《嫁首辅》 1、预收《宦府小祖宗》 在晋朝的旧俗里,合欢树极容易招鬼,视为不祥。 可这忌讳在京城的岁安巷却被无视得彻底。 又因着整条街巷为睚眦阴损,手段狠辣,晋朝第一残贼首辅江宴所有,是以庙堂乡野,京城内外,无人敢置喙一言。 一辆黑色的马车疾行在朵朵粉色合欢花下,赶车的护卫鞭子挥舞出残影,直到江府铁画银钩的牌匾下才猛得勒紧缰绳。 来不及擦拭额头的冷汗,护卫匆忙撩开轿帘。 没等他安置好脚蹬,车内玄色身影一跃而下,擦着他的肩膀踹开了府门。 老管家健步如飞地跟上去,递过一把手杖,胆战心惊地禀告:“薛姑娘自晨起咳血不止,太医说……说……” 剩余的话被冻结在江宴周身冷冽的气势里。 老管家暗暗吞了吞口水,心道:今日,怕是要坏了! 临近府中最深处的宴春山房,身如修竹的玄衣男人拄着手杖陡然放慢脚步。 左手轻扯了下自己微皱的直裰,无视跪了满院的丫鬟和双腿打颤的太医,轻叩面前的楠木镂花房门。 俄而,轻盈虚浮的脚步声响起,房门被人从里面打开。 老管家抬头看了一眼,豆眼圆睁,倒抽一口凉气。 扶门而立的女子身形消瘦,脸色惨白,可依旧挡不住她令人惊艳的容貌。 发如黑瀑,眸如点漆。 盈盈一笑间,发髻间的南珠发钗黯然,独留一朵合欢花与脸上的粉润的胭脂交相辉映,端的是人间绝色。 “大人回来了!”女子声音软糯,眉眼含笑。 江宴却是瞳孔骤缩,手指藏在衣袖间轻轻发颤,喉结滚动,沙哑开口:“薛姑娘体弱,怎么出来了?” 薛姌言笑晏晏:“想着得大人庇佑三载,却未曾一次好好梳洗整妆见过大人,心中有愧……” 所以趁着最后的机会,向大人辞别。 “你……不必如此。”江宴声音偏冷,配上他略带苍白的脸色,显得有些肃杀。 许是也察觉到此言太过生硬,补了句:“本官并非此等肤浅之人。” 薛姌漂亮的桃花眼弯起,月牙形的双眼皮尾部上翘,说不尽的娇媚妖娆。可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又尽是单纯和柔软,她道:“要的。大人,不若我们走走吧?” 杀伐果决的江宴难得踟蹰,片刻后道:“好。” 淡粉色的绡纱薄衫配上月白色的暗纹百褶裙,行走间裙裾不动,淑雅端庄,和一旁的玄色直裰,长身玉立的身影竟是说不出的般配。 老管家看着他们的背影,潸然泪叹。 “府里的合欢花真漂亮!绒绒的,像一把把小扇子,我一直很喜欢它们!”薛姌抬头望向头顶葱郁的绿色中惹眼的大片粉红呢喃。 江宴跟着她抬眼,眼尾扫过她的笑靥,“我知。” 薛姌喉头有些痒,她以帕掩口,轻咳了一声,在江宴看过来前,握紧手中的丝绢,软声道:“薛姌幼年寄居南陵曲家时,秦家族学也有一株这样的合欢树。那时,我也曾见过大人的。” 江宴长直的睫毛颤了颤:“我知。” “这样啊……那后来我嫁于崔铭,被他当成遮人耳目的挡箭之人,悬置后宅之事,想必大人也是知晓的?” 江宴蓦然攥紧了拳头,艰涩重复:“我知。” 薛姌短促地啊了一声,以手搭在眉间,遮住左眼,自嘲道:“像我这样腌臜的人,却占据了大人府上景色雅致的宴春山房多年……可真是——玷污了大人的整个府邸。” 江宴停下脚步,半垂眸望向她的水光粼粼的右眼,认真而郑重道:“从未。” 薛姌也不知他说的是哪件事,停下脚步,右眼灼灼地仰头看他:“多谢大人三载收留,治我容貌,医我残躯。我……咳……我爹娘和阿弟也承蒙您的照拂才得以在西坞城安稳度日,我……已不知,要怎样报大人的恩德……” 江宴仓促躲开她的视线,嘴唇轻抿,半晌,道:“不必,我非善人,帮你不过是顺手为之,也略消罪业。” 薛姌放下手,专注地看着他冷峻的侧颜。 心中坚定道:您是这世上顶好的人!也是除爹娘外,她最是敬重的人! 但这话说出口就僭越了。 她不过是走投无路时被大人收容的完璧弃妇,实不该说出这样的话辱没大人的。 “大人,我——” 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打断了薛姌要说的话,她眼前阵阵发黑,比之大人身上的玄色直裰更加黑沉。 昏倒前,她仍心有甘。 她还有话没对大人说呢! 她想说:她不恨了,不恨崔铭,不恨他的青梅竹马,也不恨痴恋崔铭,害她至此的长公主了! 因为,不值得。 她还想说:大人,若有来世,薛姌定当结草衔环,报大人今世之恩! 今生,怕是没机会了…… 是大人揽住了她吗? 不会的,他总是那样守礼恭谦,怎么会做这么逾矩的事呢? 是下雨了吗? 方才明明还是艳阳高照的,怎的这会儿有雨滴落在脸上呢? 薛姌彻底失去意识前,恍惚中听见两句低喃: 合欢开遍,空倚相思。 你从不知,岁安巷的绿叶红扇,本就是为你而栽…… * 夏末秋初,暑气犹浓。 官道两旁的叶儿半黄半绿,有风吹过时,树叶打着旋儿从树上落到一辆奢华精致的马车下,被车轮碾得粉碎。 “太太,小姐自打进入南陵以来就高烧不退,莫不是不适应这地儿?” 李嬷嬷将手中的湿帕递到太太手中,担忧地看着她怀里小脸儿潮红,鼻息滚烫的小粉团子。 小姑娘四五岁的年纪,被一位年轻妇人用柔软的薄衾裹着抱在怀里,月白的薄衫领口微微扯开,纤长浓密的睫毛胡乱颤动,哼哼唧唧,似乎难受的紧了。 “姌姌乖,再忍一会儿,进城后娘亲马上给你请大夫!”薛太太摸着薛姌的灼烧的脸颊,急得眼泪簌簌而落,打湿了薛姌的面颊。 换好了帕子,她才转头回答李嬷嬷:“我也舍不得老爷孤身一人留在西坞城,可咱们必须回南陵,回曲家!我得给我女儿博个前程的。” 李嬷嬷叹息。 薛家是西坞城的富商,可终究只是个商,在晋朝那就是最末等的人家。 太太舍不得独女将来被人糟践,这才在离开南陵十数年后,重新踏上这片让她厌憎的故土。 官道不平坦,尽管马车里垫了好几张褥子,上面还加了层玉质的凉席,依旧颠簸难忍,酷暑难消。 薛姌在娘亲怀里慢慢睁开桃花眼,新月状的上眼皮带着黑扇般的睫毛轻轻挑开。 她其实醒来许久了,只是脑袋里细碎冗长的碎片和身体的不舒服让她无法睁眼。 这一病,像是做了场经年的噩梦,抽干了她浑身的气力,缓到这会儿才稍许好转。 看着温柔鲜亮,韶华依旧的娘亲,薛姌哽咽出声,小小的,带着些许奶气的沙哑,唤道:“娘亲……” 薛太太听见她的声音立即坐直了身体,一只胳膊揽着她的肩膀,一只手在她身上轻拍:“姌姌醒了!饿不饿?想不想喝水?马上就到南陵城了,娘亲带你去见外祖母,找大夫看病好不好?” 薛姌眸中水光粼粼,伸手藕节似的小胳膊虚虚地环住她的脖颈,娇憨点头:“姌姌听娘亲的。” 薛太太看她乖巧听话的小模样,又是一阵心软,在她头顶的花苞苞上亲了下,细声安抚。 薛姌依偎在她的怀里恍惚。 方才初醒的时候,她听见了娘亲的温声细语。 可她分明已经死了,死在了岁安巷,首辅江宴的府邸,缘何此时她还未入南陵? 难道菩萨真的听见了她的祈愿? 大人啊,若有来世,薛姌定当结草衔环,报大人今世之恩! 薛姌攥紧了母亲的衣领,无声啜泣。 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样的事情,也不知该感激谁。 但无论如何,这一次,她定不会再那样失败! 穿着红色的蜀绣裙衫被娘亲抱进了曲家的大门,曲老夫人泪涔涔地在垂花门迎接他们。 曾经生活十数年的地方,薛姌再没有了当初的好奇,安静趴在娘亲肩头等着老夫人请看诊的娘子过来给她把脉。 南陵城地处晋朝南方,山水秀丽,底蕴深厚,诗礼簪缨之族林立,阁老重臣辈出,着实是地灵人杰。 杏林道秦家,延春街赵家,寒梅巷曲家更是其中首屈一指的世家大族。 薛姌的娘亲曲婉是曲府的最小的幺女,十年前南陵花灯宴上,因为家中小厮疏忽,娘亲被拍花子掳了去,幸被其父薛珏所救,两人暗生情愫。 可曲家怎会看上一届商贾之子,遂曲家二叔祖为了保全曲家声誉,竟擅自派人打伤了薛珏不说,还将他驱逐出了南陵城。 曲婉得知后,愤而离族,跟着薛珏回了闵地,再不曾回来。 至此,曲婉便成了曲老夫人的一块心病。 后来曲老夫人多方打探到她的下落,几次欲劝幺女回南陵,都被曲婉直言拒绝。 而如今为了薛姌,她还是回来了。 入夜后,薛姌被眼睛红肿的娘亲抱回客房安歇,她小声问:“娘亲,我们以后都要住在这里了么?” 薛太太哄她的动作顿了顿,道:“是啊,姌姌喜欢这里么?等你病好了,就可以和表哥表姐们一起去秦家族学启蒙了!” 薛姌琉璃似的眼珠咕噜噜地转,天真地追问:“我们为什么不能住自己家呢?” 薛太太温柔地拨开她额角的碎发,道:“咱们家在西坞城,离这里太远了呀!” “让爹爹买一个不行么?” 薛太太问:“姌姌为何想住自己家?” 薛姌甜笑,声音软软地反问:“大家不都是住在自己家么?爹爹来了也能和我们同住呀!” 薛太太摸着她脑袋上的两个小揪揪道:“傻孩子!娘亲带你回曲家,就是想让人知道你是曲家的表小姐,也是名门闺秀,所以咱们不能走。” 薛姌可爱地抿抿嘴唇,长长的睫毛垂下,在娇嫩的脸颊上投下两片剪影。 藏住眸底的焦虑。 若是娘亲留在这里,爹爹不被曲家接受,那岂非和上辈子一样,要和娘亲两地分离? 可又不能唆使娘亲带她回西坞——她必须去秦家族学。 因为那里还有个她必须要找的人呀! 2、第 2 章 看诊娘子开的药方很有效,没两天,薛姌已经能下床了。 曲家几个年纪相当的孩子都挺喜欢这个乖巧安静的小表妹,带着稀罕的小玩意儿给她做见面礼。 薛姌乖乖巧巧地跟每个人道谢,到了晚上炫耀地拿给娘亲看:“……娘亲,我要送什么回礼啊?” 薛太太骄傲地捏捏她粉嫩的小脸:“哎呦,我们家姌姌长大了,都知道要回礼了!李嬷嬷,去把带来的箱笼搬过来打开,咱们替姌姌选回礼!” 礼尚往来,人情世故。 她再不是上辈子那个表面上被曲家人尊敬,实则心里十分瞧不上,觉得她占了曲家便宜的外家女了! 薛太太一边挑拣着礼物,一边吩咐李嬷嬷:“我明日和母亲说一声,带姌姌去昭恩寺还愿,你晚些时候记得准备出二百两香油钱!” 从祖母屋子里拨过来的丫鬟春桃手抖了一下,险些打算了桌上的茶盏。 薛姌心中一跳。 曲府清贵,不重金银,娘亲这些年是被爹爹宠惯,花钱从不曲及,但这样的做派在曲家是极容易惹人眼红的,比如她那个二舅母。 “娘亲是因为姌姌生病才要还银子给菩萨么?那姌姌是比二百两还贵重吗?”薛姌站在娘亲身边,伸出两根软嫩玉白的小手指,可爱地比划。 薛太太捏捏她的脸颊,失笑:“那你可说少了!姌姌是娘亲的无价之宝,万金不换!” 薛姌扑倒娘亲怀里咯咯直笑,眼尾偷偷打量春桃,见她眉眼松懈下来,才悄悄舒口气。 她是爹娘成婚四年才得来的独女,若是为了她,爹爹和娘亲就算倾家荡产怕也是愿意的。 如此一来,便说得通这出手就是二百两的事情了! 李嬷嬷是陈家的家仆,年纪比娘亲大了一轮,心思也活泛。待到春桃下去后,小声提醒薛太太:“太太,曲府矜贵,您如今既然回来了,怕也是也要归乡随俗的,否则岂非平白和亲家生了龃龉?” 薛太太愣怔了片刻,暗悔:“方才是我疏忽了!” 薛姌在旁打趣:“娘亲被爹爹宠坏啦!” 薛太太脸色微红,用一把小玉如意在她额前轻敲:“你个小机灵鬼,竟胡说八道!看来这次回来果然没错,你这信口胡说的模样,哪儿有点闺秀的样子!就该教点儿规矩!” 母子俩说笑了片刻,回赠的礼物也挑好了。 有了李嬷嬷的提醒,薛太太挑选的都是精巧的小玩意儿,价值比他们赠给薛姌的略高些,但也不会高太多,正合适。 次日一早,薛姌穿着银红撒花缎面小比甲跟在娘亲身后去给外祖母请安,脑袋上用红色锦绸缠了两个小花苞,走动时,锦绸上下翻飞,灵动飘逸。 配上她精致的五官,可爱得谁见了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曲老夫人年纪大了,就喜欢儿孙穿的鲜艳明亮,环绕膝下,见到薛姌更是稀罕的不得了。 听说她们要去昭恩寺还愿,当下拍手:“我也许久未去昭恩寺了,不若叫上你三个嫂嫂,今日我请你们一同去昭恩寺吃斋菜!” 看得出来老夫人是真的高兴,当下吩咐屋里的丫鬟去通传。 因为薛姌也去,曲家唯一的孙女曲娉婷便也被大太太带上马车。一大家子后宅女眷出行,难免耽搁,过了巳时马车才缓缓驶出寒梅巷。 为了不让娘亲怀疑,薛姌学着前世的样子趴在车窗上,一双小腿摇啊摇,贪恋地看着窗外的热闹。 曲娉婷比她稍大,此刻却是端庄安静地坐在大太太身边。 两厢对比,二太太掩唇低笑:“也就是西坞城能养出表小姐这么活泼烂漫的孩子,婷姐儿平日里就是太安静了!” 薛姌眯眼。 这话明着是夸赞她,实则是在说她没教养?一褒一贬,故意挑拨? 抿了下唇,她拧回身眨了眨漂亮的桃花眼,抢在母亲开口前,羞怯地嗫嚅:“姌姌还从没见这么热闹的街市……” 南陵人心中,西坞城地处偏远,环境恶劣,想当然以为是个穷乡僻壤,孤陋寡闻之地。 她如此说,便愈加显得娘亲这些年过得艰苦了! 实则并非这样。 西坞城近海,晋朝海市开放,贸易畅通,可比南陵还繁华许多! 不过一句话的事儿,让外祖母多心疼娘亲一分,挺好。 果然,老夫人眸光沉了沉,撩起眼皮扫了眼二太太,又慈祥地朝曲娉婷和薛姌招手:“花有百样红,人有千般态,依我看啊,俩姐儿都好!” 说着,从旁边的小屉里取出两只纯金镶百宝的小臂钏分别放置在她们手里,笑眯眯道:“姑娘家就得好好打扮,拿去玩儿吧!” 二太太看着那两只价值百两的臂钏酸得心颤,攥着帕子的手背上,青筋蹦了几下。 可谁让她只有个皮得上天的儿子,没闺女呢!如今也只能干看着。 更何况,老夫人此举本就是为了敲打她! 曲娉婷大方道谢,薛姌也朝着老夫人甜笑:“好漂亮呀,多谢外祖母!” 老夫人被她们一动一静哄的哈哈大笑。 到了昭恩寺敬完香,老夫人她们去听主持讲经,曲娉婷和薛姌则带着丫鬟嬷嬷去后寺看孔雀。 路过厢房拐角的时候,忽然听见前面有说话的声音。 “一个残废罢了,再求菩萨也站不起来!我却因他每年要来两趟昭恩寺,能不晦气?” “哎呦,夫人,当心隔墙有耳!” “我还怕人知道不成?我不说他就不是个残废了?” “是是,可您当初既然应了老爷带三少爷过来,咱们还是……” 说话的人渐行渐远,拦着曲娉婷和薛姌的嬷嬷这才脸色惨白地站开。 “二位小姐,前面人多,要不咱们还是先回去,晚点再来看孔雀?” 两位姐儿年纪小,不懂这些阴私,可是她不能当做没听到。 三少爷,残废,说的可不就是那悍勇彪莽的镇宁将军府江家那位么? 薛姌眼神闪烁,抿紧了嘴唇。 回到歇息的厢房后,她借口要去官房,甩开了丫鬟嬷嬷。 倒腾着两条腿往方才的檐廊跑,薛姌急的额头细汗密布。 她想看看,之前那位夫人说的是不是江宴。 可惜遍寻一圈也未见熟悉的身影,薛姌有些落寞的往回走。 及至一片水潭边,她正要跨过小桥,忽见对面槭树下坐在轮椅上的小少年。 红色的鸡爪槭叶片下,清瘦的小少年身形单薄,脸颊瘦削,斑驳的日光洒在他身上,矜贵出尘。 只眼神稍动时,有着藏不住阴厉。细看之下,骨节分明的手指正死死扣着轮椅,盯着水潭里自由摇曳的锦鲤薄唇紧抿,脸色微微涨红。 薛姌眼眶陡然湿润。 细小的低喃溢出唇瓣:“大人……” 可就在她低头提起裙摆打算过去的时候,忽听见不远处噗通一声。 再抬头,薛姌桃花眼惊恐地大睁。 “三……三少爷?” “快救人!” “我不会水啊!” “我也不会呀!嗐,我去找夫人来!” 树下的轮椅和少年都不见了。 木质的轮椅在水潭里打旋儿,少年的身形浮浮沉沉。 恼恨地看了眼岸边那两个畏缩躲事的小厮,薛姌顾不上仪态,飞快地转身往回跑。 她先前寻人的时候记得不远处有个扫地的僧人。 江宴小时候是有腿疾的,若是没人下水去救,绝对无法从那水潭里出来! 薛姌小手抓住扫地僧人的笤帚,灵动的大眼睛里泪珠翻滚,她仰头向僧人求救:“大师父,我哥哥落水了!你救救他吧!” 僧人一听,当即呼了声佛号:“还请小施主前面带路!” 薛姌撩起裙摆,带着僧人没命地往回奔。 到水潭边的时候,居然只剩一个拿着根手指粗细木枝的小厮在水里拨拉。 薛姌气的脸色涨红,在僧人跳下去的同时,她恶狠狠地盯着这小厮。 只是她长得玉雪可爱,人又小,瞪人的时候奶凶奶凶的,一点威慑力也没有。 小厮看她穿着打扮,甚至还有闲工夫提醒她:“这位小姐,水边地滑,您小心落水!” 薛姌攥紧了小拳头,小绣鞋从裙裾下伸出来,狠狠一脚踩在小厮的脚面上,又焦急地望向水潭。 被她莫名踩了一脚的小厮一脸古怪,敢怒不敢言。 悻悻地转回身,对着凫水的僧人恐吓:“这位师父,水里的是咱镇宁将军府的三少爷!今日若是在你们昭恩寺出了事,我家大人定然带兵踏平你们这昭恩寺!” 薛姌板着小脸,奶声奶气的呵斥:“你闭嘴!” 小厮奇怪地看着她。 他不过是吓吓那僧人而已,将军已经快一年没回来过了! 可这回儿薛姌哪有心思管他,惶恐地盯着水面,十根细嫩的手指搅成一起,拧成一团乱麻。 空气中臊腥味若有似无,薛姌低头看了眼——方才江宴所在地方有一小片淡黄的湿渍。 联想起之前他的窘态,薛姌骇然。 两个小厮竟敢这般慢待大人…… 哗啦一声,扎下水的僧人揽着一个双眼紧闭的小少年钻出水面。 薛姌吓得大气儿都不敢出。 被僧人携抱着的江宴已然昏迷,薛姌不知道他情况如何,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僧人上岸,单膝跪地,将江宴横在他的大腿上,两头朝下,轻轻晃动。 “咳、咳咳……” “醒了!三少爷醒了!” 小厮抹了把额头吓出来的冷汗。 薛姌站在旁边,亦是双腿发软。 想上前看看情况,可是她和江宴非亲非故,甚至连认识都算不上,一时间有些犹豫。 “表小姐?表小姐!”身后,伺候的嬷嬷匆匆赶来,奔到她跟前的时候险些跪在地上。 嬷嬷:“表小姐啊,您可吓死老奴了!方才隐约听人呼救,老奴还以为……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快跟老奴回去吧,老夫人他们都快回来了!” 薛姌看着已经慢慢苏醒的江宴,心下稍安。 被嬷嬷牵着往回走,转头间,头顶花苞上发带纷飞,两道红色的残影落进一双冷寂清寒的眸子…… 3、第 3 章 薛姌回到寺里准备的厢房时,老夫人他们果然已经回来。 娘亲站在门口,看见她进了院子才悄悄松了口气,然后杏眼圆睁,训斥道:“你这孩子,又野哪去了?不是让你——怎么还哭了?谁欺负你了不成?” 薛姌:“!” 果然是亲娘! 她方才路上都擦了,却还是被她一眼看出来! 耍赖似的抱着娘亲的双腿,薛姌把脸埋在她腹部不给看,瓮声瓮气打岔:“是放才看见有人落水被吓的,娘亲抱!” 薛太太伸出葱指在她额头一点:“你就会撒娇糊弄为娘!罢了,赶紧过来收拾下,跟外祖母一起去用午膳!” 昭恩寺的素斋十分有名,薛姌从不知这世上竟还真有人能把豆腐做出肉香,菌菇做出鱼鲜,埋头认真吃饭的时候,两个小腮帮一鼓一鼓的,看得人食欲大振。 老夫人看她吃地津津有味,本来准备停箸时,鬼使神差地又让嬷嬷给夹了一块豆腐…… 三太太素来安静,来时路上便很少说话,看着薛姌的小模样,也跟着多吃了半碗饭。 待到跟来的丫鬟开始收拾,老夫人才笑呵呵地道:“以后吃饭有姌姐儿在,怕是过不了多久我们都要改衣裳了!” 薛姌羞赧:“斋菜好吃的!” 老夫人大笑,点头:“说的不错!这顿饭吃的舒心,也不枉我们大老远跑来一趟!孙嬷嬷,赏!” 老夫人平日里孀居内宅,甚少有这么情绪外露的时候,这般打赏的做派更是少见,可见大姑奶奶回来,她老人家的心结算是不药而愈了。 一行人吃完饭又在寺里走了半圈消食,薛姌一双灵动的桃花眼左顾右盼,却再没看见江家的人,不由得觉着有些失望。 不过很快她就要进秦家族学了,到时候总是能见的。 想到这,薛姌又开心地跟在娘亲身后,像模像样地赏起了昭恩寺的景色。 到了晚间,薛太太帮她收拾的时候,忽然问:“姌姌,外祖母赏你的臂钏呢?” 薛姌抬起胳膊:“不是在——咦?臂钏呢?” 李嬷嬷把今日出去时穿戴的衣物检查了一番,又去马房寻,可惜都没找到。 薛姌懊恼地站在床榻边,满脸愧疚。 “这可如何是好?老奴看那臂钏可是老物件了,也不知道有没有什么说法?亲家老夫人若是怪罪可怎么好?”李嬷嬷忧心忡忡。 薛太太一边给薛姌散头发,一边道:“看那样式,应该是宫里赏赐下来的东西,你让跟来的护卫们这些天在外面的典当铺子多注意些,若是见着了赎回来就是。” 像薛家这样的商贾之家,其实最缺的就是这样有来历的物件,这也是薛姌后来才懂的。 有底蕴的人家,一方墨,一刀纸或许都大有出处,更遑论这样的御赐之物。 谁家女儿若是有这些东西当嫁妆,那夫家都免不得要高看两眼。 只是薛姌想破脑袋也没想起东西是何时丢的,在哪丢了! 把自己的小胳膊举到面前,薛姌哀叹,她如今还是太小了。 臂钏一直到薛姌跟着表哥表姐去秦家族学的那日,也没有任何发现,薛太太便命人继续留意着。 秦家族学分成两院,左侧是指导学子的善思阁,右侧则是负责启蒙的勤学馆和指导闺秀的雅庭。 两院之间,有一道拱门,拱门旁有棵双人环抱的老合欢树。 薛姌怔怔地站在合欢树下。 虽已入秋,可南陵地处南方,树木依旧葱茏,粉色的绒花还未全部凋谢,零星地夹杂在苍翠之间。 “死瘸子!快让开,你碍着我们蹴鞠了!” “赵琤,你快把那瘸子的轮椅推开,我们要输了!” “哈哈哈,秦淮快看,瘸子摔地上了!” “还摔了大马趴?真废物!把那轮椅推过来让我坐坐!” 修剪整齐的灌木丛后,奚落的笑声和重物倒地的声音接连响起,薛姌反应了片刻,脑子嗡得一炸。 瘸子?说的是江宴? 可是她个子太矮了,根本看不到对面的情况。 薛姌等不及还在善思阁和胞兄讲话的曲娉婷,绷着小脸往前走,小拳头攥的紧紧的。 她少时的记忆中,关于江宴事所知甚少,只记得他阴沉寡言,总是坐在学馆的最角落,竟从不知他原来过得这么糟。 等她从灌木丛另一侧跑过来的时候,就看见几个熊少爷正推着江宴的轮椅在戏耍。 秦家的幺孙秦淮坐在江宴的轮椅上,被另一个小男孩推着原地打转,笑得张扬跋扈。 五六个人站在旁边,看着江宴眼神冰冷地用双臂撑着从地上爬起来。 抱着鞠的赵家次嫡孙赵琤用脚尖在江宴肩膀上轻轻一点,又将他踩趴在地上,冲着其他人得意地笑。 江宴一声不吭,手指收拢,嘴唇紧抿。 薛姌气的眼睛都红了。 她四处看了一眼,跑到旁边的花丛里,随手捡了一个木枝,在赵琤再一次伸出腿时,甩着木枝直接抽了上去! “啊!哪来的疯丫头!” 木枝虽然不粗,但是骤然抽在腿上还是挺疼,赵琤惨叫着把腿收了回去,但是看清薛姌的长相后,又愣住了。 轮椅上原本玩的不亦乐乎的秦淮也怔怔地望着一身火红的薛姌。 “你们不要欺负他!”薛姌奶凶的声音因为害怕打着颤,但是挡在江宴前面的小身板却是坚定不移。 衣裙的红和灌木的绿衬的她肤色如雪,桃花眼不安地眨动,睫毛如两把小蒲扇,忽上忽下,看的一众顽劣的小少爷们悄悄红了脸。 “你、你谁啊?”赵琤抱着腿金鸡独立,但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在薛姌看过来的时候又把腿放了下来,梗着脖子问。 秦淮了站了起来,用脚勾起掉在地上的鞠球,别扭高傲地看着她。 薛姌心中惊惧。 一时冲动跑过来,却是忘了,秦家族学的这些个少爷小姐她可是一个都得罪不起! 但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就算她这会儿不自报家门,等会儿夫子过来,大家一样会知道。 “我……我叫薛姌,是曲家的表小姐。”她小声介绍自己。 “你是来我家读书的?”秦淮看着她,粗声粗气地问。 薛姌抿着粉粉的嘴唇,乖巧地点头。 “看在你是刚来的份上,今天小爷们就不跟你计较了!”秦淮下巴微抬,“但是今天的事情不许告诉夫子,不然要你好看!” 薛姌怯怯地看着他,不说话。 秦淮微恼:“我说话你听到没有?喂……不许哭!” 薛姌捏着木枝,小胳膊颤抖。害怕得罪了秦淮被赶走,也害怕她如今太弱小,根本护不住江宴。情急之下,眼睛里布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日头悬在东南方向,光亮洒在薛姌那双染了水色的桃花眼里,夺目绚烂。 几个皮猴子又是一瞬失神。 一旁的赵琤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妥协道:“你、你别哭了!我们不欺负他,也不会要你好看的。” 秦淮因为自己的话被反驳有些不快,正准备再放一次狠话,却忽然撞上小姑娘湿润期待的目光,嘴巴蠕动了下,终究什么都没说。 薛姌见他应了,觉得这熊少爷总算是没坏到骨子里,审时度势地冲他笑了下。 赵琤不满:“是我替你说的情,你为什么不对我笑?” 薛姌:“……” 赵琤,延春街赵家的大少爷,现在是小坏蛋,长大了是个大坏蛋,最后还是被江宴弹劾,流放到北境荒蛮之地去了。 想到他最后的结局,薛姌对他的敌视也少了几分,但是依旧不待见他,收回小胳膊,极敷衍地行了个福礼:“多谢!” 赵琤满足地嗯了一声,秦淮将手中的鞠球扔过来砸他身上:“不玩了,走!” 临走前,还把挡路的轮椅踹了一脚。 真熊! 薛姌叹气,忙迈开小腿跑过去扶了一把,不然这轮椅要是倒了,她可扶不起。 手刚摸到轮椅,曲娉婷温婉的声音就传了过来:“薛姌?” “表姐!”她扭头甜甜地喊了一声,然后招招小手,道:“表姐,有人摔倒了,我们把他扶回去好不好?” 曲娉婷到底比她大上一些,过了年便能进雅庭,自然比她多了些男女大防的顾忌,再加上看清是江宴,她拽着薛姌往后退了两步,疏离客气道:“还是唤秦府的下人来帮忙吧。” 薛姌看清她眼底不甚明显的不赞同,粉唇紧抿。 “可是,我不认识秦府的人啊……”薛姌扯着曲娉婷的衣袖,奶声奶气道。 曲娉婷:“那你在这里等我,切莫乱动,我去叫人过来!” 秦家族学的夫子是朝廷致仕的祭酒,被秦家主请来交代子弟时,第一条规矩就是不许任何带小厮丫鬟。 所以有事只能请秦家人帮忙。 曲娉婷走后,薛姌快步跑到江宴面前,伸出肉肉的小手去拉他,声音软绵绵的:“大……江宴哥哥,你受伤了吗?我带你看大夫好不好?” 地上人的丝毫没有回应,只是冷着脸,阴沉盯着曲娉婷离开的方向。 江宴很早就明白屈辱的滋味,不管是来自他那个佛面蛇心的继母还是来自这秦家族学的所有人。 皆欺他无人可求,不良于行。 第一次有人站在他面前,告诉那些人:不要欺负他。 他记得这个小姑娘。 那日昭恩寺落水后,便是她喊了僧人过来救他,他的衣襟里至今还藏着她不小心落下的臂钏。 那臂钏纯金镶宝石,一看便知贵重! 小姑娘回府或许还会因丢了此物被罚,可是——他从没打算还给她。 方才赵琤问小姑娘是谁的时候,她分明的是害怕的,连手指都是颤抖的。 曲家的表小姐么? 应该是个依附着曲家的姻亲,能进秦家族学不知道费了多少心力,这小姑娘却险些因为他把南陵说话最有用的两个孙少爷给得罪了。 真是——蠢! 听见她软软的声音,想到她方才对秦淮的笑,对赵琤的道谢…… 啪地一声拍掉她的小手,指尖的软滑细腻让他拍打的冷白手指蜷缩了下,按着地面将自己撑起来,江宴抓着自己毫无知觉的膝盖,冷漠转头:“滚。” 4、第 4 章 薛姌不知所措的收回手。 脚步声响起,江宴冷笑。 这就走了?那又何必来一趟? 得罪了秦赵两家的孙少爷不说,他也没打算领她情! 秦家的下人一时半会不会过来,江宴不想这么没用地坐等,挣扎着要用双臂爬到轮椅跟前的时候,一双点缀着珍珠的粉色小绣鞋出现在他的视野。 江宴抬头——小姑娘两腮的发丝被汗打湿,双眸却笑得比太阳还要刺眼。 他狼狈地移开视线。 薛姌眼巴巴地绕过推来的轮椅,笨拙地扶着他的胳膊,奶声奶气地问:“江宴哥哥,再等等好不好?表姐很快就能带人过来了!” 江宴不想理她,但是他一个人又爬不上轮椅。 顿了下,他冷声命令:“你到后面帮我挡着,别让轮椅乱跑。” 薛姌看他坚持,抿了下唇,松开手。 她将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两只藕节似的胳膊上,不让轮椅后退,更重要的是,她怕轮椅滑开会伤了江宴。 “把头低下,不许看!” 江宴双臂撑着轮椅两侧的扶手,阴沉地命令。 薛姌乖乖地哦了一声,把脑袋和双臂齐平,脸朝着地面。 要面子的大人,有点难伺候呢! 江宴看她这么听话,轻轻拧了下唇角。 双臂下压,上身带着双腿悬空,膝盖跪到了轮椅上,而他面前,正是薛姌。 他脸色黑沉如墨,迅速交叉手臂,身体一转,重重落在轮椅上。 薛姌听见这声响,吓得差点把头抬起来,不过想到江宴的命令,她还是老老实实的把脸垂着。 “江宴哥哥,你怎么样了呀?” 平息了几下自己不稳的呼吸,江宴咬牙:“闭嘴。” “哦!” 忽然,轮椅猛地向前滚动。 薛姌的双手还死死地抓着上面的把手,被这么一带,身体前抻。 “啊!” 砰—— 薛姌被甩得眼冒金星,鼻子酸痛,尽管这样,她依旧不敢抬头,只是慌乱地询问:“江宴哥哥?” 小姑娘委屈巴巴的声音带着担忧。 江宴双手放在轮子上,微微侧首,眼含讥讽。 笨成这样,活该被欺负! 曲娉婷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个秦府的家丁。 看到孤零零趴在地上薛姌,吓得脚步都踉跄了。 再看到她满脸的血迹,曲娉婷也慌了:“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趴在地上?江宴呢?” 薛姌随手抹了下有些湿痒的小鼻子,茫然四顾,哪里还有江宴的背影! 大人小时候这么坏的呀? 薛姌有些委屈地看着手上的血渍。 但是她不能告诉表姐,否则表姐会更讨厌的小时候的大人。 “方才又秦府的人路过,把他抱上轮椅推走了!我在这里等表姐,不小心被绊了一下……我没事的,表姐,你能别告诉我娘亲么?” 薛姌一边微抬下巴让曲娉婷帮她擦拭,一边和她商量。 这样的结果曲娉婷更是求之不得。 倘若让祖母和姑母知道她第一天带薛姌来族学就伤成这样,那她也难辞其咎。 两人商量妥当之后,曲娉婷带着她去水房清洗。 等到两人回来的时候,夫人已经坐在勤学馆开始讲《千字文》了。 薛姌想到上辈子被牵连打手心的事,对这位不苟言笑的夫子心有余悸。 看见她们姐妹进来,夫子转头。 表姐本就是被她连累才迟到的,不想她再跟着自己一同受罚,硬着头皮站出来承认道:“见过夫子!我是新来的薛姌。方才不小心摔倒,表姐带我去梳洗以至于迟到,还请夫子责罚。” 她声音甜软,还标准地行了个像模像样的福礼,以至于原本最重守时的夫子批评几句,竟然大发慈悲地放过了她们二人。 “既是来晚了就速速进来落座,莫要耽误了其他人。” “是,多谢夫子!”两姐妹共同行礼。 曲娉婷有自己固定的座位,薛姌却是还没来得急安排的。 可勤学馆如今公子小姐众多,除了阴郁冷漠的江宴身边,再没有其他空位。 她提了提自己的小书箱,在众人好奇的目光朝着江宴的方向走去…… “你到旁边去!”秦淮看着走来的小红团子,踢了一脚坐在他旁边的一个小公子。 夫子轻飘飘的扫过来,秦淮又憋屈地收回了自己腿。 薛姌越过他,在江宴旁边书案后规规矩矩地坐下,书箱里掏出娘亲给准备好的笔墨纸砚以及一本手抄本的《千字文》。 她悄悄往旁边看了一眼,桌上的墨条断成两截,江宴坐在轮椅上把玩着手里的毫笔,似是根本没注意到旁边坐了个人。 江宴在她收回视线后,烦躁地把笔扔到了书案上。 他在薛姌刚进来的时候就看到了她红红的鼻子和脸颊上轻微的擦伤。 真娇贵! 他忍不住腹诽。 记事以来,他不知道摔倒过多少次,哪有这么容易就擦破油皮? 还有,谁让她坐到自己旁边了?又矮又小,坐得再端正有什么用? 这样的焦躁一直持续到散学,薛姌收拾好自己的书箱,软糯糯地跟他打招呼:“江宴哥哥,明日见!” 江宴转头看向窗外,留给薛姌一个漠然的后脑勺。 薛姌有些落寞地收回手,心下叹息:大人小的时候,似乎很不喜欢她啊! 但是他依旧是她走投无路是唯一的依仗,是给了她数年安稳的人。 想明白这些,薛姌跌落的情绪又恢复如常,跟在曲娉婷身后上了回府马车。 江宴看着那个小小的红色身影小时候,半垂下眸子。 轮椅滚动,停在薛姌的坐席旁边。 桌案下,一张裁剪整齐的宣纸上躺着整齐稚嫩的字迹,是薛姌整理桌案是飘落下去的。 不但笨,还迷糊,也不知道是怎么长大的。 嫌弃地将那也宣纸捡起来,本打算扔到她的桌面上了事,又想起等会儿秦府的下人会进来打扫。 沉默片刻,江宴胡乱地将它揉成一个纸团,丢进了自己的箱笼里。 因为他情况特殊,所以每次下学后等上一刻钟,江府的下人便会被放进来背他回去。 江宴趴在小厮的背上从合欢树下经过,眼睫轻颤。 薛姌回到曲府,先去给外祖母请了安,就急急地跑回去找薛太太。 “娘亲,你知道怎么做墨条么?” 5、第 5 章 回将军府的马车上,江宴合上刚看完的书简,靠在粗粝的马车壁上轻轻闭上略微有些酸胀的眼睛。 马车路过熟悉的颠簸,清瘦笔挺的脊背微微弓起。 镇宁将军府,正房。 “你说的事儿我知道,可胡管事不知道我的难处啊!”江夫人一边拨着算盘珠子对账,一边跟胡管事诉苦:“三少爷那院子是该添置,我又何尝不知呢?将军府看着风光,可你心里最该清楚,老爷每次出门少说一年半载,能顾着自己和营里的将士开销就不错了!家里这点儿田亩铺面,我每日精打细算可还不是连日常嚼用都不够?要不我前段日子哪儿能让您帮着出掉那些个首饰头面啊?” 胡管事张了张嘴,最终暗自心中叹了口气:“老奴知道了。” “你也别替三少爷抱屈!”江夫人挑眉示意自己的贴身丫鬟彩月:“彩月,去把我匣子里那对翡翠耳环交给胡管事,让他找熟人卖掉去给三少爷院子里做些添置。” “夫人,这……” “三少爷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可这继母难为,我也不指望他念我什么好,就当是为了出门不让人戳咱将军府的脊梁骨,去办吧。” 彩月恨恨地把耳环塞在胡管事手里:“满府就三少爷尊贵,学堂要上最好的,往来要人背马送,就是大少爷二少爷加起来都没这么好的待遇!” “彩月,不得无礼!”江夫人怒叱完自己的丫鬟,转而笑道:“这丫头口无遮拦,胡管事不要介意才好!” “老奴不敢,夫人若是没别的吩咐,老奴先告退了!” 直到下面的丫鬟把人送出院子,彩月才不平地嘟囔:“都是夫人心善,才纵得这老东西蹬鼻子上脸!” 江夫人拨弄着妆匣,讥讽:“行了,左右不过一对耳环就打发了!他是老爷留在府里的,总不好闹得太难看。况且,那又不是我的耳环首饰,借花献福还能落个好,何乐不为呢?” 是夜,镇宁将军府西北角,松涛苑,除了廊柱下安静守着的一个小奴,庭院游廊处处寂灭,清冷得不似有人居住。 房间内陈设简单,即便入夜也仅点了一盏灯在桌子上,江宴冷眼看着上面的一方墨,两刀纸,两套男子夏季的成衣和一些贴身的衣物,坐在黑暗中的轮椅上,一言不发。 “夫人听闻三少爷那方墨断了数日,宣纸也所剩不多,便吩咐老奴来给三少爷补上。天气热,三少爷又行动不便,又吩咐老奴给您多添置了两套衣裳。”胡管事低着头回话。 许久没听见上头说话,胡管事也习以为常,拱手慢慢退了出去。 等到了松涛苑门口,给跪在地上的两个小厮一人一脚:“混账东西,不伺候主子躲起来偷懒,我看你们是府里的日子过腻了,打算被撵出去?” “胡爷,您这就错怪我们了不是?是三少爷不准小的们近身伺候,咱们这才躲外面来的。” 胡管事斜着眼蔑他们:“为什么被赶出来你们自己不清楚?前些时候你们护主不利,让三少爷落了水,别说只是把你们赶道院子外面来,就是把你们两个奴才杖杀了也不为过!” 提起这个事情,两人自知理亏,连忙告罪将人恭送走。回头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地继续找地儿躲蚊子,谁也没想着要进屋去看看…… 江宴平台在床上,闻着布料燃烧后的焦糊味道,屈指成拳。 衣裳? 夫人好大的恩赏! 南陵有体面的府邸,府上添置都有规制。 镇宁将军府公中按制主子每季三套新衣,下人冬夏各两套。府上的下人新夏衣已经穿了月余,他的夏衣却是刚刚送来! 只怕连同笔墨加起来也不会超过五两银——怕是抵不上夫人一只镯子的钱! 不过他如今双腿残了,护不住自己的东西,又能怪谁呢? 但想到镯子,江宴抬手,从左腕上取下只多宝臂钏…… 那个蠢丫头在家,应该很得宠爱吧? 与此同时,薛姌将一只锦盒放在床头,转身抱着薛太太的胳膊仰头:“娘亲,有你在真是太好了!” 薛太太刮了下她的鼻子嫌弃:“这么大了还黏娘亲,羞不羞?” 笑着埋下头,薛姌瓮声瓮气地反驳:“才没有……姌姌要一直黏着娘亲!” “你呀,越长大越顽劣!我这辈子怕是看不到你像娉婷那般文雅娴静了!也不知道你将来的夫婿会不会包容你?”薛太太一边替她扇风,一边惆怅。 想是觉得自己闺女听不懂,便哼起了小调哄她入睡。 却没发现薛姌眼角下的被褥渐渐湿润。 薛太太不知道自家闺女不再是垂髫稚儿,她已明是非、懂世事,经历过举目无亲,体验过人情凉薄,遭遇过磋磨羞辱,也感受过细心维护。 梦里那片绿叶红扇下,她也曾安宁静雅。 可那不过是千帆历尽后的妥协。 但想到岁安巷,薛姌呼吸顿了下,眼睛逐渐变得坚定。 母亲还康健,父亲依旧是富甲一方的巨商,一切噩梦尚未开始。 她想:这辈子,她绝不会重蹈覆辙了! 薛姌忘记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晨起薛太太边给她整理裙褶,边奇怪地问:“姌姌夜里梦见什么了?口中一直叫‘大人’,难不成梦里受委屈了要伸冤?” 薛姌哈欠打到一半硬生生停住:“啊?那个…我…忘记了!” 正想着怎么跟娘亲打哈哈,李嬷嬷就从外间进来,薛姌连忙抱着床榻里侧的锦盒跟着她出去用早膳。 “这孩子,睡觉都要把那药香松烟墨放枕头跟前才安心!”薛太太无奈。 李嬷嬷笑着过来搀她:“小姐爱惜笔墨是好事儿!夫人,那药香松烟老墨可是老爷淘来的好物件,原是怕您手边没趁手的送给表少爷们,临来前特意吩咐人带上的!” 听她提起相公,薛太太笑了下:“也不知道老爷一个人在家怎么样了……” 曲家的马车到族学的时候,门口都是各府送行的下人,薛姌按了按自己的小箱笼,紧跟着曲娉婷往学舍里走。 到了座位前,她安静地取出笔墨纸砚,趁着间隙往旁边看,眼睛陡然睁圆。 梦里她没太注意过大人,可他怎么能在大家都读书的时候睡觉呢? 这可是对夫子的大不敬! 沉睡的人整张脸都埋在胳膊上,露出一截清瘦嶙峋的腕骨。 许是因为行动不便,不常呆在太阳底下,肤色竟是格外白皙。 “再看就把你眼睛挖出来!”冷不防一声低喝从衣袖下传出来,薛姌一个瑟缩,身体后仰。 江宴缓缓抬头,尚未褪去的睡意遮挡不住他眸色里的冷寒。 薛姌双手摆动:“我……我不是故意吵醒江宴哥哥睡觉的……” 大人果然还是这么敏锐,没抬头都能知道有人在看他! 殊不知因为双腿有疾,江宴对别人打量的目光最是敏感,也最是厌恶。 搭在膝盖上的左手不自觉地按了下毫无知觉的膝盖,阴冷地警告:“转过去,不许看我!” 薛姌连忙听话地坐正身体,双眼紧盯着前方,竖起手中的抄本后,半张脸都藏在了书里。 旁边传来衣料摩擦的声音,薛姌看不见,只能胡乱地猜测可能是江宴在舒展身体。然后余光瞥见夫子正带着人仆从往这边走,又连忙把书籍放下,打开自己的小箱笼。 斟酌几息,她将胳膊伸向了旁边。 江宴眉头打结,凝视着那只白嫩嫩的小爪子和粉嫩嫩的指尖。 锦盒被轻轻放下,薛姌软糯的声音传来:“家里给准备的墨条多了一方,送给江宴哥哥好不好?” 也幸亏是薛姌这会儿坚决听他的命令,没将视线转过去,自然也没亲见江宴宛若看傻子的表情。 这丫头真是蠢透了,什么时候送人东西还要问‘好不好’的? 况且她又凭什么装模作样的怜悯自己? 送墨?他看了眼自己的砚台。 是嘲笑他断墨难续的处境么? 江宴表情阴晴不定,拎过锦盒打开,浓郁的药香扑鼻而来,引得前排秦淮等人都耸动着鼻翼四处嗅。 眸光骤然一冷,双指用力,紧接着重重合上锦盒,直接扔回到薛姌身上:“拿走!” 薛姌嘶了一声,视线下移。 段成两截的墨条连带着锦盒砸在腿上,被锦盒尖角戳到地方传来火辣辣地刺痛。 “咦?好香的墨!”秦淮扭过身体,伸手拿起被薛姌默默捡上来断墨嗅了嗅:“喂,你怎么把它弄断了?真笨!” 薛姌:“……” 江宴扭头看向窗外,徒留一个冷漠的后脑勺给薛姌。 众人看不见的地方,他听见秦淮的话,手指不自觉地捏紧,眼睛冷锐地眯了起来。 “问你话呢?你怎么不理我?”秦淮对于薛姌回自己的话很是耿耿于怀,捏过半截断墨在在桌子上敲了敲:“你是哑巴啊?” 薛姌:“是我打开的时候不小心弄掉了……” “我就说你笨吧!开个锦盒都…喂!你别哭!大不了…大不了我再送你一方!”秦淮本来还是气势汹汹,但是瞅见薛姌有些发红的眼眶,梗着脖子咽下原本要说的话。 薛姌看着他表情扭曲的滑稽模样,即便是心中沮丧委屈,也不禁被逗得弯起了眉眼。 “……我……你笑什么?!”秦淮正打算喝止薛姌不许笑,却忽然感觉胳膊上一阵钝痛,痛呼出声。 紧接着浅色缎面衣衫上就被晕满了墨汁,甚至连下巴上都被溅上了一道,冰凉湿腻。 听见响动转过来的人一起愣住。 夫子一只脚刚迈进学舍,刺耳的怒吼响起:“死瘸子,你干什么!” 他顺着声音望过去,坐在最后面靠窗的位置,江宴面无表情地整理着自己的桌面:“手滑,别哭,大不了我再送你一件。” 薛姌在惊愕中听见这句话,隐约觉得有些耳熟…… 6、第 6 章 “你们别拉着我!”秦淮气的一脚踹上江宴的书桌,“嘶!” 秦淮板着脚金鸡独立,羞愤交加。 围过来的其他人看看纹丝不动的书桌,又看看痛的全身发抖的秦淮:“……” 缓过劲儿,秦淮滚着泪花扯嗓子喊人:“来人!给小爷把这个瘸子拖出去!还有这桌子,给小爷劈了当柴烧!” 边嚷嚷边蹦着往前跳两步,墨渍甩得其他人退避三舍。 薛姌原本还在寻思江宴那句话,但桌上的东西被秦淮用力扫过来时,她本能地探身拦在江宴身前。 秦淮被气昏了头谁也顾不上,等曲娉婷过来拥住薛姌的时候,他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却一眼瞅见了江宴淬着寒霜的眼。 “都住手!这里是学堂,你们可还记得自己的身份?”夫子没料到眨眼间发生这么大变故:“动辄伤人,可还有丝毫同窗之谊?来人,快叫大夫!” 曲家表小姐,来族学第二天就伤了额头,这若是留了疤,只怕曲家不会善罢甘休。 曲娉婷用帕子护着薛姌被镇纸砸伤的额头,心疼地落泪。 平日里娴静至极的人也有三分气性:“秦淮,江宴,你们若是有仇就自行解决,怎能伤及无辜?就不怕秦伯伯责罚?” 周围的少爷小姐虽然年纪都不大,但是对平日里肃穆严正的秦家伯伯十分敬畏,当即安静下来,就连秦淮听到她提及父亲都有些小腿打颤。 “她自己挡上来的,我没想伤她!”秦淮无力地辩驳,指着江宴:“都是因为这个瘸子!” 江宴抿唇低头,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场面陷入尴尬的寂静,秦淮环视四周,竟然没一个人替他说话,瞬间委屈异常。 薛姌头晕目眩地被秦府伺候的下人扶下去看大夫时,只听见学舍里刺耳愤怒的嚎啕,她趴在丫鬟肩头迷糊地想:原来大人和秦淮从小就是冤家,难怪后来都官居一品了还斗的你死我活! 不过,秦大将军哭起来嗓门也太大了? 镇纸砸的那一下不轻,秦夫人亲自带人过来,将薛姌安置在雅庭的厢房里休息,同时安排人去到曲府传信。 薛姌额头上敷了药膏,又被曲娉婷看着服了一碗汤药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她听见外祖母和娘亲的声音,伴着秦夫人赔罪的话语,忽远忽近,等到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下学的时间。 薛姌跟着母亲回到曲家,等到探望的长辈离去,她才偷偷松了口气。 “还装睡!你这丫头!”脑袋顶上被薛太太弹了下,“说吧!到底怎么回事儿?夫子说你是故意撞上去的?” 薛姌见装睡被识破,眨眨眼,坐起来扯薛太太的衣角:“娘亲~” “别撒娇!你还没回答为娘。” “唔……娘亲,江宴双腿有疾,如果没人拦着,那些东西肯定都砸他身上的。” 薛太太气的手抖:“那你就冲上去?那江家三少爷和咱们非亲非故,你为何那么帮着他?得亏是那镇纸没砸出伤口,若是破了相,你哭都来不及!” 薛姌摸摸额头的纱布,甜笑着讨饶:“这不是没伤到嘛!娘亲别生气了!” “你还笑!真是不知道怕!”看着她小脸苍白,薛太太到底是心疼:“看你下次还敢不敢?” “娘亲~” 花了好一会儿功夫哄好了娘亲,薛姌躺在床上,心中默道:“若是还有下次,我还会挡在大人前面的。” 也不知道大人今天有没有受伤? 而被她惦记的江宴,此刻正被人压在江家正房大院里,单薄的脊背上是道道被板子打出的斑驳血印。 丫鬟扶着江夫人坐在抱厦里冷眼看着杖责结束,扬声责问:“三少爷,你可知错?” 江宴冷汗淋漓地趴在凳子上,一言不发。 江夫人霍得起身,扔了手中的团扇:“你这是什么态度!我顾念着姐姐,顾忌着江家的脸面,被人请上门打脸都没当堂把你带回来,你还不认错?秦家族学那是什么地方!去的都是什么人?你小小年纪不学好,跟人逞凶斗狠,挑事斗殴,平白让人说江家没教养!将来你两位哥哥和璎姐儿的婚事因此被耽搁了,你可承担得起?” 江宴吐掉嘴里的血沫,桀桀低笑:“姨娘怕是忘了,我母亲是家中独女,也只有我一个儿子。” “逆子!逆子!我是江家上了族谱的夫人,不管你认不认,你都得喊我一声母亲!”江夫人是姨娘抬正,这辈子最大的心结就是没能凤冠霞帔地出嫁,江宴一声姨娘就是往她心尖上戳刺! “给我继续打!打到这逆子认错为止!” 胡管家垂目上前:“夫人,三少爷年幼,口不择言,还请夫人见谅!承蒙老爷信任,吩咐老奴帮着夫人打理府门,还请夫人允老奴先把三少爷送回松涛苑,请大夫诊治。” 若是寻常,将军府的事情自然由着江夫人打理,但事关子嗣,他不得不搬出将军震慑。 江夫人哽了口气,还不待她开口,又听胡管家上前两步小声道:“夫人,三少爷身子不好,刚才那十杖下去,已是强弩之末。若再打下去,只怕有性命之虞,老爷回来,您怕是也不好交代。” 阐明厉害关系,胡管家躬身等着江夫人考量。 能从姨太太熬成正室,江夫人虽然性格急躁了点,但并非没脑子。 方才冲动之下说出话,被胡管家这么一盆水泼下来,猛然清醒。沉思几息,她脚下打晃,扶着彩月施施然昏了过去。 胡管家:“……” 江宴趴在床上,赶走了送药的小厮,咬牙抬起胳膊将汤药一口饮尽。 手边的书册才看到一半,即便挨了打,他也不允许自己落下。只是书页翻过,一张折叠整齐的宣纸夹在中间。 他抬手摸了摸额角,细长的手指捻起宣纸展开,秀气稚嫩的字迹,折转顿挫间似乎都带着那丫头笨拙的模样。 怎么会有这么蠢笨的人呢?为什么送上门挨打呢? 那身油皮那么薄,只怕额角被镇纸没砸出伤口,也要青紫好些时候了…… 薛姌的额头从乌紫到青黄,足足养了小半个月。 女儿家伤了脸面,自然不宜出门。原本她打算陪母亲在荷畔居里消磨时间,可没过两日,便被外祖母传了过去。 老夫人看着她新剪的刘海笑道:“哎呦,姌姌换新发式了!好看!好看!” “母亲就莫要再夸她了,发式是为了挡额头上的伤才换的!”薛太太上前给老太太递茶:“母亲命人传我们过来,可是什么吩咐?” “你看我光顾着高兴了,说正事!”老太太拉过薛姌给她递了快糕点,转头对薛太太道:“京里送信来了!” 薛太太闻言一喜:“是兄长送信回来了?” “可不是,今儿一早送来的,你看看!” 她们这边说话,薛姌便乖乖地在旁边安静地吃点心,边梳理曲家大房的族谱。 老夫人所说的“京里”,说的应该是大舅舅曲海,如果没记错,现在应该是正三品都察院左副都御使。而曲家到母亲这一代共三子一女,二舅舅曲滨现在应该在扬州任从五品知州。三舅舅曲清是庶出,掌管着大房的产业。 可惜梦里那一生,她和曲府并不亲近,甚至到最后可谓是反目成仇,自然也没关注过这些细节。 至于后来……后来大人替她撑了一片天,那些负了她的,谁也没落得什么好下场。 “镇宁将军凯旋了!母亲,这可真是个好消息!南陵这次怕是又要名震南北的!”薛太太合上书信,与有荣焉。 老太太也欣慰:“是呀!你刚出生的时候,人家就已经在战场上展露头角啦!那时候你爹还在世,就常感慨咱们南陵风水好,人杰地灵,能文能武!镇宁将军被封袭爵时,我和你大嫂还受江家夫人之邀过去道贺呢……” 说到这里老夫人一顿:“我说的是前任江夫人,她命不好,生下孩子不久就过世了,还有江宴那孩子,怕是这辈子都毁了……” 衣摆被拉扯了下,老夫人扭头:“嗐!光顾着跟你母亲聊天,忘了我们姌姌了,可还要吃点心?” 薛姌摇摇头,攥着老夫人衣角,仰头问:“外祖母,您为什么说江宴这辈子会毁了啊?” 早在听到镇宁将军府的时候,薛姌就竖起了耳朵,听到她们聊到前任江夫人就凑了过来,冷不防听到江宴,她忍不住打断了她们。 老夫人将她搂在怀里,长叹:“江家和南陵其他家族不同,是取武之道。江宴双腿有疾,顶头还有两个扶正的哥哥,镇宁将军府的继承怕是怎么也不会轮到他身上,且生在那样的人家,人家三兄妹一母同胞,父母双全,相比之下,他有什么呢?” 外祖母的怀抱明明是温暖的,可薛姌听着她老人家的喃喃絮语,却宛若置身寒窑。 她的记忆里,除了幼时的相遇,京城遇见大人时,他已经是闻名朝野的第一首辅,所到之处车马避让,日常所用皆是上品。 可他曾经竟是在这样的处境里活过来的? 无人庇护,前途断绝…… 那是怎样的绝望? “哎呦,怎么哭了?”老夫人被薛姌满脸泪痕吓了一跳,薛太太也皱眉过来拿帕子帮她擦拭,问道:“这是怎么了?可是额头痛了?” 薛姌顾不上这些,只是执拗地抓着外祖母的衣袖问:“外祖母,江宴…为什么不能走路了?” 7、第 7 章 清晨,荷畔居。 薛太太心力憔悴地撑着额头。 李嬷嬷端着参汤过来:“夫人,您都守了一晚上了,当心自己的身子,否则小姐醒后您反倒累病了,那可如何是好?” 薛太太强打起精神,看了眼自己的女儿,叹气:“你说这孩子,自打来南陵就大病消灾不断,我如今都不知道咱们从西坞出来是对是错了!” “哪有的事儿!夫人切莫慌乱,小姐那是受了伤还没好利索,身子虚着才昏过去,您呐,别多想!” 将汤碗放下,薛太太道:“我盼着她长大、明理,在南陵能寻得一个好夫婿,可昨儿刚听母亲讲了些陈年往事,她就吓昏了过去,这将来如何撑得大家主母的担子?莫不如让她简单点儿长大,找个门第清贵的,有我和他爹照应着,总不至于让人欺负了去!” 李嬷嬷笑着上前替她捏按肩颈放松:“为人父母,可不都是这样?见天儿的患得患失。” 床帏内,薛姌抬手盖住自己红肿的眼睛。 过了会儿,她才假装清醒,哼哼唧唧地找娘亲。薛太太赶过来抱住她:“可终于睡醒了!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薛姌虚弱地靠在她怀里:“娘亲我好好的呢!就是饿了~” 薛太太气的拍她后背:“你昨儿突然昏过去都吓死外祖母和为娘了,就该好好饿你几顿!” “娘亲,疼呢!”薛姌撒娇:“真饿了呀,想吃娘亲做的桂花糖藕!” 薛太太被她磨得没脾气,传人进来伺候这磨人精,又派人去给老夫人传信报平安,这才转身去了小厨房。 薛姌重新躺回床上,细细地想着外祖母昨天的话。 大人的腿疾并非天生,而是他母亲逝世出殡那天,因为哭闹地凶狠,被人绑在了房间。后来镇宁将军府不知为何走水,仓皇之中,他的腿被倒下来一根木椽砸中,便再也站不起来了。 可听外祖母弦外之音,当年大人被绑在府中并非少不更事,那场大火似乎也另有隐情。 想到这,薛姌有些懊恼地敲了下自己的脑袋。 当时听到这消息太过惊惧,只觉得自己眼前发黑,然后便不省人事,怕是以后若想再打探大人以前的事就没那么容易了。 不过,以前的事就算打听出来也无济于事,还是想想眼下怎么帮帮大人才是正事。 送给大人的墨断了,再着娘亲拿的话,不知道娘亲愿不愿意? 还有外祖母昨天提到江夫人,言辞之间是颇为看不上的,若那真是个“面慈心苦”的人,大人他…… 从床上爬起来,她翻出自己的小荷包和装体己物的匣子开始清点。 外祖母和叔伯婶娘们赐的首饰和金珠不能动,倒是因为前些日子要去族学,外祖母又私下给了她十两碎银零花,再加上她自己月银剩下的,加起来一共将二十二两。 她掰着手指算了算,嘴角慢慢瘪下去——太穷了! 曲娉婷依旧和往常一样,下学回府后总会来荷畔居陪薛姌聊聊天。 薛姌从早上盼到下午,见她过来,忙嘱托李嬷嬷把点心和桂花糖藕端上来:“这些都是我娘亲做的,娘亲做的糖藕可好吃了,娉婷姐姐尝一下?” 红色的糖藕表皮上晶莹的糖浆上桂花碎,藕孔中间的填满了颗粒饱满的糯米,让人垂涎欲滴。 曲娉婷在大夫人的教导下平日里最是守规矩,过午不食,她摸了下肚子,微微摇头:“我…我不能吃。” “可你不是饿了嘛?” “那也不能,唔——” 薛姌托着下巴,眨了眨漂亮的桃花眼:“好吃么?” 曲娉婷嘴里被塞了块甜糯清爽的糖藕,满口生香,仔细地咀嚼咽下后,脸色微红:“妹妹,这样不好。” 薛姌无辜道:“身体才是本钱,姐姐以后若是饿了,还是要及时用膳的,否则将来落下病根就不好了!” 正是因为这过午不食的习惯,曲娉婷还未成亲之时便落下了胃疾,后来听闻她终日与药为伴,常年用不得荤腥。 她知道那么多将来的事情,虽不能改天换命,也想尽可能做点什么的。 曲娉婷拗不过她,妥协拿起木箸,但她还是好奇:“妹妹明明年纪不大,怎么说话像我母亲似的,老气横秋。” 薛姌:“……”若按心上的年岁算,她好像海真能做娉婷姐的…… 两人安静地用了半碟糖藕,漱了口,曲娉婷拿出手札:“这是先生最近授予的功课,你在家好好温习,有不懂的等我回来讲给你。” 薛姌道谢,问:“姐姐,这两天学堂,有什么好玩的事情么?” “因着你受伤,秦淮和江宴被罚在家,夫子难辞其咎,这两天授课严肃许多,怎会有好玩的事。” 薛姌的笑意顿住,给她续了杯茶:“秦淮和…江宴哥哥都没去学堂么?” “嗯,秦淮被秦夫人关了书房,《弟子规》默完之前是不许出门的。至于江宴,据说是在家祠反省,再具体的,来人没讲。” “江夫人罚大…江宴哥哥跪祠堂?”手札掉落,薛姌追问:“他不是腿上有疾么?怎么跪得住祠堂?” 曲娉婷摇头:“这就不知道了!江宴性格孤僻,在学堂并无交好之人,所以将军府什么情况,没人知晓。” 薛姌脑袋嗡嗡,神思不属地和曲娉婷聊了会儿,才各自回房。 到了第二日一早,薛太太的门就被敲响,看见薛姌探出的小脑袋,笑道:“你这是病好了就来折腾娘亲?怎么今日起这么早?” 薛姌跪趴在床沿上:“娘亲,我们今天去街市上转转吧?” “嗯?” “我额角有伤不能去学堂,听婶娘说南陵的街市很热闹,娘亲,你带我去逛逛嘛!” · 母女二人带着帷帽从胭脂铺中出来,李嬷嬷道:“果然南陵的人活的比咱们精细,光这膏脂都看得老奴眼睛不够用了。” 薛太太回头看颜华坊体面的招牌,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南陵生活是雅细,但西坞也有西坞的好!” 薛姌余光中瞥见对面的笔墨斋,摸了摸荷包。 恰好听到薛太太说天太热,她仰头建议:“母亲,咱们去旁边的茶坊喝茶吧?” “这提议好!我也好些年没出来品茗了。” 母子两人带着李嬷嬷进了茶坊雅间,薛姌年纪小,不宜饮茶,薛太太放任她站在窗棂边看下面的车马熙攘。 卖风筝的小贩推着摊子从下面路过,薛姌回头:“娘亲,我想下去买风筝!” 推脱了李嬷嬷的陪同,薛姌下楼就将娘亲刚给的三只铜板给了卖风筝的小贩,转头放在茶坊小厮手里,让他替自己拿着。 等进了对面的笔墨斋,薛姌踮起脚跟掌柜的打招呼:“掌柜爷爷,我想买一套笔墨。” 掌柜的正在盘账呢,抬头就看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团子扒着柜台跟自己打招呼,登时心软一片:“小客官要看笔墨,您跟我来!” 抱着笔墨盒出来,薛姌心疼地摸摸空了大半的荷包。 一刀不错的洒金宣纸,一套上好的笔墨,共计十六两。想到这些东西会被大人用上,荷包空了她也没真的太在意。 悄悄把东西藏到马车里再回茶坊,恰逢秦夫人带着女儿秦舒怡从外面进门,她乖巧地行了个福礼:“薛姌见过秦伯母!” “曲家表小姐?”南陵世家女子出门都是有丫鬟仆妇跟着的,她看了眼薛姌身后,问:“你怎的一个人在这?跟着伺候的人呢?来,过来!” “回伯母的话,我是跟母亲出来的。” “那可真巧!说起来,我与你母亲幼年也是好友,前几天你伤了,匆匆一见来不及深谈,走,我送你去找你母亲!” 薛太太今日心情本就不错,遇上秦夫人更是相谈甚欢,看两个小的无聊,秦夫人便命秦舒怡带着薛姌到街市上自己逛逛。 秦舒怡如今已年满十二,再加上有丫鬟婆子跟着,倒也不担心两人受到冲撞。 两个小姑娘站在茶坊门口互相望了一眼,秦舒怡望着外面的大太阳,问:“薛姑娘,你有什么地方想去么?” 薛姌:“……” 秦家,脾气似乎都不太好啊! 初来乍到,她还是第一次逛街市,哪里知道去哪里好呢? “算了,是我问多余了,你跟着我吧!” 薛姌:“……” 跟着秦舒怡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二人进了一家成衣铺子,薛姌好奇:“秦姐姐,咱们来这里做什么啊?” “我约了两个好友在此见面,这里的成衣可是全南陵最拔尖的,你自己看看有没有喜欢的,我先进去跟好友打声招呼。” 薛姌:“……” 被嫌弃的薛姌被孤零零地留在成衣铺,徒留店铺里的招待娘子和她大眼瞪小眼。 她不缺衣服,来南陵前,父亲和母亲给她整理了整整两大箱笼,到了曲府,外祖母他们又送了好些,哪里需要她自己出来看…… 不过视线转到另一侧,她视线停住。 衣杆上挂着一套玄色长衫,白色竹节丛生,鳞次栉比。她仿佛又回到梦里,大人休沐时曾穿着这样一套衣衫在静亭作画,姿态变换间,下摆竹叶轻摇,带来一片与他气势不符的盎然生机。 “小姐是看上这套成衣了?您眼光好,这是咱们这儿特有的文人样式,不知您是给贵府老爷买还是给兄长看?” “不用了,我……小二哥,这款式的衣裳可有小孩子穿的?” 8、第 8 章 “玄色沉稳低调,若是跟您年纪相当的少爷穿,怕是不合适。不若小的带您看看其他合适的款式?” 薛姌本就是随口一问,闻言摇头:“不用了,谢谢小二哥!” 又转了一圈,薛姌打算跟秦舒怡打声招呼先回茶坊。 成衣铺子里有专门给太太小姐们歇息的雅间,薛姌跟着小二到了门口,还未来得及敲门,便听见里面抱怨的声音:“我那瘸子三哥也不知道发生疯,见天儿的杵在那恶心人!下人回禀说祠堂都被他折腾的臭气熏天,眼看着我爹就要回来,把我娘气的都卧床好几日了。” 薛姌一眯眼,挥退了小二,定足站住。 “江璎你说的也太瘆人了!到底怎么回事啊?”秦舒怡的声音传来。 “还能怎么回事?他在族学跟人打架,我母亲罚他五板子以示惩戒,原本管家是要送他回自己院子的,他拧着性子非要去祠堂,足三天没踏出过一步!” “那岂非吃喝…咳!那可是祠堂!他怎么敢?!”另一个没有听过的声音惊呼:“他就不怕祖宗怪罪?” 薛姌指尖狠狠掐在掌心,克制推门的冲动。 三天未出门?世家大族的阴私她不陌生,所以当真是江宴哥哥不愿意出门? “你们是没和我三哥接触过,他性子倔。” “倔?江璎你就别替他掩饰了!他比你还大一岁,若不是你母亲心善,凭他的资质如何进入我家族学!” “舒怡,背后论人是非不好,咱们好不容易出来,聊点别的吧!对了,方才我的丫鬟说你带了个妹妹来,不知是何人?” 后面的对话薛姌没再细听出了铺子,交代小二若是秦舒怡寻她,只说先回茶坊了。 阳光刺得眼角泛出水光,薛姌想了想,缓步奔着自己马车走去…… 江家祠堂。 炎炎烈日照不进厚重的门窗,照看的下人躲在远处的耳房吃茶打瞌睡,谁也没注意院子外不远处的小洞里杂草轻晃。 江宴脸色苍白地依靠着梁柱,单薄的衣裳还印着黑色的血渍。 手边不远处,一尊牌位躺在地上,边缘的位置还残留着脏污的手印。 已经一天一夜没人进来了…… 杖责第二日,确认他人没事后,江夫人就命人把他押进了这里。 头两日许是怕他死了,还会差人每日送顿清汤寡水进来,但从昨天到现在,再没人来过。 拨弄了下手边的牌位,江宴按着烧灼的胃讥讽:“人死了果然什么都护不住!看看这里,你可后悔生下我?” 庄重肃穆的祠堂门后已变成恭房,原本放在供桌旁的纸钱当草纸用完也随手扔在门槛下。 她敢命人将他关在这里不闻不问,他就敢让这祠堂变成世间最腌臜的地方。 江宴眉眼中尽是疯狂,眸底的怒火似要将上面供奉的牌位一并燃尽。 他昏昏沉沉地想,若是真要死在这儿,有这些牌位陪葬也是值得的。 祠堂的窗棂被人用木枝顶开了一条缝隙。 薛姌被漏出的气味险些熏晕厥过去,屏住呼吸踮脚,一边小心地防备着被人发现,一边眯眼费力朝里看。 等到眼睛适应了昏暗的光线,她才终于在梁柱后面发现发现了一片熟悉的衣角。 “江宴哥哥……江宴哥哥……”薛姌小声喊了几遍无人应答,便焦急地用手掌拍打。 终于在她顾不上被人发现想要叫人时,江宴半张侧脸从梁柱后转过来,皱起的眉头在看见她时打成更紧的结。 那蠢丫头怎会出现在这里? 薛姌见他转过来你,高兴地挥手。没注意脚下垫着的砖块和手上撑着的窗棂,砰的一声,伴着隐忍的尖叫,狠狠摔在了地上。 江宴眉尾一颤,整个人从梁柱后探出身。 “哪来的声音?”院子里传来下人的询问:“三少爷,您没事吧?” 江宴低头不知在想些什么,等开门的声音响起,他才低喝:“狗奴才,滚!” 两个下人低头骂骂咧咧地走远,靠着墙根的薛姌才把捂住嘴巴的手放下。 忍着膝盖的刺痛,薛姌在四下无人后再一次攀上窗棂,费力地递过背来的小包裹,眉眼弯弯:“江宴哥哥,我给你带了东西过来!” 江宴不知何时已经坐到了轮椅上,他将自己推到窗户下,盯着悬空的包裹没说话。 因为姿势的原因,薛姌的手腕露出一截,雪肌凝白如脂,如上好的奶羹,平白让人更添几分饥饿。 也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薛姌脸上的土屑和头顶的杂草,他冷声问:“你怎么进来的?” 薛姌摇摇小包裹:“江宴哥哥先把包裹接过去好不好?胳膊酸。” 江宴:“……”答非所问。 失了兴致他原打算转身回去,却在扫到那双波光粼粼的桃花眼时停住——真该把那双眼睛挖出来啊! 包裹取下来扔腿上,一片温热,江宴伸手捏了捏,抬头。 “哥哥,这姜丝蜜枣糕味道可好了,你尝尝?里面还有水梨和葡萄,哥哥也试试?”薛姌胳膊坚持不住,索性拿脑袋顶住窗棂,眼巴巴地看着江宴。 一天一夜滴水未进,早已经饥肠辘辘,听她软糯地讲着包裹里的吃食,肚子也跟着唱起了歌。 撇开脸,江宴干巴巴地抗拒:“多事!” 薛姌像是天然听不到他的恶言恶语,笑着催促:“快打开尝尝啊!” 将轮椅转过去,留给薛姌一个后背,他声音冷硬地再一次问:“你怎么进来的?” 薛姌的视线在他脏污的后背上顿了顿,才道:“我…我没有贵府的帖子,是…是拜托了府上的下人带我进来的。” “是么?”江宴车唇冷笑:“我倒是不知将军府有哪个下人有这般胆子,敢拐带别家小姐钻狗洞!” 薛姌:“!” 江宴摸着怀中的温热,冷漠地逐客:“你该走了!若是不想南陵的人都知道你钻狗洞的事,就把那地方烂在肚子里,跟谁也不要提及。” 薛姌应下:“我谁也不会说的!那…那江宴哥哥先好好休息,我…我走了。” 她又不傻,怎会不知道那是只狗洞! 但当时着急,也顾不上太多,就钻了进来,这若是让外祖母她们知道,只怕非把她和母亲赶回西坞不可,况且母亲还在茶坊,她也不方便在这里久呆。 听见窗棂轻轻合上,江宴重新将轮椅缓过来,移到窗下。 祠堂里重归昏暗,味道也依旧令人恶心,可他却分明闻见了若有似无的奶香,顺着窗扇的缝隙从外面飘进来。 包裹打开,一只标着笔墨斋印记的木盒,一小包油纸包裹的温热点心,一颗黄橙橙的水梨,一串带着湿气的葡萄。 不去讨好曲家和南陵其他世家的少爷公子,真把他当哥哥了? 眼瞎! 木然地将点心塞进嘴里,唇齿间皆是香甜,脾胃里是挡不住的暖。 吞咽的速度越来越快,直至最后水梨和葡萄被他连皮带核,甚至连木枝都塞进嘴里,囫囵吞下,才按照左腕的臂钏弯腰咳嗽…… 原来,水梨的核是甜的,葡萄枝也是甜的啊。 9、第 9 章 车辕缓缓滚动,薛太太心疼地给薛姌乌青的膝盖推药:“怎就能把自己摔成这样?你这毛躁的性子,下次可不能轻易带你出来了!” 薛姌心虚地不敢吭声。 薛太太心中虽迁怒秦家小姐,却不好多说,只是吩咐李嬷嬷:“姌姌年纪也日渐大了,西坞伺候的人没带来,回去你跟曲府的管事打听一下,寻个熟悉的牙子,再给她买两个靠得住的丫鬟伺候。” 免得出门在外,除了李嬷嬷她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平白让人慢怠了去! 谁知曲老夫人听说此事,当天就带了个婆子并个丫鬟来荷畔居。 手中的契书交到薛太太手中,才道:“从外面买的人还需好一段时日教导才能用顺手,你若是放心,孙嬷嬷和这个丫头就先给姌姌用着!孙嬷嬷你是熟悉的,那小丫头的叫桃枝,两年前到我身边学的规矩,比姌姌大上一岁。” 后宅送人通常都是个敏感的事,既要避讳对方以为是安插眼线,送出去的人还不能落了原主人的风仪。 就拿荷畔居来说,女儿带着外孙女回来,老夫人一切以薛太太带来的人为主,有不足的地方才让管家安排人补上。 薛太太听出母亲言辞里的顾忌,心中微酸:“让母亲费心了,孙嬷嬷是自小看着我长大的,我自是一百个放心。那小丫鬟经母亲点拨,也定比外面买来的趁手,有她们二人帮衬姌姌我在放心不过!就是女儿这把年纪还让母亲操心,心里…过意不去。” “混说什么呢?你不管什么时候都是我儿,当娘的替你打算不是应当的?” 母子俩说道动容处,潸然泪下。 待平复了心绪,才想起还没让薛姌过来致谢。 可转过头却发现自家女儿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叫桃枝的小姑娘,一时间哭笑不得:“姌姌,还不谢过你外祖母!” 薛姌压下看见桃枝的震惊和喜悦,转身给外祖母行礼致谢:“谢谢外祖母!” 长得漂亮嘴又甜,再加上自己送的人没被拒绝,老夫人心里烫贴,三人又说了好一会儿体己话,母子二人才送老夫人回院子。 “你方才盯着桃枝,可是不喜她?”回来的路上,薛太太道:“你外祖母是好意,孙嬷嬷就不说了,桃枝我瞧着也个乖巧的,要真是不合眼缘,等明儿人买来你再挑一个,那小丫头放到我身边也——” “我喜欢她的!”薛姌打断她:“娘亲,我喜欢她们的。” “这样最好不过!孙嬷嬷是曲府的老人,也是母亲以前身边的人,你往后也要敬重着她些。桃枝丫头你若觉得好,就暂且提成二等丫鬟放在身边,也好有个伴儿。” 薛姌拽住她的衣袖:“娘亲,让桃枝做一等丫鬟吧?” “你当人进了院子不要花钱啊?”薛太太轻推了下她额头,牵起她的手慢慢教导:“再说小姐们待字闺中时,伺候的人都是有定数的,你还想越过娉婷去?” 薛姌:“……这样啊!” 她是没想到桃枝会这么早被送到身边来,一时忘了规矩。 照记忆,桃枝该是在自己出嫁时外祖母给的陪嫁,后来又因她被崔家磋磨,最终香消玉殒在岁安巷来人接她的那个冬天。 至于孙嬷嬷,她没什么印象。想是因为母亲和外祖母的关系比之梦里融洽许多,这才有了今日送人之事,也由此,薛姌才恍然察觉许多事已经悄然改变。 * 小桃枝的年岁不大,确实一派老成的性子。 薛姌正经受了两人的跪拜后,孙嬷嬷被娘亲叫去叙话,桃枝则安静地退出去准备盥洗的物什。 此刻的薛姌已经不像方才那么激动,对于桃枝,也没想好开口说什么。 说以前? 在外祖母身边学大家门户的规矩,应当极其辛苦,她何必戳人心窝子。 说以后? 送到自己身边不足一日的丫鬟,就算她想推心置腹,也只怕会被当成发癔症。 思前想后薛姌还是觉得顺其自然。 左右人在身边,这次她总能把人护住的。 秋意渐浓,南陵连下了两场暴雨后,气候咻然转凉。 孙嬷嬷正在屋里帮薛姌收拾换季衣裳,薛姌则趴在桌案前看娘亲拨算盘。 “娘亲,咱们家在南陵也有铺子么?” 往常在家时,薛太太就经常帮着夫君打理生意,只是她没想到母亲带她回了南陵竟然还要忙。 薛太太揉揉手腕:“娘亲和你爹成亲后,他陆续在西坞和南陵之间的主城买了些铺面,只是这些年山高路远,未曾过来打理罢了!我既是回来了,就盘盘这里几间铺面的盈利,若是够我们母子的嚼用,就不必再让你爹差人送银子过来了!” 既是出嫁的人,但凡日子过得去,断没有拖家带口打娘家秋风的道理。 再者,做生意的人其实都清楚,铺子开在太远的地方,一来查账麻烦,而来也不好管理,薛家之所以还留这么一条生意上的线,不过是老爷心疼她,故而她亲自打理也能做个念想。 “爹爹真厉害!娘亲,爹爹什么时候会来看我们啊?”清醒后薛姌还没来得及见到父亲,想到那个为了奔走求人,四处碰壁的中年男人,薛姌心口就堵得发疼。 薛太太不知在想什么,只是亲昵地揉了揉她的额头,道:“约莫等姌姌再长大些,就能见到了。” 当年她负气追着薛珏离了家门,任凭薛珏怎么规劝都再没回来过。 好在薛珏是个良人,为人谦和,后宅干净,对她更是倾尽所有地宠爱,后来有了姌姌,更是一发不可收拾,恨不得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收拢回来送给她们母子。 此番回南陵,她和夫君都是为了女儿。 曲家是她的母族,再加上母亲尚在,府上不会真为难她。可夫君不同,当年二叔祖那一顿打,她记忆犹新。 即是如此,他照看着家里,不来受这份委屈也好。 窗外秋风路过院落,踩碎了无数橙黄叶片。 薛姌仰头看着娘亲的神色,黑绸丝般的睫毛染上水汽,心下更坚定了要让父亲来南陵的决心。 不过这事儿需得好好筹谋,急不得。可眼下她却有件着急的事儿要跟娘亲商量:“明天就能跟娉婷姐姐回族学上课了,娘亲,中午的食盒你能多给我准备些点心么?” “府里的厨房给你们几人准备的食盒都相同,你为何还要另外准备些?” 薛姌摆手,借口说自己就是想多要几块点心打牙祭便跑了出去。 等回到自己房间,才托着下巴苦思。 娉婷姐说江宴哥哥已经回了族学,只是身边伺候的小厮换了,将军府的人每日午间送来的吃食也都被他扔了去,浑身都像是长了刺。 近几日去外祖母院子里请安时,她也偶然听二舅母提起到镇宁将军江珲的车马快南陵了,这次许是会带着家小一并到京里去,难道还有什么外人不知道事情发生才会让江宴哥哥如此反常? 她被娘亲束在家里半月有余,好在额头上的伤疤彻底去了痕迹。有再多的疑问,明日见了人在探究不迟。 但府上的食盒若都有定数,她明天该怎么把吃食分给江宴哥哥呢? 而此刻,被她嘀咕的江宴正坐在轮椅上,阴鸷地盯着前来送饭的小厮。 那小厮衔着笑:“三少爷,您说您这是何必呢?夫人可是特意命厨房给您添了盅七彩虾仁粥,您再扔掉岂不是浪费?” “滚。”平铺直叙的声音没有起伏。 小厮的视线不小心撞见江宴的眼睛,猛地打了个寒颤,身上不受控地泛起一层疙瘩。心说这三少爷果然是个邪性不好相与的,那眼神可比隆冬腊月的湖水还冷上三分。 回过神又看见江宴盖在衣摆下的双腿,料定他站不起来不能把他如何,胆子便再度壮起来,凑近了低声道:“您别不识抬举!夫人说了,将军不日就到,你若是乖乖听话,届时夫人心情好,去京城时许是会把您带上,可您若不听话,那就怪不得夫人了!” 说完等了片刻,就在他咂摸着今日是不是又办不成夫人交代的差事要回去挨骂时,终于见江宴抬起手,小厮忙哂笑着抬手把食盒递上:“早知如此,何必熬这么些天呢?您不好受,小的也……啊!” 惨叫声响彻勤学馆,一些尚未离开的学生和秦家伺候的下人闻声回过头来,俱是面色一变。 胆子小的小姐看见喷溅的鲜血,急促地惊叫一声便昏了过去,不提那些小少爷,就是秦家成年的下人看见这一幕,也俱是脸色发白。 “杀人了!杀人了!快来人!报……报官!” 秦家下人的嗓子都走了调,一边唤人,一边上去拉江宴和那小厮。 小厮的头发被人拽着下拉,身体拧成一个扭曲的角度,而被拉下去的那一侧脖子上却埋了一颗头颅,牙齿死死咬在小厮耳下三寸的位置,刚刚飞溅的血正是从这里喷射而出的。 地面上是一道道殷红,两人衣服和轮椅上也被染得斑驳。 冲着要人性命的地方下口,这是多大的仇! 外面往来给各家小主子送吃食的下人不计其数,那小厮的惨叫不绝于耳,没一会儿功夫门外就挤满了人头。 有些消息灵通的,连忙递上帖子把自己的小主子先带了回去。 秦夫人在府上听见江宴的名字便知不好,急催这下人催车把她送过来,看到地上一片瘆人的狼藉,还是忍不住喊一声“老天爷!”。 无论如何她也想不出一个不足十岁的少年,如何有这样大的戾气! 光天化日,竟想生生用牙口咬死一个人? 10、第 10 章 “诸位老爷夫人,真是对不住!都是妾身管教无方,才使得各位小姐少爷受了惊吓,妾身在这给诸位赔罪了!”江夫人深深鞠躬,言辞之间自责不已:“那孩子自他母亲去世后就转了性子,南陵就这么大点儿地界,想必我家的事情列为在府上多少都有听闻,真不是妾身不想管,实在是…继母难为啊!” 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江夫人虽说已徐娘半老,但风韵犹存,言行举止见皆是江南女子的温柔小意,令原版怒气冲冲的各位家主纷纷悻悻地转了头,刁难的话再出不了口。后宅的妇人们虽看不上她这般做作的样子,却也是多少理解她当家的难处。 “江夫人治家不易,我们也是能体谅的,可今日出了这样的事,江宴是断不能再留在我秦家族学了!”秦夫人坐在上首道:“听闻镇宁将军不日到府,不如请江夫人先将人领回去,届时你们夫妻再给他找处书院吧。” 其他人频频点头。 即便被咬半死的只是将军府的下人,可是谁放心把自家子嗣和一个疯子放到一处?秦家这件事若是不能处理妥当,族学的声誉和生源都会随之产生动荡,是以秦夫人态度十分强硬。 “使不得!使不得啊夫人,江宴若是被赶出族学,普天之下哪还有正经学府肯收留他?这不是毁了他一辈子么?”江夫人连忙摇手,那焦急的神态看上去竟是把江宴当成自己至亲骨肉般疼惜。 “依我看他不读书更好!”一位妇人嗤道:“反正也做不了官,少学点东西将来兴许能少做点恶!”妇人约莫二十几岁的年纪,想到自己被吓昏过去的女儿,双眼压着怒火,对着大厅外愤愤低吼。 厅外空地上,江宴坐在轮椅上一声不吭,低垂着脑袋,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而族学外的马车上,薛姌挑起轿帘望着里面心急如焚。 学堂的消息传来时,曲府一家老小正在老夫人院子里用午膳,听到消息后老夫人就急忙命人套车赶了过来。 接了曲娉婷和四少爷曲泽昭回车上,就被秦夫人请进了大厅。薛姌有心想跟进去却被薛太太也腿上了车:“大人的事你别掺和,在车里陪娉婷,娘亲去去就来!” 一炷香过去还没人出来,薛姌再等不下去,捂着肚子转头对两人道:“表姐,我想下去一趟……” 曲娉婷视线落在她有些涨红的小脸上,瞬间明白:“桃枝没跟来,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我陪你吧。” “姐姐,表姐,你们要去哪?”曲明泽不明就里,害怕一个人被丢在车上,拽着姐姐的衣袖不肯撒手。 三小只携手下车,跟族学的门房打了声招呼便朝着恭房走去。 路过九曲廊桥的时候,薛姌顿住脚。 江宴一个人坐在轮椅上,周围不管是秦府的下人还是将军府的小厮,都远远的站着,仿佛是躲洪水猛兽般。 天气日渐寒凉,所有人都套上了厚厚的衣裳,为何江宴哥哥还是之前见到时的那一套夏衫? 眼角酸涩,薛姌脚下忍不住转了弯,只是还没走几步便被表姐喊住:“姌姌?” 薛姌回头看她,眸中的粼粼水痕惊了曲娉婷。她顺着薛姌方才的视线看过去,这才注意到拱门后院子里的江宴,道:“你可是也被江宴吓到了?放心吧,今日过后,只怕他再也不会来学堂了,别怕。” 薛姌脑袋嗡地一下,茫然问:“为什么不会来了?” 曲娉婷挺直脊背一板一眼地分析:“秦家族学在大晋和江南士林中的地位超然,这里曾出过五位金科状元,三名探花郎,宫里的张贵妃也曾在雅庭就学。名震天下的秦家族学,是容不下江宴那样狂悖残暴之人的。” 三岁看老,一个人的脾气秉性或会因教养和栽培变得愈发出众,却不会摈弃骨髓里的天性。 今日之事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也就是说,江宴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得名师指点,也注定得不到读书人的认可了。 虽曲娉婷也不知道怎么把话说明白,但薛姌理解了。 踉跄着后退一步,她胸口闷痛:“或许…或许他伤那小厮是有隐情呢?” 曲娉婷摇头没再说话,只是提醒她:“你不是肚子不舒服?快去吧,这里的事自有祖母他们商榷。” 姐弟俩留在廊下等薛姌去方便,却不知薛姌借着廊柱的遮掩,一转身换了方向。 先前她听到众人议论中说那小厮被抬到了下人的房间养伤,她想,无论如何她要跟那小厮问清楚事情的缘由,万一江宴哥哥被冤枉了呢? 但小厮的生死关乎族学的声誉,伤了个下人和族学里死了人可不同,是以薛姌刚到门口便被秦府的下人赵西给拦了下来:“小姐,没有主母的命令,任何人不能靠近这里,小姐还是快些离开的好。” 薛姌祈求:“我就见他一面,小哥帮帮忙叭!” 糯米团子一样的小姑娘,桃花眼上淋了层透亮的光,里面全是祈盼。 赵西心道:乖乖,这是谁家的小祖宗,长得这般…这般……肚子里墨水少,他半晌没想到怎么形容,但差事可不敢马虎,索性撇开脸,再度冷漠地拒绝。 薛姌从腰间解下荷包,双手捧着递过头顶:“你帮帮我吧,我只进去问两句话,您要是不放心可以跟着我,好不好?” 雀鸟似的好嗓子带着哭腔,只差把块石头给求软化了,赵西捏捏鼻子,心中掂量。 片刻后,他没接薛姌的荷包,退后一步:“让小姐进去可以,但是只能逗留一盏茶的功夫,而且小的要全程跟着小姐,若是您做什么过分的事,休怪小的以下犯上对您不敬!” 不及他肩膀高的小姑娘,若是真有什么歹心,他直接将人抱出来就是。 薛姌感激地冲他鞠躬,赵西侧身不敢受礼。 院子里其他人早被撵了出去,只有大夫和他的小药童在忙着煎药,赵西瞅准间隙,挡着大夫的视线便将人带了进去。 伺候江宴的胡二正脖子上缠着纱布,脸色青白地躺在大通铺上。 人已经情形,只是暂时没办法挪动分毫,听见脚步声便转着眼珠看过来,见是秦府的下人和一个小姑娘,复又闭上了眼睛。 薛姌在窗前站定,双目直视胡二:“你就是将军府新派来伺候三少爷的下人?” 胡二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一时间有些不明所以。赵西则是有些微微诧异,这位小姐的谈吐气派可真是不得了,做派竟是比雅庭的小姐们都还要成熟几分! “我知道你现在不能讲话,那我接下来说的话,是,你就眨一次眼睛,不是,你就眨两次眼睛,可好?” 胡二更觉得荒唐了,这四五岁年纪的小姐是谁?凭什么来审问自己? “你当听过兔死狗烹吧?如今惹了这么大的祸端,惊动了南陵诸多世家,若是秦家追究,江宴乃是将军府嫡出的三少爷,至多是被逐出学堂,可你只是个惹恼了主子,伺候不利的下人,想必是逃不掉的,重则拉回将军府杖毙,轻则被江夫人发卖,总之是要给大家一个交代的,你说是不是?” 胡二怒目圆睁,有些惊恐地看着薛姌,宛若在看一个精怪。 薛姌镇定自若:“若是你肯好好回答我的问题,回府后但凡没被杖杀,被发卖后我会买下你并归还你的卖身契,除此之外再许你一百两银子。若是你被杖杀,那一百两我会送至你双亲手中,保他们后半辈子衣食无忧,如何?” 赵西守在门边倒吸一口凉气,再看薛姌,竟是丝毫不敢将她和同龄的小姐们相提并论了。 胡二原是不屑理会江夫人以外的人,但薛姌掷地有声的描述却让他听得心里哇凉。 别人不了解夫人,他还不了解么?那可是个连嫡出子嗣都敢毒害的狠人,此刻他是无比后悔接了这差事! 但若说因此让她背叛江夫人,那也是万万不可能的! 莫说这位小姐不能保下他性命,就是上天保佑他侥幸没被夫人赐死,这小姐哪来的一百两? 薛姌见此招无效,一时间心里也有些打鼓。 时间仓促,若是她不能让这小厮吐口,在众人都在的情况下阐明真相,那江宴哥哥将来即便能自证清白也于事无补了。 脑子里纷乱的厉害,她不由得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 首先她得弄明白江宴哥哥为何会突然想要这小厮的性命?娉婷姐说他是最近才调遣到江宴哥哥身边伺候的,那原来的人呢?另外,江宴哥哥为何如此讨厌这人,连平日里他送的食盒都要扔出去才……食盒! 想到这,薛姌也不再执着胡二,拎起裙摆就要往外跑。 赵西被她吓得一身冷汗,连忙拦她:“小姐,您这么出去若是被大夫看见了,小的性命怕是比里面那位先丢喽!” 薛姌歉意地弯腰道歉:“对不起,但是我有十分紧要的事情,您能送我出去么?” 赵喜也看出她的焦虑,不做为难,扯着大夫和小药童没注意,原样给她带了出去。 顾不上规矩礼仪,薛姌跑的飞快,裙裾在阳光下漾起一片波浪。 江宴原本冷寂地坐在轮椅上等着继母在里面颠倒黑白,等着秦家族学被他逐出去,却忽然听见一阵紧促的脚步声,伴着一阵熟悉的甜香,一道声音穿过大厅的看守的下人和门槛,响彻庭院:“你们冤枉江宴哥哥了!” 11、第 11 章 江夫人眉角狠抽了一下,和厅内众人一道看向曲家姑奶奶身边的小丫头。 “薛姑娘,身体可好些了?”秦夫人对薛姌的印象颇深,再加上和薛太太的情谊,说话时颇为和蔼:“你方才说江宴是被冤枉的,可他当众伤人乃是许多人亲眼所见呐!” 薛姌屈膝行礼:“多谢夫人关心,我的伤已经好了,原是明日就回来读书的。” “痊愈了就好!”秦夫人看向曲老夫人和薛太太:“小孩子就是恢复的快,瞧瞧,这模样竟是比ia前些日子见到时愈发漂亮了!” 几人客气了几句,秦夫人便转回了话题,毕竟刚刚薛姌的话可是许多人都听见的,总不好黑不提白不提地揭过。 两边坐着的都是各家主事之人,薛姌将微微有些颤抖的手在衣袖下握成拳,借着额发的遮挡轻闭了下眼睛,脆生道:“是各位叔伯长辈冤枉江宴哥哥了,他不是有意伤那小厮的,是那人要害他!” “薛姑娘可是在说笑?”江夫人扯了笑走到薛姌身边:“你们同一学堂读书,互相之间有同窗之谊是好事,好孩子,别闹了,快去你外祖母和母亲身边。” 薛姌后退半步避开她刚抬起的手,认真的行了个晚辈礼,道:“我是不是胡说,让大夫验一验那小厮送来的食盒不就知道了?” “食盒?什么食盒?”秦夫人和众人不明所以,就连曲老夫人也是一头雾水:“姌姐儿,你说的食盒是怎么回事?” 薛姌环视厅内所有人脸上的表情,觉得有些可笑。 这么多人聚在一起,竟然没有一个人提出查清来龙去脉,判断是非曲直,仅凭结果就定了江宴哥哥的过错? 江宴坐在轮椅上,冷眼旁观着院子里突然的下人穿梭。 一只手捏在左腕上,衣袖下冰凉的臂钏不知为何都带了灼人的热度。 那丫头今天穿的是粉色的衣裙,头发上还插了一只蝴蝶发饰,刚刚从这里跑过时,发饰在光罩下一闪一闪地泛着光,亮得有些刺眼。 为什么不能好好在家呆着,非要出来多管闲事呢? 对胡二发难的时候,他没想那么多。 祠堂出来后,他便懂得:只要能活着,其他都无所谓的。 名声?自母亲去世后,那东西他早就没了。 至于以后还能不能继续留在秦家的族学,以后还能不能继续读书识字,他也不在乎。 所以谁需要那丫头莽莽撞撞出来掺和呢? 捞不到一点儿好处,或许还会成为继母的眼中钉…… “老天爷!这……这真是家门不幸!那个杀才,怎么敢!” 厅内,江夫人跌坐在地上:“上回三少爷和秦家小少爷在学堂起了争执,还连累了薛家小姐,我想着定时他身边伺候的人没好好规劝他,便将人打发到庄子上去了,新换来的胡二是府里老人推荐的,我看着人也机灵可靠,谁知道他竟敢对三少爷下毒手啊!” 江宴觉得没趣,自己转动轮椅打算挪远一些。 “江三少爷,您要去哪儿?小的帮您。”跟着薛姌过来的赵西从后面握住扶手,没等江宴说话便把人推到了院外临湖的树荫下。 江宴没问他是谁,赵西也没多在他跟前碍眼,将人放下后,便找了个不远不近的位置站着,既不会打扰到江宴,也能看顾他周全。 只是望向议事的院子,心中摇头:什么将门之家?有这么个主母,江家迟早要败!要不是薛家那位小姐聪颖心善,哎…… 不过,那薛小姐是不是多智近妖了? 薛姌这会儿正被娘亲护在怀里捂住了耳朵。 解决的江宴哥哥的冤屈,薛姌这会儿才知道后怕。 食盒的事情,她也只是根据推测赌一把,并没有完全的把握。 怕自己推测错了帮不上江宴哥哥,也怕食盒被人处置了找不到证据。 除此之外,江南之地最重规矩礼仪,她今日莽撞行事虽说事出有因,终究是掺和进别家的阴私中,因此出风头并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或许回去还会被外祖母训斥。 好在,一切顺利! 回府的马车上,曲老夫人捻着佛珠不语,薛太太狠狠瞪了薛姌一眼,转头道:“母亲,今日是姌姌不懂事,回去后我会对她严加管教,您别生气。” “我气什么?你才是她母亲,将来孩子教成什么脾性,有什么样的前程,都是你这个母亲该操心的。” 明显赌气的话噎得薛太太一梗,随后心中松了口气:“我是她娘亲,您也是她外祖母啊!女儿正是怕自己教不好,这才千里迢迢来南陵求助母亲的不是?” “哎…姌姐儿是个好孩子,只是年纪还小,做事说话还需要好好教教才是。”老夫人转头问薛姌:“现在没外人了,你跟外祖母说,你是如何知道那食盒有问题的?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 到了这把年纪,再加上曲家的地位,她并不担心薛姌惹了祸事府里兜不住,她只怕薛姌被人利用了去。 薛姌从座位上下来,跪在老夫人跟前:“外祖母,姌姌知错了!可娉婷姐说他最近都不吃家里送来的午膳,但姌姌记得他之前吃饭吃得可干净呢!然后就想起娘亲以前在家的时候有一次生病也摔过下人送的饭,后来查清是爹爹的对头在饭菜里下了毒!” “什么?!”老夫人看向薛太太:“何时的事情?薛珏可是没照顾好你?” 薛太太揉了揉薛姌的脑袋,欣慰道:“难为她还记得!母亲别担心,那是换季时起了烧,人都是迷糊的,那被人收买的丫鬟下药被我看见,自然是不敢吃的。” 她说的轻描淡写,老夫人确是后怕出一身冷汗,回头把薛姌拉起来:“好孩子!你能把那时的事情记那么清楚,可见是个孝顺的!再说今儿咱们姌姐儿还救了江家那孩子的名声,这就是因果!” 薛姌惭愧地低下头。 还在江家的时候,薛姌就在想若是外祖母或者母亲问起,她该怎么回答。 说自己分析出来的怕是谁也不信,或许还会以为她中了邪祟,倒不如借由母亲曾经那场经历解释,化繁为简,剩下的就由着她们自己找补。 回到府上,老夫人薛姌的解释又说了一遍,不足的地方还补白了许多。因着她的孝顺,当着几位舅母的面赐了块银镶八宝璎珞。 二太太甩着帕子和大嫂往自己院子走时撇嘴:“瞧见没,自己的女儿就是不一样!今日这事儿若是娉婷做的啊,指不定母亲怎么训斥呢!” “弟妹别浑说,母亲对孩子们都是一样的!我到了,弟妹也快回去陪陪泽昭吧。” 二太太讨了个没趣,扭身往自己院子里走,到了没人的地儿才呸了一声:“指不定心里怎么酸呢!还装大度!真没劲!” 薛姌到荷畔居把璎珞放进自己的小匣子里,趴在薛太太歇息的贵妃椅旁,问:“娘亲,那个小厮到底为什么要害江宴哥哥啊?” 薛太太侧首看她:“你不懂,越是家大业大,里面的事儿越多,你虽一时帮了那江三少爷,却不能一直帮衬的,以后可不能再像今日一样了。” 薛姌闷闷地嗯了一声,心里却否认了娘亲的话。 她会一直尽自己所能帮他的! 翌日,薛姌和将娉婷一起了族学,按照之前的座位去寻,旁边空空如也。 她皱眉想了想,没说话。 可直到夫子都授完课,都没看见江宴,她不由得有些担心。 心不在焉地收拾完自己的笔墨,她正准备出去用午膳,秦淮忽然回头:“喂,你昨天又帮了那个瘸子吧?为什么不跟我们玩,非要帮他?” 在他们没有欺负江宴的时候,薛姌对他们没有敌意:“我要读书,还要跟母亲学女红,没时间玩啊。” “你骗人!那你为什么有时间跟那个瘸子玩!”秦淮不服气,气哼哼地扬着下巴:“你跟我们玩,我把我的位置换给你读书。” 薛姌摇摇头就要出去。 秦淮急了,跟在后面:“为什么不要?我们也能陪你玩啊,还能陪你蹴鞠,投壶,江宴能么?” 不想再听他对江宴的诋毁,尤其是针对他那双腿的,所以薛姌的脚步越来越快。 秦淮瞪大了眼睛,想不通为什么有人会不愿意搭理自己?平时表妹都愿意跟他一起玩,甩都甩不掉! 狠狠一跺脚,秦淮快跑几步追上薛姌,从后面拽住她精细打理的发辫,疼的薛姌一个踉跄后仰,险些就要摔倒。 也不知是凑巧还是秦淮真倒霉,薛姌倒退的时候脚跟精准地踩在秦淮的脚趾处。 秦家小少爷想喊出声,但是又怕丢人,疼得眼泪哗地一下就溢出了眼眶,可就算这样,手中也没放开薛姌。 “放开我!”薛姌护住头发,转头等他。 桃花眼里是黑漆明亮的瞳仁,里面映照着自己的脸,粉嫩嫩像花瓣一样的嘴巴抿起来,脸颊两侧鼓起两个小包包,更衬得她皮肤细如奶汤。 秦淮一时间忘记自己做了什么,也没注意到自己涨红的脸色,只是喃喃:“你长的真好看……” 薛姌还没反应,旁边突然响起一声冷丝丝的嘲讽:“秦淮,你只会欺负瘸子和小姑娘?” 12、第 12 章 秋风阴凉,穿着单薄的江宴坐在轮椅上,像是一只吐信的毒蛇。 薛姌听见他声音便忍不住回头,却忘了头发还在熊孩子秦淮手里,一时间痛得小脸苦皱。 “关你什么事?”秦淮本就讨厌这个人,冲着后面伺候的下人叫嚣:“他不是被除名了?为什么还能进来?” 昨日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身边有个动辄咬破别人脖颈的同窗,说不害怕那是假的!即便最后薛姌帮江宴证明了清白,各府的长辈还是不愿意秦家族学再接纳他,是以委婉地劝说江夫人把人暂时带回去教养。 至于什么时候能回来,谁也没提。 和除名无异。 薛姌还不知道这回事,指甲抠在秦淮手腕上,趁着他松手赶紧夺回自己的头发跑到江宴的轮椅边:“江宴哥哥,你以后不来读书了么?” 江宴垂下眼睫:“离我远点!” 薛姌:“……” 秦淮过来扯薛姌的胳膊:“你搭理这个疯子做什么!” 见拽不动,秦淮急了:“他不来读书了,也不坐你旁边了,不是正好?你是不是傻子?” 额前的发丝挡住薛姌的视线,秦淮只能看到她轻轻眨动的睫毛。 而江宴一直没抬眼,手指在轮椅上摩挲挪动了寸许,薛姌还没开口,他突然吩咐下人:“送我过去取东西。” “取东西?”秦淮眼中迸发出光亮:“你要收拾东西回家了吧?哈,来人,快去帮江三少爷把东西收拾收拾送回将军府!” 江宴转动轮椅就要往门外去,却发现这代步的东西纹丝不动。 一双嫩白的扒在扶手上,粉嫩的指甲因为用力变成了玫红,薛姌认真地看着他:“江宴哥哥,你不来这儿读书了么?” 那她坚持来这里的目的呢? “和你无关。”江宴双臂用力,将轮椅从她手中挣脱出来,头也不回地离开。 反正,不会再见。 听说为了给秦家和各府交代,胡二昨天被发卖,那位是恨毒了他的。 大夫说饭菜里不是什么要人性命的毒药,只是会让人陷入昏迷。眼下他有了防备,老管家也知晓这件事后,两人不知聊了什么,继母暂时没再对他动手,只是让他彻底失去了府里的所有庇护,松涛苑的下人都被清理的的干净。 他一个人从将军府到这里,足足用了两个时辰。 想继续读书,是痴人说梦了。 到了族学大门口,没有下人的帮助,高高的门槛如一只拦路虎,横亘在面前。 江宴扯唇冷笑,猛地转动轮子,朝着门槛狠撞过去! “江宴哥哥!” “这是疯了?”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薛姌和赵西两人,一人拉住轮椅阻止去势,一人抱住江宴的胳膊防止人掉下去。 江宴转过来时眼底的疯狂还没退去,停了几息,看清是她的时,狼狈地将头转向了另一边。 “江三少爷,你这是做什么?多大的事儿过不去呢,小小的门槛而已,您开个口,小的帮您就是!”赵西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心有余悸。 若不是他用完饭经过这儿拦下来,江三少爷是真准备自戕! ……疯子! 薛姌也颤着胳膊放开江宴,强笑:“人没事就好!” 见江宴不理自己,她转过身给赵西行礼:“多谢小哥方才及时出手,薛姌替三少爷向你致谢!不知你等会儿可还有事?” 赵西面对她心里有些打鼓。 明明几岁的小姑娘,说话办事成熟地宛若精怪。就拿方才来说,同龄的孩子若是遇见一样的情形,肯定是先拉轮椅,她却知道先去护人,并且时机拿捏的很稳,这才没让江三少爷因为冲势把自己从轮椅上甩出去。 “可还有事?”薛姌又问了一遍。 赵西回神:“学堂里的下人在午间可以休息半个时辰,如今已过了一炷香,不知小姐有何吩咐?” “能劳烦你去租辆马车,送江三少爷回府么?”薛姌环视一圈,在外面并没有看见将军府的马车。 江家那位夫人是面子功夫也不打算做,彻底不管江宴哥哥了? “将军府不算远,马儿脚程快一些,应是能在下午当值前赶回来的。” “好!”薛姌从荷包里取出半吊钱交给他:“那就辛苦你跑一趟!” 赵西掂量着手中的钱串,有心想提醒她给多了,可是当他看见薛姌明亮清透的眼神,忽然觉得她懂。 多出来的应是给他的打赏吧? 嘿嘿笑了声,这次他接了:“得嘞,小姐且等等我,马上就来!” 鉴于江宴刚刚的疯劲儿,薛姌不敢离开半步,只是门口也是风口,冷风夹着凉意丝丝往人脖领里钻。 她看了看江宴身上依旧单薄的夏衫,探出头招了招手,等在外面的桃枝立马跑过来:“小姐,您可终于看见我了!” 带着食盒在外面等了许久,看见小姐从里面跑过来时原以为是饿极了,谁知竟跟江家的三少爷还有个小厮留在了门内。 她几次挥手小姐都没看见,也只能乖乖地站在外面等。 “食盒交给我吧!天气有些冷,你去车上将我的披风拿来!”桃枝点头,又看了看江宴,终究什么也没说,转身从曲家的马车上取了件鹅黄绲边披风送来。 薛姌将食盒放在旁边,接过披风:“你先回去吧,下午再过来就好了!” 桃枝提醒她:“小姐不要奴婢伺候午膳了么?” 薛姌摇头:“今日不用了,你快回吧。” 等人走远了,薛姌将披风展开披到江宴身上:“江宴哥哥先帮我拿着衣裳好不好?这里风太大了,你陪我到旁边躲躲叭?” 江宴:“……”这么蠢的理由。 薛姌把人推到不远处的亭子,然后又哒哒哒跑回去取食盒。 江宴看着更是四面临风的凉亭:“……”这儿比门口又好到哪里? 薛姌两只手提着食盒过来,踮起脚尖放到石桌上,从里面取出饭菜和姜丝润肺梨汤。 她将汤水送到江宴面前:“江宴哥哥,我昨日帮了你,你也帮我一次好不好?” 江宴皱眉看她。 “我不喜欢吃姜啊……江宴哥哥帮我喝了叭?” 丝丝的甜香从汤盅里飘出来钻入鼻子,江宴腹中空空,饶是再怎么疯,他也是个还在长身体的孩子。 不客气地伸手接过汤盅,仰头一饮而尽。 13、第 13 章 汤碗被及时接过,薛姌狡黠地弯起了眼睛,将食盒里的饭拨了大半到汤碗里,连同小瓷勺重新递给江宴:“江宴哥哥,再帮我一次啊?” 江宴眯眼抬头,锁住薛姌的目光:“你在嘲笑我?” 薛姌连忙收敛起笑意,摇头摆手否认:“不是不是!”抿唇纠结了两息,她伸出手,指着手背上的四个小窝窝道:“表弟说这个因为太胖了,但娘亲又说不可以浪费粮食,所以我每天都好撑哦,还怎么瘦下来呢?” 羞赧地把手背到身后,她小声嘀咕:“我也想像表姐一样漂亮……” 江宴一言难尽地收回自己的视线,沉默吃饭,桌上的几道菜也都被他毫无礼数地用小勺子光顾了一遍。 鲜嫩入味的松子鳜鱼,香甜可口的玉米青豆炒肉丁,再加上一道爽口至极的时蔬小菜,也难怪她长胖了! 不过曲娉婷漂亮? 风一吹便倒的竹竿,哪里好看! 他吃东西的速度不慢,但瓷勺玉碟没碰出丁点儿声响,一如岁安巷里两人共同用膳的情形。 薛姌在旁边看着,一时晃了神。 那是她的身体已经破败,吃饭的时候也控制不住地咳嗽,一顿饭断断续续约莫要用大半个时辰才能结束,更有一次因为转身不及,将口中茶水咳了大人满身。 寡言少语的大人从来不怪罪她,只会命人给他换上一套新的衣衫,回来继续陪她用膳…… “再看把你眼睛挖出来!”江宴将最后一勺饭菜送入口中,头也不抬地威胁。 薛姌偷偷撇了下嘴,随意地吃了两口自己的饭菜。 赵西从外面跑进来,远远地看了眼,本欲张口喊人,末了又吞了声。 悻悻地摸了下鼻子,再看看头顶藏在阴云之后将露不露的太阳,找了个背的地方蹲了下来。 薛姌抬头看见他,立刻放下木箸,赵西帮着把人送上马车,道:“薛小姐,您先回吧!小的一定将江三少爷安全送回。” “多谢!”她行了个福礼,从袖袋中拿出一个包着东西的帕子,并手上的披风一道递给赵西,小声道:“劳烦你将人送到后,把这些一并给他。” 赵西为难地看着她:“薛小姐,你是名门闺秀,像手帕和衣物这样贴身的物件,还是…还是不要随便送了,以免落人口舌!” 薛姌无辜眨眼:“为什么呢?” “这不合礼数!”赵西觉得她在装傻:“闺阁女子的声誉胜过性命,您这样做,让贵府的长辈们知道也是要挨罚的。” “不会的啊,娘亲知道我帮了人,只怕还会奖赏我呢!” 连进雅庭的年纪都不够,谁又能说小孩子互相馈赠有伤风化呢? 江夫人若有心刁难并以此败坏她的名声,那她苛待将军府嫡子的事情还瞒得住的么?将军回来,她又该怎么交代呢? 不过,披风丢了一件,回家要怎么跟母亲说啊…… 心里装了事儿,薛姌埋头往回走,却在半路被两人拦住。 秦淮双手抱胸脸色不善,赵峥站在旁边闷闷不乐,满脸心疼地抱着一支鞭子抱怨:“我好不容易让哥哥给我买的陀螺,你生气也不能给我踢湖里啊!” 许是觉得赵琤这模样有点丢面子,秦淮不客气地一脚踢他小腿上:“闭嘴!念叨几遍了,大不了赔你俩!” “真的?可不许反悔!咦,薛姌,你怎么在这?”赵琤后知后觉,凑前两步想打招呼,被秦淮揪着衣领往后拽:“你给我回来!谁让你理她的?” 赵琤扭了两下逃出他的掌心,不解地问:“你干嘛啊?我和她打个招呼也不行?” “不行!”迎着赵琤的目光,秦淮傲慢地哼了声:“你以后要跟我玩,就不许再理她!打招呼也不行!” 对于方才薛姌敢将自己留在原地置之不理的行为,秦家小幺孙长这么大都没受过这种慢怠。 不就是一个寄居在曲府的表小姐!不就是稍稍比其他人可爱些……有什么了不起! 表达完自己的不高兴,秦淮像只斗鸡似的扬着下巴离开。 赵琤还念着陀螺,冲薛姌做了个鬼脸也跟着跑掉。 从头到尾一句话没说的薛姌:“……” 但被这两人一番挤兑骚扰,倒是让她想到了如何跟娘亲交代披风的事。 * 镇宁将军府门口,赵西把江宴在轮椅上安置好,迟疑了片刻将披风和手帕递上:“薛小姐交代,让小的把披风还有这个交给三少爷。” 泛着银光粉的手帕里不知包了什么,最上方的帕角还绣了两只惟妙惟肖的蜜蜂。不管是材质还是绣工,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娇小姐的东西。 “拿回去!”江宴面无表情地拒绝,府上没人来接,他便打算自己进府。 赵西为难地拦住他:“江三少爷,小的也是受人所托,您就别为难我了!而且薛小姐也是好意,您…您只要注意些,莫要给她添麻烦就是。” 再看冷清安静的将军府门,赵西心中呸了声:姨娘抬上来的主母果然不是什么上的台面的人物! 堂堂将军府嫡子,竟然无一人陪护接送?家门口不见门房伺候,真是白瞎了头上这块匾额! “小的收了银子替人办事,东西就交给您了,至于您是还回去或是另做处置,少爷自己掂量。待会儿还要上值,小的先回了!” 把东西放到江宴腿上,赵西火急火燎地催了马车往回赶。 这样的不成体统的府门,他惹不起也不想惹,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江宴盯着腿上的披风和手帕,手指动了几次,胳膊始终没有抬起来。 耳尖传来不适的热度,不得已抬手捏了捏,直到痛感遮掩了灼热,他才烦躁地放下手。 丝滑的触感抚过手背,暖柔的布料还带着主人特有的甜香味道,争先恐后地钻入四肢百骸。 指尾一勾,蜜蜂振翅欲飞,蜜香扑鼻而来。 五块蜂蜜栗子榛果糕整齐排列,每一块都雕成花瓣的形状,精致且诱人。 他记得,这是和饭菜一起放在食盒里的点心,只是她没打算与他分享,始终没有从食盒里取出来。 指甲从上面刮过,粘下一层晶莹甜糯的糕粉。 将手指放进嘴巴里,酥软的栗子味道在口中化开,蜂蜜的甜伴着津液入腹,他不自觉地闭了下眼睛,脸上是种难以言述的餍足。 几息过后,锐利的眸子忽然睁开,江宴转头朝门内看去,眸光如刀。 将军府的门房吓得忙缩回头,迅速躲回角房。 待江宴离开后,大口喘了几声,擦掉额角的冷汗,朝正房跑去。 夫人不待见三少爷的事在府上不是秘密,他们这些下人虽然觉得三少爷可怜,但领的是夫人发放的月银,自然是要按夫人的吩咐办事。 “彩月,你是说是谁安排了马车送他回来,还赠了衣裳和吃食?”江夫人摩挲着手中的茶盏凝眉。 “三少爷从族学回来,应是秦家或者族学里的人赠的?” 江夫人摇头:“江宴的性子我再清楚不过,胡二的事情过后,族学的人不当他是疯子就已是大恩德,还指望有人会助他?” 彩月讪笑:“那夫人可是为难奴婢了,奴婢的脑子哪能想明白这么高深的问题!” “我心中倒是有个猜想,不过她身份特殊,暂且动不得。罢了,一次施舍,不足为虑。”江夫人挥了下帕子,像是要赶走什么晦气,而后又问旁边伺候的老嬷嬷:“府里事情都安排完没?明日老爷就到府了,可不能出差错。” “夫人放心,院子里早就安排人重新洒扫,老爷用趁手的物件也都摆放好了,明日将军回来住的时候,定然是像从没离开过一样舒坦。至于府里的下人,身契都还在您手里,老奴稍稍敲打两句,他们绝不敢乱说关于三少爷的事!” “那就好!本想着让他在自己院子里睡一段时间,待老爷走后再把人弄醒,没想到他竟识破了此事!不过却险些闹出人命,还闹得满城皆知,那我让人把他囿在松涛苑好好反省也并不妥!”想到家里这个麻烦,她愈发想念自己的儿子:“老爷这次回来也没把大少爷带上,不知道那孩子怎么样了?” 嬷嬷宽慰她:“大少爷随父出征,回来也受了嘉奖,领了实差,在前头替您挣诰命夫人呢,夫人就等着以后享清福吧!” 当年因为姐姐迟迟不能诞下子嗣,老夫人允她诞下庶长子江珂,而后又诞下此子江瑞。但即便是这样,老爷仍旧敬着姐姐,他的孩子也始终该是庶子。 直至姐姐逝世,为了两个孩子和璎姐儿的将来,老爷才碍于儿女将她抬为正室。 两个儿子是她的福星和倚靠。将来出将拜相,她何愁得不到一副诰命文书?还有璎姐儿,她的女儿,将来也必会嫁进簪缨名门,做当家的夫人! 这么多年操持不就是这点子念想么?而那个残了的江宴凭什么坐享其成?若是将来还要分两个儿子的家产,那她非呕死不可! “去,到松涛苑把那些来路不明的东西要过来!”江夫人一敲桌面,恨恨吩咐:“他若是不肯,抢也给我抢过来!” 若是被她证明是曲家那位表小姐送的,这事儿她总要找上门跟曲家老夫人说道说道的! 14、第 14 章 寒梅巷,曲府。 薛姌下学后就直奔曲老夫人的院子,陪着老夫人打棋谱,修建花草,直到李嬷嬷奉命过来寻人,老夫人才哭笑不得地问:“你这孩子,在我这磨蹭许久,说吧,犯什么错了不敢回去见你母亲?” 养在跟前的小辈不少,但一个个还没学会自己用饭就已经先学会了规矩,相比之下活泼明媚的薛姌更得她老人家心意,言语间难免露出宠溺。 薛姌也知道自己这点儿小把戏躲不过外祖母的法眼,凑过去道:“看赵琤玩陀螺的时候,不小心把娘亲给我做的披风掉进湖里了……” “所以就在这叨扰你外祖母?”薛太太从外面进来:“你的胆子是愈发大了!” 老夫人笑呵呵地打圆场:“孩子还小,慢慢教就是了!不过秦家族学的湖通着城外,当时没能打捞回来,怕是寻不到了。” 撒谎的人,总是心虚。 薛姌之所以先来老夫人这里并非要逃避责罚,而是为了让她们不要再追究。且这样报备过后,若他日江夫人来找麻烦,家里也有个应对。 掌心向上,抬高双臂,薛姌站到自己娘亲面前:“我错啦,求娘亲责罚!” 有老夫人这尊佛,薛姌自然没挨打,却被要求晚上回去把书背默完才能睡。 夫子教的是启蒙的知识,这对她来说不难,难的是薛太太还要求她背一段父亲经常给她念的《兴商治要》,可她一个字也不记得啊! 薛姌寻思着要不要带着桃枝先回荷畔居,翻找下当初箱笼里带来的书籍临时补救。 抬头时却见大太太带着娉婷过来,请安后回禀:“镇宁将军明日就到了,三叔会和知府大人等到城外迎接,儿媳预备着明日酉时出发前往江府,母亲觉得如何?” “甚好!礼可挑选好了?不可太贵重,让人觉得咱们趋炎附势,但也不可失了两家体面。”人情往来自有一盘账,大太太带着娉婷过来亦有教导之意,老夫人便多说了两句:“曲家和将军府既无姻亲,平日里也不算亲近,面子上过得去便可。” “儿媳明白,正好儿媳有两件礼物拿不定主意,恰好母亲和妹妹都在,不妨一起看看选哪个更合适些?” 三位长辈在那边讨论大舅母带来的礼品,薛姌则站在一旁和曲娉婷耳语:“表姐,明日去将军府,我们也会去么?” 曲娉婷附耳道:“母亲说将军是蒙皇恩衣锦还乡,咱们都要过去的。” “将军府的人也都会出席么?” 曲娉婷有些羡慕地点头:“肯定会啊,若是父亲能回来,我是无论如何也要给他接风的。” 被她这么一说,薛姌也有些想念自家薛老爷:“如果爹爹能来南陵就好了。” 老夫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瞧着两人的神色不太对,招手:“你们俩躲后面嘀咕什么呢?过来看看这两个老祖宗留下的好东西,许多人一辈子都难见上几件呢!” 古董字画这类适合收藏的物件,多数都列藏在收集者手中,轻易不会示人,老夫人这是有心让她们长长见识,遂两人都收敛了小心绪,上前认真学习聆听。 晚间回了荷畔居,薛太太一遍听薛姌背诵《弟子规》,一遍替她挑选明日赴宴的衣裳,待她背诵完,将一套绣着狮子滚绣球的烟紫渐变对襟比甲和洒金马面裙递给孙嬷嬷:“穿这套吧,再将上次母亲给她的那只璎珞项圈带上。” 孙嬷嬷仔细小心地把衣裳收好:“夫人眼光好,小姐穿这套衣裳出门,不知道到时会羡煞多少小姐们。” 李嬷嬷端着一套首饰进来,跟着小声笑道:“可不是?再配上这套东珠流苏发簪,保管人见人爱!” 里间薛姌字正腔圆地背完书,绞着手指出来认错:“娘亲,爹爹就从年给我念的书我记不清了,以后重新学可以么?” 《兴商治要》本就是一本晦涩深奥的商贾生意经,薛太太原也没指望她能背出来,敲打了几句就把人放回了自己房间。 薛姌披散着头发坐在床上,点着自己快要干瘪的荷包,十分惆怅。 不足三两银子了,该怎么给江宴哥哥送礼物呢?外祖母说将军是来接他们去京城的,她总要送上一份体面的礼物才好啊! 掂量半晌,她从小匣子里取出十颗小金珠握在手里,喃喃:“对不起啊外祖母,我就用这一次!” 桃枝守在外面,听见声音问候了一声,薛姌只能安静地歇下。 因着将军荣归,南陵城半数百姓挤到城门口瞻仰风采,街面上更是人潮涌动。 薛姌带着孙嬷嬷和桃枝从马车上下来:“你们在门口等我吧。” 晨起薛太太发现夫君送的金钗上有了刮痕,薛姌主动请缨,让车夫把她送到了金饰铺子。 金碧辉煌的铺面刺得人烟花,薛姌忍不住把眼睛眯起来,隐约中瞥见两只木轮停在挡帘之后。 “江三少爷,您这臂钏看制式和落款似乎是宫里的东西,小的实在是不敢收啊!” 江宴的声音随之传来:“宝石撬下来,金子融了重新打。” “哎呦!这话可不敢乱说!” “算了。” “哎,三少爷你别急啊!我收,我收!八十两!” “我改主意了。” “一百两!三少爷,我一百两收您这只臂钏,不为别的,就冲着咱们将军府的忠勇!”掌柜伸手拦住江宴的轮椅,赔笑:“您瞧得上咱这铺子,那就是给我脸,一百两现银,出了这门,绝不会透露半个字!” 江宴狞笑:“我说,我改主意了。” 臂钏重新扣回左手腕骨,双臂猛地用力在地上打了个转,越挡帘出来。 四目相对,面面相觑。 江宴没想到在这会碰上薛姌,仓皇之中送了轮椅,将左手的衣袖下拉。轮椅顺着之前的力道向前,直直朝刚进门的薛姌撞去。 “闪开!”江宴脸色骤变,右臂伸出,扣住车辕猛地后啦,脚尖在堪堪碰到薛姌的裙摆时,哧啦一声刺耳的摩擦声响起,半边轮毂离地,人也跟着半倾斜。 薛姌吓得嘴巴圆长,掌柜的在后面追来,心都堵到了嗓子眼:“当心!” 江宴身体重心转移,压下翘起的轮毂,让轮椅平稳落地,再一次拉好衣袖才转过来。 薛姌双臂伸展,脸上还保持着紧张的神色,这会儿人都平安无事了,她还没来得及将情绪放松下来。 掌柜甩着一身肥肉,胆战心惊地过来:“三少爷,您行行好!可不能在我这小店出点什么事啊!” 否则将军震怒,他全家老小性命加起来都不够赔的! “江宴哥哥……” 薛姌的表情有些呆,喊人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时沙哑些,听得江宴睫毛轻颤,不自在地挪开了视线。 掌柜见薛姌与他相熟,忙上前招呼:“这位小姐好!您是来找江三少爷还是来小店逛逛想买件首饰?不瞒您说……” 薛姌对他脸上的神态再熟悉不过,见他大有滔滔不绝的架势忙把手中的盒子递上:“这只金钗有划痕了,听说您这里有顶好的金匠师傅,能修么?” 平日里掌柜是不管这些琐碎生意的,事儿赶事儿遇上,他接过盒子打开,眼睛一亮:“好东西啊!足金的缠花镂空兰花钗,没有几十年的功夫做不出这么精巧大方的样式,劳烦您稍等,我到后方问问!” 临走前,再一次哈腰问江宴:“江三少爷,您还卖那——” “滚!” 掌柜的话没说话就被江宴毫不留情地打断,然后毫无顾忌地推动轮椅出了铺门。 “呸!什么东西?!叫一声三少爷是给他面子,自己亲爹都接风仪式都不能参加,还指望着变卖家中女人的嫁妆首饰充腰包,在我这装什么大瓣蒜!”掌柜的被气的不轻,一时间口不择言。 “他接不接老将军都是江家的少爷!你又是什么人?敢随意置喙将军府的家事?”薛姌精致的小脸板起,犀利辩驳。 掌柜被训得一愣,有些下不来台:“这都是事实,难不成还不让人说了?再说,是他自己进来要卖首饰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薛姌一把抢过自己的盒子:“你方才明明和人家保证绝不会透露半个字,现在又当着我的面道人是非?商人重诺,您这样行事,当心砸了门口的招牌!” 爹爹说士农工商,商贾排在最末等就更要自己给自己挣体面,排在最前头的一条就是重信重诺! “嘿!今儿是撞了邪了?一个两个的上门把我当孙子训?晦气!” 眼看着到手的生意没了,人还被连骂带损的磋磨,掌柜的坐下猛灌了两杯茶消火。 而追出去的薛姌气哼哼地跟孙嬷嬷告了状,把金钗交给她再找一家铺子去修,自己则带着桃枝去追江宴。 幸而江宴没往人多的地方走,薛姌很快追上,只是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就听见江宴自嘲地问:“你也是来看我笑话的?” 薛姌顿了下,挥退桃枝,蹲下来仰头看向色厉内荏的江宴。 额前的发丝因为动作分开道两侧,露出她光洁白皙的额头,从树叶间撒下斑驳的光亮在她眸子闪烁,漾着江宴陌生的温柔和灼热,耳边是她稚嫩诚恳的轻喃:“我此生都不会笑你……”大人。 15、第 15 章 街上犬马喧鸣,人声鼎沸,独这树下一隅自成方圆。 江宴坐在轮椅上,垂目。 左手腕骨是他偷藏下的绚烂臂钏,外服之内是女儿家披风撕剪而成的贴身衣物,就连衣袖里都是浸满香甜的女子绢帕…… 她说,此生不会笑他。 千尺寒潭刺进方寸日光。 给了挣扎的方向,也映出了黑暗的幽冥。 “记住你说的话。” 江宴寡薄无色的唇角扯动,眸底是细微欲动的辉芒,重复道:“记住你说的话。” 轮椅转动,姜堰准备离开却被薛姌起身拦住。马面裙上小狮子灵动若活物,追着绣球在脚边翻滚。薛姌欺霜赛雪的脸颊上笑意明媚,肉嘟嘟的小手握住轮椅把手:“我送江宴哥哥去迎接大人吧?” 江宴抓皱了膝盖处的衣袍:“不去。” 府里无人通知他前去迎接,下人们甚至无暇顾忌松涛苑里还有个活人。 若非如此,他也不可能这么轻松地从府中出来。 官员相迎,百姓夹道,又有妻女等候,镇宁将军不缺他这个残废儿子。 否则治军严明,令行禁止的镇宁将军凭着家中眼线又如何对他所受的屈辱熟视无睹,甚至多年不闻不问? “好叭!那江宴哥哥想去哪呢?是回将军府还是我带你在街上转转?”薛姌笑意不减,娇憨地问他意见。 只是藏在眸底的担忧却怎么也挥之不去。 大人为官时擢升不断,更是在新帝继位后位列首辅,朝中上下对他为人处世非议良多,但家世来历却甚少被人谈及。 她也是在宴春山房见到首辅大人真容时,才知道赫赫有名的首辅大人竟是江宴,后来她缠绵病榻多时,与大人真正相交的时候不对,以至于到现在都不知他缘何对家世讳莫如深。 “昭恩寺。” “啊?”走神的薛姌反应有些迟钝,理解之后小嘴半张——大人是打算出家? 薛姌探头想确认一下他的想法:“江宴哥哥…你不会是想做和尚吧?” 江宴:“……”他可没想做个秃驴! 昭恩寺往来需要时辰,眼下巳时过半,即便找技术再好的车夫只怕也不能在酉时前赶回曲府。 薛姌正犹豫着要怎么跟江宴解释,忽见对面书肆里出来个熟人。 * 赵西一面赶马车,一面把玩手里的金珠,被呛了满足土灰也禁不住咧嘴笑。 算命的说他今年会遇见贵人,难不成正是薛小姐?今日是他休沐的日子,攒下的银两恰好够他买回惦记许久的抄本,两袖刚被掏空,没成想出门就被薛小姐拦下送金子! 马车在昭恩寺门口停下,赵西伺候江宴下来正要去安置马车,江宴忽然叫住他:“金珠给我,来日十倍还你。” 赵西瞠目,脑子还没转明白,身体先做出了反应,攥着金珠的手背在身后,恨不得伸出十万八千里。 江宴眸色黑沉,抿了抿唇,从衣领里拽出一块玉佩:“将它压给你,金珠给我。” 玉佩是块雕工上乘的宝宝佛,通体润白,胶光莹动,价值恐是他手中金珠的万倍不止! 赵西讪讪地摸了下鼻子:“江三少爷,您这是做什么?您手上不还有九颗呢?” 如何还惦记他手中这一颗? 薛小姐的金珠上都刻了梵文,是街面上见不到的精巧物件,放到寻常人家娶妻送嫁礼单中有一颗那也是添彩的事儿! 江三少爷那尊玉佛虽价值更高,但赵西有自知之明,那东西贵重,他护不住,一不小心或许还可能引来什么灾祸也说不准。两相对比,他还是愿意留着这颗金珠。 江宴手指上挂着那块玉佩没有收回,也没有反驳赵西的话,但视线寸厘未移。 赵西跟他的目光撞上,心里咯噔一声。 略作思忖,赵西将手从背后拿出来,弯腰举过头顶:“玉佩您收好,这金珠您拿去便是!小的信您,来日有了富余小人等您的赏!。” 江宴一手接过金珠装进袖袋,另一只手将玉佩放到他手上:“日后拿它寻我。” 玉佩躺在掌心,赵西还也不是,留也不是,像捧了个烫手山芋。 见江宴已经在小沙弥的帮助下进了寺里,他叹了口气,将怀中原本包抄本的青布绢帕抽出来,珍而重之地将玉佩藏进去贴身放好,心中告诫自己,下回碰见薛小姐给稀罕物,当着这位的面可不能再接了! 薛姌带着桃枝挑选点心,见桃枝一路上欲言又止,笑眯眯地侧首问她:“桃枝姐姐有话要对我说吧?” 桃枝忙弯腰:“奴婢不敢!小姐…您和江家三少爷…是不是太亲近了?” 薛姌知道日后她做什么大多绕不开桃枝,将点心交给她时,仰头问:“桃枝姐姐为什么会进曲家呢?” 桃枝默默跟在她身后出了铺子:“阿娘病了,弟弟年纪尚幼,家里没办法才托了婶娘将我介绍进曲家。” “那你怨爹娘把你卖身为奴么?” 桃枝摇头:“生养之恩大过天,家里日子艰难,进了曲家能帮衬爹娘和弟弟,奴婢不怨。” 薛姌转过身倒着走,发髻上的绸带飞扬,她坦诚道:“那桃枝姐姐要记得,江宴哥哥对我也是恩同再造呢!” 脚步放缓,薛姌的软糯的声音随风飘进桃枝的耳朵:“所以关于江宴哥哥的事情,还请桃枝姐姐替我保密,免得让外祖母和娘亲担心。” 桃枝没听懂她的话,但老夫人既然把她给了表小姐,那表小姐就是她的主子。 所有的规矩里,她学的第一条就是不能背主。 主仆两人寻了孙嬷嬷返家,谁也没提江宴的事情。用过午膳之后,各房就在紧锣密鼓地收拾。 跟着亲娘出来汇合时,遥遥看见曲娉婷上着红梅落雪的月白对襟比甲,裙裾间梅枝掩映,似有暗香,快步走过去夸赞:“表姐今日真漂亮!石榴石的耳坠也好搭表姐的衣服!” 曲娉婷顿了下,羞赧低头:“表妹才是真的精致!” 她到了进雅庭的年纪,自然也到了相看人家的年纪。自年初起,每逢出席各家宴请,母亲花在她身上的心思就远比以前多。 不过饶是她自认长相不输于人,看见薛姌的时候心中还是有些惊愕的。 表妹额前的头发用梳篦整理得细密均匀,漆黑明亮得桃花眼在发丝下影影绰绰,唇瓣上涂了层防皲裂的油脂,更衬得粉嫩。再加上一身别致的渐变烟紫衣裳,只把人心都看软了去。 “瞧着她们,我是愈发想要个女儿了!”二太太上前想伸手捏捏薛姌的脸颊,忽然感觉身上一凉,顿了下收回手:“姌姐儿太可爱了!等日后长大,咱家的门槛可要再加高两寸才好!” 三太太轻扯了下她的衣袖,轻轻摇头。 等母亲他们在前面走过,才小声提醒:“姑奶奶至今和姑爷膝下只有姌姐儿一个女儿,二嫂方才那话不是惹母亲不高兴么?” 二太太轻拍了下自己的额头:“哎呀!是我糊涂了……” 走在头里的马车上,老夫人拉过女儿的手:“老二家的那个素来说话直,你别往心里去。” 薛太太笑了声:“母亲想多了,二嫂虽然快言快语,人却是好的,更难听话我都听过,早就不介意了!” 当母亲的总是希望女儿过得好,若是家里的儿媳几年没能生下个孙子,她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安排他们纳妾,将心比心,她难免替女儿担忧:“薛家有没有跟你提过纳妾之事?” “他不会!”薛太太言语间都是被宠出来的自信:“若是女儿没能耐,将来把姌姌嫁出去,我们就从族里过继一个,再不济就我跟老爷两个人过。” 老夫人震惊:“这话是你说的还是他说的?”传宗接代多大的事儿?这想法太儿戏了! “你们俩都还年轻,那过继来的还能比胞兄胞弟亲近?是不是你生姌姌时落下了什么亏损?明儿我找大夫给你看看,咱们好好调理,赶紧给姌姐儿添个弟弟才是正经!” 薛太太哭笑不得:“母亲,这事儿不急!”夫君在西坞城,她在南陵,急也没用啊! “怎么急不得!再过几年上了年纪难成事不说,风险也大!”看着女儿有些不自在地对她笑,老人家突然反应过来,老脸一红:“你们夫妻一直分开也不是事儿!你明儿赶紧回西坞去,姌姐儿我给你照看!” 薛太太正要张口,薛姌突然凑过来:“为什么不能让阿爹也来南陵呢?” 老夫人一愣,没再开口,捻着佛珠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马车在巷子口停住,薛太太挑帘问:“怎么了?” “回姑奶奶,车马太多前面堵住了!” 老夫人也看了眼外面的情形,淡声道:“平日操持的少,大宴出乱也正常,且等等吧!” 府外人声鼎沸,将军府内,老管家站在门口拦住前来禀事的下人,整个正院噤若寒蝉。 正房内,哭声和瓷器碎裂的声音听得人心肝发颤。 江珲一手指着跪在碎瓷瓦片间的江夫人,双目圆睁:“你还不打算交代?好好的人交到你手上,说不见就不见了?” 江夫人捂着脸哭得声泪俱下:“老爷,早上妾身专门去过松涛苑,三少爷那会儿还没起,妾身怕耽搁了时辰只能带着璎姐儿先去城门口等您,胡管家和满府的下人都能给妾身作证,妾身是真不知道三少爷去哪儿了!” 忍着膝下的刺痛,江夫人妆容全花,身形狼狈,即便是上了眼药,心里也是对江宴恨得发疼! 死瘸子既然跑了最好这辈子别再回来!否则她遭得这些罪,定加倍讨回来! 江珲听见她能让胡管家出来对峙,不疑有他,对江宴愈发心寒,但自己的儿子,总不能置之不理。 正要起身安排人去寻江宴,胡管家急促的声音就在外面响起:“老爷,三少爷回来了!” 16、第 16 章 “母亲,这位是?”薛姌跟在曲老夫人身后顺着人群往前走,过府门的间隙低声问。 老夫人罕见地失了平静,脚步仓皇:“这是昭恩寺的明弘大师,他老人家已经二十年没有下山了,早两年有传言说明弘大师已经圆寂,也有人说远游了,想不到我有生之年竟还能再亲见真身!” 早在明弘大师出现在城门口时,便有不少人跪拜行礼,行至将军府时,后面已经浩浩荡荡跟随了许多人。老夫人一眼见后便立即带人下了马车,虔诚行礼,而后步行跟随至此。 不止是她,就连德高望重的赵家老太爷都从前院席面上起身弓腰,以示敬意。 只有薛姌目光落在明弘大师身旁的江宴身上,隐隐激动。 此刻的江宴和之前判若两人,自打她醒来,还是第一次真切地见到他这般荣曜秋菊的模样。 轮椅上的少年挺直脊背,薄唇轻抿。漆黑如缎的黑发被打理得光滑飘逸,用佛家七宝之一的砗磲发冠固定,露出轻扬的眉梢和狭长深邃的星眸。 干净的颈项下,雪白的内衬衣领平整交错,延伸出两道利落的线条藏进外衫衣领。身上的衣裳也换成了昭恩寺的青灰竖纹粗布厚衫,没有任何点缀,针脚和绲边却足见用心。 许是薛姌的目光太明显,江宴似有所感,轻轻按住左腕的臂钏,几不可查地扯了下唇角。 但视线落到自己的双腿上,眼底的微弱的暖意又被浓郁的阴戾取代。 “不知明弘大师亲至,未能出门相迎,还请大师恕罪!”江珲虎步龙骧地赶过来,拱手行礼:“久闻大师名号,今日您能来,实在是令寒舍蓬荜生辉!” 胡管家回禀说江宴那小子回来了,他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怒火中烧,可还没等他从正房出来教训那小子,便听胡管家双腿打颤地说他是跟明弘大师一起回来的! 几十年没下山的佛门大师,受过先帝供奉,今日突然下山,江珲不知来意也不敢怠慢:“府内今日宴请,大师如果不介意,您里面请!” 明弘大师同样一身粗布长衫,双手负手身后,眉宇间慈和宁静:“将军多礼了!冒昧打扰还请将军和诸位见谅!” 在场谁也不敢受他老人家的礼,纷纷避让。 但江宴一句话就让落针可闻的将军府炸了锅:“外曾祖,说正事吧。” “外曾祖?!” “江夫人…前江夫人是大师的孙女?” “明弘大师还有后人?” 江珲也像是被人突然敲了一闷棍:“大…大师,江宴叫您?” 明弘大师平淡道:“老朽俗名姓许,皈依我佛前曾育有一子。”他低头看向江宴:“此子乃是老朽血脉后人,持印寻到老夫,故此才有今日一见。” 梳洗赶来的江夫人刚走到院内,听见明弘大师的话眼前发黑,不可置信地望着庭院中间的江宴,心底慌乱。 怎么可能?江宴的外家早就死绝了,怎么还会有这样一位血脉至亲? “母亲,他是谁啊?他说是三哥的外曾祖父就是了?说不定是哪儿来的江湖骗子呢!”江璎从没听说过什么明弘大师,见母亲脸色难看忍不住开口。 “住口!”不等其他人开口,赵家老太爷手杖在地上狠狠一碰,训斥:“江夫人,令爱如此言辞无状,日后还是多花些心思好生教养!” 江璎毕竟年岁小,被长辈训斥难免面子上挂不住,正欲申辩,却见江夫人绵软着身子就要往地上栽,惊呼:“母亲!” 谁知刚蹲下,就被江夫人一巴掌扇在了脸上:“还不住口!” 薛姌在那巴掌落下来的时候往后退了半步,薛太太以为她被吓到了,不着痕迹地将人拉到身后。 老夫人对地上痛哭的母女直摇头,口中喃喃:“江家姑娘这辈子怕是毁了……” 被赵老太爷当众批判“言辞无状”,以后江南有名望的人家,谁会娶这样的姑娘? 明弘大师悲天悯人地叹息:“时隔数十年这孩子能寻到老朽,是他的造化。老朽破解下山沾染了是非,乃是因果。将军,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啰嗦!”江宴出声阻止:“今天要说的只有两件事:第一,我要拿回母亲的嫁妆;第二,我要离开江家。” 战功彪炳的江珲还是当打之年,听完江宴的话却有点儿怀疑自己耳聋眼花了:“你这孽子胡说什么?!” 父母在不分家,这不省心的小子是当他死了不成? 可还不等江珲追问缘由,江夫人已经从地上爬起来抓住江宴的轮椅,露出自以为和蔼的笑:“三少爷这是做什么?都是一家人莫让人看了笑话。” 打理好仪容,她又款款向明弘大师行礼:“大师,小孩子家不懂事,还劳烦您老人家下山一趟,改日老爷和妾身定准备好香油钱到昭恩寺赔罪!” 三言两语便把事情归结为小孩闹脾气,她能从姨娘被抬为正室也不是没有道理。 江宴讥讽:“姨娘以为外曾祖是和小孩子一样不懂事的人?” “你!” “行了!”江珲脸色难看至极,拱手向众人谢罪:“抱歉了诸位!今日家中有事,接风宴择期再办,届时还望诸位赏脸!” 终究是家丑,再闹下去他和江家都会成为南陵甚至满朝的笑柄。 薛姌跟着祖母朝前去辞行,站在江宴身边不远处,她挪到轮椅旁小声道:“江宴哥哥,等会儿我把桃枝留在府外,你若是平安就让人给她留个消息啊。” 涉及财产权柄,薛姌信不过其他人,她怕江宴吃亏,定要确认他的安危才能放心。 江宴按着臂钏的手指微颤,别扭地转了脸,没有回应。 薛姌也不介意,乖巧地行礼道别,转身时倒是明弘大师的目光在她身上停了片刻。 携礼而来,大多数人滴水未便要打道回府,其中缘由自然成为各家马车里的谈资。 曲老夫人的马车里比来时拥挤不少,二太太亲自剥了壳葡萄递给老夫人,取笑道:“枉那江夫人前几日还洋洋得意地大肆操办,想不到竟是这样收尾!南陵城的世家后宅圈子里啊,以后定是更容不下她了!” 大太太也叹气:“早听闻她对江家三少爷多有薄待,不成想竟逼到这份上!那孩子平日里的装扮和方才相较,相差的可非一星半点,江夫人终究是心偏了……” 又想道江璎被赵老太爷训斥的场景,告诫曲娉婷和薛姌:“祸从口出,你们姐妹两个以后在外面切记要谨言慎行,莫要重蹈江姑娘的覆辙。” 薛姌则关心另一件事:“外祖母,明弘大师是江宴的外曾祖父,那为什么一直对他不管不问呢?江夫人对他不好,学堂里也好些人欺负他。” 她从未听说过明弘大师的盛名,更不知道他和江宴还有这层关系。亲眼所见后,薛姌不禁有些怀疑自己那场梦是不是真的了! 老夫人对明弘大师甚是推崇,道:“大师是得道多年的方外之人,早就不问俗事,更何况还是出家前隔了两代的俗世血缘呢?倒是江宴这孩子,做事太唐突!” 薛姌听不得别人说江宴不好,嘟嘴嘀咕:“那也是他们欺人太甚了啊!都快入冬了,江夫人连套后衣裳都不给做!” 薛太太捏了捏薛姌的耳珠:“就你话多!还敢跟外祖母顶嘴了?” 曲老夫人对江宴的境遇心中有数,当着孩子的面不好多数,只能委婉地劝诫自己的几个儿媳和女儿:“所以说做为人处世万不可把事情做绝了!倘若能留一线,也不至于像现在这么难堪。” 薛姌知道外祖母是好意,可心底那股子倔劲儿上来,整个人粉紫一团像个炸毛的猫儿,鼓腮抿唇。 老夫人等人见了,好笑又无奈。如此一来倒是把薛姌弄得不自然,白嫩嫩的脸颊上染上了两团嫣红。 马车后,随着客人离开,将军府大门紧闭。 明弘大师坐在正堂上首,道:“江小施主已将老朽来意说明,不知将军以为如何?” 江珲看了下正堂中央的小儿子,声音嘶哑:“大师是先夫人的外祖父,夫人已故,嫁妆归还给许家也是应该的,只是江宴是我江家的子嗣,离家之事,请恕晚辈不能答应。” “老爷!”江夫人站在旁边急得险些撕碎手中的绢帕:“姐姐当时是病故,并非将军府亏欠慢怠,这…何来归还嫁妆一说?自古也没这样的道理!” 姐姐的嫁妆这些年被她变卖不少,如何经得起查? 再者,儿子的仕途,女儿的婚事,家里要用银子的地方多得是,她一个姨娘能有什么体己,这些嫁妆抬走,他们娘母几个还怎么活? “即便不归还,那也是母亲留给我的东西,姨娘,难不成你还想一直把持着?”江宴目光锐利地看着她。 “当初母亲膝下空虚,曾想将大哥寄在名下抚养,据说是你千求万跪不同意!既然生养了他们,也给他们挣了个嫡出的身份,那姨娘今后还是继续凭自己的本事过日子,别惦记母亲留给我的东西!” 17、第 17 章 江宴一番话说的丝毫不留情面,甚至将陈年旧事带出,道明母亲当年在江家的艰难处境。 严格算起来,明弘大师也算是江珲的岳家外祖,夫人已逝,此时提起过往面子上挂不住,但也算彻底明白了小儿子离开江家的决心。 “宴儿,你…当真如此厌恶将军府?”江珲不明白事情为何变成了这般局面。 以前许氏在世时,江宴还算虽然孤僻但也还算恭敬,将军府内外也是和睦亲近,怎得这几年越来越不成样了? 江宴下巴微收,眼睫半垂,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杵在变声阶段的嗓子沙哑粗粝:“我从没喜欢过,以后,也不会。” 像是觉得不痛快,江宴抬头直视江珲,片刻后唇角带起让人心底生寒的笑意:“一个困囿母亲守活寡的地方,有什么值得喜欢呢?唔……你这宅子还养了蛇蝎夺我双腿,我该喜欢?” “混账!”江珲霍地起身,口喘粗气:“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嗤——”江宴放松身体倚靠在轮椅中,笑意更盛:“觉得我说的难听?镇宁将军,你一年到头在家的日子自己算过么?我母亲在世时,你回府又有几日是陪着她的?你的时间啊,都给了姨娘和你们的孩子,母亲又算得了什么!” “外面盛传镇宁将军战场骁勇,治军有方,可给我的启蒙的夫子说齐家治国平天下,你连自己后院里养的是人是鬼都不清楚,听别人夸赞时就不觉得心虚么?” 荤素不忌的言辞像一把铁锤,一下下敲在脑门上,直锤得他头昏脑涨,摇摇欲坠。 明弘大师尽数听了,脸上依旧是不悲不喜的平和,只在江宴提到鬼魅只说时呼了声佛号,并未干涉他们父子的对话。 “你这逆子!你这逆子究竟想说什么?”江珲气昏了头,一盏茶朝江宴砸过去。 咚—— 江夫人绢帕挡脸惊呼,在她身旁的江璎第一次见父亲发这么大火,两股战战地往后躲,抬头看见江宴时,失声尖叫:“血!出血了!” 江珲的粗重的呼吸顿了下,眼下的肌肉不受控地抖了抖,问:“为何不躲!” 那是下人方才呈上来的热茶,他清楚自己的力道,那一盏热茶砸过去,只怕伤口不浅。 视线转到旁边呆立的江夫人,江珲怒视:“还不去请大夫?!” “不必了!”江宴呵了一声,手指在额角擦过。 原来这地方被打伤挺疼的,难怪那时候她直接昏了过去。 一股温热顺着被烫木的眉骨脸颊滑至嘴边,江宴勾唇舔了下,眯眼略有嫌弃。 慢条斯理地用衣袖将脸颊擦干净,才回答江珲的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盏茶没能把我砸死,咱们也两清了!镇宁将军,还是说说母亲嫁妆的事儿吧!” 江珲是刀枪剑雨里拼杀出来的人,什么样血腥的场面没见过? 可看着江宴方才那不温不火的动作,不知为何竟有些不敢直视。江夫人更是吓得扶住手边圈椅的扶手,恐惧地看着江宴——这哪里是人!这分明是讨债的恶鬼! 明弘大师手中拨捻佛珠的动作停下,闭目道:“所谓亲缘究其根本便是抚赡轮回,既是两厢无缘,不如放下,将军不必过于执着表象。” 睁开双目,他将视线落在江宴身上:“小施主亦是如此。” 江珲跌坐在交椅里,面色灰白,拳头握在膝头几次握紧又松开,颓然道:“罢了!你想走,便走吧!胡管家,带人去库房,将夫人的嫁妆盘点清楚,另行存放。” 他深深地看了眼江宴,疲倦道:“此次回朝,圣上念在我多年征战的份上特赐留京任职,这次回南陵本是打算将府中上下和宗祠都迁往京城的……你我父子一场,你能舍了我,我却不能不管你。除了你母亲给你的东西,这座宅子一并送你吧。” “老爷!”江夫人克制着对江宴的恐惧,拦住胡管家的去路:“老爷,姐姐当年仓促离开,府里交接并不清楚,这许多年过去,姐姐的嫁妆单子也不知在何处,如何清点得清楚?不如…不如就按公中现有的家产,将三少爷的那一份给他,这样以来也显得您公允不是?” 变卖姐姐嫁妆的事情不能败露,让她眼睁睁看着江宴把那些盈利颇丰的田庄铺面全拿走,更是比剜了她的心还疼! “老爷,迁祠搬家、在京城置办府宅,要用银子的地方许多,您也要考虑咱们一大家子人不是?不说珂儿和瑞哥,但璎姐儿再过几年便要出嫁,您也要替她考虑考虑不是?” 无论如何她要打消老爷把姐姐嫁妆归还的念头! 江宴坐在轮椅上越听笑意越浓,直至最后笑出了声。 明弘大师等人看过来时,他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痕,道:“原来将军府离了母亲的嫁妆便经营不得了?功名利禄,看来即便是做将军也没什么好,还要靠女人的嫁妆养家糊口!” 胡管家被他这一席话吓得双膝跪地,垂首不敢说话。 江珲的脸以真情一阵白,原地转了两圈,抬脚踹在胡管家肩膀上:“去给老子清点!一分一厘都不能少!” * 薛姌抱着布偶坐在床畔瞪大眼睛:“那后来如何了?” 桃枝素来沉稳的脸上难得有了同龄人生动,连手都跟着摆动起来:“然后将军府便打开库房对账清点,只是清点未及一半,将军震怒,江夫人被罚进了祠堂,江璎小姐被锁进了自己院子,那个胡管家被人绑在院中执了杖行!” “那江宴哥哥在里面可有吃亏?”薛姌还是不放心,再三确认。 “具体如何奴婢不知晓,但看将军府后来的安排应当是没吃亏。明弘大师带江三少爷离开的时候,奴婢也并未见他有任何不适。” 薛姌探身追问:“那他有说以后怎么安排么?会一直跟明弘大师住在昭恩寺?” 桃枝小心替她拨顺发丝,柔声道:“江三少爷哪会跟奴婢讲这些,再加上将军府乱作一团,奴婢不敢久留就回来跟您禀报了。” 见她抱着布偶一直沉思,桃枝伸手替她打理床铺,劝谏:“小姐,天色不早了,您该早些休息,明日还要早起去族学呢!” 薛姌将下巴捂在布偶中闷闷应了声。 以将军府目前的情形看,江宴哥哥想要的结果应该达成了,只是以后该怎么办呢? 按照外祖母收到的舅舅的信笺上所说,将军一家应该是要举家搬到京城的,那江宴哥哥是到京城另行安置还是留在南陵呢? 若是去了京城,她和江宴哥哥便相隔千里,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留在南陵,除了明弘大师他又举目无亲,以后该怎么生活? 左右思虑,薛姌在床榻上不知翻了多少回身才堪堪入睡,没过多久便被桃枝轻轻摇醒:“小姐,该起了!” 迷蒙着从床上坐起来,薛姌小小地打了个哈欠,闭着眼睛任由桃枝伺候她洗漱更衣。 去族学的马车上,薛姌饮了几口娘亲给准备的奶羹,勉强打起精神。 撩开轿帘,街面上已有不少人,马车经过一处卖铁板烧饼的小摊,薛姌突然想起了久违的记忆。 那是她在岁安巷的第二年,身体经过名医调养已经恢复许多。 她从宴春山房出来后,第一次踏出府邸,由丫鬟陪着行至京城最繁华的街市。 终日与药为伴,乍闻市井烟火她不禁有些意动,便沿着街边的小摊一个个逛过去,偶尔看见合心意的小东西,便吩咐丫鬟买下,想要带回去赏玩。 不知不觉顺着香味停在一处铁锅烧饼的小摊前,薛姌轻嗅芝麻的咸香。 “大夫说你身体已经好多了,只要不食油腻荤腥,无碍。”低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薛姌蓦然回头,江宴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手中还提着许多她方才看上的小物件。 “大人不是在当差么?怎会在这?”想着他或许是办差经过,她伸手想将东西接过,免得误了大人的正事,却被他微侧身躲开。 “本官今日无事,陪你逛逛也无妨,喜欢这烧饼?”江宴一个眼神看过去,后面跟着的侍卫立即上前。 江宴抬手,衣袖轻挥,原本跟在他身后的一对人马立即有序撤退。 “既是喜欢,坐下来尝尝?”江宴拎着东西迈步过去,从怀中抽出一方绢帕仔细地将桌面和座椅擦拭干净,朝她示意。 薛姌抿唇上前,心有希冀地轻声问:“我真的可以吃这个?” “偶尔一次,不可多食。” “多谢大人,我…尝尝就好!” 一位身着紫袍头带官帽的大人,一位素颜华服体态孱弱的女子。 两人同桌而坐,分饼而食。寻常街面上两文钱一个的烧饼被二人吃出了珍馐佳肴的仪态,美如画卷,引得不少行人纷纷驻足。只是没一会儿便被人请走,似是怕他们打扰到里面用膳的人。 薛姌记得,当时他们点了三个烧饼。 小半个进了她的肚子,其余的全被大人吃了去…… 马车与烤制烧饼的小摊擦身而过,薛姌从记忆里回神。 再探头回看了一眼,娇嫩的唇瓣轻抿,沉沉吸了口气,娇声吩咐:“停车!桃枝,你帮我去跟夫子告假,我要去昭恩寺!” 18、第 18 章 小沙弥红着脸颊在前面带路,时不时嗅着鼻子偷偷回头看身后粉雕玉琢的女施主。 薛姌一手提着竹篮,一手甩袖轻扇,试图缓解一路步行走来额头和脖颈间沁出的湿意。 “施…施主,可要歇息一会儿?”小沙弥挠了下锃亮的小脑袋停下脚步:“师祖住在后山,距离这儿还…还有好一段路呢!” 薛姌也不逞强,将竹篮放在旁边的石头上,取出一颗红彤彤的苹果递给他:“谢谢小师父,你也辛苦啦!” “不…不…不辛苦!”小沙弥盯着冬季里罕见的果子吞咽口水,却还是摆手拒绝:“寺里广结善缘,这是小僧该…该做的…不过小僧只能把施主带到师祖山下,未经允许是不可以上山的。” 末了低头加了一句:“好看的施主也是不行的。” 薛姌先是一愣,然后笑得发髻上花珀珠叮当相撞,叮当脆响。 她将苹果塞到他手里,揉着有些酸胀的脚踝促狭:“小师父也觉得我好看?我娘亲也是这么说的!” 小沙弥手里拿着甜香四溢的果子,慌乱地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他天人交战要不要再把果子还给女施主的时候,旁边的假山后却忽然传来沙哑都呵斥:“吵死了。” 薛姌听到熟悉的声音,立即站起身探头朝里面望。 轮椅从假山后转出,江宴难看的脸色也出现在小沙弥和薛姌面前。 “江宴哥哥怎么在这?我正要去找你。”薛姌几步过去替他推着轮椅,注意到他腿上搭盖的薄毯时,笑容加深:“我给你带了好吃的来呢!” 江宴的视线从小沙弥手上掠过,凉薄道:“多事!” 薛姌笑容顿了下又恢复,将他往前推了几步,打开竹篮与他分享:“这是我在街上发现的烧饼,撒了许多芝麻,烤的可香了!来的路上我用小炉子烘着,现在还热乎呢,你尝尝?” 盖在竹篮上的布巾一揭开,芝麻的咸香四处飘散,也幸亏现在天冷,寺里的香客不多,否则只怕早已被当值的大师父们追在身后念经超度。 江宴无动于衷地看着递到跟前的烧饼,似乎并不在意。 薛姌方才一路挎着篮子,这会儿举着的手臂酸得厉害,刚要先收回活动一下,手中的烧饼就被人两指夹走。 抵着嘴唇咬了一口,江宴皱眉:“白面饼?” 无色无味,这就是她说的好吃的? “不是,江宴哥哥再往里面咬一点啊!圈边没有味道,但里面很好吃的,试试嘛!”柔糯的嗓音裹着急急的央求。 江宴:“……” 沉默地沿着刚才咬出的牙印再吃一口,淡淡的咸味入口——味道尚可。 江宴正准备开口,唇边传来一点轻压的触感。 光润的指甲泛着粉亮,一粒饱满的芝麻粒粘在指腹。 转头吞咽下口中的食物,江宴忍着喉咙里的痒意怒叱:“谁允许你碰我了?” 毫不在意他恶劣的言辞,薛姌自然地用帕子将手指擦干净,伸手在江宴后背上轻拍,道:“江宴哥哥慢点吃,我买了许多呢!” 江宴抬手转动肩头,躲开她的触碰,语气不善:“不许碰我!” “知道啦知道啦!那你慢点呀!” 收回手在旁边的石头上坐下,薛姌双手托腮,一双灵动的桃花眼透过江宴吃东西的动作,看到了梦里的曾经。 真好! 她遇见大人的时间那么早,可以把他喜欢的东西送到他身边。 江宴吃的认真,余光里将她的一举一动收纳眼底。注意到她的出神,心头一股说不明白的躁意涌动:“不用去学堂?” 族学每十日休沐一次,今天应该是去听夫子授课的日子才对。 “我…让桃枝帮我告了假。”薛姌不想对他撒谎,珍珠绣鞋的鞋尖搓着地上的鹅卵石,低头坦诚交代:“我不放心江宴哥哥,就想先过来看看。” “胡闹!”粗嘎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刺耳,江宴睫毛颤了颤,问:“你的丫鬟呢?” “我们是在街上分开的,她去找了夫子再过来,应该很快就能到。”对着手指,薛姌回答的有些心虚。 江宴轻咬了口烧饼,细细咀嚼后咽下,抬起下巴朝旁边呆立的小沙弥抬了抬,讥讽:“你不顾名声和安危独自跑出来,就是为了给他送颗苹果?” “啊?”和小师父有什么关系? 江宴没理她,冷脸问小沙弥:“寺里的功课可做完了?” 小沙弥眼睛咕噜噜转了几圈正要回答,江宴沉声提醒:“出家人不打诳语!” 也不知道是被他粗哑的音色吓到了,还是被他的话吓到了,小沙弥撇着嘴,眼眶里立时裹了层水光。 早课只做了一半,他是趁师父不注意偷跑到寺门放风的。 当时正巧薛姌挎着篮筐进来,他闻见了果子的清香,便主动上前引路…… “哇!!!”整齐的小白牙一露,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小沙弥替自己申辩:“小僧不是故意逃课的,你们不要告诉师父!” 孩子的直觉最是敏感,他躲开江宴,双手托着那颗苹果,眼泪汪汪地看着薛姌:“小僧…嗝…小僧不要施主的果子了,不要告诉师父。” 薛姌哪经得住如此他这样哭求,起身拉过他的手安慰:“不说不说,你别哭了呀!” 苹果推回小沙弥怀里,薛姌抽出绢帕要替他擦脸。 哪知不等她动作,小沙弥的脸就被一张有些眼熟的布巾盖住。 江宴伸手胡乱揉了两把,道:“聒噪!既害怕师父责罚,还不快回去?” 看着小沙弥顶着布巾,抱着果子抽抽噎噎地离开,转回头再望向斯文吃饼的江宴和敞开的竹篮,薛姌:“……” 那布巾似乎是卖烧饼的爷爷送她盖篮筐的吧? 远处传来阵阵木鱼声,让人的心都跟着平静下来,薛姌乖巧地重新坐回石头上,准备等江宴先把烧饼吃完再和他聊聊自己担心的问题。 江宴将轮椅转到她面前:“起来。” 薛姌也没问为什么,听话地站起来。 如此毫无保留的信任让江宴指尖灼热,腿上的薄毯扯下来扔到她方才坐的位置,有些烦躁地抱怨:“麻烦。” 石头上薄毯随意堆叠,隔绝了冰凉的温度。 薛姌的唇角不受控地扬起,桃花眼里露出和年纪不符的温柔笑意…… 双腿屈膝坐下,薛姌将下巴搭在交叠的双臂上软声开口:“江宴哥哥别生气,我以后不会再乱跑啦!桃枝回去给我传话说将军府现在乱成一片,我就想亲眼看看你是否安好……另外,还想问问你以后与什么打算?” 从竹篮里取出一颗苹果,她细心地用手帕一点点擦拭,柔柔地声音里透着坚韧:“如果你去京城,那我以后能给你写信么?南陵城应该会又很多有趣的事情,书院里也好热闹的,我可以都在信里讲给江宴哥哥听的。如果你能留在南陵当然最好啦!最好能继续回勤学馆念书……” 这样我就能日日见到大人。 就算帮不上什么大忙,也能为他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江宴吃东西的动作早已停下,他眼神复杂地看着那个低头擦拭果子的小姑娘低低私语,任由那一字一句踩在他心头,留下一串浅浅的痕迹。 伸手拿走她手里擦好的果子,江宴道:“不走。” 其实江宴还是不明白这个初到南陵的曲家表小姐为什么对他好。 即便他做了这么多离经叛道的事情,她还要追过来跟他说这些话。 昨夜明弘大师说他智极却偏执,容易滋生戾气,将来或许会误入歧途。 但他这样的废人哪来的正途?活着太难,总要有条路容他挣扎吧? 勤学馆夫子讲述的课业他五岁时就已经背熟,甚至那日他路过善思阁听到夫子所授内容,亦觉得不过如此。 可那又怎样?他站不起来便永远无法参加科举。官道早在母亲出殡那日就为火海刀山所堵,留给他的也只剩下偏门小径! 原也无所谓。 怎样都是活着,再挣也不过是如此,何必费心费力?离开时孑然一身岂不正好? 但现在他不敢了。 喊他江宴哥哥的小姑娘娇气又蠢笨,自出现起就黏着他不放。 他怕,怕自己在那条偏门小径上护不了她周全…… “不走?不走!” 薛姌蹭地站起身,扒着轮椅问:“江宴哥哥是说不去京城了?那…那以后住哪呢?昭恩寺距离秦家族学太原里,这样的话,我还能跟江宴哥哥继续同窗么?” 一连串的问题砸出来,江宴额角青筋跳了下。 清脆地咬了口苹果,待甜味顺着咽喉趟进腹中,才道:“住江府,不同窗。” 薛姌的心被他折腾得七上八下,正要问明白什么意思就被桃枝的声音打断:“小姐,您还是尽快赶回族学吧!” “你没跟夫子告假么?为何急匆匆要我回去?”薛姌凝眉。 桃枝整张脸蜡白:“奴婢去了,只是去时正巧碰见大小姐……大小姐说如果午时之前见不到小姐,她就要差人回去禀告夫人和老夫人!” 薛姌一听慌了神,将薄毯折叠好盖在江宴腿上后,匆匆跟着桃枝往回赶,临走时跟江宴挥手:“我会每日都把江宴哥哥的书桌收拾干净的!” 江宴盯着闹到身影抛出寺门,嫌弃地轻哼。 勾过还装着几张烧饼和果子的竹篮放在腿上,转动轮椅往后山走。 昭恩寺钟楼上,一身粗布僧衣的明弘大师捻着佛珠垂目,任由烈风阵阵,不动如山。 身旁一位身穿袈裟的老者手持佛杖注视着江宴远去后,问:“师父,您明知江施主心有业障且聪颖过人,来日或成大奸大恶之徒,危害百姓,为何不加以阻止?” 明弘大师则平缓淡然道:“他已甘愿带上枷锁,又何需再多惹是非。” 19、第 19 章 冷风裹挟凉意卷走了南陵城的热闹,几场雨过后,街上的车马明显少了许多,有条件的人家也陆续点上了暖炉。 薛姌和曲娉婷从马车里下来,伺候的丫鬟立即上前将披风给她们围上。 “祖母说今日后院吃锅子,母亲这会儿应该在操持了,姌姌要不要跟我一道直接过去?”曲娉婷抱着暖手炉问薛姌的打算。 见她还在出神,伸手戳了下她藏在兔毛领子里的脸颊:“想什么呢?” 薛姌藏了藏脸颊,笑着朝她身边靠了靠,低声问:“表姐,翻过年你到雅庭去,那还能经常来勤学馆找我么?” “一路上都瞧着你心不在焉的,原来是在想这个!你别害怕,去了雅庭虽不能像现在这样时时相伴,但我们每日同去同归,并无大碍的。若是你觉得不习惯,我都时候每日再去荷畔居陪你一会儿可好?” 薛姌有些失望地点头又摇头。 从雅庭尚不能经常到勤学馆,江宴哥哥明年去了善思阁,平日也该是很难见到了吧? 难怪那天他说不同窗,原来是指这个! 自镇宁将军府举办接风宴至今,已有近五日。几经发酵,关于江家的揣测愈演愈烈。其中说法最多的便是江宴常年被主母薄待,连明弘大师这方外之人都看不下去,特意到将军府求个公道。 至于江宴的去向,许多人更是信誓旦旦地说他已随明弘大师出家做了和尚。 薛姌乍听这传言的时候还是从秦淮口中得知,当时强忍着才没把笑意显露在脸上,可秦淮莫名又生了一场好大的气。 还有赵琤那个坏蛋,竟然还为了替秦淮出气,扯坏了她的一根南珠流苏簪。 想到他们,薛姌忍不住头痛,寻思着要不要求求外祖母,让她也提前进雅庭才好,至少这样还有表姐作伴,还能院里那两个熊孩子。 “表姐向来疼我,那你以后可要经常老荷畔居啊!娘亲应该也在外祖母那,我就同表姐一起过去吧!” 老夫人年纪大了,身上的小毛病日渐显露,几个儿媳照顾起来也愈发上心。早早点在院子里燃了暖炉不说,抱厦小亭等常去的地方更是派人挂上了轻盈挡风的帷幔,风里舞着煞是好看。 两人刚进院子就听见暖阁里的笑声,忍不住加快脚步。 一番行礼过后,曲娉婷准备去厨房寻大太太。 薛姌正准备打声招呼也过去帮忙,脚步却被二舅母的话定住。 “既然母亲听得高兴,儿媳就再给您讲讲今日听到的另一件事儿,保证您跟儿媳一样吃惊!” 老夫人被勾起了好奇心:“哦?都说什么了?” 二太太:“还不是关于镇宁将军府的事儿呗!儿媳今儿可是免费听了一折子大戏!” 老夫人:“这样的话在屋里说说也就罢了,出去不可谈及,不小心编排了明弘大师可不好!” “哪能啊!那天江家小姐只是诋毁了大师一句,这几日没少被各家的老祖宗们点名,谁还敢轻易提到大师他老人家?!儿媳要跟您说的是另一件事儿!江夫人不是被禁足在府上吗?我今日跟姐妹们品茶才知,她竟是因为贪墨前夫人的嫁妆才被关起来的!据说数额还不少呢!” 老夫人:“人心不足啊…难怪明弘大师要破誓下山帮那孩子讨要他娘的陪嫁!” “谁说不是呢!可这还不是最让人生气的!那将军府看着光鲜,您绝对想不到里面污糟成什么样儿!”二太太故意吊人胃口,说到关键的地方端起茶盏,慢悠悠抿了口。 老夫人睨了她一眼,二太太忙继续:“听说前夫人的东西可不是被私藏了,而是江夫人伙同管家一起变卖了出去!银子除了补贴娘家盖宗祠,资助母家兄弟娶妻纳妾,剩余地全撒出去放了印子钱!” 三太太原本安静地在旁边替老夫人调香,听到此忍不住吸气:“放印子钱?那不是朝廷命令禁止的律规么?” 老夫人也摇头:“朝廷有令:民间私自放印超百两者,处流刑;官员及家眷若有为之,罪加一等。江夫人糊涂啊!” “还是母亲您教导的好!”二太太剥了壳葡萄递给老夫人,不好意思道:“当初您让我们与她少些接触,我还当您嫌弃她出身微寒……现在看来还是您火眼金睛,咱们可躲了大祸!” 瞧着她逗趣的样子,薛太太附在老夫人耳边道:“母亲,原来二嫂还曾错冤过您呐?照我看,等会儿不罚她自饮三杯可不能绕过!” 话题转回至等会儿的锅子上,屋里又变得祥乐一片。 薛姌此刻却是如坐针毡,恨不得能找个理由立即出了曲府直奔昭恩寺。 在她为数不多所知关于大人治理的案件里,便有一件关于京城官眷放印的。 当时大人虽然一如既往地前来探望她,甚至还照旧收集名画古籍送来予她打发时间,但那段时间他周身都裹着难以忽略的寒气。 薛姌曾忍不住开口问:“大人近日似是有心事?” 江宴撑着手杖立于窗边,伸手将窗扇合上后,只简单道:“无碍,只是近来雨水颇多,腿脚有些不便罢了。” 倒是管家趁着给她送药的功夫悄悄告诉她,朝中官眷私放印钱,被大人一查到底,相关人等更是雷霆手段处置了去。 朝堂许多人觉得他小题大做,分明就是借着此事铲除异己,残害忠良,是以联名上书弹劾,为此大人已经多日不曾好好休息。 至于后来事情如何推进薛姌不得而知,但当时门外整日哭喊哀求的声音倒是缠绵了许多日。 直到有天一名男子扮成送菜的下人闯进来,还险些伤了她…… 大人纵马归府,持剑靠近的同时,玄色广袖挥舞遮住她的视线。 她闻见了大人身上的冷香,也听见了大人急促的心跳,还听见他对门外一干人的沉声威胁:“私自放印者,当斩!擅闯府邸者,该杀!来人,将他们全部送去京兆尹!” 那时候她不明白为什么大人宁愿得罪百官也要将放印的人严惩不贷,现在却是隐约懂了。 江夫人的恶,虽死犹存! 薛姌扒着碗里的菜,沉沉地想着心事,没注意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了她身上。 薛太太夹掉她木箸上的姜片:“我竟不知你什么时候喜欢上吃姜了?” 薛姌:“!” 许是曲娉婷看她拼命灌茶的模样太过狼狈,帮着解释说:“表妹先前问我是不是去了雅庭便不能时常去看她,想来应该是担心自己一个人留在勤学馆,心中害怕才神思不属的。” 薛姌忍着嗓子的辛辣,眼角泛着泪花花开口:“外祖母,娘亲,我不能跟表姐一起去雅庭念书呢?” 薛太太一点她额头:“还没学会走就想着飞?你才几岁,哪儿就那么着急长大!” 大太太等人也在一旁帮腔劝阻,薛姌审时度势,再度埋头吃饭,不再提去雅庭的事情。 可江夫人的事情却拖不得…… 晚间,薛姌靠在娘亲怀里,闻着她身上的淡淡酒香,小声问:“娘亲,江夫人放印子钱的事情这么多人都知道了,那将军会被连累么?” 薛太太席间多饮了几杯,这会儿熏熏然将睡欲睡,听见女儿的声音,强撑着答道:“镇宁将军是朝中肱骨,肯定不少人盯着,想摘干净哪儿那么容易!” “那孩子呢?也会被连累么?” 薛太太揉了揉太阳穴,闭着眼感叹:“稚子无辜啊!不过这事儿若是闹大了,江家那几个孩子的前程怕是也要被他们的亲娘给耽搁了!” 薛姌捏着发梢追问:“那…那江宴也会被连累么?就没办法解决么?” “解决?朝廷倾轧哪儿那么好解决!江宴也姓江,如何躲得过啊…除非在朝廷知晓前和江家划清关系……” 薛姌觉得娘亲说的很对,小脑袋点了点:“娘亲说的对,那怎么让江家……娘亲?” 头顶气息粗重均匀,伴着轻微的鼾声,薛太太俨然已经入睡。 薛姌小心地下了床,唤来李嬷嬷伺候,自己领着桃枝回了房间。 躲在锦被里,薛姌翻来覆去地想这薛太太说的法子。 依着外头的说法,江宴哥哥的娘亲留下的嫁妆该是所剩无几。若是他这关头坚决要离开江家,便等同净身出户,灾祸可避,以后的生活该怎么办呢? 想让江家能把变卖的东西追回或者等价偿还,那江家首先得自己渡过难关。涉及朝廷纷争从来都是变化莫测的事情,只能从根源上杜绝隐患以防不测。 而这件事情的根源就是江夫人! 薛姌屈指抵在唇瓣上,双腿蜷缩身前,将自己裹成小小的一团。她想,这就算作她为大人做的第一件事儿吧! 翌日休沐,薛姌早早地起来盯着荷畔居的小厨房。 先是让人煮了醒酒汤给娘亲送去,然后又在白雾重重地厨房里指挥着桃枝帮忙烧水。 “小姐,后天便是腊八,为何急着今天吃腊八粥?” 满手水渍的薛姌仔细地将各种浸泡好的谷豆沥干水放置,道:“但是后日学堂只放半日假,我怕来不及啊!” 等马车辘辘驶出城门,桃枝看向前面那个熟悉的车夫,这才明白小姐说的来不及是什么意思。 桃枝:“……”小姐这样,算不算私相授受? 赵西坐在马车前室,也是无辜地很:“薛小姐,虽然您付了银子,但小的还是想说!难得休沐,您一大早把小的抓来当车夫委实有些过分了!” 20、第 20 章 昭恩寺后山的映日红梅结了累累花苞,欲绽未绽地露出嫣红一线,在呼啸的寒风里随着梅枝摇曳,让人窥不清其中花蕊全貌。 梅枝掩映后,供香客休憩的石桌上飘来阵阵暖甜的香味,融了空中的寒气。 赵西百无聊赖地站在不远处感慨:“果然是少年不识愁滋味啊!”否则谁会在大冷天里坐在光秃秃的一片树林里见面! “桃枝姑娘,你冷么?” 桃枝的目光时刻注意着不远处,摇头:“不冷的,我就是怕小姐冻着了!” 赵西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撇嘴,心道这桃枝姑娘可真是瞎操心啊!粥香都飘这么远钻进他鼻子里了,站在食盒旁边的小青梅竹马哪里还能察觉到冷呢? 似是察觉到他的视线,江宴坐在轮椅上侧首,裹着凉意的视线让赵西一凛。 “要下雪了,你来寺里做什么?”江宴收回视线,凝眉盯着面前笑盈盈的姑娘。 薛姌对他的凉薄视而不见,递过汤勺:“今日小厨房做了粥,我吃着味道好极了,就带来一份给江宴哥哥也尝尝!” 见江宴纹丝不动,薛姌又把粥碗往前推了推:“天气太凉了,再放一会儿粥就不好喝啦!真的很香的,里面还放了好吃的薏米仁,你快试试!” 因为是站着,她的视线略比江宴高一些,低头的时候,粉晶晶的耳环晃动,衬出一小截细白的脖颈。 江宴似乎也习惯了她听不懂自己的话,总是答非所问的毛病。知道自己不吃她肯定不会罢休,索性接过汤勺。 甜稠的粥熬得恰到好处,五颜六色的谷物被煮的软烂又不失劲道,意外的合他胃口。 粥碗见底,薛姌笑得像个餍足的猫儿,躲在毛茸茸的夹袄里神色明媚。 注意到江宴腿上的薄毯有些滑落,她伸手准备给他拉好,谁知还没碰到就被人将手拍了下去:“别碰我!” 不能动弹的双腿是江宴的痛处,敏感地容不下触碰。 可看到薛姌捂着手背,眼泛泪花,江宴又有些暴躁地阴郁了眉眼。 “小姐,你没事吧?”桃枝不知什么时候跑了过来,捧着薛姌尚留指印的手背吹了几下,小心地用帕子帮她捂着。 转过头,她罕见地将神色表现在脸上,生气地责怪江宴:“江三少爷您太过分了!我家小姐天不亮起来浸泡谷豆,到了时辰又自己看火熬制这腊八粥,您不感激也就算了,怎么能打她?” 早在拍了她的那一刻江宴就后悔了,指尖嵌入掌肉的疼都无法纾解他此刻的烦躁。 听见桃枝的话,他抬头:“腊八粥?” 桃枝不顾薛姌拉扯自己的小动作,愤然道:“是,腊八粥!将军府如今乱成那样,小姐怕您后日在寺里无人问津,专门给您提前做的腊八粥!大冷天从寒梅巷一路小心护着给您送来的腊八粥!” 一口气说完,桃枝终于顺了点气,护着薛姌就要走。 薛姌惊愕地看着发脾气桃枝,眼中的湿意更甚。 安静审慎的桃枝,在维护她的时候就是这样,凶狠又强势!这一刻,身边的桃枝和梦中的身影重叠,她切实感受到这就是她的桃枝,梦里为她付出一切的那个傻姑娘…… 薛姌顺着桃枝的力道挪步,由着她拉扯自己。 可是一只腿才迈出去,手腕便被人攥住。 细瘦的腕骨突出,淡青色血线一路蜿蜒至手背。 冰凉的五指攥住暖玉似的一截手腕,烫的江宴指尾轻颤,浓密的鸦羽随着他低头的动作凝滞,半晌,轻轻煽动,带来一声低弱的哑声:“别走。” 桃枝看了眼薛姌,知道自己是带不走小姐了,悻悻地松手,临走前更是大不敬地瞪了眼江宴。 赵西站在原地等她回来,尴尬地搓手,宽慰道:“江三少爷虽然看起来不太好接触,但是他应该不会伤害薛小姐…你别太生气了……” 桃枝又何尝不知小姐对江宴的不同,只是她是在不明白小姐为何总甘心受那江家三少爷的薄待,做这么多费力不落好的事情? “但愿吧!” 若是他敢伤害小姐,就是冒犯了明弘大师和将军府,她也不会放任那人欺负小姐的! 梅林深处,江宴松开掌心的温热,手指放在膝盖上捻动粗布,不自在地问:“疼么?” 明明没有很重的力道,怎么她手背上会有那么刺眼的红痕?手腕上也是,抓一下就留了印记,当真是娇贵! 薛姌另一只手覆盖住残留着凉意的手腕,笑着蹲下,眼角的光亮折射着天光,映出斑斓的红。 大人方才是在挽留她吗? 耳尖传来湿意,薛姌仰头,伸手接住一片天空落下的晶莹,惊喜道:“下雪了!” 江宴透过她水润灵动的瞳眸,看见雪下绽放的朵朵娇艳,喃喃:“嗯,梅花也开了。” 仿佛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场初雪,含苞待放的红梅花苞尽数绽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舒展花瓣,露出嫩黄的花蕊。 冬日里灰扑扑的山林被绚烂的颜色点燃,幽幽寒香四溢,伴着鸟鸣远远传开。 江宴坐在轮椅上,静静地看着在落雪和映日红梅间穿梭的小小身影,唇角染上不自知的笑意。 薛姌踮起脚尖触碰到一根低垂的梅枝,手指灵活交错,将一整根梅花枝压下来,试了试力道又撇嘴。 等再回到江宴身边的时候,有些不好意思地递过巴掌长地梅花枝:“江宴哥哥,你将它带回去插花瓶里吧?” 江宴:“……” 雪花越落越急,薛姌搓搓手:“雪要下大了呢,我们回去吧。”落雪很美,可大人的腿不适合这样的天气里久呆。 她伸手去抓轮椅的扶手,江宴一只手臂用力,自行将轮椅转了方向:“我自己来。” 两人都不着急,行的很慢。 薛姌看了眼四周,低声问:“将军府的事情…江宴哥哥知道了么?” “嗯。” “那你还要离开江家么?” “嗯。” “可是将军如果被问罪了……” “人各有命。” 薛姌俯身,凑到江宴耳边,小声道:“我会帮江宴哥哥的。” 如果他觉得离开江家才自在,那就离开好了!至于那些家产,她会尽力帮江宴哥哥拿回来的! 哪怕最坏的结果也没关系。 她会像大人曾经庇护她一样,好好赡养江宴哥哥的! 江宴揉了揉发烫的耳朵,瞥了眼不知又在发什么呆的薛姌。 簌簌落雪在她头顶覆了一层晶莹的白,有些甚至飘落在她长而浓密的睫毛上,随着眨动再悠悠然落到地面,化成水珠融进尘泥里。 人各有命?呵。 赵西扫了扫头顶的积雪,侧了身子跟桃枝分享自己的见解:“难怪书中多颂竹马绕青梅!像这样走着走着就白了头的感情,着实是该令人羡慕啊!” 桃枝往旁边挪了半步和他拉开距离,严肃道:“你再胡说败坏我家小姐名声,当心我告诉夫人将你扭送衙门!” 赵西:“……”惹不起惹不起! “赵琤,你带我来这儿干嘛!冻死了!” “我刚听寺里的师父说后山的梅花开了,咱们过头看个头鲜啊!反正我娘和伯母她们还要一会儿,你总不会想回去陪她们念经吧?” “看什么梅花,这么大雪,还不如厢房里等会儿,让雪下一会儿好去堆雪……薛姌?” 薛姌错愕地看着前面两人,一阵头大! 她实在想不通怎么在昭恩寺还会遇见这俩熊孩子。 赵琤率先过来打招呼:“你也是跟家里来上香的?怎么不早说,这样的话还能一起过来!我和秦淮刚被摁着给佛祖磕了头,你呢?怎么会和这个瘸…和江宴在这?” 秦淮昂首挺胸斗鸡似的晃过来,哼了一声没说话。 伸手不打笑脸人,薛姌也弯了眼睛:“你们是来看梅花的吧?里面很漂亮的,你们快去叭!” 秦淮瞪圆了眼睛:“你要走?”再看一眼江宴:“让寺里的僧人送他回去不就好了,你和我们一起去看梅花!” 注意到江宴手上那可怜的一小截梅花枝,秦淮撇嘴:“他只能坐在轮椅上,肯定够不到漂亮的梅花枝,走,我们给你折大的!” 赵琤这才看到江宴手中拿的东西,顿时捧腹大笑:“哈哈哈!这也太短小了吧!江宴,这么一截你也好意思折下来?哈哈哈……” 江宴似笑非笑地注视这他们,手中梅花枝轻轻转动。抬手摘下上面开的最盛的一朵,他转头看向薛姌:“低头。” 薛姌因为那两个熊孩子的话早就羞臊地满脸通红,听见他的声音,顺从地弯腰。 头顶被人轻轻拂过,雪花飞扬。 娇嫩鲜妍的梅花被细长的手指簪进发髻,江宴审视了片刻,收回了手:“好了。” 薛姌方才没注意到他摘花的动作,以为他就是帮自己清理落在发丝的雪沫,待他说好了便站起身道谢:“谢谢江宴哥哥!” 笑颜如花,人比花娇。 赵琤扶着秦淮的肩膀,手指颤抖地指向江宴:“他…他也太不要脸了!无耻!” 秦淮握紧了拳头,对薛姌怒目而视:“不知羞!” 薛姌:“?” 江宴沉默地重新将腿上的薄毯拉扯好,对不远处的桃枝招手:“雪下大了,送你家小姐回去。” 秦淮和赵琤同时开口:“不行!” 虽然江宴从始至终没同他们讲话,但是莫名他们就是觉得自己受到了羞辱! 若是让薛姌就此离开,他们的脸面就再也捡不起来了! 只是还不等他们想好怎么找回场子,旁边鬼祟的交谈声便吸引了所有人注意。 其中内容更是让江宴脸色一变,眉眼生寒。 21、第 21 章 秦淮和赵琤对视,满眼震惊。 他们听见了什么? “姐姐难道还在犹豫?那位爷说了,只要把事情推到江宴他娘和胡管家身上,他自有法子让咱大少爷承袭将军府爵位,到时候你就是将军府的老夫人,那么大一笔银子掌在手里,还怕子孙不敬着你?” “可是银子都在他们手里啊!没有老爷镇着他们还会把银子还回来么?还有…老爷他不会饶了我的!” “那位是什么身份,能霸着咱家这点银子不撒手?您一口咬死银子没了,就算明弘大师出面,姑爷也不能让您点石成金啊!一夜夫妻百日恩,何况你还给他生了三个孩子,姑爷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可江宴…江宴不可能善罢甘休,万一……” “没有万一!姐,咱们没有退路了,难不成你想让几个孩子都失了前程,将来被整个南陵的人唾弃?江宴那个瘸子现在躲在昭恩寺里不出去,依仗的无非就是明弘大师!但若是明弘大师圆寂了呢?咱们要弄死一个瘸子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梅林外围的一圈栅栏隔出两方世界,栅栏外的角落里,被偷偷救出来的江夫人正在和弟弟盘算这应对江珲。 栅栏内,几个孩子屏息凝神,在漫天大雪中站成了活雪人。 一直到外面的声音消失,赵琤长长地舒了口气:“你们也听见了吧?他们要杀人?真是目无王法,等会儿回去我就告诉曾祖,打不死他们!” 秦淮用脚尖碰了下江宴的轮椅:“他们说的就是前段时间去你家的那位明弘大师?啧!我祖母若是知道了,非扒了他们的皮!不过,他们是谁啊?” 江宴低着头,身上森森寒意凝结成霜。 而站在他身后的薛姌抿唇推动轮椅,软糯的嗓音似乎也因为在雪地里站得太久变得幽冷:“是江夫人呢!和他说话的应该是她娘家的兄弟。” 赵琤好奇心拉着秦淮追上来,亦步亦随:“江夫人?他那个继母?” “不是说她被关起来了么?”秦淮也皱眉:“你们将军府的下人是死的?大活人都能从后宅跑出来?” 见江宴和薛姌都闷头走路不理会他们,秦淮生气了,按住江宴的轮椅扶手:“喂!问你们话呢?” 又气闷地推了把江宴:“方才那男的可是说要弄死你,你就什么也不做?废物!” 谁知江宴还没生气,薛姌鼓着脸颊气哼哼地把秦淮的手扒开,漂亮的桃花眼里染了火红的颜色,把人的心都要烧起来:“你们两个也是世家公子,若是让你们去对抗秦家伯母亦或者赵家孺人,你们可有对策?又能做什么?” 江夫人经营多年,扶持起自家兄弟,背后又有位能决定将军府爵位承袭的上位者帮扶,焉能是江宴一个人能解决的事情? “你…你怎么突然生气了?”赵琤想了下自己反抗母亲的场景,顿时心虚:“秦淮也没别的意思,我们就是想知道他有什么打算,看看有没有什么我们能帮忙的!别生气啊!” 虽然生气也挺可爱的。 除了家中长辈,秦淮少有被人训斥的时候,他转身就要负气离开,被赵琤连忙拽住:“哎秦淮!别你也生气啊!来来来,咱们还是想想怎么解决那两个坏人!” “谁跟那瘸子是咱们!”秦淮甩了两下肩膀抗议,趾高气扬得地仰起脸,斜睨薛姌:“除非她先跟我道……阿嚏!” 薛姌:“……” 赵琤:“咳…你还是别仰着头了……” 被雪花钻进鼻孔里狠狠打了个喷嚏的秦淮脸色涨红,羞恼地低吼:“方才是母亲想我了!” 赵琤:“对!阿嚏!嗯,我娘肯定也在佛前念我了!” 薛姌被他们俩幼稚得笑出声,屈膝行了个小福礼:“方才是我不对,薛姌给你们赔礼了!”说着从随身的荷包里倒出四块梨花窝丝糖:“我们一人一颗,讲和好不好?” 两个小少爷在府里并不缺甜嘴儿的饴糖,可这会看着圆滚滚躺在薛姌掌心的梨花窝丝,都忍不住吞了下口水。 垂髫孩童的情谊总是来的莫名而简单,薛姌眉眼弯弯,小耳坠和发簪摇曳飘荡,漾出初雪里美不胜收的弧线。 剩下的两人鼓腮站在旁边,嘴巴里滋滋有声。 江宴沉默地收回视线:“不需要你们帮忙。” 轮椅转动两圈,他侧首:“赵西,送她回府。” 躲在后头努力降低自己存在感的赵西抄手上前给几位少爷小姐行礼,搓了搓手,还是赶在江宴离开前开口:“江三少爷,恕小的多嘴!江夫人和舅爷的事儿,您需要薛小姐和两位少爷的帮忙!他们背后的人连爵位都敢承诺,还信誓旦旦要对大师不利,有秦家和赵家帮衬您才有胜算……” 赵西的声音在江宴的注视下越说越小,最后退步站到薛姌身后,躬身:“不知薛小姐如何看?” 吃了几年盐米,赵西自认比在场的几位少爷要更明白这桩事情的厉害,江宴虽孤僻却还算正常的孩童,但是面对薛姌,他心里着实有些没底。 这些话也不过是拾薛小姐牙慧,只是比她方才训斥两位小少爷说的更直白些罢了! 薛姌伸手拂落江宴腿上薄毯积落的雪花,蹲在轮椅边仰视他:“江宴哥哥不想让他们帮忙吗?” “不用。” “唔…好啊!那我送你到住处后再回寒梅巷。” 赵西下巴惊长了三尺。 什么就好啊?薛小姐难道不明白这件事的凶险?怎么能跟江三少爷一起胡闹呢? 薛姌推着轮椅回头:“秦淮,赵琤,多谢你们肯帮忙,但是这件事江宴哥哥要自己解决呢,所以刚刚听到的事情就请你们保密好不好?” 点了点自己的嘴角,薛姌笑吟吟地小声喊:“吃了我的糖,我就当你们答应啦!” 手下的轮椅转速突然着增快,薛姌不得已小跑两步跟上,看着江宴紧抿的唇角,她轻唤:“江宴哥哥。” “……” “江宴哥哥!” “嗯。” “江宴哥哥!!” “怎么…唔……” 薛姌将掌心剩下的最后一颗糖塞进自己的嘴巴,糖块和牙齿碰撞的噹噹声轻快地传出来。歪头见江宴盯着自己发呆,伸手戳戳他的脸颊:“甜吗?” 咯嘣一声,江宴将口中被强塞的糖块咬碎,面无表情地将碎糖片吞咽入腹,伸手:“荷包。” 指腹摩挲荷包上栩栩如生的小白猫,江宴抽开荷包的系绳,倒出里面剩余的三颗窝丝糖直接扔嘴里,才把空空如也的荷包还给薛姌。 薛姌:“……”她原打算给桃枝和赵西的! 轮椅停在昭恩寺后院门口,江宴停住:“将军府的事情你也别管。” 薛姌噙在嘴边的笑意终于慢慢落下来,浓密的睫毛轻颤,摇头:“不要!” 江宴似乎知道她骨子里的倔,叹了口气,转过身来,挑眉:“不信我?” 这动作看上去有些轻佻,但由他做出来却有股无可奈何的脆弱:“信我。” 薛姌愣怔片刻,重新扬起笑靥:“好啊。” 回府的马车刚入城门便被叫停,赵西看了眼天色:“薛小姐,雪下的太大了,要不我还是把您直接送回府上吧?” 薛姌摇头:“不用,你先将马车还回去吧,我还有事要办。” 赵西欲言又止,拉着缰绳半晌还是回身:“您还是要管江三少爷的事情?他不是说不用您插手么?要不…还是算了吧。” 接触的机会多,赵西自然也就知道些关于薛姌的事情,以她的身份,在南陵这样的地方实不宜做这么出格的事情。 画着鲤鱼跃龙门的油纸伞下,薛姌盈盈含笑:“放心吧,我不会欺骗江宴哥哥的。” 她怎么会欺骗大人呢? 大雪初降又逢许多书院休沐,街上的行人和孩童不少,像薛姌这般大的更是三五成群地在街上嬉戏,是以主仆二人穿梭其中并不显眼。 桃枝跟在她身后捧着数包药材气喘吁吁:“小姐,已经是第四家药铺了,您还要买许多么?要不咱们先把这些送回府吧?” 薛姌心中默念药方,盘算着缺少的药材走进下一家药铺。 抬脚买入门槛的时候,桃枝拽住她的衣袖,摇头:“小姐,咱们还是先回府吧?” “还差两味药材便齐了,再出来一趟岂不麻烦?” 桃枝将药材挪到一只手臂上,递过空空如也的荷包,薛姌:“?!”金珠也花完了! 一炷香后,桃枝面无表情地提着整副药材和一些器皿从药铺里出来,看着薛姌裙裾下偶然露出的绣鞋,眼露痛惜。 那双云纹珍珠绣鞋的鞋面上原是在顶端绣着两颗上好的冷白色珍珠,夫人说那是老爷专门给小姐从外域商人处换来的,在大晋可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 府里没人生病,小姐手中也无药方,也不知小姐买这些奇贵无比的偏门药材做什么…… 两人回了荷畔居,薛姌匆匆去跟娘亲请了安后便躲进了小厨房。 厨娘在她的指挥下切捻杵敲,满头大汗。抬头擦汗的间隙看见薛姌行云流水的煎药动作,忍不住搭话:“小姐煎药的动作跟您人一样好看!不过府里也没人生病,您煎药做什么?” 薛姌抽出两根燃得正旺的柴火,调整好火候,笑眯眯地望向城南的方向:“是为了救人呢!” 22、第 22 章 银装素裹的南陵像身着白衣的绰约美人,柳枝垂落,点点绿茫漏出,彰显出别样的生机。 通往城南的行人寥寥,车马稀疏,几道车辕痕迹交叠的曲线,蜿蜒如画。 薛姌腿上抱着一方雕琢牡丹花的紫叶小檀木盒端坐,修剪整齐的指尖有节奏地轻点,发出哒哒的脆响。 桃枝从外面进来,恭敬地跪坐一旁:“小姐,您今日又告假,若是夫人知道了……” “明日是腊八节,各府都在准备明日的腊八粥和走礼的清单,没事的。”薛姌撩起车窗的厚帘,眯眼看着外面的景色,感慨:“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南陵城的雪景呢,真漂亮!” 桃枝虽然自小在南陵长大,但从懂事起就忙着帮家里做事,起早贪黑陀螺般忙碌。再长大些到曲家学规矩,更是甚少有外出的机会。此番也是初次见到落满霜雪,美的宛如仙境的城郊景色。 取下暖炉上的小铜壶给薛姌添了杯茶,桃枝问:“小姐,咱们这是去拜访谁啊?” 究竟是谁值得小姐亲自熬药到凌晨?甚至为了瞒过夫人,偷偷跟李嬷嬷撒娇半晌。 夜里没睡两个时辰又早早地爬起来,去库房寻这只小叶紫檀的木盒慎重装好。待去大太太屋里看望完伤寒卧床的娉婷小姐,等不及赵西又匆匆从秦家族学出来另外安排了这辆出城的那车…… 茶水沸了数次后,那车终于到了地方。薛姌撑伞站在一处被积雪盖住的小路前,浅杏色马面裙两侧红色飘带飞舞,雪花绕着水貂镶边的袖口打转。 桃枝看着面前深不见底的台阶咽了下口水:“小姐,雪天路滑,要不…咱们改日再来?” 薛姌将檀木盒护在胸前,扶着台阶一侧的护栏慢慢前行:“既然都道门口了,怎么能无功而返呢?不过桃枝姐姐留下吧,我自己进去就好。” 左右那位不会伤害她,她孤身前去也更方便些。 桃枝闷声抓住扶手,没再劝阻,也没有留下。 这样的人迹罕至的地方,她无论如何不会让小姐一个人。 半山腰处的园子前,一位面白无须,瞧不出年龄的青年男子垂眸观赏下面艰难前行的两位小客,一盏茶后朝旁边伺候的侍人抬了抬下巴。 折身返回暖融的寝殿,重重幔纱后的床榻上,一截小腿露在红色凤穿牡丹锦被外,肤如凝脂。墨发如绸染黑了半边床榻,更衬得女子露在锦被外的肩头莹润如玉。 “该起了,殿下!”男子撩开帐幔,轻唤还在熟睡的美人。 被搅了清梦的人躲闪轻喃:“子虞哥哥别闹了,腰疼呢……” 男子气息错了半拍,温柔地将人抱在怀里,取过床边早已备好的衣裳替她穿戴:“昨夜可是伤到殿下了?奴才下次轻点。” 睡眼朦胧的美人睁开眼,一双柔胰环住男子的脖颈,在他冰凉的唇瓣上轻咬:“这是惩罚!再自称奴才,我可就真的生气了!” 邵子虞轻拍她后背,认真地替她一件件穿好衣裳。 临起身前,在她眉心落下一吻,轻叹:“殿下已为了我放弃长公主的尊荣,我怎舍得惹你生气?快起吧,今日隐园难得来了客人。” “客人?”女子环住邵子虞的劲腰,靠在他怀里凝眉:“除了皇兄无人知我们在此,哪来的客人?” 邵子虞按在她腰际的手腕用力,把软玉温香从怀里拉开,边帮她挽发净面,边道:“应是个不请自来的小客人!很精致的女娃娃,我想你见了她定会欢喜。” “所以你就让人把她放上山了?子虞哥哥,你是不是在山上呆的无趣了?” 邵子虞在她鼻梁上轻敲:“可莫要不讲道理,明明是殿下喜欢孩子!快些收拾吧,等人家小姑娘上来了你还没起,长公主的颜面还要不要了?” 薛姌爬了两柱香上来,没有立即进园,却伫立在巍峨精致的隐园匾额下,仰头静默,感受着大人曾给他讲过的两个题字。 隐园,“隐”字厚重,停顿转折中都带着压抑和隐忍,而到了最右下角的“心”字,又郑重而悠长。“园”字灵动,笔法娴熟,起笔到收尾一气呵成,“口”字不留一点缝隙,像座谁也无法攻破的城墙。 彼时病入膏肓的启兰长公主亲自将这幅匾额送到岁安巷,求的是能和题字之人合葬。 而题字的人早已病逝多年…… 夜里陪她用膳时,大人给她讲了启兰长公主和宦官邵子虞的生离和死别,几度听得她落泪不止。 原来在南陵那座城里还短暂地住过一对情比金坚却缘分至浅的眷侣,只可惜着实结局令人唏嘘…… 一名拿着拂尘的太监弓腰过来:“主子问来客是哪家的小姐,到隐园可有什么事情?” 薛姌像模像样地行了个福礼,头上的两个小花苞插着的蝴蝶簪轻摇:“回小公公的话,我是薛姌,今天是特意上山来拜见启兰长公主的!” 小太监虽然是对她瞒着府门不报略有戒心,却还是被她略带奶气的脆声给喊软了心肠,手上打千回礼:“原来是薛小姐!您跟奴才来,主子已经在里面等着了!” 薛姌纳罕:“长公主知道我要来呀?” “哪能啊!是方才驸马爷晨练回来看到您在爬山,寻摸着您应该是要来园里拜访,这才差奴才过来迎您!” “原来是如此!那就有劳小公公啦!” 穿过青竹掩映的天然影壁进入正院,薛姌的眼前瞬间一片白芒,旁边的小公公笑着提醒:“咱们园子依山傍水,前后院有几眼温泉,难免雾气多了些,您当心脚下。” 薛姌紧了紧怀中的檀盒,低头认真跟随小太监的脚步在抄手游廊上慢走。 等到了正殿门口,小太监哈腰:“薛小姐在此稍等,容奴才进去禀告。” 没几息又小碎步过来,谄笑恭敬道:“薛小姐请!” 薛姌跟着垂首跟着小太监进去,大堂正中央放下檀盒,行叩拜大礼。 礼毕,上首惑人婉转声音传来:“想不到小小年纪竟是个规矩齐全的,来!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 薛姌心中一时感慨万千。 印象中形如耄耋老人的启兰长公主是绝没有这般嗓子的,哪怕没看到人也能猜到是怎样一个盛宠而娇的美人。 缓缓抬头,薛姌睁大眼睛印证心中的猜想。 启兰长公主也在细细打量下面小团子,待看清容貌模样,斜倚着迎风枕的身子坐直了些:“好精致的小姑娘,近前来,让本宫好好看看!” 薛姌此刻也看清她明艳冶丽的样貌,心神震动。 翠色华裳勾勒纤腰薄肩,正红的口脂描出饱满的唇形,胸前一块白玉镂空山水项链遮盖住下面峰峦的沟壑,抬指转眸间,媚色无双! 脸颊被一双细腻的手指轻点,薛姌看到了启兰长公主眼睛里闪着惊喜,她侧首对身边烹茶的邵子虞道:“难怪你说本宫见了定会欢喜,这般干净可爱的娃娃本宫可是多年不曾见过了!” 邵子虞低笑,将热茶给她们递过来:“能得你欢心也是她的造化!”转头问薛姌:“可用过膳了?” 薛姌抬头看他,又迅速把脑袋垂下,点头:“来之前用过的。” 启兰长公主拉着她肉肉的白嫩小手把玩,随意道:“无妨,让厨房多备一些孩子爱吃的菜,纵是早上用过这会儿也该饿了!” 邵子虞眸子中是藏不住的宠溺,颔首:“那我去安排,你和这小姑娘多聊会儿!披帛别弄掉了,当心着凉。” 随后体贴地带着一干伺候的下人离开,只余长公主的乳娘在屋内照看。 薛姌望着着邵子虞挺拔的背影,有些微微愣神。 残缺又如何?如此华茂春松的邵驸马实是当得起良人二字的。 不知提“隐园”二字的时候他是什么心情?是否是带着苦尽甘来的期盼,希冀能在这里和长公主一生一世一双人呢? “薛姑娘看什么呢?”启兰长公主起身,光脚踩在地上的虎皮毯上,视线掠过她手中的木盒,神色稍淡:“虽不知你家里人如何打听到本宫的消息,但你既是有备而来,想来是有所求!” 衣袖轻挥,暗香浮动。 “本宫与你有眼缘,便直白告诉你。”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启兰长公主道:“本宫与驸马避居在此,不欲沾染是非,背后之人让你来这一趟怕是要失望了!不过若是你喜欢这座园子,本宫倒是欢迎你常来的。” 见她只是安静地听着,没有辩解,启兰长公主对薛姌又多了几分欣赏:“回府之后如实将本宫的话转达便是,想来他们不会为难你一个小丫头。若有为难,你尽管上山来找本宫!” 薛姌缓缓跪下,双手将檀盒举过头顶,软声道:“长公主,民女不是受人指使来拜访您的。” “哦?”启兰长公主显然不信。 薛姌匍匐在地,深呼吸:“民女手上呈的是一味药丸,救的——是驸马大人!” “你放肆!” 启兰长公主震怒,手中茶盏猛然摔落,碎裂的瓷片刮着薛姌的手背飞过,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 “无知小童竟口出恶言?!本宫念你年纪小,不欲要你性命。可若是再让本宫听闻你诅咒驸马,乱葬岗上的寒鸦可就多了一道餐食!来人,将她给本宫扔出去!” 薛姌纹丝不动:“药丸治得是呕吐伴上腹疼痛且反复之症!民女不敢愚弄长公主。”药方是您并着题字一同送至岁安巷,求的是广积阴德,为驸马铺平转世的阴间坦途,她怎敢撒谎? “而民女所求,是您和驸马能长命百岁,能替民女庇护一人!” 23、第 23 章 厚重的门扉打开,薛姌慢慢走出,脸色苍白,右手不停地发抖。 桃枝焦急地上前:“小姐,您没事吧?” 听见碎瓷的声音和女子的怒吼时,桃枝想进去却被门口当值的太监死死拦住,这会儿看见她难看的脸色和狰狞的手背,急的啪嗒啪嗒掉眼泪:“这是怎么了?您怎么又受伤了?咱们走,奴婢带您去看大夫!” 薛姌虚弱地弯起眉眼:“好啊,我们下山。” 邵子虞拥着身体发颤的启兰长公主站在隐园门口,用大氅将人牢牢护在怀里:“殿下就这么把人撵走了?小姑娘手上还有伤呢!” 启兰长公主闷闷道:“你若是喜欢她,改日我再命人把她传来就是。”顿了下,她将手臂绕到邵子虞腰后,十指紧扣:“子虞哥哥,你会一直陪着我的。” “只要殿下不嫌弃,除了你身边,我哪儿都不会去的……午膳要凉了,咱们回去吧。” * 包成粽子的手被薛姌藏在衣袖里回了荷畔居,薛太太听闻她伤了手,急匆匆赶回来,强硬地拉过她的胳膊,查看完止哽咽:“怎么又受伤了啊?这都第几回了?姌姌,要不…那族学咱们不去了?”前程重要,可女儿的性命更重要。 “娘亲,我没事的!就是不小心划伤了而已。” 薛太太又气又急,想打她又下不了手,最终也只能亲自下厨给自己霉运缠身的闺女煲补汤。 老夫人过来的时候,薛姌翘着小脚丫半躺在床上。 “婉儿,姌姐儿右手受伤便不能提笔,再者天寒地动的,我寻思着明日起就让她和娉婷一起留在家里吧!明年开春以后再去族学。”老夫人对薛姌的关爱不作假,好好一个漂亮如年画的外祖女三天两头的受伤生病,现如今又这么虚弱的躺着,她老人家自是心疼不已。 薛太太对此举再赞同不过:“母亲说的正是!留在家里也好,让她们两姊妹多陪陪您!” 两人安顿好薛姌便到外间聊起了明日腊八节的事情,薛姌则躺在床上有些愧疚地闭眼假寐。 疲惫一天,她躺着没多久便睡意袭来,失去意识前她还在想明弘大师是否无恙?江宴哥哥不用其他人帮忙,他自己要怎么安排呢…… 昭恩寺,后山。 明弘大师坐在蒲团上双目紧闭,江宴与他对立而坐,同样沉默。 直到佛钟再次敲响,明弘大师缓缓睁眼,慈眉善目道:“天色已晚,早些回去歇息吧。” 江宴看向他,神色嘲讽:“您当初对母亲也是这样置之不理,不知她去世后你可曾后悔过?。” “生者必有尽,不生则不死,一切缘法皆有定数,莫强求。” 江宴冷笑:“人说佛子天生怜悯,我看你们才是最冷漠的。”轮椅转向殿门,他随口道:“明日腊八节,我下山给母亲上香,就不在寺里了。” 木鱼声阵阵穿过夜空。 明弘大师一声轻叹也夹在其中消散。 与此同时,将军府中,江夫人跪在江珲面前:“老爷,妾身寡闻孤陋,安于后宅,也是受人蒙蔽才犯了大错,求您看在孩子们的份上,饶了妾身这一回吧!” 江璎跪地磕头:“求父亲饶过母亲!明日腊八节二哥也会回来,您好不容易回来,能吃顿团圆饭也是好的啊!” 满屋的哭泣吵得江珲头疼不已,他甚至有些后悔此次求旨归乡。 小儿子与他离心离德,唯一的女儿又哭的肝肠寸断,想到在松鹤先生门下求学的次子江珂和留京的长子江瑞,他疲倦地起身:“起吧,不日赴京,你且好好操持年前在南陵的节礼,莫要再生事端!” 不等母女二人反应,江珲取了马鞭出门赴约。 身为将军,治家无方并不影响他的官场交际,门房收到的帖子堆积如山,有些他总要见一见的。 纵马到了绘春楼,恭候的人立即上前。楼里的笙歌飘过江面,娇娆地挠着人的心房,觥筹交错中,花魁半靠在江珲怀里劝酒。 后门吱呀一声,跑堂的小厮侧身从里面探出半个身子,左右观察一下才闪身出来,笑嘻嘻道:“赵西哥,事情办妥了!保管镇宁将军乐不思蜀,明日正午前绝对离不开绘春楼!” 赵西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递过去:“辛苦!你跟伺候的人说,只要事情办得好,之前那三十两只是定金。” “这我不能收!赵西哥,我在楼里难出去,我娘一个人在家全靠哥照应,哪儿还能要哥的东西!” 赵西嘿了一声,银锭强塞过去:“你想要哥也没有啊!雇主给的,我也有!” “那哥就把它交给我娘,我在楼里啥也不缺!快宵禁了,你快回去吧!” 兄弟俩默契地没再继续推辞,一个闪身回了绘春楼,一个则赶了辆马车,在城门关闭前出了南陵,朝昭恩寺方向疾驶而去。 冬日里的五更天还漆黑一片,守城门的士兵打着哈欠从篝火边起身开城门。 等着入城的小贩们挑着扁担,推着板车陆续往里进,一辆马车随着人群驶入,行至一处无人的街角,赵西跳下马车:“江三少爷,玉佩典当的银子除了花出去的,连同账单都在车内的包袱里,小的就送您到这,后会有期。” 江宴瞥了眼脚边的包袱,哑声道:“去吧,若是不想惹祸,便当从没见过我。” 外面没人回答,等马车再度行驶起来,一个穿着短打,脸带刀疤的壮汉提刀进来,审视了一眼江宴,不确定地问:“就是你送信给老子说要合作?” 江宴手持一卷古籍,头也没抬:“怎么?刘大当家怕了?” 刘昆伸手,将手中长刀搭在江宴的肩头,刀刃对准江宴的脖颈:“老子占山为匪多年,什么场面没见过?你别激怒老子,不然我怕明年今日没人给你上坟啊!” 江宴用书卷将刀柄轻轻推开,皱眉看着古籍上划出的刀痕:“刘大当家还是管好自己的兄弟,把事情做利索才好,否则钱财拿不到,说不定还要落个人头不保的下场!” 刘昆脸上的刀疤一抖:“只要你提供的消息无误,管他什么将军府还是王爷府,拿了钱财入水,老子就是皇帝!但你要是敢诓骗老子,我第一个拿你祭刀!” 疯狂的笑意爬上双眸,如躲在暗处的毒蛇突然吐着信子游到猎物面前,蠢蠢欲动:“合作愉快!” 刘昆被个几岁的小子看得心中一凛,啐了声:“你他娘是个疯子啊!” 将军府的门房被人悄无声息的解决,大门从里侧打开,刘昆心不甘情不愿地推着江宴入内。 “大当家的,人都已经解决了,三当家正带着人在开库房,您看……”将大门重新关好,匪徒不光不善地盯着江宴。 刘昆摆手:“嗳!咱们江湖有江湖的规矩,他没耍我们,我们也不平白造杀孽,让弟兄们手脚麻利点把东西运出去,尽快离开。” “是!” 打发走了手下,刘昆用刀柄敲了敲轮椅:“你让老子把你也弄进来是想做什么?告诉你,等会儿来不及的话,老子可管不了你死活!” 江宴脊背挺直,瘦削的脸颊上挂着令人不适的阴鸷笑意:“无妨,还劳烦你将我推到住院。” 一盆冷水泼透半身,江夫人浑身打着摆子被唤醒。等彻底看清自己的处境,惊恐地就要尖叫:“呜呜呜……” 江宴推动轮椅坐在她旁边,语速缓慢:“别叫了!若是将人都吵醒,只怕命就真留不得了!” 白色的寝衣贴身肌肤,隐隐透出保养得宜的身形,江夫人脸色白了又青,不停地弓腰含胸试图躲开门口处瞟来的视线。 江宴身体前倾,幽幽道:“我都还没将你扒光了扔到院子里任人观赏,你就吓成这样怎么行呢?”他低头整理了一下腿上的薄毯,好心提议:“其实放了姨娘也无妨。” 江夫人用力点头,呜呜声中全是祈求,可听到江宴下一句话,寒意顿时从脚底直刺太阳穴。 “那我便让璎妹妹出来供大家欣赏一番可好?” 发丝上的水底甩得到处都是,江宴嫌弃地啧了声,伸手扯下江夫人口中的布:“姨娘可别叫,否则我也不确定璎妹妹今日是睡在房中还是睡在庭院了!” 江夫人眼中又惊又俱,嗓子里的声音卡在喉咙口,又生生咽下去:“你…你这是做什么?你父亲还在家,你怎么敢?!” 父亲?呵。 “怎么敢啊…我想想!”江宴摩挲着左腕的臂钏,一字一句道:“许是因为江家纵容妾室生下长子,以至母亲抑郁成疾?或是姨娘你包藏祸心,时常带着两个儿子去恶心母亲?” 臂钏上的宝石一颗一颗带着弧度,他用指腹重重按压,声音轻快愉悦:“又或者是姨娘安排胞兄毁我双腿,还巧令名目霸占了母亲的嫁妆?再或者…是你想以绝后患,让人杀了我呢?” 一桩桩世家大族的阴私被被揭开,听得刘昆眼皮直跳,想到这些都跟眼前的女人有关,衣裳下那点子被勾起的兴致瞬间偃旗息鼓。 美人他感兴趣,哪怕是风韵犹存的妇人也没关系,但蛇蝎可就要不得了! 不过这给他提供消息的瘸子竟是将军府的子嗣? 他望了眼灯光下单薄的江宴,警戒心陡然拔高,怀里抱着的刀不着痕迹地放下来,摆成更易动作的姿势。 而江宴也缓缓抬头,正视江夫人。 “说到毁我双腿的人,姨娘不妨猜猜我是怎么知晓始作俑者的?” 24、第 24 章 火焰照亮黎明前漆黑的冬夜,灼人的热浪伴着恐慌蔓延。 刘昆骑在马上回头望向南陵城唇齿生寒。 他娘的!疯子! 姓江的全家没一个好东西! 当姨娘的不安分,暗害主母不说,竟敢伙同兄弟谋害子嗣!若不是办事不利索让那疯子记住了声音,怕是一辈子就这么心安理得地过自己舒服日子去了!还有那什么大师不过是为自己外曾孙讨个公道,黑心烂肝的小娘们竟然打算斩草除根? 真他娘的该杀! “大哥,咱快走吧!东西都已经装船,再不走等会儿官府查起来可就麻烦了!” 刘昆啐了一声,双腿加紧马腹,扬鞭:“走!” 管他什么纠葛恩怨,跟他有鸡毛关系? 还有那个疯子……想着最后那小妇惨死的模样,刘昆祈祷这辈子他们最好就再别遇上! 隐园里,暗卫的紧急求见启兰长公主。 “发生何事?” “回殿下,情况有变。” “细细说来。” “是!属下五更出城前往昭恩寺,并未寻到江三少爷。他去了…”他顿了下,声音平稳道:“属下在将军府找到他的时候,水寇已经搬空了将军府半数库房。” 启兰长公主喝茶的动作顿住:“堂堂将军府竟被将一群水寇洗劫?可有人伤亡?” 暗卫迟疑片刻,如实道:“据探子传报,水寇是用迷烟迷晕了阖府上下,从将军府祠堂边一处狗洞进入,而且他们对将军府地形十分熟悉,入府后直奔库房……应该是江三少爷与其里应外合了。水寇没有出手伤人,将军府的大火是江三少爷放的,府上除了江夫人,其他人都被江二少爷带人救了出来。” “只有江珲那个继室死了?”启兰长公主打开香炉添了块香片,木质的暗香飘出,让人心情跟着平复,她弹指:“继续说。” “……以上是属下亲耳听闻。之后江三少爷借由水寇之手用绳子把江夫人吊起来剥了人皮,烛火烧穿肠腹,直至将人活活疼死。最后江三少爷亲手在她身上浇上桐油,放了将军府的大火。” 咚! 香炉的铜盖从手上滑落,落在地上发出刺耳碰撞声,启兰长公主扭头问:“那孩子还不足十岁?” “是。” “江珲这是养了什么东西出来?”手指在桌案轻点几下,启兰长公主又问:“消息可有走漏?” 她既是答应了那丫头庇护江宴,那不管那是个什么牛鬼蛇神,只要不祸国殃民她都愿意应诺。 况且在她看来,那江珲的继室死有余辜! “回殿下,扒皮放火之事只有属下和当时在场的水寇贼首知晓,但盗窃朝廷命官府邸乃是诛九族的大罪,对方不敢轻易泄露。” 还有句话他没说出口——看过那样的江宴,只怕那贼首更怕江宴想起他,是以绝不会对外提起江夫人的事。 “因为事态严重,属下担心官府介入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已擅自做主把江三少爷提前送回了昭恩寺,特回来禀明殿下。” 启宁长公主摆手:“既然已经将他摘出去,就把后续的事情也处理干净吧!以后你就留在他身边,护他安危就好,有什么情况及时来报!” “是!” * 薛姌从睡梦中醒来,揉了揉眼睛唤桃枝。 见半天没人应她,便踩着小绣鞋走出房间,一绺发丝在额前翘着晃悠。 孙嬷嬷从外面进来,瞧见她一身单薄的寝衣站在门口,忙疾步过来:“哎呦,小姐怎么衣裳都没披就出来了,当心着凉!” 薛姌小小地打了个哈欠,带着娇憨的鼻音问:“孙嬷嬷,桃枝呢?还有院子里的其他人呢?” “嗐!镇宁将军府昨夜遭了窃,一把大火给将军府烧塌多半,江夫人也葬身火海丢了性命!周围几位夫人登门和老夫人商量着过去探望,所以各院下人们这会儿都被叫到前面去帮忙!” 哈欠打到一半顿住,薛姌眼睛有些呆滞地眨了几下,被消息砸晕的脑袋才开始转动。 火急火燎地梳洗完毕,薛姌随意蹬上一双小靴就往前院跑。 后面是孙嬷嬷抱着披风,提着暖手炉紧追不舍。 老夫人的院子里这会儿已经来了不少人,各家的夫人顾不上节礼,纷纷都在探听镇宁将军府的消息。 薛姌规矩地行礼后便安静地依偎在娘亲身边,观察诸位表情的同时也认真听着她们的交谈。 半晌后才从零碎的交谈里拼凑出将军府发生的事情。 昨夜将军外出应酬未归,再加上要等次子江珂回家过节,便彻夜燃灯。 可谁也没想到有歹人竟趁此间隙窃了将军府,临走前还推了烛台放起大火。侥幸江家二少爷归心似箭早早到家,及时发现,阖府这才没都在火海里殒命。 “江夫人不在了,他们府上现在只剩下将军和几个孩子。我说句实在的,以前我瞧不上那位,但人死债消,街头巷尾住了这么多年,咱们还是打心底里想帮衬帮衬的。” “是啊,老夫人方才派人来通知的时候我正打算过来,要怎么做您老人家吩咐一声,我们听您的。” 曲老夫人撑着拐站起来:“能来的都是看在街坊邻居的份上想尽一份心意的,如此咱们就一道儿过去,看看有什么能帮着操持的。家里有客或者家中无人主事的就等明儿再去,左右这一两天是忙不完的。” 大太太早在府外准备好了轿辇,待老夫人做完安排便送一行人出去。 “娘亲要忙,姌姌就留下来陪娉婷表姐吧?”薛姌拉住母亲的衣袖,仰头问她意见。 大舅母要在府中迎来送往,二舅母、三舅母和娘亲都要随着外祖母过去帮忙,薛姌懂事地主动留在府里替大舅母分忧。 大太太禁不住她这么贴心,牵着她目送车马离去后,从荷包里取了两颗金豌豆放到她掌心:“今天就辛苦姌姌帮舅母照顾你表姐了,这个拿去玩,有什么需要你就差人到前面来找舅母。” 薛姌乖巧地点头:“大舅母先忙,姌姌会照顾好表姐的!” 她带着彩绳和华容道去找曲娉婷,因为还在病中,两人没玩一会儿翻花绳,曲娉婷又昏沉地睡了过去。 薛姌看了眼窗外,安静地走到曲娉婷的桌案前,提笔练字。略带稚气的柳体匀衡挺秀,虽没有遒劲骨力,也深见功底。一篇辞赋默完,院外响起桃枝的声音。 她悄声关好门,行至院中:“可见到赵西了?” “回小姐,奴婢已经将您的话转达给他了,只是他今日当值,不方便离开族学,怕是要等晚上下值后才能去昭恩寺。” 粉唇轻抿,薛姌眼睛里的光亮稍暗,小扇子似的睫毛缓缓眨动,手指无意识扣在一起拧成了麻花,交叠处压出惨白。 桃枝看了不忍,沉默片刻后咬牙:“小姐若是放心,奴婢可以替您去一趟。” * 江宴从床榻上悠悠转醒,墨发披散,看上去十分羸弱。 他起身半靠在床头,先是愣怔地抓了下青灰色厚被,而后摸了摸后颈,眼露深思。 双臂撑着轮椅扶手坐上去,他将房门打开,刺眼的光慌得他眼角沁出湿意。 院内平日里负责照顾他的小沙弥正在洒扫,看见他出来呼了声佛号,拄着扫把跟他打招呼:“江施主醒啦?今日比平时起的都要晚些呢!” 江宴环视四周:“你一直都在院子里?可有其他人来过?” 小沙弥摇头:“一直在啊!师兄们都在忙着准备腊八粥和腊八豆腐,小僧今日还不曾见过他人。” “是么?”江宴拖长了声音回头看了眼屋内,随后像平日一样去水缸里取水洗漱。 水面上照应着他干净的容貌,身上的衣服和早晨下山时并无不同,除了转动脖颈时的胀痛,身体也没有其他异样。 回到屋内,他再度审视房间,察觉到床头多了一个不属于他的包袱。 慢慢拆开后露出里面的一团薄皮,腥气弥漫…… 重新将东西包好,随手将包袱扔到了恭桶内:“这东西太脏了,下次不用费心送回来。” 暗卫:“……” 再度出门,江宴从屋檐下挖起一捧积雪放在手中用力地搓揉,直到十指泛红,掌心热气直冒,才重新净手。 小沙弥蹲在地上不解地问:“江施主,你方才不是洗过了么?为什么又洗一遍呢?水很冷的。” 江宴盘刮着腕骨的臂钏,眯眼:“脏比冷可怕。” 用完小沙弥带回的早膳,江宴取了本书籍坐在炉火旁研读,只偶尔不经意地视线扫过窗棂和院门,似是在寻什么人。 暗卫看过他谈笑取了腕上臂钏将人扒皮的样子,尽管知道这少年对自己构不成什么威胁,但江宴每一次转头查找时,还是忍不住绷紧了皮,放缓了呼吸。 好在没过太久,小沙弥从外面兴冲冲地跑进来:“江施主,外面有人找你!” 江宴随手翻过一页书简,冷漠回应:“没空。” 按时辰算,江珲现在应该已经回府了。 不知他看到放任自流的将军府变成一片废墟的模样是个什么心情?这会儿派人来,莫非是想他给那对葬身火海的母女披麻戴孝? 想到自己纵下的那场大火,江宴有些遗憾地按了下后颈:“没能亲眼看到它付诸一炬,可惜了……” 小沙弥挠挠头:“什么一句啊?江施主如果没空,那小僧去帮施主回了外面的人。”转身时悄声嘀咕:“薛施主两日前才刚来过,怎么又派人送信呢?” 江宴按揉的动作一顿:“站住。” 25、第 25 章 佛门终是清净之地,吃穿用度至简至朴,哪怕江宴是明弘大师的血脉后人,除却因为腿疾给他分了名小沙弥帮扶,并未得到其他过多的优待。 桃枝第一次进来江宴居住的小院。 院门木质老旧,裂痕交错,院内一树一缸,再无其他。 羸弱又单薄的江宴坐在院中不甚宽敞的小道尽头,两垅堆积左右的雪堆成了唯一的亮色。这地方,竟是比她的居住的荷畔居后罩房还要轻简。 尽管如此,桃枝也不敢怠慢。上前行礼后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脑门锃亮,眼神单纯的小沙弥。 小沙弥:“?”看他做什么? 书简敲击轮椅扶手发出噹噹脆响,江宴随意且敷衍地建议:“不是在准备腊八粥么?你不想去?” 小沙弥豁然睁圆了眼睛! 怎么不想去? 其他的师兄师弟都过去了,只有他还留在这院子里伺候江宴,心中自然是有失落的。只是他虽人小,但心中有佛,亦有耳濡目染而不自知的慈悲,因此他不能抛下江宴一个人去热闹。 江宴问他,他便诚实作答。 扫雪的扫帚被他握在掌心旋转了一圈又一圈,小沙弥最终还是问出了自己最想问的问题:“小僧出去没关系吗?” 江宴似是被他赘述的话吵得有些不耐,言简意赅:“去。” 小沙弥高兴地点了下脚尖,提着扫帚就朝门外跑,到了院门边又急刹转身,放下扫帚后潦草地行个佛理,呼了佛号才再次飞奔起来。 碍事儿的小沙弥走了,江宴这才把视线落在桃枝身上。 “见过江三少爷!”桃枝再次弯腰行礼,板着小脸一字一句重复薛姌的话:“小姐让奴婢亲眼见到您,跟您说:将军府惨遭洗劫,将军震怒。江夫人葬身火海,其他人被江珂少爷所救,性命无忧。江宴哥哥虽在昭恩寺受佛祖庇佑,但也千万保重。” 桃枝说话的时候平铺直叙,在薛姌喊来娇娇软软的“江宴哥哥”到她嘴里堪比和尚念经般没半点起伏,但江宴眼底的皑皑寒雪悄然消融一角。 城里城外,到处都是在奔波准备年节的人。将军府出事,和江家有关系的、没关系的注意力都在那一府之间。 只有她,第一时间想的却是来给他通风报信。 她让桃枝转达了事情的始末,也转达了其中至关重要的几个人。 比如震怒的江珲,死了的姨娘,还有他那位被寄予众望的二哥江珂…… 其他无一伤亡? 江宴搭在腕骨的手指稍顿。 桃枝站在他身侧不远处,感觉身上落着的目光暖了又凉,一时间有些端不住刻意伪装的镇定,磕巴地补上最后一句:“若…若有危机,昭恩寺庇护不得,可求助隐园。” 长长地舒一口气,桃枝低头垂目,嘴唇紧抿。 她不识字,但却记得那日的匾额。也是在匾额下,太监提到的隐园。 小姐卖了绣鞋上的珍珠,熬夜煎制的药丸,以及隐园出来时的苍白脸色和满手伤痕……都是为了眼前的这位少爷? 江宴也在发愣,是以没注意到桃枝的异样。 隐园?他从未听说过。 但他相信薛姌不会无的放矢,因此不由得陷入沉思,连桃枝什么时候告辞的都没太注意,或者他也根本不在意。 时间一晃过了三日,薛姌既然从桃枝口中知道江宴无恙,不由得放下心来。 老夫人说不用去族学,但是薛姌依旧会每日准时起床读书习字两个时辰,再带上一些箱笼里翻出来的西坞城特色小东西去曲娉婷的院子里陪她解闷。 临近年关,曲府内外的事情繁多,大太太忙得脚不沾地,自是有些顾不上曲娉婷,因此每日见到懂事贴心帮忙照顾曲娉婷的薛姌,忍不住就要多夸两句,除此之外每次还会给上几颗金豌豆。 所以到了晚上,薛太太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就看见她盘腿坐在罗汉床上将金豌豆拨来拨去,念念有词的样子。 一扫白日的疲累,薛太太挥退伺候的人,轻手轻脚的走近。 但距离薛姌还有一步之遥的时候,脚步顿住,嘴角的笑意也顿住。 “陪娉婷姐姐打发时间,每日两颗金豌豆。” “距离这个月发月银还有五天,娘亲会给十两,大舅母会按照曲府的份例再给六两。” “马上过年,娘亲应该跟往年一样给五十两压岁钱。” “祖母应该比娘亲给的多一些,可外祖母手上的银钱不宽裕,光是长房就孙子孙女好几位,还有曲家二房的侄子侄孙,人数众多,那就不会给太多压岁钱吧?五十两?二十两?…想不起来了!可那岂不是娘亲和舅舅舅母们给的会更少?” 她有些苦恼。 因为实在太穷了! 买一副药就在当铺当掉了两颗海珠,共计二百两,年前要赎回来需要二百一十四两。 满打满算,她身上也只剩下三十两不到,万一娘亲到时候发现她珍珠绣鞋上的珍珠不见了…… 耳尖忽然被人捏住,薛姌愕然回头。 薛太太怕拉伤她耳朵,转头在她脑袋上敲了下:“家里短你吃喝了?小财奴,竟然敢算计起长辈来了?” 长者赐不敢辞。 可是长辈还没赐,她便在这盘算,属实是有些上不得台面的。薛家虽然没有曲府的势力声望,可要说起钱财,薛太太自认比府上任何哥哥嫂嫂富裕。经商多年,为了财帛起纠纷,生埋怨的事情比比皆是,薛太太不希望自己女儿小小年纪便长歪了去。 落座在薛姌旁边,她也学着薛姌的样子拨弄那些金豌豆,口中道:“你每月的月银加起来比娉婷还多,就是跟你表哥他们比也不虞多让,为何还要盘账揣测长辈?娘亲问你,若是你外祖母给的多了你作何感想?给的少了,你又什么想法?” “你盼着外祖母给你五十两压岁钱,若是她只给了十两,你是否会瞧不起曲家?你舅母们也因此只给你五两,你可会心生怨怼?” 薛姌摇头,她本也不是觊觎长辈们手中的压岁钱,只是想盘盘账,估摸一下自己还差多少银子才能赎回爹爹给她买来的珍珠,才能凑齐下一幅给邵驸马的药材钱。 谁知母亲会突然出现,还听见了她的碎碎念……不过,这件事确实是她不对! 薛姌在罗汉塌上跪好,仰头看向薛太太:“是姌姌错了,娘亲不要生气!” 伸手抚平娘亲眉黛间的褶痕,桃花眼里烛火闪耀:“不管外祖母他们给多少,姌姌都感激他们的!我和娘亲住在这里,是承外祖母恩惠。舅母们良善待我们,是承曲家福茵。如果不是这样,我们还应该给外祖母他们银子呢!就像租户们给娘亲交租子一样!” 薛太太眼皮一跳,继而欣慰。 不愧是她和老爷的孩子,心里的小账本清楚! “你如何知道租户们给娘亲交租子了?”她捏捏薛姌的鼻子,将人拖到自己怀里给她拆卸发髻。 薛姌眨了眨眼:“西坞城街九十九,薛家独占三十六!每年年初,租户都会往咱们家送好些年货,然后再把一年的租钱交上来!我有一次看见爹爹从珠宝行送的年货里抽了根金簪给娘亲戴上呢!” 薛太太被她说的脸一红,没注意手中力道扯疼了薛姌的发丝,见她眉眼疼得挤在了一起,忙心疼地帮她按揉。 薛姌眯着眼像个猫儿似的趴在薛太太腿上,手指点着她身上的金丝缠枝花纹闷闷地问:“娘亲,怎么样才能很快挣钱呢?” 薛太太想也没想:“赌坊。” 薛姌:“……”这话题是聊不下去了。 紧崩了一天的头皮被娘亲用掌心压着轻轻按揉,薛姌舒服地翻了个身,又问起今天她们在将军府的事情。 薛太太按揉的手一顿,随即又温柔地按压起来:“一切都顺利,再过四日出殡,到时候就结束了。只是可惜了江家二少爷,三年守孝,怕是参加不得明年的科举了!” 还有件事她没说——那将军府的外家当真是刁戚! 今日前去祭奠的人仍旧源源不断,几家过去帮忙的夫人陀螺般接待应酬,再加上江璎这个将军府嫡女,倒也还算勉强撑住了场面。 只是临近中午,外面突然就传来了一片呼天抢地的哀嚎引得街头巷尾纷纷注目。 为首一名身穿麻衣的老妇人拄着拐,老泪纵横。旁边两个媳妇子模样的小妇则是一边哭的声泪俱下,一边还劝着老夫人当心身体,身后还跟着几十口身穿麻衣,哭得好不难过的人。 前去吊唁的人原还不明白来者何人,待那老妇人一声尖锐刺耳的“我可怜的闺女啊”出口,便也明白这怕是江珲的岳家。 但娘家人凭吊,一则时间不对,二则阵仗也不对。好事的人就往旁边站了站,且看江家又要出什么风波。 几十人一拥而进,哭声此起彼伏。 江珂江璎虽极少见自己的亲外祖母,却认得经常来家中的舅舅,即使心中不喜,但出于礼数不得不上前招待。 柳福看了眼态度不咸不淡的江珲,身形略微僵硬。 但是外甥搀着自己的胳膊,心中就又有了底气。等点了香,双膝跪下,柳福以额触地,悲怆喊道:“姐姐,你走的冤!你且等着,我们柳家满门在此,定要那江宴亲自来你棺椁前,给咱们一个交代!” 26、第 26 章 漏夜更鼓不停,风声夹着飘雪在窗外拍打,呜呜声从缝隙里钻进来,又被一层薄如蝉翼的真丝绡挡住前路,阻挡在暖融的寝房之外。 桃枝的呼吸从床幔外均匀地传进床幔,本应睡着的薛姌侧身蜷缩在锦被里,一双桃花眼迷茫却清醒。 梦里梦外,薛姌仔细想了半宿终于确定:她似乎一文钱也不曾自己挣过。 幼时爹娘富足,她锦衣玉食,后来尽管受到的磋磨不少,但也与钱财无关。更不用说大人将她带进岁安巷后的日子,连府里最好的宴春山房都给了她,其他自然也都是最好的。 她想挣银子。 这辈子她得让自己手里有财,身边有才。如此才能护得住自己,护得住家人,护得住还未成长起来的大人。 良才可遇不可求,她如今身边有桃枝和孙嬷嬷足以应付。 可财从何来?总不能真像娘亲说的去赌坊博个家财万贯吧? 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薛姌无奈地将锦被慢慢拉过头顶。 闷闷的低声抱怨幽幽传出:“到底怎样才能挣很多银子啊……” 翌日清晨,桃枝端着温水进来,孙妈妈在屋里替薛姌准备今日要穿的衣裳鞋靴和可能会用到的一应物件。 薛姌自律性很强,起床这件事基本不用两人操心,是个顶好伺候的主子。 只是当床幔被一双小手拉开,露出里面睡眼惺惺的小人儿时,桃枝险些扔了手里的木盆,孙妈妈差点儿失手跌落正在暖炉上烘烤的衣裳,齐声吸气。 薛姌平日瓷□□嫩的小脸这会儿惨白油亮,一双漂亮的眼睛下面尽是乌青,再配上起床时散落的头发,也不怪两人乍一看以为撞了鬼。 “孙妈妈?桃枝?”薛姌迷蒙着唤人:“你们站着不动做什么?见鬼了?” 孙妈妈:“……” 桃枝:“……”小姐你倒也不必这么聪明。 一番洗漱过后,重新扎上可爱的两个小花苞,帮上飘红的丝绸发带,一盏暖茶入腹,薛姌的脸色也总算好转了些。 她带着桃枝出现在薛太太房间的时候,李嬷嬷正在伺候薛太太梳妆,看见她喜庆的红色兔毛夹袄人忍不住眼角笑出几道褶:“咱们小姐出落地愈发好了,再过两年只怕有的主子烦忧哟!” 薛太太带好耳坠转过来,招手将人叫到身前:“脸色似乎不太好,可是昨晚受凉了?” “没有哦!我身体可好啦!”她往前面凑了凑:“真的!” 她一双眼睛因为睡得太晚,酸涩的厉害,不明原因的人看上去就像是天生噙了一层水光,娇娇的,湿漉漉的。 就算是天天看着她,薛太太也挡不住女儿这般目光,哎呦一声把人拉进怀里,又捏了捏她如剥壳鸡蛋似的脸颊:“几岁了还跟我撒娇!” 薛姌扑到她怀里咯咯地笑,一时间荷畔居里全是她银铃般的笑声。 母女两人坐下来用早膳的时候薛太太才想起薛姌今日的反常:“平日这个时候你都在书房,今日怎么来我这里了?” 薛姌放下木箸,期盼地看着她:“我想跟娘亲一起出门,好不好?” “可是娘亲还要跟外祖母一起去将军府,怕是无法带着你!若是你觉得闷了,不如让孙妈妈和桃枝陪着你去街上逛逛?” 最是贪玩的年纪,薛太太没打算刻意拘着她。总归在身边养不了多少年,将来更是不可知,她总是盼着自己的孩子能开心些。 但将军府是办白事,那地儿不吉利,如果非要出府散心,她更希望薛姌出门看看热闹的南陵。 李嬷嬷略一沉吟,上前两步:“近来街上人多,小姐若是想出去倒不如问问几位孙少爷,再带上些小厮护卫,这样更稳妥些。” 薛太太拍手:“是了,我近来忙得险些忘了这回事!待会儿到前面问问,娉婷身体也好了,若是大嫂同意,让娉婷也一起去。” 说完又瞥了眼薛姌:“给姌姌多备些银两带上,免得到时候看上什么又囊中羞涩!” 薛姌:“!” 直至行到街上,小厮将马车停下,薛姌摸着荷包才有些恍惚。 薛太太说给她多备些银两,李嬷嬷就当真给她多备些——整整三百两! 她小心地捂了捂荷包,觉得甚是烫手。可这次带他们出来的曲泽暄显然误会了她的动作,过来对她和曲娉婷叮嘱:“街上人多拥挤,你们切莫走的太远,若是看上什么了,告诉为兄便是。” 出门前母亲给了他五十两银子作为几人的开销,这对于月银不过十两的曲泽暄来说无疑是一笔巨款,至少现在他觉得自己腰板挺硬实。 再者,妹妹和小表妹被精米细粮地养得如此懂事乖巧,他怎么忍心让她门为了银钱俗物产生苦恼。 嗯,买! 三少爷曲泽旭凑过来:“二哥,你带了多少银子,我能不能去买只蛐蛐?” 四少爷曲泽昭也迈着小腿过来扯他衣袖,小声道:“二哥哥,我也要。” 曲泽暄脸一黑,每人给了一弹指,敲曲泽旭的尤其重:“想回家抄书还是跪祠堂?” 曲泽旭悻悻地摸了摸自己的脑门:“不给买就不给买呗,打我做什么?” 而挨揍的另外一只则悄悄躲到薛姌身后,不敢再吱声。 一行五人带着小厮丫鬟和护卫,也算是浩浩荡荡,尤其走在前列的是容貌清贵的曲泽暄,张扬开朗的曲泽旭,想不引人瞩目都难。 可随着他们走过,路上的行人则将更多的目光放在后面的三位身上。 “身形窈窕的那位是曲家大小姐,这气质可真是——” “词穷了吧?她可是近年来咱南陵公认的第一美人坯子,多少人家等着她长大的,还用你形容?”吐槽声一顿,咦了一声:“旁边的富贵小公子我晓得是曲家长房的四少爷,可中间那位粉雕玉琢的女娃娃是谁?好生漂亮的眉眼!” 南陵未出阁的女子出门多待帷帽或覆面纱,曲娉婷和薛姌便是选择了后者。 曲娉婷人如其名,少女身形初长,可见婀娜,眉目流转间尽是世家的骄矜和清傲。而身高只到她肩膀薛姌一双桃花眼敛尽风情,只余单纯和清澈。长睫眨动,如黑蝶翻飞,只差把人的心都给看软了。 两人都是自小见惯了这样场面的,不甚在意,走走停停倒也买了不少感兴趣的小东西。 只是薛姌始终觉得又一道视线黏在自己后背上,凉意岑岑又霸道凶狠。可等她转身,又没发现任何异常。想着年底拍花子的人怕是也多,她不禁在牵着曲娉婷的同时,又伸手拉住了曲泽暄的衣袖。 街边一辆马车上,冷白枯瘦的手指放下轿帘,低垂的眉眼里冷色翻涌,揉捏腕骨的手背上,青筋毕露。 车窗外,脚步声由远及近停下,再递过一道食盒进来,声音不愉:“三少爷,将军吩咐巳时二刻您必须回到府上,还请您不要令属下为难。” 羸弱少年探手打开食盒的盖子,几颗饱满圆润的馄饨躺在汤碗里,热气蒸腾。 只是下一刻,食盒被人从里侧掀翻,热汤泼洒,馄饨滚落,马车内少年声如破锣:“我从不吃酸。” 熙攘的人群中,薛姌回头张望。 她是不是听见江宴哥哥的声音了? 想想又觉得不可能,不由得笑自己疑神疑鬼。 雪天路滑,他又行动不便,怎么会从昭恩寺来街市? 黏在身上的那道目光也消失了,薛姌身上一轻,不再胡思乱想,便开始梳理她一路走来的收获。 街头第一家是钱庄,这样的生意她肯定是做不得。第二家是个老字号点心斋,点心样式多,味道也好,口碑在南陵城十年如一日的好,她若是没有新花样,显然也没办法竞争,这条生财路便也是断了。 第三家是做糖果生意的,里面各色糖果按照颜色,口味甚至是功效分门别类放置得井井有条,远看如彩虹般绚烂,最关键的是价格便宜,外面带着孩子排队的人一丈有余。 第四家…… 到现在已经第三十九家了,可薛姌愣是没找到一个自己这个年龄能做的生意,不禁有些气馁。 不管是身高、声音还是时间,她都太受限了。 曲泽暄回头就看见小表妹蔫头耷脑的模样,脚尖一转回身弯腰:“姌姌为何不开心了?” 薛姌本能地后退半步,又想起自己的年龄无需和他这么避讳,正想说自己没事,听见不远处一声脆响。目光穿过他的耳际,薛姌咽了下口水,软声提醒:“我没有不开心哦,但是泽暄哥哥似乎要不开心了!” 曲泽暄不明所以,但顺着她的目光看到前面的“盛况”,脑袋嗡地一下,直觉自己的腰板许是要塌了。 而他们右手边的古董铺子里,曲娉婷和曲泽昭看看一地的碎片,又看看始作俑者曲泽旭的脚,神色难辨。 原来就在薛姌发呆的功夫,曲泽旭拉上曲泽昭拐进了古董铺,曲娉婷不放心地跟过去,便看见曲泽旭正捧着一个蛐蛐罐左瞄右看,口中啧啧有声。 曲娉婷想出声提醒他二哥哥方才说的话,谁知正打算把罐子刚回去的曲泽旭被她的声音一惊,胳膊放错了位置,蛐蛐罐便在地上碎成了花儿,里面蹦出的蟋蟀则被跳起来曲泽旭一脚踩在鞋底。 柜台后面老板惊天一呼:“我的刑天,我的彩瓷狮子滚球罐!” 薛姌则在听见罐名时刹那怔住。 27、第 27 章 掌柜抱着曲泽旭大腿哭声凄厉,引得外间行人纷纷驻足。 眼看人围的越来越多,曲泽旭拽着衣摆使劲儿蹬腿,想甩掉在他裤腿上落泪抹鼻涕的掌柜:“你放开我,我刚做的新衣裳!” “这可是我花了三年才求来彩瓷狮子滚球罐!还有我的刑天,那可是百两难寻的寿星青!” 曲泽旭倒吸一口凉气,瞬间觉得自己的脚重千斤。他跟几个同窗好友也喜欢玩蛐蛐,虽不知道刑天的名字,却明白掌柜口中所说的寿星青。 到了此刻,他终于是懂得怕了,茫茫然抬头,无助地看向曲泽暄:“二哥……” 曲泽暄木着脸走进古董铺子,先是长揖赔礼,悄悄按了下腰间的荷包,压低声音道:“掌柜的,此事我们兄妹几人绝不会推脱,不如我们里面详谈。” 掌柜的看见他,慢吞吞从地上起来,双手一抱挪开曲泽旭的那条腿,从怀中掏出一方干净的帕子小心地收起“刑天”的尸体,转身走进里间。 曲泽暄没好气地瞪了眼曲泽旭,抬步跟上。 “表妹,你看什么呢?碎都碎了,再看也没用啊!”曲泽旭如霜打茄子般沮丧地跟在最后,转头看向还蹲在地上查看碎片的薛姌,有气无力地招呼她一起:“反正都要赔银子了,他总不至于还要我们打扫,走吧。” 薛姌在掌心收了几块碎片沉默跟上。 “几位出身名门,想来见识比我多,那我也就不绕弯子了!外间被贵府少爷摔碎的,乃是张大家亲自烧制描绘的彩瓷狮子滚球罐,有价无市。我的刑天,更是每天精心养护,花费无数心血准备参加明年促织赛一举夺魁的!” 掌柜的捂着胸口,一副随时昏过去的样子,说到最后,俨然是一步登天时被人扯了天梯的绝望。 曲泽暄面上不显,心却越来越沉。 如果这掌柜肯一口报价索要赔偿,事情倒好解决,而现在这模样,想来是要狮子大开口了。 曲泽旭瑟瑟往后退半步,梗着脖子就要昏厥过去。 家里规矩有多严,名声有多重要,他比其他几个兄长弟弟更清楚!偷摸在外面跟几个相熟的好友玩蛐蛐倒也无伤大雅,但现在闹得这么严重,他怕是不死也得脱层皮! “掌柜的,舍弟并非有意,还请您见谅!不知那只罐子您是多少银两购得?”曲泽暄强忍住把自家二弟直接拍死的冲动,平和谦逊地询问:“还有…刑天,若是您肯作价折算就给我一个数额,若是不行,我们定当竭尽全力帮您寻一只相同品相的赔给您,您看如何?” 话里话外,将曲家的礼数和气度尽显,且不管等会儿回府怎么跟家里交代,至少在外面决不能辱没了曲家的名声。 掌柜的又哼哼唧唧半晌,伸出五根手指。 曲泽旭睁大眼睛:“五百两?!”他们平日里买个不过的罐子最多五两! “五千两!”掌柜的沉沉落座:“蛐蛐罐四千五百两!刑天折价五百两,若是你们同意便命人回去取钱,若是不同意,咱们也可以到外间让街坊邻居评评理!再不成知府门前走一遭也未尝不可!” 总之这银子,他要定了! 饶是曲泽暄多修养了几年脾性,却也终归还是少年。 被掌柜咄咄相逼至此,脸色涨红,胸腔起伏,低声喝道:“掌柜的莫要欺人太甚!便是一件上等古董物件也极少有这般匪夷所思的价格!” 曲娉婷将薛姌和曲泽昭拉在身后,一双露在外面的杏眼压制住厌恶,浅声调和:“我观这间古董铺面乃是新晋开张,想来掌柜的不是本地人,只是不知您可听说过寒梅巷曲家?” 掌柜衣袖下轻巧的手指一顿,继而不知想到了什么,笑道:“是一门三进士同朝为官的曲家?自然识得!怎么,小姐打算用曲家逼我退让?” 这话委实让几兄妹有些下不了台面。 接下来便是据理力争,在他这句话后也变成仗势欺人。 气氛瞬时变得有些剑拔弩张,年纪最小的曲泽昭吓得紧紧攥住曲娉婷和薛姌得见衣袖。 躲在众人身后的薛姌深深闭了下桃花眼,睁开后,悄悄从曲娉婷身后探出头,软糯糯开口:“二表哥,彩瓷狮子滚球罐好像五千两也求不到欸!” 曲泽暄踉跄后退半步,不可置信地转头:“姌姌……”关键时候胳膊肘往外拐?是怕他们回去后被罚的不够重么? 掌柜一口茶堵在嗓子眼险些咳出来,豆眼里贼光闪烁:“曲府果然是簪缨世家,连小姐的见识都如此渊博!说的不错,只因这罐子原是好友所藏,这才便宜了我!四千五百两,我——” “可这罐子是赝品啊?便是四十五两也不值呢!”娇娇软软的声音在掌柜激昂的声音下飘出,说话的人还羞怯怯地抓了下自己发髻上垂下来的红色绸带,显得有些局促。 “张大家的彩瓷蛐蛐罐都是成对出窑,成双出售。最关键的是,张大家制罐,并不喜在罐底留名,而是会在盖子里做空心雕刻,不仅彰显了他的技艺,还增加了罐内通风透气性,更适合蛐蛐存活,可这个明明是实心……” 薛姌将方才握在手中的碎片拿出来,房间里呼吸的声音轻浅。 直至她说完,掌柜爆喝:“你胡说!” 薛姌无辜地眨眼:“没有哦!掌柜若是不信,也可以请行家过来掌眼给看看!”圆滚滚白生生的手指朝着外间的博古架上指了指:“但是掌柜铺子里那么多赝品,行家来过,你这铺面的生意怕是也做不下去了!” 掌柜抖着腿站起来又跌坐,凶狠地朝薛姌龇牙:“黄毛丫头信口胡说,信不信我将你扭送官府!” 曲泽暄一步上前放在薛姌前面,挺直腰杆,居高临下地看着掌柜:“好大的口气!你妄想用赝品当做真品诓骗曲府四千五百两纹银,现在就是掌柜的不想报官,我们也想请知府大人评评理!来人,去府衙门前击鼓,鸣冤!” 振袖一挥,曲泽暄牵着薛姌从里面出来,朗声道:“既然罐子是假的,焉知你所说的寿星青真假与否,既是如此,一道在公堂理论便是!曲府众人,等着您公堂对峙!” 跨过古董铺子的门槛,曲泽旭从后面一把将薛姌抱起,举过头顶原地转了几圈,伸手使劲揉了揉她的脸颊:“表妹!你刚才可真是威风!说的好!今天你想吃什么,想要什么,三表哥给你买!” 简直是救命之恩! 别说私房钱拿出来给小表妹买东西,就是让他背着绕南陵一圈也不是不可以。 曲娉婷过来帮薛姌整理好有些凌乱的头发,正要开口询问她如何知晓这么多,就见掌柜的从里面冲出来的,拦住他们的去路。 曲府的护卫立时围过来,小厮丫鬟们将主子紧护在身后。 理亏的时候他们不会做仗势欺人的事,但现在误会弄清了,几位少爷小姐哪还有被人随便拿捏的道理? 曲泽旭冷哼:“真当我们曲府好欺辱不成?” 掌柜的立即摆手:“误会!几位少爷小姐误会了!”他将视线落在薛姌身上,作揖告饶:“方才是我糊涂,没搞清楚真假误会了贵府的少爷!只是恳请诸位看在我也是被人蒙骗的份上,能给我一次改过的机会!” 见他们无动于衷,他从手里拿出一张收据:“你们看,那只罐子当真是我三千两从好友手中收来的,银货两讫,有此凭据为证!” 曲泽旭扯过来看了眼,确实并非作伪,但他还是怒火滔天:“你明明三千两买来的罐子,为何方才要讹我们四千五百两?” 许是他声音太大,不少人又纷纷投来目光,掌柜双手合十深深一拜:“几位少爷小姐,咱们里面聊,如何?只要事情不闹大,我们好商量!” 说完,他又看向薛姌,奈何小团子被那张牙舞爪的少年牢牢护在身后,连片衣角都很难看到。 曲泽暄其实也并不想给家里惹事,见他态度软下来,挑眉给自己的小厮使了个颜色,再度带着几人进了古董铺子。 都坐落后,他从袖袋里掏出那张装了“刑天”尸体的手帕和一张银票放到桌面上:“我虽鱼目混珠弄错了罐子的真假,但这只蝈蝈真的是难得一见的青顶寿星头,一直藏在手里养精蓄锐,所以在圈子里还没名声,但绝对是能一战成名的狠角色!” 又将银票推送到曲泽暄面前:“只是若非舍妹提醒,我竟是不知自己被人愚弄,实属可恨!这五百两当做赔礼,还请诸位笑纳!” 曲泽暄控制好自己的表情,谨慎地将银票推回去:“无功不受禄,既然是搞错了,我们接受掌柜的道歉。至于那只蝈蝈,我们会尽量寻一只相同品相地赔给你。” 说完他瞥了眼曲泽旭,含义不言而喻。 “不不!”掌柜地再次将银票推过去,视线也再度落在薛姌身上:“实不相瞒,其实…是我有个不情之请!这位小姐既然能辨出彩瓷狮子滚球的真假,又一眼看出铺面里摆了不少赝品,想来对这些物件所知甚广,我手上有批新到的东西,不知可否请小姐帮着掌掌眼?” 薛姌:“?!” 28、第 28 章 满堂十只眼睛齐刷刷看向自己,尽管带着面纱,薛姌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颊。 曲泽暄沉吟片刻:“表妹,你跟我来!” 两人站在外间一处角落,曲泽暄表情严肃:“我知姑父在西坞城生意做的颇大,想必表妹自出生起就见识不凡,只是古董行里水深似海,表妹千万不要勉强。” 总是赔那掌柜百两银子,也好过一着不慎让表妹名声受损! 可薛姌想的确实另外一件事。 从街头走到街尾,她都没有寻摸出一个自己目前能做的生意。眼下掌柜的拿出五百两,说是赔礼道歉,实则是请她出手,等于这银子就是请她的资费…… 再抬头,薛姌藏下眼尾的狡黠,问:“可我们到哪里找一只价值百两的蝈蝈赔给人家呢?” 曲泽暄:“……”回府定要将三弟按在地上狠抽一顿鞭子! 衣袖被人轻轻扯动,薛姌坚定又稚嫩的声音响起:“二表哥,让我试试吧?万一不成我们再想办法赔掌柜银子!如果我可以的话,说不定还能给咱们挣五百两银子呢!” 曲泽暄蹲下,视线与她齐平:“你可想好了?” 薛姌点头。 “好!”曲泽暄把手搭在她小小的肩膀上,认真道:“你且去看看,便是无法帮到他,也诚实相告。万事有二表哥在,别怕!” 薛姌在心底摇头,想说她怕什么呢? 对古董的鉴别其实她并未刻意学过,只是梦里一生,她曾亲手将爹娘多年给她积攒的嫁妆一件件卖出去,每一件过手,都有人在旁长啧短啊地在旁评判…… 宴春山房修养时,大人见她常常盯着些漂亮的物件器皿出神,偶尔会问她在想什么。 再后来她的床头总会多出几本绘着精致花纹的图册,里面各式图案精美,旁边还有华滋遒劲的详细注解,更甚者,那些书册里的物件还会出现在宴春山房的各个角落:膳桌上,书房里,黄杨木雕花小几上,落地罩旁,梳妆台上,盥洗室小摆盘中…… 而彩瓷狮子滚球,也曾出现在宴春山房的抱厦里,但被她病痛昏厥时不甚打碎了一只。 醒来时大人坐在床边不远处正在看折子,她用完药想说抱歉弄坏了他寻来的古玩,他却让人把一只托盘送过来,指着上面的罐子盖碎片给她看:“此物确是真品,剩下一只可放心呈到御前,多谢……” “表妹?”曲泽暄的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唤回她跑远的思绪:“怎么了?” 面纱下,薛姌嘴角翘起,声音轻快:“没事啊,走,二表哥,我们挣银子去!” 重新回到房间,掌柜从座椅上站起来,有些紧张地盯着他们兄妹。 曲泽暄将薛姌安顿好,沉声道:“帮掌柜的掌柜的掌眼可以,不过我们要约法三章:第一,绝不可将今日之事泄露给除房间外的任何人。第二,舍妹年纪小,眼力和见识有限,若是稍后出现什么差池,概不负责。第三,若非舍妹愿意,掌柜不可擅自叨扰。” 掌柜咂摸了一会儿他话里的含义,豆眼笑成一条细线:“您说的这些没问题!我且赌上自己财路做誓,还请少爷放心!” 那头货出的急,他原还下不了决心,如今有个现成的小福星帮忙,他总不会亏了去。 一番耽搁后,掌柜笑得见牙不见眼,亲自弓腰送一行人出门,桃枝手里还捧了一个做工精良的琅彩蒜头瓶。 曲泽暄掂了下手中木盒,一并交给桃枝:“你家小姐的,好生看管。” 薛姌知道里面是掌柜的所赠五百两银,眉眼弯弯:“二表哥就全部给我了?” 曲泽暄还没来得及说话,曲泽旭就挤过来:“不给你给谁?不过你如果不想要,给我呀!哎呦——二哥你打我做什么?” 曲娉婷轻飘飘地睨过来:“该打!”然后揽过薛姌:“妹妹辛苦许久可累了?让二哥哥请客,我们去百味楼用午膳!” 曲泽昭小尾巴似的站在后面,满眼放光,薛姌轻咳一声,骄矜地抬起下巴:“我可是刚得了一大笔酬银,我请客呀!” 几人含笑转向,沿途讨论等会儿要点的菜色。 薛姌和曲泽昭一起被护在中间,面纱下笑容明媚。 “快走!这将军府的大戏三天一出,谁知道今天又唱到第几折!” “江三少爷连主母去世都没出现,突然回府,定然是有要事!走快些,否则错过好戏了!” “别猜啦!听老陈头说,昨个儿死了的那位娘家人呼啦啦来了一群,棺材前说是江三少爷害死了那位嘞!估摸着今天把人从寺里接回来就是给人家交代呢!” “真是他害死了主母?天老子,快走快走,看看到底怎么个事!” 曲泽旭正兴高采烈地报菜名,猛地被撞了个趔趄,他转头正准备呵斥,就见一道红色身影从他眼皮子底下飘过,一转眼就入了人海。 他还在想谁家的小崽子这么冒失,就被自家二哥拎着衣领往前跑,口中还焦急地喊着:“表妹!你做什么去啊?” * 将军府,几十名披麻戴孝的人站在大门前,中间带着抹额的老太太虚弱地倚靠在儿媳身上,一副随时准备背过气的样子。 而他们对面,坐在轮椅上的少年神色恹恹。 “有什么话进去说,堵在门口成什么样子?”江珲从里面大步走来,疲倦又暴躁。 门口潦草给那柳老太太行了礼,背手跟江宴说:“既然到了,就进来上柱香。” 对柳家满门熟视无睹的少年见了他,更是不喜,在轮椅上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讥诮反驳:“她也配?” 柳福暴怒:“放肆!”他环视众人,食指虚点江宴:“大家伙看看,就是这个不遵孝道,悖逆无德的江三,就是他谋害了家姐!” 江珲举刀横立,呵斥:“住嘴!你是个什么东西,敢站在将军府门前对我将军府子嗣口出狂言?” 此刻,他算是对柳家人彻底厌恶了。 先是他印象中温柔小意,克己体贴的柳氏当了倒家贼,败了将军府明面上半数家业。 然而不等他彻底清算,一把大火烧起来,剩下的那半数也尽数埋葬,连带着江家的祖宅也毁了大半,剩下一片断壁残桓。如果不是各府愿意出手帮忙,这场丧事都要借地儿举行。 这便罢了,近几日他还连续收到加急密信。密报所讲皆是朝中对他的参奏,所列缺漏尽是他恶意敛财,治家不严,娶妻不贤,识人不明…… 想到这一桩桩一件件,他不由得更对柳家这些连累他仕途的人更加迁怒,谁给他们胆子在他这个当爹的面前,对他的儿子耀武扬威? “他是什么东西?”柳家老太太站起身,跺脚:“他是你小舅子,他是我闺女的兄弟!” 往前走两步,老太太面目狰狞:“我闺女在江府死不瞑目,全须全尾地来你家,走的时候就剩下一把烧枯的碎骨头,怎么?我柳家还不能来讨个公道了?” 柳家人有了壮胆的,陆续有人上前,围观百姓指指点点的声音也愈加喧嚣。 柳福上前搀住自家老娘,悲愤道:“外面那个是姐夫的儿子,可我姐也为你江家生儿育女,同样功不可没!三少爷对我姐早就恨之入骨,这么些年连一声母亲都没喊过,更是有人看见三少爷在江家失火当晚入了府,然后家姐就没了!难道姐夫就不打算给我姐姐,给我柳家一个交代?” 铿锵的讨伐说的情真意切,引得百姓都戒备地看向江宴,揣测声不绝于耳。 江宴闲闲地扣了扣轮椅的扶手,腕骨的臂钏与扶手相触发出嗒嗒的响声,仿佛嘲笑。 交代?呵。 将军府子嗣?看来江珲果然老了,连几日前的话都记不住了。 “姨娘死于烈火,着实可怜!只是人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兴许是因果循环的报应呢?”江宴似阴恻恻地盯着柳福:“若说有人指正是我做的,不如将人带出来当面对质?” “将军年纪大了,脑子不好!前些时日我早已自请除族,并非将军府子嗣。若是你介意,我也可以不姓江。” 阴鸷尖锐的话像一把尖刀,撕开喧嚣,令场面一静。 此起彼伏的抽气声中,江珲呼吸粗重,拇指一推,手中长刀出鞘,哗地一声,杀气毕露。 柳家人连同老太太齐齐后退,身体后仰。 瞧热闹的百姓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挤挤挨挨地靠着,唯恐江珲一个不高兴,将刀甩在自己身上。 唯有中间坐着的江宴,偏执阴冷地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周身幽凉无忌,旁观者无不脊背发凉。 半晌,江珲嗬嗬低笑,随着笑声越来越大,他猛地收刀回鞘:“都想看热闹是不是?行,看!既然脸面都不要了,那就在这审!有冤的说冤,有仇的报仇!来人,搬椅子过来!” 江璎从站在门口,隔着家丁和柳家人,怨毒的目光落在江宴身上。背后一只手伸过来,盖住她的脑袋,迫使她低头:“妹妹,越是恨一个人,越要忍耐,找准时机才能一击必胜。” 江宴似有所感,阴沉的目光穿过人群,直视门内。 指尖敲打的动作稍停,他有些不耐地皱了皱眉,胳膊收回,另一只手探到衣袖内,指尖相错,臂钏应声而开,缓慢抬头的同时,唇边绽开疯癫的笑意,低喃声恰好落入刚刚赶到的薛姌耳中:“啧,既然都想死,那不如就玉石俱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