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捡到你了》 1、野狗 《野狗》 文/甜早 2020年,三月中旬。 淮江市临着海,连着下了将近半个月的春雨,淅淅又沥沥,气温闷热又裹挟着潮湿,躁得人叫苦不迭。 男生宿舍里,室友于冲从手机屏幕上刚开的一把游戏中挪开,看向门口正在换鞋的陈钧炽,随口问:“这个点出门去哪?晚上和老大女朋友宿舍的联谊你不去了?” 少年一言不发地蹲在地上系鞋带,闻言只是抬头轻轻“嗯”了一下,接着说:“去南离寺转转。” “南离寺?”于冲低着头乱点屏幕,复述一遍后惊诧反问,“你去南离寺干嘛?求姻缘?那还不如来参加我们的联谊,比去寺里乱拜来得快得多。” “不是。”陈钧炽理了下因为弯腰皱起的衣角,“我有男朋友了,不求这个。” “啊,有男朋友……啊?!男朋友?”于冲的语气跌宕起伏,听了他的话之后来了八卦兴致,游戏也不打了,手机随手丢在一旁,“喜欢男的啊?” 陈钧炽对他惊诧的目光视若无睹。 或者说,已经习惯如常,这样的目光,之前在青野一中的时候,接受过太多。 “嗯。”他不置可否。 “你小子,行啊!瞒着我们一个多学期了吧?”于冲一乐,“你早说嘛!亏我还纳闷这么久,这么吃香的帅哥却见了女人都绕道走,原来是不喜欢女的!” 陈钧炽懒得解释更多,抬腕瞥了眼时间,距离预定的入寺时间还剩差不多二十分钟,他不得已打断于冲还在继续叭叭的嘴:“我得先走了。” “噢,噢!好,你走吧走吧。”于冲愣了下,冲他挥一挥手,又重新投入他紧张刺激的游戏中去。 南离寺就在淮江大学隔壁,步行过去拢共也用不了二十分钟,陈钧炽只是嫌于冲嘴太碎,不愿同他多说,才找了借口提前出发。 也不算太早,步伐迈得小些,速度慢点,磨蹭一会便也差不多能到预定的点。 路上遇到专业课老师周衡,迎面撞上,陈钧炽不得已跟他打了个招呼,“周老师。” 周衡停下脚步眯着眼看过来,几秒后了然“啊”了声,“小陈同学,出学校去?” 他淡然点头:“嗯。” “哦对了。”周衡想起来什么,“晚上来实验室一趟,上次你们小组交上来的数据有些问题,应该是反应式列错了。” 大学里能遇到一个如此费神费力的老师不容易,陈钧炽欣然允下,承诺晚饭后会赶过去。 和周衡老师道别后,他看着时间差不多,恢复一贯的步行速度,往校门口走。 中途插在兜里的手碰到手机的金属壳背面,索性掏出来,点进微信找到人发消息。 【jc:准备去南离寺,你有什么愿望,我给帮你许。】 【jc:不回我的话,我可就只给我自己许了。】 以往这个点,贺执几乎都秒回,今天也不知他在做什么,好几分钟过去,手机依旧维持着刚才平静的状态,无新消息进入。 他边走路边在想,贺执这个点会做什么。 青野巷里的这个时间往往最沉寂,拉着摇椅坐在门口晒太阳的大爷大妈们都会趁着这个点回去睡午觉,巷尾的小卖铺老板大概正用破旧的电视机外放着他爱看的无厘头家庭伦理剧。 青野一中的学生该去上学了,要么在去学校的路上,要么在家准备出发。 贺执不爱睡午觉,他总说浪费时间。 小卖铺老板爱看的电视剧,他总悄悄同陈钧炽吐槽,里面光是婆媳斗争就能放一整集还有多。 若是换做之前他还在青野巷读书的时候,贺执会乐此不疲的送他去上学,而后在一中门口的老樟树底下坐一下午,等他放学,再接他回去。 “比我妈还尽责啊。”他那时总这么调侃。 贺执才不会被他动摇,认真又认真地说:“我就这么一个陈钧炽,你说呢,他跟我家小黄可一样重要。” 陈钧炽顺着他的话回:“我也就这么一个贺执。” 思绪飘回,好像自从来了江淮,陈钧炽便对他平日里动向知之甚少,通常都是他在说自己在学校遇到什么事,贺执边听边回。 他好像很少主动说起自己在做什么。 远远的,陈钧炽瞧见南离寺的大门,低头最后看了眼手机,对面的人还未回消息。 右眼皮不受控制的跳了一下,他没当回事,扫了门口的入寺码进门,左边的房间里开了个窗户,里头有人不断的添补外边还未点燃的香。 陈钧炽跟着路人过去,也取了一根。 南离寺的路面凹凸不平,都是半块半块的石板路,刚下过一场雨的缘故,块与块之间都积满了水,深浅不一。 稍不小心,便溅上一裤筒的泥点。 陈钧炽皱着眉弯下腰去,一只手举着未点的香,另一只手刚准备从口袋里掏出干净的纸,指尖却感受到手机的震动。 他直起身站到路边的树下,掏出手机,屏幕上来电归属地显示的“尾寻”。 那是青野巷所属的市名。 没来由的,他第一次在接电话前感受到一阵紧张。 电话接通,他“喂”了一声,对面背景音混乱又嘈杂,“把人搬上来”、“别碰到他手了”、“让一让”,各种关键词一股脑被他捕捉,话筒那边无人应答,他又加大声音“喂”了一遍。 这回对面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后,有人接起。 “陈钧炽先生吗,这里是尾寻市中心医院急救中心,手机主人出了车祸,您是他紧急联系人,请问您现在方便来医院一趟吗?” 耳边风声蓦地变大,他的大脑短暂宕机一阵。 第一反应是电话是不是打错了人,陈钧炽“啊”了一声,带着疑问。 对面大概以为他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语气急促,尾音上扬,语气里明显透露着焦急。 完全是本能反应使然,陈钧炽下意识应了好,对面大概忙得很,立刻挂断电话,手机听筒里只剩下冰冷无情的“嘟嘟”声。 此刻若是路过的人往树下看一眼,便能见着他双目空洞无神,脸色僵硬,裤腿挽了一半欲放不放的狼狈姿态。 贺执不在家好好呆着,怎么会突然出车祸? 青野巷里的车一向少得可怜,巷子里的路又窄又烂,住那儿的人几乎用不着小轿车,外边也没有司机愿意开着车进来。 最多不过是哪家的亲戚来探访,开着车进了巷子,即便这样速度也不会快,压根犯不着撞人。 思绪拧成一团乱麻,他越想越心慌。 陈钧炽低头,视线落在左手攥着的未点燃的香,旁边人来人往,都是虔诚祈祷的人,脚步动了动,顺着人流往上走。 香火味愈发浓重,他却安不下心来。 听说南离寺许的愿最灵,陈钧炽来之前还没想好许什么愿,但这会儿不一样。 他学着身边人有模有样地将香点燃,走近了点儿,在排列有序的蒲团上跪着,双手紧紧握着香,用力到指骨都泛着白。 “保佑贺执平安,健康,顺遂。” 他几乎用了此生最诚挚最虔心的祈祷,求神佛保佑。所有的心愿在这一条面前都通通溃败,没有哪一条,比希望贺执健康平安更重要。 默念之后弯身三次再睁眼,一片模糊,双眼聚焦都难,他呆立在原地半晌,才看清了前方的景象。 随即起身,随着人群走近香火炉,将手中燃着的香插进香火堆里。 片刻后才堪堪回过神来,手机打开购票页面,买到他最早能赶上的那班飞机,连回宿舍收拾行李的功夫都省去,直接在路边拦了辆无客出租车,马不停蹄地赶往机场。 陈钧炽感觉自己此刻又冲动又冷静,冷静的是,出租车上还不忘给周衡老师发消息,解释自己今晚过不去的原因。 至于冲动—— 机场人潮涌动,陈钧炽不断穿插在各路队伍之间,边跑边道歉,中途遭到好几个路人的白眼,陈钧炽视若无睹,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对不起”三个字。 向来只有被别人插队欺负的份的他,破天荒的在过安检时插了别人的队。 被插队的大叔还算温和,看着他急急忙忙的样子,干脆让他排自己前边。 陈钧炽回头道了歉,又解释道:“我的飞机快停止登机了,我不能错过。” 大叔摆摆手说没事儿,让他安心排。 飞机准点起飞,他坐在靠窗的位置,目光越过机翼看着地面越缩越小的城市建筑,没来由地怀念起青野巷里桃花源般的生活。 手机开了飞行模式,页面停留在和贺执的聊天框里,最后一条消息是陈钧炽上飞机之前发送的—— 【jc:贺执,你再等等我。】 2、野狗 2018年的暑夏,接连下了几天歇斯底里的暴雨过后,难得放晴,潮湿闷热的高温随时都能把人整发成水汽。 树上的蝉吵着闹着,似乎也在嫌热。 陈钧炽顶着暴晒的烈日搬进了青野巷的破旧居民楼里。 居民楼破旧到什么程度呢?他说不上来。 墙皮一层又一层的脱落,露出里头的红色砖瓦,还算完整的几面墙也好不到哪儿去,大片的灰黑色直观的反映出这里的气候湿润,墙上还落着几道脚印,大概是哪个顽皮的小孩往上踹了几脚。 这条巷子里顽皮的小孩多得数不胜数,至少陈钧炽从停在巷口的搬家卡车上下来时,车边就绕了一群半大不大的小屁孩们,男女都有,手拉着手在路边绕圈圈,还唱着他听不懂的童谣。 “青野巷的狗, 逮着人就咬, 没脸也没皮, 穷得叮当响。” 狗啊?哪有狗?陈钧炽四下环视一圈,也没找见任何一条狗的身影。 但屁点大的小孩子们乐此不疲得念着,转了一圈又一圈,精力旺盛至此,把他看得脑袋都发晕。 从前一个家里带来的东西又多又杂,搬家工人跑上跑下了好几趟,才把大件的搬完,陈钧炽帮着去拎小件,中途还遇上对门邻居拉开门,问他们需不需要帮忙。 邻居是个头发黑中夹白的老大爷,姓林,热心肠得很,不等陈钧炽发话,乐呵乐呵的跑出来去接卡车上的东西,给人放门口,又重新跑下去。 不怕累似的,比他这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体力还好。 唯一的缺点就是有点耳背,陈钧炽对着他的耳边大喊了三次自己的名字之后,林大爷挠着头呵呵傻笑:“陈什么玩意儿?” “算了。”这句是跟他自己说的。 “您叫我小陈就行!”这话是对着林大爷吼出来的。 林大爷终于听清,露出一副恍然的神情:“噢,噢,小陈呐!你一个人住?” 他大声答:“还有我妈!” 陈钧炽转头寻人,却发现她妈魏如萍已经安然在沙发上坐下,手里还抓着不知哪里顺来的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 要是吉尼斯纪录里增加一个世界上谁最爱偷懒的奖项,百分百非她莫属。 但他早已经习惯,对此甚至有点儿无动于衷。 能让魏如萍主动干起来的事,除了做饭,找不出第二件。 说起来魏如萍也挺可怜的,她一身懒劲儿完全是被那个男人惯出来的,前半生这个女人大概过得顺风顺水,啥事不想,烦恼全无,唯一的信念便是依靠男人——也就是他亲爹。 或许是生活过得太清闲,老天看不过去,给她使了个绊子,让她猝不及防之下,被依靠了小半生的男人反将一军,连着她亲生儿子一起逐出家门。 至此,魏如萍的依靠从老公——准确点说现在是前夫,变成了儿子。 听起来就挺不靠谱的,陈钧炽本人也这么觉得。 魏如萍女士好像还挺享受的,从她现在瘫在沙发上几近睡着的状态可以看出,自己亲儿子还是值得依靠的。 跟林大爷道别之后,陈钧炽重新返回卡车前,把最后一点儿东西搬下来,跟搬家师傅结了帐,看着卡车扬长而去,尾气喷了他一脸时,他才感觉到一点迷茫。 迷茫过后,方才在这围着唱童谣的小孩们也许都各回各家去了,整条巷子由喧闹归为平静,耳边嗡嗡声散去大半,他缓慢地眨了下眼。 这就是他以后要生活的地方,说不准要呆多久,保不齐可能是一辈子。 他要融入新的环境,认识新的陌生人,习惯崭新的生活方式,在谁也不认识的学校里念书。 想想还有些接受不了。 从小他便生活在城市里,不说养尊处优,至少衣食无忧,家住三环以外的正规小区里,每一块墙皮都是完整的,即使残缺,物业也能迅速找人填补好。 而青野巷里的居民们,大部分可能连物业都不清楚是什么。 他还有一点儿畏惧交际,即使在之前的学校里,他也没有一群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狐朋狗友们,唯独跟坐了将近一年的书呆子同桌熟了那么一丁点。 制造完这么一大通焦虑,他站在楼下叹了口长气,目光留恋在方才轰然起步的大卡车上,企图用最后一丝念想让卡车载着他回去。 这是不可能的。 陈钧炽接受现实,闪身上楼,进屋。 魏如萍女士躺在小沙发上闭着眼,一脸安详,听见开门的动静,将眼睛睁开一丝小缝,看清来人,随即又闭紧。 几秒过后听见她问:“你明天得去学校报道了吧?” 陈钧炽闷头“嗯”了一声,又接着整理房间内堆了满地的零碎物件,这块连下脚的地都没了,他提着腿立在中间,扫了一圈,又愣愣将腿落回去。 “从今往后学习这块就得靠你自觉了,没了你爸……没了那个狗男人来管你,你别以为就可以为所欲为了,要是考不上大学,我第一个把你扔出去,听见没?” 魏如萍难得絮絮叨叨一次,陈钧炽却听得烦躁。 以前她可从来没问过他的任何一次考试成绩,到这反倒开始假惺惺的,连“考不上大学”这种话都说得出口。 以陈钧炽在之前学校的那份漂亮的成绩单来看,考不上大学的可能性为零。 这些魏如萍通通闻所未闻,他也懒得一字一句向她汇报。 翌日便是开学,陈钧炽不得不提早上床的时间,艰难从物品堆里翻出他的书包和文具用品后,他望着一地狼藉,心累得很。 他索性放任不管,回卧室后砰地关上门,把自己往床上一扔,倒头大睡。 不知是太累还是换了新环境不适应的缘故,这一晚他少说做了五个梦,其中有四个都是魏如萍面目狰狞地跟个泼妇似的大吼大叫——这些场景都极其眼熟,离开那男人之前的最后一段时间,家里每天都在反复上演。 至于剩下那个梦,或许受白天听见的童谣的影响,陈钧炽梦见一只又凶又狂的大狗,两只前腿翘起来都快赶上一个人高,就冲着他狂吠,扑着上来咬他,吓得他直接睁眼醒了。 缓了好一会之后,他的双眼重新聚焦在天花板上,窗外天刚蒙蒙亮,微弱的光线透过模糊的玻璃窗照在床头,陈钧炽翻身摸到闹钟,看了眼时间。 「6:26」 昨晚睡前定的闹钟是六点四十,他提早了十几分钟醒来,本想再躺会去睡个短小的回笼觉,闭眼又是那只发狂的狗,吓得他神志清醒,索性下床去洗漱。 隔壁魏如萍女士的房间毫无响动,陈钧炽猜也能猜到,这辈子想吃到她做的早餐,不如做个梦来的比较快。 在楼下的早餐铺子里随意解决了一顿之后,他按着路线找到青野一中,铁铸的校门锈了大半,门口保安屁股下的椅子一只腿瘸着,他人还能心安理得的阖眼小憩,陈钧炽心下佩服。 和其他地方的转学生不同,青野一中是个压根不需要找关系都能进的学校,毕竟这么大点地儿就这么一所中学,青野巷里的各路牛鬼蛇神都齐聚于此。 陈钧炽顺着指示牌找到高中部教学楼,学校破归破,竟也认真给每栋楼都取了个名,譬如他要去的这栋楼,叫至善楼。 他还扫了眼指示牌其他地方,妄图找出另一栋叫至纯楼的名儿来,可惜并没有。 高三年级在至善楼五楼,陈钧炽光是爬上去就废了不少劲儿,走到教室办公室门前时,他仍小口喘着气。 四班班主任叫林原,陈钧炽找到他工位时,意外发现,林原竟是个挺年轻的男教师。 毕竟在他的学习生涯中,高三老师往往都是白头发地中海一类的。 林原不仅年轻,长得也挺顺眼,银质金属边框的半框眼镜架在鼻梁上,衬出三分斯文败类之感来。 陈钧炽立在他座位边上,“林老师。” 林原顺着抬头的动作往上推了下镜框,盯着他看了好几秒之后,大概才想起来他是哪号人物:“陈钧炽?” “嗯。”他点了下头。 “欢迎你加入高三四班,这边是你的新教材。”林原从办公桌底下搬上来一垒书,再次扶了扶眼镜,“我先带你去教室跟同学们打个招呼,然后你利用课余时间去教务处办一下转学手续可以吧?” “可以,谢谢林老师。”陈钧炽搬起他的新教材,跟在林原身后。 四班教室在办公室对面,但需要绕整层楼一圈才能到达那一边,一路上经过一班二班三班,然后是六班五班,最后才到四班。 路程很长,大概是怕尴尬,林原一直在同他搭话。 林原问:“你是从大城市来的吧?” “嗯。” 他边点头,加速步伐:“我们这不比你以前的学校,估计够你苦一阵子了。” “……”不知道答什么,他选择沉默。 “你在以前的学校成绩还好吧?” “挺好的。”他这时也懒得谦虚。 林原有些意外,挑眉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再然后,两人到了高三四班的教室门口。 林原领着他走进教室时,班上瞬间静了一静。 转学生,新鲜得很。 林原拍了两下巴掌,招手让陈钧炽站到讲台正中心来,手搭在他的肩上:“安静一下,这是我们这学期新转来的一位同学,未来高三一年他会和我们一同度过啊。” 接着转向他:“你来介绍一下。” 陈钧炽还是有些不习惯这样的场面,全班近四十双眼睛同时盯着他,面上装得镇定,实际上一开口就露馅,声音又小又讷:“我叫陈钧炽。” 自我介绍简短到一旁的林原还有些没反应过来,扭头诧异问了句:“没了?” 陈钧炽呆立着摇头。 从他说完名字之后,台下的窃窃私语未曾断过。 “转学生还挺帅的,就是看着有点傻。” “像个书呆子,再帅也没用,不招人喜欢。” “是挺帅的,和我们班那谁不相上下的。” “快别提了,那人什么时候来上过学。” “要我说,还是他帅点,至少人看着挺干净,清爽,这才是十七八岁的少年该有的样子嘛。” “确实,比咱班那野狗人模人样多了。” 当然这些话陈钧炽都没听见,林原在旁边给他指了指教室后排角落里空着的连坐,“那两个位置你随便坐。” 陈钧炽没什么神情,木木地往最后一排走。 然而其中一张靠外的桌肚里已然塞满了崭新的教材。 他不知道这个座位是不是有其他人,也不敢问,犹豫再三,他转进另一个座位里坐下。 这张塞满教材的课桌椅的主人究竟是谁,大概是他在青野一中遇到的第一个难题。 经过陈钧炽一整天的观察下来,发现青野一中比他想象的还要混乱。 这所中学之所以得名一中,压根不是因为其有良好的师资力量或是优秀人才,完全只是因为青野就这一所中学,才让它侥幸占了个一中的大名。 里头的学生就更不用多说,他所在的四班,非重点班,鱼龙混杂,各种不学无术之人齐聚一堂,上课也没个正形,老师在台上讲,同学们在台下讲。 演二重奏似的,压根没人管。 甚至管也管不动。 林原这个班主任,在偌大的四班里,毫无威慑力。 陈钧炽斜前方的女生一整天光摆弄她那面缺角的粉色镜子,躲在镜子背后用她劣质的三无口红反复摩擦自己的唇,角度不当时,他还能在镜中和那人对视。 接连对视几次后,陈钧炽头都不敢再抬。 放学的铃声打响,他几乎是逃也似的跑出学校。在校外撑着腿重重长舒一口气,才慢慢往家的方向挪。 刚走近青野巷的拐角,陈钧炽便被巷口蹲着的一人一狗惊得后退几步。 倒也不能怪他,昨晚做的那个荒诞的梦之后,他见着狗还有些发怵。 这狗是只小土狗,又黄又黑,像从未洗过澡的流浪狗,靠墙蹲着,尾巴短短一截垂落在地,张嘴还往下流哈喇子,馋兮兮地望着他。 陈钧炽想说他不是食物,目光却反被旁边挨着蹲着的人吸引过去。 那人套着件极其宽松的灰色连帽衫,肩线落在手臂的上半部分,帽子扣在头顶,巨大的帽沿完全挡住,看不清脸。 连帽衫的袖口、前胸和后背处都有大小不一,深浅不同的脏污,跟旁边的小土狗简直不相上下。 如此高温之下还裹得这么严实,真是神人。 或许是他停留的时间太久,打量的目光太过明显,一直垂头的人忽地抬起了眸,薄薄的眼皮撑开,正撞进他的视线里。 那一刹那,陈钧炽有些失了神。 和身上脏兮兮的穿着反差极大,那人有一双极其干净乌黑的眼瞳。 又黑又亮,像小狗似的。 就这么定定地对视了好几秒,那人率先不耐烦的挪开了眼,语气不善:“看什么看,不讨饭,不要钱,收回你的可怜目光。” “对不起。”陈钧炽还没回神,礼貌使然,他下意识道歉,“不是故意要看你的。” 蹲着的那人再次掀起眼皮望过来,在他平整干净的校服上打量一道,来了点兴致,勾起唇角问道:“青野一中的?好学生?” 陈钧炽不知道他眼里的好学生是什么定义。 至少他并不觉得,青野一中和好学生之间可以划等号。 那人见他半晌不出声,自觉没趣,重新恢复那副兴致缺缺的冷淡神情,随意扬了扬手:“滚吧滚吧,好学生,别挨老子。” 陈钧炽还是没动。 莫名的,这人就像有吸引力一般,让他挪不开眸,迈不开腿,走不动道。 蹲着的人又是一愣,随即抱起身边看戏的小黄狗起身,陈钧炽这才发觉,这人比他还高几公分,他看着他时还需要微微仰头。 “好学生,听没听过青野巷的童谣?”那人问。 “听过。”陈钧炽终于出声。 毕竟托那破童谣的福,昨晚才会梦见如此离奇的景象。 “听过还不绕着我走?”那人嗤一声笑了,“青野巷的狗,小黄算一条。” 他掂了掂手里柔弱的黄狗,又腾出一只手指了指自己。 “另一条,是我。” 3、野狗 身着板正校服的陈钧炽在听完他的话之后,和抱着那条叫“小黄”的小土狗的少年相对无言,默了好一会儿。 陈钧炽努努嘴想说话,最后也不知该说什么。 “我脸上有东西?”那人就快把不耐烦三个字写在脸上。 他摇头:“没有。” 对面的人正对着他翻了个顶天的白眼,“那你看屁。” 面前少年看起来防备心很重,有种随时会跳起来给他一棍子的感觉。反倒是他怀里的小黄脏归脏,但它瞪着湿漉漉的眼睛盯着人时,会让他忍不住心软。 怀着这股心软,他忽然想伸手去摸摸小狗的脑袋,手刚扬起一半,动作被打断。 不是被面前那个暴躁少年,而是—— “小陈?杵这干嘛?”熟悉的声音。 从旁边楼梯间踱步出来的林大爷,穿的还是前一天那件白色的老汉背心,手压在陈钧炽的手背上,目光在触及抱着狗的那人时,眼底闪去一丝嫌恶。 与此同时,陈钧炽的手腕被拽住,整个人被扯得往后退了几步——罪魁祸首是林大爷。 林大爷将人扯到自己身后,语重心长道:“离那条疯狗远一点,脏得很,爱咬人,小心伤了自己。” 他的声音大得一贯如此,因为耳背,自以为的小声,实际上方圆几米内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他的话里像是在说那人抱着的小黄狗,话外又好似另有所指。 陈钧炽几乎是下意识去瞟墙边的少年。 出乎他意料的,那人此时反倒看起来冷静,神情间无分毫波动,像是压根没听见,手臂勾在身前,低头逗弄着怀里小狗的下巴。 林大爷见他不动,出声催促:“快走快走。” 昨天搬家时林大爷出了不少力,陈钧炽对此仍心存感激,实在拗不过,被他带着往边上走了几步后,挣扎着迈出步子往楼上走。 他消失在楼梯转角的那一瞬,少年从墙边直起身子,掸了掸在身上存在感并不强的墙灰后,面不改色地擦过林大爷的肩,径直朝着巷尾走去。 “你!”林大爷惊愕低头去看老汉背心盖不住的肩膀处,灰色帽衫蹭过他皮肤,随即指着贺执的背影破口大骂,“死狗!走路不长眼,往人身上撞,你迟早也被撞死!” 灰色连帽衫太过宽松,衬得他整个人单薄,帽子松垮地脱下来,露出一头乌黑的发。 他听得清楚,却头也不回。 仰着脸冲着天吹了声拖长音的口哨,挑衅又狠戾。 老旧居民楼的楼道又窄又暗,陈钧炽站在301房门口,反手在背后的书包袋里摸钥匙,不甚熟练的对准锁孔,一转一拉,连接处生锈的铁门被拉开,伴随着吱呀一声响。 和门内昏暗光线一道涌出的,还有一袋扎着口的垃圾,估计是魏如萍随手靠着门放了还没来得及倒的,门一开,塑料袋失去支撑,倒在他脚前。 他俯身去扶,视线却掠过透明塑料袋里的撕碎的纸片。 看那样子,大概是魏如萍之前最宝贵的存折。 那存折是魏如萍前半辈子炫耀的资本,逢人便说:“这可是我老公给我攒的钱!” 久而久之,她那群小姐妹们都听厌烦了,一见她拿起存折,便各自默契地散开。 而如今这本存折的下场竟沦落进了垃圾堆里,想必是爱惜之人不再需要它了。 陈钧炽将这袋垃圾转移至楼道口,面色平静地进门,一副什么也没看见的模样,低头换鞋。 “回来了?”屋里的人大约是听见动静,踩着拖鞋走出来,蹭在地上发出啪嗒啪嗒的摩擦怪声,明显是拖鞋不合脚导致的。 “新学校怎么样,还适应吧?” 这是魏如萍女士对他为数不多的关心,陈钧炽闷着头答:“适应。” 一听就是反话。 魏如萍听不出来,她今日看起来心情颇好,甚至还贴心伸手接过他背后的书包,转身往客厅走——甚至压根算不上客厅,最多只是在沙发和床之间加了道隔板隔出来的逼仄空间。 然后将他的包随意一扔,又拐回她的厨房。 这种行为简直就是多此一举,陈钧炽还得从沙发上捡起他的书包带进卧室。能在这样狭小的空间里拥有独立的卧室,他已经很满意了。 作业刚摊开没一分钟,卧室门被推开,魏如萍探了半个身子进来:“去巷尾小卖铺买瓶酱油和醋回来,我忘买了。” 她总是如此,把他当苦力使。 他习惯了,淡淡地“嗯”了一声,将钥匙放进口袋里,桌上的手机也一并放入。 手机是个老年机,魏如萍想让他专心学习,收了他的智能机,不知从哪里买来这种老古董,跟块砖头似的,只能接电话发短信,唯二的娱乐只有灰白模式的贪吃蛇和需要点技术才能玩的滚小球游戏。 出门时,对面的门也同时拉开,陈钧炽不太想打招呼,但内心里又有个懂礼貌的小人驱使着他开口。 目光对视上的瞬间,他不情愿说:“林爷爷好。” 林大爷嘴一张,大声问:“小陈啊,又出门啦?” 他敷衍点头,“去安佳一趟。” 安佳是小卖铺的名字。 林大爷一拍脑门,想到什么似的,“方才你见着那人,不是什么好东西,别怪我啰嗦,以后你见了他得绕道走。” 不提这个还好,他一说,陈钧炽又开始下意识抵触。 明明他跟那人也是第一次见面,但听到林大爷这么说,还是为那人不公,都是十七八岁的少年,怎么待遇天差地别。 但他不好驳了林大爷的面子,轻点了下头,侧身窜出狭窄的楼道,呼吸到外边净透的空气,他松了口气。 今天是搬家第二天,安佳他就去过一次,青野巷还没摸熟,天色渐暗,他凭着记忆里的路找,直走一小段距离后左拐—— 成功在青野巷子里迷了路。 不知拐进哪条分错的小路上,路灯仅有一盏,暗得仿佛随时会熄灭,光源只能照到方圆三米之内。 三米之内肉眼可见的,只有脚下极不平整的青石子路。 黑夜像是一头能把人吞噬的洪水猛兽,又静,周围环境里但凡有一丝响动,都像放大了无数倍一样,让人完全无法忽略。 不远处的黑暗里发出吱呀一声,像是有人踩在树叶上发出的声响。 声音不大,但清晰。 陈钧炽下意识瑟缩一下,往路灯的方向退了一步,背蹭在路灯掉漆的杆上,火灼般的疼。 一秒、两秒、三秒。 之后,一团黑影横冲直撞的撞在他脚上,毛绒触感反映在他裸露一截的脚踝上,他僵在原地,呼吸都屏住一瞬。 缓了又缓,才低下头去。 看清罪魁祸首之后,他小声惊呼:“小黄?” 小黄满眼无辜,尾巴翘起,一个劲儿地晃。 陈钧炽缓慢蹲下去,手触在小黄的脑袋上,出乎意料的软,他轻声问:“你主人呢?” 说主人主人到。 从方才小黄窜出的那片阴影里,走出来个散漫的身影,目光先是在陈钧炽身上转了一圈,又低头去看死蹭着人脚脖子的狗。 他嗤笑了一声,“花痴狗。” 陈钧炽惊诧抬眼,面前那人唇角弯着,幅度不明显,身上的狠戾气息散了大半,像是摘掉了那层伪装面具之下的,是个和他别无二致的温顺少年。 但那浮起的一丝笑意转瞬即逝,他拍了两下掌,小黄立刻松开陈钧炽的脚,小跑着扑进他伸着的两只手里,缩在他怀里。 那人一巴掌拍在狗脑袋上,大概是用了狠劲,小黄转头冲着他呲牙咧嘴。 陈钧炽仍旧蹲着,借着路灯昏暗的光,他看清自己的白鞋鞋面上,留下两个浅浅的灰色爪印。 “别打它。”他说了句。 那人放弃和小黄挣扎,又笑了下,和刚才的笑不一样,是个冷哼,带着不屑:“我的狗,要你管?” 他被噎了下,随即起身,挺直着背,想起自己出门的目的,再出声时语气温顺了些许:“能不能告诉我安佳怎么走?” 夜深人静,两个少年站在路灯下彼此对立着。 一明一暗,陈钧炽背对着光源,脸埋在阴影里,辨不出情绪。面对着那人眉眼深邃,下颌分明,整个人身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柔和。 陈钧炽下意识认为,他不愿意帮忙。 等了好半晌,听见那人语气戏谑:“好学生,找我问路,你真不怕我?” “不怕。”陈钧炽摇头,“但我怕黑。” “嗤。”对面的人蓦地发出一声笑。 “笑什么?”他这会儿胆子真的特别大,“笑也笑了,能告诉我安佳怎么去了吗?” 在巨大未知的恐惧之前,他选择搏一搏。 口袋里的手机这时候震了一下,陈钧炽摸出来看了眼,是魏如萍发来短信催他回去。 “哦。”那人像是故意的,等他的的视线从屏幕上抬起,背过身去,“不能。” 陈钧炽有些急了,“不用你带我去,你告诉我怎么走就行。” “好学生,我可不会见义勇为。” 那人撂下话,往前走了几步,背影坚决,看起来一点儿回旋的余地也没有。 陈钧炽近乎绝望,绷直的腿微微打着颤。 真有人这么不近人情?他第一次真正见识到。 蓦地,眼前有一团毛茸正在快速逼近,转瞬跑到他跟前停下,仰头睁着溜圆的眼望着他。 又是小黄,也不知它怎么从那人怀里挣脱出来的。 陈钧炽去看他,后者明显没反应过来,冰冷的神情里,浮现出些许困惑。 小黄咬着他的裤腿,短腿用力挣扎着。 力气小得几乎能够忽略,但陈钧炽仍是顺着它的意思往前挪了几步,它又松开,跑去另一人边上,想把他也扯过来。 有句话说的没错,狗是通人性的。 陈钧炽跟在那人背后往安佳的方向走的时候,打心眼里地感激小黄。 没有它,他或许现在还停在原地愁眉苦脸着。 4、野狗 没多久,前方小路尽头透出温暖的光亮,斑驳的墙面上挂着亮灯的门牌,“安佳超市”四个字灭了三个,但这并不妨碍陈钧炽回想起正确的路线。 抱着狗的少年在安佳门口停下,似乎是和小卖铺老板打了声招呼,中途回头睨了他一眼。 陈钧炽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谢谢。” 那人理都没理,闪身拐进旁边的楼道里,眨眼间,身影在他面前消失得干净。 陈钧炽站在安佳门口怔愣片刻,回过神来,抬脚走进店内。 他弯腰在油盐酱醋的货架前,企图挑选出认识的牌子,身后传来一句问话:“你认识小执?” 店内就他一位客人,猛然有人出声,陈钧炽反应了一会儿,直起身子回头去看店门口瘫坐着的老板。 安佳老板是个中年男人,圆脸小眼睛,笑起来能眯成一条缝,折叠在躺椅上时,能瞧见他单薄上衣地下隐约的凸出肚腩。 陈钧炽不动声色的打量他的脸,从面相上看,老板人看起来憨憨的。 店内静了好一会后,陈钧炽才想起来回答老板的问题:“小执是谁?” 老板低下头,从镜片上方看着他,“贺执,你不认识?刚才穿灰色衣服那小孩儿,你不是和他一起来的?” “喔。”老板说出灰色衣服之后,他才对上号,轻轻点头,“正巧碰到,让他给我带路来的。” “真难得。”老板晃着脑袋,讲话也悠悠的,“第一次见人愿意跟这小子走一道,你不怕他?” 又是同样的问题,今晚听到的第二遍。 几分钟前,贺执本人也亲自问过他——你不怕他么? 没等他说话,老板又自顾自的接:“也对,你是刚搬来的吧,好多事儿都不知道。” 这话勾起他一点好奇心,“什么事?” “就——也没什么,一点青野巷的传闻,估计你呆久了也能多少听到点。”老板叹了口气,“不过我是觉得小执这孩子人挺不错的,可惜这儿的人都怕他,久而久之就养成现在这种性子来。” 陈钧炽拎着一瓶酱油一瓶醋走到收银台去结账,等老板扫码的间隙,他问:“青野巷的童谣,也跟他有关?” “你听过了?”老板惊奇看他一眼,手上的动作不停,“都是那些小屁孩们听了自己家里长辈的叮嘱教育之类的,编出来的东西,一传就传遍了整条巷子。” 竟还真是说他的。 老板将收银机屏幕上的数字报出来,陈钧炽举着魏如萍留给他的现金递过去。 老板用两根手指捏走其中的两张票子,“零头抹了,懒得找。” “谢谢老板。”他把剩下的钱收进口袋,拎起袋子就要出门。 出门前最后一瞬,老板开口叫住他,“你要是不怕他的话,试着和他交个朋友吧。” 贺执孤单太久了,这话他没说。 陈钧炽推门的手没动,好半天低低“嗯”了声。 出了门后夜风一吹,他才反应过来这要求有多荒唐。 首先他这人,压根不是会主动和别人交朋友的性格,其次对方还是贺执,冷淡孤僻,身上冒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气息。 他那样的,会和谁交朋友。 陈钧炽想不出,想得头疼,一路按着正确的路线回到家,魏如萍女士的声音随着他开门的动作无缝衔接:“叫你出去买个酱油和醋,用的了这么久?从这里走到安佳,五分钟都不要。” 吵得他头更加疼。 “妈。”他不冷不热地叫了一声,“我只是迷了路,耽误了会时间。” “迷路?”魏如萍一副压根不相信的样子,“这点距离也能迷路,你这样还读什么书,知识都不进脑子,摆在那是个废物。” 随着酱油瓶子在桌上落下发出的一道沉闷声响,魏如萍的尾音降下来,没了气势,和陈钧炽没什么情绪的眸子对视上。 而后气焰消尽,怒了努嘴,没再出声。 陈钧炽没多待,转身进了卧室,作业本仍旧摊开在之前的页面,一笔未动,厨房里魏如萍做饭时叮叮当当的锅碗碰撞声时响时弱,吵得他一个头两个大。 不多时,魏如萍过来敲门,“滚出来吃饭!” 他隔着门应了句:“来了。” 小饭桌上摆着色泽鲜丽的两菜一汤,香味顺着空调的凉气扑鼻,这会儿他才觉得饿。 好在魏如萍女士虽然人品一般,但手艺不错,她做出来的饭菜不比外边饭店里的差。 饭桌上魏如萍一改往日沉默,破天荒地问起他在学校的情况来:“这学校老师怎么样?教得有没有以前学校的好?你以前那学校可是你——那人花大价钱把你送进去的,这学校比不了吧?” 话里话外,还存着怀念她前夫的意味。 “都挺好,也没比那儿差多少。”陈钧炽嘴里塞着一口饭,囫囵答着。 魏如萍信以为真,点头表示满意。 “哦对了。”她想起什么似的,“隔壁大爷今天跟我提了句来着,说巷子里有个小混混,整天无所事事的喜欢到处乱晃,心情不好了还会打人,脾气爆得很,你见着了可离他远点。” “少跟这种人扯上关系。”她接着补充。 他没问是谁,猜不出来才是傻的。 一瞬间油然升起的烦闷让吃下去的东西都索然无味,埋头扒光碗里所有的米饭,就了口汤咽下去,筷子一放,“我吃完了。” “就吃完了?菜一口没动,我辛辛苦苦烧这么多菜给谁吃的。”魏如萍骂骂咧咧的,“刚才说的话你听进去没?没事少去招惹是非,出什么事了我可不管你的。” “知道了。”陈钧炽起身,“出事儿不会牵连你。” 她用筷子敲了下碗沿,表达不满:“怎么说话的,你真是……我是这个意思吗?” 陈钧炽进了房,将门重重关上,顺便将魏如萍叨叨不停的斥责一并关在房外。 和魏如萍女士相处十七年,陈钧炽从没指望过她能在危难时刻救他于水火。 这次离婚,搬家途中没把他一个人丢在半道,他觉得魏如萍已经够仁慈了。 青野一中布置下来的作业对他来说过于简单,之前学校的教学进度已经远远超出这边,几乎没费多时,轻松完成。 之后就是无止境的无聊。 他索性早早爬上床,用他的板砖老年机打了几局贪吃蛇,前几局坚持得挺久,最后一局刚开始,屏幕里的贪吃蛇便一头撞死在围墙上。 贪吃蛇不想玩了,改玩滚小球。这会不知道是不是注意力没集中的原因,几次摁键下去,小球都落不到它该去的地方。 打得他烦躁,索性丢了手机蒙头躺下,睡着得出奇的快。 翌日一早进了四班教室,依旧是那个吵得仿佛菜市场出摊的状态,各科课代表在教室四处游荡,作业走哪收哪。 斜前边那位浓妆艳抹的女生正在威胁他的同桌——也是陈钧炽前桌:“吴辽,把你作业借我抄抄,不给的话小心我放学叫人来堵你。” 吴辽也是个沉闷的书呆子,被她一威胁,递出作业的手都在抖,“闻…闻、闻冉,给、给你。” 陈钧炽在后排不小心笑出了声。 闻冉耳朵尖,在他笑声敛起的那一瞬回了头,盯着他,眸子里带着股眼高于顶的傲气。 “你笑什么笑?”她红唇动了动。 人生地不熟的,陈钧炽可不想惹麻烦。 他装得乖顺又无辜:“啊不好意思,我没笑,你是不是听错了?” 闻冉狐疑地打量她半天,或许是他装得太好,她也拿不出证据来,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把头转回去,忙着抄她的作业去了。 每位课代表收作业收到这来,似乎都默认了陈钧炽旁边的这个座位没人,看也不看一眼,越过空桌椅去收他的作业。 好奇心占了上风,陈钧炽最终还是伸手点了点前桌的背。 吴辽转过身来,推了推笨重的黑框眼镜,问的问题也一板一眼的:“有什么事吗?” “这儿有人吗?”他指了指旁边的位置。 吴辽想也没想:“没人。” “没人?那这里的书——”他随意抽了本出来,崭新,连姓名也没有,“是多余的?” “你、你还是少动吧。”吴辽看起来有些紧张,“万一、万一……” “吴辽,你说什么呢?”闻冉打断他,自然接过话头,“这座位,给狗坐的。” 陈钧炽几乎是第一时间便想起贺执。 这几天听到跟狗相关话语的频率太高,其中百分之九十九都指的贺执,那么…… 他又看了一眼空座椅,因为久不坐人,面上积了层薄灰。 而贺执实在不像会读书的样子,他又自顾自的戳破自己荒唐的想法。 中途课间,闻冉离开座位和她的一群小姐妹们出了教室,陈钧炽正低着头算数学题,前边吴辽忽然回头。 “你旁边这个座位本来是有人的。”他的话没头没尾。 陈钧炽反应过来是在跟自己说话,“那人呢?” 吴辽摇头,“不知道,很久没来过了。” “他以前来过?”他问。 “来过,那也是很早之前的事了。”吴辽的神情像是在回忆一件很久远的事情,“高一来过一次,之后就再也没来过了。” 陈钧炽又问:“那为什么还留着他的座位?这种不该早就开除学籍吗?” “他……挺可怜的,学校照顾他,没开除。”吴辽抬手挠了下后脑勺,“说是他什么时候想回来了可以直接回。” “这么好?”陈钧炽这会儿有点羡慕。 吴辽视线瞥到教室后门进来的闻冉,缩了缩头,立刻把上半身转了回去。 陈钧炽盯着他写着“怂”字的背影,愣了半天。 …他这个书呆子前桌为什么这么怕闻冉? 想法刚产生,桌上落下一个粉色不明物体。 陈钧炽疑惑抬头,对上闻冉考究的目光。 而后听见她趾高气昂地开口:“我朋友看上你了,诺,给你的情书。” 5、野狗 陈钧炽伸出两根手指捻起粉色物体的一角。 那是个信封,封口处估计没粘好,他无意中看见里头白色纸张背面洇出的黑色墨迹。 情书啊。 字写的一般。 他面无表情地想着。 闻冉被他的态度刺激到了,态度不怎么温和,说话跟连环炮似的:“你他妈什么意思,看不上我朋友?” 陈钧炽闻言转头,目光触及后门门口站着的两三个女生,跟闻冉脸上的妆容像是同一个流水线上出来的。 夸张,艳丽,老气横秋。 其中一个上身套着一中的纯白校服短袖,找人改过后的衣摆收紧,露出一截细腰。下半身一条短裙,外边用校服外套系在腰间围着。 见他看过来,故意扬了扬手,眨了下眼。 他在那瞬间就将视线收了回去,抬手将粉色信封递还给面前站着的闻冉。 “对、对不起,我暂时不想谈恋、恋爱。” 他甚至还刻意在模仿吴辽说话的语气神态。 收情书这事儿在他之前的学校不是没遇到过。 只不过那会儿递情书的是班上学习挺好还很安静的一女孩,说话声音细细的,张口就脸红。 陈钧炽拒绝得毫不费力。 眼下事情变得有些棘手。 “死书呆子。”闻冉的白眼快翻上天了,“没谈过恋爱吧?我朋友能看上你都是给你面子,别急着拒绝,试试呗。” 闻冉站在过道里,声音又高又尖,几乎小半个班都往这边有意无意的看几眼。 陈钧炽最受不了这种时候,被人围观,他会下意识别扭。 和之前装出来的不一样,这回是他本能的降下音量,“我想好好学习,不谈恋爱,而且我都不认识你朋友。” 闻冉冷笑了一下,“没事,有机会让你认识的。” 话音落下,她接了那封情书,往教室后门走去,陈钧炽低着头,没往那边看。 彼时他还不知道闻冉口中的“机会”指的什么。 但很快,这个机会几乎是强硬地塞到了他的面前。 下午放学,他慢吞吞地收拾东西,顺便把放在边上空位的书本卷子一并塞进自己桌肚里,对着黑板上各科老师布置的作业,挑好要带回家的课本。 做完这些,他将书包往肩上一搭,起身离开。 还没走出教室门,书包带子被谁拽了下,陈钧炽不得已停住了脚步。 回头看见闻冉冲着他笑。 笑得他毛骨悚然,这会儿才总算理解吴辽为什么这么怕她了。 闻冉上前来拽住他手臂,一点也不避嫌。 “别急着走啊。”她轻飘飘来这么一句。 陈钧炽反应慢了半拍,回过神来已经被她带着出了门,转角围上来一群女生,堵得他进退两难。 闻冉的手和他短袖盖不住的小臂肌肤相触,本就怕热的他,此刻更是烦躁。 恨不得一把甩开再去凉水下冲一道。 “小书呆子,一起吃饭去呗。”有个女生率先开口。 她旁边的人撞了她一下,语气带着点责怪:“苏曦,你怎么敢抢在念姐前面说话。” 被叫苏曦的女生讪笑了下,转头又去跟“念姐”道歉:“丁念姐,我没别的意思。” 丁念就是白天给他递情书的那位。 闻冉松开他,挽着丁念的手臂,看起来极其亲密,“念念,人可给你拐来了。” 陈钧炽总算理清这堆复杂的关系。 丁念和闻冉是这四位当中话语权比较大的,剩下两人,一个是苏曦,另一个叫陈诗霏,地位比较低,姑且算作那两人的跟班。 他想逃也没法逃,高中生放学总是窜得一个比一个快,这一会儿功夫,走廊不剩几人,教室里空空如也。 没人能救他。 整个班里唯一和他说过话的吴辽,早在他被闻冉拽住的那一刻,从前门逃之夭夭了。 陈钧炽脸色如常,看不出情绪。 丁念一行人堵着他走走停停,最后进了校门外的一家麻辣烫店里。 整个麻辣烫店内人声嘈杂,喝酒划拳的、聊天的、发酒疯的等等,做什么的都有,弄得这儿颇有几分酒吧的意味。 店里人多,空间又挤又小,加上身边跟着的人太过于显眼,几个人进店便引来不少关注。 他一直低着头,不吭声,她们让他干嘛便干嘛。 她们挑了门边的位置,丁念率先落座,闻冉将他摁在她边上的位置,自己也挨着他坐下。苏曦和陈诗霏坐在三人对面的位置。 陈钧炽只觉得自己一左一右像架了两座大佛。 这家麻辣烫店大概是有好些年头了,设施陈旧简陋,头顶空调嗡嗡作响,但并没有太大的用处,后厨飘来的热气使得他刚一坐下,背上便起了层薄汗。 丁念不知从哪掏出一把折叠扇,塞进他手里, 陈钧炽还在疑惑这人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好心,又听见她娇气地说:“热死了,你给我扇会儿。” 他抓着扇子的手微怔,旁边的闻冉拍了他一下。 力道不重,打在他手臂上不痛不痒,但短暂的肌肤接触仍旧让他胃里泛起一阵不适。 连魏如萍都很少这么碰他。 “你他妈想啥呢?”闻冉不耐烦催促道,“人热了你还不赶紧给她扇?” 他抿着唇,一言不发,乖乖照做。 苏曦和陈诗霏点完菜回来,还特意强调一遍点了丁念爱吃的菜,求表扬似的。 没人问陈钧炽吃什么。 老板将一盆麻辣烫端上来时,他瞥了一眼,面上红汤飘着,颜色深到不知加了多少辣椒。 他手上还摇着扇子,但眼前一片黑,仿佛吃不了辣的他能提前感受到,吃下这盆麻辣烫里的食物之后,眼冒金星的后果。 面前放了个一次性塑料碗,丁念一筷子捞起盆里的一片生菜叶往他碗里放。 生菜叶裹满红油,被夹起的时候油还在滴滴答答往下滴。 丁念简洁明了:“吃。” 陈钧炽松开扇子,盯着碗里那片生菜叶很久,平静的面色才出现一丝裂痕。 “我吃不了辣。”声音压得很小。 丁念看着他,几秒钟之后,毫无预兆地笑起来,“书呆子,你真以为我让你吃是给你面子啊?” 她筷子隔空点了点他的碗,笑意敛起,“今天在这儿你什么都必须听我的,我让你吃你就得吃,谁还管你吃不吃得辣?是吧姐妹们?” 苏曦第一个接话:“就是!我们丁念姐能允许你和她在同一张桌上吃饭,已经对你够仁至义尽了。” 陈诗霏也附议,头点如捣蒜。 最后是闻冉,“这儿没你说话的份。” 陈钧炽低头,目光在塑料碗沿上的一个小黑点处停留,盯着看了很久,直到眼眶发酸。 不就是一片生菜叶吗? 他竖起筷子压在碗底,像挤海绵一样,从菜叶里挤出点红油,眼一闭心一横,往嘴里一塞。 连咀嚼都忘了,直直咽进喉咙里。 不出意外,呛个没完,他咳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也找不到一杯水喝。 旁边几人都跟看笑话似的,都在笑,大声笑的,捂着嘴笑的,弯着眼笑的,都默契极了,没人想到要给他递水。 陈钧炽好不容易缓过劲来,目光淡淡的,扫过身边这群人。 丁念以为他被捉弄得生气了,止住笑意,眼尾挑着看过来,“抱歉啊,没想到你这么不能吃辣。” 语气里却没一点知错的意味,压根不是真心在道歉。 系着围裙的老板端了箱玻璃瓶装着的啤酒,往他们这桌重重一放,瓶盖都是提前开好的,顺着他的动作,瓶内液体溅出几滴,浸湿了纸箱。 苏曦起身将酒都拿出来,一人面前放了一瓶,包括陈钧炽的面前。 他就这么和玻璃瓶子上映着的自己大眼瞪小眼了那么会儿,瓶里的气泡由大变小,又渐渐消失。 他眼睁睁看着侧边横出一只手拿起他面前的这瓶酒,举在大概和他胸口齐平的位置。 除了丁念,没谁敢这么大胆。 “喝一个。”她弯起唇戏谑说,“你不会连酒也不能喝吧?” 陈钧炽确实没喝过酒。 或者说,酒已经能算作他这辈子最厌恶的东西之一。 他妈魏如萍此生最恨的男人,便是因为酗酒成瘾,酒后乱性,抛弃了自己的老婆孩子,转头就去寻了别的女人。 甚至那人还美名其曰借酒消愁。 他最恨的东西,又怎么会碰。 陈钧炽偏头拒绝丁念,手垂在身侧,压根不打算抬起来。 和方才强调自己不能吃辣的他不一样,这次坚决又强硬,冷着脸,周遭温度都降了几分。 丁念没想到又被拒绝,忍无可忍地将酒瓶塞进他手里,怒吼一声:“你他妈给我喝!” 饶是这样,他也没接。 他的手攥成拳,酒瓶里淡黄色的酒由于丁念激烈的动作洒了小部分,都洒在他纯白色校服t恤上,湿了一片,让人难以忽略。 陈钧炽没理他,偏着头,拒绝和她对视,目光越过闻冉看向门外。 门外眼熟的一人一狗落进他眸子里。 那人换掉了前两天的灰色连帽衫,穿了件黑色的短袖,露出一截精瘦有力的臂,懒散靠在路边的铁栏杆前。 怀里抱着小黄,它热得正张着嘴吐舌头。 陈钧炽毫无预兆地出声:“贺执——” 声音不大,但因为他所坐的位置距离门口不远,门帘外边抱着狗的那人听得清楚,抬眼看过来。 这名字像是有魔力,包括丁念在内的所有听见他喊声的人,都停下手里的动作,齐齐将脸转向店门外。 6、野狗 贺执听见了,他也知道是谁喊的。 他怀里的小黄眼睛四处乱转,看见陈钧炽,大概是觉得熟悉,四肢在贺执臂弯里不安分地挣扎。 但最后也没挣脱出来,贺执将它抱得紧,右手掌心卡在他前腿之间,抓着脖子,一点让它能逃跑的机会也没给。 闻冉最先反应过来,回头看见陈钧炽的脸近在咫尺,下意识退了点距离,蹙着眉问:“你认识他?” 他想也没想:“算认识吧。” 周围的人看了看贺执,紧接着又把头扭过来看他,好几个甚至还从座位上站起来看。 少不了一阵窃窃私语。 也有胆子大的,不远处一桌有个男生举着酒瓶,脸喝得通红,说话含含糊糊:“我怎么看见那条狗了?兄弟们,你们见着没有?” 他旁边的人大声应:“就在门外啊!” 那一桌人笑成一团,碰杯声不断,压根没去看门外站着的那人,没人在乎他怎么想。 丁念端着杯子喝也不是,放也不是,最后气急败坏地往桌上一砸,“你不喝也行,不是认识他吗?把那条狗叫进来替你喝了这杯,我就放你走。” 陈钧炽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发展。 上回让贺执帮忙带路,若不是小黄帮忙,他那脾气,牛来了也拉不动。 何况现在。 他垂着眸思考片刻后,接过杯子问:“我喝完这杯,就能走?” 丁念冷笑一声,“谁说的,刚才给过你面子了,现在轮不着你喝,你去把外面那人喊过来喝。” “我要不喊呢?”他轻飘飘问了句。 丁念看起来忍耐度已经到了极点,一句废话没说,抄起面前一瓶液体高度与瓶口相近的,往他身上一泼。 旁边人都愣了,闻冉和对面俩女生都是。 瓶口还算小,她这一动作只洒出来小半瓶,大多都落在他校服前襟、领口处,少几滴溅在下巴上,没几秒便蒸发掉了。 陈钧炽慢条斯理的从抽纸盒里扯了张干净的卫生纸,在唇下象征性抹了一道。 他没管衣服,擦也擦不干。湿意加上一阵空调风,黏在他胸前,凉飕飕的,方才的一股燥热被压下去些许。 旁边丁念还站着,被他冷静地态度噎到,胸腔闷着一股怒气无处可发。 陈钧炽问:“这下我能走了?” 丁念气得话都说不出,旁边闻冉看不下去,低吼一声:“还不快滚。” 他“哦”了下,表情云淡风轻的,和身上一片淡黄色痕迹的狼狈形成强烈反差。 出了门和贺执正对上,打了个照面。 他的视线在他身上扫了一遍,仅仅几秒,又匆匆收回。 陈钧炽定定在他面前站了好一会儿,久到他觉得衣服都快被晒干了,才出声:“贺执,能不能送我回去。” 他觉得这个要求挺荒唐的,所以压根没抱希望。 不出意料的,贺执说:“你想得美。” 言简意赅的拒绝。 太阳西斜,整条巷子都拢着金光,陈钧炽面对着西边,隐了大半的红日仍旧亮得刺眼,又热又闷,他怕热,身上汗出个没完,感觉整个人都蔫了吧唧的。 他闷头往回走,身后是越来越远的麻辣烫店,方才的一切好像都和他无关,越往家的方向走,巷子里就越静。 和往常一样上了楼,他没急着开门,先取下背在背后的书包,换到前边来,确认看不出什么异常后,不等他摸到钥匙,门先从里边被拉开。 魏如萍站在门口,一副要出门的打扮,见到他也没觉着惊讶,“回来了?我出去一会,饭在桌上,吃完记得洗碗。” 不等陈钧炽答应,从他身边挤过,往楼下走。 走到楼梯的最后一节时,又返回来补充:“冰箱里有西瓜,你要吃的话自己切。” 陈钧炽回卧室换衣服,换完就站在窗户边上没动,不饿,他懒得去吃饭,也不想写作业,就这么干站着。 视线投向窗外,漫无边际的乱看。 太阳落得格外快,他在窗边站着不到十分钟,天色变暗,楼下的路灯畅快亮起。 也是这时,他看见正下方的那盏路灯边上,蹲着一人一狗。 黑色身影匿在暗处,但路灯的亮光又将他凸显出来,他蹲着的姿势很随意,一只腿弯着做重心,另一只腿的膝盖快挨着地了。 这人怎么会在这? 陈钧炽明明记得自己离开麻辣烫店的时候,贺执没跟上来。这会儿不过前后脚的时间,他又跟闪现似的,还蹲在他家楼下。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真是条狗,闻着味就能跟来。 窗边待久了他觉得闷热,想起魏如萍女士在门前交代的事情,转身往厨房去,拉开冰箱门,一个完整的青绿色西瓜安安静静的躺在隔层。 难为冰箱这么小一个地儿还要纳入一整个大西瓜,陈钧炽叹了口气,把西瓜搬出来。 冰西瓜的凉气贴上他掌心,热气消解不少。 他切了半边留在桌上,剩下半块重新塞进冰箱。从厨房拿了勺子出来,在桌边站了会儿,把勺子放了,又拿着刀把这半块一分为二。 举着两块西瓜像傻子一样出现在楼下时,陈钧炽觉得自己简直有病。以至于和灯下的贺执对上视线时,他下意识回避了一瞬。 ……就当是受安佳老板的嘱托,来和他交朋友。 他这么想了下便觉得坦然,踩着步子悠悠挪上去,将其中一只手里的西瓜递过去,“吃不吃?冰的。” “不吃。”那人冷冰冰拒绝,“你下毒了?” 好心当成驴肝肺,陈钧炽听了当场就想把那块西瓜往地上扔,但他舍不得也不忍心。 嘴里嘟囔着:“爱吃不吃。” 他说完,蹲下去和小黄面对面,把西瓜的尖尖部分递到它嘴边,“诺,你吃。” 小黄凑上来东闻西闻,鼻子偶尔碰到他指尖,冰冰凉凉的,伸出舌头舔两下,接着就开始上嘴咬。 陈钧炽担心它的口水流到他手上,干脆将西瓜放在地上,让它自己用爪子扒拉着吃。 自己也捧着另外半块,刚咬下一口,听见头顶上方贺执说:“好学生,在学校被欺负了?” “别总好学生好学生的喊。”陈钧炽听着别扭,“我叫陈钧炽。” 贺执压根不听:“什么破名字,拗口。” “没被欺负。”他不会吐西瓜籽,只能用手抠掉表面上的黑籽,“就一群女生,没多大能耐。” “口气还挺大。”贺执嗤笑,“不是那天怕黑怕得要死的怂逼了。” 陈钧炽猝不及防被西瓜噎住,缓了好一会才顺过气,起身还因为蹲的太久眼前黑了片刻,等双眼又能重新聚焦时,语气愤愤:“谁还没个害怕的东西了?” 贺执拖长音“哦”了一声,懒洋洋地腔调,听起来特别欠揍:“今天下午被人泼一身酒的是谁啊?” “是谁?”他装傻充愣,“我也不知道啊。” 贺执半晌没了声,陈钧炽慢条斯理地挑着西瓜里的籽,最后还是没忍住,问他:“你认识她们?” “不认识。”他问都不问这个“她们”指的是谁。 “但她们好像都认识你。”陈钧炽想起下午隔壁桌的对话,觉得不对劲,声音小了点儿,“跟你有仇么?” “这巷子里的人都讨厌我。”贺执别过头去,后脑勺对着他说话,“好学生,你那邻居不是跟你说过吗,离我远点。” 陈钧炽想了想说:“安佳的老板好像不讨厌你。” 贺执好半天没说话,陈钧炽去看他,他不知什么时候又把头转了回来,眼神空洞,没什么感情的望着前方,左手抬起来薅了把过眉的黑发,腕骨处有一道细长的疤。 约莫两三厘米,陈钧炽没来得及看清,贺执已经把手放下去了。 “喻哥不一样。”贺执说,“他是好人。” 陈钧炽脑子一下没转过弯来:“喻哥谁?” “安佳老板。”贺执正对着他翻了个白眼,“你是傻逼吗?” “我又不知道他姓喻。”他不服气,“我也是好人。” 边上小黄已经把西瓜连肉带皮一起吃进胃里去,嘴角残留着红色汁水,贺执将狗捏着脖颈提起,毫不嫌弃地用短袖下衣摆擦了擦它的嘴,抱进怀里。 像第一次见他那样,掂了掂怀里的狗说:“走了好人,小黄说谢谢你没在西瓜里下毒。” 谁闲着没事往西瓜里下毒?陈钧炽反正不会干这事儿。 目光送走贺执,他转头就跟魏如萍女士撞上。 魏如萍在她面前探头探脑问:“你刚才和谁说话呢。” “没谁。”他下意识隐瞒,“喂狗吃西瓜呢。” 魏如萍狐疑地打量他几眼,看见他手里啃得只剩下皮的西瓜,觉得莫名:“吃西瓜也要出门吃?热不死你。” 他方才还不觉得,眼下被她这么一说,身上那股燥热感又重新升起,额前碎发交错之下,几滴汗顺着脸颊从太阳穴流下来。 陈钧炽抢在魏如萍之前进了门,出来时没关空调,这回进门像是进了天堂,他站在老旧的空调出风口下,手抻着领口来回甩。 直到饭菜重新热过一道摆上桌,魏如萍才想起来问:“你今天回来的怎么比前两天晚?在学校犯错让老师留你了?” 他撒谎时脸不红心不跳:“没啊,高三了老师抓得紧,今天拖了会堂,多讲了几道题。” 魏如萍不疑有他,甚至还对他说的话表示赞同:“那你们这老师还挺负责任的。” 她问完轮到陈钧炽问:“你刚才干嘛去了?” 魏如萍正夹着菜呢,眼神躲闪:“没干嘛,家里菜没了,我去菜市场找人定了点菜,让她们明天捡着新鲜的送过来。” 陈钧炽没她那么好糊弄,青野巷这么个小破地方,又不是大城市,连菜市场都不知道有没有,哪还能搞这种提前预定式的买菜。 “买了什么菜?”他问。 魏如萍支支吾吾的,答不上来,干脆将筷子一扔,仗着自己辈分大耍性子:“你少管我,你是我妈还是我是你妈,我买了什么菜也要向你汇报?” 她越是这样,越显得她心虚。 陈钧炽知道自己问不出什么,也懒得问,只要不是杀人犯法之类的伤天害理之事,他也管不着。 他那板砖似的老年机放在桌角,屏幕闪了一下,陈钧炽放了筷子探身去拿,手机上显示未知发件人发来一条新信息。 -小炽,在忙吗? 7、野狗 陈钧炽只扫了一眼便把手机扔到一旁,魏如萍瞧见他动作,好奇探头过来问他谁发的消息。 “没谁。”陈钧炽放了筷子,“我先去洗澡了。” “行,你去呗。”魏如萍应完好一阵子才想起来,“热水器坏了,你今天只能洗冷水,我一会给维修的师傅打个电话,还不知道明天能不能来。” 陈钧炽在里边衣服都脱了才听见她的话,拨开淋浴的开关,花洒里流出的凉水冰得他触电般退开。 好在是夏天,凉水适应一下也没那么冷,他照旧身子和头一起洗,出来时水珠顺着发尖滴滴答答往下落,陈钧炽湿着头发翻箱倒柜找毛巾。 最后好不容易在柜底翻出一条新的毛巾,往头上敷衍一搭,回自个床上躺着去了。 他的板砖放在床头柜上充电,这会儿又开始震,一震震个没完,床头柜连带着床都在抖。 陈钧炽把手机拿起来,同样的号码,连着打了三四个电话。前几个打的时候他还在冲澡,压根没听见,这次看见了他也不接,一直等到手机震动到那头打电话的人没了耐心,率先断了电话,他才慢条斯理的把这个号码拉进黑名单。 过了会儿仍觉得恶心,翻出来晚上收到的那条短信,利落删除。 睡前不太安心,陈钧炽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他不舒服地吸了吸鼻子,为此还怀疑是不是有人在背地里偷偷骂他。 第二天一早醒来便觉得头昏脑胀的,还差点儿错过了闹钟,匆匆忙忙从被窝里爬出来,又险些头朝地栽个狗吃屎。 刷牙时从裂了道缝的镜子里看到自己白得无一丝血色的唇时,陈钧炽察觉到不对劲。 他赶着再晚一会儿出门必要迟到的最后一点时间量了体温,水银体温计在胳肢窝里夹了五分钟之后,他拿出来举着看液体顶头上边的刻度——39.2。 妥妥的病了,烧得还不轻。 魏如萍大咧咧的性子,大概率不会往家里囤药,何况陈钧炽身体底子还算不错,几乎很少感冒发烧,压根指望不上能在家翻出退烧药。 这回不知是怎么的,估摸着是昨天晚上洗的凉水澡导致的,眼见着上学快要迟到,他来不及细究,给自己灌了两大杯热水便出了门。 下楼走在去一中的路上时,才更觉得头重脚轻,轻飘飘地像踩在棉花上。这会儿但凡有个人使点劲撞他一下,他都能直接倒地上晕过去。 教室后门开着,陈钧炽快步进门,撑着眼皮将要上交的作业垒好,堆在隔壁空桌上方便课代表来收,又把早读的语文课本拿出来,之后便支着脑袋缩在角落里闭目养神。 高三大课间不用跑操,留在教室自习,小半个小时的时间,陈钧炽往桌上趴着休息。 然而事与愿违,眼睛刚阖上,耳边重物落在桌上的声音惊得他弹起,惊愕间去寻声音的源头,闻冉在他斜前方的座位上,冷着脸面对着他。 得,记仇的来了。 陈钧炽迅速变了表情,惊恐神色浮在面上一览无遗,他敛着声音问:“怎么了?” “你问我?”闻冉厉声道,“昨天放学后的事儿你忘了?” 他小幅度摇头:“没有。” “我看你胆子大得很啊。”闻冉甩了下头,“昨天那条狗跟着你走了,我们大家可都看见了。” “啊?”高烧让他有些神智不清,没反应过来。 谁跟着他走了? “你装傻呢?”闻冉拍了下他的桌子,“你昨天可亲口承认和他认识的。” “噢……你说贺执?”他想起来了。 “你他妈…真够傻逼的。”闻冉翻了个白眼,“你昨天跟我朋友那事儿可没完,跟我去道歉,道了歉再请我朋友吃顿饭,这事儿就算了。” 陈钧炽烧得嗓音都有些哑了,“现在吗?” “废话。”闻冉绕过来扯他,“赶紧的,我朋友就现在才有时间,咱谁也别耽误谁。” 按理说闻冉这劲儿放在平时,陈钧炽压根不会挪动一丝一毫。但偏巧他这会儿发着高烧,四肢使不上力,轻轻松松便被闻冉拖着起身。 被闻冉拽住往教室门口走时,他觉得两条腿要跟不上身体的速度了。 下一秒,门还没出,他便失去了意识。 “啪”一下晕了过去。 陈钧炽的衣服布料从闻冉的手中脱开,她伸在半空的手猝然僵住,视线紧盯着看了他好半晌,确定他真晕过去了,才讪讪收手。 嘴里还不忘嘟囔:“神经病吧,真碰瓷啊!” 陈钧炽再醒过来时,眼睛眯了好一会才适应了强亮的光线,他望着陌生的天花板看了半晌。 这里的天花板很新很白,不像教室里,到处是黑印,还有一块块脱落墙皮之后露出内里的灰色水泥,斑驳脱落,没一处好地。 扭头看见他前桌——书呆子吴辽,余光又看了眼自己身上盖着的纯白色被子,恍惚间才想起自己貌似晕在了教室。 左手手臂上插着蓝色针管,旁边输液架上挂着的吊瓶刚过三分之一。 随即反应过来这里约莫是校医务室,好心的陪床吴辽,连这种时刻都格外勤奋刻苦,抱着本高考必备单词小册子,“shabby”“shabby”的念。 陈钧炽刚开始没转过脑子来,还以为是在骂他傻逼。 多听了几遍,才听懂他是在背单词。 “别念了。”他开口打断,“头疼。” “你醒了?”吴辽收了书,呆木地用手背贴贴他的额头,“退烧了吧。” “你送我来的?”陈钧炽问。 吴辽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是,是体委给你送来的,我弄不动你。” 陈钧炽压根没认清班里哪个是体委,象征性问了下:“他人呢。” “上课去了。”吴辽解释,“下节体育课,他要去点到。” 陈钧炽:“哦。” 之后空间里一下子静了下来,吴辽又重新埋头去研究他的英语单词本,陈钧炽无所事事,四处打量着医务室的环境。 也打量不出什么结果,两边都贴心的围起了蓝色的帘,他只能望着虚空的天花板发呆。 他不自在极了,只能自己打开话头:“你不去上课?” 吴辽抬头,把往下掉的眼镜腿上去,摇头说:“不想上,太热了。” 校医务室里有空调,凉丝丝的,在高温暴晒的天气下,确实不乏为一个好的避暑胜地。 这之后像陷入循环一般,再一次没人说话。 太静了,陈钧炽又开始莫名尴尬。 他索性闭眼装睡,大概是挂的药水里有安眠的成分,他毫无预兆地睡死过去。 朦胧中感觉到有人在拍他的臂,他艰难睁眼,看见吴辽站在他躺着的病床边上,手里还握着那本小单词册,对他说:“体育课下课了,我得先回去,你的吊瓶快挂完了,不要睡了。” “知道了。”他哑着声说话,“能不能帮我回去跟林老师请下假?就说我有点撑不住了,回家休息。” 吴辽点头,快速转身出了医务室的门。 留下他一个人,边上的吊瓶里药水确实见了底,滴水的速度不知被谁调成了最慢,一滴一滴往下流,那一点儿药等了好久才打完。 陈钧炽扯着嗓朝门口喊:“医生——药打完了——” “来了!” 外边进来一位年轻女医生,弯腰替他把针拔了,捏着针口让他自己压着。接着又给他说了一堆注意事项,譬如饮食要清淡,多喝热水之类。 陈钧炽通通应下,摁着手背跳下床,离开医务室,往校门口走。 这个点的校园总算有片刻清净,成片日光透过交错的枝桠洒在地面,挡去大半暑气,砖红色的塑胶跑道反着太阳的光,刺得他眯了眯眼。 从医务室出来,绕着操场走半圈便是校门口,陈钧炽把自己刚打完点滴的手给门卫大爷举了举,说了原因,大爷乐呵呵放他出去了。 他对一中这块还不熟,出了校门没地儿去,漫无边际地晃着,眨眼晃回了家楼下。 走进阴湿的楼道里,他下意识摸了下口袋。 还好钥匙在身上,不至于进不去家门。 这个时候本该是上课时间,陈钧炽没想好怎么跟魏如萍交代,索性放轻了动作,小心翼翼转动钥匙,打算偷溜进去。 门刚拉开一小条缝,里头便传出来一男一女的交谈声。 “…回来多久了,怎么没跟我说声?” “没几天,前两天懒么不是,昨天不是去了?” “行,你小孩呢?” “上学呢,不上学我怎么敢让你来,昨天去找你碰见他,吓死我了真是。” “那小孩儿多久放学?” “快了吧…你早点走。” 女的声音一听就是魏如萍,另外一个听着陌生,是他不认识的。 听这语气,两人不像是第一天认识的。 心里泛起一股奇怪的感觉,陈钧炽轻手轻脚的合上门,在门边停了好一会儿,迈着步子走出楼道。 来青野巷之前,魏如萍什么也没说过。 他只知道这里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结婚之前一直都住这儿。当魏如萍说要搬回来时,陈钧炽没反对。 再多的他不知道,也懒得问,反正于他而言哪儿都一样,在之前的家没啥好留恋的,在青野巷也没有非住不可的理由。 一路想着,他自己都没发现,就这么走到安佳门口。 安佳老板摇着跟脸一样大的蒲扇,窝在看起来不咋舒服的躺椅上,面前悬着一台小电视机,看成色估计有些年头了,里边放着不认识的男男女女演的家庭伦理剧。 电视声音大得震得他耳膜都疼,也不知老板怎么察觉到了他的存在,摁着遥控器换了台,斜着眼瞥过来,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 “还穿着校服呢,这会儿你不应该在上学?”老板停了摇扇的动作,“逃课了?” “没。”陈钧炽一点没客气,走进去蹭会儿空调,“发烧跟老师请假了。” “病了?”老板问,“咋回事儿啊?这么热的天也能生病,身子骨也太弱了点。” 陈钧炽解释说:“家里热水器坏了,昨天洗的冷水澡。” 老板热心肠的很:“热水器坏了啊,找人修了没?小执会修啊,我让他上你家修修去。” 说完也不等他答应,探着头对着超市里边喊:“小执,来帮个忙!” 陈钧炽愣了下,往老板喊人的方向看过去,不多时,走出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贺执没错。 8、野狗 贺执方才不知在忙什么,额前出了汗,打湿了几绺碎发,这会儿听了老板的话,走过来说:“喻哥,我收费的。” 喻老板看了眼陈钧炽,“听见没,他收费的。” “没说不给钱。”陈钧炽说,“不给钱不就占你便宜了么。” “不至于。”喻老板大笑了声,“我们小执的便宜还没人能占着。” 陈钧炽傻站着,贺执也不动,喻老板视线在两小孩之间打了个转,最后对着陈钧炽喊:“干嘛啊站桩呢?你领着小执去啊。” “噢,那个小……”陈钧炽差点跟着喻老板一声“小执”出口,好在反应得及时,改了口,“走吧。” 他说完就出了门,离了空调范围变得热起来,身上黏黏腻腻的不舒服。 “小执,礼貌点,别老不吭声。”喻老板叫住跟出去的贺执,不放心叮嘱。 贺执很淡的“嗯”了一声,也不知道听进去没。 走出安佳一小段距离,陈钧炽猛地停下,贺执没注意,差点撞上他后背。 “你搞什么?”他语气不是很好。 “对不起啊。”陈钧炽压得小声,“我突然想起来我妈这个点有事来着,你能不能…改天来?” 眼看着贺执的脸色愈发阴沉,他又急匆匆改口:“或者今晚,晚上来也行。” 贺执的语气里隐约压着怒气:“你他妈玩我呢?” “真不是。”他抠着手站在原地,脑袋里想着刚刚在家门口偷听到的对话,“…家里真有事,我都不敢进去。” 空气里静了又静,陈钧炽一直在等他开口。 久到他以为贺执是回去了一趟准备抄家伙来打架时,才听见他说:“你最好是真有事儿。” 紧接着头也不回地转身,往安佳的方向去。 喻青刚见着刚离开的人重新出现在店里,还有些纳闷:“动作这么快啊?” 贺执熟练地从他怀里抽了跟烟,点着了吸一大口,吐出个完美的烟圈,说:“没修。” “咋回事儿?”喻青刚早习惯了他这爱拿人烟的毛病,“人没带你去?” “去个屁。”烟夹在他右手食指和中指之间,冒着火星,“出了门就跟我说家里有事不能去,傻逼吗不是。” “唉别老骂人,我看挺好一孩子,指不定人就是真有事呢。”喻青刚拍掉他撑在柜台上的手,“烟灰掉面上了,拿开拿开。” 贺执闻言挪了下手肘,指尖对着地面,眼睛盯着烧着的烟头,半天没往嘴里放。 陈钧炽重新走回家楼下,晃悠半天,最终也没了上楼的勇气,索性打个转往一中走,还能赶上去食堂吃午饭。 如他所料,吃饭赶上了,但这个点食堂的人格外多,几个热门窗口的队伍快排到食堂门口了,他到处转了一圈,好不容易才找了个空座。 站在空座边准备占个座,往身上一摸,啥也没带。 占个屁的座。 青野一中的食堂后边有片人工湖,校方取的名叫静湖,然而大部分一中学生更喜欢称它为情人湖,静湖一圈安了座椅,一般会在那坐的都是偷摸着约会的情侣,故而得名情人湖。 陈钧炽赶着这倒霉的点来吃饭,又占不了座,思来想去,决定不如打包去情人湖边上坐着吃。 但总有人在这种时刻打破他的安排。 闻冉和丁念勾肩搭背端着餐盘朝他这个方向走过来时,陈钧炽便觉察出了点不对劲。 然而双腿像在地上扎根了似的,关键时刻压根派不上用场,只能眼睁睁看着几人声势浩大的排场,往他身前逼近。 两人一左一右压着他坐下,和昨天一模一样的位置,他被挤在中间,其余四人都是打好饭来的,唯独他面前空空如也。 “挺巧的啊。”丁念率先说话,“上午躲我们?” “没、没啊。”陈钧炽装模作样磕巴了下,“我发烧请假了。” “噢对。”她点头,“闻冉说了,你在她面前晕过去了。” 旁边闻冉接话:“身子这么弱,以后那方面会不会也不行啊?” 几个人笑成一团,陈钧炽没吭声,压根不把她们的话往耳朵里去,大概是到了饭点没吃饭的缘故,他胃有些难受,心里一直在盘算着找个什么借口逃开她们。 闻冉几人说了一会儿又自顾自的去吃饭,几个人不聊天了,也没有放他走的意思。 百无聊赖之际,陈钧炽的救星来了。 教导主任陶明举着他的专属喇叭在食堂里四处游走,遇到吃饭不光盘的,还要语重心长的教育一番才放人走。 一中学生早已见怪不怪,陶明这奇怪的行为维持多年,起初是为了抓一起吃饭的小情侣,后来那些人都学乖了,走到食堂门口便默契分开,放眼望去,偌大食堂都找不出一对在同桌吃饭的男生女生。 除了陈钧炽这一桌,格外显眼。 陶明人还未到,喇叭声已经传了过来:“别以为你们坐在角落我就看不见你们,别以为有人打掩护我就抓不着你们,女生都给我乖乖坐着,原地别动,男生到我这里来。” 他如释重负,刚想起身,屁股还未离开凳子三分,丁念扯住他手腕,小声警告:“你要是敢把我们找你的事儿说出去你就死定了。” 陈钧炽懒得听,费劲挣开她的手,背着身嫌恶瞥了眼刚被她碰过的腕,抬脚便往陶明身边走,半点都不拖泥带水。 更像是主动请缨送上门的。 陶明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松了喇叭按钮,手背在身后,慢悠悠张口说:“挺能耐啊?谈个恋爱找三个人给你打掩护,生怕我看不见是不是?” “陶老师,我没谈恋爱,她们几个我都不认识。”陈钧炽话里话外都表现得十分真诚。 “去去去,你这话术别人都不爱用了,我在一中干了三十几年,少说也听了几百遍这一样的话。”陶明满脸不相信,“你可别蒙我,我看着老,但我不糊涂。” “我真不认识。”陈钧炽想伸冤也没处喊,只能耐着性子解释,“我这学期刚转来的,班上人都没认全,怎么可能认识那些人。” “那些人是哪些人?你可别带着有色眼镜看人,大家都在一个学校学习,不分三六九等。”陶明斜眼睨他一下,掏出兜里的手机,“哪个班的?” “高三四班。” “班主任叫什么?” “林原。” 陈钧炽有问必答,他倒想看看陶明要做什么。 陈钧炽比陶明高出一个头来,此刻低头正好能看清他手机屏幕,看见他在通讯录翻出林原的电话,摁了拨号键,估摸着他是要打电话求证。 “林老师,你们班这学期有位新转来的学生吧?” “……” “诶,诶,没什么事,就是在食堂碰着了,看他跟几个女生坐一起。” “……” “噢,这样啊。” “……” “我这儿也没问出什么来,这样,他回去了你多注意一下,有问题可得及时干预哈。” “……” “嗯、嗯,就这样,没别的事。” 陈钧炽面无表情的听完陶明的一通电话,看着他挂断,接着转过身来,第二回将他打量了一遍。 又听他带着点关切问:“发烧了?” 他讶了下,随即想到大约是林原方才跟他讲的,乖巧回答:“退烧了已经,差不多好了。” “行吧没你事了,我去找那几个女生问问,你吃饭去吧,感冒了多吃点,别饿着肚子,吃完饭睡一觉,下午才有精力上课。” 陶明絮絮叨叨的,跟方才指责他的仿佛不是同一个人。 陈钧炽最后还是在情人湖边上吃的饭,陶明找他这事儿耽误了会时间,回班后还未来得及休息,下午第一节课的铃声便及时响起。 斜前方闻冉破天荒的安静了一下午,没人来找他的茬,他拖着困倦疲惫的身子上完下午的课,胡乱收拾好书包放学。 再次站在家门口时,他又开始犹豫。 侧着头将耳朵贴在铁门上好一会儿,确认里边没有陌生的声音后,才小心翼翼的插上钥匙开门。 进了门才发觉房里格外安静,陈钧炽试探性叫了声“妈”,没人应。 没人在家总比有陌生人在家自在,他不慌不忙放了书包,走进厨房想看看魏如萍女士给他准备的什么晚饭。 然而什么也没看见,厨房灶台上空空如也。 他不信邪,又扯开冰箱门,却只在里面看见昨天切剩下的半块西瓜,其余都是生的黄瓜西红柿之类的。 愣怔在冰箱前好一会儿,他才想起来摸出手机打电话,手机屏幕闪着正在呼叫的字样,他将头倚在冰箱门上等待。 电话接通得很快,那头魏如萍的语气急促,“什么事儿?” 情绪忽的低落下去,他闷声回:“没事,我就是饿了。” “饿了不晓得自己搞点东西吃?这么大人了饭都不会做,我没空,你去楼下随便打几个菜回来吃,我晚点回。” 话音落下,通话断开。 陈钧炽看着屏幕里短短二十秒的通话记录,心里跟堵着什么东西似的,胀胀的。 魏如萍给他的生活费不算多,除去平时在学校食堂的开支外,能自由花的部分少之又少,更别说在外边吃一顿奢侈的饭。 他重新拉开冰箱门,抓了俩西红柿出来,又在门框上的凹槽里取了两个鸡蛋,通通放在厨房桌面上。 没有智能机的坏处体现得一览无余,他的板砖老年机没法上网,更别提搜索菜谱。 陈钧炽活了这十七八年,确实一顿饭也没做过,十指不沾阳春水,这会儿倒像城里少爷来参加变形计似的,举着刀落在案板上,半天不敢下手。 翻出个干净的碗准备打个鸡蛋,壳敲开了,里边的蛋清漏了一地,最后艰难掰开扔进碗里,零星的蛋壳碎还漂浮在面上。 他只得找了双筷子挑出来,眼睛都快看花了。 最后也没能做出一道成功的西红柿炒蛋,他望着锅里发黑的鸡蛋“尸体”,皱着眉一股脑全倒进了垃圾袋里。 折腾一顿下来,他发誓这辈子不会再进厨房。 陈钧炽一筹莫展之际,门口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敲门声。 听得出来敲门的人很懒,敲了两下休息很久,再敲两下,又没了声。 这儿的老式铁门连个猫眼也没有,陈钧炽挪挪蹭蹭到了门口,压下门把手,开了一小道缝儿。 他隔着缝问:“谁啊?” 门外的声音听着疏离又熟悉,“我。” 但陈钧炽刚和厨房来了个大作战,此刻疲倦又累,再加上门外这人嚣张的语气,没头没尾的就答一个字,他更加烦躁,没好气地问:“你谁啊,我什么我,谁知道你哪位。” 门外的人默了三秒,压着性子说:“我是贺执。” 9、野狗 陈钧炽愣了一瞬,把门往外边使劲推了一道,看见贺执站在门边,一只脚搭在一阶楼梯上,手里拎着个漆黑的包,不知道装的什么。 “对不起啊,刚才语气不好,不是针对你。”他没问这人为何出现在他家门口,只微微侧了身给他让路。“你要进来吗?” 贺执看起来心情不妙,紧抿着唇没说话,像个随时要炸开的炮仗。 陈钧炽生怕把这炮仗点着,默默弯腰从玄关处的鞋柜里翻出一双闲置的拖鞋,放在地上,示意他穿。 他进门的步子微不可察的顿了顿,随即若无其事地蹲下来换鞋。 陈钧炽看着他换了鞋后直奔厨房,大概猜到了贺执来这儿的原因。 转念又想起厨房还堆着一堆烂摊子没收拾,他急匆匆跟过去,便看见贺执蹙着眉站在厨房正中间。 “抱歉啊,我这……”他挠挠头,有些难为情,“没来得及收拾。” 他大步上前,把灶台上的垃圾抹进垃圾桶里,倒了个干净。 “你刚才是想炸了厨房?”贺执脸色好了三分,把手里的包往灶台上放,自顾自地拉开往外掏东西。 “不是,怎么可能。”陈钧炽边看他动作边解释,“想做顿饭来着,失败了。” 贺执熟练地用十字锥拧开热水器上的螺丝,举着钳子往里捣鼓了好半天,陈钧炽看不懂,在旁边绕着他转悠,期间往他的黑包里瞟了一眼,各式各样的工具,还挺齐全。 大概这一眼被贺执看见了,换工具时随口说:“看什么看。” “你东西挺多的。”他有话直说,“你经常给人修东西吗?” “想挺多。”贺执的声音闷在热水器下方,“这都是喻哥的工具,他使唤我来的,你以为我愿意来?” 陈钧炽:“哦。” 贺执很快修好,重新将热水器盖板拧回去后,伸手拨开了厨房的水龙头开关,等到流动的水变成热水时,他又啪一下关上,“修好了。” 陈钧炽盯着他收拾东西的背影,想起来又问:“你怎么收费的?” 贺执收拾东西的手顿住,转过身来上下扫了他几眼,声音很冷:“你再说一遍?” 陈钧炽眨了下眼,没懂。 时间仿佛过了半个世纪那么长,他才恍然,自己刚才问的问题好像是有那么一点儿…不妥。 “不是不是。”他紧接着摆手,“没那个意思,我是问你修热水器我该给你多少钱?” 他抛下一句:“随你。” 陈钧炽在书包里翻找现金的手顿住,有些不可置信地反问一遍:“多少?” 贺执被他整无语了,改了口:“二十。” “噢。”他不疑有他,“现金收吗?” 随后又自顾自地接:“不收也没办法,我只有现金。” 陈钧炽从书包侧兜里翻出二十块的纸币来,转身想递给他,却看见人站在他们家冰箱前,不知道在看什么。 他走过去,把钱给他,随口问:“你会做饭吗?” “会。”贺执偏了偏头,眼也没抬,“做顿饭,加十块。” “啊?”陈钧炽本来没这个意思,这会儿听了有点心动,“你现在做,行吗?” 贺执没应,看样子也没拒绝。 陈钧炽讨好般地咧了咧嘴,挤在他旁边看他打开冰箱取出食材,又跟在他后边把剩下半块西瓜拿了出来,放在案板上分了两块。 和之前一样,其中的一块递到他面前,陈钧炽说:“你看着我切的,没下毒。” 贺执这回接了,但仍是没吃,放在一边,把他切西瓜的刀拿去水龙头底下冲了冲,动作麻利的将黄瓜切成片。 “你好厉害。”陈钧炽啃着西瓜,难免想到那天的半块西瓜进了谁的肚子,含糊着问,“怎么没看见小黄?” 贺执说:“天热的,死在家不出来。” “你家住哪儿啊?”他问完又觉得有点儿不礼貌,“我随便问问。” 没想到贺执还真答了:“巷尾,安佳楼上。” 陈钧炽倚在厨房门框上,胸口闷闷的,手热脸热,大概是退烧后又起了低烧,嗓子一阵痒,他忍不住咳了好几声,才勉强舒服了些。 咳完发现贺执正盯着他看,遂问了句:“怎么了?” 他切菜的手没停:“吃药了?可别传染给我。” 听起来像关心人,话里却又夹枪带棒的。 陈钧炽不想理了,索性将厨房整个交给他,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自己往沙发上一躺,怎么舒服怎么来,完全忘了贺执于这个家来说是个彻彻底底的外人。 厨房里传来熟食香味,他闭着眼睛,鼻子却灵得很。 于是掐着秒睁眼,果然看见贺执端着盘子从厨房出来,身上穿的枚红色围裙还是魏如萍的,胸前一朵大大的牡丹花,跟他本人气质完全违和。 陈钧炽看笑了,忍着没出声,径直起身往桌边上走,垂着眸仔细打量桌面上色香味俱全的两盘炒菜,愈发觉得饿,转身去厨房挑了两双筷子和两只干净的碗出来。 “一起吃么?”他问。 厨房里贺执正在解围裙系带,听见他问话,压根没应。 看样子是不打算留下来的。 陈钧炽也不强留,捧着碗准备用目光目送他出去,然而贺执前脚刚将围裙重归原位,后脚门口传来一阵锁扣转动的声音。 陈钧炽反应极快,拖着贺执往卧室里走,后者被他扯得一个趔趄,皱着眉想挣脱,无奈袖口被抓得死死的。 他将门带关前最后叮嘱一句:“别出声,别被我妈发现。” 紧接着卧室门在贺执跟前无情关上。 贺执抵在床边,不动声色地环视这间狭窄的卧室,心里烦躁得很。 早知道不该听喻青刚的话来修这破热水器。 门外的交谈声逐渐传入他耳中。 陈钧炽重新坐在桌边,见着进门的魏如萍,喊了声:“妈。” 魏如萍扫她一眼,余光瞥到桌上的菜,惊讶得手上的东西都没来得及放下,指着桌面问:“你做的?” “啊,嗯。”他答得心虚,毕竟半小时前厨房刚遇过一回难。 视线不由自主往紧闭的卧室门那落,生怕里边的人发出什么动静,让魏如萍发现他在家藏人的事儿。 事实上魏如萍压根没往那边看,包一放便大咧咧坐下,原本为贺执准备的碗筷自然到了她手里,陈钧炽还没吃上呢,她已经一筷子送进了嘴里。 魏如萍边吃边点评:“这黄瓜炒得还挺好。” “蛋也不错,一点没老。” “这番茄呢,你自己切的?没切个稀巴烂。” 一一点评完,她又有点儿怀疑,说:“这真是你做的?不是你外边买来糊弄我的吧?” 陈钧炽怕说多了露馅,“是是是,都是买的。” 索性后来魏如萍没继续问,他也不敢放松,毕竟卧室里还有个人,一口气悬着,再好吃的东西到了嘴里也索然无味。 好不容易磨过晚饭,魏如萍筷子一放便想起身,陈钧炽忙不迭扯住她。 魏如萍感受到阻力,问他:“干什么?” “妈,我今天作业有点儿多,写不完。”他说得十分诚恳,“要不今天你洗碗?” 眼见着魏如萍拒绝的话就要出口,陈钧炽语气放软了点,“妈——” 自己儿子八百年没用过这么温和的语气同她说话,魏如萍有些不适应,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最终还是拗不过他,烦躁摆手:“写你作业去。” 陈钧炽盯着魏如萍往厨房去的背影,松了口气,脚步放得很轻,推开卧室的门。 一眼就看见贺执背对着他坐在他平时写作业坐的椅子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脚,看起来没有特别生气。 许是听到动静,贺执转过来,“我可以——” “嘘嘘嘘!”陈钧炽比着右手食指放在唇边,“小声点。” 贺执想发作,但还是忍下了,“我可以走了吗?” “可以可以。”他勾了勾手,拉开门露了点缝隙,往外看了眼,“我妈在洗碗,你赶紧走。” 贺执没他那么怂,抬手越过他要去拉门把手。 拉一下,门没动。 又拉一下,门仍旧只开了小缝。 再拉……陈钧炽回头了。 视线猝不及防对上,两人都有些懵。 两人这个姿势格外别扭,活像是贺执把他圈在门边,加上这人身高又比他高几公分,陈钧炽还得仰着头才能看清他暗沉的眸。 有种说不上来的奇怪。 陈钧炽还没见过哪两个大男人挨得这么近的,呼吸短暂滞了一瞬,下意识往后退去。 同时贺执恰好也松了门把手。 卧室门发出“砰”一声巨响。 这之后,气氛好像更冷了,两人周围透露着诡异的静。 10、野狗 贺执眼尾上挑,躁郁染上眉梢,顾及到门外站着的魏如萍,他刻意压着声,“你他妈有病?” 那一丁点儿特殊的氛围瞬间散得一干二净。 陈钧炽懊恼着抬手到半空,又放下。 最后索性往边上站,让出门把手的位置,示意贺执自己开门。 魏如萍在厨房刷碗冲水的声音盖过这边的动静,她刷得专注,手上动作不停。 贺执看也不看的径直走出去。 陈钧炽在他身后提心吊胆,生怕魏如萍突然回头。好在担忧的事情并未发生,贺执拎着他的工具包已经行至门口玄关处。 “今天谢谢你。”陈钧炽轻声说,“你快走吧。” 贺执脱掉那双码数不合适的拖鞋,重新踩进他自己的黑鞋里,鞋后跟被他踩得凹陷,他又弯腰拨了起来。 接着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楼道里。 陈钧炽轻手轻脚带上门,瞥了眼厨房,装作没事人一般钻回卧室里。 心跳莫名比往常快,他估摸着是紧张感作祟。 于是腿往凳子上一搭,半靠在床头处,举着他的板砖手机,准备玩两把贪吃蛇平复心情。 玩着玩着走了神,又回想起方才卧室门关上的瞬间,贺执的表情。 真的吓人。 他感觉自己就是屏幕里的小圆点,贺执就是那条要来吃它的贪吃蛇,知道自己马上被吃,却跑都跑不掉。 - 之后一周都没再见到贺执,陈钧炽提心吊胆的感觉总算消下去些许。 开学第二周,林原踩着早自习铃声进门宣布事情:“经年级组和教务处商议,决定给高三生安排三节晚自习,从七点到九点五十,所有同学无特殊情况的,都强制参加。” 青野一中比较特殊,这里几乎所有学生都是青野巷里的孩子,所以学校没有宿舍,全校都是走读生。 突如其来的晚自习无疑惹得众人一一抱怨。 “我靠什么意思,之前高三怎么没有晚自习,偏偏就我们这一届有,找骂吧?” “我说年级组的老师都是傻逼,没人反对吧。” “九点五十了还玩个屁的,回家就得洗洗睡了,第二天又他妈六点多起床,想让我猝死吗?” “真他妈服了。” “无语,没事找事吧。” 教室的吵闹声完全盖住林原的声音,他再三示意安静无果,索性放任不管,把烂摊子留给第一节课的任课教师。 陈钧炽缩在角落里观察了会儿,闻冉和她隔着一个过道的小姐妹,从林原的话音落下之后,骂骂咧咧的声儿就没停过。 她隔壁的吴辽看起来挺淡定的。 于是他伸手点了点吴辽的背,前面的人身子明显僵了一下才回头,陈钧炽问:“一中以前高三生不用上晚自习?” 他推了推镜框,“对,学校没有晚自习的规定。” “那你想留这儿上晚自习么?”他问。 吴辽木讷点头,“想的,我家里还有个妹妹,刚出生没多久,每天晚上都吵,吵得我学都学不进去。” “你还有妹妹?”他下意识顺着话问。 十七八岁时期蓦然多出的妹妹,这跟多了个亲生女儿有什么区别? 吴辽只是点头,什么话都不说。 这人跟他名字一样,可真够无聊的。 陈钧炽冲他笑了下,摆摆手让他转回去,他也真就没脾气的转回去。 当天放学回家,陈钧炽言简意赅的向魏如萍通知了这件事。 魏如萍得知后表示赞同,说:“这才有个学校的样子,抓得紧一点,老师负责,对你们好。” 你知道个屁。 陈钧炽在心里怼她。 晚自习制度从周二开始施行,一大群人在下午放学后从至善楼跑出去,挤着去食堂,路上到处都是往校门口走准备回家的高一高二学生。 陈钧炽混在其中往外走,自打上次不愉快的食堂经历后,他大多数时间都选择回家吃饭。 那样既遇不着闻冉和丁念一行人,也不怕去得晚了排不到队又找不到座位。 何况食堂人挤着人,温度比外边高了不少。 陈钧炽怕热,那种汗渍在背后黏腻着衣服的感觉,会让他难受。魏如萍总说他没有少爷命,一身子少爷病。 夏天少什么都少不了空调。 放学到晚自习之间的时间只有一小时,从家到一中来回折腾半小时,他还能享受半小时的晚饭时光。 他吃饭快,一顿饭吃完拢共只需要十分钟左右。他趁着多余时间冲了个澡,带着一身热气出来时,魏如萍在沙发上纳闷问了句:“热水器什么时候修好的?” 陈钧炽擦头发的动作顿住,语气显得平常:“就上周啊。” 魏如萍狐疑:“维修师傅说他上周有事,跟我说没来,难不成这热水器是你修的?” “怎么可能。”他讪笑了下,“我去安佳,那儿的老板给我找了人来修。” 这么看他其实并没有撒谎。 “哦。”最后魏如萍还是信了,“你跟安佳老板很熟?” “不熟。”他摇头。 “不熟人家还请人给你修?你魅力挺大啊。” 陈钧炽想了想,说:“喻老板心肠好。” 心肠好的喻老板正整理货架呢,突然闷头打了个喷嚏。 接着手拍在身边贺执的肩上,笑呵呵问:“你是不是骂我呢?” 贺执躲开他的手,故意点头,“骂你傻逼呢。” 喻青刚笑着说了句滚。 …… 魏如萍伸长脖子看了陈钧炽一眼,没再刨根问底,注意力重新集中在小破电视里放着的古早狗血剧里。 他松了口气,去卧室拿上书包直接出了门。 头发还有些湿,但不滴水,气温高过会儿就能自然干。 狭窄楼道里正巧有人上楼,陈钧炽侧着身让路,对方同他擦肩而过,是个男人。 他下意识回身看了眼那人。 结果那人也正回头看他。 陈钧炽停在一楼至二楼中间的楼梯,那人已经上了二楼平台,看他动作,还有往上走的趋势。 他不习惯被人盯着看,蹙着眉率先收回视线。 心里升起一丝怪异的感觉。 可惜临近晚自习时间,他来不及细想,掂着书包朝一中小跑过去。 夏季天黑得晚,青野这会儿太阳落了,但天色还未完全暗下去。空气里有风,潮湿又黏腻,完全是一副马上要变天的前兆。 他刚到一中门口,视线被不远处一行校服穿得歪斜的男男女女吸引。 那群人在保安大爷的视线盲区内,站得乱七八糟,还有蹲着的,面前烟雾缭绕,烟圈吐了一个又一个,校服短袖松散垮在身上,裤腿挽着几圈,沾带点灰黑色污渍。 明显就不像什么好学生。 陈钧炽向来怕惹上这类麻烦,提前收回视线,打算目不斜视地从离得远一点的校门另一边进去。 天不遂人愿。 耳边像有一阵风刮过似的,眨眼间,蹲站着的那群人出现在他面前,将他堵了个严实。 为首的那个便是方才蹲在地上吐烟圈的那位,这会儿离得近了,陈钧炽还能闻见他身上散不尽的烟味。 难闻。 他下意识屏了下呼吸。 “陈、钧、zhi?”烟圈男丢了张写着他名字的纸条过来,“是你?” 他下意识伸手接了,展开纸条,是他名字没错,纸条上的字写得歪斜,看得出写字的人笔力也不咋地。 陈钧炽好脾气地说:“你念错了,炽热的炽,不念zhi。” 烟圈男愣了一瞬,大概觉得很丢面子,表情瞬间冷下来,“我他妈管你叫个什么名儿,叫你什么就是什么,还轮不着你来指点我。” 陈钧炽完全是下意识纠正,说完才觉着后悔。 眼前这位脾气如此暴躁,他怕是又该惹上麻烦了。 陈钧炽瞥了眼远处坐着的保安,眼睛眯着,一副困倦到极致的样子。这会儿大声喊救命的话,不知道能不能让那保安听见。 烟圈男没给他喊救命的机会,带着一群人围着他,亲自上手揽过他肩膀,把人往校门里带。 他极度排斥这种接触,尤其是吸过烟的人。他不乐意自己身上沾染上熏人的烟草味,不作痕迹地装作歪了下脚,顺势压低肩膀脱离那人的魔爪。 手离开,视线却仍黏在他身上。 陈钧炽默不作声地跟着走,这明显不是往至善楼的路,倒像是要去情人湖的。 情人湖后边有栋废弃的教学楼,原先叫鸿鹄楼,好几年前有两名学生在天台打架,不慎跌落,之后校方便认为鸿鹄二字也跟着不吉利起来,楼废掉的同时,把名字也撤掉了。 但一中学生还是跟着叫鸿鹄楼,口口相传,这名字至今也没被人遗忘。 鸿鹄楼大门常年落锁,总有聪明之人找各种方法进入,翻窗的、撬锁的比比皆是。一中爱逃课的一大堆,平时这里跟他们的基地似的,一逃课便往这跑。 但这个点没人往这去,夜色明与暗的交界时刻,鸿鹄楼变得阴森起来。 黑夜。 鸿鹄楼。 加上身边这么群人。 陈钧炽想想都觉得水逆。 身后有个约莫是烟圈男的小弟,一个头顶黄毛,裤腿扎在长筒袜里的吊儿郎当男,仰着头问:“彦哥,咱们真去鸿鹄楼?听说那儿晚上闹鬼啊!” 习彦抻着脖子瞪他,“闭上你臭嘴。” 黄毛头一缩,把想说的话全都咽回肚子。 离鸿鹄楼还有一阵子距离,远远地能看见情人湖,陈钧炽盯着湖面上倒映的树杈影子,倏然出声:“我有一个问题。” 习彦微抬下巴,“说。” “我还能赶上今晚的晚自习吗?” 习彦愣了一瞬,而后笑得戏谑,像听见什么好笑的笑话似的,“晚自习有那么重要?” “重要啊。”陈钧炽应,“我作业没做完。” 这下不只是习彦一个人笑,身后但凡能听见他说话的,都在笑。好几个甚至笑得走不动路。 陈钧炽往学校的钟楼看了一眼。 「6:57」 离正式的晚自习开始只剩三分钟。 习彦步子不停,“书呆子,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 当然不知道啊。 陈钧炽平静摇头。 “我也不怕实话告诉你。”习彦不知从哪里又掏出根烟,在手里一扔一扔的玩,“我喜欢丁念。” 身后几个跟着的小弟早没了声,习彦说这话的时候,他听得格外清楚。 眼底闪过轻微诧色,随即又了然。 惹了不该惹的桃花债,必然躲不过讨债的。 11、野狗 陈钧炽的手伸进裤兜里,摸到手机,拖着步子犹豫了半天,竟找不出一位能求助的人。 板砖还是板砖,关键时刻也派不上用场。 天幕渐暗,风声变得空寂,擦过树梢的沙沙声带着点毛骨悚然,这个温度的夜晚本该是燥热的,眼下陈钧炽却觉得后背发凉。 “同学。”习彦礼貌又客气的称呼叫得陈钧炽心里发毛,“来来,你走我前面。” 他毫无防备的被习彦推了一把,直面着通往鸿鹄楼的那条空无一人的曲径小路。 害怕掩盖的极好,陈钧炽面上一副淡定从容的样子,实际上腿还在下边打着哆嗦,但由于校服裤管肥大,无人注意到他的异样。 不止他害怕,习彦一行人也没好到哪去。 后边的小弟之一说:“彦哥,这…这这这真的安全吗?” 另一人附和:“好吓人啊。” “要不咱换、换个地方,也没…没没没必要非得在鸿鹄楼这儿吧。” “我也觉得,彦哥,就在这情人湖边也可以的,是吧?” “彦哥……” “彦哥……” “彦——” “彦个屁彦!”习彦皱眉打断,“哪儿这么多废话,一个个怂逼样儿,我今天就非得去鸿鹄楼,谁不乐意去,以后也别跟着我了!” 还不忘拉上陈钧炽:“走走走,你打头。” 陈钧炽:“。” 这群人到底是来找茬的还是来鬼屋探险的? 钟楼上的大钟分针拨到“12”的位置,七点整。校园的上课铃声打响,把这群人皆吓得一个激灵。 黄毛惊呼:“什么玩意儿非得现在响,吓死谁啊!” “我操,这铃声也忒吓人了。”另一人也吓得后怕。 陈钧炽倒还好。 方才注意到了时间,提前做了个心理准备,没被吓得太狠。 这会儿一群人已经走到了鸿鹄楼门前,大门的漆掉了大半,拴着的铁锁早不知被撬开过多少回,换了又换,面前这把,看成色崭新,估摸着是这几天刚换过的。 习彦往后看了眼,勾了勾手,立刻便有个人挤上前来,低头去摆弄那把锁。 剩下的人都干看着,没人出声。 陈钧炽隐约觉得,这趟“鸿鹄楼之行”好像变了质。 他幅度极小的偏了偏头,余光瞥见习彦抱着臂站在一旁,之前放在手心里玩的那根烟被他别在右耳上方,挽着的裤脚早已散开自然垂落,跟方才校门口那副嚣张跋扈的样式差得远。 又怕又要来,这人莫不是脑子有毛病。 撬锁的那位小弟明显技术不太行,约莫三四分钟去了,锁没开,人倒是出了一头薄汗,手里的动作愈发慌乱,抓着的工具差点捅不进锁眼。 “好了没有。”身边这人不耐烦出声。 “快了快了。”那人弯着腰闷声说,“抱歉啊彦哥。” 习彦看得费劲:“你行不行?不行就换人。” 随着他话音落下,锁扣发出一声弹开的轻响,撬锁那人勉强松了口气,“开了彦哥。” 习彦点点头,等那人回到后边小弟的队伍里去,才将视线转向陈钧炽,“你开门。” 陈钧炽的手心因为紧张害怕出了汗,黏腻湿润,紧攥着拳没松,站在已经开了锁的鸿鹄楼门前,他满心抗拒。 习彦:“?” 习彦:“让你开门,耳朵聋了还是手断了?” 最后他妥协,毕竟对面人多势众,抬起的手微颤,犹豫着触上大门的冰凉处,眼一闭心一横,抱着慷慨赴死的心态用力一推—— 一股久未有人的萧条凉气扑面而来。 陈钧炽随即掏出他的板砖,摁开手电筒。 光源不亮,勉强能看清周围的一点景象以及……习彦的脸。 “你他妈怎么随身带着手电筒?”习彦啐了一下,“晃死我了,别对着我照。” 陈钧炽又只得将手电筒对着其他地方。 能看清面前是一条类似于至善楼走廊的那么一条大理石过道,一边是布满尘土的玻璃,一边是依旧上锁的一个个房间。 门是推开了,但他们一行人并没有往里走多少,有人抵着大门不让它关上,外边校园里的路灯浅浅照了进来。 陈钧炽直接僵在了原地。 这会儿就算雷往这块劈下来,他也不会往前挪动半分的。 气氛也静下来,没有人出声。 就这么彼此对立默在鸿鹄楼门口好一阵子之后,一连串的狗叫声打破寂静。 “汪汪汪!汪!” 声音由远及近,陈钧炽反应过来时,有人害怕得推搡出门,他也被顺带着推了出去。 之后便看见一团黄色不明物体飞奔过来,速度很快,最后在它的脚边刹了车,停止不动。 “哪来的狗?”有人问。 陈钧炽这会儿还有些后怕,见着小黄跟见到亲人似的,惊喜喊了声:“小黄?” “汪。”像是在回应他。 习彦嫌弃地踹了小黄一脚,“脏死了。” 小黄腿短,往前扑了个趔趄,却一点儿也不恼,仍旧翘着尾巴仰头冲着陈钧炽嗷嗷叫。 他底气足了点:“你踢它干嘛?” 习彦早就从方才害怕的情绪里脱离,恢复他一贯吊儿郎当的混混样子,别在耳后的烟不知什么时候夹在他食指和中指之间,身后有人递了火机替他点着。 “我踢它干嘛?”他重复一遍,缓缓蹲下身去,“我不仅踢它,我还要——” 习彦手里燃着的烟飘了几缕白气,他改了握烟的姿势,拇指和食指捏着,烟头便要往小黄身上戳去。 陈钧炽没来得及阻止。 ——但有人来了。 贺执本来站在校门围栏外,小黄直直从围栏里钻进去,他本想追,视线落在人群中心的陈钧炽身上,犹豫了几秒,索性随它去。 但有人当着面欺负小黄,贺执又怎会忍得住。 他纵身一跃,翻过低矮的围栏,三两步迎上去,距离习彦还有约莫一个身形距离时,紧攥的拳已经挥了出去。 眨眼一瞬,陈钧炽见着习彦被打得侧扑在地上。周围人都围上去,七嘴八舌的关心。 “彦哥没事吧?” “彦哥伤哪儿了?” “彦哥!看我给你报仇——” 黄毛没挤进去,站在外围吼了一句,扭头去寻罪魁祸首,手里变戏法似的摸出跟棍来,对着贺执的背便要抡上去。 “贺执!” 陈钧炽站得近,趁着黄毛对他没有防备,伸手推了一下,黄毛手里的棍子不偏不倚的打在距离贺执手臂仅有几公分的空气中。 贺执听见动静,转身。 眼里的狠戾情绪几近溢出,陈钧炽还没见过这样的他。 紧接着回身又是一拳,他身位高,拳头落在黄毛太阳穴处,打得黄毛歪头往旁边绊了一下,恰好是陈钧炽的方向。 陈钧炽看着他伸手想抓自己,灵活迈步,眨眼间和贺执站成了并排。 “你你你…你们…”黄毛气得话都说不出,捂着凸凸跳的太阳穴发晕。 这会儿整个现场一片混乱,远处五六个人围着习彦大惊小怪地关心他的伤势,面前黄毛一副两眼一翻即刻晕过去的姿态,陈钧炽气定神闲地站在贺执身边,两人中间的地面上蹲着不明所以的小黄。 他能感觉到周遭的气温由于贺执的情绪骤降,方才习彦那番动作,确确实实触到了贺执的底线。 他宁可自己受伤,也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小黄。 陈钧炽没主动开口,余光扫见贺执眼里的怒意散去些许,重新恢复成往日空洞不聚焦的冷淡样子。 谁都没说话,耳朵里只有那群人七嘴八舌的吵闹声进进出出。 前一秒还想着是不是应该趁习彦还没反应过来,带着贺执赶紧跑,后一秒一束强亮的手电筒光线直射而来,他听见保安大爷熟悉的声音:“谁在那儿?都站着别动!晚自习时间到处跑,哪个班的?” “完了。”陈钧炽蓦地颓丧,“晚自习没上成,还要被保安抓。” 贺执听见他嘟嘟囔囔的,眸子望这边偏了偏,不等保安走近,伸手拽了他一下,“还不跑?” “跑哪去……啊?!” 他话没问完,身边贺执跟一道风似的掠过,小黄紧跟其后,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逐渐往围栏边去。 身后保安的声音越来越近,他来不及细想,下意识跟着贺执跑。 等到围栏边,前面的人轻巧一翻,人已经落在了学校外边。而小黄更方便,不费吹灰之力,直接从围栏缝隙里钻了出去。 陈钧炽紧急一个刹车,停在围栏这侧不知所措。 他没翻过墙,更别说面前这近人高,顶端还带着尖刺的铁质围栏。 那头保安已经到了习彦一群人跟前,手电筒照着,一点点扫过每一张脸,“都哪个班的?校服也不好好穿。” “还有你,脸上青一块,跟人打架了?” “学校禁止校内斗殴,你们都不当回事的。我要找你们班主任好好说教你们。” 不知谁说了一句:“大爷,还有人往围栏那边跑了,刚刚就是他们打我们!” 保安大爷听了真作势要往这边走。 陈钧炽愈发心急,隔着围栏望向外边的贺执,“怎么办?” “好学生,这点儿高的围栏你都翻不过?”他戏谑道。 他诚心恳求:“我不会…你教教我。” 贺执也不知自己中了什么邪,平时遇到这样的事儿,他第一个选择坐视不理,这会儿腿伸出去时才反应过来,自己怎么就着了他的道。 陈钧炽压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看着他弓着腿伸进围栏缝隙里,疑惑了一下,“啊?” “再慢点你就该被抓住了。”贺执无所谓耸肩,“一只脚踩上来,另外一只往外边伸,我接住你。” 陈钧炽犹豫:“踩…你的裤子吗?不好吧。” “那别踩了,你就等着被抓吧。”贺执作势要将腿收回去。 “诶别。” 他咬咬牙,一只脚踩上去,不敢将全身重量压下来,两只手死死扒着栏杆,另一条腿小心翼翼避开顶端尖的部分跨过去,整个人半坐在围栏上。 贺执收了那条腿,挪过来放在外边,让他伸在外侧那只脚踩上来。 陈钧炽踩着借了道力,而后平稳落地。 两人一起跑向远处一颗看起来有些年头的香樟树底下才停下来,陈钧炽弯腰喘气,贺执背靠在树干上,不嫌脏地用手拍掉膝盖处沾染的灰。 毕竟是他踩的,于心不忍:“我给你擦擦吧。” 贺执避开他伸过来的手,生硬拒绝:“不用。” 陈钧炽:“哦。” 夜很静,他开始没话找话:“你怎么在一中门口?” 贺执抬脚勾住小黄的脖子,把它挤退两步,“遛狗呢,发神经犯病,非往里冲,拦都拦不住。” 陈钧炽顺势蹲下,小黄扑腾着过来,两只前爪搭在他膝盖上,嗷嗷叫了两声,仰着头冲他吐舌,邀功似的。 他其实挺喜欢小动物的。 何况小黄在危机时刻还救过他好几次。 “小黄。”他叫了一声。 小黄回应他:“汪!” “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陈钧炽呼噜几下它背部的毛,“改天给你带好吃的。” 又是一声汪。 陈钧炽当它是在说谢谢,自己说:“不客气。” 贺执在一旁适时朝他泼冷水:“真行,小黄听了都要夸你狗语十级。” “你懂什么。”他不满辩驳,“狗通人性。” 贺执沉默一瞬。 手机发出震动的嗡嗡声,陈钧炽停下给小黄顺毛的动作,起身在裤兜里掏手机。 来电显示是魏如萍,她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给他打电话? 他不明所以地接起,温声“喂”了一句。 对面的语气暴躁,语速很快。 “陈钧炽!你们班主任打电话来说你没去上晚自习。” “你死哪去了?” 12、野狗 魏如萍的声音极大,大到对面垂着眸的贺执将通话内容清清楚楚的听了个干净。 “我……” 陈钧炽对着电话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贺执在旁边笑了一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恰好能被电话那头的女人听得一清二楚。 魏如萍语气里多了几分警惕:“谁在你边上?” “啊就…我同学。”他随口扯了个谎,“路上遇到他被人打劫了,顺手帮了个忙,现在正往学校去呢。” 陈钧炽心虚地碰了下鼻头,有意避开贺执的视线。 “就这么条巷子都是认识的人,谁闲着没事去打劫人家?”魏如萍边骂边怀疑,“你会那么好心?” “我挺好心的。”陈钧炽语气骤然变得匆忙,“不说了不说了,到教室了,我去自习了。” 随后不等魏如萍回复,立即挂掉电话。 贺执戏谑地看了他两眼,“好学生,还挺会撒谎,你一会儿还回去?” 他低头,脚尖碰了碰小黄的短腿,“回吧。” 贺执嘲弄说:“这么乖,逃课都不会?” 陈钧炽没答话。 贺执弯下腰将小黄抱起,“切”了一声,“没劲,走了。” 等他消失在黑暗的道路尽头,陈钧炽才收了视线。 掂两下背后的书包,抬脚往前走,校门口的保安大爷估计是带着习彦那群人去了教导处,这会儿门没人看着,他无所顾忌地往里走。 至善楼很近,三两步便能到。 晚自习的缘故,高三所在的整层楼灯火通明,却又安静无息,他刻意放轻步子,路过好几个班门口,里边学生都低着头,笔下生风似的在纸上唰唰写。 高三四班在这之中显得尤为吵闹。 陈钧炽刚接近教室后门,已然听见里面传出的细碎交谈声,那样声音不大,但挠人,听久了能磨得人脑瓜子疼。 他下意识以为班里没老师,大咧咧地推开后门。 下一秒,和讲台上的林原对视上,陈钧炽心中暗叫不好。 有个班主任在台上也镇不住场子,该闹还得闹,反倒苦了他,刚给魏如萍编的谎话还在脑袋里盘旋,这会儿总不能还用这些话来搪塞林原。 他看起来可没魏如萍那么好糊弄。 果不其然,他刚放了书包落座,林原从讲台上走下来,慢悠悠像散步似的晃到他跟前,食指和中指屈起,关节处敲了两下他的桌角。 “出来一下。” 闻冉侧头瞥了他一眼,眸子里带着张狂笑意。 如果她知道今晚他迟到的原因,或许会笑得更走心点儿。 这是继开学当天和林原在办公室碰面后,陈钧炽第二次和他单独共处。 林原人挺温和的,平时就带着他那副斯文败类式眼镜,就算四班学生再怎么调皮惹事,他最多也只会语重心长地说教几句,这也是他管不住四班学生的根本原因。 陈钧炽没什么太多感觉。 唯独觉着他镜片下的双眸里,藏着点让人看不透的东西。 两人就在教室门口的走廊上站着,林原问他:“今晚是碰到什么事情耽误了晚自习么?” 林原的温柔询问法很好的打破陈钧炽的防线,他当即诚实开口:“在校门口被人堵了,带到鸿鹄楼去了,我没有故意要迟到。” 大概是他低眉顺气的态度感染了林原,后者加了点儿情绪:“没伤着哪里吧?能不能告诉老师,是谁把你带过去的?” 习彦一行人的脸在他面前迅速闪过,他记性好,每个人有什么特征都记得一清二楚。 最后他却轻轻摇了摇头,“我不认识,天太黑,看不清。” 林原的视线在他身上打了个转,半晌后挪开,“没事的,以后要还有人欺负你,你记着他们的长相,报告给我,我是班主任,能帮你解决。” “知道了,谢谢林老师。” 陈钧炽明显察觉出他的敷衍,他甚至都没问他为什么会被堵在校门口。 林原点头,“你先进去吧。” 陈钧炽踩着第一节晚自习的尾巴进门,桌上摊着好几本作业,其中物理和化学任课老师留了一整张卷子。时间来不及,中途下课时间他没下座位,专心研究一道繁杂的物理大题。 刚研究完题目给出的条件,手中黑笔落在卷面上,他将题目关键信息地下划了道横线,最后一笔还未收回,试卷被抽走。 黑笔划过,留下一道长长的印子。 在他干净卷面上由为突兀。 “你晚自习前干嘛去了?”闻冉捏着他的卷子扬起,“不说我就把它扔了。” 陈钧炽心说你扔就扔呗,答案都在我脑子里,但面上维持着和和气气的样子:“回家吃饭了。” “谁信啊。”闻冉说,“你这种书呆子会因为回家吃饭而迟到?” “不然呢。”他无辜反问。 “是不是跟谁谈恋爱去了?我可警告你,丁念是不会允许自己看上的东西被别人抢走的。” 幼稚。他在心里骂了句。 “我说过了,我想好好学习,不会谈恋爱。”陈钧炽看向她手里的卷子,“你朋友也是,我不喜欢她。” “书呆子!”闻冉愤愤骂了句,卷子往他桌上一丢,背过身去。 陈钧炽面无表情地将试卷重新摊开,细心抚平上边每一道折痕,方才被黑色水笔画过的那道,笔尖太利,戳得纸破了一小块。 他问吴辽借了涂改液,把多余的墨迹擦掉。 之后重新捡起那道题,继续方才打断的思路。 好在陈钧炽思绪活脑子好,一中布置的作业难度一般,他堪堪赶在第三节晚自习的下课铃前,写完了最后一门作业。 有了晚自习,课代表就不用大费周章的在第二天早上费劲吧啦的四处收作业,该抄的该写的都在三节晚自习里完成,下课铃一响,所有人争着抢着到教室后边交作业。 陈钧炽座位离得近,交得快所以走得早。 到家时已经是十点多一会儿,家里灯都开着,亮如白昼,魏如萍坐在中间小沙发上,翘着腿直勾勾盯着他进门。 “你还没睡。”他用的肯定句。 “等你呢。”魏如萍说话夹着刺,“没良心的,养你这么些年合着都白养,你现在都敢逃课了?” 在学校能装得乖顺点,在家没法装,“我说了我没逃课,你要怎样才信?要我去学校调监控给你看么?” 魏如萍被他气得说不出话,端起杯子灌了口水才勉强顺了气,“你想造反?” “不想。”陈钧炽把书包放进卧室,出来往厕所去,“我要睡觉。” 等陈钧炽洗漱完出来,见着客厅里掩面抽泣的中年女人,眨了下眼,露出一点茫然。 谁在哭? 走近了看,方才还中气十足骂他的魏如萍,变了性子,哭得哀哀怨怨的。 边哭边嘟囔:“我好命苦诶……” 陈钧炽见过女孩哭,没见过女人哭。 魏如萍哭得如此梨花带雨伤心欲绝,看着比娇弱的林妹妹还惨上三分。 哭得他一个头两个大,摁着太阳穴随意往饭桌旁坐下,懒得劝,他打算就坐在这儿,看看魏如萍能哭到什么时候。 他无动于衷,魏如萍反而哭的更厉害。 手边的手机屏幕闪烁,不是板砖,是魏如萍的电话。 他妈哭得专心,压根听不见微弱的铃声,陈钧炽被迫拿起来,准备递给魏如萍。 视线却在屏幕上“老崔”两个字滞了片刻。 “崔”姓并不多见,但他记忆里有个人姓崔。 那会儿他还小,正处在一个每天只用吃吃喝喝,不想事不记事的年纪,什么事儿到了他脑袋里轻飘飘过一遍,转瞬便能忘个干净。 偏巧就是这样的时候,发生了令他这辈子都难以忘记的事情。 夏日午后的蝉鸣吵得他睡不着觉,唧唧哇哇地从床上爬起来,伸直了胳膊扯下门把手,抱着块毯子屁颠屁颠去客厅寻人。 自己爹妈没见着,倒是在客厅沙发上看见个不认识的男人。 那时候年纪小,男人长什么样,他记不太清。 男人看见小小一个的他,露了个和善的笑容,“你好小朋友,我姓崔,你叫崔叔叔就好了。” 陈钧炽抱着毯子嗦手指,眼睛睁得滴溜圆望着他,张嘴就是响亮的哭嚎:“我要爸爸妈妈…呜呜…” 崔叔叔起先还好脾气哄他:“你爸妈出去办事儿去了,马上就能回来,你先跟我玩一会好吗?” 小孩子哪管什么马上不马上的,爸妈不在身边就跟天塌了似的,耳朵里听不进男人的话,哭声止都止不住。 后来那位崔叔叔没了耐心,嫌他烦,连人带毯子将他丢进昏暗的小工具房。 工具房平时只放工具,没有窗户,唯一一盏灯的开关在门外边的走廊里。男人将他丢进去时,顺手从外面将门反锁,无论他怎么哭喊着拍门,都无人答应。 他在那间工具房里待了整整六个小时。 魏如萍找到他时,那么小一个小孩儿,嗓子哭哑了,眼角噙着泪,满脸都是哭过的泪痕,双眼紧闭着,大概是哭累了,安安静静的,没吵也没闹。 魏如萍心疼极了,抱起他去问那个姓崔的男人:“你把小炽关进去的?” 男人自然否认,“他哭闹着要进去玩,你又不在,我就让他自己去,结果谁知道怎么关了门,他自己打不开,门隔音太好了,我都没听见他在里边哭。” 陈钧炽便是在这时醒过来,睁了眼,视线触及男人面孔,嘴一瘪,又开始哭。 男人没什么反应,一点感情都不带的看着他。 魏如萍抱在怀里哄了半天,小孩儿知道是妈妈,止住哭声,又安心在他怀里补觉。 到后来陈钧炽也不清楚那位姓崔的男人有没有承认过是他亲手把他关进去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敢再靠近那间阴暗的工具房。 再之后也没再见过那人,他渐渐忘记那场噩梦。 但噩梦留下的阴影不可逆,从此陈钧炽开始怕黑,怕一个人独处,怕没窗的房间。 拜那人所赐,他恨屋及乌的讨厌所有姓崔的人。 但这是魏如萍的电话,他没法替她拒接,不情愿地起身走近沙发。魏如萍听见电话铃声才松开捂着双眼的手,用沾了泪的手去接他递过来的手机。 陈钧炽看得明显。 魏如萍看见来电显示的那一刻,慌乱朝他瞥了一眼。 双眸间写满了心虚。 13、野狗 陈钧炽没兴趣听魏如萍的电话。 相反,他还得感激这通电话来得及时,否则魏如萍还指不定该闹到什么时候去。 这周五放学,林原掐着下课的点进教室,站在讲台上草草说了下注意事项,接着挥挥手,陈钧炽听见教室里稀稀拉拉的响起桌子凳子磕在地面上的声音。 他叫了声吴辽,“干嘛啊这是?” 吴辽正收拾课本,把桌面上的书全都垒好放进桌肚里,才回答他:“换座位,每两周换一次。” “噢。”陈钧炽点点头,“这座位怎么轮的?” 吴辽想到什么,隔了半刻才说:“我们都是一个大组往左边挪一列,再往后边挪一排。” 陈钧炽算了算,他下周该往第一排去。 抬眼又看见吴辽欲言又止的神情,于是多问了句:“怎么了?” “那个…你这一排的座位一般都不用换。” “啥意思?”他没听懂。 吴辽说:“就是,呃,你不用动。” 他有些懵:“为啥?你们都换我不能换?” “你边上座位不一直空着吗,你来之前这儿也空着,高二的时候大家都默认不动这两张桌子。” 这回他听得明白,刚站起身又坐了回去。 难不成他要在这儿坐到毕业? 陈钧炽没好意思问,班里大半数大半数人已经搬好了桌椅,前边吴辽和闻冉换走了,新换来两个男生。 他盯着陌生的两颗后脑勺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该收拾东西回家。 手伸在桌肚里掏东西掏一半,正前方那颗后脑勺转了转,“嚯,新同学,咱俩还没说过话呢。” 陈钧炽:“……?” 他费老半天劲才从桌肚掏出来东西,面前这人已经转过来盯了他好久。 “……有事?” “没事儿啊!”前桌嚷嚷半天,“这不换座位呢吗,咱俩以后有两周的前后桌友谊,提前搞好关系嘛,你说是吧!” 陈钧炽收东西的手顿住。 他有种莫名的预感,这位新前桌大概会是他这辈子遇上的话最多的人。 前桌见他不说话,也不恼,自顾自地说:“我叫徐诩,不是那个栩栩如生的栩,噢但也差不多,换成言字旁就是了。” “我知道你叫什么,陈钧炽对吧!这名字挺好听,就是拗口,但不重要,我很喜欢!” 话好多。 陈钧炽听得脑瓜子嗡嗡的,还不忘应:“谢谢,你的名字也好听。” 徐诩的同桌听见了,也跟着转过来说:“新同学,你夸人也太敷衍了,徐诩、徐诩,哪儿好听了,多念几遍就嘘嘘嘘嘘的,听多了该往厕所跑了!” 陈钧炽听着笑了一声,吵归吵,挺有趣的。 斜前桌乐了:“我叫宋闻俊,听闻的闻英俊的俊,我名字怎么样,比嘘嘘好听点吧?” “操,去你的!”徐诩作势要去打他。 宋闻俊和徐诩对着吵了一番,还不忘问他:“你还没说呢,我名字好听还是他名字好听?” “幼不幼稚啊。”徐诩用胳膊肘顶了他一下,“你小学生呢?这也争。” “要你管?”宋闻俊扭头看着他,眼睛亮亮的。 陈钧炽无奈,只好一碗水端平:“都很好听,我都喜欢。” “你瞧瞧,还是咱新同学好。”宋闻俊推回去,“你学学人家。” 徐诩“切”了很长一声,顺带附赠一个白眼。 宋闻俊勾着包站起来等徐诩,随口问:“新同学,一起吃麻辣烫去吗?” 青野一中门口的麻辣烫店仅有一家。 陈钧炽想到某些不愉快的经历,摇摇头,“今天没时间。” 徐诩收拾好了起身,听见这话笑他:“看吧,新同学都不乐意和你吃饭,有我陪你去你就知足吧!” “谁稀得你陪啊!”宋闻俊转过身去,“我一个人去,你别来了。” 说完作势就要走。 “诶别别别。”徐诩拉住他,回头跟陈钧炽道了个别,揽着人屁颠屁颠地跑了。 陈钧炽失笑,总算明白为什么爱张嘴的小孩儿才有糖吃。这俩嘴碎的和他比起来,似乎确实更讨人喜欢些。 他带着对接下来两周的一点儿期盼走出教室。 周末两天一晃而过,陈钧炽在家除了写写作业,便是听魏如萍和别人打电话,家里长家里短的能唠一整天。 偶尔会出去一趟,陈钧炽会用这一小会儿的安静时光补补觉。 魏如萍最近总是神神秘秘的,隔几天出一趟门,也不说去哪,问她半天也憋不出什么实质性东西。 陈钧炽妄图窥探他妈的隐私,可惜魏如萍女士隐藏得太成功,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到底什么事儿,能让她瞒得如此严实。 之前被他拉黑过号码的那人又换了新号码,还是同样的没什么营养的问候短信,连归属地也不变,像是在等着他拉黑似的。 他见一次拉黑一次,绝不心慈手软。 陈钧炽依稀记得林原说月底要月考,也就是国庆放假前,他刚转来,不熟悉这边的考试制度和难度,只能自己估摸着考试范围随意复习。 原以为这边同学面对考试也会多一点儿学习氛围,结果班里同学像是压根不知道月考这回事儿似的,该吃吃该喝喝,闹腾得不像人样。 但还是有几个例外的。 譬如徐诩和宋闻俊。 在此之前陈钧炽对他俩的印象仅仅停留于这是两位爱斗嘴的小学鸡之上,但他俩在学习这方面也非得一争高下,每天举着课本互相偷看对方的复习进度。 整整一个上午,这两人都不说话,各自对着自己桌面上的书本埋头狂啃。 经历了几天他们的碎嘴攻击之后,突然的安静让陈钧炽还有些不适应。 第n次徐诩偷看宋闻俊之后—— “徐!诩!你还看!我把你书都丢出去信不信啊?” 徐诩不服气,下巴一抬:“你丢啊!你敢丢我的我就敢丢你的,谁怕谁!” “切。”宋闻俊把手挡在课本上,“你老看我干啥?你自己没书吗?” “我哪有老看你了。”徐诩声音渐弱,“我就是…有道题不会,想问问你不行啊?” “你问题就问题,偷偷摸摸的,还以为你要怎样呢。”宋闻俊把头探过来,“哪题,我看看。” 徐诩随手一指,“诺,这受力分析我分析不出来,老感觉自己画少了什么力。” 宋闻俊把他的书拿过去看了很久,徐诩等得有点儿不耐烦:“还没看出来啊?” “你别急别急嘛,我再算算。” 徐诩等不下去,干脆换了个科目复习。 最后宋闻俊重新把那道物理题原封不动的还回来,手一摊:“我不会。” 徐诩笑了会儿,“宋闻俊你行不行啊?” 宋闻俊装出一副很凶的样子来,不服气地说:“你行你来啊!你不是也不会。” 徐诩半天憋不出个屁。 从头到尾围观了这场斗嘴的陈钧炽用手戳了戳徐诩的肩,接着把方才画了图的草稿纸给他递了过去。 徐诩不明所以的接过,三秒之后—— “我操?!” “这么牛逼,新同学,请允许我称呼您一声‘炽哥’,我的启蒙老师,我的救命恩人,我的——” 宋闻俊面无表情地打断他,好奇抢过他手里的草稿纸,“我个屁我,写的什么?我看看!” 纸上赫然是两人都解不出来的那道物理题的受力分析图。 宋闻俊看后茅塞顿开,惊呼:“我操膜拜了,大佬,以后我跟着您混。” 这俩思维一个比一个跳跃,陈钧炽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给出这张草稿纸。 他维持着礼貌的微笑说:“不客气。” 之后徐诩便一口一个“炽哥”,热情得跟亲兄弟似的, “炽哥,你以前成绩是不是很好?” “还可以。” “炽哥,你为什么高三还转学?” “不知道。” “炽哥,你和闻冉她们有仇么?” “可能有吧。” “炽哥——” 徐诩一肚子的问题没问完,被宋闻俊打断:“你别炽哥炽哥了,你看他想理你吗?” 接着他又转过来问:“新同学,嘘嘘是不是很烦?” 陈钧炽眨了下眼睛,“没有啊,一点儿也不烦。” 实际上心里已经烦得炸了毛。 宋闻俊愣了愣,冲他竖了个大拇指:“你好善良。” 他很浅的弯了弯唇,当作对他夸奖表示的感谢。 说起来好像很久没见贺执了。 在校门口同徐诩和宋闻俊分别后,他一路上都在琢磨这事儿,以至于走过家门口很久才反应过来。 最后干脆将错就错,往安佳走去。 明明和贺执交集挺少的,他也不是个主动的人,或许是之前喻青刚见第一面便让他试试和贺执交朋友的那话被他一直记着,才总有着想往那人边上靠的想法。 距离安佳还有一段距离,陈钧炽远远看了眼,没见着门口的躺椅,还以为喻青刚改了性子,不爱在门口躺着。 走近才发现,安佳连大门帘都没拉开,整一个就是不营业的状态。 陈钧炽吃了个闭门羹,郁闷极了。 转念又想到贺执之前说过他家住在安佳楼上,心下一动,脚步顿了顿,自如地换了方向,往安佳旁边的楼道走去。 一阶一阶顺着爬到二楼,陈钧炽才反应过来。 他根本就不知道贺执住在几楼啊。 郁闷到了极点,陈钧炽叹出一声长长的气,在二楼过道口站了好一会儿,转身便要往下走。 接着视线里他想找的那人便站在一楼的楼梯口,掀着薄薄的眼皮,眸子里没什么情绪的望着他。 张口也是近乎绝情的语气。 “你杵这儿做什么?” 14、野狗 “啊…我…” 贺执的出现在陈钧炽的意料之外,将他打了个措手不及。 被贺执冷淡的眼神盯了片刻,他硬着头皮编了个理由:“我来安佳买东西,结果没开门,我就想到你住楼上,想上来看看,但我又不知道你在几楼,所以……” 陈钧炽的视线往下移,看见贺执手里拎着俩饭盒,“你是…给谁送饭去了?” 贺执没否认,垂了垂眸,踏上阶梯,“喻哥病了,在诊所输液,我回来做饭给他送去。” “噢。”他看着贺执越走越近,脑子抽了一下,脱口而出:“一会吗?我跟你一起去吧。” 与此同时贺执恰巧上到最后一阶,在他面前站定,两人在狭窄楼道里彼此对视良久,他才问:“你确定?” 陈钧炽点点头。 贺执挤过他身侧,继续上楼,丢下一句:“随你。” 陈钧炽知道他这是同意的意思,放了心,跟着他往上爬楼。 一路往上,最后在五楼停下。 贺执顿了顿脚,回身说:“家里乱,不想进来可以在外边等。” 一副不愿意让他进门的样子。 陈钧炽起了反骨,“外面站着累,我想进去坐会儿。” 说罢手顺势搭上楼梯扶手,累得站不稳似的。 贺执面无表情的盯着他好几秒,确认他是真的累了,才挪回视线去开门。 过道很暗,静得落针可闻。 陈钧炽连呼吸都放缓了些,他摸不透贺执的情绪,总觉得他像在压着些什么。 他跟着他进屋,直到客厅的灯亮起,才看清贺执家里的全部布局。 他们两家都在一条巷子里,按理说,房屋构造大差不差。 但贺执这间明显小上许多,客厅和卧室连着,不作隔断,他下意识扫了眼角落里的单人床,被褥很薄,叠得如同豆腐块似的和枕头放置在同一边。 陈钧炽微微讶然。 房间比他想象的要干净整洁,厨房里碗筷不过寥寥数几,成色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木质折叠桌旁仅有一把椅子,看得出这儿只有他一人生活的痕迹。 连张像样的沙发也没有。 陈钧炽在原地踱步半晌,最后还是忍不住问:“我坐哪儿?” 贺执手脚麻利的在厨房准备食材,闻言回了下头:“随便,除了床都行,坐地上也没人管。” 哪有这么招待客人的。 但贺执在厨房忙得飞起,他努努嘴,尝试理解,将不满悉数咽下,自顾自的在还未展开的折叠桌边坐下。 屁股刚挨着凳子,床底下钻出一团不明生物,往他身上直直扑来—— “汪汪汪汪!” 陈钧炽眸子亮了亮,“小黄!” 小黄尾巴摇得欢,往他怀里蹭,一点儿不生分,两只前腿顺着他前襟往上扒,差点儿打到他唇上。 他偏过头将它的爪子扒拉下来,拽着身子调整了姿势,让小黄舒服的窝在他怀里。 陈钧炽抱着小黄,坐在那儿无所事事,能打贪吃蛇的板砖只剩下最后一格电,眼见着电量见底,他收了手机,没继续折磨四处碰壁的贪吃蛇。 无聊是真无聊,别人的家里他也不敢擅自走动,索性挪动椅子换了个对着厨房的方向,盯着贺执的背影不动。 他好像有很多件类似的短袖,除了第一面遇见时的那件灰色连帽衫,之后几乎都是不同印花的黑色t恤。 譬如现在身上这件,印花简单到只有后颈处的一个字母“h”。 他肩很宽,不似陈钧炽这般薄瘦。 但比例又恰到好处,不过分宽,看着也比一般人劲实。 左手腕骨上的疤依旧显眼,随着他掂勺的动作上下挪动。 好奇引得他的视线跟随那道疤,他见识少,压根看不出是被什么伤到的。 这疤用来唬人应该挺有效的。 他看了会儿便收回视线,不多时,厨房里传出的香味连带着他的肚子也跟着叫。 贺执的手艺和魏如萍的不相上下。 陈钧炽在心里默默盘算着,这会儿去问能不能蹭一顿饭,贺执会不会拒绝。 转念又想,他应该不会答应。 自己和安佳老板在他心中的地位,稍微掂量一下便能分出个高低,他可不属于没眼力见儿的那类人。 …… 贺执合上饭盒,“咔”一声响。 陈钧炽见他出来,小黄从身上跳下去直奔主人,他顺势起身,又因为起得太猛,眼前昏暗半刻,重新聚焦后,正巧对上贺执暗色的眸。 冷得如同冰块,刺得他清醒回神。 “要走了吗?”他问。 “不然?”贺执平淡反问,“你准备留在我这儿当癞皮狗?” ……到底谁是狗。 但陈钧炽压根不在意这些,贺执说话像来带刺,跟玫瑰似的。但不应该是红玫瑰粉玫瑰,他觉得贺执应该是黑玫瑰。 原因很简单,毕竟他爱穿黑色。 陈钧炽跟着出门时,走廊的灯亮起来。 格外的亮,比贺执家里那盏吊灯还亮的程度。任何事物都无处可逃,暴露在耀眼灯光下,看什么都极其有安全感。 这致使他胆子大了几分,“诊所在哪,我们一会儿怎么去?” 贺执走在前边头也不回:“不远,你可以走路去。” 他一下没反应过来:“那你呢?” “我开喻哥的车去。” 沉默片刻,陈钧炽问:“我不能跟你一起去吗?” “不会带人。” 陈钧炽被噎了一瞬,仍旧不死心:“什么车啊?几个轮子的?我很轻的,带着我跟没人一样。” 话音刚落,贺执抬手往旁边指了下,“诺。” 陈钧炽顺着他指尖对着的方向望过去,那里停着一台侧边花了好大一片漆的旧电动车,两个轮还上牌照的那种。 大红色的,格外惹眼。 车前把手上延伸出来的两面反光镜,有一面上挂着几道裂痕,倒是跟他家里那面残败的镜子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他看了眼贺执,后者正低着头努力将装着保温盒的袋子扣上车前的挂钩上,大概是出了什么问题,挂了半天没挂上。 趁着此刻,陈钧炽两步小跑过去,跨上电动车后座,挪了挪屁股,让自己只占了整个座位的三分之一。 剩下三分之二的主人抬起头,蹙着眉打量起他的坐姿。 最后袋子成功挂上挂钩,陈钧炽也成功蹭上某人的车。 他一缩在缩,背挨着电动车座位的小靠背,手没了落点,干脆反着在身后抓住靠背。 这一来,陈钧炽和前边贺执之间的距离拉得更大了些,明明坐在同一辆电动车上,中间却像有道深不见底的鸿沟似的。 谁也不挨着谁。 贺执开这车很快,身上的黑色t恤被风吹得鼓起,陈钧炽稍微往旁边探出点头,和反光镜里的他对视一眼。 “别乱动,掉下去没人管你。” 贺执无情又冰冷的话顺着风往后冲进他耳朵里。 陈钧炽讪讪收回视线,身子扶正了。 耳边夏风呼呼地刮,带着点温热的水汽,裹得他整个人闷闷的,天色暗得比往常快,这会儿本不该是这个暗度,阴得厉害。 天边乌云昭示着即将到来的雨。 好在贺执带着他在雨落下来之前到了诊所,车甫一停稳,陈钧炽从侧边跳下来,等着他熄火拔钥匙,再跟着他进门上楼。 喻青刚看见意料之外的人出现在这里时,挑眉“哟”了一声,“你跟着这小子来的?” 他嘴里的“这小子”正在开保温盒的盖子,头也不抬,跟没听见他说话一样。 “是啊。”陈钧炽在喻青刚旁边的空位坐下,“喻老板,你注意身体。” 喻青刚呵呵笑了两声,“你这人,比小执不爱张嘴的性子好玩多了,也别总叫我老板,跟着他叫我喻哥,亲近。” 他老老实实叫:“喻哥。” “诶诶,顺耳多了。” 贺执一言不发。 陈钧炽好奇得伸长了脖子去看喻青刚面前保温盒里的内容,香味隐约飘了点过来。 他的肚子又不争气地叫了两声。 这回被喻青刚听去了,笑话他:“没吃饭?饿着了?” “有点饿。”他如实回答。 于是喻青刚带了点责怪的口吻问贺执:“怎么没多做一份给人家吃。” 贺执站在喻青刚另一侧,淡声说:“他又不是病号。” “顺手的事哎呀,你炒菜份量多一点和少一点有什么区别,长身体的小孩,饿着肚子不好,你自己也是。” “我不饿。” 喻青刚听了直摇头,无奈说:“……行,你不饿,小陈饿了,你去给他买个面包吃。” 陈钧炽刚想摆手说不用,喻青刚递来一个别说话的眼神。 他又只好把拒绝的话憋回去。 贺执站在原地没动,喻青刚用没插针的那只手推了推他,“去。” 贺执还是没动。 喻青刚正了正神色,“小执。” 贺执耳朵动了动,脚还稳稳扎着。 “去吧。”他又劝,“小陈好心来看我,你就这么对他?” 贺执很倔,“我没让他来。” 正巧外边“轰隆”一声,惊雷四起,半顷后豆大的雨点接连砸在诊所的玻璃窗上,一瞬间将窗外的景色模糊了个透。 陈钧炽顺势说:“不用去了,这么大雨,我也没多饿。” 雨实在太大,饶是喻青刚再想劝,眼下也不太合适。 他索性打发贺执去药房拿药。 陈钧炽这会儿反应过来,喻青刚都是故意的。 想支他走呢。 贺执一走,他饭也不吃了,停下筷子拉着陈钧炽说话:“贺执这孩子,驴脾气,不想做的事情十头牛也拉不动,但不过——这次他会带着你来,我还挺惊讶的,你使的什么法子让他心甘情愿带你来的?” 心甘情愿……吗? 好像也没有。 陈钧炽这会儿又不知道怎么说,半天组织不好语言,“他,不是,我黏着他非让他带着我来的。” 喻青刚笑了下,陈钧炽听出点欣慰的感觉。 他没再问,目光转向窗外,雨势很猛,“雨下得太大了,等雨停了,再让小执送你回去吧。” 陈钧炽跟着他一块望,“是挺大的。” “你不用跟家里人说一声?” 他猛然回神,摸出之前仅剩一格电的手机,“忘记了。” 喻青刚止住话头,留出安静的环境给他打电话。 陈钧炽走了两步,离窗户更近了,好在老年机的电量续航能力还算不错,这会儿没有要关机的趋势,让他打个电话绰绰有余。 电话拨出,他扣着窗户栏杆,等待接通。 魏如萍女士的手机彩铃是蓝色多瑙河,也不清楚她上哪儿找的一首如此高雅的纯音乐,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都用的同一个彩铃。 陈钧炽听得快腻了,等接电话的这小段时间,还能跟着哼一曲。 蓝色多瑙河放了大概两三分钟,对面音乐声切断,只剩下冰冷的机械女声—— “你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他将手机从耳边拿开,盯着屏幕上未接通的电话片刻,不带犹豫地拨出去第二通。 …… 贺执拿了药回来,一眼看见站在窗边抬着手的清瘦背影。 莫名地多看了两秒,收回视线时对上喻青刚探究的眼神,回了个疑问的表情。 “进步挺大。”喻青刚调侃他,“还跟人骑同一辆电动车来的,值得鼓励。” 贺执不为所动:“他非要贴上来,赶都赶不走。” “你没真的要赶人家走,人家当然不会走。” “我赶了。”他辩驳。 “你没有。” 贺执又不说话了。 喻青刚爱拿他开玩笑,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这会儿也不例外,他主动放弃争辩这个话题。 喻青刚偏要说:“我说这孩子挺好的吧,跟他交朋友,你不吃亏。” 贺执看了眼离得有些远的陈钧炽,后者电话没打通,眉眼间露出些焦急的情绪。 微蹙着眉,看着就一副好学生的模样。 贺执挪开视线:“谁要跟他交朋友。” 15、野狗 陈钧炽连着拨了好几通电话,压根没人接。 蓝色多瑙河听了一遍又一遍,始终没能等到魏如萍女士的声音响起。 可能是在睡觉吧。 他安慰自己,遂收起手机走回喻青刚身边。 喻青刚问:“跟家里人说了?” 他摇头:“没有,电话打不通。” 喻青刚讶异,多看了他两眼,而后用胳膊肘撞撞贺执:“让护士拿张小桌子来。” 贺执不解。 他又解释:“小陈放了学不用写作业吗,去去去,你知道上哪找人。” 陈钧炽投去感激的眼神。 不多时,贺执带着一张小桌子过来,往他面前放下,转身就走。 陈钧炽在旁边说:“谢谢喻哥。” 喻青刚挑起眉,小声道:“别光谢我,谢他。” 他抬头,目光触及背对着他的贺执,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说。 对着刚认识没多久的人喊名字,有种莫名的羞耻感。 但一旁喻青刚的视线实在太过磨人,他硬着头皮叫了声贺执,等那人回头又说:“谢谢你。” 他道谢之后很快低下头去,却仍然能感受到明晃晃的视线在他身上落着,许久未曾移开。 似乎没有要移开的意思。 陈钧炽顶着这道目光,动作僵硬的打开书包,翻了好久才翻到不小心压到最底下的数学试卷,薄薄一张纸皱成一团,他费了很大劲儿才勉强顺平。 准备工作之后,他很快进入状态。 完全沉浸在做题思绪中时,所有外力干扰都能轻而易举地通通排斥,他落笔很快,有些题目甚至不需要在稿纸上演算,便能很快得出答案。 这让喻青刚再次刷新了对他的认知。 这会儿时间过得很快,陈钧炽无所察觉。 贺执站在他刚才打电话站着的位置,一直盯着窗外看,渐渐的雨声越来越弱,玻璃窗上的水汽很快蒸发消散。 视野重新恢复清明。 “雨停了。”喻青刚小声喃喃。 贺执站累了,低声“嗯”了一句,走回来坐着,也跟着他一块儿看陈钧炽写作业。 “送他回去吧。”喻青刚抬头看了眼盯上悬着的吊瓶,“我这一时半会打不完,别耽误人学习了,看这是个好苗子。” 贺执说:“你问他。” 言下之意他不想问。 喻青刚笑了一声,又怕吵到某人学习,敛了些音量,调侃他:“不敢跟人说话?” 贺执懒得搭理他,反正他不说,他就不动。 陈钧炽刚好写完一整张数学卷子,抬起头看见两人都往他的方向看,愣了片刻,“怎么了?” “没事儿。”喻青刚摆摆手,捅捅贺执。 后者被他磨得带了点烦躁出声:“你跟不跟我回去?” 语气不是很好,听着像绑匪来撕票了。 “要走了吗?”陈钧炽卷起试卷塞回书包里,指了指还剩大半瓶药水的吊瓶,“喻哥没打完呢。” 贺执先起身,边走边说:“不管他。” “哦。”陈钧炽点头,又冲着喻青刚:“那我们走了。” 喻青刚挥手赶人:“路上小心点,刚下了雨,滑得很。” 两人一块出了诊所,刚落过雨,闷热消散大半,雨后的空气里混杂着湿润泥土的清香,凉意随之扑面而来。 陈钧炽很贪恋这种雨后的氤氲,吸了吸鼻子,妄图汲取空气里未干的水分。 贺执没他这么有情趣,到了地方直奔那辆大红色摩托,黑色皮革座椅上润满水珠,他没直接坐上去。 陈钧炽看着他用手抹掉一滩水,无所顾忌便要往上坐,下意识出声阻止:“你等等!” 他抬了一半的腿顿住,转头看他,一脸莫名,夹着烦躁。 陈钧炽反手从背后包里扯出两张干净卫生纸,上前几步,将摩托座椅擦得铮亮。 连带着椅背上的水也悉数被他抹净。 “可以了。”他示意。 贺执看也没看地跨上去,“矫情。” 陈钧炽无所谓,跟着他一起往座位上跨,依旧跟来时的状况如出一辙,谁也没挨着谁。 车行至一半,前边贺执忽地出声:“好学生,你不用上晚自习?” 陈钧炽扒着椅背,怕他听不见,声音喊得很大:“明天周末!周五晚上不用上晚自习——” “知道了。”前面的人大概是被吵着了,“小点声,我不聋。” 陈钧炽“哦”了一声,思绪绕开。 电动车冲得肆意,自在又潇洒,他这会儿心情颇好。 放才在诊所做的数学卷子里有道大题没解明白,这会儿正好头脑放空,索性开始思索起那道题的解法来,没一会便想入了神。 直到陈钧炽的车停在他家楼下时,才堪堪回神。 他环顾四周,随口问:“到了?” 贺执没回答他问题,“你下不下,不下我可开到安佳去了。” “下下下。” 陈钧炽利落跳下车,贴心拍了拍座椅后边不存在的灰尘,攥紧了双肩包系带,“谢谢,喻哥那边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可以来找我。” 贺执生硬别过脸说:“不需要。” 转眼鲜艳的大红色消失在他的视线里,只留下一溜烟儿的摩托尾气,呛得他边上楼边咳。 这天很晚的时候魏如萍也没回家,陈钧炽靠在床头翻课本翻得昏昏欲睡,旁边充电的手机屏幕闪烁伴随震动,惊得他瞌睡一散而尽。 -今晚不回,下午有事去了没接到电话。 是魏如萍的短信。 陈钧炽确认再三,发件人没错,内容来看收件人也没填错,但这语气……一点儿也不像魏如萍。 但一个四十几岁的中年女人总该有点明辨是非的能力,她有她自己的生活,总不能全围着自己儿子转。 陈钧炽没继续想,手机扔了倒头就睡。 这一觉睡得略久,翌日临近正午时才醒神,昨晚睡前忘了拉起窗帘,这会儿毒辣的日光明晃晃刺进屋内,陈钧炽眯着眼缓了好半晌,才堪堪完全睁开。 客厅没有人气,魏如萍一夜未归。 今天周六,外边天气瞧着极好,陈钧炽随手抓了把睡觉压塌的发,回房间拿了顶黑色的鸭舌帽往脑袋上扣。 喻老板大病初愈,他得去看望一下才是。 家楼下有家书店,陈钧炽路过时顺手买了两本教辅资料。 一本物理,一本生物,都是他理科的弱项。 带着两本教辅资料推开小卖部的门帘时,喻青刚听闻动静,眼睛也不睁:“要买什么自己拿,找不到问我。” 陈钧炽出声喊他:“喻哥。” 喻青刚睁开眼,又惊又喜:“小陈?又来给你妈跑腿?” 他晃了下手:“没,我来看看喻哥你病好了没。” “还挺惦记我。”喻青刚乐呵呵的,“昨天输了液就好了,我身体倍儿棒,不用担心。” “病好了就行。”视线在超市里转了一圈,“那个…谁呢?” “你说小执?他啊,给我卸货去了,在后边仓库呢,想见他自己进去找。” 明明没有想见他。 “不去不去。”陈钧炽拒绝,“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喻青刚扫一眼他手里拿的教辅资料,“乖乖,你学习最重要,我这儿不需要你帮忙。” 他意识到不妥,将手里的书往身后藏了藏,“这刚顺路买的,周末没课,我能帮忙的。” “你这身板能做苦力?” “能的。” 喻青刚拿他没辙,索性打发他去货架区擦灰,又轻松又省力。 有相熟的顾客进门采购,见着不吭声闷头擦拭货架的陈钧炽,还得去收银台调侃一句:“你们这儿还招童工?” 喻青刚连连否认,“这怎么算招童工,顶多算半个儿子来帮忙。” 陈钧炽穿梭在货架之间擦了一下午灰,贺执才从仓库里出来。 他黑色的裤子沾着大片白灰,裤脚卷着边扎上去一点,露着脚踝,额前碎发被汗浸湿,他抬手往后抓了下,湿发随意耷在两边,难得露了额头。 陈钧炽擦灰擦得走火入魔,这会儿都想拎着抹布冲上去给他身上来几下。 喻青刚拉着嗓门站门口喊:“出来了?都整理好了?” 贺执大步流星从陈钧炽身边过去,一个眼神都没分给他。 “货分好了,还是跟之前一样。”他熟稔回答。 “累了?”喻青刚递过去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晚上留这儿吃饭吧,我让隔壁送两个菜过来,你和小陈都留下。” 隔壁是一家小饭馆,平日里客人都是巷子里的居民,邻里之间都挺熟悉,距离近,偶尔懒得过去时让老板娘送到家门口,也是无可厚非的事。 贺执说:“随便。” 喻青刚这才又喊了声陈钧炽,“小陈,你留下来跟我们一块吃饭!” 陈钧炽收了抹布也走过去,“不好吧?” “什么好不好的,你在这儿帮了我一下午忙,请你吃个饭应该的。”喻青刚摆摆手无所谓道,“小执都答应了。” “那谢谢喻哥。”他没再拒绝。 魏如萍十有八九没回家,不然早就有几百个电话跟大炮似的一连串轰过来。 贺执双手插在兜里,背倚着安佳大门的门框,嘴里叼着方才从喻青刚那儿摸过去的一根烟,没点燃,光含在嘴里玩。 整个人懒散没劲,身上漫着股目中无人的生冷气息。 陈钧炽坐在收银台前的缺脚凳上,手肘撑着柜台防止自己不注意时摔倒,后来又觉得不够舒服,一条腿搭上另一条,换了重心,舒服许多。 喻青刚在他俩背后,看看这个,望望那个。 俩小孩挺好玩儿,一个不爱搭理人,一个温顺得没脾气。两个人凑一块也拼不出两张嘴。 16、野狗 那天陈钧炽在安佳吃过饭回到家之后很晚,魏如萍才带着满身疲意进门。 陈钧炽从教辅资料里挪开视线:“怎么才回来。” “没怎么。”魏如萍闭口不提,“你吃过晚饭了?” “吃过了。” 她又问:“在哪儿吃的?” 陈钧炽如实回答:“在安佳老板那儿蹭了顿饭。” 魏如萍不满:“把安佳当你家了?三天两头只晓得往那跑。” “你又不回,我又不会做饭。” “这么大人了不会做饭,说出去你不嫌丢人我还嫌。” 陈钧炽懒得争,低头去研究生物书上的动物细胞结构。 耳边听见楼下传来小轿车的发动机轰鸣声,自打搬来青野巷后,他很少再听过这种声音。 青野巷里车少,里边的人不需要,外边的人不愿进。 他下意识往窗户外边探头看了眼。 黑色轿车慢悠悠起步,卷起沙尘,落下一片尾气,顷刻间扬长而去,很快消失在巷子口。 …… 月考前这两周,陈钧炽几乎每时每刻都专注复习。生物和物理是他的弱项,但也仅仅只是针对于其他成绩来评判的。 高一高二打得基础好,到了高三全面复习的阶段,他便乐得轻松。这会儿索性不顾老师上课复习的内容,全天候埋着头苦苦钻研他手里的两本教辅资料。 徐诩和宋闻俊依旧每天有不少问题找他请教。 譬如—— 午休时期,大部分人都趴在桌上,只有小部分人还直着身子,徐诩就是其中之一。 陈钧炽这会儿在写上午课上老师留下的作业,前桌忽然转头,顺手在他桌前敲了两下。 发的是气声:“这道题我不会,你能给我个思路吗?” 同时一张数学卷子递到他面前。 陈钧炽低头看了眼,这道题类似的他昨天刚做过,记忆犹新,于是伸手在桌肚里掏了根自动铅笔,在他卷上画了一道,给图里添了条辅助线。 徐诩拿过去瞥一眼,顿时茅塞顿开,眉眼一弯,冲他比了个大拇指:“炽哥牛逼。” 陈钧炽不太习惯被人叫“哥”。 但徐诩实在是叫得太过自然,连带着宋闻俊也这么叫,整日里“炽哥长炽哥短”,麻烦多得像他真养了两个弟弟一般。 听久了自然也就习惯了。 宋闻俊午休起来,见着徐诩试卷的进度快他许多,开始嚷嚷:“你他妈又背着我写卷子,等一下我会死啊?” 徐诩才不管他:“你不是睡觉吗?我又不睡。” “你别动,让我看看。”宋闻俊探身扒开他压在手肘下的试卷,“我靠,你这道题想出来了?” “问了炽哥,他给我做了道辅助线,我操真的牛逼,我瞬间就会了。” “还好不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宋闻俊松了口气,“不过炽哥真的厉害,感觉他会是这次月考的黑马。” 徐诩难得赞同他的话:“搞不好年级第一都是他的。” 莫名被安上“黑马”名头的话题中心闷头算题,压根不知道前边两人在讨论他的事。 为了感谢陈钧炽的解题之恩,下午放学时,徐诩执意拉着他和宋闻俊一块吃饭。 “来来来我们请你吃,炽哥,别总拒绝呀!” 徐诩话尾加了语气词,含着点撒娇卖萌的意味。 最后他还是同意了,这种事情,有第一次便有第二次,一而再再而三,到头来他频繁拒绝还显得是他的不是。 宋闻俊言辞凿凿:“一中西门口开了家味儿挺正的炸串店,不去后悔。” “真假?骗我你是小狗!”徐诩不信。 宋闻俊二话不说点头:“行,要是好吃,你就当小狗。” 徐诩:“切。” 陈钧炽在两人边上抿着唇憋笑,不知怎的被徐诩察觉到,抬起手勾着他的脖子揽过去,一副好兄弟的架势。 陈钧炽比俩人都高点儿,这会儿被徐诩勾住脖子,一个垫脚一个弯腰,谁都不舒服。 宋闻俊没手机,不然他指定把这场面记录下来,边走边乐:“我说嘘嘘你太高估自己了吧,炽哥比咱高,你不嫌累他还累呢,快松手吧你!” 徐诩撇了撇嘴,往旁边扫一眼,看见陈钧炽确实用着不太舒服的别扭姿势往前走时,心虚得碰了碰鼻头,“对不起啊炽哥,平时这么揽宋闻俊揽习惯了,你知道的,他比我矮,揽着可舒——” “……服了。” 结局自然是徐诩被宋闻俊一个暴击,拳头轻飘飘落在他肩上,他捂着那处地方装痛。 装得还挺真,嗷嗷叫的,陈钧炽差点就信了。 陈钧炽的好心情只短暂持续了从教室到炸串店的路程,推门进了店里,目光对上正中间一桌熟悉的一群人—— 大概是出门没看黄历,什么霉运都能撞上。 炸串店是新装修的,风格跟这条巷子里一贯的破烂复古风不一样,有种走在潮流前线的奇特感,玻璃门框金得发亮,要不是门头上挂着炸串店的招牌,说这是洗浴店大门也没人怀疑。 徐诩和宋闻俊闷头往里走,经过闻冉那一桌时脚步不带停,能看得出,他们和这群女生并不熟。 陈钧炽也不熟,他单方面认为的。 所以当他们在里边的座位上坐下后,丁念和闻冉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几人跟前时,三个人都愣了。 徐诩一头雾水,但仍不忘礼貌打招呼:“这是……你们好啊。” 丁念自顾自坐下,“跟你们拼个桌,里边去点。” 话语间尽是不容反驳的意味。 宋闻俊:“?” 宋闻俊:“啥意思?” 陈钧炽面上没什么反应,手插在兜里,摸到手机按键,俨然已经做好一出事儿就报警的准备。 但丁念和闻冉似乎并不打算为难他。 徐诩和宋闻俊对视一眼,两人默契地往角落里缩了缩。 陈钧炽没动,他也无处可挪。 宋闻俊凑在他耳边小声说:“炽哥,这是你的两朵桃花吗?” 桃什么花。 两头猛兽还差不多。 陈钧炽这会儿开始怀疑自己在一中的装乖战术是不是不太好使。 但此前从未出过岔子。 在他九年制义务教育的学习生涯之中,在班上都是个几乎不会引起注意的透明人,往往只有班主任需要男生做苦力时才会想到的存在。 他不信邪,这个乖还得继续装。 桌上一半堆着服务员刚从她们那桌拿过来的炸串,另一半是徐诩他们点的。 她们真的像是单纯来拼桌的。 如果忽略丁念越过面前去拿他们点的一串土豆片的动作,以及几人之间的诡异氛围的话。 这对徐诩和宋闻俊来说很煎熬。 他们俩虽然平时吵得气势汹汹,嘴里三句离不开脏话,但这会儿一个比一个怂,弓着背抿着唇,从气势上便输了一大截。 陈钧炽反倒成了最淡定的那位。 面前上齐的炸串盘里,他挑了几串爱吃的送进嘴,空竹签顺手扔进桌面上的竹签筒里。 期间徐诩和宋闻俊只伸过一次手,而后一直缩在一旁,看着桌上的竹签筒里空竹签的数目越来越多。 丁念许是吃得差不多了,目光紧追着陈钧炽的动作,千方百计地想给他挑刺儿。 他从容不迫地从盘里挑了根顺眼的玉米棒子,澄黄里带着几点黑,有几粒玉米烤得焦了点,陈钧炽嘴刁,避开那几处,慢条斯理地小口啃。 大概是这态度把丁念激怒了,她抓着手里空竹签有一搭没一搭戳着玩,玩腻了随手一丢。 竹签落在陈钧炽面前,他不明所以地转头。 丁念翻了个白眼,“看什么看。” 陈钧炽却忽然想到贺执。 和他第一次见面时,他抱着小黄,也这么说——“看什么看。” 他没搭理丁念,手上的玉米棒子啃过三分之一,陈钧炽胃口小,这会儿觉着自己已经七八分饱了,秉持着不能浪费粮食的原则,他没舍得放下。 丁念却觉得他是在敷衍她们,故意挑火:“怎么不见你跟那条狗一起吃饭?这两位是——你新朋友?还是说…这也是你养的两条狗?” 她说话很难听,陈钧炽不是第一次见识到。 另外俩人却恼了火,徐诩脾气暴点儿,一挑欲炸:“你说什么呢!谁是狗?” 他伸手指指丁念旁边跟着的仨人:“我看你们才是,她的狗。” 宋闻俊在旁边动作很轻地扯了扯他的衣角,“别冲动啊哥,咱们惹不起。” “惹不起就能让她们横着走了吗?”徐诩这会儿也不怂了,仰着头气冲冲,“上回就看见你们拐着我炽哥跑,这回又是你们,他到底哪里招你们惹你们了?有什么仇说出来,现在咱几个当着面解决完,以后谁也别搭理谁,见着面绕道走,行不行?” 陈钧炽挑了下眉,眼尾透出几分惊诧,薄唇抿了抿,抬眸直冲丁念。 那黑沉瞳眸带上些无形的压迫感,震得她下意识敛住脾气——但很快又反应过来,自动忽略掉他的目光,“同学,我跟你们没仇。” 丁念似笑非笑地去看陈钧炽:“跟他也没。” 片刻后补充:“非要有也可以,大概有那么点…爱恨情仇?” 陈钧炽听得太阳穴突突地疼,这人瞎扯淡的能力简直登峰造极,无人可敌。 把徐诩和宋闻俊唬得一愣一愣的。 他看不下去,手指压了压眼皮,真挚诚恳地说:“上次的事情,我跟你道歉,能不能不要为难我朋友?” “哦对。”丁念想起什么,“我都忘了,你还要给我道歉来着,外加一顿饭。” 陈钧炽连连点头。 丁念起了歪心思:“本来你上次要是跟我道歉,我就当做什么也没发生原谅你,但你上次没来,拖得太久了。” 所以? 陈钧炽的右眼皮不受控制地跳动几下。 “除去你还欠我的一顿饭,我要你这次月考的时候试卷给我抄下。”丁念说,“你是转学生,考场座位肯定和我挨着,不抄白不抄。” 17、野狗 陈钧炽听得直皱眉。 怎么有人把考试作弊这种事情说的理直气壮。 听丁念的意思,她成绩倒数,这对他来说没太大威胁。 于是他很轻地点了下头。 桌底下,宋闻俊的腿撞了撞他的。 “她说要抄你就给人家抄啦?”他声音又小又轻,“你耳根子也太软了,会吃亏的。” “没事。”陈钧炽说,“我有分寸。” 丁念和闻冉满意了,起身要走,把剩下的烂摊子以及一份账单留给他们。 “诶……”徐诩举着那份账单欲言又止。 陈钧炽扫了眼,从他手里把那张薄薄的白纸接过去,“没事,我来。” “诶不是,炽哥你钱多啊?”宋闻俊有些不乐意,“怎么感觉你被骗了。” 小票右下角写着“总计84元”,陈钧炽微微讶然,这会儿脑子里想的竟然是小地方的物价还挺便宜的。 “吃完了么?”他淡声问,“我请客吧这顿。” 徐诩第一个不乐意:“我们带着你来的,怎么能让你请客呢!” 宋闻俊在旁边点头如捣蒜:“就是就是。” “刚才那些人……”他不知怎么说,“让你们吃的不开心吧。” “那些人确实可恶,但那是她们的问题,你又没做错什么。” “没错炽哥,那些人也不是你喊来的,而且我们这不是也吃得挺好的么。” “不管,这顿肯定是我和宋闻俊请的,你说是吧。” “那肯定,肯定。” 两个人一唱一和,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饶是陈钧炽再觉得不好意思,也没再说一句我来请客的话。 蓦地,手中一空,手里一直攥着的票被人抽走。 陈钧炽转头去寻人。 一身黑的少年在他身后不过咫尺的距离站着,黑发顺着他低头的动作自然垂着,陈钧炽能看见他头顶的发旋。 贺执低着头,手里捏着那张丁念留下来的小票,看不到表情。 “你怎么会在这?”他问。 身后刚准备起身的徐诩和宋闻俊啪一下屁股落回座位上。 “这人谁?我怎么那么眼熟?”是徐诩在问。 声音不大,陈钧炽能听见,他估摸着贺执应该也能听见。 宋闻俊:“这个……是那个谁吧?” “他和我炽哥认识啊?” “不知道啊,你问我我问谁去,我都懵着呢。” 意识到两双眼的视线齐刷刷落在他们身上,两人很快止住了话头,抬头尴尬地“呵呵”了两声。 陈钧炽没什么反应,转头去看,贺执也面无表情。 只是手里捏着的纸张被揉成一团。 “诶。”陈钧炽想伸手拿回来,“这个没结账的。” “别结了。”贺执的手往身后缩,他捞了个空。 陈钧炽“啊”了一声,眨了下眼,有些茫然。 “你平时就这么由着别人欺负你的?” 贺执问出口时便有些后悔。 他知道眼下这样的关心在其他人身上从未发生过。 一时冲动罢了,陈钧炽没回应,他自顾自的泄气:“算了,当我没说。” 手里的纸团被他顺手以一个极其完美的抛物线精准扔进不远处的垃圾桶里,他转身欲走。 手腕却被人拽住。 陈钧炽盯着他看了一会,“你还没回答我呢,你怎么在这?” “这店老板是喻哥朋友,刚开店缺人,喻哥就让我来了。” 话说完,他不耐烦将手抽出来,意外的,陈钧炽拽的不紧,他轻而易举地成功解救自己的手。 陈钧炽叫住他,“你等一下。” 炸串店的人不多,但也不算冷清,至少他回过身去和徐诩二人说话时,贺执一点儿也没听清。 他回去拿上自己的东西,跟角落里缩着半天没动的那两人说:“我先走了哦?” 徐诩点点头:“好的炽哥,你一个人……没问题吧?” “我能有什么问题?”他不解。 宋闻俊贴心地指了指贺执所在的方向,“你跟他认识吗?” “认识,朋友。” 这话说完,空气里很明显的两下倒吸气的声音。 陈钧炽猜到点什么,无奈道:“真的放心吧,他不吃人,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好的好的。”徐诩很诚恳的说,“你可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啊,没了你我们也不活了。” 话说的像他下一秒要去英勇就义一样。 贺执在原地等陈钧炽的这一会儿功夫,前边经过好几个对他嗤之以鼻的路人。 表情里无一不带着嫌恶,无加掩饰。 他看不见,叉着手低头,满身是生人勿近的气息。 陈钧炽绕到他身后,恶作剧般的轻轻拍了下他的肩。 等贺执从右侧回头时,他已经在他左边站定。 贺执目光微沉,仅仅在他身上停留了几秒,很快挪开。 从一种校门口回家的这条路,两个人还是第一次这么一起走。 贺执依旧一言不发,维持着他那冷淡的人设。 陈钧炽不习惯这种安静,尝试着没话找话:“你天天都来吗?” “不知道。”贺执回他,“招到人了我就回去。” 炸串店门上确实贴着招聘启事,陈钧炽进门时不经意瞥过一眼,上边明明白白写着四个大字—— 不招童工。 那贺执呢? 陈钧炽扫他一眼,老实说,这人平日里虽然穿得乱糟糟的,面色板得跟小老头似的,实际上看着也没多大。 “那个店不招童工。”他好心提醒。 贺执觉得莫名其妙,连带着看向他的眼神里都写满“你在说什么”的疑问。 陈钧炽以为他听不懂。 于是换了个说法:“你成年了吗?” 看得出贺执很想甩给他一个白眼,并且他确实这么做了。 陈钧炽觉得很无辜,自己明明是在关心他。 “收起你乱七八糟的想法。”贺执的目光落在他身后,不知道在看什么,半晌后收回,“成年了,十八岁,需要看身份证吗?” 眼睛迸射出一丝丝光,陈钧炽问:“可以吗?” “不可以。”他生硬拒绝。 有点失落的一声“噢”之后,一时静下来。 贺执走得很快,步子迈得大,像急着回家似的,陈钧炽为了跟上他,就差跑起来了。 距离家还有一段距离,陈钧炽轻轻拉了下他,力度不大,“贺执,我饿了。” 就在贺执下一秒就要说“关我屁事”的表情展现出来时,他眼疾手快拖住人:“能不能去你家吃饭,还有——我想小黄了。” 贺执选择了沉默。 陈钧炽不管。 他自认为已经摸透了这人脾气,暴躁时一点就着,心情好的时候会多说几句话,提要求时不答应就立刻拒绝,顺带着把你从头到脚大骂一通。 至于答应—— 嘴硬如他,不拒绝就是最好的答应。 陈钧炽乐颠颠跟在他身后,径直路过家门口,头也不回。 去贺执家必经安佳,于是当喻青刚看见早早归家的贺执,以及跟在他后边的面露雀跃的少年—— 还是愣了一瞬。 “你们俩这是?”喻青刚惊掉下巴,“你去接他放学了?” 贺执:“?” 最后还是陈钧炽出来解释:“炸串店碰到的。” 喻青刚恍然大悟的“噢”了一下,“走到这儿了也不分开,小陈不回家?” 陈钧炽说:“我去他家吃——” “吃饭”二字还未出口,贺执淡声打断:“看狗。” “看狗?”喻青刚说,“看那土狗有啥好玩的,整天到处乱窜,回来脏兮兮的,踩我店里刚拖的地一才一个印儿。” 贺执无动于衷,“嫌脏你给它洗。” “我可不干,上一次给他洗澡差点干一架,脚刚挨着水就开始傻了吧唧的在里边刨,造反呢!” “是啊,看你不顺眼呗。” “瞎说八道,就是你那狗有问题。” “不可能。” 陈钧炽在旁边听两人斗来斗去,还挺新奇的。 贺执有时候话还是挺多的嘛。 ……就是不怎么中听。 喻青刚逗小孩逗满足了,才出声赶人:“赶紧上去吧,再晚点天都黑了,小陈该找不找回家的路了。” 陈钧炽脸一红,忽觉有些不好意思,小声争辩:“我现在认路了。” “行了行了。”喻青刚把人往店外边推,“走走走,妨碍我生意了。” 被推出去的人还不忘说:“喻哥拜拜。” 陈钧炽一路跟着贺执上楼,第一次来这儿的新鲜感和好奇感不复存在,反而多了几分期待感。 “吃什么?”他小声问。 贺执沉着脸进屋,大概是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出门一趟后边跟回来一跟屁虫。 “我做什么你吃什么。”他边往厨房走边说,“不然你想吃什么我做什么,把我家当饭店了?来这点菜?” 贺执心情不好的时候话也多。 这是陈钧炽得出的又一结论。 他不再像之前那样规规矩矩地坐在凳子上等人,提着腿跟着贺执走向厨房。 最后还是没敢进去。 陈钧炽靠在厨房门框上,看得走了神。 直到小黄不知从哪个角落窜出来,在他面前一个劲儿的摇尾巴,他才想起来自己还编了个想来看狗的谎话。 小黄很乖,爱黏人,稍微逗一下就激动的往人脸上扑。 跟他那冰块脸主人差别甚大。 揣在兜里的手机蓦地响起一阵欢快的铃声,伴随着几阵很规律的震动声。 贺执猝不及防抬眸望过来。 陈钧炽吓得一激灵,慌了神,没来得及看清来电显示,匆匆忙忙摁下接听键。 接着就听见他最厌恶的那个声音用平静的语气喊他—— “小炽。” 脊梁骨里窜起一阵不适的恶心感。 那声音又接着说:“终于肯接电话了?” 18、野狗 陈钧炽想直接了断地挂断电话。 但他没这么做,因为有人在看着他。 脚步一顿,陈钧炽转身往客厅走,嫌不够远,又走了几步,最后停在阳台。 电话那头的人显然不着急,电话不断,那人就会一直等着他说话。 陈钧炽定了定神。 深呼吸一口气,说:“有什么事现在说,以后不要再打电话过来,不然我见一次拉黑一次。” “小炽,怎么跟爸爸说话的。”对面那人语气里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气恼,“你跟你妈在尾寻待得还好吧?” “你知道我们在哪?”他不掩饰地惊诧反问。 对面那人笑了下,笑声令他起了一阵恶寒。 “怎么会不知道呢?当年我和你妈就是在那儿认识的。” 不得不否认,这人刺激人的话术很有一套。 陈钧炽轻而易举地被激怒,就算刻意压低了声音也能听出其中隐约的怒意:“陈平志,你有什么资格提起我妈?” “小炽,别生气。”陈平志语气依旧平静,“爸爸跟你好好说话呢。” 陈平志被发现出轨那日,他也是这般跟魏如萍说话的—— “老婆,别生气,我只是喝醉了一时糊涂。” 永远都是一副轻飘飘又无所谓的样子。 余光瞥到贺执从厨房里端着菜出来的身影,他淡淡说:“没别的事我就挂了。” “诶诶,别急着挂。”男人声音罕见的慌了一下,“我想来看看你,行吗?” 陈钧炽在心里冷笑一声。 表面上装的一副好父亲关心儿子的形象,背地里指不定给他们使了多少绊子。 他不傻,有些事情知道得一清二楚。 譬如前段时间那个女人肚子里生出来的是女儿,陈平志一定是慌了。 传统家庭里出来的,骨子里满满都是重男轻女的思想。 女儿哪有儿子好。 那之后陈钧炽频繁收到他的短信或是电话,话里话外都做着好父亲的样子,算盘打得叮当响。 他越是这样,陈钧炽越厌恶他。 “想都别想。”他不管不顾地挂断电话。 而后几秒内,那本该很好的心情骤然消散,他兴致恹恹地往餐桌边上走去。 思绪混乱,提着口气,怎么也压不下去。 碗筷随着话音一同落在陈钧炽面前,“又被人欺负了?” “你怎么知道?”他下意识接,片刻后回过神来,“不是被欺负。” “都写脸上了。”贺执面无表情地撇过头去。 面前摆着色香味俱全的两菜一汤。 陈钧炽这会儿确实饿了,方才那通电话的缘故,他失了些胃口。 他盯了桌上饭菜好一会儿。 想到魏如萍最近做饭愈发敷衍,他心情更低落了一点。 饭桌上的气氛比往日沉闷许多。 贺执吃饭不吭声,眼睛光盯着碗里饭和菜,头也不抬。 陈钧炽夹了菜丢进碗里,半晌不动嘴,筷子尖戳着几片菜叶子,翻来覆去。 “不想吃就别吃。”贺执忍不住出声,“别糟践粮食。” 陈钧炽的脑袋罢了工,像个没感情只会执行命令的机器人。 比一般机器人聪明几分,他能听懂贺执的言外之意是催他别折腾碗里那几根孤零零的菜叶子,于是听话的扒拉几口饭进了嘴。 脸颊塞的鼓鼓的,半天才咽下去。 小黄翘着尾巴,两只前爪扒在旁边的矮凳上,视线还没桌面高,却依旧不放弃仰着头乞食。 陈钧炽看看贺执,偷偷伸出筷子将一片火腿丢在它面前。 贺执毫不留情拆穿他:“人吃的菜,给它吃做什么。” 话落,他拍拍桌子边缘,小黄欢快跑过去,面前落下的是装着狗粮的“小黄专属饭碗”。 狗粮显然没有火腿肠好吃,小黄越吃越安静,尾巴也不晃了,软啪啪耷在地面上,小小一颗脑袋快要埋进它的不锈钢饭碗里。 ……贺执真是个狠心的主人。 陈钧炽关心自己的同时还不忘同情一条狗。 那天后来陈钧炽早早离开了那里,回到家时魏如萍坐在沙发上对着手机屏幕傻乐,他没心情问,整个人闷闷了好一阵子。 之后几天徐诩和宋闻俊也总一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样子。 虽然几人交流还是同往日一样,他们有遇到不会的题仍然会转过头来问陈钧炽,但每次他回答完,对面的人总要愣神几秒,才转回身。 陈钧炽对此异常通通装作没看见。 他不是个爱八卦的人,况且有些事情别人不想说,他也不愿问。 最后还是徐诩先忍不住了。 月考前一天午休,陈钧炽毫无困意,趁着教室难得安静的时间,他摸出几张物理卷子,快速扫了眼,筛选出难度比较大的题目,咬着笔杆认认真真的思考。 这几天尾寻市开始降温,陈钧炽套了件校服外套,依旧觉得冷,起身去关边上的窗户。 与此同时,徐诩回了头,一张纸条落在他桌上。 【炽哥,你听没听过贺执的故事】 陈钧炽搓了搓冻得微红的手,打了个问号回过去。 片刻后徐诩拉着宋闻俊一起回头。 “很久很久以前……” 徐诩刚说了个开头,被宋闻俊无情打断:“严肃一点。” “好吧,但这确实是很久之前的传闻了。”徐诩说,“那会儿咱们青野巷还挺一片祥和的。” “说重点。”宋闻俊推了他一把。 徐诩停顿了几秒,大概是在思考该如何措辞,半晌后才继续:“贺执他爸,贺……什么来着,记不清了。” “他杀了人。” 四个字如同平地炸起一声惊雷。 陈钧炽愣怔好久都说不出话来。 “不过这都是别人传出来的,我们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真的杀人,那段时间到了晚上我妈连门都不准我出。” 宋闻俊点点头:“我妈也是。” “那之前贺执还是在我们学校读书的。”徐诩转了下眼珠,故作一副吊人胃口的语气,“你不知道你旁边这个空座位是谁的吧?” 先前他确实不知道。 但这会儿也反应过来了。 徐诩卖完关子又自己捡起包袱:“就是贺执。出了事之后他就再也没来过学校,他爸也消失了,有人说是去蹲局子了。但也有人说——”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杀了人要偿命的。” 陈钧炽听得皱眉,但也不忘发现话里的漏洞:“为什么只有他爸,他妈呢?” “哦,那这个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徐诩伸着脖子张望教室外边,确认没有老师经过之后,继续说,“他妈妈很早的时候就出事儿了。” “他爸酗酒,喝得老凶了,每次喝醉了就在巷子里又吵又闹的撒泼。久而久之,大家都知道贺执家里只有他妈和他两个人。” 又是酒。 陈钧炽伸在桌下的手不自觉的攥紧,指甲掐进肉里也未曾发觉。 “但贺执要上学嘛。”徐诩像是在认真回忆,“白天家里只有他妈一个人,他妈妈长得很漂亮,是个美人,贺执和她有几分相似的。那会儿有些心怀不轨的人,就趁这个时候去敲开他家的门。” 徐诩说着有些不忍心,支支吾吾了半天才继续:“然后他妈妈就被……那样了,等贺执放学回家时,跳楼自杀了。” 宋闻俊这时候说:“突然觉得那人挺可怜的。” “但他打人也是真的。”徐诩说,“那之后巷子里很多人追着他骂他是孤儿,是杀人犯的孩子,一个个都被他揍得满地找牙,有家长看不下去报了警,关了他一段时间之后再回来,他就变成现在的样子了。” 陈钧炽听完之后,不知道该做出何种反应。 相比较之下,他的人生好像有点过于顺风顺水了。 整整一个下午,任课老师在台上讲的内容他一个字也不曾听进去。 陈钧炽自认为自己算个善良的人。 虽然传闻里这些事情发生的时候他都不在,但他又好像能看见那时候的贺执。 满身戾气的少年在听见那些人骂他时,冲动又暴躁,把人推到水泥墙边,攥紧的拳头往他们的脸上、身上落。 中午关紧的窗户不知又被谁拉开一条缝,凉风强势涌入,毫无章法地四处侵噬。 冷得陈钧炽一个瑟缩,连带着思绪也被拉扯回来。 才注意到讲台上老师早没了身影,其他同学都在收拾东西,争先恐后的跑出教室。 放学铃声几分钟前已经响过。 徐诩转过头来提醒他:“炽哥,明天月考,抽屉里的书都要带回家,不然被整理考场的人收走大概率找不回来了。” “知道了。”他恹恹应下。 翌日月考,早自习仍是要回教室的。 徐诩看见他双眼下方的两团青紫后,惊呼道:“我草!你没睡觉吗昨天?” 陈钧炽确实困,他面无表情地揉了下睁不开的双眼。 “睡晚了,没事。”他敷衍道。 徐诩自己琢磨着他那点小心思,然后小心翼翼地说:“炽哥,你是不是给自己压力太大了?” 陈钧炽:“?” “就……我知道你是想证明你自己,但也不用学这么狠吧,你看看你熬夜学习把黑眼圈都熬出来了,你皮肤白,可明显了!” 他不知道这句话重点是劝诫他不要熬夜学习还是—— 夸他皮肤白。 陈钧炽只是想说自己睡的晚不是因为熬夜学习。奈何徐诩一直在他跟前夸张的举例熬夜的一系列危害,他想了想又把解释咽回去了。 要是被他知道是因为昨天和贺执有关的事情失眠之后,估摸着会觉得良心喂了狗吃了吧。 月考考场安排的名单是当天早上新鲜出炉的,不等他自己去看,徐诩已经热心肠的帮他看完回来告诉他:“炽哥,你在十考场二十九号。” 他收拾笔袋的手顿了顿,“一个考场不是四十个人么,我应该在最后一个才对。” “呃,最后一个考场统共只有二十九个人,炽哥你就是最后一个。” “哦。”他反应过来,“行吧。” 宋闻俊扭过头来,“炽哥,你真要给那个丁念抄答案啊?” “答应了人家的事情不得做到么。”他不在意这个,“抄就抄呗,总不能高考考场上也找个人抄,她算不上我的威胁。” 宋闻俊听到之后默默竖起大拇指:“炽哥就是炽哥,牛逼。” 徐诩学他:“牛逼。” 陈钧炽:“……” 他真不是请了两个捧哏么? 19、野狗 在十考场见到丁念时,意外发现闻冉也在。 俩人一个在他正右边,一个在他右前边。 ……不愧是好姐妹,连成绩排名都挨着。 四班在十考场的除了他和闻冉,再找不到第三人。 陈钧炽刚到座位上坐下,丁念和闻冉自然的凑上前来。 一阵浓浓的劣质香水味侵入鼻腔。 他拧着眉,不动声色地转换成嘴呼吸。 “别忘记我们的约定哦?”丁念靠过来,抛了个媚眼。 依旧是那个校服不好好穿的样子,校服外套松垮套在短袖外边,露出一截腰肢,恰好在和坐着的他视线平齐的位置。 陈钧炽别开头,闷声“嗯”了一下。 十考场的监考老师是林原,他踩着预备铃进门,衬衫袖口挽至手臂中段的位置,保温杯和考卷同时放上讲台,之后他默不作声环视了教室一圈。 丁念和闻冉早在他进门那一瞬回了座位坐着。 十考场作为全年级差生聚集地,按理说监考老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无所谓,不过就是你抄我我抄你,最后比谁分最低的流程。 但林原不这么想。 他是四班的数学老师,平时批改作业时便能留意到,班里那位新同学教上来的作业里,总有些“惊喜”。 譬如一道能筛掉所有人的压轴题,他交上来的答卷写得满满当当。 林原观察他很久,若不是在青野一中这个小地方,他大概更适合去大城市的好学校走竞赛的路子。 陈钧炽压根不知道林原想的这些事。 他面无表情地冒出个哈欠,很快眼里泛出湿意,糊住了视线,他才伸手去擦。 心下暗自祈祷一会考试千万别睡着。 好在担心的事情并未发生。 卷子拿到手里时困意早已散尽,上一次考试还是在之前学校的那次期末,这会儿看着试卷还有种久违的熟悉感。 选择题做到最后一题,陈钧炽余光里,丁念的视线要落不落的。 他定了定神,快速算出来答案后,在答题卡上填涂好选项。 手一撇,答题卡出现在桌子边缘的地方。 前三场考试还算顺利,没出什么岔子,中途丁念和闻冉罕见的没来找他的麻烦。 直到最后一场英语考试,林原分发完答题卡,不像之前那样站在讲台上,反而抱着臂悠哉悠哉地往台下走。 开考铃没响,陈钧炽正低着头检查卷子。 直至桌边有道阴影落下,他才发觉—— 林原这是散步散到他这儿来了。 众所周知,英语科目的选择题占大头,往往是最容易靠选择题拉分的科目。 林原的身体完完整整的卡在陈钧炽和丁念的过道中间,让人忍不住怀疑巧合得是不是有意的。 起先他还想,林原大概只是心血来潮。 等他快做到阅读部分时,才发觉这是不打算走了。 林原也不嫌累似的,就这么站到距离考试结束大概还有两分钟左右的时候,才返回讲台准备收卷。 这两分钟自然是不够丁念抄完几十道选择题的。 收卷铃一响,坐在最后一排的陈钧炽起身往前收卷,之后走到讲台前伸手递给林原,刚欲转身,林原说:“一会办公室等我一下,有事跟你说。” 一阵不太好的预感涌上心头,他沉默着回座位收东西。 旁边丁念跟她的好姐妹闻冉一阵抱怨。 不用猜都知道是在骂谁。 趁她俩聊得投入注意不到他时,陈钧炽揣着笔袋回了教室。 徐诩和宋闻俊还没回,座位上难得的安静。 没等他们回来,陈钧炽人已经到了办公室里。 “来了。”林原夹着卷子回来,顺手抽了把椅子出来,“先坐会儿。” 陈钧炽这会儿坐着也不安心,视线乱飘,手搭在腿上,指尖几乎嵌进肉里。 他看着林原把卷子分好夹进密封袋里,从办公室着头走到那头,将密封文件袋交给里边的老师,又端着杯子去饮水机旁接了杯水,慢悠悠边走吹。 有一种被凌迟处死的感觉,他这么想。 “知道我找你来什么事儿吗?”林原喝了口热水,杯子放在一旁,手摁在鼠标上点了几下。 这是谈话的惯用开头,大概每个老师都觉得这句话问出来,学生们就会乖乖承认自己的错误。 但面前这位学生显然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林原挑了下眉,左手掰着电脑屏幕转过来,让他对着陈钧炽的方向,“你看看。” 陈钧炽抬眼看去。 屏幕上一左一右分别是两张试卷的答题卡页面,左边的那份字迹工整,填空题部分几乎写满,右边的那份只有寥寥几笔看上去像乱填的数字。 很显而易见,左边的答题卡是他本人的。 陈钧炽几乎在那一瞬明白了事情的缘故,下意识说:“对不起。” 林原面上闪去一丝诧异,很快又敛住,“你主动给别人抄的?” 他头往下埋了埋,没否认。 林原叹了口气,接着说:“我觉得你挺聪明的,没想到你会干这样的事儿啊。丁念那种学生次次考试都那样的成绩,你以为老师不会发现吗?你这种行为要是放到法律层面上说,人家犯罪,你可是帮凶。” “下次不会了。”陈钧炽轻声说。 “本来也不会有下次,你俩也没有在同一个考场的机会。”林原重新端起杯子,“你跟老师说说,为什么帮她作弊?她威胁你了?” 他干脆摇头,“没有。” “那是你看不惯人家成绩不好,想乐于助人?”林原盯着保温杯瓶口冒出的热气看了好一会儿,“陈钧炽,你老实说,上次晚自习迟到那事儿跟丁念有没有关系?是不是她们欺负你了?” “不是。”陈钧炽搜肠刮肚一番,“那次真的是不认识的人,拦住我可能只是……看我好欺负吧。” 林原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很久,似乎在确定他话里的真实性,“那行,你是转学生,大家容易逮着新人欺负,别什么事都咽在肚子里,有事一定要报告老师。” 陈钧炽那会儿突然觉得,林原还算个挺不错的老师。 出学校后,夕阳将影子拉得无限绵长,他边走边盘算,接下来的三天国庆假期该怎么度过。 前方出现一个熟悉的背影,他三两步追上去,跟那人并排。 呛人的烟味糊在脸前,他强忍住不适,偏头低低咳嗽两声。 贺执眯了眯眼,把烟掐了,扔进垃圾桶。 烟雾散去,陈钧炽一眼看见他下巴边极其显眼的伤口,从唇角一直到下颌线,拖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你受伤了。”他飞速凑近看了眼。 他说话的时候,温热气息扑在贺执伤口处,又痒又热,贺执下意识往后躲了躲。 眉间隐约透出的厌烦情绪让陈钧炽以为他生气了,说话又变得小心翼翼:“你怎么了?你……” “跟傻逼干了一架。”他轻描淡写地说。 陈钧炽扯了扯他的袖子:“去诊所看看。” 意料之内的拒绝:“不去。” 陈钧炽难得执拗:“去吧,天气热,伤口会发炎。” 贺执面无表情地把袖子从他手里抽出来,不说话,闷头往前走。 意味着拒绝。 “不去也行。”陈钧炽反应过来才追上去,小口喘着气,“去我家吧,给你擦点药,好得快。” 贺执的步子因为犹豫,刹那间顿了顿,陈钧炽眼疾手快地拽着他换了方向,这会儿再反悔也来不及了。 两人站在安静的楼道里,陈钧炽低头在书包里翻找钥匙的动静格外大,好半晌后他沮丧抬眼:“没带钥匙。” “这是你家。”贺执淡淡说,“不能敲门?” 陈钧炽犹犹豫豫抬起手,屈起指叩了叩门,动作很轻,还带着些小心,敲完门之后他侧着头将耳朵贴在门上,妄图听见里边的动静。 几声拖鞋和地面摩擦的声音由远及近,陈钧炽缩回头,下一瞬,门在他面前打开。 开门的人不是魏如萍。 陈钧炽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个高大男人的面庞,身边的人动了动,一阵厉风过后,他眼睁睁看见贺执的拳头落在那人的脸上。 他顾不上别的,匆忙上前拉架。 20、野狗 陈钧炽和面前沙发上对坐着的男人面面相觑,男人太阳穴处和唇角处的两道青紫痕迹显得尤为滑稽。 几分钟前,贺执一拳挥在他的太阳穴那儿,还想落下第二拳时,陈钧炽及时扯住了他。 而后他一言不发,神色冰冷,转头往楼下走。 再之后,魏如萍跟着出来,将男人和陈钧炽一并拖进去,关了大门。 这会儿魏如萍捧着从来不会在家里出现的冰袋走到男人面前,眉紧蹙着,其中的心疼之色显而易见。 她将冰袋摁在男人太阳穴处,“你今天怎么回事,下巴这里伤了还不够,还被人揍一拳。” 男人“嘶”一声,矫情得很,“谁知道,那小孩见了老子就是一拳,我压根不认识他!” 陈钧炽冷眼旁观这一切,两人对话里熟稔的程度明显不是近两天刚认识的。 魏如萍和男人小声絮叨,片刻后,似乎才想起自己还有个被蒙在鼓里的亲生儿子,直起上半身,向着他招了招手,“过来叫人。” 他的唇抿成一条直线,空气里藏着些剑拔弩张的氛围。 见他不开口,魏如萍没好气地“啧”一声,用手肘撞了撞男人的胳膊,“你介绍一下啊。” 男人很配合她,手里抓着冰袋,扶着脸看向他:“你好,我姓崔,你叫崔叔叔就行。” 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自我介绍,面前人仿佛和小时候将他关入小工具房的男人面庞渐渐重合。 那一瞬,他仿若跌入冰窖。 明明不过九月底,像是入了寒冬,周遭空气冷得不像话。 像是为了印证他的想法,男人接着说:“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我还去过你们家。” 封尘许久的记忆被掀起,如狂风骤雨般席卷而来。 那日午后撕心裂肺的哭声清晰回响在耳畔,最后一丝光线随着男人冷漠而无情的扣下门锁的动作消失。 眼前蒙上一片黑暗,很短一瞬。 随即复亮,面前男人的面容重新清晰起来,陈钧炽的脸色却不怎么好。 魏如萍还在责怪他:“一点礼貌也没有,见了客人也不打招呼,哪里学的坏习惯!” 陈钧炽张了张嘴,喉间梗塞,一句话也说不出。 崔世诚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摆摆手说:“不碍事,小孩嘛!长大了都这样,内向得很。” “平时自己在家的时候话多,还老爱呛人。”魏如萍朝着他瞪一眼,“以后进社会这个性子够他吃亏的。” “行了,他的事就不需要你操心了。”崔世诚一点儿不避嫌,“你操心操心我就行。” 魏如萍反倒紧张起来,瞄一眼陈钧炽,见他无动于衷的模样,安下心来:“晓得晓得。” 二人说着不符合年纪的甜言蜜语,唾沫星子能把人淹死。 陈钧炽木然起身,像是用了此生最凶恶的目光,瞪向崔世诚。 后者察觉到他的情绪,不仅不恼,反而浅笑起来。 这无疑是一种挑衅。 陈钧炽很想像贺执那样痛快给他一拳。 “陈钧炽!”魏如萍猛地提高音量,“刚才和你一起的那个男孩子是谁?让你去上学读书,你就和这些人鬼混去了?一言不合就动手打人,你还想把人往家里带,你长本事了啊!” 旁边有人撑腰,她越说越起劲。 那是贺执。 是邻居林大爷特意叮嘱过不能接近的人。 陈钧炽当然不会说实话,但魏如萍总有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吵着闹着非要让他说个明白,大概是替自己的男人感到委屈。 她和崔世诚什么时候好上的,陈钧炽一概不知。 但这会儿也多少能推测出来,大概就是从魏如萍行为反常的那段时间开始的。 什么人会在和前任丈夫离婚后不到两个月就能和其他人好上,约莫也只有魏如萍能干出这种事来。 陈钧炽脑袋清醒了些。 他仍旧纳闷,魏如萍和崔世诚早不在一起,偏在这时候捅破窗户纸,什么缘由? 难不成是这人一直在等魏如萍? 这世间情情爱爱本就难懂,何况他一个恋爱经验为零的人,想破脑袋也想不通自己亲妈魏如萍到底什么想法。 “你说啊你!发什么呆!”魏如萍的一声尖厉叫喊将他思绪拉回。 陈钧炽下意识皱眉,随口扯谎:“那是安佳老板家里的亲戚。” “又是安佳老板。”魏如萍叉着腰气急败坏,“你天天嘴里念着心里想的都是他吧!你怎么不问问人家愿不愿意给你当爹呢?” 陈钧炽望着他妈撒泼打滚的样儿,甚至很想问问她是不是整天想男人把脑子想糊涂了。 “那小孩是不是住老板家里?”魏如萍问,“改天我得去找他算账去!” 找呗。 你去喻青刚家翻个底朝天你也找不着贺执。 陈钧炽的余光扫见一旁站着的崔世诚,泛起一阵恶心感。 男人抱着臂,眉眼间的那股子傲慢感和那天如出一辙,装得清高,骨子里却是掩盖不住的糜烂气息。 他一定是个坏得透顶的人。 倏然,陈钧炽又想起家门口贺执挥出去的一拳。 动作干脆,决绝地狠戾,直击对方太阳穴。 不给反应时间,下手没有半分心慈手软之意,那副样子,像是跟崔世诚有着血海深仇。 他不是没看过贺执揍人。 上一次他对着习彦出拳时也是快准狠,那会儿却没存着要把人打死的感觉。 约莫是给习彦留了余地,没有使全力。 和这回是完完全全不一样的感觉。 一个好比过家家,一个是真枪实弹。 他忍不住猜,贺执和这男人,究竟有何种纠葛。 与此同时,陈钧炽内心深处升起一丝不易察觉的雀跃。 缘由不过是想到贺执和自己算一边的。 这天时间很晚,崔世诚从301离开。 陈钧炽早早进了里屋,自顾自关紧门,阻隔外边一切动静。 然而今日魏如萍格外反常,她在陈钧炽房门外来回踱步,似是在斟酌,时而露出困惑神色。 最后终于下定决心般的抬手叩响了门。 “进。” 里边人惜字如金地吐出情绪很淡的一个字。 魏如萍应声推门,目光扫见靠在床头的少年身形,性子难得软下来,说话细声细气:“小炽。” 陈钧炽微微抬眸,眼底很细微的挑起诧异。 魏如萍说:“我跟你崔叔叔的事儿,你……” “你”字刚出口,他不耐烦打断:“不想听。” 魏如萍看起来有些受伤。 大概是她希望自己的新一段感情能被亲儿子接受。 陈钧炽不买她的帐:“你想跟谁在一起是你的自由,不用跟我说,我也不想听,何况是我讨厌的人。” “讨厌的人?”魏如萍这会儿才反应过来,“你很讨厌他?” “大概跟你讨厌陈平志一个程度。”他自然说道。 魏如萍的惊诧显而易见,她还是忍不住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为什么?” 陈钧炽觉得眼下不是解释原因的好时机,为了阻止她继续追问,他不得已转移话题:“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魏如萍很容易被打岔:“半个月前才确认的。” “他对你很好?”他皱了下眉。 “当然好!”魏如萍露出一副恋爱中女人的羞涩模样,“怀疑什么都别怀疑你妈我的眼光。” 眼光? 无论是陈平志抑或是崔世诚,似乎都无法印证她眼光好这一“事实”。 陈钧炽不打算拆穿她,刚想下令赶客,魏如萍满眼都放着未说尽兴的光,“崔世诚可比陈平志那狗东西好千百倍,他不抽烟不喝酒,这么好的男人上哪儿找去?” “我跟他,在跟那贱男人结婚前就认识了,可惜我当初怎么就眼瞎,放着好好的人不要,嫁了这么个狗玩意儿?” 魏如萍说着说着眼眶红起来,又是一轮无穷尽的对过去自己生活的抱怨。 陈钧炽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他静静等着魏如萍说到疲倦,盯着她中年仍保养得当的两侧面颊,终究不忍,偏了偏头,从床头柜上扯出张抽纸递过去,“妈。” 魏如萍止住抽噎声,从他手里接过那张纸,还欲继续,却听见他说:“很晚了。” 她抹泪的手短暂僵了下,很快恢复如常。 方才还哭泣诉苦的人转眼像变了个人似的,“以后见到你崔叔叔要叫人,别总低着头一句话不说,别人还以为我教出来个没素质的哑巴!” 陈钧炽没搭话,目送她出了房门。 房内再次恢复宁静。 - 大概是心里藏着事,陈钧炽醒得很早,迷糊间去看时间,才反应过来这天是国庆假期。 双眼重新阖上,躺了好一会儿,也没能再次沉入梦乡,他索性起身洗漱,换了套衣服,压下门把手出门。 目的性很明确,他先在楼下买了两人份的早餐,一路拎着往巷尾走去。 昨日贺执的反常举动一直挠得他不太安宁。 “小陈?”喻青刚先看见他,“你们年轻人放假不睡懒觉么?一个二个都往店里跑得这么勤。” “嗯。”陈钧炽不太好意思说自己想来看人,只是把手里的早餐往上抬了抬,“喻哥吃吗?” 喻青刚何等精明,一眼看出那里压根没他的份,很欢畅的笑了一声,顺手指了指店内:“小执刚来,在里边,他没吃早饭呢。” 陈钧炽道了声谢,抬脚往货架后边走去。 几步路的距离,他有些忐忑,步子刻意放得很轻,贺执还是第一时间听到动静回了头。 面前少年神色随意,套着的外套显得他整个人更郁沉,唇角的伤口比昨天看着淡了些,但仍旧张扬凸显,像是给他标上一道不良少年的标签。 陈钧炽怒努嘴,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塑料袋剐蹭着衣物布料发出一阵轻微响声,他伸手递过去。 有些不安,语气杂糅着一点讨好意味:“早餐,豆浆和粥二选一。” 想了想又补充:“你要是想都喝也可以。” 21、野狗 贺执停顿的时间很短,他把手撑在货架上,借力起身。 陈钧炽有点捉摸不透他。 贺执往他的方向走过来,陈钧炽以为他是要来接手中的早餐,下意识保持抬着的姿势没变。 然而他只是目不斜视地略过他,径直朝着门口收银台那边走。 不多时,贺执和喻青刚的谈话声传入陈钧炽耳中。 “喻哥,货都补过了,货架也擦好了,没别的事儿我就上楼了。” “今天这么急着走?”喻青刚微微提高音量,“怎么了这是?小陈给你送早餐都不要啦,闹矛盾了你们俩?” 贺执答得很快:“没有。” “答得倒挺快。”喻青刚显然不信,转过来喊人:“小陈!来来来!” 陈钧炽愣怔片刻,抬脚走去,手里拎着的豆浆和粥顺着他摆手的频率小幅度摇晃。 喻青刚面色和善,“小陈啊,一大早没吃早饭就跑过来,有心了。” 陈钧炽看看手里没送出去的早餐,又看看身边浑身拢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气息的少年,沮丧低头,声音闷闷的:“没帮上忙。” “怎么会?”喻青刚勾过他手里的豆浆,推到贺执面前,“小执正好没吃早餐,这是巷口王奶奶家的豆浆吧,他就爱喝这个。” 喻青刚这番话说的真诚,陈钧炽不疑有他。 于是眼底带着点希冀的光去看贺执。 贺执没有动作,没去接过那杯豆浆,甚至目光也刻意避着。 陈钧炽不知道他在别扭什么。 想问不敢问,想解释也不知道怎么解释。 求助的目光投向喻青刚,后者轻松接收,还他一个“包在我身上”的自信眼神。 “小执啊。”喻青刚喊他一声,“不吃早餐对身体不好,小心干活晕倒,到时候别人都说我虐待员工。” 贺执压根不在乎:“他们都巴不得我早点死。” “谁巴不得?”喻青刚转头问陈钧炽,“你吗?” 他连忙否认:“可不是我。” “别每天想七想八的,一大清早给谁摆脸色看呢。”喻青刚语气强势一点,“我的话你都不听了?早知道当初我就把你丢在那,让你……” 贺执端起豆浆:“我喝。” 喻青刚后半句话没说出来,陈钧炽的视线在二人间转一圈,总觉得这其中杂着很多秘密。 不然贺执为什么不让他说完那半句话? 喻青刚又为什么轻松就能威胁到他? 陈钧炽举着手里的粥小口吸着,另一只手下意识插在外套口袋里,指尖触到出门前在口袋里塞的那支药膏,犹犹豫豫握着,往贺执的方向看了一眼。 贺执三两下喝完一杯豆浆,随手扔进门口的垃圾桶里,再次问:“我能走了?” 喻青刚这下没有再留人的理由,由着他出门,才催促一旁傻愣着的陈钧炽:“还傻站着干嘛,去追啊。” 他恍然回神,匆匆忙忙跑出去。 然而店外早没了贺执的身影。 陈钧炽猜想他大概是回了家,站在安佳旁边的一楼楼梯间里,低着头盯着蚂蚁爬过的水泥地面,好一会儿都没动。 这些天他以为跟贺执关系进了那么点,这会儿却又好似回到起点。 没勇气往阶梯上迈,他转身回了安佳。 喻青刚见他折返回来,有些吃惊:“他没给你开门?” 陈钧炽摇摇头,“不是,是我没上楼。” 男人看面前少年一副似乎犯下滔天罪行的深沉模样,笑得开怀:“你们年轻人整天别扭这个别扭那个,青春就这么点时光,全都拿来赌气了,一点活力都没有。” 陈钧炽从货架后头搬了把木头椅子放在门口,坐下来陪喻青刚看店,随口辩驳:“不是赌气。” “不赌气那是什么?你惹他了?”老板闭了闭眼,“小执着孩子,闲言碎语听得多了,一般的事情触不到他的。” 陈钧炽没吭声。 “不是你让他生气的,对吧?”喻青刚突然问。 他没直接点头,而是反问:“为什么不是我?” “看着不像。”喻青刚说,“我觉着小执还挺喜欢你的,你也是个有分寸的,不至于主动招惹他。” “万一是我惹了他呢?” “不可能,我比你多活这么多年,看人的眼光还是准的,说说吧,到底什么事儿?” 陈钧炽靠着椅背,边想边说:“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昨天我看贺执受了伤,想带他去我家上药,结果家里来客人,正好撞上。” 他没透露那位客人的具体身份。 接着说:“是那个人开的门,我不知道,贺执一看见他就上去给了一拳,然后看着挺生气的样子走了。” 喻青刚问:“什么人?男的女的?” “男的。” “咱们巷子里的人吗?”喻青刚琢磨了会,也觉得纳闷,“不应该啊,你说他一看见那个人就打了他——这是俩人有什么旧仇?” “不是住在我们巷子里的。”陈钧炽想起那天上楼前瞥见的一辆大众黑车,停在楼道口的路边,明显和青野巷格格不入。 “那更奇怪了,不是我们巷子里的人,小执又上哪去跟人积怨?他出青野巷的次数拢共也不过那么三四次。” 陈钧炽盯着店外正在垃圾堆里翻食物的一只金黄色流浪猫看了片刻,流浪猫后腿瘸了一只,使不上劲儿,懒懒地拖着。 后来喻青刚对此事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到了该吃午饭的点,陈钧炽温声道别。 口袋里那管药膏还是没派上用场,揣出门又原封不动地跟着他回家。 到家时意外发现魏如萍坐在沙发上翘着腿摆弄手机,扬声器里传来几声“幺鸡”、“碰”、“一筒”等诸如此类的麻将游戏背景音。 他一边换鞋一边问:“你没出去?” 魏如萍从屏幕里分了个眼神给他,是个白眼,“我出去谁给你做饭?自己又不会动手。” 陈钧炽把药膏顺手放在鞋柜上,“国庆节,不约会?” 手机里传来“胡”一声,魏如萍的脸色不怎么好。 看来胡牌的人不是她。 “人家要加班。”魏如萍扔了手机往厨房走,“听他说他在大企业工作,搞什么电子设备的,忙得很,国庆节也不放假。” 陈钧炽帮着她拿了碗筷出来放在餐桌上,装作不经意地随口问起:“崔叔叔跟这巷子里的人有什么过节吗?” 对着那种人渣喊叔叔,他觉得自己内心都跟着受到谴责。 “能有什么过节。”魏如萍满不在意,“我和陈平志结婚前他就搬走了,早和这儿的人没什么联系了。” “哦。”陈钧炽没问出想知道的,闷闷低头。 “诶倒是你。”魏如萍盛饭的手在空中挥了一道,“你昨天带回来那小子怎么回事,我还没找他算账呢,闲着没事打我男人一拳发泄情绪啊?” “可能心情不好。”他想了想,补充说,“我跟他不太熟的。” “别搁这跟我跑火车。”魏如萍把装满饭的碗往他面前砸,“信你鬼话,不熟的人你能往家里带?” 陈钧炽口风紧的很,魏如萍两三句话压根撬不开他的嘴。 - 高三国庆假期只放三天,大概是青野一中的传统。 但这对陈钧炽来说算件好事。 魏如萍和崔世诚的事情被他撞破后,两人越发肆无忌惮,甚至于他还在家里的时候魏如萍就光明正大地领着人上门来。 陈钧炽没那个胆子赶人,不乐意同崔世诚打照面,每每听到动静便往卧室里钻。 国庆过后是该出月考成绩的时候,陈钧炽进班时,看见座位前边坐着俩扎马尾的女生时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又过了换座位的日子。 耳边没有徐诩和宋闻俊的叨叨声,他还有些不适应。 俩人倒没给他适应的空隙,趁着大课间的休息时间找上了门。 两个人站在他身后扒着他肩膀旁敲侧击地问他月考发挥得如何。 “正常水平吧。”他随口答。 “要不我们一块去问问班主任?”徐诩说,“这会儿成绩应该已经登好了吧。” “要去你去。”宋闻俊拒绝,“我可不想跟林原打交道。” 陈钧炽适时插话:“为什么?” 这反倒把宋闻俊问懵住了,他支支吾吾道:“我也不知道,就是……不太喜欢他。” 隔了几秒反应过来冲他做了个“嘘”的手势,“你可别把我这话说给别人听啊,我听说林原教上一届高三的时候,给他们班一个同学穿小鞋,把那人逼得都转学了。” “都是传闻,谁知道真的假的。”徐诩揽着他的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看林老师不是这样的人,他平时多温柔啊,连骂人都没骂过几次。” 陈钧炽脑海里不可抑制地回想起第一次见林原时,他那藏在镜片后方利得几乎能将人扎穿的眼神。 心底觉得这事十有八九是真实存在的。 讲台上忽地传来两声重物敲击的声音。 几人对话中断,话题中心的林原本人正在讲台后站得笔直,徐诩二人头一缩,迅速溜回座位。 教室内短暂安静了一会儿。 “我先说一下月考成绩,下课后班长把成绩单领回去贴到公告栏里。”林原说,“这次考试咱们班成绩又倒退一名,再退就该年级倒数第一了。” 台下有零碎的哄笑声。 他接着说:“但是也有进步的,比如闻冉同学。” 陈钧炽的眼皮不受控制的跳了下。 林原不可能不知道闻冉的成绩是怎么来的,这会儿把她单独拎出来说,像是在警示什么似的。 隔着大半个教室和闻冉对视一眼,他飞速撇过头。 班里同学或多或少的有一些惊诧伴随着疑问,交头接耳的声音不大,但陈钧炽还是能听见前方两位女生的讨论声。 “她为什么还能进步?平时不都一直是那个半吊子水平么。” “谁知道,说不定作弊了呗。” “就她们那考场,还需要作弊啊?前后左右抄谁的不都一样吗?” “也是啊。” 前面的女生短暂安静几秒,忽而又惊呼一声:“咱班新同学不也在那个考场么?” “那也不一定成绩好啊。”另一人不屑道。 仿佛是为了打脸一般,林原恰好在此时出声:“还有个事儿。” 他说完顿一下,又继续—— “我们班新同学,总分第一,年名第二。” 前面俩女生同时默契闭嘴,转头瞥了他一眼。 陈钧炽尽力忽略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各种打量视线,低着头,握着笔的手微微用力,骨节泛着点白。 竭力让自己存在感降至最低。 之后林原说的话他一个字没听进去,当然教室里也没人再听,徐诩和宋闻俊早早按耐不住,林原一走,两人跑着过来。 徐诩的胳膊肘压在他肩头,“卧槽炽哥,你真是黑马,班级第一诶!” 他没回头,只是感觉这边肩膀一轻,约莫是宋闻俊把他推开,“炽哥快开个补习班,咱俩给你交学费。” 陈钧炽有些哭笑不得:“别乱讲。” “谁乱讲了!”徐诩说,“你这成绩,放在我们学校都是顶礼膜拜的。” 陈钧炽想了想,问:“我们年级第一是谁?” 他比较关心这个。 提到这个,宋闻俊来了兴致,抢着答:“年级第一的学神,顾丞九,九神啊!你没听过?” 陈钧炽诚实摇头。 宋闻俊神秘兮兮地凑近,惹得陈钧炽猛地往后退,手肘磕到桌角,痛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抱歉抱歉。”宋闻俊话是这么说,语气里却无丝毫致歉之意,“顾丞九之所以出名,除了他一直是年级第一之外,其实还有一个原因。” 陈钧炽其实不太关心,碍于照顾他的面子,顺着问:“什么原因?” “他呀,是同……” “——!” 宋闻俊的话还未说完,“哗啦”一声,有人撞在陈钧炽的桌前,用的力很猛,以至于他桌肚里的小半部分课本滑落出来砸在地上。 几个人止住话头,包括陈钧炽前桌在内的五个人一齐看向动静来源—— 闻冉。 以及和她并肩站着的不属于高三四班的丁念。 “你们俩让个位。”闻冉将前桌缩着的两个女生使唤出去,自己拉着丁念坐下来。 丁念开门见山地问:“你跟老师告状了?” 语气很冷,眼尾拉长了上挑的眼线显得更凶。 徐诩和宋闻俊对视一眼,默契离开战场。 最后只剩下陈钧炽一人孤军奋战。 他诚实地说了句“没有”,扫了眼两人一副来找茬的架势,俯身去捡摊了一地的课本。 有几本折了角,他耐心铺开压好,重新放入桌肚。 剩下最后一本落得有些远,他伸长了胳膊也没够到。 刚准备起身去捡,视线里出现一双瘦长的手,手腕处有道眼熟的淡粉色疤。 他惊觉世界上竟然有此种巧合,疤都能长在一个位置。 他愣怔片刻后,课本被轻轻置于桌上。 陈钧炽眨了下眼,直起身子,顺势抬眸。 他听见前方闻冉和丁念同时惊呼—— “贺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