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不当窗》
1. 明月
《明月不当窗》
文/两块煎饼
2024.10.1
晋江文学城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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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中旬。
正值魔都气温最阴晴不定的时节。
刚下过一场雨,青色云层遮盖住仅有的暖煦,辅着晨间的凉,空气中飘荡着的潮湿冷意是末冬留下的回荡曲,润物细无声地侵入衣襟,激得人皱眉。
施慈就是其中之一。
哪怕已经在魔都住了近十年,她对这座国际大都市的天气也数不出来几句好。
捧着还在冒热气的奶茶,她边走边喝,等个红灯过马路的功夫,顺便翻出手机打算回个消息。
来自她的创业合伙人。
【光行那边已经看过提案了,觉得不错,这两天就会安排人来商谈后续的合作细节】。
灌了口奶茶,她单手敲字,夸张道:【谢天谢地,再不过我黑眼圈就该熬到颧骨了】。
被自己的形容逗笑,她慢吞吞收起手机,又忍不住灌起奶茶喝。
温热的甜意顺着喉咙一路滑,抚顺脾胃。
作为一家刚熬过起步阶段游戏工作室的合伙人,施慈完全贯彻了能者多劳一词,除了自身本就负责的游戏策划一职,美术设计和前端开发她也多有涉猎。
更有时候就像眼下处境,连交给未来甲方的提案也是由她一手包办。
今天是周六,按照计划,待会还要陪外公去看评弹演出。
据说是苏城那边很有名的一个团来魔都做巡演,外公期待了很久,上个礼拜就开始念叨。
正这样想着呢,催促的电话就火急火燎打过来。
“慈慈啊,你现在到哪里了?”听筒里传来小老头气如洪钟的响亮嗓门:“我可跟你讲,你外公我已经到了!”
施慈抿唇,回道:“我也马上到了,还有两个马路,再说了,您过去这一趟不都还是我哥开车送的嘛,怎么您嫌弃我一走路的慢呀?”
她骨子里江南调很重,话里话外都是水乡曲廊的雨膏烟腻,不绵厚,胜在温恬。
小老头乐了,扬言哪敢嫌弃她呀,怕她第一次来摸不着地方,还特地将定位地址又发了一遍过来。
通话结束没十分钟,施慈便抵达约好的茶楼,刚走进去和前台报了姓氏,不等后者查询预约资料,一扭头就先一步瞧见从旋转阶梯走下的外公。
施素先年近七十,穿着一身规整的中山装,深灰的面料配架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须胡雪白,又配出几分知识分子的儒雅风采。
小老头打扮得低调,看见施慈便招呼地摆摆手,引着她往楼上雅间走。
据说茶楼的老板是个文艺的,招牌名字定下“许春”二字。
三层楼的茶馆装潢占据古典中式,在传统的古韵中又拾掇出几分现代化,除了在施素先这代人眼中颇具地位,在网络上也因为几个知名的探店博主分外有名。
第一次来这样的地方,施慈难免稀罕,没走两步就问道:“外公,您之前不都喊我哥来陪您吗,这次这么非拉着我来?”
施素先摸了把胡子,道:“今天不一样。”
不一样?
迎上小老头神秘兮兮的笑,施慈心觉不对劲,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亲哥前两天提过一嘴的“相亲”,顿时如临大敌:“等等,您待会如果往我面前领个青年才俊,那我可就真生气了!”
被说中心思,施素先摸了下鼻子,含糊道:“外公哪是那个意思,只是和人约在这里听两曲,而他又刚巧带了自己的外孙来,交个朋友也不是坏事不是。”
施慈抿唇,一时间表情乍现丰富。
她的五官并不偏向浓烈,反而更符合大众审美中对南方女孩的条条例例,青黛眉宇乌黑瞳,高鼻淡唇白皙肤。
左脸颊正中间缀一颗深棕色小痣,算是点睛之笔,是令人印象深刻的纯净素纸。
如此刻似的微微一皱眉,鲜活灵动得不得了。
“我不反对您想给我介绍朋友,但也没有打着介绍朋友诓我走一圈的道理呀,”为了让老人家心里有数,她特地扯出一张冷脸:“如果我没记错,我妈上次说要给我介绍相亲对象的时候,我可是当着您的面拒掉了。”
施素先自知理亏,刚想辩解一二,一抬眼就看见小外孙女满脸的严肃认真,深刻意识到了这番不合时宜的自作主张,连忙保证不会有下次了。
毕竟来都来了,也不好真的拂外公面子,施慈小口地叹了口气,还是跟着外公来到了预约好的雅间包厢。
最佳位置,站在对侧的扶手前,刚好将二楼的中央戏台尽收眼底。
包厢内空无一人,施慈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趁着外公还没开口再说什么,便抢先一步表示要先去趟卫生间。
卫生间在长廊的另一个方向,沿途无意间瞥过墙壁上的挂画,视线触及某幕高山白雪时,心脏错拍半瞬。
被自己的反常气笑,她多看了两眼那幅画,尤其是落在署名页的那个字眼。
她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自己一直不接受相亲、抗拒所谓的寻找另一半,是因为有个绝对标杆立在心头。
来自一帧很久远的陈年记忆。
茶馆建得精妙,光是一长廊便四通八达,这也导致刚从卫生间出来的施慈,很爽快地迷路了。
路痴属性发作,她看着面前完全不熟悉的几种走向,默默犯愁。
偏偏这趟出来还没带手机。
她忍不住咬起下唇,盘算着应该挑一个方向赌一把。
正这样想着,隔着一扇雕工梨花木门,一串断断续续不成曲调的琵琶音就这样毫无征兆地落入耳畔。
错乱音节震得心一惊,却也忍不住地雀跃。
出于礼貌,她试着敲敲门,暗暗祈祷门扉后的面孔是个好说话的,不会怪罪自己这个问路草莽。
“谁?”
一瞬质地清凉的音节传出,短促却清晰,不难听出是个年轻男人。
施慈没多想,下意识道:“你好,很抱歉打扰,但如果您方便的话可以帮我指个路吗?我有点摸不准。”
随着她这句话说完,门后安静半分钟。
以为自己被拒绝了,施慈努努嘴也不在意,刚想再说句“不好意思打扰了”就走,可不得开口,那扇梨花红木便被人从里面打开。
看清那人的面庞,施慈不由自主地顿住。
玉白中衫,盘扣清雅,暗金色的银杏纹路自肩峰蔓延,斜斜生长,明明是死物,偏又蓬勃。
半张仿若不属于这个时代的面具遮住大半张脸,从额至鼻,再是面庞廓形,只留一对淡漠桃花配薄唇。
人造光与自然光交织相融,影影绰绰的光线洒在她肩头,阴影晦涩又缓慢地移动着,最后屈指可数。
电影画报般的印象深刻。
第一次亲眼瞧见穿这种新中式装扮的男人,施慈眼底闪过惊艳,哪怕看不全面前人五官,还是不自觉地被吸引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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线。
“你要去哪里?”见她不说话,男人率先开口。
施慈忙不迭报了雅间的名牌。
光影重叠,笼在深邃眉宇之上,顾倚霜想了两秒,才抬手指了个方向:“你顺着这条路一直走就好,尽头处右拐再左拐。”
随着他抬手的动作,淡淡的木质调檀香萦上鼻尖,男人手部肤色偏白,却又不是漫画里的冷调,腕部被袖口遮住,却能隐约瞧见蜿蜒青筋。
施慈点头道谢,临走前又笑盈盈地摆了摆手。
直到拐过第一个弯,脑袋里被那阵素香浸润的神经线才松弛下来。
思绪微偏,她有些分不清那微量的不寻常究竟是须后水还是别的什么。
与此同时,还站在门扉一侧的顾倚霜随随从口袋里翻出手机。
屏幕刚亮,便看见自家外公于两分钟前发来的消息:【琵琶拿到了吗?】
他回复:【拿到了,我现在去后台那边】
他才刚把消息发过去,不久屏幕上便多出一条八秒的语音,一点开,小老头愠怒的声音便在周遭响起。
“你别给我装,我不是让你来跟老施的外孙女见个面吗,你又打算躲哪里去?”
顾倚霜从善如流,将话题岔开:【我这边网好像不太好,点不开语音听不着您说话】
【外公】:【……】
臭小子你就可劲装吧!
回到雅间后,施慈刚一推开门,她便见着站在外公一侧的另一道身影。
和外公差不多的年纪,连老一辈读书人的风度也大差不大,只是面色上更多了几分慈蔼和善。
她主动打招呼:“您好。”
顾如海笑弯着眼睛,有些不好意思道:“老施总跟我炫耀他外孙女聪慧秀气,我倒是觉得夸少了。”
有些不习惯来自长辈直来直往的赞美,施慈难为情地摸了下鼻子,将客气话说到底。
这时,便又听见这位顾爷爷道:“我有个外孙和你同岁,待会就能瞧见他了。”
虽然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施慈到底是不适应,但毕竟人已经站在这里也不好拂掉长辈面子,只好甜笑着将每句话都应下。
可没想到,顾爷爷不仅没让她站在原地等,反而示意她站在露台这边,又指了指二楼高台的方向。
她有些不明所以,以为老人家要给自己介绍即将登台演出的评弹大师,刚想解释自己并不通晓这方面,就又听到后者道:“那个抱着琵琶的,就是我外孙。”
顺着老人的指尖看过去,施慈呼吸一滞。
那张面具她记得,不正是几分钟前找他问过路的人吗?
施慈眨了下眼睛,恭维道:“原来您外孙是团里的柱子。”
“他可没吃这碗手艺饭的本身,就是个外行。”
顾爷爷笑着解释:“这茶楼的老东家是那不成器小子的师傅,教了他几年琵琶,这趟来与演出无关,就是来暖暖场子,也算是让师傅考教考教手艺。”
老人家话音刚落,半截琵琶曲便骤然亮相。
灯光倾洒,落在台上人银黑色的面具上,泛起凛冽寒光,仿若是一柄陈年的冷兵。
顾倚霜就坐在褐色的琵琶椅上,指尖随意拨弹,掀睫望向三楼。
施慈说不上是不是错觉,刹那间,总觉得视线相撞。
仅有一瞬的重音落入耳蜗,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引导者指挥,鬼使神差的,心脏也随着颤动。
好像似曾相识。
2. 明月
演出结束已经是晚上七点钟了。
直到和外公离开许春茶楼,施慈也没有再见到那位顾爷爷的外孙,倒不是自己不想见,反而是前者太忙,手里的琵琶刚拿下台,就被一通电话喊到别处。
给顾爷爷气得直撇嘴,摆摆手表示不知道的还以为卖身给工作了。
虽然好奇,但她也没有多嘴问那位到底是从事什么工作的,反倒是外公先一步开口,这才得知那人居然也是身处互联网圈子的。
和她也算是同行。
想到那人通体的清贵冷隽,她不由得勾抿嘴角,那么讲究的程序员,何止是一句稀罕与少见能形容的,压根就是火海里的冰山雪嘛。
与施家爷孙分开后,顾如海转身看见那辆停在路边的车,前一秒的慈眉善目立刻被敛起,还故意摆出一张怒气冲冲。
拉开车门,果然看见自家那“不成器的外孙”坐在后座,膝盖上的笔记本电脑还没收起,屏幕是黑的,大概刚开完会。
没脾气地叹了口气,腹稿里起草的斥责到底还是没讲出口,只道:“几年没见你摸过琵琶,手艺倒是没落下。”
顾倚霜偏头,薄唇勾起些许微不可查的弧度:“不是您说的吗,生活枯燥,要是再没点真心喜欢的事解闷就太苦了。”
说着,他将电脑交给副驾驶的助理收好,又随手将腕表从边上的储物盒中取出,慢条斯理地将皮质表带搭上腕。
想起几小时前这小子跟自己装傻发的内容,顾如海乜过去一眼,将话题又扯到收购的事上。
虽然已经退居二线多年,但毕竟是自家公司,作为董事长不好不关注。
原本他以为自己还要多上心几年,但外孙是个能干的,倒是让他省去不少操劳心思。
“对了,我听江家的小子说,光行那边你打算亲自跟项目?”
顾倚霜面不改色:“是。”
顾如海到底还是意外,但想起作为子公司的光行近期在筹备的项目,又了然于心地笑叹一声。
其实圈子里这些年有关他的流言蜚语自己作为长辈也听了不少,多的是人唏嘘顾家二公子淡漠疏冷,动起手也颇为狠厉果断,不像顾家养出来的性子。
可作为领他入门,见证他一步步入商圈周旋的导师,说不欣慰是假的。
外人不知,难道他还不知吗,作为顾氏未来的掌权人,若真养成了个心慈手软的性子,那才是不得了。
“对了,那项目我先前我也没怎么听你讲,目前进展如何?”他又问。
长指掠过冰凉的表盘,罗马数字规整地列队于圆阵之中,指针设计得古朴,随着他时不时的动作徐徐转动。
顾倚霜轻描淡写:“刚起步,策划提案也是昨天才看过,说起来也巧,他们那儿也有位姓施的游戏策划,很有想法,巧思多到让人印象深刻。”
也姓施?
顾如海挑挑眉,跟着道了句巧。
随即他又感慨:“可惜你刚刚没机会见到,老施家的小孙女确实是个出彩的,人生得标志,性子也温善。”
不是第一次从老爷子口中听到类似的话,目的无不是劝他的心思往某方向使使劲。
听得耳朵生茧,却依旧提不起多少兴趣。
但毕竟面子也还要给,便顺嘴问了句人家姑娘芳名。
“叫施慈。”
学着小姑娘自我介绍时的样子,顾如海道:“布施的施,恩慈的慈。”
眼底划过转瞬即逝的意外,顾倚霜喉间微动。
/
两天过去,一场突如其来的季候性潮雨便席卷魔都。
施慈的身体抵抗力一贯不佳,睡醒睁开眼便察觉到喉咙的异样,去家门口对面的小诊所一问,果然是扁桃体发炎的老毛病。
又痒又痛,顺带连头昏脑涨都一并被号召起来,排山倒海似的折磨起神经线条。
想到今天是自家工作室和光行科技的会面时间,她咬牙坚持没有请假,盘算着等这次合作结束后必须把年假休掉,找个四季如春的风水宝地好好犒劳犒劳自己。
抵达山海工作室时刚过九点。
给工作室取名的正是施慈的合伙人,以及工作室目前业务的主要负责人,柳俞安。
山海工作室两年前成立,打出道自现在只推了两款游戏,一款中式恐怖剧情解密,一款则是融合了卡牌玩法的国风养成。
虽然不能火爆到出圈来形容,但就起步而言已经超越不少同等规模的工作室,也因为鹤立鸡群的游戏质量,这才被圈子首屈一指的龙头公司光行科技看上。
成了他们下个季度新游戏开发的合作方,也是唯一的合作方。
图租金合适,工作室开在园区最边上的位置,和楼上楼下的咖啡厅、服装公司共用一幢四楼小独栋。
看见她来,实习生佳佳立刻抱着待会儿会议要用的打印材料走过来,表情别提多浮夸:“施慈姐!重大消息!”
还是有些适应不了大学生的热情洋溢,施慈挤出一个笑,问“怎么了”。
佳佳指了指柳俞安办公室的方向:“刚刚柳总接到光行那边的消息,原定今天要来的总监换人了,据说是他们江副总亲自来!”
施慈有些意外,还不等感慨,余光就瞥见不远处的办公室拉开门,穿着体面正装的柳俞安走出来。
算上实习生工作室拢共七个人,都是程序员出身,平时上班务工哪见过这么排场的行头,几个坐的近的纷纷换上一张打趣看热闹的损友笑。
看了眼施慈,他开门见山:“介绍用的PPT准备好了吗?检查过了吧,都没有纰漏吧?”
被他这副如临大敌的样子逗乐,施慈连忙道:“放心吧,你都快穿成交际花了我哪敢拖后腿啊。”
懒得理会她的揶揄,柳俞安清了清嗓子,再次强调众人一定要重视待会儿的会面。
一小时后,光行科技的人准时抵达。
那位姓江的副总率先走进来,体面的黑色西装显得正式严肃,偏偏人长了张乖戾邪气的脸,用在某些圈子里的话来形容,大概是就是“风流浪子独有的气派”。
他身边还跟了几个人,一半西装革履,一半则是带着眼镜技术味很重。
施慈起初都没太在意,直到从那位江副总的口中听到还有个人没到时,不自觉挑挑眉,心想这人好大的派头,连副总都得等着他。
正这样想着,工作室的磨砂玻璃门前忽得停住半面深重色调。
随着男人走近,原本懈怠的思绪也在这一刻被迅速收拢。
深邃五官落入视线,一时间,施慈只觉得自己连呼吸都停滞了。
顾倚霜着了件款式再简单不过的黑色大衣,内搭的高领针织衫添出简洁随性,几乎可以用“安全区”形容的色彩配比,却在这一刻凝聚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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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象化的洒脱清隽。
尤其搭这样一张俊朗面庞,毫无疑问,在他出现的第一时间便横扫所有注意力。
阔别已久的记忆涌上心间,仿若老电影的黑白画面,了无色彩,却印象深刻。
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心脏声猛一阵跌宕起伏。
没有人察觉到她的不自然,见大人物终于来了,那位江副总也连忙介绍起来:“顾总,这位就是山海工作室的柳先生。”
“柳先生,这位我们顾总,顾倚霜。”
顾氏集团的顾倚霜,但凡涉及点魔都的圈子,怎么会不知道这个名字呢。
没想到今天居然见到了这样的大人物,柳俞安吞咽一口,主动伸出手:“顾总好,久仰大名。”
出于礼节,顾倚霜回握,目光不动声色地偏移,落在站在男人斜后方的年轻女孩上。
与两天前在茶馆的见到的模样不同,面前人穿着浅蓝色的衬衫,配一条灰色的半身裙,微敞的领口恰到好处,露出纤细白皙的脖颈。
职业,却又完全不死板的装扮。
想起那天晚上在车里,外公感慨可惜,说他没机会见到施爷爷的外孙女,可外公不知道的是,许春茶楼建得奇特,哪怕是从下往上,她站在露台前,他也能一眼瞧见。
见她似乎没认出自己,他无奈地扯了下嘴角。
他主动开口,试探问:“施小姐?”
没想到自己的戏份来的这么突然,施慈一愣,立刻接话:“顾先生好。”
脆生生的一句“顾先生”,倒是和前脚那两声“顾总”隔出天壤。
见她像个弹跳青蛙似的碰一下跳一步,顾倚霜忍不住怀疑如果自己不主动挑破,她是不是永远也不会想到自己是那天那个奏琵琶的台上客。
似在做赌一般,他偏不说。
在柳俞安的带领下,一行人抵达会议室。
施慈落后三四步,隐在人群里,时不时抬头假装看路,可每一次眼神都落在为首的那道背影上,半点不偏。
室内灯光裹冷,不规则形状的会议桌独具特色。头顶的吊灯也是同一风格,颜色缤纷,长短错落。
因为要负责接下来的讲解,她没有入座,而是拿出电脑对PPT做最后一遍的确认。
明明已经烂熟于心的腹稿突然变得晦涩,霎时间好像就连手里的U盘都在燃烧。
正所谓忙中出错,一个转身的功夫,手里没拿稳,U盘就这样从指尖滑落,直直脱手滑了出去。
短促的清脆让人难以忽视,察觉到会议室内一半人的目光都落到自己身上,施慈微窘,立刻想要弯腰去捡。
可下一秒,那只粉色的U盘就率先被人送到眼前。
顺着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看过去,视线不偏不倚,与男人微抬递来的目色撞在一处。
指节瑟缩,一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迅速将她包围。
“谢谢。”她生涩地开口,不忘接过U盘。
顾倚霜扬眉,到底是说了:“施小姐,看来你是真的没认出我。”
施慈一愣,眨了眨眼睛,有些不明所以。
顾倚霜又道:“大前天,你在许春茶馆向我问了路。”
“所以,这是我们第二次见了。”
不,不是第二次。
已经好多次了。
纵然惊讶,可她依旧在心底如是反驳。
3. 明月
第一次的会面结束,直到PPT关掉,施慈的心依旧七上八下。
一是没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和他重逢。
二是没想到,那天自己意外敲响的房间门,问过方向的琵琶手,居然就是他。
她才知道他会弹琵琶,还弹得那样好。但细细一想,哪怕是四年前的时候他也是留学生圈子里惯会被夸“出彩”的那个,好像再多的褒义词笼在他身上都不显得突兀。
随着解答完所有的问题,两家公司的主理人也很快敲定后续的合作内容。
有关合作的事基本还是由那位姓江的副总操持,顾倚霜这趟来,倒是更像是站在三军元帅身侧的监军谋士。
不动声色,却是一句话就能左右战局的狠角儿。
公事说完,柳俞安主动邀请,表示由他做东共进午餐。
深知这种饭局充斥的社交属性,施慈以往从不在意,这次却破天荒竖起耳朵,生怕错多错过后续答案的任一字眼。
手机屏幕被按亮,顾倚霜除了看见代表时间的数额,还有某人发来的两位数催促消息,婉拒道:“这次不大方便,提前约了人,下次吧。”
意料之中的回答,柳俞安倒是不意外,只说那送他们到门口。
施慈依旧站在原味,两手藏在桌下抠捏半晌,浅浅的指甲痕落在皮肤表面,是泛着白的红。
约了人,应该是女朋友吧?
她想着,并理所应当地认为像他这样的人大概很难形单影只。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先入为主念头,甚至半分钟的功夫,就已经脑补出对方是个怎样端庄温婉的大家闺秀。
可没想到才刚出会议室,就有幸瞧见了“大家闺秀”真容。
年轻男人穿着棕色的夹克坐在门口沙发上,一抬头看见人群出来,直接开口,口吻漫不经心:“这么慢?不是说是很满意的提案不会耽误太久吗?”
顾倚霜扬眉,朝他走过去。
意识到这才是那句“约了人”里的主角,施慈被自己窘到,有些不好意思地捂了捂脸。
后来他们又说了什么她已经记不清了,仅有的念头便是——他好像很欣赏自己的提案。
和柳俞安目送光行的人离开,两人几乎同步地舒了口气。
柳俞安感叹:“果然物以聚类,人以群分,能跟顾氏的继承人这么熟的,也只能是季家的那位了。”
“季家?哪个季家?”施慈随口问。
柳俞安解释:“季节资本的季家啊,那位大概就是季家的二少吧,我可听说了,他们两人熟络得很,从小玩到大的那种。”
与不善交际的施慈不同,柳俞安在技术方面纵然中规中矩,可却长袖善舞,尤其对圈子里的人际网可谓是如数家珍。
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如果对这些东西不熟悉,哪天得罪了某个大人物,怎么被人家收拾掉都不知道。
若有所思地听了两句,施慈又佯装不经意开口:“那位顾先生有女朋友吗?应该也是很优秀的人吧?”
柳俞安耸耸肩,道:“没听说有这方面的消息,大概是没有吧,不然肯定传的满城风雨。”
施慈抿唇,瞳仁中闪过一片晦涩。
回到工位后,她将电脑重新打开,换了个键盘用,想着调节心情。
这时候实习生佳佳小步跑过来,表情丰富:“施慈姐,你有没有觉得刚刚来的那位顾总帅得不寻常啊?”
没听懂小丫头话里的意思,施慈懒洋洋地应了声:“哪里不寻常?”
“哪里都不寻常好吗!你居然没发现!”
佳佳觉得不可思议,开始掰着手指头跟她算:“你记不记得上个月我刚来的时候问你择偶标准,你当时跟我说的那叫一个细致啊,什么要有泪痣,得一米八五以上,还得是那种冷都男似的穿衣审美,你就不觉得那位顾总样样都占吗!”
眉心顿时拧成一个小小的“川”,施慈故作镇定地点两下鼠标,面不改色:“是吗,我没注意。”
“哎呀我的好姐姐,你自己满脑袋都是工作,那么帅的一张脸居然都视若无睹,那五官那身材比例,随手拍张全身照都能当屏保好吗!”
没有在意小姑娘的恨铁不成钢,施慈坐在原位,依旧装得淡定。
“你们小姑娘就是肤浅,只顾着看脸!”
说这话的是坐对面工位的同事,也是工作室合伙人之一,负责前端开发。
他探过来身子,神秘兮兮道:“我可跟你们讲,像那种级别的二世祖,光出生就甩咱们几百条街了,就人家那些娱乐项目,咱们一辈子也够不着。”
“啥娱乐项目?”佳佳是个实诚的,打破砂锅问到底。
男同事摊摊手:“感情生活玩的花呗,像他们那种,情史相当丰富嘞!表面上都是单身,谁知道背地里左拥右抱搂了多少。”
佳佳顿时唏嘘。
反观离得最近的施慈,倒是富有深意地笑了下。
她是真觉得蛮有意思,类似的话早在四年前就听过很多个版本,差不多的说辞,连形容语句都如出一辙。
而且妙的是,说过这些话的人,和他都不熟。
/
连轴转了几天,总算迎来双休。
施慈一觉睡到中午十二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拿到手机,才看见闺蜜肖伊然于一小时前发来的邀约。
她发了个定位,又配了个“约起来”的小兔子转圈表情包。
看清定位上“许春茶馆”四个字,施慈脑袋里刚睡醒的朦胧劲儿立刻烟消云散。
【肖伊然】:【我们公司的实习生安利的,说他们家氛围巨好拍照巨出片!】
与对探店打卡完全不在意的她不同,肖伊然在外企的公关部门工作,性格高调张扬,最热衷追着网上的高分店家拍照打卡,尤其是像这种格调拉满的。
显然,这次也不例外。
回消息约好时间后,她马不停蹄地下床洗漱。
想到是要去茶馆拍照,在衣柜里挑挑选选好一会儿,她最终还是翻出来了那套买回只穿过一次的新中式旗袍裙。
指尖划过柔软面料,她眼前陡然浮现不久前的一幕。
男人半张脸藏着玄银面具下,玉白兰与松竹缀于肩头,绣纹精美,清贵非凡。
明明是极其挑身材择气质的一身,偏偏配在他身上合适得不得了,绝尘脱俗到令人心悸。
咬了咬下唇,她将那些勾魂摄魄的画面赶出脑海。
化好妆换好衣服,她扯了只用于搭配的小挎包出门。
因为是周末,家里能睡到这个点的只有她一个,哥哥老早就去中医馆帮外公的忙,妈妈则是在楼下的点心铺。
果然,一下楼就看见铺子里帮工的打工姐姐在给人结账收银,简单打过招呼后她便直奔地铁站。
从地铁站出来后,远远望见站在茶馆牌匾下,一身红裙配浓妆的肖伊然。
是与施慈截然不同的都市丽人风格。
“慈宝!”肖伊然笑着打招呼,等她走近后又用手肘撞了撞:“施女士,约你一次可够难的!”
施慈抿唇,熟稔地挽上她,将话题轻巧带过后,两人一起进入茶馆。
为了拍到最满意的照片,肖伊然特地将位置定在三楼的大露台,与雅间的小露台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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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很不同,虽然不如前者私密,可胜在光线好,室内独有的特色装潢一览无余,很适合拍打卡照。
上次来的着急,施慈并没有顾得上认真欣赏,这次有机会,视线一寸寸掠过墙壁上的字画与瓷器,仿若置身一片水墨擎山。
忽得,目光扫过一道身影,硬生生刹车在半程。
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过去,施慈咬住下唇,甚至不敢将那面侧身与那人联系在一起。
可——她又骗不了自己。
肖伊然正兴冲冲地往前走呢,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没跟上,便回过头,顺着她发呆的方向看过去,不以为然地感慨道:“果然是网红茶馆,连路过的素人都是俊男美女,还挺养眼的。”
施慈没接话,心脏却一寸寸塌陷。
几米之外,顾倚霜身着一件深灰色衬衫,偏绵软的料子被撑起形色,衣摆束入腰带,恰合时宜地衬出宽肩窄腰。
他大掌端一杯茶,青调的瓷被把持在指尖,骨节随着饮茶的动作轻抚过碧水连天,恰似蜿蜒寒光。
更让施慈在意的是,他面前还坐了个年轻女生。
巧的是,那人也是一身新中式的旗袍裙,只是论风格,比她更张扬,更出彩。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她挤出一个笑回道:“嗯,确实养眼。”
匆匆一眼,她自然不打算主动上前打招呼。
假装没看见后,便是隔着人群的莫不相识。
她仗着反正那人也没注意到自己,心安理得地充当起了“没礼貌”的那个。
等拍完照片、用完茶点,准备打道回府时,已经是一个小时后了。
按照原本的计划,两人从茶馆离开后还要去逛街,可肖伊然刚从洗手间出来就带回一个坏消息——她要回公司加班。
她走的风风火火,施慈也不好说什么,只道了句“路上小心”。
临走时,她实在是没忍住,又朝某个方向望了眼,意外的是那个妆容精致的女生还在,可却不见对面人的身影。
倒是茶水与瓷杯依旧安安静静落在原处。
逼着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她朝楼梯口走去,刚到一楼,迎面就又撞上一张面熟的脸。她有点印象,是自家工作室投资人的弟弟,之前某次会面见过。
对方也在第一时间认出她,惊喜地打招呼:“好久不见啊施慈。”
施慈友好微笑,回了句差不多的话。
按理来说,寒暄的流程理应到此结束,偏偏有人不想如此,几番唇舌后,竟然将话题转到了今晚的晚饭和宵夜上。
心口涌现不好的预感,施慈婉拒道:“我今天约了朋友,可能没时间……”
“嗐,这有什么,喊你朋友一起过来玩啊!我们去的也不远,就南十二路那家酒吧,你们都来,正好一起热闹热闹!”
他言辞凿凿,施慈听得愈加心慌。
她实在是不喜欢这种带有其他性质的邀约,一时间脸色僵了又僵。
可毕竟是投资人的弟弟,又不好将表面关系闹得太僵。
这时,对方又掏出手机,直白道:“我还没你微信,正好加一下吧,你扫我。”
深吸一口气,她认栽般翻出手机,可不等将漆黑的屏幕按亮,身后不远处忽得传来声音。
清冽疏离,淡漠沉冷。
仿若碎冰撞玉,直直钻入耳蜗。
“我倒是才知道,原本真有人喜欢逼着女孩子加好友?”
明明都是最简单的词句,却一击即中,正中红心。
下意识回头,看清来者面庞,施慈再次感受到了那种心脏骤停般的悸动。
是顾倚霜。
4. 明月
“顾总!”
认出这位的身份,男人哪顾得上施慈,巴巴地走上前开始套近乎:“顾总你还记得我吗,之前在季少的场子上我们见过的,我是成云海的弟弟!”
目色落在那张陌生面孔上,顾倚霜眯了眯眸,眼底滑过一抹讽意,神色依旧疏离:“是吗,还真没什么印象。”
施慈站在两人交谈的几步之外,收回一次目光后忍不住又侧眸看去,本意只是不由自主,可当视线撞在一起时,顿时又觉得被火焰灼烧。
意外于他居然也在看自己,施慈仿佛被烫到,被抓包似的条件反射扭回脑袋,可又后悔得干脆利落。
怂死了。
她忍不住想骂自己。
懒得和不熟的人过于攀谈,顾倚霜三言两语将男人打发走,这才慢条斯理地将注意力悉数落在她身上。
乌发垂肩,两只珍珠夹拢起碎发,她皮肤太白,盈上淡淡的粉,令人印象深刻。
不清楚是头顶吊灯的光线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注意到她的瞳孔色彩很浅,有点像小时候珍藏的玻璃珠。
心底勾起些许新奇,他下意识轻慨,好像每次看见她都是不同的模样。
上次见面还是在会议室,明明是人群中个子最瘦小的,可讲起工作相关,比谁都夺目,简直就是天生的角儿。
这次再遇见,又多了更多温吞的含蓄温柔。
简直就是凶猛的狮王摇身一变,化身小绵羊。
目睹男人离开,施慈松了口气,主动打招呼:“顾先生,谢谢你刚刚帮我解围。”
顾倚霜扬眉,唇角微扯:“刚刚你低头,我还以为是不想和我扯上关系。”
施慈抿唇,半开玩笑道:“没没没怎么会,您可是超级重要的甲方!”
她一本正经地说着俏皮话,听得顾倚霜哑然。
他又问:“对了,你知道附近哪里有鞋店吗?我姐姐高跟鞋的鞋跟断了,有点不太方便。”
施慈一愣,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指的是自己先前看到过的漂亮女生,印象里,她好像的确是穿了双七八公分的“美丽刑具”。
出于女性的同理心,她主动道:“有倒是有,但开在街巷里可能不太好找,我带你过去吧?”
“那就劳烦了。”顾倚霜颔首,没有拒绝这份好心:“远吗?我先去把车开过来。”
施慈:“走着去就可以,开车反而不好找停车位。”
临末,她又道:“而且要是不小心被剐蹭到,就有些得不偿失了。”
“这算是给甲方的温馨提示吗?”学着她的样,顾倚霜将玩笑话抛回去。
对上他半含笑意的眸,施慈耳根一热,磕磕巴巴道:“应该吧。”
顾倚霜唇边弧度更盛。
距离许春茶馆最近的鞋店是一家国内相当有名气的小奢品牌。店内不仅卖鞋子,也有丝巾、珠环等各种配饰。
之前都只是路过,进来倒是第一次。
站在整整一面墙的鞋架前,施慈尽量回想当时在茶馆坐他对面女生的穿搭服饰,最后挑出一双米白色的平底鞋。
她没有看价格,也没有着急往他面前推荐,只试着问:“我记得你姐姐好像穿了旗袍,要不试试这双?”
顾倚霜言简意赅,却是对店里的服务人员说的:“就这双了,麻烦帮我拿双三十七号的尺码。”
被他的购买与行动力震慑到,施慈小声提醒:“就这样买了?不再选选了?说不定有更合适的?”
顾倚霜垂眸,因着身高差距,眸光缓缓降在她眉尾,语气中隐着淡然情绪,不浓烈,却强悍有力:“对于有能力的乙方,甲方应该给予信任。”
明明音量不重,可落在施慈耳畔,偏就震耳欲聋。
激得心脏都在抖。
话音落定,他转身去结账。
望着他从容背影,施慈的思绪摇摇晃晃,像极了冬雪夜里的蜡火,风雨飘摇之下,不堪一击,可又倔强陡存。
歪头扫了眼,她终于看清坠在那双鞋背后的价格。
不算多天价,但也绝对不是随口一句的数字。至少换做是她的话,少说也得咬咬牙、紧紧腰带。
回到茶馆,施慈本想着就这样事了拂衣去,可顾倚霜却不给她这个机会,一句“万一楼上那位不满意,总得找个顶包的”把她又拉上了楼梯口。
当然知道他在开玩笑,施慈笑得也不遮掩。
刚上三楼,远远便看见那位顾小姐晃了晃掌心的手机,脸色有些差:“你再晚点回来,你姐姐我可就要报人口失踪的警了!”
没所谓地耸了耸肩肩,他将装了鞋子的手提袋递过去。
说着,注意到对方的目光一直停在身侧的女孩上,便介绍:“这位是山海工作室的施慈,我对这边不熟,鞋店就是她领路去的。”
顾倚风挑了下半边柳叶眉,似是觉得稀罕,主动示好:“我知道山海工作室,《城隍》就是你们做的对吧?”
听到熟悉的名字,施慈不由自主地眼前一亮,点头:“是,《城隍》是我们工作室制作的第一款游戏。”
也是唯一一款中式悬疑解密游戏。
听她这么说,顾倚风又想起某人曾提过一嘴的“很欣赏”,朝他瞄去一眼,却没有在后者脸上看到半点不寻常神色。
努了努嘴,她又问:“你是住这边吗?”
施慈解释:“没,只是和朋友出来逛逛,但她公司临时有事就先走了。”
得知她待会是打算乘地铁,顾倚风笑了下,道:“费那功夫做什么,你干脆坐他的车,让他送你回去!”
这个“他”指的是谁,毫无悬念。
受宠若惊立刻堆满了整张脸,施慈连忙摆手:“不用不用,这太麻烦了。”
“麻不麻烦你得让司机自己说不是,”顾倚风冲站在一侧的人扬了扬下巴:“你说呢?顾师傅?”
整面露台都被这个时分独有的光晕笼罩,云光焰红,日落西山。
灿金色的余晖斜斜闯入,有些滚入发丝,不由分说间便镀上一层璀金。
他五官太过立体,明晃晃的光晕在起伏间自成阴影版图,一时间,竟比她之前看过的绚烂油画还要浓墨重彩。
顾倚霜看向她,只道:“不麻烦,倒是顺路。”
顺路……
施慈的心更乱了。
她连自己家住哪里都没说,顺的哪门子路。
手指抓在皮质的挎包细带上,微微用力,指尖弥出半寸白。
骨骼的躁动说不了谎,更骗不了自己。
哪怕知道有些不合礼数,哪怕知道缘由牵强,可她就是不想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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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这本身就是上帝赠来的糖,做了二十几年的乖小孩,也让她任性一回,自私一回吧。
“那就麻烦顾先生了。”
“不麻烦,应该的。”
表示自己待会儿还有别的事,顾倚风没有上车一道,分开前特地交代,让自家弟弟一定把人家女孩子安全送到家。
目送她离开,施慈刚扭过头,就看见已经有人先自己一步拉开了副驾驶的门。
目色上挪,刚好到和他对视的距离。
顾倚霜:“上车吧,地址告诉我。”
叛逆地生出想继续和作对的意思,她走到车门的另一侧,故意问:“不是顺路吗?还要特地再问一遍呀?”
言语间,女孩嗓音混着南方地域特有的腔调,明明不是刻意作出的吴侬软语,却又用直白拽出一面绵软。
顾倚霜轻哂,倒是面不改色:“再怎么走不都是魔都市内的路吗,这不算顺?”
因为站的近,她鼻尖停住一层浅淡的木质檀香,和上次在茶馆闻到的如出一辙。
上次嗅时没有答案,这次好像依旧是零。
他说的理所应当,施慈没忍住,嘟囔着回了句“好歪的理”。
“那就当歪一次吧,上车。”
/
施家一共四口人,包括施慈在内,还有妈妈和外公。
一家人住在廷槐区的三层小楼,据说十年前是个凶宅,赶上了好时候才让外公一口气买下。
但也有好消息,自杀的人是那年的理科状元,施家兄妹也算是零星地沾上几分文曲运。
哥哥读的是中医院,现在在外公的中医馆帮忙,走的就是要继承的路子,哪怕不怎么赚钱。
也是上车坐了一路才知道,顾家爷爷和自己外公就是因中医馆认识的。
半小时后,黑色的库里南停在路口,施慈看了眼不远处的红绿灯,示意他停这里就好,再往前可能一不留神就要扣驾照分了。
指腹摩挲在方向盘上,顾倚霜认真地夸了下这个温馨提示。
刚走下车,施慈又突然想起什么,扭过头道:“你能不能先别走,等我两分钟?”
没有拒绝也没有多问,顾倚霜只简单颔首。
几分钟后,施慈再出现在他面前,手里还多了只四四方方的包装盒。
看清里面的东西,顾倚霜有些意外:“泡芙?”
递过去时还有些紧张,施慈小声道:“麻烦你送我回来,算是礼尚往来吧。”
没有第一时间去接,顾倚霜半侧着身子,另一只手仍然慵气十足地搭在方向盘上,只是比起先前更安静,他暗含笑意:“甲方好像不太方便收乙方给的礼物?”
施慈也笑了,咬重字音:“不是给来自甲方公司的顾先生,是给只有一次性时效的顾师傅。”
转瞬即逝的一节气音散在空气里,轻得好像不存在。
抬手接过泡芙,他一字一句道:“那还希望施小姐给个五星好评。”
“祝你今天开心。”
先天的优势使然,男人声线偏低,尤其是在刻意咬字时,更衬得性感。
施慈站在原地,任由过路的风吹起发丝,表面一派淡定,尤其不敢承认面对他时,骨子里的瘫软无力。
很开心。
她回。
5. 明月
隔天是周一。
万恶的工作日源头。
这天的施慈实在是分不出热情认真打扮,随便套了件高领针织衫就要出门,可临了走到玄关又觉得风实在是刺骨,只好又折回来把外套换成风衣。
她怕冷,除非是盛夏,不然手脚时常是冰凉的,所以总是常备着热水袋和暖手宝,杯子里的水也是温烫口。
本来上班就烦,没想到到了工作室才发现,真正烦的还在后面。
佳佳指着电脑屏幕上的两张海报,气成了河豚:“这不就是明晃晃的抄袭吗!还大公司呢,真恶心!”
看着那两张构图和光影色彩完全一致,甚至连主人公视角相似度都高达九十的宣传海报,施慈拧着眉心,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她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能被抄袭。
原作海报是一年前《城隍》的宣传图,拿红嫁衣和纸铜钱作为主要元素,因为游戏的主线剧情大多是中式恐怖,她还在角落加了很多民俗巧思。
可现在看着自己当初废寝忘食画出来的图居然被盗用甚至冠上了另一家公司游戏的LOGO,说不生气就假的。
小公司是第一次遇着这种事,也没什么处理侵权抄袭的经验,无奈之下,作为大老板的柳俞安只好把电话打给自己在做律师的“前女友”。
具体来说,是冷战期,正在聊分手的准未婚妻。
虽然职业符合,但专业不对口,对方是做刑事诉讼的,也给不出太有参考性的意见,只说帮着问问事务所的同事。
看着屏幕上显示的通话结束,施慈的心沉了沉。
从办公室出来后,有别的同事问施慈接下来打算怎么做,施慈不想吃哑巴亏,只说先保留证据接下来再看,走一步看一步嘛。
可接下来走的究竟是哪一步,她也不知所措。
漫长的周一熬过去,施慈刚想去坐地铁,就收到外公的消息,说今天中医馆里忙的厉害,让她去给哥哥帮忙打个下手。
她没法拒绝。
可没想到刚推开中医馆的门,不等她数请顾客究竟是个位数里的八还是九,余光就比她先一步认出仿清瓷坛旁坐着的那人。
而在他对面的正切脉的郎中,是外公。
两人旁边还站了个年轻男人,顺着五官捋了遍,她有点印象,好像是上次在公司来找他的那位季家公子。
因为隔得有点距离,她没听清外公讲的几个业内名词,反倒是那位季家公子的玩笑话一字不漏。
“得亏是个好脉象,这要是给我们倚霜弟弟摸出来个五脏亏空,岂不得可怜死。”
这话讲得吊儿郎当,饶是施慈听了都不自觉弯起唇角,正好奇他得是个什么反应时,就瞧见他缓缓侧头,薄唇掠着起伏,似乎是要反击回去。
但不等开口,两人的视线在意外触在一处,顿时间声色全无。
顾倚霜回头,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幅画面。
她穿着雾霾蓝的风衣,一头微卷的发被绑成了丸子,脖颈纤细白皙,似莹玉无瑕,就这样形单影只地立在白炽灯下,触目惊心。
有些意外她的出现,家教使然,他小幅度颔首,算是打招呼了。
她显然也是错愕的,后知后觉地学着他点头,但似乎并不熟练这种打招呼的方式,显得有些措不及防,甚至憨态可掬。
男人面上笑意更浓,和前一秒却是截然不同的原因。
察觉到发小的动作,季成羡也顺着看过来,漫不经心地挑眉:“有点眼熟?”
顾倚霜淡定解释:“山海工作室的游戏策划,《镜像空间》手游的设计提案就是她出的。”
《镜像空间》就是两家公司的合作内容,由当年火爆全国的网游IP改编。
季成羡笑了下:“难怪,之前那次应该是远远见过。”
施慈看着他的表情浮动,有点不好意思点破。
好像狐狸喔。
这时候外公也看过来:“慈慈来了,正好,你带小顾他们到处逛逛吧,他外公还在内室针灸,得过一会才能结束。”
说着,老人家收拾器具起身,显然是要回到内室。
突然被派了这么个活计,施慈也说不了什么,余光佯装不经意地停在那人面庞几秒,随即才捎带地看了眼那位季家公子。
季成羡显然是个热络的,主动来打招呼:“季成羡,禾子季,成人之美的成,艳羡的羡;施小姐怎么称呼?”
这话讲得可太有水平了。
施慈第一次见到这种人,也是头一回听到这种问法,顺着道:“施慈,布施的施,恩慈的慈。”
听到这熟悉的八个字时,顾倚霜正在整理衬衣袖口。
不自觉掀起眼睫,浓密鸦羽轻颤,仿佛是思考什么,几秒后又恢复平静。
这时,季成羡因为一通电话离开,方寸一隅便只留下两人。
枝叶正郁葱的绿萝连着摆了五喷,一横排的方式罗列在墙边,更衬得旁边那幅挂画风韵雅存。
独处时面对他,施慈不清楚应该怎么开口才不显得突兀,也不确定自己百般纠结下的结果,能不能在他那里博得一个好印象。
打措辞的功夫呆呆地站在原地,忍不住地捏起手指。
“不是要带我们逛逛吗?”
忽得,年轻男人的声音顺着耳蜗撞进。
沉金冷玉般的吐息,似暗蕴笑意,抬头一望,却不曾看见太多温煦:“还是说,他一走,看只剩我一个人就没什么做向导的兴致了?”
“怎么会,”施慈下意识接,又朝他走进一步,心尖泛着不真实的虚浮感,逐字道:“向导还是很有责任心的。”
顾倚霜没忍住,翘起唇边:“嗯,看出来了,那请问施向导,我们先从哪里开始?”
话落,施向导被问得轻微一卡壳。
余光顺着周遭陈设一扫,随即拍板:“这里之前接待过一批来研学的小学生,他们看的是药材标本室,我带你去逛逛?”
被问的人微耸肩,摆出很好说话的样子:“听向导的。”
转瞬即逝的四个字眼,却仿若滚烫的石子一般坠入心底风月海。
不想让他发现自己的异样,施慈忙不迭转身,假装整理鬓边碎发似的拢了拢,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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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遮住已经隐隐发烫的耳垂。
药材标本室离得不远,十几步就到了。
虽然平时不大有人来,但日日打理清扫,几净窗明之外,四四方方的大理石被窗外煦色灌满,连隔着药材的玻璃柜都被折出光影。
空气中混着淡淡药气,半苦半香,嗅起来甘中不乏涩。
在尔虞我诈的生意场待的久了,顾倚霜难得来这样的地方,自然心觉稀罕。
走了两步路,指着一味不认识的标本和旁边用来解析做释的图册,他问:“为什么只有它光贴了图片,连名字都没写?”
施慈停下脚步,看清他问的是哪个顿时无奈叹气:“原本是写了的,但上次不是有小朋友来嘛,有手欠不听管的,直接把人家名字给撕下来了,这不,成了断头将军。”
半苦恼半童趣的牢骚话,连形容词都捡起最有画面的那个。
顾倚霜扬眉,又投过去一眼:“那向导给介绍介绍?”
被这个称呼打得适应不来,施慈还真端起博学老教授的架势,指着那份标本道:“这是萱草花,药用的话有健脑明目的功效,当养颜方子也是好使的,可以做萱草花粥。”
说完,又半开玩笑地提及萱草花的另一个名字:“武侠小说里不经常提到一个名字嘛,‘忘忧草’,说的就是萱草花。”
“不过我也是外行,说的不是很准确,这些你听听就好。”
顾倚霜扬眉,薄唇微起,自然光下的深棕瞳孔呈现玲珑色泽,笃定而徐徐:“哪里是外行人,分明满是内行架子。”
这下倒好,施慈的耳朵更热了。
又围着摆着标本的玻璃柜逛了一圈,不知道是不是托了“忘忧草”的福,施慈不再像先前那么拘谨,每每看到比较了解的药材时,更认真地做起优秀向导。
终于逛到最后一味,施慈望了眼图册上“白苏”,状若无意:“对了,你怎么想起来号脉了?”
顾倚霜瞧着比她更松弛,视线看的是同一株白苏:“来都来了,我很少进中医馆,也算是图个稀罕和吉利。”
被他一本正经的口吻逗笑,施慈腼腆遮唇:“第一次看见有找郎中图吉利的。”
顾倚霜也笑了,学着她刚刚的介绍词:“不你说的吗,忘忧,这还不够吉利?”
有成柱的光落在玻璃柜上,几番折射下,微不可查的细小飞尘飘荡其中,得肉眼很仔细才能一览无余他们的活泼好动。
施慈驻足去看他,霎时间,一高一矮的目色于静谧的空气中巧遇。
他生了双很妙的眼睛。
形状有点像桃花,占了熏暖多情之象,尤其是在笑时,不算浓烈的眸色简直是为天光加缀的璎珞琉璃。
不过最让人那以忘怀的还在后面。
明明是最柔温泛滥的桃花眼,可在那份波光之外,幽暗深邃,又不乏鹰眼的锐利。
这样的面相,俊美之外直击人心,印象深刻得不得了。
施慈很在很早之前就知道,不然也不会惦念这么多年。
鬼使神差地跟了句,她含糊不清得亲昵起调调:“嗯,吉利。”
6. 明月
怕自己眼底的目的性太过不矜持,施慈快速结束了这场没头没尾的对视,垂下眼睫,稍显慌张地咳嗽两声。
将她的欲盖弥彰尽收眼底,顾倚霜没来由地凝出兴致。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像她这么矛盾的人。
明明对那些晦涩的药材知识如数家珍,偏又自诩一句“外行”,哪有这么通晓的外行?
还有上回在山海工作室开会那次,言语犀利,想法脱俗,游戏雏形的每一个细节都有关注到,明明才华横溢,却不忘在末尾给自己加上一句“不成熟”。
有些过分低调谦虚了。
他如是想。
没辙地笑了下,他没有好为人师的习惯,这些事自然也不方便以甲方的身份来点破。
“对了。”
清冽嗓音打破寂静,被偌大的标本室衬出几分不真实。
施慈下意识抬起脑袋看过来,紧接着又听到他问:“抄袭的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比起在外公的医馆再次遇着他,从他口中亲耳听到被问到那件事,才真正令她措手不及。
完全没想到像他这样的人也会关注这种小到不能再小,甚至连一句乐子都称不上的蚂蚁事,施慈立刻紧张起来,连开口第一句话也因为没反应过来变得含糊。
顾倚霜笑了下,像洞察人心的妖精:“今天早上听我姐提了一嘴,她好像很喜欢《城隍》,尤其喜欢那张宣传海报,是你画的吧?”
没有问他为什么知道,施慈只小幅度地点点头,暗暗揪着掌心肉说:“还没想好,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不确定该怎么做。”
“想维权的话,光行的律师团队里有很擅长这类官司的律师,”顾倚霜停了停,这才若有所指道:“当然,如果你担心因为这件事惹上麻烦,那就当我没说。”
“怕麻烦的不应该是犯了错的人吗?”施慈脸上难得露出一点厌恶,水光萦绕的眸配合微有幅度的唇,鲜活得厉害。
说完,她又跟幼稚园小朋友闹脾气似的补了句:“反正这种麻烦不应该是我来怕,我可是苦主!”
顾倚霜抿唇,藏着笑跟了句:“那请问苦主带手机了吗?”
愣头愣脑地从随身小包里翻出手机,直到被他扫上加好友的二维码,看着屏幕里那张四四方方却可爱劲十足的头像弹出来,施慈才猛地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
捧着手机的指头突然就僵硬起来,她不敢问那么稍显愚蠢的问题,只好干巴巴地换了说辞:“这是甲方的工作号吗?”
被她问得一顿,顾倚霜乐道:“不分那个,就这一个号。”
施慈得承认,这一刻心口是钻心的欢喜。
三年前费劲心思也不敢去问,怕被人笑话、说心机的事,现在轻飘飘地就成了,甚至是他主动加的她。
仗着有防窥屏反正他也看不着,她火速在备注那栏里删掉原本的英文,一板一眼地敲字,换上另一串字母。
下一秒,两人空空如也的聊天页面多出来一张推荐名片。
看名字,是个毫无争议的律师工作号。
“她是专门负责侵权维权类官司的律师,很专业。”
假装在看名片,实则却在欣赏新备注,施慈小声讲了句谢谢。
没有告诉她其实面对面、从上往下看时防窥屏没有任何用,顾倚霜想起那盒口感绝佳的西式点心,轻飘飘道:“算作泡芙的回礼。”
施慈稍显苦恼地“啊”了声,接道:“可我上次不是说那是礼尚往来了吗?”
被她问,顾倚霜也不觉得哪里不对,依旧八分不动:“那就当做是我故意让你再欠一次吧,不着急还。”
施慈撇撇嘴,故意道:“好心机的甲方喔。”
头一回被这么直白地骂,他佯装生气:“我后悔了,能撤回吗?”
施慈坏笑,语调依旧绵软:“超过两分钟了,不可以。”
一时间,顾倚霜有种错觉。
好像他成了猎物,落入了披着小白兔皮囊狐狸的网。
刚想再说什么,可不等开口,施慈就听到门外不远处有人在叫自己。
凭声音听出是哥哥,她慌忙跑过去应声,一着急倒是把他落在了后面,照着后者的视角看,倒真有几分顾前不顾后的“不负责”。
无奈地扯扯嘴角,顾倚霜也没说什么,跟上了她的步子。
从标本室里出来,果然看到刚结束的哥哥套着白大褂站在门口,大概是刚给病人熏完艾草,衣服还沾着厚重气味。
越过妹妹看向那张陌生面孔,施弗道:“顾先生是吧,你外公在等你。”
顾倚霜颔首,算作礼貌:”我现在过去,有劳了。”
施弗没有多言,目送前者离开,这才不紧不慢地看向妹妹,神色难辨:“那人什么底细?”
没想到哥哥会这么问,施慈模棱两可答:“不是外公朋友的外孙吗,我以为哥哥你知道。”
“外公那么爱交朋友的人,怎么可能对任何一个都知根知底,”说着,施弗嗤笑:“就刚刚过去那个,光他手上的那块表就能买下我们整间医馆加隔壁古玩店了,外公知道自己朋友这么有底蕴吗?”
阴阳怪气到极致的一番话,施慈不知道该怎么接。
外公知不知道她不清楚,可她是清楚的。
可她又能怎么讲?
毕竟……外公是最讨厌他们那类人的,那些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他一贯是最不爱搭理的了。
深吸一口气,她佯装淡定,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挽住哥哥的手臂,甜笑:“别管这些了,我听榴花姨说你研究了新的药膳,给我尝尝呗?”
施弗努努嘴,没再把不愉快的话题进行到底。
与此同时。
距离医馆近一百米的停车场。
顾如海就被扶着带到车上的,刚一坐下,便呼出口浊气。
面色不乏担心,顾倚霜道:“您最近来看中医的次数有些勤了。”
老人家笑了笑:“平时又没什么大事,主要是来聊聊天,心情舒服了自然也不会有大病。”
顾倚霜扬眉,一语戳破:“是吗?那您聊了也有两个月了,施家爷爷应该还不知道您其实就是当年开除他儿子公司的董事长吧?”
朝他乜过去一眼,顾如海没有应声,生硬地岔开话题:“我听老施说你刚刚一直在跟人家孙女聊,怎么,有想法?”
这回轮到顾倚霜不接话了。
顾如海笑呵呵两声,感叹道:“以前别人说你越养越像我我还不信,现在看倒是真被说中了,对了,季家那小子呢?被工作喊走了?”
不知道该怎么向外公解释那位正室丈夫的勾栏做派,顾倚霜踌躇几秒才黑着脸开口:“对,是工作。”
/
当天晚上回到家,施慈就把被抄袭的事和闺蜜肖伊然说了遍。
到底是公关出身,肖伊然看待这件事的态度和她很有反差,在挑明要维权到底的同时,也提出可以借此炒作一番。
虽然已经是去年推出的游戏了,但胜在剧情新颖题材少见,《城隍》在游戏圈子里也算是名气响亮,难得遇见一个“完美受害者”的公关点,只要抓准机会,小爆一次问题不大。
甚至可以借机给下半年会推出的新游戏制造宣传点。
对这方面实在是不精通,施慈想着这方面不急,现在首要任务还是应该先联系抄袭方公司。
只是她没想到,联系倒是联系上了,可对方态度相当恶劣,不仅不承认自己抄袭,还把所有撞型的元素归于巧合,最后还倒打一耙质问难道这些中式元素只有他们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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吗。
这给施慈气的。
她当然不认为这些元素是自己的专利,可一张海报的构图设计、色彩风格,连主人公装扮叠图都能重合百分之八十也不太像话吧!
她原本还想着和平解决不惊动律师最好,可现在再看,和平个什么和平,刚到底!
气呼呼地加上了那位很擅长打这类官司的律师,她反手就将所有的证据打包发送。
与地处偏郊的老区不同,车子驶进黄浦,才方得见识独属夜魔都的真容。
喧闹繁华,寸土寸金之上遍是纸醉金迷。
天际线,不夜景,外滩楼,霓虹灯与迷离夜的交融之下,是令人目眩神迷的东方巴黎。
结束应酬局从会所离开坐回车上时,已经接近半夜了。
带上车门,顾倚霜随意地将西装外套丢到一旁,淡淡的酒气顺着抛物线略有残留,衬衣领子也不放过。
他不太喜欢领带的束缚感,穿衬衫也是松敞着最顶端的纽扣,单手又解开一颗,锁骨隐约可见。
接过助理递来的冰水,他灌了口,耳边是前者的报备声:“顾总,刚刚齐律师打电话来,说已经帮施小姐拟好了维权协议和律师函,还说随时可以发。”
“既然都准备好了,那还问什么。”放下半透明的矿泉水瓶,顾倚霜冷冷掀睫,哪怕刚从名利场上下来,眉宇依旧深邃疏寒,全然不见那些酒色财气的浑浊色。
薄唇勾起一抹笑,讽意夹杂着玩味:“怎么,想探探我口风?跟齐晨说,能干就好好干,不能干就换人。”
车内的气氛顿时降为冰点,就连驾驶座上的司机也大气不敢出。
“告诉齐晨,这次的事虽然不算在光行的业务范畴,但她只要用心做,算特殊绩效。”
话点到这一步,自然什么都明了了。
回到嘉华苑是在半小时后。
刚输入密码推开门,不等顾倚霜换鞋,就被从玄关方向扑过来的小家伙狠狠撞了下小腿。
智能管家适时开灯,随着光线充斥,满屋的狼藉也顿时映入眼帘。
顾倚霜哭笑不得,单膝蹲下把罪魁祸首抱起,声音是与刚刚在车里截然不同的柔和:“我哪里亏待你了吗?这么能造?”
小狗哪懂他的意思啊,晃着爪爪歪歪脑袋,不忘闪着大眼睛吐舌头。
第一次养狗,还养了只热情又闹腾的阿拉斯加犬,说不紧张是假的,哪怕是素来对任何事都信手拈来的他,也不得不佩服小狗这种生物的超强待机。
虽然是刚满一个月的幼犬,但作为巨型犬里的巨无霸,牙还没长齐的年纪就已经毛茸茸圆滚滚了,虽然不想承认,但顾倚霜确实对这种外表没什么抵抗力。
给智能管家调出“清扫”模式,他便抱着小狗走向浴室。
小狗是昨天才从季成羡那里带回来的,原本想着打个电话问问洗狗细则,但又一想那人喝得比自己还没个正形,便打消了念头。
看着安静的手机列表,鬼使神差的,视线被一张红色的手绘头像吸引。
几乎是来自直觉的猜测,他想这头像应该是她本人的作品,毕竟画风和之前在会议PPT上看过的概念图差不了多少。
再一点开,便蹦出寥寥无几的朋友圈内容。
朋友圈内容只有两条,且都各配了一张自拍。最早的那张看时间是在过年时,戴着墨镜还提着金灿灿的“福”字,倒是讨喜得厉害。
至于第二张,他认出来,背景是许春茶馆的陈设。
而时间甚至是他们第二次在那里偶遇的时候。
视线微有浮动,他意外地顿了顿。
指尖放大照片,他看着角落里有些模糊的背影,确定那就是自己。
不自觉眯了眯眸,刹那间,晦暗不清的神色于眼底翻涌。
7. 明月
隔天一大早。
顾倚霜刚到集团集团没半小时,办公室的门就被人从外面一把推开,还伴着某人要怒不怒、故作镇定的矫情劲儿。
“不行不行,我研究了一晚上,你下午必须陪我趟滑冰场。”
顾倚霜适时抬眸,淡淡道:“有病就去治,你把自己当高中女生啊?这还需要人陪?”
季成羡原本还坐在沙发上,听到他的话立刻站起来走到办公桌前,手里还端着刚刚陈助理送来的咖啡:“我一个人去这不是显得掩耳盗铃吗,毕竟我前天才说不感兴趣。”
“两个人就不是了?”顾倚霜被气笑了:“季成羡,成熟点,也冷静点。”
“我很成熟,也很冷静,”放下咖啡杯,瓷制品与办公桌碰撞,生出一节短促且转瞬即逝的闷响,紧接着伴随而来的,是季二公子的自证:“只是去溜冰,有什么好不冷静的,我又不是为了她才去的。”
“你不是吗?”
“我当然不是!”
他信誓旦旦,顾倚霜依旧眉宇冷淡:“不是最好。”
“那就下午四点,‘星世界’不见不散。”
“……我没说同意。”
季成羡理直气壮,笑道:“你也没说不同意啊,那就这样说好,我先走了。”
望着他离开的方向,顾倚霜重新拿起不久前才被放下的钢笔,又瞥了眼那只咖啡杯,忍不住轻哂。
果然是掩耳盗铃专业户。
下午四点。
魔都市内最大的滑冰场。
顾倚霜刚把车驶进停车场,远远就看见某个熟脸正手里捏着CCD,蹑手蹑脚地站在车后。
他嘴角一抽,并不太想承认这人和自己认识二十几年。
“季成羡,我真的很担心哪天得去派出所捞你,而你进去的理由是跟踪。”他冷冷出声,灰色的大衣更衬得身材挺拔,气质清峻。
季成羡回头,揉了揉鼻子:“这不叫跟踪,这是未雨绸缪,我这不是担心万一哪天贺清衍真和我提离婚,我还像个笨蛋一样被蒙在鼓里吗。”
顾倚霜无语:“为还没有发生且大概率永远不会发生的事情做这种蠢事,你也是全天下独一无二。”
“你不懂。”
眼底光晕寡淡几分,他晃了晃手里的CCD,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照片里的主角至始自终只有一位:“惦记太久的珍宝突然可以纳为己有,怎么可能不担心她哪天永远离开。”
“更何况,我这也是打探敌情,我倒是要看看那小子比我强在哪里!”
懒得理会他迟来七年的疼痛青春,顾倚霜提步走向滑冰场正门。
季成羡紧随其后,边走还一边问他自己的拍照技术是不是退步了。
这座滑冰场是十年前便有的了,当时还是高中生的他们就经常来。
魔都位于南域地带,气候使然,哪怕是深冬也难得见雪景,因此这样一座以“冰雪乐园”自居的滑冰场,各个时节总是人满为患。
这几年零零总总也有翻修改善扩建,但内部的整体结构却没有太大的变化,倒也算称得上一句“时光滞留”。
今天是周五,又赶上附近几所小学放学的黄金时间,场馆内的人比平时还要多,除了校服还没换掉的小朋友,也不乏前来约会的小情侣。
与采访对象约在这里做详谈的贺清衍是特例,被迫跟着发小当潜在特工的顾倚霜也是特例。
刚上冰没一会儿,他突然又听到身侧人半稀罕问:“那边几个好像是山海工作室的人?他们来团建?”
耳蜗陡然钻入熟悉的词,不久前还显得倦怠的目色稍有变化,他没应,视线却下意识顺着季成羡下颌指的方向看去。
果然,率先看到了柳俞安等人。
没多想,他随口揄道:“这位凄惨人夫,来当黏人精还有功夫注意别人,你这也不专业啊?”
“去去去,你才凄惨人夫,我这是正当名分!”季成羡笑骂一声。
说着,他突然看到什么,猛拍了下身边人的肩:“那孙子下冰了,鬼知道他又有什么歪心思,你等着我我马上回来!”
忍住没有给他一个白眼,顾倚霜半靠在身后防护用的软垫前,双肘向后压着,姿态比谁都闲散。
他起初是没打算去打招呼的。
视线不动声色地黏上那道身影,等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拧着眉心看了快十分钟。
注意到她已经摔了三次,而旁边自诩“教练”的男人不仅没有拉她起来,甚至还向其他同伴分享她窘迫状态时,他终于还是做不到无动于衷。
同一时间。
第一次穿冰鞋,踩在光滑的冰面上施慈根本就不敢直起膝盖,颤颤悠悠地从坐到蹲,屁股摔得生疼,但又不好意思说更不好意思揉。
脑袋里浮现柳某人提出要来滑冰场团建的一幕,又想到自己可怜兮兮的尾巴骨,她恶狠狠地发誓,回去一定要把这项危险的运动永远列入黑名单!
打算再一次站起来,可不等给双腿施力,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漂亮的手便先一步伸到了眼前。
错愕地猛抬头,那张脸便这样毫无征兆地撞入眼帘。
半点预热都不曾有,就这样轻飘飘地拉开巨制热映。
打的人心惊胆战,却又惊喜不断。
“还能站起来吗?”
男人的声音一如既往,沉金冷玉似的矜清。
施慈吞咽,贪心地借助他的力站起来,假装成一个迟钝的情感笨蛋,瓮声瓮气道:“谢谢。”
与想象中不同,他的手是温热的。
见她神色无虞,顾倚霜再次问:“摔了几回?有带护具吗?”
后知后觉地扮起羞涩模样,她收回了自己的手,笑得清甜:“不疼,感觉摔摔就会滑了。”
她说得认真,听客也忍不住被这份天真无邪感染,他道:“道理不假,但也得摔得值才算,你刚刚摔得过于实诚了。”
说着,他回头瞥了眼那位已经看呆了的“老师”,幽幽开口:“你也是山海工作室的人?上次没有见到?”
那位“老师”还没开口,隔了几个身位的柳俞安便匆匆赶到:“顾总,他是我朋友,并不是我们工作室的人,这次刚好遇见和我们一起来团建。”
“原来是这样,”顾倚霜依旧从容:“不知道柳总是否也能收留我?原本约我来的人自己找乐子去了,我一个人滑也是无聊。”
听到这话,柳俞安差点兴奋地跳起来。
强装镇定后,他立刻道:“当然可以,但我们这帮人也没几个会玩的,别扰了顾总兴致就好。”
佯装无意地看了眼站在一旁正安静寡言的施慈,余光掠过她因为摔倒而蹭脏的冲锋衣衣摆,兀得平添几分笑。
“不会,我滑得也不好。”
他如是道。
几乎是这番话刚落地的第一时间,施慈就错愕地抬头看过去,瞬也不瞬地盯住他眉眼轮廓,眼前情不自禁地浮现三年前的一幕场景。
当时还是在澳洲,也是在一个滑冰场。
只是那时候的他们距离太远太远,隔着的人群一圈又一圈,远到得每停几分钟就得眺一眼,生怕把见不着了。
而且那时候……他也不像现在般孤单一人。
柳俞安还有女朋友要陪,也不方便一直留着,偏过脑袋看向表情呆呆的施慈,立刻使眼色让她为公司的发展大业做点什么。
施慈哪里明白他轮番暗示下的真正目的,只是一想到不用再对着不熟的人做不喜欢的事,简直太爽了!
周遭的人堆逐渐走掉,正当施慈踌躇这次又该找什么话题的时候,眼前的人却先她一步开口:“你刚刚在和那个人学滑冰?”
施慈后知后觉地“唔”了声,解释:“算是吧,原本老柳是说希望他教我还有另外两个实习生,但他们似乎都会,这才只剩下我一个。”
顾倚霜听得忍俊不禁:“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人抢着做老师,而百般精通的人又低下脑袋称外行,跟这样的人学,能学好?”
听出来他话外之音的揶揄,施慈抿唇,有点想笑,但又因为他同时也挂上自己不太好意思笑。
随着她眨眼的动作,睫羽也跟着颤了两下。
细密的扇动微不可查,而蒲扇下几近琥珀色的瞳孔却被场馆内的重光折射出粼粼波影。
清透,闪烁。
简直像极了魔女法杖上的宝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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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顾倚霜垂眸,道:“还想学吗?”
想起自己刚刚肯定很滑稽的姿态,施慈赌气似的撇嘴:“摔那么痛,谁要学啊!”
低低的笑音是从喉腔里发出来的,只见他不疾不徐地伸出手,有点哄人的调调:“不是你自己说的吗,摔摔就会了。”
没想到能掉进自己挖的坑里,施慈耍赖地鼓起双颊,不等反驳,就又看到他朝自己伸出手。
“那这次换我教你怎么样?虽然不能保证一定不摔,但至少如果你真摔了,我陪你一起。”
依旧是那只拉她从冰地上起来的那只手,冷白修长,指甲修得整齐干净,小指的侧面则是生了颗小小的痣,为原本的不真实平添鲜活。
怔怔地看着那只手,施慈的心一瞬间被提起。
明明周围吵闹又喧哗,可鬼使神差的,她又能清晰地被胸腔内那蓬勃的躁动驱使。
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恶龙站在她身后,一直怂恿她,推搡她,蛊惑她,不断地重复着相同的话语,而它的目的,是让她不再做一个“乖小孩”。
乖小孩这时候应该做什么,羞涩地拒绝?还是矜持地后退一步?亦或者是为了所谓的好形象远离?是冰清玉洁,是娴静翩翩,是对这些不会也不应该属于自己的一切事物与人敬而远之。
大概就是这样的样子吧。
大概就是这种她最最不希望,也最最不喜欢的样子吧。
认清自己心底阴暗面的那一刻,她得承认,恶龙成功了。
任由心跳抢拍,她还是试探着去握住那只手,似是想要从他给出的力道上再度借出一份力。
她屏着一口气,颤巍巍道:“你、你应该不会让我再连着摔托马斯回旋吧?”
被她对自己的形容乐到,顾倚霜压着笑,一字一句道:“不是说了吗,你摔了,我就陪着你一起摔,至少在这一刻我们是连带关系。”
可能是得了与生俱来好嗓音的甜头吧。
男人口吻沉沉,每一个字眼在落入施慈耳朵里时都仿佛被套上一圈粉红色泡泡,明明知道这只是泛滥的少女心无端加滤镜,却还是避无可避地坠入这个甜美陷阱中。
事实证明,顾倚霜的那句“滑得不好”确实是随口诌的。
他滑得可太好了。
被他教着,施慈不仅没有再摔,甚至可以独自滑行,起初还只敢哆哆嗦嗦地扶边场软垫,再后来,已经可以滑圈了。
被自己的进步神速惊喜住,刚过一个圈,她就忍不住回身冲“新老师”招招手,表情灿烂得不像话。
她光顾着向他展现自己的突飞猛进,一个不留神,没有注意到旁边两个闹着玩的小学生,被生猛地狠撞了下,加下重心立刻不稳当起来。
“啊!”
摔倒带来的恐惧顿时弥漫而上,她下意识闭上眼睛,甚至连摔倒的姿势都变成了条件反射。
可与预想中不同,“冰面”不再像刚刚那么冷冰冰、硬邦邦,甚至……触感莫名。
等她后知后觉地睁开眼睛再看,发现自己不仅没有摔倒,甚至被人扯入身前。
掌心无意识地压在他锁骨下方,鼻尖萦上似曾相识的雪松沉木调,她失了魂,仰头看着他,连呼吸都丢了原本的频率。
顾倚霜笑了下:“还好,没让你摔。”
耳根霎时间爆热,施慈连忙慌不择路地推开人,把彼此间的距离恢复成了她更加熟悉的范畴。
哪怕厌烦,可她还是不得不看清自己这二十五年被培养出的“乖小孩形象”。
根本顾不上遮掩脸上的异样,她声音还在抖,说不清是因为差点摔倒带来的惊魂未定,还是因为他衣服上那股淡淡的清新香气。
反正经过这一遭,清醒的思路左右是没了。
“谢谢。”她低着头,小声道谢。
顾倚霜从善如流,道:“应该的,毕竟前面才说了那种话,让要让你在我眼前摔了,反而不像样。”
施慈不敢应声,却又忍不住想,如果刚刚她真摔了,他也会倒下来吗?
果然,这场游戏,得玩家贪心些才能开始。
哪怕是这种,连她自己都觉得卑劣、心机的贪。
8. 明月
中场休息时,两人干脆一起坐到边上的长椅。
差点摔倒的恐惧余韵还在,她虚着手从自动贩卖机里掏出两罐生椰牛乳,递给“顾老师”一罐,随即便大快朵颐。
生活习惯使然,顾倚霜很少喝这种甜滋滋的饮品,拿在手里也没急着打开,反而是静静地看着她喝。
见她喝舒服了,才不紧不慢地开口:“还没问你,抄袭维权的事怎么样了?律师还可靠吗?”
“可靠,太可靠了!”
施慈笑得直白:“真不愧是光行的御用律师,行动力真不是盖的,抄袭的那家公司看到那位齐律师的名字,已私底下跟我道歉了,并保证会擅长抄袭的海报。”
“私底下道歉可不够,”顾倚霜蹙眉,如是道:“这种事是需要严肃对待的,尤其是你们这种圈子里话语权不大的小工作室,如果第一次就处理得不够严肃,很容易给人留下好欺负的印象,等以后再有麻烦找上门,肯定是醪糟事一大堆。”
他说的严肃,施慈听的也认真。
他的老道熟练被她看在眼里,光影交叠,她生出几分不真实感。
听着听着,便突兀地笑了下。
顾倚霜跟着停下,扬眉问她笑什么,施慈也不客气,大大方方道:“顾老板太专业,我钦佩啊。”
被她时不时的一句俏皮话折腾得彻底没脾气,顾倚霜呼出一口气,不自觉望向冰场上数不清的鱼龙混杂。
扫过一圈,最后又重新放在她面颊上,这才不紧不慢地讲了句:“真钦佩就别这样喊,我受不住,听着也不自在。”
施慈:“那喊什么?”
“本名就好。”
他淡笑,被九转印花玻璃点缀过的余晖落在他眉骨上,光与影的博弈下,竟看出几分不输精怪的妖异美感。
施慈看得入神,张了张嘴,却发觉那个在心头喊过无数遍的名字在此刻竟有些难以启齿。
诡异的羞耻感将她包围,好在有人及时出现把她拯救出来。
是工作室的其他同事。
来喊她准备待会儿去KTV的第二场。
想到到时候的乌烟瘴气,她想都没想:“我和老柳说过了,KTV那场不算我,你们去唱吧,玩得开心。”
深知她脾气,同事也见怪不怪,同顾倚霜说了几句漂亮话便离开了。
等人走后,顾倚霜才又问:“怎么不去?”
施慈答得有点难为情,小声道:“再熟的人我也不喜欢这种环节,一桌子坐得满满当当全是人,推杯换盏的也全是客套话,而且KTV太吵太闹,我觉得自己不属于那种环境,社交浓度太大了。”
只是一句无波无澜的吐槽句式,她也没指望能带来什么蝴蝶效应,可今天意料之外的事情太多了,根本由不得她来做决定。
男人嗓音沉冽却不低哑,似空谷积雪,“赏心悦耳”:“那我带你吃顿社交浓度不大的饭?”
施慈一愣,便又听到他讲:“慧明路新开了家淮扬菜,外公很感兴趣一直催我去试试毒尝尝味道,一起去?”
她偏头,只能看见那双桃花眼。
不自觉屏息,她意识恶龙还在盘旋。
/
那家淮扬菜餐厅的名字是“小饕”。
刚看到这家店的招牌时,施慈还没来由地笑了下,一旁的顾倚霜问她笑什么,她抿唇,解释:“你不觉得很多词在前面加个‘小’字就听着很可爱了吗?”
顾倚霜把话接下来:“比如?”
“就像‘小蜜蜂’、‘小耳朵’,还有这个‘小饕’,明明在《山海经》里饕鬄是很可怕的怪物,这样一提,反而怪萌的。”
说到那几个字眼时,那双灵透的鹿眼倒映出波澜光点,正值华灯初上的晚潮,餐厅招牌下还吊了一只古味十足的花灯,四四方方的大小,刚好被她整只瞳孔笼住。
虽然只侧去一眼,但顾倚霜还是看着了。
更忍不住好奇,她看他时,他在她眼里又是何等模样。
煌煌光影下,气势如虹的“小饕”更有张牙舞爪之势,临了到进去前,施慈又多看了几眼。
见她对店名这么感兴趣,被服务员领入座位后,顾倚霜又问:“之前听柳总说,山海工作室正在筹备一部新游戏,也是取《山海经》为题材?”
手里正捏着服务生送上来的厚本彩蛋,施慈顺着看过去眨了眨眼睛,瓮声瓮气道:“我签了保密协议……”
微不可查的音量,口吻也软趴趴黏糊糊,倒是真有几分被欺负了的可怜劲儿。
发问的人忍俊不禁:“是我唐突了,抱歉。”
施慈摇摇头,捏在菜单软封皮上的指尖不自觉发白,刚想讲两句俏皮话缓和一下气氛,可不等字词脱口,就看到面前人的注意力被来自另一道声音捷足先登。
是一串来电铃声。
她有印象,好像是首也曾红透半边天的粤语歌前奏。
“喂?”
瞥了眼备注,顾倚霜滑动接通。
他听筒声音开的不大,施慈自然是一点声音都听不到,假装认真看菜单的功夫,视线又不受控制地往他的方向飘。
没两句话的功夫,她就看见他在笑。
明明是偏浓颜色彩的五官比例,但平时却因眉骨间独树一帜的冷峻而改变风采,仿若名为日出的油画被铺上一层薄雾罩衫,早春时分的凉浸润上下。
但此刻,雾散了。
她以前不懂为什么很多人说“浓颜就像是冷兵器时代的火药”,想着不过是长相的另一种基调而已,大家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大概也没什么不同寻常。
可在他身上,这份不寻常,成了最具象的刻骨铭心。
兴许是胡思乱想有些越界,她的耳朵又开始热,匆匆结束注目礼开始看菜单,过量的做贼心虚,也错过了来自被窥视者的目色。
她并不知道,不足一呼吸的间隔,他们又差点对视。
更没有看清,他眸中的那份兴致盎然。
电话那边的话有一会儿没得到回应,还着急地又喊了两声,就当以为是信号不好打算挂断时,才终于听到他的声音。
“发布会的邀请名单都拟好了?”
江灏越跟了句:“差不多了,我待会发你手机你再看一遍?”
“嗯”了声,顾倚霜又道:“对了,多备一份邀请函,我可能要加个名额。”
“呦,稀罕啊,还有看到你走后门的一天?哪路神仙?”
不久前一闪而过的笑意早就没了踪迹,男人的口吻也重新变得冰冰凉,堪玉若雪:“你管太多了。”
忽然想起什么,江灏越坏笑:“那请问顾总,一份邀请函够吗?人家工作室可不止一个人。”
本来就是打趣的话,他也没指望被问的人能正儿八经地回复自己,但更没想到自己这句话还没说完,电话就被潦草挂断。
江灏越更想笑了。
好像发现了大老板的小秘密。
将手机倒扣回桌面,顾倚霜看向那份压根没翻过页的菜单,有些想笑:“施慈,有没有人说过你演技很差?”
突然被点名,施慈吓一跳,开始乱晃眼神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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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什么呀?”
“我在想这么差的演技,你该怎么向你家工作室的人解释发布会邀请名额的事呢?”
他是蕴着笑意在吐字。
又是那种让人心神不宁的语气赶来推波助澜,施慈哪敢面对面地盯着他看啊,心脏狂跳之外,仅存的理智还是从这番话里捉到了重点。
发布会!
她眼前一亮,作为技术宅的兴奋值立刻被点燃:“是光行为新游戏上线预热的发布会吗!就是那部国内首款3D建模乙游!”
顾倚霜扬眉,眼尾有泪痣缀着,倒是赏出两分混不吝的痞:“你倒是很了解?”
不想表现出跟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施慈板起脸咳了下,一本正经道:“我可是想着将来哪天能超过光行啊,怎么能不好好打探敌人的军情?”
这话讲出来,顾倚霜倒是没什么,反而是给施慈羞得脸颊红透。
要命,她居然说了这么自大的话!
那可是光行啊,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工作室主策也太敢讲了吧!
有些后悔逞了一时的口舌之快,但毕竟已经说完了肯定不能说出来,那就不只是一个“自大”的帽子了,肯定还得再多一个“幼稚”。
正发愁的,她又听到他笑了。
“行啊,那我等着。”
说着,男人望过来,神色间不见半点轻视与敷衍,仿佛是真正的劲敌宣战:“我很期待那天。”
目不转睛地将他的表情收入眼底,施慈不敢承认,她又被打得慌了手脚。
这时,服务员开始上菜了。
淮扬菜是苏菜的代表之一,口味偏清鲜,淡而不薄,浓而不腻,哪怕是最讲究浓油赤酱的狮子头尝起来也没有其他店家的重口调。
施慈很少来这样光看陈设布局就得四位数起步的店,吃起来也稳稳端住架子,学着电视剧里看过的那些淑女姿态,一小口一小口,生怕发出半点声音。
话题已经展开,她还是按耐不住问起发布会的事。
现如今的游戏市场早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游戏的风格类型也不像十几年前那样重视对抗性和竞技性,在市场的催动下,更讲究陪伴化的女性向游戏已经成了资本手中相当可观的蛋糕。
提起之前预告PV里的某个角色性格,施慈当乐子讲出来。
“感觉那个角色和你气场,好像,说起来,之前的角色PV在b站也好火,弹幕都在讲那样一张脸,不受点情伤真是可惜了。”
措辞无意涌上两个字,氛围也悄然一变。
“我看起来很擅长受情伤?”
随着他开口,喝汤的瓷勺回到小盅,男人似笑非笑地掀睫看过来,薄唇嘴角抿出一点点弧形。
不,你看起来像擅长让人家受情伤的。
被自己逗笑,她及时捂嘴巴。
只是这话实在不好说出口。
怕惹来冒昧,更觉得过于虚假,每一个字都让人难以启齿。
结束晚餐走出餐厅时,对面的复古风唱片咖啡店刚好开始放歌。
好巧不巧,前奏响起的那瞬间,两人同时看过去。
是那首粤语歌。
音符钻入耳朵,施慈总算响起那首歌的名字,以及那句歌词最后面,最广为流传的情诗诉语。
——在有生的瞬间遇到你,竟花光所有力气。
——到这日才发现,曾呼吸过空气。
鬼使神差的,施慈抬眸朝他看过去,半沙着嗓音开口,喉咙像是被什么灼热的铁盖住:“今晚收泡芙做酬劳的顾师傅上班吗?”
9. 明月
黑色库里南停入小巷子末尾,已经是一小时后了。
同“务工”的顾师傅说过再见,施慈笑盈盈地说完欠他一盒泡芙下次补,话音刚落,车门便被亲手甩上。
到底是远离市中心闹区的旧街,哪怕是夜生活刚开始的时间,依旧显得平淡清寡。
沿途的路灯虽然上了年头,但胜在数量,倒也显得没那么昏暗,赶上季节的甜头,一抬头倒是没见着小飞虫围着绕。
因为心情好,她走起路来也显得欢快,脚边的小石头踢着踢着就一路护送到了家门口,她刚一抬头,没想好就这样直愣愣和出来丢垃圾的母亲撞个正着。
“妈……”
她刚想喊,可第二个重复的字眼还没开口,就被施女士怒瞪过来的凶狠神色呵斥退下。
从来没在妈妈脸上看到过这种表情,施慈顿时没了刚刚的鲜活劲,想起不久前发生的事,心虚地站在原地,成了一个真正犯了错的孩子。
见她不吱声,施女士呼出一口浊气,强压着怒火:“送你回来的那个人是谁?”
“别跟我装傻,那个车的牌子,你外公和你哥把一辈子的脉也赚不回来!”
妈妈果然看到了。
不自觉咬紧下唇,施慈的指尖也被自己掐得泛白:“没谁,就是一个同事,他顺路送我。”
“还撒谎!”
气焰彻底遏不住,施女士一把扯住年轻女孩的手腕,就这样硬生生地把她往屋里拽,怕被街坊邻居听到,连数落起的声音也是可刻压着。
“施慈,你真是长大了翅膀硬了!那种人也是我们这样家庭的人能随便接触的?”
“你爸爸和你舅舅的事你这么快就忘了?真以为我们和那些人是一个世界的!蠢不蠢啊,还想走你爸的老路不成!”
腕子被捏得生疼,施慈却没有半点反驳。
耳边还在喋喋不休地冒出词句,她却逐渐有些听不清,只隐约记住零星几个字,心脏就跟被扎穿了似的难受。
站在玄关一角,头顶的老旧吊灯被关门的风震得乱晃。
光线寥寥但聊胜于无,细小的飞尘与绒毛翩翩起舞,在不被关注的凡俗中飘飞。
刚写完论文的施弗正好从书房出来,一拉开门就看见妹妹局促地站在那里,而妈妈则是怒气汹涌,连坐姿都没了平时的娴雅和善。
察觉到不对劲,他皱眉上前:“慈慈,先去洗漱睡觉吧,太晚了。”
没有在第一时间应话,施慈先看了眼妈妈,但后者依旧冷着一张脸,不愿意给她半点好脸色,甚至在施弗第二次说“上楼吧”时还冷笑一声,掺着让她并不陌生的怪调。
“我看她现在不是想上楼,是想上车!”
施弗的表情也有些凝重,不明所以:“上什么车?”
施女士不说话了。
施弗转头又看向妹妹,可施慈的性格向来如此,三缄其口下,更不可能问出什么。
一客厅的人安静半晌,到底还是施弗叹了口气,他拍了拍妹妹的肩,道:“先回去睡觉吧,这些事明天,不,以后再说。”
似曾相识的语气与言语,施慈毫无征兆地红了眼眶。
十年前的那个晚上好像也是这样,她以为天塌了,是哥哥站出来拍拍她衣服上的土,说任何事都不重要,先去睡觉。
鼻子涌现酸意,她佯装淡定地揉了一把,这才换鞋上楼。
这栋三层高的小楼其实设计的不算合理,尤其是最顶层这间,乍一听是顶楼平层,其实就是两间几平米大的储物间打掉墙面改的。
也因此,施慈一度怀疑当年外公能买下,除了是凶宅的关系外,可能本身的布局不好出售也是原因之一吧。
洗漱过后她躺在床上,斜上方的小床没有关严实,露出细细一条小缝。
月光钻进来,晃得眼睛花。
想起明天上午还约了肖伊然谈事情,她按亮手机打算定个闹钟,也是这一刻,才终于看见那条半小时前发来的消息。
【Santa Claus】:【晚安】
手机屏幕的光不算亮堂,莹莹银白,与头顶月光遥遥相应。
思绪躁动间,她说不清自己究竟在被什么折腾。
/
正式收到发布会邀请函已经是周一了。
发布会的时间定在周三下午,地点在魔都最有名的一块金字招牌。
施慈知道那家酒店,是顾氏集团旗下的。
毕竟是出席光行隆重举办的发布会,工作室的人也都牟足了劲希望能和柳俞安一起去,但几番考量下,后者只带了两个人。
一个是全能型的施慈,另一个则是工作室头号技术控。
毕竟光行那边给出的邀请话术是“新项目合作的乙方”,如果只抱着见见世面的想法去蹭乐子就多少有些暴殄天物了。
虽然大学时也经历过不少这种活动,可作为被邀请人却是头一遭,施慈下意识紧张,还特地跑了趟品牌专卖店购置新衣服。
作为服装搭配指导师,肖伊然和她一道前往。
看着全身镜里的纤细身影,“肖老师”忍不住感叹:“施慈啊施慈,你以后能不能把你那些包浆了的基础款扔掉?”
“这么好的底子,穿的鲜艳点、精致点不好吗!一整个冬天我就没见你穿过除了黑白灰除外的颜色!”
被夸的不好意思了,施慈的食指挠在侧脸,还有些不习惯这种修身款的鱼尾裙:“这种衣服是不是不太方便啊?走起路来都得绷着?”
恨铁不成钢地翻了个白眼过来,肖伊然一边帮她理裙子一边数落:“祖宗,谁穿这种衣服是为了‘干活方便’啊!怎么,你打算发布会一结束就去耕地?”
心虚地挠了挠脸颊,施慈不敢反驳。
同一时间。
专柜店的玻璃窗外。
顾倚霜是替外公跑腿才大老远来的这趟商场,刚从楼上的专柜下来,手里还提着印着某个名表品牌LOGO的手提袋。
他不太习惯被保镖前呼后拥,总觉得一个人更自在更随意。
墨镜懒洋洋的别在领口,深灰色的衬衣慵懒随性,面料衬肤富有垂感,额前的碎发也显得散漫,不见半点生意场上的雷厉风行。
只是无意间的一瞥,就这样不偏不倚落在镜前的施慈。
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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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她的侧颜,顾倚霜意外地顿住脚步,随即笑了下,不自觉感慨这要人命的缘分。
算下来,明明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连半个月都没有,他对她的印象却深刻的不得了。
是一个有点复杂、矛盾的灵魂。
看着乖,但野心是藏在骨子里的;瞧着和善温柔,却有着比谁都强悍的才华。
这样的性格放在歌舞剧本里,大概是最擅长给女主人公出主意的智囊,亦或者是不服输的英勇战士。
越接触,他越忍不住好奇。
想知道在那张垂耳兔子的皮囊下,到底是怎样锋利的獠牙。
毫无预警地想起季成羡前几年的一时兴起与荒唐成性,他无奈地摇摇头,有些不敢承认。
那一瞬间,他竟然也想试着做个荒唐的人。
发布会当天。
和柳俞安抵达现场时,偌大的会场已经落座很多人了。
借助那些介绍牌,施慈意外见到了很多以前只能隔着屏幕才能看到的圈内大佬,甚至就包括宣传海报抄袭自己那家公司的大老板。
但显然,身价上亿的大老板根本不在乎那种小事,甚至应该完全不知道。
毕竟这件事太小太小了。
收回视线后,施慈按照座位表找到了自家工作室的位置。
倒数第二排最边上,也算是不辜负咖位。
“什么情况,这发布会都快开始了,那位顾总还没到场?”
柳俞安的声音从手边传来,几乎是条件反射的,施慈抬头眺望了下第一排的方向,果然,空空如也。
继而又看看正门,虽然确实站了一排人,但都是陌生面孔。
不想表现得太刻意,她清了清嗓子,道:“可能是堵在路上了吧。”
几乎是话音刚落,原本还算平静的会场入口突然变得热闹起来。
再次偏头看去,果然比刚刚多了道更为挺拔清隽的身影。
想起肖伊然评价她穿黑白灰的形容词,她这一刻终于找到了能够反驳的具象彰显。
哪怕是黑色,也可以印象深刻。
才不是什么基础款,明明是难度最大的考验款。
灯光下,人群中,他只是站在那里,生来就是主角。
匆匆一眼后,她没打算一直盯着看,扭回脑袋又开始看手里的宣传折叠页,一行行地读,速度慢得像乌龟。
就是这时候,原本攥在掌心的手机突然振动两声。
立刻低头去看,屏幕也适时亮起——
【Santa Claus】:【看一眼就结束,施小姐,我是什么很丑的怪物吗?】
施慈一愣,立刻抬头去寻他的踪迹,这次是在原本就属于他的第一排找到的。
只是这回,他在看她。
目色碰撞,他比她先一步示以笑意。
五指抓得更紧了,施慈抿住嘴角,生怕在表情上露怯,担心这场游戏还没开始自己就成了缴械投降的白旗兵。
见他冲自己又指了指手机,她连忙去看,才发现自己忽略了他后面又发来的一条消息。
【要不要来前面坐?我旁边有位置】
10. 明月
直到发布会结束,施慈也没有去坐前排位置。
大概还是变成了鸵鸟,平时看着高大威猛,可真正当骇人的危险来临,就立刻把脑袋缩进土壤里,也不管暴露在外的巨大身体会不会被“猎人”笑话。
按照规程,发布会结束后还会有一场酒会,就在当下这个会场的正上方,也就是二楼的宴厅。
作为社交达人的柳俞安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施慈藏了私心,便也没走。
反而是一同来的另一个同事,面对这种场合只想掉头走,临走时还感叹“施慈转性了啊”,被这样问,当事人只能故作轻松地装淡定。
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连调节气氛的乐队都请来了国际大腕。
施慈的艺术细胞有限,一时间也分不清他们演奏的到底是哪一首交响曲,只能学着柳俞安的样子端着一杯酒,游走于厅廊中。
她在找人。
找个不能对外说、寻路问的人。
“生面孔?是第一次来这种场合吧?”
忽得,身后传来一句脆亮声音。
施慈扭头去看,发现是个不认识的年轻男人,一身白西装倒是蛮规整,但气质也就那样,全靠名牌的价格堆起阔身板。
出于礼貌,她扮乖点头:“您好,请问有事吗?”
似是头一回听到这么直白到可爱的询问,那个白西装乐呵呵地笑了下,更直接:“既然是第一次来,那不如我给你引荐引荐,贵姓?”
“你引荐?你能引荐谁?”
应声的人不是施慈,而是从另一个方向来的季成羡。
男人显然不是为了酒会而来,一身打扮松弛得过分,仿佛目的地不是这样的交际局,而是静安区的哪家酒吧。
季成羡五官生的痞野,眉骨锋利高耸,像此刻这样冷笑嘲讽时,有几分难以接近的凶狠:“陆二,你真是长本事了,顾倚霜安排来的人也敢动心思?”
白西服登下就怂了,连忙赔笑:“意外意外,季少,我可真不知道这位小姐认识那位,不知者无罪,你可得帮我解释解释!”
“一边去。”季成羡笑骂,明示他赶紧滚蛋。
哪敢多耽搁,白西服掉头就走,疾走速度看得施慈叹为观止。
有这天赋,去参加个竞走比赛大概可以为国争光吧。
她忍不住想。
重新看向季成羡,她又道:“谢谢季先生帮我解围,刚刚那个情况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季成羡笑了下,道:“顺手的事,走吧,我带你去找某人。”
施慈一顿,某些情愫窸窸窣窣地爬上心口,耳边响起面前人才说过没多久的话,小声解释:“那什么,我和顾总的关系真不是你想的那样,没那么多安排……”
习惯了对圈内人插科打诨,季成羡在听到她这番话时显然愣了半秒,但又很快反应过来,宽慰道:“放心,我没多想,刚刚那样说就是为了吓唬他给他长个教训,省的下次又一头热地去搭讪年轻女孩子。”
“你和顾倚霜究竟是什么关系我没有发言权,这是你们的事,我只是帮他个忙做个引路的,或者你知道露台的路?”
“……还真不知道。”
季成羡:“那就走吧,我带路。”
起初,施慈以为这位季二公子口中的“露台”是另一个社交名利场,甚至做好了可能要喝几杯酒的打算,可当距离那扇彩绘玻璃越来越近,才明白,这仅仅只是一面露台。
明月清风,霁云景宽。
一个小时前那件黑色的西装外套已经被换下了,背道而驰的反差色软趴趴地被挺括身形撑起,因为是侧面图,她不确定他此刻的具体表情,但猜他应该是在笑。
“小霜妹妹,人我给你带来了!”
季成羡音量不小,一声诨号编排得混气十足。话音未落,不只是被喊的人,连带站在他对面的男人也一同转头看过来。
一时间,窘迫蜂拥而上,施慈脚底发虚。
顾倚霜懒懒睨他一眼,薄唇微启:“那你可以走了。”
“我算是看出来了,顾倚霜你没有心!我专程跑这一趟你就没点表示?”季成羡差点气成吊梢眼:“下次再帮你我是狗!”
眉梢轻挑,顾倚霜手中的香槟酒杯在半空中划下半圈,仅剩三分之一的金色酒液也随着晃。
视线不动声色地偏动,缓缓向下,最后落在那双亮晶晶的鹿眼。
大概是为了参加发布会,她今天是特地打扮过的,银蓝色的裙摆像极了光晕下的波影湖面,没有多余的珠宝点缀,在最简洁的领域内独树一帜。
不算很长的乌发刚及天宗穴的位置,有几缕俏皮的发丝垂在胸前,令人印象深刻。
与那天隔着玻璃见到的如出一辙。
但也更加出彩。
一开始和他攀谈的男人也是个有眼色的,笑眯眯地碰杯后便表示还有别的事,要先走一步:“那我就先走了,有劳顾先生代我向老首长问好。”
顾倚霜没应,任由他人离开,还捎带着望了季成羡一眼,喻义十足。
偏偏,出于不爽,季成羡存心当做看不懂,就赖在原地不肯走。
这时,他又贱嗖嗖地看向施慈,阴阳怪气:“对了施小姐,你还不知道为什么喊他小霜妹妹吧,我跟你讲,这背后可就有意思了——”
“季成羡。”
到底有什么意思还没讲完,便被言简意赅,又凛冽澈然的三个字凭空阻隔。
“呦呵,有人着急了?”依旧是前脚的犯贱的调调。
香槟酒杯被随手摆在一旁的罗马风石雕扶栏上,顾倚霜走过来,瞳仁中暗藏光源,让人一时间分不清这份熠熠究竟来自哪个方向。
他似笑非笑:“我记得贺清衍说想采访外公来着?”
一把被捏住死穴,季成羡吃瘪地耸耸肩,转身离开。
“把门带上。”
“滚滚滚。”
虽然骂得言之凿凿,但随着最后一个字落定,紧接着响起的便是彩绘玻璃门倾合的撞击声。
不再有路径听到会场里的欢声笑语,所有的碰杯声、寒暄声在这一刻都被隔绝,隐约残留的只剩下若隐若现的交响乐。
正好赶上一个小高潮,转折起伏听得人心潮澎湃。
“怎么一直绷着脸?不喜欢这种场合?”
男人陡然而起的吐息仿若砸在施慈额前,她敛神,却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想了想才说:“与喜不喜欢无关,就是有点不适应,觉得……好麻烦呀。”
她刚说完,一节短促的笑音便顺着他喉结滑出。
被这声气音刺激到,心跳抖了抖。
她不服气地小声指摘:“你笑话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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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倚霜:“不敢,只是觉得挺巧的。”
“巧?哪里巧?”
话赶话讲到这里,顾倚霜却故意瞒着不说了。
好奇心被吊到了半空中,得不到疏解反而越想越堵得慌,见他一副悠哉模样,她撇撇嘴,索性故意道:“看不出来嘛,小霜妹妹这么喜欢说话说一半。”
小霜妹妹。
被刻意咬重的四个字,就这样滑溜溜地灌入耳朵。
顾倚霜不自觉眯了眯眸:“施慈,我是不是在你面前表现得太随和了?”
明明是半提醒半威胁的话,可不知怎么回事,施慈偏就是从这简短的几个字眼里品出大片被戳破小秘密后的谨慎严肃。
四个字被她在心里有反复念了两遍,越念越不禁地翘起唇边。
丁点大小的彩虹色云团被藏在心底最深处,蠢蠢欲动外,更跃跃欲试。
好像只要有一点点的激励,它们便能奔栏而出。
朝他走近一步,她双手背在身后,微微歪着脑袋:“所以到底为什么叫你小霜妹妹?”
顾倚霜看着她,反问:“你觉得呢?”
见他又把皮球踢回来,施慈才不上当,笑着眨了下眼睛,放话:“我什么也不觉得,反正这趟来我是赚大了,不仅看了发布会,还听到了顾先生的小秘密。”
大概是南方女孩子特有的咬字习惯。
明明没有刻意撒娇卖乖,可话里话外,软意横生,混着地域独有的吴侬腔,是水滩乌檐与船,也是竹筏阵雨与风。
听得人心肠一颤。
他扯了下嘴角,把话接下:“嗯,确实是小秘密,那施小姐可记得别外传。”
施慈憋笑,还想再打趣两句,可不等字词脱口,身后那扇彩绘的玻璃门被人敲响。
两人同时去看。
而门外的声音也同一时间响起。
“顾总,董事长来了。”
顾倚霜应声:“我知道了,你去告诉外公,我现在过去。”
说着,他又看向施慈,将她脸上的退缩之意尽收眼底,想起她刚刚的狡黠可爱,忽得萌生点逗雀的兴致:“和我一起去吧。”
施慈愣住,错愕地看向他:“我?这不太合适吧?”
“这有什么不合适的,你又不是没见过我外公,之前在茶楼,我看你们就聊的很开心。”
施慈:“……”哪有这么算的!
脑袋弥出好大一片的欲哭无泪,施慈忍不住呐喊,当时她又不知道那位温文尔雅的慈善老人竟然是他的外公,更不知道那位就是顾氏集团的董事长啊!
这要让她怎么在这种场合去面对!
比在发布会上看到他那条邀请消息更不知所措的情绪霎时间席卷而来,可上次她还能依靠手机义正言辞地拒绝,但这次……
就这样面对面地看着他,不中听的话好像就变得格外难讲。
哪怕她对自己的斤两掂得很足,可哪怕再清楚再了解,还是忍不住想去摔个四崩五裂。
“不用觉得我心理负担,我不是以顾氏集团执行总裁的身份邀请你,只是以顾倚霜的名义。”
“要去见的也不是集团董事长,也只是一个酷爱中医与商贾的小老头。”
“或者,如果你真的有什么忌惮,”顾倚霜笑了下:“都推到我身上就好,就说是我绑架你去的。”
11. 明月
这是施慈第二次见到顾如海。
第二次,但却是真正意义上见到那位上世纪末就在魔都商界搅动风云的大人物。
据说,老人家继承家业开始打拼前,曾在部队待过几年,将字打头,品级不低,也不冤枉那人一句“老首长”。
作为现任董事长,顾如海这趟来也只是走个过场,毕竟光行是近两年顾氏主要扶持的子公司之一,这点面子总要给的。
年近七十的小老头早就满头华发,可神色却不见半点苍老,反而精神矍铄。
远远就看见自家外孙和一个年轻女孩并肩走来,激动得表情都僵住,等女孩走近了认出这是施家的小女儿,神情反倒是复杂不少。
“外公。”顾倚霜驻足,率先开口,撇了眼那些神色各异,明明很好奇却又不得不装作不在意的看客,眉宇间多了几分厌烦。
确实和她说的一样,是很麻烦的场合。
哪怕现在早就游刃有余,可骨子里依旧是不待见的。
顾如海颔首,转而看向施慈:“之前我还觉得遗憾没能让你们认识,现在看来已经很熟了,小姑娘愿意陪你来这种场合?”
听出来话里话外尽是小老头的误会,顾倚霜轻哂,解释道:“您误会了,她不是陪我,只是刚好在同一个场合遇着了。”
“哦?”
“正式向您介绍一下,”顾倚霜放慢语速,如是道:“这位施慈小姐是山海工作室的游戏主策,我之前和您提过的新项目,就是由他们公司负责,施小姐是主要对接人。”
那个被臭小子夸过好几遍的策划,原来是她。
到底是久经沙场的老将,顾如海没有表现得意外或者是诧异,只淡定地笑道:“两个月前你外公几根针把我从鬼门关拉回来,现在你又和光行的业务有了关系,小施慈,我们两家还真挺有缘的。”
一个缘字当头,千斤万斤的重量压下来,施慈有些犯难不知道该怎么答。
顶着前后左右那些探寻的、好奇的目光,她小幅度地深吸一口气,笑容满分:“顾爷爷你言重了,在生意交互上,是顾先生教了我很多,我才是受益的那个。”
顾如海又乐呵呵地数落了两句自家外孙,话题一转,倒是变得家常不少:“你要是哪天得空,喊你外公、你哥一起来家里吃顿饭,我还欠你外公不少呢。”
这话一落,周围已经能听到此起彼伏的议论了。
这场合过于复杂,灯红酒绿下,让人不得不撑起一百根神经线条分析究竟那句话能听进耳朵,那句只是场面上的“面子馒头”,哪句又是根本听都不听的场面牢骚。
施慈不擅长分辨,做了太多年乖小孩,只能把每一句都当做假的,这样才会保证最后不会因为失落而受到伤害。
顾如海也不想在这种场合为难一小姑娘,看了眼时间又摆摆手,望着已经比自己高出一头的外孙:“我转一圈就走了,待会还要去给你外婆扫墓。”
提到外婆,顾倚霜的眼底色黯了黯:“我安排助理送您。”
“不用,大飞送我来的。”
大飞是指顾家的司机,四十来岁,顾家的小辈习惯喊飞叔,也只有顾老爷子才能喝的出一声“大飞”。
“成,那您过去路上注意些,天晚了,走山路要多小心。”
老爷子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不少人还没等到阿谀奉承的良机,就只能得个远远目送的遗憾票。
但经这一圈,不久前还只能坐倒数第二排的施慈倒是受到了不少人的关注,就连后来才赶到的柳俞安都瞪大了一双眼睛,各种盘问她为什么会认识那种大人物。
有些话施慈不好讲,只能挑能挑明的撂:“我之前不是说过嘛,我外公是开中医馆的,那位顾老爷子是熟客,我也不知道他是那位大名鼎鼎的顾董事长。”
柳俞安听得倒吸一口气,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趁这个机会,施慈又道:“我哥刚刚给我打电话了,问我什么时候回去,我可能等不到酒会结束。”
柳俞安笑了:“二十五岁还有门禁,施慈,你也是我遇见的头一个。”
到底是熟人交谈,施慈没有过多顾忌,反而亮堂堂地翻了个白眼:“行,回去我就告诉蒋纯,说你笑话我有门禁,到时候你看她抽不抽你!”
“诶不是,你这不断我活路!”
蒋纯是柳俞安的青梅竹马,也是女朋友,甚至……也是未婚妻。
但两人交往五年分分合合,求婚已经是去年发生的事了,可一个月前他们还又闹过一次分手,用旁观者施慈的话来说就是,明明谁都离不开谁,偏偏彼此之间较真得又不得了。
有门禁压着,施慈也不打算多蹉跎。
本来想着走都走了,要不和他打声招呼,可一扭头就望见他正被几道身影围着,大概是在聊他不是很感兴趣的事,因为那人的表情跟刚刚不大一样,显得冷漠占多数。
不想打扰他,施慈便选了不告而别。
在APP上打好了车,她提着小包到门口等待,可刚出来,就被倒春寒送上的寒气险些逼退。
好冷!
她咬紧后槽牙,看了眼云影模糊的天空,感叹居然在这种时候下雨,根本就是老天爷存心捉弄人嘛。
但没想到,更捉弄她的事还在后面。
等了五分钟,网约车的司机突然打来电话,说因为下雨赶上有车子抛锚,和他的车不小心撞在一起,现在只能尴尬地停在路边等保险公司的人来。
握着手机边沿,施慈又被寒雨激得打了个哆嗦。
“不说一声就走?”
忽得,清冽男声于身后传来,被雨声砸落的音色衬托,出尘绝逸得厉害。
她条件反射地回身看,恰好看清那双雨光下幽神邃然的眸。
顾倚霜站在距离她三五步远的位置,依旧是那件白衬衫,只是小臂臂弯多了件黑色的风衣,另一只手的掌心则是握了把伞。
不等施慈开口,他将大衣隔空丢过去,边走近边撑伞:“今天降温,你这样回家大概会被冻伤。”
怀里的大衣是羊绒料子,温暖厚实,哪怕只是这样抱着都感觉皮肤在被一层层的润以热意。
不自觉将衣服抱得更紧了写,她低声道:“那我洗过后还你。”
看了她一眼,顾倚霜只淡淡地“嗯”了声,视线送远,瞧见已经被助理开过来的和,便又道:“走吧,我正好也要回去,捎你一路。”
“啊……谢谢。”
话音一落,库里南的车门便被他轻巧拉开。
漆黑的伞面刚好横在头顶门下檐与车的间隔,男人微微侧身,顺势让开了中间的路。
施慈眼尖,注意到了他肩峰一角多了两朵被雨水晕开的湿花。
不是第一回坐他这辆车,可不知怎么的,鼻尖前若隐若现萦绕的雪松沉香,总在不间断地提醒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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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是多么的不同寻常。
夜雨越下越大,起初的柳叶毛变成了倾盆瓢,接连不断的拍在车上,更有的被疾驰在高架桥的车刮带成了透明色的野长毛虫。
车子内的暖气开得足,施慈发了会呆,一扭头,正好看见已经被暖风吹到变模糊的车窗玻璃。
她抿唇,下意识伸出手指,用指尖开始画圈圈。
顾倚霜察觉到什么偏头看时,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张其貌不扬的刀疤脸。
仔细看,还有点像当年某个火遍大江南北的动画角色。
会心一笑,他没有打断作画者突如其来的兴致。
就这样看了几分钟,他状若无意道:“气象台那边说,这场雨大概会断断续续下足两天。”
施慈分成一部分注意力,小声地“喔”了下,突然想起来,一双闪亮亮的鹿眼就这样扭回了他的视野范围,夹杂着恶作剧一般的狡黠。
“顾倚霜。”她脆生生地喊了声。
“嗯?”男人没有张嘴,短促的一个字几乎全靠喉腔挤出来。
独被夜晚弦月青睐的灯景透过车窗影射在上,就这样明晃晃地在他肩后铺开,绚烂非凡。
施慈不敢承认,在这一刻,居然在他那张清俊面庞上,瞧见丁点儿俗尘的艳色景。
他又问:“怎么了?”
偷偷遏制唇角,她装起淡定信手拈来,甚至配了抹坏小孩的笑:“没事呀,就是突然想起来你之前说我可以喊你大名,我担心你忽悠我,想喊声试试。”
清甜语气听着好入耳,顾倚霜也笑了:“那现在还觉得我忽悠你吗?”
施慈转了下眼睛,故意道:“暂时不觉得。”
显然对这个答案不算满意,顾倚霜微拧眉心:“这还有暂时?怎么,打算设置个考核期,看看我有没有转正的资格?”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不能赖到我头上。”
她一本正经地纠正,生怕平白无故背上一口黑锅。
将这副乖巧机灵的模样尽收眼底,很难让人继续摆端正。
“嗯,不赖你。”他沉声,如是道。
扫了眼车身周围,轻易就能判断出快到她家所在的那条小巷子了。
大概因为是在半市半郊的地带,夜生活远没有黄浦静安来的生猛,入夜时分,只显得单薄。
依旧是那盏昏暗不清的路灯,虽然上了年纪,却依旧在自己的位置上坚守阵地。
临下车前,施慈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让那件大衣派上用场,毕竟如果它淋湿了,大概都赶上自己几十次发烧感冒的药钱了。
还没做出决定,身后便又传来声音:“伞拿上,衣服也拿上。”
嗯,这下子倒是不用纠结了。
她这样想着,忍住不笑。
一回头,见他盯着那盏要灭不灭的路灯看了半分钟,施慈解释:“听说街道办的人已经在着手装新的了,应该很快就能到位。”
他扬眉,落字:“可能吧。”
后来施慈才知道,顾二公子一句“可能”,让原本计划在明年才有机会斩头露角的新路灯在第二天就被排上日程。
等第三天她下班再回家经过时,已经变样了。
连带整条街一整排。
因为她后来随口讲的那句玩笑话——
“这灯亮度不够,之前有次我回来,还差点被没看清的石头绊倒,二十多岁,怪丢人的。”
12. 明月
这天晚上,顾倚霜没有回自己的住处,而是吩咐司机折道,一路驶向顾家老宅。
这栋经历过多次修缮的老洋房在上世纪的东方巴黎还有另一个名字——顾公馆。
因为早上刚结束一个视频会议,等回笼觉结束早就逾掉了午饭时间。
一下楼就看到对着那幅“春祺夏安,秋绥冬禧”字画发呆的外公,以及盘腿坐在沙发上抱着笔记本电脑赶稿的顾倚风。
这幅字是外婆去世前写的,摆在这面墙上快十五年了。
外公每天都会看很久,就这样看了十五年。
“呦,大忙人起来了。”
打趣的人是顾倚风:“你昨天晚上到底喝了多少,九点多的回笼觉能睡到下午两点。”
没有应答,顾倚霜接过家里阿姨递来的咖啡,眉宇间全然不见工作后的疲态,反而依旧清贵。
顾如海也转头看过来,佯装无意道:“你们周爷爷今天要从法国回来,喊着说要一起吃顿饭,让你们两个都去,两家人热闹热闹。”
“我就算了。”顾倚风头也不抬:“刚接手项目,有一堆事情要做,没时间。”
拍了下外孙女的头,也没有深究这番话几成真几成假,顾如海又看向另一个,不容置否道:“两个小辈总得出一个名额,这场饭你跑不掉。”
顾倚霜没辙地笑了下,手里的咖啡已经喝掉三分之一:“我可还什么都没说呢。”
“没说正好!”顾如海又道:“对了,老周他小孙女也会来,还记得吗,小你两岁,你们小时候还见过面呢。”
放下咖啡,顾倚霜认真想了圈,无果:“不记得了。”
不等顾如海开口,那边的顾倚风就边打字边坏笑着当捧哏:“外公你就难为他吧,从小到大,能入他眼的除了季成羡还能数出来几个?你让他去回忆一个拢共没见过几次的‘世交妹妹’?”
顾如海笑呵呵地摆摆手,道:“以前不记得没关系,以后就熟了,你们周爷爷有意安排孙女进公司,也是智能科技板块。”
“当然,你也可以不去,只是你不去那下次集团董事会我也不去了。”
“……”
话题有些歪,但老人家浓稠的心思还是让姐弟两人心知肚明。
顾倚风憋笑,干脆发了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包过去嘲讽,两秒后对方反击。
当天晚上,香岸居。
上次来还是给季成羡过生日,顾倚霜也算是轻车熟路,看了眼手机里外公发来的具体包厢号,信步朝电梯走去。
但没想到,刚出电梯,就看到有趣的一幕。
“不好意思,我是不婚主义,而且有躁郁症,特别喜欢半夜睡不着练习怎么耍菜刀。”
年轻女生的声音浸润着水色下的软绵,浓膏滑腻之下,哪怕义正言辞,依旧听得人耳根发软。
视线不假思索地落在她的背影上,即便看不到五官长相,可耳朵还是第一时间认出来了声音的主人。
毕竟,在音色上,她过于有辨识度。
全然不知道自己怼人的一幕被当做现场直播,施慈的表情依旧凶巴巴,脑袋飞速旋转,正各种盘算后面该说什么狠话才能打发走这个所谓的相亲对象。
对,是相亲对象。
又是她的母亲一意孤行给安排的,甚至直到推开包厢门的前一秒,她都完全不知情。
担心自己刚刚那些话没什么威胁了,她深吸一口气,干脆道:“而且我还欠了债,加上利息足足有三百万,如果陈先生愿意帮我还的话那这顿饭我们倒是可以继续吃。”
被称作陈先生的男人嘴角抽了抽,到底还是没把话接下去。
见相亲对象终于知难而退,施慈长舒一口气。
可不等这口气舒到头,因为那句从上之下顺着耳廓滑来的字句,心脏又再度被提起来。
“要还三百万啊,原来施小姐这么辛苦。”
错愕地回过头,看到顾倚霜的面孔,施慈不自觉倒吸一口气,今天到底是什么要命的鬼日子!等等,他看到了多少听到了多少!
想到这儿,她的耳朵隐约又开始发烫,下意识又端起淑女架子,紧张得不像话:“都是情急之下的应变之道!”
顾倚霜哑然,刚想说什么,身后的电梯门居然又再度打开。
“施小姐,我想了想,我愿意和你一起还钱!我真的很喜欢你,请给我一次机会!”
两人同时看过去。
入目的,便是那位陈先生的坚毅眼神。
施慈倒吸一口凉气,可算是知道电视剧里那些让人脚趾抓地的名场面到底是个什么鬼样子了。
心一横,她硬着头皮指向顾倚霜的方向:“陈先生,我实话跟你说吧,其实这位先生也在追我,而且他不仅愿意帮我还债,还愿意把名下的车子房子都给我!”
迎着那位陈先生傻眼的打量,顾倚霜眯了眯眸子,情绪暗潮涌动。
当然知道自己刚刚那些话有多离谱,但形势所逼,施慈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偏头去看他,眼神里满是求助。
两秒的气氛凝固,顾倚霜暗自叹了口气,看向那位陈先生,笃定道:“施慈小姐说得对,我在追她。”
陈先生咋舌,万万没想到自己不过是在电梯里踌躇了三分钟,怎么一出来就变天了。
刚刚擦肩而过的男人,就这样成了竞争对手。
不自觉咬紧了后槽牙,他松开了紧握的拳头,再次转身回到电梯里。
见这件破事总算是落下帷幕,施慈觉得自己累得像是刚跑完一千米,劫后余生般地扭头看向被自己安排的某工具人,对上那双深棕色的瞳孔,各种心虚。
她走近两步:“谢谢,刚刚不好意思,你可不可以别放在心上。”
顾倚霜短促地笑了下,将她眼底的小心翼翼尽收眼底,心口那些不堪入目的恶趣味又被点燃,他故意道:“晚了,已经放在心上了。”
施慈一愣,下意识找补:“我真不是有意的,只是刚刚的情况太紧急,我是想先把人打发走再说。”
“那是你的……相亲对象?”犹豫了一秒,顾倚霜才挑出这个词。
施慈撇撇嘴,没什么生气道:“嗯。我妈妈总觉得我现在的工作不着调,催着我尽快结婚,说什么这样她才能安心。”
“可这样的话,你就不安心了吧?”
安心,也不安心。
一时间,施慈有些分不清此刻的心情究竟是怎样的一场矛盾。
纤长的睫随着眨眼的动作小幅度颤动,蝴蝶振翅也不过如此。
默默攥紧了小包的细长皮带,她挤出一个笑:“可能得三百万才能换来等价的安心。”
顾倚霜哑然,瞬也不瞬地看着她:“我猜,这不是真心话。”
施慈轻哼,音色徒添俏皮:“你猜咯。”
几句话的功夫,电梯门再次被打开,只是这次走出来的人不再是那位陈先生,而是顾如海。
他身边还站了个差不多年纪的老先生。
“这是倚霜吧,几年不见都这么大了!”
周家老爷子自幼在北方长大,气势如虹,嗓门也敞亮,注意到老朋友外孙的面前还站了个陌生的小姑娘,神色中也多了几分好奇。
顾如海看到施慈也有几分惊讶,对方打招呼迅速,也表明只是偶遇。
没有主动说清不久前发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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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倚霜目送她乘作电梯离开,喉间仿佛被什么堵住,眼前不自觉浮现刚刚那一幕。
一贯灵动的眸,被说不清的惆遮住。
这样的表情还是第一次从她脸上看到,总觉得,非常不适合她。
眼下的氛围不由得他乱想,被外公拉到包厢里,他看到了那位没什么印象,但似乎自己又不能直说不记得的周家妹妹,周云意。
一顿饭两个长辈吃得自在,话题从三十年前的军旅生活再到近十年的生意经,不知道怎么回事,又九转十八弯地绕到了小辈的感情生活上。
周爷爷喝得满脸通红,笑道:“记得不,当年你家芸芸开玩笑,还说要给两个孩子定个娃娃亲,现在一转眼二十年过去咯!”
“芸芸”指的是顾倚霜的母亲顾芸,也是外公唯一的女儿。
顾如海摆摆手,感叹都是多少年前的玩笑话了,现在提了还有什么意思。
这顿饭吃的食不知味,顾倚霜没动几下筷子,偶尔用食指碰碰酒杯外沿,总是不自觉想起那张面孔。
他自嘲地笑了笑,觉得自己真是有病。
晚上八点钟。
廷槐区的老旧小巷里。
施慈洗过澡从浴室出来,因为刚和妈妈吵过架,她心情不怎么好,表情也显得呆愣,一边擦头发一边用手机放综艺节目,注意力浑浑噩噩。
突然,哗众取宠的综艺节目被迫停下,紧接着响起的是一串鼓点舒缓的来电铃声。
看着那串未知号码,莫名紧张。
小心翼翼地接通,她试着开口:“喂,哪位?”
“施慈,你现在在家吗?”
听筒中传来的年轻男声不久前才听过,似雪似月,清凛孤高。
周围静谧安静,刹那间,施慈甚至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颤巍巍地吞咽,她道:“我在。”
隔着手机,她竟鬼使神差地觉得自己听到那人松了口气,不等细问,便又听到他缓缓道:“我在你家楼下,方便下来取点东西吗?”
“取什么?”施慈彻底呆住了。
顾倚霜笑了下,半靠在车门前,单手拿着手机,视线不动声色地凝望住三楼。
他记得,她曾提到过自己就住在最上面的小阁楼,但此刻仅有的小窗户拉着窗帘,哪怕里面开着灯,也什么都看不见。
冰凉的手机半贴住耳朵,他一字一句:“大概也许,是能让你开心一些的东西。”
电话没有挂断,手机就这样被她忽略地放到了桌子上,睡衣外面是被随手拿出又套上的粉色运动外套,脚上甚至还踩着一双白色的兔耳朵凉拖。
就这样仓皇地走出来,和不远处的他相比,大相径庭。
看清他手里的东西,施慈只觉得诧异。
那是只萱草花造型的胸针。
而胸针的旁边,则是一枚她很眼熟的物件,一纸来自玉龙寺的观音签。
是好寓意,上上签。
他淡笑:“签是一年前抽到的,你别嫌老旧就好。”
“施慈,至少在今天晚上,希望你可以别那么不开心。”
呆呆地站在原地,任由他将胸针好观音签笺放入掌心,手掌皮肤无意间触碰,她感受到了来自他的体温。
是烫的。
明明是夜晚,却依旧温热。
鼻子突然一酸,她陡然出声,喊住了那道即将离开的身影:“顾倚霜。”
字正腔圆的三个字,远比上次在车上来的正式。
被喊大名的人驻足回首,一句“怎么了”还没脱口,肩膀便被她扶住,下一秒,一个冰凉的吻落在他侧脸。
一瞬间,似月光燃火。
13. 明月
蜻蜓点水,一触即分。
头顶不远处的路灯已经粲然明亮,光线直直落下,又折出三尺灰影。
施慈紧紧攥着那枚胸针和签纸,一开口,嘴唇都是颤的,甚至不敢抬头看他:“晚、晚安。”
哪怕已经入春,晚间的风依旧清凉,眸光暗了暗,顾倚霜看到她被吹得乱飘的发丝,心脏一寸寸浮沉不定,呼出一口浊气,他不打算轻飘飘地放过她。
语气也在不自觉间稳稳抑下。
“施慈,你知道你刚刚在做什么吗?”
施慈心跳得更快了,指尖默默发力,声音却没了前一秒的虚:“知道呀,在亲你。”
她太过真诚,反倒是把顾倚霜噎住了,顿了顿,才道:“如果这是你表达友好的方式,那当我没说,可但凡我是个坏人,你就会很危险。”
施慈下意识想要解释刚刚那一吻和“友好”无关,可话到嘴边,又默默打了个转。
似是想将这场不清不楚的游戏凿得更结实点,她以咬唇瓣的方式给自己打气,明明皮肤都被风冷出鸡皮疙瘩了,可掌心却是热乎的。
甚至冒了汗。
她抬起头,一双几近琥珀色的瞳孔闪着烁烁光点:“所以,你是坏人吗?”
她声音不大,可每个字又都咬得清晰。
视线微垂,落在她素净的面颊上,顾倚霜第一次有这种混乱的感觉。
他不是情窦初开的高中生,懂得男女之间的复杂,也不是游弋于情场的浪子,做不到对这样一个清醒状态下发生的吻毫无波澜。
说到底,俗人一个。
于无声间,男人的喉结悄然滚动,再次开口时,多了抹一分钟前还没听到的沉哑:“如果我真是,你该怎么办?”
半威胁的句子,可语调却是往上的。
施慈难得大胆,装起洒脱人设:“那就当我眼拙好咯,反正顾先生美名远扬,帅的惊天动地,左右不是我吃亏。”
顾倚霜笑了。
“看不出来,施小姐还是个流氓。”瞳色幽幽,他中肯道。
没什么威慑力的两个字,反而让人品出几分亲昵。
耳朵紧急一热,施慈别开脸,一边看路边的小野花一边嘟囔:“怪我咯?明明是你大半夜跑来,我本来就不开心,好不容易看见个送上门的软柿子,欺负一下还不行啦?”
在他面前做坏事还能做的这么理直气壮,顾倚霜轻慨,大概也就这么一个。
“有什么我可以帮上忙的吗?”
他问得自然,施慈却无法自然得听进心里。
淡粉色的裸唇张了张,触及真相的字眼最后还是一个都没蹦出来,反而换上张小狐狸成精的狡黠面孔,还不忘踢一脚脚边的小石头。
“那你让我再亲一次?”
她坏笑,故意把这臭流氓爱做的事讲得直白。
理所应当地认为他不会接话茬,也正是因为知道,才更加有恃无恐。
“下次吧。”
反将一军后看清面前人的错愕傻眼,男人面上闪过愉色,扯了下嘴角:“等下次你没这么不开心。”
说着,他转过身,拉开了库里南的后座车门,上车前,又回首看过来:“施慈,晚安。”
目送那辆黑色车子驶离巷口,施慈的脑袋还在晕乎乎。
她不想承认,自己因为那句“下一次”,究竟有多么心神不宁。
巷口外,车内。
顾倚霜闭目养神了半分钟,还是睁开了眼。
借助后视镜,他清晰看见那抹裙角在走动间被风掠起。
米白色的睡裙,末端还绕了一圈蕾丝边,堪堪盖过小腿的长度,让人印象深刻。
不久前发生的一切还历历在目,一时间,他有些分不清让自己心神不宁的究竟是那个吻,还是他后面几近被下意识反应说出的话。
下一次吗……
他抿唇,被自己注意力所在气笑。
/
很快,山海工作室迎来和光行的第二次正式会面。
因为地点的变更,施慈和工作室其他几位技术人员一起来到光行的总部大楼。
在同行的人不断感慨大公司就是不一样时,她敏锐地发现光行那边安排的接洽团队里,没有期待的那道身影。
刚过下午三点,结束会议后临了要走出,她意外听到一通电话内容。
打电话的人是光行这边新上任的策划部代理经理,她之前见过一面,是他姐姐。
“飞叔,麻烦您跑一趟去给顾倚霜送点药吧……”
“谁知道他怎么搞的,大半夜去找季成羡喝酒,结果把自己喝发烧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叛逆期死而复生呢……”
“嗯对,就新嘉华那边,好像是六栋二十七层吧,您到了再给他打个电话问问。”
虽然有在刻意压着声音,可她们站位有些近,施慈还是无可避免地听了个十成七八。
别的倒也没在意,唯独几个字眼,就这样狠狠拍在心口。
他发烧了。
几乎是想也没想,从光行科技的大楼出来后,她对柳俞安随口扯了个理由便离开大队伍,然后从另一个方向拦下计程车。
路上,热情的司机师傅大喇喇地同她聊起那片被戏称为“富人湾”的住宅小区,话题从哪个富豪把几个金丝雀同时养在一栋楼,又到哪几个明星用一天被拍到接连走出。
施慈心里乱,听得兴致缺缺,只偶尔敷衍应两声。
很快,车子停了下来。
扫码付过钱,她走下车时手里还提着治疗感冒发烧的药,从药片要冲剂一应俱全,甚至还备了川贝枇杷膏。
保安亭的门卫见她眼生,问找谁,施慈大着胆子扯谎:“找六栋二十七层的顾先生。”
果然,下一秒就被放行。
只是她并不知道,自己才刚走进来,门卫转头就拨通了连线住户的内线电话,支支吾吾得也讲不清楚,只解释说是一个很漂亮、脸上有小痣的女孩提了一大包药来找他,还好心地问是不是家里有人生了重病。
顾倚霜抿唇失笑,有些不确定自己38°的体温到底算不算重病。
挂了电话,他思绪瞬息万变。
他没想到她会知道,更没想到她会来。
耳边传来阿拉斯加犬因为肚子饿躁动不安的嗷呜,他揉了揉太阳穴,还是强忍着头晕脑胀去找狗粮。
十分钟后,手机终于传来来电铃声。
看着备注,他接通:“午安。”
隔着手机,施慈依旧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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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倚霜,你是生病了吗?”
没两秒,手机另一边便传来一声很轻的笑,听得人耳根发痒。
“你不是都到我家楼下了吗?”
施慈傻眼了:“你怎么知道?”
“嘉华苑的门卫还是很有责任心的,有陌生人来会及时联系业主。”
他耐着性子解释,边讲电话边走到落地窗前,果然一眼瞧见那道纤细的身影就站在楼下,唇边隐现弧度:“知道我住几楼吗?”
觉得自己好像主动送上门的呆瓜,施慈脸发烫:“二十七?”
“那还不上来?需要我下去接?”他扬着尾音问。
耳蜗好像被什么在钻,有点痒,他话音刚落施慈便适时抬头,试图看到什么。
但奈何二十七层楼太高,逆着光,什么也看不着。
从进入电梯到敲响门铃,这通电话全程没有挂断,两个人都没有讲话,只有偶尔响起的白噪音。
除此之外,好像还能听到狗叫。
门锁被人从里面打开,不等开口,施慈眼前就突然蹿跳出来一道胖乎乎的小身影。
她吓一跳,耳边尽是他因为病气略显沙哑的声音:“不可以这样。”
说着,顾倚霜蹲下身,将对陌生人满怀好奇的阿拉斯加犬抱回怀里。
似乎是打算和小狗讲道理,他板着一张脸:“会吓到客人的。”
小狗哪懂他的意思,依旧歪着脑袋吐着舌头,还不忘光明正大地对客人摇尾巴。
热情到不像话。
施慈定了定神,双手扶上微屈的膝盖:“这是你养的狗吗?”
怕怀里的狗又像刚才那样扑过去,顾倚霜索性把它直接抱起,随即让开一条路方便她进来:“刚养没多久,我和它还都有点不适应。”
施慈笑了,顺手挽了下头发:“原来顾先生也有不擅长的事情呀?”
顾倚霜回头,眸子微眯,似笑非笑:“是有不少,比如应付某些流氓。”
费尽心思不去想的画面再度重现,施慈脸热,不好意思道:“我当时以为你会躲的……”
听出来这话里藏了几分不认账的无赖,顾倚霜扬眉:“那这次呢?直接杀到我家来耍流氓?让我躲都没地方躲?”
说着,他看了眼她手里提着的药。
又想起门卫的形容,嘴角多了几分弧度。
嗯,确实看着像有人生了重病。
才不想认“流氓”的名号,施慈存心赌气,嘟囔:“那我现在耍一个,你躲吗?”
顾倚霜扬眉,干脆放开了怀里的狗,定定看向她:“上次不是答应过你了,不躲。”
两相对视,施慈的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狠狠捏了把。
几近骤停的抽搐感,连带着呼吸都一并罢工。
不可思议地看向他,仅存的理智把弦绷紧,担心又做出什么破坏距离感的事,她只能不断告诉自己他只是把这些玩笑话当踢皮球一样又踹回来。
不能,也不可以当真的。
但……真的好难。
客厅内毫无征兆地陷入安静,看清她脸上的百转千回,顾倚霜眉心紧了紧,有些分不清这到底是什么路数、哪门套路。
没脾气地弯了下嘴角,他想,大概这是荒唐之前。
14. 明月
顾倚霜确实是因为宿醉才发的烧。
但他不太想承认,自己连夜把人喊出来喝酒的原因,是因为被一个无名无姓、没头没尾的脸颊吻搞乱了阵脚。
想起昨夜季成羡揶揄自己的话,他愈发觉得自己像有病。
“谁这么大本事能让你憋屈成这样?那位施小姐?”
这个问题他当时没答,但现下再去想,没有第二个答案。
呼出一口浊气,他承认,自己还是做不到像圈子里其他人一样游刃有余,能把男女关系的界定玩得那么模糊又混乱。
“嗷呜!”
响亮的吠声打破焦灼,胖乎乎的阿拉斯加犬似乎很不满这种气氛,在两人身边绕着圈小步踱。
没有第一时间去看狗,顾倚霜的注意力反倒是放在她因为被吓到,而不自觉颤动的眼睫上,
施慈率先抽神,指着问:“它是不是饿了?”
“刚喂过,应该就是嫌没人陪着玩无聊了。”扶了下后脖颈,他懒洋洋地说。
“这么黏人呀,”施慈笑了,说着便蹲下身,将热情的小家伙搂抱进怀里,一边帮它顺毛一边揉下巴:“它有名字吗?”
顾倚霜眯了眯眸。
实话讲,施小姐岔开话题的技巧实在一般。
不动声色地轻叹一声,他玩心一起一伏,干脆也慢悠悠地蹲下身,抬臂去摸狗:“所以,你大老远来找我一趟,就是为了摸狗?”
施慈的手僵住了,小心翼翼地又去偷瞄,不曾想被逮了个正着。
这下倒好,热气刚退的耳根又开始被烧。
她忍不住想幸亏耳朵不会说话,不然这会儿肯定也得揪着头发批评她没出息。
与预想中不同,男人独身一人住的地方并非黑白灰拼接,恰恰相反,色彩搭配丰富,审美品味极好,就连摆在岛台上的时令鲜花也成了这幅画的点睛之笔。
这样的地方,很难不勾起一些使人羞赧的情绪。
反正,她是这样想的。
“说的好像我如果是来摸人,就能摸似的。”她嘟嘟囔囔,声音很低很低。
顾倚霜笑了,故意把话承接下来,照猫画虎地还给她:“说的好像我让你摸,你敢摸一样。”
被说中小心思,施慈奓毛,凶巴巴道:“这可是你说的,那我现在偏要摸!”
说着,她抬起手,作势要贯彻上一秒放出的狠话。
可不等手落在他身上的任何地方,玄关外的方向就陡然响起门铃时。
两人皆是一顿。
短促的门铃结束,紧接着传来的是人声:“顾先生,刚刚有人来给您送药,说是您的助理。”
是物业的人。
顾倚霜眯了眯眸,只道:“放门口就好,我等下拿,辛苦了。”
“不辛苦,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一句话说完,又响起脚步声和电梯提示音。
直到再也听不到其他声音,施慈的心跳也不愿意安分下来丁点儿。
她是真的被吓到了。
刚刚那一幕像在梦中,不真实又令人着迷,美得不像话。
但好像也是真的在做梦,在最沉溺其中的环节,猛然惊醒。
“不继续了?”见她还没抽神,顾倚霜半含着笑。
仓皇又狼狈地抬起头,施慈试图掩盖那份不成熟,故作镇定地站起身:“我就随口说说。”
“我又没随口听。”顾倚霜轻飘飘道,也站起来,还不忘把那个全程摇尾巴的小没出息送到阳台。
望着他的背影,施慈觉得自己更不淡定了。
用手背试了试脸颊的温度,凉与热在一瞬间会面,激起异样的触感,一时间竟也说不出到底是哪边更难受,又是哪边更不争气。
“我、我就是想来看看你好些了没,既然你没什么事,那我就先走了?”
她试探着问。
最后一个字落定,顾倚霜刚好洗完手。
指缝里的水渍还没擦干,他顺手又抽了两张纸巾,沿着肌肤纹理一寸寸掠净。
余光看到两滴被溅到地板上的碎珠,他抿唇,面色也在一眨眼的功夫间冷下来。
好像真的被季成羡一语成谶,他从来没觉得这么憋屈过。
被气笑了,他朝她走近:“施慈,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把我当成什么?工作闲暇用来陶冶情操的乐子?”
施慈吓一跳,连忙摆手:“我可没说!”
“那就别那么着急走,”赌气似的,顾倚霜用下颌指了指那双早在她按响门铃前就准备好的一次性拖鞋:“换鞋,进来。”
再简短不过的四个字,却浸透了不容置否。
看了看那双白色的拖鞋,又看了看阳台里正趴在狗窝里盯着自己的阿拉斯加犬,施慈觉得这趟来,可真是赚大了。
“你还在发烧吗?”
换好鞋,她将几种药分门别类地从塑料袋里拿出来。
顾倚霜不痛不痒道:“每次换季都会有这么几天,不用吃药。”
“不吃药哪行,”不太满意他这副没所谓的样子,施慈一本正经道:“每次换季都生病的话可能是体质问题,要不你到我外公那里再看看?”
顾倚霜扬眉:“你带我去?”
手里药片被吓得掉了。
她连忙去捡,最后也只能有些心疼地把它扔进垃圾桶,强装镇静:“你又不是不认路。”
“我算是看出来了,施小姐擅长管杀不管埋,”顾倚霜轻哂:“这回是劝我去看大夫,上回是亲完也不给个由头,那下次呢?打算杀得多彻底?”
昨晚的一帧帧画面又浮现眼前,施慈的心跳乱了一拍。
明明是他大晚上跑来送东西,还美其名曰让她开心些,到底谁杀谁啊……
她忿忿不平,可又不敢说出口。
“抱歉,我接个电话。”
看清屏幕上的备注,顾倚霜面色一凛,随手滑动,口吻比之刚刚,也称得上一句天壤之别。
听到几个专业名词,施慈敛正表情,不确定此刻的自己应该是一副怎么表情才显得不冒犯,她隐约记得,像他们这种商人都很忌讳自己的生意战略被听到。
她要装作没听到吗?
正犯愁呢,头顶不远处却又清楚地听到她名字:“施慈。”
“啊?”她看过去。
顾倚霜的手机还贴在耳边,似乎完全不在意对面的人是否听到,也无所谓她又听了多少,神色自若,从容过甚:“会骑马吗?”
没想到话题居然能牵扯到这两个字,施慈窘迫,双手也下意识架到了胸前:“不会。”
顾倚霜又问:“那想去试试吗?”
施慈一愣。
见她没个反应,顾倚霜也不着急催促,只对听筒那边的人讲了句“待会给你打过去”便率先挂断。
仿佛,是在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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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为她创造考虑的时间。
施慈自认她不是个善于自作多情、为自己的戏码添油加醋的人,可话赶话到了眼下这一步,好像也容不得她不去多想。
毕竟人都是趋利避害的,下意识就惦记上好的那一边。
于她而言,他光站在那里就赢了。
多希望这一刻能有个恶魔的灵魂占据自己身体,这样吗可以毫无负担地说出一句“好啊”,让她不用再去顾忌所谓的矜持。
这哪里是矜持,分明是讨人厌的枷锁。
她苦笑,更想逃离了。
“不用有心里负担,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顾倚霜如是道。
施慈想了想,故意问:“那如果我说想,你就一定带我去?”
顾倚霜颔首,坦荡直白:“嗯,我带你去。”
像是被他的态度激励到,施慈想要再试试,试试就此时此刻而言,这句“嗯”的底线到底能到哪一步。
喉间滚动,她又问:“那你以前,有带其他的女孩子去过吗?”
顾倚霜眯了眯眸。
算不上意外,甚至是意料之中的问题。
他勾唇:“你想听到什么答案?”
见这人不上套,施慈也急了,到底是推拉盘局上的新手,稍微有一点计划之外,难免显得手足无措,甚至是紧张慌乱。
顾倚霜都看在眼里。
她小声嘟囔:“顾先生这么厉害,说什么就是什么咯,说带过一个我能听,十个也没有不能。”
“都没有,”顾倚霜藏着笑:“你是头一个。”
看她表情还有些古怪,他干脆道:“还有什么想问的可以一起,我尽量知无不言。”
像是得到糖果的小朋友,施慈的眼睛也顿时亮晶晶:“我问什么你都答?”
顾倚霜严谨咬字:“尽量。”
纠结三秒,她觉得自己真是过于没出息了,好不容易捡到了神灯,居然连许愿都打磕巴。
嘴唇一张一合,上下碰了碰,她顾不上微抖的气音,义无反顾地问出来:“那请问顾倚霜先生,你有女朋友吗?”
彻底被她更上一层楼的谨慎磨得有些没脾气,顾倚霜无奈扶额,作答时却是认真的:“没有。”
施慈微咧嘴角,更大胆了一些:“那……顾倚霜,你好追吗?”
“这是跟我打直球摊牌了?”
没急着回答,顾倚霜俯身,双手环在身前,大概是在自己领地的缘故,姿态闲适松弛,慵懒掺一点,散漫也沾不少。
可越是这样,越显出骨子里是清贵绝尘有多么让人望尘莫及。
不太敢和他这样直来直往地对视,施慈被“吓”得挪动目光,却又不小心瞧见他微敞领口中冷白的肤色。
她视力很好,高考前体检甚至足够她报考军校。
以至于这一刻,似乎还能看见肌肉纹理。
好不容易积攒出来的勇气在这一刻烟消云散,施慈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没退路了。
深吸一口气,重新抬眸,干脆学着他的样子看回去:“所以,到底好不好追?”
“我也不知道,”顾倚霜成心难为她,先是不给面子地摊手,临了讲完,又再次“严谨”起来地去看她反应:“要是不好追,你什么打算?”
“那我就更要试试了。”
她信誓旦旦地讲出一字一句,尾音不太稳:“顾倚霜,我可以追你吗?”
15. 明月
至于那天后来是怎么回到家的,施慈已经记不清去了,唯一停在脑海里的画面,是男人定定看着她,笑意浅淡。
他说,可以。
长这么大第一次将所谓女孩子必须保持的腼腆矜持抛之脑后,她不觉得羞耻,反而觉得痛快。
第二天上班,佳佳一眼看出她心情好,问发生什么了,施慈抿唇,学着小时候在电视剧上看到的白胡须老道士模样,说了句“天机不可泄露”。
佳佳努努嘴,扑上来就要撒娇问清楚,施慈立刻拿出工作状态的铁面无私,敲打着问游戏的新章节准备的怎么样了。
佳佳噤声,偃旗息鼓溜了。
晚间临下班,她突然接到了来自哥哥施弗的电话。
“慈慈,晚餐你在外面解决吧,巷口新开了家水煮鱼,妈妈和外公已经吃过了。”
施慈见怪不怪,连落寞都懒得生:“好。”
电话挂断揣进包里,不等她收拾东西宣告下班,工作室大门方向就传来一阵剧烈吵闹声。
“那小狐狸精就是在这里是吧!”
“嫂子你放心,绝对是这里,我都蹲好几天了!”
“小不要脸的居然敢勾引我男人头上,今天非得好好教训她!”
随着尖锐女人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工作室几个人的注意力纷纷从电脑屏幕挪过去,在看见来的人居然是一帮社会人士打扮时,纷纷愣住。
还是柳俞安最先反应过来,出面上前:“你们找谁?”
为首女人三十五六的样子,一头短发烫成了橘红色,穿一身富贵极了的名牌套装,浓妆艳抹,LOGO比五官先被看清。
红发女人开门见山:“你们这里是不是有个姓田的,让她滚出来,勾引我男人当小三,我今天非撕了她的嘴!”
这话一出,一群技术宅彻底傻眼了。
另一个男实习生下意识扭头看向佳佳,表情别提多丰富。
红发女人眼尖地注意到了他的动作,也不啰嗦,二话不说直接走到了佳佳面前,抬手就是一巴掌。
“啊!”
年轻女孩的声音顿时四散开来,她紧紧捂着脸,眼神里尽是慌乱。
红发女人显然不解气,还想左右开弓再来一巴掌,可另一只手刚抬到半空中,手腕就被人紧紧握住。
拦人的施慈也紧张到心脏发抖,但还是道:“有什么事麻烦您说清楚,这样大张旗鼓地打人,您已经构成了故意伤害罪。”
红发女人冷笑,反手从外衣口袋里把那些打印好的照片甩到地上,指着其中某一张道:“我算是看明白了,难怪现在的小三这么有恃无恐地跟已婚男人同居呢,原来是挨打都有人护着!”
周围一圈人也都是和施慈差不多的惊诧表情,尤其是柳俞安,毕竟单从辈分关系上,佳佳还得喊他一声“姐夫”。
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情况,柳俞安冷着一张脸撑起“临时监护人”的身份:“不好意思,可以麻烦您将事情和我们说一下吗?”
红发女人:“搞半天你们都不知道啊,那这事可实在太有意思了,就这女的,勾引我丈夫,还用我们的夫妻共同财产买奢侈品!”
事情彻底弄清楚已经是半个小时后了。
倒也简单,还没出社会的小姑娘遇上了骗子,被三了。
名牌包、首饰盒一轮一轮地送,小姑娘以为自己遇见了不看门第的真爱,实则不仅被骗色,还被戴上了个“人人喊打”的骂名帽子。
红发女人也是个明事理的,得知佳佳全程不知情也没过于刁难,亲眼看着她把渣男的联系方式删干净后又警告了几句才走。
偌大的办公区域重新归于平静,可每个人都心思莫测,没了之前临近下班的欢呼雀跃。
佳佳正一抽一抽地哭着,垃圾桶里擦眼泪和鼻涕的纸巾多到能铺满一层,眼睛一圈是红的,脸也是红的,一时间竟有些分不出是那一巴掌来的伤人,还是被真相捅了个稀巴烂更要命。
安排其他几个人尽快下班后,柳俞安头疼地去给女朋友打电话。
施慈坐在工位上,看着小姑娘肩膀抖动,心口也是百味杂陈,见她那一包纸巾快用没了干脆把自己的递过去。
她抿唇:“哭过就过了,以后不许再为那种骗子掉一滴眼泪。”
“施慈姐,你说我怎么这么倒霉,好不容易谈了一场甜甜的恋爱,居然还被人骗了!”
“你说他为什么要骗我啊?我又不图他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伤害我!”
施慈叹气,干脆帮她擦眼泪:“傻妹妹,对于那种人来说,底线早就没了,能用指甲缝里的钱换你这种青春靓丽女大学生的爱慕,可太赚了。”
刚说完,柳俞安就打完电话回来了,看向施慈:“蒋纯一会就过来接她,你也先下班吧。”
施慈点点头,斜挎包的细长皮带压在肩头,临走前又拍了拍小姑娘的肩。
出了独栋办公楼的大门,夜风一股一股的扑在脸上,她呼出一口浊气,心乱得不行。
鬼使神差的,又想起十年前那天。
台风夜,暴雨如注。
妈妈把家里的东西砸了一地,连她的小台灯也不能幸免,曾经画了爱心图案的陶瓷杯包括杯耳在内碎成了几十块,碎片朝她飞过来,还划伤了小腿。
而造成这一切的爸爸,则是远在千里之外,和人拥吻。
记忆画面戛然而止,她嫌恶地收敛思绪,有凉风顺着衣襟钻入,不自觉拢紧外套。
忽的,身后陡然亮了两下。
是车灯双闪。
以为是自己走得慢挡了后面人的路,她赶紧往旁边一侧让了让,想着回头说句抱歉,可刚一扭头,就被挡风玻璃后面的面庞惊怔在原地。
男人坐在驾驶座,深蓝色的衬衣映出几分不羁野洒,领口纽扣只系到第二枚,袖口也被卷到小臂。
腕表的表盘被不知道哪里来的光折射出星点,远远看去,像揽住了辰与月。
霓虹闪烁,灼了她眼尾一角。
见她傻乎乎地站在原地没个动作,顾倚霜哑然,将车子往前开了一点,降下车窗玻璃:“怎么,不认识了?”
指尖不自觉攥紧了包□□带,惊喜除外,她还是觉得好不真实:“你怎么在这里?”
顾倚霜慢悠悠答道:“还不是有人发消息也不回,不是你追我吗?怎么还得被追的来催进度?”
从他口中听到这个字眼,施慈的耳根猛地烫起来,佯装淡定地挽了下碎发,一开口调调掐得也柔:“那请问顾老板打算怎么催进度?”
“先上车。”
说着,男人指腹懒洋洋地敲在方向盘上,随着他头部微偏的姿势,眼尾泪痣刚好被第一回见的细框眼镜遮住,看着还挺新奇。
施慈扯了扯嘴角,走到副驾驶那边拉开车门。
“那个,有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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充电的地方吗?我才发现手机没电了。”她有些不好意思,怕他误会又当着他的面按了几遍电源键,再三表示自己真不是有意不回消息。
把数据线递过去,顾倚霜言简意赅:“试试能不能用。”
看了眼充电接口,施慈弯着嘴角:“可以的,我们的手机是一个系统。”
“那就好。”
车子重新启动,于漫漫夜景中扬长而去。
两分钟后,看着手机屏幕终于亮起来,施慈松了口气,等着开机过程结束的功夫,脑袋一转,视线就这样毫无偏差地落在正在开车人的侧脸上。
平心而论,男人的侧脸要比正脸看着“更凶”。
大概是面部表情不全面的缘故,他嘴角抿着,眼神也淡漠,配上那副眼镜,倒是像极了某个经典日漫中,一出场就能掀起腥风血雨的大BOOS。
被自己的联想逗笑,施慈主动问:“顾倚霜,有人说过你这张脸很适合出现在漫画里吗?就是那种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幕后黑手。”
她话音刚落,正巧赶上一个红灯。
踩下刹车放缓速度,顾倚霜不紧不慢朝她看过来,薄唇唇角掠起:“你是第一个。”
施慈眨了眨眼睛,煞有其事地讲:“那看起来我还蛮有眼光的,成为第一个发现顾老板有暗黑气质的人。”
“暗黑气质”被刻意咬重,不像揶揄,反而像机灵小朋友发现乐子后的惊喜逗趣。
毫无征兆的,顾倚霜想起在之前发布会结束后的酒会上,她学者季成羡喊他“小霜妹妹”,好像也是差不多的口吻。
甜软之外,暗蕴惹来惊心动魄的俏皮。
十分钟后,外形高调张扬的银黑色跑车在一家餐厅门前停下。
隔着车窗,施慈看到招牌上落着清晰的“小饕”二字,记起他们上次来过。
餐厅对面仍然是那家走复古风的咖啡馆,刚拉开车门走下,耳朵便又听到两句粤语歌词。
但相比上次这首就略显得小众,加上节奏快粤腔浓,她硬是没听出来究竟是哪几个字组在一起。
“听得这么认真,喜欢这首?
顾倚霜走过来,尾音含了两分笑。
施慈微窘,小声解释其实是因为听不懂才认真:“所以歌词到底是什么呀?感觉好像听到了‘自由’?”
“不知道。”顾倚霜答得不假思索。
“骗谁呢,你粤语明明那么好。”施慈才不信,看穿他就是不想告诉自己。
顾倚霜眯了眯眸,似笑非笑:“你怎么知道我粤语好?”
意识到一时嘴快差点说漏,施慈连忙找补:“猜、猜的呀,像你们这种世家公子哥不都流行多学几门语言吗,生意场上用得着。”
眉梢轻挑,顾倚霜认真挑刺:“们?”
嘶——
好一个多说多错。
被他看得头皮发麻,施慈也顾不上太多,一把拉住他的手臂朝餐厅里面走,含糊不清道:“反正就是猜的,走啦走啦先吃东西,我真的很饿!”
女孩突如其来的靠近,发丝间的香气也毫不避讳地弥上他鼻尖。
淡淡的花香甚至没法分辨所谓的前中后调,算不上有多特别或稀罕,可就这么被夜风一扰,反倒是衬出几分不俗。
从顾倚霜的视角看过去,正好落在女孩白皙软嫩的耳垂。
他这才发现,那里生了一颗小小的痣。
16. 明月
晚餐中途,施慈接到了肖伊然的电话。
对面给出的内容很劲爆,但她捏着手机,虚虚扶着,只敢“已读乱回”。
“慈慈我跟你讲,金陵街新开了家酒吧,他们那个驻唱乐队的颜值绝了!唱到高潮还会撕衣服热舞!”
“你说那部电影呀,好像是昨天刚上映的,我还没看。”
“什么电影?我跟你说乐队呢!会跳脱衣舞的乐队!”
“嗯嗯我知道,就是你最喜欢的那个演员时澜主演的嘛!”
“……等等等等,你旁边是不是有人啊,我知道了,你妈妈或者你外公是吧,早说嘛!但那个乐队真的很赞,他们待会就有表演,跟我一起去!”
“你现在就想看呀?行吧,那我看看还没有票,一会过去找你。”
电话挂断,施慈松了口气。
应该糊弄过去了吧?
她这样想着,小心翼翼地掀起眼睫看面前人反应,但没想到,又被抓了个正着。
室内的暖色调明灯下,男人的瞳仁被映出几分玻璃珠似的流光,眼镜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取了下来,没了镜片隔绝,更显惊艳。
心跳猛地一抽,她像个做了心虚事的小朋友:“我闺蜜的电话,她想约我去看电影。”
顾倚霜颔首,没有过多的神色:“那我待会把你送到哪里?”
“就水月街那边的星慧万象城,我们说好了在那边见。”
不太好意思在他面前说出真相,为了圆谎,还特地报了个得再多坐两站地铁的名。
毕竟她总不能实话实说,因为好奇,自己要去看会撕衣服的美男乐队吧?
晚餐结束,顾倚霜依照约定把人送到。
目送跑车离开,施慈把快从肩峰滑下去的包包带子又往上提了提,注意到旁边有人在看自己,默默叹气。
如果有下次,还是让他把自己送到人少点的地方吧。
进地铁又出地铁,一抬头,正好看见辣妹打扮的肖伊然就站在地铁站口等自己。
“慈慈!”
肖伊然笑着跑过来,一把拉住她的手:“我跟你讲,那个乐队主唱真的巨帅,就那种现在特流行的高岭之花长相!”
高岭之花?
施慈抿唇,很给面子地扯出一个期待的表情,但又情不自禁地在脑袋里为那个词配上另一张面庞。
但转念一想,与其称呼他作岭上雪,倒不如选海上鸥更合适。
更自由,更鲜活。
一样的触手可及,一样的遥不可望。
思绪收敛,她和肖伊然并肩走入那家酒吧。
酒吧的名字是“half-ripe”,上个月才新开,据说幕后老板是个在宣传期不计成本的“冤大头”,为了吸引半个魔都的年轻人,每周都有特别表演。
甚至还能看到一些在花好多钞票去音乐节都,只能隔老远的面孔。
施慈虽然对那些所谓炙手可热的歌手、乐队没什么了解,但被人群拥着挤着,也不自觉被气氛感染。
忽得,口袋里的手机传来两声振动,她下意识去摸。
五分钟前。
half-ripe酒吧二楼。
偌大的一整层都被包下来,可人却不多,除了几个统一装扮的酒保、调酒师,坐在最中间皮质沙发上的只有三位。
“恭喜季少又输一筹,今晚这是打算当散财童子啊。”顾倚风捏着手牌,揶揄地笑着。
季成羡连输四局,愿赌服输面色倒也不难看,一转头看见顾倚霜来,笑呵道:“你再晚来五分钟,我今天赚的全都得进你姐口袋。”
顾倚霜哂笑着落座,随手接过他递来的新手牌,一看最大的才到A,有些嫌弃:“你这什么手气,就打算拿这赢?”
季成羡不认锅,直接当起甩手掌柜。
一旁的顾倚风和陆予桁并不在意他们替补上阵的打法,相视一望,早早体会过今晚季二少抓牌的手气究竟有多差。
“说起来,你跟那位施小姐怎么样了?”
季成羡随口问,没想到这几个字刚脱口,牌桌上另外两个人神色皆是一变。
顾倚风有些意外:“施小姐?施慈?你最近跟她走的很近?”
没想到她全然不知道,季成羡看了眼当事人,有些抱歉地摸了摸鼻子。
顾倚霜倒是不怎么在意,只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顾倚风乐了:“我想哪样了,我可什么都没想。”
陆予桁扬眉,看向季成羡,问起这位“施小姐”到底是何方人也。
季成羡坏笑:“大概,可能,也许,是我们顾总的朋友。”
朋友两个字被刻意咬重,尤其是落在天生一双桃花眼、一腔玩乐调的季成羡口中,哪怕用词特意捡端正,也不自觉让人品出几分不寻常。
“朋友?”陆予桁也笑了下,不急不慢地打出一张红桃3,又道:“能做他顾倚霜的朋友,那想来是很有本事的。”
顾倚风跟了张梅花5,突然想起什么:“我说刚刚在楼下看怎么觉得眼熟,还以为只是长得像,原来是你把人带来了呀?”
顾倚霜一顿:“你说什么?”
顾倚风:“你不知道?”
指尖刚捋好位置的牌又被悉数返还给抓牌的人,顾倚霜阴沉着脸,朝能从上往下将一楼尽收眼底的扶手前走去。
果然,她就站在舞台前。
第一排,最中间。
男人修长指节搭在特意设计的铁艺扶手上,白与黑对比明显,连关节处的凸起都显得艺术气息浓厚,微微收紧,力道轻渗。
被骗了。
意识到这点,顾倚霜眯着眼睛轻嗤,嘴巴没动,一节转瞬即逝的气音被喉结推出来的。
他拿出手机,熟练地点开她的头像,敲字发过去:【现在还在影院吗?】
果然,下一秒就看到收消息的人也把手机翻出来,习惯使然的,是双手捧着默读。
为了与轻摇滚乐队的风格呼应,今晚酒吧的灯光以高饱和彩色为主,粉与橙半掺半地落在她额前、鼻梁上,多了几分妖异美感。
薄唇抿成一条线,她所有的动作,他一览无余。
很快,回复来了——
【对,还在影院】
顾倚霜哑然,索性直接发语音。
“施慈,抬头。”
再简单不过的四个字,施慈听到的一刹那显然是失神呆了一秒。
心情一下子复杂起来,不好的预感蜂拥而至,但还是鬼使神差,不受控制地听话去看。
和他对视上的那一秒,施慈脑海闪过两个字,完了。
这一刻她有些郁闷为什么自己视力这么好,但凡差一点,也不用因为看清他脸上的笑而虚到心跳急促加快。
似是猜到她已经看到了,男人好从容地摆了摆手,盎然一副“别来无恙”的温和模样。
但施慈猜,哪有那么温和!
匆匆低下头,她又去看屏幕,发现比刚刚多了一条新语音,抖着指尖点开,因为手机拿得很近,男人的清冽嗓音贴着耳廓滑入。
“上来看吧,视野更好。”
热意自耳根蔓延,眨眼的功夫,席卷整张脸。
“慈慈你去哪里?”注意到她突然往外面走,肖伊然立刻问。
怕被她发现异样,施慈哪敢抬头,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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囵道:“我去一下洗手间,马上回来。”
听到是去洗手间,肖伊然点点头,没再多问:“那你回来的时候小心点,这里还挺大的,可别走错。”
“嗯,放心不会。”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显然,施慈还是低估了自己的路痴属性。
哪有人找洗手间都饶了两三趟的……
她无奈地想着,心情一阵乱麻步子走的也慢,无意识地盯着脚尖看,没想到就这样差点撞上不远处守株待兔的某人。
“施慈。”
猛地抬头,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和他面对面。
男人上半身依旧是那件深蓝色衬衫,领口半松敞着,陆离灯光下,连仅露出的一片肤色也被灌上奇异色块。
袖口挽的好像比之前更高了一点,随着他倚靠在墙壁前环抱的姿势,小臂肌肉线条还挺明显的,起伏有致,让看的人更加紧张。
与分开时最大的不同,大概就是——
他没在笑,甚至还有点凶。
被戳穿谎言的紧张和尴尬还没消退,她下意识攥紧了裤子侧面的边缘线:“好巧。”
顾倚霜笑得暗藏讽意:“是挺巧,你不是应该在万象城看电影吗?骗我?”
窘迫地摸了摸鼻子,她小声狡辩:“临时改变计划了……”
话音还没落,眼前便突然多了样东西。
认出是自己以为弄丢了的口红,她一惊又喜。
顾倚霜徐徐开口:“看来施小姐不仅计划赶不上变化,忘东西的本事也是一顶一。”
耳朵更烫了,她连忙把口红拿回来,声如细蚊:“谢谢。”
顾倚霜扬眉,一时间难辨真假:“说什么?声音太小了听不到。”
这人绝对是故意的!
羞耻心挠痒痒似的抓在心壁,她小心翼翼地向前走了一步,声音比刚刚大了一些:“我说,谢谢。”
“就口头谢?”不想放过她,顾倚霜逐字咬重。
被他这样看着,施慈的紧张根本数不清,揪着布料的手也开始乱动一气,更别说虚到不清晰的嗓:“那你还要什么?”
“上次说欠我的那盒泡芙,你好像还没给,怎么,也忘记了?”
泡芙……
虽然不太好意思承认,但施慈确实是真的忘了,被他这么一提醒才记起自己欠了“顾师傅”一次车费。
故意不回答他真正问的问题,她弱弱道:“我总不能现在去给你买吧?”
半面脊背离开了冰冷墙壁,悄无声息间,两人的相隔距离被不容置疑地削减。
顾倚霜勾唇,逗她的兴致更浓了:“为什么不能?怕被你朋友发现?”
算不上尤为清晰的一句话砸入耳朵,施慈咬唇,小声嘟囔:“说的好像我们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一样……”
可话没说完,身后不远处就突然传来声音:“不好意思麻烦让让!我朋友要吐了!”
随着路人的高亢声音,施慈被吓一跳,可不等反应过来给人家让道,手臂就被被一只温热的掌桎住。
稍显踉跄地被拉入一个怀抱,目送那两人火急火燎地朝更里面走去,施慈整个人都僵住了。
淡淡的木质调香萦上鼻尖,他比她高了一头,灯光辅佐而下,连影子被清晰地折在她面颊。
一呼一吸间,独属于成年男人的气息极其富有存在感,几乎是无孔不入地侵扰神经。意识到自己现在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姿势,她心跳如擂,甚至不敢抬头去看他。
耳边传来男人的轻笑,施慈只觉得连心脏都被烫到。
他幽幽启唇,没有急着收回拉她的手:“那你觉得,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