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夏》
1. 01出手相救
六月的桐城,异常炎热。
从教室外的长廊走过,阳光透过栏杆的间隙时不时地照在何月的脸上。她慢走了几步,加快步伐,细细的汗珠滚落到下巴上,摇摇欲坠。
笑闹声从女厕传来。
“娘娘腔~应该去哪里上厕所呀~”
一个男生捏着嗓子:“那还用说,当然……是女厕所了!哈哈哈哈……”
“什么呀,人妖才去女厕所,娘娘腔……谁知道是男是女。”
“这有什么难的,脱下裤子不就知道了?”
“老郭,你去脱!”
“凭什么,你不是一直对男人身体很好奇吗?大好机会,可要抓住了!”
“哈哈哈哈……”
这里至少有四五个不同的声音。
桐城高中的男厕和女厕相邻,厕所外是公用洗手池。
何月侧过头,最左侧的水龙头没有拧紧,水滴缓慢而有节奏地敲击着瓷砖。她走过去,忽地拧到最大,水声冲击到心脏,心跳砰砰加快。
开头说话的女生率先走了出来——是同班的张雨婷。三十八摄氏度的天,也只有她坚持披头散发。
紧接着,余下的两男三女也走了出来,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身上都穿着校服。
何月收回余光,双手交叠,接了一捧水,一股脑儿地浇在脸上。冰凉的自来水顺着脸颊流动,打湿的刘海紧贴着额头,一股不属于夏天的凉气从脚底钻了上来。
不屑地轻呵。
逃避的目光。
张雨婷将指间未燃尽的香烟丢进洗手池,俯身向前,眼神里自始至终都裹着威胁的讯息。
这是一场沉默与嚣张的对决。
一秒,两秒,三秒……
何月惊呼。
她的头发被张雨婷揪扯着,“砰——”地一声,整个人摔倒在地。
“他妈的少多管闲事。”她使劲地拧了下何月的脸,便起身招呼身后的同伴,“走吧,别影响咱们班学霸上厕所。”
回应她的是一阵嬉笑。
笑声渐远,黄昏的光晕笼罩着长廊,柔黄色的尽头潜藏了灰暗。那是独属于十八岁的嚣张跋扈。
眼前的光亮被大片的影子挡住,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出现在何月的视线里。
她抬头,撞上漆黑的目光,火速地爬了起来。
那只手也插回了兜里。
“魏临风,你还好吧?”她一边焦急地问道,一边去关水龙头。
少年比她高出大半个头,眼神里毫无波澜,倒是她,洁白的校服外套被地面的污水沾湿,原本整齐的马尾辫此时也松松垮垮地堆在脑后。
看上去比他糟糕多了。
魏临风点点头,没说话,也不知道是“好”的意思,还是“不好”的意思。
何月正在整理头发,无论怎么用手梳,总会遗留一撮,好不容易头发都扣进了皮筋里,又有一股高于两边。
这里没有镜子,她也失去了耐心,索性摘掉皮筋,就让头发披散开来。
她回头,微卷的发尾轻轻荡漾。
“你怎么不说话?”她语调轻快,和她的形象大相径庭。
魏临风的目光先是在她的脸上盯了一会儿,而后向下移动,何月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外套。
一块灰一块白,还湿答答的。
“哦,这没事,回去洗洗就好了。”她见他身上无伤,又说,“走吧,我们回班吧。”
“嗯。”
何月昂首阔步地走在前,魏临风亦步亦趋,连先出哪只脚,步幅该多大都和她一模一样。
安静的长廊和喧闹的教室只隔着一堵墙,几扇窗。墙内是对高考的焦躁不安,墙外是对未来的无助迷茫。
她放慢脚步,还是开了口:“魏临风,下个月就高考了,别理他们,等考上了大学,你会认识新的朋友,开始新的生活。”
“诶,你想考哪儿?”她回头问道。
迷茫的时候,想想更广阔的天地,总是能提起一点精神,告诉自己——Everydayisanewday.
魏临风跟着停下脚步,看她,眨了下眼,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差点忘了,他的声音是他最不想提及的事。何月尴尬地笑了笑,不再主动找他说话。
回到教室,铃声还未响起。
同桌郝嘉丽塞了张纸条给她——你为什么要多管闲事?张雨婷说你得罪她了!小心!!!
她侧头,郝嘉丽随意翻动课本,唯有深褐色的眼珠斜视着她,嘴里无声地说着“小心”。
一个纸团砸中何月的脸颊,尖锐的棱角划过皮肤。
抬头看过去,张雨婷坐在斜后方,离了有四五人的距离,正颠着手里的纸团,笑得意味不明。
郝嘉丽赶忙拉了拉她的衣角,急得用气腔说话:“别看了!”
铃声陡然响起,像是中场吹哨,无关输赢,只是给落后方一个喘息的机会。
数学老师,也是班主任,大踏步地走了进来,环视四周,像是要宣布什么大事。
只见他重重地放下手中的教材。
“下个月就要高考了,是骡子是马就要见分晓了……但有些同学,还不知道抓紧。”
他顿了顿,眼光对准了某处,如同老鹰捕食,尖锐冷冽。郝嘉丽紧张地抓住何月的手。
“没有人会被无缘无故地欺负,要好好想想是不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如果成绩很好,也会被欺负吗?好好想想,把心思放在学习上。班长,上课!”
“起立!”
“老师好!”
“嗯,坐下。”
这套规范化的指令并不会因为一个课前插曲而减少。在指令的规范下,每个学生都是老师手里的木偶,麻木不仁。
何月回头,想看看魏临风,给他一个鼓励的笑也是好的。
一小块粉笔头砸中了她的后脑勺,比纸团要疼,眼泪瞬间蒙住了眼睛。
讲台上,班主任拿着教案,黑板上写了一条公式和一道小题。“何月,上来。”他说。
郝嘉丽担心地看着她,倒不是怕她做不出来,而是怕她得罪了老师,被全班孤立。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张雨婷的父母在当地生意做得很大,就算班主任没有收到好处,也会上杆子巴结。
魏临风的事不就是最好的证明,他的爸爸大闹办公室又怎样,事情还不是回到了原点,甚至变本加厉。
他们聪明地选择了沉默。
阳光被云遮住,教室里的灯一排排地亮起,灯光晃眼,讲台变成了舞台,所有人都一动不动地看着何月。
还有什么事比学霸出丑更令人期待的吗?
可惜他们失算了,粉笔头的“哒哒”声流畅悦耳,何月写满了一整块黑板。
原来这道小题的答案这么长。
他们瞬间读懂了老师的心思——他在针对一个好学生。
有时候,最纯净的眼睛也可以装满世故和圆滑。
画上句号,放下粉笔。
班主任看着满黑板的字,不情不愿地在“标准答案”的末尾处打上一个勾,又不甘心似的在勾的尾巴上点了一个短短的顿号。
“下去吧,以后上课好好听讲。”
何月坐回座位,她学过几年舞蹈,坐下时总是坐得端正笔直,但看在旁人眼里,这是一种挑衅,仿佛在说,我的聪明与生俱来。
“还有,何月,从明天开始,穿夏季校服来上课。”班主任把“夏季校服”四个字咬得极重,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搞特立独行是吧,你以为你这么穿很好看吗?知道的知道你在过夏天,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过冬天!”
何月确实穿着一身运动服式的秋季校服,和穿着白色短袖衬衫、紫粉色格子裙的郝嘉丽形成鲜明对比。
“也不要以为你成绩好就很了不起,有很多成绩好的学生骄傲自满,临门一脚,结果考了个大专,又要复读,又要再来一年。”
他恨铁不成钢般地举起食指,指着何月:“我看你现在的状态,就会成为下一个!”
他像个判官,给她定下了未来。这下连郝嘉丽也不敢看她了,低着头,记着莫须有的笔记。
上课时间因为这段插曲变得更加紧凑,铃声响起时,班主任还在奋力讲解最后一题。
坐在靠近喇叭位置的同学快速关掉开关,铃声戛然而止。
还有一个月了,每个人的心中都躁动不安,有人生怕错过最后的押题,和别人拉开了差距,自然就有人早早地放弃这场战役,恨不得每一分每一秒都不要待在学校。
但今天出了奇,没有椅子拖动的声音,更没有匆忙的脚步声,每个人都安分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班主任浓重的地方口音和窗外乱七八糟的脚步声交织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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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何月隐隐觉得不安。
终于说完了。
终于走了。
终于放学了。
她抱起早已收拾好的书包,迫切地想逃离这个地方。
“去门口拦住她。”
张雨婷的声音!
何月跑向最近的前门,才两步,后领便被人一把扯住,于是转身,将手中沉重的书包毫不犹豫地砸向对方。
完全没有预料的王兰被砸得晕头转向,手一松,给了她逃跑的机会。却不想,她刚跨出一步,就和赶过来的张雨婷撞了满怀。
此时前后门都有人把手,何月又被前后夹击。
她回头看向郝嘉丽的方向,哪里还有人影。
全班除了她,也不会有人敢和张雨婷正面对抗了。
“你要干什么!”她质问道。
张雨婷似笑非笑:“干什么?你们说……干什么?”一双丹凤眼阴冷无比。
王兰:“当然是干你了,臭BZ。还敢跟我们婷姐横。”
她扯住何月的头发,何月不由地仰起头。两个巴掌打在脸上,耳朵顿时听见嗡嗡声,仿佛有无数只蜜蜂飞来飞去。
“滚开,有什么冲着我来!”少年略暗哑的嗓音像迫切冲破牢笼的小兽所发出的嘶吼,所有人都回头看他。
此时,同学已走了大半,剩下的都是些平日和何月处得不错的人,他们被拦在教室里,目睹着这一切。
“操,这小子不是娘娘腔。”说话这人叫丁勇,比他们低一届。
不止他,所有人都感到惊讶。
像是找到了真理,躲在角落里的郝嘉丽突然有了勇气,她说:“对,你们找魏临风,是魏临风一直骗你们!”
诧异,混乱。
王兰不知不觉地松了手,何月再次抓住机会。
“王兰!”张雨婷对她使了个眼色。
何月瞬间被扑倒在地。
咚!
大理石的地面仿佛在颤抖。
是真疼啊。她咬紧牙关。
王兰骑在她身上,这次她放聪明了,双手使出吃奶的劲儿,只为了钳制住何月的手,以防她再有小动作。
胜利者扬起得意的笑容:“婷姐。”
张雨婷招招手,守门的同伴扑了过来。
何月害怕地闭上眼,等来的却不是想象中的拳打脚踢,而是对她衣服的撕扯。
不要!
双目睁开,眼底是两抹残破的血色。羞耻与愤怒淋漓尽致地展现在她的脸上,她将下唇咬破了,也不让自己发出求饶的声音。
“靠,把她摁住!”
敌强我弱中,抵抗成了一场笑话,无助感像是八爪鱼贴着心脏,每一个触角都穿透了五脏六腑。
教书育人的学校,求知问学的课堂。太可笑了。
何月浑身颤抖着。
“张雨婷,你疯了!”
“等老师来了,你就完蛋了!”
“怎么办,怎么办!”
从没亲眼见过这么暴力的一面,情急之下,有人发出声讨,有人保持沉默,也有人低声哭着,好像受伤害的人是他。
而真正想要去救人的只有郝嘉丽和魏临风。
两个称不上勇敢,也没有力量的人合力挣脱阻拦,却也在跑过来的那刻,看到了何月最糟糕的一面。
那双修长的腿上长满了像鱼鳞一样的花纹。
“不要过来!不要看!”眼泪顷刻而出,她用着最坚硬的语气说着最无助的话。
她不怕被欺凌,但她害怕看到别人眼中的失望和嫌弃——那是被抛弃的前兆。
王兰早就吓得从她身上起来,不停地拍打屁股,仿佛粘上了不干净的东西。
校服裤被扔在一边,顾不上此刻的裸露,何月用手试图遮挡腿上的丑陋。
张雨婷在短暂的愣住后,又将魔爪伸向她的上衣。
“那里应该更精彩吧。”她心想。
许是何月放弃了挣扎,上衣被很轻易地扒掉。里面是夏季的短袖校服,没有更彻底的暴露,但两条胳膊和腿如出一辙。
郝嘉丽惊在了讲台上,那里离何月只有一步之遥,她跨不出去。
是魏临风毫不犹豫地脱下自己的上衣盖在了何月腿上。
无意间,他撞见那双眼睛。
心里咯噔一下。
是失神还是失望?黯淡得像是撒了一层灰。
2. 02刺破等级
教室静悄悄,张雨婷万物主宰般立在那儿,俯视。
魏临风斜视过去,如同一支利箭,试图刺破固化的等级。
她心一滞,抓住桌角,少年终究是少年,一点变故就乱了心神。
旁边的抽屉里塞了件校服外套,魏临风抽出来,裹住何月的下半身,将她打横抱起。
张雨婷不爽,拦住去路。
魏临风抬脚,踢中她手下的桌子,桌椅乒乓,倒了一地。
冷眼看她:“滚。”
声音不大,却让她心一抖。
被拦在教室一角的几人,找到机会,推开阻拦者,风一样跑出教室,去寻求老师的帮助。
王兰:“他们去找老师了!”
张雨婷不甘心地最后瞪他们一眼,诉说着“后会有期”的决心。
在这场实力悬殊的对抗中,强者的提前离场改变不了他们惨败的事实。他们被命运推搡前进,挣扎或是放弃,是他们唯一可以决定的事情。
医务室门口,医生正隔着围栏,和体育老师模样的人聊天,见到魏临风的样子,愣怔,又看到他怀里的女孩,赶忙跑过去,引导他将何月放在病床上。
医生拉上帘子,魏临风犹豫地想要进去。
“那边柜子里有衣服,去穿上。”医生匆匆说完,隔开何月和他。
不一会儿,医生拿出两件校服,道:“你的吧?拿着。”她把魏临风手里的白大褂抢走,再次走进帘子里。
魏临风穿回自己的衣服,口袋里的手机响起,他走到门外接电话。
“喂。”
“还在学校?不是说晚自习取消了吗?”
“嗯,有点事。”
“哦,那你什么时候能过来帮忙,我正缺人。”
“明天吧。”
顿了顿,“魏临风,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
“你在学校惹事了?”
“……”
“明天把退学办了。”
“这么快?”魏临风眼神闪了闪,“好。”
“嗯,挂了。”
他收好手机,对面恰好是学校的塑胶操场,几个少年和老师组队打球,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少年小看老师们的实力,没能及时看穿他们的计谋,最后以完败收场。
他收回视线,走回室内。
医生似乎等了很久,抱着胳膊,和他的视线相撞,她问:“你们哪个班的?”
“她没事吧?”
“她没事。回答我的问题。”
魏临风走向病床的位置,这个问题,他不好回答,说与不说应该取决于何月。她要是不愿意说,他也不会说。
帘子没拉严实,能看见何月穿着白色棉袜的脚,他走近,手放在帘子上,正要拉开,何月一把扯住,道:“我的书包落在班级了,你能帮我拿过来吗?谢谢。”
书包?他想到当时她身边确实有个书包,拉链似乎还坏了,里面有几本书层层叠叠地露出头。
他点头,道:“好,很快。”说完,转身跑走,怀里少个人,跑起来轻松不少,原先五分钟的路程,三分钟就到了。
教室外站了一圈人,不服管教的人贴墙而立,松松垮垮地做着最后的抵抗,另一些同学中,有的哭哭啼啼,有的侧头跟老师说着什么。
魏临风扫视一圈,张雨婷不在。
有个同学看到他,指着他,说:“万老师,就是他。”
万木春抬头,少年瞥他一眼,便进了教室,样子可真不像学生口中英雄救美的英雄,倒像个惹不起的社会青年。
这事,魏临风是当事人,万木春板起脸,随他身后走进教室。
“魏临风,你站住,何月呢?”
魏临风蹲在地上收拾书包,万木春看出那是个女孩的书包,又说:“你们班主任吃饭去了,等会儿就会来,你要是不想跟我说,就留下来跟他说。”
这话成功让他停下手中的动作,他回头,眼神里始终含着冰,说:“张雨婷。”
张雨婷?
就三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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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木春知道他说的是谁,他已经从学生们七嘴八舌的话里捋出重点,但……靠着八年教龄,他勉强解读出这三个字背后的含义。
他也早听人说起,张雨婷她爸给他们班主任塞过红包。
魏临风收拾好书包,起身要走,万木春拉住他,说:“你跟何月说,别害怕,老师会跟她父母联系,如果不想来,可以在家里休息几天。”
“谁的父母?”
“嗯?哦,他们的父母,每一个人,包括何月,也包括张雨婷。”他像是汇报工作一样,给这个少年解释着。
“好。”像个领导。
魏临风在楼梯上飞奔,最后五六节台阶直接跳过去,如果不是和老师多废话了三句,他早就该到了。
他心里莫名着急。
远远的,魏临风看到医生向他招手,跑近了,才听清楚——“喂,她刚走,快跟上,我在给你们老师打电话!”
脚步加快,他冲出校门,左边还是右边?
他的脚在地上左右不定,突然看到右方拐角的白色衣角,他跑过去,悄悄跟在身后。
白大褂长至膝下,小腿上的鱼鳞纹遮不住,何月尽量贴着墙行走,墙头的叶子在地上留下斑驳树影,一块黑一块白都比她本身的皮肤好看。
有几个学生打闹着从她身边经过,她浑身一抖,缩在墙边,不住地往下拉扯衣服。
根本没用。
马路对面是一排商铺,人比这边多,也热闹,她抬头看了一眼,好像有人在看她,还很多。
怎么办?
跑吧。
她脑子里只有这一个念头,快跑,快跑,跑回家就好了。
于是,她跑起来。
魏临风一直与她保持五米左右的距离,看到她跑进小区,目送她跑上楼。他站在单元楼下,仰着头,阳光洒在他的眼睛上,一道橙光,他眯起眼。
疼。
眼睛疼,脖子也疼。
这就是仰视吗?
这滋味可不好受。
3. 03三口之家
何月躲在卧室里。
饭点时,弟弟何浩来敲门。“姐,吃饭了。”
何月不饿,却不敢说不吃。
阿姨把最后一盘菜放到桌上,何浩见何月没来,打算再叫一遍,刚站起半个身,何月姗姗来迟。
“真是,姐,你吃个饭也要三请四邀?”何浩在文才读高二,吃完饭还得去上晚自习,一想起他姐马上要脱离苦海,迎向新生活,他就觉得自己格外苦逼。
何月低头坐下:“对不起。”
坐在主位的何爸瞥向何浩:“怎么和你姐说话的。”
何浩撇撇嘴,自觉自己这话没毛病,又懒得跟他爸争论,扒了几口饭,就说吃饱了,抱着书包说要去上课。
何妈忙道:“急什么,还早呢,再吃一点,你吃这么一点怎么行。”
何浩摆摆手,道:“走了走了,今天老班让我们提前去。”
何浩走后,餐桌无人说话。何月用筷子捡起米粒,一颗一颗地吃,她是真的没有胃口。
长久的沉默后,何爸出声:“你在学校怎么样?”
何月以为自己出现幻觉,她盯着何浩的位置半晌,才确信那里没人,才明白过来这个问题在问自己。她说:“挺好的。”
又是沉默。
何爸喝下最后一碗汤,放下碗勺,胳膊撑在桌沿上,说:“那就好。你也成年了,以后考上大学,走向社会,都要学会自己处理问题。”
何月知道他别有所指,回道:“嗯。”捏筷子的指头却紧了几分,眸光下垂,心里的滋味变成碗里的米粒,被她艰难地咽下去。
好不容易吃完饭,她回到卧室。
学习资料留在教室,书包也……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
她伸手去拿收纳盒里的本子,一旁的手机亮起来,似乎亮了有一会儿。
这是何浩用过时的手机,她平常用不到,就塞进书本里,时间久了,她自己都忘了自己还有一部手机。
屏幕上是一串陌生号码。
知道她手机号的人不多,但想知道,也很容易,何月不知道在期待什么,既没挂也没接,等界面消失,出现更为亮堂的壁纸,她才发现同一个号码,五条未接来电。
第六个电话来了。
她紧张地滑动绿色虚拟按键。
“喂,月月?”是郝嘉丽。
何月心里有惊喜也有失落,小声道:“嗯……”
郝嘉丽为她终于打通电话,并且确认没有打错而呼出一口气。她说:“月月……”
好像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话,她顿了很久,何月颇有耐心地等她。
有个温柔的声音在为郝嘉丽打气,何月猜想可能是她妈妈吧,印象中是个爱笑的阿姨,和何妈很像,听说她也来自南乡市。
郝嘉丽提起一口气,道:“月月。”
何月把耳朵凑得更近。
“对不起,我那天……都是我的错,我没有站在你身边。”
电话那头传来抽泣声。眼睛有些酸涩,何月想跟她说没关系,喉头一紧,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支离破碎的声音还在继续——“对不起,我当时,很害怕,我觉得,觉得,你是女生,又那么得老师喜欢,我就,就,以为他们不会怎么样……我没想到……对不起,你别和我绝交,好不好?”
鼻腔里发出一声“嗯”。她理解郝嘉丽的害怕,如果不是魏临风,不是快要毕业了,她也不敢。
“这事错在他们,跟我们没关系,不用自责。”她柔声道。
郝嘉丽眼睛发亮,抹掉眼泪,道:“嗯嗯,老师说一定会处理,我爸妈明天就去找老师,一定可以还你一个公道。你在家好好休息,从明天开始,我会认真记笔记,你放心,一个字都不会差。”
何月的嘴角终于上翘,沉默的委屈由此泛上心头,这是一个机会,她想跟她说说话。
“一放学,我就去找何浩,拜托他帮我把笔记带给你……”
后面说了什么,何月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她只知道郝嘉丽提到两个字——何浩。
他们都偏爱的何浩。
“我没事。”闷声闷气地说出三个字,何月匆匆挂断电话。
她不怪郝嘉丽,她是怪自己自作多情。怎么会觉得有人喜欢自己呢?一个长了鱼鳞纹的怪物。
何月放下手机,拿出橘红色的日记本,皮质的封面上有一块污点,她用纸擦了一遍,淡了许多,又继续擦,越擦越用力,擦到指背发疼,指尖在食指上抠出一弯月牙,她还在擦。
窗外,蝉鸣热闹地挤在一起,此消彼长;对面,家家户户灯火通明,欢聚一堂。
豆大的眼泪滴在手背上,夏夜太凉,她起身,隔着模糊的视线关上窗,拉上窗帘,关灯,缩进被子里。
安慰自己:睡一觉就好了,睡一觉,Tomorrowisanotherday。
//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先是在同学的窃窃私语声中惊醒,然后看到父母冷眼相对,她拼命摇头,一晃神,就看到何浩和郝嘉丽站在一起有说有笑,看到她时,像看到污秽,反手捂住嘴,对她指指点点。
她转身跑远,浑浑噩噩地撞到人,一抬头,听见魏临风说:“你是谁?”
你的同学,何……
他为什么要记住一个同学的名字……
她抱着头,蹲在地上,怎么都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阿月。”
脚下的虚无变成松软的沙滩,奶奶的鞋踩在地上,黑布裤,围裙,戴着金戒指的手……
视线向上,在看到笑脸的时候,奶奶转身离去,“阿月,该回家吃饭了。”
声音飘渺,何月站起来,急忙喊道:“奶奶!等我!”
伸手本该触碰到的后背化为乌有,梦碎了,何月醒过来,身体还像在梦里一样颤抖,她裹紧被子,眼下有一滩水渍。
这个梦,太可怕了。
梦与现实模糊不清,真实感缠上四肢,手脚冰凉,唯有心脏剧烈地跳动,将她拉出漩涡,感受到身下真实的柔软。
心脏慢慢平静,她心有余悸地探出头,看一眼时间——才睡了三个小时。
眼皮疲惫地下滑,她本以为会很快入睡,结果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睁眼,困,闭眼,清醒,睁眼……如此反复,天也亮了。
何爸的咳嗽声,何妈细心的叮咛,何浩匆忙的脚步,他们从她门前经过,吵吵闹闹,直到一个接一个地出门,才真正安静下来。
何月坐起来,厚实的窗帘遮住所有光芒,卧室里如同黑夜,她的手碰到胳膊上的皮肤,搓一搓,无能为力地拉下袖子。
皮肤病,这辈子都治不好。
九点,吸尘器开始工作,阿姨打开何月的房间,今天怎么没拉开窗帘?她心里嘀咕,摸索门边的开关。
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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哒。突然出现的光让何月眯起眼。
阿姨提着吸尘器进屋,被她吓了一跳,道:“你怎么没去上学?”
从高中开始,她不在家吃早饭,每天都会提前一个小时到班级背书。
何月不知道怎么解释,吞吞吐吐地说:“嗯,请假了,不用太早去。”
阿姨不疑有他,这孩子向来懂事,做不出出格的事,估计是快高考了,想放松一下。
于是告诉何月早饭在厨房,她先去打扫别的房间。
阿姨走后,四肢渐渐升温,发麻,酸涩,双脚着地时,感觉不到地板的存在。
何月费力起身,下一秒扑到书桌上,桌沿把肋骨撞得生疼。
她忍着痛拉开厚重的窗帘,阳光倾泻而下。推开窗,热浪扑面而来,深吸一口气,驱赶体内的寒意。
她想要和阳光融为一体。
桌上的手机闪了闪,何月恰好低头。
犹豫片刻,她打开手机,不是未接来电,而是一条短信,来自同一个陌生号码。
“好消息!张雨婷他们被领回家了,班主任换成万老师了,讨厌的人都走了!”
随信附图:偌大的班级里空了几个位置。
何月眼尖,发现魏临风的位置也是空的,她回拨电话,反应过来时,电话已经被接通。
对面是琅琅的背书声,郝嘉丽刻意降低音量,声音听上去陌生:“喂?”
何月觉得自己很卑鄙,明明讨厌别人把自己当成工具,现在她也成了这样的人。
“魏……”她微微摇头,“没事,你上课吧。”
不等对方反应,她挂掉电话。
窗前的绿叶将阳光切成碎金,黑色的手机屏上倒映出何月的脸——真难看,丑死了。
手机倒扣在桌上。
洗漱过后,她去厨房吃了半碗粥,阿姨打扫完房间,来问她中午想吃什么。
何月摇头说不用那么麻烦。
他们从不在家吃午饭,她随便吃点什么垫垫肚子就可以了。而且,她记得阿姨今天要回家一趟,晚上才能回来。
果然,听到何月说不需要,阿姨松了口气,道:“我家里有点事,得回去一趟,你一个人可以吗?”
“嗯,我没问题。”
“要是有什么事,你就给我打电话,我回来也快。”
“好,谢谢阿姨。”
“谢什么,这都是我应该做的。”阿姨笑着说。
阿姨走后,家里彻底安静下来,何月回到房间,无事可做,拿出一张白纸,在上面写写画画,待写满整张纸,笔尖戳在纸上不动了,最后烦躁地在上面画叉涂黑,直到划破纸张,才随手夹进本子里。
烦,脑子里全是不好的念头。
不一会儿,眼泪流下来。
“莫名其妙,有病啊。”她自言自语,在袖子上抹干眼泪。
手机上有能消磨时间的小游戏,或许能转移注意力。
她打开手机,竟然又有一条未读短信。
“你是问魏临风吗?他今天办了退学。不过有同学在饭馆看到他了,我正在问地址。”
退学?
下个月就高考了,现在退什么学?
他疯了吗,念个大专也是好的呀!
杂乱的鸟鸣在枝头耀武扬威,何月熟练地按下一串数字,响了两秒,迅速挂断。
紧张感包裹住她,刚刚差点就要露馅了。
4. 04意料之外
手机屏幕暗了又亮。
何月揉揉眼,紧张地睁大眼睛。
他,他发现了!
怎么办!
许久没接,电话被对方挂断,紧接着是一条短信:
“在家吗?把书包给你。”
她趴在桌上,看向窗外。
穿着宽大T恤的少年正仰着头,树影斑驳,他时不时地眯眼。
心跳顿时如雷,他为什么会知道她家?
何月跑出房间,来到玄关时,却慌张地来回打转。
想了想,她又跑到阳台边,猫在窗帘后面向下探望。
魏临风不再仰头看,而是低着头把玩手里的书包,一会儿拎一拎背带,一会儿又拎起书包上的提绳,仿佛在给书包称重。
等了一会儿,他再次抬头张望,一眼瞄到窗帘后的何月,他抬起胳膊,冲她挥手。
何月的心跳漏下一拍,欲盖弥彰地拉上窗帘,半透明的白色布料抖来抖去,这下想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也不成了。
她返回卧室,打开衣橱,对着里面和校服差不多的衣服犯难。
时间紧急,不如闭上眼拿到什么就穿什么,然后放下干净利落的马尾,发梢微卷,垂在肩下,是据说某人喜欢的样子。
匆忙跑下楼。
魏临风站在门外,高级的电子大门是一道屏障,保护楼里的一类人,阻挡楼外的另一类人。
门开了,女孩在遮阳的圆顶门檐下,微微喘气,白皙的肌肤透出健康的红色。
魏临风想到自己一身臭汗,向后挪一步,把书包递上前。
今天是高温天气,少年的脸上挂满汗珠,黑色的衣服上有一大片湿迹。
一个“谢”字含在嘴里半天,何月没有接书包,而是说:“你要不要到我家喝口水?”
为了不给他拒绝的机会,她快速打开门,站在门边,像个小媳妇。
空气中的草木香沁人心脾,鬼使神差下,魏临风走进大门,跟着她上了二层,换了鞋,再清醒时,他已经坐在了皮质沙发上。
一杯鲜榨的橙汁,一盘车厘子,四十二寸的液晶电视也打开了。
何月熟练地按着遥控器,问道:“你平常看什么?”
“我,不看电视。”他有些不自在,身上的T恤是地摊货,二十来块,屁股下的沙发看上去价值连城,头上还有一盏亮晶晶的水晶吊灯,前些天他去家具市场看到过一盏类似的,他当时怎么想来着?
“哪个傻逼会买这玩意儿?擦灰都得擦死了。”
他在裤子上擦干手心的汗,腰杆挺得笔直,样子说有多怪就有多怪。
何月也不爱看电视,随便选了部电视剧点开,心里盘算着要不要主动跟他道个歉,毕竟昨天是她骗他。
电视机上出现一男一女吵架的情景。
她把橙汁递给他,端起果盘,自己吃了一个,又把剩下的递给他,眼睛一直盯着电视,踌躇良久,道:“那个。”
魏临风:“我……”
魏临风:“你说。”
她放下果盘,真诚道歉:“对不起,我昨天不应该骗你,还害得你今天特意跑一趟。”
他不由地皱起眉头,语气不善,道:“跟你没关系。”
“哈?”
意识到自己态度不好,魏临风恢复平静,道:“起因在我,跟你没关系。”
哦,原来是这个意思。
何月扯起嘴角,想要给他一个笑,但那个笑容太难看了,更像是马上就要哭出来。
“你别,别有太大心理负担,这件事我们都没有错,错的是他们,他们也受到该有的惩罚了。”她说。
魏临风看向那双红肿的眼睛,道:“你哭过。”
被说中,何月一瞬收起笑容,顿了顿,笑道:“正常情绪嘛,没什么的。”
魏临风:“对不起。”
继续笑道:“你不用跟我道歉,挺奇怪的这样。”她做这些的本意又不是让他对自己产生歉疚。
“就算换成别人,我也会这么做。”她补充道,“再说,人活着,总会有点挫折。”
少年低着头,静静坐着。他想,也是,对于能住得起这种房子的人来说,那样的事情还不足以击垮她,人生的历练而已,受了伤还能回家。
尴尬油然而生,如同一条冰冷的蛇钻入骨里。他们像是分属于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却被刻意地摆放在一起。
电视上,男女主角已经演到和好如初那幕,两个玉雕般的人在雪天相拥,温暖且美好。对于他们来说,烦恼的只是“我觉得我爱你比你爱我要深”,可对目前的他来说,这样的烦恼太过于奢侈,他难以认同这是一种烦恼。
真是越发不自在了,他与这里无一处是匹配的。
在发觉自己的到来是多此一举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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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速而小声地说道:“家里还有事,我走了。”
几乎是落荒而逃。
鞋子就在地上,他换好鞋,想要把拖鞋放回鞋柜里,何月瞬间抓住了他的手腕。
不知道是不是室内温度太低的缘故,女孩的手冰凉,魏临风心里打了个颤。
他看向何月,那双明媚的眼眸里似乎在诉说着什么。
只见她开了口:“我听说,你退学了?我可以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问起这件事,魏临风不好回答,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他的沉默让尴尬无处遁形。
何月知道自己很唐突,但又不得不说:“不到一个月就高考了,这时候放弃很不划算,再坚持一下吧。”
听上去不像是规劝,倒像是哀求。
知道她是好心,但很多事不是几句话就能解决的。魏临风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过了会儿,还是违心地点下了头。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何月像是放下了一桩心事,露出一个还算自然的笑,然后不动声色地拿走少年手里的拖鞋,伸出小指,道:“一言为定。”
再善意的谎言也要有度。他侧过脸,没有同她拉勾,而是小声回道:“一言为定。”
何月只当他是不好意思,开了门,和他挥手道别。
才走到小区门口,魏临风便又大汗淋漓,他胡乱擦掉脸上的汗,心里琢磨从这儿到大市场要怎么走,得去问问二手空调的市价。
这时,一个男孩从他身边路过,男孩和他一般高,穿着篮球服,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手舞足蹈地和他父亲探讨着什么。
不出意外,是篮球明星之类的吧。魏临风有些羡慕地笑笑。
在父子俩身后,一个保养尚好的女人撑着伞,不紧不慢地跟着,明明是个令人心烦意燥的大热天,却也能保持温柔的笑容。
他感到惊讶,眼前的笑竟和记忆里的笑渐渐重合,变得密不可分。
“喂!看什么呢!”篮球砸向魏临风,他偏过身子,篮球与之擦肩而过。
撑伞的女人赶紧拽住男孩的衣角,忙向魏临风弯腰道歉。
“妈!你道什么歉啊!你刚才都没看到……”男孩急切地解释道,他也知道母亲性子软,于是转头寻求父亲的帮助,“爸!”
魏临风无意惹事,没留下只言片语,就快步离开了。
5. 05蔷薇花开
何浩回到家,第一时间发现不对。他一边换鞋,一边嘀咕:“真是的,都跟阿姨说了几遍了,总是忘记打扫完卫生,再把照片放回去。”
他从鞋柜里拿出相框,放回柜子上。
何妈:“阿姨打扫卫生不容易,下次不许说了,知道吗?”
“知道了,我私下吐槽一下嘛,阿姨在我肯定不说。”
何爸看一眼,道:“收起来就收起来吧,这照片也有年头了,等你姐考完试,我们重新照一张。”
何浩偷偷对何妈撇嘴。
何爸看见,问:“你有想法?”
“我能有什么想法啊,我也早就说重新拍个一家四口的,是您老人家生意忙,一直推一直推,幸好姐没带什么朋友回来,不然还以为姐是你俩领养的。”
何妈拍他胳膊,道:“别胡说。”
何爸:“臭小子。”
何浩嘻嘻笑笑地回到房间,放下书包和篮球。今天他们和桐中有场篮球友谊赛,打得很过瘾,下场后,趁爸妈没注意,他还收到件礼物。
他打开书包,拿出那份礼物——一个平平无奇的本子,翻开一看,脸色惨绿,怎么会是……笔记?字迹娟秀,版面整洁,但怎么看,它都只是一本记了少许笔记的笔记本!
莫非她拿错了?
再仔细去看笔记的内容,这才发现里头全是涉及文科的知识点,而他是个理科生。
原来是给他姐的!
何浩:“……”白高兴了。
他走去何月的房间,这个点她在学校,于是直接打开门。
听到声响,何月惊讶地回头,两人皆一愣,何月率先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哦……我们上午有篮球赛,在你们学校打,然后,有个女生,把这个给我,是给你的。”
他走过去,何月迅速合上日记,见到他手里的本子,瞬间明白——那是郝嘉丽的笔记本。
何月:“哦,我知道了,谢谢。”
她想要拿走本子,何浩用力捏住,又问:“姐,你今天怎么没上学?”他之前听说桐中有些人不好惹。
沉默一会儿,她道:“学校没什么事了,我觉得在家复习也一样,更安静。”
“哦。”没有被欺负就好。他松了手。
关上门后,何浩边走边嚷:“爸,妈,姐在家!”
何妈跑来问怎么回事,何浩重复了何月的回答。这时,何爸拿着份报纸,也过来,斥责道:“在家就在家,你嚷嚷什么。别打扰你姐复习。”
“知道了,偏心眼。”
何爸用报纸打他头,没好气道:“你也给我看书去,别整天想着打篮球,考大学才是正经事。”
何浩撒娇:“妈,你看他。”
何爸作势打他,他撒腿跑去书房,矫健的身姿晃出虚影,道:“妈,好好管管。”
何妈也不帮他:“少贫,听你爸的话,好好学习。”
隔着木门,何月听见他们的谈话,手上的笔记本垂下。
还是再找机会给吧,现在出去会煞风景。她想。
中午,为了庆祝何浩比赛取胜,他们决定出去吃,何月搬出复习高考的理由,没有跟去,何浩想再劝劝,难得一家人一起吃顿午饭,少看一会儿书又影响不到实力。
何月晃了晃手里的笔记本,无奈笑笑。
何爸也认为此时学习更重要,打着眼色,让何妈把他拖走。
何浩一走,空气都似乎懒得震动,太阳懒洋洋的,树叶沉甸甸的,何月窝在椅子里,抱着腿,低头屈膝。
笔记本里的内容,她早熟记于心,本想借机给何浩,临时成了拒绝的借口,又没给出去。
树叶一抖,阳光刺眼,她低头埋进臂弯里。
书桌上的笔记翻开到中间的空白页,阳光正在偷看夹缝里的粉色信纸。
称呼是浩,落款是嘉。
正文书写着一个女孩对一个男孩的爱慕。
而在旁的橘色日记本也摊开了,最新一页写道:
“今天,他来找我,但与我无关。他为他的歉疚而来,我却期盼他是为了他自己而来。”
光束透过树叶照进窗内,在她额前留下一片金黄。
没了人,没了声,心跳清晰,心里的乱无法忽视,她苦撑着。
“我不应该要求太多。爸妈没有丢弃我,还让我有了别人梦寐以求的好生活;郝嘉丽帮过我很多;何浩把我当姐;魏临风……他特意来看望我……他们都很好,我的生活比太多人都好……”
似乎是平静了。
窗外的树叶颤一下,一滴水珠从叶尖滑落,滴到窗纱上,凝成晶莹剔透的团儿——她的大腿上也有眼儿,但并不晶莹剔透。
手摸向抽屉——那里有把工具D。
你见过蔷薇花开的样子吗?
红艳艳的花朵在鱼纹上绽放,溪流缓缓而下,在指尖生根发芽,在足下汇聚成河。红色的河流,刺骨的河水,踩上去,痛感短暂地压倒烦乱。
是不够的。
花朵越开越艳,一朵接着一朵盛开。
红色胀眼,意识混乱,这下真的平静了。
//
市第一人民医院。
一个脸色苍白、目光呆滞的女孩躺在洁白的病床上。她看天花板看了快一个小时,如果没有眼角突然滚落的泪水,与毫无生气的娃娃别无二样。
“这个小姑娘,什么情况?”
隔壁床新搬来一个老人家,两条腿都打上了石膏,也不妨碍她八卦了整个楼层的病人。
与她搭话的是隔壁病房一个病人的家属,她瞥了何月一眼,凑到老人耳边,小声说道:“自S,你看她手腕。”她努努嘴。
何月的手腕上有几道浅浅的疤痕,准确说,她不是自S,她是自Can。
“啊?”老人回头瞄了一眼,“看着挺正常,怎么这么想不开?”
“现在小孩,难养哦,哪像我们那时候,能吃饱饭就谢天谢地了,还能有心思想别的?”
“也不能这么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何月闭上眼,泪水从眼角流向发丝,内心里的负面情绪被持续放大,悲伤占领了整个情绪系统。
她像是沙漠里迷了路的旅客,渴望水,渴望生命,渴望希望,但希望如同泡沫,只需一点力,就轻易戳破,不复存在。
泪水越流越多。
她开始痛恨这样的自己。
矫情、恶心。
是不是死了就不用想那么多?是不是死了就不会打扰到别人?是不是死了,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诸如此类的想法在脑海里扭打成团,分不出胜负,可内斗,哪里说得清胜负,除了痛苦还是痛苦。
她不由想起昏迷中,偶尔清醒时听到的谈话。
“没跟阿浩说吧?”
“没,怕影响他下午上课,没敢提……幸好你先回家,不然……”
“别说了。”
“唉,怎么会这样……”
“……”
“要是当初没生下她就好了。”
“事情已经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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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别再说那些不可能的事了。”
“你也别说我,你不是这么想的?”
“……”
“你别忘了,是你坚决要把她丢给你妈养。”
“我还不是为了……行了,都别提。”
“现在怎么办?”
“你别跟阿浩说漏嘴就行。”
……
何月深深提起一口气,从肺部到鼻腔都是凉的。皮肤疼,胃疼,心也疼。
何妈来给她送饭,看到的就是一具没有表情、要死不活的rou体。她心里闪过厌烦,脸上勉强微笑,道:“阿月,吃饭了。”
何月希望自己能够蠢笨一点,这样就不容易解读出被掩藏的信息。
其实这种“厌烦”,她见过,当何浩做出不被赞同的举动时,他们也会“厌烦”,甚至暴怒,但她和何浩不同。
何浩不会被丢弃,可她不一定。
何月笑笑,没有唇色,笑得难看,何妈心疼地摸摸她的头发,道:“不想笑就不要笑了,先吃饭。”
何妈厨艺不好,带来的饭菜都是在外面买的,特意说了何月的情况,保证所有菜品健康又可口。
何月看到西红柿炒蛋,拨到一边,突然问:“我可以回家吗?”
她不喜欢医院的氛围,也不喜欢被陌生人打量。在医院,她连块遮布都没有。
何妈紧张:“怎么了?是不是……”她也发现隔壁床总偷偷打量她们,于是又说:“我跟医生说,帮你换个病房?”
病房……病……好难听的字。
何月摇头:“想在家……看书。”
何妈松口气:“我明天帮你把书都带过来。”
提也不提“回家”的事。
何月明白,何浩在家,她这样,解释不清,只好点头。
何妈见碗里的西红柿还有许多,道:“先把西红柿吃了,对你……有好处。”
“……”她一直盯着碗里的饭菜,“嗯。”
吃完饭,何妈叫她好好休息,还把家里的手机带过来,方便彼此联系。
本想再多嘱咐一些,不想一看时间,不得了,她得赶紧回去上班!于是在病房里跑起来,鞋跟踩着光滑的地砖,响得让人心烦意乱。
何月恢复开始的样子——脸色苍白、目光呆滞,只不过这次多眨了几下眼。
一安静,回忆就无法停止。
曾经被她无意听见的内容,不管是上个月的还是几年前的,全都滚滚而来。
“这孩子,养不熟。”
“阿浩才是我们何家的希望。”
“好端端的,怎么就发烧了,单位刚发了任务,我都不知道能不能请到假。”
“家长会,你去吧,正好跟阿浩不是同一天,我公司那边挪不开身。”
“学校也是,搞什么誓师大会,非要家长去。我后天出差,你去吧。”
“我不赚钱,全家喝西北风?学校真能想。”
……
滴滴滴滴……
救命声响彻楼层。
“医生!快点!”老人家以一种奇异的姿势,钳制住何月的双手,不让她用输液管的针头戳自己。
“哎呦,我的腿呦!”
护士来了,医生也来了。
何月万幸无事,但老人家却被推走——那双腿需要重新固定。
最不想打扰到别人的人再一次打扰到旁人。
护士控制住她,意识再次模糊。
迷蒙中,她想,是不是离开了这座城市,大家才会更好?
6. 06人间烟火
盛夏街头,热闹非凡。
马路边,烤串的香味一缕缕地钻入鼻腔,胃里止不住地翻腾。
何月垂头丧气地立在路边,任由路人或怜悯,或不怀好意地打量她。
隔着浓烟和人群的另一边,一位少年正被他的老板训斥。
少年:“嗯。”
老板:“哎呦喂,小子,吃罐头没刀啊!”
有客人喊道:“老板,再来十串腰子!”
老板回头,堆起笑脸,吆喝:“好嘞,十串腰子,马上好!”转过脸,面对男孩时,脸色一沉,道:“大点声,我这是开门做生意,不是叫你来绣花的。”
“嗯。”声音依旧清冷,与热火朝天的烧烤摊格格不入。
老板不满道:“啧,大声!”
少年抬起下巴,喊:“知道了!”声音隐隐有盖过噪杂之势。
老板满意了,竖起大拇指。
“……”
教育完,男孩端着不锈钢盘子,四处上菜,抬头时,他看到熟悉的身影。
滋啦——
浓烟滚滚,挡住了他的视线。
吆喝声传来,他边应边退,又怕自己没有看错,犹豫不决间,见唐哥手上的活儿一时半会结束不了,小跑着穿过浓烟。
烟外是夜市的入口,灯光呼啸而过,汽笛声不绝于耳,何月杵在一棵梧桐树下,盯着脚上的拖鞋发呆。
“何月?何月。”
何月眨眨眼,似乎回过神,但并没有抬起头。
胳膊被人碰了一下,她抬头,眨了下眼,愣愣地、缓缓地说:“魏临风?”疑惑的样子像只小猫。
少年别过头,脸红了,挠着脖子,道:“嗯。”
何月上下打量着他——油烟味、围裙和盘子,又看向他身后,知道他骗了自己,眉头不悦地皱起:“你这是在干什么?不用复习,不用参加高考吗!”
声音不大,气势很足,但这股怒火来得快,去得也急。何月有片刻失神,紧张地梗着脖子——真丢脸,她哪来的立场说这话。
魏临风没有不悦,稍稍弯曲膝盖,和她视线平齐。
何月没料到他会有此举动,下意识地往后一缩。
他淡淡地说:“你呢?穿着病号服上街游荡,是新一代保佑高中的方式吗?”
既堵了她的话,又是在变相地询问她。
她迟钝地想道:他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
何月没有接他的话茬,沉默中,肚子开始新一轮的叫唤,她尴尬地低下头。
目光见少年前进一步,耳朵听见他问:“要吃点东西吗?”
与此同时。
“魏临风!臭小子,跑哪儿偷懒去了!”唐哥扯着嗓子怒道。
魏临风回头,不耐烦地喊:“马上!”
再回头看向何月,惹人注目的条纹衫上还印有医院的名字。
他想了想,快速跑去厨房找到一件刚清洗过的围裙,又跑回来。
“那边油烟大。”他将围裙递向前,何月犹豫,他补充道,“是干净的。”
何月接过围裙,小声道:“谢谢。”
夜晚的大排档人声鼎沸,他们一前一后地从暗处走进灯光,欢声笑语也逐渐环绕左右。
人很容易被环境所感染。何月看着眼前的背影,沉在谷底的心跃跃欲试。
魏临风给她寻了个安静的角落,抽出几张纸,弓着腰,把塑料凳子里里外外擦了一遍,又用兜里的湿抹布擦了三遍桌子。
余光见何月站在一边看他干活,他直起身说:“很多人坐过,干净的。”虽然这么说,他还是又抽出几张纸垫在凳子上。
何月视线躲避,赶紧坐下。
桌上的抽纸不多了,他放下抹布:“别碰桌子,脏。”
猜到他要去拿纸巾,何月抬起手,想要叫住他,可最后还是选择放下,双手不安地交握在腿间。
少年果然拿来一包新抽纸,剩下的用尽,新的又用了数张,才把桌子的角角落落都擦得干干净净。
他说:“这个桌子有点晃,要不然……”
“没事,垫一下就好。”何月急忙说。她享受照顾,但也知道这样不好。
“那个……”她还有话要说。
魏临风:“别急,我交待厨房了,还在煮。”
何月微微摇头:“不是这个。”
他用眼神询问。
她小声说:“你老板叫你好几遍了,你真的不需要去看一下吗?”
何月不安,抱着胳膊弓腰,希望桌子能挡住她身上独特的衣服。
宽大的领口,若隐若现,魏临风挪开视线,转身,远处的唐哥正掐着腰瞪他。
他头也不回地对何月说:“坐直。”
“嗯?”她低头,忙捂住领口,羞红了脸。
围裙被系得更紧,她又在角落找到块石头。
虽有点远,但弯腰垫桌腿时,耳边依稀听到老板的训斥。何月心惊,抬头望过去,魏临风已经重新端起餐盘工作了,而老板看上去心情也不错。
她松口气,不用特意去解释了。
在等餐的过程中,有一瞬间,何月和老板的视线对上,老板笑容可掬,冲着她点点头,她局促地低下头,扯扯围裙,尽可能多地遮住衣服。
她不想魏临风因为她而丢脸。
夜晚正是烧烤生意最好的时候,客人络绎不绝,魏临风穿梭其间,少了少年的稚嫩,多了几分成熟,何月起初还有些不适。
谁能把眼前的青年和半个月前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联系在一起呢?
又或许,是因为她根本就没真的了解到他。
不是只有成年人才有伪装,他可以有,她也有。
二十多分钟过去,何月饿得没了力气,一碗热气腾腾的粥终于出现在桌子上。
和魏临风换班的人来了,他摘掉围裙,低头查看桌脚,发现已经垫了石块,于是拖来隔壁桌的凳子坐下。
“老板说,这粥是今天卖剩的,不要钱。”他笑着说。可能是不经常笑的缘故,他笑起来真难看。
何月不笨,大排档,还是晚上,卖的最好的就是啤酒和烧烤,怎么会有粥?八成是特意为她煮的。
她小口地喝着,即使是盛夏,暖意还是从嘴里慢慢地滑入胃里,而后充盈了整个五脏六腑。
她有种活过来了的感觉。
活了,也清醒了。
她清楚地明白,魏临风对自己的友善是因为她曾经的帮助,他们本该形同陌路。
何月开口说道:“魏临风,之前帮你,是碰巧,我也……并没有帮上忙,你不用对我这么好。这粥,我喝了,我们就当两清了。”
半天没有回应,她抬头看他。
任谁被这么说,脸色都不会好,何月也意识到自己的表述有问题,她又说:“我很谢谢你,真的,但我的意思是……没必要。”
帮了一个没帮上的忙,得到这么多特殊对待。她会以为,他喜欢自己。
魏临风的脸色更差了。
何月不再看他,放下勺子,瓷勺和瓷碗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她固执地说:“谢谢你,我先回家了。”
她站起身,脱下身上的围裙,转身就走,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不带一丝犹豫,如果没有她身上的条纹衫,这一定就是今天的结局。
“站住。”
何月定在原地,手指揪扯着袖子,理性告诉她不要纠缠不清,感性又告诉她,别骗自己了,这不就是你想要的?
“我送你回家。”
“不用了,太麻烦了。”看来,理性还是占了上风。
“不安全。”少年也十分执拗。
“真遇到危险,一个人不安全,总比两个人不安全要好。”她脱口而出,是拒绝的借口,也是真心话。
背后没了声,她咬咬嘴唇,轻声说了句“对不起”,执着地向前走。
光线越来越暗,直到完全变黑,她看向路边年久失修的灯,心想,都没人记得来修理它。
这里是老城区,不只是路灯,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像是被人遗忘的历史,没人在意他们是好是坏,仿佛只要他们存在,就功德圆满了。
她漫无目的地朝前走,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负面情绪在黑夜里一点点地被释放。
“真矫情。”她嘲笑自己,用手背抹去脸颊上的泪水。
安静的环境下,许多被她刻意忽视的细节在脑海里不断放大,那些不开心的事悉数展开,她摆脱不掉,只好抱着腿,躲进无尽的黑暗里,无助地发泄不良情绪。
或许,大哭一场,就好了呢。
但她只会无声地哭,融入黑暗,无声无息。
一只手笨拙地放在她的头上,掌心温暖,掌下柔软。
“害怕了?”平稳的声线赌气一般,道,“让你不听我的。”
身旁的路灯闪了闪,惊奇地亮了,光晕笼罩着两人。
何月从臂弯里抬起头,面上还挂着泪珠。
班里的男孩们总喜欢私下给女生排名,也不知道是因为何月成绩好,还是他们真觉得她漂亮,他们总是一致地把第一名留给她,再热火朝天地讨论第二名应该是谁。
他从不参与这些,却在这一刻,想回到过去,对那些男生说:我也这么认为。
黑暗是种掩护,给了人巨大的勇气和力量。他看着她的眼睛,坚定地说道:“我带你回家。”
他真的走在前,右手牵着何月的左手,带着她穿过沉睡的街巷,跨过车流不息的马路,路过婆娑的树影,停在了蝉声长鸣的月色下。
“不害怕吗?”他问。
何月还沉浸在“我怎么就跟他走了”的问题里,回过神,一愣,问:“害怕什么?”
问完又好像明白他的意思,她摇了摇头,像是开玩笑一样,道:“我都不怕死。”
怎么会害怕你。
脚步向左挪一步,情绪掩藏在影子里,魏临风掏出钥匙开门。
他是知道的,他一开始握住的是她的手腕。
家在一楼,虽然墙体斑驳,但收拾得还算干净整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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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厅里有一张餐桌,一把椅子,摇摇晃晃的灯泡是唯一的灯具。这里头唯一称得上“贵”的东西只有那台柜式空调——机壳发黄,扇叶也掉了一片,是个老物件。
“你一个人住?”何月问出心里的疑惑。
魏临风正弯腰给她找拖鞋,听到这话,好笑地看向她,似乎在说:“你才反应过来?”
她囧了,不自然地挠了下脖子,突然想起不久前某人也做过同样的动作,心跳莫名其妙地加快,耳朵也在瞬间变得通红。
鞋柜里都是爸妈留下的旧鞋,他一直不舍得清理,也给找鞋增加了难度。还好,他终于找到一双未拆封的新鞋,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买的,包装上有一层灰。
为掩饰尴尬,何月抢过去,结果撕了几次都没撕开,心底的尴尬像秋千似的荡来荡去,荡得人心慌不已。
那双有少许擦伤的手伸过来,在她眼下轻松地撕开包装。
她心里暗骂自己蠢,脸跟着红起来。
由于头低得很低,魏临风错过了她脸红的样子,边说:“你随便找地方坐。”边一头扎进厨房。
换上新鞋,何月将自己原本的拖鞋整齐地摆放在他的球鞋旁。
白色的球鞋经过一天的洗礼已经有了些污垢,粉色的拖鞋也因躲在草丛里而沾染上泥土。
很不干净,但好像这就是生活。
“你在看什么?”魏临风问。
他从厨房拿出一块抹布,准备擦拭空调的扇叶。
这玩意太耗电了,意味着也烧钱,他本打算这几天卖出去,还好没那么快送走。
他暗自庆幸。
“没,没什么。”怕他不信,又补充道,“你家很漂亮。”
“可没你家漂亮。”不假思索地回答。语气里带着少年特有的倔气,是心底最真实的想法。
何月面色一僵。
魏临风过去擦扇叶,轻声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何月不想再谈论这件事,僵硬地转移话题,“你真不打算参加高考了?”说着,拖开餐桌旁的椅子,坐下。
空调打开了,凉爽的风吹过少年的脸,他有一霎那的失神。
掀起衣服,抹干净脸上的汗渍,又意识到不妥,赶紧放下,他问:“你呢?”
谈话再次走进死胡同。
少年从角落拎出一把红色的塑料凳子,和大排档的一模一样,坐到桌子另一边。
客厅很小,只够摆放一张餐桌,空调挤在角落,正对他们。冷风从左往右,又从右往左,在两人的脸上来回吹着。
沉默不是长久之计。
魏临风的手不自主地摸向口袋,那里鼓囊着,有东西,但到底没拿出来。
何月:“阿嚏!”一会儿热,一会儿冷,人最容易着凉。
魏临风仿佛找到了救主,迅速起身,指着个方向,道:“浴室在这边,我给你拿衣服。”他走进卧室,带上门,还有反锁的声音。
何月:“……”
水声哗啦啦地流淌,隔着两扇门也能听见,窗户被打开了,少年精致的脸庞在月色下不染风尘,却被忽明忽暗的一点光亮拉回人间。
夏风炙热,烟味随着风飘散在空气里,又消失在风中。
他忽然自嘲地笑了下,掐灭烟头,扔到窗外的垃圾桶里,动作一气呵成。又静坐了一会儿,直到屋里闻不见烟味,才关上窗户。
他的衣服不多,每一件都穿过。想了想,他掏出手机,拨通电话,未等那人出声,便问:“你女朋友……算了。”电话又被挂断。
很快,铃声响起,他接了。
“怎么想起来给我打电话?”
“只有你一个朋友。”
“呦呦呦,讲得我好感动。”
“魏临风?”猫叫一般,但魏临风能听见。
“不和你说了,我有事。”
“魏临风!”
这下,旁人也听见了。
“什么鬼!女人!难怪你刚才问候我女朋友,怎么?让我给你送好东西?”
“滚,我同学,挂了。”
“同学?原来你好这……”
声音被生生掐断。
手机丢向床,魏临风随意挑了套长袖长裤,又站在门口反复确认没有烟味,才打开门出去。
敲了两下浴室的门,一只肉嘟嘟的手带着肥皂的清香伸了出来。
还真的跟猫爪一样。他想。
少年微不可见地笑了下,递上衣服,只见那只手跟做贼心虚似的一把抓住衣服,“咻——”地往回一缩,门立马被带上了。
钟表转了整整三圈,何月才一点一点跟挤牙膏似的打开门。先是探出头,看到魏临风正盯着墙上的钟出神,她面露不解,问:“你有急事?”
魏临风:“嗯。”
何月:“很急?”
魏临风:“嗯。”
“那你快去做啊。”别总守在门口就行。
他回头看向她,淡淡道:“上厕所。”
何月:“……”
7. 07与君道别
不得不出来了。
何月红着脸,低着头,局促不安地站在一边。
宽大的衣服罩着瘦小的身体,空调风吹过来,隐约能看到轮廓。
打湿的头发大多贴着背,水流滴下,砸着地板啪啪作响,身前也不免晕染开几朵小花儿。
少年的喉结上下动了动。
何月脚趾往后缩,说:“那个……我没毛巾……我会把地拖干净……”
砰!
几乎只是一阵风从她身边掠过,门在紧张的颤抖。
紧接着,花洒放出水,砸在地砖上,噼里啪啦,似乎足以掩盖其他声响。
然而,何月的脸比之前更红了,她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这个年纪该懂的她都懂。
她走到阳台吹风。
这个小区虽然老旧,但绿化却做得不错,入眼的满是树枝与树叶的交错。空气中弥漫着燥热,如同饮了一壶烧酒,知了也陶醉其间,声声入耳,既私密又张狂地在耳边抽枝生叶,沿着耳道、喉咙、呼吸道……一步步爬上跃动的心脏,丝丝绕绕,呼吸变得急促,夜色变得撩人,终于风起,所有树冠抖擞,树叶绕着树枝,树枝乱颤,数片叶子抖落在地,释放着润物细无声的力量,与泥土交融,守护花开的喜悦。
浴室里,魏临风神色不明地用水冲走墙面的污渍,他关了花洒,低头放空了一会儿,正准备擦干身上的水珠,他发现他也忘了拿毛巾,还有衣服。
“魏临风,阳台上的衣服和毛巾,我收下来了,你需要吗?”
何月的声音陡然出现,他愣了一下:“啊……哦……要……”
一只手探出门外,碰到的却是凉凉的手指尖。
“魏……”
啪嗒,砰——灯和门先后关上。
女孩被拉进浴室。
她左手还牢牢地抱着衣物,眼睛四处乱瞟,实在是看哪儿都不太合适。
呼吸近在咫尺。
“你听见了?”他问。
“没……”她紧张地咽着唾沫,“但我知道。”
“你知道?”他更加逼近。
何月紧张到不停眨眼,想要抽走右手,却被他更用力地握住。
“你喜欢我?”急促的呼吸隐隐透露着心底的喜悦和不安,以至于尾调上扬得夸张。
“我……唔……”
浴室的灯早就关了,少年将女孩抵在墙上亲吻,由笨拙到熟练,由紧张到松弛,何月主动地回应更是将少年心里的星星之火彻底点燃,火光快速延伸,火舌舔舐心脏,天地间寸草不生。
少年离开了碾磨许久的嘴唇,喘着粗气,目光撩人。
“想好了?”
气氛烧断她最后的理智,她甚至忘记自己一直在意的事。
“嗯……”
夜风沿着树干向上攀爬,来到高峰,树冠抖了一下。短暂地停顿后继续攻城掠地。
魏临风凑到她的耳边:“……”
声音被风带走。
……
她对他又有了新的认识。
//
魏临风把床让给她,自己在床边打地铺。
床头柜上,闹钟嘀嗒响,扰得两人都失眠了。
何月翻身,床吱呀呀得引起魏临风的注意,他稍抬头看一眼,又躺下,枕着胳膊,闭目养神。
依旧能听到吱呀呀的声音,他道:“睡不着?”
“……”
魏临风睁开眼,轻轻地叹了口气,道:“以后别这样,除非……是你喜欢的人。”
何月又翻了个身,忍了忍,轻声道:“我……”
“好了,睡吧。”他不给她说话的机会。
夜很静,少年们的冲动在冷风中平息,有人在后悔,有人在迷茫。
但他们都一夜好眠。
//
他们是被敲门声吵醒的。
何月下意识缩进被窝里,陌生又熟悉的气味让她惊醒,旋即闭眼装睡。
魏临风眉头紧锁,缓缓睁眼。
起床,站到床边,掀开被子一角,露出何月憋红的脸。
“对呼吸不好。”他拍了下何月的头,“别出声。”
拖鞋踩地的声音,房门打开又合上的声音,卧室外似有若无的开门声……何月睁开眼,坐起来,乱糟糟的头发顶在头上,象征着她此刻的心情。
“你来干嘛?”
“怎么,不欢迎,不是说好了我是你的朋友嘛,这么快翻脸不认人……嘿嘿,是不是……”
“闭嘴。”
何月轻手轻脚地下床,将门反锁,又回到床上,拥着被子,继续深刻反思。
“我听到什么了?金屋藏娇是不是?”
“喂。”
“好了,知道了,我就是来确定一下,还有这个。我走了,你继续,啊~”
门再次打开关上。
魏临风去冲了个凉,出来时,餐桌上大鹏带来的塑料袋被人打开了,里面的衣物消失不见,他冲进卧室,果然人不在,但床头柜上的手机有被挪动的痕迹。
低头轻笑。
她可能不知道,有的人一旦碰了,就没有反悔的余地。
//
下了公交,何月再一次打开手机,依然没有短信或者未接来电。大概率又是什么更要紧的事需要忙吧。
她表情麻木,收了手机。
离开前,她需要去趟屿镇,身份证在家,所以她必须回去一趟。
清晨的阳光不够热烈,但气温居高不下,多走一步,浑身就汗如雨下,热气似乎都能从头顶冒出来。
何月步子迈得小,走得慢,几分钟的路愣是走了十多分钟。
这一路,她也不闲着,脑子里一直在不停地回忆过去。
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和弟弟不一样的?
可能是同样需要钱买资料时,她犹犹豫豫,难以启齿,紧跟其后的弟弟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可能是她的东西总是与他们不同,他们用的是家庭套装的漱口杯,家庭套装的碗筷,家庭套装的拖鞋……而对她,他们总说:“你挑个你喜欢的吧。”
可能是弟弟的生日礼物都是精心挑选的,而她的礼物永远是红包,和一句“喜欢什么就买,别省钱”。
也可能是她和奶奶住在屿镇时,她得知他们还有一个孩子,不用像她这样每天渴望父母的拥抱……
又或者从一开始,她就明白,他们是不一样的人。
何月终于走到家门口,开门的是何浩,他保持着开门的姿势,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不是说去朋友家住几天?怎么又回来了?他心想。
过了三秒,他终于反应过来,回头:“妈!姐回来了……”说完,他走回餐桌,继续吃没吃完的早饭。
何月握紧了拳头,踏进屋内。
何妈从厨房走出来,手里还端着一锅粥,只看了她一眼,就冲着卧室的方向,大喊:“老何,早饭要凉了,别打电话了,阿月回来了!”
所以说,吃早饭比她在医院失踪一晚,又突然出现在家门口,更重要。
何月自嘲地笑笑,换鞋时看到鞋柜上一家三口的照片,她愣了一下,快速说了句“我回房间了”,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更像是自作多情的自言自语。
她往卧室方向走,何爸从卧室出来,两人迎面撞上。
“爸。”客气而疏离。
本以为他会点头以示听见了,没想到他一把掐住她的手腕,扯得她东倒西歪。
何浩惊讶地站起来,这是他第一次见父亲动粗。
何妈最先赶过来:“干嘛呀,老何!”
说实话,何月心里竟然生出一丝喜悦。这还是他们第一次把注意力都放在自己身上。
“我干什么?你怎么不问她干什么?一晚……”他憋住,气得脸通红,“还穿的……这是什么东西!”
其实何月穿得挺得体——长袖长裤,她一直这么穿,唯一不同的是,这件上衣的领子稍高。
何月咬紧牙关,手腕上杂乱的疤痕被挤压着,似乎下一秒就要被捏碎。
“有什么话好好说,孩子还……”何妈低声说,“生着病呢。”她扳着何爸的手,试图解救何月的手腕。
“生病?”他不管不顾了,“我们是缺她吃还是缺她穿了?要不是我妈死得早,我会把她接过来?”
何浩没见过这样大的阵仗,直到听见“生病”才回了神,问:“姐,不是……姐,你怎么了?”
他在这场争吵中被所有人边缘化,没人理会他的疑问。
何月的目光一瞬间对上父亲的双眼,嘴角上扬,似了然似挑衅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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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终于说出心里话了。”
趁着他愣神,何月狠狠甩开他的手,跑进自己的卧室,关门,反锁,大口喘气。
他说出来了,她也说出来了,他们摊牌了。这三句话在何月的脑子里来来回回,压得她喘不过气。
房门外,争吵声不绝,有碗碟被摔碎的声音,她心想会不会是她最厌恶的那套?应该是吧,刚才弟弟用的就是。
她打包行李的速度加快,脚步甚至变得轻快。其实也没什么东西——身份证,奶奶留下的铜镜,几件换洗的衣服,还有几本重要的学习笔记,以及她存下的奖学金和一些生活费。
剩下的也不过是些衣服,来城里的这些年,她从不会把钱花在无意义的东西上,就连打包袋也是当年她从乡下来到城市时用的帆布手提包。
她提着包走出房门,客厅的吵闹声顿时停滞。
“姐,你这是干什么呀,你跟爸道个歉,爸从来不生你的气,肯定会原谅你的。”何浩焦急地劝道。
何月看着他,低声道:“你……好好学习,好好打球,听爸妈的话。”
她扣着手提包的带子,下定了决心。
“等我找到住的地方,我会回来把剩下的东西带走……”她还想再说点其他的,最终只是给他们深深鞠了一躬。
何爸反应过来,暴怒:“你去哪儿?好好的书不读了,出去鬼混!”他抽出皮带,何妈极力拦住他。
“阿月,你先走,别说瞎话!阿浩,你去陪你姐一起!”
何爸:“不许出去,我看谁敢!”
何月想要拒绝,但看她爸的架势,再不走,她就真走不了了,于是默许了何浩的跟随。
何爸和何妈还在争执,他的皮带不小心抽到何妈,也没停止怒骂,何浩冲过去,何月也听到声音,背影顿了一下,还是快步离开了。
“别管我,去看着你姐!”何妈抱着何爸,对何浩说。
她快步来到公交车站,何浩也从后跑来。
好像猜到会有这一出,她从包里拿出准备好的信封。
“你这是干嘛,姐!你真的不要这个家了?”
“是你的家,不是我的。”她在心里回答。
她把信封塞进何浩手里:“留给你们的。”
“什么?”摸起来挺厚,不像是信,他打开一看,惊讶,“你给我钱干什么?”
站台上没有遮阳板,阳光直射在何月的脸上,她用手挡住额前,眯着眼:“你放心,我去奶奶家住一段时间,这个钱我带着不安全,你帮我保管,或者给爸妈也行。”
他觉得不对劲:“不行,要给你自己给。”
“车要来了,听话。我从来没要求你帮我做什么,就这一次。”何月笑了笑,“这都要拒绝,可就太没把我当姐看了。”
“真的?”他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又马上补充道,“真的只是去奶奶家住几天?”
“嗯。”她放下手中的行李,踮起脚,拍拍他的头顶,重复了之前的话,“好好打球,听爸妈的话。”
这时,开往火车站的19路公交车缓缓驶来。
“走了。”何月笑笑,走上公交。
“姐……”他也不知道说什么,机械般叫着姐。
何月回头,挥手:“再见!”车门关闭。
“……”
何浩看着车驶离视野,渐渐松了口气,他下意识的轻松让他顿觉害怕,这口气也卡在半途,不上不下,最后憋不了了,和咳嗽声一起吐露出来。
太阳把大地烤得滚烫,眼神触及到大地,好似能被灼伤一般,他急切又匆忙地扫过地平线上的所有景物。
“我尽力了,但她还是走了。”他这样想,心里总算安稳了。
转身跑回家时,他的球鞋磕在台阶上,白色的鞋面留下灰色的印记不说,更是被踢得老远,一辆三轮车驶过,他匆匆一瞥,没有去捡,脚底板踩上柏油路,也不知道是跑得太快,还是心里太着急,竟一点儿也不觉得烫。
心里不断念叨:
“爸怎么样了?”
“妈又怎么样了?”
“得再快点,可别吵得更凶了。”
卧室里,何月遗留下一本橘色的日记本,最后一页这样写道:
很多事深入骨髓,强求不得。
得认命。
8. 08节外生枝
三站过后,何月下了车,等了一会儿,坐上去老城区的游1路公交。
从新城区到老城区这条公交线是桐城的特色景点之一,几年前一部大火的爱情片在这里取景,从那儿之后,总有人慕名而来。
何月上车时,车后座坐满了人,他们两两一对,兴奋地看着窗外。
“哇,就是这里,就是这里!”
“风景真好。”
“好浪漫,住在这儿的人好幸福,跟演电影一样。”
……
只剩下老弱病残孕专座了,她选了离后门最近的一个坐下。
没多久,上来几位老人,何月站起身让座,落单的大爷杵着拐杖,按住她的肩膀。
“你坐,我不坐。”
“没关系的,爷爷。”
“不用你让,我下一站就到了,你坐着吧。”
实在拗不过他,何月只好坐下,眼神却一直放在大爷的身上,怕他的拐杖不稳当,怕司机一个急刹车,他摔倒了。
大爷注意到她的目光,又看到她怀中抱着的行李,便问:“姑娘,你这是要去哪儿呀?”
何月抬眼:“啊,我去我奶奶家。”
“嗯,孝顺孩子。”大爷满意地直点头。
何月心虚,不敢再直视他的眼睛。
下一站到了,何月想起身扶大爷下车,一个中年男人从后门走上公交。
“爸,您慢点。”男人说。
“老头子还没老呢!”大爷用拐杖敲了两下地,以示抗议。
“行行行。”男人满脸无奈,虚扶着大爷走下公交。
车门关闭,继续行驶。
有个一直站在车厢前面的男人突然走过来,递上一张名片。
“美女,你形象不错,有没有兴趣做模特?”
何月摆摆手,表示拒绝。
他不死心,又说:“你再看看嘛,很挣钱的……”
前座总打瞌睡的奶奶回头,嚷嚷:“你小声说话,我心脏不好,刚眯了一会儿,就被你吵醒了。”
“对不起,对不起。”男人识趣地走开,在下一站下了车。
车门刚关,奶奶好心说道:“姑娘,出门在外要小心啊,这种人都是骗子,哪有钱是好容易赚的。”
何月露出笑容:“我知道的,谢谢奶奶!”
“没事没事,不用谢我,我孙女儿跟你差不多大……”车突然停了下来,奶奶的注意力瞬间被转移,“怎搞不开啦?”
“有学生过马路,等一会儿。”司机大哥解释道。
奶奶回头,继续和何月交谈:“哎呦,你这胳膊怎么这么干?要多喝水,我孙女也不喜欢喝水,那怎么行呢,喝水能变漂亮。”
何月低头,原来她抱着包时,衣袖蹭上去一小截,露出小臂。她急忙拽下衣袖,用笑容掩饰尴尬。
再下一站,奶奶也下车了。这里是风景线的终点站,游客陆陆续续下车,车厢一下子失去了活力。
再往前开,就到了居民区,过个两站,也就离魏临风家不远了。
有几个男孩打打闹闹地走上公交,何月一眼认出他们,立马弓起腰,缩成虾状,包也被充分利用,结结实实地挡住半侧脸。
到站了,男孩们还坐在后排说着荤段子。
趁司机没注意,她抱着包从前门下车,不敢逗留,更不敢回头,一刻不歇地奔向魏临风家。
明明是晴天白日,这附近竟静得如同深夜,唯有沿途的蔷薇开得绚烂,多了一丝生气。何月的心咚咚咚地跳个不停,她有种强烈的不安。
//
几条人影出现在前方,何月盯着影子,双臂下垂,认命一般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一个耳光比这里的蝉鸣还要响亮。
“你说你倒不倒霉?我都回家了,你也回家了,我们怎么还能遇上?”张雨婷用她惯有的阴阳怪气的语调说话。
没了学校的管束,她把头发染成金黄色,烫了个卷儿,脸上厚重的粉底液和艳丽的眼影,让任何一个审美正常的人看了都会作呕。
何月盯着“调色盘”,笑道:“刚开始化妆吧,技术太烂了,很丑。”
有个男生没忍住,要笑不笑的最容易戳中别人的笑点,临近他的两人赶忙摸摸鼻子,有意无意地掩住嘴,眼角的笑意却是怎么也藏不住。
于是,又一个耳光。
“把她送你们了,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张雨婷的眼线飞扬,随着她表情的变化,像两只肥嘟嘟的小鸟,怎么也飞不上天空。
红毛怪说:“别了吧,听说这病传染。”
“就你,跟个病毒似的,还怕传染?”有人回他。
何月“噗嗤——”笑了,扫视全场后,盯着最近的绿毛龟,昂着头,道:“为什么会有人一出生,就想当一坨……屎?”
她高傲的姿态激怒了所有人,包围圈再度缩小,可能是对“传染”的恐惧,他们凶神恶煞,却只是蓄势待发。
何月捂住鼻子:“真恶心。”
“CNM。”绿毛龟吐掉嘴里的烟,拽住何月的头发,就要和她亲嘴。
何月嗜血般地撕咬他,他拽她的头发有多用力,她咬得就有多凶狠,直到扯下一小块肉,他在痛呼中放了手。
有人带头,其他人自然前仆后继、蜂拥而上。
包围圈外,张雨婷抱着胳膊冷笑,一片绿叶落到地上,她抬起脚,用细长的鞋跟狠狠碾压,直至戳穿,产生裂痕,再碾进被尿液浇灌过的土里。
傲?算个屁!
行李中的衣物被人翻开,劈头盖脸地扔在她脸上,外套、衬衫、背心、内衣……无一幸免。少许现金被人揣进兜里,剩下的物品连同包被随意地扔在一旁。
何月松了口气,冷冽的目光从衣物间投射到那群只剩下暴力的畜生们的脸上。
“不是吗?你们告诉我,做这些对你们有什么好处?成为大家口中的烂人,有什么好处?成为烂人,很开心,很兴奋,很值得骄傲?”
没有人回答她,有人扇她耳光,有人拖着她的脚腕,有人撕扯她的衣服,有人踢她踹她……但没有人回答她。
蔷薇花香诱人,同为自然之物,尘与土却呛鼻得狠。
她趴在地上,护住自己,继续道:“因为成绩不好,性格太差,老师批评你们,父母厌恶你们,同学都不想搭理你们这些烂人!你们就是阴沟里的蛆,黑洞里的老鼠,吃屎的苍蝇,见不得光的东西,在这儿抱团取暖呢,还以为自己很了不起。”
“她是疯了吧?”有人动作迟疑。
又有人说:“捂住这BZ的嘴!老子来感觉了。”
感觉到异样,何月惊恐得睁大眼。
“嗷!”
“小心,她手里有东西!”
何月手中握着一把工具刀,已经有人被划伤了,正是企图用手捂住她嘴巴的人。
“快把她的刀拿走!”
“她哪来的刀?”
“这BZ一直藏在手上呢。”
“勇哥的手被划了,太深了,得去医院!”
慌乱中,何月扶着墙,颤巍巍地站起来,她继续发问:“了不起吗?有几个人真心觉得你们了不起,又有多少人觉得你们就是烂人!”
她瞥见丁勇手掌中的鲜红色,想起一些事,头伴随着疼痛一阵眩晕,耳朵里全是尖锐的哨声,是来自地狱的呼唤。
张雨婷吩咐人带丁勇去医院,阴狠的目光对准何月,似要穿透她的脸。
眼前人影模糊,何月的嘴唇染上红色,微微抽动,似笑非笑,背后的红蔷薇张狂妖艳,像是一张网,在拉扯她,共入地狱。
“一群人对付我一个,你们在怕什么呢?你们以为的好厉害,难道就是一群人欺负一个人?还是个女的?哈哈,真的好厉害啊。”声音透着病态,好似也来自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地方。
静谧的诡异,他们都不敢轻举妄动。
“婷姐,她,她有病吧?”说话的人缩在后面,她经常欺负人,但从没见过这样的,眼神里开始渗出惊惧。
张雨婷回头掐住那人的胳膊,眯起双眼,盯进她的眼里:“出了事,算我头上。”既是鼓励,也是威胁。
这话,让他们大受鼓舞。
何月竖起耳朵,努力去分辨真实的声音,然后把刀对准自己的脖子。
“婷姐!”恐惧再度涌起。
张雨婷掏出一根烟,悠悠点上:“没事,她不敢。”
她是个聪明人,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地去死呢?
但何月向里刺了。
张雨婷的手一抖,香烟掉在地上,很快被尘土熄灭。
“她敢,她疯了,有血!”有人惊吓到语无伦次。
鲜血从伤口处流出,不疾不徐,像一条河流顺着脖颈流动,又像一根红线挂在脖子上。清风点燃蔷薇,火舌舔舐脖颈,何月狼狈、煎熬却也得到片刻清醒,她的眼睛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你,父母离婚;你,留守儿童,哦不,留守青年;你,被学校开除;还有你,最有趣了,成绩优异,梦想当大侠。”她顿了顿,“你配吗?”
被点名的无不惊讶地看着她,呆愣,她全说中了。
眼前又开始模糊,何月还在等一个契机。
张雨婷笑她自作聪明,踩在刚掉在地上的香烟上,碾了辗,然后一步一步地走向何月,眼睛只看得见那把刀。
她是最冷眼的旁观者,心里还生出一丝期待。
“她来真的,会死人的!”这人身子前倾,声音微颤,劝归劝,脚一步也不敢迈出。
张雨婷不理:“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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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续啊,怎么停了?”
何月笑笑,契机到了:“哦,忘了说你了。你和他们不一样。喂,你们真的了解你们的老大吗?”
挑眉,舔了下嘴唇上的血,继续道:“她啊……是J女生的孩子!从骨子里……”
“闭嘴!”
张雨婷终于怒了,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件事会被何月知道。她不顾何月手里的刀,一个巴掌用尽全力地甩在对方的脸上。
脖子被剌出细长的血痕,生,被揉碎,亡,倾盆而下。
闭眼的最后一刻,她嘴角含笑,看着一半浅蓝一半艳红的天,坚定地喃喃:“就是烂的……”
警笛声响彻云霄。
“喂,不许动!”
//
熟悉的消毒水味,耳朵里闹哄哄的,嘴巴由于缺水,嘴皮干裂得厉害,她挣开两瓣唇,小声求水。
“哥,谢谢你。”
“别说什么谢不谢的,我还是那句话,联系她父母,这事你管不了。”
“我明白。”
“希望你是真的明白。好了,我去下厕所。”
何月的眼珠在眼皮下来回转动。
“醒了。”是陈述句。
她睁开眼,眼底的淡漠和白色的天花板如出一辙,一样的死气沉沉。
魏临风拖来一把椅子,坐到床边,随手拿起一个苹果,笨拙地削着皮。
“谢谢……你能来。”何月每说一个字,就会扯动一次伤口,但她已经感觉不到疼了。
今早,她清空了手机通讯录里的所有人,只留下最近的两条通话记录和一条短信,所以警察能联系到的人,也只有他。
魏临风在和手里的苹果作斗争,眉头渐渐紧锁,在眉间形成一个“川”字。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聪明?”他问话时并未抬头,苹果被他削得坑坑洼洼,他打量了半晌,又开始用刀削平棱角。
何月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目光斜视,第一次用好奇的目光打量他。
“你打了110,完全可以拖到警察来,但你没有,你激怒他们,让他们伤害你……”魏临风捏紧刀柄,眼神冷冽,接着说,“其他人都不重要,只有张,你怕定不了她的罪,所以你需要人证,警察是最好的人证。”
何月的目光已经转动到另一边,被子下的右手食指与拇指紧张地揪着被单。
魏临风看向她脖子上缠绕了一圈的纱布,把刀戳进削好的苹果里,冷言:“你成功了,他们现在一个都逃不掉。”
人证、伤情,甚至还有隐蔽的摄像头——周围一户人家安装在树上抓小偷用的监控。就算伤情无法治罪,还有强.J未遂、教唆强.J。他们一个都逃不掉。
“你是不是还在想,我怎么比你知道的要聪明?”他又说。
心里一动,食指与拇指松开对被单的rou/lin,她目光下落,是思考问题时会有的模样。
“因为你对我没兴趣……你只要知道我是个愿意帮助你的人就可以了,因为你只想利用一个外人,完成你的计划。”
毫无温度的语言,是激怒人的最佳利器。
“我没有!”何月急切地否认,不小心扯到脖子上的伤口,血立马渗透纱布。
还好没有扯到缝线,医生重新包扎伤口后,将两人训斥了一顿才走。
何月僵着脖子,又重复一遍:“我,没,有。”
虽然从他的角度看,很像是这么一回事——流浪街头的病人,不回家一定是和家人有矛盾,她是学生,一旦报警,警察又一定会通知家人。要怎么样才能让警察不联系家长?
如果有一个知道内情,又愿意提供帮助的人,这个问题就能迎刃而解。
魏临风气昏了头,全然没想过这其中的矛盾。
比如她怎么知道张雨婷会在那里?
她怎么知道他肯定会帮她?
她又怎么知道警察找不到她的父母?
说到底,魏临风自己也只是个刚成年的学生。
削好的苹果已经氧化了,魏临风又重新削了一个,比上次削得好看许多。
他递到一半,视线触及脖子上的纱布,暗了暗,胸脯起伏,道:“你不会认为,只要不损害对方利益,甚至给予一定好处就不算利用吧?”
他把那件事当作“好处”?
何月闭眼,不理他。
魏临风重重地放下苹果,手指摩挲着抽屉把手,似是在思索要不要这么做。
他想起之前种种,终于还是狠下心,从抽屉里抖落出一张纸,上面写满了“敬畏生命”的话语,有摘录的,也有不知出处的,很大一部分被黑笔涂抹,还有被笔尖划破的痕迹。
她在生与死之间挣扎过。
“你想自杀。”他说得很轻,话却很重。
9. 09孰真孰假
人是高等动物,谎言与真相,虚情与实意,都可以轻松地划上转换符号,叫人真假难辨。
谁能凌驾于真假之上呢?何月自认为是。
大腿上新伤与旧伤叠加,又疼又痒。
何月道:“你想多了……如果是这样,我应该找个高点的地方,往下跳。”
这话提醒了魏临风。
她又说:“你知道我身上的伤了,是吧。我是……不正常,但我还好好活着。”
活着意味在挣扎中,她选择了求生。
魏临风并不全信,求生的人为什么敢用自己的命去搏一个不确定的结果?仅这一条就能全盘推翻她的解释。
何月半睁开眼,眼泪从眼尾滴落,委屈地看向他,说:“魏临风,你一定要像审犯人一样跟我说话吗?”
话音刚落,咄咄逼人的气势瞬间烟消云散。
静默在这个不大的空间里成了主角。
//
日近西山,夕阳的余晖铺洒进病房,白色的珠光窗帘上流动着金光。
近几日,都是好天气。
警察来病房同何月说了些话,就离开了。从法律上说,她是阿爸的孩子,阿爸知道有人能代表他管事,速速挂断了电话。
警察直摇头,偷偷给何月留下电话号码,说有任何事都可以找他。
何月回以微笑。
走时,年长的警察还嘀咕:“多好的姑娘。”
夜晚就快到来,魏临风口中的“哥”——也就是烧烤店的老板——不得不赶回去开张,对他俩交待几句,也匆匆离开。
又只剩下他们了。
少年坐在床边,乖巧地看着手中的高考冲刺笔记,写满词句的纸张被他叠成长条状夹在本里,充当书签。
“不吃?”他合上笔记,放到桌子上,又把桌子上的饭盒打开,香气四溢,某人咬住嘴唇。
他看见了,慢条斯理道:“我看看都有什么?酸溜土豆丝、糖醋五花肉、手撕鸡……”那香味似乎能顺着他的声音爬进胃里。
何月蒙住头,在被子下捂住双耳,道:“不吃。”
魏临风把米饭、菜、汤依次摆放,勺子和筷子也用纸巾擦拭三遍。见她还蒙在被子下,轻叹,道:“要怎么样,你才吃?”
何月露出一双眼,道:“你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
“嗯。”毫不犹豫。
何月眨巴眼,望着他。
他怎么承认得这么快?酝酿许久的满腹委屈顿时没了说出口的由头,她感到措手不及。
魏临风:“还有吗?”
“没,没了……”
何月坐起身,端过饭盒细嚼慢咽。
魏临风就坐在她身边,他们吃着同样的饭菜,这种感觉妙不可言。
过了会儿,他悄悄看她,何月迅猛地划拉两口饭菜。
魏临风浅浅地笑了,往床头柜前挪了挪,从碗里捡起一颗水煮蛋,装作不经意地问:“这家店做得这么好?”
何月从碗里露出双眼,嘴里还有一口菜没有咽下,说话不方便,她嚼了三四下就囫囵吞了:“不是老板做的吗?”
刚刚警察来的时候,他们都出去了,再回来,就多了这几个饭盒。
正在剥壳的手一顿,将剥了一半的鸡蛋放回碗里。
何月也往前挪了挪,歪着头,微微一笑:“我知道是你做的。”
他剥好鸡蛋,又放进她的碗里。
何月咬了口鸡蛋,嚼了半天,才咽下去:“扯平了。”
轻快的声音在空气里跳跃。
窗外,鸟群振翅,在无比灿烂的霞光中掀起涟漪,有孩子在楼下的花园里唱道: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歌声悠扬,唱得是别离,迎得是欢声笑语。
落日余晖在她的发尾流连,魏临风想起笔记中的一句词,不由自主地念了出来:“和月最温柔……”
“你说什么?”何月问。
纵离别,未肯衔愁。
他看着眼前的女孩,她的嘴角、眼角都在上扬,唯独瞳孔是死寂一般的黑。
他心下一沉,道:“没什么,楼下跑调了。”
//
除了脸肿,脖子上的两处刀伤,身体多处有淤青,何月并没有什么大碍,晕倒也是因为没吃饭引发的低血糖。
知道内情的医生、护士都说她运气好,那群混世主没来得及下狠手,警察就赶到了。除了魏临风,谁都不知道这不是运气好,而是算计得好,不惜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
第二天,何月出院。魏临风提着她的行李,两人沉默地走到医院外,沿着眼前的斜坡下去就是公交车站,斜坡边是医院的停车场。
她改签了昨晚的火车票,计划坐下午四点的火车去南乡市。
“给我吧,笔记记得看,名都报了,不考多浪费啊,而且你也答应过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迎着晨风,她笑道。
她伸手去拿行李,少年侧身躲开。
“你去哪?”他问。
“我去我奶奶家住几天,高考前回来。”何月说,“之前心情不好,是不大想考试了,但现在冷静了,我还要继续为我的未来奋斗,争取早点脱离现在的环境。”
从语言到表情看不出破绽
魏临风盯着她:“我送你回家。”
“我这是离家出走,现在就回去,多丢脸啊。”
“我送你去你奶奶家。”
“……”
何月伸手去抢,行李被魏临风从左手换到右手,又再换回左手,调戏一般。
“嘀——”鸣笛声。
何月抬眼,熟悉的车牌让她直起身,原本还算明媚的脸上立马阴云密布,连装都不想装。她双手握拳,眼神里有毫不掩饰的嫌恶,魏临风扭头看过去。
车门推开,最先入眼的是一只黑色的高跟鞋,细长的鞋跟彰显出女人的优雅,女人走下车,来到他们跟前,摘掉鼻梁上的墨镜,在魏临风脸上逗留了片刻,红唇微启:“阿月,你妈让我找你回家。”
“那是我妈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别一天到晚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你不害臊,我都替你害臊,恶心。”她像只逼急了的兔子,一把抱住魏临风的胳膊,“快走。”
这个女人,她是一分钟、一秒钟也不想和她待在一起!
疾步来到车站,一辆公交恰巧到站,她也没看灯牌,拖着魏临风就上了车。
从车窗里,她看到那女人正开着车来追她。
“晦气。”
她怎么也没想到,他们会把这个女人找来,最后一次听到她的消息还是说她傍了个傻大款,准备好好过日子。
真是有病!
何月轻声吐出一句脏话。
坐在身旁的少年抿紧嘴,眼神看向别处,状似没听见。
窗外的红色汽车象征性地追了一段,在一个红绿灯后拐弯开走了。
阳光刺眼,何月“咻——”地拉上遮光帘。
“我睡会儿。”既像是对魏临风说,又像是对自己说。
她摘掉发圈,头靠向玻璃,大半张脸对着里侧,余下的小半张脸也被乌黑的头发遮盖住。
无声无息。
车在十字路口转了弯,一缕阳光搂住她的肩头,她向里缩了缩,有些不耐烦地扯着遮光帘。
一只手伸过来,代替她扯住帘子,“你睡吧。”他说。
何月的整张脸都对向里侧,喃喃:“谢谢。”
鼻音很重,大约是哭过。
所以,那个女人,是谁?魏临风不由皱眉。
何月没有真睡,不属于她的心跳声铿锵有力,她偷偷捂住自己的心脏,正平稳地跳动着。
的确不是她的。
何月用眼角偷看魏临风,有一大片阳光照在他的左肩上,少年仍保持同一个姿态不变。
有没有一种可能……他喜……
她被自己的这一猜测吓了一跳,随后又自我否定——她现在就是个褪去光环的丑小鸭,谁会看上一个神经病?想想都可笑。
公交到达终点站时,她撩开头发,两手一拢,随手扎了个马尾。
“走吧。”她低声说。
走下车,才发现这里离魏临风家不远。
没走那条熟悉的近路,他们在街巷里弯弯绕绕。
街边的面包房里传来甜腻的香味,何月嗅嗅,魏临风发现了,问她要吃吗?
她摇头:“回家吃吧。”
家?
少年眼里聚集着一团迷雾,如果是之前的她这样说,他会欣喜,但现在的她这样说,恐怕又在算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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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熟悉的楼道,隔壁屋大门敞开,刺啦啦的炒菜声,还有邻居被烟熏后的咳嗽声,魏临风一脚踹在门上,门关上了,呛人的余烟在两人间飘荡。
“臭小子,找死啊!”
魏临风快速打开门,两人跟泥鳅似的窜进去,关门。
他靠在门上,邻居接连不断地敲门,咒骂:“小兔崽子!怎么不和你爸妈一起去死啊!”
骂了一会儿,他也累了,回去继续炒菜做饭。
何月看着少年脸上得逞的笑容,不解。
“作为交换,现在,你也知道我的秘密了。”他这样说。
隔壁的饭菜出锅,前一秒还在骂人的男人笑呵呵地吆喝,小孩叽叽喳喳,女人可能在追孩子吧,声音听不真切。
当然,这些都不重要。
烟火气一阵阵地钻入鼻腔,灯泡被无意打开,柔软的光线融入日光,唇齿碰撞,少女馨香压过烟火味,比陈年老酒更加醉人。
十指肆无忌惮地攀登腰峰,心跳像两只兔子在草地上一下一下又一下地跳跃。
何月没有经验,全凭本能,牙齿磕着嘴唇,疼痛让魏临风找回主动权。
他推开她,弯腰挡住异样,呼吸混乱,哑声道:“别乱来……”
“魏临风……我成年了……我可以为我的所有行为负责……”她的声音是颤的,睫毛是颤的,手也是颤的,她怯生生地说,“而且,这是……你教我的……”
呼吸一瞬间停滞,少女柔软的手让他失了智。
白天和黑夜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体验,女孩蜜桃儿似的脸,浓密的睫毛遮住眼眸,整个人在单纯与性感间来回摇摆。
还剩最后一丝理智,他咬牙切齿道:“这就是你的下一步计划?”
所以,还是要利用他?这次又要利用他做什么?接着掩人耳目,或是别的?
女孩用一种懵懂又澄澈的眼神看他,然后贴近他的耳畔,纤细的脖颈近在咫尺,比同样洁白的纱布多了一层粉色,少年的忍耐力已经到了极限。
“阿风。”女孩惨然一笑,孤注一掷,“我只主动这一次,你想好了。”
“要死!”他低声怒吼,只一瞬,便反客为主,“你别后悔。”
……(啥事也没有,就是吓唬吓唬人)
他希望她知道害怕,及时叫停,但她知道害怕了,却没有叫停。
衣服被一件件剥离,已经刻意避开受伤的地方,但实在太多了,避无可避,那些伤,张牙舞爪,青紫交错,惨不忍睹。
听医生说是一回事,亲眼看到又是另一回事,他闭上眼,掩饰了杀意。
玄关处挂有一件外套,他伸手扯了下来,小心翼翼地盖在她身上,再也不敢看进她眼里。
“我去拉窗帘。”慌乱的步伐令何月皱眉。
他拉上家里所有的窗帘,又打开空调,吹散躁动;客厅的灯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关上了,屋内十分昏暗。
魏临风走回玄关,牵起她的手,她不肯动,手指揪着他的手指,抽抽噎噎。没法儿,他只好打横抱起,放到床上,又铺开被子给她盖好。
“想吃什么?”他问。
何月摇头,眼睛红了一圈,委屈极了。她掀起被子,捂住脸,又在被子下,蜷成一团,小声哭泣。
早知道就好好教育,不吓唬她了。魏临风想。
他靠着墙,侧身坐在床上,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想起孩子哭时,总要被拍拍背,哄一哄,才好,于是他一边轻拍她的后背,一边跟她道歉:“对不起,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好不好?”
何月依然摇头,但哭声渐小,魏临风以为奏效了,继续“哄”着。
不知不觉,屋里一片寂静。
过了很久,何月露出头,魏临风睡着了,她从他的臂弯下爬出来,摸到他的手机——三点整,刚刚好。
“魏临风……”唤了几声,他没反应,是真的睡着了。
他一定以为她是头脑发昏才做这些事,他永远不会知道,她是下定了多大的决心,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才做到这一步。
结果,被拒绝了,在看见她的身体之后。
她也厌弃她的身体,但她无法选择,就像她肮脏的出生一样,这辈子都得背负着它前行。
好在,很快就要结束了。
10. 10近乡情怯
火车停靠海边,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有人推着装满货物的小推车,为生活奔波;有人背靠大海,接吻拍照;也有人面朝大海,茫然若失……
海风拂面,物是人非。
面对记忆深处的大海,何月没有想象中的喜悦,也没有因为从乡愁中得以解脱而心潮澎湃。她心里揣着事,昨晚一夜未眠。
从安检口出来,拉客的司机举着牌子吆喝:
“海边一日游!美女,包车要不要?”
“去县城,去县城,还差三人,马上就走!”
“老板,要车吗?坐车方便,去哪儿都行!”
……
何月被一个女人拉住,她用带着方言腔调的普通话,跟她说:“妹妹,坐车吗?是不是来这儿旅游的?坐车比公交方便。”
何月摆手,女人跟着,似乎还想再试试,她忙用方言解释:“我是当地人,不坐车。”
女人来不及失望,眼尖儿地看到另一位独身女性,急忙过去交谈。
何月也没有坐公交,从车站到家步行二十分钟也就到了,手上行李不多,她想看看沿途风景。
阳光耀眼,海面波光粼粼,渔民聚集在海边市场,每个人的面前都有几只桶,新鲜的海货在桶中跳跃,海腥味飘得到处都是。
有个婆婆在路边支着个小摊卖椰奶冻,她买了一盒,站在婆婆旁小口小口地品尝。
熟悉的家乡味充斥口腔,Q弹的椰奶冻在口中咀嚼两下咽了,这下她的身体里也都是家乡味了。
婆婆看她吃得开心,笑着说:“妹妹,好吃吧!还有更好吃的哩,你去尝尝香蕉鸡,外地人都说好吃!”
她指了路边一家昏暗的小店,店门口立了一个硕大的牌子——香蕉鸡。
“别听别人糟讲,就这家才是正宗的!”说别人时,她面露嫌弃,说“正宗”时,她骄傲得不行。
何月笑笑点头,她当然知道哪家正宗。小时候只要她考了一百分,奶奶就会奖励她一只烤鸡,香喷喷的,油就挂在皮上,咬一口,能幸福一整天。
但是……
“阿婆,我看上去很像外地人吗?”小碗里还剩下最后一小块椰奶冻,何月不停地用白色塑料小勺戳着。
“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了!阿妹,你们学校放假好早,我还以为你也是来这旅游的。”
“嗯。”听不出情绪的回答。
何月吃下最后一口,左右看了一看——没有垃圾桶,但左手边有一堆不要的椰子壳以及几只和她手中的塑料小碗一模一样的碗。
眼睛轻轻扫过,她拎起脚边的行李,快步朝家走去。
路过一家小卖部,门口有只放垃圾的泡沫盒,她把垃圾扔进去,想起还缺几样日用品,便走进去看了一圈。
还差一只漱口杯,她边找边问:“老板,有杯子吗?”
“没有,一次性杯子要不要?”老板嘴里叼着烟,问。
“要。在哪儿?”
“在这儿。”
“哦,谢谢……”不对,这声音怎么那么耳熟?她缓缓抬头,惊讶得合不拢嘴,“你怎么也在这儿!”
他拿起一袋纸杯扔进她怀里,冷冷地说:“杯子可以在这儿,为什么我不可以?”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被魏临风的出现彻底搞蒙了。
她昨天明明在大屏上看到她坐的那趟列车车票全部售空,就算坐今天最早的一班也不可能现在就到呀!
何月收紧胳膊,抱着纸杯低头从他和货架的缝隙挤出去。她把纸杯放到柜台:“老板,结账。”
老板看了一眼,拿下嘴里的烟头,道:“一共三十。”烟头被丢进脚边的垃圾桶,他从柜台下掏出黑色塑料袋,把何月买的日用品一件一件装起来。
“老板,扫过了,你看下。”她举起手机,老板看也没看一眼就点了头。
这个老板看上去二十来岁,皮肤黝黑,像是常年从事体力劳动,但做起事来一点儿也不利索,就几样东西,他装了起码有半分多钟。
何月夺过袋子,想要自己装,老板摁住不松手。
“阿妹,你看他……”
“你们认识,是吧。”她斩钉截铁地说。
没有哪个陌生人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仅凭猜测就主动管别人的事,更何况是个生意人,她的父亲就是一个典型的商人。
劝说的话卡在半截,老板定在那儿,过了好久,道:“得,当我没说,当我不存在。”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她一手提着行李,一手拎着塑料袋,走出小店,有些决绝,有些残忍,让风尘仆仆的人陷入绝望。
大宝探头张望,发现何月越走越远,急忙说:“傻小子,都追到这了!还不快去追!”
魏临风扔来一桶方便面,淡淡道:“帮我泡上。”从桐城坐了一夜的车,刚见着她又被泼了一头冷水,他神情肃穆,心底发凉。
“泡你妹啊,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吃呢!急死我了!”大宝回头见他是认真的,又说,“不追啦?这就放弃啦?怎么和我哥说的不一样……”他撕开方便面包装,取出料包,尽数挤进桶里。
魏临风不接他的话,掏出个U盘放在柜台上:“唐哥让带的,叫你自己看着办。”
连续感叹三遍“无奸不商”后,他的心思又放到魏临风身上,他说:“哥作为过来人,必须要告诉你追女孩子,一定要死缠烂打,简单说就三个字,装,可,怜……”
“水。”不想听,所以打断。
“哦。”大宝拎起水瓶,泡好泡面,坚持说完,“越不要脸,越好!”
开水的热气从未完全压实的缝里往外涌动。
“她不一样。”魏临风说。
他用手压实纸盖,密不透风,就像那个人一样,给了他希望,又一次次生生地掐灭。
“老话说的好,不听老人言,吃亏在……”大宝看向他身后,“眼,前。”
这回真在眼前了!
“小子!”他抬起下巴,催促魏临风回头看。
其实他心里有了答案,又觉得不会,直到看清玻璃烟柜上的倒影。
回头。
“阿风,回家吃饭吧。”她站在美丽的海景前,闪闪发光。
//
阿月,回家吃饭了。
这是奶奶最常对她说的话。南方人软糯的腔调里有家的温度,是六月酷暑里的二两清风,吹动发丝,挠心挠肺。
说起来,她小时候算不上乖巧懂事,吃饭都需要奶奶跟在后面催,有时和小伙伴们玩耍,忘记时间,等到他们都回家吃饭了,她还蹲在沙滩上捡贝壳、堆城堡,一个人也能玩得不亦乐乎。
然后奶奶就会站在院门口,大喊:“阿月,吃饭了!”
她不理,明明饥肠辘辘,还要坚持堆完她设计的“家”——一个能种菜的大园子,三间敞亮的大屋,做饭就在园子里吧,就地取材,用奶奶的话说“自己种的新鲜,阿月吃了能长高”,所以得垒一个灶台。
还有什么呢?
哦,挖一条小溪流从园子里穿过,虽然她没尝过溪水,但书上说溪水是甜的,应该就是甜的吧,反正海水是咸咸的,尝了一次,害得她喝了好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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碗白水。
当然,最最重要的是有爸爸,有妈妈,有奶奶,也有她自己,
她堆了好多个,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个习惯,她每天都在堆,却没有一次完成过,像是命运使然,卡着饭点,奶奶跨过马路,踩着细沙,来到她身旁:“阿月,该回家吃饭了,明天再来堆好不好?”
“好。”
并不记得自己为什么每次都说“好”,或许对那时候的自己来说,明天有很多个,她不怕明天不会来,有关“明天”的许诺总是会得以实现。
事实也是如此,她如期而至,“家”却被前一晚的涨潮毁得干干净净,一点儿存在过的痕迹都没有。于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她离开屿镇。
长大后,她极力从破碎的记忆中寻找答案,然而一无所获,碎片中最深刻的一片是奶奶的围裙——
一只兔子孤零零地绣在红色格子上。
魏临风抢走她手中的行李和袋子,她回过神。
“你到底怎么过来的?”
“坐车。”
“你会开车?”
“会,但没考驾照。”看到何月眼神里的诧异,他补充,“坐别人的车来的。”
哦,放心了。
他踌躇许久,问:“为什么又骗我?”同一个人,二次在自己的眼皮下溜走,这种滋味真不好受。
“对不起。”何月郑重地说道。
魏临风很生气,他宁愿她随便找个理由糊弄自己,也不想听到这三个字,仿佛他们之间是陌生的,需要用到这样严肃而认真的字眼来交谈。
“你他……”
她红着眼看他:“我喜欢你。”
骂人的话卡在喉咙里,他之前有多想骂她,现在就有多想打自己。
脸红了,第一次被喜欢的人表白,要说什么,做什么?他使劲地在自己贫瘠的感情经验里查找答案,当然这是在白费力气。
何月吸起一口气,为自己加油打气:“我得跟你坦白,学校那次……接近你,是有目的的……我就想,想着,再过不久,我们就要毕业了,所以我……我只是希望你能够记住我……但我,把这一切都搞砸了……我控制不了我的坏情绪,我应该离你远一点……我知道应该离你远一点……但是,对不起,都是我的问题……”
手指害怕到颤抖。
如果不是她自私,她会在大排档见到他的第一眼就转身离开;
如果不是她自私,她会在得到他的安慰后,更坚决地拒绝他的帮助;
如果不是她自私,她不会在手机里只留下他的痕迹,她可以留下阿爸的,他照样不会管她生死,而她成年了,她总有办法避开警察对她家庭的询问,不留痕迹,继续计划,然后一个人来到屿镇,选一个美丽的深夜,伴随涨潮,同那些不堪一击的城堡一起沉入海底……
这样,他的记忆里应该会留下一句话:有一个帮助过我的女同学死了。
这是一个最完美的结局,仅仅对她十分残忍。所以,她如烟一般攀住这根树干,若即若离,到最后才发现,她想做的不是虚无缥缈的烟雾,而是一枝藤蔓,一枝垂死挣扎的藤蔓。
魏临风久久没有说话,连喘气声都那么平稳。
何月低下头,羞愧的泪水如同断线的珍珠般一颗一颗地砸在地上。
沉默是潜伏的野兽,下一秒就能够把她一口吞没。
丢盔卸甲,拥人入怀。
“乖,不哭了,我心疼。”冷静的嗓音说出这番话,像是婚礼上的宣誓,声声郑重,字字如山。
他当年也是这样闯进她的心里。
11. 11心事·如风少年
“12月14日,雪。”
日记本上的这一页,被我拿出来反复摩挲,以至于纸张发黄得比其他页都要严重。
也因此,有关这一页,这一天的一切细节就像慢放的镜头般在我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播放。
我想起奶奶教过我的一句话——温故而知新,故事还是那个故事,但有些不经意的细节在我反复的温故中,得出了更深刻的结论。
比如,我喜欢一个男孩,五年五个月一十九天。
五年前,奶奶去世,我被爸妈接到桐城读书。
我幻想中一家五口团聚的情景,早在我懂事后就被现实击碎。他们不是忙到照顾不了我,而是根本不想看见我。
我的存在是一个天大的错误,让他们如鲠在喉——我是被他们抛弃,又不得不捡回来的孩子。
对当时和我同龄的阿浩来说,我就是他幸福生活的闯入者,一个要和他抢夺父母宠爱的坏人,所以他撕过我的书本,扔过我的衣服,还在半夜偷偷剪过我的头发。
我没有告发他,在屿镇生活时,我见过许多重男轻女的家庭,女孩永远要无条件地让着男孩,如果反抗,她将成为大人口中的坏孩子。
我不害怕成为坏孩子,但我害怕成为无家可归的孩子。
我也尝试过让他们对我放下成见。
他们希望我成绩好,我努力学习,即使不睡觉,也要跟上城市教育的进度;他们希望我有一个好的仪态,我努力学跳舞,即使我已经错过学舞的最佳年龄,我还是咬牙坚持练基本功;他们希望我性格温顺,我收起我所有的刺,做一个大家都喜欢的乖孩子……
但无论我做出多少努力,都是徒劳。
那时候每个周末,他们都会郊游,当我第一次说我不去,要在家写作业时,他们的轻松肉眼可见;
有时学校取消晚自习,我提前到家,一推开门,屋内的嬉笑声戛然而止,然后迅速恢复到我在时,人人正襟危坐的样子。
我一般会说:“回来拿本书。”然后回房间坐一会儿,再背着书包出去。
寒冷的雪天,也不例外。
天寒地冻,路灯下,呼一口气都能看见一团水雾,我沿着路灯,漫无目的地走着,走到没有灯光时,再抬头去寻找下一盏路灯。
前面是斑马线,没有路灯,只好拐弯,路灯出现在前方五十米左右的位置。
一个男孩突然跑进灯光里,靠着灯柱大口喘气,后面紧跟着一个男人,手中握了根鸡毛掸子,逮住男孩,就往他身上一顿抽。
大晚上,我不敢靠近,躲回拐角处,一边剁脚取暖,一边听着父子俩的争斗。
准确说,是这位父亲单方面的怒骂。
“小兔崽子,跑啊,怎么不跑了?看我不打死你,敢偷老子的钱!”
鸡毛掸子抽在人身上疼不疼,我不知道,但声音听起来怪吓人的,有一瞬,我甚至感觉它正抽在我身上,打个哆嗦,不寒而栗。
我从拐角探头去看男孩,零下的天气里,他只穿了一件薄外套,白底蓝条,是八中的校服。
男人的怒骂声、掸子的抽打声以及北风的呼啸声相互交织,久久不得平息,男孩被暴力压制,跪在路灯下,雪地上,像一滩没有生命的泥,尘埃里最不起眼的沙,没有痛哭,也没有哀嚎。他静得听不见声响。
他是习惯了吧?他是绝望了吧?
那一刻,我竟觉得欣喜,卑劣地想:这世上比我痛苦的人多了去了,我的遭遇与之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我将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我带着这份好心情回到家中,又盯着窗边越积越厚的雪堆半晌,才拿了几样东西,冲出家门。
路灯下,男人已经离去,男孩抱着双腿,靠在灯杆上,像块坚硬的石头。
“喂,这个给你。”
他没反应。
我把衣服劈头盖脸地扔在他头上,又把饭盒放在他脚边,傲慢地说道:“我不是可怜你,我是谢谢你让我知道,有人比我过得不好。”
人性深处的卑劣在这个雪夜,被暴露得彻彻底底。我用馈赠掩盖我的本性,又用恶行坦白我的人性。
这一切都是我内心两个小人纠缠在一起的结果。
一只气球被吹大,又松开,气体瞬间抽离,气球快速缩小,最终皱巴巴地躺在肮脏的雪地上。
伤人的话就像这只气球,即使泄了气,也不会再和新的一样。
他掀开脸上的羽绒服,穿在身上,一双如月般既明亮又冷清的眼睛穿过伤痕,直视我。我心跳漏了半拍,却不服输地直视回去。
他捡起脚边的饭盒狼吞虎咽,仿佛刚刚看我,仅仅就是看一下。
“谢谢。”
“不客气。”
“别哭了,被羞辱的人是我。”未过变声期的男声软糯中透着疏离。
“放屁,我才没有哭。”我把眼睛埋进厚实的围巾里。
“……”
他扒开我的围巾,我盯着他脸上的伤,他说:“刚才你看到了吧。”
我被他问的莫名其妙,想起电影里杀人灭口的情节,顿时感到害怕。他看向前方,又说:“走了。”
“去,去哪?”
“送你回家。”
“哦。”
一路无言,快到家时,一片雪花落在我的睫毛上,我揉了揉,他拉住我毛线帽上的绒球。
“喂,别离家出走了。”说完,他烦躁地撇过脸,挠挠后脑勺。
我本想说我没有,但想了想,说完没有还得解释好久,于是点点头,不耐烦道:“知道了。”
到了小区门口,他不走了,我和他道别,飞快地跑回家,跑进卧室,拉开窗帘。男孩还在楼下抬头张望,似乎在找开灯的房间。
我们的视线一瞬间对上,我踮起脚,朝他挥手,他也向我挥手,然后一瘸一拐地走在路灯下,渐渐消失在漫天的雪色里。
我脱下帽子、口罩、围巾和外套,一脚站在床上,一脚站在书柜上,抽出最高一层中的盒子,盒子太重,我一只手抓着柜门,一只手托着它,一不小心就没托稳,盒子砸在头上,然后滚到地上,盒子里的东西散落一地。
“阿月,在干嘛呢!”妈妈问。
“没事,我拿书拿掉了。”
“哦,有事喊我。”
“好。”
我把乱七八糟的东西一股脑儿地扔回盒子里,捡出那本印着橘色大海的空白日记本,在扉页写道:
12月14日,雪
写完日期,我发现无从下笔,我对他一无所知。
为什么不问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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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叫什么名字呢?我懊悔地躺在床上,直到睡去。
从那天起,我主动融入女生们的圈子,有意无意地和她们谈论八中的八卦,不再做一个独行侠。
但我始终没能知道他是谁。可能他的衣服是别人的,他根本就不是八中的学生。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也被尘封在我的日记本里。
那年末考,市区各校决定联合出卷,我被分到八中考试,因为离家较远,我起了个大早。家里早饭还没做,我在路边买了两个包子,猪肉粉丝馅儿的。
站在包子铺前吃完一个,就饱了,又买了一袋豆浆,边走边喝,等走到公交车站,刚好喝完,扔掉,车到站,上车。
时间刚刚好,如果不堵车,到八中应该是七点,七点半进考场,八点整准时开考。
车上人不多,我找了个座位坐下,两站后,上来几个少年,应该和我一样是去八中考试的。
我无聊地看着车门,等待它合上。这时,最后一位少年走了上来。
我赶紧低头,把头顶的帽子往下拽了拽,又把口罩往上拽了拽,确保只露出一双眼睛。
然后,从椅背后面,悄悄地抬头。
车上已经没有座位了,前面的几个少年窝在一起,有说有笑,而他远离人群,一手拉着吊环,一手插在兜里,眼睛看着窗外。
他的脸早已消肿,但嘴角有一处结了痂的伤口,因为是白天,这样的他看上去却比那晚更糟糕。我不敢再偷看他,至今我都欠他一个道歉,少年人的倔气让我少了一份承认错误的勇气。
我捏着手中的包子,再次相遇的喜悦被愧疚冲刷得干干净净。
车过了几站,上来的人越来越多,少年也离我越来越近,他穿了棉衣,裤子依旧单薄,也不知道是冷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他脸色煞白,神情淡漠。
我不敢看他,又忍不住用余光偷瞄,后来他被人群挤到我身边,我就只能透过玻璃的反光看他。
突然传来奇怪的咕噜声,很小,如果不是坐在旁边,压根不会听见。
“他不会没吃早饭吧?”我心想。
像是为了回答我这个问题,咕噜声再次响起。我的脸发烫,明明肚子叫的不是我,我却因不小心撞见别人的秘密,脚趾抓地,心脏扑通扑通地乱跳。
下一站就到八中了。
我蓄势待发,车还没停,就撑着椅背站起来,然后趁其不备地拽出他插兜的手,把还温热的包子塞进他的手里。
全程低头,快步走向后门,车快停了,门先打开,我一个箭步,下了车,然后收紧书包背带,全程冲刺,跑进学校。
啊!我都做了什么!
不对不对,刚刚我下车的时候,是不是有个人喊了他?
“喂,魏临风,艳福不浅啊!”
所以,他叫魏临风,是吗?
我为得到这个信息,欣喜雀跃了一整天,晚上,我在日记本里,补充道:
12月14日,雪
wei/lin/feng
卫林峰,魏林风,卫临峰,魏临风……
我将可能的字全部排列组合,不管是哪一个,都很好听。
但是第二天乃至之后几天,我都没再遇见他。
就这样,一直到初中毕业,我都没再见过他。
12. 12灿烂千阳
家门口有个小院儿,栅栏边的花盆里野草疯长,还有不知名的小白花挂在枝头,从栅栏扭曲的空格中伸出院外,好奇地张望世界。
栅栏没有上锁,魏临风摇晃几下,就悠悠地打开了。
“进吗?”他回头问。
何月在他身后揪着他的衣角,皱眉不语。她有点恍惚,像做梦一样。
“进吧。”他转过身,单手提着行李和袋子,另一只手放在肚子上,眼睛瞥向一旁的小白花,不自然地说道,“我饿了。”
可怜又可爱。
“可是,其实……”她犹犹豫豫,“我家什么都没有,要不然……你回去吃泡面?”
都走到这一步了,还吃什么泡面?
魏临风看到对面的沙县小吃,指着它,说:“就这吧。路费太贵,花光了我所有的钱,咳,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麻烦你请我吃饭。”
他是在……装可怜吗?
何月点头,发现他没有看她,又说:“好。”是表明心意后的小心翼翼。
一只手贴在她柔顺的头发上,推着她走进店铺。
点了两碗蛋炒饭,两人相对无言地吃着。
海风从店铺的前门吹往后门,一路吹进小院儿,院里的草木微微抖动。以前这里没有商铺也没有临海民宿,推开院门,便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但现在很多东西都变了——左右邻居推了老屋,盖起楼房,看他们墙壁上浅蓝色的油漆,何月猜想应该是做起了民宿的生意。
只有奶奶的家,依然小小地挤在中间,像是童话书里描述的林间小屋,衰败的土灰色和生动的绿色纠缠,既荒凉又充满生机。
有个游客走过,见到小屋,眼前一亮,举起胸前的大相机,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走动拍摄,然后环视四周,走进隔壁邻居家,过了会儿,邻居和他一同出来,对着小屋指指点点。
游客露出遗憾的表情,给邻居留下名片,不舍地看着院内,虽然栅栏早被破坏,但他也没有踏入一步,最后还是无奈地走了。
“吃好了?”魏临风问。
“嗯。”
“走吧。”
“你,打算住我家?”之前她头脑发热,什么心思都往外吐露,现在她冷静下来,才觉得不妥——这里的邻里关系不像城市,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一定会被他们渲染出各种各样的版本。
魏临风先一愣,接着低头垂眼,像只无家可归的小狗,说:“可以吗?我什么都没有。”
归根究底,责任在她。如果她没有不辞而别,他也不会没有任何准备地坐上来屿镇的车。
何月不由自主道:“可以。”
阳光明媚,万里无云,她推开门,灰尘扑面而来,魏临风把她拉到身后,捂住口鼻,用手挥开大部分灰尘:“可以了,你先进。”
她是主人,要第一个进。
何月跨过门槛,走进老屋,屋内昏暗潮湿,但陈设一点儿也没变,和她离开时一模一样,阳光斜射,笼罩着飞舞的细小灰尘,奶奶的遗像在墙上慈祥地看着他们。
先给奶奶磕了三个头,魏临风跪在她身边。
“奶奶,我来看你了。这是……我朋友,魏临风。”
“男朋友。”某人小声纠正。
何月的耳朵染上了红色,她笑了下,说:“嗯。我现在过得很好,什么都挺好的,你别担心。爸爸的生意越做越好,家里换了大房子,我的房间特别大,一推开窗就摸到树叶,和书里写的一样……
妈妈现在不用熬夜工作了,换了一个轻松的岗位,虽然工资没有之前多,但能多休息,不会像之前那样,隔三岔五地生病了,哦,对了,她还学会了炒菜,是我教她的,现在她的厨艺可比我好太多了……
还有阿浩,他前段时间拿了篮球比赛的第一名,他说他想打职业赛,可是他还不够高,奶奶,您说过等您去了另一个世界,我每年生日许的愿,您都会帮我跟神仙说,我还没许过呢,所以今年我想许个愿,您看能不能和神仙说,让阿浩长到两米多?
我跟您打包票,他可听话了,从来不惹爸妈生气……”
何月说了很多,大多是关于别人,偶尔提到自己,也只是别人故事里的一带而过。
她不想撒谎,但也不想说实话。
魏临风看着她的背影,面上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眼神里却像是水波纹,有什么东西在一层层地荡开。
和奶奶说了好一会儿的话,何月站起来时两条腿都在发颤,她瞥向身旁,魏临风站得笔直,长时间的跪姿对他没有任何影响。
屋里全是灰尘。
他们在水池里找到两块硬邦邦的抹布。何月拧开水龙头,黄色的污水喷射而出,炸得两人连连后退,也未能幸免,脸上挂着一滴滴铁锈水,他们看见对方,没忍住,何月噗嗤一笑,魏临风低头浅笑。
水龙头上锈不能用了,魏临风拿钱去买新的,何月去隔壁邻居家借水。
少不了诧异的目光和接二连三的盘问。何月招架不住,直言还要招待朋友,装满水桶就要走。
水桶不大,但女孩力气小,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好不容易走出前院,就听见背后的窃窃私语。
好可怜、死了、代孕的、晦气、小点声……零零碎碎,但对当事人来说,很快就能串成一线。
力气突然变大,从隔壁院门口转弯,到达自家院门口,直走,跨过门槛,进到屋里,明明这么长,她却在一晃神间就到了,手指上的勒痕红彤彤的,比外面的阳光还要刺眼。
她把抹布浸湿,使劲地搓一搓,手心搓到疼,抹布依然是灰的、脏的、难看的。她放弃了,丢下抹布,抱住双腿。
看着空荡荡的、只有一个人的屋子,她心里突然很慌,手指尖颤抖,眼眶里涌现出泪水。
这该死的、糟糕的、难堪的病,再一次主导她的情绪。
她需要光,很多很多的光。
她慌张地起身去推开每一扇窗户,让阳光尽情地照亮每一个角落。这还不够,她还想打开所有的灯——书桌上方的,餐桌上方的,床头的,后面储藏室的……
灯,灯,灯!所有的灯,毫无反应,她怎么就忘了这个屋子已经很久没人住过了。
她站在书桌旁,书桌就在窗边,明明那么亮,她怎么就觉得有一大片云遮住了她眼前的光——黑暗在啃噬她的心脏。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她拼命地开合开关,越来越急,急得快要哭出来。
腿上、胳膊上的血管似乎在叫嚣。
如果,能有一把小刀,就好了。
“怎么了!”
魏临风赶过来,半搂着她,拽下她的手,长出一截的指甲因为疯狂地按压开关而裂开一半,另一半连着指甲盖,有血从指甲缝里溢出。
不知道疼吗?
“疼,阿风。”她紧紧地攥着他的衣服,小声说。
//
魏临风小心翼翼地帮她剪掉多余的指甲,上药水时,颤颤巍巍地犹疑半天,才碰到伤口。何月手指一缩,他就不敢动了。
两根指头,花了半天功夫才处理好,魏临风的额头沁出一层汗珠。
何月的手指上也沾了血,他用湿纸巾轻拭干净,发现她的虎口里藏了一颗小红点,便说道:“我以前有个邻居,是算命的。”
何月眨眨眼,没接话,他开始给她说故事。
魏临风的童年也在乡下度过,和屿镇不同,桐城是丘陵地带,乡下青山绿水,向上可登高爬树,向下可摸鱼摸虾;男孩和女孩也不同,田埂上的泥搬下一块,他能捏成各种各样的汽车,放在窗台晒干后,比商城卖的玩具还要逼真……
当时他的邻居是个算命的瞎子。他听人说,这个瞎子是装瞎,便和小伙伴商量,让他出丑。结果人家是真瞎,眼镜还被他们弄坏了。他一开始吓得要命,以为会被揍一顿,后面几天都老老实实地待在家。
这种感觉特别不好受,不知道那顿打哪天就会落下,他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最后熬不住,就跟父母“自首”了。虽然没能免掉一顿打,但好歹良心安了。
何月渐渐听入了迷,心想,原来他曾经那么开朗。
“后来呢?”她觉得故事还没结束。
“后来,我跟他道了歉,没过多久,他就搬走了,走前,还送了我一条小狗。那是一条小白狗,我把他从这么大,养到这么大。”他用手比划着。
眼角染上笑,他问:“你喜欢狗吗?”
何月认真地想了下,摇摇头,她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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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没养过小动物,倒是何浩养过一只兔子,带回家没多久就死了。
他们静静地坐在一起,一起吹着风,一起沉默。
阳光笼罩着他们,“如果那天我没有贪玩,而是回家……”魏临风停下来,眯着眼看向远方,仿佛那里有他的伙伴。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又道:“如果他还活着,我就有家人了。”
他回头看向身边人,即使他只有一寸光,他也想全部送给她。
何月低头看脚下的影子,慢慢挪动,他们的影子逐渐靠在一起。
光在背后,照走了阴霾,留下了光晕。他们不说话,也都暖洋洋的。
“有人在家吗?”一个陌生男人在院门口喊道。
何月微微抬头,又看向魏临风。他点头,让她别动,自己去看看什么情况。
男人看见魏临风,笑容满面,道:“您好,请问你是这家的主人吗?”
魏临风既没摇头,也没点头,而是问:“什么事?”
“哦。”他举起胸前的照相机,说,“我是个玩摄影的,就想问问,我可不可以给这间房拍几张照?”
魏临风打量着他,觉得他没有恶意,便说:“你等下,我问问。”说完,走回屋。
何月在里屋已经把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她轻声但坚定地说道:“不行,奶奶不喜欢。”
她记得奶奶在世时,一直十分抗拒拍照,也因此,家里除了墙上那张,就没有其他照片了。
魏临风将她的意思转达给门口的男人,男人似乎早有预料,没再请求,直接和他道了谢,就走了。
家里还有一大堆活儿要做,魏临风坚决不让何月参与打扫,她坐不住,没过几秒,就跟到他身边,给他递东西。
忙碌逐渐填满了时间,直到肚子饿得咕咕叫,他们才发现太阳快要落山了。
又在沙县吃了一顿,这次吃的是饺子。
魏临风越来越不要脸,等着何月花钱投喂。吃完后,他还不满足,拉着她在海边闲逛。
这个时刻,酒吧里的驻唱歌手开始上台演出,温柔的声音伴随着弦响,点缀了整条街,海风清凉,海浪柔软,女歌手正唱着她的旅途。
他们走到一间奶茶铺前,魏临风停下来:“想喝吗?”
何月:“……”
他们买了两杯草莓味奶茶,依然是何月付的钱。
她吸着珍珠,偷偷笑了。
“不许笑。”
何月抿紧嘴,过会儿,笑弯了眼,道:“没有,很可爱。”
魏临风被呛了一下,满脸通红。
夜晚路上都是人,这时,一辆粉色的电瓶车从他们身边驶过,何月的视线被吸引过去,一直回头看到看不见为止,然后叹了口气。
“怎么了?”魏临风问道。
“刚才那辆电瓶,是粉红色的,我小时候特别想要,但还没等我长大,我就去桐城了。”她解释道,“走吧,你还想吃什么?”
魏临风被她一问,脸更红,偏头看向天,道:“额,回,回去吧。”
一回到家,何月就发现了惊喜——家里的电通了,屋里灯火通明,她回头,惊讶地看着他。
魏临风解释说:“找大宝帮的忙。”
“大宝?”
“就是那家杂货铺的老板。”
何月心想,还好他来了,不然她一定熬不过今晚。
家里不仅通了电,水管、煤气灶也都被检查过,何月去厨房放水洗澡,发现花洒也换成新的,她打开水,愣在水花边。
水温渐渐上来,她甩掉脑子里的猜想,洗掉浑身的疲惫和烦恼。
夜晚寂静,与众不同的一天令人兴奋且不安,何月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的吊扇,试图数出转动的次数。
眼皮上下打架,她也要强撑着等魏临风。
在她快要彻底睡着时,他终于进来了,轻轻关上门,看一眼床的方向,然后走向反方向的沙发。
何月悄悄掀开眼皮,看到他蜷缩在窄小的沙发里,不由裹紧毯子,那股不安变成了心动。
她明白了他的坚持,没说什么,就这样不远不近地看着他,直到沉沉睡去。
今晚,朦胧的月色如同羽毛,撩人而不自知。
13. 13他的风景
这几天,魏临风把老屋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又买了一些花儿养在前院。浅黄色印着兔子的被单、萌萌的小鹿床头灯、童趣的碗碟……一点一点地填满屋子,大宝来送鱼,忍不住打趣他:“你这是把人当孩子带啊。”
花丛中,一抹洁白的身影正在辛勤地浇灌花草。
大宝笑道:“我大概能想到你金盆洗手后的样子了。”他放下手中的桶。
浇花的手抖了下,水洒在地上,魏临风下意识看向屋内,还好她在看书,并没有注意到他们,他看向大宝,小声警告:“别乱说话。”
大宝捂住嘴,声音从指缝里飘出来:“不会吧,她不知道?”
魏临风的沉默告诉了他答案。
屋里传出东西碰撞的声音,他把水壶往大宝手里一扔,跑进屋。
何月正蹲在地上找书,刚刚她不小心把脚边的一摞书踢倒,书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她懒得再收拾,干脆直接从书堆里找。
终于找到那本试题集,她开心地举起来,余光瞄见一道一闪而过的白色身影。
“魏临风!你给我站住!”
端着水壶的大宝吓得一怔,怜悯心泛滥,对魏临风说:“这个孩子真是虎虎生威!”
何月追到门口,见大宝也在,立马堆起笑容:“老板好。”
大宝:“诶,好。我今天钓了几条鱼,给你们送来一条。”他放下水壶,踢踢水桶,对魏临风说:“记得清蒸哈,这鱼清蒸好吃。”
何月笑嘻嘻地蹲在水桶边,观赏那条肥美的大鱼,似乎已经看到它在餐桌上的样子——红色的辣椒,绿色的葱花,褐色的汤汁,鲜嫩的鱼肉……
对着魏临风,大宝又说道:“对了,chi(二声)鱼的时候……”他讲了一些处理鱼的特殊方法。
何月:“好的,我知道了。”
魏临风:“咳。”
大宝:“???”
为什么魏临风不回答,何月回答了?他联系情境想了想,道:“不是吧,你不敢杀鱼?”
何月边偷笑,边逗弄水桶里的鱼。
大宝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根,叼在嘴里,接收到魏临风威胁的眼神,赶紧解释:“我不抽,我压压惊。”
不仅大宝吃惊,前天,何月看到他对着活鸡不知所措、无从下手的样子,也惊了好久,最后在他不敢置信的目光下,当面展示了她干净利落的宰鸡技术。
大宝似乎想通了什么,恍然大悟状看向何月:“所以,你会?”
“嗯,我小时候,也不是很小,五六年级那会儿学的。”何月回答。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为什么五六年级的时候要学?魏临风想起墙上那张照片——她奶奶在她读六年级的时候生病去世了。
稍稍思忖,他为难地看向游动中的鱼,说道:“你教我吧,以后我来。”
“你把这套题做了再说这个。”她扬扬手中的资料。
“哎呦,受不了,真受不了,我店里没人看店,我回去了,你们继续,继续!”他抬抬手,走时还不忘对魏临风说教,“听你家小朋友的话,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老板再见!”何月挥手,扭头说,“听见没?”
魏临风还是没能逃过学习的命运。
书桌前,何月低头在草稿纸上画圆锥曲线,几缕阳光落在她的耳朵上,少年无聊地趴在桌上,双目随着她的笔尖流转。
“你听明白了吗?”何月问。
“嗯。”心不在焉,显然一直在出神。
她坐直身体,阳光擦过额前的绒毛,跃然纸上,她将笔递上前:“那你做一遍,我看看。”
少年起身,伸了个懒腰,道:“做对了,有奖励吗?”
“奖励?好吧,我想想。”何月托腮,看着墙上她为他们制定的高考冲刺计划表,纸是在附近书店买的,绿色的底色上印着朦朦胧胧的自然风光,她激动地看向他,“有个地方,我带你去!”
看来是一个会让她一想起来就开心的地方。
“好。”他将何月的演算纸反扣,重新抽出一张干净的纸张,正襟危坐。
何月歪头看。黑色的字迹结构严谨、力透纸背,看出他需要画坐标,她递上尺子和铅笔,大约是为了省时间,他干脆直接用中性笔画了图,椭圆既不椭也不圆,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桀骜不驯。
不一会儿,写完了。
他翻开何月的演算纸,两张并排放在一起,何月娟秀的字体倒更显潇洒恣意。
“对吗?”他问。
她冲着他张开手:“恭喜啦!”
椅子被踢到后面,哗啦啦地响,他拉起她的手,跑向屋外,桌上的纸张被风吹起,纷纷落到地上。
“慢,慢点。”何月的视线从纸上转移到他的侧脸。
这是高考模拟卷的最后一题。他做对了。
锁了门,衣角飞扬地来到海边街道。
何月:“别说话,你听!”
远处传来隐约的撞钟声,她兴奋地趴在红白相间的护栏上,指着看不见的远方,告诉魏临风,她小时候最爱听钟声了,因为钟声响起,就能看到一群鸟儿从岛上飞向天空,越飞越远,飞过海,飞过人群,飞过屋舍……最后再也看不见。
“看!来了!”
一群鸟儿从林间振翅高飞,一大片云缓缓移动,遮住太阳,光束从云彩边缘透射进大海。
她靠在护栏上,看着鸟群渐渐飞离视线。
“我上初中以前,一直住在这儿,我每天都在想,它们会飞去哪儿呢?这些房屋的后面到底是什么呢?是比大海还要漂亮的地方吗?”她说。
何月看向魏临风,发现他也正看着她。
“后来,我长大了,我才知道这些鸟根本没有飞很远,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他们又飞回来了,然后等下一次钟声,他们再飞出去。我很羡慕他们,小时候羡慕他们能飞出去,后来羡慕他们还能飞回来。”
“现在呢,还羡慕吗?”他问。
何月笑笑:“我出去过,也回来了,它们有同伴,我也……”
一辆电瓶车横冲直撞地开过来,她大喊“小心”,眼疾手快地拽住魏临风的胳膊,将人拉向自己。
电瓶车刹住车,骑手回头连声道歉,又缓缓开走。
松了口气,“小心点,这里的电瓶车可野了。”她说。
魏临风:“还好。”
“啊?什么?”何月疑问。
还好,你在,不晚。
他伸出手,揉乱她的头发:“没什么,不是说去什么地方,走吧。”
说起这个,何月笑得很神秘,她说还缺一样很重要的工具——他们一齐找大宝借来电瓶车。
“我们这里啊,路窄且陡,没有电瓶车哪里都去不了。”何月坐好,系好头盔,拍拍后座,示意魏临风上来,“不过我奶奶年纪大,我那时候小,所以我们家没有电瓶车,但你放心,我在桐城学过。”
她说这话时,像只小狐狸,狡猾又明媚。
魏临风跨坐在后座上,大宝颤巍巍地给他递了一只头盔,小声说:“保重。”
他笑了下,戴好头盔,拍拍“司机”肩膀,道:“我的命就在你手上了。”
“哼,你们都太小看我了,坐好吧,出发!”
她扬起笑脸,启动,后座的人搂住她的腰,车歪歪扭扭地开出三米远,终于正了方向。
向太阳进发!
他们要去的地方是海上的一座小岛——朱林岛,也是钟楼所在。
“看到前面那条路了吗?晨起潮落,路才会出现,所以我们得赶在晚上涨潮前回去。”何月说。
车拐了个弯,骑上小路。海浪拍击着两岸的岩石,浪花打在腿上,凉凉的,很舒服。
何月:“路不好走,会有点颠。”
“好。”他搂紧了。
一路颠簸,还算顺利地骑上了岛。
“好了,后面的路都很坦,你往后坐点,我快没位置了。”何月说。
车向上骑,进入绿荫,魏临风还没动,她又说了一遍。
“腿太长,挪不了。”他淡淡道。
“……”她怎么觉得他是在故意占她便宜呢?虽然他说得很正经。
过了寺院大门,越往里骑,头顶的绿色越浓重,树上的红布条也越来越多。他们在路边找到一个停车位,何月把车停好,带着魏临风,继续往上走。
“每到年初,我都会跟奶奶来这儿上香、系福带。对了,钟在岛的最顶端,以前只有僧人可以上去,不知道现在游客能不能去了。”她指着山顶,很是神往。
魏临风:“去看看。”
何月开心地回道:“好呀!”
上山的路越来越窄,两边的树枝上都挂满了红布条,有写“健康长寿”的,也有祈求姻缘的。
魏临风的眼睛扫到一行字——“太阳和月亮友谊长存。”字旁边还画了一颗心。他问:“你写过吗?”
何月点头:“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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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这是民俗,都得写。”
“写了什么?”
“考试考满分,永远第一名这种。”
“没别的了?”
“我奶奶会写家人健康之类的,她让我写学习就好。”何月的眼睛在一众红布条里寻找,“我明明记得就在这附近,难道都被清理了?”
魏临风走得比何月慢,他微微皱眉,有时拨开层层堆叠的布条,有时定睛细看。何月发现他不在身后,回头找他时,他正捏着一条红布,看得出神。
数以万计的红布条轻轻荡着,少年如风,风景如画,何月拿出手机拍下这幕,在备忘录里写道:看尽人间春与夏,阶上少年郎。
“在干什么?”魏临风走到她跟前询问。
何月轻轻摇头,收起手机。
魏临风:“找到了吗?”
再次摇头。
“没关系,你记不记得奶奶写过什么,等会下去,我帮你一起找。”
“我不知道。”何月解释道,“写祝福的时候,如果是写给别人,绝对不能让被祝福的人看见,否则就不灵了。”
“那就不要找了。”
“可是……”她想知道奶奶留了什么话。
“先上去吧。”
“嗯。”
他们到达钟楼,大钟近在咫尺,但门口竖着一个牌子——游客禁止入内。一个身着海青的僧人合掌从钟楼里走出来,看见两人,先是一愣,然后微微弯腰。
何月学他的样子也向他问好。
“你们是?”僧人问。
何月:“哦,我们想看看大钟,可惜不能进。”
僧人看了魏临风一眼,对何月说:“施主稍等,我问下住持。”他掏出手机,拨通电话。
何月贴近魏临风,小声道:“有没有一种穿越古今的感觉?”
“咳,有。”
不一会儿,僧人收起手机,合掌:“抱歉,不能。”
何月早已料到,并没有抱任何期望,甚至对他特意询问主持感到诧异。她微微一笑,弯腰致谢。
僧人合掌下山,与他们擦肩而过时,又看了魏临风一眼。
这欲语还休的目光没有逃过何月的眼睛,她按耐住蠢蠢欲动的好奇心,冲魏临风一笑,道:“下去吧。”
“好。”
回到福带挂枝的地方,他们再次遇到那位僧人,这次他换了常服,坐在一张破败的桌子后,百无聊赖地用笔戳着桌面。
这座寺庙对游客来说,最有名的不是祈福,而是斋饭。
此时正值饭点,在他们的位置上可以看到山下游客聚集,不久这里就要热闹起来了。郁郁葱葱的树冠后,袅袅炊烟升起,看样子今天会有不少人在这里吃斋饭。
何月问:“魏临风,你要写吗?等会游客来了,就得排队了。”
“写。”他找僧人要来两根布条,给何月一根,“不要看。”
何月笑道:“知道了。”
他们背对着背,分别写好,然后不约而同地系在树枝上,谁都没有偷偷看对方一眼。
魏临风选了一个隐蔽的地方,打结的时候,树枝压在围栏上,中间露出一块空隙,一方红色在绿叶间格外扎眼。他撩开遮蔽的枝叶,看清上面的字——
希望阿月一生平安顺遂,健康快乐。
阿月。是同名的人吗?
他又撩开旁边的树枝,里面也有一条——
希望阿月一生平安顺遂,健康快乐。
似是为了验证什么,他看见何月还在对着福带嘀咕,于是继续撩开其他树枝。
一条,两条,三条……十二,十三,一共有十三条。每一条上都写了:希望阿月一生平安顺遂,健康快乐。
在第十三条的旁边是提到“阿月”的第十四条,它写道:
希望你一生平安顺遂,健康快乐。
——阿月的奶奶
你?我……
“魏临风,你好了吗?”何月捂着眼,喊道,“我没看哦。”
“好了。”他放下树枝,又把枝叶向中间聚拢,直到一点儿也看不见。
跑过去,他趁其不备地松开她的头发,长发及背,滑腻柔软,不顾她满脸愕然,伸手在发顶轻揉了两下。
“回家吃饭吧。”
何月怔怔地看着他,心底却像铺了一层棉花糖,在太阳的炙烤下,化成一汪甜水。
“嗯!”
阳光闪烁,树影斑驳,少年们的心事尽在风中,风很温柔。
14. 14不速之客
院子里有一根长长的连接卧房和厨房的铁丝,何月把洗好的床单扔在上面,铁丝抖了抖,床单的边缘差点和地面接触。
“阿妹啊!”热情的声音在平静的小院掀起波澜。
何月看向大门口,游客来来往往,却没有一个人是要走进院内的。就在她以为自己又产生幻听了的时候,一个穿着花布衫、身材丰腴的中年女人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她皱眉,这人很眼熟,但她一时半会想不起来。
女人并没有因为她的迟疑而尴尬地站在门口,等待她的迎接,反而自顾自地走向何月,脸上一直堆满笑容。
“晒被单呢!”女人说。
何月:“嗯。”
要不要问一下她是谁?会不会很尴尬?何月的心思千回百转,纠结半晌,女人自报了家门。
“我是你李婶婶,你何叔叔的爷爷和你太爷爷是亲兄弟,你小时候经常到我家玩,想起来没有?”
经她提醒,何月隐约有了印象。
她连忙松开手中湿淋淋的床单,礼貌地说道:“婶婶好~我前几天还梦到您做的虾仁酱呢。”
何月嘴甜,李婶哈哈直笑:“好好好,我就路过,听说你回来了,就顺道看看你,瞧你馋的,跟小时候一模一样,下回来,婶儿给你带几瓶,你慢慢吃!”
“诶!谢谢婶婶!”
“客气啥,你忙你的吧。”
我忙我的?她可没忘记,李婶是这里出了名的“打秋风”,无利不起早。
何月转身,想想这院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可能是她把人想得太坏了吧。
她快速地把还窝在一起的床单撑开,水点抖到脸上,随手抹掉。
背后的人说:“阿妹啊,你这床单都没拧干净,全在滴水。”
何月回头,无奈道:“婶婶,我都拧三遍了,还是不行,今天太阳大,应该能干。”
李婶走向前,撸撸胳膊:“你这不行啊,你瞧你瘦的,跟猴儿似的,一个人肯定拧不动,来,我帮你再拧一拧。”
“啊?”何月赶忙拉住她,“不用,真不用,一会儿也就干了,没事,您来我这儿,怎么还能让您给我干活呢。”
何月看见一旁的板凳,“这有板凳!”她弯腰捡起地上的小板凳,放在李婶身后,说,“您坐,我去给您倒杯水。”
“不用不用,你现在怎么瘦,我记得你小时候胖嘟嘟的,干活可有劲了!你们这些小姑娘,天天嚷着要减肥,我瞧你就没小时候好看。”
何月不想多做解释,于是笑笑,转身进了厨房。
没了人在跟前,李婶也不絮叨了,左右看看,一会儿摸摸花盆里的栀子花,一会儿凑近嗅嗅不知名的叶子,结果呛得直耸鼻。
厨房里,何月从木制的碗筷柜里拿出一次性纸杯,倒了大半杯凉白开,想了想,自己喝了,重新拿出一个纸杯,丢入一小撮茶叶,用开水泡上——这个茶得用开水泡一会儿,才好喝。
她端着一杯滚烫的茶水出去,水在杯子里晃来晃去,时不时地烫到她的指腹。
“婶婶,家里只有这点茶叶了,您将就喝。”
“哎呀,客气了,我个大老粗,喝什么茶叶,来来来,我来拿。”她起身,端过何月手里的纸杯,“是有点烫,你们年轻人,细皮嫩肉,烫得疼吧。”
何月笑笑,站在一边。
杯子被放在地上,李婶坐回小板凳,见何月没有板凳坐,她又起身,差点踢翻脚边的茶水。
滴水的床单在李婶眼前晃来晃去:“阿妹,我还是给你再拧一把吧,不然这到晚才能干。”
话题怎么又绕回去了。何月眼珠一转,落在被单面上。
李婶瞅准机会,忙道:“我知道你不好意思,但我跟你讲,下次一定要拧干,你们家不是还有人吗?我教你,两个人一人一头,卷啊卷啊,比一个人干快多了。”
她说话时,食指随着语境上下左右地舞动,何月感到晕眩,不住地点头道:“嗯,嗯,嗯。”
“对了,怎么没看到他?”李婶四处张望,望着望着,脚开始挪动,脚尖对着卧房,自然地走过去。
走到门槛边,伸头,来回扫视。屋里收拾得很干净,唯一一张床旁是一幅束得整整齐齐的纯粉色布帘,而在离床最远的角落,有一张绣有天蓝色碎花的沙发。
李婶说:“你朋友不在家呀?”说话时,眼睛还在往屋内瞄。
何月扶额,心中暗道:婶儿,您这探听八卦的演技也太烂了。
“他不是我朋友。”何月说。
李婶终于转过身,惊讶地盯着何月,心道:现在的娃儿都这么直接?
何月摁下心虚,扬起笑容,道:“他是我妈那边的亲戚,这不是要高考了嘛,成绩不好,想放弃,他爸妈就让我给他开导开导,顺便补习一下功课。”
“哦——”
这一声绵长的“哦”中,何月至少听出三个意思——原来如此,我就说嘛,没得意思。她哭笑不得。
这两天,像李婶这样不请自来的街坊邻居,她已经接待了三个,他们打着关心的旗号,睁着探寻的眼睛,耳朵只能听见八卦的声音。
从对第一个到访者的不适,到现在谎话信手拈来,她对自己也是哭笑不得。
送走李婶,她坐在板凳上,眼前的被单被微风艰难地吹动着,水滴砸向地面,像流苏耳坠,更像拉丝的强力胶。她看得出神,都没听见有人进门的动静。
“在看什么?”那人问。
声音将她从强力胶中剥离出来,“哦,我发呆呢。”她回过神,准备站起来。
弯腰屈膝的姿势顿在原地,呼吸顿时停滞,何月一瞬间蹙紧眉头,似笑非笑地呵出那口气。虽是背对着,眼神已经开始不屑。
“滚。”她吐出这个字。
背后的黑衣女人早已习惯她对自己的态度,表面平静,手摸向口袋,掏出烟和打火机,不一会儿,呛人的烟就荡在空中,婀娜袅袅。
栀子花的清香都被烟味压制了,何月捂住口鼻,道:“要抽烟,出去抽。”
女人狠狠吸了口烟,红唇在朦胧的烟中更显性感,食指轻轻一掸,燃尽的烟叶抖落在地。
“不想看到我,就回去。”她不急不忙地说道,仿佛她并没有很在意这件事。
“跟你有关系吗?”何月转身,女人的脸正蒙在烟雾后,烟雾散去,缺少朦胧的掩盖,即便妆容再精致,也掩饰不了岁月的痕迹。
女人见她回头看自己了,扔下手中才抽几口的烟,香烟擦着薄荷叶掉在石板上,一片叶子的边缘似乎被烫着了,在女人的裙边瑟缩。
何月走过去,推开她,冷声道:“滚。”说完,便蹲下,查看薄荷的伤势,果然烫出一个缺口,何月心疼不已。
女人被猝不及防地一推,踉跄了一下,还好她穿惯了高跟鞋,及时稳住身体,才没有跌倒。
她看出何月对那盆薄荷的爱护,心中一动,说:“是那个男孩养的吧?”
何月瞪她,她不用想,也知道这丫头正在心里骂自己,如果她不继续说点什么,她很快就会把心中所想都说出来——翻来覆去的几句话,她都会背了。
“你很喜欢他吧。你们这个年龄,我也是有过的,见到一个帅帅的、酷酷的男孩,就喜欢得不行,以为遇到了真命天子……”
“我不想听你废话,请你滚。”何月蹲在栀子前,发现开得最好看的那朵不见了,她不死心地清点两遍数目,确实少了一朵。
听了三遍“滚”,女人平静的面孔终于出现变化,她微微皱眉,道:“何月。你不喜欢我,不想看到我,我会走,但你已经成年了,你应该学会分辨好话和歹话。我让你回去,是害你吗?你还小,大学还没考,什么都不会,你走进社会能干什么?”
何月站起来,女人以为她被自己说动了一点儿,结果她径直走向卧房。
拖鞋半拖半提,高跟鞋嗒嗒作响,女人赶在她跨过门槛前,抓住她的肩膀,言辞激烈:“你真以为他甜言蜜语地哄着你,是想跟你在一起一辈子吗?你知道他家的情况吗?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吗?他能给你什么?等分手了,你就一无所有了!”
何月转身打掉她的手,胸口剧烈起伏,忍着怒,道:“我警告你,不要调查他。”眼神冰冷而嫌恶地打量女人,她又说:“说我说的头头是道,你在用身体换取财产、求人办事的时候,能不能也对自己洗洗脑?最好把你脑子里那些肮脏的东西都洗干净!”
女人保持伸手触碰她的姿势,久久不语。何月挪开眼,指甲抠住掌心的肉。
两人的情绪山峦一样跌宕起伏,狠不下心,也软不下心。
似是整理好心情,女人放下手,垂在身侧,腰杆站得笔直,修身的裙子贴在身上,万种风情。
像她这样靠陪笑过活的人,情绪总能掩藏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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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的风有股海腥味,上一次闻到,还是来这儿把何月还给何家。一晃,十几年过去了,这个在她肚子里待了十个月,又在她身边叽叽喳喳六年的小丫头,已经完全没了儿时的模样。
瘦得跟根麻秆似的,也不知道她平时都吃什么,还有这一大盆的衣服,都是她一个人在晾吗?何家人那样精明,她怎么一点儿也没遗传到,净在这里吃呆亏!
女人心中愤愤,面上瞧不出情绪。
她说:“你走过的路,我都走过,所以我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如果你真的讨厌我,就不要再成为第二个我。”短短一句话,道出无数过往,她风淡云轻地一笔带过,但这“淡”与“轻”,是用另一段岁月的“酸”与“苦”换来的。
她不希望她唯一的“孩子”也为了男人,蹉跎岁月。
临近中午,阳光大盛,毛孔渗出热汗,热气在胸腔翻涌,何月艰难地开口:“你走吧,如果你的任务是让我回去,就不要白费力气了,这笔钱你挣不到。”
女人细长的眉毛皱起,她说:“你妈确实找过我,但……”
何月打断她,缓缓道:“你现在用什么身份和我说话?如果你忘了,我可以提醒你,是你自己说……”她深深呼吸,接着道:“你不是我妈,你让我滚。”
何月永远不会忘记那天的惶恐。
就在这个院子里,她抱住她的腿,痛哭,求她,她始终不为所动。
后来,同样的场景,她梦过多少回,就哭过多少回,直到麻木,被时光代谢掉。
心像被针刺了一般难受,长裤的缝线被何月揪成一朵扭曲的花,她背过身,喃喃:“你不要再插手别人的家事了,吃过一次亏,还要再吃第二次吗?你已经不年轻了,过好自己的生活吧。”
忽远忽近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国度,女人看着她的背影,那时候她那么小,躺在自己的怀里,只有手臂那么长,一眨眼,万千风景一闪而过,当年对着她傻笑,喊她“阿妈”的小丫头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眼眶湿润,她偷偷抹干净,走近何月。
“阿月。”
她喊阿月时,像极了一位疼爱孩子的母亲,然而这样的温柔转瞬即逝,她再次掐住何月纤细的手腕,这次将人整个儿拉向自己:“你和他,睡了?”
她看见了,两条叠好的浅棕色毯子放在同一张床上,那些分属于两个人的生活用品全都挨在一起。
艳丽的妆容、淡泊的神情是她最成功的伪装,但此时此刻,她心中怒火不受控制地将面具燃烧成灰烬,狰狞、丑陋、穷凶极恶,野兽一般拖拽着何月,往外走。
她的阿月是天底下最优秀的姑娘,知礼节,懂分寸,再过几年,一定会在某个领域大放异彩,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物。
她早该明白,再懂事的女孩也会被爱情冲昏头脑。如果能早点阻止就好了!如果那天她能极力拦下她就好了!
何月:“你干什么!放手!”
“你必须跟我回去!你在外面玩也玩了,心也该收了,回去好好读书。”
“你放开,我不回去!”
“啪!”
手腕被放过,寺庙的钟声如时响起,不一会儿,头顶掠过一群飞鸟。
何月伸手,想要摸一摸女人的脸:“你,为什么?”
女人右脸颊上有一个新鲜的巴掌印,口红晕在嘴角,精致的卷发混乱不堪——她打了她自己一巴掌。
万籁俱寂,两个从长相到血液完全不同的人被命运拴在一起。
我应该怎么办?何月不停地问自己。她拿出手机,按键时手都在抖。
女人看清屏幕上的两个字——阿风。她一把夺过,只听到半句“怎么了,我马上就”,手机被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从朱林岛回来后,魏临风说他有点事,已经出去两天了。
何月来不及心痛她唯一的手机,双手被女人禁锢,半拖半拽,只有这个时候,才能让人记起这个女人原本也是一位孔武有力的农妇。
情急之下,她一口咬在女人的虎口上,女人本就瘦,手背没有三两肉,何月一口下去,就是牙齿和骨头的较量。
尝到了血腥味,她没松口,她亦没松手。
“进来!”女人大喊。
两个壮汉冲进院内,何月愤恨地瞪着女人。
这场逃亡,没有远离喧嚣,没能逃避兵荒马乱的过往,以失败和狼狈告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