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鲤小丫鬟》
1. 第 1 章
馥梨在七岁时,就知道了一个词。
万物有灵。
阿娘说,即便是死木,哪怕是最不起眼的一张旧桌子,也要怀着珍惜的心情去用。待它越不好,它就坏得越快。越是嫌弃它,它就越是出麻烦。
不过馥梨觉得,阿娘是在变着法子地劝她惜物,毕竟她才偷玩阿兄的小木马,把它摇坏了。
“可是不信?”阿娘问。
馥梨皱了皱小脸,没有说话。
阿娘一点她额头,“庭院东北角那棵榆树,比你爹的岁数都大。那棵树也灵,你把心愿写纸上,折成纸蜻蜓丢到树洞里,树洞里睡觉的老神仙能瞧见。”
“他瞧见了,就能实现我的愿望了吗?”
“那要看许愿的孩子乖不乖了。”
馥梨觉得自己不算乖。
爹常说她,上房揭瓦,比小子还皮。
她还是连忙写了好多心愿,特地用了有碎金箔的花纸,蜻蜓翅膀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漂亮极了。
想给阿兄换个新的小木马。
想阿娘能少些皱眉头,少些唉声叹气。
想四海行商的爹爹赶在她生辰前回来。这趟出门前,爹爹说了,要给她带一盏七彩琉璃灯回来。
最后的最后,她想在夏日里能吃到冰糖葫芦。
八岁的第一天。
床头摆放崭新的小木马,红漆碗里是碎冰,镇着五颗糖壳水灵灵的冰糖葫芦,阿娘笑眼看她。
嗬,心愿成真的一天。
馥梨搬起小兀子就跑,跑到大榆树的树洞前,踮脚往里掏,老神仙大度宽容,没介意她蚯蚓一样乱爬的字迹,把几张花笺都收了,唯独漏下了一张。
看样子,爹爹这日是赶不回来了。
“老神仙,你都一把年纪了,做事怎同我一样,丢三落四的呀?”她小小的声音被吸进树洞里,抬头一看,头顶枝繁叶茂,浓绿阴翳里藏着光斑点点。
馥梨张开双臂,慢慢抱住了老树粗壮的树干。
“谢谢老神仙,老神仙你睡觉吧,不吵你了。”
……
“作死啊你个懒鬼投胎的!给我起来!起来!”
一只手毫不留情,刷拉一下掀开了馥梨的棉被,响亮而有穿透力的声音,连同冬日的阵阵清寒,把她硬生生从明亮悠长的儿时梦境里拔出来。
小时候,被阿娘哄骗着相信树洞里有老神仙。
长大后,她知道老神仙不会显灵了。
馥梨眼皮干涩,像掺杂了一包沙,懵懵然片刻。
她躺着的这张大坑,左右床铺都没人了,旧棉被凌乱地摊开,冷得没有一丝余温。
陈大娘拉着一张脸,唾沫星子快要飞到她脸上:“你算算日子?进府第几次睡过了?小丫头喊喊不醒,非得我这个老婆子亲自来,我看你啊不是来当丫鬟,是来做少奶奶的!”
进府十天,睡过了第三次。
馥梨没接话,心里一本账。
她住在后罩房的大通铺,左铺磨牙,右铺睡相霸道,她需得腿贴紧手贴好,把自己缩成一根笔直的面粉条,才能睡得踏实些。陈大娘是镇国公府前院做事的仆妇,管着洗衣房的几个小丫鬟,包括她。
她没奔着做少奶奶的念想来。
她来借镇国公府的门庭躲难,威风凛凛的高门大宅,里头奴仆想自由不易,外头坏人更难闯进来。
馥梨翻出灰扑扑的棉袄裹上,睡得蓬乱的头发拢成两拨,扎了个最简单的双丫髻,“我洗把脸就去,陈大娘今日事情多,别在我这儿耽搁了。”
馥梨细声细气,趿拉着布鞋,眼皮半垂,连步子都慢腾腾的,把陈大娘这个急性子看得冒火。
但她有句话没说错,自己今日是有得忙。
世子爷陆执方在大理寺任职,被遣庐州重审一桩疑案,足足去了三月,眼见怕赶不上老太太大寿,叫老祖宗惦记得每顿都少吃了半碗米饭。
幸而,昨日就有长随来报行踪,说世子爷一行人已到城外百里的驿站,略作休整,最迟明日便赶到。
老太太是宽心了,镇国公府上上下下都忙起来,太太早晨就亲自往大厨房去了两回。
陈大娘抬脚要走,不放心又顿步往回看。
馥梨已走到院中,打好了水,身段裹在棉袄里,还是能瞧出几分窈窕。一双白莹莹的手捧块粗布帕子,在脸蛋上按。帕子移开,露出一双神采饱满的眼眸,瞳仁比寻常人更黑亮润泽。
馥梨察觉她目光,冲她露出个乖巧的笑。
鹅蛋脸上匀净白皙,眉眼柔婉,菱唇上就是不抹口脂,也比旁的小姑娘更红润鲜妍。这年纪的姑娘,哪个不是花骨朵儿似的,而馥梨属实最惹眼。
洗衣房在前院,爷们小厮来来往往,进进出出,她出落得这般水灵,往后是非怕还多着呢。
陈大娘心里暗叹,提气催她:“还不给我赶紧的,磨磨蹭蹭仔细你的皮!”
陈大娘走了。
馥梨来到洗衣房,里头空落落的,除了她,还剩一个黑着脸的丫鬟桂枝。
馥梨环顾一圈:“四喜她们呢?”
桂枝啪嗒啪嗒拿捣衣杵,捣着大水缸里的布衫,口气冷硬道:“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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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长随运了好些书册回来,吩咐搬到小重楼去晾晒,四喜她们去帮忙了!”
馥梨想问桂枝怎么没去,转念一想,是自己起晚了,桂枝一人被留在洗衣房做事,心里有气。她不再多说,坐到小兀子上,闷声干活。
水盆泡着料子更娇贵的主子衣衫。
需得用香胰,一点点仔细搓洗衣襟、袖口等地方。馥梨细长丰润的手指很快冻得像没知觉,疼痛似顺着指尖骨头钻进人心口。
桂枝突然一丢捣衣杵,“哎哟”了一声。
馥梨抬头看,只见她面色痛苦地弓腰,手捂着肚子的地方,“我好像来癸水了……不行,实在痛得受不了了。”
馥梨站了起来:“我扶你回后罩房歇着?”
“不不用,我自己回去就成,就是这些衣裳……”桂枝面露难色,“陈大娘特意交待了得在未时洗好。”
馥梨没多想就应下:“我会洗好。”
桂枝不紧不慢离开了洗衣房。
馥梨甩甩手上的水珠,擦干了夹在自己膝弯下头捂热,才觉得灵活了些,继续浣衣。去搬书的四喜几人迟迟未归,整个洗衣房的活儿都落到她头上。
晾晒的、平铺的、交给各院大丫鬟用熏炉烘干的……等分门别类整理好,她肩臂腰背哪哪儿都酸,再赶去空荡荡的大厨房看,饭缸里干干净净,别说半碗饭,连粒米都不剩,锃光瓦亮得跟得洗过似的。
馥梨搜刮找出个干巴馒头,重新热了锅里的汤。
厨娘养来抓耗子的狸花猫在她脚踝上蹭。她看了一会儿,从碗里挑出些肉渣分给它,跟着盘腿坐下,在棉袄夹兜里翻出了进府捡的破烂——皱巴巴的宣纸,剩个边角的墨条,断了小半截的劈叉毛笔。
不过片刻,狸花猫圆滚滚的身条跃然纸上。
画有狸花猫的纸被折成一只栩栩如生的纸蜻蜓。
镇国公府北面有一处荒废院落,院落后小树林的树洞里,还藏着好几只一模一样的纸蜻蜓。那树已很老了,并非榆树,在隆冬更谈上不上枝繁叶茂,也没有万事灵验的老神仙住在里头。
馥梨还是习惯,隔三差五就去“许愿”。
身上棉袄是镇国公府发的,没纹路没绣花的细布料子,颜色也丑,但内里填了扎扎实实的好棉花。一日三餐,赶不上有馒头热汤,赶得上有一素一荤。
不饥不寒,已胜过世间很多苦命人家。
馥梨纤细的指头一下两下,轻点纸蜻蜓羸弱单薄,翩然欲飞的翅膀,眼眸弯了弯。
阿娘,你看见了吗?
女儿在镇国公府过得挺好的。
2. 第 2 章
皇都百里外的驿站。
本该是夜深人静的时分,蓦地传来一阵骚动,楼上几人跑进跑出,急而重的步子把木梯踏得吱嘎响,像是丢了什么东西,在闹腾腾地找。
陆执方的护卫荆芥懒得去关注,只抱臂守在墙角闭目养神。明日一早,他就要同世子爷赶回皇都。
但有人在靠近。
荆芥撩起眼皮,见一男人身形魁梧,满脸火烧火燎的急色,抬手就要敲他身后的房门。
“干嘛的!”荆芥拇指一顶,寒光凛冽的剑刃露出一截,横亘在来人面前。
对方倒退半步,缩手,冲他一抱拳,“我是个走镖的,姓徐,叫徐昇平,有急事想求见陆大人!”
荆芥往身后门扉听,没动静,“何事?”
徐昇平左右看看,冲着门板低声道:“小陆大人,此事事关小人镖局声誉,可否入房内细说?”
隔扇门后,依旧安静。
徐昇平不确定:“小陆大人莫非还在睡?”
荆芥想翻他一个白眼,世子爷浅眠,不喜喧哗。方才三楼这番动静,加上这大嗓门镖师说话的功夫,合该把人吵醒了。没声儿,就是不管的意思。
荆芥横剑往前,就要撵人。
徐镖师一咬牙,用低稳而清晰的声音道:“小陆大人,我负责运送一只宝瓶往皇都,一刻钟前,宝瓶在门窗紧闭的屋内离奇失窃。这本是送往皇都为一位老太太贺寿的寿礼啊,您就是不看僧面也看……”
世子爷最敬爱的祖母,不就是近来大寿么。
荆芥闻言,看了徐昇平一眼。
陆执方的声音在门后响起:“进。”
徐昇平如愿入内。
滴水成冰的夜,厢房没点灯,只摆个烧得正热的炭炉,不见多少暖意,全因西边那半扇敞开的花窗,叫冷风裹着月色,猎猎闯入。
他迫切想见到的小陆大人披一条天灰色的鹤氅,悠闲坐在窗边一把太师椅中,轮廓陷在半明半暗里。
徐镖师心急,自顾自说了失窃经过:“小陆大人,宝瓶在桌面,离床只五步远,抬头就能看见。我半睡半醒听见一声轻响,以为是做梦,察觉不对,再扭头一看,宝瓶就不翼而飞了。”
他又补充:“驿站前后门都有我弟兄看守,确定那一阵子无人离开,定然还在驿站里头。我想请小陆大人帮帮忙,把宝瓶找回来。”
陆执方判研的目光盯着他好一会儿。
“哪个镖局?”
“嵩州的……五通镖局。”
“宝瓶既是寿礼,送礼人是谁?”
“小人只知宝瓶是六十大寿的寿礼,在皇都福来客栈交接,有人等候取货。其余的……一概不知。”
“嵩州距京城甚远,你如何认得我?”
“从前跑镖进过京,遇到过小陆大人办案,听闻小陆大人善谋善断,手底积压的悬案疑案甚少,年年都得陛下嘉奖,是大理寺最年轻有为的……”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徐昇平这么想。
可没等他恭维话讲完,陆执方在昏暗里偏了头。
荆芥的剑柄一拍他肩头,“走吧,别打搅我们世子爷休息,该报官报官,该抓贼抓贼。”
“回、回去?”徐昇平一噎,“不帮了?”
陆执方睨他:“我何时说过要帮?”
“小陆大人,”徐昇平咧出个比哭难看的笑,“宝瓶是三澤窑的松石绿八极香瓶,顶顶的好东西呐,陆家老太太定然喜欢的,丢了多可惜……”
“不可惜,本就不是给她老人家的礼。”
徐昇平脸色唰地变了。
屋内一时沉寂,他嘴唇张了张,说不出话来。
“我不厌人说谎,世间人人有难处,说点谎不算罪过。但不喜有事相求,还把人当傻子。”
陆执方话落,荆芥作出送客模样。
徐昇平呆若木鸡地转身,忽而回头,箭步冲到太师椅前,朝陆执方跪了下去,抬手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是我自作聪明鬼迷心窍,小陆大人原谅!”
面前的青年郎君一手掖着鹤氅,一只皂靴踩在地上,不紧不慢地打拍,似乎在思考拿他怎么样。
那声音很轻,像踩在徐昇平心口。
半晌,开了尊口。
“先说说。”
“说,说什么?”
“说说你如何鬼迷心窍。”
徐昇平在昏暗里,对上了陆执方的目光。
“宝瓶确实是寿礼,雇主没说是送往哪一家。我巧合听见您的护卫说起,要赶回京给老夫人贺寿,怕您事不关己不愿意帮忙……才、才出了这昏招儿。”
陆执方哂笑:“诓骗我,镖局能落得好?”
徐昇平咽了咽口水。
“镖局名字也是假的吧?”
事已至此,再多狡辩不过徒惹对方生气,徐昇平一屁股坐到地上,老老实实交代,“小陆大人猜得对,嵩州没有五通镖局,我是弘运镖局的。”
“我是顾不上了。”他喃喃,像在解释,又像自言自语,“今年时运不济,年头到年尾丢了两趟镖,要是再丢一次,我的镖局只能关门大吉,家里八口人都跟着我喝西北风去。”
等到天亮报官,不止变数大,还坏镖局声誉。
不如直接求助眼前这位小陆大人,官字两个口,动动嘴皮子就能把驿站翻个底朝天。等镖物找到,再交接完,他立刻溜出皇都,往后再不接这边的镖。
可如意算盘落空了。
徐昇平薅了一把自己后脑勺的头发,眼睛一闭,心一横,“着实是头昏脑热。小陆大人心里有气,要打要罚都随意,只求您拣快的来。”
他还得回去和弟兄们商量接下来如何是好。
陆执方的鹤氅越过他,掠出一阵寒意。
徐昇平睁眼,太师椅已空。
荆芥没好气地冲他再翻了一个白眼:“帮你搜查是别想了,世子爷愿意去失窃现场看,还不带路?”
“这就去!就去!”徐昇平忙不迭爬起来。
三楼厢房,灯火明亮。
时隔两年,再次看这位小陆大人的模样,还是要夸一句生得真好,戏文写的玉山照人,丰神俊朗不是夸张。不过青年的眼角眉梢像罩了层冰壳子,街上大姑娘小媳妇想丢帕子香花,估计是没胆儿的。
徐昇平乱糟糟走了个神,被陆执方唤回。
“宝瓶原本放在何处?”
“就这儿,这张桌子。”
“没遮没挡,就放着?”
“丢镖丢怕了,好端端锁在箱子里的东西都能不见,光秃秃放着一眼瞧见,我能安心。”
徐昇平脸色再度郁卒起来,光秃秃的也丢了。
陆执方开始问他失窃时的更详细经过,包括失窃前后一众镖师的方位和看守安排。他一边问,一边检查闭合的两扇窗,连桌布都掀开看过一遍。
最后,视线落在了屋顶横梁上。
荆芥足尖一点翻上去,“爷,横梁没有异常。”
陆执方视线没动:“看屋顶。”
荆芥翻身而下,出了厢房,不多时攀上驿站三楼的屋顶,掀开了一片瓦,声音从头顶远远传来。
“爷,这有瓦片松动的痕迹。”
“几片?”
“只一片。”
荆芥揭开,漏开的一角不比巴掌大多少。
他花了些许时间才返回屋内,手掌都是灰,捏着一团物什,“爷,屋顶烟囱找到的。”
陆执方接过那物什,在油灯下分辨,是一团弯曲打结的银白色绳索,末端系着个小勾子。
徐昇平跟着琢磨:“小陆大人,这是何物?”
“钓宝瓶的勾。”
徐昇平见了鬼般,两手纳闷地比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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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来,“宝瓶有这般宽,屋顶瓦片大的洞,它出不去啊!”
“没钓出去。”
“那……那钓去哪儿了?”
陆执方修长的手指已经顺一段鱼线,用铁钩卡着桌上白釉酒壶的耳柄试验。酒壶半满,被吊起来,徐徐降到及地距离,再猛地一甩荡。
“哒”一声,酒壶在桌底落地,稳稳立定。
细线小勾松脱,拽出,勾起桌布边缘,把酒壶严严实实遮挡了起来。
徐镖师的脑子也“哒”一声,天旋地转起来。
花瓶失窃时,他迷迷糊糊听见了极相似的声音,此刻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陆执方替他说了:“调虎离山。”
徐镖师胸口翻腾,险些一口血喷出来。
按这意思,他以为宝瓶失窃时,其实还在房内,不过被钓到某个隐蔽的角落,比如桌底。全是他心神大骇,害怕盗贼走远,没多检查就跑去喊人了。
“你离开后,谁进过这里,谁就可能是贼。”
“一年丢三趟镖,查查内鬼吧。”
陆执方一句接一句,把他说得一颗心往下坠。
徐昇平心里浮现起一张脸,不愿意承认,“小陆大人,我身边可都是出生入死的弟兄啊,过命的交情……这会不会是弄错了?”
陆执方将鱼线收好,丢回桌案上一指,“会弄错,我只说推断,你自行分辨。”
主仆二人回到二楼厢房,已是后半夜。
陆执方命荆芥收拾行囊,“再过半时辰出发。”
荆芥熟练地从怀里掏出一对掷茭,在桌上一掷,“爷,哭茭不吉,要不换个时辰再出发?”他家世子爷哪哪都好,就是忌车怕水,出远门总不顺遂。
陆执方一静,“已日行一善了。”
说罢,三楼传来比丢宝瓶更大的动静,间或夹杂着徐昇平暴怒的质问声。内鬼看来抓住了,荆芥默默收回视线,又掷了一遍,还是哭茭。
“爷,你如何知道宝瓶不是送给老太太的?”
“事以密成,能把这么贵重的东西往镇国公府送,定有所求,事未成之前,不会轻易泄露消息。”
再者,嵩州压根儿没有五通镖局。
披星戴月的回程果真不顺遂,半道下起了阵雨。
两人赶路一整日,回到镇国公府,满身狼狈。大厨房这两日定时备好姜汤热水,只等人一到就能用。
荆芥跟着陆执方往院子去,远远路过了畅和堂。
陆执方脚步一顿,“问管事开畅和堂的屋门,里头西厢房的书桌暗屉里有一只楠木盒,替我取来。”
“这就去。”
“等等。”
“木盒带锁,钥匙也一并取来。”陆执方的眉头微蹙,似是在回忆思索,“钥匙应在院后树林东边,距院墙最近的那棵树的树洞里。”
荆芥一默,面上露出惊奇古怪的神色,但服从惯了,不敢多问就匆匆去办事了。
陆执方从浴房出来,金丝楠木盒已摆在屋内。
荆芥左手心放着一枚略腐锈的铜匙,右手心攥着几只皱巴巴有点潮的……纸蜻蜓。
陆执方投去目光。
“和钥匙一起放在树洞里的,不知有无用处,”荆芥端详主子的表情,也觉自己鬼使神差多此一举,“纸还挺新,许是小公子贪玩扔进去的。”
他要把纸蜻蜓扔丢,陆执方已拿起了一只。
羸弱的纸翅膀翻折,隐约露出字迹来,在陆执方手中翻转几下,就被还原成了一张皱巴巴的薄宣。
纸上勾勒一只低头舔食的狸奴,旁边簪花小楷写一句话,“寒冬腊月水成冰,狸奴与我共分食。”
“他还写不出这样好的字。”
陆执方三两下,把几只纸蜻蜓都拆了,“得空了去问问,畅和堂近来是谁负责打扫,有谁出入过。”
3. 第 3 章
畅和堂是陆执方孩童时念书居住的院落。
眼下久无人居,存有旧物的屋舍都落了锁,只隔三差五派个粗使丫鬟去清扫外庭的落叶枯枝。
骤然被荆芥问起,府里管事韩长栋的心便一紧:“可是打扫得不仔细,惹了世子爷不满?抑或是丫鬟手脚不干净,撬锁偷了东西?”
不然怎会才叫他开锁,回头又来打听?
世子爷吩咐的事,荆芥素来嘴巴紧。
他只露个稀松平常的笑:“韩管事就说近几日都有谁负责打扫吧,把名字报给我。”
他近身伺候多年,陆执方喜怒不形于色的派头学了七八分,偶尔摆出点模样来,很是能唬人。
韩长栋接任老管事的位置不过一两年,几个院落主子交待的事情都不敢轻慢,何况是静思阁的人,当下回了笑脸:“是粗使丫鬟轮换的,至于都是谁和谁,我仔细问过了再到静思阁回话。”
陆执方回府,今日家宴自有一番忙碌。
老夫人、两位太太和年轻一辈的郎君姑娘齐聚在翡翠堂用膳。韩长栋打点完,找到了同样刚忙碌完的陈大娘,把事情说了说。
残霞暮光中,陈大娘把他领到后罩房前头。
不知哪个丫鬟不嫌冻,没进屋躲风,坐在院中石桌后,还是豆蔻年华,脸上身上都素净,却生得粉靥朱唇,肤白如玉,霞光瑰色像晕染了她整张脸。
可惜,就是太瘦了些,没有成熟女郎的风韵。
韩长栋看得心头一动,想再细细打量,陈大娘就把那丫鬟给骂走了:“懒丫头还不回房,可别吹出个好歹来,还要老婆子给你请医抓药!”
小姑娘听话起身,没多久,近几日打理过畅和堂的丫鬟们陆陆续续出来了,韩长栋仔细看,眸中闪过一抹失望,没有刚才那个美貌的。
人挤人的后罩房,霎时空了许多。
馥梨坐回到自己床铺,畅和堂她打扫过,不过是悄悄替四喜顶班,四喜不想挨骂,朝她打个马虎眼——别吱声儿,随后跟着别的丫鬟们出去了。
陈大娘没跟过去,韩长栋说要私下里问话。
她人在门槛处,时不时朝外头看他同丫鬟们说话,本就惯常拧着的眉头皱纹更深,直到有丫鬟三三两两被问完话回来,才松出一口气。
忽地,她点了点人:“桂枝呢?”
最后回来的四喜一撇嘴,“韩管事说前院花木缺个打理的,唤她过去帮忙了,桂枝还推三阻四。每次去都能多得五十文钱,多好啊!我想去都不给呢。”
陈大娘一听这话,脚上一跺,低声咒了一句。
四喜没听清,“说了什么?”
“说你这笨手笨脚的,别想往上凑了!”陈大娘心烦气躁,回头叮嘱:“半时辰后桂枝要是还没回,找人来喊我,回来了也叫她来一趟。”
说罢抬脚去了隔壁屋,婆子们有婆子的房间。
丫鬟们嬉嬉笑笑,打牌的打牌,嗑瓜子的嗑瓜子,还有那识字的,翻着卷边儿的话本子给旁人念。
馥梨在一片闹腾腾中放空,又想出去吹风,窗外玉兔东升,依稀有几颗星子,她看了看时辰,同四喜道:“桂枝还没有回来,平常也要这般久吗?”
四喜已然忘了陈大娘的交待,沉浸在贵女爱上穷书生的缠绵悱恻中,随口应道,“老太太大寿快到,没成是布置得更仔细呢。”
怎么样的花草树木,要夜里打着灯笼布置?
馥梨挪开盖在腿上的棉被,穿上鞋,往隔壁陈大娘住的屋子去。想到她叮嘱时那种隐隐的担忧,馥梨直接推门:“陈大娘,桂枝还没回……”
桂枝回了。
人就坐在陈大娘身前的凳子上,眼里溢满了泪,袖口拉起来,小臂上赫然几道指印。听见推门声,她错愕地朝馥梨看来,急急忙忙拉上衣袖。
陈大娘沉了脸:“门外等着!别叫人进来。”
馥梨心头莫名一揪,转身守在了门外,好一会儿,才见陈大娘和桂枝从屋里出来,桂枝沉默低头,一路没有对上她的眼神,独自回了后罩房。
“不该看见什么却看见了,就当没看见。桂枝比你大不了几岁,还是清清白白的姑娘家,你敢到处去乱嚼舌根,坏了桂枝名声,让我听见了有你好受!”
陈大娘骂骂咧咧惯了,这次特地拉下脸,更凶了两分,眼睛瞪着馥梨威胁。
往日性子软和的小姑娘站在原地没动,黑润瞳仁无声眨了眨。“大娘刀子嘴豆腐心,嘴上骂过,手上没打过,”她慢慢开口,“所以桂枝手上那些痕迹,是那个韩管事弄的,对吗?”
“打理花木是个幌子,桂枝才不愿意去。”
“这个事情,太太知道吗?”
她接连说了好几句话,声音在料峭寒风里细细,像是不需要回答,又像是在等候一个回答。
陈大娘不说话,推了推她,叫她回去。
馥梨回头:“陈大娘,告诉太太吧,要管的。”
“你当我不想?没凭没据的,没得第三人作证,姓韩的有色心没色胆,就爱摸两把恶心人,你能奈他何?”陈大娘吸了口气,“去年有倔的闹起来,还没闹到太太跟前呢,人就被寻了个错处发卖了。”
屋门在馥梨面前怦地阖上。
馥梨站了一会儿,回到后罩房,桂枝已如同没事人那般,融入打牌的丫鬟们中。
只是身形在她进来那瞬间滞了滞。
翌日清晨,丫鬟们前前后后起身洗漱。
四喜迷迷瞪瞪擦着眼,往馥梨的床铺一推,要把她喊起来,只摸到余温快没了的被褥。人呢?她瞪大眼,不敢置信地看了一圈,馥梨已不在后罩房。
“怪了,从前可是使劲儿喊都喊不起来的呀。”
洗衣房里,馥梨是第一个到的。
丫鬟们吃过朝食来到时,她一人洗了好些衣衫,裤腿不知去哪儿蹭了一块泥灰,棉袄袖口勾破,粘着一小根树枝。四喜凑过去,替她摘掉了树枝碎叶。
“馥梨,你是像话本子说的,要洗衣革面啦?”
“洗心革面。”
馥梨纠正她,察觉桂枝在看自己,她转头看过去,桂枝很快就低下了头。
洗衣房今日事情多,堆满了宴饮要布置的彩绸,库房送来的,得重新清洗、熨烫、熏香。
忙活到天擦黑,前院跑腿的小僮照壁来了。
“桂枝姐姐,管事说你昨儿的活没做完,待会儿晚膳后记得去,不然要扣钱的。”
桂枝拧彩布的手一顿,脸色都白了几分。
馥梨擦干手上水珠,站了起来:“桂枝手上还有旁的差事,我替她去,我今日来得早,事做完了。”
桂枝一愣,丫鬟们面面相觑。
照壁挠挠脸:“可管事指名要桂枝姐姐去。”
馥梨已走到照壁身边,冲他弯唇笑,“我侍弄过花草,你领我到管事那儿说,他要骂也只骂我。”
长得好看的人,即便不做任何表情,平静时都是好看的,何况她还笑着,像寒枝上一蓬新雪遇初阳。
照壁给那笑颜晃得迷迷瞪瞪,领着人走了。
洗衣房里丫鬟们炸开了锅。
“馥梨今日好反常呀。”
“人平日也没偷懒啊,就是爱睡觉了些。”
“这可不是勤快不勤快的,都抢桂枝差事了。”
桂枝拧好的彩布又砸到水缸里,溅起水花,“是我自个儿不想去的,别说嘴了,抓紧干活吧。”她松一口气,又有几分惴惴不安,看向馥梨渐远的背影。
等在宴会花园的韩长栋只觉撞了大运。
来的居然就是昨日那丫鬟。
他霎时就忘了不知好歹的桂枝,挥退了照壁,“叫什么名字?入府多久了,我没见过你。”
“婢子叫馥梨,进府快半月了,是副管事安排的。府里上百号人都仰仗韩管事,你贵人事忙,哪能记住我一个小小丫鬟。”馥梨声音说不出的柔婉,听得韩长栋心头一酥,竟像是个知趣的。
他笑笑,将手上银剪递过去。
“修剪草木做过吗?老太太喜欢花草,宴会园里都是秋冬更好看的矜贵品种,留神别剪坏了。”
“我试试,韩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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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帮把眼。”
馥梨挽起衣袖,比照旁边一株修剪成形的九龙丹修去了一点枝蔓,手腕白皙的肌肤在灯下泛光。
她回眸,轻声问:“管事瞧,是这般修剪吗?”
宴会花园正是少人经过的时段。
何况,韩长栋还特意屏退了负责洒扫的仆役。
“再高些,把那儿的杂枝剪对称了。”
“哪儿?我是眼拙,瞧不出来。”馥梨几分赧然,玉靥薄晕,无辜眼神忽而一转,眼波盈盈勾人。
韩长栋霎时忘了环顾四周,欺身靠近,借着花木掩映,大掌往那玉一般的腕子上攀。
“兄长,你给祖母备了什么寿礼呀?”
孩童清脆明亮的声音,不远不远传来。
韩长栋色心顿消,猛退一步回头,就见十步开外,本该去翡翠堂用膳的几位郎君款款走来。
刚入学堂的小公子尚且懵懂,没留意异样,跟在身后的陆执方和陆仲堪可是及冠了的男子。
几人转眼已来到身前。
韩长栋毕恭毕敬地问候几位主子,余光瞄到馥梨低眉顺目地福身,并未多言,心中不由一松。
老镇国公已故去,老太太健在,府里未分家。
面前这几位,世子爷陆执方和小公子是大老爷的嫡出,陆仲堪则是二老爷的。两位郎君年纪相仿,比照样样出色的陆执方,后者只能说纨绔得很典范。
贵游子弟该有习性他都有,包括爱看热闹。
陆仲堪当下不走了,一双桃花眼亮起,饶有兴致在馥梨面庞流连一圈,又落到韩长栋这边,意有所指道:“天都黑了,韩管事还忙呢,可真真辛苦。”
韩长栋尴尬:“就忙完了,劳三公子挂心。”
再去看静思阁那位,不知是没瞧见,还是压根儿不在意方才那一出,惯常的不显山露水。
郎君们走远了。
韩长栋怕几人去而复返,又舍不得那触手生腻的滋味,“明日得空,照壁喊你了,你再过来。”
“听候韩管事吩咐。”馥梨弯唇,将修剪花木的银剪转到把手那面,恭敬递回到他手里才离去。
从宴会花园回后罩房,需得绕过一方极为宽阔的观鱼池。馥梨想走抄手游廊的近道,远远瞧见园中的几位郎君凭栏喂鱼,廊芜下花灯映出粼粼的锦鲤色。
她当下脚步一顿,打了个拐儿。
陆仲堪瞧得分明,颇感可惜。
“书卷说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我今日倒瞧见莲花往淤泥底下探。哎,要说为攀前程,她何不来找我?小爷这张脸怎么也比那老东西顺眼啊。”
“谁是老东西?”幼弟睁着好奇的眼问。
陆执方指头一弹他额:“别跟你三哥学舌。”
陆仲堪自觉说错话,闭了嘴,安安分分没片刻,又忍不住问陆执方:“二哥不觉得稀奇吗?”
“人各有志。”陆执方扶稳了整个趴在美人栏上的幼弟,捻一把鱼食倒在幼弟掌心。
鱼食撒开,锦鲤相争。
此刻他脑海浮现的,亦是那容色楚楚的丫鬟。
人有精气神,字有根骨形。观面貌字迹,可略知其人七八分。她分明生就了一双神采清润的眼眸,难得有静气,却甘愿拿来行浮浪魅惑之事。
陆执方一哂,想到纸蜻蜓,霎时失了兴趣。
便是工笔的气韵灵逸,下笔之人也未必相衬,等回去就让荆芥不必再打听了。
不巧,静思阁里,荆芥领着韩管事来回话。
陆执方到底是坐下听他禀告了。
韩长栋眼神尚有几分尴尬,“世子爷,近半月里打扫过畅和堂的丫鬟共五个,是四喜、蔻丹……”他有心好好表现,挽回印象,报完了名字,再细说各人当值的日子时辰等情况。
说话间,掌心发痒得厉害,不自觉在衣摆上搓。
荆芥立在陆执方身旁听。
他听着听着,目光落到韩长栋那不安分的手上,眸子越睁越大,不过半盏茶的功夫,看韩长栋从手指到腕骨膨胀肿起,变成一只以假乱真的红烧肘子。
4. 第 4 章
月夜清辉落在铺得平整的石砖地面,灿如白银。
馥梨绕了些路,寻到活水净了手,回得就晚了,望见挨近后罩房外的走道上,有人提灯在等。
比寻常丫鬟更丰腴几分的身影,是桂枝。
馥梨微讶,走到她面前。
桂枝没同她回后罩房,而是将她拉到僻静处,灯笼照着她周身端详,“你,你没出什么事吧?”
馥梨摇摇头,神色如常。
“他……他真没动手动脚?”
桂枝不敢置信,韩长栋是个惯犯,夏日衣衫薄时他就惯有下作行径,昨日还嫌冬衣厚实,要威胁她到假山隐蔽处行事,是她干活力气大,才挣脱了跑掉。
“那时恰好府里几位郎君经过,他没敢。”
“那就成。”
桂枝松一口气,轻松没有维持多久,眸光闪烁起来,“你为何……要替我过去?”馥梨是新来的,她同她交情不算好,后罩房里待馥梨最亲近的是四喜。
馥梨没答,接过灯笼,在桂枝后背拍了拍。
她嗓音软和下去:“走吧,快些回去,我又冻又困的。”今日起了前所未有地早,现在眼皮发涩,就是再来几个丫鬟在她耳边磨牙,她都能立刻睡着。
桂枝更于心有愧了,一双手在衣衫下摆绞着。
“我那日说来癸水了,是骗你的……我就是看不惯你总睡过时辰,觉得你想偷懒少干活。”
馥梨弯弯眼:“我知道呀。”
“啊?”
“阿娘总说我该当属狗,从小鼻子就很灵。”
后罩房里头有人来月事,她能闻到浅淡的血味,何况桂枝就睡在她旁边,到夜里她不可能没察觉。
后罩房近在眼前。
糊窗纸透出暖融融的光,丫鬟们嬉嬉笑笑的剪影晃动。馥梨打个呵欠,呵出一口白气飘散,“我就是一日得睡够五六个时辰才能有精神,没法子。”
桂枝怔忪,肩头被她轻轻推了推。两人跨步迈入门槛,融入屋内那片叽叽喳喳的笑闹中。
这一觉安稳无梦。
馥梨睁眼,只觉神清气爽,翻身坐起,屋内没旁的丫鬟,只有陈大娘在塌边盘腿而坐,冷眼睨她。
果不其然,睡饱的时候,就是睡过的时候。
馥梨眨眨眼,要趿鞋下地。
陈大娘摁住她:“昨日是你替的桂枝?韩长栋那个狗东西的手被毒虫蛰伤,跟你有没有关系?”
“韩管事……被蛰伤了?”
“你不知?”
陈大娘紧盯她迷茫的表情,抿起的嘴唇一松,一拍大腿哈哈笑起来:“你是没瞧见,他半边膀子肿得老高,不止不能算账写字,我看连端饭碗都成问题,可算是老天有眼!就活该!”
馥梨跟着笑了笑。
陈大娘收了眉飞色舞,口气缓几分:“睡你的,桂枝说她拿攒的旬日休息替你一天,继续歇着吧。”
馥梨一愣,旋即问:“陈大娘,我能出府吗?”
“你要出府,得有对牌门房才能放行,对牌要问姓韩的拿。”陈大娘思量,“我劝你是别去触霉头,反正下一个旬日快到了,到时再出府没差几天。”
馥梨点头,目送陈大娘离去,倒回大通铺上。
镇国公府草木葳蕤,珍奇锦萃上百种,长在西北那幢飞檐小楼前的棘麻草,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会被视为野草的一种。
棘麻草耐旱耐寒,有绒毛锯齿,人碰到会发痒,若直接接触了汁液,过后没有冲洗,更是要遭大罪。
韩长栋的衣袖和剪子上,就被抹上了这种汁液。
他为色欲自作孽,把手探入那棵九龙丹的枝枝蔓蔓里,便误以为自己是叫毒虫咬了。
这样甚好。
馥梨又眯了半个时辰,才慢腾腾走出了后罩房,打算趁着空闲,再去采摘一些棘麻草备用。
镇国公府的小重楼里,木樨正在忙碌。
每隔一会儿,就去给摊开在黄花梨木案的手稿,小心翼翼地翻个面儿,再一张一张用镇纸压好。
他和荆芥一样,是世子爷的长随。
荆芥专精武艺,他通晓文事,大家负责的事情不一样。这批手稿是世子爷从庐州带回来的,是前朝一位刑部员外郎编撰的《疑狱百录》。手稿多霉污,纸片薄脆,将装订线拆了一页页晾晒,费时费神。
木樨整理到一半,听见陆执方在楼下唤他。
“木樨。”
他顺着楼梯下去,世子爷正在写百寿图,顾名思义,上百种不同笔法的“寿”字构成的一副贺寿图。写字最讲究静心,需得心无旁骛,才能写出好字。
他不敢随意打搅,飞快地观察书案。
纸质绵韧、百折不损的上等生宣铺好,三尺长,三尺宽,已落墨写到一半了,砚台的墨汁充盈,笔洗的清水才换过一轮,连左手边的茶瓯都还袅袅飘香。
世子爷到底需要什么?木樨拧眉。
阳光透过六扇窗格的雕花照入,忽而一晃,又一晃,木樨忍不住侧目,窗外有人,还不是偶尔经过那种,而是忽高忽低,忽远忽近,晃得人心烦意乱。
木樨当下了然。
府里几位郎君,除了长公子,别的都还未娶妻,总有那些不安分的婢女寻些借口在世子爷跟前晃荡。
平地摔跤,落个香帕都是小事,还有那穿一袭薄纱裙来夜探的。世子爷不懂怜香惜玉四个字怎么写,翌日就把人送往城郊田庄去耕田挑粪了。
此事一出,很是打消了一阵不该有的绮念。
也只一阵,毕竟府里年年放良,年年有新仆。
木樨很自觉要承担起这个赶人的重任。
果然,世子爷看着纸面,运笔行云流水,用惯常冷清而威严的嗓音道:“窗外那姑娘,看见了?”
“看见了。”
“领进来。”
“马上赶……”木樨脚步生生顿住,“什么?”
陆执方抬眼瞥他。
冬日萧索的草坪一角。
作丫鬟打扮的少女背对着自己蹲下,小小一只,专心致志到他走近了都没发现,木樨重重咳了一声。
少女肩头一颤,转过脸来,白莹莹似冷瓷,怀里衣兜露出来,是一捧暗绿色的野草。
木樨顿时带了几分同情,觉得她倒霉。
世子爷今日心情不佳,赶走都不行,还要把人领进去训斥。他暗暗摇头:“你是哪个院子里的?进府时候规矩没学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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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我过来。”
“我是前院洗衣房的。”
馥梨不认得木樨,见他衣着光鲜体面,同韩长栋比都不差,料想是哪位郎君身边得脸的人。
她跟着木樨,绕过明廊,入了小楼内里。
原来一楼是间宁静清逸,宽敞气派的大书房。
书案后端坐的年轻公子顿笔,朝她看来,目光先扫过她脸上,继而落到她捧着的衣兜上。
“在窗外晃荡半日,就为了摘这些?”
清冷低磁的嗓音,半句开场话都懒得讲。
馥梨犹豫了片刻,承认道:“是。”
陆执方盯着她:“有何用处?”
馥梨敛下了眼皮,恭恭顺顺地落下视线:“婢子自幼喜欢花草。冬日残绿少,摘一些放在屋内插瓶,看着鲜绿舒心。并非有心打扰世子爷清净的。”
可陆执方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清净。
“南面锦萃苑有更好看的。”
“好看的不敢摘,怕是府里特地栽种的。
不敢。
陆执方鼻尖里哼出一声轻微的气音,似笑非笑。
馥梨没忍住抬头,撞上他含了几分奚落的目光,心头莫名一跳,攥了攥衣兜边角。视线里,一双簇新的麂皮六合靴,从书案后慢慢移步到她身前。
一尺之遥,陆执方顿步。
馥梨鼻尖闻到了他衣裳上幽冷的熏香,极浅淡。
有什么触碰到她的右手。
她移了移视线,望见陆执方用狼毫笔末端,点了点她松松缠着两圈白纱布的右手,“手抬起来。”
陆执方忽而缓和下去的声线在她头顶漫过。
“受伤了?”
她抿唇,未想好如何回答,那狼毫笔灵活挪动,找到了纱布末端,反方向绕了绕。她手指纤细白皙,除了浣衣生出的两颗冻疮,干干净净地没有伤口。
馥梨难得地感到了几分后悔。
纱布是出门前,为避免摘一会儿草,就要去洗手的麻烦,才随意缠的。陆执方要是怀疑她,她的纱布就像一段形迹可疑、任人拉扯的小尾巴。
可陆执方静了一会儿,没再追问野草或纱布。
“叫什么名字?”
“馥梨。”
“哪两个字?”
“馥郁的馥,梨花的梨。”
“水木相生,是个清雅伶俐的名字。”
陆执方不咸不淡夸了一句,麂皮靴远离了她。
“要赏要罚,府里有府里的规矩,以后没事别到小重楼附近来。那些草,不要再摘了。”
“婢子晓得。”
馥梨一福身,逃也似地大步遁走,余光望见随着她动作意外掉落的一株棘麻草,捡还是不捡?
没等她想好,木樨已先一步捡起来,心道草毛茸茸,不知到底哪里好看,但攥在手里触感还挺好。
馥梨朝他扬扬衣兜,示意他扔下,走时殷殷叮嘱“这草惹虫子,小哥记得一定要快些去洗把手。”
木樨掌心干干净净连点草屑都没有,不当回事,随意拍两下,就要再去替陆执方研磨。
蓦地,世子爷用狼毫架开了他的手腕,用一种他看不懂的微妙眼神看过来:“洗手,马上。”
5. 第 5 章
小重楼前摘来的棘麻草,馥梨都做成了泥膏,分成两半,塞入装过润肤膏的空罐子里。
一罐给桂枝,一罐自己留着。
桂枝知晓小罐子里头装的是何物后,紧张得差点把罐子摔了,“真的能把人弄成那样?”她听见过韩长栋的丫鬟议论,霎时觉得里头的东西仿佛比砒霜还厉害,心头怦怦跳起来。
馥梨温声安慰她:“算不得什么歹毒的药,起效快消得也快,他不缺请医问药的银子,郎中给些清凉镇痛的药膏一抹,休养个两三日就好了……”
好了以后,还是个面目可憎的老色鬼。
桂枝这么一想,就把小罐子贴身收好,要在前院走动时摸一摸,生出几分心安来。没成想,三日后,小僮照壁来后罩房传话,韩长栋把馥梨工钱扣下了。
照壁把属于洗衣房丫鬟们的月钱一放:“姐姐们的月钱都在这儿了。韩管事说,馥梨姐姐入府不足一月,工钱按日单独算,自个儿去管事账房那头取。”
陈大娘一听就知道有猫腻:“能代领吗?”
“管事说得亲自去,代领再转交掰扯不清。”
照壁还小,不懂这些弯弯绕绕,传完话就颠颠儿跑了。今日旬休,恰逢老太太大寿摆宴,想出府的杂役都是一早就出,赶在晌午时分回来。
要遇上缺人了被喊去帮忙,能讨份丰厚赏钱。
陈大娘有心和馥梨说道说道,无奈身边围拢一群眼巴巴等着她分月钱的丫鬟,只得先紧着发下去。
等忙完了定睛一看,“馥梨呢?”
桂枝一直留意着:“四喜最先领的工钱,领完拉着馥梨就走了,说是要到街上去买冰糖葫芦。”
陈大娘皱眉,别是傻乎乎独自去韩长栋那里领工钱就好,什么管事账房,分明是虎穴龙潭!
馥梨也没打算去韩长栋的账房。
她同四喜说回来时再拿,四喜便高高兴兴挽着她的手,从西北小角门出府,“我跟你说,那家糖葫芦的果子可好吃了,不是山楂,而是脆脆的红果……”
她正说得眉飞色舞。
门房的小平哥一拦,“哪个房的?名字?”小平哥跟四喜早混了脸熟,询问目光看向的是馥梨。
四喜没当回事,依旧笑吟吟的道:“她叫馥梨,同我一样是洗衣房的,轮休出府半日。”
“哦。”小平哥看了馥梨两眼,侧身让开半步,待四喜先跨过去角门的门槛,转而把馥梨拦下了。
四喜傻了:“小平哥,怎么回事?”
“你可以出府,她不能。”
“为啥啊?”
“我哪知道啊,听吩咐办事!”小平哥两手一揣,朝管事院子的方向努努下巴,“这位馥梨姐姐的事情没办完,今日是不能出府了。”
馥梨看了看愣怔在门外的四喜,视线再越过她,看向镇国公府外头。小角门外是条对街口的巷子,打扫得很干净,今日阳光灿烂,照得两面灰石墙显出点亮白色来。挑货郎的叫卖声、街上游人的笑闹声织成一片与她不相干的热闹,在巷道口若隐若现。
四喜茫然无措地立着。
馥梨冲四喜挥挥手,唇边笑出一颗梨涡:“你自个儿去吧,记得给我带一串冰糖葫芦回来。”丫鬟们旬日出府的机会就一次,跨出门槛就算是用了。
馥梨往回走,先是回了一趟后罩房。
等她磨磨蹭蹭再去到管事账房,已是老夫人寿宴开场的时段,韩长栋忙完迎客那阵子的诸多杂事,正抽空回来喝口热茶,烤烤火炉。
他手上红肿已全消,见馥梨独自前来,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把另一位在打下手的账房先生打发走。
他就说这丫鬟是个知趣的,来得时机刚刚好。
韩长栋起身,轻轻带上了门栓,黏腻的眼神自她脸蛋扫到腰间,伸手一指书案:“馥梨是吧?你的工钱可不好算,来,我同你说说清楚。”
“劳烦管事了。”
馥梨依言走过去,见书案西侧是一堵镂空隔断,一张简易长榻摆在后头,枕被随意散着,还放着一件挺括新净的缎子褂,领口缀一圈油亮的绒毛。
显然是韩长栋回屋后嫌热脱下来的。
*
寿宴已开场多时了。
宴会厅里高朋满座,老夫人难得盛装打扮一回,乐呵呵地坐在主位,看府里各位小辈轮着给她祝寿。
她最疼爱的孙儿陆执方行二,很快就到他。
眉目俊朗,身姿如鹤的青年一撩衣摆,朝她郑重行了晚辈的跪礼:“孙儿祝祖母百岁平安,人共梅花老岁寒,岁岁不改冰霜颜。”
老夫人笑眯眯:“好好,快些起来。”
跟在陆执方身后的木樨亦起身,徐徐展开了已经装裱好的百寿图,乍看是个笔墨飞扬的大“寿”字,里头全是笔法不一的小寿,个个神形骨俱全。
他家世子爷是宣德十二年的探花郎。
入仕后又过了博学鸿词科的选拔,文采斐然,于书法一道同样出类拔萃,就连少时在国子监留的墨宝都有人设法弄到去倒卖。
宾客里有擅书法的老先生大赞:“好字啊。”
老夫人眼角笑纹更深了些:“拿来我看看。”
木樨捧到老夫人跟前,老夫人接过,一个个小字看过去,忽而留意到纸张裱的两行隔界,细绫上头是密密织成的熟悉花纹,她忍不住唤了陆执方的小名。
“陵哥儿……这是,这是?”
“是祖母家的家徽。孙儿不知祖母喜欢怎么样的花样绣纹,料想这个,祖母是会喜欢的。”
陆执方神色难得柔和了一些,祖母家在南方,到这个岁数已少有频频来往的娘家人,偶尔同他说起在闺阁时家族繁盛的日子,面上都隐隐有怅惘之色。
老夫人同身侧跟了几十年的嬷嬷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里看到了感慨万千:“你打哪儿找来的?就是我自个儿院里,能找到有家徽的物件都不多了。”
现世女子嫁人,嫁入他家,就是落地生根,很多痕迹都会慢慢被时间磨掉。
“少时顽劣,看了喜欢的东西,就想收入囊中,曾经问祖母讨要过一枚玉佩,上头就有您的家徽。”
陆执方想到那个从畅和堂里头特地找出来的楠木匣子,里头稀奇古怪的,全是少时爱不释手的珍宝,还珍而重之把钥匙偷藏在树洞里。
老夫人早记不起何时被他讨去什么玉佩,只攥着陆执方的手拍拍:“陵哥儿有心,我很喜欢。”
人一高兴,就忘了郎中清淡节制的饮食叮嘱,何况今日还是大喜,她没忍住吃了点酒,撑到寿宴下场已醉了七八分,摇摇晃晃点名要陆执方扶她回去。
主家离席,不少宾客看着时辰,也将离去。
陆执方扶着祖母,出了宴客厅,踏在铺得平整的游廊木板上,步子刻意放得很缓慢。
“陵哥儿,祖母六十岁咯。”
“按百岁算,还很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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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陵哥儿几岁了?”
陆执方以为她老人家当真忘了,“二十有三。”
老夫人温吞吞地话锋一转:“二十三在谈婚论嫁的郎君之中,可不算年轻,你说是也不是?”
陆执方无奈牵了牵嘴角,并不答话。
老夫人顿步看他,人老了眼皮轻微耷拉,但双眸仍有清而不浊的神采,“陵哥儿,别太挑剔了,人的左右手就是从掌纹瞧,都没有完完全全对称的,世间哪里找个从头到脚都叫你称心如意的完人?”
她这个孙儿,天资聪颖,少年成名,自打入大理寺后识人断案,更是往见微知著的路子钻。
有时难免让人觉得是不是走了极端。
给她一个老太太预备寿礼,连隔界花纹这样的细枝末节都考虑得一清二楚,何况是打算相看的姑娘。
今日觉得这个姑娘自称醉心诗词,却说不出晏喆先生的词与李斐然先生的诗孰优孰劣,话不投机。
明日偏说那个姑娘嗜甜嗜辣,同他吃不到一桌。
这是相看姑娘吗?
这是还没开窍!不知道情字几笔几划怎么写。
老太太叹了口气,收到寿礼的感动淡去,变成了几分嫌弃:“就送到这儿吧,你替我去前头送宾客,尤其是那些年纪大的,老胳膊老腿来一趟不容易。”
陆执方立在原地,看嬷嬷扶着祖母入了垂花门。
天边乌金西坠,霞色稀薄,厅里应是有宾客适时离去了。祖母嘴里的高龄宾客,只要是独自赴宴或者行动不便的,府中管事都会安排车马或轿辇相送。
因此他并不着急,同木樨慢慢走着。
直到快挨近了正门影壁,隐隐听见骚乱惊呼声,夹杂着宾客的议论声:
“哎哟!”
“怎么回事?”
“怪吓人的……”
陆执方转头,只一眼,木樨便大步跑去查看了。
不消片刻,人再匆匆跑回,脸色一言难尽。
“韩管事许是吃错东西,或被蜜蜂蛰咬,”木樨没见过前几日韩长栋的胳膊长什么样,在有限经验里给出推断,“颈脖和下半张脸红一块紫一块,吓着了少部分宾客而不自知。我已经叫他先回避了,副管事很快便会赶来顶替。”
木樨话刚落,陆执方就见韩长栋像个姑娘似的,以袖遮面,匆匆贴着墙沿往回走,还被地面小石绊了个踉踉跄跄,露出一张滑稽浮肿、本就不英俊的脸。
门庭宾客众多,不知多少人见了他这怪模怪样。
陆执方蹙眉,同木樨上前安抚宾客,等到副管事来接手,脑海里浮现是还是一张无辜至极的芙蓉面。
清凌凌的眼眸如濯甘泉,顾盼间有种宁静。
她一个丫鬟,能和韩长栋有什么过节?
以至于要两次三番给他使绊子。
又或者,从韩长栋身上推,粗使丫鬟都归年资长的仆妇看管,他怎么总爱往她跟前凑?
陆执方心念飞转,脚下步子也快。
不自觉停在了上次他遇见韩长栋和馥梨的地方。
木樨百思不得其解,世子爷为何停在这里?转头就见在小重楼外采野草的那个丫鬟路过。小丫鬟还是穿一身素色棉袄,领口盘扣崩开了,翻出个领角儿。
木樨还只是觉得奇怪。
世子爷已迈出一步堵住了那丫鬟去路,语调蕴着只有近身伺候的人才听得出的急,“谁弄的?”
6. 第 6 章
“谁弄的?”
陆执方声线里的严厉,听在馥梨耳中,再对上他惯常冷沉的眉目,全成了四个字:兴师问罪。
世子告诫过她,那些草,不要再摘了。
对韩长栋使的那些小把戏,不要再用了。
今日韩长栋在一众宾客面前出丑,不论是否事出有因,惹来的议论是同镇国公府的名字挂上的。
馥梨有几分无措。
青年穿一身适合寿宴的银红滚边白缎袍,卷草纹宽腰带勒出一段韧薄的腰身。明明是喜庆中透着矜贵的装束,此刻有如官袍加身,神情隐隐都是威势。
她安静了一会儿,眼尾垂下去。
陆执方语气缓了缓:“说话。”
“就是世子想的那般,”她轻声承认,语调里有几分委屈,有更多的是理直气壮的坚持,“要罚工钱还是别的,婢子都接受。我愿意领罚,是为搅扰了老夫人的寿宴觉得愧疚,但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陆执方神情变了变。
馥梨没等到惩罚,只等到陆执方那股气势忽地散去,整个人好似温和了几分。宴会厅那头再有宾客三三两两走出,还有仆役朝他们这边张望。
陆执方退一步,让出了去路。
“别乱跑,回去你该待着的地方。”
馥梨一呆。
“还不走?”
“婢子告退。”
少女明眸恢复了往日神采,冲他一福身就跑,跑得比那日在小重楼摘草还快,仿佛逃过一劫,到了移步换景的庭院里,像放归山林的小鹿。
陆执方回忆她方才的模样。
冬衣层层叠叠,开了扣的衣领实则无伤大雅,只露出来一段柔美颈脖,如白玉无瑕,看不出可疑的端倪,低处有颗小小的红痣,若隐若现。
他知她心生误会,但没打算解释。
这里是镇国公府,他家,他想知道真相,方法有很多种,不是非要经过一个小丫鬟的口。
当天夜里,荆芥就去到了韩长栋起居的院落。
韩长栋脸颊与颈脖火烧火燎的痛,正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憋了一肚子的窝火。事到如今,他可算察觉出来不对味,第一次是毒虫,第二次呢?
怎地次次倒霉都同馥梨这丫头有关?
他还道这是个水性杨花,没说几句就嫌弃屋内炭炉烧得热,叫他背过身去,待她将身上袄子脱了。
他等了半日再转身,雕花隔断后的长榻旁,少女青葱十指仍旧磨磨蹭蹭绕在领口。他急不可耐,才扯开一颗,栓好的屋门就被拍得震天响。
洗衣房的仆妇生得虎背熊腰,嗓门更是粗大。
“好你个死丫头!洗坏了主子绸衣还藏着掖着,还敢骗我说丢了!你给我出来对质!”
“韩管事!韩管事你先别给她支工钱!”
“这笔账不能叫她就这么逃了!你别被骗了!”
“馥梨,你给老娘死出来!”
旬日府里有一半仆役轮休,一半在寿宴忙碌。
那时正是两边都躲闲的时刻,仆妇声嘶力竭的大嗓门,不消多久就会惹来爱看热闹的人围观。他好事被打断了,既恼火,又迫于无奈又不得不开门。
眼下回味,去他娘的,就是在演双簧!
这丫鬟好歹毒的心思,竟刻意叫他在老夫人寿宴这么重要的场合丢了脸面。
韩长栋翻了个侧,怎么睡都不舒坦,后槽牙咬得死紧,过两日等他好了,不,就明日,明日就把人收拾……忽地,他的屋门又被怦怦怦拍响了。
韩长栋今日听不得拍门声。
他深吸一口气,沉着脸披衣开门,待看清楚来人是陆执方的近身护卫后,艰难地扯动嘴角笑了笑。
“这么晚了,可是静思阁那边有什么吩咐?”
“世子爷听闻管事身子不适,叫我来看望。”
韩长栋心里一松。
大太太掌家,虽然今日特意请了相熟郎中来给他开药,但言语间已对他最近的表现颇有微词。
若是有世子爷看好他,就不一样了。
“小人无事,休养个两三日就好。”
“两三日怕是不够,”荆芥语气寻常,“世子爷说为避免韩管事太过劳累,旧疾复发,最好养上十天半月,没事就在院子里待着静养。”
韩长栋还在细细咂摸,这话有点不对劲。
荆芥朝他伸手:“府中上上下下归管事房的钥匙、库房印章、账簿等,都先交出来。”
韩长栋脸色一白:“世子爷这是何意啊?”这些个物什都交了,他这管事位置还坐得稳吗?
荆芥不语,眉头挑起看他。
“莫不是恼我今日在府门惊吓了宾客?是有人要刻意害我!我有证据,世子爷明鉴啊!”韩长栋转身,要去拿那件衣领有黏腻痕迹的褂子。
肩头忽而一沉,荆芥大掌把他钳在了原地。
习武之人的力道,不是寻常人能比的,韩长栋的皮肤正热辣痛着,顿时叫声都变了调。
“哎哟,轻、轻些……”
荆芥不耐烦,他就说这事儿该木樨来办,文绉绉的斯文模样他装不了太久的:“世子爷让交什么交什么,哪来的这么多废话啊?”
韩长栋嘴唇嗫嚅:“这些交出来,给谁?”
荆芥一指门外,韩长栋才看见半敞开的屋门后,站着副管事高扬,心里一咯噔。
高扬幸灾乐祸的笑快掩不住:“韩管事别操心,好好休养,府务和账务我定然会好,好,打,理。”
京中高官府里的管事,哪个手里是清清白白的,便是账面上干净,私底下的油水进账都不会少。
何况,他的账面还不干净。
韩长栋脸色惨白,一屁股跌坐在凳上。
高扬收敛了笑意,静思阁里,是世子爷亲口叮嘱,“代管半个月,能不能继续管,全凭你本事。”
他岂能让这等好机会白白流走。
寿宴过后的镇国公府比往夜更安静。
参与寿宴筹备的仆役早早陷入了沉睡,轮到旬休的同样躲入了暖洋洋的被窝,冬月里太冷了。除了当事几人,尚无人得知这场管辖权利的让渡。
后罩房那头,有间属于仆妇的房间还燃着灯。
陈大娘将灯芯拨亮了些,手中捻起针线,给馥梨缝那崩开的扣子。馥梨披着她的旧棉被,坐在床边,露出小巧精致的脸庞来,“今日大娘来得真及时。”
“你还笑得出来。”
“为何笑不出?”
“姓韩的回过味儿来,就该找你麻烦了。”
“我还有大娘呀。”
“去去,谁管你,我那是看在银钱份上。”
洗衣房是个没油水的地儿,差事干得好不见得有赏,干得不好必定被罚。馥梨今日被门房拦下,回头来劝说她掐着点儿去管事账房捞人,就是承诺往后的月钱都腾一部分给她。她掂量一番得失,点了头。
馥梨仍旧是笑,杏眸映着暖灯的光。
陈大娘咬断了线头,抻了抻衣领,“试试。”
她从被子里钻出来,套上袄子低头扣好:“大娘别替我担心,船到桥头自然直。”
“我不操心。”陈大娘撵她,看她到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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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没忍住点了句,“实在不行,你就去求求三公子。”
三公子陆仲堪是个活泼开朗的,对美人儿怜惜多情,就同二公子毫不留情把人送去田庄耕田一般,是小丫鬟们夜里躲在被窝老生常谈的话题。
馥梨听出这话里的含义,摇头一笑,走了出去。
夜空如墨,明月高悬。
她仰头定定看了好一会儿,这一日事情多而纷杂,此时静下来,才觉出几分疲倦。要是阿兄在,一拳头就能把韩长栋打趴下,哪里需她这样大费周章。
少女纤薄身影在月色下被拉得斜长。
那身影转动,出了后罩房,往畅和堂的方向去,全然没注意尾随在自己身后的一道黑影。黑影不远不近跟着她,看她提灯进了畅和堂后院的小树林,当下蹑足一点,轻功三两下往另一处院落去。
馥梨再从树林里出来时,心绪已平静许多。
畅和堂的月洞门下,有男子高大身影伫立。
馥梨握灯的手不由紧了紧,左右看看,出畅和堂只这一条路,决计绕不开去。
她硬着头皮走近:“世子爷。”
风灯摇摇晃晃,照亮了陆执方那张好整以暇的俊脸。青年未束冠,乌发用木簪半挽,系条鹤青色的毛领披风,底下露出一身燕居袍。
陆执方目光掠过她修补好的领口,如清泉舒朗的声音幽幽:“你当真是把我的话当作耳旁风。”
馥梨一噎,不知他说的是哪句话。
“夜里来畅和堂做什么?”
他问得随意放松,抬脚往月洞门外走。
馥梨只得快步跟上,绞尽脑汁地想借口,还未想出来,忽而被陆执方投来警告的一瞥,别糊弄我。
馥梨讲了一半真话:“少时家中也有片林子,同此处十分相似,心中烦闷或想家了就来逛一逛。”
“那今夜是烦闷,还是想家?”
“……都不是。”
陆执方抬了抬眉梢。
馥梨抿了抿唇,老老实实道:“有些后怕。”
陆执方冷笑:“怕了才好。”
怕了才会掂量后果,不敢兵行险着。
见他不再问,馥梨也不再多话。
陆执方同她走到畅和堂院门,手里那盏更明亮的风灯换给她,“明日过后,韩长栋不会再来找你麻烦。至于今夜,别再到处乱跑,回你的后罩房。”
馥梨露出些不解的表情。
陆执方只是轻描淡写补充:“若是叫我的人看见了,一次扣一吊钱。”
她错愕,她一年的工钱拢共都没几吊。
陆执方唤了一句,“荆芥,把她送回去。”
不知藏匿在何处的护卫突然现身,把馥梨吓了一跳。高挑魁梧的男人恭恭敬敬,做了个请的手势。
她再看一眼陆执方,攥着灯同荆芥走了。
陆执方未回静思阁。
他折身返回畅和堂,停在他少时藏钥匙的树洞前。小灯映照,里头如他所料,多出了一枚纸蜻蜓。
纸蜻蜓的主人是谁,已无需再探查了。
之前的几张,记录的全是府里日常零碎,一笔一划勾勒得生趣盎然。这日里,出府门被拦下、工钱被扣下、以身为饵去斗智斗勇,即便不看,也能料到她心里该是委屈的。陆执方罕见地想做些补偿。
他将灯架在树杈上,拆开纸蜻蜓,哑然失笑。
皱巴巴的纸面是一段窄巷,花团锦簇的繁华大街在巷口露出一角,同落墨极简的巷道对比鲜明。
少女的簪花小楷透着眼巴巴的味道。
“想出府玩。”
7. 第 7 章
副管事高扬全盘接手府务的消息,翌日一早传遍前院仆役的耳朵里。洗衣房正是最忙碌的时候,寿宴撤下来的各种布幔又得重新洗了入库房。
馥梨正同四喜合力,拧一条吸饱了水后重得吓人的绒面桌布,就见高扬和照壁过来了。照壁手上端了大托盘,甜蜜浓郁的香气融混入洗衣房的皂角味里。
托盘上的白细布揭开。
酥蜜寒具、曼陀样夹饼、金乳酥……托盘上堆得像小山,各色繁多还有好几眼见都没见过的。
四喜眼睛都挪不开了:“呀!好多点心!”
高扬目光在洗衣房转一圈,落回到陈大娘面上:“是昨日摆宴剩下的点心,洗衣房活儿重,府里分多一些给你们,最迟还能放个两三日不坏。”
“全是洗衣房的?”陈大娘惊喜。
宴饮剩余的好东西都是近水楼台,大厨房自己先分配,几时轮得上她们?即便轮到,都是挑剩下的。
可眼前这些卖相完整,花样颜色都精巧着呢。
高扬示意照壁寻个位置放下,“老夫人还给各院发了赏钱,大娘看着自行分配,寿宴的物什洗完了,今日就算放工,天黑前小角门还能再出入一回。”
高扬领着照壁离去。
洗衣房内众人都还有些懵。
陈大娘最先回神,原还想今日怕是不好过,没料到是因祸得福了。她看一眼点心盘子,再看一眼隐隐兴奋的姑娘们,“要点心,要铜板儿,还是要玩?”
四喜最实诚:“我……我都想要!”
陈大娘笑骂她一句:“没听到高管事的话?还不抓紧把活儿做完,做完了就都有了。”
洗衣房里欢呼一声,水声哗哗。
高扬的话不假,晌午过后,洗衣房丫鬟有一个算一个,门房都给放行了。老夫人的赏钱不少,姑娘们欢欢喜喜去了买胭脂面膏的铺子。
馥梨也跟着去凑热闹了。
胭脂铺里出了新花样,但凡是买了物件,就算是最便宜一盒的眉黛,店铺伙计都给客人重新梳妆。
胭脂铺的伙计,尽是些嘴甜手巧的大姐姐。
螺髻、小髻、牡丹髻、百合髻……不算复杂,但胜在精致,配上画眉和口脂,足够叫人眼前一亮。
这花招吸引不了有贴身婢女专门梳妆的高门闺秀,却很吸引有小闲钱又愿意打扮的民间姑娘。
四喜已经走不动道了,赏钱还没捂热就花了去。
桂枝看中一盒面膏,本还犹豫,瞧见四喜打扮过后的俏丽模样后,当即掏出了荷包。伙计要将她带去铜镜前,桂枝摆摆手:“不给我梳,可以吗?”
“可以呀,客人能指定其他姑娘。”
“给她试试,劳烦姐姐了。”
桂枝拉过进店后一直安安静静四处瞧的馥梨,把她按坐到了铜镜前。镜面映出了少女茫然困惑的脸,如一枝带雨桃花,静谧暄妍。
伙计霎时来了精神。
长街正是车水马龙,游人如织的繁忙时刻。
相距胭脂铺甚远的大理寺官署里,陆执方已忙碌大半日,先是向上呈报了庐州之行,接着提笔处理积压的案牍,案头博山炉上,袅袅游丝静转。
负责协理的大理司直程宝川就站在一旁看。
按规定,大理寺正和评事官复审完毕的案子需得交由大理寺少卿批复。这桩幼童拐卖案,已经抓到了犯人,家里查到了赃银,有签字画押的供词,接手的寺正复核了死刑,同审的两位评事官附议。
陆执方提笔落墨,却是照驳重审的意见。
程宝川看得清楚,顿时觉得嘴角又燎起颗水泡,“小陆大人,这、这案子是不是再看看好?”
“程司直不是陪着我看了半时辰?”
“被拐卖幼童是京畿常乐县县令家的,同都察院的陈御史沾亲带故……”案子办得飞快,还有陈大人来打招呼,就等着把人贩子斩了以泄心头之愤。
万万没想到,在陆执方这里被卡了道。
陆执方将他着急上火的模样看在眼里:“程司直觉得要如何判?”说话间,手中狼毫就要递给他。
程宝川哪里敢接,头摇得像拨浪鼓:“下官只是不明白,此案哪里还有疑虑的地方?”
若陈御史问起来,他可得有个交待。
陆执方官阶低陈御史一级,奈何家世过硬,兼得圣上器重,驳了判决眼睛都不带眨的。但他只是一个小小六品官,夹在中间很为难呀。
陆执方将文牍中的好几份抽出来,“看看。”
程宝川一目十行翻阅起来,渐渐地,眉头皱起,“小陆大人,你是觉得这些案子……”大理寺左、右寺分理京畿各县及地方州府的刑名事务,案子是按照归属地分别审核的,再到陆执方的案头汇聚。
这几起幼童拐卖案,都抓到犯人,有赃银或不止一位目睹拐卖的人证,可都不肯交待儿童被贩卖到何处,一口咬定在拐卖路上逃脱走丢了。
“驳回去,交由刑部重新统办。”
“下官明白了。”
程宝川压在心头的大石一松,成堆文牍转给司务递送,再陪着陆执方去狱中复核其他案件的供词。
从大理寺狱出来,已是暮色朦胧,余晖淡薄。
早过了散衙时辰,两人处理完首尾,一同去后衙马厩。马厩里稀稀落落,不止有银鞍宝马,还有更为便宜好养的代步驴子,不分贵贱地拘在了一起。
程宝川骑上他的大黑驴,同陆执方并行,叫衙外凛冽寒风一吹,打了个哆嗦,只恨自己没钱坐轿。
他年轻有为的上峰,小陆大人,人比他高,马比他骏,面不改色一夹马腹,撞入了疾行的冷风里。
镇国公府不缺维护雕车宝马的银钱。
共事三载,他从未见陆执方乘过车轿,怪了。
程宝川是纳闷,镇国公府的仆役却早看惯了。
西门距静思阁最近,世子爷习惯打马走西门。
府人见陆执方翻身下马,迎上去熟练牵走马匹去刷毛喂食。木樨掐着时辰守在门檐下,跟在陆执方右后侧禀告:“世子爷,大太太让你下衙去一趟,似乎是……是关于韩管事的事情。”
陆执方并不意外。
母亲掌家,他插手府务,这事本就越不过她。
他摘了官帽递去,“我换件衣衫再去同母亲问安。”两人顺着抄手游廊往静思阁去。
木樨继续禀告:“还有高管事说,事情办了。”
“她出府了?”
“姑娘在未时出府,我等爷下衙时,还未回。”
木樨嘴里的姑娘,并非府里小姐,而是馥梨。因还未到静思阁的地盘,他说话带了份谨慎。
陆执方唇边不着痕迹勾了勾,小角门供府人出入有禁行时辰,想来是玩得尽兴,才姗姗归迟。
正这么想着,游廊拐角就传来一阵笑闹。
如银铃轻撞,似鸟雀啾啾,一听就尽是些小姑娘的聒噪。陆执方没绕路,颀长身形乍然在拐角一现。
吱吱喳喳的几人齐刷刷噤声,成了一声不吭的鹌鹑,脑袋缩着,往一旁贴,生怕挡着他的道。
丫鬟们慢了半拍才稀稀落落道,“世子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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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执方稍一顿步,视线朝几人扫去,将馥梨偷偷看他的目光逮了个正着。馥梨眨眼,把脑袋低下去,发饰有颗小珠子乱晃。
发饰。
陆执方总算察觉了她那种不同之处。
总是潦草地分梳两边的乌发,挽成单螺,用荷色缎带勾一颗丹珠,很是俏皮灵动。
但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陆执方想不起缺什么,亦不知她偷偷瞄他的好奇目光是为何。他不好盯着丫鬟看太久,很快走了。
没走出几步,就听见身后丫鬟们如蒙大赦,自以为低声地唏嘘感慨。
“都说了不走这条道,果真撞见世子爷了。”
“连碧说这条道回去快嘛。”
“还说呢,是谁磨磨蹭蹭的。”
……
木樨拧眉,世子爷还没走远呢,这般沉不住气,小丫鬟规矩真没有学好,得同高管事好好说说。
他再觑一眼世子爷,陆执方狭长眼眸里竟闪过点笑意,难得没让他去敲打那些丫鬟府内不得喧哗。
大太太苗斐住在清夏堂。
院门丫鬟来通传时,她正在看一封邀她到恩孝寺礼佛的帖子,闻言放下了帖子,“让执方进来。”
陆执方换了身宽松直袍:“给母亲请安。”
“衙门就这么忙,庐州回来都没歇几日,就赶着去点卯了。”苗斐看儿子脸颊比出公差前瘦了一圈,皱眉不满。别家都是气儿子不成器,她恼他太上进。
“告假都有定数,出公差前定好的。”
陆执方还在以微微躬身的姿态立定在她跟前。
苗斐默了默。
小儿子出生前后,陆执方刚入仕,她忙亲力亲为照料孩儿,陆执方一心扑在仕途,明明同住一家,不知不觉就生出一种距离感。说生分吧,日日请安问候都不落下,说亲近吧,他心头想什么,她全然不知。
若不是今日一早,高扬就等在前院。
她还不知道陆执方逼着韩长栋把府里总管钥匙和账册都交了。府里上上下下那么多口人,关系错综复杂,韩长栋不是无缘无故坐上的管事位置。
“韩长栋的事,是什么章程?你同母亲说说。”
“叫他腾出位置一阵子,给高扬练手。父亲若是问起母亲,您就说是我的主意,有危机才不懈怠,再闹出像昨日寿宴那样的事。”
管事是家主的左膀右臂。
韩长栋是老管事病故后接任的,这两年办事中庸无功无过,凭陆执方对自己父亲的了解,光是一个色字,还触不到父亲的逆鳞。他需要有更大的罪过。
苗斐不太相信:“就这样?他没讨你嫌?”
陆执方面不改色:“那母亲觉得,是何缘由?”
她要是知道,还犯得着猜测半天。苗斐还想再套他几句话,院门丫鬟又来传:“太太,大姑娘来了,手里提了个食盒子。蓝雪说是姑娘亲手做的点心。”
苗斐心里一软,嘉月这孩子。
镇国公府大姑娘陆嘉月慢慢踏进来,百迭裙上的彩线绣双蝶活灵活现,随着她迈步蹁跹若飞。
这一刻,陆执方终于想起缺了什么。
廊芜之下,梳单螺髻的少女蛾眉轻扫,桃颊薄粉,菱唇一点润泽,只轻妆淡抹,就有十二分好颜色,偏生整个人套在了一身黯淡发灰的棉袄里。
就像掩藏在稻草里的珍珠。
那身棉袄,那座简单到有些粗陋的后罩房,与她根本不相衬。陆执方走神,手臂被妹妹轻拍了一下,回过味来被自己突兀的想法惊了一下。
8. 第 8 章
清夏堂里。
陆嘉月轻轻拍兄长的手臂。
她眉眼弯弯,眼里盛满期待,嘴唇翕动数次,却没有发出半点声息。贴身婢女蓝雪轻声道:“世子爷,姑娘问你要不要尝尝这梅花饼?”
陆执方从陆嘉月带来的食盒中捻起一块糕点,认真尝了尝,“糖下得恰当好处,不腻味。”
陆嘉月笑起来,明眸皓齿,整张脸容光熠熠。
她并非天生口不能言,也曾伶牙俐齿,全怪少时生了一场大病,从此落下哑疾。幸而蓝雪从小伺候她,两人形影不离默契十足,蓝雪能从自己的手势与表情,将意思传达得八九不离十。
陆嘉月牵了牵兄长的衣袖,示意他留在清夏堂用晚膳。陆执方应下,再出来时晚星寥落,庭院中疏灯几盏,荆芥的身影悄然从树影中转出。
“爷,馥梨姑娘又往畅和堂去了。”
陆执方把方才在脑海里盘亘的突兀念头抹去,“畅和堂还有她,往后都不必再留意了。”
韩长栋的事,他有失察,起初以为是某种顽劣的报复,未曾想过是势弱者迫不得已的自保。
既有亏欠,理应补偿。
叫高扬多些关照洗衣房,再把韩长栋这个隐患彻底除掉,就足够了。再多了,只会越界。
畅和堂那头,馥梨还待在小树林里。
一张对照水盆画的自画小像,被她小心翼翼折进纸蜻蜓里,想叫阿娘也看看,她今日打扮得很漂亮,过得很开心。
老树似在应和她的愉悦,明明距离早春还有些日子,枯瘦枝丫的末端早冒出一颗颗新芽。馥梨提灯照了照,尚看不出绿意,在灯光下显出几点嫩黄。
春天快些来就好了。
气候暖和了,浣洗衣物时手就不痛不僵,人也不用套在厚实笨拙的袄子里。她步子轻快,穿越小树林到月洞门,这次月洞门下没有骄矜的世子在等着了。
馥梨缓缓松一口气,她怵陆执方。
不是府里丫鬟们觉得他严厉冷淡,叫人难以亲近的那种怵,而是世子太敏锐,她试图糊弄某些事情找的大大小小藉口,总被勘破。
她回到后罩房打来清水,洗脸擦手,将脸上薄涂的脂粉抹去,单螺髻拆散,用手指通顺长发。快挨着后罩房熄灯的时辰,转头见四喜还是白日的装扮。
“馥梨,我好想把这妆一直贴在脸上啊。”
“不洗净,明日或许要长面疮的。”
四喜嘴上能挂油瓶,闷闷去洗了把脸,拿后脑勺对着馥梨,请她帮忙拆百合髻,等半天不见她动作。
“怎么了?”
“别动,我研究一会儿。”
馥梨将她脑袋按轻轻回去,“我好像知道怎么梳啦,明儿给你梳个一模一样的。”后罩房的丫鬟们一听,都感兴趣地凑了过来围观。
好几日过后,等高扬再去洗衣房时,察觉丫鬟们似都收拾得讲究了些,一个个瞧着精神利索。
陈大娘擦净手上水珠,“高管事有何吩咐?”
高扬道:“明儿十五,大太太要带姑娘们去恩孝寺礼佛,还缺两个使唤的丫鬟,想从大娘这里调。”
大太太身边不缺用惯的贴身婢女。
恩孝寺路途遥远,为安全着想,府里连护卫都要派够二十人以上,能使唤跑腿的丫鬟便要跟着添。
这是从前洗衣房轮不上的好差事。
陈大娘一听,就想报两个机灵有眼力见的丫鬟,却见高扬的目光在搓搓洗洗的丫鬟中转悠,竟像是在找人。“高管事看哪个中用?都是乖巧伶俐的。”
高扬状似不经意一指:“就水井边上那俩吧。”
陈大娘一看,是正在打水的桂枝和馥梨。
高扬交待完杂事,又看了一眼馥梨才走。
静思阁嘱咐过,多关照洗衣房里叫馥梨的丫鬟,但不能太特殊。他一时拿不准世子的态度,若是三公子暗示他如此,那很快就会把人收了当通房。
可世子的人叮嘱完,便没再来问过。
高扬一心挣前程,那眼神在陈大娘眼里却可疑。
她将桂枝同馥梨叫回房里细说明日事,心道高扬莫不是第二个韩长栋,就听见馥梨问:“明日跟车去伺候,我能见着大太太的面吗?”
“见着了,你要如何?”
“大娘,我想把韩长栋的事情同大太太说。再过几日就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馥梨远远见过大太太苗斐,每次身边都簇拥着好些人,像她们这样的粗使丫鬟很少能凑近。
陈大娘不赞同地盯着馥梨好一会儿,“这事没你想的那么简单。要是太太不信你怎么办?信了只小惩大戒怎么办?姓韩的变本加厉报复你怎么办?”
陈大娘每问一句怎么办,旁边桂枝的脸色就煞白一分。她担心地抓住了馥梨的手,“要不就……”
“不能算了。”馥梨声音还是她惯常说话那样,轻轻柔柔到有些温吞,她反过来握着她的手安抚,“这事要有人管的,就算太太只是小惩大戒,我也乐意说。”
有的人瞧着软绵绵,骨子里是个倔的。
陈大娘见劝不动,从自个儿装钱的匣子里挑出一粒小银子并几串铜板给她,“大太太身边那些嬷嬷,就是第一道门,敲不开门,你别想见了。”
馥梨掌心捧好钱,露出感激的笑。
翌日,晓星寥落,晨光映漭。
镇国公府浩浩荡荡的车马队伍就出发了,行至西鼓楼巷道停驻,待太常寺少卿府的人汇合再启程。
大太太苗斐交好的族妹,就是嫁到了少卿府的苗慧,这次去恩孝寺礼佛,也是受她邀请。
苗斐三十出头,保养得极好,披着一条珊瑚红的软狐裘,一手捧着暖手炉,一手牵着个锦衣小童,给他理了理衣领,“待会见到人,要喊姨母,知道吗?”
“我有姨母。”小童嘟嘟嚷嚷。
苗斐语气沉下去:“丞儿听话。”
小童不吭声。
“你今日表现好了,明早可以晚半个时辰起来。”
“——哦。”
“蒋修丞,你给我好好说话。”
镇国公府的马车驶近,贴身伺候大太太的方嬷嬷笑脸下来,摆好脚蹬,“太太一早起来就念叨呢,可想见见这位小外甥了。”
苗斐严厉的脸色一缓,牵着锦衣小童入了马车。
恩孝寺距离极远,行至晌午,才到山门。
苗斐带着陆嘉月,苗慧带着小郎君,去到寺庙安排好的客寮休憩,随行护卫和杂役留一半在山门。
馥梨和桂枝就归拢在杂役里头。
她从马车上跳下来,踏上结结实实的地坪,路途那种左摇右晃的感觉还如影随形,好一会儿才散去。朝食的葱油饼早消化完了,此刻腹中空空,很饿。
留守的某个嬷嬷点完人数,指挥她和桂枝,“快些去香积厨领斋饭,拿着这个牌子去,晚了没好的。”
馥梨同桂枝跑进跑出,人多斋饭重,食盒装得满满当当,好几趟还没送完,自己饿得快没力气了。
这样下去不行,馥梨想了想,往后厨去。
“小姑娘打哪儿来的?这里是后厨!别乱跑。”
后厨出来个模样姣好的年轻妇人,两颊凹陷下去,神情中总有些悲苦的味道。她手里握一柄木勺,警惕地看探头探脑的馥梨。
馥梨递了镇国公府在恩孝寺客寮的牌子,“我来替随行杂役领斋饭,想问后厨有没有拉车可以借用?”
厨娘的戒备松了,“有,用完记得给送回来。”她勺柄一挥,指了指窗边,继续去灶台忙碌了。
馥梨同桂枝连忙道谢。
后厨收拾得齐整干净,东边格栅窗下排了三个从低到高的大瓦缸,其中一个飘出浓浓的腌菜味,就是灶台正在烧菜都没完全掩盖那味道。
小板车斜立在一侧,靠着瓦缸。
两人走到窗边,合力将板车平放。
桂枝拉了下车头,没拉动,见馥梨还在盯看那些缸缸瓮瓮,轻声催了句,“快些走吧,送完护卫的斋饭,咱就能吃上了。”
馥梨按着车板的手一松,同桂枝将车推出后厨。有了小板车,只跑一趟,就将斋饭送齐了。
再过个把时辰,是恩孝寺法会,方丈开坛讲经。
恩孝寺香客渐渐多起来,帮忙筹备法会的清修客和僧人亦频繁走动。馥梨觉得,最适宜同大太太告状的时机,就是在法会开始之前。
她吃完斋,守在大太太的静室门前。
好不容易等到大太太婢女端着用过的斋饭托盘出来,就要上前,却被东走廊出来的一对母子抢了先。
那妇人衣着华美精致,可见养尊处优,牵着的锦衣小郎君皮肤黝黑,像是夏天走街串巷晒成的肤色。
两人进了大太太的静室。
馥梨顿步,抱臂在冷风中等,冷了蹦几下再转悠一圈。门口的方嬷嬷朝她招手,从兜里掏给她一颗热乎乎的烤红薯,“太太赏的。”
“谢谢嬷嬷。”馥梨双手接过,捧着暖手。
“小丫头,你怎不去山门马车里躲懒?”
“我同桂枝说好了轮换,怕太太和姑娘还有用得着的地方。”馥梨看向门扉,“刚才哪位夫人进去了?”
“是太太亲近的族妹,少卿府夫人和小郎君。”方嬷嬷努努嘴,“小孩儿坐不住,我猜等下就要出来。”
话落地还没一刻钟,屋门被大力推开。
只有锦衣小郎君自个儿,身后跟着伺候的婢女。
他人小腿短,跑得却快,一阵风儿刮过似的,嘴里还厉害着:“你能不能别跟着我?烦人,烦人!”
“公子自去玩耍,奴婢就远远看着。”
“看着也不行!我看见你就烦!”
婢女哪里敢就让他跑了,提着裙裾在拼命追。
方嬷嬷笑着摇头:“来的路上,少卿夫人数落他念书不够认真上进,小郎君闹了好一会儿脾气呢。”
又有好一会儿,少卿府苗夫人出来了。
馥梨待她走远,手里的烤红薯也冷了,此时不说回程更难有机会。她将红薯塞到左边衣兜,再从右边掏出早准备好的碎银铜板,往方嬷嬷手里一塞。
“哎,这是做什么?”
“嬷嬷,我有事情想禀告太太,要见一见她。”
方嬷嬷神色变了变,掂掂那些钱,“你先说说,是什么事情?”要是些针头线脑的琐事,她把人放进去,没准就要在太太那儿落得个不知轻重的印象。
“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我想见了太太再说。”馥梨眸子乌润,强迫自己泛出些泪意,瞧着楚楚可怜。方嬷嬷叹口气,“我先替你去问问。”
没多久,屋里就传来方嬷嬷喊她的声音。
清幽雅致的静室里,大太太苗斐和大姑娘陆嘉月分坐在竹榻上,中间隔着一张摆放瓜果蜜饯的卷几。
馥梨没料到陆嘉月也在,愣了片刻。
苗斐看她的目光也有些纳闷,是新来的丫鬟吧?长得这般标志,她要是瞧过,心里该有印象的。
“方嬷嬷说,你有事要禀告,是什么事?”
馥梨菱唇动了动,没说话。
苗斐催促,“法会快开始了呀。”
竹榻下摆着几张藤编的蒲团。
馥梨端端正正地半跪下去:“婢子想求太太为所有受过韩管事欺压的丫鬟作主。”她一开口,苗斐就变了脸色,想叫陆嘉月一未出阁的姑娘家避开着些。
可馥梨语速快,像是心里想过很多遍的。
“管事韩长栋色欲熏心,一直借职务便宜,伺机轻薄前院的粗使丫鬟,若有不从的,就扣押工钱、发卖出府。一年前洗衣房的丫鬟落霜就是想要到太太跟前求助,才被他寻了个错处,随意发卖出府去的。”
苗斐愣了,这个叫落霜的她有印象。
当时闹得沸沸扬扬,说是偷了管事房东西。
陆嘉月亦惊讶,听到馥梨说,韩长栋下手挑的都是家里没倚仗,没人脉背景的孤女,更是拧紧眉头。
馥梨说完了,喉头有些干。
苗斐半天没讲话,还在消化她说的事情。她固然不能相信小丫鬟的一面之词,可此事对女子声誉有损,馥梨愿意讲出来,她已信了七八分。
遑论她还说得条理清晰,不似随意构陷。
苗斐想起女儿还在身侧。
她推了推嘉月,要叫她回隔壁屋,门外传来方嬷嬷错愕的低呼,“哎哟,少卿夫人,先等我通传……”
“我等不及了,斐姐姐,斐姐姐!”
苗斐抬头,就见族妹苗慧不顾礼数,直接推门而入,半点眼光都没分给跪在蒲团上陈情的馥梨。
“斐姐姐,丞儿有回你这儿来吗?”
不等苗斐回答,苗慧已动起来。
恩孝寺收拾给镇国公府的静室,是最宽敞舒适的一间。可寺中清简,再体面的静室也是目光一扫,轻松绕两圈就能看得一清二楚的,蒋修丞不在。
苗斐正满脑门官司,不差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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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一件,“丞儿没有回来我这里,你慢慢说,究竟发生何事了?”
“丞儿不见了,婢女没看住,不敢往我这里报,实在找不到了才来,等我再发散侍从去找,各处都不见踪影了。”苗慧失魂落魄,扶着木桌,快要站不稳。
馥梨回忆她看见的场景。
“苗夫人有找过后山那片吗?我恰好见小郎君推门出,是往侧门通往后山方向去的。”
苗慧木然摇头,“婢女也是这么说的,找过了。”
苗斐看一眼,就知道族妹此刻已没了主心骨。
这次礼佛,她本也要带小儿子来,是临行前听到执方说近来京畿周边幼童报失多,有蔓延到皇都中的趋势,苗斐才改了主意,就带嘉月过来。
若是一时走失,只要还在寺庙,掘地三尺总能找到,就怕是遇上了歹人。
念及至此,她把方嬷嬷喊进来,“叫山门处的人都帮忙找,庙中方丈也去通知。”再睨了一眼馥梨,“你既然认得小郎君,你也去找,旁的事情等回府再说。”
馥梨没耽搁,起身拍拍膝盖,就同方嬷嬷去了。
镇国公府的人把搜寻重点放在后山。
一直找到日落西斜,林中金灿灿的日光穿过树影斑驳,都毫无所获。恩孝寺的光头小师父找到馥梨,合十见礼:“可是馥梨姑娘?”
“我是,蒋小郎君找着了?”
小师父摇头,“苗夫人报官,官府已将山门封锁。官差说今日接触过、见过小公子的人都要问话。馥梨姑娘请随小僧来。”
馥梨匆匆跟去,来到偏殿一间屋前。
屋外有佩刀官差把守,镇国公府同少卿府的许多仆役排成一列,正在等待问询。
馥梨等了许久,才轮到她进去。
屋内堪称空荡,红木长条案后坐了一人,正翻看一副地图模样的纸页,缎面官服上是绣工精巧的瑞兽图腾,衣领挺括板正,露出一线白绢中单。
同她那日廊下所见一模一样。
是穿绯红官袍的陆执方。
双梁乌纱帽端正戴着,更显得凛然不可侵犯。
陆执方眼皮未抬,手指一张鼓凳,“坐”。
馥梨坐过去,双手交叠在膝上。
临时腾出的讯问室空旷,鼓凳摆得离长条案远远的,设在整间屋的中心,人一坐下,就有从四面八方被审视、被探究的感觉。
陆执方身侧的书吏发问:“姓名?什么身份?何时最后见过蒋修丞?”
“镇国公府的粗使丫鬟,名叫馥梨,约莫一个时辰前,见过蒋小郎君从客寮侧门跑过。”
陆执方听到熟悉的声线,默然抬首。
镇国公府极大,他出入只走西门,往长辈处请安只走西路,有些地方全然不会再经过,有些人全然不会再碰见。就连小重楼外的那些草,他都叫人拔了。
书吏按部就班,一模一样的问题,问了馥梨。
得到的回答同前边那些人大同小异,“当时蒋修丞或他的婢女有何异样之处?或者值得留意的地方?”
一般问到这里,就是差不多结束的意思。
鼓凳上的丫鬟没有民见官的局促惊慌,脸上露出仔细回忆的神色,“小郎君很抗拒婢女跟随,一直想要摆脱婢女的视线,此处之外,没有了。”
书吏记录的手一顿,望向陆执方。
陆执方看馥梨,“他当时说了什么?”
馥梨将小郎君和婢女的对话复述了一遍,尽量不漏掉细枝末节。陆执方接过书吏递来的记录,“辛苦,李大人先出去歇息吧。”
书吏一愣,道了句“下官告退”,起身离去。
馥梨从那推开又阖上的门缝里,瞧见了月亮。
已经天黑了,小郎君还没找回来,无论是走丢了还是被绑走,都不是好预兆。
“陆大人,蒋小郎君是遇到歹人了吗?”
“目前还没有证据。”
“今日能找回来吗?”
“若他还在寺庙里,就肯定能。”
陆执方打量她一会儿,声音淡得毫无好奇之心,偏拣了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头发怎么梳回去了?”
馥梨微愣。
陆执方问得很淡然:“同那日不一样。”
“那日是哪日?”
“你知道哪日。”
“那是出府逛街玩才有的,胭脂铺免费梳的。”
“那别的丫鬟怎么还有?”
馥梨想了想,世子说的或许是桂枝。
她那日研究了所有光顾脂粉铺子的丫鬟的发髻,琢磨了差不多的梳头方法,后罩房手巧的都学会了。
陆执方抖了抖证词,纸页微微作响。
馥梨回神,揪了揪衣袖,“冬天冷,我想多睡一会儿,梳精巧的发髻很费时间的。”
“何时要起?”
“卯时三刻。”
同他要上早朝的时辰都差不多了。
陆执方略微意外,想到陆嘉月同她这般大时,也是缺觉的。屋内静了一会儿,他手指点点案头,“你过来,这里签个名字。”
“到时辰了么?”
馥梨疑惑地看案头的小香炉,还剩小截未燃尽。
“你知道香炉的用处?”
“我看之前每个人进来问话都是差不多的时间,这香点了,难道不是用来计时的?”
陆执方深目看了她一眼。
的确没说错。
这是衙门惯用的审讯技巧,每个证人盘问的时长一致,避免有心人揣测、加害、单独打探消息。
正因如此,他才会在空白的时间里,肆无忌惮地问她与案情毫不相干的,他却想知道的问题。
“来签字。”
“好。”
穿着灰扑扑棉袄的姑娘,从鼓凳上跳下,走到他案前,梳得潦草的发缝冒出草儿似的小头发。她熟练地握起毛笔,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
馥、梨。
依旧是他喜爱的,有灵秀气韵的笔迹。
依旧困在与她不相称的境遇里,得自在闲适。
陆执方垂眸,视线落到她那双手上,食指和中指的指节有两颗冻疮没好,泛起点红色。小姑娘搁下笔,拿左手衣袖去用力擦发痒的地方。
一遍,两遍,三遍,毫不惜力,以痛止痒。
陆执方反应过来前,手已扣了上去。
不禁微微一哂,活了二十三年,从没哪一刻觉得自己这般像登徒子,但没关系,他认了。
9. 第 9 章
馥梨手腕一紧。
她低头,瞧见陆执方骨节分明的手从官袍阔袖里出来,两指扣住了自己手腕,尾指扫过她手背,透出干燥温热的触感。
“世子?”
“长冻疮这么挠,谁教你的?”
他语气很理所当然,仿佛入府第一日,陈大娘来监督她浣洗衣裳——“绉纱裙这么拧,谁教你的?”
世子的表情亦很正经,充满了质疑与不赞同。
馥梨一时忘了自己最先开口要深究什么。
“我……痒得厉害。”
“痒了涂药,去高扬的管事房拿,同他告三日假说手不能碰水。”陆执方松开了她的手,坐回位置上,递给她一叠记录,“你既识字,按姓氏的笔划从少到多,这叠记录整理一下。”
馥梨接过去,见陆执方依然在研究那张恩孝寺的地形图,不时用墨笔圈出几个地方。
小香炉里,最后一点香灰飘落下来。
馥梨将整理好的记录递过去。
陆执方从红木案后绕出来,地形图折入袖中,“两刻钟后,所有人要去正殿集合,你去客寮知会我母亲和少卿夫人一声。”
大太太的静室前,守门的方嬷嬷走开了。
馥梨敲了门,里头无人应答,只传来苗夫人歇斯底里的声音,短短几个时辰,她似乎已从孩儿失踪的惊惶无措里,衍生出一种怨怼。
“我待他还不够好吗?吃好的穿好的,读书写字的笔墨砚台都给他买最好的!”
“我真心实意把他当亲生儿子看待,他呢?”
“成日里只知道同胡同巷子那些没根没底的孩子瞎胡闹,这样我们如何放心把少卿府家业传给他?我看他就是故意躲起来,不想回少卿府!”
“斐姐姐……他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馥梨心头一跳,定定神,再用力敲门,“太太。”里头声音戛然而止。
半晌,苗斐喊她:“进来。”
馥梨进去,见苗慧一双眼眸哭红,神情里的愤懑未能妥帖收住。小郎君原来并非苗夫人亲生的,怀疑那他自行偷跑离开,并非没有可能。
馥梨将众人需要到大殿中集合的消息转达。
苗斐拍拍苗慧的肩膀安慰:“你先别多想,天黑了不安全,孩子找回来最紧要。先去正殿配合官府。”
众仆人前前后后,簇拥着苗斐与苗慧去了。
馥梨环顾一圈,见正殿每个出口都有官差把守,殿内有三两官员,唯独不见陆执方。
佛像在数百盏长明灯的映照下,浑身被镀上一层金辉,垂眼望座下芸芸众生。这次满殿的人不再是为祭拜而来,都将目光投向了头戴乌纱帽的官吏。
那官员白面微须,约莫四十出头,开口讲的官话并不标准,带点儿口音,“本官是长兴县知县张昭,接到恩孝寺来报有香客家的幼童走失。经过搜查,现已掌握了重要线索。”
他顿了顿,袖子里掏出一片团花纹图案的锦布,命人递给了苗慧,“不知苗夫人可认得这块布?”
苗慧接过辨了辨:“是丞儿的,他今日穿的锦袍就是这个花样的!张大人,丞儿是不是找到了?”
“苗夫人稍安勿躁,这片碎布是在客寮西墙的狗洞里找到的。有人见到小公子衣衫完好地跑出了客寮,衙役却在狗洞发现碎布,说明小公子实际去而复返,极有可能还在寺庙,乃至于客寮附近的区域。”
被滞留不得出的众人议论纷纷。
张昭走到苗慧近前,“本官还想请苗夫人再闻一闻,这片碎步上的气味?”
“气味?”
苗慧茫然,将碎布放到鼻尖下,什么也没闻到,只觉佛像下香烛燃烧的味道还更强烈些。
“没什么气味啊……”
“请苗夫人再仔细辨认。”
苗慧脑子里乱糟糟的,使劲嗅了嗅,“丞儿还小,并不佩戴香囊香药,这布料除了皂角香胰,就是府里惯用的熏香……”这些不是她闻出来的,是推断的。
“没错,就是贵府熏香的气味!”
张昭朗声接话,“走失幼童是少卿府家的小郎君,吃穿用度都讲究,就连衣裳上也有特殊香气,就算是用其他气味强烈的东西也无法掩盖。”
“本官管辖的长兴县衙豢养了一批嗅觉极为灵敏的官犬,多次协助破案,眼下官犬由巡捕牵着,就等在山门处,随时准备进来搜查。”
张昭话落,人群中不知是谁附和,“对对,我就是长兴县来拜佛的,上次我丢了个荷包,都被偷儿带出五里地了,全靠巡捕用官犬找回来的!”
真有这般神奇?
其余周边县的百姓诧异,苗慧心里燃起了希望。
张昭清清嗓子,“此时叫各位过来,是为说明,这批官犬虽嗅觉敏锐,但性情难驯,为避免误伤,接下来一个时辰内,请各位到官差安排好的地方静候,切勿随意走动。否则,被官犬咬伤的后果自负。”
民众里有不满的,抱怨两声,看见配着雪亮弯刀的官差,悻悻收声。官差指挥人往两个方向走,并不紧贴随行,只不远不近地呼喝着。
此刻,陆执方正在藏经楼顶,凭栏远眺。
此处占恩孝寺所有屋舍楼宇的地势最高处,可一览正殿东西两门涌出的人群,大多数人听令行事,少数人趁官差不注意,或故意落后,或拐入墙角。
西南、东南、正北方都有人脱离队伍。
陆执方择了一处去跟,其余两处交给荆芥和长兴县衙差。脱离队伍的人鬼鬼祟祟,遁入伽蓝殿后一间厢房,进门前还左顾右盼,看有无尾随的人。
陆执方一挥手,随行衙役踹开了房门。
厢房之内,男人目瞪口呆,手刚打开了功德箱的锁,掏出了里头香客捐赠的香火钱。衙役一左一右扣住他肩膀,“旁人都听候命令配合搜查,为何你独自潜藏在此?蒋家小郎君的失踪与你有何干系?说!”
“冤枉啊!我、我连他长什么模样都不知!”
“那你为何偷偷摸摸到这儿来?”
衙役还待再问,陆执方已转身走了。
“小陆大人,这人不管了?”
“浑水摸鱼偷香火钱的,扣起来,事情了了再交给方丈处置。”陆执方回忆藏经楼看见的其余两个方向。
恩孝寺有法会,山门处特意安排僧人迎客。
访客大量进入的时辰,任何离去的人都会留下深刻印象。僧人说没有同蒋修丞年纪相仿的孩童离去,加上张昭的人在墙根狗洞处找到的衣料,他断定蒋修丞还藏在寺庙里。
一个小小孩童能藏匿如此之久,定然有熟悉寺庙内部的人在操控。而要避免蒋修丞的藏身之所被官犬找到,将他身上衣袍脱下来,误导视线是最好办法。
所以藏匿他的人会脱离人潮,去接触蒋修丞。
石道另一头,荆芥亦在找陆执方,且脚程更快,找到了人,“爷,香积厨后头有动静,就是……”
“说。”
“就是馥梨姑娘也在里头,”荆芥纳闷,“属下不知是她先找到了蒋家小郎君,还是……”
他一介武夫,查案的事情属实一窍不通。
陆执方加快了脚步,“先带路。”
十五月圆,云雾稀薄,清辉亮得惊人。
馥梨在不燃灯的后厨里,借着月色,看清楚眼前人,心头亦是一颤。不久前见过的蒋家小郎君,锦衣华服,头戴玉冠,如今可怜巴巴地缩在一个腌菜的大瓦缸里,形容狼狈,满身酸味。
若非瓦缸背面靠墙处,特意开凿了几个通风小洞孔,这孩子就快要呼吸不过来了。
她找到一盏小灯点燃,在厨房灶头的抹布上,擦干了手上粘着的腌菜汁水。
蒋修丞脸上不知是汗是泪,稚气的脸庞看着她,不见惊慌,“你是谁?少卿府的婢女?”
“我不是少卿府的,是镇国公府的。”
馥梨抖了抖抹布,翻出来还算干净的一面,在蒋修丞狼狈的脸上抹了一把,“小郎君,苗夫人和少卿府都很着急在找你,跟我回去吧。”
她搁下抹布,要把蒋修丞抱出来。
蒋修丞拼命挣扎,缩回瓦缸里,对着横在面前的胳膊就是一咬,跟小兽似的,叼住了就不肯松口。
馥梨一下子痛得倒抽冷气,“你再闹,把官差引过来,帮助你藏在这里的人就要被定罪捉走了!”
蒋修丞愣住,松了牙关,嗫嚅道:“没人把我藏在这里,是我自己不想回去,我自己藏的。”
“缸快到你胸口高,你自己如何躲进来?”
“我……反正我就是想办法自己躲进去的!”
“好,你自己躲进来的,现在快些回去。”
他对上馥梨有几分着急的眼神,试探着问她,“官差真的来了吗?我母亲报官了?”
“已经把恩孝寺团团围住了,谁都出不去。”
蒋修丞信了七八分,忽而害怕起来,软软改了口:“姐姐,我跟你回去,但是你不要告诉我母亲,我躲在这里,你就说是在后山那片找到我的。”
馥梨不答,向他伸出了被他咬过的那只手。
“你先答应我,我就出来。”蒋修丞很坚持,额头上还不伦不类地沾了半片腌菜叶子。
“那你为何要独自藏在此处?”
“我不想回少卿府……我想回家,回我自己的家。”蒋修丞一开口,声音哽了哽,忽而藏匿大半天的满腹委屈担忧涌上来,眼泪说掉就掉。
馥梨去擦,只越擦越多。
她看了看月亮上移的位置,“你先出来。”
蒋修丞的手搭过来,任由她半搂半抱,将他带离装腌菜的大瓦缸。他吸了吸鼻子,不复面对少卿府婢女时的骄纵:“姐姐,你快些答应我。”
“小郎君,我……”
“她说的不顶用,你不妨哭给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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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妇人模样姣好,两颊清瘦,浅淡的眉头紧锁,此刻正盯着后厨房里的馥梨和蒋修丞,拼命挣扎要从衙役手里脱身,拉拉扯扯间,露出两条手臂上的斑驳伤痕。是白日里借给过馥梨和桂枝小板车的厨娘。
馥梨猜测成真,一颗心沉了沉。
蒋修丞看到妇人,先是一喜,继而越过馥梨跑过去,对身材魁梧的衙差毫无章法地拳打脚踢起来。
“你放开她,放开我阿娘,放开!”
小孩儿一股蛮劲,乱拳之下有那么一两捶是真痛。衙役龇牙咧嘴,偏不敢还手:“小陆大人?”
陆执方手指虚空一点:“松了。”
妇人被松开钳制,扑过去把蒋修丞抱在怀里,仿佛是失而复得的珍宝,眼泪簇簇落下来,“丞儿……”
陆执方没理会哭成一团的母子,入了后厨,停在蒋修丞藏身的瓦瓮前。盖子已被挪开,竖立在一旁,缸口挂了十多颗蔫巴巴的腌菜。
每一颗都以反常而整齐的模样,交织在一起。
陆执方举起一盏小油灯,照近去看。
原是菜头部位用细线穿梭,再密密缝进了一片与瓦瓮同色的纱网中。他寻到一根烧火棍,挑起缀满了腌菜的纱网,拨到跟随进来的捕头脚下。
“后厨房,我记得刘捕头说,搜过两轮了。”
“是,是卑职的人办事不利,搜查时候不仔细。可我们也没成想,这妇人如此狡诈啊!她早有预谋!”
刘捕头脸色快赶上地上菜色,瓦缸味儿忒冲鼻,掀开看都觉得熏眼睛,有谁想到还要拨开看,更别提想到锦衣玉食的小公子会盖在满是腌菜的纱网下。
“那她如何想到?”
陆执方那根烧火棍一点,点在馥梨脚边。
刘捕头脸色萎靡,哑口无言,余光瞄见陆执方走了,灰溜溜跟过去,再去看蒋家小郎君和那妇人。
妇人哭过一顿宣泄,似已经认了命,摸摸蒋修丞的脸颊,“是阿娘一时想岔,办了糊涂事,你回去好好念书,好好孝顺苗夫人,不要总惹她生气。”
蒋修丞知道不好了,只抓着她不肯撒手。
可阿娘别过脸去不看他了,面容肃穆的衙役大叔也不分眼光给他。他满心惊惶,想到馥梨之前说的,阿娘要被定罪抓走,猛地转头去看馥梨。
馥梨朝他极轻微地摇头,视线看向了陆执方。
陆执方正在用帕子,慢条斯理擦拭烧火棍粘在他掌心的一层浮灰。忽地,一团软绵朝他扑来,把眼泪抹在他腿上,可怜巴巴地哀求:“官老爷,你不要抓我阿娘,是我自己躲起来的,不要抓我阿娘!我同母亲拌嘴了,想独自躲起来气她。”
小孩儿说得颠三倒四,左一个阿娘,右一个母亲,哭得连声音都变调了。现场不少家有同龄小孩的衙役都露出几分同情的神色,给富贵人家当养子,却不忘生母恩情,好孩子啊!
荆芥却目瞪口呆。
世子爷素喜洁净,住驿站的浴桶都要擦过三遍才愿意用。这小豆丁满脸的鼻涕眼泪,满身的腌菜酸味都蹭在了世子爷洁净如新的官袍上。
他看着看着,仿佛从陆执方如凝霜色的冷脸上,看见了自己不翼而飞的工钱,赶紧回神,一个箭步,把小孩儿从自家主子的长腿上撕下来。
世子爷果真冷笑一声,扬了扬衣裳下摆。
“此案秉公办理,押送到少卿府夫人住处。”
衙役们和荆芥带着母子俩走远了。
馥梨刚抬脚,叫陆执方一声钉在原地。
“去哪儿?”
皓月当空,身姿清逸如松鹤的青年回看她,眉间带了几分秋后算账的冷肃,“你跟我来。”
陆执方没将她领去客寮,而是去了之前用作讯问的偏殿厢房,屋内衙役已撤空。
“把门阖上。”
馥梨掩门回身,却见陆执方在半开半闭的窗扉下,不疾不徐地解他的绯红官袍,修长手指摸索到了领口暗扣,再下移到腰侧。
馥梨退了一步,听见陆执方嗤笑一声。
“知道怕了?独自去后厨房查看的时候怎不怕?”
他三两下褪下外袍,攥在手上,下摆那抹可疑的黏糊水迹在月色下露出碍眼的痕迹,“替我擦干净。”
馥梨没动。
“是你朝那小子使的眼色,别以为我没看见。”
“婢子是瞧着小郎君可怜。”
馥梨过去接了官袍,在案头铺得平整,从衣兜里掏出她的帕子,认认真真给陆执方擦拭。
陆执方凑过去监工,只见少女的樱唇抿成一线,恨不得能给他官袍擦出个洞来。
“那妇人不会收监的。”
馥梨手一顿,对上陆执方笃定的眼。
“信我。”
10. 第 10 章
“信我。”陆执方道。
馥梨过了片刻点头,“我信的。”世子说韩长栋不会再来找她麻烦,她真的过上了好一段安生日子。
官袍下摆擦拭完,她将帕子脏污那面翻折,塞入衣兜里,拎起官袍递给陆执方。
陆执方自行穿好,低头抚顺蹀躞带上勾的玉佩。
“走了哪条道去的后厨房?”藏经楼上他与衙差几十双眼睛盯着,没道理错过馥梨脱离人群的踪迹。
“翻了墙,客寮西侧有一面矮墙,接着后厨房。”
“矮墙再矮,也比你高。”
“法会因为蒋小郎君的事情暂停了,原从客寮搬的好些桌椅台凳又送回来,就堆在墙根下。”
小姑娘细声细气解释着。
墙根这头有堆叠的桌椅台凳,翻过去那头可没有。陆执方视线扫过她棉袄和单幅裙上蹭的脏污,就知道她没有说谎,“怎么想到要去后厨房看?”
“白日去后厨借了小推车,觉得那缸腌菜的味道特别浓重,一般密封盖好的不会这样。”馥梨比划了一下,“后来瞧见瓦瓮背面有好几个特意凿开的小洞,漏气的,我就想……会不会是用来藏人的。”
若长兴县巡捕有她一半细心,这夜就不需要这么多人大费周章忙许久了。陆执方整理好仪容,推开了讯问室的门,“差不多了,跟我回客寮。”
险些丢了养子的少卿夫人宣泄完怒气,该是理智回笼,有决断的时候了。
她就该送这个出尔反尔的妇人去监牢!
宽阔整洁的静室里,苗慧气不打一处来,看着跪在自己身前的邹氏,胸口那口气还是理不顺。
“当初过继有官府作证,白纸黑字立了契书,你们拿钱远走他乡,是生是死永不相见。结果呢?你却处心积虑想要拐走丞儿?”
邹氏跌坐在地上,声如蚊蚋地辩驳:“苗夫人,我是一时糊涂,拎不清才做了这种,不是蓄谋的。”
官差涌过来把寺庙围起来后,她就后悔了,没想过官差来得这般快,这般声势浩大。她脱离人群偷偷去后厨房,也是想叫丞儿回去苗夫人那里的。
“押送你来的衙差都说了,藏人的瓦瓮特意做了纱网掩藏行迹。我每月到恩孝寺礼佛两回,而你想方设法来香积厨做厨娘。还不是蓄谋已久?”
苗慧气得一拍身边卷几,“蒋修丞既入我少卿府族谱,便是我蒋家子弟,我看你的行径正好按照拐卖幼童论罪,外加一条蓄意诈骗钱财!”
她口齿清晰,得理不饶人,一声声质问让邹氏面如金纸。邹氏不得已,道了实情:“这世上没有哪个当娘是愿意用自己骨肉去换钱财。丞儿过继给蒋家,是我男人瞒着我做的,我知道后找他闹过,可他将我关起来打!”她说着揭开衣袖,露出触目惊心的伤疤,把苗慧和旁边听着的苗斐看得一愣。
邹氏很快将衣袖拉下去:“我男人拿了蒋家大笔银钱,用我闺女做威胁,逼我同他离开皇城到长兴县定居。他有了钱就纳妾,说要再生一个儿子,可那妾和情夫联手,骗走了他所有的钱。”
“然后呢?”苗慧情不自禁问,顿了下又别开脸。
邹氏却笑得古怪:“他自此酗酒更厉害,有一夜醉倒在街上,把自己冻死了。我带着女儿去哪儿都不好过活,求了寺庙方丈怜悯来做厨娘……然后,遇见你带着丞儿来上香。”
她望向苗慧,苗慧披着条珊瑚红的狐裘,随坐姿翻出里衬,用了很漂亮的妆花缎,她在皇城制衣店看过,挂在最高最显眼处,她连价格都不敢问。
“我第一次遇见丞儿,觉得是佛祖庇佑,让我们母子团聚,暗自想到很多法子,还拿我女儿试验。后来又见了几次,丞儿出入有婢女跟着,衣衫靴裤都合体,不带重样儿的精致。我还远远见过,苗夫人独自在庇佑学业最灵的菩萨那里跪拜。”
“那时我知道自己想岔了。佛祖不是让我同他团聚,是让我放下。丞儿跟着我,只能勉强饱腹,穿不上好衣裳,去不了好学堂。我能给他什么呢?我独自带着女儿过活都得掰着铜板过日子。”
苗慧听到这里,脸色缓了七八分,冷硬的语气还是一时转换不过来:“那你为何还是把他藏起来!”
邹氏眼眶里打转的泪落下:“丞儿看见我了。”
苗慧一愣:“你,你没同他……”
邹氏慢慢摇了摇头:“他年纪小,我怕叫他看见他沉不住气,决定放下后,就只想远远地看着。可他今日不知从哪儿发现了我,哭着喊着要回家。”
“他说在学堂,同窗笑他假少爷,回到少卿府,各房的兄弟姐妹也不爱跟他玩。苗夫人待他很好,可说话没两三句就在催他念书。他心里觉得委屈,只能跟府里的小猫小狗说。”
苗慧一下子攥紧了暖手炉,急得站起来,“家里谁欺负的他?二房的?还是三房?”
旁边一只手伸来,将她拉下坐好,是她族姐苗斐,“现在不急这事儿,你又不能立马赶回去跟小辈理论,先解决眼前这桩事儿。”
苗慧闻言,冷静了几分,看向她,“斐姐姐,你觉得我该怎么做?”她既气邹氏企图把人带走,心里又觉得她这么做情有可原。
她嫁去少卿府多年,膝下只有女儿,连院中妾室都只生得出女儿,眼看老爷身体随着年纪每况愈下,连同房都少有,哪里还能生得出一儿半女。
没有养子,家业只能拱手让给二房和三房。这些内情,斐姐姐知道,更多的却无法讲给外人听了。
苗斐垂眸看了一眼哀伤的邹氏,又看一眼从小就争强好胜性子急的族妹,拍拍她的手,“当初那么多孩儿里,有年纪更小的,你偏偏一眼相中了丞儿,说合眼缘。眼下你看这缘分还在不在,还在就得珍惜,不在了……”
普天之下,食不果腹的贫寒人家那么多,少卿府要再找养子不难,说出去不好听罢了。
苗慧给她说得心头一揪,她当然还想认丞儿!
她恼的是邹氏,可斐姐姐说要珍惜……苗慧想起丞儿被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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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那一身狼狈和一脸泪水。她要真为了出气,把邹氏关进牢狱,同养子的情分才是真的断了。
苗慧饮了一口凉茶,把浮躁的感觉压下去,吩咐侍从,“让她们把丞儿带过来。”丞儿一找回来就被带去旁的厢房更衣沐浴了,之后有嬷嬷婢女看管着。
邹氏以为是苗慧让他们见最后一面,颓然掩面,却被苗慧命人扶起来,带到温暖矮榻上坐着。
苗慧已起身,“你们且说话,我有事去找长兴县知县张昭大人。”邹氏是拿是放,全看少卿府态度。
她快步迈出门槛,不想看丞儿和邹氏相拥而泣的模样,又忍不住回身:“只是说话,别想偷偷把他带走。学堂和家里欺负他的那些,我心里有数!”
邹氏拿不准她何意,茫然看着,却听见苗慧冷声道:“往后初一十五、三个旬日都来礼佛,你且记好了日子!再多的,另说吧!”门外,苗慧身影消失,重新变得干干净净的锦衣孩童噔噔噔跑了进来。
“——阿娘!”
蒋修丞透着欣喜的喊声,回荡在客寮整条回廊,就是远处银杏树下观望的馥梨和陆执方,也听见了。
苗夫人离去,蒋小郎君进屋。
看到这里,纵使馥梨不知道静室里几人都说了些什么,也能猜到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局面。
“真的无事。”
“不止无事,我这个便宜表弟还可能有更多机会见到他生母。”
陆执方淡声补充。
馥梨卡壳了一瞬,是了,蒋小郎君虽然是养子,按名义上的亲属辈分论,算是世子爷的远房表弟。她带了几分纳闷,看向这不近人情的表兄。
陆执方理了理衣袍:“就是亲弟都不能放肆。”
回廊另一头,张昭得了苗夫人不予追究的消息,吩咐四周守着的衙差陆续撤离。
馥梨看着衙差离去的背影,“张大人说,他养了一批嗅觉极灵敏的官犬,是骗人的吗?”
“不骗怎么引心虚的人露出马脚?”
馥梨点点头,眼尾慢慢垂了下去,有点蔫。
陆执方瞥她一眼,“真有这样能追出五里地的官犬,皇城各衙司都先紧着用,轮不上长兴县。”
小姑娘没接话。
“很失望?”
“我是想,真有这样的官犬就好了,那样天下的冤屈与穷凶极恶之徒,应当能少很多。”
“不需要官犬。”
馥梨疑惑地抬眸。
陆执方惯常地冷嘲热讽:“各州县多几个能追出五里地的官就够了。”
那语气里有一点遗憾。
皓月朗星下,一身绯衣的青年神色寂寥,像是身在官场,目睹了太多尸位素餐之人,才生出的遗憾。
馥梨看着他的侧脸,轻声改了口:“陆大人。”
“?”陆执方意外。
眼前少女玉靥明净,清凌凌的眼眸映出他缩影的轮廓,认认真真道:“我觉得你就能追出五里地。”
11. 第 11 章
族妹去了找知县张昭,苗斐待在屋内,看蒋修丞同邹氏搂在一起说话,亦给母子让出了空间。她带着嬷嬷走到廊下,瞧见银杏树下一对眼熟的男女身影。
个儿高那个朱衣郎君她认得,自己儿子,站在他身侧的小姑娘,不是找她状告韩长栋的丫鬟是谁?
好像是叫馥梨来着。
小姑娘不知说了一句什么,陆执方低头侧耳听,狭长眼尾扬起,闪过一抹转瞬即逝的笑意,很快便又收敛起来,恢复成云淡风轻的模样。
苗斐朝嬷嬷看了一眼:“去把世子喊过来。”
方嬷嬷躬身去了。
陆执方来得很快:“母亲找我何事?”
苗斐不动声色盯着他:“先前忙着找蒋小郎君,也不方便问,你怎么打长兴县这边来?”
距离恩孝寺最近的衙门是长兴,她万万没想到自己儿子跟着长兴知县一起来了。
“同母亲说过的,京畿道有多起幼童被拐报案,怀疑与邪-教有牵连,圣上重视,命令刑部与大理寺合办。长兴县是最先出事的几县之一,我来核查,恰遇上少卿府报案,一道来查看。”
“这倒是凑巧了,”苗斐点点头,话锋一转,“韩长栋欺负前院丫鬟的事情,你知道多少?说给我参详参详,我查清楚了才好拿主意。”
陆执方眉梢微抬:“竟有此事?”
“你说呢?”
“儿子记得韩管事在院中休养,听闻身体大好,能继续做事了。再有三天,高扬就要交回钥匙。”
陆执方回视,神情磊落坦然。
苗斐没套出话,摆了摆手,“行,去忙你的,今夜太晚,先宿在恩孝寺里吧,别贸贸然下山。”
陆执方一颔首,离去前瞟见回廊一角,有藕粉色披帛轻轻甩过,缩回了廊柱下,是他妹妹陆嘉月。
儿子走了,苗斐还在原地没动。
方嬷嬷试探:“太太怀疑世子对那丫鬟……”她没挑明,再看向银杏树下,馥梨早不在了。丫鬟可没专门厢房,得回山门停驻的仆役马车里挤一夜。
“且再看看吧。”
苗斐想了片刻,实则也不怎么担心,这孩子少时顽劣,懂事之后一步步都走得很稳,是个有分寸的。
真让她感到为难的,是韩长栋这个不知廉耻的。
恩孝寺山门外,好几辆大马车停在夜风中。
馥梨缩手缩脚,躲在属于杂役们的小马车里,同桂枝一人占一边车窗位置,将就着对付一夜。
嬷嬷们嫌冷让火力壮的小年轻坐这儿,自己坐车厢后壁,她们自然不敢有意见。正好,车帘透着微末的风,呼吸起来不难受憋闷。
馥梨眯眼睡去,一开始还觉得冷,后来就热了,再后来口干舌燥,连马车几时启程,变得摇晃颠簸都不知道。再迷迷糊糊地睁眼,看见后罩房的横梁,瓦片齐齐整整,一块接一块地码着。
“醒啦?”桂枝就在床边,把她慢慢扶起来。
“我都回到府里了?”
“你得风寒了,车上还起高热都快晕乎过去了,是陈大娘去府门口背你回来的。”
“大娘呢?”
“去大厨房给你要姜汤了。”
馥梨还是冷,打了个寒颤,裹紧了棉被,桂枝又给她加了一张,人裹在里面跟粽子似的。
马车里人多眼杂,桂枝没敢问,看她眼下虽然还病恹恹,但高热退得快,精神还不错,便忍不住了,“馥梨,你见着大太太了吗?她是怎么说的?”
馥梨人虚弱,但弯唇一笑,露出齐整小白牙,“该说的都说了,我觉得大太太不会放任不管的。”
此时,半敞开的屋门外晃过个人影。
桂枝以为是拿姜汤回来的陈大娘,半天,不见人进来,走到门槛看是跑腿的小僮照壁,便对馥梨道:“许是高管是有事交待,我去看看,你歇着。”
馥梨歇得够久了,趿拉着鞋下床,给自己倒了杯凉茶,才觉喉咙灼痒好些。喝了凉茶又打寒颤,她躲回被窝里眯眼,手习惯性压在被子外边。
没一会儿,觉得有人在摸自己的手。
她掀开眼皮,是桂枝回来了。
桂枝左手捏了鸡子大小的白瓷罐儿,右手指覆盖滑腻腻的膏体,正涂在她长了冻疮的地方,“弄醒你了?我看你手正好伸在外边。”
“没睡着,哪里来的药?”
“照壁刚刚送过来的,说是管事房发的,专门治冻疮,从今年开始年年都有,”桂枝语气里有掩不住的轻快,“还有,你猜猜怎么了?高管事说我俩跟着去恩孝寺路途辛苦,洗衣房差事不重的话,可以歇个两三日再去。正好你就病着呢,我也跟着歇两日。”
馥梨愣了愣,想到恩孝寺偏殿里陆执方说的话——“痒了涂药,去高扬的管事房拿,同他告三日假说手不能碰水。”
桂枝涂完药,把白瓷罐儿塞到她枕头底下,“先紧着你用,第一年进来洗衣房都爱长冻疮,你看我们就没什么事。你用好了再给陈大娘收着。”
她蹬了鞋,爬上来舒舒服服地躺在馥梨身侧,又叹道:“高管事对前院丫鬟挺好。早知道趁着昨日,去拜拜菩萨,保佑他把这位置长长久久地坐下去。”
馥梨没接话,只轻轻地“嗯”了一声。
清夏堂里,苗斐休整了半日,缓过路途劳累,就开始查韩长栋的事情。其实没凭没据,不太好查,但她掌家多年,各房各院都有自己的人,打听当年落霜被发卖出府的细枝末节并不难。
两日后的傍晚,霞光绮丽,镇国公陆敬才从宫里同陛下议事回来,就见妻子坐在他堂屋里喝茶。
老夫老妻了,看一眼就知道苗斐心情不太妙。
陆敬先露了个笑脸:“夫人久等。”
“茶才沏了第一趟,”苗斐起身迎去,替他宽了厚重累赘的大氅,递给侍从,“是老爷辛苦了。”
自纳妾后,陆敬好久没享受这待遇。
他受宠若惊,又心头打鼓,下一刻听见苗斐道:“京郊田庄庄头这两年不老实了,送过来的账难对,我想把韩管事派过去管一管,老爷你说如何?”
“夫人掌家,夫人说了算,”陆敬笑了笑,忽而又问,“不知是哪个田庄?”
苗斐语气轻轻:“所有的。”
镇国公府家大业大,京郊田庄不止一处,有大有小,派过去管账得到猴年马月才能回来?
这放到朝中不就是被贬官下放嘛。
陆敬半晌问:“他走开这么久,府务谁管?”
苗斐道:“高扬这半月管得不错,还开源节流给我省了一笔银子,我看他接手正好。”
陆敬算是听懂了,“韩长栋出了什么纰漏?”先是儿子后是夫人,都铁了心跟这老东西过不去似的。
“我倒是宁愿他办事出了纰漏。”
苗斐看着陆敬的眼睛,把她这两日探听到的事情一五一十都说了,“我掌家多年,哪些人能用,哪些人能信,我心里头有数。他做的这些龌龊事,有证言没证据,非要抵赖,我无可奈何。但是我忍不了府里有这么腌臜一人,只派到田庄,已是顾念了情分。”
陆敬皱眉,想的不是苗斐的心里膈应不膈应。
官场人情错综复杂,府里迎来送往,这两年都是韩长栋给他搭把手,挑不出大错处,用得还顺手。
再换成高扬,免不了一番磨合。
“这事是韩长栋下作,我去敲打,把他降成副管事,若敢再犯,你让老徐把他一双手砍下来。”
“我要他一双手何用?老爷,我想维护镇国公府的名声,你想一想,到底是哪头重,哪头轻?”
苗斐撂下话,就差明着说他不知轻重。
堂屋里,老夫老妻不欢而散。
陆敬的长随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喘,陪着陆敬在大太太离去后一言不发地待着。
夜色更深了,有婢女来告:“淑澜苑问大老爷用膳没有?送来一份姨娘做的鱼肉羹,请老爷品尝。”
陆敬哽在心里那口气缓了缓。
正妻多年感情,贤惠端庄但对他不假辞色,还好有姨娘是温柔体贴的,虽然是是非非上总犯糊涂。
“鱼羹送进来,算了,”他又改主意,“提回去淑澜苑,就说我等会儿过去晚膳,先张罗起来。”
婢女应声退下,陆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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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头去看长随,到底没想跟苗斐逆着来,语气严厉道:“把韩长栋喊过来。”
韩长栋从陆敬书房离去时,险些被门槛绊倒。
他满脸失魂落魄,明明休养了小半月,脸色却更憔悴苍白了。这阵子,他夜夜梦里都是高扬踩着他往上爬的场景,噩梦竟然成真,老爷说要把他调到田庄上管账?何时回来?等夫人气消了再想办法弄回来。
他还回得来吗?高扬可是个精明能干的。
韩长栋念头纷杂,眸中闪过狠厉,此事全因那个叫馥梨的丫鬟找大太太告状起,无论用什么手段,只要逼迫她改口承认是污蔑,此事就还有挽回的余地。
府中仆役还不知道他要被调去田庄的消息。
他们以为半月一到,高扬会将总管钥匙交回给。此时此刻,他还有能用的人,还有作为管事的威信,能打探到消息。更重要的一点是,除了高扬,无人比他更清楚前院一日各杂役丫鬟的运作。
翌日,还未到破晓的时辰。
人走在路上灰蒙蒙地,辨认不清面容,只能凭借身形猜个大概。韩长栋从管事院出来,门廊下已经有三个小厮等在那里,听候差遣。小厮在他的指示下,绕着路线,掐着点儿,悄悄摸到后罩房外的墙沿下。
丫鬟们同管人的仆妇说着话,离了后罩房,去到大厨房领朝食。脚步声稀稀落落后,变得寂静起来。
韩长栋目光一瞬不错地盯着那些背影。
一人,两人……数到最后,他简直要忍不住抚掌而笑,喊一声天助我也,就连桂枝离开了,后罩房里只有风寒未愈还在缠绵病榻的馥梨。
韩长栋领着人,大摇大摆进去,手摁上了屋门。
笃、笃、笃。
那敲门的声音很有规律,连停顿都一致。
馥梨向来睡得沉,好一阵子,都把敲门声从耳边滤过了。可那声音坚持不懈,未曾停歇。丫鬟们不会这样敲门的,有谁落了东西,一定会出声喊她。
馥梨心头一跳,脑子霎时清醒过来。
她披着棉袄,穿好鞋,走到同一侧的窗边,摘了窗扣,轻轻拉开窗扉去看,门外站着个高高瘦瘦的青年,手里提的灯照亮了他的面容,是世子长随木樨。
木樨余光瞟到她,转头看来:“馥梨姑娘跟我走一趟?世子爷有话想问,要快些,爷赶着上朝。”
馥梨微愣,阖了窗,扣好棉袄,跟他走出去。
路过院墙时听见拐角阴暗处,有男人哼哼唧唧的痛呼声,把她惊了一下,很快又归于寂静了。
木樨见怪不怪,目不斜视:“馥梨姑娘。”
她快步跟上。
木樨提灯往西侧走,沿着寂寥无人的回廊,带她出了西门,馥梨刻意看了一眼,门房小厮都不在。
西门外的巷道清静,银鞍白马威风凛凛。
陆执方披着黑色鹤氅,底下罩着她很熟悉的绯色官袍,手指在玉佩上百无聊赖地点着,泄露出等候时的漫不经心。
馥梨迈出了门槛,停在飞檐下。
“世子爷?”
陆执方手指一顿,借着檐下燃了一夜快要熄灭的挂灯,看清楚她风寒后清减了的脸颊。出来得急,她忘了梳发,柔顺青丝披着,那一分病气更衬出娇弱。
可眼眸总是澄亮有神采的。
“木樨小哥说,世子爷有话想问?”
陆执方静了数息:“你想不想去别的院做事?”
“别的院……是哪个院?”馥梨脑袋转了一下才听懂陆执方的意思,一下子往最糟糕的方向揣测,“莫非大太太不相信我?韩长栋复职……”
“不是,”陆执方打断她,“过了今日,镇国公府再没有姓韩的管事。”无论母亲拿了什么主意,都不影响韩长栋自作孽造成的结果。
少女明显松了一口气,表情变得轻盈鲜活。
陆执方不动声色将那变化看在眼里,听见她有些小心翼翼地试探,风寒刚好的声音软绵绵的:“世子爷,我想去哪个院,都可以去吗?”
“你想去哪个院都可以,高扬是我的人。”
你不知道,你甚至可以,对我提更过分的要求。
12. 第 12 章
“我想去大姑娘的院里。”
馥梨只想了一会儿,就给出了回答。
“为何是大姑娘?”
“婢子去恩孝寺时见了大姑娘,觉得亲切。”
婢子。
陆执方发现她想装乖卖好时,就惯了这么自称,平时跟他说话,却没有把自己往位卑处说的习惯。
“嘉月房里的人,我母亲盯得紧,哪个不够恭敬不够上心就要被她换走。想清楚了?”
“即便只待在外院为大姑娘做杂事,婢子也愿意的。大太太盯得紧,不是坏事,是好事。”
陆执方眸中闪过赞赏。
比他想的还要更伶俐通透一些。
嘉月虽然是大房嫡女,曾有婢女看她口不能言,年纪还小而敷衍轻慢,还把珠钗首饰偷去了转卖。被母亲发现后,满院都狠狠整治过一顿。
镇国公府没几个人会主动想去当差。
都觉得大姑娘婚事不易,恐怕要在府里养一辈子,去了不止前途没着落,做事还劳心劳神。也正因如此,嘉月那里对馥梨才是最安稳、安定的去处。
陆执方应了此事:“那你且等一阵。”
这不是高扬随意指派就行,得他母亲点头同意。
拂晓将近,东方一抹鱼肚白愈渐亮起来。
陆执方赶着上朝,翻身上马便要走了,裹着厚袄的少女还站在原地,目光欲言又止。
陆执方转头,“还有事?”
“世子为何要特地把我叫至此处来说话?”少女清湛的眼里有疑惑,还有担忧,“是不是往后在府中都不便说话了?”恩孝寺客寮的回廊下,大太太看见她与世子并肩说话时的微妙神情,她还记得。
晨风吹拂,将馥梨的几缕碎发贴在唇边。
从马背高处俯视,那张娇靥显得更小,仿佛一掌就能捧在手里轻轻摩挲,陆执方敛下目光,没有正面回答,“往后有事解决不了,去找高扬。”
马蹄声响起,朱衣墨氅的身影远去。
馥梨再迈回那门槛,木樨仍旧提灯等在树下,“我带馥梨姑娘回去。”是温和礼貌的语气。
“劳烦木樨小哥。”
馥梨跟在他后头,看到他衣领一圈的祥云绣纹。
木樨是世子长随,跟着陆执方做事,模样和姿态单拎出去比照殷实人家的少爷都不差,不像照壁那样见了一个粗使丫鬟都要嘴甜地喊一声姐姐。
还记得初见时,木樨说她入府的规矩没学好。
那语气并不傲慢无礼,但言语中的轻描淡写,同管束她的陈大娘是一样的。
长随态度的改变,是主人态度的反映。
“木樨小哥,世子爷待前院仆役,一直这般关照吗?”馥梨克制着,始终没把这个问题与“我”字联系在一起,便是这样,问出来时,脸颊仍有些发烫。
正是不想自作多情,才更要问个清楚明白。
木樨脚步一顿。
这问题,他也私底下问过荆芥,可大老粗没耐心琢磨,斩钉截铁说世子爷曾经说过要补偿。
补偿什么?
想来想去就是韩长栋干的那些不要脸的事。
“世子虽未承爵,对该承担的责任上心。爷常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就像韩管事这等行径,他若是早早知道了,绝不会姑息至今。”
木樨尽量说得委婉,既怕伤人,又怕馥梨听不明白,话落了,转头去看她的表情。
少女的脸庞如晨花清露,未有丝毫尴尬,弯了弯眼睛,“世子光风霁月,担得起未来家主的责任。”
同馥梨姑娘说话挺省心的。
木樨松了一口气,将她送至后罩房,道了别。
天色已亮,他手中那盏灯就黯淡下去。他吹灭了里头的烛火,绕步到后罩房院墙外的角落。
角落里,几个跟韩长栋摸来后罩房的小厮被揍得鼻青脸肿,窝窝囊囊地蹲着。
韩长栋被破布塞了口,呜呜咽咽想说话。
荆芥闲得发慌,正单腿支着练金鸡独立,一刀柄狠狠别过去,“都说了,别吵吵!”他抬头看木樨,“怎么才来啊,现在可以走了吧?”
“再等两刻钟,未到大老爷起身的时辰。”
木樨提议回静思阁等,再晚了,来往的仆役就多了。他看着荆芥提溜起韩长栋,身后母鸡溜小鸡仔似的跟着几个小厮,只想感叹世子爷料得真准。
大老爷把韩长栋叫过去后,韩长栋果真贼心不死,荆芥才守了一夜就逮个正着。
两刻钟后,韩长栋被丢到了镇国公屋里。
陆敬坐在主位,他昨日被召进宫,议事到傍晚时咳了几声,圣上体恤准他休一日常朝。屋里所有侍从都驱散,只有一个原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高扬。
韩长栋抬头,见陆敬脸色黑沉,山雨欲来。
他手边压着本册子,银灰色软罗封皮,看得他的心头狂跳起来。没待仔细辨认,陆敬抄起册子,劈头盖脸朝他丢来,“这是你的笔迹,自己看看。”
韩长栋背上霎时起了一层汗。
镇国公府的大账册有两本,一本是公家总账,囊括了从老夫人到前院杂役房,从上至下的所有开支,归大太太苗斐管。
一本是人情人脉账,上头也记钱财往来,但每笔的价值都比字面上的贵重得多,是为陆敬记录的。
而银灰色的册子,是他对后者做的私账。
只有他自己看,以便苗头不对时,有可能亡羊补牢。他不敢置信,看向高扬的眼神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同在管事院,这孙子竟然连这都翻出来了。
可惜晚了,陆敬语调冰寒。
“有求于我镇国公府,给你送银子当敲门砖的,是你应得的,我不管。”
“敲开了门的利益交换,十分利你吞一分,我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陆敬声调一转,“可你万万不该动我诚心送出去的!给何老的碧瑶樽你都敢以次充好,胃口好大啊韩长栋!当管事你真是屈才了!”
陆敬拂袖,茶盏落地,碎片飞溅。
韩长栋膝行到他跟前,浑然顾不上被烫到的痛,发出含糊的声音,嘴里破布被一把扯开。
他大大喘了口气:“大老爷,我错了……我那些贪了的钱财都存在万兴钱庄里头,我、我可以还回来!我还可以去田庄替太太管账!求大老爷消气!”
“你当我真气恼那些银子?”
陆敬一脚揣在了他心窝处,将他踹出一丈远。
在他这个位置,需要维护交情的人一巴掌都数得来。韩长栋暗地里动那些手脚,损了他的颜面,莫说在府里留不得,就是待在京中他都嫌碍眼。
晨光照耀,清夏堂屋檐明净,鸟语临窗。
苗斐睡了个好觉,听闻韩长栋连带几个小厮被绑起来送去京兆府挨板子,已过去一个时辰。她惊讶,还以为这事情得同丈夫僵持个三五日,他才肯松口。
“真送官了?由头是什么?”
“对官府说的是偷盗府中财物,老奴同大老爷的人打听了,据说是天蒙蒙亮时,韩长栋带小厮去前院丫鬟房里想意图不轨,被世子爷的护卫发现。世子赶着上朝,就送到大老爷院里让他处置。”
打探到消息的方嬷嬷顿了顿,补充道,“大老爷很生气,说韩管事败坏家风,是害群之马,就……”
苗斐关心起另一件事:“前院丫鬟没事吧?”
“护卫发现得及时,那个时辰后罩房里头大多数丫鬟都去领朝食了,还未惹出大祸来。”
苗斐听罢,还是拧了拧眉。
她掌家,盯着银子和人,虽然不知晓前院各处的运作,但总觉得这事情透着古怪。
韩长栋再怎么急色也不至于挑这节骨眼。
儿子的护院发现得太巧。
最重要的是,陆敬真那么在乎,最初她一说时就该严惩不贷。意图不轨,恐怕跟送官理由一样,只是借口,是韩长栋做了什么,真正触到了陆敬的逆鳞。
至于这糟烂人,挨了板子被赶出府,往后皇城里是没几个府邸或商铺敢雇用他的了。
好事啊,苗斐想明白了,不纠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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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她对镜照了照,婢女用檀木梳给她打理发髻,梳到一根白头发挑出,用细剪子剪至发根,妥帖地隐藏起来。苗斐看到她动作,微微一叹,又长了一根。
她挑出一根金镶翡翠的发簪给婢女,示意她簪上,淡声问:“大老爷今日不上朝,还在府里吧?”
方嬷嬷神色闪烁,“老奴去打听的时候,正撞见大老爷往淑澜苑去,看样子是要留在那里用午膳。”
还是青天白日,就往姨娘院子里跑。
往日陆敬很有分寸,记得给她这个正妻留颜面,这日是撞了什么邪,苗斐听了,轻轻哼出一声。
身后婢女插簪的手更轻了几分。
苗斐没发作,再从首饰匣子里挑出一对玉露水滴耳坠子,“就戴这对,正好衬新做的那条郁金裙。”
她给陆敬生了两子一女,努力过了,懒得再拈酸吃醋,可劲儿打扮得雍容华贵,是她自己欢喜。
于是陆执方再按习惯,下了衙去清夏堂问安时,便发现母亲今日装束格外华美。母亲的习惯,心情好要精心收拾,心情不好更要妆点起来,提提神气。
“韩长栋被赶出去了,你知道吧?”
“儿子知道。”
“你上下衙不是惯常走西门吗?荆芥是怎么撞见他带着小厮往后罩房摸去的?”
“荆芥习武,晨起绕着圈儿跑。”
话半真半假,荆芥确有这个习惯。
母亲神采奕奕,眼眸是探究的目光,看来是心情不坏。陆执方放下心来,留着用了清热降噪的川贝母炖雪梨,再检查了幼弟临摹字帖的成果,方才离去。
静思阁的案头,静静摆放着一只纸蜻蜓。
是荆芥新取来的,他今晨出发前叮嘱过。
实则纸蜻蜓不新了。
里头是一张女子小像,小姑娘柳眉杏眼樱桃唇,盘着单螺小髻,发带飘飘,缀一颗丹珠。白的宣纸,黑的笔触,丹珠一点红艳艳未褪色,很是惹人视线。
那朱色有些黏腻,不是朱砂……更像女子口脂。
陆执方意识到时,将手缩回,微微失神,是了,她能书擅绘,却连一套像样的笔墨颜彩都没有。
木樨声音在门外响起:“爷,高管事来见。”
“进。”陆执方将那小像压在书册下。
高扬性子稳重,今日正式变为大管事,面上不见喜色,反而眉间有担忧。
“爷,有一事,我不知当不当报。”
“不当报你不还是来了?”
高扬点头,“是淑澜苑的崔姨娘,说缺人使唤,到我这儿指名想把馥梨姑娘要过去。”
陆执方顿时抬头:“你给了?”
“我没松口,”高扬心里庆幸自己做对了,“但觉得蹊跷,让照壁留意。照壁说淑澜苑嬷嬷离开后,直接去后罩房,把馥梨姑娘喊走了。”
前院丫鬟调到自己院子,要从高扬这里走。
只借用一时半会儿,就不用打招呼了,哪儿有需要往哪里填。府里再不得宠的姨娘都是半个主子,淑澜苑那位还是得宠的。
高扬觉得借用寻常,指名借用却透着蹊跷。
“过去多久了?”
“快有半个时辰了。”
陆执方抬了眉梢,没接话。
高扬不是办砸了事情爱找借口的人,但此刻世子的眼神,让他忍不住解释:“那会儿,爷正在清夏堂给太太问安。”他是快撵着世子前后脚来的静思阁。
与此同时,淑澜苑的外院。
逢掌灯时刻,婢女举着长柄将点好的灯挂在屋檐下,是绘有花草的漂亮六角灯。
一盏,两盏,三盏。
一下,两下,三下。
馥梨端端正正跪着,视线自西向东,慢慢游移,借着看清楚上头所绘的花草种类来分散注意力,不去留意掌心那种火辣辣的疼痛。
粗厚戒尺高高扬起,重重落下。
“啪”又一下,打在她掌心。
她眨了下眼,眼睫出了一层汗,才看清第四盏灯,绘的宽叶紫薇花。
13. 第 13 章
“我们姨娘是良善主子,你痛快些承认就罢了,这细皮嫩肉的,可挨不了多少下。”
淑澜苑的金嬷嬷提醒。
“啪!”戒尺再落下。
馥梨平举的双手颤了颤,目光落到第五盏灯上,掌心充血那种火辣辣的痛感已无法忽视,“金嬷嬷,笔墨纸是上月二十五,未时,我在宴客花园东面的树下捡到的,一同被丢弃的还有一个小书箱和砚台。”
她定定看着她重复道:“墨条捡到时已剩一角,狼毫折断,连书箱都是破的,我没有偷。”
对于一心只想惩罚她的人而言,真相并不重要。
金嬷嬷挥着戒尺打下。
镇国公府奴仆有奴仆的规矩,主子有主子的共识,打骂奴仆的刻薄名声传扬出去并不好听,而实际亦少有发生。做错了事减扣工钱,减少休假,再大的错处还有驱逐出府,顶天了还能报官处置。
实在是眼前的小丫鬟,不知哪里得罪了崔姨娘。
暖阁炭火旺,馥梨一进来伺候,就热得出了汗,在婢女引导下脱了最外层的棉袄。棉袄里搜出来零碎的笔墨纸,墨条一角有商号标记,是陆氏族学购置的,府里郎君们才会用的东西。
于是就有了眼前这么一出。
“我再问一遍,衣袍里夹的墨条是不是偷的?你认了,同崔姨娘认个错,这事就过了。”
“金嬷嬷,这些是我捡的。”
小姑娘依旧重复,从最开始的惊慌委屈,变成了一种难以动摇的平静,清莹明亮的杏眸里泪花散去,连愤怒都没有,只有浓重的困惑,仿佛看透了这出闹剧,知道即便搜不出笔墨,也会“搜”出来别的。
那份困惑,在于不知闹剧从何而起。
金嬷嬷也不知。
她只知崔姨娘今晨起来,听闻管事位置换了人,心中就不痛快,连大老爷白日来淑澜苑陪她午膳,都没能让崔姨娘保养得娇媚如初的脸由阴转晴。
小姑娘的手细嫩白皙,眼下只略略泛红,明日起来定然一片青紫。金嬷嬷的戒尺落了十下,掀开屋门后挡风的暖毡,进入温暖如春的屋内。
崔姨娘单手托腮,手指点在小方几上鸡零狗碎的墨条断笔上。她比苗斐年轻了快十岁,举手投足间,依然有闺阁时的婀娜巧态:“打完了?认了没?”
“没认,老奴瞧着再打就过了,清夏堂那位不好糊弄。”金嬷嬷适时提醒。
提到苗斐,崔杏杏就来气,她使劲浑身解数讨大老爷欢心,想把人夜夜留住,苗斐不管。
她的淑澜苑出了点什么乱子,哪个婢女嘴碎说了议论主子,就连琇哥儿天冷了想让武师父延迟半时辰开课,苗斐都要管。
不像正妻管姨娘,像老娘管姑娘,规矩忒多!
崔杏杏脸色郁郁,金嬷嬷再追问:“外头那丫鬟是放走还是……”她实在好奇,跟淑澜苑八竿子打不着的丫鬟,“她做了什么错事,惹得姨娘不高兴?”
崔杏杏凝眸睇去,看这个入府几年就跟了自己几年的金嬷嬷,判断她是否真的值得信赖。
当年老管事急病走得毫无预兆,要找人接任时,有好几个人选,旁人都想方设法在大太太面前表现,唯有韩长栋另辟蹊径,走了她的路子。
那会儿陆敬和苗斐关系闹得最僵,而她最是得宠风光。往后韩长栋每做满一年,崔杏杏都能以隐秘的方式,收到一张万兴钱庄的银票。
本来再有小半月,她的小金库就能再进账。
全叫一个小丫鬟打乱了。
“放她回去,叫她别乱说话,否则吃不了兜着走。”崔杏杏红唇开合,到底是没有揭露这关系。
韩长栋在时,此事密不透风,没道理人都走了,还自己揭出来。就连大老爷陆敬,都不敢让苗斐知道,他青睐韩长栋有一半是她吹的枕头风。
崔杏杏看着金嬷嬷掀开了暖毡,少女伶仃的身影缓缓站起,似冻得有些僵了。
“金嬷嬷,那些笔墨,能给回我吗?”那句试探的询问,淑澜苑无人在意,被掀落的软毡隔在了外头。
弦月细细,寒风袭人。
陆执方垂眼看冷风拂窗,将书页簌簌乱翻,须臾,侧头去瞟了一眼滴漏。淑澜苑是他父亲纳的妾的院子,他连路过院门前都鲜少,遑论踏足进去。
似乎很漫长,又似乎只是两刻钟。
堂屋的门突然被推开,陆嘉月带着蓝雪在夜色中踏进来。就是祖母来探望,守门小僮都要通报一声,唯有嘉月是例外,可随时出入静思阁和小重楼书房,自多年以前,陆执方便这样允许了。
陆嘉月对上了兄长的眼。
兄长目露关切:“人带出来了?”
她摘下银雪色斗篷的帽子,慢慢摇头。
蓝雪有条不紊地解释:“姑娘带着奴婢赶到淑澜苑时,馥梨已经离去。姑娘不太放心,让奴婢去后罩房一趟。奴婢寻了个由头问人数,陈大娘说丫鬟人是齐的,都回来了准备歇息,再多的奴婢没有打听。”
她是不知道该打听到哪一步才合适。
傍晚,大姑娘正在翻看书局新出的话本子,就有高管事的人来送信,说世子爷让大姑娘想办法去淑澜苑一趟,把叫馥梨的丫鬟带出来。
蓝雪何曾见过静思阁这位爷与丫鬟牵扯不清,她代大姑娘行事,只得谨言慎行。
陆嘉月青葱十指翻飞,对蓝雪比划手势。
蓝雪意会:“世子爷,姑娘有话想单独说。”她说罢退了出去,屋内伺墨的木樨也跟出去。
陆执方猜到了嘉月想问什么。
他递去纸笔,嘉月笔尖落墨——阿兄为何要……一句未写完,听见兄长温声问:“恩孝寺时,阿妹见过她?”陆嘉月执笔的手一顿,点点头,又被新问题绊住:“印象如何?”
她未写完的一问空悬,另起一处——有些佩服。
“为何佩服……因为她愿意告发韩长栋?”
陆执方在亲妹的眸中得到肯定回答,“你院中婢女,只蓝雪得用。要论细心聪慧,她不比蓝雪差,让母亲把她调到你院里……可好?”
陆嘉月明眸睁大,闪过一丝意外,旋即一笔划掉她最初的问题,迟疑着落笔——阿兄喜欢她?
她不止见过馥梨,还见过阿兄在银杏树下同她讲话的姿态,眉目温和安静,侧耳低头,是倾听者的姿态,而非高高在上,发号施令的主子。
喜欢吗?
阿兄喜欢这个叫馥梨的丫鬟吗?
陆嘉月清澈的大眼睛无声凝望。
陆执方静默了片刻,“阿妹先答。”
明明是她先问的呀,陆嘉月秀眉一蹙,细细回忆她见过的馥梨,点了点头,蓝雪在她心里谁也无法替代,但是院里来个馥梨这样的姑娘,她是乐意的。
“那明日,阿妹同母亲提,如此这般说……”
陆执方给出了一个最符合嘉月性格的理由。
在母亲已有察觉的情形下,将她调去别处一事,不该仓促。是今日淑澜苑的例子提醒他,只要她一日还在前院,就可能被随意使唤,乃至于轻慢对待。
陆嘉月听完了他教的说辞。
笔杆子笃笃敲在案头——阿兄回答,喜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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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执方薄薄的眼皮半阖,挽袖提笔,在她的那张纸上徐徐落墨,最先落笔的是一个点。
他平心静气写了两个字,字迹端秀周正。
陆嘉月去看,那二字并非“喜欢”。她愣怔地看阿兄,阿兄眼中有难掩的柔和,不是对她的。
“刚同你说的理由,可记住了?”
陆嘉月一叹,点了点头。
这夜,有人辗转思虑,有人酣然安眠。
馥梨睡醒了,最先想到的是她被崔姨娘扣下的笔墨,尔后才是肿起来的手掌心。
陈大娘觉得她倒霉,“风寒才好些,就挨了罚,别是时运低惹了什么脏东西,问大厨房要点柚子叶吧。”她又想了想,“你这手洗不了衣服,这样,今日先去打理畅和堂,我替你同高管事说说。”
馥梨没有拒绝,请四喜帮她梳了头发就去了。
畅和堂的差事简单,捡捡枯枝落叶,扫扫门庭石阶。她没问厨房要柚子叶,要了一把烧火钳,右手掌裹上纱布,避免掌心频繁摩擦,就能把该收拾的收拾个七七八八。
就是总弯腰去钳地上杂物,有些费劲。
馥梨垂着脑袋,这里捡捡,那里钳钳,忽地视线一动,钳嘴差点儿戳上一双新净的长筒乌靴,靴尖沾了些许浮尘,一点灰白在黑色革面上很显眼。
她及时收住了手,唇边绽出梨涡:“世子爷。”
这问好是真心实意的,陆执方愿意帮她调到大姑娘院子里,她很感激。
陆执方的表情亦有几分意外。
馥梨目光越过他,看向他出来的方向,素来所有屋舍都落锁的畅和堂,东屋门扉半掩,露出半堵书架来,“啊,早知世子来这里,我就先清扫门庭石阶。”
这话叫旁人来说,显得谄媚。
到她嘴里,成了小姑娘自然平淡的嘀嘀咕咕。
陆执方端详她脸色,没瞧出大异样,馥梨今日换了一身藕色的阔袖絮棉对襟袄,不太合身,袖子偏长但颜色总算有几分符合她年纪的鲜亮。
他瞟见她拿着烧火钳的手,在袖子边缘露出一线白纱布的尾巴,“怎又缠了纱布?”
“生冻疮,涂了药不能碰水。”
馥梨回答得很随意,仍旧注视着东屋门缝,目光熠熠闪闪,仿佛见到了什么珍宝。
陆执方眸中闪过暗笑,嘉月今日往清夏堂请安,就会提起调动,淑澜苑究竟发生何事,她人既然无事,早晚能问明白。先紧着眼下她关心的这桩。
他随她目光回头,“是少时用的书房,留存一部分旧藏书。”价值高的书册都搬去小重楼了。
“那怎么不锁上?”
“迟点照壁来锁。”
昨夜他在母亲那里,指点幼弟的练字成果,想到有一副适合他这个年纪的字帖,锁在畅和堂旧书房。
高扬知道他要来,提前让照壁拆了锁。
他话落,少女的眼神就动了动,她想进去看。
不止想进去看,还想他快些走,不愿浪费一时一刻探索旧书房的光阴。馥梨灵眸顾盼,攥着烧火钳的手不自觉挥了挥,“婢子待会儿要洒水清扫,若弄脏世子衣袍可不好。这身银地金锦澜袍一看就很贵。”
呵,还敢撵他了。
陆执方面上不动:“说得是,那我入东屋避避。”
馥梨呆滞一瞬,如意算盘落空。陆执方欣赏够了那表情,“旧书房也久无人收拾了,你先来整理。”
没等她回答,他率先迈步往旧书房去。
不过两息,身后响起了欢快跟上的小碎步。
14. 第 14 章
说是少时旧书房,空间之宽敞,藏书之丰富,给成年的清寒书生用都绰绰有余。书房西面是一堵堵书架,东面明亮靠窗,摆着一套规整的桌椅矮榻。
陆执方挑了个位置坐下:“墙角有拂尘,堆得凌乱的码一码,封皮破损的挑出来。”
“婢子晓得。”馥梨脆生生应了,裙摆旋入柜后。
尽是细碎磨蹭的功夫,够她把感兴趣的书都囫囵翻一翻了。他摊开手中字帖,在敞开窗扉的阳光下,晒去陈旧纸页的幽微腐气。
书柜格子里若隐若现一道藕色身影。
起初还有窸窸窣窣的动静,很快就没了声息,他透过一格看去,瞧见她毛茸茸的发顶,今日发髻分外潦草,两边高低都不对称。
馥梨没看一会,把《兰草图谱》放回原位。
右手缠纱布不便,左手不够灵活,她浅尝辄止,不敢在陆执方面前太过放肆,悄悄记下感兴趣的书的名字,想等下次旬休出府了去书局光明正大地看。
如此走马观花般,参观了好几堵书架。
最里侧的书架不放书。
一行毛笔墨条,一行砚台砚匣,剩余是各种厚薄的宣纸。不少已落了尘,但东西都是好东西,馥梨爱惜地看了又看,轻轻扫去尘埃。
许是在这里耽搁异常地久,久到陆执方来查看。
她一转身,对上了世子有些异样的表情。
“世子爷……走路没声音的?”
陆执方没答,视线收回来,忽而吩咐她:“三行二列放的熟宣纸,取一叠十张出来,仔细别折了。”
尽是未裁好的熟宣,单手取就一边坠地了。
馥梨不敢怠慢,认真数了十张,双掌伸进去纸缝里,双手慢慢地捧起,“放到哪里?”
“东边桌案上,放完回来。”
回来又听他吩咐,分别取了笔、墨、砚。
这些物件虽旧,都还保存完好,馥梨轻手轻脚地没有弄坏东西,陆执方吩咐的声音却愈发地轻,像是有什么在极力克制,压过后露出的情绪少,才显轻。
馥梨挪了最后一趟,“世子爷还要取何物?”
陆执方一口浊气在胸臆,大步越过了她,“这些存太久,已不堪用,你找个地方自行处置。”
“这些东西瞧着都挺好的呀。”
“是丢是用,都行。”
陆执方走了。
馥梨走到东窗的桌案上再检查,没发现陆执方所谓不堪用的地方,倒是看到窗台上,他特地来畅和堂取的字帖还晾着,忘了拿。
她在案头找到裁纸刀,用不甚灵活的动作,欢欣喜悦的心情,把那叠熟宣纸都裁成了她喜欢的大小。
不再特地花钱再买了。
要凑一套文房四宝可得花不少银钱。
畅和堂院门外,照壁碰见的陆执方面色冷沉,叫他想问候都话音打颤,“世、世子爷……”
他听高管事的吩咐,来给旧书房上锁,不过晚了半刻钟,不至于惹得世子这般不悦吧?
可世子爷只大步流星去,留下一句话:“别进畅和堂,今日先别锁。”
“啊?好好,小的明白。”
照壁瞎转悠那把铜锁的手一顿。
陆执方去了清夏堂。
院门处的婢女远远瞧见,手扣在腰上,朝陆执方恭恭敬敬一福身,“世子,大姑娘正在同太太问安,容奴婢先去传报一声。”
陆执方颔首,下意识瞥了一眼。
母亲喜欢将自己打扮得漂亮,连同身边用的婢女嬷嬷都喜欢选姿容好的。那婢女润白无暇的一双手,同旧书房里少女触目惊心的掌心,对比得更刺目。
淑澜苑的人,怎么敢?
被打了藏着掖着,还糊弄他说是冻疮?
知道找母亲告发韩长栋,不知道找他告状吗?
旧书房里,每腾起来一个冒火念头,脑海里都有另一道声音似泼水降温,以全然旁观者的理智回答。
淑澜苑是主,她是仆,如何不敢?
不找借口遮掩,难道要哭诉?
她不会告状,她知道自己没有立场。
她只是个丫鬟。
清夏堂的婢女从门内转出,请他入内。
母亲与陆嘉月在围炉煮茶,蓝雪跪坐在一旁,正夹起一只刚刚烤好的橘子,拨到嘉月那边。
几人其乐融融,笑意都挂在嘴边,将目光看向了他。苗斐率先点了点对座,“来,坐下喝茶。”
陆执方问过安,撩袍跪坐下去。
小陶炉旁,一张素簪写满了字,半月沉江、金丝芋球、糖醋菊花……尽是素馔的名字。
祖母惯了每年正月茹素静修,为家里祈福,大房二房都会各派一人陪着,多数是府里的姑娘们或没有正职的小郎君,有时也是母亲和二婶这些儿媳妇。
陆执方看着那张素簪,静了几息,听见自己语气平淡得接近寻常:“母亲打算新年陪祖母静修?”
“去年叫你们这些小辈去,你祖母说小年轻心不定,人规规矩矩坐着,眼神都是浮起来的。我正好秋冬补得多了,陪她老人家吃斋消消腻。”
苗斐抚了抚腰间,大厨房招了个擅做秋冬药膳的厨娘,补着补着,眼见着腰身都粗了几分。
陆执方长眉微蹙,似乎不赞同。
“有何不妥?”
“管事之位才交接,高扬处理府务,定然有多处要母亲把关的地方,母亲两头忙碌,如何兼顾?”
“这过去半月,高扬管得挺好的啊?”
“眼看腊月接正月,年关事多,不比往常。”
陆执方说的,苗斐也思虑过,想来大不了老夫人和管事房两处多点走动,“年尾年初是事情多,可是你祖母说了不要小辈去,我能有什么法子。”
陆执方定定看她,“二婶也去?”
“你二婶身体不好,隔三差五就要请郎中的人,不适合长期茹素,二房秦姨娘去。”苗斐话音一顿,忽而微妙起来,“你的意思是,让崔姨娘去?”
陆执方不置可否。
苗斐不知想到什么,哼笑一声,“你公务忙,没让你去陪过,是不知道。你祖母静修不是吃吃斋而已,早功课、午诵经、晚静坐,崔姨娘那性子……”
她就不说了。
比府里年轻姑娘还坐不住,还仗着身段窈窕吃不胖,一日三餐都爱油荤重的,为了给淑澜苑开小厨房的事情还磨了陆敬许久。
静修于崔杏杏,怕是等同于坐牢,还要记挂陆敬会不会房中寂寞,又添新人,这对一个妾来说,才是最恐怖的事。不过……换人的事情也有道理。
年关杂事多,最是不能出错。
“她小门小户没规矩,万一惹得你祖母不高兴?秦姨娘是个老实本分的,没她那么多坏毛病。”
“祖母年纪虽大,宝刀未老。”
陆执方拿起一个温热橘子,慢条斯理将橘皮剥成五瓣花,只留一团橘肉在中央,递给了母亲。
苗斐神情一动,眉头松开,已然被他说动。
小陶炉茶水沸腾,蓝雪提走水壶,灭了炭火。
陆执方来时那股无名邪火,跟着熄了七分,静下来后,不由一嘲。他何曾这般迂回插手过内宅事,就为……就为一口气,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她的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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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斐没察觉他的心思,接过橘子吃了,心情好了几分。嘉月今日来,除了问安,还有一事。
想把那个叫馥梨的丫鬟调入院里,原因是韩长栋摸到丫鬟后罩房的消息不知如何在府里传开了,嘉月不忍心让这小丫鬟面对非议,想收到自己院子里。
女儿是个心软的,因为哑疾,早几年去城里贵女的郊游宴乐,总被悄悄议论,对这等境况感同身受很正常。但苗斐觉得,馥梨这个名字,近来好似总出现在她耳边,大大小小的事总有那么一两桩同她有关。
女儿拉起她的袖子,撒娇地晃了晃。
苗斐拍了拍她的手:“我正想点头呢,这不是被你阿兄进来打岔了。那丫鬟就调到你院里。不过,她在前院做粗活儿,到你身边贴身伺候,娘不放心。先到清夏堂来,让嬷嬷教她几日姑娘院里怎么当差。”
陆嘉月愣怔,没料到是这个回答。
她登时想转头去看阿兄,又忍住,转而看蓝雪,蓝雪便道:“姑娘想问太太,几日具体是几日?”
“人到我院里,无论几日都没人敢乱嚼舌根,放心。”苗斐不答,“我有事要和你阿兄说,嘉月先回。”
“……”陆嘉月眼巴巴地,看看母亲又看看阿兄,到底是带着蓝雪走了。
清夏堂的屋里,转眼只剩下母子俩。
“母亲还有何事?”陆执方问。
苗斐拿帕子擦去手上溅的橘子汁水,“你手头上的案子什么时候忙完?这阵子不需要出公差吧?”
“如无意外,能待在家里过年。”
“那就成,你二婶家有个表姑娘来住一阵,已来一两日了,今夜到翡翠堂去用膳,跟你们兄弟姐妹见一见认认脸。戚姑娘是宝陵有名的才女,琴棋书画都一绝,你哪天休沐得空了,同她切磋切磋。”
苗斐没错过儿子脸上微妙的神色。
这小子不喜欢什么,惯常要找理由拒绝时,就是这表情。她将帕子叠在桌上,先扣一顶大帽子堵住那能言善辩的嘴:“不想去?看不起女儿家的才情?觉得人家不配跟你这个宣德十二年的探花郎切磋?”
“……”陆执方难得无言以对。
“好不好的,你先见一见。”
苗斐继续道:“你自己也说,腊月接正月,高扬刚坐正位置,我得把关。可这头来个表姑娘做客,那头嘉月要我调人。你当尽地主之谊,替母亲分担。”
苗斐寸步不让地看着他。
陆执方身在官场,读过很多言外之意,无论对方说得多隐晦。何况这一次,母亲的意思很清楚——他何时同这位表姑娘接触,馥梨便何时调入嘉月院里。
酉时,畅和堂六角窗外,乌金西坠,余霞散绮。
少女枕臂伏案,酣然沉眠,浑然不觉早晨离去的旧书房主人去而复返,缓步来到了身侧。
原本齐整的桌案零零碎碎摆了好些杂物,有两本书、半个吃剩的白面馒头、拆下来蜷缩成一团的白纱布、一张画完了,还没来得及折成纸蜻蜓的小画。
画的是现在开始属于她的文房四宝。
因为手伤的缘故,笔触不复往日精巧细腻,斜衡歪扭,反而有一股天然稚趣。旁边提了一句并不工整的打油诗:“千金散尽还复来,笔墨纸砚从天降!”
降字后头,还绘了一朵俏皮稚嫩的小花。
他失笑,垂眼又见小姑娘掌心那青紫一片。
她没有同他告状的立场,她只是个小丫鬟。
但是,是他陆执方想看到她过得更好的丫鬟。她的十指骨肉匀称,纤细灵巧,合该只舞文弄墨。
阿妹那张涂涂画画的纸上,落的二字是怜惜。
15. 第 15 章
戚幼晴住在镇国公府二太太戚文宣的院里。
她父亲被调派到边陲重镇,母亲眼看她快到出阁年纪,不忍心她跟到边陲过苦日子,思来想去,写信给堂姐戚文宣,托她照顾自己一阵子。
言下之意,是帮忙寻一门京中婚事。
真能找到家世相当、品貌俱佳的郎君就好了。
戚幼晴千里昭昭来投奔,是存了希冀的,没想到姨母为她留意的郎君,远远超过了期望。
“姨母,二公子当真邀我对弈?”她说不出太直白露骨的话来,含糊道:“总感觉差距是不是大了些?”
戚家虽不富裕,在宝陵老家,要论清白官声与家学渊源,是能挺直腰板的,但要与陆家相提并论,底气就不足了。
“大太太都没说话,你别自己先露怯。”
戚文宣拿出了给戚幼晴新打的首饰,一支漂亮的芙蓉花步摇,插在她发髻上,“世子眼光高,拖拖拉拉到二十好几还未成家,我这位嫂嫂急着呢。难得见你觉得合眼缘,你得替自己争取。”
戚幼晴点头,镜中神情仍有犹豫。
前几日,在翡翠堂接风宴上,她一一见过了陆家兄弟姐妹。陆执方无疑是年轻一辈最耀眼的,无论是姿容还是才识,可即便待人接物再周到,骨子里仍是骄矜。她一眼就觉陆执方性子冷,难捂热。
戚文宣安抚她:“宝陵无人不知你才名,我看皇都贵女没几个能及你。二公子要只想娶钟鸣鼎食之家的妻子,早成婚了,哪能到现在?你只管好好表现。”
戚幼晴自知姨母是在哄自己,听得赧然,又生出希冀来,定了定心神,同屋门处等候的婢女走了。
镇国公府占地极广,后宅园林错落,景致幽深。
她来住了好一阵,都未完全熟悉,带着自家婢女,也还是要靠姨母院里的采萍给她们领路。
路过了不知哪处院落,隔墙听见女郎在院中尖声叫喊:“我不要去!她安得什么心,就是想折磨我,我不要静修……”后半句戛然而止,被更苍老的声音劝阻了,“姨娘!才刚到院里……进屋去说。”
戚幼晴怕听到什么不该听的。
采萍恍若未闻,只加快了脚步,将她领到观鱼池外。“戚姑娘顺着游廊往里走,就能看到亭子。四丈外有我们太太派的嬷嬷,随时听候姑娘差遣。”
这嬷嬷,戚幼晴知道是姨母给自己安心的。
世子人品贵重,自然不会逾矩。
采萍一福身,退开了。
戚幼晴同自己的婢女确认妆容裙裳都无可挑剔后,徐徐步入廊下。
亭中已经有人。
不是陆执方,是安安静静的大姑娘陆嘉月。
圆桌上棋盘摆好,两个棋篓子里,黑白棋子都用玉石雕琢而成,莹润生辉。
陆嘉月将黑棋篓子推给她,蓝雪解释道:“世子临时有公务,在书房处理,让大姑娘先来陪陪戚姑娘。戚姑娘若觉得无聊,可以先下几盘。”
戚幼晴没有推托,陆嘉月棋艺平平,一局罢了。
“大姑娘说,戚姑娘棋艺了得,很厉害。”
“占了先手而已。”
“久等。”
泠然如敲玉的声线,透过竹帘缝隙传进来。
戚幼晴转头,见一只属于男子的手拨开了毡帘,陆执方着一身绣银月白圆领袍,罩着青色披风,迈步进来,定睛往还未收拾的棋局上看去,胜负已分明。
——阿兄。
陆嘉月弯眼,给他让出了座位。
蓝雪来重新归置黑白双子,戚幼晴上局执先落子的黑棋,这一局理应执白。她正待调换二人手边黑白棋篓的位置,叫陆执方止住。
“戚姑娘执黑。”
世子同样让她先手。
戚幼晴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对面如冷玉般的青年郎君却无心寒暄,径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陆嘉月让了位,就要走。
陆执方道:“嘉月,帮阿兄数子。”
戚幼晴一愣,大姑娘口不能言,数子判了胜负,还不是要蓝雪再来转达。加上她的婢女,亭子内热闹得打叶子牌都绰绰有余。
想她在宝陵名声斐然,多少人打着风雅的幌子来示好相交,邀她对弈,竟就真的是对弈。
她当即打起精神,要胜陆执方一回。
戚幼晴闷不吭声地落子,忽而嗅到茶酥的味道。
余光里一截淡淡的烟紫色衣袖,将点心碟子摆好,新声音响起来:“大太太让婢子送些茶点过来。”
嗬!犹然不够热闹,亭内又来了一人。
她从棋局中抬头望去。
新来的婢女着烟紫对襟小袄,套杏白单幅绣裙,生得肤白唇红,最妙是一双湿润的杏眼,有种宁静的欢悦。小婢女收了托盘,规规矩矩立在一旁看。
戚幼晴困惑了片刻。
她同陆执方接触,姨母说大太太是乐于促成的,按理说婢女没有得命令,不会留下来碍眼。她一下子没领会到大太太的用意,只得先专注眼前棋局。
陆执方骨节分明的手拈一颗白棋,落时慢得离谱,“啪”一声脆响,落在一个万万不该大意的地方。
是机会!戚幼晴没有错过。
这一子后,陆执方破绽又出,频频给吃去白子,戚幼晴甚至怀疑堂堂探花郎的棋艺连自家亲妹都比不上。她知道陆执方擅书画,懂断案,想来人无完人,棋艺上有短板,亦是人之常情。
“这局陆某认输。”
下至二分之一,陆执方干脆弃子。
蓝雪与新来的婢女立刻来捡棋子。陆嘉月趁这个空档,招呼她尝尝厨房做的红茶酥。
戚幼晴斯斯文文咬了一口,香而不腻的好味道。
她用绣帕擦了擦唇角,轻声问道:“世子平日里,公务这样忙?便是休沐在家都要急着处理?”
陆执方没答,视线落在两个婢女四只手忙中有序捡拾的棋盘上,胜负已分明,不知还在看什么。
片刻后,人才回神,对她露出歉然神色。
戚幼晴重复了一遍问题。
“大理寺性质特殊,偶有紧急情况报告,像是逃犯何时缉捕到,不会按旬休日来。”
戚幼晴还待再问,黑白棋子已收入棋篓。
陆执方看向了紫衫婢女,“终局后你数子,让蓝雪休息。”蓝雪面上一滞,不敢同戚幼晴的目光对上。
陆执方:“会数吗?”
小婢女摇摇头。
“死子全部清理出盘外,计算黑白各自的子数总和……”他淡声解释起来,似授课先生讲得慢而详细,“任意一方超出这个数,则为胜者。”
小婢女用心记着,“世子爷,何为死子?”
陆执方就着黑白棋,给她演示了一遍,“懂了?”
她点头,唇边小梨涡出现了一瞬。
这一局,陆执方依旧让戚幼晴执黑。
戚幼晴有些犹豫,按说赢了一局,再赢的话,她怕陆执方觉得丢脸,可不赢,又怕他看轻了自己。
她中规中矩地开局,打算再观察陆执方的棋艺,半个时辰后,狼狈得再分不出心神。瞧着冷然端方的君子,棋风凌厉狠辣,一步步侵占地盘与进攻都毫不迟疑,且落子极快。
戚幼晴渐渐乱了阵脚,只能防守,一次比一次落得更慢,再勉力支撑了一刻钟,弃了棋子。
小婢女来数子,碎碎念数到一半。
陆执方敲敲手边的茶瓯。
她拧拧眉头,记着数,去提茶壶给他倒茶,再倒回去数又怕出错,只好重新数过一遍,确认无误后,慢慢报了黑白棋子数出来的数目,“世子爷胜。”
陆执方眉梢抬了抬,“下局还是你数。”
戚幼晴不用数,也知自己输了,不过想知道输了多少。她性子里那股子执拗劲被激起了,待黑白棋子归置好,将黑棋篓推过去,“再来。”
新的一局,输得更惨烈。
陆执方像个敏锐的猎手,任何掉以轻心的瞬间,都会成为棋局上致命的弱点。戚幼晴切身体会了那句诗的字面原意,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她看着溃不成军的局面,吁出一口气。
“世子棋高一着,我输得痛快,认了。”
对弈耗时,同兄妹俩三局过去,已近日暮。本想拉近距离,竟真成了切磋较量,怎么可以!
“我闻世子书画精湛,不知可有眼福欣赏佳作?”
“闻老先生说心不静则手不净,陆某入仕后庸碌奔忙,心躁手浊,已许久没有拿得出手的书画。”
陆执方的婉拒之意很明显。
他起身,拂过衣袍褶皱,是个要离场的姿态。
戚幼晴看向婢女香梨一同带来的卷轴筒。
这样好的机会在眼前,她没有被拒绝的失落,只有对自己这些年努力的惋惜。她自幼勤勉学习琴棋书画,除喜欢之外,还因深谙才女名声是亲事的筹码。
不过女子才情,有人喜欢,有人厌恶。
戚幼晴还是想再试一试。
“我有一画作想为家中长辈作寿,已数次修改重画,但是每次自赏总觉得有不对之处,却无从下笔,因为迟迟未能拿去装裱。”
她示意婢女将卷轴筒打开,取出画卷,“世子与大姑娘能不能帮我看看?若二位都说好,我便放心了。”
理由冠冕堂皇,问得亦巧妙。
谁拒绝,倒成了不愿成全她这一片孝心。
陆执方素来喜欢点到为止,心中一哂,要说好,少不了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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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分为应付的违背真心,要挑出毛病来,是不是后续修改了画作,还要拿给他再瞧一瞧?
陆嘉月心思单纯,已先点了头。
香梨在撤走了棋盘的桌案上,徐徐铺开了幅画,是一幅仕女图,画的是几个女子烫练的场景。白长练由两位女郎一左一右展开,花裙女郎在中央用焦斗烫练,前后各有两个女童,一人在前撑练,一人俏皮地钻到练底仰头看,人物凝神自然,用色素淡清雅。
“姑娘说,她看不出什么不妥,反而觉得很好看,色彩富丽,工笔细腻,有很多值得一一品味的细节。”
蓝雪率先转达了陆嘉月看过后的感受。
戚幼晴笑:“能得大姑娘喜欢,幼晴很欢喜。”她说罢,看向了陆执方,隐隐有几分期待。
陆执方不语。
平心而论,是难得一见的好画。
可戚幼晴嘴里的哪里不对劲,原来也并非借口。
他退远了一步端详,目光往那调皮地钻到白练底的女童看去,有什么在呼之欲出,未找到表述。
“橘衣小童。”有人低喃。
众人目光齐齐朝着小婢女望去。
馥梨才一开口,便觉失言。她已经被调去清夏堂跟着方嬷嬷学做事好几日了,这种场合不该开口。可戚姑娘的画画得太好,她跟着观赏入了神。
戚幼晴皱了皱眉:“何意?”
馥梨看了看她,又去看陆执方,对方微微颔首。
“戚姑娘已画得很好了。但那橘衣小童看身形,是烫练五人里年纪最小的。小孩儿的眼耳口鼻,神态形貌,每一岁都有细微差别。若不留意就会画成身小而貌老的怪模样,或是把女童画出女郎熟态。”
她如此细细解释一番。
戚幼晴还未说话,香梨听到了“怪模样”三个字就不高兴起来。都是做下人的,怎能这么说她家姑娘。
她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说起来,“挑错谁不会啊!动动嘴皮子不费工夫,就能显得自己厉害。贵府大姑娘都说看不出毛病,你要像我们姑娘这样能画出栩栩如生的人物,你说的才算数……”
“香梨。”戚幼晴等她快说完了,才轻声训斥。
小婢女的话没说错,但她心里是有几分不舒服,实在不能接受被一个婢女对画作评头论足。
在场只有一人未表态。
陆执方静了片刻:“荆芥,拿纸笔来。”
不远处树影晃动,“是”一声传来,人影已掠开,回来得也很快,待戚幼晴回神,案头另一边就多了一只提梁书箱。送箱子来的护卫只剩个离去的背影。
陆执方示意,蓝雪将里头的文具摆好。
“她说得对不对,画上几笔便知了。”
他清清落落的目光看向了馥梨,挑起笔递过去。
戚幼晴不敢置信。
陆执方此举,看似在维护她的颜面,可那语气在戚幼晴听来,却并非是这样的。她定定盯着,看婢女那双为她数过棋子数的手,接过笔,沾了墨,先是犹豫,尔后越发熟练地勾勒出一个躬身扭头的小童。
正是她画的烫练图里的。
小童身形动作都与图中相似,面孔留白。
馥梨换了提梁箱里最细的笔,寥寥勾勒,画面上出现了一个唇角微勾,眼神俏皮的髫稚女童。
“戚姑娘看看,这样是否会好一些?”
不止是一些,戚幼晴忽而抓住了她的手。
“你能再画一些别的吗?别的小孩面孔。”
馥梨微愣,点头,手腕得到自由后,在纸面轻巧落墨,哭的,笑的,嘟着唇生闷气的,双手抱光秃秃小脑袋的,千奇百怪,活灵活现。
每一张脸,看起来都比上一张脸更大一两岁。
“是我婢女无礼,看轻了姑娘。”
戚幼晴认真看了许久,朝她一福身。
婢女如惊慌小鹿一般跳开半步,没受这个礼。
戚幼晴主仆带着画卷,离开了亭子。
陆执方对着纸面那些传神的孩童脸颊出神片刻,“收拾吧。”很难说清楚是怎么样的感觉。
似乎是后悔,觉得她不应该去嘉月院里。
似乎是自豪,而他非亲非故,凭什么替她自豪。
小姑娘不觉自己做了多特别的一件事,很自然地把东西都收纳进提梁小箱里,双手拎起来跟在身后。
静思阁在前院。
一行人在垂花门分别,陆执方迈步,余光瞟见她像个小尾巴,缀在自己后头。他回头,不远处阿妹和蓝雪亦侧目看来,在疑惑同一个问题。
“太太让我到亭中斟茶递水,待大家散后,”少女一身紫衫白裙,丽质天成,浑然不知讲了一句怎样让他怔忪的话,“我跟世子回静思阁伺候。”
16. 第 16 章
“我跟世子回静思阁伺候。”
馥梨双手提着那只书箱,攥了攥提柄,“大太太说,席灵姐姐再有半个月要放良了,叫我去静思阁接她的差事。至于大姑娘院里,本来就不缺人。”
席灵是谁?
席灵是静思阁的婢女,因家乡遭水难,同亲人在逃离路上失散了成孤女,被老夫人遇见收了进府里。
近日机缘巧合和家人重逢,已经向大太太求了恩典,做完最后这一年就放良了。
陆执方还未想过找人接替,本就是祖母塞来的。
但这不会是母亲把馥梨调去静思阁的本意,正如她不会无缘无故叫馥梨去独幽亭送茶点那样。
陆执方抬起眼,朝同样关注这边的阿妹和蓝雪摆手,示意她们先离去。眼前少女到了清夏堂几日,从头到脚焕然一新,而眼眸里的那份静气没变过。
“知道静思阁在哪儿吗?”
“约莫知道的。”
“好,”他抬手,顿了顿后解下了腰间玉佩,“拿这个去静思阁找席灵,她自会安排。”
陆执方返回垂花门,身影消失在门后。
那玉佩挂在腰封上,本该是冷的,似在回来路上被陆执方无意识摩挲过,又被拢在斗篷之下,递到她掌心时,犹带了陆执方身上的暖意和衣裳的熏香。
馥梨垂眸看,玉质细润,水色丰盈,一看就是价值不菲的东西,握在掌心舒服,但总觉得会捏坏。
她按着记忆,来到静思阁院外。
人未入内,就见墙头蓬蓬翠云,是冬日依然苍劲的青松。看门小童跟照壁年纪差不多大,生得眉清目秀,性子不如照壁活泼,甚至还有几分腼腆。
“这位姐姐是哪个院的?何事来静思阁?”
“我是从前院调过来当差的。”
馥梨冲他展开躺在手心的玉佩,只想把这烫手山芋快快交出去。可她还未说完,小童圆目睁大,噔噔噔跑了,再回来时,身边跟了个着蓝裙套绣花白褂的秀丽女郎,女郎手里还落了几瓣嫩黄色的腊梅花瓣。
正是在堂屋里插梅瓶的席灵。
她疾步赶来,“世子爷有何事交待?”说话间,目光落到馥梨脸上时,亮了亮,好灵秀可爱的小姑娘。
待听见馥梨把大太太和世子两边交待的话都转述一遍,席灵的神色微妙起来。
静思阁里,除了南雁年纪小,得世子纵容,人人夹着尾巴当差。出了错漏,世子爷不罚也不骂,只拿一双眼静静看,好似在嘲弄,拿了这么高的月银,好意思办出这样轻省敷衍的差事?
静思阁除了公中工钱,还有世子爷自掏腰包补贴的伙食、四季新衣、年节封赏。
再有那愚钝得察觉不出主子不满的,悄无声息就被调到了别处,受到满府人恨铁不成钢的目光。
席灵习惯使然,心念飞转。
大太太拨过来接替她差事的婢女,该怎么教,怎么带,席灵很清楚。她初来乍到时,静思阁的老人洛嬷嬷就是这么带她的。
既如此,世子爷为何还要给馥梨玉佩?
世子怕眼前人被怠慢了。
席灵霎时反应过来:“馥梨姑娘请随我来。”
“席灵姐姐叫我名字就好,要是觉得不顺口,”馥梨想了想,略带迟疑道:“叫……小梨也行。”去恩孝寺的路上,就有嬷嬷这么唤过她,说更顺嘴。
席灵脚步一顿,回头看她神色认真,不似客套,可她哪能真喊,“我先带你熟悉一圈静思阁各处,这是小厨房,早中晚定时放饭,这是护卫住的地方,他们不会往婢女屋去,你知道这是哪儿避着些就成,对了,水井在东南角……”
席灵做事利索,说话也比寻常人快,身后小姑娘闷声跟着,若不是还有脚步声,她还以为人丢了。
绕完静思阁一圈,大太太那头的丫鬟送来了馥梨的随身物件,裹在一个绛紫色的包袱皮子里。
席灵顺手递去,讶然于它轻飘飘的重量,不禁脱口:“东西怎么这般少?”
“我来府里没多久,先前在洗衣房当差。”
席灵心里浮上来几种猜测,没露到面上,世子爷不喜一惊一乍,同样地,身边伺候的人就是再惊涛骇浪,也最好憋着,才不算碍他的眼。
她想了想,“先带你回屋,把行囊安置下。”
馥梨被领到了一间亮堂通透,格局方正的厢房。
里头物件一应俱全,床帘拉下来,隐约可见里头早铺好了软枕被褥。她拆了包袱皮子,把叠好的衣裙往衣柜里放,拉开柜门却愣住,里头空空如也。
“席灵姐姐,这里头,怎么没东西?”
席灵不以为意,“备用褥子拿去晾晒了,你先放着吧,待会儿要是缺了少了什么,我想办法添置。”
按静思阁的规矩,还未到做新春装的时候。
但眼前的小姑娘,显然是例外。
馥梨点头,衣裙塞进去,拢成一个小方块,挤到最靠边的地方,下一层放小衣服的地方,也是如此。
“……”席灵瞧得浑身难受。
她本来东西就少,便是横摆都铺不满,这样左重右轻,规整中透出了一种失衡。可万万不能叫世子瞧见。不对……世子应该也瞧不见吧?
“馥梨姑娘为何要这样……这样摆?”
席灵不解,馥梨看她的眼神亦透出困惑,“我一人都占满了,旁人的衣裳放在哪?”
席灵绕过了弯来,“静思阁里,就一个婢女。”
馥梨杏眼睁得大了些。
“可是这床帐……”
“这屋原本是我住。我快放良,只每日清晨入府,傍晚出府,床帐是白日歇晌用的。”
席灵怕她嫌弃:“床褥会换。但这屋是除了洛嬷嬷那间,婢女房里最好的,你要是想……”
“席灵姐姐,”少女来到静思阁后,第一次打断她的话,眼眸似有碎星,期待的亮光忽闪忽闪,“我真的可以一人住这么大的屋,用这么大的衣柜吗?”
她用手比划起来,“在后罩房,每人只得这么一小格柜子,这么宽的铺位。”就连她在清夏堂跟方嬷嬷学规矩,都要同别的婢女同住一屋。
眼前人竟当真不知,自己能够得到的优待。
席灵对上她认真懵懂的目光,心蓦地软了。
“把她调入静思阁,是我说服你母亲的。”
距离静思阁一南一北的静修室里,茶香幽幽。
祖母总是温柔慈爱的目光,看向了他,“你娘来找我,说想换成崔姨娘陪我静修,我多问一句,才知道是你的主意,陵哥儿,你素日不管这些的。”
陆执方歉然垂眸,避开了长辈洞明雪亮的眼神,“祖母不喜崔姨娘,是孙儿任性。”
“活到我这个岁数,没有什么喜不喜的,她来我这磨一磨性子,我正好叫你爹消停些。”祖母笑了,眼尾绽出来数道皱纹,“但这事是因为那小姑娘?”
陆执方在祖母这里坦然承认:“是。”
“你娘说你最近反常,总牵挂个小丫鬟。祖母问你,把她调到嘉月那里,你往后怎么办?”
“祖母何意?”陆执方蹙眉。
老夫人叹了一声,但愿不是多管闲事。
大房二房两个嫡孙,明明小时候性子差不多,都是上房揭瓦的小霸王,越长大越生出差天共地的脾性来。管亲妹妹要个婢女去做妾做通房的事,仲堪这个浑小子做得出,执方却做不出。
真调到嘉月院里,哪日后悔了没得回头。
“那你知道,你娘那般警惕,又逼你同二房的表姑娘接触,是为何吗?”
“母亲怕我未成婚先纳妾,愧对日后妻子。”
陆执方说到这里,已想明白。
祖母要馥梨入静思阁,母亲就叫她去独幽亭为他和戚幼晴斟茶递水,想叫她看清楚自己的位置。
祖母笑了:“那祖母为何如此呢?”
“祖母不怕。”
陆执方有几分动容,同时体会出更隐晦的意思。人有自持自制的理智,人亦有难以控制的七情六欲。祖母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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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他懂了男女之情后,会更早顺应家中安排。
“祖母知你做不出愧对日后妻子的荒唐事。难得有入了眼的姑娘,就放在静思阁挺好的。”
陆执方回到静思阁院门外,想的依旧是祖母说的这番话,心里并不赞同。他是怜惜,而非要攀折。
他分得清楚,他控制得了自己的心。
院门里欢声笑语,正是暮食快结束的时辰。
今日小厨房不知做了什么,饭菜香气格外浓郁。
他在院门外站得太久,久到南雁探出颗小脑袋,嘴角还沾了粒冒油光的米,“世子爷为何不进?”
陆执方跨了进去:“叫席灵还有馥梨来。”
南雁去喊人了。
他等在廊下,没一会儿,看到了席灵,还有她。小姑娘还穿着那身紫衫白裙,脸颊薄粉色,唇也格外嫣红,眸子亮晶晶地不知在开心什么,过分喜悦的情绪,直至来到他近前时才收敛了去。
席灵先开口:“爷有何吩咐?”
“她的东西安置好了?住哪?”
“就住我原来那屋,那间最宽敞。”
“带路。”
席灵整个人愣住,她住西屋时,世子爷连她屋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眼下要进去?她缓缓抬头,同他确认,自己没领会错他的意思,又去看馥梨。
陆执方也在看,馥梨神情自若,想来行囊都归置好了,屋内并没有什么不适合看的物什。
席灵带路,推开了那扇门,审视起来。
坦白地说,这屋并没有随新主人的到来,而产生太多改变,馥梨带来的东西少,能摆到台面的更少。
馥梨也在看。
不过她每看一处,都觉得很满意。
陆执方在屋中站定,目光梭巡一圈,示意席灵先离去,留屋门敞开着。他撩袍,施施然坐了下来。
“来时在做何事?”
“小厨房在放饭,做了萝卜炖牛肉。”
馥梨答得飞快。
陆执方好笑,谁问后面这个了,他扬了扬眉,“我的笔墨纸砚,怎没在屋内摆?”
馥梨一愣,吃饭热得暖烘烘的脸颊又烫了一些,世子在亭内叫她画画,她就猜到在旧书房画的或许被看见了,因为醒来时,窗台那幅字帖不见了。
那世子也知道,她偷偷把东西拿来自己用了。
“婢子是看,那些东西丢了挺可惜的……”
“没问这个,问你怎不摆?”
“不太方便。”
先在后罩房,后去清夏堂,随身带都是麻烦。这不是她捡的断笔断墨,是完完整整的好用的东西。要再碰见淑澜苑这样的事情,她百口难辩。
“我给藏起来了。”
“藏哪儿了?”
馥梨觑他一眼,世子气慢悠悠掀了掀眼皮,“你老实说,我便不怪你。”
“畅和堂书房的窗,我离去时,合上了,但是没插销,在外头推一推就能伸手够着,再取出来。”
陆执方了然,照壁年纪小做事毛躁,锁书房看见窗关了,想当然不会去检查插销,把锁一挂就走了。
“还挺有办法。”
馥梨眨眨眼,没敢接这句夸。
“往后就摆屋里,静思阁无人敢置喙。”他当真没追究,挥挥手让她走。馥梨像模像样地一躬身,布裙旋出轻盈一蓬,忽而顿住,“世子……”这是我的屋。
席灵姐姐说,这屋从今日起属于她的了。
陆执方斜她一眼,“静思阁都是我的,坐不得?”
“坐得。”她连忙给他倒了茶水,轻轻退了出去。
陆执方收回视线,看向窗台,底下摆了一张长条案,太窄了,宣纸铺不开;看向鼓凳,雕花不好看,同桌案的高度也不配称;他看来看去,除了格局正,光线好,屋内陈设没有值得细看之处。
半晌,啜了一口茶,皱皱眉,连茶叶都想换。
她在静思阁了,在他的静思阁。
他可以亲眼看她过得更好了。
17. 第 17 章
屋内摆了炭炉,席灵给她换了新枕头被褥。
夜晚钻进去,又香又暖,馥梨睡了酣然踏实的一觉,因睡饱了,起得比在清夏堂还早些。
她按着约定时辰还早一刻到世子寝屋。
陆执方已去上衙。
席灵比她更早,正擦拭一套银兔毫釉茶盏,“来啦?”她努努下巴,“你用那棉布先擦一遍博古架,一边擦,一边听我讲每日差事都包括些什么。”
馥梨找到那棉布,目光绕着上头古朴雅致的物件看,听到席灵道:
“每日擦拭,洒扫清洁这个不必说。”
“寝屋所有物件,一夜后要归置原样,左右、朝向和距离的摆放都有世子爷惯用的喜好,不能出错。”
“屋内瓶插花一日一换水,五日一换花,贮花先择瓶,春冬用铜,秋夏用磁。”
……
席灵事事巨细无遗。
馥梨忘了手上功夫,脸上渐渐浮现迷茫。
席灵嘴皮子都快要说干:“都记住了?”
“我待会儿拿纸笔默一遍,要是哪里有错漏,席灵姐姐给我指正。”她欲言又止,“世子爷真是好……”
好讲究、好难伺候对吧?
席灵等待着她出发内心同样的声音。
馥梨:“……好娇贵。”
席灵噗嗤乐了:“还有两条规矩。便是前面我同你说的那些忘了,这两条都得刻脑门上。”
她伸手一指东边侧窗,窄窄一道,镶嵌琉璃的窗格,炫出五彩斑斓的光。“一是此窗常开,无论什么天气什么时刻,风雨天漏水进来就及时清扫雨水。”
“好,第二条呢?”
“第二条……”
昨日她离府前,特地问过世子,馥梨的差事到底要怎么安排?世子当时口吻淡淡:“静思阁不养闲人,她的差事该怎么当,就怎么当,不必纵容。”
席灵想了想,还是照实说。
“除非世子吩咐,夜里别往寝屋去,沐浴更衣不用你沾手。方才那些杂事,趁世子下衙前就要收拾好。”
馥梨想到后罩房小丫鬟夜谈的传闻,认真应下,“我也不想去庄子种菜挑粪。”
席灵会心一笑。
两人没打扫多久,南雁跑来:“木樨哥叫人抬了一些物件来,说要换到仆役房,劳烦姐姐接应。”
“哎,我去看看,你先打扫着。”
席灵一出外院就傻眼了。
哪里止一些,分明是满院,成套成套新打的台凳堆在院里,其中一套黄花梨霸王枨大画桌分外显眼。
她在静思阁,眼光跟着陆执方养刁了,那纹理颜色一看就是好料子,雕工打工更是讲究。
果然,木樨指挥院中杂役把台凳换到仆役房里,朝她招手:“这大桌换到你屋里,屋内先收拾下。”
席灵忙纠正:“什么我屋,现在不是了。”
馥梨还在忙。她去帮忙确认,房间里私人物件都收拾好了,“都搬进来吧。”
木樨带人来,把屋里除床和衣柜都搬空,又鱼贯而入,抬来了新的画桌、香几、玫瑰椅……同院子里满地摊开的家具全然不是一个档次。
席灵一阵沉默,叫她不必纵容,原是自有人纵。
大理寺官署外的青石道上。
浑然不知自己正在被腹诽的陆执方勒马下来,把马交给衙役去牵。旁边蹿出来一人,眼巴巴地瞅他,眼里都是红血丝:“小陆大人,怎么样?我女儿香琴……”
“还没寻着。”陆执方顿步片刻,又越过他。
那人一把扯住他袖子:“我听说那群人从云水村逃跑后,辗转到杨柳村行骗了,三日后就有集会,你们快派人去捉啊!一定能捉到的!”
陆执方神色微变:“你从哪儿听说的?”
男人有些心虚:“西、西城角那圈。”
“西城脚,还是西城墙根?”
“都差不多。”
“那你告诉我西城墙根什么最多?”陆执方扯回自己的衣袖,深吸了口气,“乞丐,道听途说的乞丐。岳守信,你的女儿一旦找到了,大理寺会立刻告知。”
岳守信眼里的光黯淡下去,任由陆执方走开。
他从大理寺两排铆钉的大门外第一块砖数到第七块,一屁股盘腿坐下,行云流水地支棱起来个木架,挂起了一封血书,上头几行大字:
“燕安县云水村妖教横行以人祭天”
“大理寺查案懈怠迟不缉拿”
“吾家痛失爱女苦寻无影踪”
那字并非人血,而是鸡血,褪色成红褐色。因为不好落笔,街上摆摊代笔的还多收了他二十文。路人大多数司空见惯,少数头回路过,凑过来看了看。
大理司直程宝川骑着大黑驴,晚半刻钟到,就看大理寺门又围观了几人,果不其然,拨开就见血书,揣在怀里当早点的麻花登时都不香了。
他怕被缠上,忙退开,一进大理寺门,就招了个小吏过来:“门口那人看见没,撵走撵走。”
小吏也认得:“岳守信?撵了无用啊。”
“你先撵了,今日刑部的人过来不好看。”
程宝川瞪他,小吏哀叹一声去了。
岳守信是近来京畿道幼童报失案的苦主之一。
起初报案说是女儿跟他老娘外出时走丢了,后来经不过岳守信多番逼问,是他老娘误信了邪教,要把孙女送到观音座下当仙童,好庇护全家福泽。
岳守信跟老母亲大吵一架,在县衙得知这案件转到了大理寺后,隔三差五就要来大理寺闹。
回回撵走,一时半刻又来,抓到狱里,更难缠,逮着送饭路过的狱卒都想套近乎打探案情。
程宝川进了官署,咔咔咔啃他的麻花。
陆执方同他隔了一张桌:“岳守信还在外头?”
“下官已叫人去撵了。”
“叫我们的人?”
“对。”
“叫城防兵马司的人来,打声招呼,关到他们狱里安置,干净牢房,饭菜管够,四天后再放人。”
四天啊?程宝川一噎:“这……会不会太狠了?”就算有刑部的人来联查也不必这样啊?
陆执方埋首文卷:“那你雇顶轿子,把他请到东市月笙客栈,好吃好喝供四天,找人看紧了也行。”
“司里报账吗?”
“程司直的荷包报。”
程司直嚼巴嚼巴麻花咽下,拂袍起身,“下官这就去找城防兵马司!”开玩笑,月笙客栈最次的房也要一两银,他干瘪的荷包如何能报?
陆执方从文卷上抬首。
岳守信的案子不是独立案子,作案的是一伙靠装神弄鬼在乡野敛财、拐卖的江湖骗子,在每个县作案一定次数后就转移,所以踪迹难寻。
最近大理寺查到三日后,杨柳村有教众集会。
同岳守信打听到的一模一样。
西城墙根下乞丐的消息,有时候是比官府更灵通。也正因如此,岳守信必须先到狱里去。
*
残阳西照,屋檐上金光融融。
静思阁小厨房又飘香。馥梨最后检查了一遍世子寝屋,就去领到属于自己的那份。
小锅揭开,是热腾腾的莼菜鲈鱼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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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一口鲜汤连着软嫩鱼肉吃下去,从喉舌熨帖到了肺腑,好似连指尖都跟着热起来。她吃得认真,耳边尽是嗡嗡说话声,搁下碗后,一抹鼻尖细汗,抬头见洛嬷嬷和席灵都在笑。
馥梨眨眨眼:“是不是我吃得太急了?”
席灵:“再急能有外头那群大老粗急?”
洛嬷嬷笑:“我们夸你吃饭香呢,看得我都想再添小半碗饭。就该叫世子这挑食的来看看。”
这话静思阁里,只洛嬷嬷敢说。
馥梨想不出陆执方挑食的模样,收拾好碗筷,只歇了一会儿,就问厨娘借灶台烧水。
西屋有女子专用的小净室,里头放着澡豆、刷子等浴具,她想洗发,所以得赶早些,睡觉前才能干。
再浑身暖热地从小净室出来,但见银月升空,稀星细闪。
廊下点了灯,灯下有男子身影,似一截薄而韧的修竹。护院不会往这边来,是换了燕居袍的陆执方。
陆执方视线转向她,她左右看看,站到廊柱后。
他停在她一丈外:“躲我作甚?”
“婢子还没梳发。”她摸摸自己淌水的发尾,“席灵姐姐说,在静思阁要仪容齐整。”虽然去不成大姑娘院里,就冲静思阁小厨房的手艺,这差事都不能丢了。
陆执方那头静了静。
“是我贸然来,这礼仪不作数。你先出来。”
馥梨探出头去,陆执方示意她取过他掌中一卷物什。她走到他近前,抽出来看,发现是一张张人像,准确地说,只有面容,都是十岁以下孩童,旁边小字批注着特殊体征、岁数、名字等。
陆执方没看她,目光落向了西屋前的柿子树。
“用你那日在独幽亭刻画孩童的笔法,根据不同年岁的五官大小比例,能将这些画改一遍吗?”
“能是能……可这些画是?”
“画像是京畿周边县被拐卖的孩童。”
凡涉及缉捕的衙门,都有会画人像的官。
小衙门是文画通才的师爷兼任,水平参差。这些画像就是底下各县所交,不少敷衍了事,但求眼耳口鼻齐全,对照画像能在大街上找一堆差不多的孩子。
大衙门如大理寺,有擅写五官体貌的丹青手。
但未见真人,空有口头描述,描绘结果与真实的面貌有所差别。人力所限,亦未能逐一下访去重绘。
今日岳守信来纠缠,叫陆执方想起了馥梨,即便是大理寺的人,画婴童神态这一项都不如她有灵气。
那些江湖骗子是要被连根拔起的。
早先拐卖的孩童已散落各州,等到收网、入狱、审讯各轮走完,又要耗费不少功夫,耽搁一日,找回来的希望就少一分。不如在这碰碰运气。
馥梨数了数,一共八页,“世子何时要?”
“你何时改出来,我何时给大理寺的人临摹,临摹数十份后,用邮驿传至各州衙门。”
陆执方无意催促,习惯使然,见不得与公务相关的事情拖拖拉拉。馥梨点头,同他并肩走到自己屋门前,手推开了一道门缝,“那我尽量快些。”
“量力而行。”
陆执方此刻才掀眸,看一眼她的模样。
少女一头青丝乌光濯濯,浴后两颊天然薄粉色,胜过万千红妆。门缝慢慢闭合,那双如黑玉浸清泉的眸子快要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陆执方抬手,按在了那门缝上。
“世子爷?”
“还能进去看吗?”
他来有正事,亦有私心。
正事想问画。
私心想问,那套画桌,还喜欢吗?
18. 第 18 章
“还能进去看吗?”
将阖未阖的门缝后,她对上陆执方询问的眼神。
馥梨松了手,让出位置,让青年跟着她进屋,同上次一样,陆执方未四处走动,只用目光梭巡。
她今日晌午回屋,才看到多数陈设家具都换了。
最称心如意的要数临窗这张宽大长桌,比她少时在家中用的画桌还好些。馥梨将画像斜放,取来床头灯盏,脱下灯罩,叫光线更充盈漫散。
“再添一盏。”
陆执方指了指圆桌中央的莲盏灯。
她依言搬来莲盏灯,一左一右安放,满室明光照着陆执方蹙起的眉尖,她能看清他眉宇的纤毫纹理。
“还是暗了。”
“屋里有蜡烛。”
馥梨从箱笼里翻出一对二指粗的白蜡,就要凑到跃动的火舌前。这白蜡是整个静思阁仆役通用的蜡,点起来有黑烟,是灯油用完时的替代品。
“不点白蜡。”陆执方沉吟片刻,改了主意,“你收拾下,带画像来静思阁。”说罢长腿一迈出了屋。
她不就在静思阁里吗?
馥梨反应片刻,拿棉帕将湿发搓得半干,用簪子松松挽起,没敢多耽搁,抱着画像去了世子寝屋。
“世子爷?”
“进。”
她没猜错,屋门推开,亮如白昼的烛光倾泻。
外间紫檀木平头案旁的黄铜灯轮点满,灯轮带升降,正好悬至距离案头一臂高,明亮而不晃眼。
“就坐那儿画。”
陆执方示意她过去。
“馥梨姐姐。”南雁也在屋内,正在世子身前的小几上,一样样摆开暮食,离去时留了半扇门未关。
馥梨落座,案上文具齐备,连笔洗里都盛了水。
她去看陆执方,青年斯斯文文地端碗,银箸挑起一小块豆腐,“看你的画,别看我。”
馥梨便不再管他了。
她从八张画里,先挑画得最潦草敷衍的一张,从最难处一点一点推敲,慢慢修改描摹。一时间,屋内安静,她沉静在画中,自幼接受礼仪规训的青年进食亦无声,只有银箸偶尔碰撞碗碟的细响。
馥梨入了神,一连改画了三张,画笔搁下时,才觉陆执方不知何时走到她身侧,拢袖垂眸看。
“世子看这样可行?”
陆执方颔首,“好很多。”
馥梨抽出其中一张画纸举远了些,歪头看了看。
“你不满意?”
“世子爷看过房舍建造吗?”
“看过。”
“房舍搭起来前,先做什么?”
怎么还倒回来考他?
陆执方抬起眉梢:“先修地坪。”
“地不平整,房舍搭得再好也是歪的。”馥梨慢慢解释,“要是这原画与本人并不相似,我也不过是画了一座精巧却歪斜的房屋,怕是无用。”
“这些画是尽人事听天命,不必有负担。”
她点点头:“若能有未卜先知的大罗神仙,知道哪些孩童更有可能会走失,我先替他们画个画像,定然比事后凭空补画好许多。”
“没有这样的神仙,”陆执方莞尔,“但有这样的机会,可以这么做。”
“当真?”馥梨意外,对上陆执方若有所思的眼。
陆执方没有立刻回答。
三日后杨柳村的教众集会,刑部与大理寺的人会乔装潜入,一直追查到人赃并获,确认那伙江湖骗子作案的全过程,揪出最大的幕后黑手才抓捕。
在此过程中,不免有像岳守信老娘一样稀里糊涂的人把自家或别人儿女送去当仙童。这些孩童有可能被转手,甚至在未知定数的追查过程中失去下落。
馥梨等了一会儿,没有等着陆执方的下文。
“世子说的机会,我能帮上忙吗?”
“你画这些已是帮忙。”
陆执方否定了心中想法。
按她这么设想,丹青手需要一同潜入教众集会,还需要有极强的记忆力,能够记下被选中者的面貌。大理寺自有领着皇家俸禄的画师要担起责任。像潜入教众集会这种有风险的事,犯不着个小姑娘去试险。
可少女捏了捏画纸,乌眸盈盈,都是期盼,“要是我今夜把这些画都改完了,世子爷能告诉我吗?”
还同他商量上条件了。
“就这么想去?”
“想去。”
“想去,也轮不上你。”
陆执方斩钉截铁,听她失落地“喔”了一声。
馥梨脑袋又低下去,去改下一张画,一缕半干不干的碎发从她耳后垂落,顺着白玉一样细腻纤长的颈脖,钻入了衣襟。沉静作画的姑娘浑然不觉身侧还有目光,左手一指微挑衣襟,将那缕顽皮的发勾出来。
指头粉白,墨发乌青,让颈窝红痣小小一点,在明亮得过分的灯轮下,似朱砂点玉,灼得晃人眼。
陆执方移开眼去。
又过了许久,分明看见她改完了第五张,杏眼已有倦色,还忍着呵欠去摸新的画纸。
“静思阁白日的差事,不想当了?”
“不会耽搁白日差事的,婢子还差三张就改完了。”她又换上了那种卖乖懂事的语气。
陆执方不吃这套:“回去。”
“好。”馥梨点头,手轻轻巧巧地换了方向,去拿那叠县衙交上来的原画。她不想量力而行,她想尽力而为,今夜熬一熬,明早就能趁世子上衙前把画画好。
抱臂而立的青年像是有读心术。
“县衙交上来的原画也留下。”
馥梨灰溜溜地空手起身,在他面前站定,一福身。“那婢子告退了?”
寝屋讲究聚气,里间小,外间亦不算宽。
博古架与檀木桌隔开的方寸里,陆执方又嗅到了她身上那股洁净暖热的水汽,到此刻还未消散。
“世子爷?”
“头发干了没?”
她下意识摸了摸,又摸了摸,外间书案设在避风处,只能勉勉强强算是干了吧,她还没回答,世子已扭头喊了守在屋门外的南雁。
南雁探头:“世子爷有何吩咐?”
“送她回去。”陆执方鞋尖点点角落燃着银丝碳的小铜炉,“这玩意也拎一个到她屋里去。”
第二夜如法炮制,馥梨到寝屋的外间画。
陆执方翌日一早,就把馥梨改好的画像给大理寺的画师老樊和他的徒弟去临摹。
老樊正在根据口供,画一起官员府邸盗窃杀人案的嫌犯画像,画上人眉眼间距低,满脸凶恶戾气。他正画到专心处,头也没抬,“小陆大人搁那儿。”
这人是个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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脾气,谁的面子都不卖,除了陆执方的上峰陈蓬莱。陆执方见怪不怪,将画像给了学徒。
可午歇还没过,老樊又毫不见外闯了他的值房。
“小陆大人,这些画像你哪儿来的?”
陆执方披衣,眯了一刻钟被吵醒的冷脸都没挡住老樊的热情询问。老樊捋着山羊胡,两眼放光:“技法有点意思,哪个衙门的?”
“不是衙门的人。”
“哦我说呢,正儿八经的书画院教不出这种路子,有些灵光。那是哪个后起之秀?”
“怎么?”
“嘿,这不是同行见同行,想聊聊笔上功夫。”
陆执方淡了声:“是个闺阁女郎。”
“这工笔细腻,是女郎也应当。”老樊不意外,“我女儿是没天分学不来我这手本事,只能乖乖嫁人。她缺不缺师父?要不要拜我为师?你替我问问……”
“师父!白日里盗窃杀人案那嫌犯抓到了,供出来还有个同伙,左寺丞让您去讯问室做个画像。”
学徒的声音隔门打断了老樊的话。老樊被徒弟拉走前,还念念不忘:“小陆大人,记得问问啊……”
申时,一日忙碌之际,还未到陆执方下衙时分。
馥梨却被荆芥喊去了出来:“世子爷有事,请馥梨姑娘去大理寺一趟,马车在西门处备好了。”
她担心是给陆执方的画像出了什么意外,拜托席灵替她收拾好剩余杂事,就匆匆跟荆芥上了马车。
车轮飞转,最后停在了大理寺侧门的巷口。
荆芥道:“馥梨姑娘不用下车,我们爷过来。”
没等一会儿,陆执方躬身进来,先挑开车窗挡帘别在了窗框上。冷风灌入,馥梨还是嗅到了很淡的血腥味,垂眼见他官袍衣袖的一角朱色分外深重。
“世子爷受伤了吗?”
“不是我的血。”陆执方坐定,目光探究地对上她的,“之前说的话,可还算数?”
馥梨意外:“什么话?”
“在我屋里说,有机会,想帮上忙的话。”
陆执方声音里有些无奈:“大理寺原安排好要参与去追查邪教拐卖幼儿案的画师,今日在审讯室意外被嫌犯报复,受了伤,无法作画。”他扬了扬那截染血的衣袖,“你愿不愿意替他?”
陆执方讲情况简略说了说,“我们的人会潜入追查一段时间,有的孩子可能会被挑中送走,你的任务就是记住他们的面貌。待集会散后,画下来交给官府。”
馥梨答得极快:“好。”
“想清楚了?那些不是普通骗子,里面有穷凶极恶之徒,能够相信邪教的,也多有愚昧偏激者。”
陆执方语气里有一种质询的压迫感。
馥梨心头却软了几分,世子在跟她阐明利害。
“世子这般急着叫我来,是因为我若拒绝,还能去调去其他衙门的画师,对吗?”
“是。”
“那既然有其他人选,世子为何先问我?”
陆执方一愣。
“因为我擅写婴童,比其他画师都做得好,”半明半暗的马车里,少女语气轻轻,有种自夸时的赧然,但眸光灼灼,甚为清亮动人:“世子爷,我娘常说,人有所长而能尽其用,就是天大的幸事。”
“所以我不觉得危险,我觉得幸运。”
19. 第 19 章
距离杨柳村定隰山三里的官道上。
馥梨从马车里跳下来,已作荆钗布裙的乡野姑娘打扮,连面上都抹了更暗沉发黄的脂粉。
陆执方等在外头,静静打量她。
人在绝望时,最易盲信。
能够被犄角旮旯冒出来的奇怪教派煽动的人,多被困于超出自身能力的困境里。
可她即便刻意打扮,面上也没有苦相。
他敛下眸中担心,朝她招招手,“过来。”
馥梨走近陆执方,从他掌中接过一小串白玉菩提手珠,一颗颗雕着祥云纹,听他道:“套手上。”
“世子爷,这个有何用处?”
馥梨戴上去,晃了晃腕间。
大理司直程大人给了她一个缝满补丁的小布包,里头是应急的防身工具,而世子给的手珠,她横竖看都只是串漂亮的手珠。
“显得比较神神叨叨。”
“我戴佛教的东西,去到会不会不好?”
“里头既有观音像,又有自称玉清元始天尊座下大弟子的,可谓集道佛之大成。”陆执方一哂,“比起关心这个,你先重复一遍,今晨我说的话。”
“我是杨柳村孙秀娘家的远房亲戚,名叫小莲,拜入神月教是为了求美满姻缘,要……要钓一个金龟婿。”馥梨对着陆执方的脸,后半句尾音低了下去。
脸皮这么薄,可调不了钓金龟婿。
陆执方扫了一眼她耳根,这里忘了涂粉,莹白里泛点红,他抬手将她头巾扯了扯,拨出碎发遮住。
“进去后,别人做什么你做什么,别强出头,别惹人注意,记住被选中的小孩面貌,散了后就跟村民来我这里。荆芥也会乔装,保护你安全。”
程宝川在身后提醒:“大人,时辰快到了。”
陆执方深眸看她:“去吧。”
他走访了京畿道附近好几个县,上峰陈蓬莱怕他面容暴露,这次潜入追查,陆执方并不直接参与。
馥梨同陆执方告别,跟杨柳村接应的人走。走时耳朵还麻麻痒痒,世子指腹好像无意间刮了她一下。
定隰山的路不好走。
弯弯绕绕,曲径通幽,来到一座半新不旧的庙宇前,知客僧身穿佛袍,却盘了个道士发髻,见孙秀娘和身后几人,面色警惕起来。
“红尘炼狱,苦楚不渡。”
“真神降世,解厄众生。”
孙秀娘一连对了好几句口号,知客僧的猜疑仍未消,“怎带这么多人来?天师不喜无缘的信众。”
“都是有缘的有缘,都想求天师指点迷津。”
孙秀娘叹气,从袖里掏出两串钱,塞到他手里,“这个是我娘家外甥,可怜他爹大病瘫了半年,全家生计就落他肩上,想求天师开一副仙丹。还有这个是他妹子,亲事总不顺遂,想求姻缘符……”
孙秀娘碎碎念起来,知客僧没耐心听,掂了掂那两串钱,摆摆手,将他们让进门内。
乌漆半褪的木门后,热闹得叫馥梨震撼。
庙前到门口的空地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人,男女老少都有,大多数是村民打扮,也有少数衣裳鲜亮的,此刻不分你我地挤在一鼎阔肚三足炼丹炉前。
“哇,两个铜板放进去,两个金元宝出来!”
“他是有缘人!”
“我怎么就没有仙缘呢。”
“快!快!到我了……让我去!”
轮到的男子穿一身绫罗衫,手指上翡翠扳指绿得醒目,忙不迭将两张银票塞了进去,屏住呼吸。
身后人群跟着一静,炼丹炉的小口漆黑,蓦地,吐出了三张银票。男子眼睛一亮,连银票并手上翡翠扳指,再加上鼓囊囊的荷包,一股脑塞进去。
炼丹炉小口吞了这些,飞出来一锭银元宝。
男子接住,再等大半天,没了动静,“没了?就没了?我的扳指都不止这个钱啊!”他大掌拍在炼丹炉上,一下两下,想要把银票都拍出来。
第三下还没落,被个壮汉一把钳住。
“他对仙鼎大不敬,把他扔出去!”
“他简直罪大恶极!”
他回神,对上一双双狂热骇人,几乎要择人而噬的眼睛,急忙高举双手。最先用两个铜板换来金元宝的人,衣衫褴褛,正朝着炼丹炉的方向哐哐磕头。
能说什么呢?自认倒霉呗。
馥梨混在人群里。
随着每个人身上的银钱或多或少地投进去,她被挤到了炼丹炉前。她从小布包里头摸出来两个铜板,“神月圣教,解厄众生,请赐我一个长得好,脾气好,前程好,家境也好的四好夫君。”
她双眸晶亮,把铜板郑重地塞了进去。
“嗬,才给两个铜板,发这么大的愿。”
“小姑娘,这是点石成金的仙鼎,你要求姻缘,等会儿普度天师来指点迷津,你再问吧。”
信众里有人嘲笑,有人指点。
馥梨没理会,双手合十,静静看那丹炉小口。“啪嗒”,里头飞出来一颗小石头,砸在她脑门上。
她懵了懵。
“哈哈哈!你没戏了!我来!”
人群哄笑,她很快被新来的人挤开了。
再过了两刻钟,几乎所有人都在炼丹炉投了钱。
知客僧忽而进来,拿铜锣敲响三声,“吉时已到,普度天师将为尔等解厄。”
人群如潮水,被炼丹炉分开两拨,又再汇聚到了唯一称得上殿宇的旧屋前。里头光线昏暗,烛火明灭,一座金身观音像在烟雾缭绕里若隐若现。
约四十出头,戴玄冠,着青褐道袍的人走出。
“是普度天师!”
“天师!我家遭了厄运啊,你一定要救救我。”
作弟子打扮,平冠黄帔的几人身形魁梧,将信众与普度天师隔开来,“师父只为有缘人解厄。”
普度天师目光冷静,扫视全场,指了其中一人。
馥梨顺着他的指向看去,正是从炼丹炉得了两锭金元宝的人。那人走到普度天师跟前叩首,“我是杨柳村的庄稼汉仲天庆,我媳妇得了怪病,大夫说每日都要花好几十两银子的汤药费吊命,还没剩下几年命了。天师救救她啊!”
“你叫她把符水喝下,不出一个月就能痊愈。”
普度天师从袖中拿出一张符纸,食指并中指一指,那符咒骤然自焚,冒起幽青焰光。他嘴里念念有词,将快燃尽的符咒投入水钵中。
人群议论纷纷,“天师施法了!”
仲天庆两眼定定看着水钵,恨不得马上生出一双翅膀,把水钵送回家,给他媳妇喝下去。
一旁弟子拿了个功德箱来,“心不诚,则愿不遂。”没有说添多添少,仲天庆却忙不迭掏了口袋,把两锭金元宝都丢了进去。他算过那些汤药费了,真治一年下来,两锭金子都不够。
他如愿换来飘着符灰的水,小心翼翼护着走了。
馥梨隐在人群里,看得整张脸都皱起来。
普度天师又随手指了几人,或是画符烧灰,或是道出解厄的特殊方法,或是提醒改变家中布置。功德箱收取有多有少——心不诚,则愿不灵。
“今日解厄到此为止。”
他作疲惫状,摆摆袖。
人群遗憾地离去了一部分,还剩下一部分,多为老弱妇孺,少数也有年轻的,共同点是都带着孩子。
——来了。
馥梨认真观察,孩子里女多男少。有的孩子一看就是杨柳村的,皮肤经年日晒,呈健康色泽,衣裳打满了补丁,有的不止皮肤白皙还衣衫精致,但脸上表露一种病恹恹的神态,似不太清醒。
她看着看着,不期然对上了一张充满恨意的眼。
有个男人神色憔悴,眼睛布满了红血丝,揣着手躲在角落,兽一般的目光看向了普度天师。
普度天师的弟子将剩下的教众请入殿。
她脚步慢慢挪过去,只见观音座下有一堆纸折的莲花,颜色不一。
“观音娘娘慈悲,愿收有缘童子为座下弟子,以庇护其族人福禄寿永昌。你们有愿意的可以送来一试。作为结缘礼,会赠予功德箱的一部分钱财。”
普度天师话落,便有老妇带面黄肌瘦的女童来。
普度天师示意弟子取出一朵莲花,放到女童手上。女童哭丧着脸,被老妇狠狠一推,“快去!家里好几张嘴快吃不上饭了,你跟着观音娘娘修炼享福,还能庇护家人,还推三阻四了。”
女童颤巍巍的手举起莲花,朝着观音像的方向供奉,半晌,什么都没有发生。
“你家孩子与观音娘娘无缘分,下一位。”
普度天师的弟子示意二人走开。
老妇人脸拉下去,“就是个赔钱货!”
新来的是个满脸贪婪的中年男子,牵着个脸颊饱满、蹒跚学步的女娃娃,女娃娃连纸莲花都举不稳,还得靠像是她爹的男人托着。
那轻飘飘的白莲花,在现场所有人的注视下,如变戏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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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轻轻飞到了观音像低垂的一只手上。
“观音娘娘收了莲花,俺家孩子有仙缘!”
男子大喜过望,当即将女娃娃交给了普度天师弟子。弟子取出功德箱一分部钱财,交给了男子。
女娃娃骤然到了陌生人怀里,嚎啕大哭起来。男子看看手中钱财,一步三回头,还是走了。
馥梨努力地辨认那张哭得皱巴巴的小脸。
还有人陆续要把孩子送到观音座下当仙童。
有的莲花毫无动静,有的莲花再现神奇迹象,飘飞到观音像手中。转眼,观音像下聚了两个女童一个男童,都是玉雪可爱的模样。
馥梨手捏紧了裙摆,掌心冒出了汗。
这些孩童就要在她眼前被带走了。等待他们的不是什么修炼成仙,是茫然未知的命运。
不能强出头,不能惹人注意,要相信世子。
她松开了攥成拳的掌心,一声嘶哑的呼喊冲入她耳中——“把我女儿还给我!你这个骗子!还我女儿!”一道人影发了狂般,从角落蹿出来,扑到普度天师的身上,匕首高高扬起,映出寒光。“官府的人就在这里,你死定了!骗子!你们死定了!”
以为集会一切事毕的众人都无防备。
两人在观音座下扭打,弟子反应过来扑去施救。
缭绕烟雾散去,观音像露出斑驳漆身,竟摇摇欲坠,被撞击得歪向了一侧,眼看就要砸向几个孩童。
馥梨冲过去。
有人比她更快,身形一晃,箭步抢在前头去托那樽神像。是一直牢牢守在她身后的荆芥。
……
杨柳村参与集会的村民,有一半已回到各自家中。陆执方从地方知县的人那里得到消息,同木樨继续等,直到日影西移,树梢归巢鸟雀愈发热闹。
“什么时辰了?”
“爷,酉时过一刻。”
“去定隰山。”
“可刑部和我们的人也还没回来,去了会不会打草惊蛇?要不问知县借两身衣裳,装成猎户去?”
“来不及了。”
陆执方一夹马腹,率先跑开了,木樨只好跟上。
两人还没跑到定隰山的山脚,遇见了形容狼狈的荆芥。木樨脸色大变:“怎么只有你一个?”
荆芥一路卯着劲用最快速度来,喉头都是腥气:“爷,岳守信潜入了集会,同天师起了冲突,还认出来刑部和我们的人,将我们暴露了。”
这次只是潜伏,不是正式抓捕,虽然外部有支援,但里头的人手并不够。荆芥能全须全尾地出来,是他本事大,其他人……
陆执方踩着马镫,背对日落。
荆芥只看到个轮廓,看不清他眼神。
“继续说。”
“当时神像砸落,情况混乱,属下回过神来,馥梨姑娘已经同孩童一起……被那群人劫走了。”
荆芥语调干涩,他很少办砸差事。
陆执方似笑了一下,“回、过、神、来。”他重复的是他话里的几个字,一字字砸得荆芥心惊。
“爷……”荆芥说不出话来,快要跪下去。
陆执方马蹄越过他,“现在不追究,带路。”
荆芥将他们领到神月教众人逃散的方向,是个通往大路的岔路口。“刑部和兵马司在定隰山外接应的人手去追了。属下跟他们汇合后,就来找爷了。”
道路有尘土,只有左边有凌乱的马蹄印,右边没有。理应是走左边,木樨和荆芥连马头都调了过去。
陆执方催马而去,又顿住,右边太干净了,不止马蹄印,连半个脚印和车辙印都没有。
他忽而调转方向,拐去右边跑开了一小段。
路旁一棵树的分枝有个新鲜断口。
是痕迹被刻意清理过了,马后拖着一捧树枝。
浅褐色的泥地,有一点白,圆圆的,像一颗白玉菩提珠。陆执方下马捡起来,看清楚了上头云纹。
“就顺着这个方向找。”
荆芥和木樨跟在他身后。
荆芥目力好,很快看到了第二颗。
第三颗。
陆执方手里攥的菩提珠越来越多,掌心里干的是土,湿的是汗。一颗一颗,攥得手背骨节发白。
快过年了,静思阁给仆役的红封多,小厨房做的年夜菜也丰盛。小姑娘还没拿到,还没尝过。
他连给她的红封上画什么图案都想好了。
没事的,就再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