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平气和》 第一章:算卦 房间的桌面上,反射出头顶节能灯产生的清冷白光,放置于桌角的一次性纸杯上方,蒸腾起一阵袅袅热气。 身着制服的警员,打开了对面的记录摄像机,另一名警员坐在电脑前,无序地敲击了几下键盘,活动手指。 随着摄像机上的红色指示灯亮起,那名警员坐回桌边,清了清嗓子“那么,现在就开始问询了。” “好的。”桌对面,年轻男人点头。 “姓名?” “周悬。” “年龄?” “二十四。” “籍贯?” “安平市,新城区。” “住址?” “新城区临江南路桃源小区4栋505室。” “政治面貌?” “群众。” “职业?” “自由职业者。” “说详细一点。” “我在江南路的步行街摆摊,给人算卦。” “也就是说,你宗教方面的信仰是……” “我个人没有宗教信仰,但我的师傅是一名天师。” “……天师?” “算是道士的一个分支。”周悬补充了一句,“我只是跟着师傅学了点手艺,没有拜入道家门下。” “出于警员的义务,我必须提醒你。单纯的算卦行为并不违法,但以算卦为幌子,实施诈骗等活动,是违法的。”警员严肃道,“再比如兜售一些所谓的‘改命道具’,如果金额大的话,也有触犯法律的风险。” “我只算卦,不出售任何东西,收取的也仅仅是咨询费而已,请放心。” “这样最好。”警察继续问,“你是否认识一个叫「王呈一」的人?” 周悬想了想“我对这个名字没有印象。” 警员把一张照片的复印件推向周悬。 “现在呢?” “原来是他。”周悬看着照片中耷拉着眉毛,右眼角有一条长疤的男人,露出一抹恍然的神情,“大前天下午,他在我这儿算过一卦。” “大前天,也就是6月员思考了一下,“我想知道更具体的内容,比如他当时的衣着打扮,几点来的,以及主要诉求是什么。” “我只记得他戴着口罩,穿着一条黑色长袖和深蓝色牛仔裤,时间大概是四点左右。”周悬顿了顿,“他没有具体诉求,就是让我帮他算一卦。” “没有诉求?”警员眉头微皱,“照理说,不是问卦事业、姻缘、健康之类的吗?” “偶尔是会有这样的客人,他们没有具体的要求,就只是想听我‘算一卦’而已。”周悬喝了一小口变得温热的白开水,“你可以理解为,他们在拿我找乐。” “你不生气?” “没什么可生气的,反正他们会付我咨询费。” “算卦的流程是什么?” “客人给我生辰八字,我告诉他结果。” “就这样?” “就这样。” “那么,在王呈一给了你他的生辰八字后,你有算出他过去的经历吗?” “没有,除非是故意找茬,不然没人会找我算‘过去’。”周悬看着警员的眼睛,“他是做什么的?” “根据我们的调查,上个月发生的三起‘抢劫出租车司机,并致人死亡’事件,均与王呈一有关。”警员挑眉,“换言之,他是一名「通缉犯」……我还以为你能算出这一层身份。” 周悬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后来呢,你跟他说了什么?”警员继续问话。 “考虑到客人没有特别的诉求,所以我就只是转达给他我所得到的结果。” “哪方面的?” “「生死」。” “生死?是指健康吗?” “不,就是字面意思,「生死」。” “……结果是什么?” “他会「死」在次日凌晨。”周悬顿了顿,“不过当时我用了更委婉一点的表述,把‘死’换成了‘有血光之灾’。” 伴随着周悬的话音落下,记录员的打字声同时消失,询问室陷入了沉默。 负责询问的警员,和抬起头来的记录员先是对视了一眼,又同时转头,看向坐在对面的那个,名叫周悬的男子。 二十几岁的年纪,黑发黑瞳,相貌清秀,架在鼻梁上的那副金边眼镜,把他 的气质衬托得略显斯文。 在校大学生,办公室的白领,待业青年……你可以把符合这个年龄段的任何身份,套用在这个年轻人的身上,但其中,一定不包括“算卦摊的摊主”或“天师弟子”这两项。 最多,也不过是开网店,为年轻人算爱情运势、卖转运水晶的所谓“塔罗牌专家”。 而且天师……不是小说故事里“职业捉妖人”吗? 可是他刚刚说的…… “周悬,我再确认一遍。” “你通过王呈一提供的生辰八字,以算卦的方式,推算出了他‘会死于次日凌晨’的结果,是这样吗?” “我说的是,他在凌晨时分会有血光之灾。”周悬纠正了一下他的措辞。 “好,血光之灾。”警员沉声道,“在得知这个结果后,王呈一有什么表现?他做了什么?” “他先是愣了愣,然后摘下口罩,一脸生气地让我看着他的脸,再重新算一卦。” “你同意了?” “不,我拒绝了。我如实告诉他,我不会看面相,哪怕再算一次,结果也不会变。” “然后呢?” “然后他卷起了袖子,似乎是想动手。但是想了想又作罢,只是威胁说明天他一定会来掀翻我的摊位,叫我老实等着。”周悬说,“说完这句话他就走了,也没有付我咨询费。当然,第二天他也没有来找我的麻烦。” “那么,话至此处。”警员凝视着周悬毫无波澜的眼睛,“你应该知道,警方传唤你的理由,是什么了吧?” “隐约猜到了。”周悬老实地说,“不过,我真不觉得这件事,能跟我扯上什么关系。” “你似乎很笃定自己的卜算结果。” “这不是应该的吗?” “……”警员沉默了片刻,“前天、也就是6月3日清晨,我市警方接到报案。一位清洁工人,在市郊一处住宅区的垃圾桶里,发现了一具头朝上的男尸,经核实,死者正是被警方通缉多日的抢劫杀人犯,王呈一。” “根据法医的解剖结果,死者死于急性心肌梗塞。” “也是在同一只垃圾桶里,我们找到了他的作案工具——一柄刃长十九公分的尖刀,以及一张名片。”警员把一张a4纸再次推向周悬,纸张正中央的,是一张黄底黑字的名片复印件。 其中,大部分内容,因为沾染了水渍,看起来有些模糊不清。 唯一能够辨认的,就只剩下名片中央的“周悬”二字。 “这应该是你的名片吧,周……” “抱歉,打断一下,警官。”周悬抬头,直视着那名警员愈发严肃的脸。 第二章:青梅竹马是大明星 “别紧张,这只是例行询问,你如实回答就好。”那名警员拍了拍周悬的肩膀,在他面前重新坐下。 看得出来,警员没有进一步透露案情细节的打算。 不过稍微想想就知道,死者本人明显不太可能自己跳进垃圾桶,并且好巧不巧地身死于其中。 而且心肌梗塞这一病症的诱因…… “这是我的名片没错。”周悬回忆道,“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他离开的时候,的确是从我的摊位上拿走了一张名片……大概是为了让自己的威胁显得更有底气些吧?” “那么,6月2日晚十点过后,你人在哪里?” “在家里。十二点左右的时候,我点了一份烧烤外卖。”周悬说,“外卖员可以证明,小区门口也有监控。” “好的,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们会核查监控,并向外卖员核实的。”警员顿了顿,“感谢你的配合。最后一个问题,公安机关是否在对你询问期间,保证你的正常饮食和合法权益?” “是。” 一旁的记录员点击鼠标,一张a4纸被打印机缓缓吐出。 “拿着笔录校对一遍,看看和你说的是否一致。没有问题的话,可以签字了。”警员把纸递给他,“然后对着摄像头说,‘以上笔录我看过,和我说的相符’。” “以上笔录我看过,和我说的相符。” …… 派出所接待大厅前的院子里,雨水洒在水泥地面上,裹挟着一阵冷意,溅起连声脆响。 今早出门时,天色便是阴霾,如今这雨终归是落了下来。 周悬解锁手机,屏幕自动跳转进入微信聊天框,对方的头像,是一只眼神不善的卡通黑猫。 菲菲菲你在家吗? 菲菲菲别装死。 菲菲菲说话。 菲菲菲说话说话说话! 周某在外面,现在回去了。 五秒钟后,手机震动了一下。 菲菲菲收到,在家等我。 周悬把手机插进口袋,撑起了警员同志借他的黑色雨伞,步入雨中。 鞋底踩进薄薄的一层积水里,响起了一阵“啪嗒”声。 正常来说,做完笔录后,应该附赠接送环节,但考虑到周悬所居住的桃源小区,就在派出所对面一百五十米不到,便省去了这一步。 就在周悬走出院子的时候,身后忽然响起了一道闷闷的提醒。 “手机要掉出来了。” 他下意识停下脚步,回头。 身后却没有看见人。 只有院门口一左一右、眼睛瞪得圆溜溜的两只石狮子。 周悬推了推眼镜,把手机重新握在手里。 走了。 …… 桃源小区4栋,505室。 周悬坐在沙发上,手握遥控器,快速切换着频道。 最终,电视屏幕定格在某娱乐台,穿米白色西装的长腿女主播,正用甜美的嗓音诵读着一则娱乐新闻。 “港区歌星李菲,将在本月底,于港区紫磡体育馆连开十八场个人演唱会。同时,这也是她生涯首场大规模演唱会……” 画面一转,手持着各家媒体标牌的记者们,正于机场大厅内,小跑跟随着一位用薄款毛线帽、墨镜、口罩把自己的脸遮掩的严严实实的女子。 “李菲!我们是娱乐天地的记者,请跟我们的观众打声招呼吧!” “第一次个人演唱会就是连续十八场,你会为票房成绩担忧吗!” “对于‘港区新生代天后’这一赞誉,你有什么想说的?” “阿菲!我爱你!”喊这句话的似乎是路过的狂热粉丝。 女子一言不发,牛仔热裤下的一双白皙长腿迈的飞快。 在机场自动门打开瞬间,她先是深吸一口气,紧接着一个突如其来的爆冲,彻底甩脱了人群的围堵,冲进了路边的那辆黑色的保姆车。 看着绝尘而去的保姆车,镜头再次回归演播室。 周悬切换了频道。 “又一次!国足世界杯资格赛爆冷输给亚利叙!出线仅剩理论可能性……” 这一次他没换台,而是将视线投向电视机左侧的相框。 相片里,两个一边大的小娃娃坐在是台阶上,男孩的双手平放于膝盖,女孩一手则勾着男孩的肩,一手比“耶”。 笑容 灿烂。 李菲,周悬曾经的邻居,幼儿园兼小学兼初中兼高中同学。 高考结束后,李菲放弃了大学的入学资格,跟着父母移居至港区生活。 原本是打算缓冲一年后移民国外,结果在此期间被星探发掘,在经过四年的沉浮后,她在两年前发行的第三张个人专辑终于迎来爆火,推出即断市,成绩横扫全港。 李菲本人也荣获当年“我最喜爱的女歌手银奖”,直接杀进港区一线女歌手的行列。 后续的两张专辑成绩更是恐怖,很多娱乐行业的从业者,已经毫不避讳地用“天后”、“superstar”来形容这位时年24岁的女歌手——以她的歌喉和相貌,一切的成功似乎都是“冥冥之中天注定”。 只是周悬并不这么觉得。 在人生的某几个年头里,周悬曾一度以为,李菲未来从事的职业,应该是跳远、游泳、排球、短跑运动员。 毕竟在他们相识的那些年月里,这个身材高挑、运动细胞超群的女孩,“担任体育委员”的次数,要领先“担任文艺委员”两次。 虽然她从来都是校园十大歌手第一名。 ……总之还是茫然的情绪占大多数。 周悬足足花了两年的时间才勉强接受,“自己的青梅竹马是大明星”这件事。 思绪间,门外响起清脆的“咔嚓”声。 门被推开,刚刚在电视上才出现过的女子闪身进来,迅速地关好了门。 周悬打量着她。 时尚毛线帽、墨镜、口罩,宽松的连帽衫外加牛仔短裤。 他恍然大悟——原来那辆保姆车的目的地,是桃源小区。 女人无视了他的目光,把墨镜抬上额头,将口罩叠好收回兜里。 齐肩的短发,鹅蛋脸,大眼睛,鼻梁高挺。 她熟练地从鞋柜里翻找出这个家里唯一的那双粉色拖鞋,“踢踏踢踏”地来到沙发另一角坐下。 “一大早忙什么去了?”她说话的时候也不闲着,弯腰从茶几下摸出一包薯片,“咔嚓咔嚓”地吃起来,“别告诉我是去公园晨练。” “被警察叫进去问话了。”周悬老实说。 “警察?问话?”李菲看着电视机上的比赛回放,先是低声骂了一句“臭脚”,随后又转头看向周悬,“你干嘛了,捡到钱包没上交啊?” “没,前几天来摊上算了一卦的客人,意外去世了。” “他们怀疑你杀人?”李菲瞪大了眼睛。 “都说了,只是问话。”周悬摇头,“虽然他确实没付我五十块的咨询费,可天下哪里有傻子会为五十块钱杀人呢?” “难说。”李菲一本正经地说,“世上疯疯癫癫的人多了去了,昨天还有疯子在我录音棚门口蹲着,要我嫁给他呢。” “你答应了?” “可能么?我让他喝口孟婆汤清醒清醒!”李菲的嘴角微微上扬,完全是恶作剧成功时的标准窃笑。 “演唱会准备的怎么样?”周悬问。 “承蒙关心,前十场的票已经卖完了。”李菲顿了顿,“你呢,最近摊上的生意如何?总不是人人都赖账吧?” “马马虎虎,暂时饿不死。” “所以……”李菲看着他,“你这是完全不考虑,我上次给你的建议了?” “什么?” “别装傻。”李菲舔舔手指,“你明知道港区的老板们信这些信得不得了。以你的水平,要是去那里混,一年挣的钱能翻一百倍。” “既然这样,怎么不请我算算,你的演唱会到底能成功到哪个份上?”周悬笑了笑,“只收你五十。” “两码事,我的不许算。”李菲打断道,“别想剧透我的人生!” 客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最终还是女人重新挑起了话头。 她望着电视剧另一侧相框中,那个白须白发,穿着道袍,笑眯眯的把两个小孩儿搂在怀里的老人“师傅走了多少年了?” “马上三年了。” “你们道士也有‘守孝三年’的说法?” “我不是道士。”周悬纠正她,“道士也没有。” “是,是,你不是道士,只是‘天师嫡传’而已!”李菲扭头看向沙发边靠墙立着的那面、印着“天师嫡传”字样的黄旗,克制不住地翻了个白眼,“师傅要是泉下有知,晓得你对他的孝顺远胜亲爹亲娘,估计乐得要多给你发二 百天地银行零用钱。” “你跟我妈又通电话了?” “是阿姨打给我好嘛。说他们过年回国的时候,一共就那么十来天,你还是天天出去摆你那个鬼摊子,家里的酒席也吃一天请两天假……总之就是不孝!” “情报不属实。”周悬摇头,“我翘掉的是她安排的相亲。” “相亲?!”李菲一愣,“你才多大啊!” “跟你一边大。”周悬平静地说,“非要说的话,确实也到了的适婚年龄。” “得了吧,都什么年代了,三十岁之前谁还结婚呐!”李菲立刻调转口风,“周悬,你做的好!我们年轻人,就是要跟‘催相亲’、‘催婚’的恶势力斗争到底!” 周悬点头,算是感谢她的支持理解。 “啊,我该走了。”李菲摸出从刚才起就震个不停的手机,瞄了一眼,“katie姐说车被狗仔发现了,再不闪人的话,你家这个‘秘密基地’就保不住了。” katie是李菲的经纪人,演唱会在即,被经纪人盯着也能理解。 李菲从兜里拿出了一张证件,递给周悬“记得来捧场,到时候凭这个让安保带你从vip通道进去,有一个看台包厢是我专门留给亲戚朋友的,哪一场来都行。” 周悬接过“好,有空的话就去。” “切!爱来不来!”李菲一拳锤在他胸口,“警告你,就算不来也别浪费,请你愧对的相亲对象来!我给她包机票酒店!” “对了。”李菲边穿鞋边说,“我刚刚上来的时候,好像看见搬家公司的人。师傅那间房这是又租出去了?” “估计是。”周悬随手帮她整理了一下那顶毛线帽的帽檐,“要回港区了吗?” “住一天再回,晚上还要和我姑妈吃顿饭。”李菲戴好墨镜口罩,隐藏起了那张大明星的脸,“你以为做艺人这么闲啊,就为了来周某家吃包薯片,坐这么久飞机。” 她拉开门,警惕地看了看走廊,确定没人之后才走了出去。 “周师傅保重,我先走一步。” “阿菲。”周悬叫住了她。 “干嘛?” “谢谢。”他晃了晃手里的证件。 “别腻歪人!”李菲笑了一声,走了。 “砰”的一声,门关上。 周悬把那张门票收进了茶几的抽屉,看了看客厅墙上的石英钟。 “差不多该出摊了。” 第三章:天师 下午时分,淅淅沥沥的雨便停了,乌云远去,尽管称不上晴朗,却也胜过压抑的阴霾天。 虽然是雨季,可倾盆大雨的日子只是少数,一个季度下来,大多数时候都在“小雨转中雨,中雨转多云,多云转小雨”。 反复拉扯。 江南路步行街东侧,一盏路灯下,支着一张长方形的小桌。 桌上,铺着一张中心部位印有“八卦乾坤图”的黄色桌布,一杆“天师嫡传”的旗帜插在桌角的孔洞里。 只是街面上没什么风,显得这旗子也有些蔫儿了。 除此之外,便只剩下一盒名片,和两大支付平台的收款码,下方还备注着“一卦五十,童叟无欺”的字样。 桌边,一张帆布折叠椅上,坐着一个身穿浅灰色道袍,正在闭目养神的年轻人,衣领处,还能瞄见里头打底的那条黑色短袖。 是的,没错。 正如早上做笔录时,向警员同志汇报的那样。 周悬的本职工作,是在街头给人算卦。 当然了,就像是大多数江湖骗子一样,他的旗子、道袍、桌布都是为了充场面,在淘宝上订做的。 可若说是全是为了行骗,却也不尽然。 比如,他六岁时便拜入了师傅门下,师傅也确实是正儿八经的天师,以驱妖捉鬼为使命的那种(自称)。 随手画的符纸就能凭空自燃、单手掐诀便能引来一道惊雷,也不过是师傅的基本操作。 至于为什么要拜师,原因也很简单。 周悬,从小便能看见那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口吐人言的独脚火鸟,一蹦一跳着前进的石子,生有人面的鬼树。 这一特质,让周悬的童年过得十分曲折,当时的他也没有现在的心性,看见了那些“奇形怪状”的家伙,除了苦恼,就只剩下哭闹。 这可愁坏了他老爹老娘,带去医院检查,医生说这孩子最多就是有点营养不良,长手长脚的,估计能长一米八;请来神婆跳舞,神婆说这孩子骨骼惊奇,只可惜不是女孩,不然老婆子我定收作关门弟子。 总之,各路神仙在年幼的周悬家里吹拉弹唱,眼看着他的黑眼圈越来越深,身体越来越瘦弱,再过几个月就要上小学了。 问题还没解决。 直到,某天上午,周悬家楼上搬来了一个看起来就很“仙风道骨”的老道士。 正巧,搬家公司的工人中暑进了医院,老道士眼看着就只剩最后一只大冰箱了,准备撸起袖子“亲力亲为”。 又是正巧,周悬他老爹刚从外头回来,就看见老爷子一人扛着冰箱步履蹒跚的上楼,赶忙过去搭把手。 这一来二去的,冰箱搬进了家里,缘分也结下了。 老道士听周父说起了周悬的症状,立刻从袖子里变戏法儿似的摸出一副眼镜,让他转交给周悬,保管“药到病除”。 说来也神奇,戴上眼镜后,周悬的“病”居然真的就好了,虽然偶尔还是能听到些怪动静,但只要眼镜还在鼻梁上,那些奇奇怪怪的生物就绝不会再闯入他的世界。 只是现在想起来,那副眼镜的造型还真是“丑到掉渣”,镜框是椭圆形的不说,镜腿上还印着豹纹的图案,眼镜摊上卖五块钱都不知道有没有人要,也不知道是哪儿捡来的。 眼看老道士真治好了周悬的毛病,周父大喜过望,再加上那阵子碰巧看了几本武侠小说,自诩也是个江湖人士,侠肝义胆的指数逐渐满溢。 于是就想让儿子拜入老道士门下,以报恩情。 可周母坚决不同意,她表示恩情肯定要报,但去当道士肯定不行,老周家的代还要他周悬来传呢。 周父笑她迂腐,说不能结婚的是和尚,和道士又不相干。 周母笑他不懂女人,看那老师傅一身本领,不也七十多岁了,还是一条老光棍么? 就这样,在两位当事人都不知情的情况下,周家父母决定,让儿子拜老道士为师,学些傍身的本事即可,但不入道门,只负责给师傅养老送终。 最终,两位当事人也是欣然接受,老道士乐得自己多了个小徒弟,周悬则太过年幼,幼儿园老师没教过他什么是“道士”,大多数认知还是源自于电视上林道长的鬼片。 所以,“何为天师”,便是周悬拜师后,师傅给他上的第一堂课。 按师傅的说法,道士归道士,布施道法、传播道教、修炼自身、度化他 人,总体来说门槛不高,信仰虔诚,智力健全的人都能胜任;天师归天师,虽然也是道士,但职责是驱妖捉鬼。 这就意味着,想成为天师,有一个大前提。 只有能够“看见”妖怪的人,方能胜任。 若把“看见”以另一种形式做说明,大概就等同于玩游戏时的“魔免”这一概念。 妖者,并非生来就不为常人所见,只是其中的绝大多数,生来便通晓一些妖术而已。 其中,“隐匿身形”,更是基本中的基本。 因此,周悬之所以能看见妖怪,就是因为他天生魔免,大部分妖术对他无效,其中自然也包括了隐身这种小伎俩。 这样的人,可以说生来就是做天师的料。 师傅是,周悬也是。 虽然是搬冰箱路上捡来的便宜徒弟,但师傅也是尽心尽责,他表示“基础要从小时候打起,你父母让我传授你些傍身的本领,那便如此!好徒儿,你想先学什么,只管告诉师傅便是!” “师傅都会些什么?”周悬问。 “笑话,你该问师傅不会什么!” “那师傅不会什么?” “笑话,师傅当然是什么都会!制符驱邪,引雷唤雨,师傅我样样……” “我想学算命。” “算……徒儿是说那算卦的本事?” “嗯。” “这……这这这……” “师傅不会吗?” “笑话!区区卜算之术,有何难?!只是比起其他法门,师傅我不碰巧那么擅长……” “那就学算卦吧。” “要不……你再考虑考虑?”师傅汗流浃背。 “我意已决。”年幼的周悬用电视上的台词回道。 …… “周悬周悬周悬!听我妈说,你最近拜了楼上的老道士做师傅!还要跟他学本领啊!” “嗯,但还没想好要学什么呢。” “那就跟他学算命吧,我在电视上看了,道士都会这招!” “为什么?” “你傻呀,等你学会了算命,不就能帮我算算,我几岁能找到男朋友了嘛!” “好吧。” …… “小师傅……小师傅?”耳旁,传来一声呼唤。 周悬睁开眼睛,瞧见一对青年男女正站在他的小摊前,似乎是情侣。 女孩上前一步,笑盈盈地看着周悬。那一双大眼睛生得水灵,微圆小巧的下巴更是平添了几分可爱。 “姑娘要算卦?”周悬礼貌道。 “对的!我室友说您算的特别准,我等了您几晚上,没想到下午遇到了!”女孩掏出手机就开始扫码。 “我晚上一般不出摊。”周悬问,“姑娘找我,是想算姻缘?” “不愧是师傅!” 周悬笑笑,心说你不是来算姻缘,那反倒有鬼了。 “有具体要问的吗?” “只要是和我爱情运相关的都可以!” “那姑娘应该知道我这儿的规矩。” “知道知道,给!”女孩把一张小纸条递给周悬,“生辰八字对吧!我特地打电话给我妈妈才问到的。” 周悬接过纸条,只是打开瞄了一眼,便递回给了女孩“姑娘收好。” “这……这就行啦?”女孩一脸期待。 “稍等片刻就好。”周悬缓缓闭上了眼睛。 这一刻,女孩的脸消失,化作无数的线条,于黑暗中重组。 先是一个昏暗的房间,而后,是一张小餐桌和四朵落在蛋糕上的荧亮烛光。 房间的窗边,站着一个穿着睡衣、手握手机的女人。 仍是那张娃娃脸和圆下巴,看起来十分减龄,可眼角的鱼尾纹,却还是暴露了岁月的痕迹。 女人正在流泪。 两行清泪顺着脸颊,落在了地板上,发出“啪嗒”的微响。 她视线的尽头,是楼下小区里,那对手挽着手远去男女的背影。 她的手机掉在地上。 屏幕碎了。 手机画面,定格在了联系人那栏的“亲爱的”。 …… 周悬睁开了双眼,正对上女孩期待的眼神。 “有结果了嘛?”女孩连忙问。 悬顿了一下。 “「你 丈夫在你四十岁的时候,会有外遇。」” 第四章:纸鹤 “这……”女孩瞪大眼睛,下意识地追问了一句“真的假的?” 周悬点点头。 女孩迟疑了好久,似是经过了一番心理斗争,才用手小心地指了指自己身后的男人。 “那我未来的丈夫……是他吗?” 周悬看了一眼,这个身高高出了女孩一个半脑袋的男人,诚恳地说“应该不是。” 他虽然没有看到离去“丈夫”的脸,但仅从背影来看,也知道那是个身材略有些矮小的男人。 完全不像。 “呼……”女孩先是长舒一口气,似是得到了些安慰。 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 “小师傅的话你听到了吗,亲爱的。”女孩转头,用略带着些哭腔的语气娇声道,“我未来的丈夫……不是你啊!” 男人用手指轻拭着她的眼角“嗯,可我不觉得这是件坏事啊。”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女孩一掌打开他的手。 “你误会了,亲爱的。我只是庆幸,自己并不是背叛你的那个人。”男人温柔一笑,直视她的的双眼,“这很重要,不是吗?” “这能说明什么啊!”女孩几乎要哭出来了,常年看偶像剧的她哪里可能理不清其中的曲折,“我们没结婚,又不代表你没有背叛我!也许就是因为你的背叛,我们才没有步入婚姻的那一步!所以我……我才会嫁给另一个花心大萝卜啊!” 周悬背靠着椅背,默默地听着被女孩逐渐理清的逻辑。 无论在四十岁时背叛她的丈夫是不是眼前的男人,至少都说明了,这个男人跟她之间终有一别的事实。 听起来确实是个死局。 “所以呢?所以就要向命运投降?”男人歪着脑袋,反问道,“都这样了,你难道还不明白师傅话里的意思吗?” “我,什……什么?”女孩一愣。 “你呀你,就是太悲观了。”男人拍拍她的脑袋,笑道,“师傅说,你未来的丈夫不是我,而那个男人在你四十岁的时候背叛了你……那么,想要改变这一命运的最好方式,难道不就是让我成为你的丈夫吗?” 周悬的眼角抽搐了一下。 “「只要成为你丈夫的人是我,未来就会因此被改写,是不是?」”男人循循善诱,“这样一来,那起背叛事件自然就不会发生了,毕竟当事人都不在了呀!” 女孩懵了,她看了看男朋友,又看了看一言不发的周悬,一时间有些拿不定主意。 “我没说错吧?”同时,男人也笑着望向周悬,语气平和,“所谓的命运,应该不是那种绝对无法违逆之物,对不对?” 短暂沉默过后,周悬清了清嗓子“命运并非定数,尤其是这种已知天命的情况下,刻意的行为……确实有可能改变今日卜算的结果。” “你看你看。”男人朝女孩挤眉弄眼,“不信我的话,总该信师傅的话吧?” “那……”女孩明显动摇了,“那师傅能不能给我一个更保险的解决方案……” “替人出主意,我并不在行。”周悬平静地说,“我只会算卦。” “听到了没!比起问师傅,你更该问问我的意见呀!”男人哈哈一笑,“你要是想不倒霉,还得靠我呢!又或者,你心里其实不愿意……” “对,对不起,亲爱的!我没有怀疑你,就是刚才听到师傅的话,心里有点乱……” “哈哈!我开个玩笑嘛!” 看着三言两语间便开始你侬我侬的这对男女,周悬的选择是继续沉默。 刚才他的回答,表面是在认同,其实不过是顺着男人话给个台阶下而已,并没有明确的表示,命运“一定可以改变”,或者“一定不能改变”。 勉强算是说话的艺术。 周悬很清楚,尽管曾认真跟师傅学习过卜算的技艺,但自己所认知的、所看到的画面,跟师傅所传授的,根本就不是一码事。 一方面,师傅虽然是个有真本事的正牌道士、天师不假,但在卜算一门上完全就是个外行(照师傅自己的话说,基本是算到你明天会破财,结果明天出门,就能捡到别人钱包程度),全无天赋,上课讲的内容还不如翻翻《周易》自学来的通俗易懂。 另一方面,就算是再没神经的家伙也知道,真正的卜算之道绝非如此简单——不需要要任何媒介,只是闭上眼睛,还原出被卜算者的相貌,心中默念“所求何事”,便能“看见”相应 的结果……谁家算命是这么算的? 是的,不需要任何媒介,所谓的“需要生辰八字”,只是用来掩饰他秘密的幌子而已——周悬自认为,这种能力比起卜算,更接近“预知未来”。 换言之,他应该算是个「超能力者」。 他对于正统的卜算之道,不过是停留在纸上谈兵的水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名师出高徒”。 至于他所“看见”的未来,又或者命运,究竟能否够被改变…… 只能说,“既相信命运,又相信自己能改变命运”,人类就是这样矛盾的生物,这样的人他见过不止一个。 可结局又如何呢? 就比如几日前死去的那个通缉犯“王呈一”,在明知自己会遭遇意外的情况下,不也没能逃过这一劫么? 哪有这么容易。 摊前两人的恩爱甜蜜仍在继续,周悬自动过滤了那些腻歪的对话内容。 百无聊赖间,又不好盯着人家女孩看,便只好多打量了几眼这个男人。 他看起来跟自己差不多年纪,头发染成了当下最流行的青灰色,上身一条黑衬衫,搭配一条休闲牛仔裤,耳朵上戴着一枚黑金色的耳钉。 不光是潮男,还是个显而易见情场老手,在婚恋问题上的解题的速度,竟然是出题人还领先一步。 只是,这对男女站在一起时,还是多多少少给了周悬一种“不搭”的感觉。 准确来说,问题出在这个男人身上。 他太英俊了。 那个相貌中等偏上的女孩,站在这个男人的身边,就像是“普通人”和“明星”的区别,五官的优势被无限缩小。 没错,明星。 这个人的脸,让周悬想到了上个礼拜在电视上看到的,那个和李菲一起拍洗发水广告的男明星。 他们的共同点是,都拥有着一张,几近于“完美”的脸。 天生丽质?整形手术?还是…… “小师傅,那我们先走啦!”女孩的声音,把周悬逐渐飘远思绪拉了回来,“我已经决定了,要跟我男朋友一起跟抗争命运!感谢你让我们坚定了信念!” 她身旁的男人则只是保持着浅浅的笑意,未置一词。 “有情人终成眷属。”周悬还以礼貌的微笑,“下次两个人一起来照顾我的生意。” “一定!一定!”女孩挽着男友的手,蹦蹦跳跳地转身离开。 看着两人远去的身影,周悬思量片刻后,摘下了自己那副金边眼镜,从袖中摸出了一张黄色的符纸。 随意折叠了几下,一只小巧的纸鹤便出现在他的掌心。 他对着远处一抛,右手迅速地掐了几个手诀。 那只即将坠地的纸鹤,忽然扇动了两下纸翼,居然就这么晃晃悠悠地飞了起来。 在周悬重新戴上眼镜的时候,女孩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了街角尽头。 第五章:欢迎回家! “陈哥啊。” “嗯?” “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这事儿有点……说不出的蹊跷。” “你说早上的事?”年纪稍大些的警员看向身旁,那个今年刚加入警队的年轻人。 此时正是下班时间,两人并肩从楼上下来,已经换好了自己的便服。 今晨,他们一起负责了一起案件的询问工作。 “是啊。”小警员点头,“你还记得那个道士的回答吗?他不光预料到了死者的死亡,甚至还准确到了‘凌晨’这个具体的时间点。” “人家不是说了吗,自己不是道士,是什么……天师的徒弟来着。”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为什么要把这件事说出来。”小警员皱眉,“「他自己明明也承认了,只是委婉的告诉死者,当日凌晨会有‘血光之灾’。可既然如此,为什么又要特地把连死者都不知道的,所谓‘推算结果’详细地告诉我们呢?他难道不知道这样会引起警方的怀疑?」” “你觉得有点刻意?” “没错,他完全没必要说这么多。”小警员点头,“如果不是那张名片,他根本就不会进入我们的视线。说直白点,谁都知道他不可能跟这起案件有关,找他来做笔录不过是走个流程。” “再想想死者被发现时候的样子,那个姿势,说是‘站’在垃圾桶里也不为过……可就算是抛尸,谁会把人像是丢垃圾似的丢进垃圾桶里呢?又不是丢家里枯掉的发财树!这太诡异了吧!” “但确实没有找到他杀的证据,急性心肌梗塞的诱发原因也有很多。”老警员摇了摇头,“而且案发的时候,他的确没有出过门。” “有没有可能是其他我们意想不到的手段?”小警员脑洞大开,“比如说……咒杀!如果他真是天师的徒弟,这也不难吧?又或者……那个周悬其实是个超能力者?” “动机呢?” “死者没有付他50块的问卦费!” 老警员听笑了“要按你说的,周悬真是个那么不得了的人物,他还犯得着为了50块钱报复杀人吗?” “好像也是……”小警员迟疑了一下,“那这事儿,难道就这么算了?” “按我的经验,如果没有再发生类似案件的话,估计过两天就结案了。”老警员拍了拍他的肩,略微压低声音,“不过,也许真是报应也说不定。对于死在王呈一手下的那三个无辜司机来说,这种死法反倒是太便宜他了。” “唉,这么说好像也没毛病……” 两人在那两尊石狮子雕像的目送下,一起走出了派出所的大门。 …… 晚上六点整,周悬准时扛着他的那些“吃饭的家伙”,钻入了一辆出租车的后排。 “师傅,去桃源小区。”他对司机说。 司机回头,透过透明隔板,瞄了两眼他的那身道袍,有些好奇地问“小哥你是道士?” 在上月那三起劫车杀人案的震慑下,安平市的出租车司机们都在运营公司的要求下,安装了防护栏。 这辆车也不例外,不过防护栏会把空调的冷气聚拢起来,所以司机师傅在手臂上戴了两只袖套作为防护。 至于袖套上印着的那两只夸张的青龙“文身”,大概是出于个人喜好吧。 “不,我是搞cosplay的。” 如此的问答几乎每天都会发生,周悬已经习惯了。 “喔喔,就是那个什么‘漫展’对吧?”司机轻踩油门,出租车驶回路面,“前两天我也拉了做这行的客人,是两个小姑娘,好像是扮……狐狸精吧,看她们身后都有几条毛茸茸的尾巴。” 悬平静地回了一句,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延伸的打算。 装冷漠和玩手机,是应对热情的司机大哥们的最好方式,这都是经验之谈。 他解锁屏幕,正巧,聊天软件上冒出了一条新消息。 菲菲菲周某,吃饭了没? 菲菲菲【视频】 菲菲菲姑妈太热情,姐们又吃撑了。 周悬点开这段只有两秒钟的视频,内容是手机主人对着自己微微鼓起的肚皮,拍出piapiapia的节奏。 他反复看了三次。 周某还没吃。 对方正在输入…… 菲菲菲正好,我要带闹闹她们几个去唱k,你跟她也好久没见了吧?快来快来,请你吃 他们家的招牌牛肉面! 闹闹,是李菲的堂妹,小时候常来她家串门,跟周悬自然也熟悉。 只不过自从李菲一家搬去港区后,他们就偶尔只在李菲攒的“逛街唱k局”里才能碰见了。 周某不了吧,下午出摊很累,现在就想回家躺着。 菲菲菲……服了你,一天不是坐着就是躺着,小心屁股长疮!到时候别求我来医院扶你上厕所! 下一则消息很快又过来了。 菲菲菲早上忘记说了,我在网上买了东西,地址填的你家,回去记得签收一下。 周某什么东西? 菲菲菲我已经受够了出门还要带钥匙,而且还是你家钥匙的感觉了!现在谁家不用密码锁啊! 周悬挠了挠头,想起了李菲确实跟他抱怨过很多次,自己用惯了密码锁,来他家老是忘带钥匙云云。 其实李菲家在本市还有一套房子,是两年前买的,落户于某高档小区的联排别墅,她父母都在港区生活,平时也没人住。 但她每次回来要么是住酒店,要么是来周悬家,很少光顾那里。 照李菲自己的话说,是因为在这儿住了这么多年,习惯了,一上车就跟司机说去桃源小区。 周某等我装完,把密码发你。 菲菲菲别搞太复杂哈。 周某收到。 …… 与新城区的其他住宅区相比较,桃源小区,算是资历比较“老”的那一批。 在各行各业中,人们常把资历老视作优点,但把这个概念转换到小区里,就不见得是好事了——楼群拥挤,配套设施老旧,物业管理几乎为零,这便是这一类小区的特点。 所以,每当周悬扛着他的一众家什回家的时候,心里都会感慨为什么“加装电梯”说了两年,可到现在他却还是在爬楼这件事。 刚刚,他花了五分钟时间,在小区的快递驿站里翻找李菲所说的“密码锁”。 结果没有找到,打电话给李菲,李菲却很笃定的说有短信为证,绝对已经到货了。 “也许是送错地方了吧。”带着这样的想法,周悬不再纠结这件事,朝着自己家所在的4栋单元楼走去。 然而,当他站在熟悉505室门口,习惯性的掏出钥匙想要开门的时候,却突然发现,手里的钥匙无处可插。 「那把表面有些生锈的机械锁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出现在相同位置的一柄,崭新的电子密码锁。」 周悬看着十位数字的面板,又抬头,看了看门牌号。 确实是505室没错。 他把手按在门把手,试探性的按了一下。 没有反应。 “哟,回来啦。”屋子里,忽然响起了一声清朗的男声,“密码是337845818,自己开门吧!” 周悬在短暂的犹豫后,照着屋里人的提示,输入了那段数字,再轻点右下角的那个#号标识。 “欢迎回家!”电子提示音适时响起,周悬把眼镜收进口袋里,再次按下门把手。 第六章:狐生九尾 周悬走入这间屋子的时候,一张黄澄澄的符纸,已经出现在了他的指缝间。 沙发的中央,正坐着一个男人,那盏半人高的落地的灯的散发出的光亮,在他曲线分明的脸上,划出了一道光与暗的分界线。 那副过于英俊的面孔,倒是替周悬省去了辨别来人的时间。 只见他一边逗弄着手心里的那只飞来飞去的纸鹤,一边笑眯眯地跟周悬打招呼。 “哈喽,晚上好。”伴随着他挥手的动作,那只纸鹤忽然就像是认清了方向似的,离开了男人,拍着翅膀,朝周悬慢悠悠地飞了过去。 “我不记得自己有邀请客人上门。”周悬任由纸鹤停留在自己的肩头,面无表情地看着男人,“还是说,你有一份锁匠的兼职。” “别误会,我只是担心自己两手空空的上门,会惹屋主人白眼。”男人举起双手,摊开手掌,示意自己并无恶意,“结果在小区里看到了你买的新锁,就好心帮你装上了……就当是投名状如何?” “还顺便帮我设置了密码?” “没办法啊,不设密码它就一直滴滴滴的报警,我再不管它,你家邻居就真要报警了。”男人无辜地说。 “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 “它告诉我的!”男人手指纸鹤,“那个跟踪狂!” “你还有一次机会。”周悬不留情面地拆穿他。 作为施术者本人的周悬很清楚,这种能够飞行的纸鹤看似玄妙,实则不过是对“御物之术”基础运用。既没有攻击性,也不存在灵智,唯一的作用就是当自身被消灭的时候,能够让施术者有所感应罢了。 下午,他派了这只纸鹤跟随着那个年轻女孩离开,就是因为察觉到了这个男人身上的那种“不对劲”。 现在,他的感觉被证实了。 纸鹤跟他之间的联系没有被切断,本体也没有受损。 ……被幻术影响了么? “好吧好吧,我承认。”男人举起了一张让周悬有些眼熟的a4纸,“我弄到了你上午做的笔录,上面有你亲口说的地址……这总没问题了吧?” “不过话说回来,你家还真是‘戒备森严人见周悬仍站在门口,便随口转换了话题,“换了别人来,这一进门,估计得被吓个半死吧?” 他的手指勾了勾,两张半人高、薄片状的纸人从沙发底下飘了出来,也像是那只纸鹤一样,飘然着来到了周悬身侧的——同样的御物之术载体,这两名纸人原本的任务,是看家护院。 而现在,它们俩手中原本长枪长剑造型的武器,已经被人用黑色水笔涂鸦成了“扫帚”和“鸡毛掸子”。 “他们不会对‘人’发起攻击。”周悬手掌一压,纸人便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你会被攻击,是因为你不是‘人’。” “是吗?可从这个角度出发的话,你是不是太仁慈了一点?”男人故作疑惑地说,“家里进了贼,难道只是这样不痛不痒的吓走就算了?” “莫非……这年头天师都改信菩萨,以慈悲为怀了?” 周悬没有回话。他默默地看着这个言语间有些轻浮的男人,大脑飞快地运转起来。 “化形”,一种极其特殊、仅可为妖怪所习得的能力。 而虽然本质是变化相貌,但这种能力又不完全属于“幻术”的范畴——化形过后妖怪的形体、血肉的部分,也会转变成对应的样子,是真实且可触碰、可感知的。 所以,站在妖怪的角度来说,初学化形的妖怪,需要花费一些时间来时间适应这幅新的身体,这是弊端。 而站在人类、准确说是天师的角度而言,这些实实在在拥有人类形体的家伙,可不像是那些只是学会了隐形法术低级妖物一样,一眼便能看穿原型,解决起来非常麻烦。 更麻烦的是,据周悬所知,这座城市里还生活着大量这样的家伙,他们伪装成人类,混迹在人群里,特地变化出极为普通的外表,在这座城市中“不为人知”的生活着。 周悬很肯定,面前的男人就是那其中的一员,只不过,他所选择的外形,远比他同类们的要高调、出挑。 “喔,抱歉抱歉,我想起来了,你跟警察说自己不是天师来着。”男人挠了挠头,装出一副后知后觉的模样,完全不提自己私闯民宅的事。 “不管怎么说,周师傅也好,周道长也好,看在我不辞辛苦又亲自上门拜访,又帮你换门锁的份上,咱们能不能别这么一幅互 相防备、有很大误会的样子?什么话不能坐下来好好聊呢?” “那个女孩,跟你是什么关系。”周悬夹着符纸的手垂于身侧。 “你说小李?”男人眨眨眼睛,疑惑道,“当然是男女朋友啊,很难看出来吗?” “确定不是猎人和猎物的关系?” “喔?从‘猎艳’的角度来看嘛?那还真是。”男人嘿嘿一笑,“你很懂嘛。” “她在哪里?周悬加重了语气。 “需要我给她打个电话吗?我是不介意。”男人轻松地说,“不过看你下午的表情,好像对情侣之间聊天不太感兴趣。” “不是她的事……”周悬看着他,“难道杀了那个通缉犯的人,是你?” “你看吧,我都说了,咱们之间有误会。”男人摊手,“你但凡给我一个自我介绍,外加说明来意的机会,咱们这会儿早就坐在一起愉快地喝茶聊天了。” “你现在有机会了。” “哎呀,坐下说嘛。”男人起身,主动走向距离周悬最远端的那张单人沙发。 在经过客厅内唯一的光源——那盏落地灯的时候,散漫的暖黄色光线,覆盖了他的身后。 顺着那抹光晕,周悬看向他身后的地板。 那是一道被光拖长的影子,不,应该说九道。 那些细长的影子或卷曲,或舒展,像是九条黑色的绸带,不断变化、张扬地舞动着。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白璟。”男人在单人沙发上重新坐好。 “当然,如果你也像那些自傲的同类一样,觉得妖怪不配拥有名字的话……”那张在人类社会的审美标准中,趋近于“完美”的脸上,浮现出了灿烂的笑容,“那么你也可以叫我,「九尾狐」。” …… 第七章:鸵鸟主义 师傅曾说过,妖怪的由来,大体上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后天通过机缘巧合、刻苦修炼成为的妖怪,种类千奇百怪,可以是猪狗牛羊,飞禽走兽,也可以是某颗顽石,某株古树。 第二种,则是天生的妖怪。 若要形容两者的区别,最好的例子,便是前者中的“狐狸精”,和“九尾狐”之间的差距。 尾巴的数量,在前者族群中通常代表着实力。 狐狸成精,若想要修炼出九条尾巴,可能需要近千年的时间。 而这,才只是够到了九尾狐刚刚出生时的状态。 如果天师这一职业群体中,也存在一本广为流传的《妖怪评级手册》的话,那么“天生妖怪”的威胁度,大体会是五颗星。 其中的九尾狐,则应该是七颗星——这种天生擅长幻术、精于诡计,且总是以族群为单位出现的妖怪,绝对是天师心中名列前茅的棘手角色。 现在,一只这样的生物,就坐在周悬家里的单人沙发上,笑咪咪地等待着这间屋子的主人落座——在天师面前暴露原型,对于妖怪来说,无疑是一件非常冒险的事情。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座城市里生活着九尾狐。”眼看这个自称“白璟”的男人已经展现出了足够的诚意,周悬也不好继续与他过度僵持下去,选择在沙发的另一角坐下。 “那可真是有些不公平,因为我关注你已经很久了,周先生。”白璟呵呵一笑,“从一年半前开始,你就扛着那面‘天师嫡传’的旗子,在江南路的步行街给人算卦,生意也还算不错。” 平均日薪二百五。 周悬在心里默默补充。 “老实说,包括我在内,想过要找你麻烦的妖怪可不少。” “我必须承认,尽管你很低调,也从来不承接那些所谓‘除妖’的业务,看起来跟那些行骗的家伙没什么两样……可对于大部分妖怪来说,‘天师’这个词本身,几乎已经成为麻烦的代名词了。所以虽然大家都很想让你赶紧滚蛋,但却没人傻到愿意做那个‘出头鸟’。” “但你还是来了。”周悬看着他。 “或许是因为我比那些‘同类’更有胆量一些吧?”白璟微笑道,“万事总有它的两面性,一方面,很遗憾,从那些纸人身上的法力和术式来看,无论承不承认,你都是个货真价实的天师。尽管我不太了解这方面的传承,可你师傅传授你的东西,显然不只有这一点。” “换言之,对妖怪来说,你确实是那种配得上‘有多远滚多远’的角色。” “而另一方面,我又觉得有点那么幸运。”白璟说,“因为,你居然是个脾气还算不错的家伙,这对于天师而言,实在是个很稀缺的品质。” 那就是他们有很大概率会叫来一帮货真价实的“天师”,开展斩妖除魔的大行动。 而这,会给周悬带来如下的麻烦 一,他自己就是个扛着“天师嫡传”旗帜,在街头摆摊挣钱的“相关者”,如果拒绝协助、想要置身事外的话,别的不说,步行街的管理者绝对会来找他的麻烦。摊位证、营业证的续期肯定是没戏了,直接变成无业游民。 二,如果他答应协助,即,加入“斩妖除魔”大部队的话,就代表着他要面对“九尾狐”这样棘手的对手,到时候大家打起来,输赢先不论,一个不小心就得缺胳膊断腿……他还没有领残疾证的心理准备。 三,无论他加不加入战局,这仗一打起来,腥风血雨是必然的。 试想一下,当他在某个宁静的夜晚在家看电视,楼下的小区里先是传来一阵打杀的动静,而后就是人或者妖怪的脑袋、断手断脚什么的,一个接一个的打破窗户,飞进他家客厅……搞卫生都得搞到明天早上! 综上所述,周悬无法接受这座城市变成那副模样,所以才灵机一动,选择帮那只不长眼的妖怪打掩护,以防事态恶化。 以及…… 他确实是个觉悟很低的冒牌天师,不仅不把除妖这件事视作己任,在必要的时候,他甚至不介意和妖怪合作。 只要,你们别在这儿打起来就行。 “需要我做什么。”周悬把袖中的符纸放在了茶几上。 既然是合作,那就拿出点态度来。 “很简单,我认可你的卜算能力,你应该还记得那个被吓死的倒霉蛋的生辰八字对吧?”白璟恢复了此前那种轻松的语气,“所以你帮我算一卦就好了,就算算那家伙到底是被谁……” “做不到。” “……什么?” “为已逝者算卦,不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周悬实话实说,“只要他死了,我就无法得知与他相关的任何事情。别问为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原因。” “你……”白璟的眼角抽搐了一下,“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告诉我?” “你没问。” “这种事情还需要问吗?你难道觉得我上门来,是想求你再去给那个天真烂漫的女人算一卦,算算她孩子未来的老爹是谁?” 白璟瞪大眼睛,这该死的落差让他想骂一声该死的上帝。 “我还以为你已经哄好她了。” “你完全不懂女人!” “好了,别激动。”周悬摆摆手,「“虽然我无法为已死者卜算,但别忘了,王呈一来到我摊前的时候,还是生龙活虎的状态。”」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