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渡港》
1. 第 1 章
“受晏宁提名金钟奖影后等多方面利好消息的影响,她背后的广焱影视股价稳中有升,有望连日收红。”
“突发!知名做空机构Waterfire发布报告,直指广焱影视财务造假!”
“大量散户与机构恐慌性出逃!广焱影视股价暴跌,创始人关泽身价缩水近十亿!”
“神秘资金偷天换日,广焱影视惨遭做空,股价暴跌23%!”
“公告还没发出去,关泽是干什么吃的?”
一道尖利的声音划破阴沉沉的天空,樟树上的麻雀扑棱着翅膀“嗖”一声飞走,几片枯叶哗啦啦随声而落。
正在拍照的晏宁忍不住向她那个方向遥遥望了一眼。
萧知许向她摆摆手,比了个无事发生的手势,避开人群走到角落里,对手机那头嘱咐道:“必要的时候可以召开新闻发布会,今晚是金钟奖,我没空,有事联系关泽。”
“对,很好,往左边看,给我一个镜头。”
闪光灯“咔嚓”作响,几分钟后,摄影师检查着照片,满意地说:“可以了,收工!”
萧知许闻声回过头。
晏宁正站在树下活动僵硬的脖颈。背后是被晕成灰色的天空,她穿一件红色不规则鱼尾裙,是某高奢品牌春夏季的高定,耳畔的钻石耳钉熠熠生辉。明艳张扬的色彩,成为晦暗天地间唯一一抹亮色。
非常漂亮,是天生的明星。萧知许想,她不允许今晚有任何差错。
她走过去,若无其事地笑了笑:“该出发了。”
晏宁狐疑的目光掠过她的脸,敏锐地问:“我看你脸色不好,怎么了吗?”
“没事,晚上再说。”萧知许说,“先去剧院。”
今晚,是第二十一届金钟奖的颁奖典礼。
晏宁极有可能在今晚捧回她人生中第一座影后奖杯。
二十六岁,历届金钟奖最年轻的影后,何等风光。萧知许一想到这就心潮澎湃,连股价暴跌带来的不悦都随之烟消云散了。
三年前晏宁曾获金钟奖提名,三年后又成夺冠热门,娱记抢新闻不要命,在剧院入口处堵着她,一见她露面,长枪短炮恨不得戳到她脸上。
资本市场的波云诡谲还没蔓延到娱乐圈,记者朋友们的问题大多围绕金钟奖进行。
“晏宁老师,请问您有信心拿回影后吗?”
“楚导说十年一觉的剧本是为您量身打造的,请问您和楚导是什么关系?”
“晏宁老师,再次参加金钟奖,请问您有什么感想?”
什么感想?
太冷了,记者朋友们,让让路吧。
萧知许并肩走在她身侧:“抱歉,我们艺人不接受随采。”
“说两句吧,晏宁老师。”
“是啊,说两句吧。”
无数道声音汇进晏宁耳朵里,她有点耳鸣,低着头,一言不发,在保安的护送中艰难地往前走。
忽然,一道清亮的声音落入她耳中。那道声音不大不小,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耳朵就听清的。
“晏宁老师,星娱传媒已向广焱发出收购邀约,新东家沈濯两月前已抵京。据传您二位曾一同就读于G大法律系,老同学变新东家,请问您有何感受?”
晏宁陡然停住脚步。
循声望去,那是一名很年轻的女记者。
晏宁的目光在她胸前挂着的工作牌上停留两秒。
又是这家媒体!
上次造谣她和同组一位男演员酒店迷情的那家媒体!
“我不认识他。”
晏宁对着镜头,面无表情,终于说了今晚见到这群记者后的第一句话。
“我不认识他。”
沈濯把视频关掉,面露不悦。
娱乐圈真是个好地方,一个能把人修炼的说假话不眨眼的好地方。
“沈总,”助理提醒他,“可以出发了。”
“都安排好了?”
“是。”
“走吧。”沈濯起身,整理下袖口,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说,“刚刚那家媒体,你处理一下。”
/
典礼尚未开始,剧场里一片嘈杂,晏宁和相熟的几位前辈寒暄一番后,随着礼仪小姐到第一排的位置。
她抬头一瞥,清楚地看到邻座名牌上沈濯的名字。
除了今晚记者提问,她已经很久没听见过这个名字了。上一次是——两个月前。
某天晚上,大概是从哪个饭局上离开。回去的路上,萧知许和她讲:“关泽想把公司卖掉。”
晏宁微微挑起眉梢,略带惊讶,似乎是没听懂这句话:“卖掉?楚浔同意吗?”
广焱影视是楚浔的心血,没人比晏宁更了解这一点。
萧知许点头:“没办法。”
“是因为上半年海外扩张业务失败吗?”
“一部分原因吧。”
晏宁看向窗外,帝都是座不夜城,五彩霓虹灯在黑夜中闪烁。她落下一点车窗,冷空气挤入鼻腔,思绪略微清明一些。
没忍住,多问一句:“卖给谁?”
“星华传媒。”萧知许点了支烟,“咔嚓”一声,黑暗的车厢中燃起一簇猩红的火。袅袅烟雾中,她的神色并不分明,似乎是怕晏宁没听清,她又重复了一遍,“香港的那个星华传媒,他们打算回北京发展,最好的办法就是并购一家已经在内地站稳脚跟的影视公司。听说少东家沈濯亲自坐镇,上周已经抵京了。也不错,星华最不缺的就是钱,背靠大树好乘凉。”
萧知许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沈濯也会参加半个月后的金钟奖颁奖典礼。”
晏宁的心跳漏了一拍,顿时遍体生寒。
在听到那个消息时就已经做好准备,可还是没想到座位排的这样近。
说实话,晏宁很想逃。三年过去,她已经彻底失去了重新面对旧人的勇气。
礼仪小姐轻声喊她:“晏宁老师,你没事吧?”
“哦……”思绪被这一声轻唤拽回现实,晏宁向她颔首,“没事。”
身旁人不知何时裹挟着清淡优雅的木质淡香水味入座,是他一直用的那支男士香水,尾调是雪松的味道。熟悉的香气渡过来,比话语更先勾起回忆。
晏宁没说话,沈濯也没有。
颁奖典礼全程直播,他们在镜头前,心照不宣地扮演陌生人。
晏宁想,或许也是无话可说。
毕竟,被那样不体面地甩掉,如果是她自己的话,也会恨上对方。
时间像被拉长的麦芽糖,晏宁从不知道等待可以这样难熬。她心不在焉,险些要睡过去,旁边一位合作过的男星及时拍醒她:“到最佳女主角了。”
她轻声道谢,提起一点精神。
主持人话很多,迟迟不宣布结果,吊足观众的好奇心。
这招一点儿也不奏效,漫长的流程后,连她本人最初的那一点紧张都已消耗殆尽,现在只想快点结束,回家睡觉。
听到自己的名字被一字一顿读出来的时候,晏宁并没有想象中的兴奋,反而松了口气——终于结束了。
终于可以回家了。
顾及到全场的镜头现在都对准了她,她还是扬起一个得体的微笑,目光中流露出真诚的惊讶和激动,起身,对着身后的方向微微鞠躬,然后拎着裙摆上台领奖。
主持人又开始滔滔不绝地念颁奖词。
晏宁的视线漫无目的地扫过台下,以供台下那么多镜头三百六十度无死角抓拍。
扫到自己的位置,难免也看见沈濯。
他穿一身剪裁精良的黑色西装,优雅闲适地翘着二郎腿,看起来比三年前成熟从容许多。
沈濯原本在整理袖口,心灵感应一般,恰好抬起头,猝不及防地与她对视。
时隔三年,两两相望,晏宁愣了片刻。有那么几秒钟,她脑中一片空白,忘记了挪开视线。
沈濯锋利的目光像是钉在她脸上,一寸寸仔细审视,这种感觉让她很不舒服。
或许是家世使然,沈濯习惯用眼尾看人,目光轻飘飘地扫下来,带着浑然不觉的高傲,好似什么都不值得他留意。
片刻后,他挑起一抹嘲讽般的笑容。
晏宁觉得自己能猜到他在想什么。
想她其实也不过如此,哪里值得他当初挂念这么久。想他当初年轻,猪油蒙心,居然认真做过与她生同衾死同穴的空梦,最后落得个狼狈收场。
大梦一场,早该醒了。
晏宁不自然地移开视线,心底有什么东西不断翻涌上来,随着血液传进四肢百骸,一片酸涩。
幸好这时主持人终于把他那串又臭又长的台词念完了,她刚准备接过奖杯,只听主持人的话又转了个弯:“不过——”
“不要着急。今晚,我们非常荣幸地邀请到一位神秘嘉宾来颁发最佳女主角的奖项。”主持人身体转向晏宁,“晏宁老师猜猜,这位神秘嘉宾会是谁?”
晏宁笑了下,非常配合地道:“该不会是楚导吧?不对呀,我今晚可没看见他。”
主持人打趣道:“你们俩果然是最佳拍档。可惜啊可惜,楚导今天还真没来,晏宁老师再猜猜呢?”
她轻笑着摇头:“猜不到。”
“是——”主持人瞥了眼台本,扬声说,“让我们掌声有请,星华传媒有限公司董事长沈濯沈先生!”
满场掌声雷动,彩带飘舞,晏宁屏住呼吸,下意识看向台下,只见他已经起身,风度翩翩地阔步走上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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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难形容这一刻的感受。
她出道这么多年,什么大风大浪都过来了,这是第一次想撂挑子,夺过那个钟表形状的奖杯扔到地上,大喊“够了”,这样热度或许会比她拿影后高多了,但萧知许肯定会三尺白绫直接勒死她。
她被这个想法逗乐了。沈濯已经走到她身边,接过礼仪小姐手中的奖杯和鲜花,礼节性地与她拥抱。
晏宁只能被他带着走。
熟悉的温度传来时,晏宁竟然发觉自己眼底泛潮。
幸好这是一个哭出来大家也只会当她太激动的场合。
真是,好久不见了啊。
沈濯。
这个拥抱太长,长得不合时宜,晏宁正想推开他时,手腕却被他抓住了,她下意识想挣开,但那道力道不容抗拒。
微凉的指尖贴在她手腕内侧,缓缓在脉搏处摩擦了两下,那串檀木手串被他摘下。
刹那间晏宁心底一惊。
这串佛珠很细,不显眼,所以她一直戴着,不拍戏的时候,常年不离身。萧知许以前吐槽过,戴着串佛珠走红毯像什么样子,不大气,后来也就随她去了。
她戴的太久,以至于常常忽略了它的存在。
掌声似乎飘的很远,主持人还在说话,但晏宁什么都听不见了,仿佛置身于一个隔绝外界的结界中,万籁俱寂,甚至能听到檀木珠子转动、摩擦、碰撞发出的沉闷声音——那串佛珠被他戴在了自己手腕上。
耳畔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冰冷、低沉。
“不是说想去波士顿读书吗,怎么来拍戏了?”
晏宁张了张口,一个音节也没发出来。
沈濯终于放开她。
主持人请她发表获奖感言,她弯下腰扶着话筒,脑中一片空白,只说“感谢楚浔”,便匆匆下台。
那道迫不及待离开的身影看起来肯定很像落荒而逃,不过没人注意,反而一致认为这番感言很艺术。
简简单单四个字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网上讨论的热火朝天。
粉丝夸她“淡泊名利”,别人家获奖感言都要感谢这感谢那,感谢cctv感谢mtv,说不定还要泪洒现场,哽咽难言。她们家晏宁就一句话,轻描淡写,这格局,啧啧。
大部分路人觉得她这句话是在回应楚浔曾经那句“她是我永远的缪斯”。一家颇具影响力的杂志随后发文,盘点楚浔和晏宁的三年,把他们比作千里马和伯乐。晏宁觉得这个比喻不好,她不喜欢马。
当然,还有一小部分人,这批人的成分非常复杂,有她所谓的对家的粉丝,也有她的黑粉,还有单纯日天日地看什么都不顺眼的网友。他们说:“就这?又开始立人设了。”“无语,她哪里配得上影后?金钟奖要完蛋了。”“又在炒作,她和楚浔炒起来没完没了,看都看烦了,有没有点新鲜东西啊?”
晏宁作为一名成熟的艺人,已经能做到把网上的一切言论都当作耳旁风,总之不能往心里去,不然还要不要活了。
她和萧知许站在剧院后门的街边。
萧知许在微博视察一圈后,发现她早就安排好的热搜后面跟着一个红到发紫的“爆”,满意地评价:“这很艺术。”
晏宁没反驳。颁奖典礼上与前男友重逢这件事,听起来确实很艺术。
她搓搓胳膊,忽然想到:“下午怎么了?”
萧知许刷微博的手指一顿,切换到股价页面,将手机递给她。
截止到今天下午四点,广焱影视股价报收14.36,对比开盘价,暴跌38%。
她向下滑,看新闻,也看到了Waterfire的报告和公司发表的声明,显而易见,后者并没什么起到什么作用,股价依旧一泻千里。
“怎么会……”
她眨了眨眼睛,很快想明白了一件更为重要的事情。
半个月前,星华传媒并购广焱的消息传出,沈濯动作迅速,这期间并购推进的相当顺利,不出意外的话,双方很快就会各自达到目的。
广焱和股东拿到钱和注资,而沈濯拿到一家更熟悉内地影视行业运转规则且颇具盛名的公司。
但现在,出意外了。
时间点如此微妙,显然是有备而来。
可晏宁还是想不通。
“我们真的有那么穷吗?”
去年她明明给公司赚了1.2个亿。
“这是关泽该烦心的事情了。”萧知许慢吞吞说,“不管怎么说,庆幸今天是周五吧。”
他们还有两天的时间周旋。如果沈濯并不在意,甚至还能配合他们发表联合声明,那就皆大欢喜了。
白色埃尔法缓缓停在路边,萧知许搭上她的肩:“走了,楚浔准备了庆功宴。”
2. 第 2 章
庆功宴必然是要准备的,甚至是早就准备好的。
云上客,位于二环里的一座四合院,据说以前是清末民国时期某位名人的故居,后来被盘下来,做私房菜,演艺圈很多人都是这里的常客。
又开始下雨。晏宁撑着伞下车,水气扑面而来,门前一豆灯火映着湿漉漉的地面,反出月光似的光辉。
偶然一瞥,街边停着一辆黑色宾利,车牌号很眼熟,晏宁对数字不敏感,一时间没从脑海中翻出在哪见过这串号码,只当是她想多了。
“今晚有些冷。”她和萧知许闲聊。
“降温了。”萧知许说。
沈濯并不适应北京变化无常的气候,他让助理送了件风衣过来,此刻正挽在臂弯里。
“地方不错。”他把外套交给侍应生挂起来,拉开椅子坐下,礼貌性地客套了一句。
关泽给他倒了杯茶,茶汤清亮,是上好的普洱。他提前打听过,沈濯喜欢喝雪印,求人总得把态度拿出来。
他笑道:“菜色也不错,您一会儿可以尝尝。不过是京菜,沈总在美国待了这么多年,不知道还吃不吃得习惯?”
沈濯淡淡说:“没什么吃不吃得惯的。纽约的饭吃的我嘴里都快淡出鸟了。”
听说这位香港船王家的二公子年少时有一大半的时间都待在上海外婆家里,所以普通话相当好,省了关泽很多力气。他哈哈大笑,和他闲扯了一会儿自己在美国留学时的经历,觉得铺垫的差不多了,才状似不经意地提到Waterfire那份报告。
似乎是为了让沈濯相信,关泽说:“晏宁很不错,她一个人去年给公司赚了1.2亿。”
关泽敏锐地发现在听见“晏宁”名字的那一个瞬间,沈濯的眸光暗了暗,眼底呈现出一种掺杂着怀念和怨恨的复杂神色。不过很快就恢复如常,快到让关泽以为只是他的错觉。
沈濯漫不经心地挡回去了,他摆摆手,懒洋洋地说:“今晚我们不谈公事。”
“是,如此良辰,还是不要浪费在俗务上。”关泽笑的脸都酸了,在心里骂他装蒜,还是说,“晏宁和楚导就在隔壁办庆功宴,沈总想过去看看吗?”
沈濯并没拒绝,相反,他认真思考了几秒钟这个提议,才慢悠悠道:“说起来,我们两个还是校友。同学一场,还没来得及恭喜她,是该过去看看。”
关泽愣了一下,他不知道晏宁和沈濯还有这层关系,但他脑子很灵活,立刻说:“没想到你们还是旧相识啊,那是该去看看。”
或许刚刚并不是他多心。关泽起身,做了个请的动作,“沈总,请。”
/
酒过三巡,桌上的人已经倒了大半,晏宁和楚浔勾着肩膀划拳,输了,明目张胆地耍赖,“不想喝了。”
“让萧知许来替你喝,萧萧——”楚浔回头找萧知许,没找到,门忽然开了,看见关泽和沈濯并肩站在那儿。
晏宁闭着眼假寐:“她去卫生间了。”
于是沈濯推开门,看见的就是这幅场景,晏宁和楚浔几乎贴在一起,她的一只手搭在他肩上,另一只手托着下巴,闭着眼,眉心微蹙,脸上浮现出醉酒后的一层薄红,嘴角还粘着一抹奶油,从包间里的一片狼藉来看,他们大概是把庆祝的蛋糕摔着玩了。
沈濯下颌线紧绷,目光扫过晏宁和楚浔贴着的肩膀,回到关泽脸上,用一种让关泽觉得阴阳怪气的语气对他说:“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
但他神色如常,一张俊朗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让关泽拿不准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怎么会!”关泽立刻说。
确实不是时候,关泽也没想到他们喝的这么快,导致现在该醉的都醉了,还没醉的楚大导看起来还不乐意搭理他俩。他一时有点悻悻然,没话说了。
楚浔抽回手,拿纸巾擦了擦,不紧不慢道:“我以为是谁,原来是沈总啊。正是时候,沈总一起来喝点吗?服务员,加两把椅子。”
关泽原本以为沈濯会拒绝,他看起来不像是会喜欢一起喝两杯的人,但他没有,反而很自然地走进去。
晏宁脑子有点发懵,这才喃喃地问:“沈总,哪个沈总?”
“我。”一道清冷的声音传来。
她缓缓睁开眼,被灯光晃了一下,楚浔也在她耳边轻声说“沈濯”,在听到这句话的同时,她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正朝她走来。
一件干净的白衬衫,袖口扣子解开,落拓不羁,灯光落在他肩上,镀上一层柔和的光辉。他掀了下眼皮,看她一眼,侧身接过关泽递来的香槟杯,居高临下地对她说:“恭喜。”
矜贵又吝啬的祝福,唇角还挂着疏懒又不经心的笑。
晏宁仰着头,没反应。
包间内本就没几个人,还有些三三两两结伴去卫生间了,更显冷清,相对于镜头下万众瞩目的颁奖现场,这是更私密的、无法继续装成陌生人的空间。
雨声在她耳边沙沙作响,晏宁第一次意识到,胃是情绪器官。方才喝下的酒在胃里翻滚,好像有一只手伸进去搅弄,痛意顺着背脊往上蹿,连呼吸也被迫滞住。
她最终还是没喝那杯酒,脸色惨白,仓促地捂着口鼻:“抱歉,我去下卫生间。”
晏宁已经很久没喝酒喝到吐了。楚浔难得寻到这个机会,不肯放过她,再好的酒量也抵不过一杯又一杯地喝。
她今晚没吃什么东西,吐过之后,反而舒服了些。
头晕,胃痛,不想回包间面对沈濯,晏宁干脆走到连廊下吹风,已经是深夜了,院子里没什么人,安静得让人可以从尘世中暂时抽身出来,放空一会儿。
雨水被斜风吹入廊下,带着透彻心扉的凉意。
晏宁靠墙站着,忽然很想抽支烟,她摸了摸外套口袋,没带烟盒,也没带打火机,心头莫名升起一阵烦躁。
一阵脚步声踏雨而来,裹挟着熟悉的雪松香,在她身旁停下。
晏宁没看他,只是仰头看屋檐下的雨幕,她眸色淡,流光溢彩,眼中一盏灯笼在风里摇晃。
“你怎么出来了?”
沈濯答非所问:“关泽说你有胃病。”
关泽没多说,他猜是因为节食。晏宁瘦了很多,比他们第一次见面时还要瘦,当年他费尽心机养胖的那点体重,如今全掉回去了。
联想到她苍白的脸色,沈濯在包间里坐不住,总想出来看看她。
晏宁微怔,敛了眸色。
还是刚出道时候的事情了。那时候酒局一场接着一场,从资方开始,到导演制片人,每一个都需要敬酒,常常连饭也吃不上几口就醉了,久而久之落下了胃病。
晏宁颇为不解地侧眸看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说这个。
“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
有种冲动涌上来,似乎想说的不止于此。沈濯叹口气,伸手在她脸侧蹭了蹭,曲起的食指滑到下巴,用了一点力气,抬起她的脸。
这张脸相对于三年前,毫无变化。二十七岁,在她代言的护肤品品牌宣传里,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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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该抗初老的年纪了,然而岁月没在她脸上留下一点痕迹。
她很漂亮,沈濯想,当演员也不算埋没了这张脸。如果她当年没和自己分手,应该会去波士顿读书,现在说不定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当个籍籍无名的小律师,那才真叫埋没人才。
那又是为什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呢?
“你很高兴吧?”晏宁拂开他的手,换了一种肯定的语气,“看见我这样,你应该很高兴。”
“嗯。”沈濯点点头,带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看见你这样,我就放心了。”
岁月真的没在晏宁身上留下一点痕迹吗?
其实不然。
她是演艺圈公认的刀马旦,一手剑花耍的漂亮,拍上一部武打片的时候,受过很多伤,眼角留下了一道一厘米左右的伤口,还有腰伤,听说她现在不能久坐或剧烈运动。
哦……还有胃病。
非科班出身,走到现在,应该吃了不少苦吧?
沈濯心底有阵奇异的快感,像是撕开结痂的旧伤疤,看它再一次流出鲜血,那点痛早已麻木了,只剩下自虐般的快意。
风雨更大了,廊下的灯笼晃的厉害。那是旧式的红灯笼,散发着微弱的荧光,原本应该很衬这一套红墙黑瓦的四合院,却不知怎么,在雨夜里显出一种吊诡感。
晏宁很冷,拢了下外套,将胳膊抱在胸前,企图借此抵御秋夜的寒风骤雨,但她很快就发现了,那股冷意是从自己身体里冒出来的,从五脏六腑里渗出来,暖不热。
是了,沈濯恨她。
她当年甩掉他的时候,那么干脆,像甩掉一件垃圾一样简单,偏偏还是为了钱,高傲骄矜如沈二少,应该很难接受。
晏宁问:“你就是出来跟我说这些的?”
“是你先说的。”
晏宁于是去回想,她头痛得厉害,压根想不出来什么,苦笑着摇摇头,转身走进包间。
沈濯没有回去,关泽也不在。
楚浔盯着她看了几秒:“真醉啦?”
晏宁想了下:“其实还能再喝一点。”
“别了,喝出点什么事,萧知许要去我家门口上吊的。”楚浔摆摆手,叫服务员煮碗面,“吃点东西吧。”
“她只会去吊死你。”
晏宁一边说,一边环视包厢,萧知许不在。她问:“她人呢?”
“跟关泽走了。”
“够不地道的,留我一个人在这儿。”
面端上来,一碗鸡汤面,热腾腾的,做得也很清淡,晏宁吃了两口,胃里顿觉舒服很多。
楚浔斜靠在椅子里,沉默地等她吃完面,才说:“走了,太晚了,回家睡觉。”
已过十二点,降温的雨夜里,人们酣意正盛,一场庆祝,至此已经可以散场了。
走出饭店,送别楚浔后,晏宁抱着手机站在街边,一边给工作室的员工发红包,一边等司机来接。
停在路边的宾利按了声喇叭。
她抬头去看,车窗落下,沈濯偏过头与她对视。
晏宁这才想起来在哪见过车牌上这串数字,是沈濯的生日。
原来刻意忘记的回忆,还是会在不经意间冒出来。
他半边身子隐没在阴影里,脸上没什么表情,沉声说:“上车。”
如此相像的场景令晏宁愣在原地,恍惚间回到初见那夜。
雨水淅淅沥沥,淋湿她的发尾,也淋在她身体里,潮湿,像香港的回南天,已经下了三年之久。
3. 第 3 章
2012年夏末,晏宁从北京去往香港念书,攻读法学硕士学位。
不管怎么说,她的家庭还没有到可以抛掉生活的一切后顾之忧的程度,花高价读一个毕业后显而易见找不到一份丰厚起薪工作的文科专业似乎并不是最佳选择。
学费和部分生活费由母亲负担,并不宽裕,余下的就要自己打工赚,虽然过得可能有些艰难,但是到了香港,离家千里,晏宁视作新开始。
甫一到港,她就找了一份在便利店收银的兼职。
这份工作最大的阻碍是语言,她听不懂粤语。
“#?%&……”
晏宁抬头看一眼面前的人,三四十岁,胡茬泛青,眼皮耷着,穿洗得发黄的汗衫和人字拖。
她试图从一串加密语音中分析出他的意思,可惜还是失败了,没办法,她问:“抱歉,您说什么?”
那人掀起眼皮,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着她,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嗤笑,用蹩脚的普通话问:“大陆人?”
来港不过月余,晏宁已经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这种打量,那是一种本地人的轻微的不耐烦。
她敛起笑意,点下头,示意他付款。
那人没再说什么,付钱走了。
这是便利店的最后一位客人。晏宁无所事事地站在收银台里,眯着眼望对面墙上挂着的表,十点了,是下班的时间。
外面又下起雨,而她又忘记带伞。
听说今年秋天香港的雨比往年多,云雾终日缭绕在维港之上。
她看了眼越来越大的雨势,在等雨停和冒雨回家之间思考一阵,考虑到还是下班的心情更急切,只好咬咬牙把帆布包顶在头上,冲进雨幕里。
路边一辆黑色跑车飞速驶过,溅起的水花尽数落在她身上。
晏宁是好脾气的,连骂都懒得骂,只匆忙垂眸瞥了一眼,在心里琢磨这个天气,衣服不知道还能不能晾干,然后继续步履匆匆地跑向地铁站。
那辆车却在前方路边停下了,等她走过去,短促地摁了声喇叭。
车窗落下,露出一张非常精致漂亮的脸。
俊秀,眉宇间藏不住少年人的张扬意气。
沈濯轻抬眼皮,明明是始作俑者,却气定神闲,打量晏宁片刻,似乎是觉得很有趣,向她展颜一笑:“抱歉,上车吧,我送你一程。”
声音很好听,像清泉潏潏凉,飘散在夜风里。
而且普通话很标准,所以尽管语气里听不出半分抱歉,冲着他这张脸和如此亲切的普通话,晏宁还是决定原谅他。
不过她有些踌躇,朋友告诉她香港有很多年轻富二代,专泡女学生。
“雨下的这么大,你再傻站下去,我就走了。”
晏宁咬着唇边的软肉,一鼓作气地打开车门,坐进副驾驶座的位置。
“去哪?”
她报出一个地址,瞬间就后悔了。
女孩子从小被教育警惕陌生人的搭讪,她深感今晚的做法太没有安全意识。
一路上,晏宁攥着自己早就被淋湿的帆布包,思索他一个开奔驰迈凯伦的富二代应该看不上自己什么。
半路等红灯时,沈濯忽然问她:“内地人吧,来香港读书?”
“我脸上写着内地人三个字吗?”
她没有生气,很真诚,真诚地不解。
怎么呆头呆脑的。
沈濯笑了一会儿。
晏宁发现他很爱笑,眸光衬着繁华夜色顾盼生辉,可是笑意总不达眼底,带着几分漠然。那是一种一切欲.望都被满足后才会呈现出的倦怠。
车子再次启动,他随口问:“哪个学校的?”
晏宁撒了个谎:“C大。”
沈濯没有继续这场对话,一路无言,到她租住的公寓楼下。
晏宁终于松口气,下车道谢,他正噼里啪啦地按手机,闻声抬头朝她笑了笑,体贴道:“以后下雨记得带伞,快上去吧。”
“哦好。”
她转身跑进公寓楼,从反光的玻璃门上看见黑色跑车一闪而过,那刻她以为他们俩就像两条相交的直线,短暂相遇后,各自奔向自己的前程,且永不再相交。
心底却冒出一丝异样的感觉,莫名地想到暗涌里王菲唱“什么我都有预感”。
后来她才知道,命运降临时,人确实是会有预感的。
回家时客厅里横七竖八堆着几个行李箱,一个粉色头发的女生瘫在沙发上,嘴里叼个棒棒糖玩手机,见她回来,笑眯眯地说:“你回来啦?这么晚。客厅有点乱,我明天就收拾。”
这是她室友,今天刚搬进来。
晏宁在学校附近租了个两室一厅的公寓,在网上找了个合租室友,女生,A钱爽快。
“叫我Julia就好。”Julia坐起身从包里翻了两下,扯出一堆缠在一起的数据线和头绳,终于翻到要找的东西,一颗棒棒糖,草莓味的。她递给晏宁,扬起一个玩世不恭的笑,“你看我这头发怎么样,前儿刚染的!”
一直到回京,晏宁都不知道Julia的中文名是什么,只知道她是上海人,家里做生意的,找合租是为安全着想,姓朱,所以取了个英文名叫Julia。
十月份G大百年校庆,又逢新生入学不久,校内活动多得参加不过来,Julia热衷于社交,每天花蝴蝶一样扑在外面,多次邀请晏宁同行,屡遭拒绝,初心不改。
有一天晚上吃完饭,Julia到晏宁房间里问她:“高桌晚宴,去不去啦?”
她说上海话,声音刻意放嗲,酥到骨子里,听得人不忍心拒绝。
可惜晏宁铁石心肠,在桌灯下看书,翻过一页,不紧不慢地说:“不如去图书馆学习。”
“哎呀天天学习都学傻了。”她凑近晏宁,笑得神神秘秘,“这次有重磅嘉宾,你肯定感兴趣!”
“谁啊?”
Julia忽然抽过她手里的书合上,指着封面上作者的名字说:“许万中许教授,怎么样,是不是很心动?有合影留念和要签名的机会哟!”
许万中,香港法学界泰斗级别大佬,没有哪个法学生不期望成为他的学生。
晏宁双眼放光:“去!”
Julia显然受到极大鼓舞,和她讨论起宴会的dresscode:“你要穿哪条晚礼服,我帮你挑吧?”
“晚礼服?”
“对……”Julia的话说了半截,卡住了,她忽然想到晏宁平时的穿搭,脑子里冒出一个超出认知范围的可能性,“你不会没有吧?”
真的没有。
晏宁一脸无辜地拉开衣柜给她看,别说晚礼服了,连一条裙子都找不出来,相同款式不同颜色的T恤衫倒是有一打。
她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批发的。”
Julia无语了:“你到底是不是个女人啊?!唉,穿我的吧,反正咱们俩身材也差不多。”
她跑回自己的卧室,过了一会儿抱着精挑细选的几条礼服回来了,往床上一摊,努努下巴:“喏,试试吧。”
Julia好像玩换装小游戏,对每一条礼服的上身效果进行认真点评后,替晏宁选定了一条黑色长裙,收腰设计勾勒出曼妙曲线,一字肩,带一圈毛绒绒的羽毛。
Julia流里流气地吹口哨,对这圈毛特别满意,一边往她脖子上戴珍珠项链,一边顺手撩拨两下:“好看,多飘逸。”
“可是它不保暖啊。”晏宁问,“真的不会冷吗?”
香港室内的冷气总是足到恨不得冻死人。
Julia说:“冷算什么,风度和温度不能并存!”
高桌晚宴上,Julia似乎认识所有人,晏宁真的不知道她怎么在短短的时间内认识这么多人,而且每一个都是她的“宝贝儿”。
她坐在Julia旁边的位置,看她端着香槟杯迎来送往,和无数人合照,香槟杯摇摇晃晃,流光溢彩。
晚宴还未正式开始,许教授也未现身,她一个人,无聊地开始玩俄罗斯方块。
Julia终于得了空闲,倚着桌子安慰她:“放心,你才是我唯一的宝贝儿,我跟他们都是假玩,我跟你才是真玩。”
晏宁游戏快输了,精力全在手机屏幕上,左耳进右耳出,胡乱地点着头敷衍。
Julia忽然很激动地碰了碰她的胳膊:“你快看那个男生!”
晏宁手一抖,游戏over。她放下手机,顺着Julia示意的方向看过去。
男人五官俊朗,剪裁精良的黑色西装衬得他肩宽腿长,手腕上一块RM若隐若现,在人群中十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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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眼。
是她上次遇见的那个人。
他们居然是校友。
“怎么了?”晏宁调侃她,“你春心萌动了?”
“哎呀,我可高攀不上他。他叫沈濯,是沈诚明的儿子,跟我们一届,也读法律系。沈诚明侬晓得伐?就是那个船王!”Julia一激动,上海话就冒出来了。
在这个拥有世界三大天然良港之一的城市,没人不知道沈诚明的大名,同时他还是他们学校的名誉校长。
他居然是沈诚明的儿子,难怪这样有底气。
沈诚明年纪挺大了,晏宁略带错愕看着Julia。
Julia对这些香港老牌豪门家族的八卦如数家珍,解释道:“小儿子,中年得子,疼得不得了。当年他出生的时候,船王在半岛酒店大摆半月流水席,请全港人去吃。哦——浅水湾我们去过啦?从沙滩上远远能看见的那栋别墅,据说就是船王拍给他的满月礼!啧,这投胎技术……”
晏宁没有印象了,实际上她只去过浅水湾一次,还是被Julia拽去的。当时Julia肯定和她讲过,但是她忘了。
她点点头。
Julia意犹未尽,继续说:“她旁边的女生是霍曼琪呢,据说沈家想和霍家联姻。他们两家本来就算姻亲,霍家的表小姐不是嫁给了沈诚明的表兄?大概是想亲上加亲吧,其实香港这些豪门弯弯绕绕的都能扯上点关系。”
听起来很复杂。
“那他们俩究竟是什么关系?”
Julia眨眨眼,笑的狡黠:“未婚夫妻喽。”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Julia又开始她的社交活动,晏宁托着腮四处乱看,目光越过长桌上的应季鲜花和杯碟,落在沈濯身上。
霍曼琪在他耳畔说了几句话,他偏过头对她一笑。
俊男靓女,般配,养眼。
晏宁收回目光,心想自己那晚果然是小人之心了。
她继续玩俄罗斯方块,过了一会儿,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出现在她视线里,敲了下桌面。她被声音吸引,下意识抬头,对上一双笑意盎然的眼睛。
沈濯扬起唇角,缓缓说:“C大?”
谎言被拆穿,晏宁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宝贝儿,”Julia及时解救了她,“许教授来了,你不是想要签名吗,快去啊。”
许万中一现身,就被学生团团围住了。晏宁忘了尴尬,一心只想着偶像,伸长脖子,目光越过重重人影,想再看清楚些,可惜被路过的一位同学挡严实了。
再不过去,可能连挤都挤不进去了,晏宁从包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书和签字笔,刚要起身。
沈濯问:“想要签名?”
明知故问,晏宁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沈濯说:“许教授从不给人签名。”
大佬总是有些古怪的习惯的,可以理解,晏宁“哦”了一声,略微有些失落,慢吞吞地把书装回包里。
谁知沈濯大发善心地朝她伸出手:“我去吧,书给我。”
晏宁迟疑片刻,以他的身份,和许教授认识也说不定。
“好吧,那就谢谢你了。”
“等着。”沈濯丢下这么句话。
他一走,Julia趴在晏宁耳边雀跃地问:“我靠,你们俩认识?深藏不露啊宝贝儿!”
“不认识,就见过一面。”晏宁怕她误会,忙把那晚发生的事情和她说了。
“哦……”Julia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他人还怪好哩。”
沈濯很快就回来了。
书的扉页,签着非常漂亮的三个字。
“谢谢。”晏宁摸着那个名字,装乖卖巧,搜肠刮肚地想再说点客套话,可惜她不善言辞,没能想出来,又发自肺腑地重复道,“非常感谢。”
一句“谢谢”说了三遍,沈濯听腻了,心想这姑娘可真实在。他漫不经心地摆摆手:“不用客气。能加个联系方式吗?大家都是同学,以后多多关照啊。”
这和传闻中的沈濯很不一样。Julia明明记得朋友都告诉她沈濯这人挺高冷,一般不爱搭理人的。她扶着额角,想来想去,只想到一种可能,于是把手机放在桌下,偷偷和晏宁发消息:“他是想泡你吧?!”
4. 第 4 章
漫长又无声的对峙。
晏宁站在原地,听见心跳敲动在鼓膜上的声音越来越快,这不是一个好的征兆,她深吸一口气,左手握成拳掐进掌心里,借着刺痛,过了大概半分钟才逐渐缓过来,心跳声褪去,一道略显焦急的声音传进耳内。
“你愣什么,晏宁?”
沈濯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车绕过来,扒着她的眼皮检查瞳孔:“你喝傻了?”
“没事。”晏宁后退半步,避开他的手,“可能是喝的有点多。”
沈濯冷笑一声:“以前不是挺能喝的吗,分人是吧?”
晏宁没理会他话语中毫不掩饰的冷嘲热讽,低头看地面,不知道从哪飘来的树叶,还没完全变黄就被这场风吹落了,湿漉漉地粘在路上。
沈濯顿了下,也觉得自己没由来地非要刺她两句很无聊:“上车吧,我送你回去。”
晏宁忙说:“司机一会儿就到了。”
沈濯眸色沉下去,故作轻松地笑:“你不是住颐和园那边吗?我顺路。大晚上的,别麻烦司机了,人家司机容易吗,这么晚还得加班。”
这次没等晏宁回答,他不由分说地把人塞进副驾驶座上,弯腰探进去系好安全带。
等车子启动,晏宁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我住哪?”
沈濯打着方向盘转弯,偏过头看后视镜:“关泽说的。”
“哦。”
关泽怎么什么都说?
晏宁转过头,看着窗外不断倒退的树,心神错乱,想起晚上和楚浔喝酒,他还问自己是不是被影后砸昏了头,怎么脑子都不灵光了,木头似的。
沈濯随口问:“你们演员不是要经常飞来飞去的,住这么远方便吗?”
“还好,楚浔说这边风水好,房子是他帮忙找的。”
娱乐圈讲究这些,晏宁倒是无所谓,只是懒得自己看房子,楚浔在这些方面还算靠谱。
她说完,觉得好笑,他们俩这算什么,多年不见的老友闲话家常吗?这么和谐,这么融洽,小心翼翼地避开敏感话题,谁也不去揭陈年旧疤,一字一句只谈当下,仿佛曾经互相说着“这辈子也不要再见面”的人不是自己,等会儿下了车分别,还能笑着互道一句“再见”。
沈濯咬着后槽牙很低地“哦”了声,语气不明地问:“你们关系还挺好?”
“还行吧。”
晏宁人很温和,对什么都是“还行,一般,都可以”,其实就是不感兴趣,沈濯深知她的脾性,听她这么说,脸色稍霁,猜想他们应该只是普通朋友罢了。
谁知晏宁又补充了句:“挺好的。”
沈濯立刻不好了。
前方红灯,他狠狠踩下刹车。
晏宁被晃了一下,贴在椅背上,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
“走神了。”沈濯说。
“太晚了吧。”晏宁说,“以后这么晚还是叫司机来吧。”
“行。”
然后就无话可说了。
分别三年,对彼此的了解都从新闻上,能谈的话题实在有限,一不小心就踩雷。
沈濯是财经版的常客,晏宁时不时就挂上娱乐头版头条。
但其实他们都很少看新闻,怕忽然看见对方,怕失控,怕回忆汹涌,怕对方过得好,更怕对方过得不好。
晏宁唯一一次正儿八经看到关于沈濯的新闻,大概还是分手后第二年年末,有家颇具盛名的杂志社出了沈濯的深度访谈,这篇专访同时发在微博上,上了热搜,晏宁偶然点进去,才知道他去美国了。
他没有顺理成章地接手家族企业,甚至没有去北美分公司。
他大学是学金融的,硕士念法律,沈家想让他负责家族生意的风投领域,他却跑去纽约和朋友创业了,高新技术产业,他出资金,朋友出技术,公司搞的风生水起,年末在纳斯达克上市,媒体夸他有其父年轻时白手起家的风范,将他视作商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那篇专访上万字,晏宁一口气认真看完了,文章的最后,配了一张图片,是沈濯在纳斯达克敲钟,一身西装硬挺板正,眉眼间少年气褪去,冷峻又迷人。
鬼使神差地,她保存下了那张照片,自欺欺人般把它藏进隐藏相册里。
晏宁忍不住想,公司发展的那么好,为什么回国呢?
星华传媒是船王商业版图中边缘到不能更边缘的一家公司,当年就能拿给小妹玩票练手,如今沈濯何必去做。况且影视行业江河日下,从业者人人高呼影视寒冬即将来临,现在已经不是几年前随便一个剧本都能拉到大笔投资和广告的光景了。
就算想轻松些,又何必选广焱。
她出神地想着,几次想问出口,最终还是作罢。
不管沈濯做什么决定,她都没立场过问。
最后说出口的,还是百转千回的一句:“什么时候回国的?”
“前几个月。”车子驶进晏宁家小区,沈濯问,“哪一栋?”
“直走就行。”
晏宁下车,扶着车门,居然真的温声跟他说了“再见”,沈濯也觉得荒诞,没应声,静静等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才驱车离开。
今晚注定是个不眠夜。
晏宁去冲了个澡,换上家居服躺上床,凌晨一点多,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胸口闷的像是压了一块石头,再这样下去,今晚估计都不用睡了。
半晌,晏宁翻身下床,从床头柜底层的抽屉里找到褪黑素。
一拿到药瓶,过轻的重量就令她产生一股不详的预感,果然,里面空落落的,只有一直没拿出来的一小袋干燥剂静静躺在瓶底。
她不死心,把瓶子翻过来倒了两下,好像能凭空再变出一粒来。
一粒就好,求求了,她今晚非常需要这个。
“啪嗒”,干燥剂掉出来了。
确实一粒都不剩了。
晏宁捡起那包干燥剂扔进旁边的垃圾桶,低眉时瞥见自己同样空落落的手腕,浑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干,枯坐在地上。
不知道从哪一天起,在晏宁的生活中,沈濯留下的痕迹已经很少很少了,三年前她匆忙从香港回京,行李几乎都丢在租住的公寓里,拜托Julia帮她处理,手头和沈濯相关的东西,只剩下那串檀木佛珠。
去年在香港拍摄,闲暇时陪萧知许去中环逛街,在街头偶遇Julia,她留港做律师,也谈了一个香港男友,粤语讲得流利,晏宁口音也被她带歪了,但一开口,竟然一句话也想不起来怎么说。
Julia笑着说谁能想到你当年粤语讲的那么好,怎么也忘了呢。
是啊,怎么也忘了呢。
那些在香港读书的日子,那些耳鬓厮磨的点滴,像是一场遥远虚无又绮丽的梦境。
怎么就,没有了呢。
“啪嗒”,一滴泪落在地面上,很快聚集成一小滩水渍,在暖灰色瓷砖上静静闪着水光。
视线模糊,瓷砖花纹晃出重影。
/
作为从香港到纽约,再从纽约到北京,一直陪在沈濯身边的助理——祁温言敏锐地察觉到沈濯心情不好。
酒店五层有一家威士忌吧,灯光昏暗,他们坐在靠窗的位置,沈濯一言不发,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期间拿出手机看了两眼,脸色更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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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是深夜,晏宁拿到金钟奖影后的热度依旧居高不下,更为人乐道的是她和楚浔的关系。
有粉丝剪辑了过往的采访片段,楚浔公然表示《十年一觉》是以晏宁为灵感而创作的剧本,向来挑剔的导演夸赞她是细腻感性、有天赋的演员,镜头一转,金钟奖现场,晏宁手握奖杯,弯腰扶着话筒,在万人欢呼中,只对一人说感谢,眼角眉梢中流露出发自内心的笑意。
一片彩带落在她的长发里,沈濯的拇指擦过屏幕上的人影。
打开评论,网友纷纷留言:【大导和影后,好般配啊,你们两个能不能原地结婚!】
【回楼上,他们俩结婚不结婚有区别吗,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俩有三百天都腻在一块,别是真背着我们偷偷谈恋爱了吧?】
没劲。
沈濯扔掉手机,仰头喝光一杯威士忌,喉结滚动,酒精的辛辣从食管一路烧进胃里。
他觉得傻逼极了。
他根本不顺路,凌晨跨越小半个北京城送人,得知她连房子都是人家帮忙选的。
“那个,老板……”
祁温言小心翼翼地开口,想跟他说我理解你遇见前女友心情不爽,但你大费周章地回来不就是为了遇见前女友吗,你看对面写字楼的灯都熄了,行行好咱们还是回去洗洗睡吧。
沈濯没听见,忽然叫他:“祁温言。”
祁温言下意识:“怎么了老板?”
“你说她是不是没有心。”
“谁?”
许是深夜脑子不好使,祁温言立刻反应过来,自己多问这一句真是傻透了,除了晏宁还能有谁呢。
沈濯用“你脑子坏掉了”的目光冷冷望向他。
祁温言讪讪地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这个……”
“行了。”沈濯打断他,“别费那个劲给她找借口了。”
祁温言于是沉默。
关于晏宁到底有没有心这件事,祁温言认为自己其实很有发言权。
早在沈濯追求晏宁的时候,祁温言作为旁观者,就在心底问过无数遍这个问题。
问的次数多了,祁温言就知道了,能让人问出这个问题的人,本身就是没有心的。世界上有情种,自然就也有那么一部分人,他们天生不会爱人。
晏宁是后者。
乍和她接触,只会觉得她是个“温和的老好人”,她说话温声细语,从不会当面让人难堪,如果有事情拜托她帮忙,她也很乐意效劳。但时间一长,祁温言就发现,她只是当所有人都是“可有可无的旁人”,像狮子守着领土一样严格守着私密的边界,没有人能走进那片领域,就连沈濯也是。
沈濯走一百步,晏宁就会往后退一步。
祁温言曾经打趣过他们俩,说晏宁就是天生来克沈濯的。
没想到一语成谶,温润如水的女孩子,伤起人来最心狠。
祁温言在心底叹了口气,又去看沈濯,他望着窗外北京的地标性建筑出神,不知在想什么,眼中没有了冷意和嘲讽,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浓到化不开的无力感。
他很少见沈濯这副样子,即便是当年分手时也没有。那时候沈濯把自己关在酒店房间里半个月,再出来时又恢复了往常果敢冷硬的气质,带着他去纽约。
商场上他杀伐果断,祁温言从大学一毕业就跟着他,觉得自己没跟错老板,这样的人,在感情里落了下风,也只能束手就擒。
酒吧的歌单切到陈奕迅。
“谁都只得那双手靠拥抱亦难任你拥有
要拥有必先懂失去怎接受”
“谁能凭爱意要富士山私有”
5. 第 5 章
将近十一点时,手机炸了锅似地响。
羽绒被里伸出一只手,摸索半晌,最后从地上捞起疯狂震动的手机,晏宁闭着眼接通电话,声音中难掩困意:“喂,您好。”
电话那头愣了几秒,一道略含笑意的声音传来:“还没睡醒吗?”
是关泽。
“现在醒了。”晏宁揉了揉酸痛的眼眶,考虑到关泽非必要不联系她,问,“有事吗?”
“当然有,”关泽说,“帮个忙吧。”
他昨晚从萧知许那里知道晏宁和沈濯的关系,震惊之余,立刻明白过来。
沈濯回国,从信息技术到影视行业,跨度不可谓不大,且一接手星华传媒,就着手准备并购事宜,雷厉风行,关泽原本以为他早就瞄准了广焱这个标的,现在才知道,合着他就是奔着晏宁来的。
他沈二少愿意当豪掷千金的情种关泽当然没意见,事到如今,稳住股价才是关键。
关泽是个彻头彻尾的商人,头脑精明,所以有了这通电话。
他们相识三年,利益共同体,说话便直来直往。
“你想让我劝沈濯配合公司发声明?”晏宁坐起身靠在床头,往脑后垫了个枕头,“可能没什么用。”
“怎么会呢。”关泽鼓励她,“说点好话就够了,我把他的微信推给你。”
沈濯很想听她说好话吗?晏宁不确定,她觉得沈濯可能并不想见到自己。
挂掉电话,关泽推来沈濯的微信,头像是一片空白,昵称是个句号。
下一秒,关泽又发来一条消息:你们俩这头像和昵称还是配套的哈。
晏宁揉揉乱糟糟的头发,类似的话不止一个人说过。
某些方面来说,她和沈濯确实挺像的,比如都懒得打理社交账号,怎么方便怎么来。
为了避免被误会,晏宁打开相册给自己挑了张新头像,相册里照片一大堆,大部分都是萧知许让她拍来发微博的,随手挑一张顺眼的,然后把昵称也换成“晏宁”,这才给沈濯发送好友申请。
过了将近一个小时,沈濯才通过,接着一通电话打进来,是陌生号码。
晏宁接通,发现是沈濯。
不用想,又是关泽给他的。
“有事吗?”沈濯问。
“有。”晏宁斟酌着说,“waterfire那份报告……”
沈濯颇为不耐烦地打断她:“关泽让你联系我的吧?”
“嗯。”
“我就知道。”他不冷不热地笑了声,仿佛在笑她无事不登三宝殿,“来找我见面谈吧。”
“不用了吧。其实也没什么……”
沈濯沉声问:“你知道星华并购广焱要花多少钱吗?”
晏宁估算过,那是个天文数字。她不吭声,听见沈濯继续说:“如果你觉得连面谈都没必要的话,那就告诉关泽,我们没什么好谈的。”
谁叫他是金主爸爸呢。晏宁屈服于金钱的力量:“在哪?”
“微信发你。”
晏宁瞥了眼沈濯发来的的地址,独自驱车前往,临走前从镜子里看了眼自己的肿成电灯泡的双眼,无奈只好拿副墨镜戴上。
洛京俱乐部,位于长安街上,会员制,一年光会费就六位数,装修大气磅礴,闪瞎眼的水晶吊灯和花纹繁复的地毯无不彰示着来往客人非富即贵的身份。
经理见到晏宁迎上来,笑容满面:“晏小姐,还是楚导那个包间吗?”
楚浔在这儿常年租一个包间,剧组聚餐打牌总往这跑,也不怪经理这么问,除了和楚浔一起以外,她基本不来这地方。
“不是。”晏宁摇头,找出沈濯发给她的包间号吗,“今天来找沈总。”
作为包间经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知道的八卦不比娱乐圈大狗仔少,但最重要的是嘴要严,不该问的事情绝不过问。他甚至没有片刻停顿,微微颔首:“好的,请随我来。”
沈濯在吃饭,听见脚步声,头也没抬:“进来坐吧。”
似乎笃定除了她以外不会有人打扰。
晏宁刚要在他对面坐下,沈濯皱了下眉,不悦道:“坐那么远,难不成我能吃了你吗?”
晏宁总觉得今天沈濯有些咄咄逼人,大概是心情不好。她深呼吸,换到他身边的位置坐下,刚摘下墨镜放进包里,沈濯又问:“你眼睛怎么了?”
“水肿。”
水肿能肿成这样?
沈濯没再问,换上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孔:“关泽让你跟我谈什么?”
让她说点好话。
晏宁不知道从何说起,但想到关泽昨晚明明和沈濯吃过饭,今早还是打电话让她帮忙,说明昨晚应该没谈妥,她打探他的态度,迂回地问:“waterfire那份报告你看了吗?”
“没有。”沈濯慢条斯理地喝一碗海鲜粥,“字太多,懒得看。”
态度冷淡,让晏宁怀疑他是否真的想做这桩并购案。
她微微无语:“里面有很多混淆视听的内容,你既然想对广焱发出收购要约,前期的尽调已经做过了吧?审计也不是吃干饭的,广焱的财务有没有问题,他们不会发现不了。”
沈濯很赞同似地点点头:“不错。别光顾着说话,一起吃点东西吧。”
他果然不是诚心的吧?
晏宁罕见地带上几分怒气问:“你到底想怎么样?”
把她叫来,又摆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模样,压根不想和她认真沟通。
沈濯喝掉小半碗海鲜粥,放下勺子,靠在宽大的扶手椅看晏宁,脸上流露出饶有兴味的神色。他的语气温柔又平和,像是包容:“那你想让我怎么样,晏宁?”
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晏宁的火气立刻散了。他问的不是关泽想怎么样,而是她想怎么样。
她又想怎么样呢?难道还能借着以往那点情分挟持他让步吗?广焱的股价被做空,他是有利的一方。
况且他们之间还真的有一点情份在吗?
晏宁轻轻摇了下头:“没事,关泽只是想让我来当说客。你有你自己的考量……”
沈濯不爱听晏宁说这种冠冕堂皇的鬼话。
哪怕求求他呢,他又不会拒绝。
“我知道了,先吃饭吧。”
“不用了,我来之前吃过了。”晏宁一刻也不想多待,准备离开,“我先走了,沈总您慢用。”
还没来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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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起身,沈濯叫他:“囡囡。”
这个称呼把晏宁拉回三年前,让她恍惚片刻。
沈濯小时候常住上海,会说一点上海话,知道她勉强算半个上海人以后,经常叫她囡囡打趣她。
这两个字他念的缠绵悱恻,经年不改,和那年他们在加拿大,盘腿坐在窗前相互依偎着看雪时一模一样。
壁炉里木柴噼里啪啦地燃烧,阳光被积雪反射,亮的晃眼。
那时他们有没有许下一生的承诺来着?
晏宁已经忘了。
人生百年,那么长,谁能说得准。
她的动作一顿,阳光从窗外倾泻而下,为她蒙上一层柔和的光辉,她半垂着睫毛,眼底情绪晦暗不明,过了一会儿整理好情绪,抬头问:“沈总还有事吗?”
喉咙发紧。
沈濯用筷子轻轻点了一下碗沿:“吃一点东西再走,就算看不上我,也没必要把我当成什么洪水猛兽避之不及吧?”
他不信她吃过了。
分别三年,对彼此的了解一如既往。晏宁用餐的时间很规律,一般不会有变化,况且她踏入包间后的每一个动作都落入了沈濯眼里,轻轻用手背压一下腹部,她饿的时候才会这样做。
晏宁不擅长再三推阻:“……好。”
洛京俱乐部的客人来自天南海北,厨子自然也是各菜系名厨,这桌却不是沈濯惯吃的粤菜或西餐,而是淮扬菜。
晏宁盛一碗汤,端着碗的左手露出一截细细的手腕,犹如一块晶莹剔透的白玉。
没了佛珠,手腕上空落落的。
沈濯的视线在上面停留片刻,晏宁自然也注意到了,缩回手,专心喝汤,没有问佛珠的下落。
原本就是他的东西,也算物归原主。
洛京的淮扬菜做的地道,是晏宁喜欢的口味,一道黄鱼烧年糕,她专挑年糕吃,一时间谁也没说话,只有碗筷碰撞发出的十分轻微的声音。
沈濯吃东西一直很少,吃了一小会儿放下筷子,斜坐在椅子里,歪着身子看她,漫不经心地开口:“你平时吃饭吗,怎么瘦成这样?”
沈濯的舌尖扫过牙齿,明明是关心的话,怎么到他嘴里就变味了?
晏宁也不在乎,淡淡说:“拍上部戏的时候减重了,上镜显胖,楚导要求比较严格。”
楚浔,又是楚浔,她现在说话怎么就离不开楚浔呢。
沈濯面色不豫地点点头,立刻又联想到网上关于他们俩关系过分亲密的传言。
“我吃好了。”晏宁放下筷子,这次没急着走,虽然不知道沈濯为什么偏要拘她吃这顿饭,但是她不想再被叫住一次,干脆有什么话就等他一次性说完好了。
沈濯接过服务生递来的热毛巾擦手:“你看,咱们俩也能好好坐下吃一顿饭,没必要避着我不是?再说等并购结束,我会上任广焱的执行总裁,咱们俩还有得接触呢,公事公办,正常来往就行。”
晏宁没应声,沈濯心中的不快持续放大,填满整个胸腔。他说话带刺:“还是说你担心我对你旧情复燃?”
他像说了个笑话,挑眉笑着,语气缓慢又笃定:“放心,我还不至于被甩过一次都不长记性。”
6. 第 6 章
昨天下了很久的雨,今天却是个晴朗的好天气。
包间内开几扇大窗户,采光很好,亮堂,望出去,影影绰绰能看见藏在一片葱茏绿意里的故宫,金黄色釉琉璃瓦在阳光下泛着熠熠光辉。远处,天空是很纯正很通透的蓝,万里无云。
晏宁一怔,逃避似的,扭头看向窗外,忽然想起她在香港时,印象最深刻的也是天空。
由于空气中含水量高,香港的云有时很低很低,从太平山顶往下看,云层压在维港之上,似乎伸手可触。
那年沈濯陪她乘太平山缆车,大少爷纡尊降贵地挤在一众游客里,搞不懂这有什么意思。晏宁只笑,两旁绿树成荫,向前是连绵不绝的千幢摩天大厦,光浪穿过低矮的云层和车顶的透明玻璃落下,晒的人暖洋洋的。
沈濯在她耳畔问:“囡囡,你是不是会下蛊?”
“什么?”
人声鼎沸中,他说:“不然我怎么那么喜欢你呢。”
沈濯的声音低沉又磁性,说情话时很好听,但这张嘴也不止会说情话,那年他们分手,圣诞夜的人造雪以假乱真,让人生出一种原本能共白头的错觉,零点过后,人群四散,灯火阑珊,沈濯站着暗处,望着晏宁转身毫不犹豫离去的身影,也说过:“晏宁,有种你他妈永远也别回头。”
北京与香港相距两千多公里,连气候都那么不同,让她以为那段记忆也早已被忘却。
回忆汹涌而来,一浪叠着一浪,化作一口无形的烟雾,堵在肺里。
“是。”晏宁不知道自己怎么笑出来的,“好马不吃回头草嘛。沈总年轻有为,没必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其实话一出口,沈濯就后悔了。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非要和她置这口气。可说都说了,总不能收回来,晏宁又说这样的话……
沈濯去看她的神色,淡然的样子。
他嘴唇动了动,想挽回:“我……”
晏宁认为他们起码就这件事达成了共识,打断他:“我先走了。”
沈濯问她:“你怎么来的?”
“开车。”
他没话说了:“路上小心。”
两人并肩去地下停车场,电梯门开,相互友好地道别,彼此脸上都挂着假笑,好像只是不熟悉又必须保持友好关系的普通同事那样。
晏宁取了车,驶向出口,一辆大众在她面前缓缓滑过,车窗半落,露出沈濯精致的侧脸,他单手打方向盘,衬衫袖口不羁地挽起一道,领口的扣子也解开了,看见她时朝她微微一点头,将车开到她前面。
晏宁的视线落在车标上。
沈濯年轻时酷爱各种奇形怪状的跑车,这几年就算转了性,自己当老板,要成熟稳重,也不至于低调到开大众吧?
再定睛一看。
辉腾。
好吧。
驶出停车场,两辆车朝着相反的方向走。
回到家以后,晏宁一头栽到床上,继续睡觉。等一觉醒来,天都快黑了,打开手机,一通未接来电也没有,私人微信上也干干净净,她感到很愉快,关泽没有来电打扰她,相识多年,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她起身拉开窗帘,靠着卧室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微微愣神。
天空呈现出迷人的深蓝色,飞絮一样灰蒙蒙的云飘着,天色将暗,整栋房子没有开灯,像是随时准备隐没在即将到来的黑夜中。
据说日落后月出前这一短暂的时刻,被称为蓝调时刻。
静的让人耳鸣。
晏宁自认为属于享受孤独的那类人。她二十七岁了,不算痴长,明白孤独才是人生常态,人总要学会和自己相处,但是不知怎么,日落时分,孤零零一个人,她难得在这一刻尝出一丝落寞的味道。
又很没出息地想到沈濯。
后来怎么样来着?
Julia是情场老手,坚定地认为沈濯想泡她。
晏宁不信,说:“他不是有未婚妻?”
“又没正式订婚。”
“我们只见过一面。”
Julia摇摇头:“你不了解男人。我说你该不会都没谈过恋爱吧?”
晏宁说:“我哪有时间谈恋爱。”
课业压力重,晏宁每天学校便利店公寓三点一线地跑,除了兼职就是赶due,日子过得非常枯燥。
Julia暗自诧异过,她们房子的租金也不便宜,晏宁看起来也不像是穷苦家庭长大的孩子,怎么还需要天天打工?
不过她没问出口。
香港秋天气候很好,凉爽,晏宁闲着没事就喜欢爬上太平山吹风,逐渐适应了待在香港的生活。
十月过后的某一天,沈濯不知为什么,让Julia喊她出来打麻将。
自从上次高桌晚宴后,两人很快就熟络起来。
晏宁不解:“叫我干什么?”
Julia说:“因为你会打呀,你说过的!”
“你们还缺会打麻将的人吗?”
“缺,三缺一!”Julia爬上床去晃她的胳膊,“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他让我喊你一起,还说如果你不去那让我也别去了。我还没见过太平山豪宅长什么样呢,你陪我嘛!而且他上次帮你要许教授的签名,你不是还想谢谢他,带个礼物去就好了。”
“好吧。带什么好?”
“一点小东西就好,也不用太贵。”
Julia本想说车载香水一类的小东西,贵不到哪里去,也不至于拿不出手,然而晏宁就没挑礼物的脑子,她想了下,问:“书怎么样?”
可是沈濯连学都不来上!
Julia欲言又止,嘴唇动了动,最终没说什么。
晏宁带去的是一本法学生必读书之洞穴奇案,英文原版。
沈濯接到这份谢礼的时候表情非常精彩,甚至不冷不热地轻笑了几声。晏宁从他的反应中猜测他大概在想“怎么有这么不会送礼的人”。
不过他还是让阿姨把这本书放到书柜上了,并且礼貌表示:“谢谢,拿来装饰书柜很合适。上楼吧。”
晏宁低声和Julia讨论:“他是不是不喜欢这本书?”
Julia说:“有没有可能他哪本书都不喜欢?安啦,心意到了就行。”
二楼有一间麻将室,里面零散地摆着几张麻将桌,室内面积和晏宁租的两室一厅差不多大,配有水吧和调酒师,外面还有无边泳池。
一推开门,十几双眼睛齐刷刷望过来。
晏宁叹口气,偏过头问Julia:“这就是你说的三缺一?”
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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濯听见了,指着靠近露台的一张桌子,桌边只坐了一个人,然后他又指了下他们仨:“三缺一。”
晏宁点点头,表示理解。
桌边坐着的那个男人叫周聿安,是沈濯的发小,两人从小一起长大的,讲起话来无所顾忌。周聿安双手抱胸笑眯眯地问沈濯:“哪里找来的靓女?两位。沈生,玩的挺花啊……”
沈濯坐在麻将桌前,连眼皮都不掀:“同学。”
周聿安在噼里啪啦的洗牌声中翻了个白眼:“就你?开学两个多月,你去上过几节课?”
他们俩的普通话都很标准,这点令晏宁感到愉快,以至于那句不算太礼貌的打趣带来的不快也消散了。她不擅长融入有陌生人在场的社交场合,因此常常沉默,都是Julia负责活跃气氛。
打到第二把,沈濯出去接电话,随便指了个人来陪他们打,回来时晏宁快自摸了,他一只手搭在椅背上,支着身子看她的牌,眸色慵懒随性:“我帮你摸?”
离得很近,温热的呼吸扑到晏宁皮肤上。她轻点了下头:“好。”
他伸出手去摸下一张牌,倒是很随意,不在乎的姿态,拿过来一看,胡了,清一色碰碰胡,就顺手把牌推了。
周聿安瘫在椅子里大叫:“扑街,老沈你今晚手气这么好?!”
“她牌做的好。”沈濯不理会他,潮湿的夜风从露台往里吹,微凉,他在晏宁耳边问,“冷吗?让芳姐给你拿件衣服。”
牌打到很晚,沈濯让司机送她们俩回去,沿白加道向下,晏宁回头看了眼,山上雾很浓,白色别墅静静伫立其中,幽幽闪着暖黄色的光。
Julia悄悄贴在她耳边说:“我觉得沈濯他就是想泡你,你看他今晚那样。”
晏宁说:“我觉得你们俩挺像的。”
“什么?”Julia惊喜又夸张地捂着胸口,“我和顶级富二代有什么共同点?”
晏宁想了下:“都身经百战。”
无可辩驳。Julia泄了气:“我还以为你要夸我呢。他好像是有挺多……哎,我也不清楚,但是想那么多干嘛,玩嘛,你看他又帅又多金,和他谈你又不亏!”
晏宁摇摇头:“还是算了,我以后还说躲着他点吧。”
他们俩看起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四年前在香港的事情久远的像上辈子,这几年发生了太多变化,人生骤然脱轨,走上一条从未设想过的道路,名利场里浮沉,让她养成了只向前看而从不回头的习惯,所以每次想起以前的事情的时候,她自己都要吃惊一下。
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原来我从没忘记。
有一个奇怪的念头从心底冒出来。
如果预先看过剧本,知道她和沈濯最终注定会以分离告终,那么自己是否还愿意经历这一遭。
甚至无需思考,脑海中就自动冒出个声音说愿意。
/
晏宁最近没工作,在家休息,悠闲地躺过一个周末,周一早上九点半,她准时打开电脑看股价,准备看看自己的资产会不会继续缩水。
谁知股价开盘拉升。
她向下滑动鼠标,看资讯。
半个小时前,星华传媒发布一则声明——此前已完成对广焱影视财务方面的尽职调查,未发现异常情况。
7. 第 7 章
不出意外,沈濯接到了他哥沈澈打来的电话。
“什么事?”
沈澈是做空广焱影视的主力之一,不满于沈濯对广焱的配合,阴阳怪气道:“没事,慰问你一下。工作做得不错啊,赔本生意都乐意做。”
“没赚到钱不要跑来怪我吧。”沈濯支着额角揉了下太阳穴,“收购价格我心里有数,不至于赔本。广焱除了今年上半年因为管理者决策失误导致的亏损外,财务表现一直很亮眼,况且……”
他顿了顿,继续说:“虽然有晏宁这个新晋影后在,但广焱并不过分依赖艺人经纪收入,去年投资的几部电影票房都超过了十亿,净利润增长37%,我们的交易员一致认为目前股价处于低估阶段,还有至少60%的增长空间。”
沈澈很佩服沈濯在美国待了几年后居然也修炼出了他们华尔街睁眼说瞎话的那套本事:“能问你个问题吗?”
沈濯靠在椅子里,成竹在胸:“问吧。”
“为什么一定要是广焱,你不会不知道他们上半年亏了多少钱吧,还是说你沈二少就是想做慈善帮他们填这个窟窿?”
“……”
沈濯沉默几秒,决定倒打一耙:“广焱是行业龙头,你怎么这么短视?”
沈澈好整以暇地问:“是我短视还是你眼里只有晏宁?”
“……怎么可能,我有我自己的理由和节奏,你别管。”
“哦,付出这么多,人家知道么?”
沈濯冷不丁忽然问:“我嫂子不跟你闹离婚了?”
这下轮到沈澈沉默了。
一提起这事他就头疼。
他结婚近十年,虽是家族联姻,但与妻子贺羡棠也可以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婚后他自认为尽起了一个丈夫的责任,不知道为何,一段婚姻还是走到了尽头。
沈澈不悦,沉声说:“总比你连婚都没结过要强。”
“你跟我逞口舌之快干什么。”沈濯说,“有这个时间不如想想怎么哄老婆。”
沈澈刚想回怼,沈濯已经“啪”地一下把电话挂了。
心想挂的这么这么干净利索,戳到他心窝子了吧?
敲门声响起,不长不短的两下,应该是秘书。沈澈把手机反扣在桌面上,整理下领带:“进。”
“沈总,陈总打电话来约您周日去高尔夫球会打球。”
沈澈皱眉:“哪个陈总?”
“UG的陈立川陈总。”
两家刚签署了战略合作协议,沈澈说:“可以,我知道了。”
周日是不是还有什么事?
但他一时想不起来。
秘书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不知该不该提醒他。
沈澈看他一眼,他不喜欢手下人吞吞吐吐的,言简意赅:“说。”
“夫人周五下午返回香港,周日是……您和夫人的结婚纪念日。”
早在一个月前秘书就把这件待办事项记入备忘录,精心挑选好礼物并且交给沈澈过目,一对情侣腕表,简约干练,表壳背面刻着二人的英文名,周天一早就会交到贺羡棠手中。
如果需要用一句话来形容沈澈和贺羡棠的夫妻关系,秘书觉得,文雅点说应该是“至高至名日月,至亲至疏夫妻”,简单点说就是——俩人不熟。
结婚数年,沈澈一心扑在工作上,贺羡棠是位钢琴家,大多数时间都在各地演出,两人的时间很难协调都一起,一年到头会同时在那栋婚房里过夜的日子屈指可数,所有的纪念日都记在秘书的备忘录里,礼物也都是由秘书一手操办和赠送的。
秘书默默地想,怪不得要离婚。
显然沈澈并未觉得这样的相处模式有任何不妥。
家族联姻,有一些感情基础,保持对婚姻的忠诚和责任感,对外扮演好一对模范夫妻就可以了。
他以为贺羡棠也一样。
“既然如此……”沈澈仰在老板椅里想了一会儿,“那就推掉吧。”
/
十一月,影视圈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星华传媒迅速完成对广焱影视的收购案,入主广焱,打响进军内地影视业第一枪,二是签约仪式前一周,楚浔高调宣布辞去广焱影视艺术总监一职。
这事蛮轰动的,还上了几个热搜。毕竟谁都知道,在过去的几年里,楚浔这个名字几乎可以和广焱影视划等号,他当年受关泽的邀请从好莱坞归国拍电影,出任广焱艺术总监一职,多年来他和广焱共进退,是广焱的一张底牌。
网友纷纷评论,合着他不是和广焱共进退,而是和关泽共进退。
签约仪式是找大师算好的日子,精确到几时几分,安排在酒店会议厅。这种场合不需要怎么应酬,只需要安心坐着当吉祥物,最后一起拍几张好看的照片就行。
晏宁作为股东之一出席,和萧知许打趣关泽:“他都要退休了,怎么还这么迷信?”
萧知许冷哼一声:“惯性,在这种事情上花的钱多了,不花一点他心里就不舒坦。我跟你说,我老早就觉得那大师是个骗子,过年那会儿,大师说他流年不利,要请一张平安符,你猜多少钱?”
“多少钱?”
“八万八!”萧知许怒气冲冲,“他怎么不去银行抢啊?!”
“他请了吗?”
萧知许更生气了:“还请了两张!你说他是不是脑子有病!”
晏宁咯咯地笑,笑完了一回头,发现祁温言坐在她身后,一张俊脸绷得很紧,她正欲打个招呼,祁温言抢先一步道:“晏宁老师,下午好。”
“下午好。”
祁温言冷冷一点头,把目光移向别处。
晏宁讪笑,转回头专心听台上主持人cue流程。
她对祁温言的印象还停留在三年前,刚大学毕业就散发着浓郁社畜气息的天选打工人,给沈濯当助理,但沈濯也没什么正经事,只是在集团里挂职,不上班,所以天天带着他玩。
祁温言挺有能力的,刚毕业的学生,成天想着大展拳脚做出一番事业,不甘心这样虚度光阴,最开始时还动过辞职的念头,不过很快就被同化了。
他们两个人的关系更像朋友,而非上下属。
所以祁温言对她这个态度,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萧知许几不可闻地低声问:“那是谁?”
“沈濯的助理,叫祁温言。”
萧知许用专业经纪人的眼光评价:“长得倒是不错,白白净净的。你说他助理愿意转行吗?”
晏宁笑了一下,想起来当时沈濯挑助理,第一条要求就是长得顺眼,又因为怕她不放心,不敢招女助理,还被她骂过。
她说:“我估计沈濯给他开的薪水比当小明星要高。”
萧知许很可惜地叹口气,忽而想到沈濯和晏宁的事情。她以前一直觉得这是她的隐私,所以没有细问。但现在沈濯成了顶头上司,以后免不了朝夕相处,她忍不住,也想心里有点谱,于是问道:“话说你和沈濯当初……为什么分手啊?”
晏宁坦坦荡荡:“为了钱,你也知道我那时候有多缺钱。不过你放心,我俩不可能复合。”
哪有那么多刻骨铭心的爱恨,又哪有那么多身不由己,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选择。
鸦羽般乌黑的睫毛抖了两下,将情绪深埋进眼底,她补充道:“我也不是爱吃回头草的人。”
萧知许长舒了口气:“那就好。”
晏宁笑着去蹭她肩膀:“你就盼着我单身一辈子是吧?”
萧知许用食指去戳她额头:“事业上升期,别给我想着谈恋爱!”
晏宁边点头边应道:“好好好。”
萧知许又说:“上次关泽拜托你去他那当说客,你别放在心上,他这人就这样,浸淫商场久了,唯利是图。”
“没事,也没帮上什么忙。后面关泽又和他谈过吧?”
萧知许却摇头:“没有,关泽说你和他吃完饭他就答应了。”
晏宁微怔。
沈濯那天的话又回响在她脑海中。
她干巴巴地找借口:“可能……可能他人好。”
萧知许尬笑几声。
他人确实好,朋友间也有求必应。
晏宁想,他可能就是不想这么一直和她僵下去,如他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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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正常相处就行,没必要弄得跟旧情人见面一样,任谁都看出端倪。
不就是前任么,现代人谁还没几个前任了。
前任也没必要老死不相往来。
三年来她一直回避这个问题,如今选择就摊在她面前,她避无可避,终于想清楚,忽觉得疲惫,心底空落落,像午觉睡到傍晚,夕阳余晖洒进房间,把墙壁照成温柔的橘色,天地间静悄悄的,是剧终人散的寂寥,无由来的就会心悸。
散场后萧知许喊她去打牌,她喊累,推掉了,回家休息。
上升期艺人很难有一整段的休假时间,不拍戏的时候,也有各种综艺、路演和代言活动把档期填满,一年有一大半的日子都在飞机上,只是最近萧知许有意让她休息,也想谨慎地挑选剧本,所以把能推的活动都推了,硬生生凑出来一个多月的假期。
有剧本递给萧知许,她挑过一轮,再把觉得还不错的发给晏宁,晏宁就窝在家调整作息,有剧本就看,没有就读读书打发时间,社交活动趋向于零。
直到楚浔终于忍不住,冲去她家把她拎出来吃饭。
阴天,适合吃铜锅涮肉,晏宁这才懒洋洋地和他出门。
楚浔一边涮羊肉一边翻白眼:“再不出来逛逛你都要发霉了吧?”
“不会啊,你还不知道我么。”
楚浔就没见过比晏宁还能宅的人,握着筷子的右手朝她比大拇指:“你牛。你们家萧萧倒是天天social,听说递给她的剧本都快把她淹了,挑到合适的了吗?”
“没,不过也不着急。”晏宁说,“你呢,接下来打算休息?”
楚浔点点头:“辞职了不休息干什么。”
楚浔离职的事在网上火了一阵,最近没多少人提了,但业内依旧议论纷纷,讲他对新东家不满。
晏宁和他提起这个传闻,说:“我觉得不像空穴来风,你看起来挺不喜欢他的。”
他们俩其实只在云上客打过一次照面,晏宁想起来当晚楚浔的神色,看上去不太待见沈濯。
楚浔挑一筷子羊肉吃:“没眼缘。”
他是那种又礼貌又刻薄的人,致力于如何优雅地骂遍所有人,十分优雅克制地翻个白眼说:“姓沈的看起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话说回来,前男友变老板的感受如何?”
“还行。”晏宁摸摸鼻尖,问他,“你用你前任拍戏的时候会尴尬吗?”
楚浔很真诚地说:“当然不会啊。我前任那么多,哪里尴尬的过来?但你就他一个前男友吧?”
“我……”晏宁有点不好意思说沈濯甚至是她二十七年人生里唯一一个前男友。
“啧,眼光不怎么样啊。”
晏宁说:“当时年轻。但他做老板还是挺合格的。”
只看祁温言死心塌地地跟着他就知道了。
楚浔狐疑地睨她一眼:“你怎么总替他说话?”
“有吗?”晏宁连忙转移话题,和他讲起关泽出国的事情。
他套了现,功成身退,说要提前享受退休生活,去冰岛旅居了。前几天她和萧知许去机场送他,她琢磨着他可能有点失落,但萧知许让他别矫情,套现十位数,还不够吗。
星华没有空降别人来,沈濯带了自己的团队,亲自坐镇,甫一进公司,大刀阔斧地改革,有批人被辞退,有批人被提拔,有正在进行的项目暂停,又投了几个新项目。
晏宁的工作室是独立的,由萧知许全权负责,倒是没受影响。
铜锅升腾起袅袅白雾,温热。
晏宁忽然有点感慨。
她刚进广焱的时候,广焱乘影视行业的东风,发展的特别快,次年年底,赴港交所上市敲钟,晏宁作为艺人代表上台发言,愿携手共创未来,一番话慷锵有力,如今不过两三年光景,大家就各奔东西了。
“别想那么多,”楚浔开了两瓶啤酒,冰镇的,丝丝冒着凉气,递给她一瓶,劝她,“人嘛,享受当下。”
晏宁点头,从小碟子里挑挑拣拣,挑出一枚大小正合适的糖蒜:“那我想吃这个。”
楚浔指指门口:“滚。”
8. 第 8 章
吃完饭,晏宁送楚浔回酒店,楚大导开车没章法,驾照分扣光了,全靠她当司机。
从胡同里开出来,一辆面包车尾随其后,一路跟到酒店门口。
晏宁看着后视镜嗤笑:“这群狗仔……咱们俩有什么好拍的。”
“大热cp,你不知道吗?”
“咱俩?”
他们倒是经常闹绯闻,一次两次还好,时间长了没人当真,连粉丝也不在意。
“还有超话呢,”楚浔摆弄着手机,“叫什么踏雪寻宁。”
他有一阵觉得这些粉丝特别有意思,专门开了个小号加入他们,因为时不时爆两个无关紧要的料,被当成业内人追捧,混成了超话大咖,粉丝量相当可观。
晏宁也好奇他们俩居然还有传说中的cp粉,说:“我回去也看看。”
送楚浔到酒店,她怕狗仔乱写,没跟着进去,把车停在路边临时车位上,落下车窗和紧跟其后的面包车打了个手势,那边探出个脑袋,是个年轻小伙,寸头,单眼皮。
这狗仔常年跟她,她都眼熟了。
晏宁笑了,跟他们说:“别拍了,没什么新闻,早点下班吧。”
小伙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等她一脚油门并入车流,那辆面包车还是跟上来了。
回家后狗仔拍的照片已经发到网上了,新鲜出炉,热乎的。
晏宁出道三年,不长不短,事业如鱼得水,感情生活却像一张白纸,干干净净,平时除了楚浔之外没别的绯闻对象。
这行里拍个戏擦出点爱情的火花什么的太常见了,艺人们对外都说自己是单身,实则三个月换一次对象都算长情,狗仔不死心,跟了她三年,发现她还真就……寡得没边了。
鉴于老板有单身一辈子的倾向,工作室也就可以犯懒,逢年过节打点一下和传统媒体的关系,至于狗仔爆料,一概不理。
以前还有狗仔来要封口费,被萧知许轻飘飘一句“没钱”打发了,如今狗仔届都知道她抠,拍到什么就干脆直接发出去赚热度。
#晏宁楚浔涮羊肉#的热搜正挂着,这些狗仔赚的不少,却舍不得更新一下设备,像素堪比老年机,那两个模糊的人影如果不是被放大标出来,说是鬼都有人信。
评论里还算正常。
【他俩一年吃八百顿饭,这也能上热搜?】
【就这?狗仔闲着没事找个电子厂上班吧】
【白眼白眼白眼】
晏宁心想看起来也没有cp粉啊。
结果刚往下一划,一个ID叫【踏雪寻宁szd】的网友评论:“啊啊啊啊啊啊踏雪寻宁原地结婚,民政局我去搬!”
晏宁哭笑不得,三条黑线从额头缓缓滑落,她笑了一会儿,顺着这位网友的主页找到了楚浔说的那个超话,发现里面完全是不一样的画风,一排“啊啊啊啊啊啊”,夹杂着几张同框照片,一溜儿划过去,连眼睛都觉得吵。
还有粉丝说上次金钟奖没看见楚浔出席,以为他们俩be了,还好还好又一起吃饭了!
晏宁想,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楚浔没去是因为他国际奖项拿到手软,看不上金钟奖。粉丝挺会给自己找乐子的,大多数是正常的接触,一旦有了他们俩已经在一起这个前提,就都蒙上一层粉色滤镜。
晏宁没在意,放下手机找水喝去了。她以前为了配合宣传炒过cp,其实谁心里都门清儿,粉丝也不过图个乐呵罢了。
家里没热水了,晏宁懒得烧,去冰箱里找冰水喝,喝完水找部电影看,天气渐凉,她盘腿坐在地毯上,裹了条小羊毛毯,没一会儿觉得头晕,又躺了一会儿,恶心感不减,居然有生病的苗头。
她身体不太好,时不时就要感冒,早已习惯了。
药在楼上书房里,晏宁懒得去拿,自己哄了自己好一会儿,刚要起身,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她犹豫一下,接了。
对面是一道沉稳的男声:“晏宁老师您好,我是祁温言,受沈总所托,提醒您今晚参加聚餐,地址已经发给您的经纪人了,请问需要派车去接您吗?”
晏宁记得这事儿,沈濯把公司里该处理的人和事都处理的差不多了,先兵后礼,今晚组了个局,请各位高层吃饭,她也在受邀之列。
但她记得她让萧知许推掉了。
她身体不舒服,头晕沉沉的,说话就直接:“不好意思,今晚我没空。”
祁温言很会踢皮球,彬彬有礼道:“这样的话,麻烦您亲自和沈总打个招呼。”
晏宁深吸一口气,叫他:“祁助。”
“您吩咐。”
“派车来接我吧,我的地址你老板知道。”
“好,您稍等,司机六点钟准时到达。”
祁温言挂了电话,沈濯也从微博页面里退出来,修长手指有节奏地敲着膝盖。
祁温言用一种“老板您这又是何必呢”的目光看着他。
片刻后沈濯问他:“铜锅涮肉好吃吗?”
这个问题只有一个答案,祁温言立刻摇头:“不好吃,一点也不好吃。”
/
路上堵车,晏宁到的最晚。
推开门,扫了一眼,大圆桌,萧知许没来,除此之外有几个生面孔,但大多数还是老熟人,公司里的高层,有几个和她关系不错,循声望来,热切地招呼她入席。
只剩沈濯旁边一个空位,她只好坐过去。
晏宁平时懒得收拾自己,没化妆,衣服还是中午和楚浔吃饭时那身,看不出牌子的毛衣开衫配牛仔裤,地铁里扎堆的搭配,换个人穿就特普通,偏偏她长得好看,往身上套个麻袋都好看,包厢里冷光一照,白的发光。
沈濯打量她两眼,忽然怪声怪气地说:“衣服都懒得换吗?”
晏宁一愣,听出他语气中的不满,抬眼望去,大家也有些是很休闲的打扮,并非郑重到人人西装礼服。
只是吃顿便饭,难道还要穿高定?
她问:“你心情不好吗?”
晏宁声音清润,一把好嗓子,乍一听容易让人以为是关心。但沈濯太了解她,她不耐烦时很明显,所以这句话的话外音应该是——“你在找茬吗?”
沈濯冷哼一声,没说话。
晏宁满脸写着“这人好奇怪”,也没再理他。
能在这张桌上坐着的,早就修成了一颗八面玲珑的狐狸心,处事圆滑,话题挑的恰到好处,连奉承也自然顺耳,气氛很快热络祥和起来,没有人的话掉在地上。
沈濯从小就很擅长应付这种场合,他会说漂亮话,总是风度翩翩,只不过通常他都是被捧着的那个,今晚晏宁坐在他旁边,他更没什么往来交际的兴致,偶尔不冷不热十分矜贵地答两句话,算是给一点薄面,余光总是扫过晏宁。
她一直没说话,此刻正专心喝一碗甜汤。
商务部赵经理绕过半张桌子过来敬酒,沈濯敷衍地沾个唇,打发过去,看见他又去找晏宁。
他以前没少在晏宁这儿碰软钉子,现在看别人往上撞,觉得特有意思,就没出声。
晏宁对人很冷淡,在人人修炼成精的娱乐圈显得过分不合群,早年不乏有人诟病她不懂事,只是后面越来越火,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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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也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粉丝的夸赞。
世俗意义上获得成功的人是有特权的,不懂事和有个性的界限如此分明,晏宁深知这一点,于是越发放纵自己的疏懒,对于赵经理给自己面前的酒杯倒满酒这事,她只当没看见,仍然自顾自喝她的汤。
赵经理捧着酒杯笑道:“晏宁老师,您最近春风得意,拿了影后,广焱上下与有荣焉,我代表商务部敬您一杯,您可一定赏脸。”
赵经理人不坏,只不过他们做商务的都喜欢搞酒桌文化,这杯酒若是喝下去了,他就有源源不断的借口让她继续喝。
晏宁刚入行的时候见识过,也被灌醉过,如今长了心眼,放下勺子,很真诚地笑笑:“真不行,有点感冒,来之前吃了片头孢。”
沈濯忍不住勾下唇角,有人敬酒,他看也不看地推回去,只饶有兴味地看着晏宁。
理由还挺多。
她以前可不会这一套,跟祁温言他们喝酒,仗着酒量好硬喝。
赵经理没想到她为了躲酒能找出这种理由,忒损。
他憋了半天,干巴巴地笑了两声:“怎么感冒了?最近降温,是要注意一点。”
“对呀,”晏宁端起茶杯,“我本来也不怎么能喝,就不扫您的兴。这样吧,我以茶代酒,敬赵经理。”
赵经理立刻弯下腰和她碰杯:“不敢当不敢当。”
真是长本事了,还能把人家的面子圆回去。
沈濯收回目光,忍不住想笑,她酒量其实特别好,如今说起来这些场面话连眼睛也不眨。
赵经理回到座位,开始滔滔不绝地讲笑话,聊笑声如潮水般涌来,晏宁左右无事,听了两耳朵,心想他可真是没讲故事的天分。
不知是谁讲到今天她和楚浔的热搜,她摆摆手,说起下午遇见狗仔的事。
沈濯的脸色微微变了,眸中散漫的笑意敛去,多了几分不悦。趁着氛围好,他半真半假地问晏宁:“你们俩究竟是什么关系,天天上热搜。”
“朋友而已,”晏宁觉得他有点奇怪,“沈总少看些八卦新闻,都是乱写的。”
沈濯被她噎了一下,不理她了。
朋友而已。
他在心底琢磨这句话,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
什么叫“朋友而已”,就算她们俩真有那意思,难道还会大庭广众地说出来吗?
他就多余问。
过了一会儿,服务生来上菜,每人一盅佛跳墙,主厨用高汤炖了十多个小时,鲜香浓郁,沈濯用勺子搅了搅,里面放了花菇,他想得出神,下意识偏过头对晏宁旁边的服务生说:“她花菇过敏,撤了吧。”
服务生立刻说:“抱歉女士。”
“没事。”晏宁一笑,“撤了吧。”
有那么几秒钟,饭桌上安静的出奇,大家都埋头吃饭。
晏宁做了好几年的演员,关注度颇高,她花菇过敏,粉丝不知道,他们这些同事也不知道,但新上任的老板知道。
他们俩究竟是什么关系?
晏宁抿抿唇,扫过低着的一圈脑袋,几乎能想到他们在心底怎么猜测自己和沈濯的关系。
她很轻地叹口气:“像沈总这么关心员工的老板真是不多见了。”
老板的私生活不容置喙,这反倒是一个安全的话题,晏宁递了台阶,大家纷纷松口气,附和道:“是啊是啊,沈总真是有心了。”
沈濯咬着牙把勺子一撂,攥紧拳,指关节发出“咔嚓”一声。
这么急着和他撇清关系。
他拿不出手还是怎么着?
9. 第 9 章
一顿饭吃了很久,他们天南海北地唠,有一阵晏宁觉得自己的体温升起来了,盯着桌面上泛起的光发呆,终于捱到结束,正准备溜之大吉,忽然发现满桌的人都没动,等着沈濯先踏出包间。
沈濯不疾不徐地站起身,他肩宽腿长,站在晏宁身边比她高出去很多,光线顿时被遮住了,他看了眼晏宁,随口问:“一起吧,送你来的司机有事先回去了。”
走出饭店被冷风一吹,晏宁晕乎乎的,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站在沈濯那辆迈巴赫前,她想了下,有点怕自己一会儿吐他车上,委婉地开口:“我自己打车回去吧。”
沈濯扶着车门,闻言转过头,漆黑的眸子盯着她,直觉她今晚有点不对劲。
路灯从上方斜斜的照下来,在她脸上勾勒出一道柔和的轮廓,她眼睫半垂,拢了下外套,夜风把散落的头发吹到雪白的腮前。
脸色怎么这么差?
沈濯直接伸出手探向她额头。
指尖微凉,碰到滚烫的额头,愣了下,手掌立刻贴上去,不正常的温度让他蹙了下眉:“你发烧了?”
“唔,可能吧。”晏宁退后半步,“没事,回去吃点药就好了。”
掌心空了,沈濯缩回手。
晏宁目光向下,掠过地面,在风衣袖口中伸出的那只手上停留了几秒。
沈濯的手很好看,修长,骨节分明,手背上青筋凸起,隐隐透出力量感,黑色面料衬的皮肤更加白皙。
沈濯问:“去医院吗?”
“不用。”晏宁把头发撩到耳后,因为生病,又被迫吃一顿无聊的饭,脾气也不怎么好,尽量客气地说,“这点小事不劳沈总挂心。”
沈总沈总沈总。
叫这么生分,他没名字吗?
沈濯心底募地蹿起一股烦躁感。
晏宁这个人平日里不爱说话,总让人觉得有点冷,加之漂亮的太有距离感了,光站那儿就跟周围人不是一个图层似的,所以上学那会儿,大家都知道她漂亮,真敢追她的却没几个。
只有沈濯见过她娇柔、嗲里嗲气地撒点娇的样子,尤其生病的时候,很喜欢往人怀里钻,小猫似的。
如今她对他,也像对外人一样,冷冰冰拒人于千里之外,滴水不漏。
夜晚十点多,繁华如帝都也不堵车了,霓虹灯五彩缤纷,车流在晏宁眼前飞速闪过。她近视的度数可能又涨了,看着那一盏盏尾灯,有些模糊。
但这样也挺好,她许久不戴眼镜,已经不习惯清晰的世界里。
汽车呼啸而过掀起一阵风声,凉意随风漫上来,晏宁沉默着低头踢路边的小石子,掏出手机准备打车,忽然手腕一凉,被一道不容反抗的力道禁锢住。
她抬眸,不解地看向沈濯,只见他面沉如水,下一秒不由分说地把她塞进车里,反手啪一声利落地关上门,沉声吩咐司机:“去医院。”
晏宁刹那间有种被绑架的荒谬感,她嘴唇动了动,沈濯目光凌厉地一扫:“怎么了?”
“没怎么。”
晏宁脑袋昏昏沉沉的,没力气和他挣扎,磕在车窗上假寐。
秋冬是流感高发季,医院急诊里挤满了人,晏宁披着一条从沈濯车上顺手拿下来的围巾,一看这人挤人的景象,立刻拎起围巾遮住半张脸,又从包里掏出墨镜戴上。
沈濯嗤笑:“大晚上室内戴墨镜,你挺别出心裁啊。”
嘲讽几乎要溢出来了。
晏宁抿抿唇:“我怕被认出来。”
“你这样更扎眼。”
晏宁说:“还好吧?在医院里,眼睛受伤之类的,戴墨镜挺正常的。”
沈濯原本仰着头看指示牌,闻言倏尔顿住脚步,微微侧过身面向晏宁,食指勾下她的墨镜,视线停留在她左眼眼尾处。
那里有一道很浅很浅的白色疤痕,一厘米左右,不仔细看压根看不出来,是晏宁之前拍一部武打片,吊威亚受伤留下的。
当时娱记追在医院门口报道,新闻铺天盖地,想不关注都难。
她这双眼睛长得最好看,眼睛长而不细,眼里有一汪盈盈春水,皮肤细腻白皙,留下这么一道疤实在很可惜。
人声喧杂,如潮水般涌来,汇聚在耳畔,与越来越重的心跳声缠在一起。
“干什么?”晏宁没反应过来,也没动,墨镜虚虚地搭在鼻梁上,稍微一动就容易掉下来。
“没什么。”沈濯把墨镜推回去,“走吧。”
急诊值班医生是个看起来二十多岁的男人,身量修长,眉目俊秀,一看就是个知识分子,穿一身白大褂,特有救死扶伤白衣天使那味儿。
晏宁一把围巾放下,他有点温柔地笑了:“晏宁?”
晏宁仔细一看。
是方闻洲。
萧知许的表弟。
晏宁和他是在萧知许的生日会上认识的,那时候他刚工作,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男生,一到场备受姐姐们关注,他初入社会,还不擅长应对这种场合,被开玩笑时耳朵尖都发红。
后来有一阵晏宁总发烧,常去医院麻烦他,一来二去两人就混熟了。
方闻洲温文尔雅,也是G大毕业的,和她是校友,有了这层关系,两人私底下偶尔也约着吃过几顿饭,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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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的电影上映,也会记得寄赠票给他。
“是你啊,你戴着口罩,我差点没认出来。”
方闻洲笑的如沐春风:“没事没事,咱们俩也好久不见了。你怎么来医院了?”
晏宁说:“可能有点发烧。”
沈濯心中登时警铃大作,和所有雄性动物一样,男人在遇见情敌时格外敏锐,几乎一眼就能确定。
追求者可真够多的,他心里翻腾起一阵酸味。
晏宁和方闻洲许久未见,还在寒暄。
沈濯不悦,听着一来一回的对话,耐心耗尽,撑着腿蹬了一下老旧的快要散架的椅子,木材划过地板发出刺耳的声音。
晏宁和方闻洲同时停下来,侧目看向他。
沈濯翘着腿靠在椅背上,俊朗面孔仿佛被冰封一般,眼底浮现一抹轻蔑——还戴个眼镜,打扮的油头粉面的,一看就是个花架子。
他不耐烦地问:“聊完了吗?”
沈濯这些年埋在工作里,加之常年身居高位,性子养得越发淡漠内敛,很少有这种失控的时候,像个十八九岁的毛头小子,连他自己也觉得意外。
更重要的是,他这次回国后,失控的次数已经越来越多了。
舌尖扫过牙齿,他有些懊悔,但不能输了气势,抱臂冷冷地看着方闻洲,带着一点睥睨的神色:“贵院的医生话可真多。”
方闻洲笑了笑,没在乎,和晏宁说:“可能是流感,最近的病毒很厉害,先去抽血做个检查吧。”
目光却一直和沈濯对视,丝毫不怯场。
气氛一时很奇怪。
晏宁点头说好,去采血点。
沈濯却没立刻跟上她,依旧大马金刀地坐在那儿。
晏宁一走,暂时没有下一个病人来,就他们俩人。
方闻洲挪开目光,去看电脑屏幕,镜片反过一道雪白的光:“你好像对我敌意很大?”
沈濯嗤笑:“你不也一样?”
两个互相好感度为零且默契地将对方视为情敌的男人没有继续深入探讨这个话题。
片刻后,沈濯起身悠悠转出去找晏宁,她戴个墨镜,在人群中确实很扎眼,正低头看手机,不知道干什么,指尖在屏幕上敲敲点点,就快要和对面一个也在低头看手机的魁梧男子撞上了。
路都不会好好走。
沈濯三步并两步追上去,一手拉过她:“看路。”
晏宁正在回萧知许的消息,猝不及防地跌进一个怀抱,撞上温热的胸膛。
熟悉的雪松香包裹着她,冷冽沉稳。
心跳加速,耳朵尖发烫。
10. 第 10 章
是从哪一刻开始心动的?晏宁也不记得了,但记忆中一定也有这么一个怀抱,令她心神恍惚片刻。
周聿安是麻将迷,经常组局叫他们一起打牌,有时在他或者沈濯家里,有时去麻将馆,香港有拿到合法营业资格的麻将馆,很有特色,做旧的红绿色招牌,缠着一圈小灯泡,复古,散发着电影里上个世纪港岛的风味,平平无奇的小店,门口停一溜儿豪车。
他们玩的不大,只是图个乐子,但晏宁手气好,总体上讲是赢多输少。
进入十一月,随着一道冷锋横过广东沿岸抵达香港,天气变得又湿又冷,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和沈濯很熟悉了。
月底会陆续结课,或许是为了应付即将到来的考试周,沈濯不再旷课,晏宁更加频繁地在学校里见到他。
许教授的国际金融法安排在一大早,晏宁前一晚熬夜写作业,早上只能顶着两个黑眼圈来上课,趁许教授还没来,趴在桌上休息。
有人在她左耳边打了个响指,她向右看,果然看见沈濯。
无聊。
她不理会,托着腮争分夺秒地睡觉。
“难得啊沈二少,”Julia笑道,“您已经整整三天一节课都没旷了,要不要我给你申请个吉尼斯世界纪录。”
沈濯用从网上看到的段子开玩笑:“goodgoodstudy,daydayup。”
标准的美音和网上搞怪的直译混杂在一起,有种说不出的矛盾和幽默。
他怎么也会这个,晏宁没忍住,笑出声来,困意略消散,她直起身揉揉眼睛,咬上一旁冰美式的吸管。
沈濯问:“困成这样啊?”
“写论文写到凌晨四点多。”Julia耸耸肩,表示不理解。
别说凌晨四点,超过十二点她就要考虑一下这作业难道非写不可吗?
“早说啊,怎么不找我帮忙,我提供免费代写服务。”
Julia问:“真的?我还没有写。”
沈濯说:“只服务于特定人群。”
Julia克制住想翻白眼的冲动,指着晏宁问:“你这个特定人群里不会只有她吧?”
沈濯但笑不语,倒是晏宁被这么直白的打趣惊到了,猛地呛了一下,弯着腰不停咳嗽。
“哎呀反应这么大,”Julia手忙脚乱地拍拍背,“不至于吧?”
“你少说两句吧。”
Julia忽然凑在她耳边说:“你看沈濯。”
还未完全清醒的大脑就是不好用,晏宁这会儿只会服从命令,下意识看向沈濯,只见他一手托腮,也在看着她,目光闪了闪,透露出毫不掩饰的笑意。
“你不会……”他眯眯眼,“从没拍过拖吧?”
在认识Julia之前,晏宁从来没觉得二十二岁还没谈过恋爱是一件可耻的事情。她期期艾艾:“那,那又怎样。你拍过?”
话一出口,她恨不得把舌头吞下去。
这难道还用问吗?
谁知沈濯坦荡地摇摇头:“没有。”
“没有?”Julia终究还是翻白眼了,“骗鬼呢吧?”
“真没用。”
晏宁和Julia一致不信。学校论坛上他的绯闻女友比晏宁的通讯录名单还要长,更别提还霍曼琪这个传说中板上钉钉的“未婚妻”。
就有没有拍过拖这件事,沈濯后来澄清过很多次,可惜还是没人信。
月底结课,晏宁既要兼职,又要准备作业和期末考试,睡眠时间一再压缩,每天靠着冰美式续命,也就没时间和沈濯周聿安他们出去打牌了。
学校最适合自习的地方不是主图,而是通宵开放的博雅馆,考试周永远灯火通明。晏宁预约了晚上的时间段,准备通宵写论文,一过十二点,Julia那句“这论文我真的非写不可吗”就不停盘旋在她脑海中。
真的非写不可吗?
能不能不写了。
但也只是想想,手指依旧在键盘上飞速敲打,一秒也不停歇。
身边有人落座,晏宁头也没抬,直到那人递来一杯冰美式。
那只修长有力的手又出现在她的视线里,晏宁觉得奇怪,她居然能仅仅通过一只手就认出沈濯了。
“谢谢。”她接过来吸了一大口,苦涩的中药味令人上瘾,她缓过来一点,靠在椅子里短暂地休息,“你怎么这时候来这儿?”
沈濯反问:“你来干嘛?”
“写论文啊。”
沈濯不紧不慢地把笔记本摆出来:“我也写论文。”
真神奇。晏宁一直以为他不用写作业呢。
或许是她那种“发现新大陆”的目光太明显,沈濯一哂:“我看起来不像是会写作业的人吗?”
“太不像了。”晏宁说。
“那你对我的误解可真是太深了。你写什么,金融法的论文?”
“对啊。”
沈濯说:“给我看看。”
她的选题是关于交易所取消交易的合理适用,以上半年纽约交易所因多头逼空导致镍价暴涨而暂停镍交易为案例,沈濯大致扫了几眼,很快帮她捋清思路,又甩给她几篇参考文献和原始数据。
晏宁惊了,咬着吸管,心想他这个纨绔子弟居然还有点真本事,沈家重视后辈的教育果然不只是虚传。
有沈濯帮在旁偶尔提点两句,她很快就写完论文,不必继续熬夜,伸个懒腰往沈濯的电脑屏幕上一瞥,见他还没写完。
目光从屏幕上密密麻麻的英文移到沈濯脸上,他神色专注,薄唇轻抿,少了几分平时的散漫,面貌更显英俊刚毅。
晏宁胡乱地想,认真起来的男人果然更帅一点。
想什么呢?她心底一惊,甩甩脑袋,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赶走。自己不好意思先走,又没什么能帮上忙的,便说:“我陪你吧。”
沈濯掀起眼皮看向她,问:“写完了?”
晏宁小鸡啄米似地点点头。
“不写了,反正明天下午才提交。”沈濯把笔记本合上,问她,“去吃夜宵吗?”
写论文写精神了,没感到困,只觉得饿,正适合吃点东西。晏宁眼睛闪亮亮的,说:“那我请你吧,谢谢你帮我看论文。”
地方是沈濯选的,学校附近的一家老店,营业到凌晨四点,铺面很小,价格亲民,满墙感谢状,是吃夜宵的不二去处。
晏宁是这家店的常客,只是没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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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濯也爱吃,他矜贵的看起来是会把人均两千的餐厅当食堂的人。
沈濯问她:“你吃什么,生滚牛肉粥可以吗?”
没什么比粥更能熨贴深夜空空的胃。
“好。”
沈濯轻车熟路地点了生滚粥,又点了平常爱吃的干炒牛河和炸猪扒一类的东西,晏宁补充道:“再加两份芒果血糯米。”
“可以了。”
沈濯把菜单递给服务员,抽出纸巾擦了下桌子,看起来确实是来过很多次。
晏宁托着下巴看他,店里白炽灯明晃晃照着,有点刺眼。
尽管沈濯住在太平山顶,每天把价值八位数的跑车开进校园,可是她还是无法把眼前这个人和报纸上的顶级豪门联系在一起。他看起来很随和,没什么少爷脾气也没什么少爷架子,会和她在图书馆一起为了结课论文熬夜,也会在写完作业后步行到学校附近的苍蝇馆子吃宵夜,像学校里任何一个普通学生那样。
“没想到你也会来这种店吃饭。”她喃喃地说。
报纸上明明说沈家在吃食上讲究到在新西兰有一家私人牧场,每天的牛奶都是从那新鲜空运过来的。
“上中学的时候就和朋友经常来,”他笑着眨眨眼,“不过我都是偷偷来。”
“为什么?”
“一般都会有保镖跟着。”
现在有点像顶级豪门的继承人了。
晏宁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她吃东西的时候话很少,胃被填满,人才彻底从紧迫的学业中解脱出来,后知后觉地感到疲惫。凌晨的店里,连聊笑声都比白日更低几分,空气中隐约能闻到从海上飘来的潮湿的味道。
晏宁托着下巴,一勺一勺挖着甜品下面加了椰汁做成的冰沙,甜丝丝的椰香味在舌尖化开,她忽然有一种很安心的感觉,这种感觉很熟悉,童年时父母会在她拿到好成绩后带她去甜点店,尝到第一口甜意时,这种感觉就存在了。时光荏苒,又仿佛永驻。
长大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可以实现甜品自由。
她要的从来也不多。
沈濯说:“走了,我送你回去。这么晚女孩子一个人不安全”
其实没什么不安全的,学校附近的治安还算不错,但这夜的氛围太好了,好到她没有拒绝。
她租的公寓也在学校附近,要经过一条很长很长的上坡路,他们不赶时间,缓慢地走,绕过街角,流浪狗在昏暗的路灯底下翻垃圾桶,不时发出几声犬吠,不远处一对情侣躲在暗处忘情接吻。
他们默契地停下脚步,等待。
沈濯端详那对旁若无人的情侣片刻,忽然发出很低很低的一声轻笑,是从鼻腔中哼出来的,像是喘息加重,笑意却在寂静的空气里漫开。
然后他侧眸,深深地看了晏宁一眼。
她对上他的目光,里面氤氲着水一样的温柔,如万顷香江水,倒映着自己的影子。
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沈濯什么也没说。
夜风拂过耳畔,远处海浪拍打着礁石,水天一色,一轮孤月高悬,静静照着尘世间往复循环的悲欢。
十一月潮湿的夜里,有什么东西在无声的变化当中。
11. 第 11 章
Julia这段时间总是打趣他们两个,不管再怎么直白,暧昧气氛都抵不上此刻的万分之一,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蔓延,连湿润的空气里都浸满了甜丝丝的味道。
晏宁慌张地挪开视线,再抬头,那对情侣已经走远了。
“快到了,我自己回去就行。”她攥着微潮的掌心,“不早了,你早点回去休息吧。”
她说完,快走几步。
沈濯并没有跟上去。
越往前走,灯光越暗,身后人忽然开口叫她:“晏宁。”
她闻声回过头,见沈濯站在光下,昏黄灯光落满全身。他单手插兜,长身玉立,笑着朝她挥手。
“晚安。”
她嘴唇翕动两下,最终什么也没说。
尽管晏宁从没谈过恋爱,但她已经不是青春期对感情很懵懂的年纪了,沈濯不停地伸出触角试探,她都装作听不懂。
回避似乎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她很会读书,从念小学时成绩就很好,一路考进顶尖名校,读研深造,有标准答案的东西她应付起来都得心应手,但没人教过她怎么去爱。
和沈濯对视时,她心底生出了一种很陌生的情绪,那感觉让她恐惧,想抓什么却抓不住,像溺入深海,不应该继续下沉。
回去时Julia还没睡,窝在客厅沙发上打游戏,听见开门声飞速瞥了一眼,看见是她,眼睛又一错不错地紧紧盯着屏幕:“回来啦。你不是说今晚要在博雅通宵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论文写完了。”
“这么快?!”
晏宁说:“遇见沈濯,他帮了点忙。”
Julia瞪着眼睛问:“他会写论文?”
“会,而且写的很好。”晏宁盘腿坐在茶几旁的一块地毯上,“真是不可思议。”
被这么一打岔,Julia的游戏输了。她把游戏机一扔,想起自己还没写完的论文,喃喃道:“你说上帝真是不公平,有人不来上课还能写出来论文,有人一节课不落,到现在还生死未卜。”
晏宁憋着笑,不知道说什么,摸摸她的头以示安慰。
不过Julia只为她的论文担忧了一分钟,眼中立刻又闪起八卦的光芒:“你们俩有什么进展吗?”
晏宁装傻到底:“我们俩能有什么进展?”
“真没意思,你又装傻。他就差跟你表白了吧?”
晏宁讪讪地一摊手:“可是我真的不想谈恋爱。”
“你对沈濯一点感觉都没有吗?”Julia不可置信,“这么一个含着一百克拉大钻石出生的顶级富二代,官仔骨骨,每天在你面前像只花孔雀一样释放魅力,你一点感觉也没有?!”
言辞愤愤。
“……他哪里像花孔雀了?”
Julia指着她说:“你犹豫了!”
“我……”
“你就是想太多了,宝宝,沈濯这种人可遇不可求的,早谈早享受。”Julia十分不正经地劝她,“等以后你出去说我前男友是船王家的二公子,倍儿有面!”
晏宁放弃和她交流:“我去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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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大的考试周可以称之为考试月,占据整个十二月,幸运的是,学校会在平安夜前结束掉所有的考试。
接踵而至的平安夜、圣诞节和跨年狂欢,像是吊在身心俱疲的学生们面前的胡萝卜。Julia想去澳门跨年,她喜欢的歌手那几天在澳门开演唱会,她从黄牛那里花高价买了两张前排内场票,喊晏宁陪她一块儿去。
“再说吧。”晏宁还没确定回家的日期,也不确定她是回苏州,还是北京。
“不要再说嘛。”Julia晃她的胳膊,“你陪我去嘛陪我嘛!我都买了两张票了。”
“你可以找Mario陪你一起。”Mario是她男朋友。
“什么Mario,”Julia叹口气,眨着她那双水灵灵的略带委屈的大眼睛控诉道,“那已经是我前前男友了!宝宝,你对我好不上心!”
晏宁:“…………”
“我现在没有男友!”Julia继续晃她,“是不是好可怜,所以你一定要陪我!”
她被晃得头晕,抽出胳膊,重新压在厚重的专业书上:“好好好。快先看书吧,后天就要考试了。”
Julia现在听不得“考试”这两个字,“嗷”地一声,捂着耳朵自欺欺人,没一会儿也埋进书里了。
“叮当”,晏宁手机屏幕闪了闪,是银行短信,接着母亲连漪的短信也跳出来了。
“给你打了一笔钱,过年回北京吧,我不在国内。连漪。”
回北京,就是回她爸那儿。
晏宁犹豫片刻,回复“好”,然后在心底算日子,把回京的时间往后拖几天,陪Julia去澳门回来,说不定还能在香港多待一阵子。
不然不回去了吧?
她打开短信,把银行账户里的钱又数了一遍,加上连漪打给她的这笔钱,够她宽松地度过考试月,但不足以支撑她留在香港过年。
没办法,只能回京。
“看什么呢?”Julia凑个脑袋过来。
“没什么。”晏宁摁灭手机屏幕,“我先走了,该去上班了。”
“考试月还要上班啊,真是惨兮兮的。”
晏宁笑着朝她眨眨眼:“今晚我就提离职!”
考试月太忙,熬大夜复习都不一定能有个好成绩,更别提兼顾兼职了。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微胖,为人爽利,平生最大的遗憾就是当初没好好念书,听她这么说,当场就给她结了工资,还多给她发了二百块钱。
晏宁很感激,学生时代的快乐就是这么简单纯粹。
今晚就是她在这家便利店上班的最后一晚了。
晚上客人很少,晏宁无所事事地坐在收银台里,望着窗外发呆,想起她在这条街上遇见沈濯的那晚。
瓢泼大雨,把她淋得像落汤鸡。
一晃一个学期就快过去了。
Julia那句发音不太标准的“官仔骨骨”又从脑海里冒出来,晏宁忍不住笑了,回想第一次见沈濯时就被他帅的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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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眼,确实官骨仔仔。
“结账。”
“好。”她从回忆中抽身。
客人是一位二十出头的男人,穿黑色外套,在室内也戴着帽子,看起来有些眼熟,可能是常客,手里拿着一瓶水,放在收银台上,朝她笑了笑。
晏宁礼貌地回以微笑。
他舔了舔嘴唇,看起来有些腼腆和欣喜,然后拿着那瓶水坐到店里靠窗的座位上去了。
十点半,晏宁准时下班,坐在窗边的男子也起身离开。
晏宁租的公寓在地铁口一公里内,很近的距离,但要经过一道上坡路,导致每次回家都有种翻山越岭之感。
她从地铁口出来,接到Julia的电话,说她想吃附近一家店的干炒牛河。
“好,我去买。”晏宁说,“你的电话再晚打几分钟,我就要到家了。”
“嘿嘿,那你再帮我打包一份杨枝甘露吧!”
“两份,我也想吃。”
Julia说:“好哦,不过你打包完早点回来。前两天咱们这边好像有独居女生晚上被变态跟踪了,到现在还没查到是谁呢。”
晏宁顿时有些毛骨悚然,搓搓手说好。
Julia爱吃的那家店藏在小巷子里,这几天路灯坏了两个,灯光更暗,晏宁打包好宵夜,一个人慢悠悠往公寓走,平时走过无数遍的路,这一刻因为黑暗而显得有些恐怖。
凉意从肩膀漫上来,越走越静,路边草丛里忽然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晏宁吓了一跳,心脏扑通扑通地跳。
她停下,往草丛里看,一道黑影迅速窜过去,便拍拍胸口,镇静下来,流浪猫而已。
正准备继续走,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像是有什么人在跟着她。
晏宁蹙下眉,这附近有很多G大的学生,这个时间有人也不奇怪,但一想到Julia的话,她心底就莫名感到不安,不动声色地继续向前走。
脚步声没停,反而越来越近。
直觉告诉她,这不对劲。
心脏又开始猛跳,晏宁把食指按在和Julia的通话页面上,随时准备拨出这通电话,加快了脚步。
身后的脚步声也变快了。
晏宁几乎确定自己被人跟了,这种事情她只从网上看到过,还是第一次亲身体验,当场大脑宕机,小跑起来,匆匆回头看了一眼。
那人穿黑衣服,戴一顶黑色鸭舌帽,灯光太暗,模糊了面孔。他似乎没料到她会跑,怔了一秒,也跟着跑起来。
心脏要跳出嗓子眼,晏宁边跑边拨通Julia的电话,Julia不知在干什么,一直没接。每一秒钟都变得那么漫长,她在心底祈祷。
快接电话啊!
快接!
脚步声逼近,就在背后。
晏宁忍不住又回头看,只见那人就在她身后,紧紧跟着她,伸出手要去抓她的胳膊。
下一秒,身旁一只温热有力的手攥住她的手腕,她被人拽了一下,揽进怀里。
沈濯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你是谁,跟着我女朋友干什么?”
12. 第 12 章
心脏重重落回胸腔,晏宁仰着头呆愣愣地看着沈濯,劫后余生,几乎要落下生理性的泪水。
她脑中一片空白,甚至压根想不起来要挣脱这个怀抱,沈濯的胳膊依旧环着她的肩膀,她也就着这个姿势,靠在他怀里,隔着薄薄的两层衣服布料,能感受到彼此皮肤灼热的温度。
“别,别误会。”男子摘下鸭舌帽,急切地看向晏宁,“是我,我,你不记得我了吗?”
是便利店那位顾客。
晏宁没回答他,反问:“那你跟着我干什么?”
“我,我……”他咬咬唇,仿佛鼓起了莫大的勇气,“老板娘说你辞职了,我怕以后见不到你了,就想问你要个联系方式,可,可以吗?我,我喜欢你!”
联系方式为什么要追到她家门口要?
沈濯冷冷地嗤笑一声:“不行,没听见吗,她是我女朋友。”
“怎么可能?”男子尖叫起来。
“怎么不可能?”沈濯把晏宁搂紧了一点,“不明显吗?”
男子语无伦次地说:“可是你总是对我笑!你为什么对我笑?你肯定也喜欢我对不对?你不喜欢我为什么要对我笑?你笑起来那么好看,你……”
沈濯看出来了,这人脑子不太好使,他懒得和他废话,用粤语骂了几句脏话,晏宁没听懂,猜测大概是叫他“滚蛋”一类的,因为那人很愤然地看了他们两眼就走了。
人走远了,雪松香依旧萦绕鼻尖,晏宁这才后知后觉地想推开他。
推了两下,推不动。
“你,你起来啊。”
沈濯很轻地笑了声,环着她肩膀的手臂松开,俯身低下头,贴在她耳畔问:“需要贴身保镖吗?”
他声音很好听,低沉又有磁性,在无人的夜里,像醇香的酒,吸引着人不自觉地靠近。
晏宁说:“暂时不需要。但今晚……还是谢谢你。”
手机里一道又尖又细的喊叫划破夜空:“啊!她需要,她需要!!!”
“……”
两人循声望去,这才发现电话不知道什么时候接通了,Julia很激动,激动到语言系统紊乱,一直在尖叫。
“你快答应他呀!快说你需要你需要!哎呀你们两个到底在干什么!啊!这算表白吗?omg!!!”
晏宁揉揉耳朵,毫不犹豫地挂断电话。
终于清净了。
气氛被搅得一塌糊涂,晏宁含笑去看他,见他也同样笑着,眸中拢着星辰,亮晶晶的。
两人不约而同地偏开头笑了一声。
晏宁问:“大晚上你怎么在这儿?”
“刚从学校出来,想去买份宵夜,结果走到这就看见你慌慌张张的。”沈濯朝刚才那变态离开的方向看了两眼,“你还挺吸引变态的,以后晚上你下班我去接你吧。”
“不用,我辞职了。”
“哦。”沈濯点点头,神色分明有些惋惜,“做的好好的,怎么辞职了?”
“快考试了,而且考完我就要回北京了,也没什么时间兼职。”
她说“回北京”,而不是“回家”。沈濯眯下眼,没有多问。
晏宁问他:“没开车吗?”
“嗯。”沈濯挑起抹有些轻佻的笑,“想看看路上能不能遇见你。啧,还真遇上了。”
晏宁耳朵烧得慌,她抿下唇,顾左右而言他:“你的夜宵呢?”
“还没来得及买。”
“我买了两份。”她把打包袋拎起来给他看,“干炒牛河和杨枝甘露,你吃我那份吧。”
沈濯定定地睨她几秒,晏宁被他看的莫名其妙,眼珠转了转:“你不喜欢吃这家?”
“不是。”沈濯叹口气,“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很不喜欢欠别人人情?”
晏宁向来有人情当场就还,连Julia请她吃顿饭,她都要紧接着请回去,生怕自己占一点便宜。
她问:“谁喜欢欠这玩意吗?”
“那不一样,比如朋友之间,就是要互帮互助,你欠我一点儿,我欠你一点儿,关系才会越来越亲密。搞得那么泾渭分明,像要跟谁划清界限好方便随时消失似的。”
沈濯语气中有几分哀怨,好像在控诉她没真拿他当“朋友”,而且晏宁觉得他想说的不止是“朋友”。
她把宵夜抱在怀里:“不想吃就直说!”
沈濯低声笑,揉揉她脑袋:“我才不抢你吃的。走,别杵这儿了,我送你回去。”
回家时Julia守在客厅等着,她眼冒绿光,上上下下把晏宁打量好几遍:“沈濯呢?沈濯呢?”
“我怎么可能带他回来。”晏宁把夜宵摆好,抢她身上那条小羊毛毯裹着,“快来吃饭。”
Julia朝她伸出手,用娇滴滴的语气说:“你拉我起来。”
晏宁笑着去拉她,Julia借势往她身上栽,黏糊糊地缠着她:“手心都湿了。你们俩今晚到底在干嘛?我可都听见了!”
Julia清清嗓子,学着沈濯的口吻:“‘她是我女朋友!’我的天啊,他叫你女朋友哎!你摸摸我的心跳,激动死了!”
“只是因为遇见一个变态。”
“可他还问你需不需要贴身保镖,这和表白有什么区别!omg,沈二少为爱甘心当保镖!”
晏宁说:“快吃饭,要凉了。”
“好吧好吧。”Julia拆开筷子,边吃边说,“你这铁石心肠的女人。如果是我我早就答应了,还有什么比睡到沈濯更值得炫耀的事呢!那可是沈濯!”
顶级富二代自带光环,在G大颇受关注。其实说“富二代”,可能没那么准确,沈家已经不知道富了多少代,船王沈诚明是晚清没落贵族出身,家族最没落的时候,身边也不缺佣人照顾,G大里还有一栋沈老夫人的纪念堂,表彰她为G大建校和发展作出的卓越贡献。
“如果他不是沈濯呢?”晏宁问,“我是说,如果他不是沈诚明的儿子,你还会觉得很值吗?”
Julia思索半分钟,然后重重地点下头,吐出来的每个字都掷地有声:“帅!帅死了!当然值!”
晏宁失笑,狡黠的眼睛眨了下:“是挺帅的。”
“你看!”Julia一拍大腿,“你也不是一点感觉都没有对不对?”
“我只是客观地描述事实。”晏宁吃完了,把垃圾收好,脚底抹油溜地飞快,“我回去睡觉了。”
这个酒足饭饱的夜晚是考试月里难得可以放松的间隙。
晏宁辞掉兼职,所有作业都提交了,后天的考试也已经准备的十分充分,她不需要熬夜,明天也没有事情等着去做,无事一身轻,这样一个夜晚,分明是一个很适合睡觉的夜晚。
她却失眠了。
鼻尖似乎还残存着一丝雪松香气。
心动是什么感觉?晏宁也不知道。她从幼儿园就收情书,只觉得枯燥无聊,但今晚跌进沈濯怀抱的那一刻,她心底同时升起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似乎有男朋友也不错。
如果这个人是沈濯的话。
如果是沈濯的话……
晏宁探身从床头柜扯耳机线,戴上,放催眠曲。
她眸色暗了暗,嘲讽般摇下头,心想自己真是被Julia传染了。他们才认识多久,谁能保证沈濯不是一时兴起,况且他根本不了解自己。
/
医院人声鼎沸,晏宁怔松片刻,不动声色地侧身从沈濯臂弯里挣脱出来,微微弯下腰和对面大哥互道“对不起”。
那大哥看起来五大三粗不好惹,没想到还挺有礼貌,跟晏宁俩人一人一句“对不起”,说个没完没了,最后是沈濯听不下去了,强硬地把晏宁拎去采血点排队,还不忘嘲讽她一句:“你俩怎么不在大厅互相给对方磕一个呢?”
晏宁撇撇嘴:“毒舌。”
“你说什么?”
“没什么。”晏宁踮着脚往前数人头,她前面还有两个人。采指尖血,她怵这个,瞥见针扎别人指尖,她就开始紧张。
沈濯伸手挡在她眼前:“害怕就别看。”
“我不怕。”
说话间便排到晏宁,她嘴硬,身体却很诚实,偏开头盯着地板,一眼也不看针头。
沈濯勾起唇角,怎么看怎么可爱,伸过去一条胳膊:“给你抓着。”
“不用。”
护士见状笑了笑:“不疼的。嗳,你男朋友对你可真好。”
晏宁刚想说“他不是我男朋友”,下一秒指腹传来一阵刺痛,疼的她缩了下脖子,把词全忘了。采血倒是很快,没几秒钟的事儿,晏宁按着棉签,给下一个人腾地方,那句解释再也没机会说出口。
沈濯心情大好。
急诊的化验结果出的快,显示细菌感染,白细胞高的吓人,当晚就办了住院吊水。
VIP病房,方闻洲百忙之中跑了一趟,没进去门。
沈濯在走廊尽头和祁温言打电话,交代一些事情,正巧看见方闻洲三步并两步地跑上楼,拐出楼梯,径直走向晏宁的病房。
这方什么的怎么阴魂不散?
沈濯皱眉:“不先说了,挂了。”
他边走回病房边低头瞥了自己一眼,衬衫袖口挽上去一截,露出精壮结实的小臂,西装裤整齐熨贴,勾勒出一双长腿,皮鞋也锃亮,不染一丝灰尘。
行,很不错。
沈濯快走两步,挡在门前,带了点虚假的笑意和方闻洲打招呼:“这么巧,方医生,来看晏宁?”
方闻洲“嗯”了一声,抬手要去推门,沈濯侧身挡住:“可惜她睡了,明天再来吧。”
方闻洲刚伸出去的手顺势推了下眼镜,目光锐利:“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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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濯依然挂着笑:“骗你干什么。”
两人目光相接,如一把锋利的刀,劈开寂静的虚空。
片刻后方闻洲敛起眸,恢复一如既往的温文尔雅:“打扰了。”
等方闻洲的人影彻底消失在这层楼,沈濯才推门而入,见晏宁正盯着输液管犯困,上下眼皮打架。
“睡吧,我帮你看着。”
晏宁轻轻摇下头,灯光太亮,她睡不着。
“刚刚外面什么声音?”
沈濯:“护士,说了些注意事项。你有哪不舒服吗?”
“暂时还行。”
晏宁看一眼窗外,刺眼的灯光映在玻璃上,她眯了下眼,一片深渊般的黑里,影影绰绰能看见,风晃动树梢,墨绿色的树影与无边黑夜融为一体。
“这么晚了……”
她本意是想让沈濯回去休息,毕竟他俩那个男女朋友前面还有个“前”字。现在是北京时间十一点二十六分,分手三年的前男女友共处一室,怎么想怎么不自在。
谁知沈濯看了眼输液瓶,目光又扫向旁边的陪护床:“是啊,这么晚了,输完液不知道要几点,今晚我就在这儿将就一晚吧。”
“……”
怎么和她预想的不一样?
“其实……”晏宁委婉地开口,“我自己一个人也可以,不用那么麻烦你。”
“自己一个人也可以?”沈濯轻挑眉稍,重复她这句话,忽然很短促地笑了一声,用带着点嘲讽的口吻说,“那是谁以前输液回半管血的?”
“……”
晏宁没想到他连这都记得。
那已经是四年前了。
晏宁和他在一起的两年里很少生病,只有那一次高烧,被他连夜送进医院挂水。中途他出去接电话,大概是工作上的事情,耽误的有些久,回来一看晏宁已经倚在床头上睡着了,输液瓶空空如也,回了半管子血。当场给沈濯吓死了,一边按传唤铃一边晃醒晏宁,问她:“你来献血的?”
晏宁默然不语。
沈濯冷冷的睨着她,过了会儿坐到对面沙发上处理邮件去了。
他应该有很多事要忙,晏宁没出声打扰他。她烧的头晕脑胀,也不想看手机,盯着输液管看了一会儿,静脉滴壶里药水匀速滴下,顺着青色的血管缓缓流入体内,微凉,并不太舒服,但是奇异的具有催眠效果,她很快又开始犯困,眼皮沉的睁不开。
不知道什么时候睡过去。
沈濯再次从手机屏幕上抬起眼时,她已经靠着床头睡着了。
很多当时看起来不起眼的事情却能长久的扎根在记忆里【1】,比如沈濯以为他早就忘记了当年晏宁靠在病床上睡觉时是什么样子,如今记忆里早就褪色的画面却越发清晰起来,逐渐与眼前看到的画面重叠,像一张旧照片忽然活了,连窗外秋风敲着玻璃呼啸而过的声音都那么清晰。
他们俩当年分手时并不算友好。沈二少生在罗马,世间一切美好皆唾手可得,头一遭被甩,恨不得撞烂全世界,连周聿安那段时间都避着他走。
所以他选择去北美创业,第一年整个人浸在工作里,自我封闭,没有任何娱乐活动,也尽量避免看到或者听到有关晏宁的任何消息。去年回国,他和周聿安开车经过铜锣湾,商场外的大屏幕上正在循环播放晏宁的一支香水广告,周聿安担心的不得了,不停睨他的脸色,而他只是默默看了一会儿就挪开视线,甚至还有心思调侃:“她离开我之后倒是混的越来越好了。”
那天以后所有人都以为他早把晏宁忘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种感觉就像钝刀子割肉,从他们分手那天开始割,不是遗忘,而是早已麻木。
沈濯靠在沙发里,下巴微微抬起来,望着晏宁。他维持着这个动作,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脊背都开始僵硬发酸,才站起身。
输液瓶空了。
他走过去按传唤铃。
病床上,晏宁的皮肤在灯光下泛着白瓷般的光泽。或许是高烧的原因,她看起来睡的并不踏实,眉心微蹙。
也不知道她这些年过得都是什么鬼日子,越来越爱皱眉。
鬼使神差的,沈濯伸出手去,想抚平她眉间。
指尖触到皮肤的那刻,晏宁忽然睁开眼。
那一瞬间被拉的很长,像电影慢镜头,沈濯并没有动,微微俯身,指尖点在她眉心,居高临下地与她对视。而晏宁也没动,被他身上优雅的木质香包裹着,甚至连呼吸都放轻了三分,抬眼望去,灯光在他肩上漫延出一圈金色的光晕。
静的连彼此的呼吸声都能听见。走廊里医用推车的轮子划过地面的声音近了又远。
或许是灯光迷眼,晏宁竟然会在这种情况下生出一种不知今夕何年的错觉,恍惚间觉得还是三年前,他们还在香港的时候。
太要命了,她想。
13. 第 13 章
“咚咚咚……”
护士的敲门声及时拯救了他俩。沈濯仿佛刚回过神,猛地缩回手。
或许是认出晏宁,护士多看了他们几眼,晏宁被看的心虚,视线飘来飘去,再飘回沈濯身上时,他已经恢复了以往那副淡淡的样子,面无表情,眉目冷若冰霜。
等三瓶药输完,已经是深夜了。因为那段小插曲,晏宁再无睡意,靠在床头一小口一小口地喝水。风依旧敲着窗户,沈濯从床头柜子的抽屉里拿出一支老式水银体温计,借着灯光看了眼刻度,才递给她:“再试□□温,还有哪不舒服吗?”
晏宁很自然地把水杯给他,然后乖巧地接过来夹在腋下,指着喉咙说:“有点痛。”
她是江南人,读大学四年,如今又三年,至今仍然不适应北京秋天里干燥的气候。
沈濯听了没什么表示,略一点头,等她量完体温就出去了。
晏宁不知道他去做什么,也懒得去想,靠着床头放空。
茫茫秋夜十分安静,风大了起来,拍在窗户上发出沉闷的声音,外面肯定降温了,室内仍然温暖,这令晏宁感到怪异的安全感,像小时候在室内,撑起雨伞躲进去,偷得片刻安宁。
睡意逐渐涌上来。
沈濯就在这阵风声里回来了。
他手里拿着一个黄色的圆形铁盒,边缘反射着白光。
低沉的嗓音混着呼啸的风声响起:“润喉糖,还是你以前吃的那个口味。”
枇杷糖,不太甜,药味比较重,清清凉凉的。晏宁大学时常备这个,后来养成习惯,觉得喉咙干涩时就含一颗,效果很好。
晏宁剥开银色锡箔纸,丢进嘴里一颗,清透的凉意顺着喉管流下去,痛感立刻消退不少。
“谢谢。”
晏宁把糖抵在腮边,有些不解地看着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以她对沈濯的了解,他明明应该恨自己才对。
“看什么?”
晏宁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摇了摇头。
“关灯睡觉了。”沈濯说。
“啪”的一声,室内陷入黑暗,过了一会儿,晏宁才适应过来,她翻了个身,借着窗帘缝隙里漏出来的一点月光去看陪护床上沈濯的身影。
他背对着晏宁侧躺,合衣而睡,双腿委屈地蜷着。
不知过了多久,在药效的作用下,晏宁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一夜多梦。
梦见一只怪兽追着她跑,黑漆漆的夜令人毛骨悚然,跑着跑着面前只剩一堵墙,她绝望地回头看,那只怪兽一脚踹在她喉咙上。
疼。
猛地惊醒,额头汗涔涔的。
四下静悄悄的,晦暗的天光从窗帘缝隙里漏进来,天色将明未明。
晏宁口干舌燥,试着咽口水,疼得受不了,像刀片划过喉咙,所有的痛觉随着思绪逐渐清明而放大,头晕,眼睛疼,浑身的骨头关节也在疼,像在睡梦里被人狠狠揍了一顿。
抬手摸一摸额头,也不烫啊。
晏宁舔舔干裂的唇,心想可能是缺水。她浑身没力气,又冷,连起身够杯子都足足花了半分钟,起来以后,身体轻飘飘的,像踩在云端,站也站不稳,手指往前一推,满桌瓶瓶罐罐,不知道哪碰到了哪,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沈濯闻声惊醒,半阖着眼走过来说:“喝水吗?我帮你倒,你回去躺着。”
声音带着尚未睡醒的慵懒。
晏宁借着不太明亮的光线看他,从眼尾到鼻梁,再到薄薄的没什么血色的嘴唇。
她一撇嘴:“我头好晕,是不是还在做梦?”
“不是。”沈濯这才发现不对劲,眸中困倦一扫而空,见她满脸通红,“你又发烧了?”
“没有。”晏宁很缓慢地摇头,声音嘶哑,几乎是用气声说,“不烫,我梦见哥斯拉了,追着我跑。”
仔细听居然有点委屈巴巴的。
“弄死。”沈濯一边倒水一边说。
晏宁眨着眼思考可行性,忽然整个人往前一栽。沈濯手忙脚乱地接住她,碰到她肌肤的一瞬间,又气又急地喊:“还不烫呢,都烧成开水壶了!”
晏宁眼前模模糊糊的,意识混沌,声音飘的很远,但她又晕又困,没几秒就睡过去了,迷迷糊糊间觉得有什么水淋淋的东西贴上额头,然后是胳膊和手心,凉丝丝的,很舒服。
这次没做梦。
醒来时不知是几点,天光大亮。晏宁首先看到了白色天花板和悬在半空的输液瓶,一偏头,只见沈濯正守在床前。
晨曦落在他头发上,闪着细碎的宝石般的光,他逆光坐着,五官英挺深邃,脸色很臭。
沈濯头一次见有人发烧烧晕过去,快吓死了,医生过来,量了血糖血压,诊断为高烧惊厥,打了退烧药。
“烧成这样,自己也不知道?”
晏宁说:“我摸着不热。”
“因为手心都是热的,摸不出来。”
“那不能怪我。”
她额头上搭了块厚厚的毛巾,一动,歪了,沈濯伸手拿走,投一遍凉水,重新搭回去。
他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病成这样,真不让人省心。”
声音太轻了,轻的像一声叹息,里面的情绪酸涩而饱胀。
晏宁忽然发现,四年前他说过同样的话,连语气也一模一样。
原来人的记忆如此顽固,像细细的火药绳,只要一点火星,就能噼里啪啦地烧下去。
晏宁扯着唇冲他笑,幅度太大,嗓子疼得一个激灵,鼻子眉毛皱在一块儿。
沈濯忽然什么气都消了,心也要化了,他觉得自己这一辈子都没有刚才晏宁晕在他面前时慌乱。
他说:“先别乱动,等会儿去做几个检查。有没有舒服点?”
“有。”
她连嘴唇都没那么干了,瞥见床头柜上拆封的棉签,猜测应该是睡着的时候,沈濯拿棉签蘸水帮她擦过了。
躺了一会儿,沈濯喂她喝了杯水,试□□温,烧渐渐退下来了,37度4,护士来推她去做CT。
万幸检查结果一切正常,医生看过片子,说:“身体素质太差,体温一下子升得太快,受不了就晕了。你们现在这些小年轻啊,天天熬夜,又不爱运动,年纪轻轻的身体素质还不如我们这些中老年。没事儿,回去好好休息,住院观察几天。”
沈濯这才彻底放心。
天气很好,红日高悬,但深秋的阳光已经不再暖和,空气中有一种明亮的寒冷,被推回病房时,晏宁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看见一棵光秃秃的梧桐树。
一夜狂风,把本就摇摇欲坠的叶子吹个干净,枝干依旧挺拔有力。
又到冬天了。
沈濯推着她往病房走:“一早上没吃东西,饿不饿?”
“有一点。”
VIP病房包三餐,回去后沈濯让护士拿了点早餐过来,晏宁喉咙疼得咽不下去东西,只能喝点白粥,沈濯敲敲装烧麦的碟子:“别光喝粥,没营养。”
“吃不下,”晏宁把盘子朝他那儿推了推,“你吃吧。”
沈濯知道她喉咙疼,可是光喝点白粥,病什么时候才能好?他想起来小妹上个男朋友哄她吃药时候的样子,说什么“喝一口买一个包”,以前见了只觉得心烦,现在想想,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他看一眼晏宁,嘴唇翕动几下。
还是算了。
晏宁又不是小妹,她对包没兴趣,不吃这一招。
晏宁喝完粥,放下勺子,托着腮问他:“你想说什么?”
一双大眼睛水灵灵的,藏着一股求知欲,沈濯脑子一抽,试探着说:“吃一口买一个包?”
说完他就后悔了,差点把舌头咬断。
晏宁果然“扑哧”一笑,乐不可支。
这种话对于前男女朋友来说,显然过分亲密了。但人真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一旦病痛缠身,连升官发财这种欲望都消失了,只想拥有一具健康的身体,平平淡淡才是真。
除此之外,晏宁还有一个很隐秘的愿望。
她笑眯眯问他:“你跟谁学的?”
“小妹前男友。”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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濯恢复面无表情的样子,想名正言顺地找个理由岔开话题,还没想出来,见晏宁夹起一个烧麦咬了一口。
她吃了?
沈濯眨眨眼,刹那间大脑一片空白。
可下一秒晏宁又把烧麦丢回去了,捂着嘴,表情很痛苦地说:“你尝尝。”
沈濯拿起筷子,夹起她刚刚吃了一口的烧麦,尝了口,前两秒钟几乎没尝出什么味道,只是机械地咀嚼,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股咸得发苦的味道混着腥味充斥满口腔,难吃的他把什么都忘了。
“真难吃。”他放下筷子,说,“算了,你别吃了。”
晏宁看看烧麦,又看看他,欲言又止。
“怎么了?”
“你……”晏宁指着碟子里三块烧麦,“为什么不换一块?”
“……!”
舌尖扫过牙齿,大脑飞速运转。
“我手机呢?”他转身就走,扔下一句,“我去找找,你吃完就休息会吧。”
手机扔在陪护床上,早就没电关机了,充上电,十几通未接来电和微信消息一股脑地蹦出来,全部来自同一个人——祁温言。沈濯这才想起今早有一场视频会议,美国公司那边一笔投资出了点问题,他虽已回国数月,但有些事情还需要他出面解决。刚回国那两个月,他不是不想第一时间来找晏宁,实在是香港纽约两边的事堆在一起,事情太多太忙,分身乏术。
为了迁就他,纽约那边只好加加班,把会议时间定在早晨。
他给祁温言拨回去,电话很快接通,祁温言生无可恋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老板,您是不是应该给我一个解释?”
沈濯瞥一眼晏宁,一边向外走一边说:“有点事。手机关机了,开完会了?”
祁温言打破砂锅问到底:“什么事?”
除非沈诚明要改遗嘱,否则他实在想不出什么能让沈濯把一笔上亿美金的投资扔到一边。
沈濯轻手轻脚地关上门,轻咳一声:“晏宁病了。”
祁温言无语片刻:“……老板你完了。”
“说什么呢,”沈濯不乐意了,正色道,“公司离了我不能转是吗?多大点事,找王财去。”
王财是他那个合伙人,正宗的、土生土长的美国人,因为跟沈濯混久了,想取个中文名,沈濯让祁温言找纽约知名风水大师正经给他批了八字,最后取了这个名,据说招财。
沈濯当时骂祁温言:“你让人骗了吧?”
祁温言说那不能,而且王总特满意。
都叫上王总了。这个名字就这么定下来了。
他又交代了几句,中心思想是这种小事不必来烦我,华尔街那群人天天憋着一肚子坏水大惊小怪,别让他们给忽悠了,有问题找王财,解决不了就破产,总之别来找他,他很忙。
然后就把电话挂了。
祁温言那一刻很想骂脏话,忍了又忍,心想他老板现在活脱脱就是周幽王转世,他不应该姓沈,应该跟着周聿安姓。
回到病房,晏宁问他:“你有工作?”
“没有。你睡一会吧,我陪着你。”
“好。”
病着的人总是很想睡觉,沈濯坐在床边看纽约传回来的会议记录,没一会儿就听见床上传来绵长的呼吸声。
晏宁睡着的样子很乖巧,乌黑的头发衬着雪白的肤色,恬静的像一幅水墨画。
就是脸色太苍白了,几乎是一种不健康的白。
沈濯忍不住用食指蹭蹭她的脸颊,眼中流露出一种无形的温柔:“真可怜……”
以前晏宁很少生病。她看起来弱不禁风,好像淋点雨吹点风就会病倒,实际上精力十分充沛,期末考试前熬大夜,拿咖啡当水喝,连熬三天,精神十足,考完还能和Julia跑去澳门看演唱会。
这几年到底是干了什么,弄成这样。
沈濯想起金钟奖那晚有家媒体发长文,提到晏宁刚出道那年,楚浔很照顾她,一改往日刻薄作风,鞍前马后,衣食住行处处周到。
可真会照顾人,照顾成这样。
14. 第 14 章
晏宁睡了一下午,醒过来的时候三四点了,目光转一圈,落在沙发上某人身上。他膝上放着笔记本电脑,偶尔敲两下键盘,俨然把病房当成了办公室。
沈濯察觉到声音,回头一看:“醒了?”
晏宁点点头,睡了太久,有点头晕,思绪没回笼,脑海中雾蒙蒙一片,坐在床上发呆。沈濯走过来时,她还没缓过神。
“烧傻了?”沈濯把体温计塞给她,倒杯水凉着,“再试□□温。”
晏宁嘀咕着:“我觉得我没发烧。”
五分钟后体温计抽出来,沈濯接过来看一眼,果然没发烧,手背贴着杯子试了下温度,顺手递给她。
“没烧怎么也傻兮兮的。”
“……”
他说话怎么越来越不讨喜?
晏宁抱着杯子喝水,不和他计较。大概是眉梢眼角流露出几缕没藏好的愤然,头顶上忽然传来一声低笑。
她抬头看他。
沈濯笑起来很好看,和记忆中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一模一样。只是医院这个环境实在太委屈沈二少了,小沙发坐的他腰酸背痛,心情不怎么样,脸上的笑意也转瞬即逝,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他眼皮薄而眼睛长,眼尾微微上挑,鼻梁高挺,不笑的时候给人感觉冷冰冰的,像一台移动的自动制冷机。
晏宁在心底默默吐槽,前几年明明还不这样的。
大概没料到她忽然抬头,沈濯想扯一扯嘴角,又觉得太刻意,要笑不笑的表情绷着,有点滑稽。
他端着的时候就这样,晏宁忍不住也笑了一下。
沈濯不太自然地撇开头看窗外。
“看什么,喝水。”
“好。”
又没人说话了。
午后稀薄的阳光透过窗户,映亮半间病房,晏宁就坐在明暗分界处,一小口一小口地喝水。
沈濯在床边坐下,说他请了个营养师。
晏宁差点呛着,咳了半天:“没必要吧,医院的饭还挺好吃的。”
沈濯挑眉问她:“你烧的味觉失灵了?”
晏宁想到早上的烧麦,抿抿唇没说话。
“你不吃我也要吃。”沈濯说,“营养师做的健康一些,对你的病也有好处。”
健康是挺健康的。
就是太健康了,味道也没好到哪去。
清汤寡水但很健康地吃了几天,一天晚上,晏宁忽然说:“我想喝砂锅粥。”
她刚喝完一碗没滋没味的白粥,嘴里淡的没味道,再吃完药只剩下苦味。
其实晏宁这几年对食物的欲望很低,古人说食色性也,她两样都没有,萧知许说她快能成仙了。但这一刻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很怀念砂锅粥的味道。
热气腾腾的,黏糊糊的,喝一口就能鲜掉眉毛的砂锅粥,是那些年在香港无数个黑夜里,慰藉人心的味道。
“鲜虾的。”她补充道。
沈濯正在回电邮,闻言抬起头,看见她盘腿坐在病床上,肩膀微微塌着,灯光落满全身,整个人柔和的不像话。
他心底蓦地一软,恍惚间有种错觉,仿佛他们已经这样过了很多年。
如果当年没分手,那真是,很多年了……
“你还不能吃海鲜,”他带上了自己都没发觉的哄小孩子的语气,“过几天吧。”
晏宁也没强求,含一颗润喉糖,跑到沙发上找电影看。
沈濯把笔记本合上,随手扯了条毛毯披在她身上,陪她一起看。
很老的一部片子了,画质有些模糊,但色调很舒服,是一种灰蒙蒙的绿,开片是两个小男孩在布满礁石的海滩上玩耍。
沈濯指着其中一个小男孩问:“他是男主吗?”
“两个都是。”
“你看过?”
晏宁说:“很经典的,你没看过吗?”
沈濯摇摇头,他哪有时间看电影。
他随口夸了一句:“拍的不错,导演是谁?”
晏宁笑眯眯地问他:“哪里不错?”
故事没讲完,沈濯只能从镜头上夸两句:“导演是学美术的么,对静物的捕捉很……艺术,带着一种凝视的效果,有些镜头像肖像画。”
“楚浔拍的!”晏宁笑得更开心了,“是他早年的作品,他就喜欢这样,可能是在意大利学过几年美术的原因。而且他有些画面也很跳跃,有点神秘色彩。嗳,不过他现在不喜欢这么拍了。”
镜头穿过丛林中被夕阳染红的废弃佛塔,定格在男主角身上,他久久地屹立在原地,凝视远方,成片的橘黄色光线中,被海风吹的皲裂的黑红色皮肤十分显眼。
如沈濯所说,像一幅静态肖像画。
沈濯一顿,过了一会儿才轻蔑地说:“故弄玄虚。”
晏宁笑道:“我发现你对他意见很大。”
“很大。”沈濯去摸她额头,打岔道,“没再发烧吧?”
晏宁挺起胸膛,带着点骄傲地说:“今天都没有发烧!”
“那很好。”沈濯重新拿起笔记本回电邮,噼里啪啦的打字声中,他淡淡说,“看会电影就去睡觉吧。”
“好。”
文艺片节奏慢,对话少,长镜头很多,加上沈濯打字时的白噪音,看到一半晏宁就开始犯困,额头一点一点的,没过五分钟,脑袋一歪,靠在了沈濯肩上。
沈濯只觉得肩膀一沉,偏过头一看。
晏宁已经睡着了。许是病快好了,气色也比前几天好,白皙的皮肤泛着光,几缕发丝落在额前,沈濯手指蜷了下,想帮她拨开,最终没动。
沈濯怕吵醒她,只好保持着那个姿势,又怕她不舒服,肩膀僵硬地端着,没一会儿就酸痛不已。
近日降温,风吹起来没完没了,拍着窗户,呜呜咽咽,像凄厉的哭嚎,室内温暖如春,他耳畔的呼吸声绵远悠长。
时间仿佛定格在这一刻。
晏宁是被累醒的。
醒来时,沈濯正在看财报,她揉揉酸痛不已的脖子,有点不好意思,问沈濯:“你怎么不叫醒我?”
沈濯这才分给她一个眼神,略带诧异地问:“你真睡着了?我以为你装的。”
什么意思?
晏宁的脸“嗖”一下红了,转身噔噔噔跑回床上,被子一蒙,过了几秒钟,瓮声瓮气的声音传出来:“关灯睡觉!”
这样的晏宁很难得,会笑,会怒,会娇嗔,和四年前一样,无端就让人想逗逗她。
沈濯自己笑了一会儿,走过去拎着被角往下拉,晏宁的脑袋露出来,她在被子里闷了一会儿,脸上红扑扑的。
充沛的氧气往鼻腔里钻,晏宁猛吸了两大口,听见沈濯满含笑意地说:“别闷着。”
她揪着被子又蒙上去了。
沈濯这次没再拉下来,一来一回,小学生似的。他隔着被子揉了把晏宁头发,没几秒钟,只听见“啪嗒”一声,灯关了。
被子里氧气稀薄,晏宁眨眨眼,睫毛扫过被罩,有点痒。过了一会儿,她自己从被子里钻出来。
月辉洒入室内,沈濯还在回电邮,背影挺拔清隽,敲键盘的声音很轻。
闹腾了一会儿,睡意全无,晏宁翻个身,拿出手机来看。
她这几天病着难受,没怎么看手机,微信里攒了几百条消息,晏宁一眼扫过去,强迫症似的,把小红点挨个点掉,一条也没回。切回私人账号,她和萧知许楚浔的群聊里,消息99+。
刚点开准备爬楼,楚浔艾特萧知许,问:“你家艺人呢,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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踪了?”
萧知许秒回:“我家艺人?哎呦卧槽,我家艺人呢?!”
晏宁挑了个表情包发过去,是只跑来跑去的小狗。
楚浔:“还活着,那就好。”
晏宁:“不至于吧,我才几天没出现而已。”
陈述陈大导演有部戏正在筹备选角,萧知许看了剧本,觉得很好,想给晏宁争取一下,这几天忙得晕头转向,差点把主角忘了,今天被楚浔一提醒,才想起来她已经好几天没消息了。
萧知许问:“你这几天干嘛去了,给你发的剧本看了吗?”
晏宁说:“我在医院。”
楚浔问:“你在医院干嘛?”
萧知许:“废话啊,在医院还能干嘛,不看病难道旅游吗?等等,你住院了?”
晏宁:“淡定,有点发烧而已,已经快好了。”
萧知许和楚浔习以为常,各自发了张摸摸头的表情包,一个说要找中医帮她调理一下身体,一个打算过两天来探病。
晏宁问:“什么剧本?”
她懒得去翻邮箱了。
萧知许:“陈述的流芳百世,快要选角了。”
陈述陈导,华语影坛第六代导演的代表人物,喜欢拍底层小人物,风格写实细腻,在国际上拿过不少奖项,他本人还担任过威尼斯电影节的评委,入围三大犹如喝水般简单。
听说这部剧本是他潜心打磨三年之久的作品,业内盯着这块好饼的人不少。
文艺片,票房肯定不高,主要是奔着拿奖去的。晏宁刚拿了金钟奖,还没有国际奖项,二十七岁,再上一个台阶,如果能搭上陈述这辆顺风车,不失为最佳选择。
她不再犯懒,说:“我去看看。”
文人相轻,楚浔抱着手机嗤笑一声:“就他?”
萧知许呛他:“那你倒是磨剧本啊,你要是想拍,我还用去抱人家大腿?”
楚浔年轻的时候没少拿奖,他是公认的天才少年,最年轻的、横扫欧洲三大和奥斯卡小金人的华人导演。结果就是,年少成名,还没老就懈怠了,回国几年,拢共拍了两部片子,一部是晏宁的处女作,一部就是今年刚上映的十年一觉,摒弃掉一部分艺术性,换取票房。
楚浔不说话了。晏宁去看剧本,刚看了个开头,微信群里又蹦出来一条消息。
楚浔若无其事地问:“圣诞怎么过?”
快圣诞了?
晏宁指腹悬空在屏幕上,恍惚一瞬。
萧知许提议:“去香港shopping吧!”
选角迫在眉睫,去国外来不及,香港的节日气氛更浓郁,各大品牌也都出了圣诞系列新品,最合适不过。
楚浔:“我跟你们去shopping?”
萧知许:“你想要的那块腕表我帮你问了,大陆柜台没有货,香港才有。”
楚浔没什么别的爱好,就喜欢收藏些腕表,家里整整齐齐码了两个柜子,萧知许说他们家哪天要是遭了小偷那真是惊天大案。
前阵子楚大导演又看中一款,全球限量十块,大陆柜台没有货,等了一个月,还不如去香港买。
楚浔:“@晏宁,去吗?”
晏宁不想去,也不想扫他俩的兴:“再说吧。”
“再说吧”的意思就是“不去”,萧知许深知她这副德行,无视她:“我订机票了啊。”
晏宁:“……”
她放下手机,瞥一眼还在工作的沈濯,收回目光,直愣愣盯着天花板。
圣诞节。
又是一年圣诞节。
四年前有个男人在圣诞夜为她编织过最绮丽的梦境,三年前的同一天他们在迪士尼淋过一场人工雪。
自那以后,她再也不过圣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