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水》
1. 寝屋
《菩提水》
文/白衣少少/晋江独家
2024.10.08
昨天整整一天。
宝照总觉得有人在偷偷看她。
入了夜。
她又再一次感受到那种于暗处中被人窥探的感觉。
雨夜的房间灭了烛火,光线染上雨意,是湿潮潮的昏暗。
纱幔悬挂眼前,宝照无法看清楚那人的脸。
只有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狭长而深邃的眼眸。
漆黑的瞳仁像是剔透的墨玉,清晰镂刻出宝照安然的睡颜。
是一双很好看的、男人的眼睛。
滴答——
滴答——
雨滴敲打窗棂发出声音。
宝照从这场诡异的梦境中惊醒。
慢慢睁开眼,她看到头顶的藕色孔雀纹纱帐。
这一场觉,宝照睡得一点也不安稳。
从正月到三月仲春。
正是乍暖还寒、春雨淅沥的时节。
和暑夏里如同敲锣打鼓般声势浩大的雷暴雨相比,春日里下的雨显然要讨喜许多。
若有似无的纤细雨丝,即便不撑伞从雨幕中快步跑过,也只会在衣衫上留下几点无关紧要的雨痕。
但不比暴雨的来去匆匆,春雨往往会不停歇地接连持续上几日,绵密的水汽钻丝入缝,最有水润的后劲。
如针尖般细密的雨丝在如意居古韵绵绵的檐顶相聚,汇成股股雨滴往下坠落,砸在坚硬斑驳的青石地板上。
滴答的雨声不大,却格外持久。
紧闭的支摘窗无法完全隔绝来自大自然的所有声响。
宝照就被这样的雨声吵了一夜。
意识片刻清醒片刻迷蒙,到最后,也难以搞清楚自己到底有没有睡着。
宝照本来不会在意下雨这样微小的动静。
但她心里惦念着白日那束暗中窥伺的目光,一不小心就失了眠。
一夜过去。
宝照得出结论。
一切古怪大抵都只是她的错觉。
夜里看到的那双眼睛,应该也只是她胡思乱想做的噩梦。
只是一个荒诞的、诡异的、而又大胆的短暂梦境。
宝照决定遗忘这一切。
她拥着锦被起身,隔着支摘窗处垂落的碧绿窗纱,依稀看到一角窗外之景。
朦胧晨雾间,几个婢女擎着秀巧的水墨油纸伞穿过垂花门,小心翼翼地将昨夜挪到廊内躲避风雨的小叶紫檀一盆盆重新搬出去。
春雨虽细,但生花更脆弱。
一夜过去,廊下的鹅卵石小径上已落满粉白交织的花泥。
门口。
两列十二名青衣青簪的婢女手心托着一式一样的螺钿漆盘,低着头等待听令伺候宝照起身。
八岁的小婢女絮絮站在珠帘外侧,看着宝照净完手,才回转过身,让外头的婢女进来换水。
宝照是整个姬府最年幼的小姐,母亲长公主殿下又是当今圣上唯一的胞姐,从小在锦衣玉食堆里无忧无虑地长大。
对宝照而言,像洗手净脸这样贴身的小活计,自然也该由身边婢女亲力亲为伺候踩才对。
但宝照有挑剔的毛病。
这是养尊处优的环境在她身上养出来的无伤大雅的小脾性。
挑物,宝照要品质最上乘的;挑人,宝照要长相最好看的。
如意居里来来往往的女使由宝照精挑细选而出,一张张脸皆各有姿色。
就连絮絮能在宝照近前伺候,也不是因着她年纪虽小但能力过分出众。
而是因为宝照喜欢絮絮带着婴儿肥的可爱圆脸。
除挑剔以外,宝照也不喜来自旁人过多的靠近。
她有十分强烈的边界感,不喜欢与人建立过分亲密的关系,进而侵入打扰到她的个人空间。
所以,宝照一直没有贴身伺候的婢女。
但及笄之后,她必须要尽快挑选出合适的人选。
及笄意味着可以成家,宝照需要拥有可以交心的贴身婢女一道陪嫁,助力自己在新的府邸里站稳脚跟。
长公主殿下有意将身边优秀的女婢赠予女儿。
但宝照觉得此举侵犯她个人自主选择与决定的权利,于是向母亲提出抗议。
长公主尊重女儿,不再插手此事。
但爱女心切的她还是积极履行自己作为母亲的义务,张罗着让人将全城无主的婢女找过来,以供女儿按自己的心意进行选择。
所有的婢女在如意居里排成一长队。
宝照一一仔细查看。
身材凹凸有致的婢女娇羞抬头,露出一张麻子脸。
宝照眼前一黑,沉默无声。
排在后面的婢女紧跟着上前,清丽的面庞白皙,笑着同宝照行礼问好,露出一口整齐而又突出的雪白龅牙。
宝照眼前又一黑,再度沉默。
这些人,宝照一个都没有看上。
最后。
宝照自己在牙行买到了一个满意的婢女。
晨起的梳洗完毕。
门口婢女依次缓步退下。
宝照夜里睡得不好,闷在屋子里精神更加不济,决定到园子里走走散散心。
几场春雨过后,如意居冬日里堆沉的埃埃灰尘被冲刷干净,一草一木都跟着亮眼起来,桃红柳绿间,春光丰沛鲜盈。
宝照穿廊下阶,沿着卵石小径往后园走,打算去看看她半个月前刚让人扔进荷花池里养育的锦鲤鱼苗长得怎么样。
如意居是宝照日常的起居院落,不仅占地面积广阔,里头各处精致的假山园池花厅等游玩之所更不在少数,足见长公主夫妇对幼女的宠爱与呵护。
春天的荷花池比不上夏日的纷繁热闹,荷花粉色的花骨朵还没成形,满池只见片片绿油油的荷叶。
一尾尾通体艳红的锦鲤在荷叶底下来回穿梭,漾起水波阵阵。
宝照倚在池边的白玉栏杆前,将鱼食盒里装着的鱼食往池里撒去。
池子里的锦鲤闻到食物的香喷喷味道,一窝蜂争先恐后地往水面上跃。
宝照低下头,想更清楚地去看池子里嬉戏的鱼儿的神态,动作却忽而一滞。
——有人在看她。
宝照猛然抬头,视线往四处环顾而去。
雨后的天空澄澈,纯净得连一朵流云都没有。
不远处的亭子四檐高高翘起,溶在暖融融的天光之中,恍若进入了世界的另一端。
四角亭旁边是一座假山,假山的怪石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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砌得错落有致,旁边草地上的芍药开得热烈,靠近就能闻得到清新的花香。
四周的婢女们都在各忙各的活计,扫地、除草、摘花……
微风从宝照耳边吹过,拂起她鬓边的发丝,她听到草丛中极其微弱的蚊虫嗡鸣声。
初升的日头高悬,灿白的光线穿透一道道精致的亭台楼阁,越过一丛丛蓊郁的花草树木,将各处阴暗的角落照耀得透亮,所有的一切都无处遁形。
根本没有人。
她怎么又开始疑神疑鬼了。
宝照有些懊恼地收回视线。
池子里的锦鲤还在一尾接着一尾地往水面扑腾,宝照却丁点都没再继续逗玩下去的兴致,恹着步子回房去。
周围婢女见状,连忙停下手里的活,如宝照来时的情景一样,一个接一个地恭敬跪地,行礼目送宝照离开。
荷花池里的亭台楼阁和花草树木繁多,每日需要的人手也多。
一个转瞬,乌泱泱的人群便跪满了荷花池旁的那条鹅卵石小道。
霍暻是跪在队伍最末尾的一个。
宝照目不斜视从他身旁走过。
他始终恭敬而又温顺地低着头。
看着宝照从他身边经过时,柔软的披帛轻轻擦过他手背,掀起一阵流动的微风。
霍暻结束跪礼起身。
宝照已经走远了。
婢女香香看一眼霍暻,不情不愿地指着荷花池道:“喏,看到了吧,这里便是荷花池,小姐惯常无聊时都会来这走上几遭。”
香香在给昨天才刚进府的霍暻介绍如意居里的各处陈设布局。
她讲解得还算认真详细,但是语气态度听来却并不怎么友好。
香香在如意居里待的时间最长,宝照小姐久找不到满意的贴身婢女。
她一直觉得,像宝照小姐这样完美的人,整个如意居里,只有唯一一个她是最合适、最能胜任这个工作岗位的人选。
香香做着美好的愿景。
她尊崇宝照,热切地渴望着自己有一天能站在离在宝照最近的身旁服侍。
现在,香香美好的愿景被中途横插进来的霍暻硬生生变成了一堆缥缈虚无的泡沫,让她心里对他如何不生怨气?
连絮絮那样才八岁的小丫头都有机会整日往宝照小姐跟前凑,她却只能每日仰望着小姐的背影。
香香心里越想越不忿。
但她回想起刚才的场景,宝照小姐并没有认出她亲选进来的霍暻,离开的时候连眼神都没有给霍暻一个,更不要说什么其他的特殊照顾。
隔了一天,宝照小姐似乎就将霍暻给忘了。
香香想到这里,心里那口气这才舒畅半分,心态勉强平和下来。
她扭过头,带着霍暻跟上宝照离开的方向,离开后园来到中庭,手指向行在前头的宝照,对霍暻道:“看到没,那便是宝照小姐的寝屋,小姐的日常起居都在那儿。”
霍暻没回话。
他抬着头,目光紧黏前方。
珠色的褙子,淡紫的襦裙。
高傲的贵族小姐背影纤细流畅。
宝照越走越远,直到进到寝屋关门,身影彻底消失。
霍暻知道那是宝照的寝屋。
昨天夜里,他就已经去过了。
2. 主人
宝照是在牙行买下的霍暻。
牙行是各行各业商人汇聚的场所,里边既有货物的交易,也有人财的买卖。
交易买卖的数量一多,鱼龙混杂,环境就变得脏乱起来。
贵族小姐们不会纡尊降贵去到这种地方。
在日常生活中,也不会出现需要她们亲自去牙行进行交易的场景。
甚至在此之前,宝照连牙行都没听说过。
还是听长兄提起,她才知晓牙行可以买卖女婢。
长公主夫妇一共育有一子一女。
宝照和长兄姬元煦的关系不远不近,二人算不上特别亲密,但也谈不上疏离。
姬元煦同宝照一样,有着出身世族的傲气,但年长八岁的处世经验使然,他比高傲但某种程度上又过分单纯的宝照成熟许多。
年初开春时,姬元煦成了婚。
宝照对长兄的婚事并不过分上心。
她更关注的是她贴身婢女的人选。
宝照听从长兄建议,出府去牙市。
有人认出悬在宝照马车前的姬府木牌。
宝照还没来得及下车,几个牙婆就已经争先恐后地围上前来,卖力地向宝照推销自己手上的小婢女,希望能售卖出去一个好价钱。
宝照第一次踏足这样喧闹的市井之地。
她掀开车帘,生疏地开口应付围在自己身边的人群,开始后悔自己今日的出行。
来回几番交谈。
宝照被牙婆们此起彼伏的粗音量吵得耳朵嗡鸣。
她皱紧眉头,知晓今日也不会有合适人选,决定打道回府。
正想放下帘子之际,旁边交谈的人声却不知为何突然鼎沸起来,隐隐还夹杂着些打骂的声音。
宝照抬头看去。
猝不及防撞入一双黑色狭眸。
原是人群里有婢女同管理的牙婆发生了冲突。
其中一个女婢装扮的人正好摔倒在宝照马车前的不远处。
鲜红的血迹染上那人面庞,半遮掩住他真实的容貌。
宝照先看到了他血迹斑斑但依旧昳丽的五官。
而后。
牙婆手里惩罚的鞭子高高扬起,重重落在他身上。
衣衫被用力抽打的绳鞭粗糙勾破,在脆弱的肌肤上落下一道道狰狞的血痕。
出身优渥的宝照第一次直面如此血腥而又残忍的画面。
涉世未深的她动了恻隐之心。
宝照从自己的月钱里拿出二十贯,买下了霍暻。
回到姬府。
宝照去了一趟长公主夫妇的逢时居,将已买到合适贴身婢女的事情告知母亲。
逢时居里移植栽种了几棵长公主喜欢的芭蕉树。
芭蕉树一年四季长青,即便是万物萧索的肃杀冬日,逢时居里的绿色也不会断。
眼下春天到了,芭蕉的绿意更鲜活。
宽大的叶片泛出油绿的色泽,在春风一阵又一阵的吹拂下,发出“唰唰唰”的舞动声。
日光穿过瓦隙,随风攀上宝照裙裾。
高高的院墙之上,生长中的枝丫灵活越过阻隔攀爬而上,点缀在翠叶间的粉色桃花开得娇艳夺目。
满院春景之中,婢女看见过来的宝照,连忙行礼相迎,随后进屋通禀长公主。
屋子里纱帘微卷,日光轻盈洒落。
靠窗的案台上摆着一只玉瓶,里面供着的桃花是今日刚刚从枝头采摘下来的,花瓣上还留有半干的清晨露珠。
紫檀木制的香炉燃着熏香,浅浅一缕细烟摇摇晃晃地上升空中,再悠然散开,直至彻底消失不见。
宝照的驸马父亲今日去上值,余下长公主一人。
沸腾的白水冲刷着茶壶底部干燥的茶叶,翻滚出满室清新茶香。
端坐着的长公主听着女儿的话,轻啜了一口手边的温茶,一举一动间尽显雍容与优雅的气度。
她是难得的骨相与皮相俱佳的传统美人,岁月在眼角留下的细纹无损她的美貌,反而增添了别样的成熟魅力。
宝照很好地继承了母亲样貌上的优点。
小型的四仙桌上,影青花瓣高脚碟堆了三层,里头摆着刚出炉的镜面糕、甑儿糕、玉露团等,各色点心不重样,是长公主知晓女儿过来,特意让人准备的。
知晓宝照已挑选到合适的贴身婢女,长公主很高兴。
她也知晓宝照惯来有自己的一套主张,所以并没有对她挑选的人有过多的询问,但在宝照临走前,还是多加叮嘱了几句。
“你如今及笄也满一年了,今日既挑到了满意的婢女,便好好学学该如何有效管教,让人能真正为你所用。”
长公主向女儿表达自己对她的期望,希望她能够学会运用驭人之术管理下人,真正成长。
宝照记住母亲的叮嘱。
再回到如意居时,选择优先去耳房看一下霍暻的情况。
在牙行里,霍暻的伤看上去那么重,她怀疑他是否能活下去。
为避免霍暻因伤重而死亡的情况发生,回府路上宝照便着人去请了大夫。
不过在去耳房的路上,絮絮和宝照说,霍暻拒绝了太医的把脉诊治,而只要了抹伤外用的药膏。
“他的伤看起来那样重,只抹药膏能熬得过去吗?”
宝照忧心忡忡地推开耳房的门。
甚至在想霍暻会不会因为伤痛而在耳房昏死过去。
好在这样糟糕的情况没有发生。
宝照走进耳房。
霍暻跪在宝照身旁,虔诚地向宝照行礼:“小姐。”
他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自己。
洗去身上的血渍,换上姬府婢女所着的青衣青簪。
宝照视线垂下,注视着霍暻清理过后干净的面庞。
他有着长而卷翘的睫毛,容颜昳丽,皮肤似乎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出一种近乎于病态般的苍白,看起来温顺又无害。
这是宝照对霍暻的第一印象。
她没有再继续仔细察看他的样貌,因为从小接受到的礼仪教育不允许她长时间冒犯地品判别人的外表。
但只是简单的一瞥,也足以令宝照大感意外。
在牙市上,因为凌乱的血迹干扰,宝照没能清楚看到霍暻的长相。
唯一能做出来的判断就是他的五官长得还不错。
这也是她选中他的原因之一。
但宝照没想到,霍暻的外貌实在过分出众。
远远超出她的预料之外。
她甚至开始联想,这样的五官,若是长在男子身上……
精致漂亮的五官,有时候确实能够超越性别的限制。
宝照及时止住自己荒诞的念头。
审美是一件非常主观且私人的事情。
世上的美有很多种,张扬的、含蓄的;热烈的、平淡的……
有的人会欣赏牡丹华贵富丽的美,嫌弃莲花的单调乏味;
而有的人则会更喜欢莲花单纯简单的美,讨厌牡丹的繁冗复杂。
对一件事物进行美丽与丑陋的判断,不同的人会得出不一致甚至是截然相反的答案。
同样的,对于霍暻的长相,当然也可能存在不喜欢的人。
宝照确信自己不在此列。
霍暻的长相完美契合她的审美点。
她很喜欢。
宝照喜欢欣赏漂亮的事物带给自己的愉悦感。
很显然,霍暻能够很充足地满足她。
更幸运的是,在牙行里看起来那样触目惊心的伤,却没有在霍暻身上留下一处伤疤。
至少,在他裸露在外的肌肤上没看到。
要不是他过分苍白的面庞,宝照甚至会怀疑他根本没受伤。
宝照喜欢美丽的东西。
对她而言,疤痕一点都不美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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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霍暻身上其他地方会留了伤,但只要宝照看不到,就可以默认不存在。
一切都在向着无比顺利的方向发展。
宝照开始相信买下霍暻是个正确的选择,于是更加关心他身体的情况。
“我听絮絮说,你拒绝了大夫的看诊。”
出身高贵的小姐没有低头,只是垂下眼睛,看着跪在自己脚边的婢女。
“我并不着急让你开始工作,你可以先慢慢养伤。如意居从来不会苛待下人。”
宝照清脆的语调里带着浅浅的傲慢之气,但并不会让人心生反感厌恶。
至少。
霍暻非常喜欢。
他近距离聆听少女的话语,耳膜喧嚣地鼓噪起来。
霍暻忍不住,朝着宝照所在的方向又靠近了一点。
体内过度的兴奋让他眼睫短暂颤动几息。
扬起又落下的弧度像是阳光下振翅欲飞的小蝴蝶翅膀。
不过他低着头,宝照什么都没有发现,一切看起来都十分正常。
霍暻低声向宝照开口。
“我的伤不重,不会有死亡的风险。请小姐不要抛弃我。”
宝照出声纠正他的称呼。
在她面前,他要自称为奴。
霍暻重新修改自己的表述。
“没有人能比奴更好地照料您,请您不要抛弃奴。”
他的嗓音刻意变幻调整过,音量比正常时候要低上许多,声线清磁。
虽然小声了些,但宝照离得近,能听得清他的话。
当然,宝照并没有过度谨小慎微的习惯,不会把心思放在诸如仔细辨认他人嗓音这般无足轻重的琐碎的小事上。
宝照只是诧异,霍暻会用到抛弃这个词。
应当是刚才在路上,她和絮絮的谈话无意间被霍暻听到了。
他害怕她最后会因为他伤重无法医治将他逐出府去。
宝照猜测,霍暻可能被他上一任的主人可怜地抛弃过。
这样的猜测让宝照心里不太舒服。
她并非同情心泛滥心疼霍暻之前的遭遇,而是介意霍暻曾服侍过别人这件事。
宝照有自己的占有欲。
归属于自己的所有物曾经被别人拥有过,她感觉自己的占有权被侵犯了。
在不太愉快的情绪影响下,宝照想起刚才母亲同她说的话。
宝照相信自己能够通过自己的管教,让霍暻忘掉上一任主人,完全臣服于她。
虽然,此前她从没有正式接触过或者是学习过,要如何正确地维持她和下人之间的关系。
出身良好但又缺乏社会经验的贵族小姐开始尝试用她稚嫩而直白的方式训练她新买到的仆人。
“你是最漂亮的下人,我喜欢漂亮的东西,不会抛弃你。”
说完这句话的宝照脸庞诡异地红了红。
她有些难为情。
絮絮为不打扰两人谈话,早早将门关了起来。
耳房的空气有些不太流通。
宝照甚至能感觉到,霍暻的呼吸就喷洒在她脚边,陌生而又温热的气息穿透衣料的阻隔,顺着她小腿的肌肤往上游走。
她发觉自己和霍暻的距离似乎太近了。
但又并不觉得同自己的贴身婢女保持这样的距离有什么不对。
宝照将身体上一系列陌生的变化归结于这是她第一次亲力亲为说这样的话管教仆人。
第一次做一件事,因为不熟悉所以感觉不自在是很正常的。
宝照用完美的理由说服了自己。
夸奖完霍暻的长相后,宝照向他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但你要保证,从此以后永远忠诚于我。”
这个要求并不严苛,宝照认为这是霍暻作为她的贴身婢女第一个要遵守的本分。
她再次向霍暻强调。
“我是你唯一的主人。”
3. 软履
霍暻的头更低。
远远看过去,他的额头已经快要贴上宝照脚边了。
他以一个近乎卑微的姿态,向宝照承诺。
“主人,奴会永远忠诚于您。”
他的顺服让宝照很满意。
她心里想,母亲所说的驭人之术,似乎并没有她一开始所预料的那般困难和深奥。
吩咐完一切之后。
宝照从霍暻所在的耳房离开。
霍暻站在陈设简单的房间内,目送着她的身影从窗畔走过。
他的耳房就在她的寝屋隔壁。
仅有一墙之隔的距离。
在宝照到来之前,为更好符合身负重伤的女婢这一角色设定,霍暻打开了一瓶大夫留下来的药膏。
他并没有伤口要涂抹。
打开封口的药膏完好无缺地立在高柜里。
满室萦绕着苦涩多余的药味,霍暻清楚闻到其中宝照的味道。
像雪一样。
清冽冷然,若有似无。
霍暻想到宝照离去前说的话。
她夸他漂亮,说喜欢他。
这是她第二次这么说他。
风从窗外吹进来,将霍暻耳后的皮肤吹得通红一片。
几场春雨过后,气温渐渐上升。
荷花池里的荷花长势迅速,一夜过去,丛丛绿冠荷叶中便冒出来几颗尖尖的粉色芙蕖花苞。
养在池子里的锦鲤第一次见到这样新奇的颜色,大大小小的鱼儿欢悦地绕着那几个尚未成形的花骨朵儿绕圈圈,荡起池面一层又一层的涟漪。
宝照给霍暻预留了充足的养伤时间,明确提出可以等他身体彻底痊愈之后再开始工作。
她以为他至少要花费一个月的时间来调理身体。
但没想到第三天一早他就出现在她的寝屋之中。
而前两天在如意居的时间,霍暻也并非是完全休息的。
第一天和第二天,霍暻带伤初到如意居。
既要收拾自己,也要收拾自己住的房间。
宝照选择了离自己寝屋最近的一间耳房用来给霍暻安置,就在她寝屋的右侧。
在此之前,这个耳房是用来给值夜的婢女们用的。
为更方便霍暻作为贴身婢女的工作,宝照允许霍暻一个人居住,不必和其他婢女一起挤一个房间。
宝照不觉得这一做法有何不对。
如意居里的女婢也都能接受。
她们都清楚地知道,被宝照小姐选中的霍暻,是会一直跟在小姐近前伺候的贴身女婢,和她们都不一样。
况且,这是作为主人的宝照小姐的决定,她们无权反对或干涉。
唯独香香心里不平衡。
八岁的絮絮是整个如意居里年纪最小的,而香香在如意居里待的时间最长。
絮絮在如意居里受香香照拂良多,两人关系也比较亲近。
絮絮稚声开导香香:“霍暻姐姐是小姐选中的人,我们当然不能同她相比。”
香香依旧不开心。
絮絮苦口婆心:“再说了,小姐喜欢挑脸长得俊俏的,霍暻姐姐长得比小姐都要好看,肯定得小姐欢心。”
絮絮年少不经事,话里没有顾忌,看周围没有旁人,直接就将宝照和霍暻二人的样貌对比起来。
香香听了更加不服气:“你胡说什么呢,明明小姐才是最好看的。”
絮絮认为香香是一时生气口不择言:“香香姐姐,你这是被一时的气愤蒙蔽了双眼。”
香香摇头,更加大声地反驳:“我的眼睛看得清楚的很,霍暻连小姐半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絮絮举出旁人的例子来增强自己论据的说服力度:“香香姐姐,不止是我,你之前也看到了,在霍暻姐姐来到如意居里的第一天,所有的人都被他的长相惊艳到了。”
这正是香香搞不明白的地方。
在香香的个人世界观里,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比得上尊贵的宝照小姐。
她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会觉得霍暻长得好看。
霍暻那样太过招摇惹眼的长相,她一点也不喜欢。
霍暻一来就抢占了香香向往已久的位置,香香心里确实有几分轻微的不满和嫉妒。
但和絮絮说的这些话,却也全都是香香心目中的真实想法。
在香香的心中,宝照小姐身上那样冷冷清清的疏离气质,才是最最抓人的。
毫无疑问,宝照确实是美的。
但和霍暻的美又不太一样。
霍暻的美太过突出,是带有攻击性的。
宝照的美则是清淡的。
冷白的肌肤、清绝的眉眼。
才刚及笄满一年的贵族小姐正处在花一般的少女年纪,既有出身高位的骄傲与疏离,又难得地葆有涉世未深的单纯与天真。
不同的特点在宝照身上合二为一,形成她独有的气质。
就像是半埋在皑皑白雪里的一颗璀璨珍珠。
高傲、珍贵、纯净。
刚醒过来的宝照半坐在床榻之上。
房间里还隐约能闻到一股浅浅的安神香的味道。
宝照没有熏香的爱好,但是因为那天夜里的噩梦,她希望安神香的助眠作用能让她好好入睡,不要再胡思乱想。
虽然梦里那双眼睛称得上漂亮又精致,但她一点也不想再次梦到。
安神香确实起了效用。
至少从床上醒来之时,宝照确信她夜里陷入了熟睡之中,而且一个梦都没有做。
但即便如此,深陷睡眠中的宝照仍然觉得有人在偷看她。
那束窥探的目光如影随形,似乎无孔不入。
廊下。
几个小婢女一边照料着种在钧釉海棠红花盆里的十几株小叶紫檀,一边小声聊天,时不时响起阵阵笑声,银铃一般悦耳动听。
如意居中不缺花草树木。
那些俏丽地伸向天空的枝丫在日复一日的春风和细雨中抽了条开了花,盛开的繁复花瓣层层叠叠,几乎将花蕊全部淹没其中。
院子里的花香馥郁,顺着木质的棂窗飘进室内。
床榻之上的宝照半靠在引枕上,回忆昨夜入睡的细节。
霍暻和其他一众婢女在一旁静静等候。
不同的是,包括絮絮和香香在内的其他人都要在门外等。
而霍暻可以优先进来。
站在外间与内间的交界处,他恭敬地低着头。
小姐和仆人在身份上就不对等。
作为仆人的他,没有抬起头同小姐直视的资格。
低着头的霍暻严格恪守着身为一名仆人的本分。
背地偷看的目光却有些肆无忌惮。
尤其是借着身前坠落的珠帘和床帷作掩护的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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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他的目光更加大胆。
即便只能看到宝照在床上隐绰的身影,他也能描摹出她的五官与神情。
像偷看这样的事情,他在暗处做过许多次。
没有人比他更熟悉她。
倘或眼前的床帷掀起来,或者二人间的距离拉得更近一点,宝照就能看清霍暻眼底因她而慢慢发酵扩大的情绪。
但此时的宝照没有注意他。
她努力将自己的思绪从昨夜的睡眠中抽离出来,这才有空看一眼他,向他下达她作为主人的第一个命令:“进来。”
早上的微风清冽,带着潮湿的泥土气息和花朵芬芳,轻轻拂动霍暻额前发丝。
他先净了手,才进入内间。
像第一天在耳房和宝照见面一样,跪在她身前。
时辰推移,外头日光也跟着往西边的廊阶偏挪。
浅金色的光束从直棂窗方方正正的小格子里斜斜打进来,虚虚拢在霍暻身上。
无论是他青簪半挽的墨发,还是身上简约的素裙,都被烫出一层朦胧的浅晕。
不足三天的不完全休养,宝照十分忧虑他的健康状况。
但霍暻的身体显然好得不可思议。
他唇色恢复红润,脸上也带了血色,一点也看不出来三天前他还被人打得奄奄一息地躺在路上,像一条无家可归的肮脏流浪狗。
宝照彻底放下对他身体素质的顾虑,开始思考另外一个问题。
她要慢慢习惯身边有霍暻的存在,接受他的照料与看顾。
但宝照长久疏离的性格使然,让这一问题变得稍稍有点棘手。
陌生人的靠近会让她觉得不舒服。
宝照犹豫停顿的时间有点长。
霍暻长而垂的睫微抬,视线缓缓往上。
他没有冒犯地直视宝照的脸,视线仅仅停留在宝照的脖颈处,没有再僭越地往上看。
他的目光长久地聚焦,凝视着那截半裹在单薄寝衣之下、白皙而又修长的、高傲的天鹅颈。
“小姐。”
他开口唤宝照,伸出刚洗干净的手。
清瘦而又修长的指节,骨节分明,被水涤净的手背微微凸起筋络。
他连指甲都修剪得整齐对称,没有一丝脏污的痕迹。
宝照心底的抗拒稍微减少几分。
她有洁癖,不允许一双没洗干净的手触碰到她分毫。
凉风吹动宝照寝衣。
霍暻余光注视着那片翩翩舞动的裙角,回忆起在荷花池里,宝照的披帛擦过他手背的触感,是转瞬即逝的痒。
裙边凹凸的绣纹撷住他心神。
他很想很想,伸手去抚一抚。
心底横生出一股冲动,又被他压下。
其实在来之前,他就已经洗过手了。
甚至,还洗了一次澡。
确保他的衣衫、发丝无一丝灰尘残留。
他知道宝照的洁癖。
他掌握着她所有的喜好。
窗外。
阳春三月的日光柔软。
一只白色的蝴蝶绕着枝头的锦簇花团翩翩起舞,洁白的翅膀在光线照耀下流彩熠熠。
坐在床上的宝照抬脚。
赤着的足像春日一抔将融未融的软雪,流淌进霍暻手心。
霍暻握紧她足,小心而又温柔地替她穿上缀着绒花和珍珠的昂贵软履。
4. 茶水
足尖被柔凉的鞋履缓缓慢慢完全包裹。
穿好鞋的宝照踩上地面。
足底似乎还留有与霍暻掌心紧密相贴时的触感——温热紧实。
没有宝照想象中的那么糟糕。
她也由此意外地发现,自己好像并不那么抗拒来自霍暻的碰触。
宝照想,可能是霍暻外貌长相实在很符合她审美取向的原因。
从一开始,她就已自动减少心底对他的防御。
更为重要的是,霍暻工作的分寸把握得恰好好处。
替她穿完鞋后,他的手就自然移开,没有过多的停留和多余的触碰,不会让她感到不舒服。
除此之外,他的手看起来也特别干净漂亮。
这大大降低宝照因洁癖而生出的顾虑与抵触。
首次与霍暻在工作上的靠近与接触,宝照适应得还不错。
反而是霍暻不知道在想什么,一直停留在原地没有动。
宝照例行自己作为主人的关心,问他:“怎么了?”
霍暻简单摇头。
他没事。
他只是突然陷入苦恼之中。
刚替宝照穿完软履的手藏于宽袖下。
他在想,今天一整天,他能不能不洗手。
这个念头突然而至。
窗外停留在枝头的小鸟看着他沉思的侧脸,发出一阵“啾啾啾”的悦耳鸣叫。
经过一夜的涵养,早上的空气清新宜人。
廊边疏影横斜,清雅的草木香气在晨光的晾晒下愈发馥郁。
今日是个风日清和的好天气,结束了接连几天的细雨,缥缈澄澈的天空不见一朵浮云。
如意居前几日被春雨浇灌的湿漉漉的地面也恢复往常干燥,只有几道长了苔藓的青石板的缝隙里还攒着点水意,背着重重壳子的蜗牛猫着头藏身其中,躲避来自太阳的热烈烘烤。
院墙枝头冒出的新绿将旧年深褐的枝条掩盖,点点新生的花蕊在一层层绿与褐交织的叶片中绽放出温暖柔和的颜色。
晨起的梳妆打扮结束。
宝照起身,打算到东苑去看望一下老太太。
晴天的光线比雨天要明敞许多,连带着姬府门头上的匾额和彩画都变得更加鲜亮起来。
正对着正大门八级台阶的两侧,蹲着的两尊石狮气派威严,庄重地守在紧闭的三间兽头大门前。
零星几辆乌盖马车路过,车前的马匹已扬着马蹄奔过街角,手攥马鞭的车夫还回着头,一双眼好奇地朝姬府的方向张望着。
高门大户的宅邸,连嵌在墙面上的一片普通青砖都写满岁月的积淀,带着令人流连的魔力。
姬氏一族底蕴深厚,乃京中名望。
姬老夫人同已故的姬老太爷感情深厚,老太爷待老夫人忠贞,后院没什么乱七八糟的侍妾,两人相濡以沫走完半生,共育有二子。
大儿子姬朗瑞,才华能力出众,深得圣人青睐,如今不惑之年已官居一品,时任兵部尚书一职。
与之相较,二儿子姬朗晟在官场上的表现就要逊色上许多。
但他运气好,得了长公主殿下的青眼,成了驸马爷。
长公主殿下是当今圣上唯一的胞姐,独得先皇恩宠,成婚时光是从宫里运送彩礼的车队就堵满了都城的三条正街道。
婚后的二老爷得了个驸马的头衔,按理应当从姬府搬到长公主府去。
长公主殿下心善,顾念姬老太太年岁已高,也理解老太太年老想让儿孙长伴膝下颐享天年的愿景,大手一挥将两府间相隔的院落地皮买下,请匠人过来修葺成了一方郁郁葱葱赏玩游乐的花园。
至此,旧的姬府与长公主府两座宅院就彻底合成为一家。
现今的姬府以府邸中轴线上的翠微园为界,东边是姬老夫人同大老爷一家居住的东苑,西边则是长公主与二老爷所在的西苑。
宝照的如意居坐落在西苑的西边。
今天要前去的目的地,是老太太在东苑的万福居。
位于东西两苑中轴线上的翠微园里亭台楼阁、小桥湖泊与九曲回廊蜿蜒迂回,道旁的草木蓊郁,枝叶修剪齐整。
宝照穿过翠微园中连接东西两苑的青石拱桥,淡紫颜色的襦裙绣着折枝花,随着她规整的步履绽放。
跨过脚下这座拱桥,于尽头处往里,便真正从西苑踏入到东苑的地界。
霍暻和絮絮跟在宝照后面。
宝照喜欢独身一人。
外出必须带上一人时,她会选择带上年纪最小的絮絮。
如今多了一个霍暻,外出随行的自然而然就变成了他们两个。
香香通常情况下都会留守在如意居,督促其他人干活。
而且霍暻刚进府没几天,宝照今日带着他一同前往东苑,也是想着刚好可以让他认认东苑的路和人,这样不至于往后逢年过节阖府聚在东苑陪老太太的时候再生出什么混乱的岔子。
絮絮一个人跟在宝照身边的时候,往往谨小慎微地遵守规矩,从不说闲话。
但她还是孩子心性,眼下这一行路多了个霍暻,就想找他偷偷说话。
但絮絮很快就发现,这位新来的霍暻姐姐似乎和宝照小姐一样,都不怎么喜欢同人亲近、与人交谈。
整条路上。
霍暻全程保持安静。
絮絮识趣地也没有开口说话。
霍暻走在宝照身后。
在宝照面前长久低着头的乖顺仆人,在宝照看不见的地方,抬起了头。
紧盯着宝照背影的目光黏黏糊糊,像是见到肉骨头的狗。
明晃晃的日光从廊边倾泄而入。
宝照走在光里,纤瘦的背影亭亭疏雅,高贵而又冷傲。
对于身后那束过分僭越的目光,宝照一无所知。
万福居紧挨着姬府的祠堂,整座小院被苍翠的松柏围住,一年四季都郁郁葱葱,未见凋零。
微风轻轻掀动门边竹帘。
姬老太太凝神盯着手里的叶子牌。
又赢下一局。
老太太扶了扶眼睛前古铜色的叆叇,满脸的褶子乐得开成一朵朵小花。
告假归府的姬朗瑞连连摇头:“儿子是愈发比不过母亲了。”
连赢几局,老太太心情好上几分,眉间愁绪却没怎么散去。
她看一眼门外,问:“前几天陛下在宫里赐的赏春宴办得如何?”
姬朗瑞如实复述宴上情况。
“大半官员都到场了,陛下在宴上正式册封了昭乐公主。还有其余几位官员家刚及笄的女儿,陛下感念他们付出,特别下令册封了郡主。”
姬朗瑞知道老太太在担心什么:“尘埃落定,册封的名单上没有宝照,您该放心了。”
在大弘要与邻国北历和亲的关头,受封为郡主,并不是什么好的消息。
圣人子嗣不算多,除了已故先皇后所出的太子和目前正得盛宠的贵妃所出的八岁小皇子,剩下的便都是女儿。
前头的几位公主相继寻到合适的驸马成家,只有和宝照同龄的昭乐未成家。
昭乐公主与小皇子皆是贵妃所出,圣人宠爱贵妃,以昭乐远嫁和亲,爱屋及乌的圣人不舍。
寻一个普通官员家的女儿代嫁,又恐北厉国因和亲人选过低的身份位分而不满。
有官员给圣人排忧解难,提出建议。
整个皇城,没有比宝照更合适的代替人选。
长公主殿下唯一的亲女,圣人再赐个郡主封号推举为和亲的人选,再合适不过。
风言风语传到老太太和长公主耳中,两人如临大敌。
宫中送来春宴的帖子,老太太强硬做主,没让西苑接。
除了姬朗瑞,姬府再无人出现在圣人的春宴上。
圣人读懂老太太的意思,册封郡主的名单上没有宝照。
老太太无法确定,这名单上是本来就没有宝照,还是后面再去掉的。
“圣人之意,最难揣测。”
老太太看向儿子:“这和亲的圣旨一日未下,我便一日不能安心。依我看,今年或明年,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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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要抓紧时间尽快成亲才是。”
姬朗瑞闻言,没再说什么。
屋外。
朝天竖直而长的松柏枝叶茂密,粗壮的树干擎向天际,投落下来的浓荫匝地,将晴天的光束切割成零落细碎的斑驳光点。
日头移动,地面上落下的树影也跟着光源慢慢往南边的方向攀挪。
和万福居的距离越近,线香和纸钱燃烧的味道就越浓郁。
姬家祠堂里的供奉从不间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万福居里也熏染上了几分香火气。
宝照从小径那头走过来,守在门边的绿玺嬷嬷见了,目光往眼生的霍暻身上一瞥,这才笑着转身打帘进屋禀告老太太。
进了屋,行礼问安,宝照入座。
老太太一脸慈爱,盯着站在宝照旁边的霍暻,满意地点头:“好俊俏的少年郎。”
宝照出言更正:“祖母,这是我新买的贴身女婢,并非少年郎。”
老太太眯起眼:“祖母年纪大了,眼睛花了,总是会弄错。”
霍暻一言不发。
绿玺嬷嬷指挥着人上茶水点心。
刚泡好的玉露茶,清新的茶香弥散开来。
霍暻抬眼,隔着濛濛的茶水雾气看向高座上的老太太。
壁龛之中,小尊的财神像双眸圆瞪,炯炯有神地洞察着屋内的一切。
老太太出身商贾之家,进了姬府也仍不忘经营,靠着丰厚的家底支撑着姬府走过年年岁岁。
在财神像另一侧坐着的,是姬朗瑞。
霍暻端量的视线从他面上细细览过。
姬朗瑞和老太太不太一样。
他长着一慈祥的圆脸,唇角带着的笑意让人如沐春风。
若非看到姬朗瑞身上还未来得及换下的深紫官袍,霍暻会以为,姬朗瑞只是普通人家中一位孝顺母亲的长子。
但在官场多年的姬朗瑞显然有着比常人更为敏锐的感官。
他注意到霍暻探察而来的视线,朝霍暻所在的方向望过去。
霍暻适时低下头,手上执着的茶壶微倾,从壶嘴处滚落的茶水尽数流进宝照手边的茶盏。
他为宝照倒好茶,还不忘记贴心提醒:“茶水滚烫,小姐入口当心。”
姬朗瑞见状,夸赞宝照眼光好,挑选中一位细心的女婢。
又问宝照是在哪里找到的人:“我记得,上次长公主殿下令人带进西苑供你挑选的女婢,你全都不满意。”
宝照将情况说出来:“是几日前在牙行偶然买下的。”
姬朗瑞了然。
一盏茶过。
老太太提起两个月之后宝照的生辰。
“及笄后的生辰宴,是该要和以前不一样,得多请些人过来才是。前些日子我刚听人说,李府的小公子时不时就念叨着要给你准备生辰礼。”
宝照简单应了几句,没什么太大的反应。
老太太一眼看出她对这话题不感兴趣,很快又聊起其他。
东苑里的几位堂姐出嫁后,热闹的东苑冷清下来,宝照来万福居的次数慢慢增多,五天中会挑个晴天来同祖母诉家常。
每次宝照来的时候,基本上都会碰上陪伴老太太的姬朗瑞。
姬朗瑞身居高位,工作负责,对待家庭也十分尽责,身上没有浸淫官场的不好习性。
他每日都会亲自照料卧病在床的发妻,还会花上半天时间到万福居陪伴年迈的母亲。
无论面对的人是谁,他微圆带胖的脸上永远带着和蔼的笑。
宝照从没见过他发火的样子。
姬朗瑞抿一口茶,问起宝照另外一件事:“上次去别院的时候,除了我们府上的下人,你可有看到其他陌生的人?”
宝照仔细回忆,很快给出一个确切的答复:“没有见过。下人看管严密,在别院里,我从未见过任何闯入的外人。”
霍暻在给宝照半空的茶盏添茶。
听到这句话,他手微顿,滚烫的茶水溅出来几滴,碾过他手背,在白色的肌肤上留下深深的红痕。
5. 爬床
宝照完全没有留意到霍暻的情绪变化。
她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与姬朗瑞的谈话上。
姬朗瑞所提起的别院,是长公主在城郊山脚下所拥有的一处山庄院落。
那处别院就建在绿油油的山坡之下,景色优美空气清新,还有常年不断的温泉水池。
初始时这处是皇家别院,长公主成亲之际,已故的先帝将这座宅子拟入嫁妆名录中,拨给亲爱的女儿。
别院就在城郊,离旧城近,从姬府慢悠悠坐马车过去也不过半日的脚程,宝照常爱去。
幼儿牙牙学语时由父亲母亲带着去,等她年纪稍长一点,有了主见与自我意识,就变成自己一个人去。
宝照喜欢安静地独处,这座矗立在山边的城郊别院很好满足她的需求,是以她每次在别院小住的时间都比较长,别院隐隐有要演变成她私人府邸的趋势。
长公主重视女儿的人身安全,派驻到别院的下人数量只多不少,而且看守严格,日夜皆有人不停歇地巡逻。
宝照上一次去别院,是今年年初的正月。
而就在她预备启程归府的前一夜,别院意外发生火灾。
滚滚浓烟笼罩着整座别院,燃烧的大火在静悄悄的夜色中无声咆哮,照亮黑漆漆的天幕。
幸运的是,宝照没有在此次火灾中受伤,安然无恙地返回了姬府。
大火整整燃烧一夜。
直到第二天早上,火焰才被完全扑灭。
长公主差人去察看相关情况。
别院的宅邸全部被烧毁成一片灰烬。
好在别院是建造在山脚下,没有祸及到周边的村庄与人家。
别院里看守的下人也都及时跑出,清点人数时没有发现失踪或者受伤的人员,最严重的情况也不过是有下人的衣服在逃离火灾现场的过程中被烧掉衣角,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开年之时,正是官府事务处理最繁忙的时机,大理寺的官员到现场简单察看。
别院虽损毁严重,但并无人员伤亡,在勘察过程中也没再发现更多的细节和线索,于是这场火灾被初步定性为意外失火事件。
冬季气候寒冷干燥,事发时又时值正月雪停,别院占地面积广、房间多,烧炭取暖、生火做饭,每个用火的步骤稍不注意,都会增大火灾的概率,最终导致事故的发生。
调查告一段落,已成灰烬的别院要收拾干净。
烧得干裂的横梁木被工人挪开,露出一具烧得焦黑的尸骸。
而在此前的调查中,别院中并无人员失踪。
这具多出来的尸体在大火中烧毁严重,除了确定尸体骨骼完整外,完全无法辨认出面容和性别。
大理寺起复卷宗,重新调查这起失火案件。
姬朗瑞听完宝照的话,看向絮絮。
上次宝照出府到别院去小住,唯一带上的人就是絮絮。
絮絮想了想,摇头:“回大老爷,奴也没见到过什么生人。”
姬朗瑞叹一口气。
不知是放下心来,还是更加不安。
“都没见到过最好。”
姬朗瑞嘱咐宝照,说起突然提及这件事的缘由。
“昨日上朝,大理寺主簿拦下我,说是不久之后要同你二人做个笔录,只是小事,你不用紧张,到场后如实说明你在别院的情况,他们不会为难。”
再劝慰几句让老太太注意防风保暖,姬朗瑞起身告别。
宝照想起久未探望的大伯母,一道起身道:“大伯,我今日有空,不知方不方便随您一道去看望一下大伯母?”
姬朗瑞似乎有点惊讶宝照的主动探望。
他没有拒绝,欣然应允:“难为你还记得你大伯母。”
姬朗瑞的盛和居同老太太的万福居中间以祠堂为界分隔开,院子里翠竹茵茵。
这些翠竹,都是姬朗瑞同发妻胡氏成亲当年亲手栽植的。
一晃眼几十载过去,当初不足膝高的小笋,早已亭亭如盖。
宝照记起娘亲同自己说起的这些往事,心下不免唏嘘。
姬朗瑞和胡氏两人幼时相识,青梅竹马长大,夫妻恩爱。
成亲多年,胡氏却一直没有怀上孩子。
东苑已经出嫁的三位女郎,皆是姬朗瑞后纳的几位姨娘小妾所出。
八年前,久未有孕的胡氏终于诊出好消息。
生产那夜却出意外,诞出一个死胎。
伤心欲绝的胡氏大病一场,至此后便郁郁寡欢缠绵病榻。
病人的房间常年昏暗。
半边门被推开,刺进来半束灼热的光线。
罗帐床上的人呆愣地看着帐顶,对进来的人毫无反应。
姬朗瑞停在门口,拦住想要跟着宝照进去的霍暻。
“病人需要静养,房间内不宜太过拥挤吵闹,你们在门外等着即可。”
絮絮第一次跟着宝照过来的时候,也被拒绝在门外。
第二次再来有了经验,在姬朗瑞开口之前,她就已经自觉在门边停下。
对于妻子的照料,姬朗瑞认真细致,没有出过差错。
宝照走进屋:“大伯母。”
听到宝照的声音,床上的人反应过来什么,一双呆愣的眼睛泛出些许光亮。
宝照在床边坐下。
月余的时间不见,胡氏整个人又消瘦许多,皮包骨的脸颊瘦削得吓人。
她紧紧抓住宝照的手,激动地张嘴想要说什么。
在宝照后面进来的姬朗瑞看到这副场景,无奈地摇摇头,轻声安抚床上的胡氏:“宝照今天来看母亲,顺道来看一下你,小心别吓到她,下次她可就不来了。”
宝照和胡氏的交往并不多。
她长大到可以自由来往西苑和东苑之间的年纪的时候,胡氏就已经躺在病床之上了。
更多时候,宝照会在年节时跟着父亲母亲一道过来简单探望。
像今日这样单独过来的情况几乎没有。
而宝照今日突发奇想过来,也是想着可以顺便带霍暻走一下东苑的路线,让他多加熟悉一下整个姬府的情况。
宝照没想到许久没见过面的胡氏对自己的到来有这么大的反应。
床上的胡氏不怎么情愿放开宝照
但听完姬朗瑞的话,也只能松开紧握着宝照的手。
她没有看后进来的姬朗瑞,而是侧过脸,盯着床外数十年如一日的紧闭的直棂窗,一双眼又恢复到之前的灰暗。
到胡氏喝药的时间点,婢女敲门进来,放下药转身离开。
姬朗瑞试探药液温度,坐在床边,将躺在床上的胡氏半扶起来,一口一口小心给她喂药。
胡氏不喜欢药的苦味。
她抗拒喝药,喂到口中的药汤喝一半流一半。
姬朗瑞不厌其烦地用帕子替她擦干净流到下巴上的药渍,动作温柔耐心。
宝照相信他将胡氏照顾得很好。
至少,胡氏休养的房间整洁又干净,这是日日上心照看才会有的结果。
宝照不便再留下打扰,起身告别,从盛意居离开。
絮絮回头,看一眼盛意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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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被风吹得翩翩起舞的竹叶,问宝照:“小姐,大夫人的身体还好吗?”
“大伯母看起来比年初时更加消瘦。”
抓住她的手时,只能碰到硬硬的骨头。
宝照不是情绪特别充沛丰富的人,但胡氏病重不见好转还是令她感到有点难过。
霍暻在她身侧。
她臂弯披帛拂过他手,擦过他手背上被茶水烫出的两点红痕。
受到刺激损伤的皮肤敏感,外界细微的动静都能牵扯出痛意。霍暻却没有感觉到伤痕血肉的疼痛,而是率先察觉出宝照的低落。
忠诚温顺的仆人将小姐的心情体验放在第一位。
他低着头,轻声安慰:“生老病死是人生无法更改的自然规律,您不必太过伤心。”
这番话听来冷漠,却奇异般消解掉几分宝照的消极情绪。
对于大伯母的身体状况,她的确毫无插手干预的能力,唯一能做的,就是惦念与看望。
宝照回望一眼盛意居。
心里思忖,以后到东苑探望祖母时,她是不是都可以顺带到盛意居来一趟。
等宝照重新回到如意居,大半天的时间已经过去。
香香在指挥着女婢们给花圃里娇气的铃兰花浇水。
洁净的水珠湿淋淋地浇灌在秀致的铃兰花骨朵上,光芒像碎玉一般耀眼。
宝照听着院子里断断续续的声响,在书案前开始练字作画。
她这几天夜里睡得不太安稳,加之白日在东苑里走了一趟,精气神消耗完,夜里托腮看着点燃的烛火在眼前噼啪炸出几粒火星子,很快便觉困乏,安寝时间比正常提早半个时辰。
宝照喜欢独睡。
夜里寝屋从不会留下任何一个下人。
作为新进贴身婢女的霍暻也不例外。
熄灭屋内的最后一盏灯火,霍暻转身,关门离开。
月光从高处打向树梢,稀稀朗朗的几点星子点缀在灰青色的夜空当中,忽亮忽暗。
姬府内的灯火一盏接着一盏相继熄灭,众人纷纷安寝。
万籁俱静中,只有草丛中低低的虫鸣声此起彼伏。
安神香的烟丝缥缥缈缈,香味淡而悠远。
宝照枕着安神的淡香,沉沉睡去。
黑色的影子从木质的门板处幽幽渗进来。
垂坠在地的床帏用料轻柔,被夜风吹掀开一个口子。
穿着女装的少年出现在帐中。
宝照的睡姿很规矩。
双手交叠置于胸膛上,随着均匀的呼吸而慢慢起伏。
长公主给女儿定制的拔步床面积很大。
宝照一人只睡到差不多一半的面积。
另外剩下来的一半床榻空空荡荡。
私自闯进来的霍暻将这块领域占为己有。
胆大的婢女爬上她的床。
陷入深度睡眠的宝照对此毫不知情。
霍暻侧躺在宝照身侧,一眨不眨地盯着着少女安静的睡颜。
处于熟睡状态中的贵族小姐放下白日清醒时的一切防御戒备。
——柔软又美丽。
——是他的主人。
主人哪里都好,唯一的缺点,就是忘性太大。
白天的情况已经将一切都揭示得清清楚楚。
难怪她会夸他第二次。
她完全忘记,根本一点都不记得曾见过他。
霍暻轻声喃喃,脸颊贴上宝照,去蹭她身上的香味。
怎么能忘记呢?
真是……令人讨厌死了……
6. 发丝
天色微明的时候。
宝照睁开眼。
草丛中的虫鸣低声吟唱整个夜晚,晨起时分才慢慢歇寂。
从熟睡中苏醒过来的宝照下意识偏转目光,朝床榻的另一侧看去。
铺在榻上的软被干净整洁,淡紫色的锦缎上绣着点点黄蕊的蝴蝶兰,一如昨夜她准备入睡时看到的模样。
并没有外人擅自闯入动过的痕迹。
是的。根本不可能有其他的人存在。
一切都在昭示着,宝照昨夜又做了一场荒唐的梦境。
这种被人偷看的感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呢?
过去得太久,宝照没有办法追溯到具体的时间节点。
追求独立自主的她一直没有将这件事告诉过任何人,包括父母与长兄。
最后,她习惯了这种如影随形的、被人偷看的错觉。
宝照将其称之为错觉。
因为她从没找到偷窥者。
她不知道他对她进行监视的理由和目的是什么,而藏在背后的那个人,也从来没有对她采取过什么实质性的行动。
她从来没见过他,甚至无法确定这样一个人是否真的存在,只能笼统地用错觉一词进行概述。
直到几天之前。
这种被偷看的错觉突然变得强烈。
强烈得有有点干扰到宝照的日常生活。
宝照仔细回忆自己最近的饮食起居。
和以前毫无变化。
她不知道问题发生在哪里。
挎着花篮的女婢从种植铃兰的花圃旁走过,道路两旁的草叶上还承载着薄薄一层没蒸发的晨露。
宝照坐在妆台前。
霍暻在给她梳头。
两个人本来就有身高差。
霍暻站在宝照的身后,需要俯下身子,视线放低,才能看到镜子里的宝照。
经过前几日的陌生破冰,小姐与仆人之间的关系得以拉近。
霍暻开始尝试与宝照进行简短的生活对话。
“昨夜小姐休息得好吗?”
宝照还在思考昨夜的梦。
她不打算将最近生活里发生的异样告诉其他人,于是简单回复他:“还好。”
“是吗?真羡慕您。”
霍暻话里遗憾。
“奴昨夜睡得一点也不好。”
他说着话,替宝照挽过耳后碎发时,微屈的指腹不小心碰到她耳垂。
——是他昨夜,偷偷用脸颊蹭过的地方。
耳朵后面的皮肤隐蔽而又敏感。
宝照因为他的碰触而生痒。
她并不想过分探听他人的私事。
但反应过来时,询问原因的话语已经说出口:“为何睡得不好?”
霍暻直言不讳:“因为讨厌的人忘了我。”
宝照面上闪过一丝不解:“既然是自己讨厌的人,记得与不记得,又有什么关系?”
霍暻直视着镜子里的宝照。
在她抬起眼的瞬间,他垂下目光,没有和她对视。
“因为,世上只有这么一个人让我讨厌。”
弯腰俯身的仆人恭敬捧着小姐的柔顺墨发,在铜镜中模糊成耳鬓厮磨的亲昵假象。
霍暻目光停留在镜中。
心思被镜子里虚幻的景象分去三分,一不小心,在固定发髻时扯到宝照的一根头发。
宝照还在试图理清霍暻话语中的逻辑。
头上忽然传来轻轻一点刺痛。
宝照不会随意打骂为难如意居的仆人。
但也有自己作为上位者的脾气。
她皱眉,有点生气:“怎么回事?”
“抱歉,小姐,奴让您痛了。”
霍暻为自己的失误诚恳致歉,解释原因:“奴之前从没帮人挽过发髻。”
霍暻没说谎。
他确实从来没有挽过发髻。
但他躲藏在黑暗处里观察过无数次,其他人替宝照挽发。
他知道宝照最喜欢的发髻样式是什么。
听完他话的宝照把疑问放在另外一个重点上:“你之前的主人呢?”
“小姐,奴没有过其他主人。
对于她这个问题,霍暻表示很意外。
“您是奴的第一任、也是唯一一任主人。”
他在解释时,宝照一直看着铜镜里低头的他。
似乎是怕她误会,霍暻在话里整整强调两遍。
还用上“第一”、“唯一”——这些通常只会在话本子里男女主角表述真心的场景中出现的词语,来向她阐述自己作为仆人的忠心。
宝照有点奇怪他的用词,但没有过多在意。
她是中途在牙市买下的霍暻。
她不了解他的过去经历,只是猜测他是被上一任主人抛弃的,并因此生出几分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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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喜欢和其他人分享自己的所有物。
打上她的标签的东西,就应该完全、完整的全部属于她。
而现在,霍暻的解释彻底打消她心底那点浅浅的不悦。
霍暻没有伺候过其他的任何人。
她是霍暻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主人。
宝照心里那点奇怪的占有欲被满足,就连刚才因霍暻工作失误而生出来的不快情绪也随之消散。
她歪过头,仔细察看镜子里自己的发型。
是她常梳的双髻,发上簪了浅紫色的绒花珍珠作装饰。
两个发髻的大小相等、位置严格对称。
是宝照心目中想要的理想效果。
她给了霍暻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没有立即惩罚他这次的过失,只是用言语进行警告:“我不希望我的贴身婢女再犯这样低级的错误。”
再有下次,她会毫不犹豫地对他进行惩治。
视线往珠花旁边稍稍偏移一寸,宝照看到铜镜里映照出霍暻的半个侧脸。
他站在她身后。
眼睫低垂,侧脸流畅的轮廓线条干净漂亮。
他看起来似乎从这件事当中很好地吸取到经验教训:“奴会引以为戒。”
宝照目光聚焦在他侧脸之上,又想到他刚才所说的,那个让他讨厌的人。
她新买下的这位女婢,沉静、乖顺、温和,看起来永远不会与人交恶,很难想象他居然会因为讨厌的人而丧失高质量的好睡眠。
宝照不知他与口中那位讨厌的人是如何开启的交往,但没有再继续探听下去。
她没有花费太多心思在其他人身上的癖好。
宝照从妆台前离开。
霍暻将打开的首饰盒和玉梳收好。
低下头时,看到手上的一根发丝。
是他刚才不小心扯到宝照的那一根。
轻飘飘的发丝没有重量,被若有似无的微风吹得摇晃,颤颤巍巍地勾缠住他指尖。
霍暻再次看向铜镜。
宝照不在。
镜子里只剩下孤零零的他自己。
他低下头。
空出来的手触上那根主动勾缠住他指尖的发丝,缓缓用力。
受到外力的发丝锋锐,缠绕在指尖上的力度越来越紧。
直到指腹被勒出明显的红痕,疼痛传来。
霍暻终于停下。
7. 浴间
香香和絮絮带着其他婢女进来收拾宝照晨起梳妆后杂物——装水的铜盆、擦过手的帕子等等。
已经使用过的东西,需要彻底清洗干净消毒,才能重新进入宝照的寝屋。
看到站在妆台前的霍暻,香香不满地皱起眉。
刚刚她和一众婢女等候在外间,能探听到一点内间的动静。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香香不敢相信,霍暻居然扯到了宝照小姐珍贵无比的头发丝。
虽然品性良好的宝照小姐大人不记小人过,大方赐予霍暻改过自新的机会,但香香无法忍受与工作手法如此生疏的他一同共事,也无法接受一个这么危险的人在宝照小姐身边存在。
生气的香香默默在心里发誓,她一定会找出霍暻无法胜任这份工作的证据,将他从如意居驱逐出去。
训练有素的女婢动作熟练,在香香的带领下很快整理完毕退下。
宝照站在支摘窗前,任由清新而明净的早风携着水汽湿淋淋地浇灌在肌肤上,思绪清明不少。
她在脑海中将开年过后发生的事情按着时间顺序一一梳理一遍。
先是别院那场突然的大火,再到长兄的婚礼,还有她挑选贴身女婢的事情……
这些事情说大不大,参与其中耗上的心力也要不少。
大概是目前这些事情全部完成,她骤然放松下来,才会容易想东想西,为那点虚无缥缈的错觉牵动思绪。
宝照仔细核算。
她将霍暻买回如意居,所有事情全部解决那日,似乎就是她错觉加深的第一日,时间节点恰好能对应得上。
为了防止自己再被不知所踪的偷窥错觉干扰思绪,宝照决定做更多的事情——比如,一些体力运动,来让自己在短时间内迅速繁忙起来。
将臂弯的披帛取下,用袖箍套紧宽袖,执起弓箭。
宝照重新练习起搁置快半个月的射箭术。
在去年春天都城的骑射比赛上,宝照夺得女子组别的第一名。
除此之外,京中各项琴棋书画、织绣茶艺的比赛,宝照都曾获得过第一名。
而在这一系列荣誉的背后,是宝照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知疲倦地学习所付出的汗水与辛劳。
长公主和驸马曾担心这样会不会给女儿造成太大的压力,委婉地劝诫女儿不必太过苛求自己,只要过得开开心心的就好。
但宝照有身为姬府小姐的好胜心。
她希望自己能够做到最优秀。
如意居的庭院有专门供宝照练习射箭用的一块空草地。
没有高大的树木或者建筑作为遮挡,风从四面八方而来,吹动宝照耳畔的碎发。
宝照站在箭靶前,挽弓搭箭,箭矢携着微风,精准击中靶心。
但可惜力度不够,箭矢在箭靶正中心的红点上留下一点凹陷的小坑,摇坠着掉落地面。
接连几支箭都是如此。
半个月没练,她的射箭技术退化的实在迅速。
宝照忍不住有几分泄气。
身后突然响起霍暻的声音:“您的姿势很正确,是这弓弩不适合您。”
他走到箭靶前,将地面上的落箭捡起,一一归到箭筒里。
宝照看向他:“你会射箭?”
的确如霍暻所说,宝照手中拿着的弓弩不是她常用的那把。
女子和男子在生理上天然不同,女子力气不如男子大,在适用的弓箭类型上也不太一样。
宝照有母亲赠给她的小弓。
那是长公主请匠人到府上,严格按照宝照的手臂长度和手腕发力大小制作的。
宝照就是用那把小弓在骑射比赛上获得了优胜。
但因为她平日里练习的次数太过频繁,骑射比赛过后,小弓上的牛皮筋断裂,匠人没找到适合的补修材料,小弓迟迟未能修理好。
于是宝照去借了长兄不用的旧弓。
对宝照来说,手上用着的这把弓弩确实太重,让她弯弓搭箭时有点吃力。
但弓弩只是一方面的原因。
更根本的,是射手个人的能力素质。
一个优秀的射箭手,能够迅速判断出不同弓弩的特点,并用合适的发力姿势将箭矢精准射出。
宝照对此悟的尚不深刻,不能在短时间内做出很好的调整。
但霍暻好像对此了解得颇多。
他和她说如何变换手腕的握姿来借力。
宝照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挽弓的手微微往上:“这样?”
霍暻示意上前,宝照没有拒绝。
她保持着拉弓的姿势,霍暻的双手自身后绕来,慢慢覆上她拉弓的手,带着她找到合适的发力位置。
“对,就是这样。小姐,您做得很好,再来一次试一试。”
在言语上提供完耐心又专业的指导之后,霍暻松开宝照的手,后退离开,给予宝照充分的个人自由练习空间。
宝照心无旁骛,全部精力都放在练习射箭上。
退后的霍暻站在近处进行密切地照看。
在更远处旁观的絮絮看来,霍暻十分称职。
但称职的仆人此刻却没有看宝照手中的箭。
而是全神贯注、仔仔细细地察看他正在射箭的主人。
宝照瞄准箭靶,蓄力开弓。
“嗖——”
箭矢朝着箭靶的方向飞去,稳稳停驻在箭靶正中间的红心上。
宝照摸到窍门,又接连往外射出好几支箭。
全部都成功了。
箭靶上,红心处的弓箭太多,有几支不堪重负从箭靶处掉落。
宝照开心起来。
但她并不是情绪外放之人,开心或难过时都只有细微的表情变化。
而霍暻的观察足够细致。
他的目光落在宝照微微弯起的眉尾上。
眉尾弧度的小小变化给宝照清冷平静的面容多添上几分生动的意气风发。
早上的时间慢慢过去,太阳渐渐大起来。
霍暻看着宝照因为热而染上淡粉色的脸颊。
春天的温度不是太高,但宝照练习一整个早上的箭,不可避免地热出了一点汗。
小小一滴圆润汗珠,缓缓滑过贵族少女比珍珠还要白净的侧脸。
霍暻伸出手去。
温凉的软帕覆上脸颊。
宝照眨了眨眼。
霍暻履行仆人义务,专心致志替小姐擦汗。
宝照目光越过他肩颈的线条,看到地面上,自己完全被他包裹住的影子。
她知道她和霍暻之间有一定的身高差距,但从没注意过身型的差距。
尤其是两个人距离贴近,他站在她面前时,她的视野会被完全遮挡住。
她需要抬起头,通过仰视的角度,才能看清楚霍暻的脸。
而在此前为数不多的、主仆有限的交往活动中,霍暻更多时候都低着头跪在她脚边,导致她一直忽略了两人之间身高与身型差距过大的问题。
干燥洁净的帕子擦拭过宝照洁白透亮的肌肤,汗渍留在上面,洇出点点深色的水痕。
霍暻低头将帕子整齐叠好,建议宝照:“小姐,您练习的时间过长,该休息了。”
反复多次重复拉弓的动作,再加之弓弩不称手,宝照虎口处被磨破了皮。
贵族小姐的肌肤白皙娇嫩,与粗糙的物品进行摩擦时很容易出现损伤。
磨破皮的伤处变成粉红色,看起来触目惊心,但实际上并不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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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
不需要特别上药,在合理控制每日射箭时长、避免伤口加重的前提保障下,几天之后就能自然痊愈。
宝照刚开始练习射箭时,虎口经常会出现这样的伤。
后来随着经验的增长,她掌控弓箭的能力越强,受伤的次数逐渐减少为零。
而今日,完美主义的心态驱使宝照希望能尽可能多的射出正中箭靶红心的箭矢,却忘记要控制练箭的时间。
宝照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
她采纳霍暻的建议,将弓弩交到他手上:“今天就练到这里吧。”
沾了薄汗的衣衫黏在身上非常不舒服。
宝照需要通过洗澡来恢复身体的洁净。
结束练箭或者其他会出汗的运动后立即洗澡是她持续已久的习惯,她命令霍暻去备热水。
絮絮上前,拿着团扇给宝照扇风降温。
微风流动,宝照闻到藏在空气中的淡淡的松木气息。
是霍暻刚才用他的帕子替她擦汗时留下的味道。
木质调的香气虽浅却沉。
宝照曾经在长兄的房间闻到过类似的熏香。
可是……宝照微有迟疑。
这样的香气太过沉闷,由女子来用,未免太过少见。
宝照带着些微疑窦回到房中。
浴室中的热水已经备好。
絮絮去红檀木的立式螺钿衣柜前寻来宝照替换用的素色单衣。
她个子不高,只能踮着脚尖将手里捧着的衣衫交给霍暻:“霍暻姐姐,这是小姐等会替换用的衣物。”
浴间里,三折的墨竹屏风展开立起,水汽氤氲缥缈。
宝照站在温暖湿润的雾气中。
体力运动消耗掉的精力在浴间舒服的氛围中得到稍稍缓解。
宝照低下头,解开腰上的系带。
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她警戒地停下动作:“谁?”
霍暻:“是我,小姐。”
浴间紧闭的门虚化掉他的身形与面孔,只留下温润无害的声音。
意识到是他,宝照放下戒心:“进来吧。”
霍暻是进来放衣物的。
存放衣物的楠木架就在墨竹屏风的旁边。
霍暻停在那座楠木架前,整个身体被屏风完全挡住。放衣物时,唯有一只修长骨感的手露出来,清楚出现在宝照的眼前。
刚才就是这样一双手,轻轻托举起她的手腕,带她寻到合适的发力位置。
蓄力射出箭矢时,他手背上的青筋线条会隐隐凸起,呈现出别样的力量感。
宝照回忆起刚才被她不经意间忽略掉的许多细节。
发现短暂相处几天的霍暻,藏着许多她不了解的东西。
浴间的温度比室外要高,在温度的烘焙之下,细微的香味也变得浓郁起来。
宝照又闻到了那股浅淡的松木气息。
放下衣物的霍暻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先开口征询宝照的意见:“小姐,需要奴为您更衣吗?”
宝照的衣食住行——这是霍暻身为宝照的贴身女婢所应承担的全部工作内容和工作任务。
宝照虽不抗拒来自霍暻的触碰,但洗浴是一件太过私密的事情,短时间内的她没办法做好充足的准备让他参与进来。
她拒绝他的提议:“不用,你出去。”
霍暻顺从退下:“奴在门口等您。”
宝照隔着一道屏风看他离开的身影,重新回到浴桶前,褪下衣物。
卸掉簪环的长发如浓墨铺开,半遮半掩住小姐高傲而美丽的蝴蝶骨。
屏风之后。
听话的仆人走到门口。
即将关上门的刹那,他抬起头。
8. 嘴唇
人在不经意间碰到自己熟悉的事物,总会下意识地停顿一下。
在浴间门口停留刹那的霍暻就属于这种情况。
有屏风作遮挡,他看不到浴间内里的详情。
但是能清楚地听到熟悉的声音——是宝照沐浴时的水声。
他知道宝照做事情有自己的一套节奏。
她的脚步声、水声,甚至是衣服摩擦声,从来都是不疾不徐的频率。
这些寻常普通到连宝照本人都不会留心的琐碎生活响动,霍暻投入了全程病态的关注,并且深谙于心。
他甚至能通过声音,辨别出宝照当下的心情是开心还是难过。
在他的耳朵听来,宝照所发出的声响共同演奏成悦耳的旋律——是一首署名宝照的生动琴曲。
而就在他彻底将浴间的门关上的瞬间,美妙的琴曲突然停止。
宝照坐在浴桶中。
浮动着温柔花香的热水抚慰着她的身体。
放松之余,她的脑袋里忽然蹦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倘若那束偷窥的目光不是她的错觉,那这个时候,那个人也会在吗?
宝照下意识将身子沉入水底,借用漂浮在水面上的花瓣遮掩住自己的身子,找寻的目光往四周投去。
水汽缭绕的浴间空旷少遮掩,一眼即可看清楚周围的环境。
宝照甚至抬头看完全部横梁。
最后的结果很显然,一个人都没有。
门外响起轻轻的敲门声。
是霍暻周到的关心:“小姐,您还好吗?”
宝照听到他令人安心的声音,悄然松一口气。
这位新买下的仆人以无微不至的周到服务迅速俘获她的认可,并在此刻成为她安全感的重要来源。
以至于她没有留意到他作为女婢的不合常理之处——过分灵敏的反应力、过分娴熟的箭术,以及过分沉闷的熏香。
她甚至产生要让他进浴间陪伴的冲动,最终被理性压下。
宝照选择更加循序渐进的做法,在洗完澡后让霍暻帮忙擦干一下湿漉漉的头发。
他没有再犯早晨替她梳发时的低级错误,宝照的湿发在他手中重新恢复成柔顺干燥的形态。
休整完毕,絮絮抱来大幅宣纸。
宝照在书案前坐下,开始进行每天雷打不动的书法与绘画练习。
霍暻站在一旁研墨。
方方正正的纯黑墨锭混上水,在德化窑白釉砚台里融化成粘稠的黑色液体。
宝照手上的狼毫还没来得及润墨,香香进门来通禀:“小姐,少夫人过来了。”
沈妙仪?
宝照将笔放好,看向门外。
在姬府短暂度过新婚生活三个月。
沈妙仪,宝照名义上的小嫂嫂,第一次踏入如意居。
她好奇地观察着周围陌生的陈设,不小心和宝照目光对上,又立马局促地低下头。
宝照看着沈妙仪低垂的圆圆乌黑头顶,想起长兄的这桩婚事。
在很小的时候,宝照就知道长兄同沈府的女儿定了娃娃亲。
那时候的京城有口头定娃娃亲的风尚,并且一度成为世家间人情交往的重要环节。
那天老太太在宝照面前提起的李家小公子,就是宝照幼时口头娃娃亲定下的对象。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当年的风尚现在已经成为淘汰的产物。
一是口头定下的娃娃亲缺少正式的流程与环节,约束力有限,有很大的灵活可操作性;二是从娃娃长大成人历经的时间长,不说个人的长相和性情会有变化,各家的家庭境况也有可能发生意外情况,难以保证婚事从一而终。
是以虽然部分人会把幼时定下的娃娃亲作为自己婚事的第一考量,但往往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改变婚姻的最终人选。
沈妙仪与姬元煦是都城里第一对成功缔结婚约的娃娃亲新人。
而在此之前,宝照曾一度以为,长兄会选择一位出身良好、温柔贤淑的女子作妻子。
在宝照的设想中,作为姬府西苑的少夫人,她的嫂嫂对内会接替母亲的职责,管理好西苑的上上下下,对外会充分利用母族的势力,帮助长兄在仕途中加官进禄。
即使内外不可两全,取其一圆满也可以。
再怎么样,至少不会是沈妙仪——一个双亲亡故、结巴胆怯、及笄一年的寒门少女。
长兄才貌出众、品行高洁,是所有世家子弟学习的楷模榜样。
他与沈妙仪无论是出身还是才名,又或相貌与年龄,都完全没有相配之处。
若非沈妙仪那位亡故的父亲当年曾偶然救过宝照的长公主母亲一命,也根本不会有二人那桩可笑的娃娃亲。
没有人想到姬元煦会选择坚持履行当年的婚约。
得知长兄即将与沈妙仪结亲的消息,宝照非常不解:“我听母亲说,那位沈姑娘不仅家庭不好,还患有结巴的病疾,她对您的生活和仕途根本不会起到任何的帮助作用。”
姬元煦没有同幼妹解释,只是简单强调:“我已做好决定,不会再改。”
宝照脸上疑惑的神色更重。
但她已经将内心的想法说出来,不会再过多地干涉长兄的个人私事。
时至今日,宝照也不明白,长兄选择与沈妙仪成婚的缘由是什么。
是因为爱情?成婚之前,长兄与沈妙仪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婚前就互相倾心的可能性约等于零。
是因为责任?都城中拒了娃娃亲另选结亲对象的家族不在少数,拒婚根本不会对长兄的名声风评有任何消极影响。
沈妙仪将手边的食盒推向宝照,说明自己今天的来意:“这是、我、我自己、做、做的、冰酪。听说、你很、很喜欢。”
在不熟悉的宝照面前,沈妙仪的结巴因为紧张变得更加严重。
短短的一句话,她接连磕绊好几次才勉强说清楚。
对于沈妙仪,宝照没有恶意,但也没有任何的喜欢。
除去在长兄大婚之日上的相见,宝照与这位比自己还小上一个月的小嫂嫂私下再无任何往来。
于现在的宝照而言,沈妙仪是一个自己一点都没有了解的陌生人。
再加上她本就是一个疏离社交的人,此刻在沈妙仪面前表现得就显得更加冷淡。
她没有掏心挖肺地去进行感人肺腑的姑嫂寒暄,只是客气而生疏地回复:“多谢。”
沈妙仪显然没有理解到宝照委婉的拒绝之意。
她将食盒里的冰酪拿出来,对宝照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甜的,你尝、尝尝。”
宝照看着过分主动的沈妙仪,偏过头。
沈妙仪同宝照个性相差极大。
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享受个人私密空间的宝照都不想和沈妙仪有太过深入的交往。
所以,她不太想遵照沈妙仪的话进行品尝。
只是……那碗冰酪的香味实在诱人……
宝照鼻尖微动。
片刻后,又忍不住朝那碟冰酪看过去。
冰酪是用绵绵的碎冰和醇香的奶酪组合在一起制作而成的甜点。
冰块在寻常人家难以寻到,在姬府却不算什么难事。
厨房管事的听说沈妙仪要冰,二话不说便差人去冰窖凿下一块晶莹剔透的方冰供她使用。
宝照确实喜欢吃冰酪,尤其是在暑气热烈的七八月份。
不过现在还是温度宜人的三月,不是个适合吃冰的季节。
但许是刚练习完射箭不久,宝照对冰凉可口而又甜蜜蜜的乳酪生出一点渴望的口腹之欲。
尝一尝好像也没太大关系,可是……
宝照脑海中天人交战,身后的霍暻为她提供贴心服务。
身高腿长的仆人在她面前鞠躬俯身,拿着小匙挖出一小勺香喷喷的冰酪递到她唇边:“少夫人好心送过来,小姐您可以试着尝一下。”
对于霍暻的举动,宝照有点不悦。
他是自己的仆人,不应该为沈妙仪说话。
宝照心情转换的隐秘。
但霍暻精确捕捉到其中的关键点,尝试安抚他的小姐。
他举着小匙的手好像不觉得累,一直体贴地停在宝照唇边:“小姐若是喜欢,以后都由奴亲手为您制作。少夫人就不必再过来打扰了。”
沈妙仪再迟钝,也从宝照的举动和霍暻的言语里看出了拒绝之意。
果然,没有人会喜欢她。
沈妙仪黯然神伤,视线却仍忍不住追随着宝照。
宝照张开嘴,迟疑地含住霍暻递过来的小匙,浅尝一口。
入口的冰酪微凉,醇厚的乳香伴随着清淡的花香,甜味清新而不浓重,在唇齿间慢慢荡漾开。
味道比宝照之前吃过的冰酪都要好。
宝照依旧保持冷酷端坐的姿势。
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悄悄朝沈妙仪所在的方向偏转几分,诚实地给予夸赞:“你的冰酪,很好吃。”
“真、真的吗?你、你喜、喜欢、就好。”
得到意料之外的肯定,沈妙仪有些不敢相信,小小鹅蛋脸上一双大大的杏眼,目光局促而又开心。
沈妙仪并不是一眼在人群中就能让人看到的出众长相。
但许是那碗美味的冰酪带来的食物滤镜,宝照竟莫名瞧出几分可爱。
还是说,这就是长兄选择与她成婚的原因?
沈妙仪第一次得到除父母双亲外第三人的称赞,她明显高兴地手足无措起来,脸红地揪着手里的帕子。
直到香香过来:“小姐,少公子过来,说是带少夫人回应愿居。”
宝照起身:“哥哥?”
沈妙仪听到姬元煦的名字,脸上笑容霎时消失殆尽。
姬元煦一眼关注到宝照屋子里多出来的生人。
尖锐审视的目光停在霍暻身上。
他听母亲父亲提起,幼妹院子里新添一个贴身女婢。
姬元煦的目光毫不遮掩。
霍暻却好似一直没有察觉到,始终安静低头服侍宝照。
看起来温顺、恭敬、沉稳——是能将幼妹照顾得很好的仆人。
作为长兄的姬元煦暂时放下心。
姬元煦的五官和宝照有几分相似,都是偏向于清冷的类型。
只是姬元煦的眉眼更深邃,于是就更显冷漠,尤其是不笑时,压迫感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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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妙仪战战兢兢地低头跟在他身后离开,心想是不是自己擅作主张到如意居的举动让他不开心。
一不注意,走在前面的姬元煦停下脚步,她一下撞到他背上。
成年男子的背部肌肉坚硬,沈妙仪撞得鼻尖生疼,眼底激出生理性的眼泪。
姬元煦回过头,伸手想要扶住她,却被沈妙仪慌乱往后避开。
他看到她藏在袖子下发抖的手。
姬元煦一直知道,沈妙仪很害怕他。
成婚前就是如此。他以为婚后会有所缓解,但好像,变得更加严重了。
姬元煦开口询问她:“为什么今天突然到如意居?我从不知道,你和宝照的关系,什么时候变得那么要好?”
他不明白她那么胆小的一个人,怎么敢一个人前往从未踏足过的如意居,来找她从未单独往来过的宝照。
沈妙仪嗫嚅着解释:“听、听说、宝照、小姐喜、喜欢、冰酪,我来、送一点、点给她。”
明明是很正常的人际交往,但是听沈妙仪的解释,就好像她背着姬元煦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一样。
“你不需要讨好宝照。”
姬元煦向沈妙仪进一步声明:“成婚之前我就说过,你不需要违背自己的意愿去维持同我家人之间的关系,我也不会因此而对你有任何的意见。”
宝照性子冷清,他有点担心二人的相处,所以会在下值归来听到应愿居下人的禀告之后,匆匆过来将新婚妻子接回。
他自觉已放缓说话的语气,但听完这句话的沈妙仪仍觉得被深深冒犯。
在他的眼中,她鼓起勇气踏出人际交往的一大步,就是毫无价值的讨好?
再说,她去如意居,根本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我去、如、如意、居,是因、因为宝、宝照小姐,很、很漂、漂亮,也很、厉害。”
在沈府时,她就常听到宝照的名字。
宝照小姐无论何时何地,总是表现优秀。
像不会蒙尘的珍珠,永远光芒耀眼。
和姬元煦一样。
她永远没有办法和他们并肩站在一起。
她只是将宝照当作学习的榜样。
沈妙仪也不知道她今日如何打起的勇气到的如意居。
但好在,宝照并不如传言那般高傲冷清到难以靠近。
至少,她尝试了她花费一个早上制作的冰酪,并且夸赞了味道。
当然,沈妙仪也确实看出宝照身上的傲气。
与生俱来的。
甚至可能宝照自己也未察觉,就已经生长成为她个人特质的一部分。
姬元煦纠正沈妙仪的称呼:“不必再这样叫宝照,你是她嫂嫂,直接唤名字即可。”
沈妙仪眼睫颤了颤,没再说什么。
心里却格外清楚,她与姬元煦天差地别的婚事,终究持续不了多久。
既然如此,就无外乎什么称呼。
反正到最后,一切都会重归于零。
姬元煦看着在自己面前始终不会抬起头的沈妙仪,放弃去牵她手的想法:“回去吧。”
为防止她再不小心撞上他,他这一次换她走在前面。
沈妙仪步履匆匆,直到和他拉开一大段距离,才似拿掉压在胸膛的那一块重石,重重呼出一口气。
姬元煦并不知自己在妻子心里的好感度因为刚才的话而大幅度下降。
只是在想,他胆怯的妻子看起来并不害怕和宝照交往,或许以后,他上值不在家时,可以让她常来如意居走动。
宝照视线顺着窗外,看到隔着长长距离一前一后离开的沈妙仪和姬元煦。
摆在她面前的那一碗冰酪已空。
并非是她不能控制自己,而是那碗冰酪太过香甜。
要是她不快点吃完,冰酪就要化成水了。
冰酪是寒凉之物,霍暻不赞同宝照一下食用过多的做法。
但他看出这碗冰酪给宝照带来的满足与愉悦,因此没有进行劝诫阻止,只是在宝照吃完之后俯身,用帕子帮她擦去唇角不小心沾上的冰酪。
他擦拭得温和缓慢,垂落的目光光明正大停留在宝照的唇上。
刚食用完一碗沁凉的冰酪,宝照的嘴唇颜色由日常的浅红变成更深一点的殷红。
不知是反复咀嚼时的摩擦导致,还是冰酪过低的温度影响。
照顾小姐的仆人开始琢磨起小姐嘴唇颜色的变幻。
没有人会觉得霍暻停留过久的目光有何冒犯和不对。
包括宝照。
大家只是认为,这是他当前的工作所需。
“干净了吗?”
宝照问霍暻。
温热的呼吸和冰凉的乳酪香洒到他手背的皮肤上。
霍暻看着宝照说话时一张一合的殷红嘴唇,想到枝头红艳艳的莓果。
成长得饱满的莓果表面光滑,用力碾压会在指腹间流出丰沛的汁液,果香勾动人的食欲。
霍暻从来没尝过莓果。
他修长的指尖隔着手帕,在宝照唇瓣上轻轻碾压而过,用恭敬温顺的声音回复她。
“好了,小姐。”
9. 夜晚
装冰酪的空碗被絮絮拿下去。
宝照重新继续方才未完成的书画练习。
先写完几副字帖,用完午膳在窗边的美人榻上小憩一会儿,再起来继续作画。
宝照作画不拘人物与景色,即兴绘出一张鱼戏莲叶图,灵感源于她那日在荷花池看到的活蹦乱跳的一尾尾红锦鲤。
待宣纸上墨迹晾干,絮絮小心翼翼用卷轴装裱收好,放入书架之中。
高大的木质书架上,一卷卷卷轴摆放整齐。宝照开蒙至现在,所有的书法和绘画作品都收集在那儿。
一天如常度过。
沈妙仪亲自到如意居赠送冰酪一事虽出乎宝照意料,但也只是计划之外一点无伤大雅的小变动,不会出现任何问题。
入夜,情况却发生了变化。
姬府曲曲折折的长廊上挂起一盏接一盏的玻璃夜灯,光线在夜风的吹拂下忽明忽暗。
到了宝照往常入睡的时间点。
香炉里的安神香按惯例点燃,平淡的香气抚慰心绪。
宝照起身,忽然感觉到小腹传来的隐约阵痛。
疼痛的频率和程度她非常熟悉。
宝照站在妆台旁边的那扇大落地水晶镜前。
这是宫里某一年送来给长公主庆贺生辰的礼物。
听说是进贡来的稀奇玩意,长公主缺乏将一面镜子当作罕见宝贝欣赏的雅致,只觉占地面积过大,转手赠予女儿。
宝照背过身。
果不其然,在寝衣背后发现一滩血迹。
絮絮是个没及笄的稚气小丫头,没到来月事的时候。
即便在如意居的这一年里,她已经有过几次独立帮助宝照度过特殊时期的经历,但面对这次突发情况,还是不够稳重有经验。
依照之前每个月的时间,宝照的月事会在七天之后如期而至。
但可能是白天食用的那碗冰酪发挥出催化作用,导致她向来规律的日子提前到今晚。
絮絮愣在原地,瞪大眼睛捂嘴看着宝照裙子上的那滩血迹,终于反应过来要去拿月事带和干净的衣物。
她快步朝放着衣物和月事带的衣柜跑过去,懊恼自己迟钝的思维。
到达衣柜前,絮絮才发现自己迟了许多。
霍暻已经在短短的时间内将一切都准备好。
换洗的衣物和干净的月事带被找出来,就连浴间的热水也有婢女从外面抬了进来。
血液浸过衣服透出来,就证明身体上也沾了血。
宝照需要重新将身体冲洗干净,而不仅仅是换套衣服。
这一系列事情,宝照没有开口,霍暻已经一步步先完成。
对于这样的情况,絮絮觉得很正常。
从年龄来看,她听说霍暻比宝照小姐年长一岁,两个人年纪相当,霍暻每个月自己也要应对这样的情况,现在照顾宝照小姐肯定是比自己要得心应手的。
至少不会像她第一次面对来月事的宝照小姐一样,手足无措地打开落地衣柜的门,连月事带长成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而除此之外,絮絮格外佩服的,是霍暻的记忆力和反应速度。
她在来到如意居的前半个月里,连整个如意居东南西北方向的格局都没有认清。
而霍暻已经细致到连衣柜各个分层放的东西都了解深入并完全记住。
月事带属于每个月使用频率不算高的用品,在衣柜里放的位置并不显眼,但他能在第一时间内找出供宝照小姐使用,可见他的细心。
絮絮在心里默默将霍暻当成自己的工作榜样进行学习。
因为身体上出现的意外,宝照只能推迟自己今晚的入睡时间。
洗去身上血迹时,她用簪子挽住头发,小心翼翼没有弄湿。
月事带系好、衣服换好,宝照从浴间出来,等在一旁的霍暻适时给她递上温热的手炉。
特殊时期,宝照需要借助额外的工具来进行身体保暖。
年纪小的絮絮已经退下,唯独霍暻留下。
宝照将手炉轻贴在小腹处。
来月事的前三天,她小腹总会有阵痛。
幸运的是疼痛的程度很轻,在她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用手炉熨帖可以完全缓解疼痛对她造成的困扰。
但今晚的疼痛,比之前都要难以忍受得多。
宝照手搭上霍暻臂弯,朝床榻走去。
在烛火的光芒之下,低头的霍暻注意到她扶着他的手。
玉白的指尖微微用力,他衣袖上出现数道细微的褶皱。
霍暻关切询问宝照:“小姐,您的肚子很难受吗?”
宝照不习惯在人前展现自己的脆弱。贴身婢女也不行。
她没有对霍暻承认她身体上的不舒服,觉得自己完全可以忍受。
宝照对跟着来到床边的霍暻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夜深,你可以退下了。”
与前几夜的流程一样,霍暻灭掉最后一盏灯烛,关门离开。
皓月当空,灰蓝色的夜幕之上星子点点,好像一颗又一颗一往无前飞向天空的遥远萤火虫。
庭院中央水井咕噜咕噜。
絮絮在打水。
她没有睡觉,怀里抱着宝照今日换下的两套衣服,想将衣服都洗干净再休息。
絮絮有过经验,沾了血的衣服时间一长便很难彻底将血渍洗去。
而且她也想帮霍暻减轻一下工作负担。
絮絮将装满水的水桶从井中拎出来。
还没来得及将脏衣物泡进水里,突然而起的夜风吹得她后脊发冷。
她回过头,看到阴恻恻站在自己身后的霍暻。
絮絮吓了一大跳。
月色落下来,霍暻的脸一半在明一半在暗。
絮絮看不清楚他神色,但能明显感知他十分不赞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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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做法。
霍暻:“清洗小姐的衣物,这是只属于我的工作,不需要别人。”
听起来,就好像是絮絮故意抢夺他什么东西一样。
但絮絮本意是想帮助他。
八岁的絮絮不懂掩饰情绪。
不理解的神情挂在脸上,有些委屈地放下怀里的衣服,回到和香香同住的耳房。
香香偷偷扒着窗缝,将刚才的一切经过看在眼中。
她强烈谴责霍暻的行为,说他这样做完全是为了在宝照小姐面前献殷勤。
她安慰絮絮:“以后和小姐有关的工作全部都交给他好了,反正这本来也是他要做的,我们都不要帮他。”
絮絮不觉得霍暻是个坏人,只是觉得他难以亲近,表述也太过直接。
若是刚才霍暻能用另外一种更委婉的说法,她也不会觉得有被误解的委屈。
絮絮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听香香说完,她不再丧着脸,洗漱灭灯准备上床睡觉。
屋内光线一片昏暗,站在窗边的香香却没有要上榻的意思。
絮絮小声叫她:“香香姐姐,明日还要早起干活。”
香香冲她摆摆手:“你先睡,我还有事。”
床上的絮絮撑不住困意,裹住被子闭上眼睛,屋子里很快响起轻轻的呼噜声。
香香仍旧扒着窗户,一眨不眨地盯着庭院中的霍暻。
她要监视霍暻,找到能将他赶出如意居的证据。
宝照今日换下两套衣服。
一套是早上练箭换的,另一套沾上血的,是刚刚才脱下的。
霍暻将沾血的衣物和其他衣物分开,放入装满井水的盆中。
他并没有自己洗过衣服。
但他观察过许多次,如意居里的其他婢女为宝照洗衣服。
霍暻生疏地揉搓起小姐柔软的衣料,目光不经意往后瞥过。
窗后的香香被吓了一跳,惊慌闪到一旁。
直到看到屋内黑漆漆的光线,才恍觉这么暗的视野,霍暻根本不可能看见她。
香香胆子大起来,连偷看的窗缝也开得更宽。
但令香香大失所望的是,整个前半夜,霍暻除了洗衣服,什么事情都没干。
他就好像在清洗什么伟大而精致的艺术品一样依依不舍。
直到后半夜,才终于将宝照小姐今日换下的两套衣服清洗完毕。
香香捂嘴打一个哈欠。
她实在熬不住,也不想再看霍暻无聊的衣物清洗与晾晒工序,关上窗去睡觉。
庭院中,霍暻晾晒完宝照最后一件衣物。
湿漉漉的指尖萦着月色,像精心雕琢的干净美玉。
完成今天最后一项工作的仆人没有回到自己的耳房。
他站在小姐的寝屋门口。
夜色漆漆。
温顺的仆人熟练地推开那扇紧闭的门。
10. 眼睛
紧闭的房门打开又关上。
霍暻进入的脚步无声无息。
从寝屋门口来到床前,他背影半落在飘摇的月光之中,犹如暗夜里的一只悄然潜入的鬼魅。
香炉里的安神香燃去一炷,倾斜的香灰扑簌簌洒落。
温度渐渐降下来的缠枝手炉被放床头边的小案桌上。
宝照睡得不太安稳。
前几夜是因为心绪不宁。
今夜则是因为小腹加剧的疼痛。
向来睡姿平稳的她难得地朝床的外侧翻了个身。
正好对上站在床前的霍暻。
看起来,就好像是知道他进来,身体特意为他进行转动。
眼睛慢慢适应黑暗,霍暻看到小姐微皱的眉头和苍白的唇。
明明白天的时候还是殷红如莓果般鲜艳的唇,现在因为生理的失血,变得毫无血色。
就像是不小心掉入冷冰冰池水里的妍丽动人的仕女画,彩色的颜料在水里融化褪尽,只剩下毫无生机的苍白轮廓。
霍暻第一次意识到,他高傲又柔软的主人,原来这么脆弱。
男扮女装、但对女性躯体了解为零的霍暻不知该如何去解决宝照身体上的不舒服。
他爬上宝照的床,修长的手掌探入宝照盖在身上的被子,摸索到她放在小腹上的双手。
他的手也跟着覆上去,打着圈地轻轻按揉。
男子的体温天然比女子要高,沉睡中的宝照感受他掌心传来的暖度,腹痛虽没有完全消散,到底稍稍缓解。
霍暻无法判断他的做法对宝照的疼痛是否有效。
新上任没多久的仆人陷入没有照料好小姐的自责情绪当中。
他发现日复一日的观察远远不够,他需要有针对性地进行更加持久与深入的学习。
学会制作出宝照喜欢的甜而不腻的美味冰酪,并在食用冰酪而又不幸来月事时,用最有效的方法缓解宝照身体上的疼痛。
现实生活中的宝照不喜欢旁人的触碰。
进入虚拟梦乡的她同样保留相同的习性。
之前的夜晚。
宝照即便是已经熟睡,对外界的动静毫无感知,也还是会下意识地躲避来自霍暻的贴近。
她避让开,他又贴上去。
循环往复,永无止境。
直到宝照碰上床榻最里侧的墙面,再也没有空间躲避。
霍暻对此乐此不疲。
而今夜,体温偏高的仆人意外得到小姐的挽留。
宝照在梦里将散发热量的霍暻误认为是暖烘烘的手炉。
她没有推开他僭越放在她小腹上的手,反而主动地按住他手腕。
梦里的手炉好像多长了一双小翅膀,在她肚子上不安分地飞来飞去,她不希望它飞走。
进入睡眠中的她没有办法动嘴对手炉说话,命令它停下别动,只能用手部的动作下达指令。
霍暻没有再动。
宝照的手是温凉的。
但霍暻觉得自己被她手上的温度烫到了。
他感觉到自己的体温慢慢升高。
仆人对于他美丽而柔软的小姐有着满到快要溢出来的渴求。
他小心翼翼,朝身畔的宝照贴近再贴近,高挺的鼻梁亲密无间地嵌入她颈窝,以无限近的距离去汲取她的气息。
像躲在阴沟里的老鼠,肮脏卑劣地去靠近。
宝照深度陷入梦境之中。
手炉果然不再动来动去打搅她,听话乖巧,就像她新买的贴身仆人一样。
人的梦境稀奇古怪,场景一下跳脱转化到另一个画面,生活化的细节过于真实,梦里的人丝毫不会意识到自己身处的是梦境而不是现实。
宝照不知道此刻的自己是在梦里,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由一个毫无关系的手炉联想到霍暻。
可能是因为手炉的味道?
宝照好像闻到干燥又清新的松木沉香。
手炉有味道吗?
又或者是安神香散发出来的?
宝照睡眠中的思绪断断续续。
唯一确切的想法就是,她很满意这个懂事的手炉。
如意居的手炉里面放着的是燃烧无烟的银骨炭,炭火慢慢燃尽,温度也会逐渐降低下来。
但宝照握着的手炉温度不仅没有变低,反而还慢慢升高。
到天色微明的时候,宝照的手心捂出一层薄薄的汗。
她注重干净,不太喜欢汗液沾黏在身体皮肤上的感觉,下意识地想要将手炉推开。
可那手炉好像生出灵性,又缠上来。
倘若此时处于睡眠中的小姐睁开眼,就能将一切发现——她怀里没有手炉。
有的只是她看起来听话而温顺的仆人。
床榻锦帐密闭,男性特有的气息铺天盖地地入侵。
宝照在梦中隐约有所察觉。
但这还不足以将她从睡眠中完全惊醒过来。
宁静的月光洒在窗边地砖上,变成一滩溶溶的水液。
风声和虫鸣声一道在花青色的黑夜里慢慢止歇。
宝照一夜好眠。
——
早晨,阳光明媚。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
如意居的花草长势愈发喜人。
花圃里的铃兰新长出一簇又一簇小巧玲珑的花骨朵。
香香带着絮絮精挑细选出最好看的几朵,供到宝照书案旁的窗台前,雪白的花朵和翠绿的叶片在微风轻拂下曼妙舞动。
宝照终于熬过突然而至的月事期,恢复浑身轻松。
虽然第一日小腹的疼痛有点难受,但她这几天意外地睡得很好。
不是困扰她许久的是否有人在偷看她的事情有了答案,而是她连续几天都做了一个单纯的关于手炉的梦。
梦里的手炉称手而温暖,因为这个过分真实的梦境,月事期间小腹过度的疼痛不仅没有扰乱她夜间的睡眠,反而还提高了她的睡眠质量。
夜里休息得好,白日精神气足,宝照心情也更加高昂。
窗外小小的一只粉色蝴蝶围着花圃里半开的洁白铃兰飞舞,宝照闻到襦裙上干爽的阳光味道,以及若有若无的松木淡香。
被阳光熏蒸过的香味暖烘烘,在她鼻尖一圈圈地漾开。
是霍暻留在上面的味道。
清洗宝照衣物成为他每日的例行任务。
他洗得干净仔细,晾衣时会将布料上的每一丝褶皱都抚平,再按颜色、大小分门别类晒到太阳之下。
他的细心令宝照很放心。
而现在,让人放心的仆人正在帮小姐净手。
月事期间宝照小腹坠痛,霍暻竭力避免她碰寒凉之物,日常用水一律换成温水,并一直持续到现在。
他处处细致,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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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一切细节。
铜盆里的温水由井底的凉水和刚烧开的热水兑成,冷热刚刚好。
擦拭用的帕子是云雾纱的料子,触感轻软滑腻,不会伤害到小姐无暇的肌肤。
唯一的不足,大抵就是他工作用上的时间比宝照预计中的要长一点。
这也是所有细致工作都会有的缺点。
宝照今日需出府一趟,到大理寺去完成有关别院大火的笔录。
这件事,前些日子她去东苑探望老太太时,姬朗瑞在现场提醒过一次。
实际上,三天前大理寺的官员就曾来过一趟,当时宝照因为月事身子不舒服,所以推迟到今天。
春光温吞地爬过高高的棂窗。
宝照双手浸在装满温热清水的铜盆里。
水面涟漪轻晃,在光线照耀下开出一弯小小的彩虹。
霍暻漂亮的眼睫毛下垂,工作的姿态认真。
他一手捧着宝照手腕,另一只手执着云雾软帕,温柔而耐心地替宝照在温水中洗净双手。
隔着软帕的距离,仆人柔净修长的指节从宝照手背上摩挲而过。
接着,是每一根手指、每一个指缝。
霍暻仔细观看,欣赏昨天晚上小姐主动挽留他的手。
宝照的手指纤细白皙。
摸上去软软的,像是没有骨头一样。
让人生出想一直握住的渴望。
霍暻擦拭的动作放得更慢。
浸在水面下的物体在阳光下发生折射。
视觉偏差之下,很像是他和她亲近得十指交叉而握。
作为仆人的少年生得一张干净无害的漂亮面容。
他专心的神态以及和缓的动作很好地掩盖住他内里的心思。
宝照看着霍暻,没有察觉出任何异样。
只是想着他眉眼实在专注。
看起来不像是在完成替她洗手的工作任务。
而是在把玩品鉴一件倾慕已久的工艺品。
阳光灿烂,花香阵阵。
一片祥和的静谧中,时间缓缓流淌着。
宝照听着手指搅动水流发出的声音,以为已经过去很久。
但其实并没有。
香炉上新点的香连灰烬都没有烧出。
晾衣绳上的衣衫还在往长着绿色苔藓的青石缝里滴水。
过分留意霍暻,让宝照一时失去对时间的正确感知。
实际上,连三分之一刻的时间都还没到。
擦干宝照手上的水珠,霍暻将云雾纱制的软帕拧干,展开晾在盥洗架上。
宝照看他白皙而修长的手,在白天的光线里像精雕细琢出的白玉。
不知是不是注意到她的目光,霍暻突然转过头。
刚好与宝照视线对上。
但那直视只是短暂的一瞬。
快到宝照没有反应过来,温顺的仆人似乎察觉不敬,很快低下头。
在宝照面前,他总是严格恪守作为下人应当遵循的准则,从来不会逾越。
是以宝照对他的眼睛印象很淡。
但刚才惊鸿一瞥中,宝照看清楚。
霍暻的眼睛很漂亮。
狭长而深邃,漆黑的瞳仁纯粹。
从宝照面前一晃而过。
差点让她以为,这是那双她在梦境里见过的眼睛。
那双偷看她的眼睛。
11. 排忧
宝照短暂的出神被霍暻关注到。
他时刻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贴心询问她感受。
“小姐可是觉得奴洗得太慢了?”
宝照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她没有再继续盯着他的眼睛,摇头道:“没有。”
她毫不吝啬地对他的工作给予真诚的肯定。
“你做得很好。”
对于宝照的夸奖,霍暻向她表达自己的开心:“奴很高兴能让您感到满意。”
即使高兴,霍暻在宝照面前也始终低垂头颅,保持着作为仆人应该有的姿态。
香香带人进来收拾宝照净完手的铜盆,搬挪时有一滴悬在盆沿上的水珠不慎甩出。
刚好落在一旁霍暻的手背上。
低着头的他缓缓抬起手腕,近距离地观察这滴水珠。
水珠在白天反射出晶莹的光芒,让他想到练箭之时,从宝照皮肤上滑落的汗珠。
霍暻没有拿出帕子擦干这滴圆润的水珠。
只是沉静看着。
看着这滴曾在宝照指缝间翻滚的水珠,顺着他手背起伏的筋络往里滑落,在他身体深处留下隐秘而又转瞬即逝的湿潮痕迹。
垂花门处,沈妙仪停在原处,纠结地揪着手上的帕子。
距离她上一次到如意居给宝照赠送亲手制作的冰酪,已经整整过去十天的时间。
在这十天期间,沈妙仪曾经来过一趟。
但在成功见到宝照之前,她就被香香伸手拦在院外。
香香:“宝照小姐腹痛,不方便接待客人。”
沈妙仪一听宝照不舒服,有些着急:“找、找大夫、来看、过、过了吗?严、严不、严重?”
香香解释:“宝照小姐是来月事了。要是没有少夫人您那日送过来的冰酪,宝照小姐不会这么难受。”
香香将宝照身体不舒服的原因全部归结到沈妙仪送过来的那碗冰酪上。
看着宝照不舒服,香香心里难受。
拦住沈妙仪不让进,或多或少也有几分埋怨的意思在。
宝照不曾给香香下达不许沈妙仪进入如意居的命令。
但沈妙仪结巴温吞的性子难以服众,东苑的下人们表面上尊称她一声“少夫人”,私底下却都没有将她当作真正能管理他们的主子来看待。
这给足香香擅自做主拦住她的底气。
沈妙仪果然离开。
这十天里,她如坐针毡地掰着手指头计算着宝照月事结束的时间,临到头来走到门口,还是忍不住生出胆怯之意。
是她的冰酪害得宝照身体这么难受。
香香拦过她一次,她害怕这一次宝照会直接让人将她赶出去。
这样的经历,在沈妙仪之前的生活中有过许多次。
沈妙仪知道结巴的自己不讨人喜欢。
但她很想和宝照道歉。
沈妙仪几番踌躇,终是硬着头皮往前去。
刚走上一步,猝不及防与准备出府的宝照迎面撞上。
宝照不解沈妙仪为何会再次来找她。
在不久前两人关于冰酪话题的交流中,她很确定自己并没有给沈妙仪展示任何热情与友好的信号。
她不过是将沈妙仪为她亲手制作的、香喷喷的一碗美味冰酪一滴不落全部吃完而已。
沈妙仪手发抖,害怕而又紧张地向宝照道歉。
“我、我是、来道、道歉、的。因为、我、我的、冰酪,害得、你、闹腹痛,都、都是、我、我的错。”
宝照听完她一长段断断续续的话,这才知道沈妙仪认为是自己送过来的冰酪导致了她这次月事期间加剧的腹痛。
宝照无法理解沈妙仪的想法。
她一点也不认同沈妙仪的话:“这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宝照不否认食用冰酪与她腹痛加剧二者之间的相关性。
但这和制作冰酪的沈妙仪没什么直接关系。
沈妙仪只是将冰酪送过来。
是她没有能够抗拒那份美味的冰酪对自己的诱惑,选择全部食用,最后才产生腹痛加剧的结果。
宝照不认为沈妙仪能精准预测到她的月事来临,再提前给她送来冰酪,多番算计就只是单纯为了让她吃上几天腹痛的苦。
这样毫无根据的联想和责怪实在是荒谬。
“不要随随便便认错,把所有错误都归结到自己身上,这不是一个好的做法。”
宝照以年长沈妙仪三个月的经验向她提供建议:“和反思自己相比,责怪他人往往能达到更好的效果。”
沈妙仪因为紧张和害怕,听得云里雾里。
唯一捕捉到的信息,就是宝照没有责怪她,还反过来安慰她。
啪嗒——
沈妙仪对宝照落下感动的泪水,并询问可不可以加入宝照,和她一道出府。
宝照迟疑地看着她的泪水,生硬点头。
宽敞的华锦马车头一次塞入这么多人。
沈妙仪坐在右边的最里侧。
鉴于她脸上由于哭泣而多出来的眼泪和鼻涕,宝照选择坐在离沈妙仪遥远的、最左边的最外侧,希望这样可以让洁癖的自己免受他人眼泪与鼻涕的污染。
巧合的是,宝照所坐的位置,离霍暻很近。
小姐拿起打发车程用的书籍,臂弯的披帛若即若离抚过仆人的大腿。
最角落的沈妙仪捂着帕子吸鼻子。
宝照翻动书页的手一顿,不自觉朝霍暻的方向靠过去。
离身旁的霍暻越近,会给宝照一种自己离沈妙仪更远的错觉上的安慰。
霍暻看到几乎枕到他手臂上的小姐。
善解人意的他同沈妙仪交流,鼓励她将一切情绪都释放出来,哭得再久再大声、流再多的眼泪鼻涕,全都没关系。
沈妙仪深受鼓舞,几乎抽噎出声:“呜呜、呜……你和宝、宝照、你们、都、都是、大好人……”
若非身旁还有一个干净漂亮的霍暻聊作慰藉,宝照十分确定她会在中途将痛哭流涕的沈妙仪赶下车。
好在从姬府到大理寺府衙的路程不算太长。
看到姬府的马车出现在巷子口,守在门口的两个门吏一个进去通传,一个到车前迎接。
霍暻先从马车上下来,搬下脚凳等候。
宝照指尖从车帘后伸出,拎裙探身。
站在车旁的仆人抬手,将小姐安全平稳地牵下车。
前头有姬朗瑞打过招呼,大理寺的官员知道宝照身份,毕恭毕敬将宝照请到屋内。
需要做笔录的宝照和絮絮两人被分别安排在单独的房间,霍暻和沈妙仪则需要在厅堂中等候。
宝照进去的房间窗明几净。
做笔录的官员和蔼可亲,仔细询问宝照在大火发生那日都做过什么,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又是否曾在别院里见过陌生的可疑人。
宝照一一认真回答完毕,还在担心会不会有更加尖锐的逼问,官员已放下笔,将记录好的内容呈给宝照过目:“您若是觉得没问题,就在右下方签上您的名字,再按上您的手印。”
官员在宣纸上誊写的小楷整齐,一字不落地将宝照方才的叙述记录下来。
宝照很快看完,但又不免疑惑。
“我所说的内容太过平常,会对你们的工作有帮助吗?”
官员实话实说:“实际上,几天前我们已经确定死尸的身份,这场失火案也排除有人故意纵火的可能,最终结果确定为普通失火案。今日请宝照小姐您过来做笔录,是为做好形式上的完善。”
“已经确定死者的身份了?”
虽这场失火的地点是母亲的别院,但宝照与大理寺的人素来没有什么交往。
她缺乏该案件的消息来源,不知目前具体进展如何,听官员如此一说,惊讶地想要获取更多信息,询问官员方不方便将死者的具体身份告诉她。
案子也算尘埃落定,过几日卷宗定下,宝照作为当事人之一,想要知晓其中内情不过早晚的事。
官员想到此,大方说出详细情况:“说来也巧,是几天前姬大人在府中采买春装时发现数目不对,联系到这场火灾里多出来的一具尸体,特地将线索传达给我们。”
官员口中的姬大人,指的自然是姬朗瑞。
西苑下人皆在长公主管辖之下,宝照最近未听母亲说起过西苑下人出问题,那么失踪的下人,只有可能是东苑的。
宝照知道东苑的情况。
祖母年事已高,大伯母卧病在床,几位姨娘早年在家中时虽学过如何管理中馈,但经验不足,面对东苑这么一大家子人,难免力不从心。
姬朗瑞除了要忙职务上的事,偶尔还要兼顾管家。
两厢忙活,自然会有时间不够用的情况。
这也是为何事发这么久,姬朗瑞才发现东苑下人失踪的情况。
官员当然不敢在宝照面前将原因放到姬朗瑞身上,只说是死者情况特殊。
“死者是在贵府做下人的老嬷嬷。我们对府上认识死者的人一一进行盘问,原来死者早年的时候不知道受到什么刺激发癔症,整个人疯疯癫癫的,自己一个人住在破厢房里,每日到处乱窜说胡话,身边没人敢靠近。”
说到这,官员摇头叹息:“平时就没人理她,过年前后大家伙更没精力关注她,拖到现在,才发现人被火烧死,早就没了。”
死人不会说话,死者去城郊别院的目的是什么呢?
为了找人?
眼下姬府东西两苑分开,两苑各自管中馈,长公主成亲有从宫里带来亲信的宫女和嬷嬷,但其中大部分下人早年都是在姬府一道共事的,被分派到别院去的下人里有死者认识的人也不奇怪。
但大理寺不赞同这一猜想。
他们倾向于认为,有癔症的死者认不出自己认识的人,也没有做事的意识,她可能凭借记忆无意识走到别院,不幸地死在意外降临的火灾之中。
但死者是如何进去守卫森严的别院?
大理寺无法解答。
他们有仵作给出的尸检报告,年龄与性别均与东苑失踪的老嬷嬷对上,这些证据,对于一桩普普通通的失火事件,已经足够。
点到为止,宝照没有继续问下去。
“今日叨扰您了,感谢您对我们工作的配合。”
官员对宝照今日的到来表示感谢。
他知道长公主和姬府对这位宝照小姐的重视和珍爱,起身送宝照离开时,想趁机在宝照面前卖个人情,小声向宝照透露与别院有关的一起宫廷秘闻。
在长公主的别院起火之前,宫里的景阳宫也发生一场大火。
景阳宫是先皇后的居所。
先皇后虽是太子生母,但与皇帝感情不算和睦。先皇后亡故后,景阳宫成为冷宫。
许是受夫妻感情影响,皇帝与太子两人的关系也不好。
上一年秋猎大会,太子射向猎物的箭意外转向站在人前观猎的八岁小皇子。
太子殿下骑射/精湛,凌厉的箭矢插进离小皇子仅半寸距离的黄土地面。
现场参与秋猎的众人亲眼目睹这场变故,一时哗然。
在场的言官气愤进谏,直言太子胆大妄为心狠手辣,众目睽睽之之下谋害幼弟,如此行径,不堪为君,理应被废。
皇帝没说要不要废太子。
反正回宫后,太子就被关在景阳宫里禁足。
至于太子什么时候能从景阳宫出来,圣人没给出确切时间。
到年底百官宴上,有胆子大的官员拱手向皇帝问起太子近况。
皇帝不知想到什么,难得沉默几息,意味深长道:“他意图谋害亲弟,嫉妒心重,先让他在里面多关些日子,沉心静气好好反思。”
众人一听,很快忖透圣意。
圣人顾念父子情谊,不会废掉殿下太子之位,但意图谋害亲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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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为太过恶劣,无论如何,太子都要受到惩罚。
惩罚何时结束,端看圣上心里那团烦闷的郁气何时能消解。
等皇帝气消那日,太子从景阳宫出来,秋猎闹出来的这场差点废太子的变故也就到此结束。
谁也没想到,百官宴一结束,景阳宫不凑巧地着起大火。
皇城各处宫殿奇巧,木料所用繁多,每日各宫均有太监谨慎检查预防走水。
前朝及本朝上百年历史,宫城中从未发生过任何走水的意外事件。
有人说,这场火是贵妃暗中动的手脚。
贵妃娘娘眼看幼子在太子面前受辱,心底咽不下这口气,伺机点火报复。
也有人说,这场火是太子自导自演,好博得圣上同情,早日解除禁足,重新执权。
但真相到底如何,谁也说不清楚。
皇帝因为景阳宫起火而雷霆大怒,太子从景阳宫出来的时间变成遥遥无期。
于是,宫里流言越传越离谱。
说太子与圣上因秋猎一事心生罅隙,太子早就趁着大火逃跑,到边疆与身为护国大将军的舅舅里应外合意图谋反,景阳宫里关着的另有李代桃僵之人。圣人不拆穿,是顾念父子情谊,想给太子留下反悔退步的余地……
流言真真假假,大理寺唯一能确定的,就是皇上确实在找趁景阳宫的火灾而潜逃出宫的人。
但要找的人到底是不是太子,他们一无所知。
束手无策之际,城郊长公主别院里多出来的死尸引起他们的特别关注,因而倾尽全部经历谨慎调查,最后发现不过竹篮打水白费力,立马松懈。
官员向宝照解释,并不是自己不想再继续深查别院的大火,而是知道别院死尸与景阳宫无关之后,上头将人力和资金一并撤除,他们底层官员也没有办法。
宝照听完他画蛇添足的补充,体面一笑:“我都清楚。”
四个字简单揭过,再无其他。
官员看出宝照不甚热络的态度,讪讪一笑。
他曾听人提起过,长公主殿下一双儿女,都是性子冷清不易亲近的性格,今日得以一见,深觉如此,便按捺住心底暗中巴结讨好的心思,老实把人送出去。
先是完成笔录,又听那官员添油加醋描述许多宫城里的事情,宝照自觉在里面花上许多时间,出来时隔壁房间的絮絮却还在继续。
又再等待一刻钟,絮絮终于结束。
宝照问她:“什么问题会问这么久?”
絮絮将自己回答过的问题说出来,与问宝照的问题一模一样。
她眼眶泛着泪:“奴有点害怕,前面说话的时候一直断断续续,耽误太长时间,还要小姐您等奴……”
宝照说没关系,没有再想絮絮的事。
絮絮年纪小,第一次来大理寺面对讯问,害怕再正常不过。
主仆几人一道从大理寺离开。
沈妙仪全程一言不发。
仅是跟在宝照一行身后,就足以让她感到高兴。
正中午的日头爬到头顶,带着热量的光线垂直打到人身上。
霍暻撑起遮阳的伞,替小姐挡住可能会伤害到她皮肤的日光。
宝照在伞下思考。
在方才与官员进行的谈话中,那官员故弄玄虚,故意利用毫无根据的流言虚构出诸多假想,想勾起她兴致。
仔细梳理起来,其中重要的不过几点。
景阳宫与城郊长公主别院发生火灾的时间一前一后,有人抓住景阳宫起火的混乱时机,潜逃出宫。
那人的身份无法确定,凭流言揣测,可能是伪装出宫的太子。
大理寺奉皇命按线索追查此人,又恰好此时在别院里发现一具多出来的无名尸体,便将两起事件联系在一起,直到前几天查明别院的死尸是姬府东苑的下人,才知晓追查的方向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
宝照知道宫里发生的所有事情。
去年秋猎之时,她在现场,过后也听母亲说过景阳宫的大火。
她遵从母亲让她远离皇宫的建议,没有过多地打听,对皇帝舅舅与太子表哥的日常往来也止于年节。
姬府西苑有长公主殿下的皇家名头,贯彻的却是明哲保身不站队的态度。
宝照不认为景阳宫的大火与别院的大火会有关系。
直到今日听完那位官员的叙述。
第六感告诉她,一切都过于巧合。
尤其是别院的那具尸体。
她迫切地想要知道东苑发现有下人失踪的所有前情。
宝照陷入苦恼之中。
如果直接去东苑询问,被姬朗瑞拒绝的可能和风险极大。
姬朗瑞连死尸身份已经明确的消息都没有告诉她。
若非她偶然开口提问,官员也不会说起。
她不确定姬朗瑞想不想让她知道那么多事情。
宝照持续深入思考。
直到霍暻有些担心的声音传来:“您还在想和大理寺官员问询有关的事情吗?”
他的音线低醇,一如他这个人,乖顺温和。
宝照突然很想问问他的想法。
她用仅有他能听到的音量,低声尝试将此刻的心事诉与他听。
霍暻认真聆听完小姐的烦恼,很快提出可行的参考方法。
“姬大人政务繁忙,缺乏对下人事务细节的深入观察。您可以旁敲侧击对东苑的下人进行提问,或许能查到更多意料之外的细节。”
除此之外,倘若姬朗瑞一开始就有意将消息瞒住,宝照鲁莽前去问他,很可能打草惊蛇。
先从东苑的下人入手,也能够防止姬朗瑞有意施压,让东苑的下人不敢开口,阻断消息来源。
宝照赞同他的说法:“你说得很对。”
霍暻闻言,柔和一笑,低垂浓密的眼睫在小姐柔软的脸颊落下两弯阴影。
“能为您排忧解难,是奴的荣幸。”
12. 捏捏
正式从大理寺返回姬府前,宝照顺路进去替她修补小弓的匠人铺子看看情况。
店铺一分为二。
门帘遮挡的里层,干活的工匠热火朝天,能听到铁锤砸向重物的嘈杂撞击声。
掌柜在外间噼里啪啦敲算盘,抬头看到宝照,立马喜笑颜开迎上前。
宝照闻到最里间传出来的汗味和金属味,站在门边没进去。
掌柜向宝照汇报弓弩修补的进展。
表示已经联系到上等牛皮供应的商人,但要下个月商队进京才能拿得到货,因此弓弩修补的时间还需再往后推迟。
弓弩用的牛皮挑剔,既要有灵活伸缩的弹性,也要有保持长时间拉扯不会断裂的韧性,品质好的上等牛皮得之不易。
得知缓慢的进度,宝照略感失望:“我可以继续等下去。这把弓箭对我很重要,修补的时间可以慢,但修补的质量务必要高。”
宝照珍爱母亲赠予她的小弓,也曾想过要不要寻求宫里匠人的帮助。
想到母亲提醒她远离皇宫的叮咛,她放弃这个想法。
长兄给宝照推荐这个匠铺,说里面的民间匠人是整个都城技艺最为精湛的。
宝照看过他们陈列的修补展品,这才放心将小弓交予他们。
掌柜知道这把弓弩对于宝照有不可磨灭的重要意义:“您放心,我们一定将您的小弓恢复到最佳状态。”
记忆精湛的匠人收费昂贵。
而这位来自姬府的小姐出手阔绰,修补箭弩开的价格是普通顾客的十多倍。
这也是掌柜为什么费尽心思联络商队买到最上等的牛皮,务必要将宝照的弓箭修补到最好的原因。
完美完成宝照这一单,至少可以保住他们半年的盈利。
得到掌柜的保证,宝照从店里离开。
出到门口,她才发现沈妙仪原来没有跟着自己走进店铺。
沈妙仪站在路旁,不知道在跟谁说话。
宝照走近几步,看清楚站在沈妙仪面前的人—是一个衣着朴素的清秀男性。
她并不认识,猜想可能是沈妙仪婚前认识的人。
宝照站得不远不近,没有贸然上前打扰他们谈话。
在姬府三个月没出过门,沈妙仪没想到今日跟着宝照出一趟府,会这么凑巧碰上季连。
沈府与季府是邻居。
沈妙仪和季连青梅竹马长大。
在没和姬元煦成婚之前,季连是沈妙仪夫婿的第二人选。
姬府与沈府的门楣相差过大,没有人觉得姬府会坚持当年随口定下的娃娃亲。
姬府派人上门正式提亲的那日,季连在沈妙仪院子里守到天明,开口的声音嘶哑:“妙仪,我自小一直倾慕于你,虽然季府的条件远远比不上姬府,但我答应,婚后一定一心一意待你好……”
沈妙仪结结巴巴地打断他的话,让他快些回家:“……季、季哥哥,你、你一、一定会、找到、比妙仪、更加、美好的、女子。”
她对季连没有男女之情,不能给他错误的信号耽误他。
什么是男女之情,什么又是心动的感觉,结巴的沈妙仪没有体验过,也不曾抱有憧憬。
她只记得娘亲临终前对她的嘱托,让她一定要完成用爹爹的生命换来的这桩亲事,在姬府的庇佑下健康快乐地生活。
沈妙仪很好地完成九泉之下父母的期愿,也不想再与季连有更多牵扯,行礼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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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要走。
季连跟上前:“妙仪。”
早在姬府的马车停在大理寺门口的时候,他就看到沈妙仪的身影。
他顾忌她已嫁作他人妇,只远远跟在她后面。
但后来看到沈妙仪明显哭过的通红眼眶,他还是没能忍住。
想要离开的沈妙仪被季连拦下。
季连满口苦涩:“你……在姬府过得好吗?”
沈妙仪低着头不看他:“宝、宝照、小姐、是个、很好、的人。”
“你明知道我问的不是姬宝照。”
季连更加心疼:“姬元煦他……”
突然而至的惊呼声打断二人谈话。
宝照回头,看到失控朝着沈妙仪方向而去的烈马:“小心!”
宝照想要上前将沈妙仪拉开,却有更大一股力道直接将她拽进一个坚硬的怀抱。
季连见状,刚要拉住沈妙仪的手往一旁避让,却另有一人比他更快。
本该在任上的姬元煦出现在此地。
他一手箍住沈妙仪的腰,直接将人带离路边。
宝照看着安全护住沈妙仪的长兄,舒一口气。
她放下心,这才感觉到手掌好像碰到什么软软的凸起,下意识捏捏。
头顶传来仆人提醒的声线:“小姐。”
宝照吓一跳。
她抬起头,看到一道流畅的下颌线。
在躲避惊马的过程中,忠心护主的仆人没有顾上许多,将小姐安全保卫在自己的怀抱之中。
而小姐的手,放在仆人微微起伏的胸上,迟钝地没有挪开。
霍暻目光瞥向宝照爱不释手的指尖。
“小姐,您很喜欢吗?”
15. 熟练
阳光照耀下,仆人的指节苍白修长,手背微微凸起筋络,显出几分嶙峋的风骨。
讨厌与人近距离肢体接触的小姐罕见地没有拒绝仆人的示好:“下次再说吧。”
宝照很少会遇到让自己害怕的情况。
刚才姬朗瑞的反应也为她敲响一记警钟。
宝照本意只是想弄清楚别院火灾的始末。
但对刚才姬朗瑞的所说的每一句话进行揣测推断,她不难发现,事情可能没有她一开始想得那么简单。
长公主母亲从让她远离皇宫之日起,就一直在谆谆教导她明哲保身的人生道理。
宝照生出犹豫。
不确定自己还要不要再继续打探下去。
宝照慢着步子从应愿居往回走。
想着既然姬元煦已经提前结束诵念祭文的环节,那母亲父亲、还有长兄与沈妙仪,应该都已经先回西苑了。
不想到了祠堂门口,母亲一行人等都在。
长公主一边等着女儿,一边训斥不听话的驸马、提点成熟的儿子、表扬胆小的儿媳。
听到逐渐靠近的脚步声,长公主回过头。
她没有问宝照为什么要在祭祀的中途突然跑到盛和居去,也没有问宝照去盛和居见什么人、要做什么事,只是简单问她:“想办的事情都办好了?”
宝照点头:“差不多了。”
“那就好,回去吧。”
长公主领头带着西苑的人而来,又领头带着西苑的人走上归程。
宝照走在母亲身后,余光时不时从身旁的姬元煦和沈妙仪身上瞥过。
她想起沈妙仪因为他长兄而发红的手腕和虎口,将长兄拉至一旁,与
宝照将长兄拉至一旁,让他日后动作注意分寸,不要再对沈妙仪这么粗鲁。
“你不知道,你有时候力气用得太大,她的手腕和虎口全部都发红了。”
为了让姬元煦体会到事情的严重性,宝照特意夸大沈妙仪身上的伤。
姬元煦闻言,反应过来什么,朝沈妙仪投去意味不明的一眼。
“这些话,都是你嫂嫂私底下和你说的?”
他的新婚妻子胆小怕人,在床上之时除非他半逼迫半诱哄,否则她连声音都不敢发出,只会一声不吭地忍耐,直到最后将自己的唇咬到出血。
宝照是沈妙仪现在在府上唯一敢主动结交的人。
但他不太相信沈妙仪已经大胆到能将这些私房话说与宝照听的地步。
宝照听到长兄的发问。
她没有将沈妙仪供出去的道理,而且沈妙仪支支吾吾的,也确实没有和她明说她的伤口是如何造成的。
于是宝照简短回答长兄:“是我猜的。”
姬元煦露出一脸果然如此的神情。
他向宝照说明,自己已经知道这些情况,还顺带感谢她对沈妙仪的照顾,并让宝照以后不必再过度参与进二人的夫妻生活。
不用姬元煦说,宝照也不会过分关注他与沈妙仪二人的关系。
她只是看在沈妙仪那几碗冰酪的份上,勉强尽到她作为妹妹的提醒义务。
但宝照可以提醒姬元煦善待沈妙仪,别院大火的事情她却不想对别人说出去。
宝照将秘密埋在心底,在是否继续探查下去的踌躇中辗转,心绪繁杂,在如意居里闭门不出三日。
她在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环境中重复练字、作画、射箭,终于遵从本心,做出最终决定。
她打算奉行走一步看一步的策略。
先应下沈妙仪邀请自己一同去归元寺祈福的邀约。
若后面她再想继续探查,便以送平安符为由去探望胡氏;若是不再继续,她便当从未知道过这些情况。
去东苑探望老太太时,宝照向她叙述自己准备和沈妙仪一道前去归元寺的行程。
听完宝照的话,老太太向宝照发出抱怨:“你只给你大伯母求符,忘记我这个老人家了?”
宝照连忙补充:“我哪能忘记您呢,祖母您放心,到时从归元寺回来,我一定给您和祖母都带回寺里最有用的符纸来。”
归元寺是整个都城最大的寺庙。
据旁人传言,早年先皇后在世的时候,多次到寺里去拜佛供奉香火,与寺里老住持是旧识。
后先皇后逝世,太子缅怀母亲,经常进入寺中与住持彻夜长谈。
世人崇敬皇家,与皇家有渊源的归元寺因此成为都城百姓趋之若鹜的拜佛圣地,连年香火鼎盛。
有夸张的传言说,年节结束后,从归元寺香炉里倾倒出来的香灰,足足能盖过一整个山头的草木。
知道宝照要陪伴沈妙仪一道前去归元寺礼佛,长公主殿下甚是惊喜,又忧心宝照会不会不适应寺庙过于清幽简朴的环境。
于是,在宝照与沈妙仪二人出发前,长公主殿下以自己的名义向归元寺住持发出慰问信件一封。
住持很快回信。
在信件中,住持感念皇家对归元寺香火的鼎力扶持,并承诺会给宝照及沈妙仪保留最上等的两间厢房、提供最优等的斋饭,竭尽全力给二人留下最美好的礼佛体验。
长公主这才放下心。
宝照与沈妙仪计划在归元寺礼佛三天。
来回的路程费时费力,宝照和沈妙仪二人肯定不能日日在归元寺与姬府之间来来回回的往返,只能在寺暂歇上两晚。
既是要在寺里住宿,路上准备的东西便也多起来。
衣食住行,每样东西都要准备齐全,到时若是不仔细漏掉其中一两样,都有可能给宝照的寺庙住宿生活造成极大的不方便。
出发往归元寺去的当天早上。
霍暻在服侍宝照用完早膳之后,又重新回到厨房,准备宝照前往归元寺途中可能会用到的吃食。
絮絮站在厨房门边观摩。
宝照小姐的衣食住行,现在已全部交到霍暻手中,由他全程负责。
宝照小姐前往归元寺需用到的其他物品,霍暻昨天夜里已全部整理完毕,归入箱笼与包裹行囊之中。
对于和宝照小姐有关的事情,霍暻似乎总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迅速做完,并成功达到最完美的效果。
厨房的灶膛火苗明灭,烟熏火燎的空气将站在锅炉前的厨师烧出满身湿漉漉的汗水。
霍暻却似乎感知不到外界恶劣的温度与环境。
他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拿着蒲扇轻轻扇动着眼前炉子里不断窜起的火苗。
即便燃烧的火苗温度滚烫,他面上神情依旧平静,手上的动作亦不急不缓,瞧来颇为赏心悦目。
揭盖确认糕点已蒸治好,霍暻这才拿出食盒打包。
一切准备就绪。
宝照与沈妙仪开始启程往归元寺去。
不尚礼佛的宝照从未进入过庙宇。
她只觉得前往归元寺的道路比她一开始想象中的要颠簸许多。
掀开车帘往外看去,入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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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杂草灌木是她在装潢精致的姬府从未见到过的荒凉景象。
而沈妙仪昨天晚上好像严重没有休息好。
宝照注意到她眼睛底下格外突出的青黑眼圈。
车夫才刚扬起马鞭催动马儿往前行,缺乏充足睡眠她就已经枕着着车厢,闭着眼睛进入梦乡。
宝照对长兄的提醒似乎收效甚微。
她在沈妙仪的虎口处看到更深的红痕,甚至连嘴角似乎也有。
看起来,就好像长兄强硬逼迫沈妙仪练习了整整一晚的射箭。
宝照皱起眉。
但她先前已充分履行对长兄的告知与提醒义务,再度进行劝说实在不合适。
宝照思索一番,决定保持尺度,在合适的时机将长兄与沈妙仪之间不太和谐的关系与母亲稍微提一提。
去往归元寺的路途遥遥,疲劳的沈妙仪又陷入深度睡眠。
好在宝照本就不是多话之人,她一路认真翻看书籍度过这次安静的路途,在抵达之前将手上薄薄的书册阅览完毕。
为检验礼佛之人的诚心,大多数的寺庙都建立在高耸入云的山峰之间,马车无法通过狭窄的石阶,只能由人一步一个脚印,切切实实地地走路登至山顶。
归元寺作为京城最得威望的佛寺,还特意将通往寺庙的石阶修整地歪歪扭扭,以彰显自己与其他普通佛寺的不同。
宝照的马车停在山脚之下。
从马车上下来,宝照抬头往山顶的方向望去,隔着遮天蔽日的高耸树木,她看到归元寺隐在天边白云间的朦胧轮廓。
寺庙的金色瓦顶在日光的照耀下格外灼目,就好像真的是矗立在仙界的一栋巍峨建筑。
沉沉睡了一路的沈妙仪也从睡眠当中醒来。
这不是她第一次到归元寺。
清明节时来往归元寺的百姓众多,密密麻麻的人群将整个归元寺挤得水泄不通,就连进到庙中都需要在石阶上排上半天的队。
沈妙仪在清明节时来过一次,后来再也不在清明这天到寺里来,而是将祈福的日子改到人少的四月底。
大多数人在四月初的清明来过归元寺,再在月底来寺里的人就会少上很多。
沈妙仪希望能在人少寂静的日子里更好地为天上的父母双亲诵经祈福。
“石、石阶、很长、上、上去、可能、要、长一点、的时间。”
沈妙仪向宝照说明攀爬上山的难度。
宝照在来之前查阅过相关书册,知道归元寺有石阶,也已做好爬山的准备。
为更好地养足精力,宝照决定先在山脚下的马车内休息充分,再开始上山。
沈妙仪同意宝照的提议。
路上二人还未用过膳,霍暻将带着的食盒打开,一一取出里面备着的餐食。
即便半天过去,保存在食盒中的食物依旧如同刚出炉那般,品质新鲜。
在场的几人中,只有絮絮清楚地知道霍暻精准控制食物制作的全过程。
他会严格地把控全部食物的甜度与软度、馅料的干燥度与湿润度、小粥的稠度与稀度等等常人根本不会注意到的细节,以此保证宝照小姐在用膳时,入口的食物是她最喜欢的口味。
即便已经观摩过多次霍暻烹饪的过程,絮絮还是会无比震惊。
霍暻将宝照小姐的喜好全部铭记于心,并对此无比熟练。
就好像是,曾经躲藏在暗处,持续而长久地深入观察过宝照小姐的生活。
16. 秘密
城郊草木横斜,泥土道上车辙痕迹交错,跑了一早上的马匹被车夫绑在最近的一棵树干上,正哼哧哼哧地埋头吃草补充能量。
絮絮目光在霍暻身上停留时间太长,宝照看出异样:“絮絮?”
出神的絮絮被宝照一唤,连忙收回一直看着霍暻的视线,匆匆吃起自己手里拿着的甜糕。
沈妙仪没有随行的女婢。
长公主曾想将自己身边干事麻利的嬷嬷拨去照料儿媳,但沈妙仪摇头没有收下。
她在沈府时便没有婢女,身边多出来一人反而会让她更加不习惯。
长公主见状,按着沈妙仪的心愿来,不再强求。
只是在宝照过来和自己说起前往归元寺的计划时,让女儿多带上一个人:“多个人,也能多帮忙照看一下妙仪。”
宝照遂将霍暻和絮絮一同带出。
霍暻是她亲自买下的贴身婢女,与旁的下人都不一样。
宝照的占有欲不允许她将霍暻分享出去。
若沈妙仪有何不便之处,便是絮絮去帮忙照看一二。
简单用过午膳,休整完毕,宝照和沈妙仪向山上出发。
宝照是姬府精心呵护长大的贵女,傲气但不娇气。
她性格冷清,不喜与人有太多交际。相比于出府游玩,她更倾向于待在完全只属于自己的个人空间里,享受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的愉悦。
但即便长时间处于室内环境,她也会有诸如射箭这样的运动习惯,因此攀爬上山石阶的运动量还在她的体力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
更为重要的一点是,上山的石阶每日皆有归元寺派出来的小沙弥定时清扫,鞋子和裙角不会被往来香客带来的尘土和香灰弄脏,这大大减少宝照登山的顾虑与担忧。
诚然,直到宝照与沈妙仪坐上马车出发前的最后一刻,长公主还是放不下作为长辈的担心。
她想为女儿和儿媳雇佣软轿,上山可以不用这么辛苦。
靠马匹驱动的马车无法登上通往归元寺的石阶,用人力抬起的软轿却可以。
都城中的贵女们去归元寺祈福,鲜有凭一己之力爬完全程的,雇佣软轿再正常不过。
为了不让自己拜佛祈愿的诚心在前往寺庙的途中折损,她们会选择献上更多的香火钱进行弥补。
但宝照成功说服母亲。
她想尝试一下自己走完全程。
更多的体力锻炼可以让她拥有更好的耐力,有助于她在未来的射箭场上发挥得更好。
石阶两旁,在山里扎根成长起来的树木又稠又密。
宝照抬起头,没有看到午后太阳的光线。
杂乱无章的枝条伸展到半空中,在她头顶遮掩出一片树木的苍穹。
在她脚边,修建多年的石阶被盘根错节的树根和杂草挤压,表面露出几道细小的缝隙。
经过经年累月的雨水冲刷,缝隙里面蓄积起一层肉眼可见的绿色苔藓。
宝照的如意居里有许多名贵的花草树木——小叶紫檀、垂丝海棠、重台红莲等等,各式草木无一不是名品中的精品。
登山途中所见到的草木太过普通,宝照无法叫出它们的名字。
如意居中的草木日日皆有女婢浇水除草,形状也修剪得整齐精致,连一片多出来的叶子都不会有。
而山中的这些草木随意生长,歪曲的枝丫凌乱,所展现出来的,是和姬府草木截然不同的、另外一种野性的美。
归元寺建造在山峰的最高处,与山脚的距离遥远。
宝照登上最后一级台阶时,天边已经落满夕阳金灿的余晖。
远处群峰高耸,黄昏染红的云彩如同一笔笔艳丽的朱丹,缠绵地勾连于起伏的山峦之间。
宝照抬起头,看到她的贴身仆人。
霍暻的体力出奇得好。
即便手上拿满装着她行李的包裹与箱笼,攀爬楼梯对他而言也似如履平地般轻松。
和他对比起来,另一旁拎着沈妙仪行囊的絮絮就要困难上许多,一路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长时间与长距离的拾阶而行,高强度的体力消耗之下,宝照也觉得有点累。
她呼吸的频率加快,脸颊漫出两团淡淡的绯红颜色,双脚也像灌入沉重的铅水一样,隐隐有些发软。
步履打颤快要跌倒时,反应敏捷的仆人将手中行囊放下,及时伸手扶住小姐的手臂。
但体力良好的他没有控制好力道,宝照被拉进他的怀抱,脸颊也跟着顺势埋入他弹性极好的、软绵绵的胸肌。
霍暻迅速为自己的失误道歉,低头察看宝照状态:“小姐,您被撞疼了吗?”
霍暻身上带着爬阶运动过后的的热量。
熏得宝照双颊泛起热意。
在进一步被他的气息全部包围之前,宝照保持好自己的仪态,端正身形。
远离她曾用手摸摸又捏捏、刚刚又不小心用脸颊埋入蹭蹭的、她的仆人的胸部。
“……我没事。”
霍暻盯着小姐脸颊上白里透红的软肉,按捺住自己伸出手去揉一揉的强烈冲动。
低着头的仆人温顺跟在小姐身后。
重新拿起行囊的一双手忍耐到青筋微颤。
至傍晚时分。
寺中来上香的寥寥香客早已归家,宝照一行一路上都未遇到其他人。
因长公主先前给寺里递过信件,归元寺到了往日落锁时辰,门前灯笼点起,大门关起一扇,另外一扇敞开着,是特地给未到达的宝照留的门。
被派遣守门的小沙弥蹲在门边撑着脑袋数蚂蚁,听到逐渐靠近的脚步声,他连忙站起身。
端看宝照一行的衣着和身上气质,小沙弥便知这是师兄交代他要等待的人。
他上前,恭敬地对宝照双手合十问好:“贵客稍待,小僧这就去喊人来。”
归元寺能够在佛寺遍地的京都享誉盛名,除与皇室密切的往来之外,盖因寺里还出了一位对佛法造诣高深的法能住持。
在各类佛教法会中,法能住持都是其中最为权威的存在。
小沙弥脚步匆匆,很快带人返回。
他刚才离开时留心到霍暻和絮絮二人手上拿着的行囊,特意从寺里多叫出几位小沙弥来一道帮贵客搬运行李。
几位小沙弥排成整整齐齐的一列,听话地跟在一位看起来年纪比他们略长的法师身后。
宝照猜测,这位领着小沙弥的大法师,约莫就是传言中所说的,归元寺的住持——法能高僧。
只是高僧的外貌,远比传言中所描述的要年轻许多。
不仅没有优雅柔软的长髯,五官甚至还可以称得上是年轻俊秀,样貌比起京城中一众出身富贵的世家子弟也丝毫不差。
为首的大法师在宝照面前停下,向宝照做自我介绍:“宝照小姐,贫尼是法能——”
他一边说话,一边打量着宝照身边的沈妙仪、絮絮、霍暻。
在看清楚霍暻的脸之后,他说话的声音戛然而止。
宝照狐疑的目光在霍暻与那位大法师身上游走:“法能住持,你认识我的婢女?”
霍暻一脸沉静,无声无息地朝面前的大法师望过去一眼。
大法师回过神,缓缓转头看向宝照。
“宝照小姐,您弄错了,法能住持是我师傅,贫尼唤静缘,是法能住持座下的大弟子。”
他说着,讪笑一声向宝照解释自己刚才对霍暻的唐突行为。
“您身边的这位公……呸,贫尼是说,这位姑娘,长得和贫尼姨妈的胞弟的媳妇邻居家的亲侄女很像,夜黑光线暗,我一时就看错了……”
宝照不怎么相信静缘油嘴滑舌的腔调。
她想到都城中诸多不学无术花天酒地的世家纨绔,他们那些人,就惯爱用这种无聊的搭讪方式骚扰街上的小娘子。
宝照皱眉挡在霍暻身前,向静缘昭示自己对霍暻的所有权:“他是我买下来的,我是他永远的主人。”
她用言语暗示,提醒静缘不要对霍暻动什么歪心思。
迟钝的静缘没有听出来。
他附和宝照的话,随口夸赞一句:“宝照小姐,您与您的仆人关系真好。”
天色渐晚,静缘招呼小沙弥上前,将霍暻和絮絮手中拿的东西全部接过,放到事先给宝照和沈妙仪二人准备的上等厢房中。
归元寺虽给宝照提供的是上等厢房,但在宝照真正住进去之前,霍暻还需要对屋子里进行一番彻底的清理。
地板、门窗与各式家具的灰尘用湿帕擦拭干净灰尘。
地板铺上干净柔软的毛毯,床榻再换上干燥的衾被,挂上浅褐色的纱质床帷。
霍暻将一切都收拾好,到香炉里点上宝照今夜入睡前要点的安神香。
宝照所在的房间是归元寺的上等厢房,但上等二字,也不过是与寺里的其他普通下等厢房对比出来的结果。
与如意居相比,寺里上等厢房的环境还比不过霍暻一人单独居住的耳房,窗棂上张贴的半面窗纸失去粘性,摇摇欲坠掉下来半个角。
归元寺在最高的山顶,昼夜温差大,夜里刮起风,呜呜呜地吹刮过窗脊。
霍暻担心夜风侵袭会影响宝照的睡眠,于是向寺里的小沙弥借来浆糊,将已掉落半角的窗纸重新修补好。
出身优渥的小姐不曾见过破损到需要修补的窗棂。
她被仆人细致娴熟的动作吸引目光。
宝照:“这些事情,你以前经常做?”
霍暻诚实回答:“奴幼时家贫,天寒时窗户破损,没有浆糊,只能用不能再食用的剩饭碾压成糊状,代替浆糊将窗纸粘黏上去。”
剩饭的黏性远比不上真正的浆糊,为防冻伤,几乎每隔两日,补好的窗纸又会被凛冽的北风撕破。
整个冬季,他需要重复无数次修补窗户的工作,直到冰消雪融的春季来临。
仆人描述的声线沉静,一如他这个人温和的外表。
虽然讲述的是自己的童年,语气里却毫无任何情感起伏,就好像是用第一人称的方式来叙述其他人的故事,呈现出割裂的矛盾感。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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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中所讲的经历,和宝照的生活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冷淡的宝照对其他人的私事并不关心。
之前的她也没有半点想要了解霍暻的兴趣。
但许是今夜对霍暻与静缘二人之间的相识关系存疑,令她生出一丝窥探霍暻过往的好奇。
“你从来没和我提过,你过往的旧事。”
宝照头一次主主动问起他人过往,微有些不自然,面部表情却不显,强撑出一副不在意的冷傲模样,欲盖弥彰地给自己遮掩一句:“当然,我对你并不感兴趣,只是随口一问。”
夜风簌簌从窗外扑进来,烛台火苗盈盈,昏黄的光线绕着仆人青色的袍角舞动。
霍暻冷隽修长的身形融在一望无际的暗色中。
“奴是见不得光的私生子,生母在奴出生之后就病逝。”
他没有过多谈及自己在世上的亲人,浅浅一句话带过。
宝照听着,莫名想起曾出现在她梦境之中——与霍暻长相一模一样的男人。
她装作不经意开口:“你……可有什么兄弟姐妹?”
仆人短暂地静默一瞬。
他想提醒小姐,在谈心的过程中最好不要聊起其他无关紧要的人。
但还是履行自己作为仆人的义务,乖乖回答小姐的问题。
在沉默几息之后,他像是终于想起来还有兄长的存在:“是,奴还有个哥哥。”
宝照听到自己的心脏“噗通”跳动一声。
“你与你兄长,可是龙凤双胎?”
霍暻摇头。
“恐怕要让小姐失望,奴的哥哥,比奴年长八岁。”
年长八岁,那就是跟她与长兄的年龄差距一样大。
宝照默默在心里思量。
就像世界上不可能有完全相同的两片叶子一样,也不可能存在两个完全相同的人。
双胞胎之间的长相都不可能一模一样,相差八岁的兄妹之间就更不可能。
宝照掐断自己没来由的联想。
一番谈话过后,她对于霍暻有了更加深入具体的了解,好奇之心成功得到满足。
霍暻却不满足于此。
仆人向小姐开出交换的条件。
“奴与小姐说了这么多,小姐也该和奴说一说您的事。”
“我的事?”
宝照略略在脑海中搜索一番,找不到什么和霍暻说的内容。
关于她本人、以及她的母亲父亲与兄长的情况,霍暻在进入姬府后就由香香为他介绍过了。
仆人向没有头绪的小姐提供意见参考。
“譬如,您的一些,无伤大雅的小秘密。”
秘密?
宝照视线转动,看到才刚被霍暻放进香炉里的安神香。
“……如果,这个也算秘密的话……”
蜡烛燃烧的火苗被夜风吹得缥缈。
地板上,小姐与仆人的影子距离越来越近,交叠成亲密的一道。
宝照向霍暻说起她睡觉时需点安神香的缘由。
“很久之前,我就觉得,好像有人在偷看我。”
宝照从来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这些事。
有人在监视自己——这些在正常人耳中听起来匪夷所思的话语,霍暻从小姐口中听见,却没什么表情变化,就好像宝照说的只是今天天好蓝云好白之类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这大大减轻宝照倾诉的压力。
她因为顾忌而压在心底许久的事情,就这么毫无预兆的在归元寺的一个普通夜晚,由她向她信任的仆人亲口说出。
敞开心扉,向旁人倾诉自己内心的想法,似乎也不是那么令宝照难以忍受的行为。
“当然。”
小姐向仆人强调:“这些都是我生出来的错觉。”
安神香虽然没有起到完全保障她睡眠的作用,但至少,她不会再长久地陷入被人偷看的幻梦当中。
而是会做起一些其他的,关于手炉,或者关于长得很像霍暻的男人等一系列其他主题的梦。
宝照并没有将梦境当作现实来看待。
她笃定地认为,梦境都是虚幻的。
偷看监视她的人也根本不可能存在。
她刚说完,案台上燃烧的烛芯突然“噼啪”一声,溅出一点灼热的火星。
沉浸在诉说自己心境当中的宝照被吓一跳。
霍暻站在窗边。
归元寺的蜡烛品质不好,烧出来的亮光难以驱散屋内全部的夜色。
霍暻所处的位置正好就是烛光与黑暗的分界处。
光线交织,他的一双眼睛匿藏在暗处,苍白的眼帘微微下垂,看向坐在椅子上的小姐。
仆人不赞同小姐所说,梦境都是虚幻的观点。
也并不赞同,小姐认为偷看监视她的人根本不存在的说法。
他歪过头微微一笑,唇红齿白的昳丽面容隐在暗夜,像一朵漂亮又精致的彼岸花。
美丽的仆人反问宝照。
“小姐,如果真的有这么一个人呢?”
17. 陪伴
窗户明明被霍暻修补完整,但是依旧有怪诞的夜风刁钻地从细小的窗缝挤进来。
霍暻话落。
烛台上本就飘摇的火苗“荜拨”一声,彻底熄灭。
房间一下陷入黑暗。
宝照的眼睛没有办法迅速适应突然变化的光线,视线失焦,什么都没办法看清。
她陷入短暂的茫然状态,耳边一直回旋着霍暻的那句话——如果真的有这么一个人……
如果真的有这么一个人,时时刻刻都在跟踪她……
如果真的有这么一个人,时时刻刻都在偷看她……
如果真的有这么一个人,时时刻刻都在觊觎她……
带着凉意的夜风从宝照后背阴恻恻吹过。
手臂上忽然传来一点冰凉的触感——像是没有温度的死物,又像是什么软凉的爬行动物。
眼睛无法看清楚外物的情况下,一点细微的触感都会变得异常清晰。
宝照想到她最恐惧的蛇。
偏偏,那点冰凉的触感越缠越紧,存在感越来越清晰。
宝照终于承受不住。
“啊——”
受到惊吓的她下意识轻呼一声,手臂上爬起一片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她正要抬手将手臂上的不知名物体甩掉,仆人的声音适时响起。
“小姐,是奴。”
霍暻温声安抚害怕的小姐。
“奴想去寻火折,不小心碰到您了。”
宝照眨眨渐渐看清眼前昏暗景象的双眼,辨出站在她面前的霍暻。
他离得太近,低垂下来的漂亮脸庞几乎要贴上她的。
而他的一只手,正温柔地圈在她的手臂上。
在窗前停留得太久,他的指骨被夜风浸润,温度变得寒凉。
以至于他的手臂摸上来时,宝照没有在第一时间判断出来是他,反而将他归入到死物与动物的分类中去。
意识到圈缠住自己手臂的是霍暻之后,宝照恢复镇定。
她温顺的仆人不像野外那些长得奇奇怪怪的动物,不会给她造成任何危险。
霍暻寻到火折,为防止烛火被风吹灭的情况再次发生,他这次增加数量,多点了许多根蜡烛。
火苗摇曳,温暖的光晕在宝照瞳孔里慢慢荡漾开来。
房间里的光线比之一开始明亮上许多。
但即便如此,也无法重新回到刚才主仆和谐的谈话氛围当中。
宝照与霍暻的对话就此中止。
霍暻继续投入到工作中,将破损的窗扇加粘上另一层窗纸。
宝照在书桌前看书。
这是她从小到大养成的习惯之一。
而且她近来常做梦,除了燃安神香之外,睡前看书也成为她期冀的能够提高她睡眠质量的方式之一。
但今夜的书册,宝照读得断断续续,很难完全沉下心进入书中的世界。
夜色深沉,露气厚重。
窗外草丛有窸窣的动静响起,游窜的野猫发出轻轻的喵喵叫声。
白日里正常可爱的声音,在黑夜里突然变得惊悚起来,像婴孩怪谲的哭啼声。
在这样的环境气氛的烘托之下,宝照手上拿着书,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意识发散,她想到自己曾在如意居正午的阳光下壮胆翻看过的志怪话本。
郊外无人的破旧寺庙、长发遮脸的女鬼、流血的佛像……
正常的现象和事物经由丰富想象力的加工之后带上令人生惧的神奇魔力。
尽管高傲的小姐十分不愿意承认。
但她发现自己被刚才吹熄的烛火吓到,现在还有点心有余悸的害怕。
唯一能给宝照安慰的,就是她现在并非孤身一人。
絮絮在隔壁沈妙仪的房间里帮忙整理行李,而身为她的贴身仆人的霍暻,则一直跟在她身边。
当然,仆人并不被允许时时刻刻寸步不离地紧贴着小姐。
譬如,夜间安睡时,需要独处空间的小姐会将仆人赶出去。
仆人知道小姐习惯,为不惹得小姐厌烦,他会自觉地退出小姐的房间,不打扰小姐好眠。
今夜亦是如此。
霍暻完成手上一切工作,刚好快到宝照晚间入眠的时间点。
他像往常一样,牵着小姐的手来到床边,替小姐放下床帷,刚要转身离开时,窗外本已沉寂的野猫又躁动起来,拉长的一声“喵”缥缥缈缈地传进来。
听得宝照心里发毛。
她迅速扯住霍暻衣袖:“等一下。”
床帷垂落,将主仆二人封闭在狭小的密闭空间里。
霍暻低下头,看向自己被揪住的袖角。
外面的猫每叫一声,攥住他衣袖的力气便跟着加大。
柔软布料上,被捏出来的褶皱不规则地蜿蜒着,宛如一朵盛开在他袖间的褶皱小花。
而他胆小的主人,就是这朵褶皱小花的创造者。
摇曳的烛光映出仆人渗在夜色中的低垂长睫。
“小姐?”
他温声询问,用语直白:“夜深了,您拉住奴,是想让奴留下来陪您睡觉吗?”
小姐被仆人大胆的“陪睡”用语惊到,瞪圆双眼。
“当然不是……”
她立即出言反驳:“你怎么能上我的床呢?”
在京中,绝大部分的贵族小姐夜里都会让伺候自己的贴身婢女陪伴睡在脚榻上,等待她们半夜突然醒来的召唤。
宝照是其中的异类。
她格外注重个人的隐私空间。
在她一贯的观念当中,同睡是一件太过亲密的事。
无论是幼时还是现在,如意居里的婢女都不被允许在她入睡之后还在她的寝屋周围逗留。
因为与大多数人不同,宝照参加京中各式宴会时,与宴上出席的贵女们也没有共同话题,再加上她与长兄如出一辙的清冷疏离性子,久而久之,姬府的宝照小姐高傲难以接近交往的名声就传了出来。
这并不是什么赞美的说法,但宝照自洽怡然,从不会在意他人对自己的评头论足。
再者,宝照觉得她们说的也没错,她确实不喜欢与不熟悉的人接触往来。
关于她不好接触的言论传开,无形中也帮宝照挡掉许多看上她出身背景,刻意来同她虚与委蛇讨亲近的人。
霍暻很得宝照欢心,但目前也没达到让宝照为他破例的程度。
对于宝照的话,霍暻不见不开心。
他顺着小姐攥着他袖袂的指尖,握上那截肌理细腻的腕骨,和声解释:“奴没有说要上床。奴的本意是,夜里站在门外陪您。”
宝照一愣,才知是自己会错意。
所以……霍暻口中所说的陪她睡觉,只是要在门外守着她。
她还以为,他是要留在她的房间,上到她的床……
与上床相比,现在的宝照显然更能接受霍暻守在门口的做法。
她默许他的请求,允许今夜的他可以在她睡觉之时站在她的房间门口外面陪伴。
以退为进的方法奏了效,仆人微微一笑。
他顺着宝照攥着他袖袂的纤细指尖,温柔握上那截肌理细腻的腕骨,几乎是半抱着让宝照躺下。
他俯下身,影子跟着压在宝照身躯上,体贴地替宝照掖好衾被。
“您白天爬了山,夜里好好休息,才能更好恢复体力。”
霍暻掀开床帷。
在关门离开前,他还特意为他胆小的主人留了一盏灯烛。
浅淡的一点光晕柔和,光线刚好能够照亮宝照床榻前的地板,又不至于强烈到干扰宝照的入眠。
被夜风吹得混乱的树影在窗上狂魔乱舞。
能视物的烛光给了宝照一点心理慰藉。
躺在床上的她侧过头,视线穿过薄薄一层床帷,落在正门处。
归元寺的厢房门口悬着两盏大灯笼,黄澄澄的光线落下来,霍暻高挺的背影被拓印在斑驳的木质门板上。
门上的影子边界漆黑,只勾勒出霍暻整体的身材轮廓,至于更多的动作神态之类的细节则难以体现出来。
宝照理所当然地以为她的仆人关上门后就转过身站在门前,她看到的是他的背影。
她不知道的是,关上门的霍暻根本没有转身。
仆人面对着阖上的门板,目光像天上洒下的粘稠月华,挤过细小的门缝,攀爬过床榻,流到小姐身上。
宝照拥着衾被。
不知道是不是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门口霍暻的身影,知道他就站在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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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的缘故,虽然耳朵还能听到窗外某些奇怪的响动,但心底的害怕莫名就淡了下去。
宝照慢慢放松下来。
向来保持端正的睡姿也难得松懈,半边脸庞埋入枕面之中,小小地翻了一个身。
床榻上的所有用具全部被仆人换新,宝照脸颊压着的软枕也不例外。
软枕用厚实的鹅绒填充,带着干净的淡淡香气,枕起来十分舒服,触感软软绵绵的,隐约还有点弹性,有一点点像……霍暻的胸膛一样……
宝照闭上眼,渐渐陷入梦乡。
翌日。
早晨的阳光越过薄云,柔软地洒在归元寺的台阶之上。
寺里的小和尚晚上歇得早,早上起得更早,刚过寅时就点起灯吟诵经文。
宝照被耳边回荡的空灵梵音唤醒。
归元寺位于山峰的最高处,风比山脚下大,空气也更加清新。
隔壁梳洗完毕的沈妙仪过来寻宝照。
沈妙仪虽来过归元寺数次,但她一介孤女,预约不上寺里抢手的厢房,每次到归元寺都是早早到寺里,傍晚再踏着夕阳余晖归家,一天之内结束所有行程。
第一次在寺里过夜,她兴致勃勃地同宝照分享分享她昨夜的入睡经历。
“昨、昨天、晚上,窗、窗外、的野猫、太吵,好在、后、后半夜,猫叫声、停下来,我才、睡着。”
对于野猫瘆人的叫声,宝照前半夜因为害怕,格外在意。
后面她睡过去,倒是一点也没注意那猫叫声是什么时候没的。
许是那只猫叫到后面累了,随便扎进一簇草丛中去休息了也未可知。
现下白天,朗朗乾坤,宝照回想起昨天晚上害怕的自己。
明明只是些再寻常不过的动物叫声,偏偏她过度联想,自己吓自己。
当然,宝照没有同沈妙仪说起这些。
沈妙仪一个人就说得兴起。
两人一道往前面佛堂去烧香祈福的路上,和分享欲缺缺的宝照相比,结巴胆怯的沈妙仪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一个话痨。
佛堂里有其他更早到的香客。
宝照刚接过絮絮给自己递来的线香,忽然有人从身后叫住她。
“宝照小姐。”
宝照回过头。
宝照和沈妙仪到前头佛堂时,霍暻没有跟过去。
他在归元寺的厨房里,为宝照准备简单的早膳。
寺里当然有为各位留宿的贵人准备的膳食,但制作手法太过粗糙,完全入不了霍暻的眼。
他不认为那样的食物可供宝照入口食用。
在小厨房打下手的小和尚看着下厨时连用到的清水水质和水温都要严格把控的霍暻,惊得瞠目结舌。
捻着佛珠串的静缘见怪不怪。
他寻个由头将厨房里探头探脑的小和尚遣出去,关上厨房的门。
静缘没把霍暻当正常人看。
但对于霍暻昨夜以小姐害怕野猫叫声为由,将寺里周围的野猫悉数赶到自己房间的无耻恶劣行径,他还是忍不住指着自己眼睛底下挂着的两个大大黑眼圈厉声控诉一番。
发泄完毕,静缘心里的那口气舒畅了,才好心提醒面前的霍暻:“宝照小姐去佛堂祈福去了。刚巧,李家的小公子也在那儿。”
归元寺的庙墙颜色澄黄,佛堂正中央三人高的金身佛像慈眉善目,一双笑得微弯的眼睛自上而下,幽幽俯视着座下众生。
佛堂里的香客来来往往,脸上神情或肃穆或恳切。
似乎害怕过分嘈杂的声响会干扰自己的祈愿上达天听,他们连脚步声都放得轻轻。
是以佛堂里虽人多,却格外安静。
宝照眼前的青年锦衣玉冠,看得出来出身不低。
但宝照对他的脸没什么印象,认不出他是谁。
李珣与宝照没有过往来,对于宝照可能认不出来自己的情况,他事先也有所预料。
但预想变成现实时,惯来养尊处优的他还是免不了生出几分被轻视的火气。
想到现在是在人前,李珣压下心里那点烦躁的戾气,唇角挂上笑,朝宝照拱手,似提醒一般道:“宝照小姐,在下姓李,单名一个珣字。”
听到陌生的名字,宝照在脑海里搜索几息,终于勉强记起来。
18. 覆盖
宝照从很小的时候起就知道,自己有一桩娃娃亲。
彼时年纪尚幼的她还不太了解娃娃亲的含义,但她善于察言观色,看出长公主母亲不是很想多谈论这桩娃娃亲,便没有在母亲面前多问。
宝照选择去万福居看望祖母的时候提起这件事。
习习微风拂面而来,揉碎满地掉落的日光。
正值春日节令,万福居里松柏的味道清新,定窑刻花小盘上摆着给宝照准备的新鲜春饼。
听到宝照的话,老太太不知道想到什么,长长叹一口气,而后怜惜地将小小的孙女抱至膝头,一双眼睛看向遥远的窗外。
宝照记得,当时房间里面只有她和祖母两个人在,连常跟在祖母身边的绿玺嬷嬷都被祖母抬手叫去了门外。
祖母一个人小声自言自语许久,说了许多话。
但儿童时期的她理解能力有限,不太听得懂祖母话里的含义。
等长大后再回想,大部分内容都已经忘记。
唯一记得的,就是祖母和她提起了宫里的皇后舅母。
那时候,皇后舅母刚因病逝去不久。
宝照和父亲母亲以及长兄,还曾一起到宫里去悼念过。
也是自皇后舅母去世之后,母亲与宫里的关系迅速淡下去,不止一次嘱咐宝照,远离皇宫的人和事。
窗外枝叶沙沙,祖母苍老的声音依稀响在小宝照的耳边:“……本来,你的婚事,不该和李家……若是皇后没……”
风声将姬老太太的声音渐渐吹远。
长大后的宝照努力回忆那一日和祖母在一起的场景,能够想起来的只有这一句断断续续的话。
她揣摩出老太太话里的意思,在李珣之前,她还有另外一位和她定下娃娃亲的更佳人选。
宝照不知道那个是谁,也不知道那个人和已经故去的皇后舅母有什么关系。
而她对此所葆有的好奇心,也渐渐在悠长年岁中消除。
甚至除了祖母在宝照年幼时自言自语说的那一大段话之外,府中之人皆不再提起宝照的这桩娃娃亲。
平日姬府与李府之间的走动更是寥寥,若非大弘与北厉要和亲的消息传来,这桩婚事重新被祖母提起,宝照早已将其忘得一干二净。
宝照只从祖母和母亲只言片语的交谈中听说过李珣的名字。
她与李珣从没有过私下的往来,今日突然在归元寺被他叫住,难免有点意外。
宝照向他简单回以一礼:“李公子可是有事要说?”
李珣微笑。
他当然没事。
只是单纯想在宝照面前混个脸熟。
姬府家大业大,还有一个长公主作倚仗,对于渐渐走入颓势的李府而言,是再合适不过的结亲选择。
但从姬府对李府过分冷淡的态度来看,长公主和宝照显然都没有将这桩娃娃亲太过放在心上。
李夫人本来以为和姬府的这桩婚事不能成,大弘与北厉可能要和亲的消息传来,又给了她希望。
珍重女儿的长公主定不会眼睁睁看着宝照嫁到千里迢迢的国外,时间仓促之下,难保不会重新考虑与李府的婚事。
李夫人向儿子下达命令,让儿子务必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努力提升与宝照的关系。
李府虽比不得姬府煊赫,但李珣是府上嫡出的公子,在府里一直都是别人看他脸色行事,哪有他拉下脸面去讨好别人的?
李珣心有抵触。
他在此之前虽然没有机会能和宝照说上话,对宝照的了解却不少。
宝照出身好、长得漂亮,琴棋书画皆优,在各种比赛中总能夺得头魁。
即便骄傲难接近的她很少出现在各家的私宴当中,却总是能够成为每一场宴上小姐们谈论的焦点。
对于宝照的优秀,李珣不以为意。
甚至还隐隐有些嗤之以鼻。
他觉得与宝照真正的能力相比,家世才是她取得众多突出成绩的原因。
或许在比赛的途中,长公主暗中让人动了不光彩的手脚,又或许其他的小姐们顾忌宝照的出身,在对上宝照时故意放水……
总之,李珣不完全认可宝照的成绩。
若是他拥有姬府所提供的资源,他觉得自己也会和宝照一样,成为人人艳羡的、优秀的天之骄子。
李珣希望自己的妻子温婉可人。
如果他的妻子能力出众的话当然会更好,但前提是风头不会压过他自己。
从这两点来看,骄傲而风头尽出的宝照一点也不符合他的要求。
今日见面,宝照完全不认识他的冷漠反应更是深深刺痛他敏感而脆弱的神经。
但李珣谨记母亲让他务必攀住姬府这根高枝的殷切嘱托。
他很好地用微笑掩饰住心底的不满,高兴地向宝照表示,自己与宝照能在人流如此众多的归元寺里相遇,是多么大的缘分。
来归元寺的香客中不乏京中的世家贵女,有曾在宴中见过宝照或李珣的人将二人认出来,颇为八卦地附耳交谈起来。
早前,李府就有风声放出来,说是府上小公子早早就为宝照小姐即将到来的生辰宴准备起礼物。
今日再一碰到在归元寺见面的二人,众人看热闹的心思蠢蠢欲动,只觉两人婚事快成了。
这姬府的宝照小姐和李珣,说不定会同她的长兄和沈家姑娘一样,成为这京城里第二对成功缔结的娃娃亲。
不远处。
霍暻站在几级台阶之上,目光沉静地看向佛堂的方向。
家境优渥的小姐处处完美,连臂弯的紫色披帛都精致得不像话,在日光下隐隐反射出骄傲的微光。
仆人今天早上亲手伺候小姐的着装。
——几刻钟前,他站在小姐身后,指尖撷着柔软的系带,为小姐换上江南锦缎裁制的昂贵衣裙。
现在,小姐穿着这件由仆人换上的漂亮裙子,与家世相当的未婚夫婿言笑晏晏。
日光打在霍暻面无表情的侧脸上,覆起一层冷冰冰的寒霜。
佛堂里的宝照有些烦躁。
她频频回过头去,却始终没看到去给她准备早膳、说很快就回来的仆人的身影。
明明她站在佛堂里已经够久的了。
这让宝照耐心的阀值大大降低。
而面前的李珣依旧滔滔不绝。
宝照无法理解他一个人怎么能说出这么多愚蠢而又无聊的废话。
“李公子,对于你说的这些内容,我一点也不感兴趣,我还有事。”
在宝照实在无法忍受,出言打断李珣的时候,霍暻终于过来。
宝照完全转过身,看着朝她而来的仆人。
身后的李珣还在说着什么,但宝照一个字都没听见。
她斥责迟到的仆人:“你今天早上太慢了。”
霍暻低头向小姐道歉:“对不起,下次不会再这样了。”
得到仆人的保证,宝照勉强原谅他。
她将手上半灭的线香递给他:“去帮我重新点上。”
细细的两根线香颤颤巍巍地夹在小姐的指尖,
做事周密的仆人似乎害怕线香会突然掉落伤到小姐,没有贸贸然接过。
修长的指节先包裹住小姐的手指,才缓缓将线香拿过来。
李珣在一旁看着宝照与霍暻的举动,很快猜出霍暻的身份。
他听说宝照为了选个贴身女婢大费周章,花了快一年时间,最近才买到一个合心意的,想来就是眼前这一个。
李珣目光在霍暻那张过分出众的脸上流连。
看得久了,脖子隐隐发酸,才后知后觉身为女婢的霍暻身量竟比他要高挑上许多,他想要看清楚霍暻的脸,只能一直辛苦地抬着头。
李珣不相信自己连宝照婢女的身高都比不过。
他尝试踮起脚尖,却还是差了快半个头。
李珣不信邪。
他咬牙绷直脚尖,差点摔到地上。
跟在他身边的仆从吓一跳,连忙伸手扶住他:“小公子,寺里人多,您当心点。”
听到动静的宝照将目光瞥向他。
李珣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称赞宝照挑人的眼光好。
同时,为挽回自己的颜面,他又颇有经验地指出,宝照当初挑选女婢其实可以不用那么麻烦。
李珣是家里宠爱的幼子,李夫人将他看管得严厉,但同时又很溺爱他。
平日里李珣出府,除了小厮之外,李夫人还会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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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重的婢女和嬷嬷一路跟随。
“我的母亲很善于调教下人,李府有许多干活很好的婢女,你当初来找我的话,可以省去很多精力。”
李珣向宝照展示今日跟自己出来的一位女婢。
“当然,如果你觉得一个女婢不够,希望身边能多些人手的话,现在的我也很乐意为你提供帮助。”
宝照很遗憾。
她以为自己刚才的话已经很明显地表达了对李珣的拒绝之意,但可惜的是,李珣好像听不懂人话。
拥有良好教养的小姐连用两个谦词,彬彬有礼地拒绝李珣的好意。
“抱歉,我不喜欢丑的,多谢费心。”
担心李珣还是无法真正理解自己的意思,宝照好心地给他多添了提示。
宝照看向无辜被李珣拉出来的婢女:“不要多想,我说的不是你。”
多想的人变成李珣。
他的面色青一阵白一阵。
宝照相信他应该已经听懂了。
因为李珣终于和她行礼告别。
但李珣没有放弃。
“宝照小姐,五月生辰宴我会到姬府,希望到时候我准备的礼物能让你满意。”
宝照记起来,李珣早早替她准备生辰礼的事情,前些日子祖母偶然同她提起过。
当时她思绪的重心更多地放在她新买下的霍暻和其他事情上,对李珣毫不在意。
她与李珣私交为零,在今日之前,她甚至连李珣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
也正是因为这样,宝照才以为,李珣同自己一样,并不认可这桩娃娃亲。
但今日之事让宝照意识到,李珣不仅认可、而且格外在意与自己的婚事。
看来从归元寺回府时,她有必要和母亲好好谈一谈。
袅袅烟丝飞腾。
佛堂左右两侧各摆着一只丈余高的铜质香炉。
宝照将线香分别插入两座香炉中,又学着沈妙仪的样子,步入正殿,在金佛前叩首,心底默念所求福缘。
外头的李珣心有不甘,还没有走远。
他搜寻着人群中的宝照,却意外地与宝照身边的霍暻对上目光。
离得近时,他惊鸿一瞥,注意力全在霍暻过分精致的面庞上。
离得远了,他看不太清楚霍暻的五官,因而能够更多地感受到霍暻整体的轮廓气质。
对喜欢温柔小意女子的李珣而言,霍暻的眉骨过于深邃、鼻梁过于高挺。
远观更加突出霍暻长相的侵略性。
让身为男子的李珣觉得,作为宝照贴身女婢的霍暻不太像女性。
反而,更像男性。
尤其是,霍暻看向他的目光,带着阴阴冷冷的攻击意味。
李珣面色彻底黑下来。
宝照对他指桑骂槐也就罢了,现在连一个小婢女都敢这么堂而皇之地轻视他。
李珣在心底劝诫自己忍耐。
到时他与宝照的婚事一成,进入李府,无论是宝照,还是霍暻,都会在他拿捏之下。
在身边仆从的小声催促之下,李珣挥袖离开。
从佛前起身的宝照发现霍暻往外看去的视线。
她注意到他的异样。
似乎从到佛堂时起,他就隐隐有些不对劲。
“怎么了?”
香炉里的香灰厚重,味道古朴沉重,以一股极为浓郁的气势将佛堂里的其他味道都掩盖掉。
但作为仆人的霍暻做事一向细致。
日常帮宝照梳头时,他会小心翼翼地将每一根掉落的头发收集起来。
对小姐过分细心的他,轻易辨出李珣混杂在宝照衣裙上的味道。
仆人拥有小姐一样强烈的占有欲。
同性相斥的本能让他的眉眼迅速冷淡。
血液隐隐躁动,脑海里的念头反复叫嚣——仆人迫切地想要用他的气息,将小姐身上其他该死的肮脏气味彻彻底底、从外至内,全部覆盖掉。
宝照没有及时得到霍暻的回应。
小姐觉得自己被仆人忽视,不悦地提高音量再问了一遍:“霍暻,你到底怎么了?”
仆人深呼吸,平静地低头看向宝照。
“小姐,您需要换一件衣服。”
19. 接纳
“您的衣服脏了。”
顺着霍暻低头的目光,宝照这才看到自己披帛尾端上的那点小小灰烬。
来佛堂里烧香的人来来往往,许是有人从宝照身旁经过时,手上的线香不小心擦碰到,于是在披帛上留下痕迹。
小小的一点灰烬像藏在紫色花簇里的一粒砂砾,看起来毫不起眼。
宝照惊讶霍暻能看到她身上那么小的一点污渍。
就好像他的注意力一直放在她身上一样。
小姐喜欢这种被人全身心关注的感觉。
她因为仆人刚才没有立即回复她的话而小小地发了一下脾气,又很快从善如流,欣然遵照霍暻的提议,在去用早膳之前回房一趟换衣。
霍暻从他携带的行囊中为宝照备好替换用的衣裙。
宝照很快换好。
但不知道是不是在佛堂里待得太久的缘故,骤然从堆积着香灰的环境里脱离出来,她的嗅觉变得敏感。
又或者是收拾行囊的时候,她的衣服离霍暻的衣服挨得很近,没有具体形状的香气穿过布料间的缝隙聚集起来。
在自己新换的衣裙上,宝照清楚地嗅到属于霍暻身上的香气。
在自己的衣服上闻到别人的味道。
宝照觉得有一点奇怪。
当然,她并非排斥,只是还不太习惯。
对不怎么与人亲近的宝照而言,身边多出一个霍暻,她需要一个逐渐适应的过程。
就像她一开始要慢慢接受来自霍暻的触碰一样。
但肌肤上的接触仅限局部。
包裹住身体的衣衫沾染上他的气息,则更像是全部身体对他的接纳。
是比肌肤接触还要更近一步的距离。
将一种气味与一个人联系起来时,那种气味便会相应地带上和那个人一样的特质。
因此,世上会有人用相同的香,但不会有完全相同的体香与气息。
熟悉他们的人能精准地嗅出其中的区别。
因为霍暻的缘故,本来沉闷到有些单调乏味的松木香,在宝照如今的印象里也变成了干净漂亮的代名词。
如果是不小心混上其他人的味道,宝照会嫌弃地皱眉,毫不客气地将衣服直接扔掉。
但如果换成霍暻,一切似乎都变得容易接受起来。
干净的气息围绕,宝照被李珣破坏的心情恢复几分,到隔壁带上沈妙仪,两人一道去用早膳。
宝照一日三餐和休寝的时间都有规律的安排。
受到归元寺中沙弥们的作息影响,她今早起床的时间比往常提早一些,因此到她真正用早膳的时辰之间就存在一小长段空闲的时间。
正因为如此,沈妙仪才提议和宝照先去前面的佛堂烧香祈福。
烧几炷香用不上太长时间,权当是早起放松的方式。
于是宝照很快答应。
虽然中途意外插进来一个李珣,但好在耽搁的时间不算太多。
归元寺的小和尚特别为宝照一行留下一个安静用膳的小房间。
霍暻只做了一份给宝照食用的早膳。
宝照也问过沈妙仪是否需要给她另外置备一份膳食。
当然,不是让霍暻,而是让絮絮去给沈妙仪准备。
在宝照看来,霍暻是自己的贴身婢女。
她可以有许多下人,但霍暻只能有她一个主人。
她绝对不允许霍暻为其他人服务。
沈妙仪当时就摇摇头,结巴着声说不用:“我、我想、试试、寺里的饭菜,不用、另外再、准备。”
沈妙仪平日里没什么太多的兴趣爱好,唯独喜欢下厨。
嫁入姬府时,她还曾为在厨房里看到许多不曾见过的食材而一个人偷偷高兴了好久。
沈妙仪对自己做饭的手艺挑剔,想努力提升自己的技术,对吃进嘴里的食物却不挑。
之前她没能在归元寺里留宿,没吃过寺里的饭菜。这次有机会,她当然想要好好尝上一尝。
小和尚将寺里的早膳端来。
除了沈妙仪的,还有给宝照的一份。
寺里做事周全,即便霍暻已给宝照另外置备膳食,却仍旧害怕怠慢贵客,不敢直接将寺里本来给宝照准备的那份撤掉。
小和尚向宝照解释:“这是静缘师叔让我们留下的,说若是宝照小姐有兴致,可以尝一口我们寺里的味道。”
宝照本不想尝。
但沈妙仪试了一口,一双圆圆的眼睛亮起来。
沈妙仪知道食材与手艺对菜肴味道影响的重要性。
僧人不沾荤腥,归元寺里的厨子做菜只能做素食,受限于食材种类,她本来没对寺里的饭菜抱有什么希望,但厨子的手艺显然征服了她。
新奇的食物口感让沈妙仪很是欣喜。
于是她开口,让宝照也试试。
宝照半信半疑地捏起小匙,舀下半勺素粥。
入口的粥还温热,调味也还合适。
但宝照觉得味道怪怪的,完全吃不惯。
最后,宝照还是选择吃完霍暻花费一个早上给自己熬的黏糯稠香的小米粥。
那碗只尝过一口的素粥碍事地摆放在桌上。
守在宝照身边的霍暻适时伸出手:“小姐,这粥给奴吧。”
宝照抬头看他一眼,默声交由他自行处置。
待沈妙仪也用罢早膳,几人却没有立即离开。
小和尚将膳食送过来之后便很有眼力见地退至门口,没有再留下打扰。
沈妙仪左右瞧一瞧,往宝照的方向凑过去一点。
刚刚佛堂里人声鼎沸,不适合交谈。
后从佛堂离开,宝照又要去换衣,现下用完早膳,沈妙仪才终于得以开口询问。
“李、李家的、小公子,你、你会、同他、成婚吗?”
因关乎宝照个人私事,沈妙仪说话的音量拉得极低。
女儿家心里藏着浪漫的风花雪月,哪家公子长得面如冠玉、哪家公子又意图同哪家小姐求亲……这些经久不衰的话题频繁地出现在京中小姐们的各式宴会上。
宝照对此不感兴趣,从不掺和其中发言讨论。
眼下只有她和沈妙仪,讨论的主人公转移到自己身上,对宝照而言是头一遭。
她没有明说自己对李珣的厌烦和抵触,反问沈妙仪:“你当初为何会同我长兄成婚?”
沈妙仪没料到宝照会突然这样问她。
愣了一会儿,才闷着声笑一笑。
“姬府、门第好,姬公子、才、才貌、出众,这、这桩、婚事、是我、高攀。”
宝照倒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女子挑婚事,自是要选个门第高的好夫婿。”
沈妙仪被这番完全不曾听到过的观点惊到:“你、你不会、觉得,这、这是我、爱慕虚荣吗?”
想到自己和姬元煦的关系,沈妙仪声音发涩:“……你、和李公子、门当户对,和我是、不一样的……”
宝照摇摇头:“爱慕虚荣不过是外头那些人议论的说法罢了。再说即便就是爱慕虚荣,女子想要挑个优秀的夫婿又怎么会是错事呢?要是真有人找夫婿往家室不好、样貌不出众、品性又恶劣的方向找,我才觉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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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袋进水了。”
话罢,宝照还出言纠正,说姬府与李府不能算门当户对:“以你的说法来看,应该是李珣高攀才对。”
放眼整座都城,能比得过姬府的,也就只剩皇家了。
沈妙仪听完这些话,笑起来。
若她是头一次和宝照打交道,可能会觉得宝照说这些话是为安慰她。
但几次下来,她已多少了解到一点宝照的脾性,知道刚才的话全是宝照的真实想法。
沈妙仪在宝照身上看到一种骄傲又美好的真实。
与她之前见过的贵女们都不同。
沈妙仪觉得没有男子能配得上这样的宝照。
从家世和相貌来看,李珣勉强算得上是个中规中矩的人选,但还是差点意思。
她希望宝照能得偿所愿:“我、我不知道,你对、李、李公子、态度如何。但、成亲、是一辈子、的大事,要、要选择、两情相悦、的人。”
宝照坦言:“我不确定什么才是两情相悦。”
宝照看过不少话本。
话本里描绘两情相悦的美好爱情故事时,总会用上诸如心动、喜欢、又或者是爱情这样的字眼。
性子清冷的宝照与人交往时常隔着距离,不曾体会过情动的滋味。
但就像她挑剔吃食一样,她对男子的样貌有明确的喜好。
她明确知道李珣的样貌不是她所喜欢的。
诚然,样貌上的喜欢于情爱上的喜欢而言,是最肤浅的第一层。
但宝照觉得,倘若那人连长相这道初级门槛都没法跨过,她更加没办法和他继续深入发展下去。
说起宝照这些年见过的男子的长相,能让她真正说得上喜欢的,似乎只有那么一个。
更准确一点来说,那人不是宝照真实见到的,而是她梦到的。
宝照抬起头。
霍暻站在她对面。
他一直在静静倾听着小姐的谈话,一双漆黑的眸子里看不出情绪,不知道在想什么。
小姐用过一口的素粥被他端在手里。
他没有将那碗粥撤下去,而是将它当成自己的早膳。
仆人正在吃小姐剩下的素粥。
他甚至连小匙都没换。
曾含在宝照唇齿间的小巧瓷器被他送入自己口中。
宝照意识到这一点,微微瞪大眼。
她的仆人却不觉得这样有何不对,用膳的动作缓慢到可以称作是慢条斯理。
像是在展示给小姐看。
宝照不自觉盯着他瞧,眼前霍暻的神态慢慢与她梦境中的男子重叠起来。
她的仆人变成她梦里的男人。
男人低着头,宝照看不完全他的正脸,只能看到看到他微张的薄唇。
宝照视线专注,看着小匙绕过他洁白的齿、柔软的舌。
明明用膳的人是他。
宝照却觉得被他指节捏住的那把小匙是在自己的口腔内游走搅动。
唇舌发痒。
连喉咙也略微有些干燥起来。
而解渴的粥正掌握在男人的手中。
他咽下一口粥。
嵌着一粒褐色小痣的喉结跟着微微滑动。
是极为性感的蛊惑。
微风轻起,沾着松木气息的襦裙浅浅飞舞,从肌肤上刮蹭而过。
那一刻,宝照想到的不是衣裙笼罩的柔软触感。
而是联想到男子微有些粗粝的掌心——缓缓慢慢地抚摸上她的身体……
宝照双颊发红。
她觉得自己被归元寺的香火熏魔怔了。
20. 娇小
在更多稀奇古怪的想法进一步冒出来之前,宝照先行挪开自己看向霍暻的目光。
或是为了不浪费,或是为了惩罚下人,宝照曾听说过会有强迫下人吃主人剩饭的情况出现。
但在这一时刻,宝照想到的不是她与霍暻的主仆关系,而是母亲与父亲一道用膳的画面。
父亲热衷于将饭桌上一切精美的膳食奉到母亲碗里,再在母亲的抱怨中乐此不疲地替母亲用下她难以吃完的剩饭。
这是相濡以沫许久的夫妻才会有的恩爱。
宝照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到母亲和父亲。
她只是觉得在她看向霍暻的时候,一直变热的脸颊、乱跳的心脏让她很不舒服。
宝照提出她要回房休息半日。
沈妙仪以为是刚才的谈话让宝照感到为难,担忧地看着她离开。
宝照在房间独处。
仆人站在门外。
门板上拓出他高挑的影子。
宝照没让他进来。
夜里。
习惯厢房的布局之后,宝照不再害怕归元寺的黑夜。
心里的恐惧减少,她连窗外草丛中野猫扰人的叫声也没再听见,睡了安安稳稳的一觉。
宝照和沈妙仪没有在归元寺待太久。
两晚过去,第三日早晨上完最后一炷香,两人便准备下山回府。
临走前,宝照鬼使神差地跟随人流,摇了一根寺里的姻缘签。
竹制的长签敲击着签筒,一阵哗啦啦的声响之后,一根长签掉落地面。
宝照拾起。
沈妙仪跟着望过去一眼。
是很吉利的上上签——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刻着的签文是东坡学士家喻户晓的诗句。
初读时好像很简单,再细细揣摩却又好似蒙在云雾中,摸不清楚其中关窍。
宝照本想上前询问签文的真正含义。
但看一眼排队的人数,再看一眼在人前故作高深状解释签文含义的静缘,她果断放弃。
沈妙仪由衷为宝照抽到的上上签而高兴。
她没有和宝照说,其实当初她在归元寺里摇到的也是上上签。
但是在她身上,归元寺的符签好像并没有传言中那么的灵验。
一路乘坐马车返回姬府,宝照先去看了母亲。
看到女儿和儿媳一道作伴从门口进来,长公主很是欣慰。
因为宝照与长兄之间存在的性别和年龄差距,两个人玩不到一处去。
在宝照小的时候,长公主担心女儿会孤单,曾想过要不要给女儿找一个小玩伴。
巧的是有一年她带女儿到城郊别院去,女儿在别院里撞见不知哪个下人的孩子,吵着说要带回姬府留在自己身边。
后长公主让嬷嬷将那孩子找来瞧瞧模样,却无论如何也寻不见人。
这是宝照唯一一次主动要求要人。
不过那个时候她还太小,早已不记得,对女儿事事上心的长公主却记得很清楚。
时间流逝,宝照慢慢长大,愈发喜欢独处,长公主见状,歇下为女儿另寻玩伴的心思,别院里那个找不到的孩子也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眼下见沈妙仪陪伴在宝照的身侧,倒是弥补了长公主之前的遗憾。
女婢上前为宝照奉上桃酥与清茶。
宝照拿出一枚自己在寺中所求到的平安符给母亲。
长公主细心收好,问起她们在归元寺的情况。
“这几日在山上可一切都好?”
沈妙仪点头。
受到宝照影响,她面对长公主时的紧张感也大大减少,主动分享起自己在寺里吃到的好吃的素食。
长公主很欣喜能看到儿媳的变化,耐心听完她的话:“去归元寺的路不好走,这趟行程倒是辛苦你们两个了。”
她说着,又摸摸沈妙仪的手:“寺里的饭菜味道是新奇,但你太瘦,还是要多吃些肉,养胖些才好。”
说着,长公主派人吩咐下去,让应愿居的厨子这几日做些少夫人爱吃的滋补菜肴,好好给少夫人补补身子。
宝照和沈妙仪陪着长公主说了半日的话,长公主知道她们一路回来肯定会累,了解完她们在归元寺的这几日后便让她们赶紧去休息。
在马车上颠簸一路,沈妙仪确实觉得有些疲乏。
于是起身行礼,准备离开。
长公主含笑看她,多添了一句打趣的话:“你去归元寺里的这几日,景明都宿在官署,连家都无心回来了,可见是念你念得紧。”
景明是姬元煦的表字。
沈妙仪和宝照抵达姬府的时候恰是中晌过后,姬元煦还在上值没回来。
沈妙仪听得长公主的话,却并不当真,只将它看作是长公主意图撮合儿子与儿媳而说出来的美丽谎言。
她没有自作多情地将姬元煦这几日的变化归功到自己身上,官署里的事务时多时少,许是她外出的这几日,他恰好任上事务繁杂,歇在官署能更快解决罢了。
沈妙仪勉力让自己不去想姬元煦,但微微泄露的情绪还是影响到她的行为。
她简单回应了一下长公主的那句话就匆匆离去,连宝照都忘记等了。
宝照自然察觉到沈妙仪的突然变化,前后一思索,她很快就找出令沈妙仪情绪变动的源头。
再一想到出发往归元寺去的那日她在沈妙仪手腕上看到的红痕,当即便下定决心要将长兄与嫂嫂可能不和的消息告知母亲。
长公主对沈妙仪其实是怀有愧疚之情的。
即便在沈妙仪的父亲去后,她每年都会往沈府送去给沈妙仪的物资,但钱财的资助,始终比不过至亲的陪伴。
婚姻不是儿戏,在沈妙仪和姬元煦正式成亲之前,长公主曾分别找过二人郑重谈话。
强扭的瓜不甜,毕竟是幼时由长辈定下的婚约,长公主不希望一桩错误的婚姻耽误两位年轻人的一生。
令长公主大感意外的是,姬元煦坚定履行婚约,犹豫的人反而是沈妙仪。
结巴的小姑娘低着头坐在她面前,诚实地说自己并没有喜欢的人,无法确定这桩婚事是否适合自己,但是故去的母亲希望自己能嫁进姬府。
长公主与两人聊完,再无顾忌,很快着手推进婚事。
她对儿媳没什么要求,是儿子自己喜欢的人就成。
沈妙仪虽目前还不喜欢自家儿子,但心里也没旁的人,成婚之后夫妻二人相处久了,自会日久生情。
因此,这桩婚事也藏了一点长公主为儿子的私心。
趁着沈妙仪还没意中人,先一步将人娶进府中。
当然,长公主也同沈妙仪说,她不会主动插手子辈的事,但若是这桩婚事让她感到不开心,她可以来找她,无论是继续婚姻还是想要和离,她都尊重她的意见。
长公主相信儿子的品行,然此时听到宝照的话,面色还是立马严肃起来。
女性在婆家本就是弱势的一方,更何况沈妙仪背后没有双亲支持,更需要有人为她做主。
“是不是你长兄欺负你嫂嫂了?”
宝照如实将自己观察到的细节说出。
譬如,沈妙仪夜里似乎总不得安眠,眼圈青黑,白日里总要补觉;再譬如,沈妙仪不会射箭,虎口处却不止一次出现可疑的红痕。
长公主一开始一副如临大敌的凛然模样。
听宝照说到后面,她反应过来什么,一口茶水呛在喉咙中不上不下,连忙出声阻断女儿过度的联想:“是你误会你长兄了。”
事情是儿子儿媳两口子的事,宝照也尚未成家,长公主不方便和女儿叙述过多的详细细节,只委婉道:“母亲之前给你的画册,你若是有时间,可以再仔细看一下。”
对于男女之事,宝照并非全然不懂。
她曾因为好奇,去主动问过母亲,当时的长公主以她年纪小为由,没有解答女儿的疑惑。
去年及笄之后,宝照再一次向母亲问起同样的问题。
宝照之所以对这一问题如此执着,一是与日俱增的好奇心,二则是她作为姬府小姐的好胜心。
即便是在床笫之间,宝照也要当掌握主动权的那一个。
她希望能够通过有经验的母亲来了解到相关的知识和信息。
长公主并不避讳与女儿谈起性与欲的话题,她没有对女儿有所遮掩。
女儿年龄已够,让她早些了解也能更好地保护自己,成婚之后不会在床榻上吃苦受难。
长公主特意挑选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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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明媚的一个下午,详细向女儿讲述男女身体构造的不同,将半生所学倾囊相授。
临了,还赠送给女儿一本绘制精良的画册。
夜幕降临,宝照留在逢时居,一家人好好聚在一起用完晚膳,她才回到自己的如意居。
香香早早就带着人在如意居的院子门口等着了,看到跟在宝照身边一起回来的霍暻,不满地扁扁嘴角。
她还从没有机会能和宝照小姐一起出过府,霍暻却一来就……
香香心底对霍暻的抵触之意更甚,只上前帮忙接过絮絮手中的行囊,故意当作没看见霍暻。
宝照惦记着白日与母亲交谈过后遗留的问题。
一番认真洗漱过后,宝照只着寝衣坐在桌前,翻开今日母亲同她提起过的那本画册。
四月底的天气已渐渐转热,树干中隐隐能听到早蝉虚弱的鸣叫。
夜里靠近窗边吹着夜风,温度正宜人。
一年之前,宝照从母亲栩栩如生的描述中了解到何为鱼水之欢。
但长公主觉得仅有文字介绍还不足够。
为降低女儿言语理解的难度,长公主决定采取图文结合的生动方式,但她知道女儿眼光挑剔,外头市集上的画册鱼龙混杂,不堪入目。
是以长公主特意聘请专业画师,按照女儿的审美,定制出一套仅宝照拥有的绝美教学画册。
画师的技术精湛,画册上绘着的男女样貌与身材皆符合宝照的喜好,宝照也确实从画册中窥探到许多语言无法描述到的细节。
册子上的男女长相精致,纠缠的姿势灵活多样。
当时的宝照没有想象的对象,心如止水地将整本画册看完。
今夜,宝照重新打开这本画册。
她带着什么样的动作会磨伤女子虎口的疑问,仔细观察每一个动作。
但一年前的心如止水,至今夜却莫名泛起些微波澜。
宝照视线不受控制地挪到人像的五官上。
烛光跳动的光晕将一切虚化。
小姐忘记翻页,想到仆人的脸。
烛台火光明灭一瞬。
霍暻的声音自宝照背后传来。
“小姐,您在看什么?”
宝照回过神。
仆人一步步靠近,走动的脚步踩在小姐如擂鼓般的心跳上。
他的身影笼过来。
宝照下意识要将画册阖上。
仆人的手却压过来,清凌的指节触上小姐柔软的手背,阻止她动作。
宝照毫无疑问,站在她身后的他能将画册上的内容一览无遗。
她有些恼羞成怒。
倒不是因为被他窥到隐私。
而是因为脑海里不受控制出现的他的脸。
偏偏他又在她还没恢复平静的时候闯进来。
“我没你进来。”
“奴是进来提醒小姐按时休息的。”
仆人微俯下身,黑色的影子顺着火光爬上桌椅,缠到小姐身上。
他重新将话题引回到画册。
“奴记起来,您曾经问过,除了射箭,还有没有其他的运动会磨伤虎口。”
热心的仆人想要借助画册解答小姐许久之前的疑惑。
处于生气中的小姐不接受他的好意:“我现在不想知道。”
此刻的宝照再没有继续钻研画册的耐心。
她上床就寝。
惹她生气的仆人则被罚站在门口守一夜,不许睡觉。
霍暻并不觉得这是惩罚。
房内烛火全暗。
宝照陷入梦乡,唇角却依旧抿着,全然不知守门的仆人擅离职守,正站在她的床边。
仆人笃定睡觉中的小姐还在生他的气。
怎么会这么可爱……
微勾的唇无声没入黑夜。
仆人无法控制自己陷溺的目光。
又很遗憾今夜没能和小姐探讨清楚她多日前的疑惑。
他坐在床边,把玩起小姐的手。
处于睡眠状态的小姐无法反抗。
白皙柔润的指节被仆人掌控,对着棂窗外隐约的月光轻拢了拢。
仆人很快得出结论。
他的小姐太过娇小。
要两只手才足够。
21. 事故
夜色温凉,如弯勾般的一轮皎洁残月高悬于天幕之上。
微风穿堂而过,吹动小姐寝屋前悬着的剔透琉璃灯,舔着芯子的火苗跟着翻涌。
仆人垂着眼睛,握住小姐指节的手未松。
深睡中的小姐手指无意识一动。
像是精心雕琢的白玉覆上光泽有了活性,若有若无蹭过仆人略有些粗糙的掌心,往仆人心里剔上痒痒一点触动。
斗转星移。
黑夜至天明。
枝头的水雾凝结成晨露,晶莹一滴坠落到翠绿的草丛之中。
宝照从睡梦中醒过来,听到窗外传来隐约人声。
是香香和霍暻。
起了个大早的香香一眼看到站在小姐寝屋门前的霍暻,上前发问他为什么要一整夜都站在小姐的门口:“我就知道,你从进府起就居心不良,对小姐另有所图。”
絮絮闻声赶来劝和:“香香姐姐你误会了,在归元寺里霍暻姐姐一直都是这么守着宝照小姐的,可能是宝照小姐习惯霍暻姐姐夜里的守护,回到府上也没能改过来……”
香香还欲争辩。
寝屋里的小姐传出唤人的命令,香香只能被迫噤声。
霍暻推开小姐的房门。
在准备进去之前,又转过头,十分温和地向香香解释他一夜都在小姐房前的真正原因:“这是小姐的惩罚。”
香香觉得霍暻是在同自己炫耀。
这怎么可能是惩罚?
宝照小姐最在意自己的个人空间,绝对不会容忍一个心术不正的仆人整个夜晚都虎视眈眈地守在她的门口。
香香无法理解。
絮絮试图纠正香香对霍暻的无端敌意:“香香姐姐,你对霍暻姐姐有偏见,这是不对的。”
香香:“你看到他刚刚进去之前的笑了吗?他明明就是在笑话我。”
絮絮摇头表示没看到:“霍暻姐姐根本没有笑。香香姐姐,这又是你主观臆想出来的。”
香香与絮絮说不通,气得直跺脚。
霍暻对她二人交谈的内容并不在意。
只是为防说话的声音吵到小姐耳朵,进屋的他径直关上门,隔绝出一个只有他和小姐的二人空间。
宝照看到他,一下就想到昨夜。
睡完一觉醒来是新的一天,觉前生的脾气自然也没了。
偷偷从铜镜里打量一眼仆人,依旧是唇红齿白的漂亮模样。
在门外站了一夜,他竟也没见生出黑眼圈。
小姐由着仆人例行每日对她的照顾。
温暖的清水缓缓滑过小姐白皙的手背,浸没虎口。
小姐低头看着,想起昨夜仍旧未得到答案的问题。
仆人顺着她目光看去,握着小姐指节的手未松,温声给予夸赞:“小姐,您的手真可爱。”
出身高贵的小姐从小到大受到的夸奖无数——漂亮、优雅、精致、优秀……
至于可爱,在她三岁之后就再没人用过这个词语来形容她。
小姐没有说话。
仆人再次低声开口:“您还在生奴的气吗?”
宝照将手从他掌心抽离出来,头一扭:“谁同你说我还在生气的?”
步入五月,已算是初夏时节。
春日发的新枝变得葳蕤茂盛起来,日光从枝叶中筛下来,被微风一吹,如碎银般波光闪闪。
骄傲的小姐状似冷静地转眼看向窗外。
白皙的耳垂却在不知不觉中被渐渐升高的暑气熏出透红。
仆人安静收拾小姐净完手后的铜盆。
小姐偷看他一眼,又迅速移开目光。
翘起的乌睫像一只小蝴蝶,扑簌簌地眨动。
她才用不着他的夸赞。
庭院里。
气温升高,白日的日头更大。
如意居里的花草浇水的频率因而增加。
花草本就脆弱,名贵的植物更需精心的养护,连浇水的时辰和水量都需严格把控,以避免损伤草木根基。
趁着早晨的太阳还没有那么烈,香香指挥着几个小婢女开始一株一株地浇水。
小婢女们知道这些花草的价值,若是不小心弄坏其中一棵,罚掉她们一整年的工钱怕是都不够赔的,是以工作得格外认真。
清澈的水液从葫芦瓢中泄出,慢慢渗入土壤之中。
宝照从其间路过,鼻尖闻到经由太阳炙烤之后的泥土和青草的淡淡芬芳。
在东苑和西苑各自辗转一遭,宝照才将从归元寺带回来的平安符悉数送到各人手上。
东苑里的老太太和姨娘们都送过了,却唯独要给胡氏的那个还留在宝照手上。
宝照尚未做出决定要不要以送平安符为借口去见上胡氏一面,繁忙的生辰宴就接踵而来,没有给她留下足够的纠结与缓冲的时间。
五月初是端午。
都城中节日的气氛浓厚,往来的小孩襟带间挂着布帛制成的老虎头,嬉闹着从头簪茉莉花的大人中间跑过。
姬府各间房檐前都挂起艾叶和菖蒲,清香馥郁在日渐燥热起来的空气中。
宝照用了一个霍暻亲手制作的豆沙馅甜粽,又于日中用干艾草等泡了个香草浴,用简单的仪式感度过今年的端午佳节。
端午过后,便是宝照的生辰。
在生辰宴正式开始的前三日,宝照找到母亲,向她说起自己在归元寺意外遇到李珣的事情,并明确表示自己对他的拒绝:“我一点也不喜欢他。”
长公主听完,明白女儿的意思:“三日后李夫人会同那位李公子一道赴宴,到时母亲与你祖母会同他们说清楚。”
话说完,长公主还想弄清楚女儿拒绝李珣的理由:“是单纯不喜欢李家的小公子,还是有其他意中人了?”
宝照摇头说没有:“母亲,人一定要成亲才行吗?”
“当然不是。”
长公主微有些惊讶:“怎么突然这么问?”
宝照:“我没有两情相悦的人作成亲的对象。而且,成亲意味着要成立新的家庭,可是我舍不得您和父亲、舍不得长兄、也舍不得祖母。”
长公主听女儿这么说,心底隐隐发酸:“我的宝照果然长大了。”
她摸摸女儿的头:“既没有两情相悦的人,那便不要勉强自己,缘分自有天注定。成亲与不成亲,全看你自己,若是到时候觉得房中孤单,养几个你喜欢的男仆就好了。”
长公主同女儿说起从前:“这还是当初你外祖母教我的。再后来,遇上你父亲,我养男仆的计划只能搁置了。”
说到这,长公主抿一口茶,对女儿眨眨眼:“这事儿记得不要同你父亲说,若是让他知道,非缠着我哭上个五天五夜不可。”
宝照知道父亲的禀性,当即与母亲达成一致:“您放心,女儿一定守口如瓶。”
姬老太太格外重视宝照的生辰宴。
不仅派出去给客人的帖子是她亲笔签的名,她还提前五天就让绿玺嬷嬷将府里布置起来,排场比起去年宝照的及笄宴有过之而无不及。
五日的时间就在忙碌的准备工作中匆匆度过。
宝照生辰宴当日。
姬老太太更是早早梳洗起床,摸着黑拄拐走到西苑监督下人们的准备工作。
一时去看负责擦洗家具的嬷嬷。
“这桌子的缝隙还藏着灰垢呢,擦仔细点……”
一时又拐个弯,抬头眯眼看小厮挂上的红绸。
“中间的花歪了,往右边一点点……对对对,这下才算对称嘛……”
一时又往前去,捡拾女婢们摆在桌上的供花。
“这花的叶子都蔫,赶紧去换一朵好看的来……”
姬老太太指挥的声音中气十足,众人皆有条不紊地忙着手上工作,半点不敢分心。
绿玺嬷嬷上前搀住老主子:“老夫人,您也看了一圈了,还是先坐下好好歇着吧。别等宝照小姐没起呢,您先累倒了。”
姬老太太嘴上抗议,说自己仍旧老当益壮,但行动上还是顺着绿玺嬷嬷的话,回至堂中坐下。
人虽暂时安定下来,但心思还是全在宝照今日的宴会上,频频抬头去看今天的天气。
该是日出的时候,天边却不见霞光,乌沉沉的几朵灰云积在天边。
姬老太太忍不住:“这天气,昨天明明万里无云,今天看来却是有一场大雨要下。”
绿玺嬷嬷:“入夏了,天气是说变脸就变脸。不过下雨也有下雨的好处,到时有雨声雷声一道凑热闹,宴上的气氛才更喜庆呢。”
姬老太太点头称是:“我还记得,宝照当年出生的那天,也是灰蒙蒙的一个雨天。当时的宝照还是裹在襁褓里一个粉嫩嫩的小团子,一晃十几年过去,变成亭亭玉立的漂亮女郎了。”
老太太忆起往昔,语气有些怅惘,但更多的是为孙辈的自豪。
“宝照那孩子和她长兄一样,喜净不喜人多,今日这宴的操办,也有一半原因是为了遂我的愿,哄我这个老太太开心。下雨了也好,宾客提前离开,我们宝照也能自己享受一点清净的时间。”
说到这,姬老太太露出欣慰一笑。
她冲绿玺嬷嬷摆摆手:“行了,我这儿不用人守着,你到外面去看着他们准备,仔细别出什么疏漏。”
“是。”
绿玺嬷嬷遵令离开。
姬府门外。
为彰显自家府中对姬府此次宴会的重视,有些贵女被家中督促早早出发。
卯时过,宴会上的一切才堪堪准备好,正大门外就聚集起了大大小小几辆马车。
今日的宴会安排在西苑的花厅。
花厅离宝照的如意居不远,脚步与人声穿过高高的院墙挤进来。
既是生辰宴,必要的梳妆打扮不能少。
衣裙要换上隆重的款式,妆容也要比平日更浓。
小姐的唇微红。
是刚刚仆人用指腹替她抹匀的口脂。
水水润润的。
看起来很好吃。
仆人目光盯着。
小姐不关注他的目光。
既无心欣赏刚刚完成的妆容,也无暇去听外面嘈杂的人声:“出府?”
她抬起头,看向个子高挑的仆人。
“为什么要出去。”
他刚替她梳妆完,就立马向她提出出府一趟的需求。
进府这么久,宝照第一次听到霍暻说要出府。
还刚好是在她生辰这日。
“有事。”
寡言的仆人没有过多地解释原因。
小姐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事。
但身为主人的自尊心不允许她主动开口。
她没有细问下去。
只是语气硬巴巴地强调:“可是今日是我的生辰。”
作为她的贴身仆人,他不应该要在生辰这日陪在她身边吗?
霍暻:“奴很快就回来。”
香香站在絮絮后面。
她巴不得霍暻能离宝照小姐远一点,罕见地为他说话:“小姐,说不定霍暻真的有急事呢?”
霍暻最终还是出了府。
宝照试图说服自己。
他想出府就出府,反正她的生辰宴,多一个他少一个他,都完全没关系。
窗外。
廊上红绸随风而动。
老太太分外上心的宴会,姬府的其他人自然不敢轻视,以十二分的重视严格对待。
姬朗瑞、姬朗晟并姬元煦三人为宝照的生辰特意告假一日。
东苑几位已成家嫁人的小姐也于今日返回娘家,同姨娘们一道往西苑去庆贺。
宝照先同东苑的长辈见了一面。
姬朗瑞让人将自己给宝照准备的礼物拿过来:“你大伯母那边少不了照看的人,我等下可能还要提前回去。”
宝照表示理解:“您能来我就已经很开心了。”
宝照一边说着话,一边仔细观察姬朗瑞的神色。
“上次我去归元寺为大伯母求了一枚平安符,不知道过几天我能否探望一下大祖母,顺便将平安符亲手交给她?”
姬朗瑞语气和蔼:“不用你亲自去一趟,既今日碰到了,你把平安符交由我转交给她也是一样的。”
宝照没有将平安符拿出来。
她语含歉意:“我今日忘将平安符带出来了。”
姬朗瑞:“没事,下次再给我也行。”
外头,宴席正式开场。
绿玺嬷嬷来催作为寿星的宝照出去。
宝照一一谢过东苑各人的礼物,方才转身离开。
西苑宽敞的花厅已是一片喧闹的场面。
女婢们井井有条地来回往返,引着门口络绎不绝的宾客往待客的花厅而去。
不同的宾客带着各自的祝福和礼物往宝照身边送去。
香香和绿玺嬷嬷两人一人确认礼物,一人登记造册。
宾客送来的礼物都贴着女郎们的喜好来,各式精致的宝石耳铛、项链、头面、胭脂水粉送了一套又一套。
宝照喜欢漂亮的贵东西。
收到礼物确实让她感到短暂的开心。
但她的生日宴办了大大小小十几场,各类珍贵的宝石见多,惊喜感便少去一大半。
沈妙仪看着一众宾客为宝照送来的光彩熠熠的贵重礼品,纠结一阵,选择私下将自己准备的礼物直接给宝照。
她无法负担过于昂贵的物品价格,送给宝照的是她挑选许久的书册——一本以各式冰酪为主题的美食话本。
沈妙仪向宝照简单讲了一下里面的内容。
这本话本以一个个不同的小故事展开,在故事情节里分别穿插叙述不同种类冰酪的制作方法,有点类似于夹带着故事的冰酪食谱。
沈妙仪有些不好意思:“你喜欢、吃冰酪,所、所以、我挑了、好久,就是、可能、有点简陋……”
宝照接过书册。
是刚印出的新书,书页间油墨的气味浓重,书籍的制作算不上精良,能看到边侧装订线的毛边。
装帧粗糙的书籍,挑剔的宝照从来不会多看一眼。
对此,宝照给出诚实的评价:“确实简陋。”
但是……
宝照粗粗瞥一眼书页上的内容。
上头绘着的冰酪看起来好像还挺好吃的,小故事似乎也很温馨……
宝照将书交给絮絮,让她仔细收到她寝屋的书架上。
看着絮絮拿着书离开,宝照目光腾挪到沈妙仪身上:“不过简陋归简陋,里面的内容看起来倒是挺有趣的。”
宝照耳垂微红,语气慢吞吞,似是内心犹豫好几番,终于下定决心说出口:“多谢……嫂嫂。”
哎?
嫂嫂?
沈妙仪一双剔透的大杏眼眨了眨,意识到宝照对她的称呼后,脸颊也不好意思地染上绯红。
因为沈妙仪的年纪和性格使然,宝照在母亲面前会称呼沈妙仪嫂嫂,但从未在沈妙仪本人面前这样唤过她。
因为这个新称呼,两人一时无言。
宝照假装看人群。
沈妙仪则低头打量着地面。
不远处,姬元煦朝二人走来。
宝照向长兄行礼问好。
姬元煦简单祝幼妹生辰快乐,又问:“你嫂嫂给你的礼物收到了?”
宝照点头。
兄妹二人说完话,姬元煦没有立即走,目光看向宝照身边的沈妙仪,显然是在等她。
沈妙仪不太明白姬元煦此举的含义。
虽然她努力尝试与姬元煦拉近关系,但似乎一切方法都没奏效。
尤其从归元寺回府之后,她察觉她与他的相处变得更糟糕。
从归元寺回到府上的那一日,她听长公主说起他接连几日都宿在官署,所以猜测他晚上可能也赶不回来。
不想天色刚擦黑,他就提早回来了。
她看到风尘仆仆站在门口的他,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直到他开口问起,她为他求的平安符在哪儿。
沈妙仪实话实说,宝照已经在寺中为他求过平安符,平安符样式大差不差,她没有再多求一个的必要。
她并不觉得姬元煦有多么想要收到她给的平安符,不过是找个由头和她避免没话说的尴尬。
果然,她回答完之后,他脸色一如既往的沉冷,再无话同她说。
到用晚膳时,沈妙仪才敏感地意识到,姬元煦好像生气了。
接下来的几日,沈妙仪晚上都没能睡个好觉。
两个晚上未同榻,他碾压到身上的力度更大。
两个人夜里亲密得荒唐。
沈妙仪却莫名觉得,她与姬元煦之间,越隔越远。
此刻,她看着两手空空的他,想了想,还是小声提醒一句:“你、没有、给宝照、的礼物、吗?”
姬元煦解释:“你送给宝照的书册,不是我同你一起挑的吗?我与你夫妻一体,礼物自然不用分开准备。”
沈妙仪一听,好像确实有些道理。
她出府为宝照挑书时,他确实特意告假一天前来陪同。
也是多亏了他熟悉城中大小书肆的情况,她才能如愿找到想要的书。
见沈妙仪站在原地一直没动,姬元煦主动伸出手:“过来。”
有往来的宾客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目光稀稀疏疏望过来几束。
姬元煦不再等,上前牵住妻子的手。
“今日是为宝照开的宴,她要应付宾客,你若是有话同她说,可以宴散后再来找她。”
这句话,是姬元煦低头,蹭着妻子耳廓说的。
落入旁人眼中,是夫妻间耳鬓厮磨的甜蜜场面。
旁观的贵女们见状,颇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这姬元煦同妻子的关系看起来可比传言中要好上许多。
连宝照眼神里也带上几分新奇。
不知是不是她错觉,她总觉得长兄面对沈妙仪时,似乎会比旁人多上好多分的耐心。
路人打量的目光各异。
在姬府生活的时间快半年,沈妙仪渐渐熟悉府里布局,不再局促。
但多年性格使然,面对人多的场景她还是难免生出怯意,只能尽量低着头往姬元煦身侧靠,被他握住的手也不自觉收力,反握紧他。
姬元煦垂目看一眼身侧的小妻子,接连冰封多日的眉眼松动,攀上一抹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柔情。
人总是爱看八卦消遣的。
这边看完姬元煦和沈妙仪,那边的目光又回转到宝照身上。
因是为宝照生辰办的宴,出席的也大多是同年纪的贵女或与长公主交好的官夫人,李珣夹在一群年轻女郎当中,分外显眼。
早前几个月,李珣精心为宝照筹备生辰礼的消息就在整个都城里不胫而走。
大家都想凑热闹看看,李家小公子费尽心力为宝照准备的到底是什么稀世珍宝。
李珣没想到自己能引起这么多的关注。
他沾沾自喜地挺胸,从家仆手中接过画匣,双手递与宝照。
“我曾无意中撞见私下赏花的宝照小姐,自此便对小姐的傲人风姿念念不忘,这才斗胆用三月时间精心描摹绘出此画,虽画作比不上价值连城的珠玉宝石,但情谊为真,希望能博得小姐一笑。”
这画自然不是李珣画的。
就连这些话,也都是他在母亲李夫人的教导之下临时背诵的。
他私底下连宝照的背影都见不到几次,更遑论是撞见宝照赏花的画面。
听到李珣说送的是画,旁观的贵女们霎时便熄了兴致。
连名家真迹都算不上的画,能值多少钱?
还什么自己亲手绘制情谊真切,明显就糊弄人嘛,这李珣大张旗鼓高调传了几个月的谣言,结果就送出这玩意?
宝照什么都没说。
绿玺嬷嬷的脸色有些不好看。
别说宝照小姐和这位李府小公子的婚事还是八字没一撇的事,就是真定下亲事,他也不能如此大张旗鼓地在人前宣扬这些子虚乌有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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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会影响宝照小姐名声的轶事。
绿玺嬷嬷谨遵前日姬老夫人给她的指示,没有接过李珣的赠礼,只对李珣及同他一道赴宴的李夫人道:“我家老夫人和长公主殿下在正堂,两位请随老奴来。”
李夫人隐隐从宝照和绿玺嬷嬷的冷漠态度里察觉出什么。
果然。
甫一见面,长公主没有拐弯抹角,直接向她言明:“我家小女并无与贵府公子结亲的意愿,都城人才济济,贵府可以寻到更合适的结亲对象。
姬老太太与长公主没有同人虚与委蛇的爱好,不过半炷香的时间,李珣同李夫人就从正堂出来。
李夫人气不打一处来。
她记起当年定下娃娃亲的时候,长公主说得很清楚,娃娃亲不过是她为女儿避祸的权宜之策,日后婚事全看女儿个人意愿。
因为这桩娃娃亲的人情,李府之前没少从长公主这儿得些好处。
可惜的是家里的男人没用,府里境况不仅没有变好,反而还越来越差。
李夫人恨铁不成钢。
她暗中掐一把扶不上墙的小儿子:“你那日到底在归元寺同那姬宝照说了什么?”
本来还留有一定余地的娃娃亲,今日长公主殿下的话算是把全部可能性都掐断了。
李珣只觉心有委屈:“儿子冤枉啊,儿子全都是照您的话说,谁知道那宝照小姐脾气那么不好,她还指桑骂槐说儿子丑……”
“行了,别说了。”
李夫人连忙打断儿子的话,确保周围没有姬府的下人听到,才松一口气:“眼下还在姬府,你注意一点。”
同长公主谈完,李夫人完全没有再待在姬府为宝照庆贺生辰的心思,以家中突发急事为由,携儿子匆匆离席。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约莫猜到姬府宝照小姐与李家小公子的这桩婚事大抵是不成的。
但是眼下在姬府的地盘,宴上的小姐们皆默契地没有出声讨论,只当没看见李夫人的突然离席,相识的几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若无其事地说起家常。
都城的名门望族多,一年到头各类宴席繁多,但说是宴,其实也不过是换个名字的交际由头。
贵人们聊得热络,捧着托盘的女婢们穿梭其中,及时更换已空的茶盏或点心盘。
宝照坐在人群中。
她对人际交往不热络,旁边的人聊得兴起,偶尔叫到她名字,她才简单说上一两句。
更多的时候,宝照都在低头无声计算着茶汤中漂浮沉荡的茶叶数量。
在宴席中途,出了桩小小的意外。
某位贵女随行的女婢没见过宴会的场面,在置换茶水的过程中一时疏忽,不小心将茶水半泼到了主子身上。
好在那茶盏里剩下的是冷茶,那位贵女没被烫伤,衣裳也只浅浅湿了一个衣角,不是太严重的后果。
自知自己犯错的女婢跪倒在地,哆嗦着声哀求主人原谅。
顾忌是在人多的大宴,被泼湿的贵女不好生气,但绷直的嘴角还是泄露了她的不悦。
宝照向站在身旁的絮絮使一个眼色,絮絮收到示意,上前将那哭哭啼啼的婢女带走。
同伴出声安慰被弄湿衣角的贵女:“别生气,只是个连活都干不好的粗鄙下人,何必同她过分置气,好好护着自己的心情才是紧要的。”
其他人跟着出声:“活干不好已经算不得什么大问题了,就怕那种出身低劣还心思肮脏的,整日想着怎么爬上主人的床。”
说到自家府里的丑闻,那人压低音量:“前些日子我父亲院子里就有这么一个婢女,被我母亲抓住,乱棍打了一通,直接发卖出去了。”
宝照听着她们的讨论,心不在焉地喝茶。
她正在想着霍暻。
粗鄙、低劣、肮脏。
这些贬义的词语与霍暻毫无关联。
她的仆人干净、漂亮、温顺、忠诚。
除了第一次梳头时不小心扯到她头发、第二次在归元寺准备早膳时迟到、第三次在她看画册时突然进来让她羞恼以外,他在一切工作事务上都无可指摘。
虽他入府才几月余,宝照却觉得自己好像同他认识很久一样。
她以自己都惊讶的速度,十分容易地接受他的靠近与触碰,并且全身心地信任他。
他像是为她量身定制的、完美的贴身仆人。
可是,世上真的会有完美的人存在吗?
宝照不知道。
人群中忽然有人提起她的名字。
“听说宝照小姐不久前亲自买下一个女婢,宝照小姐眼光高,想来那女婢应是个极为优秀的人物才是。”
有人听出这句话里对宝照刻意的逢迎之意,不怎么喜欢:“再怎么优秀,也不还是只能当个低劣的仆人,哪里能同在场的各位相比?宝照小姐,您说是吗?”
这话说得极巧妙,将场上所有贵女都扯进来,有点逼迫宝照认同自己观点的意思。
宝照一直都是贵女之间热议的话题之一,再加之今日是完全为她一人而开的生辰宴,众人关注的重点几乎是瞬间就全部转移到宝照身上。
贵女们都对宝照买下的新婢女怀有好奇心,到了宴上却只看到跟在宝照身边的絮絮,难免有些失望。
她们不知是那位新仆人惹得宝照不开心所以不被允许出席今日的宴席,还是宝照因为私心使然不想让他出现在人前。
不过能在宝照口中了解到只言片语的一点信息,也足以成为她们许多天的谈资。
但宝照不乐意当众向其他人分享她亲自买下的仆人。
即便只是言语上的简单分享。
她没有表达自己任何的意见,用一句话堵住她们想要窥探她想法的欲望。
“不好意思,我不方便回答。”
被拂了面子的贵女们有些尴尬。
更多的人持着看热闹的态度,无声对着眼神。
好像在说,看吧,这才是宝照小姐的行事风格——高傲又冷漠、难以接近。
接下来的谈话,没有人再自讨不快挑起关于宝照的话头。
许是大雨快要落下,刮过树枝的风渐大,吹到宝照手臂上,能感受到些微的凉意。
絮絮适时将小小一张薄毯盖到小姐腿上。
“这是霍暻姐姐出府前给小姐准备的,怕下雨风大您会着凉。”
夏季的雨天哪里会着凉?
宝照手抚上薄毯上的锦边,嘟囔一句:“多此一举。”
连父亲长兄都告假来陪她了,他倒好,直接出府去。
宝照越想霍暻,越觉心里不平衡。
开始考虑今晚要不要再罚他在她寝屋门口站一夜。
宝照问:“他回来了?”
絮絮摇摇头。
宝照摩挲着手上的茶盏。
耳边交谈的人声依旧。
时间流逝,她面前茶壶里的茶水由热转凉。
宴上众人已经用过两轮膳食。
因今日天灰蒙蒙的,看起来风雨欲来,怕夜里雨大灯黑不易行路,宴会的晚膳不再继续,至申时,陆陆续续有客人离席。
而霍暻还没有回来。
宝照几乎一整个白天都见不到他。
自她买下他之后,这是二人第一次分离这么长的时间。
宝照心底莫名烦躁。
第三次被小姐打发到大门去查看情况的絮絮挤过人群回到花厅。
宝照抬眼看她:“怎么样,回来了吗?”
絮絮摇头:“小姐,还是没见人。”
大风卷起宝照臂弯间的披帛。
积攒了一日的雨终于落下,磅礴的雨珠噼里啪啦砸落在地面上,雨花四溅,是今年夏季的第一场暴雨。
街道两旁的摊贩和行人脚步匆匆归家,为防雨水漫进屋内,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
雨天路滑,马车难行。
一辆接一辆装饰豪华的马车破开雨幕,艰难从斑驳的青石街道上驶过。
宴散的客人从姬府出来,浩浩荡荡的马车堵住一整条长街。
车上的李夫人透过车帘的缝隙看到不远处的车队,听着雨水敲击车壁的声音,直道今日不宜出门。
她从姬府离开时顺道去逛了几个胭脂铺子,本想添置些新的水粉,但挑来挑去都买不到合适的颜色。
刚要作罢回家,暴雨就下下来了,还刚好碰上散宴的宾客,真真是事事不顺。
好在驾车的车夫熟悉京城的各处小巷,看着大路不畅通,他生出拐巷子路回府的念头,扬声询问车里主人的意见。
李夫人按了按眉心,回应他:“雨太大了,就按你说的,换条路走。”
马蹄踏踏,车夫很快调转方向。
李珣坐在李夫人对面,心情不佳地发问:“母亲,难道与姬府的婚事就只能这样算了吗?”
李夫人疲累撑额:“好了,那姬宝照性子不好脾气还差,骄傲又强势,不过就是出身好一点罢了,有什么可值得惦念的?倒是我儿仪表堂堂,与姬府的婚事不成,难道还找不到其他好的女郎吗?”
当年的事情李夫人不便同小儿子说出,只能尽量安抚他情绪,让他歇了同宝照结亲的心思。
“你给娘记住,往后就不要再招惹那姬宝照了,知道了吗?”
“儿子知道了。”
李珣应下,但心下对姬府和宝照还是颇有微词。
巷子路窄,长长一条小道空旷无人。
马车转过拐角,车帘被裹挟着雨丝的凉风吹起。
李珣顺势往外看去一眼,看到拐角处缓步行来的霍暻。
外头雨势渐渐加大,模糊人的视线。
但因为霍暻容貌太过出色,即便只是一眼,李珣也立即将人认出来。
心里那口因为宝照而堵结的郁气忽然就找到了一个出口。
驾车的车夫没想到这么大的雨还有路人单独在雨中撑伞行走,刚要勒紧缰绳让马儿降速好避开不必要的碰撞,耳边突然传来李珣的命令。
“不用躲,直接朝他撞过去。”
22. 请求
万物喧嚣的风雨夜。
如意居葳蕤的草木被大雨压弯枝丫,风吹过,茂密的叶片发出沉闷的哗啦啦声。
下雨的夜空没有月光和碎星,只有一朵接着一朵、没有具体形状的暗灰色夜云缥缥缈缈地和着雨声缓慢移动。
夜里的雨势慢慢变小,但窗外依旧不见一丝月华的光亮,整座如意居好似被黑沉的潮湿雨幕完全笼罩覆盖。
宝照面前的书翻开又阖上。
从白天至深夜。
出府的霍暻仍旧没有回来。
烦躁的宝照坐不住。
她从书案前起身,吩咐絮絮:“将窗户打开,透透气。”
傍晚时分突然而至的暴雨一直持续到现在,房间内避风挡雨的窗户也一直关到现在。
雨还在下,絮絮没敢将窗户开得太大,只是略略打开一条缝隙。
房檐上的雨滴坠落窗台边,凉凉的水花溅开,在窗内和窗外划分出一条泾渭分明的干湿分界线。
房间烛台的蜡烛燃烧至只剩根部的短短一截。
凝结的烛蜡积攒成小小的一堆,如众星捧月般将烛台最中心跃动的耀眼火苗团团围住。
絮絮上前,将快燃尽的蜡烛换成新烛。
又拿起金剪,小心翼翼将过长的烛芯剪掉,以此保证室内光线的明亮。
此时离小姐日常休寝的时间已过去快一个时辰。
而案前的小姐似乎还没有上床睡觉的打算。
絮絮上前:“小姐,已经很晚了,您想要休息了吗?”
宝照摇头:“我现在还不想睡,再等一等。”
絮絮了然。
小姐不说,但她知道小姐在等谁。
又不免有点担心:“今天的雨这么大,霍暻姐姐现在还没有回来,会不会是路上出什么事了?”
宝照看向窗外。
外头夜灯的光芒黯淡,反射出浅浅一层的雨丝微光。
细细斜斜的雨丝源源不断,像一根根坠地的锐利银针,自天际织就起一张密不透风的幕布。
碧瓦高墙的姬府静静矗立在瓢泼雨夜之中。
正大门前的两座石狮亦不动如山,安然接受雨水的洗礼。
府边西侧更偏僻的角门之外。
门外站岗的门吏换班。
两队人马互相打招呼。
今日迎来送往的宾客数量众多,虽出入角门的人少,但为防止宴上出什么差错纰漏,他们全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严格守门。
如此高强度的心神耗费下,值守一日的门吏身心俱疲,劳倦地打着哈欠回府休整。
新换班上岗的门吏却是浑身精力充沛,抬头挺胸器宇轩昂地守在角门前面。
都城的夜色安静。
车声、人声、犬吠声,皆在暴雨的冲刷下无迹可闻,只余断断续续的雨滴声,细微的嘈杂中更衬出深夜时分的孤寂。
角门前挂着的灯笼小,光线也微弱。
在石阶上勉强投下一小团昏黄的光线。
夹杂着雨丝的夜风一吹,脆弱的小小红色灯笼只能无助地前后左右摇晃,连门吏的影子都照不完全。
就在这样朦胧灯火的沐浴之下,远处,一道黑色的影子迎着雨幕,不疾不徐地朝角门的方向而来。
在如此大雨的深夜,哪里会有正常人选择在这个时候出行?
门吏瞬间警觉地眯起眼,凝神望过去,厉声发问:“是谁?”
来人没有撑伞。
只头上简单戴一顶斗笠。
虽然夜里的雨势比起白日小上许多,但单凭斗笠只能勉强遮住一小半的雨。
雨滴顺着斗笠的边缘辗转滑落,蜿蜒擦过霍暻锋利的下颚线。
门吏看清霍暻的长相。
被他过分出众的样貌撷住注意力,晃了好一会儿神,才在霍暻的提醒下接过他递来的入府凭证。
虽然眼下时辰已快至夜半子时,但白日办宴的西苑花厅里依旧灯火通明,光线亮如白昼。
装着宝照生辰礼的箱柜堆砌满地,来往搬运的仆役步履匆匆,衣角沾上夜雨的湿痕。
香香站在众多箱柜旁边,一边核对礼物的数量和名称,一边监视仆役的搬运工作。
宝照小姐的生辰宴规模大,赴宴的客人也多。
出席的宾客每个人送一份礼,还有些没得到宴请帖子但又不想浪费这次同姬府拉上关系的机会的,也会暗中拜托参宴的人帮忙将礼物送到。
这样加总起来,礼物的数目庞大,搬运的工作量也重。
为快点将工作处理好,宴席一散,香香就着手差遣人将东西一一搬到如意居的库房去。
但奈何今日天气不好,中间下起的暴雨一直没停下来过。
如果是晴天,仆役们可以直接穿过露天的庭院,走更近的路将箱柜运往如意居。
而雨天则给他们的工作增添了许多难处。
客人们送来的礼物贵重,沾不得水,放置礼物的箱柜也不能受潮生霉,于是仆役们只能绕远道走避雨的长廊,一来一去的,平白就多耗费上许多时辰。
霍暻顺着灯光的方向走过去,看到遗落在青石地板上的一朵深色绸花。
小姐的生辰宴散,为宴席而准备的装饰物品也一应被撤下。
这朵绸花应该是不慎被遗落在地的,被雨水打湿再沾上地上的灰尘,只能依稀辨认出它之前的模样。
花厅里的香香没有看到霍暻。
绿玺嬷嬷要贴身照顾姬老太太的日常起居。
宝照的宴散后,她需得回到万福居老太太身边,再腾不出手来帮忙。
于是核对生辰礼的后续主要工作便全都交到香香的手上。
香香提笔校对了快一个晚上的礼品册,眼睛发晕,随手抓住一个今日参宴的小婢女说说话来让自己保持清醒。
香香白天到黑夜一直忙着看礼物,没时间关注宴会上的细节。
想从小婢女口中打探到更多关于宝照小姐和李珣的消息。
霍暻听到她们交谈的内容,停下自己的步伐。
香香:“那李家的小公子今日送过来的那幅画,说是不小心撞见赏花的宝照小姐一直念念不忘才绘出来的,他之前难道真的跟宝照小姐有过往来?”
小婢女摇头:“和小姐有关的事,姐姐你都不清楚,奴怎么知道呢?”
香香转念一想也是。
她每天在如意居里伺候宝照小姐,可从没发现小姐什么时候与那李珣扯上关系有了来往。
香香接着问:“那长公主和老夫人特意让绿玺嬷嬷将李公子和李夫人请到正堂去是为了商讨什么?你中途还进去奉茶了,可别告诉我你什么都没听到。”
小婢女:“我当然听到了,不过只听到一点只言片语。”
香香等待着听清那点只言片语的内容。
小婢女却不再继续说下去,对着香香眨眨眼:“但这都是主子们的秘密,我听到了也只能装作没听到,不能说出来。”
香香打探消息失败,只能自己小声琢磨起来。
她有看到当时来送礼的李珣,宝照小姐看起来对他并分热络的模样,没有接受他的礼物。
而后,李珣母子就被叫到正堂去,看起来长公主和老夫人似乎和她们进行了一场十分正式的谈话。
“难道……宝照小姐真的会和李珣成……”
香香这句话没能说完。
她余光瞥见不远处多出来的黑色人影,被吓了一大跳。
看清楚站在那儿的是霍暻,香香捂住胸口松一口气:“原来是你……为什么站在那里不说话,差点吓死我……”
香香上下打量霍暻几眼,想对着霍暻冷嘲热讽几句,讥笑他在外面被大雨淋成落汤鸡。
她刚准备开口,却冷不防对上霍暻藏在斗笠之下的一双眼睛。
斗笠不能完全防雨,但能挡去大半雨夜的光线。
霍暻半张脸浸在黑暗中,流转的眼波犹如一条阴暗的溪涧,带着慑人的沉意。
香香僵在原地。
她有点害怕这个样子的霍暻,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霍暻的心情非常糟糕。
他垂眸看一眼地面上那朵脏污的绸花,转过身,大踏步朝如意居而去。
是他回来得太晚,完全错过小姐的宴会。
和花厅里亮如白昼的火光相比,如意居各处均已陷入黑暗,是已经完全进入沉睡状态的模样。
现在早已超过小姐晚上入睡的时间点,霍暻并不奇怪。
他没有回自己的耳房。
而是一路径直朝小姐的寝屋而去。
脚步在看到寝屋窗扇后的光亮时倏然顿住。
雨夜的黑暗动荡、冰凉。
屋内的光线平稳、温暖。
紧闭的门被人从里面打开。
温暖的光亮从屋内倾斜而出,一路蜿蜒流淌至霍暻脚边。
宝照站在门口,回头吩咐絮絮:“备伞,我去应愿居找一趟长兄,让他派人到街上去找人。”
听完絮絮假设的宝照有些心神不宁。
若是霍暻真的在路上遇到什么意外,她希望长兄派出去的人能快点找到他。
但若是他故意拖延时间晚回府,她一定会狠狠惩罚他……
絮絮的声音自屋内更深处传来:“可是现在外面下着雨,风又大,小姐您还只穿着寝衣,要不奴去一趟应愿居和少公子说明情况,让他派人就好了……”
但小姐失去继续等待的耐心。
她没有听从絮絮的意见,简单在寝衣外披上一件外衫就要往外走。
小姐抬起脚,刚欲迈过门槛,意识到什么,动作一下停住。
宝照抬起眼。
雨幕冲刷着朝她靠近的脚步。
霍暻将头上斗笠摘下。
消失一整个白天的仆人出现在小姐面前。
宝照站在门前不动。
屋内的絮絮注意到不对劲,在宝照身后探出一颗圆乎乎的脑袋。
看到站在门前的霍暻,絮絮欣喜地叫出声。
“霍暻姐姐,你终于回来了!宝照小姐等了你一整个晚上……”
“我没有在等他,只是睡不着。”
宝照不满絮絮的表述,硬巴巴打断她的话。
霍暻一步步朝宝照走过去,湿润的衣袍在门前的地板上淌出一条深色的水痕。
宝照拦住他:“脏死了,不许进来。”
她冷冷地看着他,等他给出他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的解释。
霍暻停在门槛之外、离小姐只有一步之遥的距离。
他知道小姐的毛病。
先用两张帕子仔仔细细将两只手上的雨水擦拭干净,确保手指的每一寸都彻底恢复洁净,才从怀里掏出给小姐的包裹。
霍暻:“小姐,祝您生辰快乐。”
雨夜深处。
打更的梆子声悠远传来。
踩住子时的尾巴,仆人给他的小姐献上自己的生辰礼物。
宝照看向霍暻递给自己的包裹。
他整个人浑身湿透,好像在雨里来来回回翻滚了好几遍。
被他刚用帕子擦干的手指节修长而分明。
随着他递东西的动作,手背上的青筋跟着微微凸起,显出别样的美感。
宝照多看了一眼他的手,才接过他给她的包裹。
他的宽袖还在往外滴着水,给她的包裹却干燥温暖。
宝照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
她打开包裹,一眼看到熟悉的弓箭:“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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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小弓?!”
宝照又惊又喜地将自己的小弓拿出来,对着屋内的灯光仔仔细细查看多遍。
之前断裂的地方用上等的全新牛皮修补过,完全看不出任何瑕疵。
宝照尝试着上手拉弓,感觉小弓的灵活度比之前更好,用起来更加称手。
宝照对修补好之后的小弓爱不释手。
她问霍暻:“我上次到店里询问,他们明明说要等一个月,商队到的时候才能买到上等的牛皮。等牛皮和修补弓箭都需要时间,你是怎么知道他们能在两个多月之内就完工的?”
霍暻说是巧合:“奴进去给您挑礼物,掌柜的认出奴,便将小弓交予奴,说让奴转交给您。”
宝照对他的话半信半疑。
包裹里除了修理好的小弓外,还有一把崭新的袖箭。
小弓是仆人顺手带回来的,袖箭才是他给小姐的真正礼物。
霍暻:““在某些危险的时刻,袖箭会比弓箭更为隐蔽便利。”
宝照拿起那把袖箭。
袖箭的制作技艺精巧,拿在手中轻飘飘得似没有重量一般。
周身的木质打磨光滑,入手的触感也很舒服。
袖箭的正中央还嵌了一整圈的洁白珍珠作装饰,在灯光下波光熠熠,看起来漂亮又精致。
宝照眼前一亮。
絮絮看出宝照对这袖箭的喜爱。
白天收礼物时,她可没看到小姐有这么开心的时候。
“霍暻姐姐真会挑礼物,送的恰是小姐正喜欢的东西。”
宝照压下想立即试用一下那袖箭的心思,将小弓和袖箭交给絮絮:“拿去放好。”
絮絮小心翼翼将东西接过:“小姐您放心,奴一定帮您仔细收好。”
双手捧住包裹的絮絮动作轻轻回到屋内,观察着小姐书案旁的置物架,琢磨该将小姐的小弓和袖箭放到哪里,才能在很好地保存的同时又方便小姐的随时取用。
外面门口。
剩下小姐和她买下的仆人。
宝照重新看向面前的霍暻。
他的模样实在是狼狈又可怜。
他虽戴了斗笠,但是发梢还是不可避免地被雨水打湿,潮湿的发丝凌乱搭在他肩头。
湿透的衣衫几乎半透明,紧紧贴在他身上,能隐约看到他内衣里衬透出来的颜色。
顺着他分明的锁骨线条往前,是他微微起伏的胸膛……
宝照克制着,没有让自己的目光继续往下。
“你没有带伞吗?为什么把自己搞成这样?”
霍暻:“伞不小心中途弄丢了。”
“你这样子会把我房间的地板弄得很脏的。”
小姐转过头,提声问在屋子里收东西的絮絮:“找一条干净的巾帕来。”
絮絮埋头苦找:“小姐,只有您今天晚上沐浴擦身用的那一条,没有其他干净的了。”
霍暻及时插话:“奴用小姐用过的就行。”
宝照记起他在归元寺曾用完她吃剩的素粥的事情,不免生出疑问,他怎么那么爱用别人用过的东西?
但反正是他用她用过的,而不是要她来用他用过的。
宝照才不管他那么多。
絮絮很快送来巾帕。
宝照顺手递给面前的霍暻。
霍暻没拿巾帕。
反而握住她手腕,低声问她:“小姐,您有想和李珣成婚的想法吗?”
宝照被他指尖微凉的温度惊到。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过问起她的个人私事。
不可否认他给她送了一件很好的生辰礼物,但她仍旧对他白天缺席她生辰宴的事情耿耿于怀,于是不想回答他的问题。
“这和你没关系。”
仆人抓着小姐的手加大力气。
小姐来了气,一把挣脱开,将巾帕直接兜头扔到仆人身上。
霍暻只觉眼前视线一暗。
紧接着,嗅到铺天盖地的、小姐的味道。
他慢慢睁开眼。
沾染小姐气息的巾帕带着重量,压得他低下头。
低垂的视线穿过巾帕底端的缝隙,恰好落到小姐寝衣的裙裾上。
擦拭过小姐身体的巾帕是洁白的。
穿在小姐身上的寝衣是洁白的。
小姐微微裸露出来的脚踝颜色也是洁白的。
许是刚才准备出门的时候匆忙,小姐没来得及穿上罗袜,脚上只简单趿着绣鞋。
夜风轻轻吹动小姐衣摆,模糊间能窥见一点藏在鞋履里的莹白肌肤。
纤细的、小巧的、精致的。
好可爱。
好想舔。
这样可爱的小姐怎么能嫁给其他人呢?
仆人没有办法收回目光。
他伸手将头上的巾帕取下来。
即便小姐刚才拒绝回答他的问题,还生了他的气,几乎将巾帕半砸到他头上,他也依旧温和。
“小姐,今夜雨大,您害怕下雨天吗?”
听到他的问题,宝照皱起眉头:“我又不是小孩子,怕什么下雨天。”
“可是奴怕。”
仆人低头看向小姐。
深藏在云层之后的闷雷响起。
飘摇的檐灯、忽闪的雷电。
明亮的光线短暂聚集在仆人的侧脸之上。
淋了一场雨,他的肌肤更白,鲜艳的唇色也更加突出。
他还没来得及完全擦干身上的雨渍,浓翘的长睫上挂着未干的雨滴。
灯光照耀的错觉下,他的眼底也由此带上一层若有似无的水意。
漂亮的眼睛湿漉漉的,就这么直勾勾地盯住他的小姐。
“所以,奴今夜可以留在您的房间,和您一起睡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