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女主拿起杀猪刀后》
1. 逃婚
永熙十四年,三月初六。
春和景明的日子,丞相府内的一处庭院却紧闭大门,稍显寂寥。
自三日前从沅江宴上归来,大小姐柳月华就一直未曾出门。大抵是因为无事可做,丫鬟婆子们乘着檐下阴凉,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小姐还是把自己闷在房里?这都多长时间了。”
“可不是没脸见人了吗?非但没当成太子妃,还要去伺候一个没前途的残疾,整个京城都笑话柳家呢。”
“而且我听楚王和太子素来不睦,小姐若是嫁过去,那岂不是……”
丫鬟婆子压低的声音若有若无地传到房内,柳月华听在耳中,不由得心中刺痛,却已经哭不出来了。
直到此刻,她的脑中仍还回想着沅江宴上的那一幕,清楚地记得,当皇帝询问太子看中哪位闺秀之时,太子说:“儿臣心悦太傅之女夏菁,还望父皇成全。”
这句话像刀一样刺入在柳月华心口,她怎么也不敢相信,握紧腰间的双鱼玉佩,几乎要充上前去质问——
遥记三年前上巳节,星夜游湖的画舫上,尚还懵懂的柳月华惊鸿一瞥,眼中映入那道温雅贵气的身姿。
仿佛着了魔般,她拿起纸笔,不由自主地勾勒、描画。待回过神来,纸上的面容已是栩栩如生,任谁都能看出笔触间的情意。
私绘男子画像于闺秀德行有损,柳月华慢慢羞红了脸,正要将画撕毁,忽地听得身后之人含笑的话语。
“这样好的画作,若是小姐不喜,可否赠给在下?”
柳月华慌了神,忙不迭转过身,只见锦服男子负手而立,面上笑容温柔和煦,与画中所绘交相辉映、光彩照人。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六皇子萧琏——也就是后来的东宫太子。萧琏将画像收入怀中,留下一枚双鱼玉佩,对她说:“琏别无长物,聊以玉佩相赠,还望月华小姐莫怪。”
正是因为这枚玉佩,柳月华甘心等待,推却诸多才俊的提亲,相信萧琏的承诺。
“月华,待到来年的沅江宴上,我请父皇为我们赐婚。”
到头来,竟是一场空谈!
这三日间,柳月华不清楚自己流了多少泪水,不光伤心于萧琏的背信,更是因为皇帝的另一句话——
“朕记得,柳家月华尚待宇闺中,便将她许配皇五子为王妃吧。”
仿若玩笑一般随口说出的话语。然而柳月华知道,君无戏言,她的婚事就这样随意地定下了,没人过问她的想法。
五皇子楚王双腿有疾、性情乖张暴戾,京中女眷人人避之唯恐不及,故而至今未有婚配。某次诗会上,柳月华曾与之遥遥相顾,当时只觉好奇,从没想过自己会嫁给他。
一夕之间,所有的事情都天翻地覆,连带着柳月华那几年的痴情与委曲求全,全部付之东流,成了笑话。
她捂着闷痛的胸口,几乎喘不过气来。
院门“嘎吱”打开,大丫鬟小桃走进来,其他人赶紧噤声,装模作样地四散而去。
小桃轻手轻脚地走进门,对着床上之人道:“姑娘,京中几位小姐在郊外迎春游宴,邀您也一同参加。您……您就出门一趟吧,别闷坏了身体。”
房间内安静良久,她叹了一口气,以为又要无功而返,就听见柳月华轻声道:“为我梳妆吧。”
紧闭三日的房门终于打开。
柳月华勉力起身,被丫鬟搀扶到案前梳妆。新磨的铜镜尤其明净,清楚地映照出她的模样,面容苍白、蛾眉微蹙,漂亮的眼中似是含了一汪水,满是忧愁。
随着婆子精心的打扮,这张脸上抹上一层精致明艳的颜色,眉色如黛,红唇娇艳,仿佛初雨浸润的海棠。
恍惚间,柳月华竟然觉得茫然,有些认不得镜中人,以为不是自己。
纷杂的念头如潮水般涌来,她心口发慌,不由得急剧地喘息几下。丫鬟们被吓到了,忙拿来茶水给她压惊。
“姑娘,您不舒服吗?要不要叫大夫来?”
柳月华摇了摇头,觉得是这几日思虑过甚所致,让丫鬟不要忧心。
日上三竿,柳月华带着小桃走出庭院,就见一名灰衣少年站在门外,低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斐,你怎会在此?”
李斐是柳家小厮,从柳月华记事起就陪伴左右,这么多年如影随形、一同长大。他单纯老实,总对柳月华笑得天真,今日却面无表情,显得有些阴郁。
柳月华语气温柔,耐心地问:“发生什么事情了?”
面对李斐,她总会多出些关心来,将他视作弟弟一般。
李斐慢慢抬起头,露出清俊的少年面容。迎上柳月华的目光,他眼神一闪,问:“只能如此吗?”
他这句话说得莫名,柳月华却知晓其中含义,勉强笑道:“只能如此。阿斐,你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
李斐却不依不饶,紧盯着柳月华:“小姐,你真的要嫁给五皇子吗?你明明知道那是什么人,怎能这样接受?”
旁边的小桃竖起眉毛,呵斥道:“李斐,注意你的身份,不可对小姐无礼!”
李斐充耳不闻,执拗地等待柳月华的回答。
柳月华有些惊讶,李斐向来乖巧,今日却这般莽撞。但她知道李斐是在关心自己,便抬手制止了小桃的再次呵斥。
她轻叹道:“阿斐,能得陛下赐婚是莫大的荣宠,你该是为我高兴才对。”
像是在宽慰李斐,也像是在说服自己。
“可您不喜欢五皇子,不是吗?”
柳月华的眼睫颤了一下,嘴角多了几分苦涩。
身为丞相府的大小姐,纵然有心仪之人,她的婚事仍然悬于他人之手。就算不喜欢五皇子又当如何,难道要学话本里的主人公逃婚吗?
无端的想法一闪而过,连柳月华自己都被惊到。心底仿佛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疯狂生长,在纷杂的思绪中越发清晰。
她摇了摇头,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件事,与李斐擦身而过,吩咐小桃道:“走吧。”
相府门外,马车已经准备妥善。柳月华心不在焉地坐上去,隐隐听到后面一阵骚乱,似乎有女人在喊自己的名字。
待她掀开帘子回望,马车已然拐过街角,便收回目光,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不多时,一个穿着黑衣的女人挣脱护卫们的阻拦跑过来,却只看到扬起的灰尘和远去的车队。
她失魂落魄地跌倒在地上,喃喃道:“柳月华,不要去……”
相府的小厮们见这女人疯疯癫癫,也没放在心上,招呼李斐将她赶走。
李斐一直注视柳月华的背影,此刻方才回神,冷淡地看着疯女人:“再不滚,我可就要放狗了。”
好像没有听到李斐的话一样,疯女人自顾自地说着什么。李斐皱起眉头走近,听到了一句“柳月华你会死的”,脸色顷刻阴沉。
他猛地抓住对方的衣领,乌黑的眸中浮现杀意:“谁派你来的?竟然诅咒我们家小姐!”
疯女人痛呼一声,终于回过神来,挣扎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是说……你是柳月华的仆人对不对,你快去阻止她出城!她会……”
其他小厮们已然阖上大门,不耐烦地喊了一声:“李斐,别搭理疯子了,快把她赶走。”
疯女人愣住了。她用惊异的眼神打量李斐,如同看到鬼怪,再也顾不上解释,奋力挣脱、逃也似的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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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斐盯着疯女人的背影,眼底浮现墨一般浓稠的阴霾。
初春时节,京城郊外草长莺飞、杏花成雨,伴着水色天光、云烟袅袅,沾到游宴人群攒动的肩上,又簌簌落下。
随着日头渐渐升起,女眷们大多栖在树下或亭中,挥舞蒲扇笑意吟吟,目光有意无意地看向姗姗来迟的柳家小姐。
柳月华生得极美,娇颜如花,一袭碧色罗裙,正映满园桃红柳绿,惹人注目。可今日,众人却都不约而同地避开,留她一人独自伫立于河边。
沅江宴上的两旨赐婚已然传遍京城,成为最津津乐道的话题。
谁人不知,柳月华痴恋太子,与同样爱慕太子的夏菁明里暗里较量,如今一个得偿所愿,另一个却嫁给最可怕的残疾皇子,当真是世事无常。
柳月华没有理会众人的目光,抬眸注视粼粼水光,感受耳边温凉的春风,不自觉陷入沉思。过了一会儿,一名身着翡翠绿裙的女子缓缓走到柳月华身边。
“月华姐姐可还怪我?”
熟悉的声音让柳月华心中一痛。
夏菁柔声道:“听闻你这几日闭门不出,我实在过意不去、如今见姐姐风采依旧,可算放下心来。”
柳月华没有看她,问道:“此言从何说起?”
“姐姐才貌无双,我本没想同姐姐相争,现在这个结果我也未曾料到。”
不争不抢,却成了赢家,夏菁这句话满是炫耀之意。柳月华难得有了几分火气,道:“既然无从改变,夏姑娘说这些又有何用。”
“我只是希望姐姐莫要折磨自己。这日头毒辣,姐姐身娇体贵,如此晒着怎么得了,我实在不忍心。”
夏菁满脸关切,状似无意地从怀中拿出手帕,亲昵地柳月华擦汗。
待看清手帕上的花纹,柳月华的身子顿时僵住。
去岁中秋,她满心欢喜地将绣了很久的手帕送给萧琏,得到了对方求娶的承诺。因而,她一直将那手帕视为定情之物,如今却出现在另一个女人手中。
夏菁含笑道:“姐姐识得这帕子?这是殿下送给我的,说是无用之物。可我觉得漂亮,便带在身上,你喜欢吗?”
一字一句,化作最锋利的刀剜着柳月华的心,鲜血淋漓。
她浑身颤抖,连争辩、愤怒的力气都丧失了,踉跄着后退几步,在小桃的搀扶下逃离河岸。
春日暖阳依旧,柳月华却只觉一片冰凉,六神无主地回到马车旁。
车夫正在树下假寐,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回来,忙跑来问道:“小姐,您怎么了?要回相府吗?”
小桃用眼神示意他不要多问。
柳月华沉默不语,心不在焉地走坐马车。她摸着腰间玉佩,回想起这几年与萧琏之间发生的种种,最后落在夏菁那张得意的脸上。
玉佩倏然脱落,砸在地毯上,裂了一道长长的缝隙。
宛若诀别。
小桃小心翼翼地问:“姑娘,天色还早,难得出城一次,不若去他处散散心?”
柳月华抓紧衣袖,多日以来沉积的情绪击溃了她的冷静,让她做出十七年人生中最大胆的一个决定。
她要逃婚,离开京城。
下定决心之后,柳月华深呼一口气。她曾随父亲多次拜访岫云寺,熟悉那边的道路,且山路崎岖、便于躲藏,是最好的选择。
“先不回府。”她尽量让自己语气平静,“我要去——”
突然,柳月华的话语戛然而止。
身后不知何时竟多了一个人,伸出手臂,将冰凉的刀刃贴在她纤细的脖颈。
柳月华肩膀一沉,黑衣女人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道:“不能去岫云寺。柳月华,你会死的。”
2. 坠崖
京城外西侧熙攘繁盛,不同于沅江游宴的清雅闲适,这里的商贩们卖力吆喝着,车水马龙、人头攒动,街道上十分逼仄。
缀着轻盈绉纱的马车缓缓停下,小红望着前方的闹市:“小姐,这里人太多了,我们过不去。”
马车内传来平静的声音:“你们同去买些栗子回来,我等在这里就好。”
小桃不疑有他,很快跟随车夫挤进人群。
半刻之后,柳月华掀开帘子走下马车,身后的黑衣女人牢牢抓起她的手臂,一言不发地朝更远的城外走去。
柳月华并未反抗,主动用衣袖遮住面容,加快脚步跟在女人身后。
一直走到京郊官道上,黑衣女人方才松开她的手臂,神情复杂地说:“你竟然就这样跟过来了,不怕我杀了你?”
这个时候,柳月华才看清对方的模样——身量高挑、面容消瘦,似是经历很多风吹日晒,看上去有些颓废,唯有那双眼睛分外明亮,仿佛看穿一切。
柳月华浅笑道:“不怕。因为姑娘像是好人。”
“好人?”黑衣女人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哂笑一下,拿起手中的短刀,“世上哪有用刀威胁你的好人?”
柳月华却认真地说:“我记得你的声音。先前我离开相府之时,是你在后面喊我,对不对?”
听闻此言,黑衣女人想起李斐那双黑沉沉的眼睛,皱起眉头。
她不想再谈,只提醒道:“别问了,你尽快离开这里。去哪里都可以,就是别去岫云寺,更别回相府。”
“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柳月华落寞地说,“这个地方我一个人都不认识,姑娘别丢下我好不好?”
她的神情有些局促,显出内心的不安来。她才决心逃婚就被打乱计画,来到这完全陌生的地方,因而不敢轻举妄动。
黑衣女人看穿了她的想法,道:“我以为你是聪明人,怎么这么容易就相信别人?迟早会被骗的。”
柳月华上前两步,小声道:“你既然带我出来了,就不能不管我。我一个人到处走,迟早会被找回……”
“你回不去了。”
黑衣女人喃喃道。
柳月华没听清这句话,疑惑地看过去,只见对方无意识地揉搓手腕,焦躁地念叨着“天书”“守山族”这样的话,弄得她云里雾里。
两个人无声地对峙片刻。
确定柳月华没有离开的意思,黑衣女人终于败下阵来,冷着脸将她拉到一处路边的摊位,叫了两碗阳春面。
满满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面放到桌上,黑衣女人生硬地说:“快吃,吃饱了才有力气赶路。”
柳月华没吃过阳春面,难掩新奇地吃了几口,才想起自己已经好久没进食了,因而一发不可收拾,很快将整碗面吃个精光。
而后,她抬头,满怀期待地看着黑衣女人:“姑娘,可否告诉我你的名字?”
黑衣女人迟疑了一下,缓缓道:“林春兰。”
“春兰姑娘……”柳月华默默重复了一遍,记在心里,又问,“为何你不让我去寺庙?你说我会死,那是什么意思?”
林春兰目光游移:“那条路上有土匪,太危险了。”
“天子脚下,竟然会有土匪?”
柳月华很是不解,讶异地说:“春兰姑娘如何得知,怎么不告知官府?”
林春兰被她问得心烦,“哐”地站起身,弄出很大的动静,惹得来往行人纷纷侧目。
她的神情染上焦躁,紧张地环顾四周,拿起短刀就要离开,留下柳月华站在原地。
走了几步,林春兰终究不放心,回头看着手足无措的柳月华,闷声道:“快些过来。”
柳月华才松了一口气,小跑着跟上去。
由于柳月华的外貌和着装太过惹眼,林春兰将自己的黑色外袍披在她身上,两个人尽量走在偏僻的地方,以免遇到心怀不轨的歹人。
随着天色渐暗,山路上慢慢看不见旅人或樵夫,空谷幽深、鸟鸣山涧,为夜晚染上一层深邃的寂静。
林春兰早有准备,从包裹里拿出火折子点上,走在前面带路。
她看着头顶若隐若现的月亮,紧绷的思绪才算放松下来,开口道:“既然你以后跟着我,柳月华这名字就不能留了,需要改一下。”
柳月华牵着林春兰的手勉强站稳,分心思索道:“我小字盈盈……柳盈盈如何?”
“不好,叫人一听就知道是你。”林春兰道,“这样吧,省去一个盈字,你娘姓楚,就叫楚盈怎么样?”
柳月华顿了一下。
“你怎知我娘姓楚?”
自从出生以来,她就没见过自己的娘亲,阖府上下讳莫如深,无人敢提。就连娘亲的姓氏,都是她费尽心力暗中查得,从未和他人提过。
为什么林春兰会知道?
感受到柳月华的警觉,林春兰沉默片刻,才道:“等离开这里,我就将一切都告诉你。”
黑夜之中,女人的声音十分坚定,将柳月华刚升起的一点疑心打散。
她点了点头:“好。我相信你。”
接下来的一段路更加崎岖。
柳月华身为相府嫡女,从小出入乘轿,最多只到河边踏青,从未走过这么远的路,绣鞋沾染湿重的泥泞,渐渐体力不支。她心想,还好方才吃了那碗阳春面,否则非倒在路上不可。
前面的林春兰却丝毫不见疲惫,似乎在想些什么,自言自语。
“到了陵川,你要同我一起做活挣钱,可不能不劳而获……”
烛火映照身后之人的狼狈模样。林春兰顿了一下,思忖道,“也可以先养好身体再说。你生得这般好看,可不能被小流氓欺负了去,我得先教你些功夫。”
“对了,你是才女,会识文断字,如果能得荀姑娘喜欢,肯定会赏你好多银子,不用跟我过苦日子……”
柳月华注视着前方的背影,有些恍惚。相识不足半日,林春兰竟然真的在认真打算带她一起生活。
紧握的手不断传来温热,驱散了春夜孤寒。她扭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真的在逃离京城。
白日里一时的心血来潮,到此刻已经平静下来,“逃婚”这件事所带来的后果一一浮现在柳月华的脑海中。她明白,应该马上停止这荒唐的行为,做回温顺贤淑的柳家小姐,循规蹈矩地嫁入皇家做媳妇。
可林春兰的话为她勾画出另一番未来,那太过鲜活,仿佛近在咫尺,是道路尽头温暖的家。
柳月华无法停下脚步,竟真的不顾一切,想要翻过眼前这座山——
一支飞射而来的箭矢划破了柳月华的妄念,“铿”地插在两人身侧的树干上,惊散枝头成群的飞鸟。
林春兰猛地回过头去。
稀疏的月光下,一群人不知何时已然接近,悄无声息,犹如暗夜鬼魅。
柳月华颤抖着转身,以为这是追捕的官兵,便想掩护林春兰逃走,刚要说话,就被林春兰抓住手臂奋力奔跑。
“怎会……怎么这么快,他们竟然这么快就找来了!”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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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兰的声音颤抖着,满是恐惧与绝望,先前的冷静荡然无存。柳月华察觉她的状态不对劲,急问道:“他们是你的仇家吗?”
“不,不能被他们抓到。”林春兰咬着牙说,“柳月华,你不能被他们带回去,快跑、快跑……”
话音刚落,又一支箭破空而来。
柳月华只听得一声闷哼,而后身前之人重重地跌倒、翻滚,自己也顺着山坡撞到结实的树干。
顾不得疼痛,她连忙捡起火折子,这才看清林春兰的状况——腿上中了一箭,鲜血汩汩直流,染红了草叶与泥土。
“春兰!”
柳月华脸色煞白,拼了命的想要将林春兰拉起来,声音已经染上了哭腔。
然而林春兰仍要她快跑。她感到难以理解,说什么也不肯独自逃走:“他们既是来带我回家的,你何苦如此?”
一只手抚在柳月华脸上,上面湿漉漉的,不知是泪还是血。
林春兰惨然道:“月华,回家的不是你……那根本就不是你。”
柳月华察觉话中深意,想要追问,那群追捕之人已经跟了上来,将她们层层包围。
“月华姑娘,我们无意伤您,还请莫要轻举妄动。”
低沉的男声骤然响起,含着和煦笑意,此情此景,更添一份诡异。
这里是一处空阔的悬崖,再无树木遮挡光亮,所以柳月华看清了这人银色的袍子,以及袖口所绣的蜿蜒蛇纹。
银袍人蒙着面,看不清面容,只露出一双狭长的眼睛,满是玩味地看向林春兰:“你偷走我的包裹,就是为了做这些?你以为你能改变什么吗?”
林春兰似乎与此人相识,恨恨地说:“呸!你又算什么东西?不过偶然看得几个字,就如此戏弄人心!你们会有报应的!”
“我说过,这是天命,你们无从违抗。”
银袍人的声音沉了下来,挥了挥手,对手下吩咐道:“先将柳月华带下去,林春兰交我处理。”
“我不走!”
柳月华完全听不懂这两人在说什么,但还是挡在林春兰身前,眼中含泪:“我不相信你们。我不跟你们走。”
“哦?”银袍人有些惊讶,“为什么?你们今日才遇见,何以这么相信她?”
“因为春兰像是好人。”
林春兰艰难地爬起,听见这句话,无声地落下泪来。
“既然如此,那便成全柳小姐吧。我本想让你好过一些。”
银袍人哼笑着,其他的蒙面人会意,整齐地支起弓箭瞄准柳月华和林春兰,一步一步,将二人逼迫到悬崖边上。
林春兰不可置信道:“你竟敢如此?这么大的事,你难道不怕出现差错?”
“结果如何,拭目以待……若你那时还有命活着的话。”
银袍人好整以暇地靠在树上,仰起头,态度虔诚地看着高悬于夜空的月亮,说了一句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的话。
“还有一刻。”
林春兰明白了银袍人的意图,握紧拳头,剧烈起伏的胸口却慢慢平复。她侧过脸,深深凝视身旁的柳月华。
“抱歉。”
柳月华还未来得及反应,身子猛地被向后一推,随即跌入身后的深渊。
“太平……庙……真相……”
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刀子似的刮碎了林春兰的话语。
柳月华茫然地看向上方,眼睛最后看到的,是林春兰那张眉头紧锁的冷硬面容上,露出了释然的微笑。
随后,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3. 顾家村
呼哧的风声犹在耳边,不知从哪里来的巴掌打在柳月华脸上,震得她脑袋一晃,意识从沉重的黑水中抽身,眼睛迷茫地睁开。
她看到了破旧的房顶、漏风的窗户,以及外面明亮的天光。
什么地方?
柳月华昏昏沉沉地想着,又一个巴掌迎面而来。
这回力气更大些,将本来靠在草垛上的身体打得歪到地上,脸贴在满是尘土的地面,呛得她胸口一窒,翻过身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才终于彻底清醒。
而后,柳月华看到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正蹲在她面前,满脸嫌恶。
“娘的,睡了十个时辰,林春兰你真当自己死了?我吴老三可没闲心给你守夜。告诉你,我不会再被你骗了,赶紧起来,别想混过去!”
“林春兰”三个字唤回了柳月华的记忆,让她想起先前发生的种种怪事,从逃婚出城、约定离开、银袍人出现,再到突然坠崖……
“春兰姑娘怎么样了?”
柳月华无意间将心中所想问了出来。
吴老三犹自发着脾气,听见此言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怎么了?林春兰,老子还想问你呢!你一个大活人竟然平白睡在乱葬岗,害老子白高兴一场!”
昨天夜里,吴老三在乱葬岗附近游走,意外发现林春兰躺在草丛里一动不动,衣裙上全是黑褐色的血块。
他以为这女人死了,欣喜若狂,顾不上仔细查看,就让同伙赶快联络隔壁村刚死了儿子的大户配阴亲。
这可算是一笔意外横财,吴老三卯足了劲儿,吭哧吭哧将林春兰的“尸体”背到村头破庙。借着月光一看,才注意到她面色苍白,却还有着微弱的气息,登时心凉了半截。
吴老三一向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偶尔干些损阴德的勾当,但从来没胆子杀人。思来想去,他只得自认倒霉,又觉得实在不甘心,于是守在林春兰身边,打算等她醒来好好敲一笔竹杠。
作为远近闻名的地痞流氓,吴老三不知道勒索过多少人,只有这次最为理直气壮。毕竟,林春兰这条命算是他救的——他大发慈悲没弄死她,难道不是功德一件吗?
柳月华这次听清了吴老三对她的称呼,疑惑地说:“我是柳月华,不是林春兰,你莫要认错了。”
吴老三只以为她在装傻,又照脸打了一巴掌,没好气地骂道:“贼娘皮,还想和我装?就你这幅惹人厌的模样,不是林春兰还能是谁?真以为出去一段时间,再回村就没人认得你了?”
柳月华捂着脸,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身边的异常。
她愣愣地看着自己细瘦的手,全无半点丰腴白皙。身上穿着黑色的粗布,腿上有一处结痂的伤口,似是被什么刺穿过——
等等,箭伤?
柳月华猛地站起身,推开吴老三,踉跄着走到墙角蓄水的水缸前。透过晃动的倒影,她看到一张沾染血渍和泥污的脸,将本还清秀的面容破坏殆尽,几乎辨认不出来。
但她还记得,坠崖前的最后一眼,这张冷硬的脸曾对她露出微笑。
这是林春兰的模样,
柳月华如遭雷击,颤抖着拨开乱发,水中的倒影也做出同样的动作,同样的难以置信。她以为自己尚在梦中,可脸色的疼痛如此真实,胀得她的脑袋天旋地转,心中只有一个想法。
怎么回事?她怎会变成林春兰?
还没等柳月华缓过神来,吴老三大步追上前来,恶狠狠地抓着她的手臂,吼道:“你想跑?老子救了你的命,可不是白发善心的!别以为有庞秀才护着你就目中无人,我告诉你,今天若是不给我银子,你就别想回家!”
“回家?对、回家……”柳月华呆呆地看着周围,问道:“这里是哪里?”
吴老三道:“当然是顾家村了,还能是哪里?你傻了吗?”
“顾家村?”柳月华还是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地方,“我不是在燕京吗?”
吴老三翻了一个白眼:“你还想去京城?从陵川到那边几千里远呢,真是异想天开!”
陵川……陵川……
柳月华想起林春兰也提过这个名字,难道是她的家乡?可她们不是在京外落崖的吗,为什么会到千里之外的陵川?
从遇到林春兰到现在,发生了太多扑朔迷离的事情,源源不断的疑问涌上心头,冲击着柳月华摇摇欲坠的理智。
深呼一口气,她尽量冷静地对吴老三说:“我要回京城,公子可否为我引路?届时,小女子一定重礼酬谢公子大恩。”
吴老三:“……”
他瞪大了眼睛,被这几声“公子”酸掉了一排牙,几乎怀疑眼前之人在乱葬岗中了邪,再不就是鬼上身了!
毕竟林春兰可是顾家村有名的粗野泼妇,整日里拿着刀四处游荡,目光凶恶、咄咄逼人,男子看到她都发憷——这样的女人,怎么突然转性了?
吴老三满脸狐疑地上下打量柳月华,好像是比之前温和一些,姿态端庄,竟然还有几分像模像样。
不过,谁知道是不是为了骗他装出来的?他威胁道:“你别和我说这些鬼扯的话,我吴老三只认银子。要是再耍花招,小心我把你卖了换钱。”
柳月华尽量忽略吴老三的恶劣态度,耐心地说:“我有银子,只是暂时不在身边。若是你能送我去京城,别说银子,就是黄金我也可以给你。”
“真的?”吴老三见她目光真诚、不似作伪,也有了几分相信,却道,“口说无凭,我怎么信你的话?你先拿定金给我,我才考虑要不要帮你。”
这让柳月华犯了难。她犹豫了下,道:“林……我的家里应该会有,我回去给你拿。”
她只能寄希望于林春兰家里能有存银,在心里对默默道,暂时借用一些,日后一定归还。
吴老三听到柳月华这么说,大喜过望。
他不担心林春兰会骗他,同在顾家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既然她说家里有,那肯定不止一点,岂不全是他的?
“走!”
事不宜迟,吴老三摩拳擦掌,二话不说抓着林春兰走出破庙,朝着村里走去。
陵川的日头比之京城更显闷热。
一路上,柳月华僵硬地看着周围的一切,拉扯的老黄牛、割草的农妇、挑扁担卖酒的商贩,还有游手好闲、对着她指指点点的老男人们……各色各样的人陆续从她身边走过,或是好奇或是麻木,构成乡野之间的众生百态。
而她像是格格不入的异类,误闯了不属于自己的桃花源。
这一切都太过陌生,十几年来,柳月华只从史籍、诗文之中习得只言片语,却从未亲眼见过。对于她来说,这完全是梦中世界,一点也不真实。
吴老三的叫嚷声强迫她收回思绪。
“这破院子谁都可以进,要是真有银子,还不早被搬空了!”
身前是一处略显孤僻的院落,周围少有人家,只有几排红豆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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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在房前屋后,聊做陪伴。大门虚掩着,柳月华注意到门闩已然脱落在地,似乎早有人先一步进入。
她也不清楚是什么情况,但还是故作镇定地说:“莫慌,待我进去找找看。”
吴老三见柳月华态度从容,疑虑渐消,姑且相信了,便急不可耐地推门而入。
没走几步,埋伏在门后的两个人猛地飞扑上前将吴老三扑倒。吴老三毫无防备倒在地上,结结实实地吃了几口土,只挣扎片刻就被绑住双手。
柳月华也没料到眼前情况,愣了一下,注意到这两人身上的制服,当即反应过来,原是守株待兔的官差。
瘦高的官差将吴老三捆得结实,还不解气,又踹上一脚:“你这贼人,可让我们好找!”
另一名圆脸官差笑眯眯地说:“你现在相信我说的了吧?吴老三掳掠林家女,果然又回到这里。”
吴老三在地上打了个挺,高呼冤枉:“青天大老爷明鉴!我救了林春兰,她答应给我银子,天经地义的事,怎么能说是掳掠呢!不信你问她!”
瘦高官差瞥了一眼柳月华,“呸”了一声,狠狠踩住吴老三的手:“放屁!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瞧瞧,这女子满身是伤,敢说不是你威胁逼迫!”
柳月华眨眨眼睛,温顺地站在一旁,没有说话。
圆脸官差道:“吴老三,我们昨晚才问过你那同伙,他都招了,上个月张大户的墓就是你盗的,还想将林春兰配阴婚,难道冤枉你了?”
“这……”
事情败露,吴老三百口莫辩,脸色迅速灰败下去,放弃挣扎。
柳月华注视着官差将吴老三押出院子,一言不发地跟上去。
官差们十分不解,停下脚步,问道:“你有什么事要说吗?莫怕,这贼人不会再伤害你了。”
“两位……两位大哥,我有一事相求。”柳月华恳请道,“我想回京城,我家人在那边,你们可否帮我去丞相府……”
两个人无声地对视一眼。瘦高的那个先大笑出声:“你不会真被吓傻了吧?顾家村谁不识得你林春兰,哪里来的家人在京城?”
圆脸官差摇头道:“怪不得村民都说你疯了,我原不信,现在看来是真的了。”
“管她是真是假,既然抓了吴老三,我们回去交差就是。林姑娘,劝你找个大夫看一看,别再说这些惹人发笑的话了。”
柳月华在原地站了良久,直至两个官差的身影消失,才找回些力气。
被这番声响吸引过来的村民围在院外,正窃窃私语、满脸嘲笑,让她再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能关上院门,逃避似的将那些声音隔绝在外,走进陌生的“家”。
泥土砌成的房子狭小破旧,到处都是灰尘,角落里结着厚厚的蛛丝。桌椅东倒西歪,破旧的瓦罐散在各处,似乎曾被什么人洗劫过。
柳月华步履沉重地坐到窗边的床上,呆滞地看向窗外。
直到天边下起小雨,疲惫的身体终于不堪重负,从骨头缝里生长的疼痛蔓延全身,重重地敲碎了她的自欺欺人。
她闭上眼睛,终于接受了自己成为林春兰的事实。
那么,原来的林春兰去了哪里?自己的身体如何?柳家人有没有找她?
一个又一个的问题接踵而至,回应柳月华的只有天边涌动的雷声。
在这个风雨飘摇的夜晚,她痛苦地蜷缩在湿冷的床板上,喃喃道:“春兰,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4. 杀猪刀
柳月华醒了。
柔软的锦被中,昏睡多日的女子终于睁开眼睛,秋水般的眸子茫然四顾。
不及反应,守在一旁的小桃便喜极而泣,拉着她的手哽咽道:“小姐您终于醒了!这都多少日了,可把我们吓坏了……”
熟悉的丞相府。
也就是说,之前发生的种种怪事,都只是荒诞不经的噩梦而已。
柳月华放下心来,正要起身,忽然发现自己竟然没办法说话。
与此同时,女子歪着头凝望小桃,目光中带着疏离与疑惑,警惕地问道:“你是谁?这里是哪里?”
小桃睁大了眼睛,不明白小姐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她急忙将铜镜拿来,关切地说:“您是月华小姐啊!京城第一美人柳月华!”
镜子中映照出一张略带病容的脸,非但没有黯淡失色,反而更添几分楚楚动人。
看着镜中女子的眼睛,柳月华如坠冰窟,万分惊骇。
这次,她终于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只因那女子也说出了同样的质问。
“你是谁?”
铜镜被打落到地上,发出不小的声响。
紧接着房门打开,丫鬟们七手八脚地将刚苏醒的女子拥出房间,说什么都要找大夫好好瞧瞧,以为大小姐得了癔症。
柳月华仍在床上,她用力呼喊、想要叫住匆匆而过的每个人,却发现徒劳无功。
没有人理会她。宛如一缕飘荡的孤魂,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渐行渐远。
就在房门彻底关上的瞬间,透过狭窄的门缝,柳月华瞥见了院子中缓缓走过的少年身影,不由得再次伸出手,绝望地挽留。
“阿斐!”
冰凉的水滴在脸上,顺着眼角留下,浸湿粗糙的枕头。
柳月华再次惊醒,猛地坐起来,却因为一条腿尚还泛痛,整个人直接从床上翻到满是泥土的地面。
她的双手控制不住地颤抖。伴随惊惧席卷而来的,正是梦中那令人窒息的绝望,如附骨之疽,疼痛难忍。
直到远方的鸡鸣此起彼伏,牛车陆续经过,笑声、吆喝声或远或近地传入耳中——
柳月华才终于确定,自己尚还活着,真真切切地活在顾家村。
这是她一林春兰身份来到这里的第十天。
十天里,柳月华没再向任何人提起自己的真实身份。一则那些事情太过荒诞不经、离奇古怪,说再多也无人相信。二来,她想起坠崖之前遇到的银袍人,意识到一件事情——有人正在追杀林春兰。
那个晚上,分明是她坠下悬崖,何以林春兰会出现在顾家村的乱葬岗?
柳月华隐约察觉到这背后似乎存在阴谋,因而不敢轻举妄动。
按照她原本的想法,该是尽快赶往京城与亲人相认才对,可林春兰身上所中箭伤颇深,加之春日阴雨绵绵,愈发痛入骨髓,她不得已只得先留下养伤。
也就是在这期间,柳月华尽量将自己装成林春兰,不动声色地同村民们打听“林春兰”的事迹,才终于了解她是怎样的一个人。
林家父母都是村里屠户,以杀猪卖肉为生,林春兰女承父母业,小小年纪便抱着杀猪刀到处乱走,爱管不平事,正因此结识庞栖岩——庞财主家的大儿子。林春兰与庞栖岩青梅竹马,两个人不到十岁就定下亲事,一时之间羡煞旁人。
可惜好景不长。
五年前,林家父母相继去世,十三岁的林春兰骤然失去依靠,村里人都劝她早些嫁人求个安稳。
她偏不愿意,说什么都要靠自己安身立命,勉强维持住生意。
但女子之身终归不便,即便林春兰杀猪刀在手无人敢欺凌,镇上的闲言碎语还是使她的生意越做越差,撑了三四年,仅有的家财都散尽,名声也渐渐不好。
到了一年前,庞栖岩考中秀才从城里归来,他是谦谦君子,自然信守承诺,主动找到林春兰提亲。
村民们都以为林春兰这次定然答应去庞家过好日子,没想到她还是不识好歹,梗着脖子推辞,到最后更是在村子里四处宣称退亲,躲着避着不见庞栖岩。
村民们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得出一个结论:林春兰疯了。
这并非无稽之谈,原本林春兰虽然性子倔,顶天了算脾气差,只要不招惹她也就相安无事。
近一年来,她不知怎么变得疑神疑鬼,生意都不做了,抱着杀猪刀在村里四处游走,用黑得吓人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每个人,一言不合就拔刀,吓得在无人敢靠近。
因此,几乎无人知道林春兰这几个月的行踪,只觉她突然消失,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乱葬岗,引得村民们至今议论纷纷、引以为奇,时常刻意从林家门口经过,就为了瞧瞧林春兰如今的情况,是否真的招了邪祟。
多亏如此,柳月华得以听闻,庞栖岩刚刚结束春闱,不两日就要会来,说不定又要找她谈婚论嫁。
村民们好奇婚事,林春华想的却是,既能高中举人,这位庞公子定然见多识广,说不定可以为她解惑,甚至帮她也说不定。
毕竟,仅靠她一人,实在难以回到京城。
从陵川到京城有千里之远,关隘重重。虽说最近几年禁令松了许多,但对于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来说,京城依然遥不可及。
宰相府的大小姐能够吟诗作赋,却从未想过自己会为了出行犯难,当真是毫无头绪,想了许多都觉得行不通。
正思忖着,不知不觉时至晌午,门外响起“咚咚”的敲门声。
柳月华听到招呼,发现正是隔壁卖豆腐的葛亮。
作为一名未出阁的闺秀,她第一反应是觉得对方无理,转而想起自己已并非小姐,一个抛头露面的平民村妇,似乎没有理由如此扭捏作态,只好作罢。
开了门,果然是葛亮在呵呵笑,眼睛转来转去:“林丫头,听说庞举人回来了,你和他……”
他有意无意地朝院内看一眼,继续道:“倒也没事,只是春分快到了,我看你一个人也无事,不如和我们一起过吧。”
柳月华看到葛亮身后跟着的,正是他那高大强壮的儿子,模样黑壮,只是脑子有些不好,只知道跟着他爹嘿嘿笑。
这样的人,她本该心怀怜悯,就像她常叫小桃和李斐给乞丐布施一样。
可如今,看着门口两个态度强硬的男人,她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葛亮黝黑的面皮上一双转个不停的眼睛,心里算盘打得响亮。
他儿子是个傻子,一直找不到媳妇。原本林春兰性子泼辣,他不敢招惹,也就没怎么上心游走。
但现在不一样了。别人或许看不出来,作为邻居的葛亮却注意到,自从林春兰乱葬岗归来后,性子相较以前可说是天差地别,再没拿杀猪刀四处乱砍,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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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打理干净,倒是分外清秀。
这样的林春兰,可不正好给他儿子做媳妇吗?又是个没娘家依靠的孤女,到时候还不任他们家使唤?
葛亮越想越觉得合适,心里美滋滋地盘算可以省下彩礼,三天两头跑柳月华这里献殷勤。
到了今日,他觉得时机成熟,便不再浪费时间,便带着儿子上门强娶,势必要柳月华答应才罢休。
两个高大的男人堵住窄小的木门,透不进一寸光亮。
柳月华短暂沉默了片刻:“明日便是春分,送些贺礼去您家,也是应该的,您不必亲自来一趟。”
这话说得委婉,葛亮反应了一阵儿,只道对放在和他打马虎眼,非但没离开,反倒堵住了门,道:“我知道你这丫头害臊,别怕,我们又不会吃了你。只是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看你和我家儿子正是般配,才来问你的想法。”
“别看我这儿子反应慢,可干活勤快,一定不会亏待春兰你的!”
柳月华不由得后退一步。
她从未遇到过这种事,想再说些什么,却发现曾经的口才在粗人面前是何等苍白无力,起不到任何作用。
葛亮步步紧逼,看样子竟然打算直接将她带走。
柳月华被动地不断后退,茫然无措之际,脑中忽地浮现出林春兰那张冷硬的面容,心底的某一处倏地被触动。
像是获得力量一般,她快速跑到灶台边拿起一把锈蚀的刀,双手握住挡在身前,对准葛亮。
“你别过来!我可不是好招惹的,你再放肆,小心我杀了你!”
柳月华模仿记忆中林春兰的模样,死死盯着葛亮的眼睛,厉声呵斥。
葛亮被吓得发憷,以为柳月华真的恢复了,目光狐疑地打量起来,很快便注意到她不断颤抖的双手,登时松了一口气。
“林丫头,你还想骗我?我知道你和以前不一样了,不关你是失忆也好、招惹邪祟也罢,我是打定主意让你做我家媳妇了。”
“杀人?吴老三的下场你也看到了,那还是弄了死人,就关进去三年五载。你要是敢伤我,小心我告到官服哪里,你别想着有好日子过!”
柳月华被戳中心思,咬牙道:“你有本事试试看……”
虽然这么说,她还是被迫后退,显得尤为色厉内荏。
葛亮看穿了柳月华的软弱,觉得自己已然拿捏住这个丫头,越发得意起来,上前两步伸出手,就要抓她的手臂。
这时候,院子里传来声响,似乎又有人推门而入。
趁着葛亮回头,柳月华忙推开他跑到窗边,当即也顾不得其他,撩起裙子打算跳窗,抬眼正与院中之人四目相对。
书生模样的男子一身月白长衫,俊秀儒雅。他身后伴着的女子衣着明黄,俏丽动人,两个人站在一起郎才女貌,与破旧的院子格格不入。
葛亮马上就要得手,没想到有人会突然来坏他的好事,扭过头去正要呵斥,忽地变了脸色,暗骂不好。
书生与柳月华对视片刻,没说什么,转而询问葛亮:“葛叔来找春兰是有什么要事吗?”
葛亮咽了一口吐沫:“庞举人,你何时回来的?我……我找春兰说些家事,不打紧、不打紧……”
柳月华的动作顿住了。
面前的书生,便是村民口中的翩翩佳公子、林春兰的未婚夫,庞栖岩。
5. 嫌疑
庞栖岩微笑道:“可是葛叔,春兰毕竟是未出阁的女子,你这样唐突找来,与礼不合啊。”
“啊?啊……这,我这粗人不懂这个,庞举人你别见怪。”
葛亮的脑袋上渗下汗水,不自觉地弯下腰,态度谦卑,与方才在柳月华面前判若两人。
庞栖岩摇了摇头:“我没有怪罪您的意思,既然不是故意的,我们就去院子外面聊吧,别吓着春兰。”
“自然、自然……”
两个人的声音渐渐离远,被柴门隔在外面。
黄杉女子走进屋内,见柳月华手里拿着杀猪刀,面上露出微妙的嫌弃之色,掩住口鼻道:“春兰,你真的回来了?我以为你已经……”
似乎与林春兰颇为熟识。
柳月华不想露出破绽,试探性地问黄杉女子为何来找自己。
“自然是陪着栖岩公子。他舟车劳顿,我本想让他留在镇上,他却非要先回村子一趟。”
说到这里,黄杉女子的语气陡然升高:“倒是你,你不是去了京城吗,怎会突然回来?”
隐隐带有指责之意。
柳月华心念一动。
林春兰去京城这件事少有人知,这女子既然知晓,定然关系不凡,或许能从她这里了解到更多的情况。
不及询问,庞栖岩已经送走了葛亮,缓步走进屋内。
他微笑着看着柳月华,对女子说:“岳荀姑娘,你先回去吧,我有话要和春兰说。”
语气温柔,却不容置疑。
岳荀动作一僵,缴着手帕,勉强笑道:“栖岩,你和春兰的婚约已经解除了,孤男寡如何相处,不如……”
庞栖岩打断她的话:“你似乎误会了,我从没同意退亲之事。春兰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我应该说过很多次了,你不记得吗?”
岳荀脸色变得难看起来,看向柳月华,似乎想要她说些什么。
然而柳月华对面前这两人一无所知,不知该如何表态。
片刻之后,岳荀起身道:“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春兰,我们许久未见,你什么时候得空记得到畅宾楼来找我。”
说罢,她眼含嗔怒地看了一眼庞栖岩,愤愤离去。
庞栖岩面色淡然,没有理会岳荀,只紧紧盯着柳月华,问道:“春兰,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看着这张俊秀温和的脸,柳月华却无缘由地觉得像蛇,心里莫名一突。
她以为是自己太过紧张所致。面前的庞栖岩一身书卷气,实在是谦谦君子,丝毫不比京城的那些公子差。
倒是让柳月华生出些许好起来,没想到这样偏僻的村子里,还有如此人物。
不过,他为何离自己这么远?
庞栖岩仍是微笑:“春兰,能把刀放下吗?”
柳月华闻言愣了一下,顺着对方的目光低下头,原来她手里还握着那柄杀猪刀,上面还残存着些许血迹和猪毛。
她才反应过来,手一抖,刀“哐当”砸到地上,惊魂未定地跳开,活像受惊的兔子。
庞栖岩打量着柳月华的神情,若有所思。
短暂的沉默过后,柳月华脸色微红,道:“多谢你来帮我。那葛亮心怀不轨,我不是他的对手,若非你来了,恐怕我没法逃脱。”
庞栖岩眉头一挑,笑道:“好久没听到你说谢了,倒显得生分。不过春兰,依你的身手,怎么会被葛叔胁迫呢?”
柳月华知道到庞栖岩与林春兰的关系非同一般,硬着头皮解释:“我腿上前两日受了伤还没好,行动不便,这才……”
“春兰,你以前说话不是这个语气。”庞栖岩敏锐地质问,“你在怕我吗?你在隐瞒什么?我听闻你回到顾家村,特意来找你,就是想知道你在想什么。”
“这……”
柳月华一时哑口无言。
庞栖岩并未像葛亮那般气势汹汹,却比之更有压迫感。
林月华不得不承认,庞栖岩是个聪明人,在他面前,自己没办法再隐藏下去。
迎着对方怀疑的目光,她道,“庞公子,你说的这些我全然不知。不瞒你说,我失去了一些记忆,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
“失忆?”
庞栖岩皮笑肉不笑:“你是在和我开玩笑吗?春兰,我清楚你的性情,怎么也学会撒谎了?”
说话间,他一直盯着柳月华面上神情,不放过任何细微的变化,试图寻得蛛丝马迹。
此时此刻,庞栖岩的目光已然带上了危险的审视,只要发觉任何不对劲之处,就会转化为锋利的獠牙。
柳月华察觉到这一点,定定回望。她确实对庞栖岩所言之事一无所知,因而目光坦诚,毫无虚饰。
庞栖岩的眉头渐渐皱起,喃喃道:“这世间真有如此巧合之事?”
他似乎相信了柳月华的说辞,眼中质疑之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升起的疑虑,陷入沉思。
柳月华略微放下心来,进而试探性地问道:“庞公子,我听村里人说你我的婚约已经取消了,能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吗?”
“当然可以。”
庞栖岩坐到柳月华面前,喟叹道:“你既失忆,这件事情本不该提起,可方才岳荀姑娘和我在一起,我不想你再生误会,便正好向你解释清楚。”
他垂下眼睛,睫毛遮住眸子微微颤抖,显得有些难过。
“我与岳荀姑娘并非你想的那样,那日所见实是误会。春兰,你我是自小的情谊,纵使岳荀再好,我也只喜欢你。你那日说解除婚约,我只当是一时气话,莫要再闹了。若你真的在意,我以后都不见岳荀便是。”
柳月华:“……”
这几个人的关系比她想的还要复杂。
或许是柳月华表露出的疑惑太过明显,庞栖岩看在眼里,心里对她的话信了几分。
他看了一圈屋内摆设,有意无意地问道:“春兰,我记得你有一个包裹,那里面都是对你来说很重要的物件,若能找到,也许可以帮你想起以前的事。还记不记得包裹在哪里?”
柳月华摇头道:“我想不起来了。”
她并非真正的林春兰,自然不可能知道林春兰的东西放在哪里。
庞栖岩没再追问,而是牵住柳月华的手,柔声道:“春兰还有何心事?若你相信我,便同我说一说吧,我定可为你分忧解难。”
他说得真挚动情,抬起眼睛看着她,俊美的面容上满是担忧和挂念。
这样的神情足以让多数女子心软动摇,可柳月华倏地收回了手,仿佛被蛇咬了一口。
不知为何,柳月华想起了另外一个人——太子萧琏。
当初,萧琏就是作出这般姿态,引她倾心、妥协,然而换来的却是最无情的背叛。
柳月华的心头隐隐浮现不安,却又没办法完全抓住。
她直觉不能轻易相信庞栖岩,因而谨慎答道:“没别的事了。天色已晚,你留在这里不合礼数,还是先回去吧。”
庞栖岩看着掌心,幽幽叹道:“也罢,你这几日好好养伤,若是想起什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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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来找我。我会一直等你。”
他又叮嘱了几句才告辞起身。柳月华佯装腿脚不便,踉跄着起身相送,被他温柔地谢绝了。
刚走出院子,庞栖岩脸上的笑容便犹如面具一般脱落了,面无表情回望良久。
直到有村民经过,他才舒展眉宇,重新变成温文尔雅的模样,与村民谈笑着一同离去。
房间内,柳月华面色凝重地站在窗边,等到庞栖岩彻底离开,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这位庞公子并不像葛洪那般盛气凌人,反倒光风霁月、温和有礼,却让她觉得更招架不住。
林春兰身边的这些人,实在是难应付。
不知不觉天色渐暗,柳月华蓦地想起自己忘了什么事情——
岳荀临走之时提醒她去畅宾楼走一趟,明显是话里有话,要和她说些什么。
柳月华当即起身,刚走没几步,眺望远方漆黑的夜色,又折返从柜子里拿出一柄方便携带的短刀。
此时此刻,唯有林春兰留下的杀猪刀能让她安心。
顾家村离镇子不远,一路上有识得柳月华的村民往来,见她一瘸一拐的,还好心带她走了几段路。
半个时辰后,柳月华站在一处灯火通明的酒楼前。
畅宾楼是陵川最大的酒楼,每天晚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而岳荀,正是这座酒楼背后的少当家。
柳月华叫住门口伙计说明来意,没过多久便被引至后院,穿过丫鬟、小厮和戏子,见到高坐堂上的岳荀。
“荀姑娘,人带来了。”
岳荀瞥了柳月华一眼,态度冷淡,示意伙计们下去,只留下她一个人。
还未等柳月华表明来意,岳荀便不满地问道:“林春兰,我当你是朋友才帮你进京。你答应过我再不回来,为何出尔反尔?”
果真是岳荀帮助林春兰入京。
柳月华心中的猜测得到证实,同时终于确定,林春兰那日提到的“荀姑娘”确是眼前人。
面对岳荀的质问,她没办法解释其中曲折,只道:“荀姑娘,这段时间发生太多意外了,很多事情实非我所愿。”
岳荀并不信她的话,目光不善:“你还记得你说过什么吗?你说不愿再见栖岩,求我将你送到京城。结果没过几日,栖岩也因为春闱之事去了京城。我当时以为这是巧合,可几乎是在你回来的同一天,栖岩便赶回陵川——这难道也是巧合?”
“我本已说动栖岩放下你们的婚事,可是你一回来,他便将我忘在脑后!林春兰,莫非你是有意戏耍我?”
“我正是为庞栖岩的事而来……等等,同一天?”
柳月华顾不得安抚岳荀的怒火,只觉手脚冰凉,急切追问道:“荀姑娘,你说庞栖岩何日回来的?”
岳荀冷笑一声:“还想和我装不成?我已经打听过了,你十日前出现在乱葬岗,当日是三月十八,我在畅春楼为栖岩接风洗尘,断不会记错!”
三月十八。
柳月华记得自己坠崖那日是三月初六的深夜,当时春闱尚未开始,庞栖岩既是举子,应该至少留到三月十五春闱结束才离京才是,何以能在三月十八赶回陵川?
无怪乎岳荀如此气恼,这样的行踪太过巧合,与其说庞栖岩在赶考,更像是一直跟在林春兰身后……
柳月华的耳中响起阵阵嗡鸣。
她看向岳荀,强自镇定地问道:“荀姑娘,可否再请你帮我进京一趟?”
必须离开顾家村,一刻也不能等了。
6. 回京
岳荀摸着茶盏思索片刻,忽地脸上露出笑容,起身拉着林春兰的手道:“你既然这么说了,我自然信你。别怪我方才说话重了些,千万别忘心里去。”
“正好,有个戏班子拖我进京走一趟,鱼龙混杂的不好置办文牒,今日刚打点妥当。你若是想进京,我可以帮你跟随他们一道前去,省的你孤身一人多有不便。你看如何?”
柳月华没想到她这么爽快答应下来,心下感激:“多谢荀姑娘!”
岳荀含笑道:“明日便可出发,你今晚也不必回村了,我这就带你去找他们。记得到时候机灵点,别乱说话。”
柳月华心下想着避开庞栖岩,自然是越快越好,也没多想,跟着岳荀一起离开畅宾楼,坐上马车七拐八拐,直到一处隐蔽的破宅院里。
宅院门口的看守看到岳荀,恭恭敬敬地问:“岳姑娘,您怎么来了?可是需要我们注意些什么?”
“没什么要事,别紧张。”岳荀撇了一眼身后的柳月华,道,“这不是有姑娘求我带她进京吗,知道你们这里缺人,我可是亲自将人交给你们。”
那仆人马上了然地点头,打开院门,招呼两个人进入。
院中之人不时打量柳月华的脸,像是在看什么商品货物。
柳月华总觉这地方似乎不像戏班,但看岳荀和对方谈笑风生,也就只得跟上去。
不过她留了个心眼,在这群人搜身之时提前将短刀卷在腰带中。
她本就纤瘦,此时又是昏暗的夜晚,几个丫鬟粗略摸了即便,并没有发现短刀。
“马占文,人是我带来的,担心我骗你们不成?”
岳荀坐在椅子上,漫不经心地对刚从后院走出的高壮汉子表示不满。
马占文让搜身的丫鬟退下,憨厚笑道:“荀姑娘带来的人我自然放心。对了,还不知道这姑娘叫什么?如何称呼?”
柳月华迟疑了一下。
既要离开顾家村,她便没必要再当林春兰。但柳月华之名太过显眼,恐招来关注。
于是,柳月华轻声道:“我叫楚盈。”
岳荀挑了下眉,并没多问,顺势道:“这位楚姑娘无父无母、无依无靠,你须得好好照顾才是。天色不早了,你们明天就要出发,今日就早些带她去休息,我还有事要和你单独谈谈。”
马占文豪爽大笑,吩咐丫鬟将柳月华带走。
柳月华回过头,想再和岳荀说些话,却被推搡着踉跄几下,根本没得到机会。
一路上,柳月华看到很多房间都有人看守,心道原来戏班子也如此戒备森严。
房间很小,窗户都封死了。柳月华有些不解,询问丫鬟,丫鬟只说是夜里不安全,怕进贼人。
似是不愿多言,丫鬟将托盘里的饭菜交给柳月华,说:“这是刚做好的饭菜,您快吃吧,我还要将碗筷带回去。”
柳月华本没有胃口,可见丫鬟执拗地非要等在这里,只得草草吃了些。
丫鬟却道:“您最好还是多吃些,路途遥远,没些体力可不行。”
柳月华觉得有道理,强撑着都吃光了,才送走丫鬟。
她本来还有很多事情没思考清楚,刚做床上就觉困倦,很快睡了过去。
片刻之后,门外的丫鬟敲门,没听到应声,面无表情地回到前厅,通知马占文和岳荀。
“人已经睡下了。”
马占文并不在意,摆摆手表示自己知道了,而后问道:“荀姑娘,真不知道这女子如何得罪您了。您还有别的什么吩咐吗?”
月光下,岳荀哼了一声,冷冷道:“这你就别管了。总之,我不想再看到她回陵川,以你们的本事,这应该不难做到吧。”
“好说、好说。岳姑娘帮了那们这么大的忙,这点小事自然不在话下。”
两个人达成共识,举起酒碗一饮而尽。
柳月华的耳边断断续续传来哭声,身下摇晃得厉害,迷蒙间感到脚踝勒得生疼,猛地清醒过来。
这是一处低矮的昏暗的房间,挤着十几名女子,多是十六七岁的样子,着粗布麻衣,看样子都是穷苦人家的女子。有些啜泣着哭着缩成一团,有些靠在墙上,眼珠子定定地看着停在虚空,毫无生气。
所有人的脚都被一根粗麻绳绑住。
此情此景,怎么看都不像是戏班子。
柳月华刚要说话,腹部涌上一股恶心感,不由得干呕几下。地面随着潮生上下起伏,她意识到这其实是一处船舱。
她怎么会来这里?
睡前的一幕幕快速翻过,定格到临别之时岳荀的目光。林月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又被骗了。
深呼一口气,柳月华开口问道:“我们要去哪里?”
船舱本就狭窄,她的声音引得其他女子纷纷投来目光。良久,有人无力地回道:“还没睡醒吗?能去哪里,还不是那群牙侩说的算,你就祈祷个好人家吧。”
“要真能卖掉就好了,我阿娘说拐子还会吃人……我不想被吃,谁能救救我……”
夹杂着恐惧与绝望的声音传到所有人耳中,刚才弱下去的哭声再次此起彼伏,整个船舱之内满是凄然。
柳月华:“……”
她闭上眼睛,已然明白过来。
岳荀并不相信她,也不想她再回陵川找庞栖岩,索性找个由头将她卖给牙侩。
难怪那院子里的人都是那般凶神恶煞,原来根本就没有所谓的戏班子!
许是这段时间经历太多事情了,柳月华想明白之后,竟然还能冷静地思索。
从吴老三、葛洪之流,再到庞栖岩和岳荀,自从她成为林春兰后,所见所识之人,一个比一个可怕——
这让她忍不住叹道,林春兰身边都是些什么人啊,顾家村是土匪窝吗?
不多时,船舱从外面打开,为首的是柳月华先前见过的马占文。
他大略扫了一眼房间内的人数,目光特意停在柳月华身上,嘿嘿笑道:“楚盈姑娘,荀姑娘特意吩咐要把你卖的远一些。正好,您既想去京城,那就到时候跟我们一起去吧,保准给你卖个好价钱。”
柳月华还没说话,其他女子又哭喊起来,胡乱地叫着“娘”和“回家”这样的话。
马占文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冷哼着拿起鞭子甩过去,精准打在几名女子的背上,登时又是一片吃痛的惨叫声。
“姑娘们,可千万别当我是坏人。做生意而已,你们这些人活都活不下去了,有几个还是爹娘亲自送到我手里的,这时候哭又有什么用呢?”
“用你们的脑子想清楚,京城是什么地方?那里的大人物们哪个不是富得流油,我把你们卖过去当奴婢,是让你们过好日子去的!别不知好歹了!”
不知是马占文的气势太过凶狠,还是他的话说服了众人,那几个哭的厉害的女子慢慢收了声音。
马占文让身后的几个汉子搬来两个木桶,各自装着米和菜,几乎像是吃剩下残羹冷炙。
众人此时百感交集,哪里还吃得下东西,低垂着头无精打采。
这时候,柳月华站起来,默默拿起碗筷吃起来。见状,其他女子变得迟疑,陆陆续续也跟着吃了些。
马占文满意于柳月华如此识趣,点头道:“不愧是荀姑娘带来的人。你们也都学着点,要是饿死在半路上,可别说是我害死你们的。”
等到所有人都吃完饭菜,他又说了几句威胁的话,“砰”的一声关上门。
船舱内陷入长久的沉默。
柳月华缩在墙角,摸着腰间的短刀,一颗悬着的心渐渐放下。
至少有一件事情岳荀没有骗她,这群人真的能带她去京城。既然如此,她可以暂时忍耐下来,等到了京城再伺机行动。
之后几天,船舱内的女子们渐渐平复心情,偶尔谈论起各自的身世和经历。
她们并不全都来自陵川,有些来自更远的云贵,不知怎么一路被骗到马占文手里,最后上了这条通往京城的船。
柳月华听着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诉说悲惨经历,好似无形中被打了几拳在胸口,泛起闷闷的疼痛。
从沅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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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上为萧琏所负,到京城外跌落悬崖,再从顾家村到这艘船上,周围无时不刻暗藏凶险……这半个月来,她周遭的一切天翻地覆。
但只要回到柳家证明身份,她就能再次成为柳月华。
然而这些女子却不一样。她们自小便过着苦日子,好似永远没有尽头。
过去,柳月华常带李斐去府外救济些贫苦百姓,凭的是柳家小姐的身份,用的是每月府里发放的月钱。
那么如今,她还能帮她们吗?
柳月华握紧腰间的刀。
即便现在没了身份和权势,但至少,她还有林春兰留下的刀和力气。
船舱内分不清日夜,又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某一日凌晨,船停了下来。马占文让手下将女子们押出船舱,腰上别着刀,告诫她们不许喊叫。
柳月华跟在人群中打量四周,人烟稀少,想来是特意选的偏僻口岸。
没过多久,众人上了早就准备好的马车,伪装成商队继续朝京城走去。马占文也摇身一变成了商人保镖,整日里带人骑马在周围巡视。
一路上,柳月华不是透过车窗缝隙观察外面,大多时候是荒芜的山路,偶尔经过几个城镇补充些水和食物。
马占文显然有自己的门路,面对那些要检查“货物”的官差,不是拿些碎银子搪塞过去,就是嚣张地摆出所谓靠山震慑对方,是以车队畅通无阻。
直到这一天,柳月华看到了熟悉的城门,恍如隔世般地意识到,京城到了。
车内女子们惊疑不定地听着外面人来人往的声音,有人想要喊救命,被柳月华阻止。
这些时日相处下来,虽然柳月华寡言少语,但女子们见她处事冷静,不自觉都相信她的话,分外老实地点头。
不一会儿,马车通过城门,避开闹市,行到一处相对偏僻的地方。
马占文见这群女子一直安安静静的,以为她们都认命了,不自觉放松了警惕。
他似乎有事要和院落主人商量,便将绑着柳月华她们的绳子拴在门口树上,只留了两个手下看守。
头顶日头毒辣,两名看守一路上累得不行,当即顾不得什么,坐在阴凉处说些闲话。
柳月华意识到这是最好的逃跑时机。她从衣袖中悄悄拿出短刀,蹲下身子,借着裙摆的遮挡割断脚上的绳子。
旁边的女子注意到她的举动,紧张地看了眼看守,各自交换眼色,默默地聚到柳月华身边为挡住她。
看守们只随意看了眼,以为她们在找阴凉,并未起疑。
柳月华握紧刀,用最快的速度割断其他人的绳子。
直到还剩最后一人之时,院门打开,马占文看向树下,注意到绳子的异常,大声呵斥:“你们在做什么!”
柳月华手一抖,猛地用力将绳子扯开,喊道:“往东跑!去衙门报官!”
听得此言,女子们不再犹豫,十几个人猛地跑走,地上扬起阵阵灰尘,徒留马占文等人目瞪口呆。
“是那个姓楚的!给我抓住她!”
反应过来之后,马占文注意到柳月华手中的刀,气急败坏地抽出刀。
柳月华见状掉转方向朝北边跑去,她对京城街道比马占文等人熟悉,很快找到人多的地方。
然而马占文等人似乎有恃无恐,竟然依旧穷追不舍,大声吵嚷着让柳月华站住。
街上百姓以为是谁家在追捕奴隶,纷纷避开免得惹上是非。
一时之间,街上鸡飞狗跳,好不热闹。
柳月华一口气跑了几条街道,才面前甩掉马占文,狼狈不堪停在路边。
终于逃出生天,柳月华的胸口剧烈起伏,久久才平复。
不远处就是丞相府了。
柳月华强撑着最后的力气向前走,想着该如何向小桃和李斐解释自己如今的模样、该怎么告诉父亲自己这段时间的遭遇——
而后,她在人群中抬起头,看到一袭红衣的女子跨马而立,风吹开她头上轻薄的斗笠,露出一张明艳动人的面容。
柳月华如遭雷击。
7. 天书
“这是谁家小娘子,竟如此威风?”
“当然是丞相家的月华小姐了!听说啊,前日她参加宫宴,奏出了失传已久的完整广陵散!现在,半个京城的人都抢着见这位柳小姐呢!”
“京城第一美人柳月华?她不是痴心太子殿下,还为此要死要活的吗?竟然变化这么大!”
“谁说不是呢,当真是今非昔比、不同凡响了!”
丞相府前,百姓们的议论声不断传来,错乱交织,充斥在柳月华耳边,让她头晕目眩。
她不敢相信。
这个女子是柳月华,那我是谁?
柳月华想过很多次回到相府之后要怎么做,却未曾想到,会有另一个人顶着自己的模样和身份!
就在柳月华愣神间,红衣的“柳小姐”已经纵马而过,引得街边行人阵阵喝彩。而她被淹没在人群中,无力地跌倒于地。
这一路上她拼死拼活,咬牙承受各种艰辛,只为能够找回原来的身份。
可原来,根本没有人在等她吗?那她所做的一切,又有何意义?
直到人群渐散,柳月华回过神来,发现丞相府的大门已然阖上。
而后,她听到了熟悉的声音。石狮子旁,灰衣少年一手牵着大黄狗,另一只手拎着篮子,冷着脸招呼她。
“那边的乞丐,过来这里拿馒头。”
丞相府的护卫们见怪不怪。
近些日子柳大小姐名动京城,连带着乞丐们也蜂拥而至,想要借机蹭些好处。
以往这种情况,大小姐总会带上小桃和李斐施舍乞丐。近来可能是无暇顾及,便只剩下李斐还在给乞丐发馒头。
护卫们暗道,这李斐从来只在大小姐面前装好人,怎么这时候不去跟着小姐,反倒当起善人来了?
柳月华跌跌撞撞地走到李斐面前,此时的她历尽波折,又接连遭受打击,当真是比乞丐还像乞丐。
大概是见她模样可怜,李斐难得大发慈悲地拿出两个馒头,递到她眼前。
旁边的乞丐见柳月华并非熟人,以为是来抢地盘的,一把抢走馒头就作势跑开。
柳月华顾不得馒头,她时隔多日终于见到熟人,心头百感交集,不禁哽咽起来,抽泣着喊李斐的名字。
还没等她说出口,只见李斐眉头一挑,喝令脚边的大黄狗将乞丐扑倒。
“竟敢在我面前放肆!”
那乞丐躲闪不及,惨叫着被咬住裤子,连忙求饶:“小兄弟我错了!您大发慈悲饶了我这一次吧!”
李斐满脸不爽地拿回馒头,再次交给柳月华,道:“愣着做什么?这是我代大小姐施舍给你的,拿走快滚,别不识好歹。”
柳月华:“……”
她愣愣地看着眼前的李斐,满脸阴郁、凶神恶煞,完全不似从前乖巧懂事。这使她忘记了要说的话,有些恍惚。
李斐有些不耐烦了,正要再呵斥几句,忽地顿住。
因为他看到这个乞丐在哭,泪水模糊了半张脸,唯有明亮的眼睛一直看着他,满是悲伤。
这目光有一瞬的似曾相识,像是他们家小姐。
李斐的眉头渐渐皱起。
“你……”
“林春兰!”
不知从哪里来的一群人气势汹汹地跑过来,为首的黑袍人嚷嚷着说柳月华是疯子,二话不说就要将她带走。
柳月华没想到牙侩这么快追来,惊骇万分,一把抓住李斐的手:“我不是疯子!你相信我,我是——”
黑袍人猛地捂住她的嘴,强硬地将她拖走,不给她说话的机会。
柳月华奋力挣扎,试着向李斐求救。
可是自始至终,李斐都站在一旁冷眼旁观,事不关己的模样,让她心底一阵冰凉。
黑袍人抓着柳月华远离丞相府,正巧有官兵巡逻经过,他们不敢大张旗鼓,慌乱地藏匿身形。
柳月华抓住机会,抽出短刀划破衣袖,撞开挡路的人头也不回地跑了。
这里毕竟是丞相府附近,她对周遭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因而很快甩开了黑袍人,
此时天色渐阴、黑云涌动,风雨欲来。
路上的百姓见状,纷纷加快脚步赶回家中,无人注意到藏在巷中的女子。
柳月华将自己蜷缩在阴冷的角落里,茫然无措。
事到如今,她该何去何从?
那群牙侩已经知道她会去丞相府,定然会守在那边,她一时半刻没办法接近。
饥寒交迫之际,柳月华想到林春兰。
当初林春兰进京来找自己,似乎也是如此狼狈不堪……
柳月华忽然想到,林春兰在京之时,会在哪里休息?她无依无靠,又要躲避庞栖岩的追杀,肯定要找个无人注意的地方——
比如说城隍庙。
天空劈过一道惊雷,驱散了三月十六那晚的迷雾,柳月华终于想起林春兰最后留给自己的话。
“太平坊城隍庙,所有的真相都在那里。”
层层叠叠的雨云蒙在京城上方,遮蔽天光,徒留天地一片晦暗。
柳月华什么也顾不得了,跌跌撞撞扶着墙站起,冒着呼啸而过的疾风骤雨,一步一步走向太平坊。
这一刻,她只想寻得真相,问明为何自己会遭遇这些磨难。就算危机四伏、就算可能会被牙侩抓住,她也要走这一遭。
否则她死不瞑目。
半个时辰后,柳月华推开城隍庙的大门。
涌进的风吹灭了几盏蜡烛,更显得庙内狭小昏暗,肃穆寂静。
庙内空无一人,满地灰尘。
当今那位摄政王近些年来佞佛无度,以致燕京寺庙林立,家家拜“佛祖”、“观音”,连城隍爷也要避其锋芒,偏居一隅。
柳月华并不知道林春兰究竟留了些什么,只能在庙内慢慢翻找。
然而供桌前后除了几册经文书籍,没有任何东西。
遍寻无果,柳月华的心沉了下去,颓然坐在拜垫上。
这时她抬起头,看到殿上城隍大神巍然而立,两侧八大将俱是不怒自威。
纵使常陪父亲或孟姨婆去岫云寺拜佛,但柳月华其实并不信神,常以为是无稽之谈。
可如今,在亲眼目睹周遭种种诡谲之事后,她终是体会到了何为命运无常。或许真有神祇在拨弄她的命盘,看她沦落至此。
城隍庙的门“嘎吱”一声,身穿道袍的老主持进来打扫,见柳月华跪在殿内,问道:“施主所求为何?”
柳月华喃喃道:“道长,您知道我是谁吗?我已不识自己是何人了。”
老主持眉目低垂:“贫道当然知晓。一个多月前,正是施主来求贫道。您说您不信命,想要救一个人。您救到了吗?”
“她果然是为了救我才……”柳月华凄然道,“她为何要救我?不如让我死在悬崖下,好过这般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老主持平静地看着神色癫狂的柳月华,温声道:“我观施主,却是纯质如初。您此番前来,应是为了先前所留之物,贫道这便交还施主。”
他解开背上的包裹,从中拿出一本书,交到柳月华手中,而后阖门而出。
这本书的封皮平平无奇,唯有上面龙飞凤舞的二字最为醒目:天书。
柳月华意识到,真相就在这本天书之中,不禁双手颤抖,迫不及待地翻看其中内容。
“可怜那柳家大小姐,在前往岫云寺的路上遇见歹人,竟被逼得坠落悬崖,生死不明。”
“来自21世纪的女大学生就这样穿成了京城第一美人柳月华。她不像原主那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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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变通,坦然接受了皇帝赐婚,先是教训家中嚣张的姨娘和妹妹,而后报复渣男太子、打脸白莲花夏菁……”
“在此期间,柳月华扮作男装,凭借聪明才智一举成为摄政王面前的红人,还与她的未婚夫——楚王萧煜不打不相识,从此成了欢喜冤家。”
“对了,柳月华身边还有一个人不得不提,那就是她的小厮李斐。这人阴暗偏执,对柳月华爱而不得,恢复身份的第一件事就是大闹婚礼,竟想和男主抢女人,当然是一败涂地了!”
……
城隍庙内,柳月华只听得到自己呼吸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风雨吹打窗棂,轰隆作响,让人心惊。她却分外平静地将书翻至最后一页,缓缓合上。
故事停在柳月华和萧煜出使草原后得胜而归,互相知晓对方心意。同时柳月华女扮男装之事暴露,京城之中引起轩然大波。
末尾附着“未完待续”四个字。
天书中的一切都是如此真实,有些事已经发生,有些事还尚在进行。
柳月华确定,书中所写的“原女主”就是自己。
原来,这个世界是一本小说。她虽名“柳月华”,也只不过是第一章就无声消散的小角色,需要为穿越而来的女主让路。
不……或许她才是占着别人身体的鬼,现在它真正的主人回来了。
柳月华绝望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那她到底算什么?她究竟还拥有什么?
十六年人生,尽是一场虚无。
至此,柳月华彻底明白,她再也无法做回相府小姐了。追杀林春兰的银袍人应也有天书,他们阻止林春兰带走她,就是为了让天书内容顺利开展。
即便她真的得到机会将真相说出去,会有人相信吗?对于柳家人而言,穿越女比她要有用得多,她那个唯利是图的父亲,怎会接受她呢?
滂沱大雨中,柳月华失魂落魄地离开城隍庙,随后就看到披着斗笠、守在外面的一群人。
黑袍人嚣张地说:“林春兰,真是不知死活,我们主子好心饶你一命,竟然还敢出现!行了要怪就怪你自己倒霉,下辈子可要注意了!”
柳月华后退一步。
她意识到,这群人并非先前的牙侩——马占文等人只以为自己叫楚盈,这群人却知道自己是林春兰!
在这无路可退的绝境之中,柳月华突然大笑出声,脸上雨水混着泪水,被她用力地一把抹去。
到底有多少人要杀她?这世间,哪里才是自己的容身之处?
这么多年来,身为备受瞩目的相府嫡女,她小心翼翼委曲求全,按照父亲的期望做一个乖巧懂事的好女儿、温婉贤淑的好妻子——
可结果是什么?她什么都不是。如今的她一无所有,仍有人不放过她,仿佛她连活着都是一个错误!
她怎能甘心!
柳月华不再退步,从怀中抽出仅有的短刀,漆黑的眼睛死死盯着面前的黑袍人。
她长发垂散、目光决绝,阴雨的映衬下仿若女鬼。
黑袍人不禁心里一震,不再多言,赶忙吩咐手下:“将这女子带走,死活不论!”
“是!”
几个人围了上来,试图再次抓住柳月华的手臂。
然而柳月华凭着心头那股气,无师自通地挥动短刀用力地攻击,不要命一般。这几个人被她的气势吓到,竟一时之间无法靠近。
黑袍人暗骂手下没用,拎起长刀就要上前,一声雄浑的狗叫出现在身后,打断了他的动作。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看过去。
只见李斐撑着一把红伞,信步走来,脸色挂着似笑非笑。他手中的大黄狗已脱离缰绳,恶狠狠地朝着黑袍人狂吠。
“可真是叫我好找。”
8. 相逢
黑袍人没想到李斐会来这里,惊愕地看着他,而后警惕地道:“小兄弟,这丫头是我们那儿逃出来的妓女,劝你别多管闲事。”
李斐先是打量了下柳月华,才对黑袍人道:“多少钱,我买了。”
黑袍人道:“不行,这生意我们不做。你虽是相府的人,也不能强买强卖吧?”
“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李斐懒得多说废话,“你们这群人敢在城隍庙动刀,真当衙门是死的不成?再不滚,小心我把你们都送官。”
黑袍人似是对李斐颇为忌惮,斟酌片刻,互相使了个眼色,收了刀快速离去。
直到他们走远,柳月华紧绷的思绪才松懈下来,双腿一软跪在地上。
下一刻,李斐将伞罩在柳月华的头顶,对她伸出手,哼道:“快起来,要我等你不成?”
柳月华仰着头,透过泪光努力看清李斐的面容。
天书说,李斐是个阴暗卑劣的偏执反派,始终对“柳月华”爱而不得,最终会众叛亲离、凄惨死去。
可是此刻在她面前的他,分明还是那个藏不住心事的少年。那双眼睛黑白分明,被雨水洗涤得越发纯粹。
所以柳月华坚定地握住李斐的手。
李斐看着泪眼婆娑的柳月华,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柳月华顿了一下,轻声道:“楚盈。我叫楚盈。”
从此之后,她将不再是柳月华。她要用林春兰给她的名字,走出一条新的道路。
李斐凝视楚盈,心头闪过一丝异样情绪。
他只当这场大雨令人生闷,嘴硬道:“我可不是救你。我们家小姐说过,不能见死不救。可我也不是白发善心的,既然那人已经把你卖给我了,那你就是我的人,要跟我回相府的,知道了吗?”
楚盈这日经历太多,如今死里逃生,犹如重活一遭,无尽的疲惫随之席卷而来,以致于听不清李斐的话,摇摇晃晃向前倒去。
她撞进了李斐的怀里。
李斐没想到这女子如此大胆,正要呵斥,发现楚盈已经失去意识,只得扔掉手中的伞接住她。
大雨冲刷了女子脸上层层泥污,露出清秀的样貌,与他家小姐——京城第一美人柳月华那张明艳动人的脸相差甚远。
然眉目之间,却透着相似的温柔决绝。
李斐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注意到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女子。他一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除了柳月华外无甚关心,此时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多管闲事。
“真是麻烦!”
这样说着,李斐背起楚盈,捡起雨伞罩在二人头顶,平稳地迈过水坑、走在烟雨蒙蒙的街上。
*
楚盈醒来的时候,梅药婆正在同李斐念叨:“……这小姑娘腿上箭伤未愈,怎么也不小心照顾着,任她糟践身子?若是再迟些上药,那腿可就废了!”
“话说回来,除了给安大姐抓药,没见你带什么人来找过我,这小姑娘是你什么人?我可和你说,西市彭大官人家小姐一直派人打探你,瞧着多半是芳心暗许,你看……”
李斐浑不在意道:“与我何干?”
“你今年也老大不小的了,你娘又在病重,早些娶媳妇冲冲喜,也算是成家立业,怎么就不上心呢!”
一阵沉默之后,李斐道:“我只想陪在大小姐身边。”
梅药婆悚然一抖,手中的药杵砸在桌上,而后不可思议道:“你不会真喜欢你们家大小姐吧?人家那可是天上的星星月亮,过些时日就要当王妃的人!咱们什么身份,哪敢肖想啊!”
听她这么说,李斐的脸色有些难看:“不用你管。”
梅药婆不知道该怎么劝,摇晃着脑袋犯愁,便看到床上躺着的楚盈正眨着眼睛看向他们。
“呦,小姑娘醒了?”梅药婆将楚盈扶起来,“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好受?”
楚盈轻声道:“梅大娘,我感觉好多了……”
梅药婆“咦”了一下,道:“小姑娘认识我?我怎么不记得你来过我这里啊……”
楚盈这时才清醒过来,想起自己已非柳月华,咳了一声,道:“我、我见过您给我亲戚看病,只有一面之缘,您不记得也是应当……”
“这样啊?”梅药婆拍拍脑袋,疑惑道,“难道我真是老了?小姑娘不是哄你,老太婆我从小过目不忘,还记得我十岁那年……”
眼看梅药婆说起小时候的故事,楚盈忙向李斐求救。
她还记得上次梅药婆去丞相府给她看病,说她这样的大小姐足不出户肯定闷得慌,硬是拉着她的手说了两个时辰街坊邻里的糗事……
李斐本还阴着一张脸,迎上楚盈似有依赖的目光,不知怎么心情好了些。
他哼了一声,拿起药杵敲了敲柜子,凉凉道:“外面还有病人在等着呢,你再说下去就等着死人吧。”
这话果然有用,梅药婆收了声,埋怨似得看了李斐一眼。
忽地,她那圆溜溜的眼睛却来回打量李斐和楚盈,似乎察觉到什么,登时欢喜雀跃地背上药箱。
“行了行了,那我先去忙别的事儿了,不打扰你们。你们两个好好说些话,别着急啊。”
梅药婆笑眯眯地走出去,还贴心地关上门,心道李斐能背着小姑娘来这里,关系定然非同一般,她要加把劲撮合撮合,好事铁定有希望!
而且那姑娘模样不错,身子骨有劲儿,一看就是干活的好手,不比那只会吟诗作赋的千金小姐来得实在?
越想越觉得合适,梅药婆优哉游哉地哼起曲调,打算过几日去找李斐的养母好好筹谋此事。
屋内的两个人还不知道有人已经给他们牵红线了,正相顾无言。
楚盈觉得有些尴尬。
纵然通过天书得知李斐喜欢自己,但那毕竟只是文字,体会得不真切,因而也没往心里去。
不成想刚一醒来,就听到了李斐的真心话,当真是不知作何反应。
李斐并不知晓楚盈此刻百转千回的心思,只上下打量了一会儿,而后说:“我有话要问你。”
“什么?”楚盈还不大习惯他这种态度,回答得慢了些。
李斐随手拿起一个包裹扔到床上,道:“这个先给你,老道士说你忘拿了,让我带给你。”
楚盈解开包裹,才发现里面除了天书,还有几两碎银子和林春兰的身份文牒——难怪她在顾家村一直未找到,原来早被林春兰藏了起来。
同时,那日大雨中发生的种种悉数在脑中重现,夹杂着渗人的电闪雷鸣,最后停留在她拿起短刀拼命的那一刻。
楚盈看向周围,很快在桌子上看到了那柄短刀,心下稍安。
至少她还有这把刀。
李斐始终在观察楚盈的神情,也跟着落在那把刀上,眸光一沉:“那群人说你是妓女,但我查了附近几家青楼,都没有叫楚盈之人。”
“而且,梅大娘说你腿上中的是箭伤,我想不出寻常女子会遭遇这种事。你最好和我解释清楚。”
楚盈轻笑一声。
为什么会遭遇这种事——这个问题,她曾问过无数遍。直到现在,她手中握着天书,仍是不知道如何回答。
在找到答案之前,楚盈不打算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所以她只将身份文牒交给李斐,道:“我是陵川的屠户,是被牙侩拐到京城来的。那群人想要抓我卖掉,才说我是妓女。”
李斐仔细翻看文牒内容,疑虑渐消,又问:“林春兰?你不是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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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盈吗?”
楚盈叹道:“名字又有何意义?我现在无父无母、无依无靠,孤身一人行走世间,叫什么又有何区别?”
这话戳中了李斐的心事,让他觉得颇有道理,终于不再过问。
楚盈试探道:“阿……李斐,你之前说要带我入相府,还作数吗?”
她现在无家可归,又有黑袍人追杀,到哪里都是危机四伏。还不如随李斐一起藏身生相府,至少那群人不敢再轻举妄动。而且,那是她生活十多年的家,没有人比她更熟悉。
李斐理所当然道:“你是我救回来的,自是要跟在我身边。”
楚盈放下心来。
李斐道:“带你进府不难。只是,还得有些许本事才能让小姐收下你。你会做些什么?”
这个自然难不倒楚盈。她自信回答:“我会琴棋书画、女工针织——”
李斐嗤笑一声。
“这算什么本事?你是去做丫鬟,又不是当小姐。何况月华小姐才艺无双,你去和她说这些岂不是班门弄斧?”
楚盈:“……”
说起来,天书提到过,穿越女所在的那个“二十一世纪”似乎并不流行写诗作赋。虽然现在的“柳月华”拥有很多“现代知识”,但在诗文方面,应是不如她。
不过,这种事情她没必要与李斐争辩。李斐的话提醒她了,既然要做丫鬟,须得有一门实打实的手艺才行。
楚盈皱起眉头沉思,而后气馁地发现,自己只会吟风弄月和纸上谈兵,从不知道如何自食其力。
倒是李斐拿着身份文牒,提醒道:“你既是屠户,至少该会杀猪吧。”
楚盈看了眼从顾家村带来的那柄短刀,迟疑地问:“可、可以吗?”
“近来府中宴席颇多,厨房人手不足,大小姐院中的人都被许姨娘调走,缺个能做菜的丫鬟。”
提起许姨娘,李斐面露不快。
楚盈则有些苦恼。
文牒上显示林春兰家世代屠户,足以让人信服。
唯一的问题是,她根本就不是林春兰,空有一身蛮力,内里的芯子还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连杀猪都没见过,怎么亲自上手?
李斐见她半天不说话,敏锐地问:“你莫不是……”
楚盈马上说:“我能做到。”
她身为名冠京城的才女,能学会写诗作画、女工针织,何以学不会杀猪?应、应当不在话下……
李斐点头道:“那就这么定了,带你养好伤我就带你去见小姐。”
*
楚盈在医馆住了数日,梅药婆一闲下来就旁敲侧击,问她对李斐有何想法。
她搞不懂对方的意图,只说李斐是个好人,可把梅药婆急的不行,不住地说些好话,试图让她发现李斐的魅力。
可惜不光楚盈,李斐也是个木头,只偶尔来过一次,面都见不到。梅药婆这个红娘实在无用武之地,到最后意志消沉,也不再唠叨了。
除此之外,楚盈从梅药婆那里得知,李斐的养母安氏最近病情严重,所以他才常来这里为抓药。
这倒让她觉得意外。她早些时候见过安氏几次,似乎是名绣娘,不知发生什么意外瞎了眼睛,含辛茹苦将李斐养大。
楚盈挂念在心,想去看望,又想起自己如今的身份实在唐突,只得作罢。
大概十天过后,梅药婆说楚盈的腿上无大碍,可以正常走动,要李斐将她接走。
李斐让楚盈在院子里等着,他同梅药婆说些什么事情。
楚盈隐隐听出二人在谈论安氏的病情,正想侧身打探,忽地听到门外传来声响。
有人匆匆跑进医馆,大喊道:“李斐!你快和我回府!小姐出事了——”
9. 入府
来人正是小桃。她打量着楚盈,诧异道:“你是何人?李斐不在吗?”
楚盈看着面前的大丫鬟,心下不由得百感交集。
小桃是相府的家生子,从小陪伴在她左右,比李斐还要亲密一些。若是一切顺利,小桃会成为她的陪嫁丫鬟,一直终老。
可如今一切都变了。
楚盈的脑中浮现出天书的一段记载。穿越女成为柳月华之后没过多久,就问小桃对自己的看法。而小桃回答说——
“我更喜欢现在的小姐!”
李斐从房间内走出来,对小桃说:“她是新来的下人,我一会儿带她去见小姐。发生什么事儿了?”
小桃见他出来,焦急地说:“你快随我回府!昨日小姐打马球不小心伤了垣少爷,许姨娘不依不饶,非要小姐给个说法,还将老太太请动了!老爷不在,现在家里没人能护着小姐,怕是要出事啊!”
还未等她说完,李斐便顾不上其他,面色凝重地跑出医馆。
楚盈看着二人匆忙离去,一面为他们担忧“柳月华”而欣慰,一面又为他们将自己丢在这里感到难过。
谁让她现在不是柳月华了呢?
楚盈悠悠叹了口气,主动跟在他们身后。
小桃口中的“垣少爷”是她的三弟——三公子柳长垣,因为是柳家最大的男丁,又有姨娘和老太太疼爱,养成了无法无天的性子,成日里招猫逗狗、不学无术。
从前楚盈自认为是长姐,对几个妹妹弟弟处处包容。如今的柳月华却不会惯他这个,遇到挑衅加倍奉还。
这不,昨日各家小姐少爷打马球,柳长垣趁机动手脚被识破,柳月华当场让他摔下马断了腿。
而在这之后,天书记载,许姨娘带着柳长垣大闹一场,煽动老太太下令将柳月华禁足一月。
楚盈跟着李斐踏入丞相府、走向熟悉的庭院,想亲眼一观天书上的内容会如何应验。
*
岁安轩外围了不少人,其中有几名小厮手持长棍候在一旁,拦住李斐的去路。
“老太太正和大小姐问话,不许入内!”
小桃没料到许姨娘会来这一手,急得直跺脚,却也无济于事,只得睁大眼睛伸着脖子望向院内。
楚盈才到院门外,就听到许姨娘的哭喊声传来。
许姨娘是柳丞相唯一的妾室,这么多年来生了一女二子,为柳家开枝散叶,深受柳丞相喜爱,待遇与正房夫人别无二致。
事实上也是如此,许姨娘管家多年,即便是柳月华这个嫡女也要受她钳制。
此时,许姨娘正抱着轮椅上的柳长垣,声嘶力竭地哭着,恶狠狠地瞪着柳月华,对廊下的孟老太说:“大小姐这几日翅膀硬了,连骨肉兄弟都不放过,竟然下那样的黑手!”
“长垣哪里得罪你这个姐姐了?这么小的孩子,万一烙下病根,这辈子可就都毁了!老太太,长垣可是我们相府的希望,您不能坐视不理啊!”
柳长垣兀自晃悠双腿,装模作样地干嚎几下,仍是吊儿郎当的样子。
柳月华满脸冷傲,不屑地仰起头,丝毫不退让:“这小子不敬长姐,姨娘不管,自是有我代劳!”
许姨娘不满地说:“瞧瞧看!多威风啊!老太太,大小姐到现在还死不悔改,如此嚣张,完全没把您放在眼里!”
孟老太看她二人说了半天,终于开口。
她将手里的佛珠拍在桌子上,黑着脸道:“月华,你太放肆了。别以为你得了宫中娘娘的青睐,就能在家里胡闹!”
柳月华早知道这孟老太婆偏心,冷哼道:“老太太,我看您是糊涂了。能得娘娘喜欢是我的本事,你这宝贝孙子能做什么?他可把相府的脸都丢尽了,迟早惹出祸端。”
此言一出,除了楚盈,在场的其他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就连小桃和李斐都惊讶地看向柳月华,他们都没想到,她竟敢这么对老太太说话。
要知道,以前大小姐信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从不与老太太争执,更别提这般不留情面了!
随即他们的心提了起来,意识到今日老太太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了。
果然,孟老太猛地站起来,面色铁青。
许姨娘心中暗喜,面上哭哭啼啼添油加醋,撺掇道:“老太太,这丫头在您面前都这副模样,可想平日是如何待我这个庶母的了!她这般作威作福,还知道自己是柳家女儿吗?”
孟老太已经气得不行,捶胸顿足道:“真是疯魔了!自打从山上回来,成天做些出格的举动,一点也不如从前懂事!”
“快来人,把大小姐带去祠堂,我要亲眼看她给列祖列宗磕头,直到承认错误为止!”
楚盈眉头一皱。
岁安轩的丫鬟们纷纷求情:“老太太,可使不得!大小姐身子弱,哪能受得了啊!”
“月华小姐说错了话,您罚奴才们便是,饶了小姐这一回吧!”
吵嚷声中,院外的李斐再也沉不住气,便要冲进去。
几个拿棍棒的小厮早就留心,牢牢围住他,道:“你就别进去添乱了,主子们的事儿,轮得到你一个奴才插手吗?”
李斐咬牙道:“滚开!”
许姨娘注意到外面的情况,道:“老太太您看,这一个个的都没规矩,定是大小姐平日里惯的。”
孟老太嫌恶道:“真是疏于管教,主子奴才都一个德行。看来,我今天非整治一番不可了。”
随着孟老太的吩咐,几个高大强壮的丫鬟缓缓逼近柳月华,作势要将她抓走——
冷不丁从后面走出一名女子,挡在柳月华面前。
楚盈面容沉静、姿态从容,随手拿出携带的杀猪刀,温柔地说:“小姐做错了事自有老爷处理,你们别太过分。”
原来,那几个小厮只顾着防范小桃和李斐,完全没注意楚盈的存在,给了她溜进岁安轩的机会。
楚盈本没打算插手,只是不知为何,天书记载柳月华会被禁足,怎么变成跪祠堂了?那可是比禁足严重得多的惩罚。
她深深地瞥了眼身后的柳月华。
纵使这是占了自己身份的“真女主”、天命所归的“人生赢家”,可楚盈还是无法坐视不理。
孟老太被楚盈吓得后退几步,颤颤巍巍地质问:“你是哪里来的丫鬟?肝胆如此放肆!”
许姨娘扯着嗓子喊:“有刺客!快来人啊!”
李斐和小桃趁机推开小厮跑过来,询问柳月华的情况。其他丫鬟也大着胆子和外人扭打在一起。
顷刻间,岁安轩内一片混乱。
直到管家带来柳丞相的吩咐,这场争执才告一段路。
“大小姐自今日起闭门思过一月。老太太,姥爷让您不必操心此事,千万别气坏了身体。”
管家而后对满院的下人呵斥道:“成何体统!竟敢在老太太面前放肆,还不快快退下!回去记到册子上,这个月的月前别想拿了!”
楚盈收起刀,知道这件事情算是告一段落了。
许姨娘犹有不满,又开始抱着柳长垣哭诉。
孟老太恹恹地摆摆手。
她年纪大喜欢安静,今日这吵吵嚷嚷的场景可让她惊魂未定,已经无心再管此事。
很快,孟老太带着丫鬟们离开,许姨娘和柳长垣被晾在一边无人理会,只能继续瞪柳月华。
柳月华正好奇着眼前的楚盈,问她从何而来。
李斐乖巧回答道:“回小姐,她是楚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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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个能杀猪的屠户。我找她来您院子里服侍,您看如何?”
他不知何时已经扬起嘴角,脸色挂着纯真的笑容。
楚盈:“……”
她实在不懂,李斐为何非要伪装自己、装出这副天真无邪的模样?依她看来,若是喜欢,实该坦诚以待才是。
柳月华问道:“楚盈是吧?很不错,我这院子里的丫鬟都太软了,没一个能镇得住场子,就缺你这种人才!今天你帮了我,我不会亏待你的。”
说着,她十分豪爽地拍了拍楚盈的肩膀,表示赞许。
楚盈还不大习惯面对自己曾经的脸,差点没拿稳刀,勉强回答:“多、多谢小姐成全,我这就将卖身契拿来……”
“卖身契?我才不需要那种东西!”柳月华高声道,“我和你说,没有人天生为奴为婢,我只是雇佣你,你不是我的奴婢!要学会站起来,知道吗?”
旁边的许姨娘嘲讽道:“简直是胡言乱语!真该让老爷听听你这般话!”
轮椅上的柳长垣夸张地嚷道:“娘,我看大姐真的疯了!”
李斐仍是笑容满面,眼睛却直勾勾盯着楚盈,似乎在埋怨她让大小姐陷入此等境地。
楚盈:“……”
这一个个的,怎么都这么不让人省心?
柳月华的行事作风实在是不同寻常。楚盈虽然能接受她说的这番话,可眼下根本就不是个好时机。
在场这么多下人,若偏她一人不给卖身契,让其他人怎么想?
柳月华压根没意识到这一点,还要和许姨娘争论。楚盈忙说:“大小姐,这不合规矩。不如这样,既然是李斐救了我,我这卖身契就让他先拿着吧。”
“这样吗?”柳月华蹙眉,看向李斐,“你觉得呢?”
李斐微笑道:“她都这样说了,那就我替小姐收着吧。”
柳月华长叹一口气,失望道:“你还是不相信我。罢了,毕竟是这个时代的人,也不能奢求你们什么,就按你说的来吧!”
李斐的微微表情僵住,待到柳月华与小桃回到上房,马上垮了下去。
许姨娘推着柳长垣悻悻离开,边走边怀疑道:“这丫头嘴里念叨的话什么意思?是不是在骂我们?”
李斐握紧了拳头,喃喃道:“我也想知道。”
楚盈看着柳月华的背影,想到她在天书中窥见的、另外一个世界的故事。
天书内的很多语句、标注在空白处的书评,都在反复提到所谓的“二十一世纪”——穿越女所在的名为“现代”的朝代,那里人人平等、没有奴仆。
那样的世界是楚盈从未想象过的,所以她很想知道更多关于二十一世纪的故事。
这也是她甘愿回到丞相府做丫鬟的一个原因。
*
当日下午,岁安轩外就多了几个把守的人,用以确保柳月华真的在闭门思过。
对于楚盈而言,这反倒让她得了空闲。有小桃等大丫鬟贴身照顾,她这新来的小丫鬟尚无用武之地,只用做些简单的洒扫工作。
因此她才有机会四处走动,打探近来丞相府外有何动向,探听黑袍人的行踪。在找到那群人之前,她没办法安心。
几天后,楚盈从送菜的老农那里得知,官府旬日前抓到一伙外地来的牙侩,救下十几名女子,为此还专门张贴告示帮这些女子寻亲。
她知被拐女子们都安好,感到十分欣慰。
而后忽地念起,马占文既与岳荀熟识,必然对庞栖岩有一定了解,说不定从他那里能问出些什么。
事不宜迟,楚盈正要动身,又想起丫鬟没办法擅自离开,便跑去李斐所在的院落,认真地看着他。
“李斐,陪我去一趟官府。”
10. 衙门
楚盈这话说得理所应当,听得李斐挑起眉头,想也不想地回道:“不去!”
而后冷哼一声,继续闷头看书,简直和在柳月华面前判若两人。
楚盈从前只当李斐是乖巧的弟弟,最近越来越觉得他像只凶狠小狗——就和他时常牵的那只黄狗一样。
好在这几日相处下来,她已经找到应对李斐的方法,微笑道:“这是大小姐的吩咐。”
李斐翻书页的手果然停下,再度抬起头,抿唇问道:“小姐怎么样了?”
只有提到柳月华的时候,他才会露出这种小心翼翼、又透着些许期盼的神情。
楚盈迎着熟悉的目光,道:“最近官府抓到一群牙侩,小姐心善,看不过那些女子无家可归,要你陪我一同看望。”
柳月华以前就常帮助穷苦人,李斐没有怀疑,只是有些不满道:“这种事情小姐应该找我说才是,为何让你传达?”
楚盈眨了眨眼。
当然是因为她在唬他。这几日柳月华根本不在府内,按照剧情,她现在应该已经扮作男装,成为摄政王面前的大红人了。
楚盈怕李斐真去问柳月华,耐心安慰:“小姐一直念着你。只是她现在还要思过,不方便见你。”
李斐这才合上书,不情不愿地带楚盈一起出门。
*
衙门内,县尉陈嘉谟正在发愁。
永宁县附郭京师,凡遇大事总有京兆尹总领,真正能落到县衙的案子无非是些邻里争讼的小事。时间长了,县官们也习惯每天看看文书、整理档案,乐得清闲自在。
不成想半月前有十几名女子被牙侩拐带入京,告到县衙来,成了一个棘手的问题。
自打抓到牙侩以来,陈嘉谟一面让人在京城张贴告示,一面传信陵川等地、寻找这些女子的亲人。
几日间陆续有女子随着亲人离开,可到底还剩下七个人,怎么说都不肯走。
陈嘉谟负手踱步半晌,决定亲自去劝说一番。
刚到院子里,属下来报,说门外有名姓楚的女子求见大人,自称是被马占文拐带来京的。
陈嘉谟心道,怎么又来一个?面前这几人都够叫他愁的了!
七名女子对视一眼,私语道:“莫不是那日救了我们的姑娘?”
“应该是她没错,我记得马占文说她姓楚。”
闻言,陈嘉谟吩咐道:“行了,既是旧识,将人带来这里吧。”
楚盈走进院中,看到陈嘉谟正板着脸问:“卖身契都已经还给诸位了,为何还不尽快回家?”
女子们互相依靠着,神态落寞。站在前头的祝红道:“大人,契上写得清楚,我们都是被父母亲戚卖掉的,回去也是再次被卖。”
“祝姑娘,话不能这么说。”陈嘉谟劝道,“想来你们爹娘也是迫于无奈,毕竟是亲人,哪能真推你们入火坑……”
祝红横了一眼陈嘉谟:“父母害人的事情大人身为县尉,难道看得少了?莫不是当我们是小女子,就出言哄骗?”
“不得无礼!”
旁边的县官出声呵斥。
陈嘉谟摆摆手表示不在意,又不知该怎么劝,只得先问楚盈:“听这几位姑娘说,是你救了她们?”
楚盈颔首:“民女楚盈,见过县尉大人。”
七名女子也转过头看向楚盈,有些惊讶。
勉强的楚盈衣衫干净整洁,与先前差异很大,以致于她们差点没认出来。
祝乔开口问:“楚姑娘,还未多谢你那日帮我们,看你无事,我们也就放心了。”
她身后的另一名女子则问:“不知姑娘现下在何处?我们这些人无家可归,想清姑娘指条明路。”
“乔宛,不要为难楚姑娘。这是我们自己事。”
祝红说这话的时候,眉目之间带着一股不服输的倔强。
楚盈心下赞许,思忖道:“不如一并留在京城吧。”
话音刚落,就有女子带着哭腔说:“我可连家里的村子都没出过,这种地方无依无靠,可怎么活啊?”
“京城繁盛,必有你我的容身之所。”楚盈柔声道,“你们连牙侩都见识过了,还有什么能阻止你们呢?我相信,没有办不到的事情。”
祝红见她这般淡定从容,也不禁好奇起来:“敢问楚姑娘是做什么的?”
楚盈:“嗯……杀猪?”
那女子哭得更大声了:“杀猪?那多累啊!我可做不来,还不如去给人家做妾……”
祝红登时眉毛倒竖:“不许胡说!你我有手有脚,能赚钱养活自己,怎能去做卖皮肉的生意?”
“可是……这世道艰难,咱们女子哪里能找到活儿?”
祝红满脸不服气,咬牙道:“世道艰难,就可以自甘堕落吗?她能杀猪,我们也有其他的本事,肯定能一样活得好!”
其他女子闻言,面上仍有犹豫之色。
只有乔宛轻声道:“带上我一起吧,我相信你。”
“我也相信你。”楚盈含笑道,“祝红姑娘有次志气,定然能成就一番事业。”
说完,她自然而然地看向李斐,伸手让他拿银子过来。
李斐将手伸进钱袋子,才动作一顿,斜着眼睛问道:“这也是大小姐的吩咐?”
楚盈面不改色道:“没错!大小姐见到这种事情,一定不会袖手旁观,你说是也不是?”
李斐:“……”
他眉头微微抽动一下,似乎在极力忍耐,但还是听话地拿了银子出来。
楚盈不以为意,将银子交给祝红,笑着说:“这是李公子给你们的。他也相信你们。”
祝红没想到楚盈会这么做,惊讶地抬起眼睛,撞进对方赤城、饱含温柔的目光,不由得心中一颤。
她没有推辞,握紧了银子,郑重道:“多谢楚姑娘。此恩此情,祝红来日必报。”
*
一旁的陈嘉谟知这七名女子终于离开,松了一口气。
又见楚盈没跟她们一起走,知道必定有事相求,道:“说吧,你来找本官何事?”
楚盈收起笑容,凝重地说:“听闻您抓到的牙侩还在监狱里,我想见他一面,不知大人可否通融?”
“这个嘛……”陈嘉谟摸着下巴,“那贼人拒不认罪,是块硬骨头,你见他做什么?”
楚盈道:“我与贼人是同乡,说不定能劝他签字画押。”
经过方才之事,陈嘉谟对楚盈多了几分信任,也觉得她此言有理,便点头道:“那行,你进去找他吧。”
李斐不知道楚盈到底意欲何为,缓缓跟上去。
走进监狱,迎面扑来一股霉味,呛得人发昏。楚盈掩住口鼻,很快看到被镣铐拘着的马占文。
马占文一眼就认出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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盈,面目狰狞道:“楚、盈!都是你害我!我不会放过你的!”
铁链剧烈晃动,他作势要冲上前来,被一旁的狱卒大声喝退,只能用怨毒的目光寸寸刮过面前女子。
楚盈压下心头的种种情绪,目光带着怜悯,佯装叹息道:“这么多日,你还没想明白吗,为什么岳荀姑娘会让你带我来京城?”
“谁叫你知道太多了呢。”
马占文猛地起身,带着枷锁拍在木栏上:“你话给我说清楚!”
楚盈道:“实话告诉你,我叫林春兰,你应该知道我吧?我和岳荀姑娘是多年好友。她早就想除掉你了,这次只不过是借我助力而已。”
“不可能……不可能……”马占文喃喃自语,“她就不怕我见她供出去?”
楚盈讥讽道:“你也太小看荀姑娘了,她都能帮你从陵川带人来京城,没有人脉怎能做到?你这样小小牙侩,对她而言无关紧要。”
“竟然是这样!”
马占文终于相信楚盈的话,恨恨道:“岳荀!你是看那庞栖岩即将金榜题名,等着做进士夫人、金盆洗手了吗!做梦!我马占文做鬼也要带上你!”
楚盈不动声色地问:“看来你也清楚庞栖岩的事。”
“陵川的大才子,谁人不知?为了嫁给他,岳荀不知道多——”
马占文忽地反应过来,瞪大了眼睛看向楚盈:“你是林春兰?庞栖岩的未婚妻?你竟然还活着!”
他像是看到鬼了,后退几步,惊疑不定地打量楚盈,喃喃道:“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娘的,都怪那天太黑了,我竟然没认出来你!早知道,我怎么敢带你上船……”
楚盈见其神态癫狂,直觉有异,追问道:“你认识我?”
“我当然知道你。”马占文的声音骤然低了下去,丧气道,“庞栖岩说你出了意外,给了我一笔钱,让我将尸体送进乱葬岗……要不然,我也不会想离开陵川。”
楚盈闭上眼睛,袖下双手紧紧握住,指甲嵌入掌心,仍不觉痛。
真的是庞栖岩害死林春兰。
好一个青梅竹马!
“你被他骗了。”楚盈冷笑道,“他要杀我,不想被追查到,才让你参与进来。一旦东窗事发,你就会成为他的替死鬼。”
马占文也已反应过来:“对……对,你要是真死了,官府第一个查到我这里。”
他再次变得激动,捶胸顿足,如果不是镣铐锁着,已经冲出去找岳荀和庞栖岩报仇了。
楚盈冷眼看马占文似有癫狂,良久才道:“马占文,你掳掠女子、拒不认罪,若是再拖下去,怕是死罪难逃。”
“你最好尽快认罪争取减刑,我才能帮你。待到时机成熟,我会找你指正岳荀和庞栖岩二人。”
马占文的动作停下来,怪异地盯着楚盈:“我怎么相信你?”
“你没有其他选择。”楚盈道,“难道你以为岳荀或者庞栖岩回来救你吗?若你真被判处死刑,岂不是正和他们的意?”
沉默片刻,马占文垂头丧气地说:“行,我知道了。”
楚盈知道目的达成,不再看他,转身离去。
身后,李斐始终没有说话,沉默地看着眼前一切,慢慢皱起眉头。
直到走出监狱,到了无人空地,他才上前拉住楚盈的衣袖,凝视她的眼睛,沉声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11. 争论
李斐发现,楚盈的身上藏了很多秘密,绝非普通的屠户之女。
这样一个人留在柳月华身边,可能会带来危险。如若这样,他不会放任她继续行动下去。
然而还没等盘问,李斐就清晰地感觉到,衣袖之下,楚盈的身体微微颤抖。
猝不及防,楚盈踉跄几步,险些没能站稳,下意识地抓住李斐的手。
她还在想着马占山方才所言,转头不解地问:“怎么了?”
李斐注意到,面前这张清秀的脸此时略显苍白。
原来楚盈一直在强装镇定吗?
这么想着,他难得产生几分兴趣,好奇地问:“你在害怕方才那个人吗?”
“不。”
楚盈握紧拳头,漆黑的眸中仿佛亮起火光,坚定地说,“我并不害怕。不论是马占文还是庞栖岩,我对他们只有愤怒。现在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我还活着——我为何能从乱葬岗爬起来、站再你面前。”
“因为我要与命运对抗,直到将他们绳之以法,让他们付出代价。”
望着楚盈明亮的双眸,李斐不由得怔住了。
旁边站着的县官终于忍不下去,提醒道:“咳,我说二位,大庭广众之下,还是克制些为好。有什么话可以回家再说。县尉大人还在堂上等着我们。”
李斐这才如梦初醒,松开楚盈的手,一言不发埋头走远。
*
县衙正堂,陈嘉谟满脸惊异地看着楚盈,不敢想象。
这女子究竟是何方神圣?竟然能一个人解决他衙门内的两大困难!
还是师爷耳听六路、眼观八方,低声提醒道:“大人,我刚派人打探,这两位是柳相府的下人,还与那位月华小姐有些关系。”
“哦?竟然是柳相府的丫鬟?”陈嘉谟心念一动,招呼楚盈和李斐坐下,“来人,上茶,我要与这两位小友长叙一番。”
楚盈推辞道:“多谢大人好意,我们二人还要回府复命,不便久留,就请免了吧。”
陈嘉谟不以为忤,笑呵呵道:“即使如此那便罢了。说起来,我有一事不明,还想楚姑娘不吝告知。”
“我听闻梁王这病来得突然,宫中太医都束手无策,还会过人,怕是凶多吉少……我们这些官员,自然以柳相马首是瞻,若是他老人家说了些什么,早些领会也是好的,哈哈哈。”
陈嘉谟用轻松玩笑的语气,眼睛却紧盯着楚盈,心里快速盘算着。
最近的京城可不太安稳。
梁王染病、柳相代政,朝堂政局为之一变。
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这二人,揣摩其可能的动向。
梁王自不必说,扶持当今皇上登基,以摄政之名把持朝政,却在约莫十年前突然信佛,长居府内。
尽管如此,梁王毕竟树大根深,直至今日仍旧权倾朝野。
柳相从上任之初就被批评庸庸碌碌、软弱无能,少有决断,多数时候在朝堂上打太极,有人因此称之为“棉花丞相”。
可十几年过去了,大浪淘沙,他始终屹立不倒。因而也有人认为他是在韬光养晦,可能会伺机而动,拉梁王下马。
此番暗流涌动,牵连甚广,身为县尉的陈嘉谟不能不格外关注,想要打探一二以为应对。
楚盈看出陈嘉谟的心思,为难道:“大人,您太抬举我们了,此等要事岂是我等能够打听的。何况丞相大人近来未曾回府,实在不知从何说起。”
“这样啊……”
陈嘉谟有些失望,不过转念一想,这些丫鬟小厮能知道些什么,便道:“哈哈哈,我也只是随便问问,既无别的事情,那就请回吧。”
楚盈离开县衙,心里想着,只怕县尉大人的希望要落空了。
梁王这病确是绝症,可谁让这世界是一本小说呢?
穿越而来的柳月华拥有“现代知识”,梁王的病对她而言不在话下。正是借助此次机会,她成为梁王面前的红人,与五皇子萧煜成为同僚。
萧煜……
这人是暗中韬光养晦的“男主”,暴戾和残疾都是他的伪装,实际上胸怀韬略,有经天纬地之才。
在亲眼见过萧煜之后,书中记载柳月华暗自感叹,说如此好的男人,原女主却不珍惜,还为此逃婚丧命,真想问问她后不后悔。
楚盈吐出一口气,仰头看向宽阔的天空。
那日以之后,她因为很多事后悔过逃婚,比如失去身份,比如牵连林春兰,比如遭遇追杀……可从未有过一次,因为错过所谓的好男人而后悔。
那不是她的归处。
*
回相府的路上,楚盈看着街边商贩,开始思考祝红所说的话,心头明确一件事。
若是想在京城立足,必须要做一份正经的行当。
楚盈现在做丫鬟只是权宜之计,终有一天要离开丞相府做自己的事情。
而在此之前,她需要着手为以后做打算,最好能拥有属于自己的店铺,不光能挣钱,还有利于打探情报。
这个愿望对柳月华而言轻而易举,对于小丫鬟楚盈来说却很难做到。
毕竟每个月的月钱就那几吊,偶有赏赐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楚盈认真计较着。
或许可以从岁安轩拿些东西出去典当,但非长久之计。不说被人发现会很麻烦,偷盗也实非君子所为,尽管那原本是她的所有物。
若是凭着屠户身份做些闲职,又有相府那边处处限制,很难经常出府,也怕在遇到黑袍人……
思来想去,楚盈发现自己无论要做什么,都少不了李斐的帮助,下意识地看向他。
似是心有灵犀,正在此时,一直沉默不语的李斐突然开口,问道:“你今日为什么要帮那些女子?
楚盈不知他为何问这个,想也不想地回答道:“因为她们都是无所依归的可怜人。”
李斐道:“那几两银子,不过帮助一时而已。京城漩涡比你想象的深得多,那几个人终究要受苦。”
楚盈不以为意,摇头道:“你太小看她们了。至少眼下,她们还有一搏之力。而且,我相信这世上有很多好人,那天你不是救了我吗?”
“你觉得我是好人?”李斐神情淡漠,“我没闲心管别人的事情。我告诉你,只是因为你像我们家小姐,我才会救你。”
楚盈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李斐。
她轻声问:“李斐,你的眼中只有柳月华吗?若真如此,她教过你那么多道理,你为何一点儿也没放进心里?那你究竟为何喜欢她?”
楚盈的语气温和,却含着责备的意味。
李斐的目光陡然尖锐起来,像是被触碰到逆鳞,冷声道:“闭嘴,轮不到你来管我!你以为你是谁?”
“我——”楚盈顿了一下,道,“我是你救回来的人。我想让你知道,若想走进柳月华的心,不能只靠一味的仰慕。”
“李斐,你有没有想过,柳月华嫁人之后,你要如何?”
李斐已经不愿再听,拂袖而去。
人来人往的街头,楚盈叹了口气,慢慢平复心头波澜。
李斐的本性,无论是天书白纸黑字的记载,还是她这些时日亲眼所见,都十分清晰明了——恶劣、冷漠、自私,对除柳月华以外的所有人漠不关心。
可是,在楚盈看来,无论如何,李斐都是那个她从小看到大的弟弟。她不相信、也不希望他成为“反派”。
楚盈手上的天书并不完整,并没有太多关于李斐的剧情,只略微提了李斐身份不一般、最后会站在男女主对立面。
若想知道具体细节,必须找到完整的天书,很可能就在庞栖岩那里。
问题是楚盈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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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办法揭发庞栖岩,自然无从知晓。
所以她只能先旁敲侧击、试着影响李斐的想法,期以改变他的结局。
对了……楚盈想到李斐的养母安氏,也许从她那里能打探到李斐的身世。
住在医馆的那几日,楚盈听过梅药婆念叨安氏的病,回相府之后一直未能探望,不知道是否康复。
一瞬间,楚盈脑中好似闪过什么,转瞬即逝,停在她离开医馆那天。梅药婆和李斐似乎说过安氏的病症——
是什么来着?
*
一直回到相府,楚盈都没想明白为何如此在意,只得暂且放下。
刚推开岁安轩的门,没走两步,迎面看到穿着夜行衣从墙上爬下、落在她眼前的柳月华。
楚盈:“……”
柳月华:“……”
小桃眼疾手快,“砰”地关上院门以防被外面的小厮发现,而后挡在柳月华身前,故作淡定地说:“这、这是小姐找来的暗卫,小姐还在房内闭门思过,让她出门打探消息而已,你千万别声张。”
用天书的话来说,她的这种行为就叫“一本正经胡说八道”。
楚盈面色不变,从善如流地点头,装作没看见,分外平静地走向房间,留下身后的两个人面面相觑。
回到房间关上门,楚盈分外疲惫地躺在床上。
这一天的事情太多了,她已经没心思关注柳月华的动向。
反正对方是女主,总不会出什么意外,轮不到她这个“原女主”操心。
出乎楚盈意料的是,正是因为这日的“惊鸿一瞥”,让柳月华对她的为人处世大加赞赏,说她“不卑不亢、有大将之风”,让小桃送来几件价值不菲的镯子作为赏赐。
从这日开始,柳月华对楚盈多了几分信任,渐渐不在她面前遮掩行踪,陆续安排她帮忙做些事情。
这么一来,楚盈忙于要和小桃一起帮柳月华打掩护、应对许姨娘等人的找茬,好多日都没再出府,也没见过李斐。
直到柳月华因为闭门思过即将结束,需要李斐出府采买些物品,她才借着机会去找李斐。
楚盈走进小厮院子,不方便直接入内,喊了几声无人应,以为李斐还在和自己赌气,便直接推开门。
屋内十分安静,没看到李斐的身影,只有桌上还放着先前来时见过的那本书。
楚盈坐在椅上等他回来,顺手翻开书看里面的内容,才发现竟然是一本研究疑难杂症的医术,记载着诸多绝症。
回想前几天李斐的行踪不定,她皱起眉头。
这时候,有其他小厮走进来,看到楚盈俱是一愣,以为自己走错了房间。
楚盈拦住他们,询问一番,才得知原来是因为安氏的病越来越严重,已经到了药石罔效的地步,连梅药婆都没办法。
“我听说啊,京城很多人都得了这种病,好像还会传染,可吓人了!”
楚盈猛地一震,连话都来不及说,匆匆忙忙推门而出,不顾他人的目光,一路跑回房间,翻出包裹里的天书。
她记得天书上稍微提到过安氏的病症,只有寥寥数语,都在书的后半部分。按时间来算,那是一年后才会发生的事情,因而并未放在心上。
但事实可能并非如此。
楚盈的手心渗出薄汗,仔细翻看每一处关于安氏的记载。
安氏之所以会死,是因为在四、五月得了京城肆虐的传染病。虽因梅药婆尽心医治而逃过一死,但还是留下病根,以致于最终因为忧心李斐而衰竭而亡。
直到此时,楚盈终于想起自己忽略了什么——梁王和安氏几乎同时得病,又都有难以医治的传染性症状,很有可能是同一种病。
既然柳月华能够救下梁王,那么……
她也有机会救下安氏,改变那记载在命薄上的死亡。
12. 草药
天书上并没有记载具体的治疗方法。
只说因为这种病在“二十一世纪”已经有了特效药,故而柳月华虽然不懂医术,但依然根据印象找到所需草药,最终治好梁王的疟疾。
然而这对楚盈来说无异于天方夜谭。
几个时辰过去,她仍未能找到准确的方子,气馁之际,看到了放在桌案一旁的宣纸——那上面写着柳月华今日吩咐采买的物品。
楚盈猛地拿起纸,果然看到其中夹杂几种草药。
*
一直到了中午,李斐都没回府。
楚盈心知不能再等,便借着柳月华的吩咐独自出府,径直赶去梅药婆的医馆。
医馆内只剩下四五位病人,比之先前冷清许多。
煎药的小僮识得楚盈,主动解释道:“安大娘得了疟疾,大家都觉得有疟鬼,再不就是瘴气邪祟入体,怕被染上,都不敢来了。你也小心为妙。”
楚盈问:“梅大娘在哪儿?我有急事找她。”
小僮道:“后堂就是。师傅已经不眠不休研究好多天了,可以的话你帮我劝劝她,这么大年纪的人,别自己先倒下。”
楚盈走进后堂,刚推开门,“咣当”一声,脚下绊到几个散落的瓶罐。
再瞧屋内,哪里还有先前规整的样子——书架上的书都被摊在地上,三三两两地叠在一起,几乎没有落脚之处。
梅药婆眼下发黑、发髻微乱,跪在满地的书上埋首摘抄,刚写几个字就皱眉摇头,口中不时地念叨些“不对”“没用”之类的话。
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注意到楚盈的到来。
见梅药婆如此紧张,楚盈明白安氏的病刻不容缓,没有废话,直接将直接将手中的单子呈到梅药婆面前,那是所有天书中提到过、以及柳月华吩咐她采买的草药。
楚盈对医药一无所知,她希望梅药婆定能从这堆药中找到可行的草药。
梅药婆快速扫过纸上内容,手上的动作随即顿住,瞪大了眼睛,一把扯过纸张。
“蜀漆、马鞭草、常山……我用了,这不行……柴胡、青蒿……青蒿……”
忽然想到什么,梅药婆又重新趴在地上,急不可耐地翻找一番,直到找到名为《肘后方》的医书,如获至宝,脸上露出欣喜若狂的表情。
“对、对……这个还没试过,我不能放弃……”
楚盈以为有用,忙问:“怎么样?这个能帮到您吗?”
“当然不够!”
出乎意料的是,梅药婆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她从地上爬起来,顾不得一身狼狈,边走边道:“青蒿入药古已有之,疟疾各有不同,还需对症下药才是……
“但我必须一试……安大姐的病不能再拖了,她本来身子就差,晚治愈一日,就可能伤及肺腑……”
闻言,楚盈心下一沉。
她差点忘了,即便梁王和安氏同然疟疾,二人症状不同,所用治疗方法自然也不一样。天书上的记载的草药,能治得梁王,却可能于安氏无益。
安氏并非因疟疾而亡,即便没有她的帮助,最后也能得救。但正如梅药婆担心的那般,由于拖了太久又反复用药,届时安氏因后遗症而卧床不起,将来也时日无多。
梅药婆看一眼怔在原地的楚盈,问道:“楚丫头,你这方子哪儿来的?”
楚盈道:“这算不上方子,我听闻李斐的养母得了疟疾,便找来一些书看,稍有了解罢了。”
“怪不得这般杂乱无章。”梅药婆叹了口气,“我还以为你这丫头有什么特别的门路。不过能列出这么多草药,也算有心。”
她转身推开门正要走出去,又好像想到什么,回头问:“你是说,你因为关心李斐,特意看了好多医书?”
楚盈对上梅药婆的目光,眨眨眼睛道:“算、算是吧……有什么问题吗?”
“当然没问题!我很赞赏你这丫头的能力!”
梅药婆脸上浮现出笑意,回身拉住楚盈,亲切地说:“你的这份方子很有用,这几日就留在医馆别回去了,我马上把李斐也叫来,你们两个一道给我打下手!”
这正合楚盈心意,颔首道:“也好,说不定我能帮到些什么。”
*
早在楚盈少时,偶有怪病不得治愈对方,柳家就会请梅药婆前去看诊。
不为别的,只因她虽是半路出家的野路子,施针用药不拘一格,偏能解决连名医圣手都治不好的疑难杂症。
是以,能得机会旁观梅药婆治病救人,对楚盈来说颇为新奇。
她神态认真,跟在梅药婆左右帮忙,还会帮忙看顾病人。
搞得小僮还以为,梅药婆要收第二个徒弟了——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楚盈和自己并不是同行,和李斐才是。
这天才过晌午,一个汉子手上拎着四五个袋子,小跑着来到医馆,将手里东西扔到地上,发出不小的声响。
正在忙于写药方的梅药婆抬起头,问道:“张兄弟?你这是什么意思?”
姓张的汉子满脸感激:“梅大夫,多亏了您,我父亲的病已经好了,您真是再世华佗!”
“不知带该如何感谢您,父亲让我带几只鸡来,你别嫌弃,就当是在下微不足道的谢礼,我给您放这儿了!”
几个袋子扔到地上,露出被绑住的鸡爪,身子还在不停地摆动,显然还活着。
楚盈被吓了一跳,后退几步没赶上前。
梅药婆知道来意,点了点头,并没有客气,欢喜笑纳。
送走汉子之后,她转头问楚盈:“李斐说你是屠户出身?”
楚盈犹豫道:“算是吧。”
她有种不好的预感。
“正好,我这几个徒弟腾不开手,你就辛苦些,帮我做几个菜。”
楚盈:“……其实,我只会屠宰,没怎么下过厨,怕是做不成……”
梅药婆不在意:“没关系,你先把这些鸡宰好,一会儿等李斐来了,你们一起把鸡炖了,给大家做一锅药膳出来,将这些日子消耗的精气补回来。”
早就竖起耳朵的病人登时叫好,两眼放光地看看鸡,又看看楚盈,咽了咽口水。
来梅家医馆看病的大多是穷苦人,非是逢年过节,自己家里都舍不得杀一只鸡,没想到病中还能有这口福,满脸期待。
楚盈:“……”
这叫她怎么拒绝?
*
站到厨房前,看着案板上整整齐齐摆放好的五个麻袋,楚盈缓缓平复心情。
圣贤书中说“君子远庖厨”,她身为大小姐,连厨房都没进过,最多在近几日临时看了些菜谱。
又由于柳月华禁闭,她这小丫鬟无用武之地,因而至今未做过一份菜,更别提亲手杀鸡了。
可今日,整个医馆的病人都在翘首以盼,等她做出这锅鸡汤。
过了良久,楚盈终于下定决心,鼓起勇气拿起刀。
然而,刚解开捆着鸡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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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麻绳,那只原本还半死不活的母鸡登时翻身站起,甩掉头上的袋子,一边“咯咯咯”叫着,一边扑腾翅膀蹦跳逃窜。
楚盈目瞪口呆。
随即她反应过来,不能让这只鸡跑了!赶忙拿着刀追上去,喊了两声“回来”,试图让对方能听懂人话。
谁想那只因为鸡惊吓过度,跑得飞快,先是钻进草丛,后又越过栅栏,还试图飞到树上。
楚盈没抓过鸡,不知道要按住翅膀,几次三番让它跑掉,累的气喘吁吁,仍是无可奈何。
可能因为这只鸡的表现过于神勇,其他还被捆着的鸡受到鼓舞感召,也跟着一起“咯咯”叫,在麻袋里扭动挣扎。
一时之间,院子里甚是热闹。
*
当李斐走进后院,就是看到了这一副景象——
一只活蹦乱跳的鸡迎面扑来,差点和他撞个满怀。后面跟着的楚盈头上挂了几片鸡毛,灰头土脸、甚是狼狈,手中还拿着杀猪刀。
见到李斐,楚盈的眼睛瞬间亮了,一把拉住他的衣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快、阿斐,你来得正好,快抓住它,别让它跑了……”
话还没说完,李斐已面无表情地俯下身,一手钳住鸡翅膀,将其抓在手上。
然后直直地看着楚盈。
楚盈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将鸡重新放回案板,感叹道:“还好有你,否则我真不知道怎么办。”
李斐没想到能在这里看到楚盈,他还记得上次两人不欢而散,没好气道:“你来这里做什么?又要多管闲事?”
楚盈道:“我听闻安大娘病了,想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这也算闲事吗?”
李斐:“……”
他难得无言以对,目光不易察觉地暗淡一瞬,问:“你不怕染上疟疾?”
楚盈道:“自然怕。不过我相信你,你一定更怕把病气过给小姐。”
“是啊……”
提到柳月华,李斐的态度缓和不少,没再追问前因,而是扫视一周满地狼籍,道:“这就是你的本事?”
楚盈:“……这只是意外。”
李斐当即便看出她的心虚,嗤笑一声,站到一旁打算作壁上观。
“那便杀吧,我等你杀好了鸡。”
楚盈与案板上的鸡大眼瞪小眼。
她双手握刀举了半天,迟迟没有落刀,不知还从何处下手。
李斐等得不耐烦了,问:“你行不行啊?”
楚盈也不知道自己行不行。
过了一会儿,她开口向李斐请教,杀鸡该有哪几个步骤。
也许是楚盈的表情太过认真,李斐觉得新奇,如实相告,就是想看她究竟会如何做。
楚盈将这些话记在心里,颤抖双手,深呼一口气。
没走两步,因为太过紧张忽略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李斐见楚盈这副没底气的模样,以为定然不成,打算好好奚落她一番。
下一刻,只见楚盈温柔地对鸡说了句抱歉,同时战战兢兢地拿起刀,满脸不忍地刺出——
这一击又狠又准,顷刻就将鸡杀死,连挣扎都没有。
李斐松开了环抱的手臂,目光转为诧异。
楚盈仍在专心杀鸡,一面小声嘀咕表达歉意,一面将尸体开膛破肚,不费吹灰之力。
此一番动作行云流水,甚至还带着些许优雅。
李斐:“……”
这女子是在耍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