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赘婿他竟是高岭之花》
1. 第 1 章
寒冬已过,冰雪消融,宁安侯府里原本光秃的树枝上,又探出了新叶。
而此时,宁安侯府嫡出的大小姐盛金枝正倚在紫檀木的美人塌上一边撸着怀里的狸奴,一边看话本子。手边的葡萄纹白玉盘里,是丫鬟玛瑙剥好的南瓜子仁,已堆成了个碧绿色的小山丘。
盛金枝生得雪肤乌发,杏眼桃腮,樱桃似的唇,远山般的眉,穿着件海棠红的褙子,越发将腰肢拉得纤细而长,乌黑浓密的发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钗。真是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美。
盛金枝是个爱美的,她自己生得美,也喜欢美的人和物件,眼跟前容不得丑东西。因此,就连她周身的器物,也是精致得不像话。紫檀木的美人榻旁,立着的是象牙鎏金的屏风,屏风的背后,是一张紫檀的大拔步床。床榻上铺着的是缠枝花洒金贡缎,帐子挂的是银红色的软烟罗。梅花琉璃的熏炉里,燃着的是一片万钱的蜜香片。就连那坐在莲花绣墩上剥瓜子的小丫鬟玛瑙,也是生得花明玉净,一笑起来,脸颊上便有两只浅浅的梨涡。
玛瑙一边剥瓜子,一边道:“小姐,我方才去小厨房要桃花酥的时候,听人说二姑太太带着鄢家的几位小姐们都来了呢,都在老太太那里,许姨娘带了二小姐也过去了。”
盛金枝美目一挑,语气中带着点不悦道:“往后少在我跟前提那一家子。假惺惺的,见了就来气,我才不想见。”
宁安侯府的二姑太太盛柏香,是宁安候盛柏青的堂妹,当年嫁到了鄢家,如今她的夫婿鄢成一路高升,已官至工部尚书了。鄢家的几位公子小姐,与盛金枝年纪相仿,从前盛柏香回宁安侯府娘家,总带着鄢家的几个孩子。亲戚间时常往来,倒也不算陌生。
盛金枝从小和鄢家的几个孩子就玩不到一处去。倒是许姨娘生的二小姐盛文如几个表姐妹时常凑在一起,做些诗文。宁安候见了,时常称赞说这才是书香门第的闺秀风范,将整日只知道吃睡臭美的盛金枝训斥一番。
也因此,盛金枝对于这几个鄢家的表姐妹,从小就生不出什么好感。
她挑着眉,再次强调一遍:“以后再不许和我提,听到没?”
玛瑙忙摆手,“小姐,我晓得了,再不提了。”
盛金枝染着蔻丹的指尖,在狸奴脸上轻轻挠了挠,又拍了拍它的尾巴,那狸奴便舒服得翘起了屁股。她这才转嗔为喜,脸颊浮现出浅浅的酒窝,对玛瑙道:“你去瞧瞧,桃花酥做好了没。”
玛瑙也笑着点头,“哎。”她应了声,从绣墩上起身,脚步轻快地出了屋子。
刚站在廊下,就见几个小丫头从外头跑进来,满脸惊慌地窃窃私语。
“站住。”玛瑙出声道。
她是大小姐的贴身大丫鬟,管着大小姐住的院子里头这一群小丫头。别看她在大小姐面前软软甜甜的,但是在这些小丫头面前,还是颇有几分威严。
几个小丫头闻声看去,见是玛瑙询问,忙站定了不再乱跑,你瞧瞧我,我瞧瞧你,纷纷低下头来不说话。
玛瑙指了一个叫甜杏的小丫头,“甜杏,你来说,外头发生什么事了,叫你们吓成这个样子?”
盛金枝院子里的丫鬟们,就没有一个长得不好看的,就连洒扫做粗活的丫鬟,也比别处的白净秀气。
甜杏长了一对饱满而圆的杏眼,此时那对杏眼里,充满了惊恐。
“玛瑙姐姐,你这会儿万万可别出去。大公子院里养着的‘赛雪’跑出来了,在外头撵着人咬呢。”
“你说什么?”玛瑙闻言也是吓了一跳。
‘赛雪’可不是狗,而是大公子盛攀养着的一头白狼。从还是个狼崽子的时候,便用活物养着。如今长得油光水滑,壮硕极了。盛攀闲来无聊的时候,便将拴着它的粗壮铁链解开,让它在院里追咬奴婢取乐。若是咬死,盛攀便将那死了的奴婢赏给白狼,令其饱餐一顿。
盛攀不仅在家行事荒唐,在外头也是整日和些纨绔在一处,吃喝嫖赌无一不沾。上个月还为了争粉头,打死了一个富商之子。宁安候花了不少的银子,打点关系疏通,这才令衙门里找了个替死鬼草草结了案。而盛攀则是继续在外头逍遥自在,无法无天,愈加荒唐。
想到大公子做过的那些事,玛瑙只觉得后背发凉,身子有些微微发抖,又忍不住庆幸,三年前大小姐将她从大公子院里救了出来,留在身边服侍。若不是这样,以她那刚烈的性子,恐怕早就进了那带毛畜生的肚子。
也不知道今日又是哪个倒霉鬼,惹了他不痛快,这会儿又发起癫来,真是疯得不轻。玛瑙在心里暗骂一句,真晦气。
她叹了口气,让几个小丫头赶紧把门闩上,又嘱咐院里的婆子下人,今日不要出去。一时又想,夫人今日幸好出门去上香了,没那么早回来,真是菩萨保佑。
甜杏得了玛瑙的话,忙去关门。门扇‘哐当’合上,她正要抬手插门闩,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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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不小的力道从外面将门撞开,撞得她脚下一个趔趄。原本紧绷着的神经,顷刻间被吓得险些魂飞天外,本能地尖叫了出来。
玛瑙见状,也着实吃了一惊。
推门跑进来的,是一个丫鬟模样的人,但身形高大,力气也不小。
紧接着,她便听到了外面近在咫尺的狼嚎声,以及风中夹杂着的血腥味。
说时迟那时快,玛瑙虽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但本能地便叫:“快关门!甜杏,快关门!”
甜杏一气儿反手关门,上闩,抚着胸口靠在门扇上喘着粗气。玛瑙将手指竖在唇上,示意她不要出声。又用手指了指门外,给她使了个眼色。甜杏便会意,将眼睛凑在门缝上,往外看了看,回头朝着玛瑙摆了摆手,轻手轻脚地走到玛瑙跟前,小声道:“还在外面呢。”
虽然她没说是什么,但院里的人都会意,她说的是那畜生。
玛瑙这时才敛了神色,看向跑进来的那丫鬟。
“是你把它引到这里来的?”
盛金枝刚看完一册话本子,有些犯困,正想着眯一会儿,等玛瑙回来了,刚好可以吃桃花酥呢,就听到外面的动静有些不寻常。
“玛瑙?”她扬声叫道,“外头怎么了?”
玛瑙指着那丫鬟,神情肃然道:“在这站着,不许动。我去回禀小姐。”
她进了屋子里,怕吓到小姐,只得慢慢思量着道:“小姐,不知为什么,大公子养的‘赛雪’跑出来了。您别怕,门我已经叫人闩好了,进不了咱们院子。夫人也去山上寺里上香了,一时半会也不会回来。”
“什么?”盛金枝一个激灵,一下子就不困了,从美人榻上坐直了身子。在听到玛瑙说门已经闩好了,她母亲也还没回来后,她这才松了口气,缓缓点了点头。
玛瑙觑了眼盛金枝神色,道:“小姐,方才有个眼生的丫鬟跑进咱们院子了。那白狼就追在她屁股后面跑,这会子还在门外徘徊不走了,应该是冲她来的。您看看,怎么处置?”
盛金枝盘腿坐在美人榻上,端着瓜子,边吃边问:“长得好看吗?”
玛瑙闻言愣了下,想了一下,点头道:“高是高了点,好看的。”
听到玛瑙说她长得好看,盛金枝一下子就来了兴趣。玛瑙自己都长那么好看,连她都觉得好看的,那得是什么样?
于是,她便道:“叫她进来,我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2. 第 2 章
饶是盛金枝心里有了准备,在看到那丫鬟时还是有些惊讶。
虽身形高大颀长,手脚比一般女子的都要大,然而她脸上的五官,却是美得挑不出一点错处来。任谁见了,都要感叹一声造化神奇,天地间竟能孕育出这样的人来。就连盛金枝这样的大美人,在她的面前都觉得自己稍有些粗糙了,生出些自惭形秽之感。只是,那样精致绝伦的五官,偏又比寻常女子多了几许英气,难得的是美得不俗气,令人见到便想起空谷中的幽兰,清风拂过的翠竹。
“还不快拜见小姐。”玛瑙低低咳嗽了一声,提醒道。
她在心里不由得暗骂这丫头真是没眼力见。招惹了大公子,这条小命算是要完了。在这侯府里,也就大小姐能救她一命了。若不是想起自己从前的经历,物伤其类,看这丫头可怜,她才不会带她来见小姐呢。
那丫鬟这才俯身下拜,低眉垂目,声音带着些委屈道:“小姐,奴婢原是大公子院子里做洒扫的丫鬟。只因今日被大公子撞见,便要……”
她说到此处,以袖掩面,羞愤之下,欲语还休。
见了她这模样,盛金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只觉得生气。这么一个美人儿,却险些糟蹋在了盛攀那东西手里,当真是暴殄天物。看着眼前美人梨花带雨的模样,她禁不住心里抽疼了下,于是便挑着眉,将自己绣着海棠春睡的绢帕往前递了递,“给,快擦擦,别哭了,哭起来丑死了。”
那丫鬟垂着头,嘴角不自觉地抽动了下,很快又恢复了悲戚的神色,接过了她手中的帕子,攥在手心里,抬手压了压眼角。
盛金枝身子往后靠了靠,撸了两下手里的猫,神色又恢复了惯常的慵懒高傲。“既如此,便留下吧。”
丫鬟有些惊讶地抬眼看她,桃花似的眸子里,像盛着三月的春水,春水下是暗涌的波涛。
玛瑙心下也一松,看来这丫头的小命算是暂时保住了。于是便笑着催促她,“你呀,小姐这是答应留下你了。还不快谢谢小姐。”
丫鬟抚了下裙摆,郑重地行了个礼,礼数倒也周全。
盛金枝满意地点了点头,问她:“你原先叫什么名儿?”
丫鬟抬头刚欲作答,院外便传来一阵拍门声。
盛金枝对玛瑙道:“许是他来讨人了。”
玛瑙紧张地看向小姐,一想到大公子,她心里也忍不住打颤。
可盛金枝却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依旧不疾不徐地撸着怀里的狸奴,声音懒散道:“怕什么?你只管去开门就好了。”
听到小姐这样说,玛瑙也多了几分底气。只是开门前,她仍是将眼睛凑在门缝上,往外瞧了瞧。见大公子亲自来讨人,那头白狼已不见了踪影,这才小心翼翼地拨开门闩,拉开了门。
盛攀生得人高马大,锦袍玉冠,气势凌人,活脱脱一副横行霸道的纨绔模样。他满脸的怒意,冷冷盯着玛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人呢?”
盛攀正在气头上,原想抬脚踹玛瑙,却不想她早已灵巧地退至一旁,低头行礼。
他正欲再发作,这时,却见屋里走出两个人来。
其中一个是穿海棠色的褙子,月白的襦裙,头戴金丝八宝攒珠钗,云鬓酥腰,明眸皓齿的美人,是他的长姐盛金枝。而另一个身穿碧色罗裙,英姿殊色的,正是那胆敢不从他的下贱奴婢!
他一见那奴婢,心里的火便又窜高了几分。却没想到,盛金枝竟先开了口,笑着问:“你是不是在找她?”
盛攀死死盯着盛金枝身后的丫鬟,咬牙切齿连说了几个“好得很。”
说罢,又气恼地望向盛金枝,“大姐姐,你既然知道她是我要的人,为何要将她藏起来?这事与你无关,你快将人交出来。”
他手上执了只鞭子,眼神凶狠,浑身煞气。身旁的奴仆们见此情形,都忍不住打了个冷颤。这可是个视人命如草芥的主。只要他不顺心,便拿鞭子抽人出气,在他手底下被打杀虐死的奴仆不知凡几。
然而,盛金枝却是站在石阶上,怀里抱着只狸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哦?”她笑了笑,尾音拖得有些长,仍是平日那副骄矜的模样,“怎么会同我没关系?她现在是我的人了。”
她说着,往前两步,挡在了那个丫鬟的身前。只是她比盛金枝要高出许多,盛金枝虽挡在了她前面,发髻却将将到他的下巴处。
那丫鬟颇觉诧异,低头看去,只见她发髻上的金丝八宝攒珠钗在春日的暖阳下熠熠生辉,就连她的周身,都仿佛笼罩着一层明亮的光晕。她站在她的身后,就这么垂眸静静看她,不知在想些什么。
可盛金枝却浑然未觉,她此刻正挑眉,抬着下巴,以一种睥睨的姿态望向盛攀。
盛金枝唇角那抹若有似无的笑,令盛攀感觉有些刺眼。
“你什么意思?”盛攀怒不可遏,青筋暴起,拿鞭子指着盛金枝道:“这奴才触了我的霉头,活不过今日,我非要扒掉她的皮不可。你少管闲事!”
“我管定了。”盛金枝道:“这是我的人,谁也不许欺负。”
她的视线扫过院子里虎视眈眈的人,环视一周,漂亮的眸子带着些警告的意味。
“往后谁要是敢动她一根头发丝,那就是和我过不去。若是不信,尽管试试。”
盛攀死死盯着她,咬牙切齿,挥起手里的鞭子,狠狠地抽了下去。
玛瑙的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还好,下一刻只听地上的青砖被抽得噼啪作响,尘土随之扬了起来。
盛金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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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被宁安候夫人金氏娇养着长大,有她母亲金氏护着,从没有人敢给她委屈受。金氏的娘家是江南的巨富,原本依着她商户之女的出身,是万万没有可能嫁入侯府这样的门第的。只是从前的宁安侯府,早就成了个空架子,整日拆东墙补西墙,维持着侯府的体面。偏偏老宁安候是个好赌的,在外头欠下了巨额的银钱,为了堵上窟窿,他便想出了这么个法子。表面上是娶新妇,暗地里是卖儿子,强按着盛柏青的头,让他娶了江南巨富金家的小姐。
金小姐嫁到侯府来,带来的嫁妆将侯府的库房填得满满的,这些年她将宁安侯府的内务打理得井井有条,是个理家的好手。侯府的账目都是她管,宁安候在外头应酬的银子,老太太办寿宴的银子,乃至于许姨娘的胭脂水粉,盛文如的文房纸笔,每一笔账目,都得金夫人过目点头。依着她这样厉害的一个人,若不是于子嗣上艰难,成婚几载,只生下盛金枝这么一个女儿,宁安候是万万没有机会将许姨娘纳进门来的。
金夫人虽早都死了在宁安候身上的那份心,但却将管家的权利握得更紧。因此,这些年来,盛金枝就是宁安侯府公子小姐里的头一份,谁也越不过她去,谁也不敢欺负她。而老太太偏疼着的盛攀,也是拿盛金枝没办法。就连他在外头打死人,疏通关系的银子,也是他父亲盛柏青舔着脸,从金夫人那里求来的。
盛攀举着鞭子,指着盛金枝,咬牙切齿地连说了几句‘好得很’,终是收起鞭子,领着一帮奴仆呼喇喇走了。
盛金枝怀里的狸奴发出‘喵喵’的声音,她顺着它的脊背撸了撸,安抚道:“别怕别怕。就算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在我这里造次。”
说罢,又转头朝玛瑙道:“把院子里方才他们站过的地,洗一洗。对了,我也要再净下脸,真是辣眼睛。”
玛瑙瞪一眼跟木头似的站在边上的丫鬟,嘟囔道:“一看就没做过伺候人的巧活儿,傻愣着做什么,快去打水来。”
闹了半天,她突然想起还不知道这丫鬟叫什么名,便又问她:“你叫什么?”
那丫鬟闻言答道:“金蝉。”
玛瑙一听,就皱起了眉头,“不好,犯了小姐的名讳。”
丫鬟朝盛金枝一拜,“这原也不是奴婢的本名。奴婢往后便是小姐的人,请小姐赐个名吧。”
盛金枝从小不爱读书,肚子里没什么墨水,拧着眉想了半天,才道:“那便叫‘明月’吧。”
“明月?”她将这个名字在口中重复念了一遍,不知想起什么,莞尔笑了下。
“还不快去打水。”玛瑙催促,“小姐净面的时候,喜欢用白底绣芙蕖的棉帕子,可别拿错了。”
说罢,又忍不住望着那明月的背影摇头,“看来往后有的教了。”
3. 第 3 章
玛瑙去小厨房取桃花酥,盛金枝则是等着明月打水来净面。百无聊赖中,她便又从枕头底下拿了本没看过的新话本,脱了嵌珍珠绣牡丹的绣鞋,身后垫了个隐囊,斜靠在美人榻上看话本。
方才刚看完的那本是皇帝与小将军的,新拿的这本则是锦衣卫指挥使与俏寡妇的,糙汉什么的,她也爱看。正看到要紧处,她忍不住勾起唇角,忽然听到外面的脚步声,她一下子从沉浸的愉悦中惊觉了过来,赶忙将手里的话本子塞回了身后藏了起来。
她虽然喜欢看这些话本,但只能偷偷摸摸地买,买回来偷偷摸摸地看。有一回,被盛文如发现了她看的话本,告诉了她父亲。她父亲知道了,发了好大一通火,若不是她母亲拦着,便要罚她在祠堂里跪一晚上。
她抬头看到进来的是明月,这才松了一口气。
明月将绣着芙蕖的帕子,在水盆里浸湿,拧好,退后一步,恭敬地垂首,将打湿的帕子捧在了手上。盛金枝接过帕子,诧异地看了眼她,问:“你从前做过这些伺候人的活?”
明月抿着唇,眼中闪过某种情绪,继而面色平静地摇头,“没有,这是头一回。”
盛金枝笑着夸她:“那你倒是很聪明。”
水温不冷不热,恰到好处。就连玛瑙当年头一回在她身边服侍时,调好的水温也不称她的意。盛金枝是从小在锦绣堆里娇养长大的,吃穿用度,无一样不讲究。洗脸的水,热了不成,凉了也不成,且依着不同的时节,水温也相应的有些许不同。总之,她于衣食住行上头,实在是个挑剔难伺候的主子。可明月头一回替她打水净面,却是令她十分满意,这叫她颇感意外。
且明月方才捧着帕子的仪态,也是十分的讲究。宁安侯府的丫鬟,虽大致的礼数都得体,但细节处却没有这么讲究。若说起这般礼数周全,不错一分一毫的奴婢,盛金枝想了想,她大约也只在从前唯一一次进宫时,在宫宴上见过。
那是去年先帝的千秋节,宫里举行了盛大隆重的宫宴。往年的宫宴,原本只有命妇可以进宫赴宴,但不知为何,那次先帝却特地下了旨意,恩准勋贵之家尚未出阁的小姐们也可随同赴宴。因此,当时人们传言,郑皇后要在千秋节的宫宴上,挑选太子妃的人选。
盛金枝想起,那时懿愍太子还未遇刺。先帝膝下有三子,懿愍太子是先帝元后郑皇后所出的嫡长子,从小便聪慧过人,文武兼备。先帝对其寄予厚望,亲自教导,三岁时便抱着他上朝堂旁听政事。待懿愍太子长到了十多岁,已是朝堂上人人赞誉的贤明仁爱的储君。
盛金枝对于朝堂上的这些事,原本是不了解,也不感兴趣的。但懿愍太子除了德才兼备,就连样貌也是十分非凡。见过的人都说,他生得如鹤如兰,仙姿玉韵,总之传得神乎其神,说是凡间再找不出第二个这般的男子。
这极大地引起了盛金枝的兴趣,令她很是好奇。她是个极为爱美的,倒不是说心仪他,或是想要攀高枝,单纯只是喜欢欣赏美人,就像她喜欢欣赏夏日的荷塘,冬日的梅园。因此,当她听说能去宫宴时,在赴宴的半个月前,已开始心情愉悦了。
宫宴上,高门贵女们听闻郑皇后喜爱素雅,嫌恶穿得花红柳绿,于是纷纷换上了素色的衫裙,举止斯文,优雅得当。只有盛金枝心思没在这上头,依然穿着她平日爱穿的石榴裙,云鬓高耸,发髻上插着点翠攒珠的发钗,皓腕上戴着镶了宝石的金钏。在一片素净的衫裙中,显得是那样的格格不入。
郑皇后的目光扫过她身上时,秀美的峨眉微蹙了下。可盛金枝却全然没有察觉到她的不悦,反而被她那神妃仙子般的面容惊呆了。郑皇后已年近不惑,但岁月仿佛在她的身上并未留下什么痕迹,反而令她褪去了少女的青涩,增添了袅娜的韵味,远远望去,仙姿绰约,仿若春梅绽雪,霞映澄塘。
盛金枝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容貌胜过自己的人,可在郑皇后的面前,她却有些自惭形秽了起来。恍惚间,她看见郑皇后忽而朝她灿然一笑,同一旁的女官说了句什么,又微微点了点头。
遗憾的是,盛金枝在那次的宫宴上,并未见到传说中的那位太子殿下。据说先帝派他去了暮州,查处溃堤案,原定赶在千秋节前就要回京了的,却不知何故,在路上耽搁了,这才未能出现在千秋宴上。
盛金枝不禁感到可惜,她心里想,错过了这次机会,往后再想一睹太子殿下的容貌,可就没那么容易了。再想到郑皇后那倾城的容颜,也不难猜想出,她所生的太子,那该是何种风姿。
可没等盛金枝叹息几日,便传来了太子在遇刺落水,尸骨无存的消息。刚过完寿辰的先帝,突闻噩耗,身子一下子便垮了,缠绵病榻不到半月,便宾天了。同时失去了丈夫和儿子的郑皇后,一时想不开,便挂了条白绫,随先帝和太子而去了。
而后,三皇子慕容信登基,将先帝与郑皇后合葬,又感伤手足之情,追谥先太子慕容昭为懿愍太子。
盛金枝听说了太子遇刺,郑皇后薨了的事,一想到那样美好的人,彻底从这个世上消逝了,便难过得连自己平日最喜欢的桃花酥都吃不下去,在心里将行刺的人暗暗骂了几百上千回。
每每想起这事来,她心里便有无限的惋惜,眼中也不自觉地流露出哀伤的神色。直到听见明月叫她,这才回过了神来,将帕子丢进了水盆里,荡起一圈涟漪。
明月察觉她神色不悦,垂下眼眸,“想来是奴婢伺候得不好,惹小姐不高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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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金枝朝她摇了摇头,“与你无关。”
说罢,便又斜倚在榻上,翻出方才藏起来的话本子,重又拿在手上看了起来。
明月的目光从盛金枝手里的话本子上扫过,盛金枝察觉到她的视线,抬眼问她:“你认得字?”
明月却有些神色落寞地摇头,“小姐说笑了。像奴婢这种人,哪里会识字。”
盛金枝一下子沉下脸来。
“不认得字,又怎么样?我最讨厌那种咬文嚼字,觉得高人一等的,有什么了不起。不过呢,”她忽而话锋一转,“认些字,也是好的。你想不想学认字?”
明月神色恭敬地道:“多学些总没坏处,奴婢都听小姐的。”
“这样多好。玛瑙什么都好,但就有一点不好,看见字就头晕。”盛金枝狡黠地笑,“你好好学,往后可以念话本给我听。”
她是个爱偷懒的,拿着书看,久了眼睛痛,手也酸,若是有个人在一旁给她读话本子,那她便可以躺着听,也可以边吃糕点边听,想想都舒服。
听到盛金枝说,以后让她读话本子给她听,明月的表情颇为怪异,眼神状似无意地又往盛金枝手上正拿着的那本《指挥使家的俏寡妇》上瞟了下,耳尖有些发红。
盛金枝却看得津津有味,不时还勾起嘴角笑一笑,抬头看向明月,“傻站着做什么?替我捏捏腿。”
盛金枝是脱了绣鞋靠在榻上的,月白色的罗裙下,隐隐可见修长的轮廓。
明月一副为难的样子,磨磨蹭蹭了半天,只道:“小姐,我不会。”
盛金枝是个被人伺候惯了的,见到她这样,便有些没耐心了,蹙起眉,不悦地板下脸来,刚要说什么,就见玛瑙满脸喜气地提着食盒进来了。
玛瑙进屋将手里提着的食盒放桌上,顾不上打开,便迫不及待说起自己方才听到的事来,“小姐,我听说侯爷知道了大公子今日闯下的祸事,气得不轻,说是要用家法呢,已经亲自带着人,往大公子那边去了。这会儿估计那边院子里,已经闹起来了。”
盛攀往日只是在自己院子里关起门来胡闹,今日许是放‘赛雪’出来咬明月,不知明月怎么跑了出来,才让那畜生也跟着追出来了。从前的那些奴婢,见了‘赛雪’,腿都吓软了,哪里跑得动,挣扎不到几下,便被咬断了脖子。想来盛攀这回应是也没料到,竟然让人逃了出来,而那头白狼野性难驯,没有了铁链的束缚,就连盛攀,也没办法约束它。偏偏今日府中除了自家人,盛柏香还带着鄢家的几位小姐们上门走亲戚。这若是伤了人,那可就是了不得的大事了。
盛金枝冷笑道:“哪回不是气得要用家法,但老太太和许姨娘一去,便没了气焰。”
4. 第 4 章
眼下虽是阳春三月,草长莺飞的时节,然而宁安候盛柏青负手立在廊下,面色阴沉得仿佛能滴下水来,周遭像是结了一层寒冰。
他从前就知晓,盛攀是个什么样的性子。
他已至不惑之年,却只得盛攀这一个儿子。盛攀刚一出生,便白白胖胖,就连哭声都比别的孩子响亮。那时候,他对于这个儿子,真是怎么看怎么喜欢。盛家祖上是行伍出身,靠着军功起家,然而最近的几代男丁,却是一代不如一代,文不成武不就的。盛柏青虽年轻时喜欢风雅,常以读书人自居,然而科举也是屡次落第,一事无成,只能靠着荫封度日。
盛柏青原想,等盛攀开蒙了,一定要请个先生好生教导他读书,期冀他将来能重振门楣。可谁料到,盛攀从小就是个顽劣的性子,又是盛家唯一的香火,被盛老太太惯得无法无天。每当他想管教一下盛攀,不是将老太太气得病倒,就是令许姨娘心疼得直落泪。
盛柏青素来有孝子的名声,若是将老太太气病了,传扬出去,他恐被人戳脊梁骨。而许姨娘是他情窦初开时头一个喜欢的女人,且她落难前是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琴棋书画无不精通,与他志趣相投,是他爱重的女子。也因此,老太太和许姨娘,他是拿她们完全没法子。
于是,盛攀便越来越顽劣,小时候只是打先生,虐杀猫狗,长大后更是变本加厉,院子里只要是个略平头正脸的丫鬟,都被他强占了身子,甚至一不如他的意,便随意打杀。不仅如此,他整日在外头流连烟花之地,竟为了争一个粉头,闹出了人命官司。
一想到这事,盛柏青的怒气便压也压不住。如今,他更是无法无天,竟将他院里养着的那带毛畜生放了出来,若是咬伤了家里的女眷,或是吓到了老太太,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偏偏今日盛柏香带着鄢家的小姐们也过来了,这事要是传扬出去,岂不是显得宁安侯府没有一点规矩体统。
因此,他横下心来,今日无论谁来说情,他都不允,定要给那逆子一点教训。
为了不给盛攀听到风声逃跑的机会,他即刻下令,亲自带了一批精壮的仆从,往盛攀住的院子而去。
到的时候,盛攀正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眼神迷离,衣衫不整,怀里抱着的,是一个同样衣衫不整的俏丽丫鬟。
青天白日的,真是成何体统!盛柏青恨不得将自己的眼睛都不要了,一张老脸通红,气血直往脑门涌。
那丫鬟见侯爷领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突然闯进来,又惊又臊,拉起衣服,捂着脸就往屋子里面钻了。
盛攀今日原在自己院里撞见了个新来的绝色丫鬟,本想原地强占了,谁料那丫鬟的身手不是一般敏捷,戏耍了他半天,连个手都没摸着。于是他恼羞成怒,也顾不得那丫鬟多么绝色,只想看她的脖颈被咬断,让那张美得不可方物的脸被啃个稀巴烂。
可那丫鬟也不知怎么回事,身手实在敏捷,竟被她夺门而逃了,还偏偏逃到了盛金枝的院子里。盛金枝那大小姐脾气,着实是骄纵不讲理,让他没要回来人不说,还碰了一鼻子灰。回来后,他心里的那团火,实在是没地方出,便随便拉了个面容姣好的丫鬟来泄泄火,谁料正在兴头上,却被他父亲撞见,打断了他的好事。
他心里那团火愈加旺了,换做旁人,他早就拿鞭子抽了,可偏偏来人是他父亲。
他只得拢了拢敞开的衣襟,将裸露的胸膛遮了起来,一边懒洋洋地系着衣带,撑着身子从躺椅上站起来。
盛柏青面色阴沉地朝左右道:“将他给我捆在条凳上。”
可话音落下半天,没一个人敢动。
盛攀平日里是跋扈惯了的,阖府上下的主子下人,没一个不知道他脾气的。若是敢得罪了他,轻则被打得十天半月下不了床,重则连小命都不保。更何况他是个极爱记仇的性子。他是侯爷的独子,侯爷今日只是在气头上,这才想要惩戒一下他。不管怎样打他,绝不可能要了他的性命。而今日若是他们其中哪个人动了手,那事情过后,才是真的小命难保。
因此,即便是侯爷下了令,随从们仍是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捆他。
盛攀眼神挑衅地看着盛柏青,嘴角带着玩世不恭的笑。
“父亲,我今日还有事。您下回来之前,先派人来知会一声。”
说罢,提步就要往方才丫鬟跑进去的那间屋子踱去。
盛柏青本就在气头上,再看他这副不将自己放在眼里的模样,更是气血往上涌,一把夺过旁边小厮手里的棍棒,往盛攀身上抽打。
盛攀一个不留意,冷不丁背上就被抽了一棍子,一个踉跄,跌倒在了地上。
按理说,盛攀正是年少,而盛柏青已上了年纪,有些力不从心了。可盛攀的身子平日已经被酒色掏空了,看起来虽然人高马大,实则色厉内荏,扛不住盛柏青手里的棍棒。
盛柏青举起手里的棍棒,一下下往倒在地上的盛攀身上抽去。地上顿时响起一阵哭爹喊娘声。
“父亲,父亲,我不敢了。饶了我吧!”
“娘,祖母,快来救救我!啊!”
可盛柏青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得进去这些,麻木地一下下往他身上抽去,尽情发泄着心里的怒火。
等老太太和许姨娘闻讯赶来时,盛攀已倒在地上,疼得昏了过去,躺着一动不动,活像一条死狗。
许姨娘一见这场景,眼前一黑,顷刻间晕了过去,倒在了盛柏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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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里。
老太太顾不得自己年纪大了,三步并做两步,奔到盛攀跟前,伏在他身上就嚎啕大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骂儿子:“早知道你是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一生下来,我就该掐死你!我的攀儿,这可如何是好啊!”
她到底是活了六十几年,经过大场面的人,须臾便冷静了下来,伸手在盛攀鼻孔处一探,便扭头一叠声地喊:“快去请郎中!”
说罢,看见倒在盛柏青怀里,人事不省的许姨娘,又忍不住骂道:“不顶事的东西!到底是那里出来的,上不得台面。”
盛柏青方才是在气头上,打起来不管不顾,只一味地发泄心中的怒气,这会儿冷静了下来,再见儿子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母亲又骂个不停,这才冷静了下来。
看了眼怀中面色苍白,惊吓恐惧得晕厥过去的许姨娘,顿时悔恨与愧疚便占据了心间。
他不满地看向盛老太太,“母亲,她也是不得已,那又不是她的错,您何故总拿这事说她?”
盛老太太看着儿子那模样,气就不打一处来,她撇撇嘴,待要说些什么,却也知道如今不是纠缠这事的时候。于是,她只拿帕子擦了擦眼泪,命人轻手轻脚地将盛攀抬到了屋内的床榻上。
可一进盛攀住的屋子,便见到一个吓得面如死灰的丫鬟,衣冠不整地缩成一团,在地上瑟瑟发抖。
那丫鬟原本见宁安候带着一众下人,气势不善地闯了进来,又惊又臊,跑进屋内躲了起来。谁知道,没一会儿,就听到平日不可一世的大公子,在外面哭爹喊娘地叫。她从门缝里往外瞧,就见大公子倒在地上,不住呻/吟,而侯爷正抡着棍子,狠命地往他身上抽打。
她吓得瑟瑟发抖,躲在大公子屋内,不敢作声,更不敢出去,就怕侯爷正在气头上,打完大公子,再来将她打死。
眼下见到老太太来了,更是吓得面白如纸,战战兢兢说不出话来。
盛老太太一进屋,便看到个妖妖俏俏的丫鬟,再见她衣襟松松垮垮,露出锁骨处星星点点的红痕,原本惊怒交加的她,更是火从中来。
于是,她板着脸,用手指着那丫鬟骂道:“下贱的东西!都是你们平日里带坏了攀儿!勾着他做出那些事,这才引得他老子打他。”说着,便冷声吩咐身旁的婆子,“将她给我拖下去,烫了她那张脸,看她还敢不敢再勾引男人。”
那丫鬟惨叫着挣扎,但她生得娇小纤细,哪里是那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的对手,像一只鸡仔般被轻松拎了起来。
她徒劳地伸手在空中乱抓,盛老太太余光瞟见,便又吩咐那些婆子,“还有那两只爪子,生得白白嫩嫩,想来也没少用来勾引爷们,给我一并烫了。”
5. 第 5 章
就在盛攀的院子里乱成了一锅粥的时候,盛金枝的屋子里却是岁月静好的样子。
她斜倚在塌桌旁,染着蔻丹的指尖,正捏了块桃花酥吃。一边吃一边又吩咐起明月,让她坐过来替她捏腿。
见明月依旧站着不动,她的好脾气用光了,不禁生气蹙起了眉。
玛瑙瞧见她的神色,不由得朝明月挤眼睛努嘴巴,“小姐叫你呢,快着点,别惹小姐不痛快。”
可明月依旧站在原地没有动,神色有些纠结。
盛金枝从小是娇养长大的,金夫人对她疼爱得紧,家里的奴婢自然也将她伺候得妥帖周到。往往不用她吩咐,自有下人揣摩着她的心意,将东西递到手边。像今日这样,要她两次三番地开口,而那人却站着一动不动的情形,还是破天荒头一回。
她这个做主子的,而且还是方才刚刚救了她命的主子,却连捏腿这样的小事,都支使不动一个丫鬟。这令她心里很是不高兴,不由得挑眉,朝明月道:“上外头站着去。别站我跟前碍眼。”
说罢,还觉得不解气,遂又道:“你爱吃什么?”
爱吃什么?明月一时有些不明白她为何这样问。
她想了想道:“爱吃肉。”
于是,盛金枝板起了脸,“那就罚你今日晚饭不许吃肉。”
明月低下头来,道:“是。奴婢都听小姐的,小姐教训的是。这就去外头站着。”
盛金枝瞧见她低眉顺目的模样,想了想,到底是个美人儿,也不忍心苛责她,于是拨了拨头上的金钗,命令她:“过来。”
明月讶异抬头,就见盛金枝抱起狸奴,朝她道:“花酪饿了,你去给它弄点东西吃。”
盛金枝说罢,看她那副模样,又有些不大放心,于是又问:“你从前可喂过狸奴?”
她颔首,“回小姐的话,喂过的。”
“是你自己养的?”盛金枝咬着桃花酥,漫不经心地随口说道。
“是。”她道,只是眼神却黯淡了一瞬,“后来死了。”
“那你那时一定很伤心吧?”盛金枝同情地道。她不敢想,若是她的花酪死了,她不知该伤心成什么样。大约会伤心得吃不下桃花酥了吧,她咬了口桃花酥,唏嘘地想。
明月却淡声道:“忘了。”
……
盛金枝的狸奴,用起饭来,那也是与别的狸奴不同的。
它生得漂亮,所用的一应器物,也都是漂亮精致的。它用来吃饭的家伙什,是一只天青色的莲花瓷碗。碗中是拌好的鱼肉泥。这鱼肉泥也有讲究,须得是要人用清水煮熟,一根根挑干净里面的鱼刺,做成肉泥,与菜末拌均匀,它才肯吃。这饭菜将它身上的皮毛养得柔润而光滑,在春日的映衬下,犹如金色的绒球,令人忍不住想要触摸。而它用饭食的姿态,也是十分的优雅骄矜,与别的狸奴不大一样。
果然是物随主人,这狸奴真是和它的主子一个样。
明月看着它吃饭的模样,忍不住蹙眉。
“会了吗?”玛瑙问她,“往后喂花酪的活儿,可就交给你了。”
明月点头,“都会了的。”
玛瑙忍不住又道:“你呀,有时看着机灵,有时又笨的跟个木头似的。都不知该怎么说你。”
她叹了口气,“往后在小姐跟前伺候,机灵着点儿。”
说罢,又朝廊庑四周张望了下,低声道:“你瞧着二小姐好脾气吧?府里的下人们都说她是个和善的,没一个不夸她的。可我跟你讲,她和咱们小姐不同,看起来和气,可若是你得罪了她,她嘴上不说,心里给你记了一笔账呢。你别看咱们小姐脾气大,难伺候,但一会儿就没事了,过后还和从前一样,并不会刻意为难你。”
明月感激地点头,“多谢提点,我今后定会小心伺候。”
玛瑙又和她说了些小姐平日喜欢喝什么茶,吃什么糕点,正说着,就见金夫人身边的丫鬟碧玺来了。
“碧玺姐姐,可是夫人上香回来了?”玛瑙见状问道。
碧玺笑着点头,“正是呢。回来有一小会儿了,叫小姐过去说话呢。”
……
金夫人刚一回府,就听说了盛攀院子那边发生的事。
她打理内务多年,府里的下人都是唯她马首是瞻。可以说,金夫人在这府里的威信,是宁安候和盛老太太两个人加起来都不及的。这府里发生的每一件事,自然也都逃不过她的眼目。
金夫人靠在一张铺了软垫的圈椅上,头戴镶嵌绿松石的八宝金钗,秋香色的褙子下面,是一条百蝶撒花裙,明艳而又气势十足。
这时,便听见恭敬立在一旁的庄嬷嬷道:“夫人,您要不要过去瞧瞧?”
她闻言,端起茶碗,拨了拨浮在上面的碧叶,轻啜了一口放下,这才缓缓道:“不是没死吗?再者,我又不是郎中,瞧了有什么用?不是已经请了郎中过去瞧了吗。”
“您说的是。”庄嬷嬷道,“只是,听说大公子今日着实伤得厉害,去了半条命。您到底是他的嫡母,若不管不问,侯爷嘴上不敢说,心里头难免会有些埋怨。”
茶碗盖合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那又怎么样?”金夫人冷笑一声,“他早就不待见我,也不差这一桩事。我才懒得揣摩他的心思,铺子,田庄,库房的钥匙,都在我手里,这些东西才是实实在在的,比男人靠得住。你呀,活了大半辈子了,还没活通透。”
金夫人当年刚嫁给盛柏青时,也曾盼着与他好生过日子的。她娘家虽是江南富庶之地的富商,但与世代簪缨的勋贵之家,却有着天壤之别。打从她小时候起,便常听她父亲在她面前叹息,说是像他们这般的人家,虽是富贵,却入不了贵人们的眼,出身低微,总叫人瞧不起。
人就是这样,越缺什么,就越向往什么。她父亲平生最羡慕的,便是那些读书人。就连见了个秀才举人,都是打心里敬慕得不得了。偏偏她的兄弟们,于读书上头实在是没有天份,她父亲不知重金延请了多少名师,他们却是什么名堂都没考出来,连乡试都过不了。但做起买卖来,却是手拿把攥,无师自通,个顶个地厉害。短短几年时间,便将家里的产业做得遍布整个大夏,成为了江南一代的富商巨贾。
金夫人是她父亲老来得女,上面只有五个兄长,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儿。到了嫁人的年纪,她父亲便四处着人留意好的门庭,心心念念要将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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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似宝的小女儿嫁入书香门第。
可好姻缘哪那么好寻,找来找去,不是人家瞧不上他们,就是他们瞧不上人家。总遇不到合适的。
就这样耽误了两三年,忽而有一日,她父亲对她道,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找到了万般如意的人家。
她父亲说,那人是宁安侯府的世子,生得芝兰玉树,素爱读书,是位风雅的公子。
金夫人从小受她父亲的影响,读书人在她眼里便像是镀上了一层光环,是令人心驰神往的存在。那样的门第,那样的公子,她心里自然是一百个满意。
可等她心怀向往,带着数量惊人的嫁妆嫁入宁安侯府后,才发觉一切和她想象中的都不一样。宁安侯府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风光,花团锦簇的背后,是仿佛被虫子蛀得千疮百孔的空架子。而她的夫君盛柏青,那个她曾经无比敬慕的风雅公子,却对她这个商户之女百般看不上。无论她怎样做,他都是不满意,总能挑出错处来。就连她怀着三个月的身孕小产了,他都是一副生份客气的模样,一句温存体贴的话,都未曾对她说过。
她小产过几回,身子本就一直不大好,后来生下盛金枝后,郎中便说她的身子,不适宜再受孕了。于是,她试探着问盛柏青,提出给他纳一房妾室。没想到,盛柏青一听,便欣然应允。那时,她才知晓,在她怀着女儿的时候,他在外头有了个相好,眼下那相好,已有孕三月,快显怀了。
从那时起,她在盛柏青身上的心,便凉了下来。
从前她以为盛柏青只是因为脸皮薄,心思没那么细,这才不会将温存体贴的话挂在嘴上。可直到许姨娘进了门,她才知晓原来他那般心细。许姨娘怀着身孕,夜里突然想吃太平楼的蒸鲋鱼,他便骑着快马亲自去买,买回来的时候,还冒着热气儿。还有,许姨娘害喜,爱吃橘子,他便亲手替她剥开,在手心里暖热了,才喂到她嘴边。类似这样的事,一桩桩一件件多得数不过来,原都是些小事,却像一根根小刺一样,扎在了金夫人心上。
于是,她彻底将在盛柏青身上的那份心死透了,从此只牢牢攥着自己陪嫁时带来的那些田庄铺子,将产业打理得越来越大。渐渐地,盛老太太在她面前嚣张不起来了,盛柏青也要看她的脸色了,整个宁安侯府都要仰仗着她手里的产业过活。如今的她,只觉得这世上再没有什么比银钱更靠得住的东西了。
庄嬷嬷想了想道:“夫人说的也是。只是,说句不好听的,往后侯爷要是百年了,这爵位还得落在大公子头上,将来他做新侯爷,咱们同他的关系也不能闹得太僵。”
然而,金夫人听了这话,脸上的笑意却是愈发深了,“往后的事,还未可知呢。”
庄嬷嬷听了这话,却是愈加糊涂了。这大夏的爵位,四王八公十二侯,均是大夏建立伊始,太/祖皇帝亲封,世袭罔替,按例由家中嫡长子袭爵。像宁安侯府这般,家中没有嫡子的勋贵,那是少之又少。若是实在没有嫡子,那只得由庶长子袭爵了。
可金夫人却像是打定了主意,心下自有盘算的模样。
庄嬷嬷正摸不透她心里是怎么想的时候,就听她扬声吩咐碧玺,去请大小姐过来,说是有话要同她讲。
6. 第 6 章
盛金枝到的时候,金夫人正靠在圈椅上看账本,庄嬷嬷在给她手边的茶碗里续茶水。
“娘,您怎么这么早回来了?我还以为您要在寺里吃完斋饭再回来。”盛金枝脚还没踏进门槛,带笑的声音已传进了金夫人的耳朵。
金夫人抬眼看她,将手中的账本合上,搁在了一旁。平日有几分凌厉的凤眸,此刻满是笑意,看着女儿的神色中带着温情。
“原是要用了斋饭再回的。只是不巧,恰好遇见了锦衣卫追缉谋刺太子案的余党,在镇国寺里里外外地盘查,吵吵嚷嚷的,倒是叫人没有了用斋饭的兴致。”
去年先太子遇刺,尸骨无存,先帝悲恸之下病重,由三皇子监国,并下令严查太子遇刺一事,查出背后主使乃是暮州太守贾攸。原来,去岁暮州连日大雨,冲溃了朝廷修筑的缕堤,使得洪水淹没了良田,百姓死伤无数,流离失所。洪灾过后,又是瘟疫,只短短半载,暮州便已是哀鸿遍野,十室九空。
先帝派太子去往暮州赈灾,并彻查溃堤一案。太子到了暮州,不负所托,查到了以太守贾攸为首的官员贪墨筑堤银款以及与当地商户勾连,倒卖朝廷发放的赈灾粮,囤积居奇的罪证,贾攸等人恐事情败露,又暗恨太子,便命死士在太子返京途中设伏,于涯水河畔行刺了太子。
真相大白,贾攸被凌迟处死,九族尽诛。其余一干暮州官员,或处死,或流放,暮州的官员,从上到下,整个都换了一遍。只是,贾攸等人在暮州经营多年,余孽众多,少不得还有漏网之鱼。于是,等三皇子登上大位,便命锦衣卫继续搜捕此案的漏网之鱼。
因此,虽此事已过了大半年,整个大夏境内,仍是风声鹤唳,盘查得紧。
然而,盛金枝对于搜捕漏网之鱼的事,没什么兴趣,反正这事也和她扯不上关系。倒是听金夫人提到锦衣卫指挥使,她不由得便想起了今日刚看了一半的那本指挥使与俏寡妇的话本子。
于是,她便问道:“娘,那您有没有看到锦衣卫指挥使?”
“你问这个做什么?”金夫人疑惑。
“娘,您就说说嘛。锦衣卫指挥使,是长什么样子的?”
金夫人嗤笑了一声,虚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呀。现如今的指挥使,是圣上登基后新上任的池大人,有妻有妾,孩子都好几个了。”
“那原先那个呢?”盛金枝犹不死心地问。
“听说去年冬天办差的时候,着了贼人的道,眼下坟头草怕是都长出来了。那种人,瞧着风光,但过的都是刀头舔血的日子,做那差事的,能有多少是善终的?”金夫人撇了撇嘴道。
盛金枝问的这话,倒是让她又想起了今日要同她说的正事。女儿大了,有些事也该问问她的心意,早做打算了。
于是她端起茶碗,啜了一口,润了润嗓子,这才道:“今日你二姑母过来咱们府里了,你可知道?”
盛金枝点点头,“左不过是和祖母说些家长里短的事,我才懒得听。不过二妹妹好像去了。”
“我听说,她将几个女孩儿都支开,和老太太两个人在屋子里嘀咕了好一会儿。”
盛金枝有些不大高兴,“娘,您今日总提她们做什么。您知道我不喜欢她们。”
看她这副不谙世事的模样,金夫人忍不住头疼。可话又说回来,自己就这么一个孩子,在宁安侯府,盛老太太就不用说了,盛柏青她也没放在心上,她唯一在意,并且与她血脉相连最亲的人,便只有女儿盛金枝了。在宁安侯府,她可以宠着她,护着她,不叫她受半点委屈,可将来她若是嫁了人,照着她眼下这副模样,实在是令人放心不下。她得替她筹谋,好好打算,最要紧的是,自己吃过的苦头,她不想让女儿再吃一遍。
于是她道:“直和你说了吧,你二姑母这回来,是想把你说给鄢瑸做媳妇。”
金夫人没少往盛老太太院子里安插人,也因此,盛柏香和老太太两个人关起门来说的话,一字不差地到了金夫人耳朵里。
待反应过来金夫人说的事,盛金枝惊得睁大了眼睛,气得不轻,一个劲摇头,“不成不成,我不嫁。我眼睛又没瞎,就他那丑样子,想想都要做噩梦。亏他们想得出来。”
金夫人忍着笑道:“人家有你说的那样丑吗?大差不差,就是个中规中矩的样貌。”
“反正我不要。”盛金枝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娘,您快帮我挡回去。”
金夫人道:“虽说鄢家也算是世代官宦人家,但这门亲事,我也不怎么满意。不说别的,单就鄢家那几个表姐妹,你的性子也同她们合不来。若真嫁过去,他们家姑子妯娌一大堆,我怕你吃亏。往后日子长着呢,就算旁人说那人千好万好,你嫁过去过得不痛快,那有什么意思。只是,你也大了,得学着自己拿主意,所以我想问问你的意思。”
盛金枝这才不发愁了,对着金夫人笑了起来,“娘,我就知道您舍不得我。”
这时,金夫人忽然想起件事来。
“我听说,你今日救下了个丫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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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有这事?”
“娘,”盛金枝起身,来到金夫人身旁,搂着她的脖子撒娇:“看来什么都瞒不过您。”
她笑着道:“生得可好看了,改天带来给您瞧瞧。”
“那你从前从他手里救下那些狸子啊狗啊什么的,难不成也是因为好看?”金夫人拿手戳了戳她的额头道:“那是个疯的,你从他手里头抢人,我怕他疯起来伤了你。往后可不许这么莽撞了。”
盛金枝将额头抵在金夫人的肩膀上,翘了翘嘴角,“娘,有您在,谁敢欺负我?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
……
明月刚给狸奴洗完澡,将它抱到日头底下,用帕子包着擦毛发的时候,就见盛金枝回来了。
玛瑙正在一堆锦缎里头挑衣服,她拿起一件银红缎子的,又拎起一件天青色软烟罗的,抬头看到盛金枝,问:“小姐,您瞧瞧,花酪穿哪件好看?”
盛金枝认真想了想,拿手指了指那条软烟罗的,“就这件吧。”
“哎。”玛瑙点点头,将那件软烟罗的挑出来,其余的都重新收回了嵌着猫儿眼的鎏金紫檀木箱里。
盛金枝将脚上的绣鞋蹬掉,歪在了榻上,叫玛瑙,“说了半晌的话,口渴死了。倒杯酸梅饮来。”
待玛瑙端来,她连着喝了几口,忍不住皱了皱眉。
“小姐,可是太酸了?”玛瑙见状问。
盛金枝摇头,“我想起来就生气。”
她说起金夫人今日说的事,又连喝几口酸梅饮,托着下巴道:“他若是生得像从前的太子殿下那样好看,倒也罢了。他长成那样,都不照照镜子的吗!”
明月拿着帕子给狸奴擦毛发的手顿了下,便又听到盛金枝叹了口气,“这天底下,恐怕再难找到太子殿下那样的人了。只可惜,我还没见到,他就死了。你说,先帝怎么就派他去查案了呢,怎么死的就不是旁人呢?还有,那什么暮州太守,怕不是个傻子,怎么就敢派人去谋刺太子?那可是要诛九族的大罪呀。”
明月低着头,嘴角不自觉地抽了抽。
玛瑙急得恨不能上前捂住她家小姐的嘴,“小姐,这话可不敢乱说,犯忌讳!”
先帝膝下统共也就三个儿子,除了太子,便只有二皇子与当今的新帝了。她这是盼着谁死?这可是大逆不道的话。
盛金枝也自觉失言,往外瞧了眼,看到院子里没人,只有明月抱着花酪坐在外头的楣子上晒太阳,这才松了口气,抚了抚胸口道:“幸好没旁人。”
7. 第 7 章
盛老太太守在盛攀床榻边,身边伺候的嬷嬷将饭菜端来好几回,她都是摆摆手,实在吃不下去,心里头就像是坠着块石头,沉甸甸的。
郎中来瞧过,说伤是伤得重了些,但性命无碍,又开了些方子,让按方子抓了药煎服,还得敷金疮药。盛攀是后边挨了棍子,因此躺不得,只得面朝下趴在床上。于是,盛老太太便坐在床边,盯着丫鬟们扒下盛攀的裤子,给上金疮药。
那血淋淋的裤子,已紧紧粘连在了皮肉上。虽老太太百般嘱咐,叫丫鬟们轻着点,但无奈他的下半身已被打得血肉模糊,且黏糊糊的血已经有些干结,还是扒下了不少的肉皮来。
盛老太太看得倒吸凉气,那痛仿佛就在她身上似的,叫她心如刀绞。
她顾不得年迈的身子,守在床边上不吃不喝,眼睛都不眨地盯着床上的孙儿看,那眼神看得一旁的丫鬟们心里直发毛。
“母亲,您好歹用些饭吧。”盛柏青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盛老太太拿帕子抹了下眼泪,擤了把鼻涕,头也不回,看都不看盛柏青一眼,只狠声道:“饿死倒好!反正我这一把岁数了,你早就看我不顺眼,盼着我死了。下回你要打,索性把我和攀儿一道打死算了,我们祖孙黄泉路上也好有个伴,不至于孤孤单单。”
“母亲,您这话诛心啊,叫儿子如何自处!”盛柏青脸色灰白,嘴角微微颤抖,撩起袍角,直直地跪了下去。
可盛老太太扭着头,依旧不肯看他一眼。
他只好以额触地,“母亲,您就算生儿子的气,也该顾惜着点自己的身子。您这样不吃不喝,叫儿子如何担待得起。”
盛老太太冷笑一声,“难为你还知道顾念着我的身子。我还以为,你满心满眼都是那个贱妇呢。”
方才,郎中一到,还没瞧盛攀呢,盛柏青便怀抱着许姨娘,急急对郎中道:“这还有一个,别光顾着瞧那个,也瞧瞧这个。”
盛老太太气得差点倒仰,她孙子这会儿还不醒人事呢,他倒好,还有工夫惦记着那个贱人。
盛老太太打从一开始,就瞧不上许姨娘的出身,若不是金氏迟迟生不出儿子,而许姨娘那时已怀有身孕,她是说什么也不会默许那种女人进门的。
好在许姨娘肚子也算争气,头一胎就生出个白白胖胖的儿子来。盛老太太得了心心念念的大胖孙子,念在她是盛攀生母的份上,这才勉强容得下她。
只不过对于许姨娘,她心底里到底是不喜欢,很是瞧不上。再加上盛柏青对许姨娘温存小意,盛老太太看在眼中,心里自然是极不舒服的。无论是从前的老侯爷,还是儿子盛柏青,都不曾那样体贴入微地待她,就那个出身上不得台面的贱人,她也配?
因此,她看许姨娘从来都是横挑鼻子竖挑眼,怎么瞧怎么不顺眼。连带着对许姨娘生的,与她有几分相像的那个二丫头,也是瞧不上。当然了,对于金氏生的那个目中无人的大丫头,她也喜欢不起来就是了。她的心肝儿只有一个,那便是盛攀,而如今,他却被打得皮开肉绽,光着屁股人事不省地瘫在床上。这叫盛老太太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娘俩一个坐在床边扭着头,一个跪在地上抵着脑袋,正僵持着呢,就听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哀哀切切的啜泣声。
盛柏青抬起脑袋,朝后看去,就见许姨娘在盛文如的搀扶下,站在门边,眼神悲戚,一副想进来,但却怯生生不敢抬脚踏进门来的模样。
盛柏青一下子明白了过来,想来她也是忧心儿子,一醒转便急忙来看,只是碍于老太太在屋里,这才迟迟站在门边不敢入内。
他也顾不得老太太还在生着气,忙从地上起身,快步走到许姨娘身边,搀扶着她的身子,“郎中瞧过了,攀儿无事。你刚好,身子又弱,还是回去躺下歇着吧,可不敢再折腾了。”
许姨娘身量纤细,平日并不似金夫人那般穿金戴银的,只穿些颜色素净的褙子,梳着最简单的发髻,虽只略描描眉,并不施粉,也不点口脂,但盛柏青却怎么看怎么觉得好看,看了十来年了,就是看不够。
许姨娘泪光点点,对盛柏青道:“侯爷,都怪我。怪我没有教好攀儿。”
盛柏青拍了拍她的手背,“怎么能怪你呢。子不教,父之过,这都是我的过错,与你何干。”
老太太冷笑一声,“要腻歪上屋里头腻歪,在这腻歪给谁看呢。”
盛柏青脸皮薄,顿时面红耳赤,但又奈何不了老太太。许姨娘咬着唇,朝他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同老太太计较。
不愧是知书达理,同金鸾书不一样,瞧瞧,这就是差别。这样一对比,盛柏青心下对许姨娘是愈发爱重。
许姨娘在盛文如的搀扶下,走到了床榻边,便见盛攀光着腚趴在那里。
“哎呀!”盛文如当即拿帕子捂住眼睛。就算是亲兄长,但她到底还是个未经人事的姑娘家,冷不防看到这情形,还是臊得满脸通红。
许姨娘叫女儿在外头等着,自己也不敢坐下来,只俯身跪在老太太脚边,哀戚地捂着帕子低泣。
盛老太太斜乜了她一眼,挪了挪脚,骂一声:“晦气!”
许姨娘却浑似不觉,哭了好一会儿,哽咽着道:“侯爷莫怪,到底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眼下他这个样,我这亲娘心里哪能不难受,恨不能疼在我身上。”
盛柏青这时才想起什么来,问外头的奴仆,“夫人可曾回来了?”
……
日头歪斜,花酪身上的毛也全干了,闻上去香喷喷的,蓬松顺滑得像个小绒球。
盛金枝从明月手中接过了花酪,抱在怀里贴了贴,撸了两把,便叫人吩咐摆饭。
没一小会儿,小丫鬟便将饭菜一一摆在了塌几上。
水荷虾儿,四鲜羹,鹿脯,炒鸡蕈,金桔团,樱桃煎,还有一小碟子梅花香饼。每一只瓷碟瓷碗,都是碧莹莹的秘色瓷,精致漂亮得宛如在桌上摆了一幅画。
“仔细着点。要是打碎一只碟子,那可真是花一锭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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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只听了个脆响。”玛瑙站在一旁吩咐小丫鬟,看见甜杏那原本好看的杏眼肿成了一对儿核桃,便问她:“你今日怎么了?”
甜杏摇摇头,露出一个笑来,“方才沙子迷了眼,揉了两下,就成这样了。”
等饭菜都摆好了,盛金枝这才从塌上坐起身,接过明月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
不凉不热,刚刚好。
盛金枝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抬眼瞧了瞧。
明月恭敬地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神色。
盛金枝神色懒散地打量了她一小会儿,挑眉问她:“今日你抱着花酪坐在院里晒太阳,有没有听到我同玛瑙说的话?”
就那样敞着窗户开着门,若说没听到,盛金枝是不信的。若她说没听到,那便是不老实,得敲打一番,这是她母亲从前教过她的。
可若是她全听了去,虽说自己今日刚救了她的命,且府内奴仆的身契,都在她母亲的手里,可难保这丫鬟是个嘴不严的,到时候传扬出去那可就是祸事了。
总之无论如何,她今日一定得好好敲打敲打这丫头。
打定了主意,盛金枝便拿了只孔雀羽毛,一边逗着花酪玩,一边等着明月回话。
静了一瞬,便听明月道:“小姐,奴婢拿帕子给花酪擦水,没怎么留意,听得也不真切。只隐约听到您夸赞太子殿下长得好看。”
她说听到了,没有扯谎,倒是个老实的。只是,她似乎又只听到了一半,没听到那最要紧的另一半。本来就隔着连廊,而且她同玛瑙说话的声音也不是很大,倒也合乎情理,有点可信。和她预想的不一样,这倒叫她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盛金枝抬头,便见明月垂着眼眸,依旧是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眸子中也看不出任何情绪。
不过,盛金枝想来想去,觉得还是要敲打一下的。
可还没等她开口,便又听见明月道:“小姐见过太子殿下?他果真生得那般好看?”
一提起这个,便又勾起了盛金枝的惋惜。
她拿起象牙筷,夹了块鹿脯,边吃边道:“没见过。不过呀,我去年有一回跟着我娘去先帝的千秋宴,见到了从前的皇后娘娘。你不知道,郑皇后生得有多美,简直不像凡人,好像仙子一样。你想想看,郑皇后都那样美了,她生的太子,那该是什么样?只可惜,娘娘那样好的一个人,一夕之间竟没了。”
不知是想起什么,明月垂着的眼眸中浮起哀伤的神色。
盛金枝见状,叹了口气道:“你也觉得可惜吧?我那时听了,难过得好几日都吃不下桃花酥。”
说到这里,她忽而想起来,“对了,说过要罚你的,今日不许吃肉。还有,往后在我这里做事,不该听的不要听,不该说的不要说,最最要紧的,是要嘴严。明白了吗?”
见她恭顺点头,盛金枝这才满意。她想起她母亲教过她的,打一巴掌,要再给个甜枣的道理,于是,便指了指桌上的那碟子梅花香饼,“赏你了。”
8. 第 8 章
大雪簌簌下了一整夜,琉璃瓦上的皑皑白雪,在宫墙的映衬下,愈发晶莹剔透。外头冰天雪地,然而坤宁宫的暖阁内,却是温暖如春。
年幼的太子,正端端正正地坐着练字。粉雕玉琢的小脸上,神情认真,有着与他年纪不符的沉静专注。小小的脊背,挺得笔直。桌案旁已堆放了厚厚一叠练过的宣纸。
“殿下,您都练了一个时辰的字了,歇会儿吧。”侍立在一旁的小太监福喜恭敬地俯身垂首道。
太子殿下虽年仅六岁,但圣上对其寄予厚望,亲自教导。因此,他每日寅时即起,卯时读书,读完文史典籍,还要习骑射武艺。福喜真心觉得,殿下着实是太辛苦了。别说是一个才六岁的小娃娃了,就是福喜他自己,每日睡不够四个时辰,都得悄悄找个没人的地儿,偷个懒,打一会儿盹。
然而太子殿下,无论寒冬酷暑,每日都是雷打不动地早起读书习字。冬日的寅时,外头还是寒风呼啸,黑漆漆一片,可太子殿下却连一次都没有赖床偷懒过。这份心性,着实令福喜敬佩不已。
郑皇后也知晓太子的性子,因此,在去往慈宁宫前,便嘱咐福喜,每隔一个时辰,要提醒太子起来活动下腿脚腰背,吃些糕点歇一会儿。
慕容昭将手中的紫毫笔搁置在了笔架上,便见福喜已将一只镂空的梅花铜手炉呈了上来。
他接过焚着银丝炭的梅花手炉,抱在怀里,暖了暖手,便看到福喜又将一碟子糕点摆在了书案上。
“殿下,这是您爱吃的梅花香饼。”福喜一笑,那双原本不大的眼睛,便眯成了一条缝,看起来喜庆又滑稽。
慕容昭取了一块,拿在手上,还没吃,便又听见殿外的宫人们请安的声音。
未几,厚重的殿门打开,寒气夹杂着几片雪花,吹进了殿内。
他母后正笑意盈盈地牵着一个小娃娃。
小崽子怯生生的眼睛里满是防备,小手紧紧攥着郑皇后的袖口不松开。
郑皇后俯下身来,将他搂在了怀里,摸摸他的小脑袋。
她平日里说话总是轻声细语,这会儿又刻意放软了语调,柔柔得像春风拂过,“别怕,那是你大哥哥。”
郑皇后今日原本是去慈宁宫向太后请安的。她坐在凤辇上,一路赏着雪景,在路过永宁殿时,忽而看见有个小娃娃跑了出来,脚下一打滑,从台阶上滚落了下来。
于是,郑皇后便叫人停下凤辇,命身边的女官将那个小娃娃抱了过来。
冰天雪地的,那孩子不知是冻得,还是吓得,缩得跟个小团子似的,瑟瑟发抖。
这时,后边有几个宫人追了过来,郑皇后询问后才得知,原来这小娃娃不是旁人,而是三皇子。
皇帝几年前的一日,与殷惠妃置气,酒后幸了个在掖庭洗衣裳的宫女。他酒醒后后悔不迭,再加上政事繁冗,便将此事抛到了脑后。可没想到只那一回,那宫女便有了身孕。
后来许氏宫女在产子时难产而亡,皇帝听闻宫人回禀此事,神色淡淡地只略点了点头,想到唐昭仪刚夭折了个孩子,便让人将其送到唐昭仪那里抚养照看。
唐昭仪小产后身子一直不大好,深居简出,在永宁殿里养病,就连三皇子也常年和她居住在永宁殿,鲜少在外面露面。一个是失宠的昭仪,另一个是皇帝不喜,打从生下来就一眼都没看过的皇子,久而久之,这两个人便在宫里成了被人们遗忘的透明人。若是没有人提起,包括皇帝在内的所有人,平日里几乎都快要想不起来宫里头还有这号人。
郑皇后瞧见那孩子冻得通红的小脸,命人将他抱上辇来,这才察觉出他身上的衣衫实在是单薄,两只小手也都生了冻疮。
郑皇后见他掖衣袖,便捉起起他的胳膊,将衣袖拉开看了看,竟发现他两只胳膊上密密麻麻都是红点。细问之下,才得知都是唐昭仪拿绣花针扎的。
郑皇后瞧着这孩子实在是可怜,心生不忍,便将他带回了坤宁宫。
这是慕容昭头一回见自己这个三弟。他平日常见的,是殷惠妃所生的二弟慕容晖。
殷惠妃是殷太后娘家的侄女,因此,慕容晖从小便得太后疼爱。有了太后的偏爱,他又是个要强好胜的性子,凡事都想和太子比,可偏偏处处都被压了一头。一来二去,便恨上了太子,两人之间打小就没什么兄弟的情分。
慕容昭走到那小娃娃跟前。那时,慕容昭要比他高出一个头,于是,他便弯下腰,将怀里的那只梅花铜手炉塞进了小娃娃手里。在对方惊讶的目光下,他牵起他冰凉的小手,将他引到书案旁,给他看自己方才写的字,又从碟子里拿了块梅花香饼递了过去,“尝尝,喜不喜欢?”
郑皇后眼中含笑,看着两个孩子,对一旁的女官道:“这样多好,兄友弟恭。我总觉得,昭儿太孤单了,整日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里看书,哪还有孩童的模样?有时候,我真希望他能偷点懒,像个孩童一样爱玩爱笑。”
……
明月睁开眼的时候,发现外面天光大亮,他没想到这一觉竟睡得这样沉。自打记事以来,他还从未这样晚起过。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扇,便见外面春光明媚,燕子呢喃,哪里还有皑皑白雪?他站在窗边,失了会儿神,便听到身后传来窸窣的脚步声。
玛瑙打着哈欠道:“估摸再过半个时辰,小姐便要起了。一会儿我服侍小姐起床,你学着点,往后这些事,你少不得也要做。”
这院子里的小丫鬟们,都是几个人住一间屋子。唯有玛瑙,因是大小姐的贴身丫鬟,这才有个单独的屋子。只是她平日夜里要在小姐屋内守着,小姐半夜口干什么的,她得倒水递茶,因此便在小姐的床榻边打地铺,方便夜里伺候。于是,这间屋子便空了下来,恰好昨日明月刚来,反正她往后也是贴身伺候小姐的,索性就将她安顿在了这间屋子里住。
“往后在小姐房中值夜,咱们轮着来。”玛瑙说着,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昨儿夜里,小姐要了三次茶水,许是昨晚吃的鹿脯太咸了。”
明月问:“小姐平日都这个时辰才起吗?”
“这有什么?还不到巳时呢。有时小姐晚上看话本子看得晚了,第二日快到午时才起呢。”玛瑙笑着道:“这就跟着咱们小姐的好处,可以不用像在别处那样早起。尤其是到了寒冬腊月,那早起可真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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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就算外头有金子捡,我都懒得从被子里头出来。”
玛瑙果然猜得不错,半个时辰后,盛金枝便从缠枝花洒金缎被里探出两只莹白的胳膊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她盯着头顶软烟罗的帐子,清醒了一会儿,才出声叫玛瑙。
“哎,小姐。”玛瑙应声,很快便到了床榻边,将床帐的帘子拉起,勾在了一旁的银钩上。
盛金枝的发髻昨夜已经拆下,此时一头乌黑如瀑的发披散下来,她用手将头发拢了拢,有些宽松的海棠色寝衣下,便露出半截莹白的脖颈和手腕来。
她不满地看一眼低头站着的明月,“傻站着做什么?过来,服侍我更衣。”
明月依旧是一副垂首敛目的模样,恭敬地道:“奴婢笨手笨脚的,怕服侍不好,还是去给小姐打水。”
盛金枝不耐的摆摆手,“去吧去吧。什么都不会,要你有何用。”
捏腿也不会,更衣也不会,她真不知道这丫鬟除了美貌,还有什么长处。但又想了想,她还就爱这丫头的美貌。这不,清早一睁眼瞧见她,一整日的心情都好了起来。
于是,等明月再次打了盆水进来的时候,盛金枝便指着桌上几大匣子的钗环首饰,道:“一会儿你帮我挑挑,今日戴哪个配我这身衣裳好看。”
此时的她,已换上了胭脂红的衫裙,坐在妆镜前,等着玛瑙梳头。
玛瑙歪着头想了想,笑着道:“小姐,今日奴婢给您梳个牡丹髻吧,刚好配您这身衣裳。”
她一边梳,一边叫明月认真看,“学着点,往后我不在的时候,就得你来服侍小姐梳妆了。”
“你这丫头,难不成想嫁人了?”盛金枝打趣道。
玛瑙急得直跺脚,“我才不嫁人,我要跟着小姐一辈子。”
等发髻梳好了,盛金枝转过身子,便见明月已将钗环挑好。
她挑出来的这几样,单瞧着不起眼,但搭配盛金枝今日的发髻和衣裳,却恰到好处,既不俗气,也不寡淡,明媚而不失雅致,竟有种令人意想不到的惊艳之感。
盛金枝满意地打量明月一眼,“看来你还是有长处的嘛。”
等收拾停当,坐下来用早饭的时候,却听玛瑙问道:“小姐,听说今日牙商带了些新人过来夫人院子,您要不要也去瞧瞧?”
盛金枝慢条斯理地舀了勺梗米粥,轻轻吹了吹,“不去。我不信还能有比你们更好看的。”
说实话,她身边的这些丫鬟,尤其是玛瑙和明月,模样那都是拔尖儿的。
“咱们院子里人手本就不多,昨儿夜里,甜杏又病了,今日没人摆饭,还是我摆的。”
其实盛金枝这里,想要多少人手,金夫人都是敞开了给。只不过,她是个挑剔的,就连院子里做洒扫的,都得模样好看。她又是个宁缺毋滥的性子,若是没有称心的,她宁可不要。也因此,她这里的丫鬟,比起别处,是要少一些。
玛瑙继续道:“小姐,听说这回是官牙,发卖的人可不一般,是从前靖国公府郑家的奴婢呢。”
“你说什么?!”盛金枝惊愕,“是郑皇后娘家那个靖国公府?”
9. 第 9 章
提起靖国公府,那可是大夏数一数二的簪缨世家。靖国公是大夏开国伊始,太/祖皇帝亲封的八公之一,距今已有百余载的根基。
且自初代靖国公之后,郑家的子弟中又出过几个名将,从前郑皇后的胞兄便是其中之一。
郑家的子孙世代从戎镇守西北,将西边的狁国赶到了天雁山以北,自此,天雁山南麓丰美的草原,便归大夏所有。大夏有了天然的巨大牧场,所需的马匹,不再依赖同西陲各国的交易。且有了充足的战马,也使得虎视眈眈的狁国只得退守天雁山以北,自此再也不敢南下侵扰大夏边城的百姓。自那时起,西北安定了三十余载,百姓安居乐业,胡商云集,渐渐有了欣欣向荣的景象。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名将辈出的郑家,却在去年年关,打了个大败仗,以至于天雁山南麓的草原,重又到了狁国的手中。消息传来,朝野震动。
不久,便又传出了郑家勾结狁国,通敌卖国的消息,并且从靖国公府查抄出郑家与狁国的往来信件。如此一来,郑家通敌叛国的事情,算是板上钉钉坐实了。
这事震惊了大夏举国上下。哪怕郑家儿郎曾经骁勇善战,战绩彪炳,守卫了西北三十余年的安宁,但如今竟做下了这等叛国通敌的事来,仍是令百姓痛骂,千夫所指。
大夏痛失天雁山以南的战略要地,此事令新帝震怒。但他素日仁义孝悌,念在旧日郑皇后的抚育之情,想要给郑家留些个体面,然而却挡不住群情激奋,以裘阁老为首的官员们,纷纷上书,请求对郑氏一族严惩不贷,以儆效尤,以平民愤。
于是,新帝便派新任锦衣卫指挥使池大人亲自带人连夜查抄靖国公府。郑家所有男丁,除叛逃至狁国的郑家四郎外,其余人皆获罪下狱。不到月余,靖国公及年仅十二岁的小世子便被处凌迟,其余人等斩首示众。女眷则是充作营妓,被押解往南疆军中。此外,从前靖国公府的所有财物也罚没充入公中,奴仆一并由官牙发卖。
大夏曾经煊赫一时的靖国公府,便这样一夕之间轰然倒塌了。
再想到曾经在宫宴上见过的郑皇后,音容笑貌犹在眼前,盛金枝的心里便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她放下手里的调羹,拿帕子擦了擦嘴,便抱起一旁的狸奴,歪在塌上撸毛。
玛瑙见她神色恹恹的,问她:“小姐,怎么才用了两口粳米粥,便不吃了?还有您爱吃的松瓤卷,还没动呢。”
“饱了。”盛金枝从引囊底下翻出昨日还没看的话本子,转头吩咐明月,“花酪饿了,你去喂它。”
明月低着头,神色莫辨,不知在想些什么。盛金枝连唤了她好几声,她这才过来抱花酪。
盛金枝不满地挑眉瞧着她,“你怎么回事?叫你好几声了。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下回再这样,罚你不许吃肉。”
明月神色戚戚,垂首道:“奴婢下次不敢了。”
见她那张美而沉静的脸上,竟然露出忧伤悲恸的神色,盛金枝心下有些诧异,不过是罚她不许吃肉而已,至于吗?好好的一个美人儿,难过成这样子,倒是叫盛金枝有些不忍心了。
“好了好了,不罚你了。”她指着塌桌上还没动过的一碟子水晶火腿,抬了抬下巴道:“不是爱吃肉吗?赏你了。”
她好端端一个大小姐,竟要哄起丫鬟来了,真是倒反天罡。算了,谁叫她看不得美人难过呢,盛金枝大方地想。
可明月却摇了摇头,“多谢小姐好意,只是奴婢吃不下。”说罢,便躬身行了个礼,抱起花酪,径直转身朝外走。
虽仍是一副低眉顺目的恭敬模样,却叫盛金枝瞧着生气。
真真是倒反天罡!还说不得了?竟还敢给她甩脸子!盛金枝忿忿地道:“玛瑙,记下来,这个月扣她一百文的月钱。我看她下回还敢不敢了。”
“哎,小姐,奴婢回头说说她,太不像话了。咱们使劲儿扣她月钱,您别生气,仔细气坏了身子不值当。”玛瑙觑着盛金枝的神色,“小姐,那还去不去主院那边?”
“不去了,没意思。有什么好瞧的!”盛金枝翻了页话本,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道。
……
主院那边,金夫人正叫人搬了张圈椅,坐在廊下,看牙行带来的人。
院子里站了十来个小丫头,一个个都鹌鹑似地垂着头,整整齐齐地站成两排,任人挑选。
这些小丫头,都是靖国公府的家生子。她们的爹娘,也都是靖国公府里的奴仆。原以为服侍夫人小姐们几年,或是随着小姐出嫁,或是配给家中的小厮过日子,可没想到主家一夕之间获罪,夫人小姐们被发配去了南疆军营中,她们便也被锁起带走,要重新发卖了。
这些人虽原也是做奴婢的,但在靖国公府,好歹能与爹娘兄弟姐妹们在一处。如今官府将她们重新发卖,一家子被卖去不同的府邸,有的甚至随着新主家去了外地,今后恐怕是再难相见。
且从前靖国公府的主子们,都是宽厚的,并不随意苛责打骂下人,往后换了主家,还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光景。若是命好,新主子宽厚,倒也罢了。若是时运不济,遇到个不好的主家,那这辈子算是完了。
想起从前还在靖国公府时,听人说起过的宁安侯府大公子的种种荒唐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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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便忍不住害怕。生怕被宁安侯府瞧上了,买入家中,遇到盛大公子那个瘟神,怕是要不了多久,小命就得交代到这了。
因此,她们此刻都是惊惧迷惘,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挑了去。
“夫人,这些都是从前郑家的丫鬟里头拔尖儿的,模样好,人又机灵。别家都还没挑过呢,这不,我一早就给您领过来,先紧着您挑。不是我说,我也做了几十年的牙人了,像这么齐整出挑的,还真是不多见。到底是从郑家出来的丫头,不管是模样,还是规矩,那都是一等一的。从前的郑家,那是什么样的人家?想必您也知道,那样人家出来的丫鬟,做事的体统差不了,也省得您再找人教。”
金夫人从庄嬷嬷手中接过茶水,轻啜了一口,略微点了点头。这点她是知道的。靖国公府,自大夏开国起,便是一等一的勋贵,有着百年的根基底蕴。先帝的元后郑皇后,亦是出自靖国公府。像这样的人家,教出来的下人,规矩体统上自然是不差的。且她方才打眼过了一遍,就知道院子里站着的这些丫鬟,模样都是没得说。只是要价比市面上的行情价高出一些。
想到女儿那院子里头恰好缺人手,倘若另在别处买,买回来还得让人教规矩,没那么快上手,所费的时辰,也都是银钱。而且,模样也不见得能这样好。如此一想,便觉得这是一桩划得来的买卖。
金夫人娘家是买卖人,她自小耳濡目染,心里自然有把算盘,只一小会儿,便将算盘珠子拨拉得清清楚楚。
她将手中的茶碗重又递回给一旁站着的庄嬷嬷,方要悠悠地开口,却见盛柏青气喘吁吁地快步走了进来。看到牙人领着十几个小丫头站在院内,他脸上的神色愈发焦急,对着金夫人道:“夫人,借一步说话。”
金夫人没拿正眼瞧他,只道:“正忙着呢,这会儿没空。有什么话,等我忙完再说。”
盛柏青却是急了,将她从圈椅上拽起来,一把拉进屋子里,反手将门关上。
许是走得急了,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原本清正俊逸的脸颊有些发红。
如果没有他从前做过的那些事,金夫人觉得他这张脸还是能看的。但想到往日他所做种种,这张脸便变得面目可憎了起来,令金夫人感觉不适。
“说话就说话,拉拉扯扯做什么!”
金夫人嫌弃地将他的手从自己湘妃色云锦纹的衣袖上甩开,蹙眉拿帕子掸了掸,仿佛他就像什么晦气的东西一般。
盛柏青难堪地干咳一声,但此刻他也顾不得旁的,只想赶紧同她说要紧话。
“鸾书,使不得呀!这些个丫头买不得!”
10. 第 10 章
这可真是奇了怪了。
盛柏青这个平日只与许姨娘作诗弹琴,从不过问家中庶务杂事的人,今儿却着急忙慌地跑来找她说采买丫鬟的事,日头可真是打西边出来了。
金夫人纳罕地打量了眼神色焦急的盛柏青,“你还是作你的诗去吧,少往我这院子里凑,仔细身上沾了铜臭味。”
盛柏青确实是瞧不上金夫人的做派,瞧瞧,这头上黄澄澄的大金簪,还有这身上鲜亮明艳的湘妃色衣裳,也不知又熏了什么名贵的香料,一靠近便觉得异香扑鼻。
他突然觉得鼻子痒,连着打了好几个大喷嚏,又是鼻涕又是眼泪的,模样有些个狼狈。
然而,即便是他再瞧不上金夫人这般奢靡庸俗的样子,她始终还是他的夫人,是如今侯府的当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女人将侯府往坑里带。
于是,他掏出帕子,狼狈地擦了擦眼泪和鼻涕,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离金夫人远点,这才道:“你知道那些都是什么人吗?”
“怎么?不就是从前靖国公府里的奴婢嘛。”
“你也知道是从前郑家的人!”盛柏青忍不住又打了两个喷嚏,“那郑家坏了事啊!旁人躲都躲不及,唯恐与郑家沾上干系。你倒好,一股脑买这么些人回来,到时候若是沾惹上点什么,洗都洗不掉!”
“嗐,就为这个?”金夫人撇了撇嘴笑道:“我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呢。那卖人的是官牙,官府卖得,我就买得。再者说了,那旁人家也有买的,又不是单我买。”
盛柏青气得笑了两声,到底是商贾出身,眼里只有利字,平日不管多厉害,于官场的事上头都是拎不清的,这里面的利害,她还不知道。还好他听到消息赶了过来,若不然,还不知会酿成什么大祸。
于是,他吸了吸鼻子,压低了声音正色道:“眼下你好我好的时候,自然是无事。岂不知,若是哪一日,上头瞧我们碍眼了,这些可都是错处!咱们宁安侯府走到这一日,靠的是什么?靠的就是谨小慎微,从不掺和那些事。你瞧瞧靖国公府,那样煊赫的门第,也是说倒就倒,更何况是我们小小的侯府呢。”
盛柏青虽然于官场上没什么作为,但是个谨小慎微的性子,从不掺和那些个争斗,没有祸事,但也没有从龙之功,轮不到泼天的富贵,只这么不咸不淡地过日子。
他道:“你别瞧攀儿那个孽子,做的那些个混账事,实则算不得什么。真正凶险,祸及满门的,是旁的事。”
只要不沾那些事,不犯上头的忌讳,打杀个把家里的奴婢,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
像盛攀这般胡作非为,无非使点银子疏通一下,也就无事了。就算再胡闹,也不会祸及满门。
反之再看郑家的那些孩子,哪个不比盛攀强上百倍?各个都是骁勇善战的将才,可最后怎么样?还不是人头落地,谁也救不得。
金夫人沉思了一会儿,觉得到底是自己没往深里想。她是个听得进劝的人,虽对于盛柏青有看法,但单论这件事本身,他说的不无道理。
于是她颔首道:“是我考虑不周了。”
盛柏青见她点头,终于是松了一口气。
见金夫人还是能听得进去劝的,于是,他便又试探着道:“昨儿二妹妹来了,你可知道?”
金夫人挑了挑眉,“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一会儿我还要打发了牙人,看铺子里送来的账本呢。没工夫在这里同你闲扯。”
粗鲁。盛柏青不禁皱了皱眉。
不过眼下他有求于她,只得耐着性子笑道:“二妹妹想替她家长子求娶咱们金枝。夫人,你怎么看?”
昨日,盛柏香在盛老太太跟前提了这事,盛老太太自然是一百个愿意。鄢家老爷如今做着尚书,比只靠荫封度日的盛柏青不知强了多少。盛柏香虽也是盛家的姑娘,但于盛老太太而言,只是老侯爷的侄女,到底还隔着一层。若是盛金枝能嫁给鄢家的大公子,那往后提携照应下亲弟弟,是再理所应当不过的了。
可盛老太太虽自己觉得好,却也知晓金夫人的脾气,摸不准她的想法,唯恐自己亲自来说,碰一鼻子灰,失了脸面,这才让盛柏青先探探她的口风。
“这事我不答应,谁来说都没门儿。”
金夫人拿手理了理衣襟处的盘扣,不带多看一眼,便开门抬脚往外走,带起一阵香风。
盛柏青不由得又打了好几个喷嚏,鼻涕眼泪忍不住直流,想到老太太要是得知这事,还不知要怎么闹呢,便觉头疼得不行。
……
“小姐,花酪喂好了。”
盛金枝看话本子,正看到有意思的地方,闻言翻了个身,扭过身子不想理她。
明月见状,便将花酪放在了塌上,安静地侍立在一旁。
盛金枝换了舒服的姿势,谁料花酪竟趁机爬到了她身上,两只软乎乎的前爪,在她肚子上轻轻踩来踩去。
盛金枝不自觉便伸出手去想要撸两下,谁知抬头的一瞬间竟愣住了。
只见金色绒球的小脑袋上,此刻正戴着只漂亮的花环。都是些不知名的野花,但将嫩绿的茎编织在一起,其间缀着各色的花,竟是说不上来的好看。
“你编的?”盛金枝抬眸,看向明月。
见明月点了点头,她便又道:“真好看。没想到你还有这巧手。”
明月道:“从前跟着我娘学了点儿。小姐喜欢吗?”
盛金枝没说喜不喜欢,却是问她:“你都这样好看了,那你娘是不是也生得很美?”
见明月点头,盛金枝便又道:“那下回你带她来我瞧瞧。”
可明月却沉默了。
沉默了半晌后,方道:“她不在了。”
盛金枝一下子愣住,过了好半天才抱起花酪,好好瞧了瞧,笑着对明月道:“真好看。明儿你给我也编一个。”
她这样子,便是不生气了。就像玛瑙说的,虽是大小姐脾气,但不爱记仇,哄哄就好了。
明月道:“若是小姐喜欢,明儿奴婢再采几支红山茶,给小姐编个比这还要好看的。”
盛金枝一笑,脸颊上的酒窝便像盛满了蜜糖,她抱起狸奴顺着它的脊背轻轻挠了挠,那狸奴便不自觉地发出一阵愉悦的咕噜声。
这时,却见一个眼生的圆脸丫鬟来了,说是老太太请大小姐过去一趟。
盛金枝心下感到奇怪。老太太平日只偏疼盛攀,对她和盛文如这两个孙女从没有笑模样。
盛金枝是个有气性的,老太太不喜欢她,她便也不喜欢老太太,懒得往跟前凑。因此,也就逢年过节的时候,跟着母亲过去请个安,一起用顿饭,也就罢了。
这会儿好端端地,打发人请她过去,当真是稀奇。
盛金枝抱着狸奴,有一下没一下地撸着,语调懒散道:“我有事忙着呢,你同祖母说,我改日再过去瞧她老人家,今儿没空。”
可那丫鬟仍旧不肯走,“昨儿大公子伤着了,老太太急得病了,这会儿身子哪哪都不爽利,难受着呢,您过去瞧瞧吧。”
盛金枝诧异地睁大眼睛:“我又不是郎中,哪里会瞧?去请郎中瞧呀,你们这些个身边伺候的人,怕不是傻?老太太糊涂了,怎么你们也跟着犯糊涂。”
老祖母病了,孙女不该去瞧瞧的吗?大小姐这样,也不知道是真不明白,还是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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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明白。那丫鬟觉得,连她自己也被大小姐这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给绕糊涂了。
然而,她今日必须得把大小姐请过去。盛老太太的性子,她们这些在身边伺候的人,再清楚不过了。若是今日她请不动大小姐过去,老太太动了怒,拿大小姐没法子,把气撒到她头上,那她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于是,她将心一横,‘扑通’一声直直跪了下去,“大小姐,您就过去瞧一眼吧。您若不去,奴婢就不走了,索性回去也是没有活路,不如跪死在这里。”
盛金枝头疼地揉了揉额角,“好了好了,别动不动就死啊活啊的,起来去院子里等着,我净个手就过去。”
她打发了那丫鬟,便放下花酪,对明月道:“你去同夫人说一声,就说老太太叫我,我去她院子里了。”
等明月走了,盛金枝方才出去,扬声叫玛瑙。
可叫了好几声,不见玛瑙,这时,甜杏从屋子里跑出来道:“玛瑙姐姐上角门上去了。小姐可是要去老太太那里?要不,奴婢跟在小姐身旁伺候吧?”
盛金枝奇怪地打量了她一眼,“早上玛瑙还说你昨儿夜里病了,这会儿又好了?”
甜杏笑着点了点头,“不碍事的,小姐,昨儿夜里吃坏了东西,这会儿已经全好了。”
盛金枝也没怎么在意,点了点头,便带着甜杏,一道往盛老太太住的院子里去了。
一进院子,就闻到一股浓浓的药味,等丫鬟打起帘子,盛金枝进到屋内,便见老太太戴着松绿色的抹额,面色难看地歪在榻上。
“祖母,听说您病了?”盛金枝径自坐在了门边的椅子上。
见到她来,盛老太太难得地挤出了个疲惫的笑,“大丫头,你来啦?坐那么远做什么?来,坐到祖母这儿来。”
盛金枝嘟囔,“不好听,我有名字,您别再叫这个了。”
盛老太太愣了一瞬,眉头拧了拧,又一点点展开。
“好,你不爱听,祖母就不叫了。我听说,你从攀儿那儿要了个丫鬟?”
“救下来的。”盛金枝纠正道。
盛老太太闻言也不同她计较,只道:“到底是同气连枝的亲姐弟,换做旁人,依着攀儿的性子,是断不会让着的。也就是你这亲姐姐,他才肯吃这个亏。”
“哦。”盛金枝靠在圈椅上,觉得有些硌得慌,蹙了蹙眉,吩咐一旁的婆子,取个软垫来。
看着她这副模样,盛老太太的眉头拧了又拧。若不是鄢家瞧不上盛文如,她至于这么难么。
于是,她朝一旁的朱嬷嬷道:“金枝喜欢好看的,你去把那两个天青色嵌金线的云锦软垫取来,给金枝靠。”
朱嬷嬷犹豫着道:“老太太,那是您新做的,做好一直没舍得用呢。”
“叫你拿,你就去拿,啰嗦什么。”盛老太太斜乜了她一眼,有些浑浊的眼眸透着威严。
被盛老太太这么一瞧,朱嬷嬷不敢再耽搁,便取了那对软垫来,给盛金枝垫在了身后。
盛金枝往后靠了靠,“还成。就是颜色不鲜亮,凑合着靠吧。”
这会儿,盛老太太被她气得头真有点疼了,一口气憋在胸口,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她捏着帕子抚了抚心口,道:“金枝啊,你二姑母家的大表哥,你小时候见过的,还记不记得?”
盛金枝点点头,“记得呀,是不是就是那个小眼睛,塌鼻梁,下巴还有颗痣那个?”
她能记住的人,不是生得特别美的,就是丑得有特点的。
盛老太太扶着头,痛苦地按了按。
“祖母,您怎么了?”盛金枝问,“可是哪里不舒服?”
11. 第 11 章
怎么了?还不是被她给气得?盛老太太真是有苦难言。
偏偏盛金枝瞧起来还一副没有察觉的模样,叫人一时分不清,她这话究竟是阴阳怪气,还是真的关心她老太太的身子。
盛老太太按着额头,面色比方才愈发难看了些,叹了口气道:“这几日总是睡不好。昨儿夜里三更天才眯了会儿眼,不到四更就又醒了,再没睡得着。夜里没睡好,这会子有些头昏脑涨的,身子不受用。”
盛金枝就从没这些烦恼,她今儿可是睡到巳时才起,这会儿神清气爽,精神百倍。
小丫鬟看了茶来,盛金枝只瞥了茶盏一眼,就蹙了蹙眉,“这茶盏不好看,粗糙了些,换一个来。”
盛老太太强压下心里的火,给朱嬷嬷使了个眼色,“去,把我珍藏的那套青花压手杯取出来,给金枝用。”
朱嬷嬷咬了咬牙,低头领命,“是,老夫人。”
……
宁安侯府主院内,金夫人正在看各家铺子里送来的账本。这些账本有当铺的,有钱庄的,还有银楼绸缎庄的,粮行的……林林总总堆了厚厚一叠。厚厚的账本旁,搁置着一把碧玉算盘,一杯酽茶。
她凝神看着账本,时而拨拉几下算盘珠子。湘妃色的衣袖扫过算盘,碧玉珠子在葱白手指的拨弄下噼里啪啦作响,这是金夫人打小就爱听的声音。
看得有些累了,她便端起手边又苦又浓的酽茶,抿上两口提提神。
这时,忽有个小丫鬟求见,说是大小姐院子里的,金夫人便命人将她带了进来。
那小丫鬟呼吸有些急促,脸颊发红,显然是一路小跑着过来的,气儿还没喘匀。
她虽然着急,但仍是恭敬行了个礼,才道:“夫人,奴婢是小姐院子里洒扫的秋梨,老太太打发人将小姐叫过去了,明月姐姐打发奴婢来禀告夫人。”
金夫人有些诧异,继而又问:“什么时辰的事?去了多久了?”
秋梨道:“回夫人的话,奴婢一得了话,便一刻也不敢耽搁,算算时辰,小姐大约去了有一盏茶的工夫了。”
见她这样说,金夫人思忖了片刻,打量她一眼,满意地点了点头,笑道:“倒是个细致周全的丫头。”
金夫人说着,又略微偏了偏头,吩咐庄嬷嬷拿些碎银子,给这小丫鬟。
“夫人,这哪里使得。这是奴婢分内的事。”秋梨赶忙道。
庄嬷嬷沉声道:“叫你拿着,你便拿着。这是夫人的恩典,往后在大小姐院子里,当用心伺候着。”
“是,奴婢定会当好差事。”秋梨恭敬地垂首回道。
秋梨原本是在大小姐院子里做粗活的,不显山不露水,她也不明白怎么就被小姐跟前伺候的明月叫住,分派了个这么要紧的活儿。
她原本站在廊庑那里擦栏杆,得了吩咐,便立马放下手里的活计,连手都顾不得擦一下,匆匆往衣裳上蹭了蹭,撒腿便往夫人住的院子里跑。
眼下见交了差,便躬身行了个礼,退下回去复命了。
庄嬷嬷见金夫人坐着不动,重又拨拉起了算盘,不禁纳闷地问:“夫人,不过去瞧瞧吗?”
金夫人却是摇头,“不去。”
庄嬷嬷迟疑着道:“我怕咱们小姐吃亏。”
庄嬷嬷是金夫人的奶娘,从小照料金夫人长大。金夫人当初从江南远嫁到了京城的宁安侯府,金家老太爷不放心,便打发了庄嬷嬷,连同陪嫁的丫鬟,一同来了宁安侯府。
庄嬷嬷来宁安侯府这么多年了,盛老太太平素是个什么性子,她再清楚不过。盛老太太是个偏心的,平日只疼大公子,从不与两位小姐亲近。今日平白打发人叫了大小姐过去,指不定憋着什么招儿呢。
只是,夫人这般气定神闲的模样,倒是叫她又摸不着头脑了。连她都能想得到的事,夫人这样精明的人,不该想不到呀。
金夫人见庄嬷嬷不明白,便道:“她也大了,往后嫁了人,总得知晓如何应付这些事。这回刚好叫她历练历练。在这个家里,有我给她兜着底,老太太到底不能拿她怎么样。且瞧吧。”左不过就是昨儿盛柏香提的事,她不点头,谁也做不得主。
果然,大约一炷香的工夫,便有个老太太院里伺候着的,叫迎儿的小丫鬟,说是老太太打发来问寿宴的事。
等到了金夫人跟前,那丫鬟躬身行礼道:“夫人,老太太打发奴婢来问问,寿宴的帖子都发出去了没有。老太太特意叮嘱,这回是做六十大寿,务必要多发些请帖,尤其是肃昌伯府,忠顺侯府,还有方家,裴家,鄢家,邱家这几家,一定要送到。”
金夫人给庄嬷嬷递了个眼色,庄嬷嬷便心照不宣地走出去,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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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关上门,在门口守着。
迎儿见跟前没人了,这才上前道:“夫人,方才大小姐去老太太那儿了。奴婢进去奉茶的时候,瞧见老太太脸色难看极了。”
“您是没瞧见,小姐一会儿嫌茶盏不好看,一会儿嫌点心不精致,老太太气得呦。对了,老太太还和她提起二姑太太有意提亲的事,您猜小姐怎么说?”
金夫人靠在圈椅上,颇带兴味地看着她,“怎么说?”
于是,迎儿便学起了大小姐的模样,“祖母,我一个姑娘家,这事您同我说做什么?您去和我娘说,只要我娘点头,我就嫁。我可是规规矩矩的好姑娘,您别教坏了我。”
“她真这么说的?”金夫人刚喝了口茶水,一个不留神,呛得咳了好几声,又赶紧抬手抚了抚眼角,生怕连皱纹都给笑出来了。
她今儿心情不错,便扬声叫庄嬷嬷进来,让给迎儿这小丫鬟抓了一大把碎银子。
“你回去告诉老太太,请帖这两日就派。”
“哎。”迎儿喜笑颜开地接过碎银子,装进荷包里,行了个礼便告退了。
她就知道这趟差事不会白跑,夫人是个出手阔绰的,可比老太太那扣扣搜搜的样子强多了。夫人许诺过她,再过二年等她到了嫁人的岁数,便还了她的身契,放她出去找个好人家,好生过日子。到时候,她手里也攒了些银钱,刚好拿来当本钱,做些营生。
等迎儿拿了赏钱,欢天喜地地出去了,金夫人便又端起酽茶来,抿了一口,声音愉悦地吩咐庄嬷嬷,“昨儿备好的请帖,减一半儿。别铺那么大排场了,侯爷总说咱们铺张奢靡,这回就俭省着办吧。对了,把那象牙的寿屏也撤了,换成木头的就成。”
……
盛金枝从老太太那里出来的时候,已经快到用午膳的时辰了。
老太太并没有留她用饭,嚷嚷着头疼,便打发她回去了。
她出了院门,懒散地伸了伸懒腰,打眼瞧见外头园子里开着的几丛山茶,便记起明月应承她的,赶明儿也给她编一个的事,又想起老太太方才吃瘪的模样,忍不住心情大好。
“小姐,奴婢的香囊不见了,怕是落在了老太太院子里。”甜杏满脸焦急地道。
盛金枝这会儿心情不错,于是便摆摆手,“要寻就快去寻吧。免得一会儿叫人捡走了。”
12. 第 12 章
明月刚给狸奴洗完澡,抱着它坐在廊下,手里拿了块棉帕子擦身子,便见秋梨回来了。
“明月姐姐。”秋梨站定,躬了躬身,“方才已将您交代的话带给了夫人。”
明月抱着花酪,将它的两只前爪提溜起来,用帕子包着擦了擦,“夫人怎么说?”
“夫人说,知道了。旁的没多说。”秋梨说着,伸手从袖袋里摸出了几块碎银子,笑着递了过去:“明月姐姐,这是夫人给的赏钱,给您。”
明月淡声道:“既是夫人给你的,你拿着便是。”
秋梨却道:“这本不是我的差事,我怎好意思将这赏钱都昧下。若不是明月姐姐将这差事交给我,我哪能得这些个赏钱。”
明月低着头,静静地给狸奴擦拭着爪子,声音冷冷清清,“这是你应得的。”
不知为何,她虽是刚来没两日,总是沉静的模样,可秋梨却莫名觉得,在她身上能感受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威压感。
这种感觉,和玛瑙那种刻意板起脸来凶人的感觉不同,有些类似于金夫人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那种威势,看似随意,可又与金夫人有些不同,至于哪里不同,秋梨却是说不上来。
她是个爽利的性子,见明月确实是不想要,不像拿乔的样子,便也笑了笑道:“那我赶明儿请明月姐姐吃果子。”
正说着,就见大小姐回来了,明月这时才放下狸奴,起身去打水了。
盛金枝一进屋,便见玛瑙已在塌桌上摆了她最爱的桃花酥。
“小姐,都这时辰了,奴婢怕您饿了,给您备着,等您回来吃呢。”
盛金枝问:“你方才去哪了?”
玛瑙转身抱来一个靛蓝粗布的包袱,打开上头的活结,便见里面堆了厚厚一叠书。
“新出的话本子?”
玛瑙点点头,“来喜今儿刚送过来的。不敢经旁人的手,奴婢亲自去角门上取的。”
来喜是玛瑙的亲弟弟,在前院当差,盛金枝平日不便常出门,有时话本子看完了,便叫玛瑙将银子交给来喜,托来喜去丘楼街的书坊买。
玛瑙和来喜也不认得上面的字,来喜便将书坊内新出的话本子,挨个都要了一本。全都带回来,给大小姐挑。
“小姐,您瞧瞧,这里头有没有您爱看的?”
盛金枝翻了翻,随手拿了本想看的,便蹬掉脚上的绣鞋,歪在美人榻上看了起来。
这时,明月刚好端着盆水进来,她的视线落在了包袱里那一堆的话本子上,又不动声色地调开。
盛金枝用手指了指那堆话本子,“你快点学会认字,以后都念给我听。对了,今晚你陪我睡,换玛瑙去歇着。”
说是陪睡,实则是在盛金枝床榻旁打地铺。
到了夜里,玛瑙服侍盛金枝更了衣,放下床帐,便转头对明月道:“小姐怕黑,晚上留一盏小灯。”
她说罢又叮嘱了几句,这才打着呵欠提着灯出去,带上了门。
盛金枝换了寝衣,将自己裹进软和的缠枝花洒金贡缎被子里,屋内熏着甜腻的香片,只留了一盏暖黄的琉璃灯。
灯影绰绰,隔着帐子,她道:“明月,我睡不着,你给我讲个故事吧。”
明月躺在她床榻边的地铺上,也没有睡着。她昔日从不熏这种甜腻的香,只熏木质的沉香,这会儿鼻尖萦绕着馥郁的蜜香味儿,有些不大睡得着。
她问:“小姐爱听什么样的故事?”
“什么都成。”床帐内传来盛金枝慵懒的声音,“山精野怪的,狐仙女鬼的,你拣那有意思的讲。”
明月想了想,便道:“从前有一只狸子……”
盛金枝问:“有花酪好看吗?”
“那大约没有。”明月接着道:“有一日,这只狸子坐在洞口给一只老鼠庆生。老鼠打了个喷嚏,狸子便在洞口祝贺道‘寿岁千年’,洞中的老鼠们听后纷纷说:‘它这么恭敬,何妨出去见一面。’它听闻后,觉得有理,便出去了。”
“然后呢?”盛金枝问。
“没有然后了。”
盛金枝静了一瞬,继而忍不住笑,“这算什么?一点儿也不好。”
不好笑么?明月想起,从前的他,整日坐着读书习字,他娘怕他太闷,便讲这个故事给他听,想法子逗着他笑。
“小姐若是不喜欢,那奴婢便再换一个。”她道。
可话音落下,久久都没有回应,须臾,床帐内便传来了均匀细密的呼吸声。
暗夜里,明月和衣而睡,眸光清冽。她翻了个身,盯着那盏昏黄的琉璃灯,思绪不知不觉地飘远。
……
景和十一年,御花园内的春日,各种奇花异草争相斗艳。
郑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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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采了些嫩绿的枝条,坐在水榭里,白皙如玉的十指灵巧翻飞,不一会儿,便编出个精致漂亮的小兔子来。
“好看吗?”她问。语调轻轻柔柔,似三月里的春风。如画的眼角眉梢,尽是和煦的笑意。
慕容昭点头,一对黑眸亮晶晶的,他纠结地想了想道:“母后,给三弟吧,儿臣已经长大了。”
郑皇后看着他严肃的小脸,忍不住笑,“你也不过还是个十岁的小娃娃呀。别急,都有,我再编一个,你们一人一个。”
郑皇后是个心思灵巧的,小时候跟家里的小丫鬟学会了编花草,便时常编着玩儿。只是自打做了皇后,宫务繁忙,已许久没编过了,有些手生。编到第二个,才渐渐找回些从前的感觉。
她将两只编好的小兔子,塞到了两个小娃娃手里。又折了些不知名的花儿,拿在手上瞧了瞧,编出个浓淡相宜的花环来,戴在头上,笑着逗他们,“瞧瞧,好不好看?”
慕容旻那双黑沉沉的眼眸望向她,声音稚嫩,“好看,娘娘怎样都好看。”
慕容旻比太子慕容昭年幼两岁,与慕容昭沉静严肃的性子不同,他从小就是个软糯嘴甜的,还动不动就爱哭鼻子,哭起来两只黑沉沉的眼睛湿漉漉的,总叫郑皇后想起他可怜的身世,心中忍不住怜爱。
郑皇后瞧着他乖巧的小模样,心都快融化了,揉了揉他的小脑袋,将他搂在了怀里,笑着问:“旻儿还想要什么样的?母后再给你编一个小老虎的,怎么样?”
……
“明月,我口渴,倒杯茶来。”
迷迷糊糊间,一道慵懒的声音传来,明月猛地睁开了眼,便见一室静谧,萦绕着蜜香片的甜腻,床帐边的银钩上挂着的那盏琉璃灯,依旧晦暗不明,哪里还有春和景明的景象?
她坐起身问:“小姐,可是要喝茶水,润润嗓子?”
盛金枝那慵懒而又隐约带着些不快的声音,从床帐中传来,“都叫你好几声了。玛瑙就不像你这样。”
“奴婢这就去斟茶。”明月说着便起身,倒了杯茉莉香片茶,走到床榻边,打起床帐,便见盛金枝正披散着乌发,领口半敞地拥着被子坐在床榻上。
明月忙垂下头,将茶杯递了过去。
盛金枝不满地看她一眼,接过茶杯,抿了一口,润了润嗓子,这才道:“往后值夜,警醒着点儿。”
13. 第 13 章
天际露出了鱼肚白,宁安侯府中,新的一日开始了。
下人们忙忙碌碌,洒扫庭除。主子们也都更衣的更衣,用早饭的用早饭。除却盛金枝还在酣睡中,府中其余各处,都是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许姨娘黎明即起,服侍着盛柏青更了衣,坐下同他一起用了些早饭,说了会儿话,盛柏青便有事出去,屋子内只剩下了她和小丫鬟秋水。
自从她入了府,盛柏青便再没在金夫人院子里过过夜,一年三百六十日,都是歇在她这里。两个人同起同卧,一日三餐一同用饭,倒像是寻常夫妇一般过日子。
许姨娘同往日一样,不施粉黛,只略描了细弯的眉毛,穿着件月白色的褙子,发髻上除了一支白玉簪外,别无他物。瞧着倒是清清爽爽,与金夫人的明艳富贵截然不同。
盛攀前日被打后,虽是醒转了过来,但因这次着实是伤得重了,这两日仍是下不了床。
许姨娘只这一个儿子,心里自然是心疼得不行,这两日忧心得胃口也不怎么好,人都清减了一圈儿。
盛柏青看在眼里,自是后悔不迭,心中又愧疚,每日变着法儿地哄着她吃饭,不是叫小厨房做些清淡可口的饭菜,便是命人去太平楼买她爱吃的水晶脍和鱼羹。
“姨娘,刚开的茉莉,还带着露珠儿。”
丫鬟秋水刚从园子里采了些花儿回来,一进屋便笑盈盈地道。
许姨娘平日不爱熏香,只爱这花草香,每日便叫小丫鬟到园子里采了新鲜的花草来插瓶。
她走过去嗅了嗅,又从丫鬟手里接过花儿来,寻了只碧色的细腰玉瓶,将带着露珠的茉莉插在了玉瓶里。她仔细端详了一小会儿,拿起把剪子,将茉莉的枝条抽出来,修了修,又重新插了回去。那玉瓶里的花儿,便错落有致,别有一番美感。
许姨娘满意地瞧了瞧,便听见屋外细碎的脚步声,抬头一看,原来是女儿来了。
“你来得正好。”许姨娘道:“一会儿同我去趟老太太那里。”
“我不想去。”盛文如绞着手里的帕子,低着头咬唇道。
老太太从来不喜欢她,只喜欢盛攀,这点她打小便知道。她脸皮薄,不爱到老太太那儿去自讨没趣,怪没脸的。
看着她这副模样,许姨娘轻轻叹了口气,“她到底是你的亲祖母,总比夫人近了一层。我早看透了,夫人是不会替你打算的,你爹爹又是个不理俗事的性子,在这个家里,咱们能依仗的,也只有老太太了。她便是再不喜欢你,你也是她的亲孙女,是攀儿的亲妹妹,就瞧着这个情面,咱们好好奉承奉承她,你的亲事,她也不会不管不问。”
眼见着盛文如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可许姨娘在盛柏青跟前再得他的爱重,那也只是个妾室,没办法同别的府上的夫人老太太们交好。
盛柏青又是个自诩风雅清高的,从不理家里的这些个庶务。按理,府里小姐们的亲事,都是金夫人操持定夺,可她与金夫人积怨颇深,虽金夫人如今心思都在银钱买卖上,并不在男人身上,两下里也算是相安无事,然而,将盛文如的婚事,交到金夫人手里定夺,许姨娘到底是有些放心不下。
她自己私下里留意,思量来思量去,还是觉得鄢家的大公子是个不错的。家世好,他母亲又是盛家嫁出去的姑娘,性子也温厚,相处起来不难。模样倒是差强人意了一些,只不过,若是真那样十全十美,哪能瞧得上盛文如呢。
这样一想,便觉得再合适不过。于是,每回盛柏香带着鄢家的小姐们来宁安侯府走亲戚时,许姨娘都会带着盛文如一道过去。
与盛金枝的性情不同,盛文如是个再和气不过的,身上没有半点骄矜,又知书达理。因此,她同鄢家的几个表姐妹,自小就处得好。盛柏香待她,也很是温和慈爱。
许姨娘便觉得,这门亲事,指不定能成。
前日盛柏香来,许姨娘一听到信儿,便带着盛文如过去了。只是说了没两句话,盛柏香便将她们支开,和老太太说话。
许姨娘当时便觉得有些奇怪,回来后越想越觉得,应该是为的鄢家大公子的婚事。
只是后来出了盛攀那档子事,叫她惦记着儿子的伤势,一时没有心思琢磨旁的事,这才迟迟没去老太太那里探口风。
眼下盛攀的伤已没了大碍,老太太的气儿应该也消得差不多了,她便想着,带盛文如去看看老太太。一来探探口风,二来也好叫老太太知晓孙女的孝心,往后能顾念着这点儿情分,在她的亲事上,多替她打算打算。
许姨娘这辈子的憾事,便是在这婚事上面。若不是家里遭了难,那她也能找一户官宦人家,做个正头夫人。
眼下虽在宁安侯府过得富贵,盛柏青一门心思也都在她身上,但到底上面还有个正室夫人,盛老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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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不上她的出身,若仔细论起来,她在这府里也算不得什么正经主子,所依仗的无非就是盛柏青的心罢了。
可男人的心,终究是靠不住。笼络起来,也着实是辛苦。因此,她便盼着女儿能有一桩好亲事,这辈子用不着像她这般瞧人脸色过活。
她从果盘里拿起个橘子,指尖插进橘皮里,轻轻剥开,掰下一瓣,又仔细撕掉了上面白色的橘络,这才塞给了盛文如吃。
“吃完跟娘一道去你祖母那儿,听话。”
……
盛老太太昨日被盛金枝气得不轻,夜里又没有睡好,翻来覆去直到四更天才勉强眯了一会儿,天还没亮便又醒了。
这会儿她头疼得厉害,坐在炕桌旁,看着一桌子的饭菜,却是连一点胃口都没有。
朱嬷嬷在一旁看得心急,“老太太,您多少将就着用点吧。您这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这么下去,身子可怎么受得了!要不,将昨儿那个小丫头找来试试,瞧瞧到底有没有用?要是真有用,便留着。若她是为了掐尖儿出头胡诌的,那大不了叫人拖下去便好了,也不费什么事。”
盛老太太拧着眉,浑浊的眼睛盯着炕桌上的一碟子枣泥糕,思忖了一会儿,缓缓点了点头,“就按你说的办。”
两个人正说着话,便见迎儿来回禀,说是许姨娘带着二小姐来了。
老太太皱眉,“怎么见天儿地往这跑?告诉她,我这会儿没工夫,让她们没事不必往这来。”
她一瞧见许姨娘,心里便不自在。这些年来,若不是盛柏青跟个眼珠子似地护着,她早就留子去母,将人弄到庄子里药死了。左不过一个姨娘罢了,想当年,老侯爷屋子里头那些姨娘通房,哪一个能活得长久?收拾不了金氏,难道她还收拾不了一个姨娘不成?
那金氏瞧着精明,实则也是个蠢的,但凡她将在做买卖上的心思,多放一些在男人身上,又怎会叫一个妾室笼络住了爷们的心,反了天去?
“老太太,奴婢说过了,可许姨娘不肯走,说是听说老太太这两日睡不好,她昨儿夜里便做了半宿的针线,给您缝了个安神助眠的枕头。”
“做针线?”盛老太太冷笑一声,“我看她是在男人被窝里做了一宿吧。”
朱嬷嬷道:“老太太,兴许有用呢?”
盛老太太眯眼靠在了塌上,点头道:“那便叫她进来吧。”
14. 第 14 章
许姨娘脚步轻移,月华色的裙边,随风而动,似是荡起层层叠叠的涟漪。
她低垂着眉眼,面上是一副极为恭敬的神色,二小姐盛文如低头跟在她的身后,也是一副乖巧温顺的模样。
“请老夫人的安。”
许姨娘一进盛老太太的屋子,也不敢抬眼看,拉着女儿便俯身跪下请安。
盛老太太倚在榻上,浑浊的双眼半阖着,只拿余光瞟了瞟跪在地上的母女俩,懒懒地从鼻孔里“嗯”了一声。
老太太不发话,许姨娘便也不敢起身,只跪在地上道:“妾听闻老夫人这几日睡得不大好,便连夜做了个枕头,里头缝了艾草,沉香,菊花,这几样最是养心安神的。”
盛老太太依旧没拿正眼瞧她,只淡声道:“嗯,搁那儿吧。”
说罢,又摆摆手,“我乏了,退下吧。”
许姨娘却仍旧跪在地上不动,抬头含笑道:“二小姐听说您为了大公子的事病了,心里头也着急得很。”
说着,又回头瞧了眼跪在她身后的女儿,给她递了个眼色。
闻言,盛文如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她跪在地上,手攥着衣襟,有些犹豫,到底是个姑娘家,脸皮薄,不似她娘这般能拉得下脸来。
她咬了咬唇,与许姨娘对视了一眼,想起方才来的路上,许姨娘同她交代的话,便撑着身子从地上爬起来,走到盛老太太榻前,乖巧地坐在了脚踏上,替盛老太太捶起了腿来,一边锤一边又问:“祖母,今日您身上觉着怎么样,可好些了?”
盛老太太活了这把岁数,没什么瞧不明白的,这扭扭捏捏的模样,倒也真是难为她了。到底是个没良心的丫头片子,嫌弃她这把老骨头。这两个孙女儿,真是一个赛一个地讨人嫌。
她昨日方在盛金枝那里吃了瘪,心里憋着一口气了,眼下见盛文如这样,便存心要磋磨一下她。于是,便跟个丫鬟似地使唤她,一会儿嫌手重了,一会儿又嫌手轻了。锤了一会儿,又说她笨手笨脚的,捶得还没迎儿好。
许姨娘见状,倒也不尴尬,她转头朝女儿递了个眼色,盛文如见了,巴不得赶紧从这屋子里头出去,于是终于松了口气,退了出来。
盛老太太见她将盛文如支走,又见她今日这般殷勤,心下也猜到了几分。
果不其然,便听许姨娘道:“老夫人,前日二姑太太来,怎的没见她家大公子?”
说罢,也不等盛老太太开口,便又道:“我瞧着鄢家大公子倒是一表人才,眼看着也到了说亲事的时候,到时候新媳妇一过门,二姑太太可就轻省了许多。”
盛老太太了然,心里冷笑了一声。也不掂量掂量自个儿那点斤两。鄢家相中了盛金枝,一来是为的她妆奁丰厚,二来图的是她模样俊俏。盛文如怎么能及得上她?那鄢家又不傻。更何况,若是个良妾生的倒也罢了,偏生母还是个从教坊里赎买出来的,门当户对的人家,有谁愿意娶这样的媳妇?许姨娘若还有自知之明,就该知道,将来给她寻个比盛家低点的门第才是出路。
盛老太太语气淡淡地道:“可不是嘛。她前日还问起咱们家大丫头呢。”
许姨娘听了,当下心里便凉了半截。盛老太太这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也就是说,鄢家就没瞧上盛文如,瞧上的是大小姐盛金枝。
只是,她虽灰了一半的心,脸上却仍是带着和煦的笑,只道:“鄢家大公子与咱们家大小姐,倒是般配的一对儿。恭喜老太太了,咱们家怕是要不了多久,就有喜事了。”
盛老太太正因这事,心里不受用呢,眼下瞧见她这样说,有些个心烦气躁,不耐烦再理会她,索性便将人打发走了。
许姨娘从老太太那里回来,有些口渴,叫秋水去备茶水。见秋水出去了,她便拉着女儿的手,让她挨着自己坐下。
盛文如有些不大高兴,埋怨地瞧了她一眼,嘟囔道:“娘,我也要脸面的。老太太明摆着作践咱们,你还给她赔笑脸。我着实拉不下这脸来。”
许姨娘却并不在意地笑了笑,道:“这有什么,若是你将来能有个好人家,也值了。”
听她这样说,盛文如心里却是愈发不自在起来,“娘,往后你也别去了。我宁可不嫁好人家,也不想你平白受老太太作践。瞧着你这样,我心里着实也不是个滋味儿。”
然而,许姨娘听了,却只是轻轻摸了摸她的脸,笑道:“瞧你,快别跟个小孩子似的。大小姐心气儿高,可咱们学不来。我瞧着老太太方才那样子,想必夫人同大小姐没瞧上鄢家大公子。”
她顿了顿,叹了口气,又道:“我从前见你与鄢家的几位小姐相处得亲厚,二姑太太又待你亲热,原以为这事指不定能成,眼下再看,鄢家却是没瞧上咱们。到底是我痴心妄想了。不过他们既瞧不上咱们,你嫁过去也受委屈,咱们也不是非要嫁他们家不可。我从前也想过,若是嫁不了门当户对的,倒不如叫你爹爹从寒门的举子里头挑个好的,现如今炙手可热的裘阁老,从前不就是出身寒门的,当初娶了个六品小官的女儿,眼下那裘夫人是何等的尊荣。所以说,寒门也不见得就飞不出金凤凰。你再瞧瞧靖国公府,那门第够高吧?在咱们大夏也是数一数二的勋贵之家,那些夫人们,当初嫁去那样的人家多么风光,何曾想过有一日会落得个充入南疆军营的下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祸福啊实是难定。咱们也不能一味瞧着眼下,得往长远了看。”
盛文如想起,曾经靖国公府的七小姐郑兰因,那是京城贵女中有名的才女,画的一手好丹青,文章也做得极好,是个极清雅的女孩子,生得美貌,出身又高,是郑皇后的亲侄女。盛文如因缘际会曾经见过一回郑兰因,只敢远远地瞧着,心里没来由地像刚吃了颗没熟的杏子,酸酸涩涩。
那种感觉令她久久不能释怀,直到听说郑家满门的女眷,都被发配南疆充作营妓,她心里的那份酸涩才消散了。任她从前多清雅多尊贵,现如今还不是在那些粗鄙的男人身下任人磋磨。那双手画的丹青再好,写的文章再好又有什么用,还不是再也握不了笔,只能用来伺候男人。
于是,她轻笑着道:“娘,你好端端的,提她们做什么?也不嫌脏。”
许姨娘愣了下,那张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脸此刻却是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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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静默了好一会儿才道:“都是男人惹下的祸事,与她们何干?依我看,那些个利欲熏心的男人,不知道做过多少龌龊事,那才叫脏呢。后宅的女人们懂什么?好端端平白受了带累。杀了剐了便也罢了,偏要送去那种地方作践,怪可怜的。”
盛文如这才想起,许姨娘幼时也曾是清清白白的官家女子,家里出了事,这才被没入了教坊。只是这么些年,她一直对过去的事讳莫如深,从来不提,方才被揭了伤疤,这才物伤其类,心里不好受。
盛文如也自觉失言,忙住了口,又说起盛老太太寿宴,要请许多贵客来家的事,这才令许姨娘重又打起了精神,想着在寿宴上,许是能让女儿在那些夫人们跟前多露露脸,指不定能让哪个高门的夫人瞧上了,也未可知。
……
盛金枝一觉睡到了日头高悬,这才伸了个懒腰。她感觉被子里有毛绒绒的一团,掀起一看,才看到昨儿个夜里不知何时,花酪竟偷偷跑到了床榻上。
于是,她将花酪抱起来,□□了两把,这才语调懒散地唤玛瑙进来,服侍她更衣。
等盛金枝更完衣,塌桌上已摆好了精致的碗碟和饭菜。
“小姐,明月昨儿夜里服侍得可还尽心?”
玛瑙拿了只碧玉碗,一边盛了一小碗菱粉粥,一边问道。
盛金枝略点了点头,道:“还成。就是夜里不警醒,叫了好几声才去斟茶。”
“回头奴婢说说她。”玛瑙将碧玉碗摆好,“一回生,二回熟,她是个聪明的,下回就好了。”
话音刚落,便见明月打起帘子进来,手里头拿了两样东西。
“小姐瞧瞧,可还喜欢?”
盛金枝打眼瞧去,便看见那嫩枝编成的花环,其间还点缀了红山茶,的确比昨日花酪戴的那个还要好看。
再看他另一只手上,却是拿了只同样是用嫩枝编成的小兔子,也煞是可爱。
“这也是你编的?你还会编兔子?瞧不出来,你手还真巧。”
盛金枝将那只兔子,拿在手上左瞧瞧右瞧瞧,觉得可真好看,瞧了一圈儿,便吩咐玛瑙将这兔子挂在她床头的银钩上。
她这会儿心情不错,便笑着道:“很好,我很喜欢。我也赏你件东西吧,你想要什么?”
明月站着想了一会儿,“小姐,奴婢想吃丘楼街文华堂酒幡旁摊子上卖的豆腐脑。”
盛金枝吃了一小口粥,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这个好办,叫来喜去街上买就是了。”
明月见她答应了,于是便又道:“要半碗甜的,半碗咸的,还要一碗半甜半咸加香醋的。”
玛瑙在一旁听得咋舌,“我的个乖乖,我只听过咸豆腐脑,甜豆腐脑,可从没听过还有半甜半咸的豆腐脑,还要加香醋!你这哪是要买豆腐脑,这怕不是要寻人消遣吧?可别害得来喜挨了揍!”
到底是自己的亲弟弟,玛瑙也心疼。
明月垂眸道:“小姐,奴婢就想吃这个。”
盛金枝见她的模样瞧着有些个可怜,于是便道:“不妨事,叫来喜多给点银子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