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了死对头本命剑后》
1. 吞剑石
“师妹,做人需低调,狂妄遭雷劈。”
青柞峰上,岩壁悬垂飞瀑。燕白御剑而至落壁上,初听这一句,茫然眨眼。
“师妹昨日好生威风,剑也不拔,一脚将人踹下擂台,果真今后身份不一般了,连师兄见您都得尊称一声燕长老?”
如此阴阳怪气的语调,燕白了然,问:“难不成昨日师兄……押我输?”
“押你两招胜。”
可她偏偏只出一招。
师兄恨恨道:“亏一百灵石!”
“……我给。”
陆师兄闻言,执扇掩面,缓缓露出微笑。
“如此,甚好。”
见此,她这才道明来意:“师兄可知道诛邪剑?”
“自是知道。”陆师兄继续摇扇温笑,笑意愈发和煦。
正欲再问,天边忽滚过一道惊雷,方向是无尘峰。
——峰上只住一人,渡劫者是谁不需猜。
燕白当即祭剑,白鹤般掠云出峰,眨眼人去无踪。
陆师兄伸手欲拦,为时已晚。
灵石……
还没给……
温良的表情霎时破碎,未出口的话也咽了回去——诛邪剑,它不是一把剑。
传闻仙道被封后,天下人修尽数归顺月陵,以元尤姜莫四大世家为首,同逐大道。
月陵有六十六峰,隶属尤家的青柞峰上,有位小师叔名燕白,剑术天赋卓绝,入门不过十年,已是剑修一派大名鼎鼎的人物。
可无人知晓,这位天才小师叔,其实是妖族卧底。
燕小师叔在月陵有位劲敌,就住无尘峰。此峰平日冷清,雷劫突现时,附近峰上人聚来,退至安全距离,遥遥观望。见燕白出现,众人容色正经,心底却不由揣测起来。
谁不知小师叔与莫少主向来不对付?
打从燕白入山起,两人结下梁子,同是剑道天才,能动手绝不动口,相争多年胜负难分,只有比斗时才会同处一地。
长靴踏过湿软草皮,脚步声漫不经心,却精准点在众人重重疑虑的心头,带来抓心挠肺般的痒。
多年劲敌要突破合道境,小师叔她……
“见过师叔。”
“小师叔!”
……
来人抱一柄玄铁黑剑,五官轮廓精致,眉眼生得有些上挑,绿玉金冠高束发,白衣勾勒窄肩劲腰,衣袂云纹如涌,利落飒拓。
她漫不经心止步,懒懒抬眼,轻叩剑鞘,惊得众人慌忙移开眼,推搡着退后。
师叔哪里都好,可惜脾气不好。尤其揍人很疼。
轰隆——
天光收拢,黑云下压,九道雷龙盘绕天穹,令人见之生寒。
“咦?”有人惊呼:“这并非雷劫,而是雷罚。”
众人闻之,一片喧然。
所谓雷罚,是修道至一定境界,有意或无意窥探到天道预兆,得了大机缘,天道为示公平,故降下雷罚。虽不是突破,却更让人激动,纵使合道境的大能,都不一定能看到天道预兆。
说话那人小心翼翼投去一眼,白衣少女抱剑傲立,眼底有些兴味。
雷降得极快,不过片刻蓄势已发,狂啸砸向峰头!
乌沉暗光下,一道青松般的身影迎上,剑指天际。众人咂舌,莫少主看着稳重,竟也是个大胆的,挺身迎雷,前所未见。
雷鸣尖锐,似被激怒,一连降下数道,威势迫人。
这雷罚异常凶猛,在场者皆悬起心,除了燕白。她面色怡然,不禁想起那些年被罚去扫山门时,莫风月唇角惹人生厌的笑。果然旁观这人倒霉很是快活。
第八道雷。
较前七道更为凶悍,莫风月踉跄着稳住身形,震势一劈,雷龙擦着剑身裂成两条,其一落地灼出焦灰,其一被剑鞘横挡,相击瞬间折道,竟是——
朝着人群而来!
此处聚了群闲人,大都为各峰弟子,修为不高,挨上这击,不死也重伤。
慌乱中想闪避,却见疾雷霎时已到眼前,与此同时,瞳孔忽映出道寒芒,雪亮剑尖搅碎紫光,细密紫电缠上剑身,复又轰然溃散。
只在一瞬息。
好……厉害。
众人长吁口气。却见燕小师叔面色发冷,并不收剑,反倒气势汹汹杀出去,口中疑似念叨“蠢东西”“害我”等词,身法凌厉,背影很是伟岸。
师叔脾气不好,但是哪里都好。尤其令人心安。
第九道雷。
修者皆知,劫雷威力与渡劫者实力相关,一道比一道强悍,最后一道惊雷撞剑时,剑身清鸣震耳,掀起经久不息的余波。
余波中,莫风月呼吸急促,显然并不轻松。忽然,他提剑横于身前,与飞来黑剑“锵”一声撞上,顺着剑身看到一张熟悉面孔,失神道:“为何——”
“打你需要理由?”
这倒是。
他闻言沉默。自最初的针锋相对,到擂台抢她风头,他们较量早成常态,事出无因的打斗已是寻常。
不过这次还真有理由——
“挡雷便挡雷,乱劈什么?你见谁这样渡劫?”
别人主防他偏攻,真是上赶着遭雷劈。劈死他事小,若伤及他人,那麻烦大了。
“我。”
莫风月收剑,虽衣角发梢焦黑,却风度从容,从佩剑残损处可见雷罚之厉。并非他想攻,只因闭关时无意窥见未来,这非寻常机缘,若一味防守,怕会引来更厉害的天罚。
而他看到的场景,正是燕白……
“怪了,今日这雷云怎还不散去?”有人喃喃道。
话音刚落,只见厚重黑云更深几分,日光尽敛,隐隐又见暗雷蓄起。
一个荒谬的念头浮上众人心头。
该不是……没结束?
“什么雷罚竟恐怖如斯?!”
“你该问莫少主究竟看到什么。”
“不对,你们看这、这雷——”
“还看!快逃啊!!!”
若说此前雷罚,仅算作对修士的惩戒,那多出来这道,则带着前所未有、惊魂动魄的威势,就如真正的——天罚之威。
紫金雷动,天地失色。
非逆天行事者,绝不会遭此劫难。
谬念成真,甚至更离谱。这下,无人再敢旁观,都使出看家本事,着急忙慌逃散。
连燕白都惊讶,若有所思看莫风月一眼。
对方深深蹙眉,亦是疑惑。照理说不该如此。
“离开此处。”
不需他提醒,燕白提步就跑。
第十道雷。
来势汹汹。四散的紫金雷光照彻整座无尘峰,空气都震颤起来,比此前任何一道都要迅疾、可怕,声势极大,却只有浅浅的闷响——这更是让人头皮发麻。
莫风月凤眸半敛,执剑静待,却忽觉异样,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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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掠出。
燕白亦察觉不对,停步回望。
这一望不得了。
第十道雷,竟在朝她而来!
方向不对吧?什么时候拐弯的?!
她惊疑不定,身体先反应过来,手心凝咒瞬发结界,再全力挥出一击削弱雷势。
莫风月已至跟前,一同出剑去拦,两剑险险擦过,剑上本就松动的玉石脱落,去向不明。
虽是攻守相叠,效用却甚微,结界仍被劈开,天雷入体。
这瞬间,剧烈的疼痛让燕白意识涣散,脑中一片空白,恍惚中似吞下一物,奈何神志不清,只能感受到灼痛沿四肢百骸游走,仿若筋骨寸寸断裂,因肉|体强悍又快速自愈,再碎、再愈……
痛到最后,已不知痛为何物,只麻木恨着莫某好运,天道眼瞎,简直信手乱劈!
约莫半个时辰后。
云破天清,明光倾泻而下,光点在轻盈叶尖上摇晃,环竹聚水的峰头,此刻半是清丽苍翠,半是破败焦土。
燕白撑剑起身,伤势不浅,莫风月因与她联手,同被牵连,两人皆是不语,闭目调息。
须臾,莫风月睁眼道:“方才,你吞了我的剑石。”
燕白已无力瞪视他,勉强冷笑一声:“我给你吐出来?”
莫风月:“……行吗?”
“呵。”
看样子不行。
“剑石里——”顿了一瞬,莫风月平静抹去面上黑灰,语气徐缓:“有我的剑灵。”
“你!说!什!么!”
识海传来剧痛,燕白手上力道一松,倒了下去,闭眼时悔之又悔:方才何不一剑砍死他?
翌日,无尘峰。
“师叔醒醒——”
“小师叔你别死呜呜呜……”
“醒了!快别瞎嚷嚷!师叔醒了!”
好疼。
好吵。
谁咒我?!
浑身剧痛难忍。燕白掀开沉的眼皮,最想知道是哪个在哭。
目之所及是间不大的居室,数十人头攒动,都是些熟面孔,耳边嗡鸣不歇,扰得她烦。
“闭嘴。”
知她脾气不好,众师侄一时噤若寒蝉。
唯有一张满是泪痕的小脸怼到她面前,声嘶力竭哭喊:“小师叔你没事太好了呜呜呜,我还以为你没挺过去,他们说你作孽太多才青天白日遭雷劈,但我们都知道你是被连累的……”
喊这么大声干嘛?被雷劈是什么很光彩的事吗?!
燕白想抽他,却不知为何动弹不得,浑身难受。众人见势不对,忙将阅历尚浅的小师弟捂嘴拖出去,生怕晚一秒血溅当场。
“小师叔别动——”
再将不安分的师叔按回榻上,苦口婆心地劝:“莫少主说您需静养,特意施了定身咒,让您好生休息,您歇会儿。”
“他干的?”
燕白冷眼扫视屋内,素雅干净,很是眼生。
她问:“这在何地?”
——“是无尘峰,师叔晕过去后,就被安置在此。”
莫风月的地盘,难怪如此寒碜。
人群推搡,你一言我一语,吵得燕白脑仁疼,有个身材娇小的师妹弯腰挤进来,支支吾吾:“师叔,尤家主……来看您了。”
“谁?”
“尤家主。”
燕白疑心自己还没醒,否则怎会听到尤家主来看她?
2. 小师叔
尤家主说到就到。
众弟子分列两侧,室内寂静——只因不敢发声。
燕白闭目不语,墨发雪肤,神姿摄人,不似装晕。或许。
小师弟偷摸哭完,抹泪入室,惊觉气氛古怪,红着眼悄声问:“发生何事?”
师姐爱怜地捏一把他腮边肉,更小声道:“小师叔克星到了……”
燕小师叔与尤家主的恩怨,也曾风靡月陵。
据传小师叔身世凄惨,初来月陵,人挺疯癫,天赋也差。心法学不会,招式记不住,虽勉强引气入体,却不会用。
教习堂长老曾痛斥:“教不会,实在教不会。此子究竟如何通过入门试炼的!”
虽资质愚钝,她名气却不小,只因善斗。听说入门当日就冲撞莫少主,两人以菜鸡互啄式肉搏扬名,山门誓碑上至今留有他们的掌印——这又是另一桩恩怨了。
总之,小师叔不仅没本事,还爱与人比斗,出乎意料,竟十战九胜。
直到引起尤家主注意。
众所周知,这位家主为人最是古板严肃,发现竟有弟子蠢笨至极还性情顽劣,誓要让她改邪归正。
心法学不会?那便抄一百遍、一千遍。招式记不住?那每日练一万次。
尤家主良言:“揉碎了背,总能悟到一分,练一万遍,总能学个样子。”
照理说该有进步,偏小师叔是个奇才,一愚到底格外顽固。不仅如此,脾气还大,为躲家主连教习堂都不去了,又因此屡被罚去扫山门。
山门九千石阶,扫第三次时候,她忽然就悟了。不仅无师自通灵气用法,还自创一招威力甚大,名“流风扫叶”——据说阶上落叶过多,极难清扫,故创此招。尤家主听说这名后,一月没笑过。
此后她仍爱与人比斗,愈打愈凶,同届没有不遭她毒手的。
至于尤家主,则仿佛失了智般针对她,逮着错误就罚,似乎她的规矩总要比旁的弟子更多。偏偏愈罚她愈厉害。
至入门三年,蠢材变天才。当旁人尚苦恼本门心法难学时,她越过心法直接修剑,不知何时拜入尤长老门下,不知何时筑基,不知何时又创剑招,不知何时学阵法,不知……太多了实在数不清。
待新弟子入门,这批弟子被分去各峰,她成了青柞峰的小师叔,留下无数传说。
可任她再天才,也逃不脱家主魔掌。听闻就在几日前,小师叔又又又被罚去整理卷宗了。
诸多旧怨在前,燕白早已开悟——但逢尤家主,必生歹事。
“燕白,该醒了。”
榻上人眼皮动了动,极不情愿掀开条细缝。
只见尤家主身着青灰道袍,背手而立,容色一贯肃然,俨然正派高手模样,令人见之景仰。
可只要见到这副面孔,她总想起横平竖直画了千百遍的心法经卷,真为世所罕见之厉刑。想她初来月陵大字不识一个,画完竟能通读不少典籍,这在妖族实属难得。
尤家主见她周身灵力缓滞,连起身的力道都没有,语气缓了几分:“昨日被雷……咳,昨日确实是莫风月牵连你,你且好生休养一段时间,我已嘱咐他照顾你。”
燕白越过他望去,莫风月站立门侧,青衫玉冠,低垂的眉眼秀隽如画,出尘绝俗。这位世家少主为人低调,鲜少在人前露面,一众弟子竟看呆了。
“我不——”
尤家主瞪她一眼,不容驳斥:“我已派人通知你师兄,这些日子你留无尘峰,但养伤归养伤,修炼不可懈怠,待你伤好一些,我另有事需你去做。”
燕白假笑:“您看我几日能好‘一些’?”
“我观你素来强健,三日足矣。”
“您高看我了。”
尤家主笑而不应,又叮嘱两句后便离开,喊上莫风月一道出去。
无尘峰竹海繁茂,虽昨日被雷劫击倒大片,仍是绿波翻涌,风来时暗影婆娑,沙沙声动。
行至竹径中,尤家主沉声道:“昨日雷罚,声势不小。”
莫风月目光落至倒伏的劲竹上,语气无甚波动:“您此前曾推算世劫降至,恐有魔头现世,或许我已有线索……”
尤家主抬手,截住他话头:“不必多说,天道预兆不可言传,你做事向来稳妥,此事便你来处理。若寻到魔头,务必将其扼杀,事关重大,切勿懈怠。”
“……是。”
他神色平稳依旧,显然这事未扰他心境,尤家主见此更是放心。
静默片刻,莫风月问:“师父为何……将燕师妹留在无尘峰?”
尤家主难得笑两声,道:“无甚大事,只是月余前新弟子入门,但逢大长老闭关,元如安等又才下山,故我想将今年弟子历练之事,交由你与燕白。你二人此前从未共事,正好借此机会磨合,你顺道再给她讲讲门规,至少……新弟子面前规矩些。”
莫风月应下。唇角无声上扬。
竹舍内,燕白因嫌吵闹,将人都赶了回去,闭眼调息。待确认伤势无碍,疼痛消减许多后,她仰躺着出神。
听见推门声时,目不斜视道:“解咒。”
水青色衣角掠过门槛,莫风月缓步入室,见她双目涣散,似与双蓝黑眼瞳渐渐重合——
云山之间,雪封万里,断肢烂肉淤积在厚重坚冰下,血气弥散,有人坐在山巅,身后漫着大片的赤炎,火光烧天。
尸山血海中有东西爬到她面前,颤声怨毒道:“你、你怎么可能还活着……放恶魂……焚天梯……你是罪人……”
她踩住那团模糊的血肉,苍青色肌肤被霜雪衬出一种透明色泽,语调阴森:“我不会死,我会一直活着……”
微微偏头,蓝黑色双眸沉如水下暗礁,熟悉的五官俨然是——燕白。
画面戛然而止。
像她,又不像。
那人神情古怪,好似入魔,他尚不敢确定。
“愣着做什么?”燕白见他不动,以为是故意戏弄自己,阴恻恻道:“待我脱身,取你——”
“知道了。”
不必多听,便知她又要以死相逼。
他音色清冽,听上去似有些恹恹,不过燕白并未在意。
定身咒解。没料到这么痛快,她微愣后一个挺身坐起,去拿自己的剑。
妖修好战,燕白是个中翘楚,自入剑道,将月陵剑修挑了个遍,只一个莫风月难打。他路数古怪,传闻是悟了无上剑意,能堪破世间一切剑招。燕白不信,与之争斗多年,只凭剑术倒真是难胜。
只是当她拿起剑,灵力注入其中,却感到异样,又惊觉识海中有柄小剑影,气息令她格外不适。
“我的灵力是怎么回事?”
“灵力?”
莫风月上前,如玉的指节搭上她眉心,温热的触感让燕白不自在后仰,他倒是镇定自若,片刻后收手道:“你修先天灵气,雷罚本就是天地之力,所致伤势会造成灵气失控,待恢复便好。”
燕白狐疑道:“真的?”
莫风月微颔首:“此事有先例,你或许更严重些,毕竟没有人只修一种灵气。”
燕白坐床边,闻言忽抬首,眸光锐利打量他。他浅淡的眼眸情绪难辨,似山间云雾,水中幻月。
她疑心自己想多了,可他方才说——没有“人”。
人族修先天灵气,也修生灵之气,妖族没那么多分别。燕白是天生地养的海妖,先天灵气对她来说最是顺手,反倒是生灵之气,曾想引气入体但未成功,师父说时机未到。
莫风月不会在这点上骗她,没必要。
此事暂且搁置,她起身道:“你的剑灵又为何在我识海中?拿回去。”
剑修识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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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有别人的剑灵,总觉得古怪。
莫风月音色清润,话不讨喜:“拿不回来。”
燕白要被气笑:“找打?”
只见他眼睫轻抬,淡淡道:“纵跟你打,剑灵也拿不出来。”
分明一副清风朗月模样,开口却不做人。
燕白与之对视,那双琉璃般的浅眸,此刻竟有些深沉,似含探究之色。他在怀疑什么?她的身份?或是别的?
她抿唇,下颌微扬,冷声道:“你待如何?”
莫风月扫了眼她的剑:“不想如何,只是灵剑有损,剑灵尚在沉睡,非我能控制。”
燕白一时无言。
他知道自己疯了吗?
剑灵沉睡?控制不了?这是一个剑修该说的话?
又听他道:“但剑灵认主,你不可离我太远。”
更是离谱。
见燕白指尖摩挲剑柄,莫风月再徐徐道:“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
燕白:“……”
您说话能少喘两口气吗?
“有法器可迷惑剑灵,让你我暂时分开。”
“多久?”
莫风月道:“一个时辰。”
信才有鬼。燕白剜他一眼,起身就走。
莫风月不气,不拦,静静注视她离去。
出竹舍,不过三丈,燕白止步。
确如莫风月所言,只要离剑主稍远,剑灵就变得不安分,虽仍在沉睡,却无意识散发出剑意,隐隐有些危险。再远些,识海处传来针刺般阵痛。
她折返回去,见莫风月已悠然坐下,显然笃定她走不了,登时拍桌欲怒:“你——”
哗啦——
木桌四散开来,应声而倒,青瓷杯盏碎了一地。
燕白微呆,若无其事收回手,继续怒:“你究竟要怎样!”
莫风月沉默良久,视线从一地狼藉慢慢移到她身上,温吞道:“剑石明明是你击落的……”
“雷劫还是你引的呢!”
“可剑石是你吞的。”
“你倒是拿出来啊!”
“你倒是吐出来啊。”
燕白要气死了。若能吐出来,剑灵还会在识海中?破石头早被劈没了。
气氛一时凝滞,隐有火花。
剑拔弩张之际,一阵轻微的响动自脚下传来。
燕白垂眸,剑尖微动,自碎渣中挑出一块青玉腰牌。
是传音符,闪着灵光代表那头有人。
她看了眼莫风月,注入一道灵力。
执事堂传讯:“莫少主,这个月任务余十件,还是照例都交给您吗?”
任务?
燕白眨了眨眼,不敢置信道:“你怎么还跟弟子抢任务?简直为老不尊。”
话虽如此,她却好奇莫风月为何接任务,难不成是什么修炼手段?
那头执事堂弟子“噗哧”笑一声,反应过来后忙敛笑,解释道:“是……燕小师叔?您别误会,实在是有些任务太棘手,弟子们难以完成,我等这才托莫少主帮忙,少主也是近日才有功夫做……”
如此热心?燕白不信。
从一个剑修的剑意便能感知他的道,他与莫风月对战时,他的剑意虽正派,却透着一股孤绝冷寂的意味,足见此人性情冷漠。他绝不会无故帮忙,其中必有蹊跷。
“走。”
燕白将传音符塞他怀里,朝他勾了勾手。
莫风月身形顿了下:“去哪?”
“执事堂啊!你不是要接任务吗?”
为老不尊的某人定定看着她。
燕白挑眉轻笑:“你既要接任务,现如今我又离不开你,那当然得一道去。”
她非要看,葫芦里卖什么药。
此言一出,通讯符“唰”地一下灭了,颇有些急切。
3. 无尘峰
迢遥峰。
峰上此时热闹。
一路行至执事堂,周遭隐晦的视线不断投来,皆被二人无视。
燕白没料到,莫风月真接任务来了。
面前排开数个卷轴时,她心绪复杂。
这人很闲?
还真是。莫少主从不管事,平日除了修炼便是下山历练,比青柞峰小师叔闲。
她也有任务在身的。燕白冷漠想。
虽十年前就被派来做卧底,但其实昨日才接到第一回任务——寻诛邪剑,速回北海。
“小师叔也来领任务?”
掌事弟子一袭蓝袍,眉宇疏朗,端方有礼。不待燕白答,他先从身后抽出一卷轴,满面笑意,恭敬递来:
“月陵近日疑似发现邪修踪迹,却一直查探无果,若小师叔有空可接这个,您二位一道,定能完成。”
说罢,他再添一句:“这还是尤长老委托的任务。”
什么疑似又无果的,听着很是难缠。燕白本不想接,却又听任务是她师父所下,心中疑惑。师父不是几日前刚闭关?她接来一看,确是师父字迹。那便接吧。
侧身撇眼莫风月手中任务,不禁眉眼一弯。
“寻守息草?给一万灵石?难怪找你。”
守息草是常用于疗伤的药草,药效虽算不得有多好,却极为罕见,整个月陵只无尘峰上有,但没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去采——毕竟是莫家主峰。这任务给莫风月正合适,足足一万灵石,派任务的人摆明了找他买药。
燕白摇头叹道:“这任务,没甚意思。”
莫风月将没意思的任务收了,又另收了九个卷轴。举止优雅,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看得燕白疑心大起。
执事堂积压的任务,大都是些吃力不讨好的麻烦事端,他真如此好心帮着处理?
不信,绝不信。
宁肯信他被雷劈坏了脑子,都不信他会管闲事。
这厮最怕麻烦,平日就像个凡人界小姑娘一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好似见不得人,还总喜欢闭关,她找他斗剑都得蹲守数月。
竟真一次接了十个任务……
燕白冷笑一声。
阴谋,定有阴谋!
拿完卷轴,两人又一同离去,背影疑似融洽。
诸位弟子见此,抛了手中装模做样的物什,聚头私语窃窃。
“还真是一起来的?我以为轩阑骗人呢。”
“两日不见,小师叔依旧气度潇洒,风华卓绝,实为我辈楷模。”
“那是莫少主?我还是头一次见,果真仙人容姿。”
“这两位今日竟……如此平和?”
……
掌事师兄着手处理余下卷轴,顺手摸了摸小师弟的脑门:“做得好。”
难搞的任务又送出去一件。
轩阑小师弟叹气,郁闷道:“居然没打起来?!你们倒是打呀!”
师兄:???
这小子最近是不是太闲了?他近日在跟谁学来着?于师姐?得加练啊。
燕白二人回到无尘峰时,斜阳余照已扑在竹海尽处,一线残红正渐次隐入夜幕。
守息草傍晚至夜间出没,正是寻灵草的好时机。
这种灵草生在山腰一处潮湿昏暗的角落,黑石间涓流粼粼闪光,水汽湿冷,幽静深邃。此刻有一前一后两个身影走在蜿蜒水道旁,青白交映。
燕白跟在莫风月身后,不解道:“你借天灯作甚?”
“寻守息草。”
莫风月提一盏八角琉璃灯,指尖压在昏黄灯壁上,暗光下洁净莹润。
燕白忍不住笑:“怎么?怕灵草迷路?怪不得值一万灵石,原是生了灵智。”
莫风月摇头:“不是。”
若真生了灵智,一万灵石可远远不够。
“守息草天性怕生,遇活物会躲藏,可用玄灵引出。”
燕白所在的峰没这种灵草,她对药草也不甚了解,不过莫风月这样解释,她就知道借灯做什么了——天灯需灵力点燃,而玄灵逐光又亲灵力,自然会被吸引。
但仍诧异的是:“你峰上没天灯?”
天知道他中途特意转道去瘦云峰,只为借一盏天灯时她有多震惊。
莫风月依旧淡淡道:“峰上无人,用不上。”
行,倒也能说得通,无尘峰只他一人,他这修为用不上。
莫风月忽然止步,燕白抬眼望去,果然到地方了。
不过周围只有杂花野草,并未见到守息草踪迹,或得等到夜间。
燕白无声退上几步,越退越远……直到识海处又传来熟悉的痛感,迫使她不得不往回到原处。莫风月没骗她,剑灵虽沉睡,感知力却很是敏锐。
“怎么了?”莫风月听到动静,回过头。
燕白心中郁闷,无趣地碾着脚下石子:“剑灵何时能拿出来?”
这回,莫风月思索了许久,才道:“照灵剑残损程度来看,等剑修好约莫三个月,届时便能唤醒剑灵。”
也就是说,还需相看两厌三个月。
燕白冲他微微一笑,莫风月识相地转回去,不再多言。
天很快暗下,云层掩了月光,岑寂林海间只闻簌簌叶声,听得燕白昏昏欲睡。
“燕师妹。”
莫风月声音飘在夜色中,轻悠悠的,燕白下意识应了一声。
“你觉得月陵如何?”
“还行。”
虽说地方不够宽敞,人多吵闹,远不及她们北海,但好歹是人修聚居地,勉强过得去。
莫风月守着天灯静静等待,见少女唇角噙一抹笑意,便不再多问。
夜风吹散乌云,水面映出皎洁的柔光,葳蕤草木间,隐约有细小灵光闪动。燕白稍稍清醒些,从石上一跃而下,轻巧落地,与莫风月同朝那处去。
清浅月色下,有群极细微的透明影子在空中盘旋,是玄灵。
《万象志》有载,玄灵为天地剥落的灵力碎片,形貌微小,几不可见。不仅月陵有,北海亦有,它们随处皆在,没有穷尽。
燕白忽起一问:“诶,你说玄灵算生灵吗?”
莫风月提灯走更近些,指尖触上流光:“不算。”
燕白下意识反驳:“哪里不算?”
莫风月解释:“玄灵是天地所生,并无灵体,不算生灵。”
燕白不服:“天地生万物,万物生灵体,那天地自然是可以生灵体的,怎么就不算生灵了?”
她就是天生地养的妖。
莫风月沉默一息,改口道:“算。你说的对。”
不跟她辩,说什么都是他错。
掌心微扣拢了些玄灵,用作钓守息草的引子,往浅水边行去。
燕白忍不住磨牙,对着他颀长的背影,总有种拔剑冲动。
什么叫她说的对?这厮太无趣。
果真命数相克,话不投机。
说来也怪,玄灵虽为天地所生,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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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生灵之气凝成的。
修界灵气分两种,一为先天灵气,源自天地,修士调动天地灵气,可纳为己用,二为生灵之气,源于万千生灵体内的气机,因而又叫生命之气。此二者皆可用于修炼,并称“灵气”。
如今燕白体内灵气依旧在流失,或许如莫风月所言,是雷罚所致灵力失控。可她却有预感:灵力会一直流失,直至衰竭。
本不是坐以待毙的人,若先天灵气衰竭,那便改修生灵之气。
她伸出手,一只玄灵落在指尖,化为翅翼纤薄的透明灵蝶,指尖泻出一丝灵气,尝试与玄灵触碰,尽数被玄灵吞下,却并未有特殊感受。
生灵之气,究竟是什么?又如何引气入体?
天灯搁在草径上,莫风月将玄灵也引到那处,提醒道:“守息草怕人。”
瞥了他一眼,燕白退到后方林中,两人隐去身形。
等候间,燕白无聊,开始数起玄灵。
林夜阒寂,数到第十只时候,一株蜷起的野草忽然悄悄舒展了身体,伸出叶尖去碰飞舞的光点,完全展开的一瞬间,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无情拔出,放入能保管药性的玉盒中。
燕白跳出来,看到玉盒上有若隐若现的莲花纹样,还挺雅致。不过这纹样有几分眼熟。
“这就是守息草?”
叶片细嫩纤长,铺展开来薄薄一张,两叶并生如羽翅,倒是罕见。
她伸手戳了一下,叶尖又缩回去,蜷成一株平平无奇野草的模样。怪不得难捉呢,这么会藏。
她看着那株野草,忽然道:“莫风月。”
莫风月收起玉盒,朝她看来。
她笑得狡黠,有灵光落在眼中:“守息草是我们一起采的吧?所以灵石也得分我一半,不准独吞!”
“嗯。”莫风月应下,提起天灯,“回去吧。”
燕白满意了,轻哼一声,慢悠悠跟上。
天灯被带走,玄灵也散去,流萤漫天。翩翩翅翼重新化作光点,掠过幽静的绿水青竹、山石溪涧,被风吹落到一个带着血气的掌心里,而后光点黯淡,生命消逝。
“好精纯的灵气,还有……妖气。”
山风吹动夜色,鼓起这人宽大的袖袍,低沉的嗓音散在风里:“何时混进来一只妖?去找找。”
林中一道暗影越来越深,直至凝成一个人影:“妖?你不就是么?”
“不错。我是妖,那你呢?你是什么?”
“是——”
是什么?
是人,是妖,是鬼,还是个——怪物。
黑影张牙舞爪。
**
月陵山脊连绵,群峰万仞,至中至高处有峰,名“浮岚”。
此地林木繁盛,云霄环抱,遮天古木下,一人玄衣老者缓步独行。若燕白在此,定能认出这是她的人修师父,尤家长老尤云生。
元家主途径此地,见他身影,不禁诧异,问:“尤长老不是闭关?”
尤云生侧身回望,沉声答:“本应在闭关,却感应到浮岚峰有异,我心下难安,来此查探。”
“何处有异?”
“书阁灵境。”
元家主面色一变,当即道:“走,我随你一同去。”
一路行至书阁灵境,绛红描金的大门古朴肃穆,门前一石碑夺眼,碑上刻“万道归一”四字,字痕深深。
尤云生见之,目中似含忧虑,顿步叹息。
风起,两人步入阁内。
4. 开阳君
回顶峰后,燕白朝莫风月伸手,理直气壮道:“天灯给我。”
似是早习惯她这番做派,莫风月依言把灯给她。她续了道灵力带回屋,打坐一夜,天灯也燃上一夜。
次日,莫风月马不停蹄要去做下一个任务。
燕白歪头,眨了眨眼:“我为何要跟你一道去?”
“你若不去,我也可以自己去。”
“你敢!”
平平无奇黑剑横到眼前,剑身上的手修长白皙,隐隐可见鼓动的青筋脉络。
抬手轻压剑身,莫风月淡淡道:“也可先去做你的任务。”
燕白摇头,表示不在乎。
“那你要如何?”
燕白托着下巴沉吟许久,低笑道:“你先去换身装束,我瞧你这衣裳碍眼得紧。”
莫风月竟沉默得彻底。
一炷香后,二人谈拢条件。
今日露重,风里带几分微微湿冷,云天之上,两道身影御剑而行,白衣胜雪。
见他终于换下那身青衣,燕白很是满意:“明日你就跟我去浮岚峰,咱们比斗一场。”
莫风月摇头:“明日不行。”
“你想反悔?”燕白语调上扬,有些危险。
莫风月道:“如今你伤势未愈,不算堂堂正正比过,待你伤好再同你打。”
此话还算顺耳,但燕白仍是不放心:“便如你所言,可别又拿那些软趴趴的招式来糊弄我,这次必须出全力。”
上回比剑,莫风月心不在焉,躲躲闪闪,打法很是敷衍,偏躲得又快又准,燕白想来至今仍气:“你没吃饱饭吗?!”
莫风月轻拢飞散的墨发:“我辟谷。”
燕白:“……”
临行前,燕白以为他要做一个任务,出发后,才知这人竟是想将余下九个任务一网打尽。
从月陵寻药治伤,到下山镇鬼驱邪,一路画符、凝咒、启阵、救人……燕白已不记得今日行了几程,心中只一个念头——早知如此麻烦,该多约几架的。
好在这厮行事还算有章法,大半日下来竟完成不少,燕白耐心将罄时,终于进入尾声。
月陵重入世修行,故弟子多下山游历,凡人界若遇邪祟也会向修者求助,这最后一个任务正是受凡人所托。
此刻两人所在之地,是距月陵不远一处小镇外的密林,据传有鬼修藏于林中迷惑路人,骗取信任再残忍杀死,一月间已害数十人,来去无踪很是难抓。
燕白皱眉:“听着不像鬼修,像邪修。”
鬼修为死灵修炼而成,是被承认的修士。邪修不同,他们修炼禁术,体内有能吸食灵气的邪物,且必须吸食生灵之气才能活,受害者大都死状惨烈,魂体不全,是三族皆不耻的存在。
人有神志魂魄意五气,属生灵之气,忧恐皆损气,故邪修喜欢诓骗猎物,得其信任再吸食灵气。
这处景致秀丽,鸟雀啁啾,泠泠水声不绝于耳,林木幽深四通八达。见天色不早,莫风月提议:“我们分头去找,一个时辰后此地会合。”
燕白欣然应下。
留下一道能暂时稳住剑灵的符印后,燕白沿溪行去,莫风月见此则朝另一边。
凉风阵阵拂过,草径有些湿漉漉的,深林中有人携一把崭新长剑,信步闲庭般漫走,好似个出游赏景的矜贵公子。四下幽静,只有些“吱呀”的踩踏声,空气浮着馥郁的花香。
前方隐约传来细碎哭声,再往前些,见着一紫衣轻衫的女子,柔弱无骨地趴在地上,闻声仰头,露出一张姣好的面容。
“这位公子……”
莫风月止步,见山见水见美人,眼中却空空如也。
“小女子本与家中人一同出游踏青,却在这林中迷路,可否……”
女子泪眼涟涟,欲说还休,见对方无动于衷,表情微僵,嗓音放得愈发轻柔:“公子……”
佳人垂泪,好不惹人怜惜,奈何君心如石,泪珠凿不穿。
一道罡风朝女子扫去,她就地一滚,险险避过,这瞬间面目变得狰狞,体型暴涨数倍,化作一道灰雾袭去:“臭小子不识好歹!”
见对方愣在原地,以为吓傻了,于是“桀桀”笑起来:“既骗不到你,那就受死吧!”
灰雾扑面而来,化作无数细长暗影包缠上去,自以为猎物已在股掌之中,正欲好好折磨一番,却在触到这人衣角的一瞬,被道无踪可循的剑气穿过。
“怎么可能!”
它惊疑不定,不明为何会被剑气伤到。下一刻,这剑气凝成一道虚影,自上而下轻飘飘一斩——
它形影立刻变淡,心中大骇!
见剑气又出,忙不迭运法隐匿,竟是瞬间失了踪迹。
果真来去无踪。
莫风月并未立刻追上去,反而留在原地。
“在等我吗?”
好一会儿,有阵“嘶嘶”的响动传来,绿意繁盛的树干处不知何时挂了个黑衣男人。他眼神阴冷,笑意和善。
“青莲剑君,久闻大名,今特来讨教。”
“苍莽山?”
虽是疑问语气,莫风月心中已有定夺。
“不错,在下名唤玄冗。”
话音刚落,玄冗蜷起身体,容色愈加阴柔,蓦然游窜过去!所掠之处,毒雾弥散,阴冷异常。
莫风月依旧未动,却有浓重煞气骤然涌出,凛如霜雪。电光火石间,两道寒芒相撞,如银练纠缠,下一瞬又倏地炸开!
白雾茫茫。
浓雾中,墨绿竖瞳泛着冷玉的光。
玄冗轻笑一声。
“这些年,妖王派出的暗杀者不计其数,皆死于剑君手下,都说你是妖王眼中钉,而今一见才知,你不死,我妖族真就大业难成。”
“从前总有妖说,剑君剑意乃‘镇道’,为人族第一剑,今日本君定要见识,你这一剑有多厉害!”
“不拔剑么?”
此妖话多。
若换做燕白,定然已发一剑又一剑,绝不多言。
不愿与之多说,莫风月欲速战速决,好去追那邪修。
他终于拔剑。
玄冗见此咧嘴笑,神色兴奋,飞掠而出,抬手时无数绿影朝他涌去。
雪亮长剑一寸寸从剑鞘中释放出来。陡然间,煞气消失,寒气仍在,剑意如水,浩瀚无边。
镇道之剑,虚静守柔,此招融通,如渊可纳百川,置身其中,仿佛变成一滴水,剑影无处不在,剑意深不可测。
玄冗面色骤变。
这剑招并未流泻杀意,却让他恍若被逼入绝境,无处可躲。莫风月修行不过百年,怎会参悟如此玄妙的剑意?
他不敢轻敌,卷起一阵黑雾,瞬闪至对方身后,直取咽喉——
却见无数剑影带起的罡风霎时搅碎黑雾,与此同时,一阵钻心的疼痛传来!
闷哼一声,玄冗慢慢低下头,胸口处插着一把平平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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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的剑,真正教他受伤的是剑上那可怕的剑意。
只一招,他便知自己不是面前人的对手。
“剑君果然名不虚传,哈哈哈——”
莫风月眉心微簇,意识到此妖并不似以往那些普通妖物,他未执本命剑,这一剑只让对方受伤,甚至算不得致命伤。
“今日是我轻敌,只盼来日再会,能真正见识到传说中的既望剑。”
他大笑,仿若蛇蜕般,身体忽干瘪下去,只留下一副轻飘飘的皮囊。
——听闻苍莽山三妖君之一的开阳君,本体为修蛇,想必就是此妖。
莫风月看上去并未将对方的话放在心上,指尖燃起一簇火,烧掉那副皮囊,收剑,越过殷红的血迹,往邪修消失的方向寻去。
金蝉脱壳后,玄冗并未离去。
方才那一剑,终究是让他元气大伤,如今他潜伏月陵,暂不能回苍莽山,只好先想办法疗伤。
此前听闻青莲剑君厉害,他不信,今日真交上手,才知妖王担忧并非空穴来风,他们想拿下月陵,必得先除掉此人。
好在妖王已有对策。
他一路逃窜,发现对方并未追上来,这才放下心,背倚着树干喘气调息,查探自身伤势。这一探却叫他发现惊天秘密,方才剑意深厚,并未察觉其中古怪,如今见伤口处黑气不散,再想到初交手时那可怖的煞气——
怪不得,怪不得不拿本命剑,想来即便是如既望剑那样的神兵,都承受不住一个剑心破碎、执念缠身的剑主剑意。
所谓诛邪镇道,终究成了个笑话。
“呵呵,可惜了……”
本还想着待伤势大好,再去找他一雪前耻,如今看来,对方怕是难撑到那时。心下竟还有些惋惜。
尚惆怅的妖君跃身又挂上树,却忽然看见一道白影——是那个和青莲剑君一道的女子,他跟了他们一路,自然能认出来。
他默不作声又滑下来,虽不知这女子与他是何关系,但他正是郁气难消之时,正好挑个软柿子来解气,况这女修皮肉细嫩,吞了大补。
她看上去很是散漫,修为不算高,周身灵力逸散,好似受了伤。不难对付。
墨绿毒瘴很快弥散开来。
燕白嗅到空气中不寻常的味道,脚步慢下来。
细长黑影来袭时,她剑鞘敲上飞来的血盆大口,直接瞬发一咒击飞此物,伴着一道银霜白芒,玄冗眼前拉开一线极危险的利光,若非他反应快,落地瞬间化为人身跃出,此刻怕是已命丧黄泉。
“你这小修——”
不待他说完,燕白之剑出鞘,一击不中便立刻续上。这家伙分明冲她命来的,没心思同他多言,要战便战!
玄冗意识到又轻敌了,欲要离开为时已晚。他惊觉有无形的威势正朝自己压来,这、这剑气——
“怎么可能!”
剑气似雷似风,时而惊急骤降,时而绵绵若存,万化千变,无有章法。剑尖一道风,飘来一片叶,似都与剑气相融为一体,显然剑主对剑的掌控以至极恐怖的境界,看似驰骋不拘,实则处处合道,妙不可言。
剑招诡谲。他也算阅尽千帆,此类剑术却平生从未见过,愣是看不出,走的究竟是什么路子!
一晃神的功夫,燕白看似随意的一剑又将他贯穿。
玄冗低头,见又是把平平无奇的黑剑。
你们剑修怎么回事?!
出门都不带本命剑的吗?
5. 探灵气
玄冗身形一晃,抽身而出,燕白连退数步,生怕被喷溅的鲜血浇个满头。
见此,玄冗眼角狂跳,青莲剑君打不过便罢了,如今便是个小小女修都敢在他身上开个窟窿?
“你究竟是何人!”
燕白不答,剑气如虹朝他扫去,勾起一地残花落叶,铺展成激荡的风雾旋转,临面时唰地张开!一条墨黑蛇尾横出,毒瘴顷刻凝为有形,漫天弥散灰绿浓雾。
一道寒光破开雾气,白衣疾行而至,飞身横斩——
“锵!”
利器相撞,尖锐的指甲撞上玄铁剑身,擦肩而过的瞬间,锃亮的窄剑上同时映出两双非人的竖瞳。
下一瞬,剑气忽而消弭无踪。
“嗯?”
玄冗一愣,还未反应过来,飞花乱叶骤然失了方向,扑簌簌朝他兜头盖去。
简直欺妖太甚!
看着灰头土脸沾土带叶的蛇妖,燕白无辜眨着眼。她绝非故意要羞辱他。
知道灵气会衰竭,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她心中又将莫风月问候了一遍。
玄冗紧紧抿着唇,面色阴沉,片刻后肯定道:“你是妖。”
他细细打量她一番,眼角又是一抽:“瞧你浑身上下,哪里有个妖族该有的样子?!”
言行有度。
穿着得体。
剑术非凡。
俨然一个正派人修!
燕白轻嗤:“你以为妖都像你们苍莽山一样?装束怪异故弄玄虚?”
嗯?不是苍莽山?那就只能是——
北海?!
玄冗惊得合不拢嘴,反应过来后,下意识打了个寒战。
如今修界势力四分,人族月陵,妖族苍莽山,鬼族雪域,以及一个三不管的北海——并非不想管,实在是手伸不进去。
三族纠葛诸多,争斗不休,北海则一向关起门来谁都不理,如今却派了只妖潜藏月陵,难不成也是想来分一杯羹?
猜测也不过一息的功夫,既知道了面前妖来自北海,他第一反应是:走为上策。
妖族实力为尊,他已是妖君,修为强横,可仍是不愿对上北海。想当年他替妖王去北海议事,踏进那地界不过两步,先被拉去打了三架,全是不要命的打法。那地方哪里是修士?都是群只会打架的疯子!
于是乎,灵力不够用的燕白尚未来得及想出对策,就见对方倏地蹿出百丈外,一溜烟没了踪迹。
燕白:?
这条小蛇怎么跑那么快?
“啊!有蛇!”
另有个身影不知从哪里扑出来,见这人身蛇尾的怪物,两眼一翻就要晕过去,整个身子正正好要往燕白身上栽。谁知对方猛地跳开一大截,他哐一声砸进乱叶丛中,头一抬对上仍在滴血的剑刃。
绿衣男子慌忙爬起来,朝燕白一拱手:“多谢姑娘相救。”
燕白提着剑,有些许茫然:“我何时救你了?”
“我本一介凡人误入此地,方才若非姑娘打跑那妖物,想必已命丧当场了。”不待燕白回应,他继续道:“在下是这春熙镇中一商户之子,妹妹前几日于林中失踪,于是前来寻找,却不想这林中凶险,我观姑娘身手不凡,想必是修者,可否请求姑娘同我一道去寻妹妹,在下必有重谢。”
语罢,他又是深深一揖。
见燕白无动于衷,他失望垂眼,退到一个适宜的距离,清秀的面容看上去很是失落,低声道:“我知道这太麻烦姑娘,您本是仙人,不该管我们这些凡间事……”
“你别这样。”
燕白勉强听他讲了几句话,抬手往下压了压,欲言又止。
这垂眼动作总让他想起莫风月。那厮虽说无趣又气人,却是生了副极好的相貌,眼睫半垂时总有种云雾空蒙之韵,如今乍见相似的神色出现在别人脸上,很难不去比较一番。
她斟酌片刻,委婉道:“你这姿态,尚不如方才那位蛇君妖娆。”
他表情顿时僵在脸上,哀哀道:“那比他如何呢?”
顺着他的视线,燕白看到树下长身玉立的莫风月,也不知来了多久。
叹口气,她拍上这人肩膀,以示安慰。
风里刮来呜呜声,似哭似笑,绿衣男子眼中点墨般漆黑,面上裂开道道可怖的血痕,伸手朝她探来,尖声嘶叫:“瞎了眼的东西,拿命来!”
耳边传来道极细微的破空声,长剑虚影逼近的那刻,男子脚下忽生出无数细长藤蔓,数不清的绿影翻飞向四周,却又突然——纷纷停在半空。
他惊慌抬头,却见燕白拍拍他肩上咒印,笑吟吟道:“别跑啦,天色不早该回了。”
藤妖面上恐惧尚未形成,剑影已然入体,他身体倏然炸开,燕白避之不及,被浇了一头绿汁。
她眼神幽幽望去,见莫风月抱剑站在原地,咬牙道:“没用!”
“的确是邪修。”
没用的莫风月近前来,拿招魂铃收了这藤妖魂魄。
燕白正要发怒,对方抛过来个清洁术,又道:“灵石都给你。”
她愤愤收回目光,虽然人木了点,但还算会看眼色。
莫风月在做任务。
燕白试图嗅出一丝阴谋的气息。
可他很认真在做任务!
难不成真是热心?还是人总有些奇怪的癖好?妖很难理解。
燕白摇了摇头,叹道:“怎么不见你修炼时如此用心?”
莫风月看她一眼,不答。
回月陵后,两人先去执事堂交差,一众修士目光过分热切,好似要灼穿他们。
仍是昨日那蓝袍弟子,眼角眉梢都带上笑意,将任务记录在册,清点酬劳后,颇有些歉意道:“莫少主,我等没想到您今日就能完成,只是这邪修魂魄我们暂时无法做主,可否请您代为保管?我们稍后会请示诸位长老。”
“无碍。”
莫风月人前瞧着总有些孤傲,另有弟子上前来打招呼,他也只是淡淡嗯一声,虽不失教养,浑身散发的威势却让人不敢再靠近。
许是近日听多了他说话,燕白总觉着这声“嗯”分外别扭,语气太过僵硬,空有礼貌罢了。好在她早看穿这人冷漠本性。只不过方才按下去的疑虑又升了上来,他究竟为何接任务?
可恶。好想知道。
定是被那群不务正业的师侄们影响了!
两人心思各异回无尘峰。
刚到地方,便听一道清朗调笑声,隔着风卷林叶的动静遥遥传来:“二位真是让我好等啊。”
不大的院落中此刻坐了一人,姿态懒散斜倚在石桌旁,着月白弟子服,腰间围了一圈灵宝玉石,在空中晃晃悠悠好生显眼,这样不伦不类的装束,偌大月陵唯有一个姜落。
——姜家主唯一的弟子,闯祸本事连燕白都自愧不如的混世魔头。
“你拿的什么?”
燕白注意到他怀里抱着的东西,红艳艳的很是惹眼。
“山下发现的好东西。”
他神秘兮兮地捧到两人面前:“番椒,特意给你们带的礼物。”
“们?”燕白似笑非笑:“这里可是无尘峰。”
姜落朝她挤挤眼睛:“见者有份。”
燕白哼笑。
见莫风月无动于衷,姜落啧一声:“你峰上就差我这点颜色。”
这话燕白赞同,不是绿就是青,她最讨厌这色,索性将番椒接来塞莫风月怀里,勒令:“养着,不许养死了。”
莫风月抱着番椒风中凌乱。
姜落笑得不可开交,心道来对了,果真这二人碰面必有奇事。
似是无奈,莫风月轻叹气:“你来做什么?”
“我不能来?”
此话姜落极不爱听。
莫风月抬眼:“没事?”
“有!”生怕他赶人,姜落忙道:“家主有任务交给你。”
他从袖里乾坤翻出一道玉简递给他。
燕白很是纳闷:“你接执事堂任务就罢了,还接私活?”
当真是闲得慌。
莫风月闷声看任务,燕白见此,一把将姜落拉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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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别拽,有话好好说——”
等到院外,她问姜落:“我记得你对生灵之气颇有研究?”
也可说,姜家对各种修炼术法都有研究,似乎还编撰过一本《灵气通法》。
“自然。”姜落闻此眉飞色舞,甚是得意,见她意有所动,笑道:“怎么?燕师妹想修生灵之气?看在昔日共患难的情分上,我教你两招?”
所谓共患难,不过是燕白被他撺掇着逃课,而后两人一同被尤家主罚。
燕白挑眉:“说来听听。”
姜落清了清嗓子,略略正色介绍:“生灵之气,也即生灵体内气机,分五气,为神魂意魄精。”
先天灵气与生灵之气虽说来源不同,修炼方式却大同小异。
人有气脉,筑基后任督通畅,气行大小周天,过奇经八脉,便可达化气、化神、还虚、合道境界,至合道境便能羽化登仙。
可如今仙道被封万年,千年内也曾有人修炼至合道境,却并未成功飞升,这致使无数修士道心破碎。
说到此,姜落忽然发现燕白身上灵气竟如此淡薄,近乎全无,惊愕道:“你的修为——”
燕白倒很淡定,仿佛修为跌到筑基的不是她一般。
近日雷罚谣言甚嚣尘上,姜落亦有耳闻,于是恍然大悟:“早听闻有人被雷劈,原来就是你啊?你向来只修生灵之气,难不成是天雷造成的灵气异动?”
见燕白并未反驳,他抚掌大笑:“这叫什么,报应哈哈哈……”
两人同一届入门,姜落从前无法无天,性子顽劣,坑骗过不少弟子,却唯独在燕白这里栽了跟头,每每都被压着打,如今见她潜修十年又跌回筑基,实在忍不住幸灾乐祸。
燕白也笑了,斜倚着院墙漫声问:“要比比吗?”
笑声戛然而止。
众所周知,燕小师叔的武力和修为不可同一而论,她入门时也才堪堪筑基,却撵得化气境师兄满山疯跑。姜落尚不想挨揍,索性环顾四周,拉着她来到无尘峰静室中,要她试着运气。
“听我讲,不如你亲自去悟。”
“你从前修先天灵气,要外观,而今修生灵之气,需得内探。”
燕白静坐蹙眉,不懂是怎么个探法。
“凝气静神,慢慢来,这非一朝一夕之功,这么多年都没探过,不可能一蹴而就,你天分尚可,我估摸着少则七日,多则一月。”
姜落抱臂回望外面连绵山脊,月陵的峰总是一重高过一重,斜阳拢着的峰头一半沐在昏黄中,一半隐入灰暗处,很快都将沉入黑夜。
修道一途,跌回原处未必是坏事。
燕白闭眼,尝试内观。却仍有些无从下手。
“心不外驰,情不逐物,去妄澄意,守静见天心。”
莫风月无声入室,音色清浅,带着一种近乎沉寂的凉意。
何以守静?
从前在北海,她多沉眠无光之地,并未接触太多人,后在月陵修行十年,见人之心绪纷杂,一息万念,故明了神念易散。
如今再回头去看,好似有根线穿过平生所历,带来从未有过的感悟,一念起而一念消,似潮生潮落,至万念俱空时,神念不拘于形,冥冥游于天地,真息出入,合于自然……
看着燕白忽然入定,行气极静,气息圆融,姜落不由得瞪大了眼,好似见到什么极为恐怖的事,惊得连连后退,扶住莫风月才堪堪站稳。
等到她周身灵气逸散,这才惊呼出声:“你这个人怎么回事!”
纵使十年不悟,也没见过一朝开悟的,传闻那位修至合道境的天才,领悟生灵之气都用了三日,怎么她转瞬便成?
燕白睁眼,神色自若:“时机到了。”
姜落:“……”
一片寂静中,燕白的传音符忽然亮了起来,有道冷厉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言简意赅:“燕白,来惩戒堂。”
惩戒堂?
“你又犯什么事了?”姜落不可置信道:“居然不带上我?”
燕白也不明所以,她最近挺安分的。貌似。
6. 姜家主
传讯符中的声音几人都不陌生,正是姜落的师父——姜家主姜邑。
燕白瞥姜落一眼,问:“你很遗憾?”
姜落脸上立刻溢出笑意:“那倒没有。不过你近日不是要升长老了?怎还有功夫惹是生非?”
闻此,莫风月轻抬眼,似是有些惊讶。
姜落解释道:“这个月轮到我们姜家管事,师父让我去整理新入门弟子要学的功法,我可是在里面发现一本剑谱,就叫《流风扫叶》。”
月陵事务一向由四大世家轮流接手,每每轮到姜家时,姜落都忙得不可开交,这时还能来无尘峰见莫风月,足见两人关系非同一般。
姜落道:“这名字实在太响亮,我不想知道都难!既是你的剑谱,那自然需你去教,如此一来,你必定要在教习堂挂名,可不就摇身一变成长老了?”
这话说得三分羡七分苦,还夹杂着些遗憾。
犹记当年,他从人群中一眼识出燕白这颗蒙尘明珠,本着共患难的交情,想将她招揽进姜家,谁知对方竟早早入了尤长老门下。
每每忆起此事,姜落都痛心疾首:“你说说你,怎么偏偏入了尤家?尤家主那张脸你是还没看够吗?我们姜家有什么不好?啊?”
燕白默了一瞬,反问:“姜家有什么好?”
姜落心口仿若被捅了一刀:“瘦死的骆驼还比马大呢!”
他们姜家虽然没落了,如今暂居四大世家之末,可往昔辉煌还是在的,底蕴还是很深厚的!
燕白安慰他:“非是姜家不好,实在是师父他……给的太多了。”
姜落再受重创,心如死灰,他师父就输在不如尤长老主动,徒弟再努力也拉不来人啊!
思及方才姜邑的传讯,他立刻撵着两人朝外走:“要你去就快些,别让人等久了,我刚好要去见师父,随你一道去。莫少主可有要事?我想你定无事,走走走,都一道去,瞧瞧咱们小师妹又犯了什么事……”
他夺过莫风月怀里番椒搁桌上,催促他们都快些。
惩戒堂在外围的罗钟峰,与执事堂相隔不远,却距无尘峰有段距离。路上,姜落又续上方才话题:“我记得你这‘流风扫叶’不是灵力运行方式?怎么又成剑谱了?”
虽是去惩戒堂的路上,燕白却老神在在,丝毫没有祸事临头的觉悟:“都一样的。”
姜落闻言不镇定了:“这哪能一样!灵气是灵气,剑法是剑法,分明两个体系,怎么到你这里就一样了?”
见燕白行剑平稳,手握两颗灵力珠,莫风月面上亦看不出惊讶神色,倒显得只他一人没见过世面,姜落临风嘶吼:“你说啊!怎么就一样了?!!”
天幕昏沉,有群晚归的灵鸟扑棱棱飞过,“一”字排开的队形被这声波一惊,硬生生劈成了个“人”。
燕白吸口凉气,投降道:“行了,你闭嘴,我说。”
月陵皆知,姜家主喜好搜集各类修行功法,如今燕白这剑谱如此新颖,姜落定是要追本溯源问个清楚。
燕白道:“我可从未说过《流风扫叶》是灵气运行方式,它本身就是剑术。”
姜落:“你的意思是传言有误?这么说来,你拿剑扫地的?”
燕白冷眸如剑:“你能学学莫少主吗?”
学什么?姜落瞧一眼飘飘出尘的莫少主,方明了——沉默是金。他闭嘴就是。
燕白见此,这才继续道:“风托叶行,叶乘风起,便如行剑,一剑既出,逆风不如乘风,对灵气的掌控便如风一样,急缓方位需面面俱到,所谓‘流风扫叶’便是——所见皆化我剑气。”
姜落若有所思:“所以……这便是你半个时辰扫干净落叶的秘术?”
燕白又横他一眼,跳下剑兀自走了。
姜落抬眼,这才发觉已到罗钟峰,见她背影冷漠,忍不住笑道:“这叫什么?”
莫风月收剑,声音平静:“万物为我所用。”
语罢,施施然离去。
姜落留原地沉思,片刻后,一拍脑袋:“妙啊!”
燕白是有些古怪天赋在身的,要说修为确实算不得高,却不能拿惯常标准去评判。也正因这说不清道不明的灵性,让不再收徒的尤长老破例收下她,成了姜落莫风月这一辈里最小的师妹。
她入门这一年,除了自小被姜邑收养的姜落,其余人至今都还是各峰弟子,生生低了她一辈。对于这位后来居上的小师叔,向来褒贬不一,曾有人言:她是第二个姜家主。
姜邑年少时也是个不世天才,还做姜少主时,心性谋略修为样样拔尖,族内崇拜者暗中调侃她为“神人”。这玩笑话传到其余家族那里,最初不屑一顾,直到她成年后在浮岚大比中打出百无一败的辉煌战绩,擂台之上风姿被口口相传,人皆以为她会成为飞升希望,私下里称其“六十六重浮岚一神人”。
可后来姜家落败,二十年前姜邑接手家族那一日,除她以外的姜氏本家人一夜间竟全死绝了,至今仍是死因不明,这位家主自此心魔缠身,虽未走上邪道,却也落得个修为停滞不前的下场。
据传她为人孤僻冷傲,世家子弟那些高高在上的做派都是学她的,却是画虎画皮难画骨,只学到一副盛气凌人的表象。照陆师兄的话来说,这是位眼睛从来朝下看的人,纵使偶尔露出些亲和,也都隔着一层傲气。
罗钟峰上有片松柏林,还未入夜,枝头已缀了数盏天灯,将道两侧照得亮堂堂。峰上人约莫只有执事堂一半,平日里事务却并不少,值守弟子着湖蓝色门服,腰佩白玉灵牌,男女发髻皆利落盘起,行事规矩,一派肃然。
燕白刚到峰上,便被一雀簪蓝裙的女弟子引进惩戒堂正厅。
进门先见一张紫檀桌案,两侧卷宗厚厚摞着,案上铺开的衣袖滚着金线云纹,案后端坐一玄衣女人,柳眉长眼生得昳丽,却神容静肃,气质凛如霜雪,不似个好说话的。
这人正是姜邑,她左手下方坐着位须发皆白的长老,厅里站着三五弟子,燕白脚下还躺着一个。
三人入内,只对着姜家主弯身,其余人则朝他们见礼。
姜邑道:“此番召你前来,是有弟子指认你杀害同门。”
她一垂眼,便有种冷冰冰的俯视感,被看到的弟子哆嗦一下,随后站出来喝道:“几日前青柞峰设擂台,燕师叔曾亲自上去指点过,可还记得此事?”
这弟子名唤余邵,乃迢遥峰余长老之子,地上那位是他同门师弟,今日晚些时候,他着人带尸首来惩戒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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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遇上姜邑在此,于是请她出面。因余长老从属如日中天的元家,姜邑便卖了他这个面子。
“记得,”燕白看这弟子眼熟,道:“若没记错,你也是其中一个?”
换了旁人她或许会忘,对面前这男人却有几分印象,只因他是那日唯二两个,不仅没被她喂招,还被一脚踹下擂台的人之一。
余邵闻言更是愤怒:“那日我与司师弟上擂台向你请教,谁知你看我二人天赋差,一招未出就将我们打下去,借此羞辱我们。”
闻言,众人心中惊疑不定。各峰上平日也有设擂台,如燕白这般上去指教弟子的也不少,却还没发生过这等恃强欺弱的,竟没想到燕小师叔是这样一个人。
余邵又道:“司师弟不服,气急了出言顶撞,你平日装得一副和善模样,却是言辞恶毒,说我二人‘没那个本事便不要上来丢人显眼,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那日过后,师弟大受打击,两日不曾出门,我不放心,今日去寻他,却只见到师弟尸体!”
燕白目光落到地上那具尸首上,无动于衷:“与我何干?你以为是我杀了他?”
余邵赤红着眼:“司师弟平日与人为善,从未与旁的人发生过争执,你先前又说过那样的话,怎可能与你无关!”
燕白眸光自他身上一扫而过,状似疑惑道:“我为何会说那样的话,你不清楚?”
对上她清凌凌的眼瞳,余邵心下一慌,小心思仿若无处遁形。不会的,她怎么会知道呢?没人会看出来的,何况这个只知打打杀杀的蠢货。
他心下稍安,嘲弄道:“谁不知燕小师叔天赋异禀?大道险阻,诸多磨砺,我等空有向道之心,奈何没那个天赋,虽说跟不上您的步伐,却也勤勤恳恳不曾懈怠!我与司师弟原是仰慕师叔风采,这才上擂台讨教,怎奈如今您身份不一样了,竟也开始瞧不上我们这些愚笨的!”
多年怒气淤积心头,可算吐出一二,他心中一时痛快,听余长老轻咳一声,气焰才收回些,眼中嫉恨仍是难消。
他生在月陵早早筑基,入教习堂那年本该风头无二,如燕白这等愚笨不堪者,根本入不了他眼,可后来对方偏偏如一座高不可攀的山峰,稳稳压在他上头,这如何能忍?一个痴傻蛮横的疯子,她凭什么!
“余邵,不得无礼。”
余长老沉声斥道,语气却不见得有多严厉。
余邵躬身答“是”,乖巧退至一侧。
姜落见这对父子一唱一和,觉得很是有趣:“你是不服?”
“不敢。”余邵垂首,姿态恭敬。
姜落愈发觉得可笑:“你有何不服?”
他也算见证了燕白这十年经历,岂是“天赋”二字可轻飘飘盖过?
初入门那时,她心性仿若稚童,对修炼颇有执念。那些个心法功法,学不会是真,拼命去学也是真,以至于姜落也曾以为她确实愚笨。如此夜以继日修行,却仍一事无成,换旁人早放弃了,她仿佛并不在意,只说——“时机未到”。
后来许是时机到了,她另辟蹊径大放异彩,却仍是朝夕不怠。
“够了。”
姜邑无心听他们争执,语气无波:“燕白,他二人指认你杀了这弟子,你可有话要说?”
7. 惩戒堂
燕白轻叹一声:“证据呢?”
余邵道:“司师弟曾当众驳斥你德不配位,你心胸狭隘暗中加害,这不是证据吗?”
燕白神色不变,姜落先哼哼两声:“这算什么证据?”
余邵冷笑:“师弟死因不明,身上并无伤势,却灵体消散,俨然是中了咒术。他已至化气境多年,寻常弟子没那个本事悄无声息杀他,而有这个能力的人中,唯你燕白修咒术,且尤为擅长心咒!”
“哦?”燕白挑眉,颇为赞同道:“你所言有理。”
咒术亦是种道法,涵括祈愿、赐福、召魂、攻防及诅咒等多用途,修习此术的人不算少,真修成的却寥寥无几。心咒,即不需发声念诵的咒术,她于此道确有研究。
余邵只当她心虚,阔步至案前伏身道:“我迢遥峰弟子不问出处不分贵贱,却也容不得他人轻贱欺辱,如今司师弟虽身死,却不能白白丢了性命,恳求姜家主做主!”
此言铿锵。他整个身子几近俯趴在地,胸膛起伏,显然气得不轻。
异样的几道目光扫来,似是没想到这平日无甚特别的人,竟还怀揣一腔正气。
恍惚中有人轻笑声,随意吩咐道:“姜落,验尸。”
“是。”
姜落虽是个混不吝的,对自己师父却最是尊敬,从不忤逆很是乖顺。
这位司姓弟子死状安详,面庞隐隐发灰,表情并无痛苦,身上也无打斗痕迹,倒真有可能是中了咒术。至于灵体则是探不到,毕竟人死七日内灵体会四处飘荡,不在肉身中很正常,可古怪的是,他体内竟未残留一丝灵力。
他绕到人身前,再三查探后,确定道:“师父,这弟子约莫死在昨夜,灵体不似自然出窍,许是死前已消失,没有伤口,也不像中了咒,倒像是……五气衰竭。”
说到这,他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朝上方看去,果然见姜邑面如凝霜,眼眸幽暗沉郁。
二十年前,姜家满门亡于一个雨夜。白日恭贺喧嚷褪去后,瓢泼雨帘洗刷的金顶玉楼中,不知何时已寂寂无声,只留下满地的尸首,却见不到一滴鲜血,死因皆是——五气衰竭。
姜邑眸光下移,终于看了眼地上死者,而后目光凝在燕白身上,语气辨不出情绪:“你说。”
燕白面上笑意浅浅,眼底却有洇开的漠然与厌倦,似是疑惑:“五气衰竭?什么咒术会让人五气衰竭?”
昏黄烛光煽动,映照她眉眼弯弯,余邵不由得拧紧了眉。
对这等术法了解最多的,无疑是姜家人,姜落沉吟一瞬道:“世俗咒术多敬告神灵,诉愿颂德,修界则用于驱邪逐祟,医疾召灵,此皆为常规咒法,但若要使人五气衰竭,便只有禁咒。你怀疑他是中咒而死?可他身上并无咒术痕迹。”
所谓禁咒即月陵明令禁止弟子修行的咒术,多为阴诡奇绝之术,虽威力强悍,却凶险异常,易将修者引入歧途,还曾造成过不少命案。
燕白道:“没有咒术痕迹,无非是因为他灵体早已出窍。”
“嗯?”这倒是提醒姜落了,灵力消失得彻底,倒确有可能是被消失的灵体带走了,可这愈加令人迷惑,照理说死灵才会出窍,怎有人死前先没了灵体呢?
燕白问余邵:“你可还记得当日擂台情形?”
“自然记得。”
余邵暂将不适感抛之脑后,镇定道:“那日司师弟先上擂台请师叔赐教,我等在台下尚未站定,便见师叔将人踢下台来,说了一番轻贱之辞。”
忆起那日情形,他脸上有倏忽而现的屈辱:“迢遥峰从来上下一心,我气不过便上擂台,想要为师弟讨个公道,却不想你如此蛮横不讲理,也将我打下来!更甚于,你峰上掌事的陆师兄,竟直接赶我二人出青柞峰!”
燕白嘴角无声抽了抽,心道那是因为你们让师兄亏了一百灵石。
她略一正色,颔首:“好,那便来说道说道,我究竟如何蛮横。”
余邵抬起头,强忍下怒气:“呵,那请师叔好生解释一番,免得人皆以为青柞峰上是群欺软怕硬的恶人。”
事已至此,她还想如何解释?
打人是真,赶人也是真,那日不少弟子可都看得真切。若未闹出动静,这事还能轻易揭过,可如今死了人,莫不是还想独善其身?可笑。
谁不知她燕白平日最是顽劣?还有那个陆清尘,成日盘算着手里那点灵石,简直和凡人界那些满身铜臭的商贾一般无二,真不如废了一身修为去当个凡人!
似是不明白他何来的针对,燕白侧头看了他一眼。
就是这一眼让他浑身发凉,头皮乍起。她眼中有太过纯粹的敌意,仿若兽类瞄准猎物般瘆人。莫名的,他又想起过往那些年,面前这疯子不要命的模样。
野兽披上人皮,天性总还是不变的,他竟无端战栗起来,有种拔腿欲逃的冲动。
全副身心都在抵御这冲动,余邵一时顾不得听对方又说什么了。
见他终于闭嘴,燕白满意收回目光。
莫风月冷不丁瞥到她唇角笑意,默不作声扫视一圈,眼睑微敛隐去眸中神色。
燕白可不是个只会耍莽剑的人,虽看上去不服管教,实则颖悟绝人,否则怎能在尤家主底线上蹦跶这么多年?此前不理会余邵,无非是想看他要做什么,如今心下应当有数了。
燕白启唇,提及一桩旧事:“诸位可还记得——噬魂咒。”
众人讶异。怎会不记得?
噬魂咒,亦是种禁咒,虽能暂时拔高人的修为,却极易让人发狂。施咒者之所以敢对自己下咒,皆因失智后会将屠刀朝向他人,清醒过来也只是觉得浑身无力,意识混沌,本身所受伤害极小。
不需多说,只这句“噬魂咒”众人便已明白她的意思。
月陵从前生过一桩祸事:有位弟子在秘境试炼中为拔头筹用过此咒,此人修为还算不错,谁知施咒后狂性大发,致使数十同伴因无防备而被杀,有几个虽勉强捡回条命,却也伤到根基再难修炼。
如今燕白的意思是,死者在擂台上用过噬魂咒?
若真是如此,那给的教训算轻的。
燕白朝向余邵,眼神冷厉:“那个谁,你师弟何处寻到的禁咒?”
余邵浑身一震,心脏狂跳,朝向尸体的指节颤抖:“不是,他、他是因为……”
眼见着要说出些什么,正这时,余长老忽长叹一气,站了起来,余邵见此,颤颤巍巍将手又缩回袖中。
余长老道:“你言辞伶俐,老朽却实在不知该如何再听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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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白笑一声:“您老坐着听就好。”
余长老被噎了下,冷脸道:“只凭你一人猜测,便想定我峰上弟子的罪?何况如今不该先验明弟子死因?怎又扯回擂台的事?噬魂咒可不会使灵体离窍,事分轻重缓急,眼下死者为要事,莫先急于洗清名声,还是想想该如何证明自己没杀人。”
燕白乐道:“怎没见您拿出什么确凿证据,嘴皮子一碰就要我自证清白?这话我也会说,我以为是你迢遥峰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背地里弟子相争,死了一个便嫁祸到我头上来,我还说您峰上弟子人皆会使噬魂咒,我也有理无证,您觉着呢?”
余长老还没发声,姜落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先跳出来嬉笑道:“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姜邑瞥过来一眼,他动作微僵,讪讪收了笑意,咳一声若无其事隐匿旁侧。
余长老面色涨红,怒道:“竖子休得胡言!”
他气势迫人,有常年身居高位的威风,可燕白连尤家主都敢挑衅,怎会怕了他?
她姿态闲适,说话也随意:“是与不是,一探便知。”
余长老端坐回原位,傲然道:“灵体既已消逝,你如何探?”
燕白道:“若中噬魂咒,自会留下痕迹,这弟子灵体消失,我便从别处去探。咒印易消,中咒后灵力枯涸却是藏不住的,现如今这弟子灵力全失,便是证据之一。其二,灵力顷刻暴涨,必定需要发泄途径,可观其灵器是否完好无损?近日可与人比斗过?或是避着人不敢出门?也可唤你峰上弟子来问,这几日可曾察觉他住处异样动静?”
这算有理有据的论断,余邵吓得额间冷汗滴坠,姜落站他对面,见此心中疑惑,嘴一撇道:“何须那么麻烦,灵器是否有损,有人一眼就能辨出。”
余邵浑身一抖,慌道:“谁啊?”
姜落转了转眼,眼神飘来飘去停在某个方向,顺着他视线余邵看到一人,白衫古簪,负剑如松。
传闻莫风月是莫家倾力培养的继承人,灵武法器无不精通,也许真有这能耐。
余长老掀了掀眼皮:“哦?莫少主也在?”
姜落毫不客气翻个白眼,心道这老东西当真是目中无人,不就是抱上贵人大腿?在他师父面前都敢这番作态了。
燕白悠然走到死者身侧,躬身自他袖口拈出两片轻巧刀刃,递给莫风月:“那便有劳莫少主?”
这弟子所使灵器为两枚柳叶飞刀,器上镌刻古老繁复的夔龙纹样阵法,看着竟像是数千年前黑龙秘境所出兵刃,也不知为何落到他手中。
莫风月接过,当真只看了一眼,便道:“灵器有损。”
姜落凑过去稀奇道:“真一眼能看出啊?”
他不过随口胡诌来诓余邵的,想着莫风月虽能看出,但得费些功夫,没想到居然这么厉害?
莫风月不动神色挪开几步,平静道:“器上有裂痕。”
姜落:“……这么一看还真是。”
余长老似是不耐烦,也弃了高人做派,愠怒道:“好,现下证明这弟子中过噬魂咒,可那又如何?你又怎么解释他死因?”
燕白背手走上两步,颇有些老气横秋:“何须我来解释?”
余长老眉峰紧蹙:“你这是什么意思?”
8. 噬魂咒
燕白道:“将弟子打下擂台是我做的,未免你污我师门名声才证实噬魂咒一事,但这弟子死因,连你迢遥峰都不清楚,我如何知道?”
言下之意,此事该是迢遥峰自个调查清楚,而不是仅持一面之词来逼问她一个外人。
余长老听罢怒火烧心,偏偏找不出理由反驳。
燕白复又道:“何况你峰上弟子,用噬魂咒的可不止一人。”
她目光移到余邵身上:“你的不曾懈怠,便是修炼禁咒,意图擂台之上出尽风头,好叫人瞧瞧你是什么绝世天才?”
余邵腿一软,“咚”地一声跪地,再没法欺骗自己她不知道。
余长老见他一副心虚模样,惊道:“你私用禁咒?”
余邵局促低着头不敢出言,长老哪里不明白这孽畜认了,气得挥出一掌将人拍飞。
这一击力道实在,余邵整个人被轰出数丈远,背脊重重撞在门柱上,众人甚至能清晰听到骨碎声,暗道余长老还真下得去这狠手啊!
只见余长老狠狠闭眼,下个瞬间牙关一咬,撩袍跪倒在地,拱手道:“这孽畜平日胆小,竟不知会犯下这等大错,也是我之失职,请姜家主责罚!”
余邵缩成一团低低哀嚎,闻言惊惶昂首,心揪了起来。
姜邑眼中难窥真实情绪,仍旧是淡淡道:“既如此,便照规矩罚。念在他是初犯,罚一百戒鞭,禁闭三月,长老平日事务繁忙,想来也难以察觉峰上弟子异样,我又怎会怪罪你?”
余长老重重叩首,颤声道:“谢姜家主手下留情!”
余邵呆呆仰着头,劫后余生,无声掉下一串泪珠子。
姜邑道:“起来罢。这事到此为止,尸体暂留惩戒堂,死因我会亲自查明。”
这弟子为何五气全失尚不知,事关姜家,想来姜邑也不会假手于人。
“至于燕白——”
姜邑起身,宽大袖袍无风自摆:“有弟子擅用噬魂咒,你却知情不报,做事欠妥,行为乖张,还是莫要在教习堂耽误后辈,去思过崖自省一月。”
姜落一惊,不解道:“师父……”
姜邑没理他,俨然求不了情。
燕白抬头与她对视,须臾,拱手道:“是。”
与此同时,门口传来阵轻微敲击声。
厅内几人觉察动静,抬眼望见有位蓝衣弟子正站门口,示意有事要禀。
惩戒堂弟子重规矩,姜家主处事亦严苛,若非要事,他们断不会进来打扰。
姜邑面不改色:“何事?”
蓝衣弟子入内,恭声道:“元家主方才递了句话来。”
元家主?他怎知此处发生了何事?众人望一眼默不作声的余长老,心下彻悟:这是早早留了一手?怪不得先前有恃无恐。
姜邑眸光微动:“说什么?”
弟子答:“原话是:如今正多事之秋,底下紧缺人手,若弟子们犯了什么糊涂,还需仰仗您宽宏大量,莫要跟小辈计较。”
元家主为人最是和善,又一向护短,说这软和话求情也不少见,但这事是一句糊涂能遮掩过去的吗?
早有传言说姜邑心悦元家主,若非姜家变故使她肩负重压,两人已结成道侣。如今心上人开口,她可会改主意?
姜邑默不作声,指尖无声点在漆红桌案上,叫人心底无端紧张起来。
静待许久,诸人才听上面传来一声淡淡的:“如此,便罚五十鞭,燕白改罚十日。”
罚仍是要罚,却是戒鞭减半,一月变十日。知情者低叹,这不是姜邑第一次因那位改口,却在一点点淡化她往昔不容置喙的做派。
可见,传言也非空穴来风。
姜邑说完,没耐心再与他们耗在这里,移步离开正厅,路过燕白时,玄金袍角停留一瞬,留了句话任她揣摩:“你之天赋秉性,固然有可贵之地,却并非无可取代。”
她走后,惩戒堂弟子入内将尸首抬走,余长老带着重伤的余邵与峰上几个弟子离开,走前也是看了燕白一眼,目光不善。
姜落唉声叹气,问燕白:“你何时得罪过我师父?”
“忘了。”
“……”
这是得罪的人太多,连自己都数不过来了。
他无奈道:“又是百鞭,又是五十鞭,现如今门规真是个摆设,修炼禁咒罚这样轻,日后岂不是谁都敢不守规矩?”
燕白无言,心道也没见你从前守过规矩,但仍是提醒道:“打狗还看主人,只这一次破例罢了。”
如今元家势大,谁不避其锋芒?况姜家看上去再怎么唬人,也不过是姜邑一人撑起的草台班子,她寸步不让才是犯傻,不若卖了这个面子,还能在元家主那捞个人情。
姜落也明白这理,围着她转来转去:“我看你平日不傻,怎么这事上犯糊涂?那两人你后来是忘了吗?还是你与迢遥峰有人情往来,为他峰上弟子遮掩?”
燕白被她扰得烦,冷声道:“我报了。”
姜落茫然:“啊?”
燕白:“下擂台后,我便着人去惩戒堂说过禁咒之事。”
姜落呆立原地,连他二人何时离开都没注意。
私用禁咒非小事,这月姜家管事务,惩戒堂的人定会将消息递到姜家主面前,师父不是个忘事的人,所以是故意找借口罚燕白?
难怪燕白不反驳,师父看她不顺眼,一个借口不成会另找一个,若当场被驳了面子,说不定罚得更厉害。
他仰面哀泣,心道师父你究竟在想什么啊?
燕白与莫风月并肩出了惩戒堂,路上莫风月忽然问:“今日是为何?”
燕白不解其意:“嗯?”
“姜家主不愿管这事,你又为何招她?”
“我做什么了?”
“你冲动了。”
噬魂咒之事,完全可私下里告知,却偏偏让她当面抖出来,姜邑想不管都不成,现如今这事又牵扯到姜家往事,也或许因此,姜邑才不满她今日行为。
燕白笑笑:“想做便做了,这怎能叫冲动呢。”
或是因为此前噬魂咒害死的弟子中,曾有个小家伙跟在她后面喊了许久的师叔。姜邑想私下处置,她不愿。
燕白悠悠道:“我要去思过崖受罚,你这闲人是不是该跟我一道去?”
剑灵可还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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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呢。
莫风月颔首,竟答应了:“当然,不会为师妹带来烦扰。”
燕白看了他许久,直看得人忍不住回视,这才笑一声,摇着头走前面。
她可没问,他为何要掺和进这事中,既然都有目的,谁也别窥探谁。
两人走后不久,罗钟峰上,一男一女姗姗来迟。
男子雪衣玉扇,风姿潇洒,俨然是燕白的二师兄陆清尘,他带着位绿衣弟子服的姑娘,约莫十五六岁,在修者中算极年轻的,杏眼圆脸,瞳仁清澈如泉水,气质干净,瞧着懵懂。
“你太慢,师父走了。”
绿衣姑娘控诉,语气有些迟缓——这是燕白唯一的弟子,宁朝。
“我慢?我早说不来,你非要来,就你师父那脾气,你还怕她吃亏?”
听闻燕白被喊到惩戒堂后,宁朝执意来看,又怕自己帮不上忙,硬是将陆清尘也拖过来,谁知到的时候还是晚了一步。
迎面走过来数个弟子,修为不高,眼神乱飘,行动也随意,似是新弟子来认路。
刚入门的新人好奇尚异,白日里课业又多,只得请几位师兄师姐,夜里带着四处看看,也别有一番趣味。
其中一高壮挺拔的男修笑说:“方才那二人看到没?其中一个是燕小师叔,前几日青柞峰设擂台,我还特意去瞻仰了师叔英姿。”
宁朝示意陆清尘闭嘴,竖起耳朵。
另有个清秀些的俊雅男子应道:“燕白?我看着背影眼熟,燕小师叔怎会在罗钟峰?”
高壮男修拍上他肩,手劲太大没收住,把人拍得一个踉跄:“眼熟什么?你那日身体不适没去,肯定没见过,再说小师叔日理万机,哪里去不得?出现在这有什么好问的?”
看着像是领头的师兄嗤笑声,道:“我倒是知道一些内幕,咱们这位师叔可是目中无人,往日爱惹事也就罢了,到了各位家主面前还不安分,真以为有点本事就能狂了?这下好了,到手的长老之位作没了,照我看啊,什么天才,不过是个人嫌狗憎的蠢货……”
几个新弟子听他说话,心里不大舒服,却也没敢反驳。
这人愈说愈来劲,似和燕白有深仇大恨般,说到正兴起时,突然被一小姑娘挡住去路。
他话音一顿,凶道:“做什么?”
宁朝小脸严肃,语气更是冰冷:“你,就是你,走,与我上擂台。”
身后陆清尘忍不住扶额,果然就不该让她出来。
**
余长老带着余邵先去领了戒鞭,瞧他半死不活的窝囊模样,又气又无奈:“燕白这块垫脚石,你是踩不成了。”
原本想着擂台上若能与她打个平手,便能在元家主面前留名,好借此拜师,没想到不仅没成,还弄死个人。后又想借此打压她的气焰,废这么大功夫也不过剥下来一个不痛不痒的长老职务,还险些暴露大事,实在是不值当。
余长老面色阴鸷,沉沉道:“拜师一事,容我再想想,过些日子我先安排你入碧仞峰,你多在家主面前露露脸。”
“好,好。”
余邵忙不迭应着,心下大喜,险些把伤口痛感盖过去。
9. 诡罗生
陆清尘气冲冲带着宁朝回青柞峰,路上一言不发,小姑娘不懂他生什么气,亦步亦趋跟着,模样很是乖巧。见此,他更是一口气憋着出不来。
“坐下。”
宁朝坐下。
“抬手。”
宁朝把手递出去。
面色稍好看些,陆清尘拿了伤药来,训道:“你激动什么?一言不合便上擂台,谁教的?”
宁朝眨眨眼:“他说师父,不好。”
“你师父会在乎长老之位?若非家主让她去教剑术,她还怕那位置碍了她撒欢,这下不去了,指不定多快活。你跟着出什么头?生气?还敢动手?”
宁朝不言,眼里明晃晃写着“还敢”。
陆清尘语重心长:“改日问问你师父,骂她的人那样多,有几个她留过印象?若听一句打一架,等你师父回来,你又该进思过崖了。”
宁朝认真道:“师父是师父,她不管,我要管,下回还打。你没阻止,就是允许。”
陆清尘:“……”
没看出来,你还挺聪明,会看我眼色?
看穿他心中所想,宁朝正色道:“我不笨。”
陆清尘手下动作不停:“是,不笨,你是魂魄不全。平日里不是挺安分?怎么这回给我惹麻烦?”
闻言,宁朝把手缩回衣袖。陆清尘双目一瞪,又听她说“不麻烦你”,气得给了自己一拳,君子之风荡然无存。
宁朝疑惑望来,双眼澄明如一捧清泉,里面映着他的傻样。
陆清尘阖眼不看。心累。
枉他精明一世,无利不起早,师妹也算人精,怎就把宁朝养成这副样子?果真天性是刻在骨子里的。迟早被她气死。
被念叨的师父,此刻正去见她的师父。
燕白出罗钟峰不久,接到尤长老传讯说要见她,还有些惊讶,疑惑这是提前出关?
对这位引她入剑道的师父,燕白还是很尊敬的。
那年她去扫山门,有个鬓发苍青的老者每每路过,总要多看几眼,被她误会瞪视后,也笑呵呵同她交谈。
她不去教习堂后,这人又冒出来,问要不要做他徒弟,若没记错她当年答的是:“你能教我什么?”
老者也不恼,笑着应:“平生所学,不过刀剑符阵,你若想学,能教的尽数教你便是,端看你瞧不瞧得上老朽这点本事。”
后来燕白才知,他是尤家前任家主,现任长老。
尤家百年内换过三任家主,也算件奇事。第一位正经培养的尤少主,据传受了重伤无缘修道,迫不得已退下来,尤长老被推上位后,又因性子太过温雅难以胜任,才换了现在的家主上去。
退位后他一身清闲,便潜心修道,常年在洞府中闭关,不理会月陵杂事。
燕白进了凌霄洞府,扑面而来的水汽让她舒适眯起眼。
空气中浮着草木清香,沿潺潺小溪行去,两侧岩壁石罅处不住滴着水链子,落地连成“滴答滴答”一串响,再往里些,墨绿藤蔓攀满岩壁,植被繁盛处,有个仙风道骨的老者正蹲下侍弄一株草。
听到步声他转过头,见是燕白,笑着招手:“你来看看。”
小心避过周边灵植,燕白近前去看。
“这灵草不知为何,怎么都种不活。”
燕白看了一会儿开口:“师父,它不是种在地上的。”
“哦?竟如此独特?”
燕白静默片刻,道:“我曾在本典籍中见过,这灵草叫诡罗生,是生在诡罗树上的,吸食树身灵气而活。”
其实是在北海见过,不过记忆中诡罗生不会长在月陵。
燕白问:“师父下山了?”
诡罗树尤云生知道,北海很常见的灵植,他站起身,负手道:“许是有北海来客。”
北海来客?她怎么不知道?又是谁派来的?
燕白心虚眨着眼,诧异道:“您是在何处发现诡罗生?”
尤云生道:“神木。”
燕白若有所思。
浮岚峰上有棵繁盛古树,人族称其为神木,燕白最初也很好奇,见过后才发现并无特殊之处,只是生得异常高大罢了。
尤云生放下诡罗生,带她走出这里,道:“不说这个,找你来是想问,近日修行可还顺利?可有不解之处?”
燕白走到桌前,为他添了杯水,想了想,问:“师父,剑修可以没有本命剑吗?”
尤云生坐下,儒雅一笑:“你近日在寻本命剑?”
燕白摇摇头,她修剑,却不是纯粹的剑修,不急着找剑。
准确来说她什么都修,尤云生也什么都教,说几个徒弟中唯独她是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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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个学法。那时燕白振振有词,还说先人有训“万道归一”,学什么都是修道的千变万化,尤云生觉得有理,就随她去了。
不过莫风月是个有剑灵的剑修。雷罚那日他拿的剑很寻常,绝不是他的本命剑,且他为何要让剑灵栖身剑石中?燕白觉得找到答案,或能将剑灵从识海中拿出去,但莫风月绝不会告诉她。
她问:“若我没有本命剑,可以有剑灵吗?”
尤云生好笑道:“自然不行,剑灵是器灵,连剑都没有,要如何生灵?”
他知道燕白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本命剑,以为她心急,道:“此事急不得,修士的本命灵器不可迁就,要讲究缘分。不过,虽暂未寻到灵器,你要知道,剑修本身就是一把剑,纵使手无寸铁,心中亦有剑。”
“何况你于修道一途,有与生俱来的慧根,天赋于你只是点缀,你之灵性世所罕见。有天赋者,如莫风月、元寒汀等人,修行一日千里,能很快走到高处,而你——”他试图想一个妥当的说辞:“你可以试着飞过去。”
飞吗?
可她是只海妖,只有尾巴没有翅膀。燕白想到自已有一日长翅膀的场景,连连摆头:“……不太行呢师父。”
尤云生朗笑:“为师的意思是,寻剑不急于一时,莫要生了执念,脱离本心。”
又交代几句,燕白知他要继续闭关,便离开了。
洞府内呆了不过大半个时辰,天已蒙蒙亮,于是喊上莫风月同去领罚。
思过崖是月陵极特殊一处地方,夹在瘦云峰与浮岚峰之间的断崖处,这地虽说清气纯澈,却被布下一个大型灵阵,因而崖上日日凛风刺骨,燕白刚到地方,便觉得肌肤上有微微刺感。
这还只是外面,再往内又分若干大小洞穴,是为思过洞,洞内罡风更是凌厉,专为犯戒弟子自省而设,虽不至于使人受伤,却会带来难挨的痛感,很是折磨人。
峰上一个青衣弟子朝某处遥遥指着,带燕白二人来到一处洞穴外,见莫风月继续跟上来,便道:“这位师兄可先离去,等到十日后燕小师叔便能离开。”
话已说到这份上,不曾想莫风月非但没走,还与燕白前后脚入了思过洞,让人摸不着头脑。
燕白漫不经心道:“他与我一同受罚。”
这弟子表情霎时有几分古怪。
10. 思过崖
燕白说罢,也觉得有几分不对,于是续道:“莫少主大义,不忍看我孤身受罚,这才陪我一道。”
这解释……好似更奇怪了。
那弟子像强忍着某种情绪,勉强正了脸色道:“弟子明白。”
燕白眉峰蹙起,狐疑道:“你明白什么?”
青衣弟子给她一个“我都明白”的眼神。
燕白瞬间想到青柞峰上那群弟子脾性,当即冷笑一声,手肘碰了碰莫风月:“说话。”
莫风月薄唇微抿起,颔首“嗯”了一声。
燕白转过头盯他。
“你又嗯什么?”
对方轻抬睫羽,眸光浅淡回视,不明白还要说什么。
燕白扣在剑上的手指忍不住动了动。
真听不懂还是装的?
见这二位旁若无人眉来眼去,青衣弟子会心一笑,悄声退了出去,却忽想起一事,又探头进来:“燕师叔,此地不可用灵力,还请您忍耐十日。”
毕竟姜家主交代过,小师叔皮糙肉厚,不吃苦头不长教训,特意让他带来这处洞穴。
虽心中愧疚,他还是递过来一个颇为暧昧的眼神。
燕白忍无可忍:“滚。”
“好嘞!”
盯着洞口无人处看半晌,她终是闭了闭眼:“这门服真丑。”
莫风月不做声,约莫知道这句话是何意思。
或可说大半个月陵都知道,燕小师叔最不喜青色。
月陵历年有弟子大比,年轻修士皆可去浮岚峰比斗,擂台上守到最后者为魁首。燕白也曾蝉联三年第一,谁曾想第四年却被刚出关的莫少主抢了风头。
输给莫风月那日,她剑意上略逊一筹。彼时对方一袭青衫立于飞剑上,气质冷清如谪仙,被师叔欺压三年的弟子们见此,感动到热泪盈眶,齐声高呼“青衣寒刃剑上仙”,气得燕白往后数年再不参加大比,只盯着莫风月挑战。
自那之后,青柞峰众人也怕触她霉头,弟子服不约而同改换蓝白绿等色,看得其他峰上人啧啧称奇。
燕白寻了处平坦石台盘坐,余光落到莫风月身上,狐疑道:“你是不是关注我许久了?”
她越想越觉得有理:“否则怎会对我的剑法如此熟悉?”
任他天赋再高,也不能次次都预料到自己剑招走向,俨然是对她剑术有过研究,才能险胜她一次。
燕白忍不住想,是否就如自己次次琢磨他招式一般,莫风月私下里也偷偷研究过她的剑术,不然如何解释每次交手,他们都能准确说出对方精进之处?
莫风月愣一瞬,反问:“你没有?”
燕白磨着尖牙:“……有。”
但凡对方使过一次的招,她都能拆。
输一次就够丢脸了,难不成还会输给他第二次吗?
这样想着,燕白有些技痒,曲腿坐起,横剑于身前:“今日无事,咱们正好再比一场。”
莫风月看着她:“在这?”
“对。”她兴致勃勃,刮骨寒风好似并未对她造成任何影响:“不用灵力,就比剑招。”
莫风月原本静立着,忽有惊急剑风朝他扫来,七尺长剑并未出鞘,带起的剑气与此地风势竟不相上下。
他脚尖微动避开,身法玄妙,见他闪躲自如,燕白兴奋喝道:“拿剑!”
莫风月当即抬剑连接三招,侧身格开刺来一剑,虚招伏击,再变招化解燕白飞来剑势,两剑当啷相撞,同样威势凌厉,剑风纵横飞旋,惊起一阵哗啦啦碎石声。
“嗯?”
两人瞬间停手,朝着声音传来处望去。
这石洞四面坚实,乱石嶙峋,只洞口处可供出入,而此刻在两人不经意破坏下,竟有一处石壁坍塌小半,而断面只在岩穴顶部,令人惊异。
燕白走过去,扒拉下两块碎石看了良久,轻笑出声:“这地竟还藏着法阵呢。”
她将石块精准投入阵心,双手结印,便见面前石壁忽然消失,出现一条幽深洞窟通向地底。
思过崖上弟子是最少的,没有弟子被罚,平日就无人会来思过洞中,也就不会发现这被阵法掩藏的通道,方才若非两人比剑,想必也不会觉察这处不对劲。
莫风月猜测:“往瘦云峰。”
“不错。”
燕白拂去手中尘土,心思活络起来。
瘦云峰是姜家主峰,看这方向通往地底下,而瘦云峰脚下有处禁地,只姜家人能去,连姜落都不被允许入内,八成就是往那里的。
姜邑知道这密道吗?想来是不知道的。
燕白问:“下去瞧瞧?”
莫风月摇头,并无窥探意愿。
“少来。”
燕白才不信他不好奇,这人一贯能装,表面上光风霁月,私底下却混在人群中偷听弟子闲聊,她看到好几回了。
她打着商量:“既然你不去,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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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替我放风?我去去就回。”
说着,她将莫风月拽到方才那石台上,压着他肩示意坐下,许诺道:“你就在此处,等我回来告诉你下面有什么。”
但她忽然又想到姜邑是个厉害角色,若密道直通瘦云峰,那此去很可能被发现。
“不行。”
得想个法子拖住姜邑。
她目光放到莫风月身上,暗示道:“姜落先前说,这月轮到姜家管事?”
莫风月沉沉看着她,清冽的目光直看得妖心虚。
燕白拍拍他肩,眼尾一弯,唇角带笑:“即是如此,那你先前抓到的邪修魂魄,应当也是要交给姜家处置的,我瞧今日就是个好时机,瘦云峰正好在旁边,来去一趟,一个时辰足矣,你觉得呢?”
莫风月垂眸看向压在自己肩上的手,没说话。
燕白诱惑道:“速去速回,改日我陪你做任务。”
她自以为已掌握莫风月的喜好,对方不就是喜欢做任务?她奉陪到底。
在她轮番威逼利诱下,莫风月最后还是妥协了,答应去瘦云峰拖住姜邑,只是离开前眼神过于复杂。
他走后,燕白入了洞窟。
密道不似入口处看起来宽阔,窄小到只容一人躬身通行,她摸出两颗夜明珠探路,视线转上一圈,觉得此地像是新凿开不久,挖这密道之人定是有所图谋。
黑暗中有东西簌簌作响,密密麻麻虫潮被她以灵力荡开,风声似有若无如哀泣,听得人头皮发麻,却也证明密道有尽头。
估摸着向下行了二十余丈,才终于看到远处一抹幽暗的光。
腥臭腐烂的味道萦绕在鼻尖,还夹杂着一丝邪气,让燕白忍不住皱眉。
走到近出口处,视野逐渐混沌,像是有东西蒙在眼上,一个声音隔着层阻碍,模糊飘进耳中:“过来,近些,再近些……”
一缕青灰烟气漫飘过来,蛰伏身侧,随她朝前走。
燕白提步出暗道,察觉这地竟是个山洞,入目是片广袤原野,沉寂浑浊的一江死水横穿两头,四周雾蒙蒙,阴气森然,看不清远处景象。
不似在瘦云峰,倒像是迷惑人的幻境。
她五指成爪伸进浓雾中,揪出一个灰麻色身影。
“哎呦!别、别——大人手下留情!”
没有人形的矮小身影灰头土脸滚出来,尖嘴獠牙,面覆长绒,却是软如无骨,身似一团黑雾,似妖非妖。
11. 玉楼宫
浑身散发令人不喜气息的怪物,俨然是个邪修。
邪修体内寄居名唤“影”的邪物,若修行顺利还能维持本来面目,可若不能及时供给“影”生灵之气,便会受其反噬,以至落到非人非妖的下场。
这模样的邪修已无法回头,多数会放弃诓骗招数,改换更直接的修行方式,如假冒神灵、练人成尸、吞食生魂等,无所禁忌。
燕白遇到这样的怪物,惯来不愿多说,正要收了对方,却见这邪修身体一软从她手中滑落,伏地瑟瑟抖动,边哭嚎道:“大人饶命!小的只是误入此地,饶命啊——”
燕白掩耳,待他嚎完,才道:“迷路了?”
黑雾乖顺,频频点头:“是、是。”
她“哈”了一声:“你看我信不信。”
月陵守卫森严,当年她进来都费好一番功夫,一个邪修还能在那么多双眼睛注视下走到这?
她问:“这密道是你挖的?”
“不是、不是。”
“嗯?”
长绒下小豆眼硬是挤出几滴眼泪:“是!是我挖的!大人饶命,这非我本愿,都是那妖物要我这样做的!我是无辜的!”
“是何妖物?”燕白信步行至河流前,水面静到没有涟漪,却也看不出异常。
邪修吞了吞口水:“一只北海大妖。”
燕白话语微顿:“北海?”
“正是,那只大妖与同伴潜伏此处,说月陵气数将尽,北海要趁势攻下人族,还告诉我思过崖上平日无人,让我藏身那处。”
“这两妖是何模样?”
“我见到那只是蛇妖,眼珠子是绿的,还有一只没见过,听他说是只鲛。”
绿眼?燕白知道是谁了,没想到那蛇妖躲在月陵。分明苍莽山妖物,却假借北海名义,所图不浅。
今年入门新弟子,恐怕不简单。
邪修见她不语,冷汗涔涔,继续回忆:“听他说那鲛人身长数丈,尾巴是蓝黑色的,嗯……还有眼睛也是,极为擅长隐匿,很厉害,还有、还有……”
燕白越听越古怪,打断他话:“既要你藏身思过崖,又为何来这里?不知道这什么地方?”
邪修浑身抖了一下,瑟缩着指向那漫天浓雾:“知、知道,所以才一直在这里不敢过去。”
燕白低笑:“不敢?我看你胆子挺大的。”
密道都挖到姜家主峰了,还如此胆小?
邪修能感知她身上可怕的威势,不敢隐瞒:“这峰上有很吸引我的东西,小的也是没忍住诱惑。”
“什么东西?”
它摆摆头:“尚且不明,所以才挖来找。”
他还特意选了最凶险的一处洞穴,就是以为无人会去,谁知还是被发现了。要知如此,就该早些过河去看。
“密道何时挖的?”
“近两月。”
燕白想到先前执事堂接的任务,那任务上就说瘦云峰附近疑似出现邪修踪迹,夜里有诡异响动,可就是抓不到,原来是面前这邪修。
“躲在思过崖,也算聪明。”
她广袖一扬,邪修还未反应过来,已被收入袖,落入一片漆黑中。
“大人!放了我吧!”
“大人?”
“该死的家伙,快放我出去!”
“我一定要杀了你——”
燕白不理会它叫嚷,这邪修道行不浅,身上那股邪气隔老远都能闻到,顺手完成任务也算意外之喜。接着她结印掩去山洞形迹,飞身到河对岸,走入浓雾。
迷雾中辨不清方向,将外界隔绝起来,燕白试着朝里走了两步,很快反应过来又是一个大型法阵,怪不得从没见过这地方,原来是一处隐匿的秘境。
邪修能找到这里,还是有几分本事的,此处应当是姜家禁地入口,迷魂阵会将人困住,同时掩藏后方的东西。
她步伐轻灵前行,看似散漫却带韵律,就那么大摇大摆进了阵中,顺利穿过迷雾。
雾散后视线清明,高天广袤。
放眼扫去,天光倾下,山雾缥缈,金顶玉楼背山群立,金芒矞矞,殿前摇曳花海叶浪,檐下数千琉璃天灯,甚是壮观。
推开庄严殿门,一路行去,饶是燕白这般不很在乎宝物的性格,都倒吸一口凉气,险些被晃花了眼。
典籍、功法、秘宝、灵药……塞满了每一间房,如姜落所说,姜家万年底蕴,当真是恐怖,且看那些个单独陈列的灵宝,任拿一件出去都要掀起一番恶战。
眼花缭乱,心脏也跳得不安分,她口中默念“贪不得贪不得”,镇定走过一间又一间。
不说这地方杀阵众多,惊动了姜家人没命出去,每件宝物上都还留了姜氏的特殊印记,纵使幸运些拿灵宝逃了,也要被姜邑那小心眼追杀一辈子。
这玉楼共七层,燕白在下六层好生饱了眼福,才意识到与姜家相比,整个月陵竟都是如此贫穷。
等上了第七层,又是另一番景象。
最高层不似下面那般拥挤,法阵符印皆消失不见。
内室雅致,墨砚香炉一应俱全,长案上却立了密密匝匝的灵牌,肃穆沉抑,靠前几间还有些烟气未散。
这样数个灵堂般的房间连在一起,却并不冷清,更不阴森,只因规规矩矩排放着不少玉简卷轴,倒更像盛装典籍的书房。
燕白拿了桌上几卷散开的书卷来看,发现并不是什么功法典籍,而是一些纪事——正是灵牌上亡人名讳与其生平事迹,详尽到囊括其天赋心性优劣、修为何时破镜、身负哪般荣誉种种,甚至早夭孩童都有这样一份记录。
观其数量之多,恐是每一位姜家先祖死后都留了一份或数份卷宗,如燕白这种无宗无族的妖,看过后震撼到久久无言。
靠后面几间灵牌数量少些,屋内书案上还放着写到一半的长卷,墨却早就干透,看痕迹已放了许多年,估摸着姜邑平日不常来此。
再往后一间,推门却又大变样。
这是很古怪一间房,供了大大小小的玉像,瞧模样是神佛诸仙,像凡人界会祭拜的那种。
燕白一一看去,发觉只是些凡物,给人的感觉却很怪异,更何况种类如此多,位次有序,竟像个仙佛林立的大型神龛,怪诞离奇。
确认上面没有姜家印记后,她拿走了一尊小玉像。
正此时,殿门处传来阵灵力波动,她立刻掩上门,敛去气息。来的人是谁?姜邑?
来人并未在下层停留,而是直奔顶层,看来对这地很熟悉,房门被一间间推开,像是在找什么。
等到了燕白所在这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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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门而入,扫了一眼后,却并未很快离开,反而直奔角落处。
来了!
燕白隐匿高大神像后,能看到一角黑衣飘过,虽未试图去探这人身份,却知道不是姜邑。
还有谁?姜家人不都死绝了吗?
黑衣人行至角落,惨白的手抚上一尊金漆佛像,拉长了语调:“原来藏在这里啊。”
——音调古怪,却有些耳熟。
“果然,没死呢。”
燕白听他愉悦笑着,手下金像忽然通身漫出黑气,有个半透明的身影飘出,作势逃逸,却被那只手死死掐住命脉。
虚影是个鬼修,修为很弱,气势倒蛮足,被抓后破口大骂:“什么见不得人的鬼东西?知道小爷是谁吗!快些放手!你、你是——”
“你这姜邑的走狗!折磨小爷算什么本事,有种你杀了我,你敢吗?敢吗!”
“如你所愿。”
苍白指骨微屈,方才还盛气凌人的鬼修一下子哀嚎起来,形影飘忽,痛到疯狂挣扎,鬼身都扭曲成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
“放开、放开……”
没料到对方真敢动手,死亡威胁降临到头上,他神色惊惧,下意识去掰那只可怕的手,却是劳而无功。
要死了吗?这次真要死了吗?
不能死、他还不能死!
生命垂危之际,余光忽然瞥到神像后面有个白影。
他艰难抬眼——
四目相对。
是个人。
鬼修虚影愈发浅淡,眼中饱含希冀。
燕白表情未变,并无相助意愿。
霎时,希望变绝望,生的渴望冲上了头脑,他狰狞着面容哀求:“别走,我是、姜燧……救我……”
“谁!”
那只手立刻改换方向,挟着澎湃灵力转瞬朝燕白方向击来。
她无奈吐了口气,熟练地从袖中扯了块黑布蒙面,疾冲出去。
掌心相击的刹那,两人双双后退两步,都惊异于对方的实力。
“你是谁?!”
面前这看不到面容的黑袍人修为不俗,燕白眯眼,当即朝对方虚晃一招,卷了小鬼就跑。
“找死!”
黑袍人身法极快,穷追不舍,他灵力雄厚,燕白却没那么多灵力和他耗,思索一瞬,跃身跳窗,出了楼朝着来时方向奔去。
穿过迷魂阵,便见青山环抱处河流寂静,纵有两位实力不弱的修者交战,杀气四溢,山石飞扬,依旧是无波无澜。
又是临面一击,燕白灵力所剩不多,当即不再犹豫,再接一掌,借力朝着水中坠去。
她本就是海妖,若对方追上来,水中胜算要更大些。
黑袍人见她坠入此河,却并未跟上来,反而背手立于河岸,冷冷道:“自寻死路。”
进了这地方,不论人鬼,没有能活着出来的。
又等了半晌,见没动静,这才转身回阵中。
燕白落入一片激流时,立刻意识到不对。
河水表面看着平静,所有湍流却都藏在水下,她刚一入水,便感觉到强劲的水流,力道之大简直要将人掀翻过去,幸而她昔日栖身海域也不逞多让,才能稳住身形。
但涌动的水纹很快绕成一个个漩涡,朝她逼来。
12. 养魂珠
唰唰!唰!
半人高的漩涡移动速度极快,残影乱飞,观其凶险程度能将人绞死。
燕白在水中向来无往不利,少有这样狼狈的时刻,闪避间隙,却又惊觉水流更急,数个水涡飞速疾转,攒起巨型漩涡,激荡着惊魂动魄的嗡鸣声,朝她而来!
可怕的吸力带动周围水势一同舞动,混沌水流中身体也跟着晃荡,拉扯间燕白咬牙,只觉双腿无力,实在碍事。
哗啦——
一条数丈长的鱼尾挥出,闪着利光的坚硬鳞片在昏黑水色中潋滟,半透明的墨色尾鳍煽动,朝水面疾驰而去。
这瞬间,小型漩涡开始一个个消失,流水也缓了下来,水域凝滞一瞬——
得先从这地方出去!
双腿化尾,速度提升十倍有余,倏地游到顶上,却发觉上方水面凝成一层屏障。轰!!有力长尾轰击上去,水底震颤一息,水膜却韧性十足,波纹不泛。
只进不出?
正此时,整条河变成一道旋流,她整个身体卷入其中,无形的水,力道却如此可怖,她不得不费力稳住身体,眼见着水流更急,轰鸣咆哮声中有人嘶吼:
“别动!”
“不想死就停下!”
燕白动作稍缓,惊觉这水速也跟着慢一瞬,虽变化细微还是被她捕捉到,见此,她索性放弃抵抗,将自己沉入水中,随涡潮去翻转。
这样可怖的力道,若换旁的修士早没命了,可她本就生于海中,习惯了风浪巨涛,体魄强悍,尚能适应。
识海中有东西动了一下,是剑灵。她这才意识到一个时辰已到,可剑灵并无太大动静。
水势愈来愈弱,不知过了多久,渐渐平息下去。
方才那声音接着道:“动作小些,沉到下面去,那里有出口。”
——是她方才救走的鬼修。他叫姜燧,是姜家人,应当对这地方了如指掌。
“这水名为弱水,乃我姜家禁地第一道防线。”
燕白缓了口气,才道:“弱水?一点不弱。”
姜燧听罢,得意笑:“没想到吧?这水遇强则强,是先祖千年前自仙山寻来的灵物——”
说到此,他话音忽而一顿,没了下文。
燕白变回人身,摸索着水底地势,若有所思:“无形无状,以弱化强,确是没想到。”
姜燧道:“去最下方。”
顺着他的指引,燕白往最下面游去,前方分明是青黑的暗礁,可她用力朝前一推——
整个身体冲出水面的那瞬,差点与某个身影相撞,纵是险险避开,却无意中溅了人一身水。
还是那片原野。
白衣修士站立岸边,打湿的碎发贴在额间,眉梢眼角沾着水光,顺着如玉的面颊淌下,无声坠入修长脖颈,他眼眸半阖,长睫上还压着一粒水珠子。
燕白看着难受,指节微动,忍不住轻轻点上去,悬停的一滴水坠落,漾起道柔和的弧线,溅到衣领子上四分五裂。
那轻盈睫翼猛地一颤。
她心微沉,赶忙收了手回来,若无其事咳一声,问:“何时来的?”
怪不得剑灵没有异动,原来他已经到了。
“不久。”
水雾顷刻挥散,衣物变得干爽,莫风月掀起眼皮看她一眼,又默不作声转身走了。
生气了?倒是稀奇。
仍是走来时那条密道,一路上只闻衣物摩挲的声音,燕白没话找话:“姜家主如何处理邪修?”
莫风月道:“一如既往。”
燕白了然。
对于邪修,许多年前月陵是一棒子打死的。凡修炼邪术者,要当众废掉修为,处以极刑,鞭笞至死,神魂不存,以儆效尤。这是对弟子的告诫,亦是威慑。
可后来渐渐发觉,有的邪修是被误导才入歧途,因而对那些没沾过命案的邪修,若诚心悔过,可网开一面,废掉修为,洗去记忆,送往凡人界,同时记录名册,考察数年。
燕白又道:“你就不想知道,我在里面发现了什么?”
莫风月微微一顿:“不想。”
“哦。”燕白也面无表情。没意思。
她捏了捏袖中养魂珠,想到方才姜燧还咋咋呼呼,此刻不知为何没了声息,往珠子中一探,发觉这人竟在她宝物中蕴养神魂,已陷入沉睡,虚影都凝实几分。
好得很。改日让姜邑带上宝物,百倍赎人,不,赎鬼。
又回思过洞后,两人各占一地打坐,竟也平和。
如此过了三日,姜燧醒了。自养魂珠中飘出后,再见到姜氏禁地外光景,他一时心情复杂,喃喃问:“现今多少年了?”
燕白点着剑柄,猜测这小子该不会失忆:“上清历三十二年。”
“这样久了……”姜燧怔愣,许久后低头瞧自己半透明的躯体,呆呆道:“原来,我死了吗?”
燕白回忆起传言中姜家旧事,不由唏嘘道:“死二十年了。”
姜燧欲哭无泪,似难接受这现实。
燕白见此,将笑不笑:“你还算幸运,修成鬼修没死绝,怎么,二十年都没适应?”
姜燧小鸡啄米般点头,耷拉着眼应声:“唉,还是做人更适应。”
他焉头焉脑环视一圈,见到个熟悉面孔,颓丧的面上带了些惊讶,飘过去围着莫风月转了两圈,问:“是莫少主吗?”
莫风月微颔首。
姜燧心中一动,激动抓上他衣袖,喜道:“莫少主记得我吗?姜燧!”
“嗯。”莫风月沉默抽出衣角:“抱歉,我不喜近人。”
“知道知道。”姜燧眉眼笑意愈盛,死后再见生前故人总是格外亲切,他小嘴叭叭不见停:“当年你还做过我师兄呢,我那时见你的时候,你就不爱理人,如今一点没变过……”
烦完莫风月要烦燕白,见人斜倚在石壁上把玩着养魂珠,忽想起方才水底遭遇,面前这人——是妖啊!
他想问莫风月为何会跟只妖呆在一起,又觉得他不会与妖厮混,八成是被这女妖骗了。
思忖着是否要揭穿此妖真面目,又想到她方才还救过他,算做恩人。可怎能任由妖物待在月陵呢?
一鼓作气回头,见燕白手上流光溢彩的养魂珠,又偃旗息鼓了。
他魂体还很虚弱,那颗珠子能蕴养魂体……
内心一番激烈挣扎后,姜燧牙关紧咬,慷慨就义般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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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伸脖,朝燕白咧嘴一笑,露出一排大白牙。
燕白好整以暇玩着珠子,哼笑声,看出面前这也是个不安分的,恐怕是个大麻烦。完成任务离开月陵前,一定带着这鬼去敲诈姜邑一笔。
她颇感兴趣问:“你是姜家人,怎么成了鬼修?”
姜燧热情洋溢的笑倏然垮了下去。他先是看了眼莫风月,见对方一副静听做派,又偷瞄眼燕白,犹豫再三,终是决定抓住这唯一机会。
“是姜邑!”
“你们都被姜邑骗了,她是个穷凶极恶的邪修。”
燕白与莫风月对视一眼,站直了身子:“这话可不能乱说。”
这瞬间,姜燧眼眸赤红,鬼身隐有黑气逸散:“你们可知,我姜氏三百余人,尽数死于姜邑之手!”
凛风呼啸,空荡荡岩洞中静的可怕。
燕白吐出口气,忍不住揉了揉眉心:“她作为新任家主,为何要杀你们?何况姜家那么多高手,她能打得过?”
姜燧低头,死死握着拳,忽而身子一弯,跪下干呕起来,那种恶心粘腻的感觉好似还停留意识中,久久不能散去。
他支着身子爬起来,紧绷的背脊如一头蓄势待发的野兽:“为什么杀人?因为,她根本——不是姜、家、人!她就是个狼心狗肺,贪得无厌的白眼狼!”
他脑中嗡嗡作响,却还是勉力维持镇定,冷静道:“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姜邑接任家主那日,有位客人宴上喝得烂醉,因其身份不凡,散席后姜燧亲自将人送回峰去,哪知只是离开一小会儿,就发生了那样的惨案。
彼时孤月半圆,细雨成帘,姜邑站在清辉铺洒的楼阁上,远远觑了他一眼。那一眼,叫他如坠冰窟。
太安静了,他从未见过姜家这样安静的时候。察觉不对奔入殿内,只看到躺了一地的人。
颤抖着手指去探鼻息,没有,没有……都死了。
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慌乱中他只想抓住什么,无助喃喃着:“怎么会这样,阿姐……”
他抱着脑袋转过身,眼中还盛着莫大悲哀,就这样对上一双无悲无喜的冷眸。
他禁不住打个寒战,这眼神让他害怕,而令人更惊惧的是,她的身上,有太多熟悉的气息,父母、师长、友人……
那一刻,一个可怕的念头浮上心头,甚至不需要得到证实。可他还是不敢信,颤声道:“是你做的?”
姜邑跨过数不清的尸体,分明衣衫洁净不染纤尘,却带着抹不去的血气,走到他面前,平静开口:“你会是下一个。”
那一瞬姜燧心中再无任何侥幸,目眦尽裂对着她举起武器,姜邑没动,他却被人从背后打晕。
闭眼前,只看到一角黑袍委地。
再醒来时,肉身已死成了鬼修,被封印于姜家禁地。谁料想好不容易挣脱封印,正虚弱之际那个黑袍人又出现了,再然后,就被燕白救走。
说到最后,姜燧面露绝望:“我不知道她为何要这样做,或是觉得自己半妖身份太敏感,不敢相信爹娘竟真将姜家交给她,所有人都信任她,这才给了她可趁之机,可笑我喊了几十年阿姐,怎就没看出她本性暴虐,人面兽心……”
13. 债主到
昔日信任尽数化作利刃,回刺到每个姜家人身上,那时没人会想到,新家主上任第一日,先要了全族人的命。
燕白也属实没想到,不过来受次罚,居然牵扯出这样大的秘密。真是怨不得旁人说,次次她受罚都有惊喜。
但这事实在算不得惊喜,算麻烦。信与不信,尚未证实都不好说。但她一个不日将离开月陵的妖修,听听就好。绝不可牵扯其中。
姜燧激动之下,怨气难控,眼见着黑气愈发弥散,压抑不住的杀意将他眼底洇出一片血色,莫风月沉默着起身,将有失控征兆的他打晕,示意燕白先收进养魂珠中。
他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波动,但燕白能感受到,他亦是不平静的。
姜燧魂体太弱,晕过去后没再醒来,燕白在无尘峰又安安分分呆了七日,等消化掉这些消息,已经可以出思过崖,与莫风月又回了无尘峰。
无尘峰景致常年如一,自她初来月陵就没变过,峰上人也是如此。
一连看了数日竹海浪涛,也见证了莫风月这清苦的日常,枯燥到简直让人怀疑他能忍受这种日子,怕是有什么密谋。
这人除了修炼便是修炼,平日无事只会在静室中呆上数日,有时并不入定,也不知在琢磨何事,除做任务从不出峰,下山也是带任务速去速回。
唯一的闲趣,许是在后山种灵草,可灵草天生地养,连浇水都不需他费心,只每回路过瞧上一眼,看得燕白莫名其妙。
见多了青柞峰那群吵闹弟子,燕白不由好奇他在无尘峰多少年了,莫风月答是:“百年有余。”
燕白迟疑许久,由衷佩服道:“不愧是莫少主。”
尤家主曾叹,修士修心也修身,大道坎坷,仙路漫漫,唯有恪守戒律,约束行为,临到头才能行那凌云之志,如她这般散漫者道阻,需常有卧薪尝胆之举。
这良言一度寒过燕白的心,如今再看莫风月,这才知何为卧薪尝胆之志,暗道此人不可小觑。
风吹叶浪,暮霭萧瑟。
金红夕照渐敛,拉的人影瘦长,一如初来月陵那日,燕白摇摇头回竹舍,只觉自己还是不够刻苦,可万万不能输给他。
于是她的日常也成了修炼、做任务,其间姜落来过几次,见她竟已到化气境,被打击到无地自容,又想起没能将燕白招去姜家这事,捂着心窝匆匆告辞。
燕白此前答应过莫风月做任务,并未多想,可时日渐长,倒叫她看出些门道。
这人怎么总接些吃力不讨好的任务?废不少心力,既不得珍稀灵宝,又没有磨练本领,除了灵石给的多些,那些任务简直一无是处。
她甚至有个匪夷所思的猜测:“你缺灵石?”
虽然离谱,但合情合理。
莫风月给她一个看傻子般的眼神,燕白毫不犹豫回以白眼。
转念再想,莫风月是缺灵石的人吗?他是莫家唯一继承人,尤家主亲传弟子,生活朴素,又无挥霍习惯,怎会缺灵石呢?
正当她又要打消这念头时,无尘峰来了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彼时莫风月在莲池边上打坐,燕白头次知道无尘峰还有这地方,见池中数十莲花,蓝紫瓣上水色盈盈,秀美清幽,甚是喜人,忍不住伸手去摸,见到她师兄大摇大摆走来时,差点没一头栽进池子里。
“都在这呢?让我好找。”
陆清尘摇扇行来,眼底泛笑,颇为慵懒往石上一靠。
“莫少主可准备好了?”
准备什么?
燕白微瞪眼,就见莫风月顶着张不食人间烟火的皮囊,掏出一堆灵石,陆清尘敞了储物袋去接,时不时摸摸这个碰碰那个,喜感十足。
她在一侧看着,唇角抽搐,有些压不住笑了。
陆清尘收了储物袋,扇骨轻敲,听一阵叮当作响,眯眼愉悦道:“五千灵石正正好,还差五万,莫少主信誉极好,咱们下月这时再见啊。”
语罢,一眼都没瞧燕白,背对莫风月潇洒挥手,走了。
拿完灵石就冷脸,不愧是陆师兄。
燕白想起上次那事还未了,耽搁这些日子,这守财奴该恼了,盘算何时单独去找他再问诛邪剑的事。
见莫风月盘坐回去,白衣绝俗,似座玲珑玉像,她稀奇道:“你欠我师兄灵石?”
莫风月淡然道:“托陆师兄寻了颗玄晶。”
燕白抚着下巴,点点头:“按月还灵石?”
莫风月兀自闭眼打坐,燕白终是忍不住笑出声。
知道陆师兄在月陵有买卖,没成想还是个债主,听他说莫风月欠了五万灵石,燕白想着莫少主连五万灵石都拿不出来,竟是个穷鬼。看来他的癖好不是做任务,是收藏玄晶?
早知如此,往日比剑哪需想那么多借口?就该拿灵石砸啊!但思及他正经无趣的性子,许是不会应的。
**
近来天清气朗,燕白心情甚佳。
连赏几日莲花,再娇艳也觉得没趣了,于是在峰上闲逛,去后山瞧莫风月栽的稀奇古怪灵草,这日,却察觉有陌生气息出现。
“这什么鬼地方!绕来绕去都是这条路!”
三五个面生弟子挥开杂草,见山岚氤氲,草色翠微,溪涧潺潺,走哪处都一个模样,不由气恼,扔了手里枯枝停下歇息。
不常来无尘峰的人容易迷路,莫风月居所过于狭窄,几间竹舍一个小院便是全部,淹没在重重竹海中,实在难寻。再者此峰如瘦云峰一般,藏着许多法阵秘境。
“行了,都停会儿,怕是入了迷魂地,我传讯给师兄。”
看着老成的玄衣男人招呼着,众人闻言也都松懈下来。一蓝袍弟子揉揉胳膊,喊道:“师兄,咱们为何不御剑来?”
“咱们是来做正经事的吗?还御剑?!”玄衣男人敲上他脑袋,蓝袍弟子呲牙咧嘴,心道你也知道不正经啊。但这话可不敢说,他还指望那位师兄多关照。
师兄说不能打草惊蛇,但他觉着就他们这点道行,一上峰就该被人发现了,真不知怎么想的。
玄衣男人还在叮嘱另两人,他撇撇嘴,远离这是非之地,百无聊赖踢踏着步子,作践一地奇花怪草,踩得正欢快,脚忽地被人一勾,身子歪斜仰面倒去,后腰被石子一硌,疼得哎呦直叫。
“哪个混蛋偷袭老子!出来!”
他含泪抬头,对上张勾唇浅笑的明艳面孔,凶巴巴的表情倏地收了回去。
燕白眉梢上挑:“鬼鬼祟祟,干嘛呢?”
蓝袍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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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见过如此风华的人物,只觉在她面前,那位盛气凌人的师兄都黯淡了,他结结巴巴道:“找、找麻烦。”
燕白低笑一声,叮嘱道:“莫伤灵草。”
守息草极难栽种,莫风月先前去药峰学了几日,不知用了何种方法让灵草在此地成活。
燕白来看过两回,一开始别扭的小杂草,在熟悉了她气息后甚至会主动缠上来,如此有灵性,可千万别被人给糟践了。
“好、好,我记下了。”
蓝袍弟子连连答应,一骨碌爬起来,观这女子气度不俗,起了结交之心:“师姐也是要上峰吗?不若和我们一道,此处地形复杂,很是难走。”
他没见过面前这人,但听说无尘峰上平日不进人,这女修定也是偷偷上来的。
燕白思索片刻,微颔首。
他眼珠子滴溜溜转,试探问:“师姐为何上无尘峰?”
燕白一本正经答:“听闻莫家主峰珍宝无数,来长长见识。”
蓝袍子弟道:“那师姐可是来错地方了。”
燕白:“哦?何出此言?”
“莫家人当初离开的时候,能带的东西统统带走了,如今的无尘峰,哪有什么秘宝呢?”
“那你们又缘何来此?”
蓝袍弟子挠挠头,也是无奈道:“呃……师兄说,要我们给莫少主找点麻烦。”
燕白笑一声,看上去有些兴趣,蓝袍弟子觉得这事不算幸密,也就多说几句:“师姐对莫家往事应该不陌生。”
燕白点头,四大世家的事,可比她出名。
多年前三族动荡,接连不断的混战让世家元气大伤,也正是那段日子,尤家主半死不活很快退位,莫家全族离开月陵隐世,姜家尚能撑起月陵,往后若没姜家灭族,元家如今也不会独大。
莫风月幼时拜入尤家主门下,这对人族来说多了一个天才,对世家来说却像个威胁,谁也不知莫家怀着怎样的心思,送了一个少主来月陵。
蓝袍弟子掩着嘴,悄声道:“师姐你想啊,自仙道被封后,天地灵气愈发稀薄,那另三家怎会眼睁睁看着莫家出世,连带着那些天骄们也不待见莫家,所以总来找麻烦。”
他苦笑道:“这麻烦还真就只是麻烦,时不时让我们来挑衅一番,做点偷鸡摸狗的勾当,可我们哪是莫少主的对手,最后还不是被扔下去。”
虽无伤大雅,却很是烦人,偏这些弟子没犯大错,罚也只是禁闭一两日。
燕白听着都觉得恼,何况莫风月那冷清性子,她不由得问:“该不会,平日莫风月出峰你们也都盯他着找事?”
蓝袍弟子来月陵不久,但在师兄手底下混了一段时日,也知道些情况:“还真是。”
燕白眼角一抽,有些同情莫风月了。
蓝袍弟子说得手足乱舞,深一脚浅一脚又要踩上守息草,燕白眼尖拦了一下,这人惊慌失措又要倒下去。
“啊——”
仰到一半的身体被人扶正,惊呼声又吞了回去。
不远处,玄衣男人听他惨叫一声,不耐烦走过来:“怎么了?”
他见这处两人交谈,正疑惑哪里冒出来的人,走近了一看,对上并不陌生的笑颜,三魂七魄都要吓飞了。
14. 莲池边
“师、师——”
“师什么师!”
燕白将人话堵了回去,见他扯了身边人连滚带爬就要跑,踢了块石子将人去路一拦:“别走啊。”
她是真想知道那位师兄何许人也。
玄衣男子迟疑,看她明摆着看戏的嬉笑模样,想到燕白与莫风月相看两厌的旧怨,稍稍放下心来,暗想她会出现在无尘峰,会不会也是来找麻烦的。
见他面上不自然,怕自己在这碍事,燕白摆摆手,眼神颇为鼓励:“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就当我没来过。”
玄衣男子忙陪笑,见她身影翩然无踪,才抿直了唇角,一巴掌朝身侧扇去。
“真会给我找事!”
蓝袍弟子原本伸长脖子去看,被后脑飞来一掌扇懵了,木着脸看玄衣男人恼怒离去,对着他背影啐了一口。
“狗仗人势!”
**
闲人燕白回到峰顶,寻了个风光不错的位置,想着莫风月这性子都能招人记恨,真有意思,这热闹怕是百年难见,错过要后悔一辈子。
只是莫风月不知去了何处,今早便不见踪迹,剑灵并无动静,想来还在峰上。竹舍不见人,燕白去了静室,也未见到他身影,最后是在莲池边上找到的。
眼神落到他毫无血色的脸上,微蹙的眉峰,紧抿的双唇,燕白心脏猛地一跳,上前两步,推了推他:“莫风月?”
莫风月斜斜倒下去,她眼疾手快拦住,只觉得手上捞着一块寒凉的坚冰。
他看上去比身下的寒玉石还要苍白,冰凉的身体像具尸体般,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还昭示着这人没死。
燕白感觉手上有些潮湿,她视线下移,看到他指尖上的血色,殷红的血液顺着宽大袖袍滴落。
她想起某次两人打架,她的剑无意划开他衣袖,见到肩臂上数道伤口,像是受过很重的伤。修士自愈能力极强,如此可怖的伤口,也不知是如何落下的。
这些伤口如今又裂开,泛着缕缕黑气,竟带着些“影”的气息。
莫风月……他是邪修吗?
不是。没有邪修浑身不沾一丝邪气。
他又为何会欠下那么多灵石?玄晶是极好的铸剑材料,也许他要拿来修剑,是雷罚那日的普通长剑,还是他的本命剑?
燕白眸色渐沉,想到莫风月答应了她比剑还未兑现,可不能轻易死了。
她将人扶抱着回了竹舍,也不知他怎么做到的,人都晕了坐姿还这样端正。
他脸色越来越差,嘴唇翕动,像是沉入梦魇中,那种恍惚神态燕白非常熟悉。
拍了拍对方的脸,还是没有反应,手下像是一块冷玉,这触感让燕白忍不住多摸了两下,她体温本就很低,反倒不太喜欢温热的感觉。
手上涌起阵柔和的灵力波动,淡蓝灵波流入他的眉心。
莫风月置身一片冰冷与黑暗中,那种伴随他一生的孤寂,仿佛立刻就要淹没他。
耳边是四方的风,是幼时提剑不停挥斩的风声,和冰冷的斥责:“莫风月,你配吗?”
是嬉笑怒骂中,温柔的调侃:“看看咱们新来的小师弟,多俊啊,和你们这群歪瓜裂枣可不一样。”
是冷厉剑光中,绝望的嘶嚎:“我们回不去了!”
是万鬼嚎哭中,低低的哀求:“师弟,你要活下去……”
这些声音不知存在多久,有时睁眼闭眼都在耳畔回荡。可他不想靠近任何人,不想求救。
若真到那一日,让他沉入黑暗,永远溺死在这片冰冷中。
“还要负隅顽抗吗?值得吗?”
那折磨他的声音如是说。
心脏泛起密密匝匝的疼,恍惚中有一把剑,永远沉寂在梦中那一日。风里响彻的,都是剑的悲鸣。
可是有一股更加冰凉的气息在靠近,明明那样冷,却让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都……消失了。
他忍不住靠过去,蜷缩进难得的清净中。
沉沉睡去。
燕白掌心有些痒痒的,低头一看是莫风月在抖,她的清心咒能让他好受些,这人不知何时抱着她的手不放。
她心道平日瞧着无害的人,此刻身上煞气如此浓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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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杀过多少人,真是人不可貌相。
也不知睡了多久,莫风月睫羽轻颤,缓缓睁眼。
燕白见他醒来,摇头道:“你是真不怕死啊?”
莫风月起身动作一顿。
仿若回到十年前,他提着淌血的剑回月陵时,也是这声音击碎魇障,把一个将要入魔的修士拉回人世。
燕白续道:“我瞧你这情况不像第一次发作,却是毫无防备,当心哪天死在外边都不知道。”
她一双明澈的眼望来,坦然到让人无所遁形:“莫风月,你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多谢。”
莫风月站起,微往后挪上两步,就好像面前人是洪水猛兽一般。
燕白挑了挑眉,想到自己刚救了他,再怎么相看两厌都得懂得感恩吧?
她气道:“避什么?方才是谁抱着我不放?”
莫风月敛下眼睑,不言,耳垂上忽然传来一种冰凉的感觉,让他浑身一颤,抬眸盯着燕白,微蜷指骨。
燕白眨着眼,手下触感温热,她能感受到醒来的莫风月浑身灼热的温度,奇怪道:“你好烫,是走火入魔了么?”
他方才就有入魔倾向,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莫风月撇过头,闭了闭眼,好一会,又若无其事睁开,变回那副出尘冷淡的模样。
“并未。”
“咦?”
燕白感知到识海中剑灵波动了一瞬,愣住,而后愉悦道:“你的剑灵是不是要醒了?”
莫风月亦察觉到这变化:“不是,剑灵对你的灵力有反应。”
燕白不明所以:“为何会对我的灵力有反应?”
莫风月道:“剑灵受过重创,方才你使用的咒术,并非月陵术法,能安抚它。”
燕白心下一沉,却见莫风月神色如常,好似只随口一说。
清浅的目光自她脸上一扫而过,似乎有些出神。
“你可借此机会,去感悟它的剑意。”
燕白诧异:“你的剑意我也能悟?”
莫风月看着她:“为何不能?”
15. 我教你
青年眼底微亮,不知是窗外折进的光,还是他眸中潋滟的神采,这一瞬有如水月清辉。
“你为何要学剑?”
此前尤家主也问过这话,燕白脱口而出“剑术漂亮”,这大实话气得人转头就走。如今莫风月再问,她可不想被认为在胡闹,几经自问后,慎重答道:“因为锋利。”
莫风月颔首:“剑有剑意,剑主亦然,古来剑修多好战,不畏死惧生,意如锋刃。你看剑术,行云流水,挥洒自若。再看剑意,却如隔水望月。许是未明白自己剑心何在。”
他由衷地问:“剑之锋利,与你何干?”
一阵疏疏的风徐过,心也跟着静上几分。
与你何干?
燕白一时竟沉默,她修行涉猎极广,却不精于一道,此刻不得不承认,面前这人是个值得尊敬的对手,他于此道,已不再囿于修炼一途。
他问的不是剑,是道心。
“你可有想过,为何需要这把剑?”
燕白顿一瞬,笃定道:“剑为器,杀人,争命,逐道,勇而不退。”
她隔窗远眺,目光穿过重重山峦,像是看到惊涛骇浪处,万类熙熙的永宁之乡。
“我的剑,自然是要护住我在乎的一切。”
许多年前,也曾有人说过这样一句话。是谁?莫风月不记得了。
他道:“甚好。那你为何寻不到本命剑?”
燕白摩挲指尖,缓声道:“听你这意思?是你可以,但我不行?”
莫风月似是笑了一下,又好像没笑:“非也。但本命灵器何时出现,是修士自己决定的。”
“持剑未出,剑心已出,离而不弃,是为剑意。你只是还未想清楚。”
燕白再迟钝,也能听出莫风月这是在助她开悟,便也抛开昔日旧怨不想,学一回人族的“不耻下问”又何妨?
忆起储物袋中还有粒质地纯澈的玄晶,她“铛”一声拍到莫风月面前。
“给你,你教我。”
这句“给你”,硬是被她喊出豪掷万金的气派,莫风月看着面前孤零零的玄晶,久久无言。
“不够?我洞府中还有,你要多少有多少。”
这下真做了回散财童子,燕白自认为还是很真诚的。
“不必。”莫风月婉拒道:“方才若非师妹相救,我已没命在,又何须报酬。”
“非是报酬。”燕白不自在道:“玄晶拿走,你赶紧将剑修好,把剑灵唤回去。”
她还急着找诛邪剑,成日与莫风月形影不离像什么话?
莫风月不应,反倒岔开话题:“若你尚不能明了自己是何剑意,不若问一问剑灵。昔年剑仙有言:欲得无上剑道,先览万千剑意。”
他所言问剑灵,听似随意,却是难如登天。试问,谁的剑灵能任你去问?又如何能与剑灵共鸣?
可现如今他剑灵正在燕白识海中,倒是为她行了方便。
燕白闭目静坐,莫风月指尖一道灵光,如雾飘然,隐入她眼帘。
她看到识海中剑影飞出,刹那天地阒寂,有漫漫大雪飘扬,转眼又落花飞絮,万般变化,无常无止。看不出莫风月的剑意,却仿若世间诸道,皆在其中。
燕白浸在这玄妙境界中,就好像她变成一把剑,锵地撞上森然剑光,又一头坠入清寒霜雪中。
她隐约触及到些东西。这感受并不陌生,当年浮岚界碑处悟道时也有相似经历,那短暂的领悟曾让她自化气境一跃突破为化神境。
她于修行此道,多是摸索着行进,或因为是妖,人族修行术法大都不适合她。从未有人教过,原来道是可以借的,莫风月的剑意实在复杂,她想定是悟过旁人的剑意,且远不止一人。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①
如今剑灵助她多年剑道瓶颈松动,以至于睁眼时,她跃跃欲试想与莫风月比比,或能在战斗中彻底突破。
剑灵在片刻苏醒后,又重新陷入沉睡,燕白却能感知到它气息较以往少了几分虚弱。
正当她又想好一个借口逼莫风月出手,一群险些被遗忘的挑事者终于出现。
“没用的的东西,连地方都寻不对,要你们何用!咳!咳咳!”
被拥簇着的青年肤色冷白,拖着步子行来,他眉宇间拢着些阴郁之色,瘦削的四肢在空荡荡的道袍中晃动,病气甚重。
这是元家那位惹不得的祖宗,元行舟。
他骂骂咧咧,偏又端着些矜贵作态,骂来骂去都是些“蠢货”“酒囊饭袋”之辞,听得几个弟子不痛不痒,面上还要勉为其难露出些屈辱神色。
“师兄,是我们没用,劳您又跑这趟,您消消气,别跟我们一般见识。”
见他一动气就咳个没完没了,玄衣男人在旁侧劝道,小心翼翼,生怕这人一个不顺先将自己气死。
燕白差点忘了峰上还有群人。
方才她还有些兴趣围观这闹剧,但思及在某人体内感应到的那一丝“影”的气息,恐有失控之危,也不觉这事有趣了。
她深深看了眼莫风月,转头对玄衣男人道:“要不你们改日再来?”
莫风月的麻烦什么时候都能找,最好不要是现在,更何况,她还急着比剑!
玄衣男人面露迟疑,久久未动,元行舟先将她打量一番,轻蔑道:“怎得今日峰上无人么?轮到个外人说话了?”
这话配上他跃跃欲试的表情,俨然吃饱了撑的见谁都得刺一句。
燕白想抽人的心蠢蠢欲动,但还是暂按捺下来,幽幽道:“来这找事?当心别被姜家主知道,少则罚去思过崖禁闭一月。”
元行舟是认识燕白的,心道旁人畏她惧她,可他偏偏不怕。
见燕白偏帮莫风月说话,默认两人是同伙,便也不不客气了。
“门规教条,是用来约束你的,于我却无碍。”
燕白噎了一下。
元行舟是元家已故长老的独子,虽说先天不足,于修行一道无所建树,却与元少主都能平起平坐。谁敢动他?谁动过他?
这还真是唯一一个,姜邑见了都避着走的——非是怕了他,是眼不见心不烦。
燕白沉默间隙,莫风月直白道:“不罚,还是不管?”
这嘴真毒。
燕白失笑,故意呵斥:“不管什么?会不会说话?”
她觉得莫风月自醒来后,态度有些微妙的变化,果然摇身一变成了救命恩人,这厮就知道感恩了。
莫风月不置可否。
两人一唱一和,便如刀子直往元行舟痛处戳,他面容愈加阴沉,眼角不知何时已泛红。
世家强者如云,不是没有能奈他何的,但这小子装得乖巧,没犯过大错,但凡有那些个无伤大雅的浑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况他父母死状那样凄惨,整个月陵都有责任,以至于诸位长辈默认,不过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性子顽劣了些,由他去吧。
元行舟心口是一阵一阵的酸痛。
不罚,也不管。
谁说纵容不是冷漠呢?
他忽地眉眼一弯,态度反转过来,笑得乖巧:“您二位真会说笑,我是来找莫少主的,之前少主怎么说来着?让我想想……若我再上峰,便一并扔下去,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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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还做不做数?”
语罢,他咳得撕心裂肺,活脱脱一副碰瓷姿态。
燕白直呼高手,阳谋还得这样使,就这命不久矣的模样,别人话都不敢大声了说,生怕他一命呜呼。
偏莫风月不吃他这一套:“作数。”
元行舟吊着一双眼:“你试试?”
这语气就像是说:敢动我死给你看。
燕白为莫风月捏了把汗,又不厚道地笑了。
元行舟见他无言,不由得意,正欲再说,面前景象忽然一遍,整个人又回到山脚下。
围着他地的四个弟子茫然:“师兄,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们想了许多在峰上捣乱的法子,可还尚未行动呢。
元行舟反应过来,恨恨道:“定是无尘峰上的法阵。”
好个莫风月,有种堂堂正正把他扔下来,净使这些阴招!
他当即召出灵器,再飞上峰头。
见他又回来,峰上两人讶异,莫风月一挥袖,又将人送下去。
元行舟咬牙,又上。
废不了多少功夫,陪他们耗着又何妨?
他修为实在算不得高,如此三番两次下来,整个人都在打颤,豆大的汗珠自额间滚落。
见他上气不接下气,惨白的脸上两团红晕,瞧着瘆人,燕白好心劝道:“要不你改日再来?”
有如此毅力,做什么不好?
元行舟冷冷一笑,是油盐不进的固执。
燕白估摸着莫风月也烦,果然听他道:“你想如何?”
“不如何,只是想与莫少主比比。”
若非燕白知道他是来找茬的,真信了这话。
就他这虚弱模样,谁敢和他打?
元行舟道:“我昨日听母亲说,莫少主昔年是月陵第一剑修,比我大哥都厉害,所以一时兴起,也想来见识见识。”
他口中的母亲是养母——元家主的妹妹元如安,大哥自然是传闻中元家最有天赋的少主。
不过这话真有些好笑,纵是莫风月修为压到筑基,他都是很难打赢的。
莫风月思索片刻后,道:“你先与燕师妹打。”
被无故牵连的燕白瞪视他。
不是她看不起元行舟,她是真怕对方连自己一招都接不住,莫风月就这么把烂摊子甩给她?
元行舟不是傻子,清楚自身实力如何:“我偏要和你打。”
莫风月道:“若你连她都胜不过,又凭什么跟我打?”
燕白:?
不过多年前险胜我一次,怎还端起一副常胜姿态了?
果真这人还是一如既往可恶,燕白唇角下压,周身冷气森然。
“你再说一次。”
莫风月面不改色:“燕师妹剑术非凡,或可指点你一二,届时与我一战,你胜算大些。”
元行舟还喘着粗气,气势却不弱:“你真当我傻?”
就是因为燕白剑术厉害,才更不能打,他又不是真来请教的。
莫风月又道:“那你们比剑意。”
“哈?”
燕白侧目,这是何意?
谁不知她空有一身剑术,剑意领悟却浅薄?
元行舟呼吸略平复些,陷入沉思。
他修为虽差,却因体弱常年静养,于剑意上算是别有见解,若只比剑意,他不一定会输给燕白。
人皆有虚荣之心,若他真能胜燕白一次,连母亲都会另眼相待。
思及此,他应道:“好。”
“慢着。”
燕白好整以暇:“我答应了吗你就应?”
16. 守息草
莫风月转而看她,缓声道:“不是要我教你吗?”
燕白眨着眼,目光凝到元行舟身上,恍然大悟。
方才明了如何悟他人剑意,正巧元行舟找上门来,不正是天赐良机?她不应下简直天理难容。
“那比吧。”
“慢着!”元行舟眉目一横,也觉得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借此提要求:“若我赢了,日后不许将我拒之门外!”
他要无尘峰敞开大门欢迎他,莫风月再不能将他扔下去。
“好,”莫风月应下,“若你输了,去后山种一月灵草。”
“什么?!”
元行舟表情倏然一滞:“你让我去种草?”
燕白扑哧笑开了,拱火道:“怎么,难不成你没信心?真怕去种灵草?”
元行舟自知外强中干,却最听不得旁人质疑他实力,他一手扶着粗壮树干,另一手狠狠抹去额间滚烫汗珠。
“燕白!你此后记住了,你虽长我一辈,我却是不会喊你师叔的!只因我——元行舟,从不敬手下败将!”
语罢,周围野雀无声,他才意识到往日一迭声捧场的人此刻都还在山下。攥了攥掌心,好在面颊本就通红看不出窘意。
燕白笑吟吟道:“别急着放狠话,先比比。”
“好!”
元行舟格外自信,他的剑意可是刻意打磨过许多年,燕白没开这窍,他赢定了!
直至比试开始,他都是这样想的。
燕白确实是被他压着打,可渐渐的,元行舟察觉出不对,她剑意如阵风般,轻若鸿影不见威胁,以至他下意识轻敌,一开始就未出全力,甚至意图捉弄对方。
可是——可就在他蓄力打算赢了这无聊的争斗时,他的剑意,四分五裂,散了!
元行舟呆立原地,颤抬食指对她,不可思议问:“你方才,做了什么?”
燕白也茫然眨眼,一脸无辜。
只见她的剑意从一团轻雾转瞬涨大数倍,两股剑意纠缠,不知何时已相互渗透,尽数被她吞噬。
收回剑意后,她估摸够研究一段时间了。
元行舟眼角跳了跳,觉得若剑意有灵,他都能听到一声饱嗝!
燕白按下他颤抖的手,劝道:“气大伤身,要走稳道。”
他剑走偏锋,能带给她新感悟,不过少年道心,还是莫要太偏激。
元行舟捂着心口,后退两步,再下意识环视周围,又想到还在山下的小弟,不动声色松了口气。
莫风月无声看了眼燕白,转头道:“愿赌服输。”
元行舟咬牙,笑起来似哭:“无需你提醒!”
虽看上去顽劣难驯,但他向来言出必行。
翌日,燕白真在无尘峰见到元行舟身影。
诧异他如此听话的同时,又考虑他体弱,特意去后山看了眼。
到的时候,平日白净的修士脸上糊了两道泥,衣衫也灰扑扑,活像进土里打过滚般。
他手上捏着一个竹筒,腕上扒着蒲扇般的草叶,正将他往前方引,腰却被墨绿藤蔓缠住动不得,一前一后,两头难顾。
燕白点着眉心,沉思道:“此地灵草……好似没这么难缠。”
元行舟乍听声音,眼皮一跳,抬头果然见这女人坐树上正看他笑话,气得跳脚:“还不是莫风月那黑心肝的!今早又从药峰移了百株来,还说养死了再加一月!”
“真的?”燕白忍不住问:“他怎么说的?详细讲讲。”
元行舟怒而撇过头去。
燕白觉得,莫风月许是怕他太闲,所以多找些事,省的他总来找麻烦。
她打趣道:“你这模样适合去药峰,干起活来像模像样。”
元行舟腿上又缠一细长灵叶,现下真没法动了。
这峰上就没一个好东西!
他索性偏手倾倒竹筒,水“哗啦”一下泻流,高声道:“喝!赶紧喝!平日那黑心肝的是渴死你们了吗?!”
燕白忍不住唇角一弯,但还是劝他:“此地雨露多,别浇死了。”
元行舟才不管:“死就死了!”
“哦。”燕白于是低头挨个数过去,边数边问:“这株是第几个月?”
元行舟愤愤将竹筒扔地上。
燕白看懂了,这是个色厉内荏的,只会窝里横。
她靠在树干上,支着下巴问:“你老来这找事,是跟莫风月有仇?”
元行舟:“找他麻烦还需要理由吗?”
瞧着模样,真是理所应当,燕白笑道:“怎么样?成功过吗?”
她挺乐意听莫风月吃瘪的往事。
谁知元行舟叹气,扒拉过那些灵草,随意往空地上一坐,也不顾及姿态了,话语中怨气颇大:“像个死人一样,没一点反应,也就理睬我这一回。”
只应了这一回,还算计他干这糟心活。
燕白觉得他真冤枉了莫风月,那人一张死人脸没错,表情不多,反应还是有的,只能说这小子太讨嫌。
她感兴趣的是:“你怎么如此讨厌他?”
元行舟这下来精神了:“你知道月陵年轻一辈,最厉害的人是谁吗?”
燕白面不改色:“我。”
元行舟给她个白眼:“想得倒美,是我大哥!”
燕白掀了掀眼皮:“是吗?没听过。”
元行舟气急:“那是你来得晚,又孤陋寡闻,早些年我大哥可是月陵天骄第一!”
燕白顺着他的话问:“你大哥怎么厉害了?”
“听说过三岁筑基,八岁化气吗?修行从未遇过瓶颈,这得是多厉害的天赋!年少便打遍月陵无敌手,昔年下山游历,一人屠一城邪物,如今距合道境不过半步之遥,当之无愧月陵第一人!”
他讲得眉飞色舞,还不忘踩莫风月一脚:“只不过大哥近些年四处奔走为家族办事,不常回月陵,才让莫风月那家伙占了个虚名!”
燕白还真没见过元少主,那简直比莫风月还难遇,毕竟莫风月是不爱见人,这位是四处奔波分身乏术。
她不由好奇:“既然你大哥那么厉害,你又为何看不惯莫风月?”
“自然是因为,别人都觉得莫风月更厉害!”
燕白皱眉:“我怎么不知道?”
元行舟嘲笑道:“谁敢在你面前提?”
他是知道两人恩怨的,听说燕白当年还扬言“青柞峰此后与无尘峰老死不相往来”。无尘峰上就一个莫风月,那之后谁不知他俩势如水火?
燕白摇头:“看着真不像。”
她觉得莫风月瞧着无害,人也没什么攻击性,约他打架都得磨磨蹭蹭数月才应,她们妖族能打才算厉害,他与这个“第一”名头实在不符。
元行舟“啪”一下拍开又缠他身上的藤蔓,也摇头道:
“那是现在,当年莫风月初来月陵,多少人来找麻烦?却都接不住他一招。”
“那时候他也是这死人样,却比现在狂了何止百倍!”
“偏长了张会迷惑人的面孔,入尤家主门下后,还挺招人喜欢的呢!”
燕白还是头次听说,月陵弟子如今都年轻,她师父也不会和她讲这种事,而与她同辈的修士,不知何故没见过几个。
她不由问:“知道这么清楚,你亲眼见过?那时你几岁?”
元行舟凶道:“听人说不行吗!”
“行。”燕白见那藤蔓又往他四肢上缠,从树上跳下来,揶揄道:“叫声师叔来听听?我教你种灵草。”
“就你?”
元行舟颇不信任,耍剑她会,耍灵植算了吧。
他烦躁地拔下头上一株草,却见那草转而缠上了燕白手腕,不似在他头上乱来,乖巧得紧。
听说燕白所学涉猎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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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难不成她真会种?
燕白顺手摸了一把守息草,在阳光下待久了,这小家伙都不躲人了。
元行舟心思百转千回,只一息的功夫,乖顺低头喊:“小师叔。”
燕白:……
变脸还挺快,这小子日后恐怕大有作为。
不过她也只是逗他玩,灵植是不会种的,于是胡诌道:“灵草嘛,就像人一样,你给它喜欢的,它自然能活得好。”
元行舟踹一脚那竹筒,道:“那我明日拿醉仙露来浇。”
燕白:“……倒也没必要。”
书阁灵境中有一天地生养的书灵,平日无事会采些花蜜酿成甘露,味道清甜,灵力浓郁,且有静气凝神之效,取名“醉仙露”,是不可多得的灵物,也只浮岚峰上有。
上回燕白去整理卷宗,愣是被忽悠着写了一整本剑谱,才得了那么一小瓶。
元行舟道:“不打紧,我那儿还有许多。”
燕白笑容凝在脸上,缓缓道:“行,那你多浇些。”
到时她就跟莫风月讨要这些灵草,出十倍的价格!
元行舟气势汹汹扯开不知名灵草,弯身又低声服软:“祖宗们!消停点儿,明日带灵露来伺候你们。”
也不知哪句话安抚到灵草,真消停了,离开时还往他手上蹭了蹭。
元行舟疲累道:“这地灵草怕是成精了。”
燕白道:“这灵草名为‘风舞’,擅长迎风起舞,缠人才是常态。”
她指了指自己手下那株:“这是守息草,有疗伤之效。”
元行舟闭了闭眼,无尘峰上连株草都会欺负人,足见莫风月此人有多可恶。
燕白见他确实累的够呛,笑道:“今日也差不多了,明日再来吧。”
元行舟摆摆手,带着一肚子怨气,头也不回走了。
回碧仞峰路上遇到执事堂的余长老,对方同他打招呼,知道这人来峰上做什么的,他连头都不想抬。
余长老冷哼一声,只觉这废物连余邵都不如,也就是沾了他死去爹娘的光,有事没事回峰喊娘,他那养母也是个不靠谱的,全都没个正形。
元行舟浑身疲软回到居所,却发现结界有动静。
他面上一喜,手脚又有劲了,拔腿就往房间跑,洗漱完换了身干净衣裳,确认得体后,匆匆去见元如安。
路上还琢磨着,母亲不是下山了?怎么又突然回来了?
不过等他见到元如安,这惊喜又化作惶恐,急切询问:“母亲您受伤了?”
元如安没骨头般倚在乌木交椅中,冷漠道:“何出此言?”
元行舟指着她手边玉盒:“那是守息草,有疗伤之效。”
元如安撇了一眼盒中守息草:“旁人送的。”
“原来如此。”
元行舟这才放下心,却听元如安问:“你在何处见过这药草?”
他恭声答:“无尘峰。”
“无尘峰?”元如安笑了一声:“看来你的确将我的话放在心上,好孩子。”
元行舟觉得她许是心情不错,抿唇也笑。
元如安:“你笑什么?”
“母亲高兴,我心中亦欢喜。”
元如安眉心一蹙,意味不明道:“我可一点不高兴。”
他小心翼翼问:“那……母亲想要什么?我都去寻来。”
“我要莫风月手上的灵宝,你能给我吗?”
元行舟支支吾吾:“我会尽力找到的。”
“你看,你没有这个能力。”
“我可以做到的!我一定努力修炼!”
元如安起身,缓步走了下来,轻轻抚上他鬓发。
“傻孩子,母亲又没有怪你,只是现在另有件事要你去办。”
元行舟眼睛晶亮:“母亲要我办什么?我都会去做。”
“要你去死。”
17. 无锋剑
元行舟对元如安从不设防,以致于死的那一刻,眼中都还带着孺慕之色。
纵是如此,面前人下手时,也无丝毫犹豫。
屏风后走出一人,弟子门服装扮,身量单薄,笑意深邃。
“就这么杀了他?您还真是狠心。”
元如安松开手,任尚带余温的尸体仰面倒去,细细擦去指尖血污。
人刚死的时候,血都是滚烫的。
她轻声道:“若死的是个无足轻重的,又怎会引起重视?”
“殿下与从前大不同,怪不得我来前,听妖说您又长进不少,那话怎么说来着……士别三日,刮目相看。”
“你倒还认得几个字。”
“还不都是为了殿下,我听闻您缺个帮手,特意去凡人界念了几年书,都还没出师就奔着月陵来了。”
元如安踩着血水往上走,把自己砸进椅中,不大能提起精神。
“尸体好生用,别让我儿白死。”
这人低笑应下,将近日查探到的消息一一交代。
“属下先前在思过崖发现一邪修,隐匿功夫了得,便差使他去挖了条密道,没成想挖到姜家秘境去了。”
“那不正好?月陵还不够乱。”
他面露犹豫:“可是姜邑……”
“姜邑?呵,姜邑如今自顾不暇,没心思理会你这只小蛇。”
玄冗闻言勾唇,邪气四溢。
他信子动了动,忍不住咽口水:“殿下,您可是受伤了?”
“你少管。”元如安语气寒凉,“做好你该做的事。”
**
元行舟死了。
燕白听说这消息时,正要入定,却是静不下心了。
据说是被妖族所杀,尸体扔在山门处,没人见到何时出现的,发现的时候,血顺着长阶一路往下淌,几个上早课的年轻弟子路遇,吓得魂飞魄散。
修者没有不杀生的,可满眼铺展的都是血色,陡峭崖壁上,好似半挂着一张血帘,看着还是瘆人。
这死的不是别人,可是元行舟!元家最受宠的小少爷!
有人猜测月陵早被外族渗透,一时间人心惶惶,连元少爷都死了,下一个会是谁?
昨夜守门弟子也被打晕,执事堂着人来查,惊觉现场有浓郁妖气,气息杂乱,可见作乱妖物绝不止一两只,于是满月陵找妖,还真让他们找到一只——那小妖伪装成人,经由数月前弟子选拔入门,潜藏多日,虽修为不高,却心机深沉,被发现后居然逃过追捕,去向不明。
这下,教习堂又乱作一团。
放下通讯符后,燕白有一瞬的恍惚。
日升之时,清光刺破山雾,还有些忽冷忽热的凉,水雾湿冷,空气中浮动着未散的潮气,沉闷压抑。
这消息让人猝不及防。
她与元行舟相识不过两日,竟是昨日缘来,今日缘尽,终做过客。
握剑的指节有些泛白,说不清是何种情感,觉得心头沉甸甸的。
一些消逝的过往,如阵风叩开了记忆的殿堂。
“妖的一生很长,修行之路更是漫漫,然这世间诸物,大都如云如烟,短暂易逝。我能顺顺活到这年岁,全凭着昔日入人间学到的三句话。”
“你怎么不问是哪三句?!”
“罢了罢了,今日就传给你,你且记好了,这话是:‘无心之过不忧惶,故人旧事不执着,水月镜花不妄念’。”
“记住了吗?记住你也参不透!哈哈——”
……
沉寂中苏醒过来的,是北海的记忆,本该埋葬在一片废墟下的往事,此刻一股脑都涌了出来,她头疼得厉害。
她忆起要来月陵那一日,接到过不算任务的任务——“去人族呆上几年,许是能想起些来,想不起来就算了,就当没发生过。”
冥冥中有声音说:该回去了。
那片混乱海域下,镇压着无数怨气冲天的恶魂,正等着她回去。
北海对人族没有企图,燕白确信她在月陵也无同伴,突如其来的记忆让她思绪纷乱,没法再思考元行舟的事,但她觉得这事蹊跷。
她去找了莫风月。
莫风月在修剑。
那是一柄暗淡无光的黑铁重剑,通体漆黑,剑格上嵌着颗崭新的灵纹玉髓。燕白打眼便知,这是不可多得的宝剑,可剑已死。
剑身上传来衰亡的气息,这样的灵剑,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迎来一位新的剑主,否则再难成为武器。
莫风月一袭月白道袍,负手侧立剑边,正在静思。
燕白神色动容,忍不住问:“这是你的剑?”
若真是,那这话实在唐突。但见到这样一柄剑,惊诧之余又不禁怜惜,想探究它的故事。
好在莫风月摇头,说不是。
“它叫什么?”
剑修总是对剑有好感,月陵少有人用重剑,燕白更没见过像这样气势雄浑的。
“无锋。”莫风月道:“说来与你有缘,这剑日后若寻不到新剑主,要交还青柞峰的。”
燕白心底隐隐有个猜测:“可青柞峰上没有使重剑的人。前任剑主是谁?”
“剑主叫尤俟,是从凡人界来月陵的散修,后来入了尤长老门下。”
果然,是她那位英年早逝的大师兄,不过百余岁就死在历练中,她师父往日说起时,总分外遗憾痛心。
燕白是头次知道,原来莫风月认识尤俟。
“既是师兄的剑,又为何在你手上?”
莫风月凝视无锋剑,情绪难辨:“他死之时,我在。”
燕白沉默一瞬,问:“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记不大清了,约莫是个拙笨但勤勉的人……”
说着,莫风月身形一顿。
“怎么了?”
燕白见莫风月背对她忽然僵住,近前去看,他眉心紧蹙,唇色发白,有些难以察觉的颤抖。
“你是不是神魂受损?”
燕白没问为何神魂受损,只说:“我此前见过这症状,也学过一道清心咒,你跟着我念,能好受些。”
她知道那有多疼,严重时还会出现幻觉,面前这人却是一声不吭,只在听到她这话时,轻微“嗯”了一声。
燕白引导着莫风月念咒,这样去学一个咒法很艰难,但莫风月语气却没有太大波动,只是念到一半会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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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停顿,断续几次,才念完整一个咒法,如此数遍,渐渐入定。
燕白看着他和他背后矗立的重剑,猜测莫风月的剑也如此剑一般,受到重创,因而剑灵沉睡。
不过本体受损的剑灵是最虚弱的,大都意识混沌。昨日问莫风月剑灵,他避而不谈,燕白没被糊弄过去。
看着已经入定的莫风月,她飞身出了无尘峰。
果然,这一次非常顺利,不能离开只是莫风月的谎言,剑灵受他控制,故意想将她困在无尘峰。
燕白气恼之余,怀疑他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份。
不过,若莫风月怀疑她,为何不揭穿她?或是干脆抓住她?非但没有,他们近日相处反倒比前些年更融洽,燕白暂将其看作虚与委蛇,但他偏又任由她在月陵胡来。
先前思过崖发现密道,莫风月后来并未告诉姜邑,这是否说明,这位月陵第一剑,其实不是一心向着月陵的?
人的心思太难琢磨,燕白想不通。
她回了青祚峰,发觉峰上翠色更胜往昔。
经年不绝的喧嚣声处,一川水自高高的云端流出,在奇石斜壁处乍然倾泻,千丈帘帷浮碎光。余流潺潺浸润峰上松海,草木芊芊,涧壑藤萝密布。
今日峰上不太安宁,来往弟子行色匆匆,燕白随手拉住一个,一问才知,是因为晨间山门那事,如今各峰都在找妖。
弟子没说两句,仓促间又被人喊走。
燕白觉得这样安排不妥,兵荒马乱不说,声势闹得太大也不好搜寻,届时若找不到妖,更难收场。但毕竟是执事堂的安排,她不认为自己暴露了,因此并未在意。
她回峰是找陆清尘的,路过宁朝住处时,脚步顿了一下,决定先去看一眼小徒弟。
燕白叩门,等上好一会儿,才见宁朝来开门,好似正忙碌着,于是笑问道:“你也跟着捉妖?”
宁朝愣了下,呆呆点头。
燕白就笑着揉揉她的头发,宁朝还在长个子,不满地将她胳膊拉下来,抱在怀中仰头问:“师父,该先去见师伯?”
“为何?”燕白诧异,“你怎就知道我要见师兄?”
宁朝机智道:“师伯生气,要道歉。”
每回陆清尘生气,都是因为灵石没给到位,要让他知道燕白回峰没先给他道歉赔灵石,这事就没完了。
燕白心道:原来青祚峰上下老小都清楚她师兄这德行。
“稍后会去。”
她提步入室,宁朝想拦,也就想了想,还是没拦。
等燕白坐下后,她倒了杯水递过去,盯着人不动。
燕白看她一眼,端杯抿一口水,余光瞥到桌角几滴殷红的血。
宁朝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也看到了那血迹,绞着手指像是做错事。
燕白淡定又喝了口水,问:“藏着什么?”
宁朝眨巴眨巴眼,嘴唇蠕动了一下,不知该如何开口。
燕白“咚”地放下茶杯,起身往内室走去。
宁朝有些紧张,亦步亦趋跟上去。
等燕白掀开床帐,见到一只小妖血迹斑斑蜷在被窝里,疼得直发抖,眼中却异常冷静,带着几分狠戾看过来。
18. 回青祚
燕白一脸复杂,原以为捉妖之事与自己无关,谁知还是撞上了,这便是命么?
她面无表情凝视宁朝,许久,打破寂静:“朝朝,你真是给了我好大一个惊喜。”
宁朝听得心里七上八下,不知师父是个什么态度,但她确实不想瞒着对方。
床榻上小妖眼神锐利,虚弱但强做凶狠状,抢道:“此事与她无关,是我无意闯入此地,威胁她不许说出去!”
见她如此急切,宁朝也解释:“是我带回来的。”
燕白扶额,顿觉头痛,她问:“是执事堂正追捕的那只妖?”
宁朝答是,头更疼了。
宁朝迟疑道:“伤很重,师父能救她?”
她一向情感迟钝,罕见露出紧张神色,燕白感受到她的忐忑,一时不语。
没听到答复,宁朝有些低落:“我带她走,再请罪。”
这话意思是,若燕白不救这妖,那她会带妖离开月陵,等事情了结,再回来向师父请罪。
燕白没想到出个神的功夫,宁朝先把自己逐出师门了,更是无言。
她知道徒弟心思简单,性情也固执,若执意想救,一定会救的。但未免太容易被骗。
同为妖族她不会针对面前这只小妖,但也不希望青祚峰惹祸上身。
她道:“她杀了元行舟,你这是给自己找麻烦。”
小妖自宁朝开口后,就一直垂着脑袋,如今又听燕白污蔑自己,不满辩解道:“我没杀人。”
燕白:“证据呢?况你一只妖潜伏月陵,若说没有目的,谁会信?”
她当然知道面前这只妖没有杀人。如此弱小,月陵随便一个修士都能碾死,她根本没有能力杀了元行舟,更不用说将尸体扔到山门处。
可执事堂不会听她的。
小妖喉咙溢出愤懑的低吼,压下火气道:“我来月陵,只为找一人,不求你救我,只求你当我没来过。”
她强撑着下地,只是颤抖的双臂暴露了心中恐惧,待她一步步向外挪时,燕白才看清她半妖化身躯上的伤痕,腰腹处血肉模糊,还拖着条残破的长尾。
宁朝拦住她去路:“不走。”
小妖并不领情:“你让开!”
燕白眼中倒映着血涔涔的森白尾骨,知这小妖身份不简单。记忆中好似也有个小姑娘,抱着半截断掉的尾巴,哭得撕心裂肺。
这小妖浑身染血,傲气不减,没见半分可怜神色,燕白却像是看到故人。
“站住,我说不救了吗?”
宁朝惊喜看过去,燕白敲了下她脑瓜:“你带她走,还请罪?”
宁朝连连摇头。
宁朝不会治伤,创口处只是草草包扎一番,撒上止血药粉,但这都不是致命伤。燕白看了会儿,将那些白纱解开,敷上妖族特有的伤药,拔除体内一道毒咒,使她不再受肉|体侵蚀之痛。
也不知谁的手段如此狠辣,咒术并不致命,却会使其痛不欲生。
眼神落到皮肉相连的断尾处,燕白顿了一下。
“张嘴。”
小妖沉默着任由她动作,识时务地张开嘴,一粒丹药滑进口中,擦过舌尖留下苦涩的味道,她忍不住皱眉。
“尾巴伤得不重,还能再生。”
燕白处理过伤口,又为她隐藏四溢的妖气,叮嘱宁朝这些日子不要出门,不会有人来查。
末了,再添一句:“日后不要乱捡妖。”
见小妖情况好转,宁朝松了口气,摇头:“没乱捡。”
闻言,燕白了然:“你们认识?”
她看向小妖,对方回视道:“我叫慕晚。”
宁朝脆生道:“是阿姐。”
燕白微微惊讶:“我记得你爹娘是人?”
慕晚接道:“我是被收养的。”
燕白点头,宁朝亦是那对凡人夫妇所收养,后来发觉修道天赋送上月陵,这小妖也是,想来其父母心性纯良。
慕晚此番死里逃生,又受她庇护,当下收敛了凶狠模样,郑重拱手:“多谢。”
燕白挑眉:“别谢我,谢她。”
慕晚看一眼宁朝:“她是自己人。”
“我还是她师父呢,成外人了?”
“并非这意思,但……我日后定会报答你。”
“你先顾好自己,别死在月陵,此处不宜久留,养好伤尽早下山。”
燕白轻笑声,又叮嘱过宁朝如何上药后,正欲离开,慕晚忽然问:“你想知道谁杀了元行舟吗?”
燕白讶异望去。
“是元如安。”
燕白不置可否:“你连碧仞峰都上不去,切莫信口胡说,再者,元如安不在月陵。”
慕晚并不辩解,该说的都说了,信不信由她。
燕白走后,宁朝挺起胸脯,骄傲道:“我说的,师父会救。”
慕晚勾唇,是与方才截然不同的镇定,并未向她解释,是因你开了口,否则你师父不会管的。
朝朝这位师父,可是个冷漠内敛之人,但受她庇护的徒弟,很安全。
慕晚平静拢过身上锦被,耳畔响起一人决绝的话,一字一句都往心口扎,分明最亲密的关系,却只她一人惦念过。这番来趟月陵,经年愁闷与不解终是消散,解脱之余又添新憎恶,盘算着如何报此仇。
自嘲般笑笑,她轻拍床沿:“过来,跟阿姐说说你这些年的经历。”
**
燕白来到陆师兄居所,途中传讯峰上弟子,说宁朝意外闭关,近日不见人,众人皆知宁朝情况特殊,再三保证绝不会打扰宁师姐。
她到时,陆清尘正煮茶,想来早知有客将至,但燕白觉得他们师兄妹不必见外,对方这姿态不妙。
陆师兄居所宽敞,门外松柏常青,院内棠花缀枝,粉白叠绿,奇珍异草,目不暇接,并无豪奢之风,反倒清雅秀丽。
整顿过语言,燕白大步走到桌前,端了杯茶,牛饮过后,未品出个中滋味。
“这味道别致。”
陆师兄道;“既无心品茶,又何须强夸。况此茶——取日月之精,饮天地之露,集万物之长,自是别致。”
燕白动作一顿,目光移至院外,缓缓吐出一根松针。
说完这句,陆清尘再没反应,燕白打招呼也不应。
她叹口气,主动提起那日之事,开口先是:“一百灵石……”
陆清尘撩眼道:“怎么,想起来了?”
燕白这才续道:“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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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前与师兄有账未清。”
陆清尘这才放下手中茶盏。
“既然来了,坐下说罢。”
燕白暗自摇头,真不知师父那豁达的性子,怎会收这样锱铢必较的徒弟。不过她也想不通师父如何看上自己的,半斤八两,谁也别嫌弃谁。
想起莫风月对尤俟的评价——拙笨勤勉,想来师父三个徒弟中,只有大师兄行事稳重正派。
待燕白坐下,陆清尘也不装了,开口先嘲道:“别人挨雷劈,都恨不得销声匿迹,怎么偏你四处招摇?还跑无尘峰上显眼去了?”
燕白淡然道:“师兄教得好。”
陆师兄气笑:“谁是你师兄?”
有道是一损俱损,她成日乱疯,丢的不是他的脸吗?
燕白泰然自若:“劈我头上就是我的造化,旁人要还没有呢,遭雷劈怎么了?我什么没遇过?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陆清尘见她理直气壮,由衷敬佩:“不愧是‘燕小师叔’。”
想起最初那几年燕白干的蠢事,遭雷劈真显得平平无奇了。
那时她疯疯癫癫,人嫌狗憎,偏偏惹不得,山门外有只不讲理的看门犬妖,看不顺眼咬她一口,她都必须追上去咬回来。
陆清尘那时还处理过几件她的“伟绩”,没想到后来两人会成为同门。好在如今燕白看着还算正常,否则他可不敢要她灵石。
怕被咬一口。
见他态度软化,燕白先佯做不满:“师兄和莫风月有交情?我怎不知?”
“还想管起我来了?我还没问你怎么和他混一起去,原来关系不好都是做给我们看的?”
燕白道:“师兄可还记得我先前问诛邪剑?这剑听着不凡,非是普通弟子会知晓的,这不是想着莫少主身份特殊,总该知道些旁人不知道的。”
“只是这样?”
燕白不解:“不然呢?”
陆清尘笑一声,问:“那问到了吗?”
燕白:“尚未寻到合适时机。”
莫风月的态度自雷罚那日起就有些奇怪,居然还骗她不能离开他身边,燕白摸不准他的心思,并未轻举妄动打草惊蛇。
陆清尘拨弄着茶盏,笑道:“师妹啊,师兄劝你一句,这里是月陵。”
燕白也笑:“这话回赠给师兄。”
燕白很早就知道陆师兄身份不一般,这个不一般指的是——跟她一样不是人。但他又没什么旁的举动,只是日日喝茶遛弯做些买卖。
知道她心里琢磨什么,陆清尘摇摇头:“师兄的身份不能告诉你,你也别打听我的来历,但师兄对你、对月陵都没有恶意,只想来赚点灵石花。”
燕白听懂了,当即拿出个盒子,陆清尘看了眼,嘴上拒绝着,却把东西拢进了袖中。
端杯润了润嗓子,他狐疑道:“你为何要寻诛邪剑?”
燕白随口拈来个理由:“听人说是很厉害的剑。”
剑修爱剑,这说得通,不过他问:“听谁说的?也是莫风月?”
燕白毫无心理负担点头。
陆清尘冷笑:“少来,诛邪剑并非一把剑,他会不知?”
燕白拧眉,不解话中意思。
“不是一把剑?”
19. 十剑君
陆清尘弹指飞出一道灵火,拈了饼茶来炙,动作不急不缓。
“这‘诛邪’之‘邪’,乃千年前黑龙秘境中逃出的邪物,你可有耳闻?”
何止耳闻,简直熟悉,燕白收了散漫姿态,坐直问:“是‘影’?”
“不错。昔年天地灵气衰竭,人皆以为成仙无望,谁料黑龙秘境凭空而降,修者疯了般往里涌,带出的不止灵宝秘法,还有‘影’这祸患。”
水沸如珠跃,棠花纷飞,陆清尘带笑煮茶,慨叹道:“邪物四处为祸,迷乱人心,修者凡人皆苦不堪言,却对其束手无策,那些年三族纷战不休,未尝没有‘影’在其中推波助澜。”
燕白盯住桌上一瓣棠花,想到后来三族找到法子,以灵力炼化“影”,使其散作生灵之气,是借了术法之妙,那诛邪剑也定有其玄妙之处。
她道:“修者皆知‘影’无形无体,刀剑不入,所以这名为‘诛邪’的剑,与寻常灵宝不同之处,便是能诛杀‘影’?”
陆清尘见她一点就通,愉悦道:“诛邪剑之殊异,一是在剑主,其次在镇灵石。”
“镇灵石?!”
燕白忍不住惊呼,那不是——
陆清尘颔首:“姜家为得诛邪之法,曾寻遍世间术法灵宝,术法固然能炼化邪物,却实在煞费功夫,后是无意中发现,北海产出的镇灵石能压制‘影’,若剑主再有一颗剑心,便能斩杀邪修。”
“可这镇灵石实在稀少,”陆清尘叹气,说不出的惆怅,“当年世家腆着脸去北海求过多次,许了无数好处,才得来十颗,尽数给了剑修一派。”
燕白稍一思索,疑惑问:“这便是诛邪剑的来历?那但凡有镇灵石的灵剑,岂不是皆可称作诛邪剑?”
“是,也不是。”
“这是又何意?”
热气氤氲中,陆清尘微眯眼,语气渐缓:“那时还不叫诛邪剑。直至几十年前,月陵剑道逢鼎盛时期,连出数位千年难见的剑修天才,一时间风头无二,引得大半弟子都跑去学了剑。”
这倒有意思,可如今剑修却不见多少,燕白心下竟有些发凉,沉声问:“然后呢?”
“然后,都死在外边了。”
果然,这才是同辈人才凋敝之故。
陆清尘挥袖拂去桌上落花,摆好杯盏分茶,提及月陵往昔辉煌时,总带着身处局外的赞叹。
“最厉害的十位剑修,游历世间,除邪卫道,成名后被尊为‘十剑君’,他们的佩剑,人称‘诛邪剑’。”
“此十剑本就为名剑,剑主恪守正派,剑灵亦涤除晖昧,再辅以镇灵石,已非寻常灵宝能比拟,传闻剑镇之地,邪魔不侵。”
“照师兄的意思,诛邪剑是十把剑?”燕白端杯,微抿一口,苦涩无甘,与方才不是同一种茶,却仍是品不出来,且看师兄那享受模样,应当是不错的。
她搁杯试探道:“那十把剑……”
陆清尘慢悠悠啜饮,神思宁和,轻声续道:
“后来月陵出现两个极厉害的邪修,打得世家猝不及防,损失惨重,剑修大都死于那场诛邪之战,至于十位剑君,则追邪修至凡人界,忽然失去踪迹。等百日后,家主出山,领回几人尸体,好在那时邪修已死,否则人族将颓。
至于剑——既望、青霄、无锋、思过,还有……记不得了,剑主身亡,神兵亦毁,十不存一。”
十不存一。
好一个十不存一。
燕白不敢想该是怎样的邪修,让月陵最厉害的十把剑折在里面。
不过……无锋剑,她适才见过。
她起身为陆清尘添了茶,对方撩起眼皮看她一眼,很是受用。
燕白问:“这样的剑,可能修好?”
“修?”
陆清尘好似听到天方夜谭,茶也不喝了,以为她想一瞻剑容,或是要得此等神兵,诚心劝她莫要痴心妄想。
“且不说几位剑君死后,灵剑去向不明,就说这剑本身就不寻常,谁能修?再者,宝物灵性太足,修器和补灵是两回事,可修界还没听说谁有补剑灵的本事。天下一等的铸剑师来了,倾其毕生本事修好,却发觉是把废剑,那得要一头磕死在剑君坟前!”
他如此一说,燕白顿时明白为何“无锋”瞧着是一把死剑,但仍是不甘心问:“剑君全死?剑也全毁?师兄你再好生想想。”
这话令陆清尘侧目,起身围着她转一圈,似是稀奇。
“师妹啊,我怎记师父先前还说,让你别急着寻本命剑,如今是急了?修行之事,急不得啊。”
燕白一展笑颜,开始胡说八道:“可这修行之事,向来也不能懈怠,今日不寻,明日不寻,那我几时能找着?等上三五百年,不是耽搁事嘛,师兄你若知道,告诉我又何妨?”
陆清尘不赞同摇头:“寻剑要机缘,凡人界都常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燕白道:“我不爱吃豆腐,我就要剑。”
陆清尘又摸出来他那把绿玉骨扇,原本慢悠悠挥着,闻言动作一顿,心道出去两日怎变得牙尖嘴利,愈发不讨喜了。
“师兄告诉我,待我寻到必有重谢。”
“我是见灵石眼开的人吗?”
陆清尘想一扇敲她头上,奈何燕白身形高挑,他硬要抬高了手去打,也不雅观,只得气闷作罢。
燕白深谙陆师兄脾性,心道是,口中却接连否认:“怎会呢?师兄可不是那种人,是师妹我实在急切,想要寻到把好剑。既是同门,便如亲兄妹,师兄也盼着我好不是?那待我得了剑,即便师兄再怎么推辞,都得备上一份大礼的。”
陆清尘嫌弃般偏过头,却浅浅勾了一抹笑:“话都让你说尽了,我说什么?不过,这可不像你。”
燕白平日不稀得去抢那机缘,知她惯来散漫,道法随性,陆清尘还是头次见她如此固执要寻灵宝,顿觉有些怪异。
燕白只笑着插科打诨:“如何像我,如何不像我?像不像总归都是我了。师兄怎知我哪日不会改了脾性?毕竟昨日之我已非今日之我,指不定明日又变主意呢?”
陆清尘笑骂:“少跟我扯这些弯弯绕绕的,有这功夫多教教你徒弟。”
“朝朝怎么了?我瞧着她学得很好啊。”
陆清尘冷哼:“学什么?学你惹是生非?”
“嗯?”惹是生非的小丫头趴在门上,猫着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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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头出来,似怕打扰两人,恰好就听到这一句。
见她来了,陆清尘合扇往掌心一砸,刚拉下去的唇角又扬起来,扇尖指着门板:“瞧,你成日不见踪影,徒弟有事也只能找我。”
宁朝左瞧瞧右看看,小跑到燕白身侧,悄声道:“阿姐要我送来的。”
燕白接过宁朝手里的帕子,掀开看一眼,神色复杂。她觉得慕晚是极不愿欠她一命,才会让宁朝立刻送这东西来。
实则慕晚与宁朝聊过后,已大致摸清燕白脾性,否则也不会将东西交出来,她相信燕白懂她的意思。
陆清尘见她们窃窃私语,将自己视若无物,难以置信道:“朝朝,你可还记得是谁殷殷切切教导你,是谁痛你之痛急你之急,谁才是真正关心你的人?”
面前两人:“……”
倒也不必如此浮夸。
不过陆清尘确实疼爱宁朝,偌大月陵能让他心甘情愿花灵石的,除了宁朝找不出第二个,平日走哪也都带着,跟养孩子一样。但转念一想,宁朝魂魄不全,心智缓顿,可不就是个孩子吗?
相较之下,燕白随性惯了,时常进入不了师父的状态,确实不如他。
燕白反思自己的行为,试图找补:“朝朝近日修行可有哪里不懂?”
好在宁朝能成为燕白徒弟,两人在修行上是有些共性的,相比听人传道,更擅长独自摸索,但偶尔也会滞于瓶颈。
譬如宁朝近日就有一惑:“我习剑,却无剑感。”
燕白望着这张懵懂纯稚的脸,想到她与宁朝的师徒缘分。
彼时她是青柞峰游手好闲的小师叔,尤家主看不惯她这无所事事的样子,便将宁朝带到她面前。
据说小姑娘天赋奇绝,只是有些……听不懂人话,或说难与人共情,融不进弟子中间,好似当初的燕白,就想交由她教导。
这话燕白不敢苟同,她自己是个什么德性还是很清楚的。
宁朝行事规矩,和人打架都是客客气气请到擂台上。燕白呢?惹了她,任你什么场合,逮着人就一顿咬。
若硬要说相似之处,那便是两人都不走寻常修士之路。
但甫一见这纯澈无邪的小姑娘,她就心生好感,在尤家主一番忽悠中,终是答应下来。
宁朝问她:“师父挥剑,一日万次?”
燕白闻言,大笑:“谁告诉你的?”
宁朝看向陆清尘。
陆清尘骨扇一展,遮了半边面,含糊道:“勤能补拙。”
燕白见此,便知他又忽悠朝朝了,没好气道:“朝朝不拙。”
她复又揉揉宁朝柔软的发,换来个控诉的眼神。
“若你信了,那废了一只胳膊,也只学会了拔剑。”
燕白忆起练剑伊始的日子,叹道:“最初确是一味挥剑,只是种无趣的坚持,可手中剑却好似变得更亲近,似是在某一刻,与人合而为一,或说,人到剑上去了。”
忘却了一切,眼中心中,只有那样一把剑,它给人勇气与信念,如今想来,或许这也是那人让她来月陵的意图。
燕白指着她的剑,道:“若你已熟稔于心,多练无益,该去悟。”
20. 醉仙露
宁朝立刻抽剑去试,剑意如人,纯澈澄明,招式也干净。
燕白在旁侧,时而出言点拨,观其一招一式,自有形无神,渐至浑然天成,也不过一套剑法耍下来的功夫。此等天赋,她自愧不如。
纤长薄刃流光,似满弧银弓影乱,粉白花瓣打着旋儿飘落,被一线白光斩做两片,飘入茶汤中悠悠荡荡,陆清尘冲燕白遥遥举杯,无声启唇。
见宁朝仍在领悟,陆清尘又不耐烦摆手,燕白无声退去。
越过松林崖瀑,至一座依山而建的宏伟宫观,朱墙飞檐,殿宇巍峨,为青柞峰议事集聚之所。
燕白入观,路遇弟子无一不停步招呼,她颔首回应,含笑谢绝几位师侄交谈意愿,行至连廊尽头一门前,推门而进时,见尘气浮动,于是支窗。
这是峰上特意为她留的居室,但不常来。
室内陈设简单,不过一案一榻,香炉书架。虚窗灌风,吹得案上宣纸簌簌作响,书卷齐整却落灰,燕白随手扔出个清洁术,焕然一新。
掩门后,她展开手里帕子,是片光耀粼粼的莹白龙鳞,看了好一会儿,置于奁内藏好,打算再回无尘峰呆上几日。
瞥到桌案上青瓷玉瓶时,也随手拿走了。
方才陆师兄那话,纵离得不近,燕白也能看清他说的是——莫风月。
元行舟说莫风月为月陵第一剑,那没道理不是十剑君之一,可方才陆清尘偏又说剑君皆已亡故,想必是世家隐去了莫风月痕迹,毕竟他非寻常弟子,还是莫家少主。
要拿诛邪剑,仍得从他入手。
燕白本想直接去无尘峰,途径碧仞峰时,还是停步片刻,问过值守弟子,得知元如安确实尚未回峰。
朝弟子道谢后,她抱剑扬长而去,心中疑虑不减反增。
无尘峰顶。
莫风月站立千仞峭壁上,山风鼓动他的衣袍,如展翅的蝶翼,仿佛下一刻就要翩然而去。
燕白远远看着,像看到山间清寒的云雾,与世界拉出一道鸿沟,那种孤寂冷清之感,好似与生俱来。
她上前几步同他并肩,烟云流霭中,两片如雪衣袍猎猎飞扬,浑然一体,有种孤高望远的和谐。
莫风月并未问她方才去了何处,燕白识海中剑灵也没有动静,索性也当什么都没发现。他们心照不宣闭口不谈,打的主意只有自己心里清楚。
“元行舟死了。”
燕白盯着莫风月的表情,想知道他会是什么反应。
他眼中清光比山霭更浅薄:“人都会死。”
燕白闲聊般轻松,望着高耸入云的峰脊,漫声问:“就没谁不死不灭么?比如成仙?”
“成仙,也会死。”
燕白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莫非你见过?”
莫风月摇头:“生者必死,不生才不灭。”
他手中还握着传讯符,侧身望燕白:“我要去后山,你呢?”
“去做什么?”
“拿守息草。”
燕白忍不住笑:“又接任务?”
“没。”见她有同行意愿,莫风月边走边道:“姜家主受伤,方才她峰上弟子传讯来,说要守息草。”
燕白疑惑道:“很急?姜家那么多灵丹妙药,怎会缺你一株守息草?况守息草药性温和,很容易寻到替代药草。”
“但若神魂不稳,便另当别论了。守息草最特殊之处,便是能稳固神魂,此功效无可取代。”
为何守息草只无尘峰上有,只因它本已绝迹,所记案卷残缺,因而修者知之甚少,后莫家引灵脉入峰,以秘术无意养出这灵草,也就只能活在此峰。
此事唯有那些位高权重的世家子弟知晓,若让邪修发觉守息草能稳固神魂,怕是要不顾一切来偷来抢,毕竟被“影”寄生的他们神魂不稳,极易失控。
莫风月丝毫不觉自己透露出幸密,又或不在乎,面上也不因姜邑受伤而讶异。
燕白眯眼,想到先前本已完成任务,可后来莫风月不知为何,又去捉了几株守息草栽在后山,那时他好似说过——“或会用上”。
燕白狐疑:“你早知道。”
莫风月并未否认,“此前去瘦云峰见到姜家主,我观她有异样,似是神魂有损。”
是刚入思过崖那一日,燕白记得。原来那时候就受伤了,但姜邑可是合道境下最顶尖的那批人,谁能伤她?
两人行至后山灵圃,见莫风月伸手就要拔,燕白眼疾手快按住他:“换一株。”
逃过一劫的守息草紧紧挨着她,俨然是先前与她相处不错那株。
莫风月闻言换了一株拔,收好后顺道察看其余灵草情况。燕白见此,走到一片不安分的灵植前,手上出现青瓷小瓶,莹莹玉露自瓶口滴坠。
浓郁灵气弥散,灵草嗅到味疯狂往这处挤,去抢那为数不多的灵露,末了,还依依不舍缠着瓶口。
燕白灌了瓶醉仙露,也算了过此桩允诺,尚有些嗟叹。
莫风月一转身,看到沉醉在灵气中的墨藤舞动身躯,蹭开云纹广袖,依恋般缠上燕白手腕——那一节看似白皙腻滑的皓腕,能将世间任何一把剑挥斩出肃杀凛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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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轻易将人扼死。
他心头起躁,忽然很想扯下那无礼的灵草,可那只是一株没有灵智的蠢物。
他终是挪走目光,收拢神思,指节微曲。
原本高大的灵植歪在草皮上,没了它们遮眼,燕白看到远处林中,一个浅淡的影子若隐若现,疾速飘过。
峰上不该有第三人,又是来找莫风月麻烦的?
她觉得眼熟,拨开乱丛追了上去。
密林深深,草径难辨,繁茂古木筛下斑驳光影,燕白站在明暗交界处,四顾,却并未发觉异样。
难不成看错了?
燕白提剑行走,踩过枯叶脆枝,不多时,踏入一片灰雾。
树影摇动,晦明交织,虫鸟俱息了声,只闻得空寂山林中渺渺风音。
雾中,黑影悄声闪出,软如无骨,流漫成一片浓黑的恶意,须臾间已至身后。
下一瞬,忽然撞上薄刃。
燕白璇身跃起,只听一声清鸣乍起,锋刃寒光凛凛,轰然横斩而去,剑锋缀着一道银芒流光,以势不可挡的力道穿透黑影!
铮——
黑影不退反进,怨气喷涌如山洪溃堤,沐在黑气中的长剑猛然轻颤,竟有颓势。
燕白一掌拍上剑柄,剑身寒光大作,气势如虹,将黑气冲撞得逸散。
黑影尚未退开,又被飞来一劈从头砍下,当即扭动起来,暴虐之气伴着尖吼爆开,林间花叶抖落如雨。
这翻涌的戾气令燕白疑惑。
剑气将黑影一拦,竟还是被它逃脱,燕白立刻意识到它不是活物,抿紧了唇,当即要放弃武攻该换咒术,可黑影转瞬退至数丈外,又消失在虚空中。
静待片刻,较之方才更可怕的怨气从四围包缠上来,黑影浮现半空,煞气环身如鬼魅,似有若无,形影飞掠攻来。
燕白岿然不动,黑影渐至身前时,再度挥斩,剑光破开浓雾,却伤不到黑影。
正当它张牙舞爪扑上来,却有无形灵链倏地缠上身躯,金芒大作,黑影绞作一团,却逃不脱。
燕白剑尖一挑,将这东西拉到身前,发觉竟是恶魂。
人死后灵体自肉身逃逸,有三处去路。
一为寻常死灵,七日后自会消散;二是寻到机会,转修鬼道,成为鬼修;三则成为恶魂,实力暴涨数倍,以恶念为食,直至堕为“影”。
莫风月循声而来,见燕白脚下如墨般浓黑的一团,渐渐抽条,化作一个熟悉人形。
燕白看着癫狂中恢复神智的恶魂,放下了剑。
“是你?”
21. 一念生
自混沌中睁眼时,恶魂尚茫然,映入眼帘的两个熟悉面孔,令他愣上好一会儿,才惊觉现状。
“我竟是,成了鬼么?”
“算不上,只是恶魂罢了。”燕白道。
“恶魂……”
元行舟喃喃。执念过深,怨气难消的死灵才会成恶魂,可他哪还有什么不甘?
他笑着:“怎会呢,我不会成为恶魂,不会的。”
“不会的……”
他重复。
然事实摆在面前,他就是不甘!就是怨!就是恨!
可,他又怎能恨母亲呢?
他瘫坐在地,抱头乱语,心如刀绞。
他绝望抬眼:“你们是不是想知道谁杀了我?”
莫风月仍无反应,燕白则耸肩:“你想说便说。”
元行舟头脑仍是浑噩,偏头不语,在长久沉默中备受煎熬。
他一度眷恋昔年记忆,溺毙温房中不愿醒来,却忘记母亲再也不是那个母亲。
他想,他还是有恨的,更多的是怨。
他哑声开口:“她生病了。”
约莫猜到他要说之事,燕白二人并未出言。
元行舟记忆中,元如安算不得好母亲,却也很好。
“我自幼体弱,养在母亲名下,大哥是族内少主,极少在家,记忆中,许是一年都未必回一次。但我以前……从不叫她母亲。”
他因父母之死恨上月陵,幼时不待见元如安,然对方更不在乎。
“她将我扔给峰上弟子,只每日照例问候一句,我幼时孤僻,不喜那些逗乐取笑的师兄师姐,无友无伴。
她顽心未落,懒散且贪玩,又尚有那么些责任心,时常得了什么新奇玩意,也都拿来给我。”
元行舟以为,太过久远的记忆会变得模糊,可回想起时,却仍历历在目。
在那数载光阴中,她为长辈,更是玩伴。
“有次与她家主闹得不可开交,那是我头次见她哭。”
因年岁见长,懂了些事,知父母之死难咎旁人,更不愿失去唯一亲人,于是年幼的他,踩上凳子为她擦去眼角泪痕,怯怯喊着“母亲”。
她愣一下,神色哀戚,忽将他揽入怀中,抚着背一声声应和。
怀抱很温暖,他希望她如往日一般大笑。
“我为她擦了泪,她说从前忽视了我,但我觉得她很好。”
“族内人说,她稳重了。只我知道,她仍喜欢偷偷下山玩,但这回她带着我。
山下有楼阁灯会,糖人糕饼,还有人美心善的姨母,她说那是她异父异母的姐姐,姨母有个不爱笑的女儿,她让我喊阿姐。
我觉得,她不如从前自在了。
她时常看我时,似在看另一人,神色常含忧虑。我觉得,她定在想念大哥。可大哥偶尔归家,她又不待见。”
“有一日,她顶撞家主,被罚禁闭。那日她生病了,我偷偷翻窗而入时,冰冷的大殿中只她一人,奄奄一息躺在地上。
我吓坏了,又慌又恐,跑去给家主磕头,求了家主来救她。
醒来后,她变得很冷淡。
许是我往日任性,她终于开始嫌弃这个麻烦,我向她道歉,学着乖巧,可我们的关系仍在越拉越远。”
“除大哥外,她谁也不在乎。我不如大哥,却不想让她失望,拼了命去修炼,也换不回她一个眼神。”
捧上一颗心去,被冷冰冰扔回来。
她冷漠、易怒、阴晴不定,但她是母亲。
他仍想同她下山,如幼时那般,她牵着小小的他,逛灯会,捏泥人,走时兜上满满一捧饴糖,藏起来慢慢吃。
后来他想,哪怕回到最初时候,她每日唤他一声,便很好。
可没有,什么都没有。
至此,他一无所有。
她朝他伸出手那一刻,他再难欺骗自己。
人总会变。只有他还念着从前的母亲。
“我也不知,为何变成如今这模样。”
元行舟身上黑气逸散又聚拢,像没入无边怨海中,浮沉跌宕,又抓住唯一的浮木。
元家私事,燕白知之甚少,也不怎么听人说。
但如今的元行舟,会在这片刻清醒后,再变回恶魂。他亦知晓如今境况,于是请求燕白帮他,再多维持几日意识,他想去雪域。
燕白皱眉:“你想修鬼道?”
非是她打击元行舟,死灵要成为鬼修尚艰难,更何况恶魂。
“你要知道,雪域是什么地方。”
鬼族地盘,远不如人族这般平和,他因月陵庇护,自小连山门都没出几次,又如何在雪域求生。
他问燕白:“我该去吗?”
燕白曾听无数人问过这话,答复却始终如一:“问你自己,该走哪条路。”
元行舟道:“我还想回月陵,不愿这么死去。”
约莫人一生总有执念,放久了便成刻骨铭心的记忆,思之则喜,念过则痛,纵死也要一个真相。
燕白再提醒:“鬼修不会记得前尘事。”
元行舟咧嘴:“我自是有法子的。”
“你觉得我无能吗?”
他的记忆困在碧仞峰上。元如安杀了他,他不想报仇。
燕白未答,只道:“我帮你,你凭何来换?”
元行舟呆一瞬,笑道:“小师叔,你很好。”
他算明白为何青祚峰弟子如此喜欢她了,她不轻视他色厉内荏的表象,也不因他的无能而施舍。
他低头掩饰朦胧泪眼,却听燕白道:“恶魂眼泪珍贵,莫要浪费。”
元行舟愣愣抬眼,见一个玉瓶支在眼下,燕白二人皆殷切看着他。他恶狠狠闭眼,把泪又憋了回去。
“休想!”
燕白失望收手,颇为遗憾。
元行舟用一个秘密,换来六日清醒。
他走后,莫风月问:“他此去会如何?”
燕白道:“若无意外,魂飞魄散。”
“不拦着他?”
“敢于赴死的选择,定然倾注太多勇气,又怎会因劝阻停留?”
说到此,她忽然笑了声:“最差不过是,肉|体归于尘土,魂体散作灵气,生时与天地同源,死后与万物共存。”
她说的是死亡,莫风月却问:“是玄灵?”
燕白有时觉得,莫风月能听懂她未尽之言,有时又觉得,与他无话可谈。
就如此时,她想到的正是玄灵,正欲接话,莫风月下一句却是:“不一样。”
“嗯?”
“玄灵是生灵,死灵再死一次,也不会变作生灵。”
燕白:“谁说的?”
莫风月:“你。”
燕白忆起自己先前确实说过:玄灵是生灵。
她竟不知如何反驳,于是生硬岔开话题:“生死、离合、聚散,乃修道必经之途,又何必强行挽留?”
她冲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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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月扬着下巴:“不是要去瘦云峰?走吧。”
莫风月望着她毫不留恋的背影,神色难辨。
那她呢?她会因何停留?
瘦云峰上,众人步履匆匆。因姜家主受伤,峰上弟子免不了心急,但这乱中无序的阵势,也实在少见。
燕白甫一入峰,便见人一窝蜂朝某处涌,好不容易招来弟子一问,竟说姜邑之伤,是峰上关押邪修逃亡所致,好在逃逸邪修已捉住不少,如今就差这一个。
无奈,只得先帮着对付邪修,见竟是先前那藤妖,也不知是何缘故,较之以往更厉害了。
有他二人相助,一众弟子皆松口气,待捉住藤妖后,才将人请入正厅。
厅内除了姜邑,还另有一人。
男人身形挺拔,眉宇间透露出不容侵犯的威严,长发规规矩矩束起,面容温和,却有双过分精明的眼,使那温和中添几分虚伪。
这人正是元家主元凌,却没有另几位家主那样的架子,见了两人先笑道:“先前托执事堂的人寻过守息草,后来倒真寻到一株,想来必是莫少主所赠?”
莫风月婉拒谢意:“既拿了灵石,便算不得赠。”
元凌闻言怡然,旁侧姜邑淡淡瞧他一眼,他带笑解释:“此前正配一味药,便寻了许多珍稀药草,才有了这任务。”
姜邑移开眼,面上看不出情绪,很是冷淡,从始至终都未开口,反倒是几位外人言笑宴宴,一派和乐。
燕白似是无意提起藤妖,她才冷声回了句:“先前有要事,顾不得,才让它跑了。”
因于两位家主并不相熟,再听元凌寒暄几句后,两人留下守息草,便主动告辞。
他们走后,元凌拉着姜邑坐下,探过她体内灵气,才安心道:“有这灵草,便无大碍。”
姜邑收回手,睨了他一眼:“若无事,你也离开。”
元凌笑得温柔,只说让她好生养伤,缺什么尽可朝她开口,姜邑闻此不由拧紧了眉:“我缺你那点东西?”
见她心情实在算不得好,元凌只得无奈离开。
遭了姜邑冷眼,他心情也不见好,一路上察觉有人跟着自己,等到了碧仞峰下,特意改道行至无人处,有个人影立刻冲出来,忽地扑到他脚下。
“元家主救命!”
这人缩成一团,慌忙朝他喊着,牙关都在打颤,可见有多惊惧。
元凌眉目一横,气势迫人:“你是哪峰弟子?”
这弟子四肢僵硬,埋着头不敢看,咬牙道:“是瘦云峰上的,求元家主救救我们!”
听闻是姜邑峰上的,元凌收了些威势:“起来回话。”
“是、是。”他连滚带爬起身,仍是紧盯着脚下,未免有些太惶恐。
元凌强忍不耐:“你想说什么?”
“我想……我想……”
他既惊急又怕,干脆“啪”一下再跪倒,“姜邑私养邪修,还想要我等的命,身为世家表率却做尽奸邪之事,求元家主救我们!”
元凌死死盯着面前的人,一字一顿:“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句句属实!不敢妄言!我等自凡人界而来,因姜邑许诺修士坦途,才被她骗上月陵,却不想她是要我们去死啊!”
姜家实力大跌后,姜邑曾招揽过不少凡人,元凌知晓此事,他本以为是姜家太缺人才,姜邑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如今看来,另有隐情。
他面色沉沉,甩袖道:“带我去见其他人!”
22. 入剑冢
莫风月又不见了。
燕白时常觉得,无尘峰是条迂回曲折的游廊,远观去竹涛浪海,看久了难免乏味,常有山势奇景半藏半露,待步入其中,才觉豁然开朗。
她四处闲游,未在静室与莲池见到莫风月,反倒在俊瘦险极的崖壁之巅,发现一处灵境。
这是座天造地设的奇绝法阵,四壁飞岩耸立入云天,灰褐岩壁间嵌着一池碧水,如拥簇着一方流动的绿玉,水边有块雕龙青石碑,上书“集虚灵境”四字。
待行至水边,见一葱郁灵秀的洞天福地,掩映在云海叠嶂中,燕白这才意识到,自己怕是误入了莫家禁地。
她进去后,发觉入口虽隐蔽,地方却不小,穿行其中,两侧仍是林木繁盛,有天灯燃过的气息,风卷着花叶灌进来,敞亮空荡。
等走出一段路,向内则越来越昏暗,忽然,燕白停下脚步,见一石门敞开,两侧立有龙首衔珠的石雕,幽光明灭。
门内似有衣角飘过,她以为是莫风月,等跨过石门,又不见人。
她郁闷转过头,这一眼,再难收回目光。
——是剑。
只有剑。
有的剑,打眼观去,便知其威能莫测。
燕白忍不住上前,细细端详,越往前走,越是能感受到那迫人的威势。
指尖触上冰凉的剑锋,被那崭新的锋刃刺了下,一滴殷红的血沿着剑身流坠,她眼中却忽然大亮。
诛邪剑,找着了。
燕白想起某次入秘境,她想要的罕见玄铁被莫风月捷足先登,对方不肯相让,他们在秘境中大打出手,误了正事,双双受罚。也是那次,她决意与他撕破脸,还戏言“青祚峰此后与无尘峰老死不相往来”。
原来,他一直在修剑。
月陵遗失的剑,尽数落入他手。
十把剑,有六把是残损的,另四把是新的。
其中最夺人眼目的,当属一把通体银白的薄刃,虽则死气弥漫,剑身清寒如雪,柄刻莲花纹饰,题名——“既望”。
燕白正猜测这是哪位剑君的剑,一股温热的气息忽贴上了她后背。
浓郁血腥气弥散开来,掺杂着松雪般的寒意,像极了面前这把剑。
燕白未动,对方亦静默着,隐约听到滴水声,在这昏沉死寂中,一缕长发滑过脸侧,垂落到身前,燕白指尖微动,已触上了剑柄。
“别碰它。”
熟悉的嗓音在耳侧响起,带着威胁的冷意,滚烫的掌心贴上她手背,一点点从剑上拿下来。
燕白低头看着那如绸的墨发,能感觉到,有道目光似要灼穿她后脑。
她张了张嘴,想解释自己误入此地,又觉得这太刻意,莫风月不会信。
握着她手的力道一点点收紧,有人缓缓俯身,贴着她脖颈,轻声问:“你要带着剑,离开月陵吗?”
燕白呼吸微促,忍不住垂下眼睫,仔细辨认他话中深意。
他知道了什么?
“休想。”
他薄唇微动,冷冷在她耳侧吐气:“你这只——妖!”
燕白心重重一沉。
他知道?!
滴——答——
一抹绯红撞入眼中,有滴滴鲜血正砸向地面,泛着不正常的黑。
她视线顺着淌血的指尖上移,看到莫风月那双浅淡眼眸中,此刻正蒙着浓黑的雾气。
他入魔了,意识混乱。
她本该松口气,可看着这双黢黑如渊的瞳,面上却更凝重。
“你——”
莫风月闻声侧过头,无波的瞳仁倒映着她的模样,面无表情。
燕白看到他眼眸深处的镇定,眼底浓郁的黑气像是立刻要逸散出来,他好似已然习惯,失焦的眼紧紧盯着她。
“你以为、我不清醒?”
他又贴近一分,燕白和他挨得很近,近乎暧昧的距离,他异常灼烫的体温隔着衣物传递过来。
那张清逸绝俗的面庞慢慢靠近,散发着极危险的气息,让她有瞬间的恍惚,一种近乎本能的冲动使她浑身都颤栗起来。
是战意,或是别的?
她看见他抬手,虚虚握上了剑柄,紧接着,抽出了那把霜色长刃,剑身沁出点点残红,仿若次第绽放的雪中寒梅。
她立刻反应过来,手肘猛地击开他,朝旁侧闪去,这瞬间,一道剑光竖扫下来,她方才所站地方岩壁被劈裂,沙石飞扬。
她不确定莫风月是否还清醒。但感受着对方身上四溢的杀气,她将目光投向两侧锋芒难掩的宝剑,内心蠢蠢欲动。
青年白衣浸血,周身煞气围拢,仿若万鬼窟中走出的血色修罗,只音色还余留着往日的清润。
“虽不知你自何处来,但‘既望’饮血识妖,这些年胆敢闯入此地的妖物,皆为剑下亡魂。”
一剑挥出后,他执剑朝前走了几步,却忽然脱力般手一松,撑剑跪倒在地,左手捂着眼,像是忍受着莫大痛楚。
燕白怀疑他脑子有病,上回她就看出他心魔缠身,八成是与他的本命剑有关,而这人明知自己情况,还往这剑冢一般的地方钻,简直上赶着找死。
剑身上流的都是他自己的血,也不知将她当成谁,许是平日有妖闯过这里,听他所言,数量还不少。
燕白上前,推了推他:“莫风月?”
许久,莫风月遮眼的手放下,有几分失神,愣愣看着面前的人,等待她碎在自己面前。
不知过了多久,他仰着面,眼神茫然,不明白为何她还在。
“你怎么回事?”
燕白离他一步之遥,能看到他因用力而泛白的指尖,既怕他再发疯,又忍不住期待。
真后悔方才没立即接住那一剑。
莫风月抬手,似是想来碰她,她下意识朝后一仰,却被他捉住了手。
掌心触感冰凉,不是活人该有的温度,莫风月忽然平静下来,慢慢坐直了身体。
“先前,说到哪里了?”
燕白抽回手:“啊?”
莫风月自顾自道:“应当是‘思过’。”
燕白手在他眼前晃了两下,见没反应,意识到他还没清醒,将她当成了梦中人。
先前在莲池畔,她感受到“影”的气息,怀疑过莫风月是邪修,如今看来,他不是。
但他体内有恶魂残留的痕迹,恶魂以恶念为食,一旦侵入神识,会诱使人起嗔恨之心,终日受魇折磨,致使记忆紊乱,心魔难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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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变成恶魂。
有时,会分不清梦与现实。
“‘思过’是姜师姐的剑。”
他嗓音有些喑哑,似正压抑着痛楚,疲惫中仍带着一丝清明。
“师姐看似温和,实则是个极傲气之人,故得灵剑后取名‘思过’,意在警醒自己。”
燕白听懂了,莫风月梦里是与人论剑,果然他的心魔是剑。
“那,这把剑呢?”
她指着一柄看着寻常的青铜剑,剑身断成两截,与一众不凡灵剑映衬,如此平常,却反倒显得更不凡了。燕白的目光总被它吸引。
“那是……”
莫风月眼中黑气愈甚,隐隐透出些猩红。
“它叫……”
他僵硬转过头,有个名字无数次凝在舌尖,下一瞬又倏然消失。
它叫、什么?
“你不知道?”
燕白望着他的神情,有一种诡异的感觉。
“青——”
极轻微的气音自他唇缝溢出,鲜血顺着唇角流了下来,燕白瞳孔皱缩,厉声喝止:“闭嘴!”
莫风月好似被困在魇梦中,又像极力要跳脱出去,指骨死死扣着剑柄,挣扎着吐出那两个字:“青霄——”
“青霄……剑……”
这名字如泻闸的洪水,将他整个人冲撞地七零八落,一滴血泪缓缓自眼眶中落下,仿佛孤天漫雪中一瓣血莲,彷徨悲凄。
隔着颤抖的声音,燕白能感受到对方的无力,然此时此刻,她整个人亦为之一振,冥冥中有什么驱策着她拿走那把剑。
青霄剑。
这名字如破土的野草,从记忆深处挣扎出来,刹那卷席她全部心神。眼前晕开一团白雾,隔着雾气她触碰不到那段记忆,就好像它们从未存在过。
莫风月垂着头,周身寒意化形,铺展成一片凝结不化的霜花,十把剑齐齐躁动起来,如同受惊的猎物,剑刃颤抖着,折出幽冷的光.
燕白走到了青霄面前。
像被钉死在原地。
这不是修界常用的剑,倒更像是柄凡剑,剑身较一般的剑更长,呈红白两色,蟠螭样的剑柄上,篆刻着看不懂的铭文。
她伸出手,触上剑的那一瞬,竟有种久违的惦念。
“你是……”莫风月不知何时抬起眼,看着她背影竟愈发眼熟,失神的眼有些聚焦,却见青霄剑轻颤起来。
“别碰它!”
燕白闻言一震,莫风月忽然出现在身后,揽住她的肩膀往怀中一带,仰身朝后倒去!
燕白的头重重撞入他胸膛中,坠地的瞬间,一排灵剑齐刷刷钉在眼前,雪亮的剑身映出她怔然的眼。
与此同时,她听到“噗嗤”一声响,尚未反应过来,便被灼烫的血浇了满头。
她转过去,尖刃狠狠洞穿莫风月肩头,鲜血喷涌。
她轻眨眼,吐出长长的一口气。
好在是肩。
很快,她察觉不对劲。
肩头灵剑正无意识吮着血,莫风月紧闭双眼,脸色煞白,燕白揽住他滑落的身体,蓦地看到前方十道灵光乍现,交缠出繁复的金色灵纹,汇聚成一个古老的大阵。
眼前,天旋地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