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反派也算投敌吗》
7. 第七章
第七章
叶薇回房时,枫华院的灯已经熄了。
偌大的一座宅院悄无声息,仿佛被漆黑的梦魇吞没。
叶薇看了一眼来时的路,廊庑底下都点着灯,偏她的院子黑峻峻的。
她挑起眉头,心里诧异。没主人家的命令,谁敢灭院子里的灯?
桐花见状,立马意识到不对劲。
她小心扯了扯叶薇,声音里带着颤抖:“二小姐,奴婢出门前,特地留了灯的……”
也就是说,有人胆大妄为,敢命令枫华院的奴仆熄灯。
定是身份尊贵的主子。
她们要来治叶薇了。
叶薇了然,她噙着温和的笑迈入院子。
刚踏入月洞门,一记清脆的诫板便兜头打来,“啪”的重重一下,直接落在了桐花肩头。
她来不及痛呼,板子落下的时候,顿时皮开肉绽。
桐花遇袭,扑倒在地。下巴磕上鹅卵石铺地,血腥味蔓延。
“桐花!”
叶薇焦急地喊,忙伸手搀扶她。
不等叶薇拉起桐花,一盏黄澄澄的提灯便递到她的跟前,紧接着是那一根尺长的诫板,如剑刃凛冽,直指她的眉心。
“二小姐受刁奴教唆,深夜离院,实在有失世家贵女风范。今日这一掌,打在她身,记在二小姐心上,万不敢再蔑视族中规矩。”
说话的人,长脸、浓眉,眼角皱纹松茸茸的,一脸刻薄相。叶薇认出,这是焦莲夫人的陪房婆子蔡嬷嬷。
她跟着焦莲久了,心里对尊卑没数。主子看不起叶薇,她也敢给二姑娘脸色瞧。说出的话,带着浓浓的要挟与轻蔑。
叶薇觉得有趣。
一个奴仆,何时也敢管起本家的子女来了?
她再不济,至少也是叶瑾家主的亲女儿。
叶薇很沉得住气,她和和气气,笑问:“嬷嬷是母亲派来的么?”
蔡嬷嬷听她说话温婉恭敬,心腹丫鬟被打了也不会和她当众呛声,心情好了许多。
婆子高傲地颔首:“自然是大夫人派奴婢来的,往后奴婢便留在枫华院,跟着二小姐了。”
叶薇懂了,焦莲不信她,要往她身边安插线人。
想得倒挺美。
叶薇一眯眼,没有做声。
她小心扶起跌跤的桐花,抬起素手掖去她的眼泪,“疼吗?”
“奴婢、奴婢不疼。”桐花摇头。
叶薇帮她擦擦额头的汗,“你是我的人,不要对我撒谎。”
蔡嬷嬷看到她们主仆情深的样子,心下不喜。
果真是乡野出身,一点世家规矩都没有,竟和一个下等奴婢亲近。
没等她想明白,叶薇已经走向了蔡嬷嬷。
“啪”的一下,一记凌冽的耳光隔空飞来,重重掌掴在蔡嬷嬷颊上。
打得蔡嬷嬷头昏眼花,嘴角出血,丰腴耳珠扣着的那一枚金葫芦耳坠子乱飞。
倒不是这一巴掌有多疼,而是蔡嬷嬷在叶家苦心经营多年的颜面被一个小庶女给毁了!
“你、你怎敢!”蔡嬷嬷切齿,“二姑娘太放肆了,老奴代表的可是大夫人的颜面!”
叶薇揉了揉发麻的手心,良久不语。
她依旧微笑,好整以暇地说:“嬷嬷不说,我还不知道您的身份这样贵重,竟能代表母亲的脸了。”
叶薇不好欺,她话中有话,直指蔡嬷嬷“僭越与妄言”一罪。
蔡嬷嬷脸色难看,身子骨发颤。
但她不能被叶薇拿捏住,她是奉了焦莲的命令来的。
若她不中用,定会被大夫人舍弃……
舍弃的后果就是放逐到外院当个粗使婆子。
到那时候,被她欺过的、压过的、害过的人,会前仆后继踩踏她一脚,狠狠报复回来。
她决不能当个弃子!
蔡嬷嬷冷笑连连:“二姑娘好厉害的一张嘴!老奴奉主子家的命令来诫训二姑娘,指点您礼数与规矩,您不理解大夫人好心也就罢了,还出言不逊,中伤嫡母。”
叶薇逡巡一眼周遭的奴婢仆从。
一个个低头,眼观鼻鼻观心,巴不得遁地逃跑。
扎根大院的老奴和毫无根基的庶出小姐斗法,气氛剑拔弩张的,谁敢交头接耳闲话半句?
桐花忧心忡忡地拉了下主子衣角。
可叶薇胆大,半点不怵蔡嬷嬷,她甚至朝老奴走近了一步。
少女踮脚,夜风吹起她的裙摆,香风拂面。
叶薇冷不防靠近蔡嬷嬷耳畔,鬼魅一般低语。
“嬷嬷,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瞧不起我这个庶女。我好歹是叶家主的孩子,而你是叶家的下人。从来只有我管你的份儿,没有你能牵制我的道理。”
蔡嬷嬷听到这几句敲打,看叶薇娇俏的脸,如同见到了妖邪。后脊忽然涌起一阵凉意,冷汗涔涔。
“二小姐……”
“好好掂量清楚,即便你是母亲派来的又如何?在她替你撑腰之前,你兴许已经被我差人打死了。”叶薇歪头,无辜地眨眼,“而我呢,顶多得到一句不痛不痒的呵斥。毕竟母亲弄死我,还要担心父亲发现。她下手还得斟酌呢……眼下的情况,孰轻孰重,嬷嬷心里应该有一把衡量的尺吧?”
蔡嬷嬷懂了。
叶薇的乖顺都是装的!
她没有外人想象中那般人畜无害,她也一直都知道叶家是个龙潭虎穴,嫡母对她饱含杀心。
小姑娘从来不好欺。
她说得不错。
如果叶薇执意要杀了蔡嬷嬷,那她也毫无反抗之力。
一个命如草芥的奴罢了。
为了利益杀一个家奴,是上位者与生俱来的本能。
叶薇看着纯善,原来心都被渍黑了。
不痛不痒的呵斥与一条活生生的命。
她不该惹二姑娘的……
“奴婢知错,奴婢往后不会再过问二小姐的事。”蔡嬷嬷第一次这样憋屈。
她缓慢屈膝,跪地,认了输。
叶薇立刻温柔搀起她,护住了老人的尊严。
她也不想和蔡嬷嬷闹得鱼死网破,赶走一个还会来下一个,倒不如先把蔡嬷嬷捏在手里。
“嬷嬷言重了,往后枫华院大大小小的事,还得劳烦您搭把手呢。”叶薇意有所指地提醒,“若我连一个院子都掌不好,母亲会小瞧我的。”
“是,奴婢今后定唯二小姐马首是瞻。”
蔡嬷嬷的声音簌簌,抖如风中枯叶。
“嬷嬷很识趣,往后我做的事,还请你守口如瓶。”
“奴婢明白,今夜的事,不会再发生了。”
“多谢嬷嬷体恤,时候不早,你们退下歇息吧。”
叶薇身上的戾气散去,又是一副天真无邪的小姑娘样貌。
蔡嬷嬷有点看不懂她了。
叶薇不再理会他们。
她牵着桐花,大步流星朝内院走。
凡是叶薇经过的路,沿途石灯骤然亮起,灯火煌煌,庭院亮如白昼。
今夜,再无人敢拦她了。
很好。这一场战役,叶薇大获全胜。
-
后来的几日,叶薇都待在枫华院里没有出去。
她知道自己如果到处走,桐花也要顶着一张伤脸到处跑。
不明真相的奴仆可能会误以为,桐花被她责罚,私下笑话她。
叶薇不想桐花丢脸,于是她陪小丫头足不出户。
怕桐花脸上留疤,叶薇还取了玉凝膏,帮她抹在下巴。
桐花诚惶诚恐地说:“二小姐,使不得!这个药膏太贵重了,还是白家特制的,公中每月给咱们院子也只分了两盒。”
叶薇笑说:“反正我也不会受伤,留着也是没用,倒不如解你燃眉之急。”
“可是……”
“桐花一直拒绝,难道是觉得我最近会受伤破相?”
桐花哪里说得过叶薇,当即瞪圆了一双猫瞳,“小姐说的什么话!呸呸呸!坏的不灵好的灵。”
“你要是不抹药膏,脸上留了疤,变丑了我就不带你出门了。”
叶薇故意装凶巴巴,逗笑了桐花。
小姑娘总算腼腆点头:“那就依小姐的话吧。”
叶薇帮她上了药,又嘱咐侍茶的小丫鬟上灶房一趟,端一碟子芝麻酱烧饼还有甜浆粥。
她记得今日,沈厨娘会煮甜粥供应各个小院。
下午的时候,雪停了,天放晴了。
叶薇取红泥小火炉温热芝麻酱烧饼,给了桐花一个,又分了身边的丫鬟们几块。
主仆几人一同赏雪,吃饼子,好不惬意。
日子慢悠悠地过。
一天早上,桐花忽然火急火燎地进屋,对叶薇说:“二小姐,奴婢听说近日府上送来了不少奇珍异兽,大小姐也常被大爷喊去正院,像是要进行驯兽术的开蒙教导。”
叶薇有所耳闻。
年满十一岁的孩子,如果让长辈看出有镇山驯兽的才能,便会教授传家术。
叶薇已经十三岁了,可她回到本家以后,父亲别说是教她传家术了,就连来枫华院看她的次数都少之又少。
不得宠的事实,教会了早慧的叶薇一点:不是她的恩宠,她不要去奢望。
叶薇从床上坐起来,抓了一下蓬松凌乱的乌发。
她抻手,打了个哈欠:“既如此,我们也去看看吧。”
没等桐花反应过来,叶薇已经坐到了梳妆台前。
桐花留心观察二小姐的神情,她害怕主子会难过。
可是叶薇毫无异样。
她如同往常那样,兴致勃勃地挑选花钗与衣裙。
并且欢喜地告诉桐花,她今天要戴那一支镶了珍珠当眼睛的秋叶蜘蛛簪,还有袄裙,她要选枫叶暗花纹兔毛领子的那一套。
叶薇闲适自得的样子,让桐花松了一口气。
她拍脸,打起精神,取桃木梳子蘸桂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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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叶薇梳通头发。她要给小姐梳一个漂亮的发髻,戴美丽的花钗!
叶薇透过铜镜,看小姑娘终于打起了精神,她不由悄悄翘起唇角。
等叶薇赶到正院的时候,已是夕阳西下。
残阳如血,照在百年古树上高高垂挂的红绸金饰上,折射出耀眼的金芒。
叶家主叶瑾端出祖宗的牌位摆到供桌上。
古树覆雪,白茫茫一片。
树下的高台上,供奉一具斑驳的金镯法器,以及一个插满了香火的铜鼎。
这是驯山将叶家要接纳新的小辈时,必须举办的开坛仪式。
专程为嫡长女准备的。
学习叶家驯兽术必须要有能传唤山兽的法器,或铃铛、或萧、或笛、甚至是哨子。
叶瑾早早为长女准备好了唤兽的金哨子,甚至是在挂哨子的璎珞颈饰上多造了几朵白玉梅花。
因叶心月出生在冬日,腊梅很衬她。
叶瑾对爱女叶心月用心至极,让人艳羡。
叶薇就在人群里,静静看着叶心月焚香、念誓词、接过叶瑾送的梅花哨子璎珞,戴在脖颈上,再逐个儿抚摸笼子里的奇珍异兽,挑选第一只心爱的山兽用来驯化。
这份疼爱与体贴,叶薇说不羡慕,那也是假的。
焦莲满意地凝望爱女,很快她瞥见人群里的叶薇。
小姑娘看仪式看得专注,她也是夫君的孩子。
焦莲想到徐灵雨,目光里的柔情淡去不少。
她冷冷注视叶薇,直到后者反应过来,朝嫡母微微一笑。
焦莲的眼神如冷箭,几乎要把叶薇射成筛子。
她在提醒叶薇,如果她敢和父亲提自己也要学驯兽术,那她死定了。
叶薇还不想死,也不敢去试探父亲对她的爱。
因为,她的父亲温柔抚摸叶心月的头,把偏爱一事,表现得这样明目张胆。
叶薇悄无声息退出人潮,回了枫华院。
她不难过,她只是有点失落。
叶薇还在局促不安等待“就读官学”的结果,叶心月占了嫡与长,便能大大方方学习传家术,被父母亲捧在掌心娇宠。
说不羡慕叶心月,其实是假的。
从前,叶薇一个人留在乡下,没回本家时。
每逢年节,总有小孩子经过她的府邸,在墙外一边放爆竹,一边大声议论:“这里住的小姐没有爹娘要,所以一直被丢在这里。”
桐花听到了,便会和门房一起赶跑他们,再焦急地安慰叶薇:“大爷肯定不会忘记二小姐的。”
“我知道,爹爹只是太忙了。”
叶薇微微一笑。
因为叶瑾忙,所以没能及时赶来,救下母亲。
因为叶瑾忙,所以她被丢在角落里不闻不问许多年。
因为叶瑾忙,所以无论他多心狠,一招手唤叶薇,她就得乖顺地喊他“爹爹”。
叶瑾总有理由。
可是,叶薇已经不想认下这个薄情寡义的父亲了。
-
已经过了十天。
叶薇都没来找裴君琅。
小郎君支起窗门,冷风卷入,吹动他浓长的雪睫。
裴君琅不免冷笑一声。
某个人,果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很快,青竹踏雪而来,虔诚伏跪,同裴君琅复命:“属下已按照殿下吩咐,将蛊虫下入叶舟嫡子的身体里。如您所说的那样,他会看到幻象,畏惧山兽,一月后蛊虫死于体内,幻术才会解开。”
“如此一来,他有一个月的时间不能御兽了。”裴君琅淡淡道,“尽够了。”
“是。”青竹顿了顿,困惑问主子,“您下蛊虫,是为了帮助叶二小姐进入官学吗?”
毕竟叶舟膝下就一个嫡子,若他出了事,名额便多出一个,比起给其他房的孩子,叶瑾自然会抢夺这个名额给自家次女。
裴君琅错开眼,望向不远处的高墙。
竹叶潇潇,覆于墙檐,很有清幽之感。
他道:“不过是想挑起叶家的内斗罢了,再高超的蛊术,恐怕不能下了,毕竟百蛊君谢家人,敏锐得很。”
“属下明白了。”
青竹作势要走。
“等等。”他身影微动,却被裴君琅唤住。
小郎君的手肘撑在木轮椅的扶手上,白皙指骨微蜷,抵在唇边,不动声色掩去面上神色。
裴君琅斟酌了一会儿,低声开口:“给叶二小姐报个信,就说……她的东西落我这儿了。”
“是。”
青竹迷茫地看了裴君琅一眼,却不敢再多问什么。
主子见叶薇,一定有自己的用意在内。
嗯,叶二小姐,说不定只是足智多谋的主子手下,一枚小小棋子罢了。
而这个被青竹赞不绝口的冷面主子,此时不着痕迹翻出一朵珠花,捻在指骨间,无聊地把玩。
他蹙起眉峰,嫌弃呢喃:“真是……麻烦精。”
8. 第八章
第八章
自从叶瑾当上家主以后,大房便从老宅择出来。
余下的四房兄弟各自分了宅院,住在远一点的县镇,守着周家世代扎根于此的祖业。
叶舟的府邸里,小孩的哭声响彻天际。
那是他的嫡子,叶家的三郎叶楚。
叶舟是个脾气急的,被儿子吵得心烦。他手上的酒都不喝了,直接冲回屋里,拎起小子的后领。
“哭哭哭,哭个屁!”
叶楚原本趴在母亲何氏膝上哭得矜持小意,冷不防被老爹提溜起来。
衣襟勒住了喉管,他呼吸一窒,打嗝儿都不顺畅,哭得更大声了。
何氏也被夫君的凶悍吓了一跳,妇人美眸包泪,低头抹眼角。
叶舟知道自己妻子性子软,怕事儿,爱哭。
儿子对外跋扈,对内脾气随了她。
他没想凶她。
见状,叶舟不由捏一捏妻子的手,放软了声音,柔情备至地哄:“嗳,别哭啊,我不是在说你。”
何氏唯唯诺诺不敢答话。
叶舟心疼妻子,心头火更是窜起三尺高,一脚蹬向自家小子。
“再惹你娘哭,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宅子里闹得鸡飞狗跳,叶舟实在捱不住了,出门找叶瑾算账。
他的儿子平日里爱撵猫逗狗,最皮实的小子,顶多会和何氏撒娇,什么时候成了这种见到山兽就吓得哇哇大哭的性子?
定是叶瑾在背地里使坏。
他的儿子不中用了,大哥的庶次女不就显出来了么?
叶瑾肯定是想为叶薇筹谋。
阴险狡诈的老狐狸,叶舟着了他的道了!
叶舟肚子里的怒火越酿越浓,杀回祖宅。
入夜时分,叶家老宅虽然还掌着莹然灯火,但许多院子里的大小主子都睡了。
门房从沈厨娘那里偷了一包窖藏的毛豆,一边佐酒,一边剥豆子吃。
晚上清闲,也没什么客人打扰,正合适观星赏月闲磕牙。
没等门房和底下小子们说几句辛秘,门就被大力撞开了。
门房抖得一个激灵,刚要喊人,一只有力的铁手摄住他的脖颈。
“闭嘴。”
“二、二爷!”
见是叶舟,门房胡乱点头,不敢声张。
叶舟甩开门房,就这般旁若无人地杀向主院,寻上叶瑾。
叶舟和叶瑾的关系,并不是一直这样不好。
每个弟弟都有过对兄长的孺慕期。
他少时对外也会吹嘘兄长,说叶瑾学富五车,说叶瑾驯兽镇山本领高超,说叶瑾还会通兽语。
直到他看到父亲夜里会瞒着他,偷偷给叶瑾补课。
他看到父亲嘴上“一视同仁”,实则无论驯兽功法还是读书都会私下多多教导叶瑾。
而他,虽然能逗老爷子欢心,可是拿到手的只是珍惜的山兽抑或值钱的物件。
哄小孩子罢了。
打那时起,叶舟便明白了。
长子是寄予厚望的,次子是不成器用来娇惯的。
他们本质上就有云泥之别。
叶舟召唤白虎和叶瑾对阵的时候,其实底气也不足。
他知道,父亲一直都想把家主之位传给叶舟,他争不过。
可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用父亲遗留的本命兽刺激一下兄长,让叶瑾误以为父亲疼爱的是叶舟。
于叶舟而言,也有一种卑劣的、隐秘的快乐。
他抢不过啊,所以他不想儿子也输。
官学一定要进!
否则他这一生也太失败了。
叶舟的火气更盛了,召唤山兽的铃铛法器被他扣在掌心。
今日,他想和叶瑾殊死一搏。
-
院内,叶瑾忙碌公务,不曾睡去。
焦莲很体人意,没有差人来催他回院子,而是送了三趟汤。
第一趟汤品是羊汤锅子,添了小葱与花椒,温养脾胃,很暖身;
第二趟汤品是红枣枸杞炖蛋,加了黄.冰.糖,甜津津的,养他的精神气;
第三趟汤品则是一盅兑了羊奶的茶汤,怕他要秉烛夜读,精神头不好,奶茶碗子不伤胃又醒神。
每一道汤品送来的时辰都恰到好处,叶瑾哑然失笑,明白妻子的怨怼。
——她嫌他回房太晚,怨他又不同房就寝。
叶瑾放下公文,迈出书房。
没等他阖上书房门,一记重拳“砰”一声砸在叶瑾的颊侧。门板凹陷下去,翘起锋利的木头毛边。
拳风凛冽,出其不意,叶瑾甚至来不及防备。
他回头,与二弟叶舟对上视线。
叶瑾留有长兄的仁慈,冷漠地问:“有事?”
叶舟咬牙切齿:“是不是你干的?叶楚是你亲侄子,你竟敢对他下手!你疯了吗?”
“叶楚怎么了?”
叶瑾微微蹙眉,不懂弟弟在说什么疯言疯语。
“我儿子最喜山兽,偏偏昨日起,看到山兽便退避三舍,啼哭不止……像是被下了蛊!”
“你儿子被下了蛊,你不去找谢家人,你来找我?”
叶舟最恨他冷淡的表情,仿佛一切事都不关己。
他揪住兄长衣襟,“除了你,还有谁会害我亲子?”
叶瑾狠狠攥住他的手掌,挥开他。
“他姓叶!单凭这个,我也没必要下此狠手。不过叶家五个名额是要报上去给皇帝表忠心的。既然你的嫡子出事不能去,倒不如让本家庶出的孩子去。”
叶瑾的算盘,叶舟懂了。
不管是不是他做的,总之都是大房得利。
是啊。所有事,爹娘都紧着大房的。
叶瑾一出生就什么都有了,又怎会费心在意旁人?
含着金汤匙长大的世家嫡长子,真羡慕啊。
叶舟怒从心中来,他不再开口,而是摇晃银铃。
随着银铃骤然发出的清脆声响,大地也开始震颤。
白虎受到感召,一路扑腾进入内院。
野兽的脚程很快,轰隆几声落地,带起如浪白雪,排山倒海压来。
叶舟原以为骁勇善战的白虎定会让叶瑾吃到教训。
哪知,还没等白虎张爪咬杀,一道足以遮天蔽地的黑色长影骤然涌来,横冲直撞,一下绞缠住了白虎。
威风凛凛的百兽之王,被那狭长巨大的凶物绕住喉脊,动弹不得。
不过一瞬,白虎气势便弱了,竟全没了起初的凶恶。
这是一条通体漆黑、身长十几丈的黑蟒!
白虎尖锐的爪子收回肉掌,炯炯有神的虎睛也失去了光彩。
叶舟耳畔只传来令人绝望的“咔哒咔哒”声,白虎的脊柱已经被长蛇的鳞骨勒断了。
白虎不堪一击,撞上叶瑾本命兽的瞬间,它便凉透了身子。
死了?
他引以为傲的山兽,就这么死了?
叶舟颓然跪倒在地。
他难以置信地揪住兄长衣裤,凄厉大叫:“不可能!不可能!这是父亲的本命兽,怎会如此……弱小无能。”
叶瑾居高临下,悲悯地望着叶舟。
他打了一记响指,长蛇斯斯两声,立马遁地消失。
叶舟的眼泪夺眶而出,他仰望泥塑像一般冰冷的叶瑾,仿佛又看到了幼年那个高高在上的兄长。
凭什么?他不服啊,牙齿都咬出了血。
直到叶瑾轻飘飘地说:“因为,父亲留给你的本命兽……是假的。”
对外,叶瑾一直保守这个秘密。
因为叶舟是牺牲品,是父母亲为了保护他而设置的挡箭牌。
他手上的白虎,会被世人误以为是叶家驯山将最高实力。遇难的人只会是叶舟,而他美美择出来了。
叶舟懂了。
原来,父母亲从来不曾爱过他。
父母亲只是想守住叶家的峥嵘。
叶舟是个悲剧。
他的一生,都为了成为兄长的影子。
如今,影子也碎了。
叶舟强撑的那一口气溃散了,他失魂落魄地离开了本家。
二弟走了。
叶瑾站在暗处,不动声色地眯起了眼。
八大世家的传家术从来不曾互通有无。
即便这次创办官学要打破数百年的禁忌,可是行动也还在计划中,并不曾实施。
会下蛊的,唯有谢家人。
那么,伤害叶家子弟的人,是百蛊君谢家的后辈吗?
他又打了一记响指,招来暗卫:“去查。把这只躲在阴沟里的老鼠,抓出来。”
-
翌日,没落雪,起了一场大雾,烟波浩渺。
叶薇忽然收到了正院传来的消息,二房让出官学名额,而大房可以让一对姐妹都入官学。
叶薇迷迷瞪瞪坐在床上,她本想等待焦莲派人来敲打她。
毕竟她忽然能入官学学习各大世家的传家术,一定抢了叶心月的风头。
可是焦莲不知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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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了什么药,迟迟没有动静。
仿佛默许叶薇脱离她的掌控。
太不正常了。
叶薇知道,她能学习传家术,一定有裴君琅的手笔。
他助她达成夙愿,她要好好谢他。
叶薇面见贵人,精心打扮是基本礼仪。
于是,她今天换了一对珍珠荔枝果子簪,袄裙也挑了绿叶荔枝纹锦绸面料。
叶薇身上花花绿绿,耳珠又挂一对白玉坠子,显得一团玉雪可爱。
举手投足间,她还带点初长开的少女青涩,美得不近情理。
要送裴君琅的糕饼,桐花也去取来了。
叶薇今日带的是桂花糕,淋了蜂蜜,香香糯糯,很可口。
最要紧的是,她爱吃。
裴君琅不吃,她能效劳啊!
叶薇美滋滋地登门。
青竹许是事先接到了裴君琅的命令,这次一点都没拦她。
叶薇受宠若惊地靠近了裴君琅的房门。
理一理起皱的衣袖,又谨慎地提好放糕点的红漆食盒。一切准备就绪,叶薇才敲门,小声喊:“殿下?你在么?”
“进。”
裴君琅温润如雪的声音透过门缝传来,他还是一如既往惜字如金啊。
叶薇推开门,惊喜发现,距离裴君琅不远处,摆了一个看起来软绵绵的锦布坐垫与紫檀小食案,甚至矮案上还有一碗茶汤,温热的,擎等着她来喝,还没凉。
叶薇有种心思被看穿的窘迫感。
看来裴君琅很懂她了……
叶薇做贼心虚地放下糕点,笑说:“多谢二殿下为我筹谋。”
“嗯。”
裴君琅瞥了她一眼,没多说什么。
叶薇这次学乖了。
她掀开食盒,露出底下白瓷葵花碟子装的桂花糕。
糕点冒着热气,干桂花被蜂蜜裹挟,黄澄澄的,一看就甜得很。
裴君琅有点嫌弃,又见叶薇一双杏眼亮晶晶,很是期待。
他不满地捏了一块,递到唇边。
知裴君琅吃了,叶薇如释重负。
她也捻了糕,一边喝茶,一边和裴君琅闲聊——
“前两天,阿姐举办了成为驯山将的开坛仪式。她能学驯兽术了,真好。”
“其实我也很想学,但是嫡母看起来不大高兴,我不敢提。”
“父亲应该也不想我学吧,或者是不想我赶在阿姐前面学。”
“他们看重阿姐,我只是一个小小庶女嘛,我也知道不可以和阿姐争的。”
“唉,我好可怜,所以殿下,你要是同情我,就对我好一点。”
裴君琅原本恹恹地听。
听到这句话,他忽然眨了一下浓长的眼睫。
漂亮的小郎君瞪她,骂一句:“你好吵。”
“我把殿下当朋友啊,所以什么都敢和你说。”
最重要的是套近乎,懂不懂啊小子!你又不讲话,我只能绞尽脑汁想话题了啊!
叶薇心里痛殴裴君琅几拳。脸上却依旧挂着人畜无害的甜美微笑,继续捧她的茶汤喝。
叶薇忽然安静,倒让裴君琅有点不习惯。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修长的指骨忽然抵向唇侧,轻轻一吹。
短促的口哨声,倏忽悠扬荡开。
大开的木窗外,一条细长的白蛇探头探脑,慢悠悠踱来。
白蛇生得美丽,白色鳞片被烛光照耀,泛起一层雪白的光,犹如软滑的锦缎。
也不知它是什么品种,额角鼓起两个小刺,像是龙角。
叶薇惊奇地打量,却不敢上手。
怕它咬人,怕它有毒。
小蛇连一记眼风都没给叶薇。
它的眼里只有裴君琅。小蛇优雅地摇曳蛇尾,游向主人。
没多时,白蛇盘旋于裴君琅的手指,轻轻挨蹭他的指腹,成了一圈白玉扳指。
“哇!”叶薇目瞪口呆,“二殿下,你怎么会驯兽术?”
她看似惊奇,实则杏眼里已经含有无数个贪婪的小心思。
她想学、想学啊!
裴君琅挑眉,一眼看穿女孩,冷嗤一声:“收起你套话的心思。刺探太多,会被我灭口。”
想到裴君琅那些见不得人的小手段,叶薇明白,他也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样简单。
小姑娘立马摆出吃了苦瓜一般苦涩的脸,嘟囔:“你真敏锐呀。”
“彼此彼此。”
裴君琅闻言,嘴角于暗处,无声轻勾了下。
9. 第九章
第九章
叶薇端起香甜的糕点,谄媚地奉给裴君琅。
“殿下,你能教我吗?我不在意你如何学会的驯兽术,但我想学一点皮毛,一点就好。”
“好啊。”裴君琅没有接叶薇递来的糕,却把话说得极其爽快。
他忽然出声,倒把她吓了一跳。
叶薇不由凝望眼前这位单手支着下颚,一脸傲然的小郎君。
他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
果不其然,裴君琅还有后话:“要我帮你,你也该给我一点好处?”
叶薇眨眨眼:“殿下想要什么好处呢?十份我亲手蒸的甜糕怎么样?”
她在装疯卖傻。
裴君琅冷嗤一声:“你分明知道,我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人。”
“我也实话实说,为了在殿下这边学到传家术而失去重要的东西,对我而言是亏本买卖。”叶薇又坐回软垫上,慢条斯理喝茶汤,“唉,我也不是笨蛋啊。”
和女孩的拉锯到此为止。
裴君琅不再开口。
他唇角微扬,又耐心细致地玩起了手指上的白蛇。
小蛇受了蛊惑一般,服服帖帖绕着他的长指盘旋。
都是如霜赛雪的鳞片与肤色,一时分不清是裴君琅白点,还是小蛇更白一点。
五指翻飞,漂亮得不合常理。
叶薇看得入迷,裴君琅那双毫无人情味的凤眼却蓦然摄住了她。
“要不,先欠着吧。”裴君琅淡淡道,“哪天我想到要你给什么好处,你再酌情给?”
酌情?由她来决定吗?这一瞬间,叶薇突然觉得,其实裴君琅也有很正人君子的一面。
他没有为难她。
“成交!”
叶薇大喜过望,能贪图的便宜,先贪到才是最紧要的!
她又恢复了热情,小心翼翼挨靠过去。
“要怎么学?我记得阿姐是有法器的。”小姑娘仰着脸,腼腆地笑,“但我没有那些东西。”
裴君琅把小白蛇盘在掌心里,递给她看:“不需要。只有半路抓来的山兽,才要用法器和驯兽药驯化。如果是从小养到大的山兽,只需口哨传音,便能驱动。对于驯山将来说,这样的山兽才是最有用的。”
叶薇一点就透:“我懂了。法器驯化的山兽,会有一个致命弱点。若是主人的法器被毁,便召唤不出山兽。自小养大的山兽,主人家有嘴就能传唤,于危急关头,反倒能救命。”
“不错,有点脑子。”裴君琅夸赞她的聪慧。
叶薇问:“那么,我应该选择什么样的山兽?和你一样养蛇可以吗?”
裴君琅微微眯起凤眸,似笑非笑地说:“你野心倒是大,竟想养蛟蛇。”
“蛟蛇?我第一次听说,就是这个头上长角的小家伙吗?它有什么来历?”
“蛟蛇战斗力强,服从性高,还能通人言。只是这种山蛇十份罕见,驯化难度也很高,还需要花上十年时间,从它破蛋起养到身长十丈的那日,方能投入战斗。对于求快的驯山将来说,并非上乘之选。”
叶薇懂了:“难怪爹爹给我阿姐挑的山兽都是成年野兽,这样就能让叶心月以最快时间驯化出山兽,用来防身。”
“是。”
叶薇放松了警惕,手指微动,想要抚摸小白蛇。
哪知她的指尖刚蠢蠢欲动递过去,小蛇立马露出尖利獠牙,全副武装,朝叶薇发狂似的嘶吼。
好凶!
幸好小蛇没来得及发动攻击,半道上被裴君琅抬指勾回蛇身,狠狠摔到一边。
这才保住了叶薇那一截险些被咬断的手指。
“好险!”小姑娘泪汪汪,心有余悸地捂住手指。
裴君琅一脸嫌弃:“就你这样还驯蛇?”
他以为叶薇会知难而退,可她却说:“人总要有梦想吧!”
“那我从现在开始养一条蛟蛇当作防身底牌,等之后上京城入官学,再从头开始学驯兽术,养其他山兽掩人耳目。”她美滋滋地算计,“殿下带我去找蛟蛇蛋好不好?”
噼里啪啦一阵响,算盘珠子都要崩裴君琅脸上了。
“不要。”裴君琅忽然拒绝。
叶薇震惊:“为什么?”
“蛟蛇一蛋难求,只在谢家每年举办的蛊市上才有机缘遇到几次。可是蛊市鱼龙混杂、危机四伏。我带你去找蛋,万一赔上我的安危,实在不上算。”裴君琅精打细算,最终厉声拒绝了叶薇的请求。
小姑娘不满地鼓了鼓腮帮子,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
如果不能答应的话,为什么告诉她如此诱惑的事?
像是猜到叶薇所思所想,裴君琅意味深长地开口:“除非,你放半碗血给我。”
叶薇警惕地后退:“你要我的血做什么?”
“叶家人之所以能御山中百兽,其实也是他们的血脉特殊。山兽受叶家人骨血滋补,生长能力会更强。你既同我讨要好处,我总不能什么都不拿。”
“只要半碗血吗?”
“嗯。”
“那行。”
叶薇一点都不怕牺牲,她取来裴君琅摆在架子上的红宝石匕首,猛然划开掌心。
小姑娘的手掌紧攥,猩红的血沿着掌心纹路脉络一点点滴落碗底,如梅花绽开。
明明是娇滴滴的姑娘,下刀子的手却这样黑,眼睛都不眨一下。
有意思。
裴君琅看出叶薇骨子里的坚韧,她没有表面那般柔弱。
叶薇放完了血。
裴君琅朝她要了匕首,也往自己掌心划开一刀。
“你……”
叶薇看着裴君琅的动作,目瞪口呆。
“别吵。”他嫌她聒噪。
直到裴君琅把半碗血蓄成了整整一碗,他这才命青竹取伤药给他们两人包扎。
叶薇心情复杂,她有点看不懂眼前看起来孱弱的美少年了。
裴君琅无视叶薇探究的目光。
“过来。”
他勾勾手指,招来被主人摔疼了,正窝在屋隅角落伤心欲绝的小蛇。
小白蛇不情不愿游来,忽然身体腾空,被裴君琅猛然丢入血池里。
一嗅到血腥味的小蛇兴奋地斯斯,又忍不住对裴君琅吐蛇信子,表示欢喜。
小白蛇大口饮起温血,鳞片在碗里翻腾,红的白的一窠,邪性得很。
叶薇不明就里:“不是说叶家人的血有特殊功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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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既如此,为何还要掺入你的血?”
“蛟蛇自古以来是你们叶家的守家兽,只不过太难培育,品种参差不齐,百年前被你们先祖放弃了。外人若想不借助法器养半道上猎来的山兽,必须融合叶家人的骨血饲育幼兽。唯有这样,蛟蛇才会真正认主。”裴君琅挑眉,“如今借了你的血,总算让蛟蛇服我为主,倒是我该谢谢你。”
叶薇抿唇:“殿下,你纵容我接近你,该不会从一开始就是在打这个算盘吧?”
“不然你以为,你有什么地方能独得我青睐?”裴君琅雪睫微掀,扫了叶薇一眼,讥讽地道,“况且,我教你驯兽术,这叫各取所需。”
裴君琅话说得冷漠,却很符合情理。
仔细想想,他的确没理由接受叶薇的好意。
叶薇自以为聪明绝顶的“攻略大法”,落在裴君琅眼中,不过是小姑娘一场无聊的游戏。
他耐着性子,陪她玩了。
她该知足。
叶薇倒没有很失望,比起有所图谋的好,无缘无故的好才让她心生警惕。
这样……也行吧。
叶薇又打起精神了,她笑得有点勉强:“确实。早知道殿下不容易讨好,我当初也就不费心费力送你那么多糕点了。”
不过,他耍了她是事实。
叶薇说不生气,也很假。
女孩话音刚落,裴君琅指尖一顿,瞥了一眼眉眼微垂的叶薇。
小姑娘的手心没捧茶汤,绕了一圈白色纱布。血还没干,隐隐渗出纱布。
他记得她爱哭,偏偏该哭的时候,没有眼泪。
裴君琅又淡淡瞟了她一眼。
叶薇垂头,后颈骨珠微起,乌发的绒毛被烛光映照,软软一团。
她小心抠了抠掌心,变得娴静乖巧。
百无聊赖,又没话和裴君琅讲。
他们的关系还是疏远了。
裴君琅本来就不在乎。
可是,他冷淡的皮囊下,还在跳动的心脏倏尔被尖针刺挠,一下又一下,看不出明显伤疤,但隐隐渗血、皮肉钝痛。
心生起不明不白的郁结,令他感到烦躁。
直到小白蛇喝饱了血,懒洋洋游来撒娇,这股情绪有了发泄口。
裴君琅白皙长指挑起它,抛到一侧窗台。
幸好小蛇皮糙肉厚,半点没事儿,还当主子在和它游戏。
等到裴君琅厉声呵斥——“回去。”
小蛇才听懂,主人生气了。
裴君琅没有允许小蛇亲近,而是冷脸下了逐客令。
白蛇莫名对叶薇产生了敌意,隔空斯斯两声威胁。
叶薇听到声音,一头雾水。
见状,裴君琅懒倦地命令:“滚开,否则今晚炖蛇羹吃。”
“斯斯——”幼年蛟蛇败下阵来。
它无法违抗主人的命令。只能满眼幽怨,恋恋不舍遁地离开。
而,看完一场人蛇吵架的叶薇,心情忽然就开阔了。
原来,裴君琅发疯是无差别攻击,就连小蛇都不放过!
那她虽被他算计一场,却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毕竟裴君琅……有病!
10. 第十章
第十章
叶薇和裴君琅的交易达成。
出发去谢家蛊市的日子,定在三天后,申时。
那日清晨,皇帝会带领八大世家的各位家主与长老上双阳山冬狩,家宅里无长者坐镇,是他们出门的好时机。
裴君琅身娇病弱,又行动不便。若非他主动要求,一般狩猎的行程都不会把他记上名。
他正好能用“冬日咳疾加重”的理由,留在府邸。
天家身份尊贵,再血脉低微的皇子,都不是臣子可以鄙夷的。
因此,即便裴君琅私下偷偷出门,也无人敢过问皇子的事。
然而叶薇不同,她不过是个位卑言轻的庶女罢了。
压一压奴仆们的头脸还行,真犯错闹到长辈面前,恐怕吃不了兜着走。
裴君琅问:“蛊市一开,没一天一夜的功夫怕是出不来,你确定自己可以夜宿府外?”
“可以。我的人,不敢对外说三道四。”叶薇拍了拍胸口,给裴君琅打包票。
那些奴仆小厮只要背叛她一句,就算会被焦莲惩罚,她也要杀鸡儆猴先杀两个人。
毕竟比起自己的生死,还是牺牲旁人的命比较好。
这是母亲教她的“自保”。
“你收服了院子里的奴仆。”裴君琅猜出了猫腻,说出的话很笃定,是陈述的语气。
叶薇微笑,不置可否。
她黑心小汤圆的一面,才不会在裴君琅面前承认。
裴君琅不由高看叶薇一眼。
一个毫无根基的小庶女,初回本家便能站稳脚跟。
叶薇很聪明。
裴君琅还要提醒她一句:“即便你有万全之策,也要保险起见,再加几重幌子,不能让人发现端倪。”
经过二皇子的提醒,叶薇懂了。
她既然是一心登高的庶女,又怎会错过参加冬狩接近达官贵人的机会?于焦莲还有叶心月面前,她还是要稍稍露个脸的。
“我省得了,多谢殿下提点。”
“嗯。”
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合作初成。
没事做了,本该散的夜谈,叶薇却赖在裴君琅房里,迟迟不肯走。
茶都续了两趟,小姑娘甚至上了两次茅房小解,仍要回来屋里,和裴君琅絮絮叨叨闲谈:“殿下,蛊市有卖吃食的店家吗?要是没有,我可以带百果糕、蜜汁猪肉脯、绿豆酥饼、糖霜麻花吗?被子要带吗?衣服换洗的带一身?殿下,可以吗?”
叶薇想,这就是母亲从前告诉过她的“春游”,带上吃食,和朋友一起出门游玩!
虽然裴君琅作为“好朋友”这一角色,似乎差劲了一点。
叶薇说了许多甜食,样样都是自己爱吃的。
裴君琅从来不知,带女孩子出门还要准备这么多事。
他头疼欲裂,听到最后,忍无可忍。
“那我也可以不带你。”
叶薇:……
看来是没得谈了。
小姑娘识相地捂嘴,没一会儿,她的视线落在裴君琅轻叩木轮椅扶手的指骨上。
手背青筋蓊勃,藏于白玉莹润的皮肉下,莫名蛊惑人。
叶薇怔怔看了一会儿,裴君琅又端了一碗茶汤来喝。
他似是困倦了,左手支着额头,鸦青色的眼睫盖下来,阴翳遮住眼角那一颗动人的泪痣。
叶薇知道她该走了。
临走前,她还是藏不住好奇心,小声问:“殿下,我要告退了,不过走之前,我想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说。”烦人精要打道回府了,裴君琅松一口气。
“殿下喝这么多茶水,一点都不想如厕吗?”
裴君琅的耐力简直天授,太能忍了!
听到这话,少年郎一愣。
他的耳尖久违绯红,抬手愤愤然打了个响指——“青竹,送客!”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叶薇再次被青竹用剑柄抵着肩骨,客客气气“请”出了院子。
-
第二日,皇帝冬狩,叶家长辈与嫡出子女要陪驾一块儿前往双阳山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了每一房的叶家人。
这次的田狩礼,皇帝可谓是煞费苦心。
他特地邀了八大世家掌舵人与本家小辈们前来观礼,蓄意彰显国力与军事力量,企图敲打余下的还不肯归顺的四个世家。
他治理江山已久,早早脱离了掌控,已经不是那个任人搓扁搓圆的傀儡皇帝了。
因此,这回冬狩是国事,叶瑾是站在皇帝这边的,他很看重狩田之礼。
此事与叶瑾这个户部尚书的政绩相关,他不敢有丝毫怠慢。
叶薇是庶出子女,本次出游的名单,并没有包括她。
但为了扮演好一个眼皮底子很浅的庶妹,她必须借机上蹿下跳,迷惑一下嫡母焦莲与长姐叶心月。
于是,叶薇近几日一直泡在灶房里,跟着沈厨娘生火、煨汤,送到叶瑾办公的书房桌案前。
只不过,每一道孝顺女儿送出去的热汤,都被把持内院的当家主母焦莲给半路拦截下来了。
就这样过了两日,焦莲差人来枫华院请叶薇上正院一叙。
叶薇知道,她的小动作总算引起了母亲的注意。
不枉费她被灶膛烟火熏了几天眼睛的辛苦。
焦莲住的院子很清雅,挂了个“寄畅园”的牌匾,院中植了琴丝竹与紫竹,还建造了挂满烟纱的风亭。
这是按照叶瑾的品味来铺陈的院子,处处都合郎主的心意,可见焦莲对叶瑾用情至深。
也能看出,她打心眼里恨妾室徐灵雨所出的叶薇。
叶薇来到寄畅园。
前脚刚迈入屋舍,后脚便听到“咚”的一声,是茶盏落在桌上的重响。
高门大院里的宗妇,行事都有自己的章程规矩,东西要轻拿轻放,走路也不可虎虎生风,何时会这样不得体?
不用看也知道,焦莲显然动了怒,故意透出小动静吓唬人。
叶薇装作没听到,她从善如流欠身,行万福礼:“小薇给母亲请安。”
“你眼里倒还有我这个母亲!”焦莲话说得冲,语气里的冷意藏也藏不住。
叶薇诚惶诚恐地说:“母亲为何生气?小薇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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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嘴上说不懂,笼络人的手段倒是一绝。成日里做些名门淑女不会做的事,一道道汤品往内院送。府上单你一个孝顺,单你一个体人意是不是?你父亲还缺你一道汤么?”焦莲冷笑一声,“你想尽孝道,可以。但别越过我这个做母亲的。不然旁人听起来,还以为我苛待你,害你只能千方百计去讨好你父亲,从他手里寻个公道!”
一顶“苛待庶女”的高帽子压下来,叶薇只得折下颈子,捻手绢掖了掖眼角。
她蓄意含着哭腔,和焦莲辩解:“母亲真是误会女儿了,我没有说母亲慢待我起居的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我不过是知道,明日陛下要带世家的长辈与兄姐上双阳山,想请父亲也带上我罢了。”
焦莲没想到叶薇会直白说出企图,鄙夷她心思浅显的同时,又因她的愚钝而松了一口气。
“我虽将你视如己出,但血脉是造不得假的。陛下点明要本家嫡出子女观礼,你再强迫父亲捎带你,便是逼他去犯欺君之罪。”焦莲叹气,“你会让大爷难做的。”
听到这话,叶薇立马膝骨磕地,声泪俱下:“母、母亲!女儿初回本家不懂事,差点害父亲的官途坎坷,一切都是我的错,还请您原谅我一次。”
焦莲柔善地搀起叶薇,打了一巴掌,是时候该给一颗蜜枣吃了。
她捋过叶薇鬓边汗湿的乌发,轻声安抚:“罢了,你也是不懂官场的门道才犯了错,往后小心谨慎便是了。有什么事,先过来问问我这个做母亲的,可不要再一意孤行了。你爹主意大,脾气也大,若是讨了他的嫌,你可没好果子吃。”
“女儿明白了。”叶薇轻轻歪头,挨蹭上焦莲的掌心,眼底满是孺慕,“女儿会好好听母亲的话,不会再擅自做事了。既然冬狩不能带女儿,那我便乖巧一些,留在祖宅里等你们回来。”
“这就懂事了不是?真是我的好女儿。”
原本硝烟弥漫的气氛,立马变成了母慈女孝的情形。
外人看得心里圆融,唯有叶薇知道,眼下她低的每一个头,往后都会成千上万倍讨回来。
谁让她的生母,是死在焦莲手上的。
叶薇闹的这一场,足以让焦莲和叶心月坚信叶薇是个蠢材,只能用上不得台面的小手段拉拢父亲,还被焦莲轻飘飘破了局。
眼下,叶薇束手无策,定在枫华院里哭。
难怪这两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家宴都推脱身体不适,不来吃了。
焦莲很满意叶薇这种提线木偶一般只能被她掌控的处境,谁让叶薇是徐灵雨的女儿。
庶出女,生来就低叶心月一等。
外人不知的是,叶薇留在枫华院里,非但没有黯然神伤,还在忙里忙外筹备外出的行李。
裴君琅不让她带糕点,但叶薇还是打算偷偷带一些路上吃的干粮。
果脯、酸菜烘饼、香糕,她统统装进包袱里。
犹嫌不够。
她还带了一荷包金、银、铜板。
出门在外,体面是自己给的。
叶薇不觉得精于算计的裴君琅会那么好心,给她花钱。
11.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第二日,叶家老夫人、焦莲、叶心月,以及家主叶瑾都启程,伴皇帝的御架入双阳山。
皇帝裴望山体恤次子裴君琅腿脚不便,皇子女里只带了周皇后所出的长子裴凌,以及宠爱的小公主裴青鸢。
山中风大雪厚,这次天家还带了各府的老爷子老太太参加冬狩。
叶薇估摸着这几把半入黄土的老骨头上山,为了照顾长者,皇家行程一定会多拖延几日,没个七八日恐怕回不来。
正中她下怀。
叶薇松一口气,决定在父亲面前最后演一出戏。
叶家马车马上要启程了,叶薇亲自抱了一件洁白无瑕的狐毛大氅过来,拦住叶瑾的马车。
叶瑾抬手撩帘,见阻拦他车的人是自己那个弱不禁风的二女儿,不由蹙起眉头。
“有事?”
皇帝都要上山了,他哪里还有空耽搁。叶瑾对叶薇的不识趣,又心生起一重恼怒。
叶薇用沾了胡椒面的手指,轻触碰眼角,催出一重润泽的潮红,我见犹怜地道:“父亲,山中雪寒,还请您多披一件衣。”
她一片孝心,特地来送男式的冬衣。
众目睽睽之下,叶瑾不好拂女儿的面子。
他耐住性子收下,淡淡道:“回去吧。”
可叶薇似是还有话说,足下死死定着,怎样都不肯走。
听到消息的焦莲和叶心月也打帘来瞧,望向叶薇的眼神裹挟了料峭风雪,冷得出奇。
焦莲抚摸女儿的头,嘲讽道:“我就知道她哪里是个乖觉的,还在不认命地争。一个庶出女,竟也想让你父亲心软,捎带她去冬狩。”
焦莲不难猜出叶薇的用意。
她今年十三了,再过两年及笄。
若当家主母不为她的婚事筹谋,她就得另外想办法。
能多见见世家嫡出公子抑或是皇亲国戚,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叶心月撇撇嘴:“母亲何必在意她,不过是一个庶女,使出的招数也上不得台面,太小家子气了。”
叶心月自诩是世家里第一淑女,以自己有一个这样轻浮的庶妹为耻。
不远处的叶薇当然知道外人都是怎么看她的。
但她不在乎,这也是她混淆视听的目的之一。
叶薇拧了一把腕骨薄薄的皮肉,竭力让自己的委屈更为真实。
她欲言又止半天,开口:“父亲,此次上山,又逢雪季,您千万要小心。”
叶瑾今日是和皇帝一起入的山,临行前所有人都在说皇帝圣裁圣明,选了个瑞雪兆丰年的好日子进山。偏偏叶薇一个拎不清的孩子,竟诅咒这次冬狩路途艰险。
叶瑾发火,终是厉声呵斥:“放肆!天家自有神佛护体,今日一路定平安无虞,你在这里胡言乱语些什么?!”
闻言,叶薇顿时脸色青白,急忙跪到雪里。
她低头,雪白的颈子折下,卑微地颤抖。
“是女儿说错话了,女儿只是担心父亲……”
“愚钝不堪!”叶瑾拧了拧眉心,“多和你长姐学学!”
叶薇咬唇:“是,小薇记住了。”
“回去。”叶瑾放下帘子,不再看叶薇一眼。
马车一架架从她面前驶过,哄笑声、嬉闹声不断从车厢里传出来,不绝于耳。
叶薇的眼泪夺眶而出,转身跑回枫华院。
她还命桐花封锁院门,这几日俱不见客,怕人笑话。
做完这些,叶薇精疲力尽地躺到了藤椅上。
“呼——总算消停了。”
这样一出戏做出来,她待在房间里几天不见人也有了个合适的理由,偷偷出府也无人会发现了。
叶薇叮嘱桐花:“你好好帮我看着院子,我过两天就回来。”
桐花不会拒绝主子的任何请求,她颔首:“小姐放心吧!不过小姐出门在外,一定要多加小心!”
“我知道的,桐花真好啊。”叶薇抱住小姑娘,撒娇似的蹭了下。
桐花喜欢和小姐亲昵,不由抿唇一笑。
叶薇乔装打扮成丫鬟,和桐花一道儿出门买糕点,说是要哄小姐开心。
下人们都知道叶薇今日闹的笑话,没有多说什么。
出了叶府,青竹亲自来领叶薇去见主子裴君琅。
他们要去距离此地有半日路程的琼花镇。
每年,谢家的蛊市都会开在这里。不止交换各种蛊毒,还有一些江湖上见不得光的宝贝也会在市场上流通。
这是八大世家与朝廷不会干涉的化外之地,流民与刑徒的极乐地。
因此,裴君琅才会说蛊市开启的时候,他们入内很危险。
“拿着。”
裴君琅修长的指骨一抛掷,忽然往叶薇怀里,丢了一片温软的人.皮面具。
叶薇借着车厢里昏暗的烛光打量,问:“你怕被人认出来吗?”
裴君琅似笑非笑:“你不怕?”
“我也怕的。”叶薇从善如流戴上人.皮面具,“毕竟我是世家淑女,很看重名声呀。”
这片柔软的面具不知是什么材质,薄薄一层,刚贴上脸便严丝合缝胶住皮肉,半点摸不出痕迹。
叶薇满意地照了照小铜镜,其实五官更改得不多,但就是变了一个人,她不怕被认出身份了。
裴君琅和青竹也打理好自己的易容外貌。
叶薇不免留神看了一下裴君琅,他易容后,眼角那一颗极具辨识度的泪痣变得模糊,整个人少了许多魑魅一般的妖冶,看上去清贵持重了许多。
说不上哪里不对,但整个人就是大变样了。
像个正人君子。
可惜是假象。
很少有女子敢这样明目张胆盯着裴君琅瞧,叶薇一点都没有女孩家的矜持。
他被看得不自在,漂亮的凤眸一斜,刺人的话脱口而出:“世家淑女都像你这样恬不知耻,一直盯着男人瞧?”
切,小孩子的激将法。
叶薇笑得眉眼弯弯,单手支下颌:“对呀。长见识了没有?”
“……呵。”裴君琅懒得理她,瞥了一眼叶薇身后,鼓鼓囊囊一个大包袱。
家底都挖空了吧?搬家么?
她又想做什么?
裴君琅皱眉:“你怎么带了这么多东西?”
叶薇激动,终于等到裴君琅好奇心泛滥,问她带了什么的时候了。
她献宝似的拿出零零碎碎的用物——
“这一个攒盒装了甜糕,我带了佐茶的云片糕、栗子糕、百果糕,还敲下一包好喝的茶砖。”
“这个是我晚上睡觉要抱的娃娃,我平时喊它‘狗蛋’,来狗蛋,和殿下打个招呼。哦,狗蛋说殿下今日气色挺好。”
“这是我沐浴用的桂花皂,味道很香的,你闻闻,要是喜欢,我借你一点。一两银子一指甲盖吧,你是皇子嘛,不会嫌我卖的贵吧?已经是友情价啦!”
“还有这个,是睡前看的话本,你不喜欢的,最近比较火的是《狐狸郎君爱上我》,文名……嗯,大俗大雅,主笔写的故事还是很凄美动人的,就是内容我不大喜欢,为什么狐狸郎君还有两幅面孔,白日冷冰冰,夜里火热热?”
裴君琅:……
不好,他的脑子好像被强行钻入了奇怪的知识见闻。
小郎君的脸顿时冷若冰霜。
他毫不留情地说:“包袱和你,选一个,留下。”
叶薇:……
呆了半晌,叶薇艰涩开口:“我们不是朋友吗?”
“决裂了。”裴君琅狭长凤眼一扫,高声唤,“青竹,动手。”
“是,主子。”
青竹闪身入内。
没一会儿,马车内,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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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下泫然欲泣的叶薇和她怀里的狗蛋。
裴君琅垂下长睫,于暗处悄悄勾唇。
嗯。世界清静了。
-
傍晚时分,他们抵达了琼华镇。
这一座用来举办蛊市的小城镇很富有生活气息,不是临时开的市,平常就有人居住。
街巷里各式各样的商品琳琅满目。
来往的不少人戴着遮掩容貌的面具或是不贴脸的易容面皮,坐街头面馆或酒肆里饮酒谈天。
泥砌的土屋横出一根根杆子,上面挂了晒干的柿子饼与鱼干,甜馨味、鱼腥味以及酒味混杂,引得裴君琅不满蹙眉,巴不得快点离开。
叶薇倒是很享受这里。
她一下车就大呼小叫,一会儿趴在这个摊头看货郎卖剑器,一会儿趴在那个摊头看围观群众斗蛊虫。
厚厚的羊毛毡毯上摆了一个漆黑的小瓮,瓮里时不时传来“吱吱吱”的叫声,像是有虫子打斗。
叶薇看得津津有味,脖颈上忽然一片冰凉,像是一滴水落进她的衣里。
叶薇纳闷,不由朝天望去。
这几天没落雨,油棚很干燥,哪里来的水滴?
正当她郁闷的时候,裴君琅忽然喊了一声:“小薇,过来。”
这是他第一次当众喊她的名字,还是亲昵的“小薇”。
叶薇不由呆了呆,靠近木轮椅,悄悄问:“你怎么忽然喊我‘小薇’?我们关系也不是很好吧?喊我闺名,怪难为情的。”
裴君琅冷笑:“你以为我想?若是喊你家姓,不怕被人发现吗?”
“也是哦!”叶薇恍然大悟,眨了眨眼,“你喊我什么事?”
裴君琅面无表情地命令:“蹲下身,低头,靠近我。”
他说话的嗓音很清冷,似冬日里红柿果上一捧雪那般清寒。但语句里的内容,却很引人遐思。
叶薇无措,但她深知裴君琅不会做无用的事。
本着对眼前这个阴晴不定的小郎君的信任,她还是乖乖巧巧地蹲下身子,顺从地接近裴君琅。
小姑娘倾过雪白的长颈。
叶薇很听话,她把头埋得更深,纤细的颈子暴露于眼前,仿佛诱人磋磨。
发髻间垂落的两条缠枝兰花纹绦子,卷入女孩儿微敞的衣衫后领里,渐渐深入脊骨暗处。
幽幽的桂花香随风拂来。
裴君琅几乎是瞬间想到她献宝似的捧出来的那一块桂花皂子。
她似乎真的很喜欢木樨花。
裴君琅指骨微紧,错开眼去。
他认命似的闭上凤眸,抬手,探向小姑娘的后脑勺。
炙热指腹,堪堪触上细理雪肤的一瞬间,叶薇轻轻颤抖。
裴君琅怎么……
她不明白,但很快,那蜻蜓点水的触碰便消失无踪。
叶薇的长睫微动,一只张牙舞爪的红蜘蛛出现她的面前。
叶薇不解:“这是什么?”
“迷魂蛛。”裴君琅以长指衔着毒蛛,当着她面,夹爆了毒虫。
一时间,汁液四溅。
裴君琅抽来手帕,嫌弃地擦拭指节,“若我不为你除掉迷魂蛛,再有一刻钟,你就会昏倒路边,被蛊市的人贩子拖走卖钱。”
叶薇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幸好有二,呃,二公子为我保驾护航,不然我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哼,知道就好。”裴君琅瞥她一眼,“麻烦精。”
叶薇学乖了,她吃一堑长一智,老老实实跟在裴君琅身边。
小姑娘果然闲不住,她忽然开口:“我觉得二公子这个称呼太生疏了,我可以喊你‘小琅’吗?”
“你想死吗?”裴君琅不悦。
叶薇主动捂嘴:“唔,尊卑也是很要紧的,二公子,我记下了。”
裴君琅冷冷扫她一眼,不再理会。
12.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明日子时,是蛊市正式开张的日子。
不少人来此地做生意,也有一些野心勃勃的人和叶薇他们目的一样,都为了紫金山中的蛟蛇蛋而来。
相传琼花镇边上的紫金山,是蛟蛇的故乡。
山中养了一条活了数百年的黑鳞蛇母。
虽然驯山将叶家找不到黑蛟蛇母的老巢,但每年冬季是蛟蛇的繁殖季,一般人都能在山中寻到几个被普通蛇母遗落的蛋。
虽然这种遗弃的蛇胆要么异化要么病弱,品相都很差,但蛟蛇各方面的体质都算强悍,养为成年蛇后,应付一般的山精野怪还是绰绰有余的。
更何况,在叶家先祖的猎捕之下,蛟蛇早已成为濒危物种。
而开启蛊市的谢家人,正是看中猎人们的贪婪,才在紫金山附近进行交易。
他们故意在山脚设下蛊阵,用这些登山的亡命之徒来测试阵法的威力。
每年都有不少流徒为了获得蛟蛇蛋,进入蛊阵,死在谢家的阵法之下。
偏偏都是穷凶极恶的刑徒,又在化外之地犯的事。
背地里还有世家操控民声,司法官衙不敢管这些死人。
此地乃真正的杀戮地。
这也是裴君琅不情愿带叶薇一个拖油瓶来取蛋的原因之一。
代价太大了,得不偿失。
不过她执意要去,裴君琅想到叶薇落寞的背影以及女孩掌心的伤。
罢了,随她。
倒也没有再说什么。
夜深了。
三人在胡同里找了一间客栈入住。
五湖四海来蛊市的江湖人很多,店小二忙不过来,掌柜的只能亲自帮忙接待。
“几位是打尖还是住店?”
裴君琅看了青竹一眼,后者帮主子安排:“住店,三间上房。”
掌柜笑得谄媚:“好嘞。”
睡的地方有了,叶薇忽然觉得腹中空空,饥肠辘辘。
她下意识揉了下小腹,脸皱得好似一只哀愁的剥瓣儿橘子。
“再来一桌席面。”裴君琅看了叶薇一眼,指着店家,“菜品有什么忌口的,你和掌柜的说。”
说完,他便命青竹推动木轮椅,先一步进膳堂包厢等菜了。
叶薇愣了愣,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裴君琅这一桌菜……是为她点的?
叶薇不由感慨,原来裴君琅也是个好人啊,虽然他的良心,所剩无多。
不过叶薇把裴君琅当朋友。
所以花朋友的钱,不必客气!
她屁颠颠跟着掌柜上后厨点菜去了。
“我不吃羊舌头,热锅子里烫羊脸颊肉可以吗?加钱?没事的,我们家二公子有钱。”
“还有那个河虾来点,熬粥吧,我勉强喝一点……还有蛤蜊蛋羹,不要添酒,主要不是我讨厌,而是我们家二公子不胜酒力……”
叶薇零零碎碎又多加了几样菜。
总花销……多了十两银子!好贵!
不过是裴君琅请客嘛,没事!
叶薇心满意足点完菜方子,打算回膳堂找裴君琅。
就在这时,她忽然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个身材矮小的女孩。
叶薇凝神。说不出对方哪里怪异,却很吸引人的注意力。
那小姑娘穿一件暗花纹黑色袄裙,束双环髻,发间缠绕艳红色的发带。黑如吞人深渊,红如血梅初绽。
她悄无声息站在槐树下,身上还背着一口窄小的棺材……
棺材?青天白日谁背那玩意儿?
一时间,叶薇以为自己见了鬼。
她忍不住问掌柜的:“你看到前面那个小姑娘了吗?”
掌柜的左右环顾,干瞪眼:“哪、哪有小姑娘?”
叶薇回头再看。眼前,风卷枯叶,树影婆娑。
方才看到的黑衣小姑娘一眨眼工夫,不见踪迹了。
她风中凌乱,脊骨雷击似的蹿上酥麻感。
叶薇不由毛骨悚然……敢情这间客栈,闹鬼啊!
叶薇点完菜,心有余悸地回到了膳堂。
不得不说,裴君琅出门在外也很看排面。吃喝住宿一掷千金,都是顶好的。
花梨木食桌上摆着一壶刚沏好的碧螺春,黑漆嵌螺钿香几焚上了清冽的佛手柑香。
明明是穷乡僻壤,他的居所却仍旧妆点得好似在高门大院。
叶薇没空评价裴君琅的高雅品味。
她想到那一口黑漆漆的棺材,眼睛有点发晕。
叶薇不由分说拿了凳子,紧挨着裴君琅坐下。
一袭淡雅的桂花香飘来,裴君琅抬眸,瞥了她一眼。
“你做什么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一听到“鬼”这个词,叶薇鸡皮栗子就翻起来了。
她哭丧脸,病急乱投医,问:“二公子,我晚上能和你一间房吗?”
反正裴君琅腿脚不便,夜里肯定是“正人君子”。
她隔着屏风,在他房中打个地铺就行。出门在外,都是不拘小节的江湖儿女,哪里那么多讲究。
裴君琅刚递到薄唇边的茶险些呛出来,他抬袖掩唇,咳得眼尾潮红。
少年吓得不轻,扣茶碗的指骨都微微发颤。
良久,他问:“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她不要名声了么?
叶薇四下打量,小声说:“这里……闹鬼,我害怕。”
“闹鬼也不行。”裴君琅郑重其事拒绝,“不要用这些荒谬的借口,当作接近我的理由。你一个女孩家……请洁身自好一点。”
他好高傲!
听到裴君琅放的狠话,小姑娘的眉眼顿时耷拉,可怜巴巴。
裴君琅:……
他陷入深思。
是不是自己太凶了,把叶薇逼疯了?
最终,裴君琅虽然没有同意叶薇惊世骇俗的“同眠”请求,但是好心撤巨资,让青竹帮她从一家冥具店里买了道士画的符箓与八卦镜,伴叶薇夜里安睡。
三更半夜才回房就寝的裴君琅拧了拧眉心,精疲力尽表示:下次出门绝对不带小姑娘了,真麻烦。
-
客栈里的另一座寝院,背着一口棺材的小姑娘“咚咚”敲响了好友的房门。
“鲁沉山,你开门。”
屋内毫无动静。
小姑娘嘟嘴,又娇滴滴地喊:“你再不开门,我喊妹妹唱歌给你听。”
说完,她放下背上的棺材,作势掀开——
就在这时,门窗洞开,探出一个少年的脑袋。
他梳着长辫,左耳上戴了一枚黑石耳坠,焦急地制止:“别、别!每次听你妹妹唱歌,我都瘆得慌,好几天不敢睡觉。阿芙,你好好收着妹妹,别放出来!”
小姑娘名叫谢芙,是百蛊君谢家主的小女儿。
谢芙笑起来:“我今天找到姐姐了。”
“姐姐?”鲁沉山一脸懵,“你姐不都跟着皇帝去双阳山冬狩了么?”
说起这个,鲁沉山就郁闷。他和谢芙打小关系好,平时出门撵猫斗狗都是搭档去的,不过最后一般他挨打,谢芙凭借小姑娘脆弱的眼泪逃出生天。
特别是今日,她拉他一起装病避开冬狩,族中长辈走人后,立马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偷跑到蛊市见世面。
要是她有个三长两短……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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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山咽了咽口水,他的腿应该会被爷爷打折了。
谢芙神秘兮兮地说:“不是家里的姐姐哦!是外面的姐姐!父亲说,要我及笄才给我挑新的尸人,可是我还要四年等呢,太久啦!我今天看到一个好漂亮的姐姐,我想把她带回谢家去,当我的尸人。”
不错,谢芙说的就是后厨看到的叶薇。
纤纤弱弱的女孩儿,制成尸人后陪着睡觉最香了。
鲁沉山一抖:“你看上了活人?这可不行!尸坑里挑个尸体也就罢了,你怎么还能伤人呢?”
“可是姐姐真的很漂亮……”谢芙委委屈屈,“万一她体弱多病呢?万一她早早离世呢?一想到她那么好看却要埋在土里,我于心不忍。”
“……”能被你盯上才是真正的大不幸。
谢芙跺脚:“我不管,你陪我去问问,陪我!不然妹妹会陪我一起哭的。”
鲁沉山想到谢芙那个棺材匣子里的小女孩蜡像尸体,顿时汗毛倒立。
他才不要看谢芙牵扯尸人傀儡哭呢,这会成为他一辈子的阴影。
鲁沉山没辙了,只能咬咬牙,应下来:“行,我陪你去。不过说好了,要是人家不愿意,你不能动粗的。”
“我知道啦。”谢芙乖巧点头。
-
厢房里,叶薇辗转反侧睡不着。
一会儿摸摸八卦镜,一会儿捏捏符箓黄纸。
女鬼能穿墙遁地,还能在人前现形,这些破烂玩意儿真的能拦得住吗?
叶薇不信。
她说胆大,实则也很胆小。没别的怕的,就是不喜欢怪力乱神的东西。
思及至此,叶薇还是翻身起来,窸窸窣窣穿衣,然后偷摸靠近裴君琅的房门,她犹豫很久,要不要敲门。
深夜打搅二皇子睡觉,似乎很没礼数吧?
可是她如今遭遇怨鬼索命,性命攸关,哪里还能以俗常规矩做事呢?
所以,叶薇轻轻咳嗽一声:“二公子,您睡了吗?”
裴君琅没睡。
他刚在内室沐浴完,正垂着濡了水的鸦青色长睫,思考今夜烘不烘干头发。
裴君琅的腿是自膝骨以下受伤,膝骨以上倒是完好,也能受力。
因此,除了不便行走,平日出行要木轮椅抑或青竹搀扶。
其余的事,他倒是能依靠臂力抑或滚轮的座椅,自己独立完成。
况且,裴君琅十分要强,日常起居不欲假借人手。
即便麻烦一些,他也不想让任何外人看到伤处。
这是他的软肋。
累了一整日,临到夜里,终于能休憩。
偏偏此刻,屋外响起小猫崽子似的怯生生的呼唤。
他此时杀心爆棚,好想灭叶薇的口。
裴君琅闭了闭眼,抽来一件狐氅披身,还是头疼地应了句:“进。”
“二公子,那狗蛋也能入内吗?”
叶薇半天不动,又提了个无礼的要求。
裴君琅单手撑着额头,头疼得一句话都不想说。他究竟鬼迷了什么心窍,竟会同意让叶薇这种嘴巴没边的女子靠近他。
裴君琅忍无可忍:“再带些不三不四的东西过来,你就别进了。”
脏东西,败坏他寝房风水。
禁止!
叶薇长长一声叹,只能把狗蛋放回房间,再小心推开裴君琅的房门。
她探头探脑,很快看到脸色不善的裴君琅。
小郎君显然是刚沐浴更衣,发尾乌黑,颜色很深,带点润泽的光感。水汽蒸腾过肌理,他的唇也嫣红,亮得出奇。
许是被她吵到了,少年郎薄唇紧抿,眼神也有点凶。
13.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叶薇心虚地说:“二公子在外露宿,人生地不熟,夜里应该也很难入眠吧?”
“不会。”裴君琅冷冷道,“只要你别烦我。”
叶薇为难地说:“我也不是故意烦你呀,主要是……怕鬼。”
“借口。”
“真不是。”
叶薇刚要和裴君琅详细说明那女鬼的长相,窗户外忽然闪过一道黑影。
方方正正的影子,有点、有点像那一口棺材!
叶薇顿时窒住了声,她靠近裴君琅,压低声音,悄悄说:“女鬼好像来找我们了!”
编吧,继续。
裴君琅冷笑,不置可否。
他倒要看看叶薇还想耍什么花招。
许是知道裴君琅有点手段,叶薇有人作陪,心里也不是很害怕了。
她吹熄了灯,手里抄过一把摆在架子上的长弓,靠近了木窗。
待木窗打开时,一道狭长的身影钻入房内。
叶薇闭眼,手起弓落。
“咚咚”两声,地上倒了两具交叠在一块儿垒成小山的尸体。
裴君琅取火折子,再度燃灯。
屋内亮如白昼,眼前的事物变得清晰明亮。
叶薇傻眼了,裴君琅也陷入了沉默。
窗户底下倒着的两个,分明是人。哦,拖家带口来的,还有一口手臂长的棺材。
叶薇伤人了!她咽了一口唾沫,和裴君琅说:“殿下,见者有份。”
裴君琅:……
他听懂了,叶薇是不想独揽这一份罪孽,要拖他下水。
“你杀的人,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和你狼狈为奸,做这种事情?”
这人总是能用冷冰冰的语气,说出骇人听闻的话。
叶薇被他的话吓一跳,忙伸手试探两人鼻息,随后拍了拍胸口,“他们还有气儿,没死!”
还没一会儿,底下的两个人忽然动了下。
叶薇受到惊吓,本能把弓箭塞到裴君琅怀里,自己小鸟依人躲在他的木轮椅后,瑟瑟发抖。
犹嫌不够,叶薇还要娇滴滴地抱怨一声:“二公子,你下手也太重了,要是闹出人命怎么办?我好担心你。”
裴君琅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竟把黑锅往他身上甩。
他似笑非笑勾起唇角,安抚地拍了拍叶薇的肩膀:“不怕,小薇。谁让他们看到你我苟且的画面,若是任由他们说出去,被你未婚夫知晓,找上门了怎么办?我一个男子没什么大碍,倒连累了你的名声。”
“……”叶薇瞠目结舌,她没想到,裴君琅能比她更无耻。
三两句话把她塑造成一个有了婚约还出门偷腥的坏女人!
好气!叶薇还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亏!
于是,叶薇顺势掖了掖眼泪,伏于裴君琅膝上,嘤嘤哭泣,我见犹怜:“小琅,我不许你这样说自己。若非当年为了护我,你的腿怎会被我未婚夫打折,你为我吃了太多苦了,我不舍得你自厌自弃,今生,我只会和你在一起!”
嗯?
裴君琅微笑,衣袖底下的指骨紧了紧——很好,同归于尽是吗?行。
既然要演,那就演得像一些。
他从袖中伸出白润如玉的手指,轻轻钳住叶薇的下巴。
小姑娘的肌理滑腻,手感很好。
本是一腔意气,真碰上叶薇,又觉得僭越。
裴君琅不由松了松指腹,可叶薇那一双水光潋滟的杏眼已经望了过来,雾濛濛的,似梅雨季的柳堤。
他不喜欢她这样看自己,下意识避开眼。
又想到叶薇方才故意“羞辱”他的事,裴君琅觉得,他确实要给胆大妄为的女子一个教训。
于是,他难得放柔了嗓音,低低唤她:“小薇。”
蛊惑的、缠绵的声音,仿佛一汪春池,要溺亡路人。
叶薇看着近在咫尺的裴君琅,耳廓被他那句软绵的喊声烫到发麻。
她想揉一揉耳骨,又怕裴君琅发现。
也是这时,她才知道,原来裴君琅也有这样柔情的一面?
时间仿佛静止了。
叶薇从来不懂,原来对视时不说话,脊骨会生热。
暗花纹袄裙底下的肌肤炙热,泌出的汗成片,渗透进衣里,几乎无孔不入。
出汗时,衣裳贴在腰脊,带来浅显的刺痛,像是被野蜂蛰。
她不适地低头,不知是想摆脱困境,还是在躲裴君琅……
幸好,这时。
尸堆里忽然竖起一根纤细的指头,女孩子软糯的声音传来——
“我才十一岁,我爹不让我看这些。”
闻言,叶薇惊慌失措,推开裴君琅。
叶薇跌坐地上,和那个穿着黑色袄裙的少女面面相觑。
她先开口问:“你是谁?”
“漂亮姐姐,我是谢……”谢芙刚要开口,很快她的嘴就被年纪更大、城府更深的鲁沉山捂住了,“唔唔唔!”
鲁沉山歪头一笑,露出一口森白的牙。
“我们只是路过的,什么都不知道!你们继续、继续。”
说完,鲁沉山拉起谢芙,跌跌撞撞要往门外走。
还没来得及跨出门槛,裴君琅便冷笑道:“中了绝命蛊,还想走吗?”
“绝命蛊?”
鲁沉山心里一沉,眼眸瞬间变得锐利,望向裴君琅,“你是谁?你怎么会用蛊?”
唯有谢家子弟才会用蛊,为了保持传家术的纯正,凡是有谢家以外的子弟偷学蛊术,都会被谢家人猎杀。
谢芙没有鲁沉山想的那么多,她拉开衣袖,看到手腕上果真被圈了一道红线,这是蛊虫入体的象征。
她惊喜:“哇!你真的会下蛊!你是我爹爹的私生子吗?不然你怎么会谢家的蛊术?”
谢芙嘴快,一下子把家底抖出来了。
鲁沉山头疼地扶额。
裴君琅推动木轮椅靠近他们。
两小只或许是被他凌冽的气势所迫,不由自主腿瘸了一下,后退半步。
两小只瑟瑟发抖:“你、你想干嘛?”
裴君琅唇角微勾,明明坐着的少年比他们都要看起来脆弱,气势上却还是强压了他们一头。
他凤眸冰冷,淡道:“她是谢家的小姐,那你是谁?”
谢芙以手肘敲了敲鲁沉山:“哇,鲁沉山。他真的好聪明,一下就猜到我是谢家的小姐了!”
鲁沉山悲痛扶额,他怎么会有这么猪的队友!
“哦,机关客鲁家的孩子。”裴君琅下了定论。
鲁沉山身份暴露,他也不装了。
他自腰后摸出一枚木球,高举着,道:“既然我们中了蛊毒,那你们也别想跑!这是我鲁家的玲珑炮,落地便能引发一场爆破,此处将会被夷为平地的!”
他话刚说完,叶薇端来一盆洗脸水,兜头泼过去。
哗啦一声。
鲁沉山和谢芙齐齐闭眼,淋了个落汤鸡。
鲁沉山:……
谢芙:……?
裴君琅盯叶薇:“你在做什么?”
叶薇无辜:“任何火药炮弹不都是用硝石、木屑、硫磺等物助燃引爆么?我泼了水,木炮浸湿了,应该废了吧。”
听到这话,鲁沉山丢了球,默默鼓掌:很好,你厉害。
裴君琅笑意渐深:“若是如此。两位……死定了呢。”
谢芙瘪嘴:“鲁沉山,怎么办?我还没抱到漂亮姐姐呢!”
鲁沉山:“……闭嘴吧你。”
叶薇也差不多琢磨过来他们的身份了,想到明日要上山摸蛟蛇蛋,是闯的谢家蛊阵,她脸上的笑谄媚了许多。
“其实,我们二公子也不是坏人。”
谢芙抓了抓鲁沉山的衣角:“漂亮姐姐的声音好好听,她说的一定是真的。”
鲁沉山:“……蠢死你算了。”
叶薇温柔地摸了摸眼前比自己低了一个头的小女孩,说:“他只是想请神通广大的二位,帮一个小忙。只要你们肯帮,蛊毒马上就会解开。是不是?二公子?”
叶薇回头,祈求裴君琅。
一想到她达成夙愿就不会烦自己了,裴君琅不耐地配合:“嗯,破阵之后,我帮你们解蛊。”
“那好吧。”生死关头,他们别无他法。
毕竟,也不能惊动谢家和鲁家的长辈,否则回本家以后,鲁沉山和谢芙一定会挨揍。
叶薇和两小只约好明天子时破阵的时间后,就劝他们赶紧回屋里沐浴更衣,免得衣裳湿了吹风感染风寒。
离开寝房,谢芙还在感慨:“漂亮姐姐真是个好人呀。”
鲁沉山:“可是这水,就是她泼的啊……”
没救了,这孩子被人骗了还帮人数钱。
叶薇略施小计就得来两员破阵大将,不免感慨:“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裴君琅眼神复杂。
叶薇总算想起绝命蛊的事,好奇地问裴君琅:“你怎么会想到下蛊?”
她并不蠢笨,知道裴君琅不喜欢她问这些传家术的来源,她也很有默契从不提及,只问些无伤大雅的问题。
毕竟……项上人头也很重要。
果然,别的问题裴君琅不会回答,这件事,他倒是愿意说。
“防贼。”
言简意赅的两个字。
叶薇羞赧地摸了摸鼻尖子:“这个贼人,总不会是……说我吧?”
裴君琅讥讽:“你挺有自知之明。”
“……”叶薇沉默。
嗯,怎么说呢。她觉得,裴君琅对她的印象也太差了!
她就是做贼,也不会爬窗啊!
毕竟那窗台太高了。
-
第二日,子时。
青竹推着裴君琅的木轮椅,同他还有叶薇一道来紫金山脚下。
路上,叶薇问:“昨日我们虽然戴.了易.容.面具,但声音没变,往后世家子女见面,谢小姐和鲁公子会不会认出我们?”
裴君琅不屑地道:“便是认出来又如何?你一个微不足道的世家庶女,他们能要挟你什么?至于我,好歹是天家的皇子,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可不敢代替家族站位,和皇家杠上,怕他们作甚。”
听裴君琅胸有成竹的语气,想来他早早想到这一层了。
叶薇连连感慨:“难怪你有恃无恐。”
少年勾唇,冷嗤一声:“况且,他们有没有命活着都有待商榷。”
这是要杀人吗?叶薇眨眨眼,不置可否。
她不是什么善心人,如果这样做能为自己省掉一些大麻烦,她不介意裴君琅用极端手段肃清障碍。
山下静悄悄的,唯有黑峻峻的树影,随风张扬摆动。
偶尔树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人声,叶薇知道,那是其他蠢蠢欲动的破阵者。
毕竟今日谁都想拿到蛟蛇蛋,守在此地的人,不止叶薇一个。
叶薇下意识靠近裴君琅,小声问:“二皇子,这些人没有进山,难道是在等人先试阵吗?”
“自然。”裴君琅单手支下颚,很厌倦这种杀戮争斗,“一群猪狗,竟想把我们当成饵料。”
叶薇还想问什么,可很快,人声盖来,是鲁沉山和谢芙。
他们惜命,不敢爽约。
但其实,两小只早早就尝试了各种解蛊的法子,最终无功而返。
蛊虫分很多种,有的是爬虫蛇兽、有的是虫子的汁液。
像鲁沉山和谢芙手上那一圈红线,就是蛊虫凿碎了酿的蛊汁,这种液体钻入人体内后,会附着于皮肉纤薄处,形成一道松散的红斑。
连着看就像是一个圈。
他们发现,裴君琅很有能耐,养的蛊虫不是凡品,谢家能解百蛊的解药都无法消蛊。
那就说明,裴君琅并不是按照谢家惯有蛊术方子来研习的蛊。
他有自己的路数,甚至自成一派。
这种人很可怕,要么是不为江湖人所知的野路子,要么是天赋异禀的天才。
无论哪种,今日鲁沉山和谢芙都逃不开了。
他们无法破他的蛊,除非找到制蛊的药方子。
两小只蔫头耸脑地走来。
谢芙看到叶薇,一双溜圆的猫瞳亮起,笑着喊:“漂亮姐姐!”
叶薇抿唇一笑,揉了揉谢芙扎得乱七八糟的发揪揪,“喊我‘小薇姐姐’吧。”
“好啊。”谢芙是个顺杆子往上爬的,她里面挨上去蹭了蹭叶薇的掌心,“小薇姐姐身上好香!”
“是桂花皂子的味道,你喜欢吗?我可以给你一块。”
“好啊好啊!阿芙好高兴!”
裴君琅看了叶薇一眼,欲言又止。
她上次是不是还要拿皂子和他卖钱来着?怎么对上孩子就不收钱了?
鲁沉山的心思比谢芙重,他本能忌惮满肚子坏点子的叶薇。
大手拎着谢芙的后颈子,把她硬生生揪回来。
谢芙气得手脚乱动,“你干什么?干什么?!”
“嘘,别吵!有危险。”
鲁沉山微微皱眉,大家听到他的话,不约而同静下来。
与此同时,不远处忽然传来凄厉刺耳的惨叫声。
不过一刻,那声音戛然而止!
仿佛喉管被人拦腰截断,血液淹没了颈子,人断气了,霎时没了声息。
叶薇和裴君琅面面相觑。
她乖巧地接过推木轮椅的工作,催促青竹:“你去探路,二公子由我来保护。”
裴君琅听到她不自量力的话,冷笑一声。
青竹没有异议。
他踢踏树枝,一个旋身飞跃至高处,居高临下观察地形。
这时,诡异的铃铛声自四面八方响起,一声又一声,撼在人心上。
眨眼间,树枝震颤,沙沙作响,猛兽蛰伏。
叶薇害怕,但她手无缚鸡之力,能做的,便是取火折子燃灯为他们照明。
不远处,无数个黑影笔直地拔地而起,他们高举着双手,身子骨僵硬,踉踉跄跄地横冲过来。
说是跑,倒不如是爬动。
叶薇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尸阵!”谢芙反应最快,她小跑到叶薇面前,抬臂挡住身后的人,“小薇姐姐,我保护你!”
叶薇一怔。
她没想到危急时刻,谢芙竟会主动为她拦住攻来的尸人。
她刚要劝阻,裴君琅便抬臂拦人:“你以为谢家的孩子是吃素的吗?”
“她还是小孩子……”
叶薇话还没说完,就见谢芙敲了敲抱在怀里的棺材,放出她藏了许久的妹妹。
“骨碌碌。”
妹妹掉出棺材了。
那是一个比谢芙还要矮上两个头的女孩,黑裙乌发,发尾绑了红绳,和谢芙一样,挂了两枚铜板。
简直就是缩小的谢芙。
谢芙高举双手,气沉丹田。
不过凝神一会儿,自她的袖口忽然伸出无数细线。
不知那些细线有什么关窍,蛇一样的灵活,竟死死缠住了尸人娃娃。
谢芙抖动十指,仿佛拨动琴弦一般,驱动妹妹朝前走。
起初,尸人娃娃还走得磕磕绊绊,很快,她的动作便敏捷了起来。
小小的傀儡女孩,直接冲杀进尸群里。
那么多的人,对上一个小女孩,肯定是胜券在握。
然而。
只是瞬间功夫,黑影尸潮便轰然倒下,一颗颗人头应声落地,顺坡滚来。
谢芙只用了零星几招,就砍下了来袭的第一波尸人头颅!
胜利了?
妹妹的嘴角被谢芙操控,扬起诡谲的笑。
她像是活的一般,连蹦带跳跑到谢芙怀里,被女孩儿结结实实抱住。
谢芙满眼希冀,望向叶薇:“姐姐,阿芙厉害不厉害?”
“阿芙最厉害了。”叶薇欢喜地摸了摸她的头,又碰了一下妹妹的额头,笑说,“妹妹也很厉害。”
叶薇碰上傀儡尸人的时候,掌心的触感滑腻冰冷。
这时,她才确定,妹妹的确不是活物,而是一具用腊油防腐重制的尸身。
妹妹被夸赞了。
谢芙愣了一下。
从来没有人会夸她的妹妹。
家里姐姐们嫌弃她愚钝,把武器当作伙伴。
玩得最好的鲁沉山不会说妹妹坏话,但是他胆小,很怕妹妹。
叶薇是第一个肯夸赞妹妹表现出色的人。
她莫名有点鼻子酸酸的。
很快,谢芙又笑起来:“妹妹也很喜欢小薇姐姐。”
两人还没高兴太久,忽然又来了一波尸群。
这一次的尸阵太厉害了,他们的动作迅猛无比,前仆后继涌来,比平时蛊市的阵法要强悍上百倍。
“居然用了这么强的阵法,看来这次的蛟蛇蛋有点不同。”裴君琅似乎看出了一点门道,朗声问青竹,“操控尸人的子弟们都在哪几个方位?”
青竹四下查探了许久,回答:“八门尸阵,正南方向尸群最少。”
“那是生门。”裴君琅指点鲁沉山,“去破!”
“看我的!”鲁沉山早早准备好了许多玲珑炮,他一手一个,铆足劲儿往正南方向抡。
“砰!砰!砰!”
连炸三枚玲珑炮,一时间火光冲天,烈焰熊熊燃烧。
尸人身上挂着的细线瞬息被烧断了。
傀儡师助阵失败,尸人一个个没了行动能力,倒在地上。
谢芙欢喜:“哇!我们赢了!”
叶薇也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幸好,今日有惊无险。”
就在他们以为危险褪去的时候。
那些尸人忽然齐齐在地上抽动,仿佛有什么要破体而出。
皮肉绽开了,骨头也被冒出来的浓烟冲散。
尸人皮囊尽碎,白烟自他们的骨肉涌出。
絮状的烟雾弥漫,从四面八方飘来,有夜风助力,一下子把几个少年少女团团围困。
裴君琅回过神,脸色阴沉地道:“不好!这些尸人是幌子,毒烟才是关窍!”
难怪那些守阵的傀儡师任由他们发现阵法的弱点,诱导他们去烧断催使尸人前进的丝线。
原来,真正的蛊毒,藏在尸人的身体里!
他们聪明反被聪明误,反倒落入了圈套!
叶薇明明捂住了口鼻,但那股香烟却很霸道。
钻入她的口鼻,窒住她的喉管,几乎是无孔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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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她被一波波黑色浪潮淹没。眼前发黑,跌入无边深渊,被黑暗吞没。
头好疼,眼睛也好疼。
叶薇什么都听不到、看不到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昏过去,还是睡过去,瞬间没了知觉。
再醒来的时候,她坐在一间清雅的寝室里。
房门洞开,阳光明媚。
飘来一阵阵熟悉的药膳清香。
叶薇茫然地环顾四周。
庭院里,蹲着一个身着锦绸袄裙的女人。
她守着药炉,不断拿蒲扇扇火。
叶薇呆住了。
因为她发现,眼前的人,竟是她的娘亲徐灵雨!
叶薇的手抵在门板上。
她本来以为,这么久没见到母亲,她肯定会陌生疏离。
但叶薇发现,并没有。
掩埋在心底深处的思念被撬开了一道小缝。
一点点溢出来,一点点漏出来。
最终,叶薇记起的事越来越多,关于徐灵雨的眉眼也愈发熟悉。
这时,叶薇才发现,她只是不敢去思念母亲。
因为她是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子。
她没有母亲照顾,没有长辈贴心贴肺对她好。
她会嫉妒。
嫉妒叶心月有焦莲筹谋,羡慕叶心月有父亲叶瑾疼爱。
而她,只是路边的杂草,有血脉牵扯,所以被叶瑾好心捡回了本家。
叶薇什么都不是。
甚至连与叶心月一争高下的资格都没有。
但现在,叶薇有娘亲了。
她的鼻腔泛起一重重酸意。
为什么每次想哭,鼻子都会刺痛呢?
她忍住眼眶里的泪珠,怕徐灵雨担心,怕这是一场梦。
直到,叶薇看到……那支曾被焦莲手下婆子打落的花钗,此时还安安稳稳簪在她的发间。
银镀石榴花果玉簪,石榴小果用一颗颗莹润珍珠代替,很典雅美丽。
为什么?
她如梦初醒,望向自己的手指。
纤细的指骨缩小了,手背变胖了,还有小孩富态的肉窝窝。
她变回孩子的模样了?
难道,是重回到过去了吗?
叶薇发懵。
呆里呆气的模样,逗得徐灵雨一笑。
温婉的女人朝她走来,捏一捏小孩丰腴的脸蛋:“怎么?风寒好了?还敢出房门吹风!”
叶薇被徐灵雨戳了一下,额头触感真实。
她捂住头,甜甜地笑:“娘。”
“真乖。”徐灵雨蹲下身,亲了叶薇的脸,顺势抱她起来,“等一下喂你喝药,好不好?”
叶薇不会拒绝母亲说的任何话。
她依恋地挨靠着徐灵雨,感受母亲颈间的温热。
叶薇被放到柔软的床上,徐灵雨拉过薄被盖在她膝上。
小孩子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是炎炎夏日了,天气不冷。
徐灵雨端药汤喂叶薇,一勺苦药,一颗蜜饯。
叶薇的嘴里,一阵苦涩一阵甜。
她的眼眶又发烫了,小手绞在一起,握得硬邦邦。
她害怕这是一场梦,害怕惊扰到徐灵雨,母亲就会走了。
徐灵雨看出不对劲,高高挑起眉头。
她小心掰开叶薇的手,小孩的指骨在她宽厚的掌心,伸展平整。
然后,徐灵雨给了叶薇一块糖糕。
端端正正摆在小孩稚嫩的手心,散发甜甜的香味。
叶薇的杏眼马上变得明亮,小声惊呼。
徐灵雨揉了揉孩子的头:“吃吧,你喜欢的桂花糕。我特地从罐子里拿干桂花,让灶房的厨娘蒸的。”
叶薇低下头,狼吞虎咽。
眼泪摇摇欲坠,终于落了。
她说,谢谢阿娘。
徐灵雨骂她,傻孩子。
晚上,叶薇要和徐灵雨一块儿睡。
软缎被套里塞的是今年刚打的棉花,太阳晒过,暖洋洋的,有种日光的香。
她睡床边,母亲睡里面。
徐灵雨好笑地问:“你不是总说床底下有妖怪,会挠小孩脚心嘛?还敢让我睡里面?”
叶薇外表是五六岁的孩子,心里已经是十几岁的少女了。
她摇摇头:“小薇不怕,小薇保护娘亲。”
在徐灵雨去世后的无数个夜晚,叶薇都是一个人克服对黑暗的恐惧,独自入眠。
因为没有母亲在,她不信赖任何焦莲派来的人。
她答应过徐灵雨,要好好活下去的。
叶薇闭眼,很快陷入昏昏沉沉的状态。
胸口盖着薄被,母亲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拍。
叶薇好安心。
睡醒时,叶薇下意识去找徐灵雨。
幸好,她一伸手就抓住了徐灵雨。
小孩子莫名颤抖,徐灵雨以为她做了噩梦,打趣道:“小薇梦到什么了?别怕,都是假的。”
“嗯,都是假的。”
叶薇抓住母亲的手又紧了紧,只有眼下的一切是真的。
中午吃饭,徐灵雨给叶薇煮了很多好吃的。
她擅厨艺,许多菜,连厨娘都闻所未闻。
叶薇喜欢吃徐灵雨煮的糖醋排骨、蛋炒饭,还有粉蒸肉。
母亲大病一场后,性情也大变了。
但叶薇喜欢现在的母亲。
从前的娘亲很讨厌她,清醒时会掐叶薇、打叶薇,骂她不是一个带把的儿子,所以叶瑾才会失望地回本家。
叶薇身上时常是淤青的伤,但她仍旧对母亲很好,会给母亲喂粥,端吃食。
直到一日,母亲病入膏肓,奄奄一息。
叶薇以为她要死了。
她祈求神佛,不要收走母亲的命。
幸好隔天,徐灵雨活了。
她的眼睛里有叶薇没见过的神采,她温柔对叶薇笑,还喝叶薇端来的粥。
叶薇抹抹眼泪。
她好像苦尽甘来了,她也有母亲疼爱了。
“娘亲,我会保护你的。”
叶薇又一次,郑重对徐灵雨说这话。
徐灵雨哑然失笑,搂住了叶薇:“嗯,我们小薇很厉害很乖,你和父亲一起保护娘亲,好不好?”
很温馨的一句话,却在瞬间,令叶薇毛骨悚然。
她汗毛倒立,如坠冰窟,抱住徐灵雨的两根纤细如竹节的手臂,轻轻颤抖。
母亲从小到大都告诉她,不要相信任何人,母亲除外。
即便嫁了人,也不要把所有希望都寄托于夫君身上。
正如她的婚姻,这样悲惨。
但徐灵雨不再对叶瑾抱有希望以后,她过得逍遥自在。
因此,叶薇能够肯定……眼前的人,绝对不是徐灵雨。
“小薇,你怎么了?”
母亲还在轻轻问她。
“娘亲不会说这种话。”叶薇忍住战栗,忍住“失而复得的美梦破碎”的苦楚,“你不是我的娘亲……”
正是这句话起了效果。
她抱住的这个徐灵雨,忽然不出声了。
女人温热的身体变冰冷,身体仿佛漏了气,噗嗤一声软了下去。
叶薇的掌心空空如也。
她的头又开始剧烈疼痛。
杏眼发黑,又是一阵震荡。
叶薇再次陷入昏睡。
……
醒来的时候,叶薇的手已经恢复如初。
她倒在深山老林里,旁边横七竖八躺着的,是她的小伙伴。
叶薇冷汗涔涔,大口大口呼吸。
很快,谢芙与鲁沉山跑来了,问她:“你怎么样?”
叶薇摇摇头:“我没事。”
谢芙松了一口气,担忧地说:“小薇姐姐,这道毒烟是入梦蛊,会用美梦牵制人。我看你半天不醒,可担心了!为了救你,我还想去追杀那些傀儡师,但被鲁沉山劝住了。他说密林里可能不止我们一波人。”
叶薇摸了摸小孩的头,感激道:“阿芙很乖了,确实不要为我冒险,你的安危也很重要。”
这话令鲁沉山一呆。
他以为叶薇就是用温柔的话术欺骗小孩为她卖命,没想到还有几分良知吗?
叶薇下意识去找裴君琅的存在。
裴君琅心智强大,应该不至于被梦魇所困。
然而,叶薇一回头就看到唇瓣紧抿的裴君琅。
他身体绷直,指骨紧攥住木轮椅扶手。手背横陈一道道强劲的青筋,仿佛黛色的山峦。
他入梦很深,无法自拔。
明明很痛苦,却深陷其中。
叶薇心里一个咯噔,不由问谢芙:“如果醒不来,中蛊的人会怎么样?”
谢芙抱住妹妹,仔细想了想,说:“会死。”
叶薇咬了下唇。
裴君琅虽说满肚子坏水,但他罪不至死。
她不想裴君琅死。
也是这时,裴君琅忽然捏住了她纤细伶仃的腕骨。
叶薇被他猛拉到身前。
小郎君垂头的一瞬间,叶薇听到他欢喜而压抑的一声:“娘。”
原来,裴君琅看到自己的家人了。
他并非铁石心肠,也有自己记挂的人。
14.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裴君琅的梦境并没有叶薇想象的那么美好。
碧瓦朱甍的皇城常年阴沉沉的。
许是杖毙的宫人多,宫阙走道成日里寒浸浸的。
又因梅雨季风雨大,屋隅角落里带点刺鼻的土腥味,不好闻,只能用檀香驱散。
宫道充盈浓厚的香火味,仿佛皇宫里所有事物都是腐朽的。
这时的裴君琅还很年幼,不像兄长一样,有太傅教导课业。
他被放养,却也得到了梦寐以求的自由。
皇帝裴望山,自认对两个儿子一视同仁。
他为了抬举奴隶出身的裴君琅,特地给他一个能长于坤宁宫的机会。
奈何裴君琅任性至极,死活不肯跟着皇后生活,非要被母亲蛮奴养在膝下。
皇帝裴望山对次子失望,每次看到裴君琅抱住蛮奴的纤腰,狼似的一双凤眼死死盯着他。
裴望山就心生起一重厌恶。
一个罪奴的孩子……他真是昏了头,竟恩赐蛮奴一个孩子。
他原以为这样就能驯服野性的女人。
裴望山的一生,很少拥有属于自己的东西。
他想要获得什么,都得不择手段去夺、去抢。
他享受征服一切的感觉,而蛮奴就是他的战利品。
然而,蛮奴即便入了宫也学不会低下高傲的头颅,对裴望山俯首称臣。
皇帝对这个美丽的女人简直既爱又恨。
也是蛮奴不会邀宠,所以她没有任何嫔妃的份位,只能当一个小小的美人。
她没有很高的俸禄,没有华贵的衣饰,就连住所也是沾了儿子的光,能住在狭窄的明月阁里。
裴君琅曾经问过母亲,为什么不对父皇低头?这样娘亲的日子会过得好一点。
蛮奴只是温柔地抚摸裴君琅的头,那一双琉璃色的眼眸妖冶动人。
她在背地里都是和裴君琅说大乾语,没有装疯卖傻说胡族话。
蛮奴告诉裴君琅:“如果我去邀功争宠,威胁太大,那么皇后不会容下我。一个不讨喜的美人,才能在深宫里活下来。娘想陪在小琅身边,陪着你长大。”
裴君琅心里弥漫欢喜。
原来父皇和孩子之间,母亲选择了他。
真好。
裴君琅如同平凡的孩子那样,伏于母亲的膝上,依恋地道:“娘能陪在我身边最好了。”
什么荣华富贵、什么高爵厚禄,他都不稀罕。
他只要这个吃人的深宫里有个伴,他喜欢和母亲相依为命。
只可惜,少年郎不谙世事,把人想得太简单。
一年冬至,皇帝要带领百官与皇子女上皇寺,行礼数最隆重的大祀礼,祀天地神佛。
大祀礼沟通天地,向来是由占天者焦家负责,杀神周家作为皇宫护卫者,周皇后又是一国之母,自然也要随行。
后宫的一切事务,便全权交由何贵妃代理。
裴君琅一直没有机会出宫,这次得了巧,他问蛮奴:“娘,你想要什么吃的、玩的?我可以喊小太监帮我去买。”
皇子女们时常会得到一些小黄门的孝敬讨好,大多的玩意儿都是内侍们从宫外带来的,献给小主子们图个新鲜的。
蛮奴从来没有和裴君琅要过什么东西,这次她一反常态,对他说:“若是能买到福康巷口的蜜煎樱桃就好了。”
裴君琅听说母亲是胡族来的罪奴,还以为她对京城不熟悉,没想到她也有贪念的吃食。
裴君琅从来没有被母亲拜托过什么事,此时心腔满涨,很快答应下来:“放心,娘,我一定给你带来。”
这是母亲委托他的事,裴君琅一定会办得妥妥帖帖。
“那就多谢小琅了。”
“小事一桩!”
裴君琅用自己私藏的一块玉,和心术不正的大太监换来那一包从民间买的蜜煎樱桃。
可惜,等他回到宫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他的母亲,因暗下禁术巫蛊诅咒皇帝,被何贵妃打入掖庭狱。
听说蛮奴畏惧裴望山的惩罚,不等皇帝回宫便服毒自尽。
裴君琅没能见到母亲最后一面。
他知道的,这是阴谋。
母亲不爱皇帝,又谈何恨呢?
况且,她想要陪伴裴君琅长大,想要看他长成强壮的、健康的、高大的郎君。
蛮奴不会死。
这是一场阴谋。
何贵妃是周皇后的狗,所以针对母亲的人,是后党。
裴君琅疯了一般去和皇帝讨个公道,他甚至想要杀了皇后。
最终,裴望山狠狠打了裴君琅一记耳光,直将他打到跪地。
孩子的膝骨磕在朱红色的丹墀阶梯上,疼得刺骨。
血液顺着年幼的裴君琅嘴角流淌,他痴痴地凝望高高在上的父亲。
听他骂:“谁给你的胆子,竟敢忤逆不悌,顶撞父母?!”
“父亲,娘她死得冤枉……”
“混账!”裴望山没了帝王的宽容,狠厉呵斥裴君琅,“证据确凿,你竟还想为那贱人辩解?!朕早说了,你长于刁妇之手,早晚会变得脾性乖戾,是非不明。是皇后一直为你说话,让朕念在你年幼,尚有孺慕孝心,不要拆散你们母子。你不念嫡母的善心,竟还敢犯下大逆不道之罪!来人,把他给朕拖下去,禁足明月阁!”
裴君琅非但讨不到母亲要的公道,还把自己折损进去了。
他忽然明白,可能不是是非对错的缘故,而是小小美人与尊贵皇后的博弈。
皇帝会判周皇后赢。
这是处世之道,也是残酷的政治。
令人恶心、作呕。
一场大雨淅淅沥沥地下,裴君琅被风雨淋了个透心凉。
太监架着他的手臂,将他拖回阁殿中。
裴君琅没了反抗之力。
他翻箱倒柜,从箱笼里搜刮出名贵的珠玉,和仆从们换取一捧母亲的尸灰。
这是无权无势的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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宠皇子,能为自己留下的……唯一一点母亲的尸骨。
幸好,蛮奴还是留给了裴君琅一点东西。
那是一个只能由裴君琅亲启的匣子。
母亲死了很久,久到他都忘记了。
但裴君琅记得蛮奴的笑颜。
和眼前活生生的女人重合。
是梦吗?还是说,他的母亲死而复生了?
裴君琅坐在木轮椅上,静静注视门口笑颜如花的女人。
他的左手边的桌案上,摆着一包没能来得及喂给母亲的蜜煎樱桃。
裴君琅抿唇,他死死盯着蛮奴,小声喊她:“阿娘?”
“小琅。”蛮奴回头,对儿子笑得温柔。
窃喜、惶恐、无措的心绪,淹没了裴君琅。
他无所适从,不知道该怎么办。
裴君琅几乎是下意识拿起那一包蜜煎樱桃,喂给母亲。
蛮奴蹲下身子,接过裴君琅喂来的那一枚蜜煎樱桃。
顷刻间,少年泪如雨下。
他没有哽咽,只是死死咬住牙关,问:“好吃吗?”
“小琅喂的,自然好吃。”
“是吗?”裴君琅垂下浓长眼睫。
“小琅,你怎么落泪了?不开心吗?”
裴君琅不语,他只是细细抚动这一双不能动弹的双腿。
错了,他认错了。
裴君琅怏怏不乐,道:“娘,我这双腿,伤于你死之后。”
闻言,蛮奴怔住。
裴君琅顺势伸手,掐住了女人纤细的脖颈。他眉眼杀心渐起,声音渐渐变得阴鸷。
“所以,多谢你赠的这一场美梦。只可惜,我不领情。”
少年郎的掌心不过动了一点力气,蛮奴的身体便慢慢虚化,最后化为无数火烧后的灰烬,随风消逝,化为乌有。
他的母亲,再一次消散了。
裴君琅垂眉敛目,缄默不语。
像是早就习惯了失望,所以心里没有半点波澜。
不远处的宫墙囚出一块又一块方正的天地,天空是黑的,没有一丝风。
阴暗、可怖,毫无生气。
这就是他活过的十几年。
裴君琅无声嗤笑,坐在木轮椅上,盯着天空发呆。
可是这时,乌云忽然翻卷,渐渐的,他的世界有了色彩。
一道绚烂的天光凿破夜穹,漏下一重金芒。
“二公子?小琅?你醒醒啊!”
“听到了吗?二公子?”
裴君琅皱眉,他听出这是哪个小傻子的声音。
她乐此不疲呼唤他。
真的好吵啊。
“闭嘴。”
裴君琅嫌弃叶薇,脸上的苦涩却也因她的聒噪渐渐褪去。
少年嘴角又一次桀骜上扬。
他闭上眼,脑子再次混沌。
堕入黑暗的瞬间,裴君琅心里在想——
母亲虽死,但他如今似乎也不算……一无所有。
15.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握住叶薇腕骨的那道力量逐渐松动,裴君琅的手指松开了。
他忽然丧了力气,手掌往木轮椅旁边一落,吓得叶薇大喊一声:“小琅!”
“吵死了。”
裴君琅缓慢睁开眼,凤眸里蕴含无尽的不耐烦。
叶薇瘪嘴,眼眶红了一圈:“我以为你死了。”
不知为何,裴君琅看着眼前狼狈的小姑娘,忽然发笑:“你们都没死,我怎么会死?”
“嗯,也是。你是恶人嘛,命自然比好人长。”叶薇胡乱擦了一下脸,嘿嘿两声笑,“我们都化险为夷,蛊阵……算是破了吗?”
“嗯,破了。”裴君琅恹恹地靠在椅背,对远处的青竹发号施令,“阵法既破,可有看到蛟蛇蛋?”
青竹几个闪身不见踪迹。
很快,他又凌空跃下,伏跪于裴君琅面前。
“主子,真是奇怪,今年没有出蛋。”
“没有出蛋却调用了比从前强悍十倍的蛊阵?当我傻吗?”裴君琅一阵冷笑,“小薇,推车,我们上山。”
裴君琅使唤叶薇很顺口,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她是他的贴身婢女呢!
叶薇很恼火,但谢芙和鲁沉山在,她不敢和裴君琅过多争论,以免暴露身份。
咬了两下牙,小姑娘还是气定神闲地绕到木轮椅后,缓慢推动车轱辘。
嘎吱嘎吱的木轮滚动声,于寂静的夜里清晰可闻。
叶薇前一刻还在骂裴君琅不厚道,下一刻又感念他至少陪在她的身边,不然这样黑峻峻的深山老林,她独自行走,心里难免发慌,毛骨悚然。
鲁沉山吹燃了火把,赶在几人面前带路。
原本鲁沉山离他们有几丈远,很快他又停下脚步,不再前进了。
谢芙闷头牵着妹妹走,冷不防撞上他的后背。
鼻尖闷痛,险些出血。
她大骂一句:“你发呆干什么?得了失心疯吗?”
鲁沉山手指止不住颤抖,咽了咽唾沫,道:“前、前面的有一座蛇庙……”
之所以喊“蛇庙”是因为此地吸引了好多花纹繁乱的山蛇。不过它们的蛇头没有凸起的尖骨,只是普通的蛇,并非蛟蛇。
人一靠近,蛇群一哄而散。
荒庙也露出它本来的样貌。
外表看起来是平平无奇的一座小庙,用眼睛丈量,大概只能放下一座神像。小庙四面筑造了黄绿琉璃砖贴面的槛墙,由于荒废太久,已爬满了枯黄的藤蔓,失去所有色彩。
这还不算最诡异的。
风吹起时,蛇鳞瓦当响起呜呜的风声。
挂着的一枚枚符箓黄纸包裹住的铜板相互敲击,发出悠长的脆响,仿佛迎接邪神降世。
除此之外,还有一股股腐臭与血腥味飘来。
血肉建造的邪神庙。
叶薇的直觉告诉她,这里危险,及时撤退为妙。
“跑吗?”
她问裴君琅。
少年半点不惧怕,反倒愉悦地翘起唇角:“你不是想要蛟蛇蛋吗?”
“嗯!”
裴君琅抬指一动,小白蛇受到感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速绕他指上,斯斯吐舌信子。
小郎君垂下雪睫,意味深长地说:“它闻到黑蛇母的气息了,就在庙里。”
叶薇心神一动。
她当然知道黑蛇母是什么。
蛟蛇一族,以黑鳞为尊。
黑蛇母,是蛟蛇的王。
叶薇想到没有权势而被焦莲制裁的母亲。
她必须变强。
“我要进去。”叶薇坚定地说。
“哦,那随便你。”裴君琅没有动弹的意思。
他静静望着叶薇,似乎在权衡利弊。想也知道,叶薇不值得他赌命冒险。
叶薇叹一口气,友情基础太单薄脆弱,不堪一击。
于是,她不再理会裴君琅,自己蹑手蹑脚,推开了蛇庙的门。
不得不说,裴君琅不来是对的。
屋里被投了许多牛羊的尸体,有的还没被野兽吞食就腐烂了,有的则是仅剩下骨头含在一团黏液里。
叶薇忽然想到,这不是猛兽啃食出来的痕迹,唯有蛇能一整口吞食猎物,再用脾胃里的酸液腐蚀骨肉。等排出体外,自然只剩下一堆森森白骨。
那么……能吞下一整头牛的蛇,该有多大呢?
叶薇不由咽下一口唾液。
她朝前走去,仰望这一座早已腐败不堪的蛇身金像。
在宝相庄严的邪神像供桌前,竟有一枚巴掌大的软皮蛋,散发幽暗的光。
叶薇注意到,那不是蛋本身的光,而是蛋壳太稀薄。烛光映在蛋上,折射出里边那一条小东西稚嫩的鳞皮。
尖角细身。
龙一样在胎水里游动的活物,绮丽而诡异。
这是蛟蛇蛋!
叶薇大喜过望,她谨慎地捧起小蛋。
蛟蛇的软皮蛋根本立不住,一下子软趴趴地躺倒在她手心。
她拿到了!
就在这时,地表忽然震颤,连带着神庙都簌簌落下泥灰。
蛇庙似乎要坍塌了……
庙外,谢芙大喊:“小薇姐姐,快跑!来了……好多蛇啊!”
叶薇闻言,顾不上世家淑女行路时不动裙摆的高门规矩,风风火火跑出庙外。
她跑得太快,狼狈跌在裴君琅面前,手掌被嶙峋乱石划开,擦破了皮。
叶薇忍不住瑟缩手掌,去摩挲那一枚蛟蛇蛋,幸好,还没破壳,她能牢牢护在怀里。
裴君琅见状,讥讽一笑:“怎么?你怕我抢蛋?”
叶薇不假思索地回答:“很有这种可能。”
“你倒是聪慧,可惜我没兴趣这么做。”
“为什么?”她不相信裴君琅的好心。
她太了解同类人的气息了,裴君琅的善良只是伪装。
“因为我手上的‘白刃’不愿意。”
白刃是小白蛇的名字。
蛟蛇护主,但占有欲也很强。若是主子收了其他蛟蛇,便会引发两蛇之间的死斗,胜者长存。
裴君琅还不想弄死白刃这条好苗子。
叶薇明白了。
她凝望裴君琅,镇定地提出要求:“教我驯兽术。”
裴君琅不动声色地笑,没有动作。
窸窸窣窣。
那些横冲直撞的蛇群一股脑儿从树丛荒野里钻出来,朝叶薇这个靶子,大团大团奔涌,带着千钧之力,似乎要就地绞杀她。
叶薇的头皮发麻,几欲作呕。身体骤然冷下来,似要失温。
死期将至。
千钧一发之际,她又再次提出恳求:“二公子,请您帮我这次。往后,我也会给予您帮助。这是你我的一场交易。”
“好吧。”
裴君琅从袖间翻出一枚银针,直刺向叶薇捧蛋的手背,贯穿女孩子的手掌。
但他用针的方位设计很巧妙,银针连同蛟蛇蛋一块儿刺穿以后,轻擦过叶薇的耳侧,掠起一阵风,随即埋入身后的树木。
“如你所愿。”
裴君琅冷淡地低语。
再一看叶薇掌心。
蛟蛇蛋的胎衣漏了气,已经迅速瘪下去。粘稠的汁水与叶薇殷红的血液混淆一处,难舍难分。
蛟蛇被一层薄薄的衣覆盖,一动不动,好似死了。
但叶薇没时间分心担心蛟蛇。
她发现,自己受伤的掌心开始生热,散出剧痛!
明明是细小的伤口,牵扯出来的疼痛却是她这种肉眼凡胎的人难以承受的地步。
叶薇不知那一枚银针上沾了什么药粉,但她明白,这应该是驯化蛟蛇必须走的一步。
要变强、要有自己的本命兽。
除了裴君琅,叶家没人肯教她。
叶薇鬓边沁满热汗,咬紧牙关,不会服输。
蛇群还在朝她袭来,势必要在今日将她撕裂,拆吃入腹。
“妹妹,这边!”
“妹妹,还有那里!”
谢芙即使驱动妹妹,也无法斩杀那么多蛇。
怎么办怎么办?
鲁沉山拦住她近乎自毁的攻势:“别动,它们不是来找你的。”
“姐姐会死!”
“那是她的命。”鲁沉山嗤了一声,“谁让她没本事却碰了不该碰的东西。”
蛇潮越来越近。
缠绕裴君琅指尖的小白蛇白刃倏忽兴奋地斯斯,仰天一声蛇啸。
明锐刺耳的声音,响彻云霄。
蛇群不约而同停下了动作。
不过一瞬,蛇群又恢复如常,共享同一道命令——杀了叶薇。
裴君琅挑眉:“有意思,白刃也制不住它们,你手里的小东西,来头不小啊。”
叶薇已经听不进裴君琅的话了。
她的脑子像蒙了雾气,手心里捧了一块冰,冻得她不住发抖。
是不是快要死了?
她不明白。
她的脚踝已经绕上了细细软软的东西,一条又一条。
蛇潮利用鳞片攀爬,触感冰凉。
好恶心。
就在叶薇堪堪倒下的一瞬间,她手上的幼蛇忽然动了。
胎衣破开,是顶着两只小角的粉蛇。
小蛇并不惊艳,甚至看起来很柔软弱小。
细细一条粉色鳞片的小蛇,焦急斯斯两声。
许是刚刚入世,它连声音都好轻。细微而尖锐,毫无震慑力。
蛇啸甚至低微到有点可笑。
可正是这样孱弱的声音,吓住了所有蛇潮。
那些长蛇的行动被制止,不敢再吞噬叶薇。
它们一点点从叶薇的身上爬下去,迅速退回山林里,不见踪迹。
唯有白刃不怕小粉蛇。
它想亲近小蛇,小心翼翼挨靠过去。
可没等逼近,白刃被幼崽反嘴狠狠咬了一口,皮开肉绽。
蛇牙尚小,倒是不疼。
小白蛇失落地蜷回主人掌心,装死,一动不动。
裴君琅:……
愚蠢。
他显然没想到,白刃能如此丢人现眼。
小粉蛇不再理会旁人,径直朝叶薇游去。
它被叶薇的血催化,已认她为主。
接着,它小心翼翼游向昏迷的叶薇,轻轻蹭了一下她的小指,依恋地赖在女孩的掌心。
-
双阳山,狩场。
禁军为了庇护皇帝安危,早围住了冬日荒芜的山林。
鲜衣怒马的少年少女们,为了争夺裴望山给出的彩头,骑马驰骋于巍峨的雪山间。
皇帐内,厚厚的如意纹毡毯上,架着一只被炭火烤得油光莹润的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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猪。
一上一下的两张食案上,摆满鎏金酒壶与片好的、整齐码放的烤猪肉。
裴望山举杯,邀请臣子叶瑾共饮,笑道:“幸好叶爱卿没有参与狩猎,不然凭你们驯山将一族的本事,召唤山兽自投罗网,岂不是手到擒来之事?”
叶瑾也赔笑,答话:“不敢在陛下面前班门弄斧,只是一些江湖小伎俩罢了。”
“爱卿过谦了!八大世家传承数百年的绝门功法,怎会是雕虫小技呢?往后的官学,更能将八大家的才能传承给子孙后辈,大乾国英才辈出,我很期待那个时候。”
“定如陛下所愿。”
“喝!今日朕与你,不醉不归!”
……
叶瑾回到营帐里,已是傍晚。
落榻的一瞬间,男人在帝王面前装出的醉酒姿态立马散去。
叶瑾近日得到消息,紫金山百年才繁衍一次的黑蛇母要生蛋了。
若能独占那一枚蛟蛇蛋,叶家的底牌必定大大增强。
说来可恨,自从知道蛟蛇蛋的利益价值以后,谢家便故意将蛊阵训练场设置在紫金山脚,诱惑刑徒们入阵,测试阵法威力。
小蛇王入世,山林必有异动,叶瑾唯恐谢家人发现黑蛇母的蛋,从中牟利抑或捣乱。
叶瑾同暗卫耳语一番:“把蛋取来。”
暗卫很快领命行事。
没一会儿,帘帐挑起,露出一张女儿家桃羞杏让的脸。
“爹爹!”
叶心月刚刚和大皇子裴凌骑马赛跑回来,身上窄袖织金桃红骑装未脱,鬓边薄汗,尽是姑娘家的生机勃勃。
叶瑾欣慰地笑:“心月过来,父亲有话和你说。”
叶心月对待父亲很敬重,唯命是从。
她解下背上的箭筒,乖巧靠近叶瑾:“爹爹怎么了?”
叶瑾示意营帐中伺候的仆妇都出去,帘子也被人拉得严丝合缝。
确定没有风声透露,叶瑾才道:“你可曾听说过黑蛇母?”
哪个叶家的孩子没听说过古蛇的传说?
叶心月颔首:“那是紫金山的传说……”
“并非传说。”叶瑾笑道,“不过是为了保护黑蛇母,先祖才对江湖人隐瞒事实。如今,百年血月莅临,黑蛇母又生了新的后代。”
叶心月回过味来,胸腔满涨欢喜:“蛟蛇需破蛋起就被主人驯化,养育十年方能成蛇兽。父亲的意思是,黑蛇母的孩子,能为我们所用?”
“不错。你是未来叶家小家主,自然是要留一条蛇王作为防身底牌。”
叶瑾不免叹息,也是他生不逢时,从前没有遇到黑蛇母孵蛋的机遇,只能传承给孩子。
他手里的黑鳞蛟蛇,虽已是蛟蛇之尊,但他是从父亲手上得到受箓传承,到底不与叶瑾命脉相连,随时都有背主的可能。
叶心月再稳重,也只是一个及笄的小姑娘,她激动得语无伦次:“那、那么,父亲是要把小蛇王,传给女儿吗?”
“正是。”
这句许诺,无疑肯定了叶心月往后的家主之位。
她就知道,父亲母亲都是最疼爱她的。
叶心月心中甜蜜,依恋地抱住叶瑾的手臂,撒娇:“爹爹待我真好。”
“谁让我就你一个嫡长女,自然是要待你好的。”
可惜,没等两人欢喜多久。
此前遁去取蛋的暗卫突然来报:“家主,大事不妙!”
叶瑾眉心一拧:“说。”
“蛇、蛇蛋不见了,蛇庙也塌了!”
“什么?!”叶瑾明白了,脸色顿时阴沉,“有人算准了日子,上山盗了蛇蛋……除了本家的长老,谁会知道黑蛇母繁衍的消息?”
“属、属下不知。”
“不知?你们究竟有没有脑子!”
叶瑾对外一直是淡然的神色,鲜少如今日这般怒气外露。
“我、我……”暗卫慌了神,话都不敢说太清。
下一刻,他的脖颈被一只铁壁死死掐住,铁器一般的指骨嵌入暗卫皮肉,疼得他瞪大了双眼。
“一群废物!”叶瑾怒不可遏,“黑蛇母后裔不会轻易认主。若是认了……把他杀了,将小蛇王带回来。”
暗卫被重重摔到一侧,肋骨断了三根,幸而命保住了。
他赶紧谢恩:“是,属下立刻去办。”
手上沾了血,叶瑾取来叶心月递的手帕,慢条斯理擦拭。
一边擦,叶瑾一边腹诽:不过是一条脆弱的幼蛇,没成年之前,不可能反抗叶家人的围堵。
至于那个不开眼的驯兽者。
即便蛟蛇认主,又能如何呢?杀了主子,蛟蛇又能再次进行传承。
叶瑾冷笑。
如同当年,父亲死后把黑鳞蛟蛇留给他一样。
-
百蛊君谢家。
谢闻的长女谢道玄刚从寨子里养蛊出关,回到本家。
谢芙最怕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长姐。
二姐再怎么刁钻,脾气倒都好说,唯独大姐的心思,没人能猜得透。
下人给谢道玄报信:“少主,紫金山蛊阵明明加固了,却还是被破了,恐怕有高人上山了……”
谢道玄面无表情,道:“紫金山蛇潮异动,果然是发生了什么事,竟有大人物不惜冒死也要破阵……你把消息递给父亲,他自有定夺。”
“是。”
16. 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叶薇昏过去的期间,裴君琅命令青竹将人拖走。
他们隐在密林处,一直等到天明,不出裴君琅所料,果真有一茬茬暗卫来蛇庙查探虚实。
裴君琅问:“来的是谢家的人吗?”
谢芙摇摇头:“不认识。”
“哦,那就是叶家的人。”
“你怎么知道?”鲁沉山直觉眼前的小郎君不简单,他竟会对八大世家的事情了如指掌。
再一看裴君琅的木轮椅,鲁沉山心中隐隐有一个猜测——听说大乾国的二皇子不良于行。
难道眼前的小郎君竟是皇裔?不对啊,可二皇子分明是个废人,怎会精通各家秘术?
裴君琅也随便鲁沉山打量。
他毫不畏惧,似笑非笑地道:“哪日风声泄露,便是尔等的死期。”
鲁沉山的心思被猜中,抿唇不语,再也不敢多说。
窃窃私语的当口,又来了一拨人。
这次,谢芙有了反应,她一个激灵。
“那是大姐的人!”
谢芙险些要哭出来,揪住鲁沉山的袖子:“完了,大姐回本家了!我们快回去吧!”
鲁沉山想到谢家那个不苟言笑的少家主,心头也是一凛。
这位长姐可不好糊弄,要出大事!
裴君琅知道目前没有必要惹是生非,免得惊动谢家和鲁家。
他抛给谢芙和鲁沉山各一枚解开绝命蛊的药丸:“滚吧。”
谢芙一服下药,腕骨上的红痕立马褪去。
她欢喜地问:“你们也要走了吗?”
裴君琅懒得和她讲话,偏头望远处,没有应声。
还是青竹替主子回答:“二位已经平安无虞,可以离开了。”
鲁沉山恨不得长翅膀飞走,赶紧拉谢芙下山。
然而谢芙还舍不得叶薇,她瘪瘪嘴,问裴君琅:“要是我想见漂亮姐姐了怎么办?”
“再不走,我还能下一次蛊。”
裴君琅皱眉,扫了谢芙一眼,凤眸里气势逼人,凛冽得很。
鲁沉山哪里敢赌裴君琅的脾气,他急忙牵走谢芙,悄声说:“放心,我们有机会见面的。”
谢芙纳闷地问:“真的吗?为什么啊?”
“哎呀,别问这么多了!”
他总不能说,这两位,一个是天家皇子,一个是能以血肉御兽的叶家女吧?裴君琅看起来可不好得罪,要是惹到他,保不准人头落地。
此处还是化外之地,世家长辈手伸不了那么长,他们求援无门!
谢芙还要再说,鲁沉山已经捂嘴把人拖走了。
周遭总算安静了。
裴君琅歪头,按了按太阳穴,脸上满是疲惫。
青竹小声问:“殿下,叶二小姐仍在昏迷……”
“真麻烦。”裴君琅看了一眼睡在叶薇小指上的粉蛇,抿了下唇,“算了,我拎着她,下山吧。”
青竹是个成年男子,若让他亲手搂抱叶薇,很冒犯世家女。
裴君琅本着君子之风,只能单手捻着叶薇的衣领,拖着她一路下山。
没走两步,叶薇被窸窸窣窣的颠簸声震荡醒了。
她一睁眼,入目便是乌黑干枯的松针与混淆了砂石的雪泥。
“二、二公子?”
“嗯?”
叶薇膝上的沙沙声不断,她被人拖着……下山?
她沉默一会儿,问:“您是在带我下山吗?”
“不然呢?你瞎吗?”
裴君琅真的很讨厌回答小姑娘这些明知故问的问题。
叶薇微笑:“那您懂不懂一个词,叫怜香惜玉呢?”
木轮椅霎时止住滚动,裴君琅松开手。
啪嗒一声,叶薇倒地,埋在雪里。
他挑眉:“你的意思是,我应该把你丢在山上?”
叶薇起身,拍了拍膝上沾的泥泞污雪,无奈叹气:“我的意思是,您把我放在膝上捎带一程也好啊,何必要一路拖我下山,就算脸没被松针刮花,可我的衣服都脏了!”
“做人要知廉耻。”
“嗯?”叶薇没明白。
裴君琅义正词严地告诫她:“别一有机会就占我便宜。”
敢情是在说趴他膝骨下山的事啊。
叶薇:“……”
她对自己窈窕淑女的形象忽然不自信了,她也算一朵娇柔美人花,还不至于被人嫌弃到这种地步吧?
算了,不和裴君琅计较。他眼光就是很有问题!
叶薇获得蛟蛇,蛊市便没有逗留的必要。
两人轻车简从返程,下午便往叶家赶。
马车上,叶薇好奇地逗弄掌心里的小粉蛇。
细细软软的一条蛇,鳞片也还没养成,并不坚硬,还一直绕着叶薇的五指挨蹭,十足依恋。
很讨人喜欢。
叶薇忍不住亲亲小蛇,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它‘红豆’吧!”
裴君琅停下饮茶的动作,鄙夷道:“你手上的蛟蛇能镇一山蛇族,应当是黑蛇母之子,也就是小蛇王。堂堂蛇主,竟起了这么一个窝囊的名字,也亏你想得出来。”
叶薇鼓了鼓腮帮子:“红豆多可爱啊!而且它是粉色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粉色的小蛇。是不是,红豆?”
裴君琅想到叶薇还能给陪睡玩偶取名“狗蛋”呢,顿时放弃和她交谈的欲望。
叶薇:“红豆要怎么养?平时如何驯兽?我需要喂它吃什么吗?”
裴君琅:“你是叶家人,育兽的药粉以及你的血肉就足够驯化蛟蛇了。它会自己觅食,你不必管它。至于驯兽……等它大些再驯也不迟。”
叶薇明白了,刚出壳的红豆,不过是一个才出生的婴儿。这样小的孩子,她能教什么呢?
她回忆起掌心绵绵不断的剧痛,原来那一枚贯穿皮肉的银针上混合了育兽的药。
叶薇:“在我没有赠你血液之前,你是如何养育白刃的?总不会是每次都取育兽药喂养吧?”
“嗯。”
原来这么麻烦。
叶薇点头:“那好吧,我听殿下的。”
裴君琅放下茶碗:“哦,还有一事,要告知你。”
“什么?”
裴君琅唇角微微上扬,尽是不怀好意的笑容:“虽说你运气很好,驯化了小蛇王,但你同时也为自己揽了一道催命符。”
叶薇顿感毛骨悚然:“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世人无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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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黑蛇母的幼崽,而它如今落在你手里……若想重获小蛇王,便要杀你,毁了主契。这般,小蛇王方可重新认主。也就是说,你的人头,摇摇欲坠。”
叶薇实在不懂,这么可怕的事,裴君琅竟还能笑得出来。
但她不蠢,也有自己的破解之法。
叶薇靠近裴君琅,凝望少年,一双杏眼水润莹亮,猫儿似的挠人心腔。
她讨好地说:“殿下,您应该也很想要红豆吧?与其把我的命让给别人,倒不如留我在您身边。这样我死的时候,红豆便归你所有了。我猜,白刃再如何厉害,也及不上黑蛇母的后裔,这笔买卖,你不亏!”
裴君琅眯起凤眸,饶有兴致地问:“你是在寻求我的庇护?”
“是。殿下神通广大,除了你,我实在想不到还有谁能护我。”
“啧。可我平素最讨厌油嘴滑舌的人。”
“殿下果真……与众不同。”
山猪吃不了细糠,被人捧着还不开心!
不过……叶薇想,裴君琅应该只是嘴上说话难听,未必真的不管她的死活。
不然,他压根儿没必要提醒她关于红豆的事。
本质上,裴君琅也算是个好人吧!叶薇翘起嘴角。
昨日在紫金山熬了大夜又受了惊,眼下缓过神来,叶薇已经是劳累过度。
她囫囵吃了两口裴君琅带来的糕点,牛饮了一盏茶,捧着红豆一块儿入睡了。
马车颠簸一下,小姑娘的头歪过来,“咚”一声砸在裴君琅膝上。
少年霎时僵硬住身子骨。
他难以置信地盯着昏睡过去的女孩儿,脸色发黑。
怎会有如此失礼的姑娘。
裴君琅想推开叶薇,刚伸出白皙指骨,又见她气息匀称平顺,睡得很香。
红润的小脸压在他白鹤纹的衫袍上,浓密的眼睫微微发颤,餍足地嘟囔了一句“殿下”,不知梦到什么,眉心没有皱起。
和他有关的……好梦吗?
裴君琅耳尖微微生热,长指微蜷,犹豫一瞬,还是没吵她。
少年秉持君子之风,无所适从地避开眼,撩帘望向窗外。
青竹见车帘打起,问主子:“殿下可有吩咐?”
裴君琅递去一块玉:“把这个留在蛇庙附近。”
“如若留下随身之物,岂不是会被世家的人发现咱们的行踪?”
裴君琅淡道:“就怕那群蠢货发现不了……你去吧。”
“是,全听主子的。”
青竹心下一思忖,明白裴君琅此举定有自己用意,不再多言了。
只是错身的一瞬间。
青竹忽然瞥见叶二小姐倚靠裴君琅入睡的那一幕,心下无比震惊!
他知道裴君琅自小吃苦,戒心有多重。
主子看似温润,实则不近人情。平素在宫中,裴君琅压根儿不让宦官与宫女接近。凡是敢违抗命令的刁奴,主子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叶二小姐真是有通天的本领,竟能睡在殿下的膝上。
她是得了裴君琅的青睐么?
看来以后,青竹要对叶薇客气一点了……
她哪里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世家庶女,她明明是未来的二皇子妃啊!
17. 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因是赶路,马车跑得快,山中小径又陡,稍微颠簸了些。
叶薇睡得不踏实,原本老老实实伏于裴君琅膝骨,却因车轱辘总撞上碎石的缘故一个劲儿往下滑。
眼见着要摔地上,裴君琅皱眉,轻轻搀了她一把。
“啧。”
裴君琅从未觉得这条路这般难御车,车壁每次一颤动,他便拧起了秀气的眉峰。
“明月,慢点,路太抖了。”
车夫名叫明月,也是裴君琅的暗卫之一,专司二皇子出行的事务。
听到主子的命令,明月一愣,低头应是。
倒是稀奇,裴君琅从来不是娇气的郎君,也最烦太多时间耽搁在路途中,很浪费。
今日,主子怎么改了性子,怨起他御马太急躁了?
难不成之前裴君琅都在忍耐?思及至此,明月夜里睡醒都要扇自己几巴掌——怪他迟钝,主子家一点心思都猜不到!
赶了半天的路,总算回到叶家。
即便深更半夜,裴君琅身为皇子,想要进出家宅,根本无人敢拦。
他轻轻搡了一下叶薇的肩头,提醒:“到了。”
叶薇迷迷蒙蒙睁眼,一抬头,便是裴君琅那张神情复杂的昳丽脸蛋,不由颊上生热。
再一看掌心,干涸的血液被五指的热汗融化,染上了裴君琅白净的衣摆。
一窠窠红团印记,触目惊心。
裴君琅最爱洁,心里一定想要弄死她了!
叶薇胆战心惊,怯怯开口:“若臣女说,我无意冒犯殿下,您信吗?”
裴君琅冷哼一声,难得没有发难。只凉凉道了句:“从我车里滚出去。”
“嗳,是,这个臣女很擅长。”
叶薇蔫头耸脑地退下。
她想,裴君琅再也不会相信,她其实为人正直、心思清白了。
叶薇归府之前,先撕下易容的面皮,又学裴君琅的模样,屈指抵唇,小声吹了一下口哨,赶走小粉蛇。
然而红豆懵懂,没有明白叶薇的意思。
直到她小声催促:“红豆,你躲起来,自己找吃的去。”
它这才明白叶薇的话,欢喜地钻入雪地里,一溜烟跑了。
不得不说,蛟蛇除了成蛇时期太长,其他还是蛮好带的。
-
枫华院。
偌大的庭院里,桐花来来回回地走,一边求菩萨保佑,一边求神佛庇护。
求的神明太多,也不知道犯不犯冲。
桐花管不了那么许多,夜里连香火红烛都点起来了,甚至不舍得吃的熏鸡小翅也供出来,祈求老天开眼。
小姐没回家,桐花成日里寝食难安。
“桐花!”
“小姐!”
桐花一回头,看到主子纤弱地站在角门处。
叶薇全须全尾回来了!
桐花松一口气,喜极而泣,悄悄说:“小姐,你要担心死奴婢啊!怎么迟了一天才回府?”
叶薇揉了揉小姑娘乌黑的鬓发,手感不错。
她笑:“路上有事,耽搁了一点时辰。”
“小姐没有哪里受伤吧?”
桐花不放心,上下打量了一番。除了在叶薇掌心发现一个细小的针孔一样的伤痕,别处倒是干净。
或许知道叶薇从来笑容明媚,报喜不报忧。
桐花抹了下眼泪:“小姐衣裳都脏了,肯定吃了苦头。您回屋里休息一会儿,奴婢去给您打水沐浴。”
“好。”
叶薇确实很累,没有辜负桐花的好意。她自顾自回寝房,歪矮榻上休息了。
身边人都心疼她,见叶薇睡得甘甜,没一个吵她的。
叶薇再次睁眼,天已经亮起一角熹光,室内光线昏暗朦胧,悬着金色的浮尘。
想来睡了四五个时辰。
小姑娘眨眨眼,一摸头发,锐利的簪子不知何时已被桐花卸下。甫一起身,盖在肩上的石青暗花纹羊毛毯子滚落在地,热气一团团散出脊骨。
叶薇浑身大汗淋漓,热得难受。
就在这时,桐花进屋了。
她看到叶薇醒了,高兴地问:“小姐,你要先沐浴更衣,还是用些吃食?今早厨房煮了鸡汤馄饨,汤底用的是煨了一天一夜的蘑菇小鸡,香得很。”
叶薇弯唇:“还是先沐浴吧。”
桐花搀主子起身,进了摆放浴桶的内室。
桶里早早备好了温水,只要再添上几大壶烧沸了的热水就能洗澡了。
桐花知道叶薇的喜好,还往里头点了两滴桂花香露。
叶薇泡到水里的那一瞬间,紧绷的筋骨才敢逐一松懈。她一点点没入热水里,满足地喟叹了一声。
比起前两天在蛊市的惊险,家宅里的安逸则显得难能可贵。
叶薇一边闭眼享受,一边问:“这两日,枫华院可有异常?”
“异常倒没有……不过蔡嬷嬷老想打探寝房里的动静。夜里还在窗门探头探脑,差点没把奴婢吓死!”桐花给叶薇递去皂子,让她自己搓臂骨。小姐沐浴不喜欢他人帮衬,实在是很省心的主子。
叶薇低吟一声,往一侧的果盘里摸了个干桂圆入嘴。
“唔。下人不懂事,主子家确实该调教一番。”叶薇心里有了打算,吩咐桐花,“再去要一碗鸡汤馄饨吧!桐花是不是也饿了?你陪我吃点。”
“啊?”
“快去!主子的命令,你好皮实,竟敢违抗。”
叶薇张牙舞爪,作势要惩罚桐花。
桐花哭笑不得。
她明白小姐的好意,没再拒绝。
等桐花退下,叶薇擦净了身上的水迹。
她气定神闲,挑了一件蛋青色桔花纹织锦缎袄裙,又把未干的发小心挽成了一个小髻,斜插一支佛手玉簪。
打扮得妥善,叶薇轻手轻脚架起了支摘窗。
不远处,蔡嬷嬷果然借着教训小丫鬟的机会,往叶薇待的寝室,探头探脑打量。
一抬眼,两人的目光对上。
蔡嬷嬷一愣,呆若木鸡。
叶薇倒是一点都不虚,还朝她招招手:“嬷嬷,您来。”
蔡嬷嬷几日不见叶薇,桐花又把寝房守得铜墙铁壁,她都看不清这对主仆有没有捣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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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成想,叶薇竟直接戳破这一重薄如蝉翼的窗户纸,特地来发落她了!
蔡嬷嬷想到叶薇的阴司手段,后颈便发麻。
从来没有哪个十多岁的小姑娘,能给她这一重威压。
叶薇双手托腮,抵在窗台上,笑吟吟地看着蔡嬷嬷走近。
她笑意渐深,谦逊地道谢:“我听桐花说了,蔡嬷嬷很是关心我的身体。这几日我病重,又不想让人瞧见我憔悴的模样,便独自在屋里待了几天,等大安了才见人,倒是劳您担心了,隔三差五打听我的身体境况。”
阴阳怪气的话,蔡嬷嬷听得冷汗直下。
她赔笑:“小姐言重了……”
“话不说重一点,下人又怎会听进去呢?蔡嬷嬷,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叶薇说话的声音明明很和善,但蔡嬷嬷就是觉得这个小姑娘鬼里鬼气。
她不由低了低头:“是老奴僭越了。”
叶薇不接她这话,只冷了声音:“蔡嬷嬷还想一头侍二主么?打听我的消息,取些得利的,也好告诉母亲,卖我求荣?”
“老奴哪敢啊!二小姐可别误会老奴!”
叶薇鼓了鼓腮帮子,叹气:“蔡嬷嬷,我不好骗。你为了求生,我也是。人想活下去,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这一点你该懂吧?我留你,不是被你的真心蒙蔽,而是烧了一只鬼,又来另一只鬼,我懒得再费口舌。”
蔡嬷嬷这下全明白了。
叶薇精着呢。
她留她一命,不是忌惮焦莲,也不是心慈手软。
叶薇早有杀她的心,只是坐山观虎斗罢了。
蔡嬷嬷死里逃生,急忙跪到地上:“二姑娘大安便好,身子骨最紧要。待过几日,夫人回府,老奴也会将此事如实告知,为二姑娘讨些滋补的药膳。”
也就是说,她不敢再有私心。叶薇说自己是什么情况,蔡嬷嬷就会信她说的话。
叶薇颔首:“那就有劳嬷嬷了。”
“分内之事,不敢当姑娘的夸赞。”
叶薇笑吟吟送走了这些牛鬼蛇神,没一盏茶的工夫,桐花的鸡汤馄饨也送到了。
香喷喷的鸡汤味儿飘进屋子,叶薇赶忙凑上来:“好香啊!”
桐花抿唇一笑:“小姐喜欢就好!”
她把碗筷摆在锦布桌上,忽然又想起另外一件事。
“蔡嬷嬷平素眼高于顶,方才竟对奴婢笑,还和奴婢打招呼,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唔……可能是觉得,她也成了枫华院的一份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要和咱们一条心吧!别说这些了,桐花快来一起吃,鸡汤味道不错!”
叶薇喝了一口鸡汤,喜得杏眼都眯成了一条缝。
鸡肉融到汤里,成了一丝一丝,入口即化。山野蘑菇这等天然养物,再搭配上荤肉的香醇,爽口甘甜。馄饨是素馅儿的,吃了不腻嘴,一口下去,通体舒畅。
一蓬蓬热气儿熏脸,叶薇的鼻翼都生汗。
人活着,果然需要人间美食供养!
叶薇一面品尝美食,一面思量年后上京入世家官学的事,转眼一天就过去了。
18.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五天后,皇帝裴望山结束冬狩,各家世家长辈都回到了祖宅。
果然,裴望山此行是挂羊头卖狗肉,醉翁之意不在酒。
也不知皇帝用了什么法子,让八大世家的家主都同意了官学的创办,还为官学起了个朗朗上口的名字——“潜渊”。
潜龙在渊。
官学名字意义太重,无人敢斗胆猜测一二。
潜渊官学除却教习诗书赋论等文课的翰林院官吏,还会从八大世家各聘一位长者教习传家术。
赫连家已销声匿迹,因此人们口中的八大世家,实际上仅剩下七家。
别家担任潜渊官学老师的,都是家中德高望重的长老,抑或是天赋异禀的少主。
唯独杀神周家推出了老家主,既接任官学院长,又是潜渊的师长,代表周家传授传家术。
这位老家主,也就是周皇后的父亲,当朝国丈周崇丘。
潜渊官学第一年入学的学子,除却无名额限定的皇家子女,每家世家子弟仅限五人。
基本都是嫡子女,唯独叶薇一个庶出,运道好,榜上有名。
她的名字送上天家御案前,等同于上达天听。
即便二叔叶舟的嫡子叶楚重病痊愈,叶家也无法再更换人选了,只能等待下一届入学的名额。
叶薇如释重负,终于能睡几天安稳觉。
上京入官学的时间定在一个月后。
年关,大雪封山。
皇帝裴望山回不了京城,只能在乡镇地方过年。
幸好京城政事有五省六部以及七位世家家主协理,倒也不耽搁国家的运作与治理。
只是,为了让纡尊降贵留在地方的皇帝过好年,世家各显神通,卯足了劲儿想点子讨君主欢心。
最终,各司各府决定扬一扬各家所长,譬如廊庑底下均挂满了鲁家新创的山水自走灯,夜里一点起烛火,热气熏腾,便会转动五颜六色的灯帘,散出奇异的光。
外人瞧着热闹,叶薇每次路过游廊都会被不断变换的灯色吓一跳。
太阴间了,叶薇唯有在画卷里看到阎王殿时,才能有幸见到这么多黄黄绿绿的色彩。
除却机关客鲁家献宝,百蛊君谢家也制了不少喜气洋洋的傀儡人偶,牵线唱戏台。
唯有叶薇知道,那些栩栩如生的傀儡都是用尸体人.皮裹的木头身子,实在瘆得慌,也没有去捧场瞧过热闹。
八大世家许是有重任在身,近日接触甚密。
不过大家都是老油条了,明面上圆融,私底下唇枪舌战,没个消停。
叶薇做贼心虚,害怕在宅子里行走时不慎撞见拜客的谢芙与鲁沉山,没敢肆意乱走。
她成日把自己关在屋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按照焦莲和叶心月的话就是:“叶薇占了能去潜渊官学这么大的便宜,将来兴许还能接触到皇家子女,自然不愿念想落空。能躲在院子里保全自个儿最好,免得出了差池,一辈子都要留在乡野小地方。”
叶心月也认为母亲说得在理。
况且叶薇是个隐患。
毕竟叶心月与大皇子裴凌结缘,是因当日大皇子落水的救命之恩。
如若叶薇不开眼,说出真相。那么叶心月就成了满口谎话的骗子,会惹裴凌不喜。
她希望这个庶妹聪慧,不要做让她不开心的事情。
然而,事实上,叶薇留在枫华院,只是想安静的、不被人打扰的,躲在房里吃各种冬日年节限定的菜品。
比如腊火腿、松菌糯米饭、芋粉团、栗子糕以及蜜汁肉脯……
过年那天,叶薇再不想见客也得出来认人。
为了不丢叶府本家的颜面,或是惹家主叶瑾的不喜,焦莲不会在叶薇的吃穿用度上做手脚。
因此,叶薇今日的衣饰也很贵气与喜庆。
叶薇穿的是一身蜜色折枝花纹袄裙,怕天冷,披了一件猩猩红的兔毛斗篷。雪颈上套了金橘子璎珞项圈,发髻束成双环,各绑了一枚鎏银白兔锞子,下坠长长的蜜合色丝绦,极为灵动可爱。
世家间有讨新年利是封红包的习俗,叶薇年纪小,还不曾及笄。
她给家中父母拜年后,便稚气地讨要红包。
焦莲看着小姑娘娇滴滴地讨钱,心里怄得要死,脸上也不敢显露分毫。
她只能故作亲昵地轻戳了一下叶薇的额头,无奈道:“你呀!真是小人精。”
叶薇也顺杆往上爬,在众目睽睽之下,亲热地抱住了焦莲的手臂。
“若非母亲疼我,我又怎敢大清早来讨红包呢?这不是想给母亲添一份口彩吉利么!”
叶薇聪慧得很,故意让其他世家的长辈以为,她一个庶女和本家嫡母关系亲厚。
不知情的人仔细一想,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叶薇早年丧母,对母亲自然是十分依恋。又看叶家竟把入潜渊官学的名额让给这个庶出女,也可以窥见几分端倪——叶薇确实很得焦莲和叶瑾的疼爱。
叶心月看到母亲被叶薇缠住,心里恼怒庶妹的没脸没皮。
但她秉持长姐的贤淑风范,没有多说什么。
很快,厅堂里让开一条道。
来人一身素缎盘扣长衫,乌发高高束起,眉眼硬朗锐利,如鹰隼一般睥睨众人,不是好相与的面相。
原是占天者焦家的少家主焦玄鸣来了。
焦玄鸣是焦莲的弟弟,也是叶心月的舅舅。
叶心月一看到长辈,大喜过望:“舅舅,您来了!”
焦玄鸣的眸光放柔,对外甥女点了点头:“心月又长高了。”
叶薇见状,也趁热打铁,恶心焦家人。
她手持焦莲给的红包,上前朗声喊:“小舅舅,好久不见!”
此言一出,满堂静谧。
焦玄鸣盯着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便宜外甥女,脸上的柔情渐渐龟裂。
她、她在瞎喊什么?
不止焦玄鸣,就连焦莲和叶心月也当场石化了。
这个叶薇,简直无耻至极!
可是、可是这么多人在,若是当众给自家人难堪,恐怕叶瑾会生气。
毕竟这个姐夫把家族颜面看得比天还重,否则也不会接回这个丢在犄角旮旯许多年的庶女。
在亲姐姐焦莲的示意下,焦玄鸣切齿,应下叶薇的呼喊,艰涩开口:“你……也长大了。”
叶薇眨眨眼,羞赧地说:“是呢!这些年多亏母亲的悉心照顾。”
“挺好。”
焦家的一家团圆,也让在场的众人回过味来。
庶女竟敢攀扯嫡妻的亲眷?看来叶薇是真的很得宠啊。
他们意味深长地看了叶薇一眼,心里盘算起,往后联姻对象恐怕也得多添一位本家的叶二小姐了。
不远处,旁观一切的裴君琅忽然噗嗤一声笑。
客人们被二皇子无端端的嗤笑搞得一头雾水,唯独叶薇知道他在笑什么。
叶薇也不打算放过裴君琅,毕竟能薅毛的机会不多嘛!
叶薇走向裴君琅,朝他伸出手:“二殿下,今日年节,您比我大,是不是该给压岁钱?”
裴君琅皱眉:“你在乞讨吗?到处要钱。”
面对羞辱,大家还以为叶薇会哭。
哪知她大大方方接话:“是呢,毕竟我家底子没有天家厚,和您讨钱,理所应当啊。”
“啧。”裴君琅嫌她烦,但还是递了一枚金锭子过去,放在她的掌心。
大家回过味来,这位庶女还真是人缘好,为人处世八面玲珑,竟和皇子女们关系也亲厚!
少年少女打闹的一幕,被皇帝裴望山与叶瑾看在眼里。
裴望山笑问:“那个小姑娘,可是你家的次女?”
叶瑾闹不明白君王的想法,只能低声应是。
“倒是个活泼的。”
“小薇年纪小,还带些孩子家的天真,希望她没有冒犯到皇子女们……”
“怎会呢!孩子家家,还是要灵动些好。朕的二郎就是个话少的,有人能陪他讲讲话,再好不过了。”
听到这话,叶瑾心里难免一沉。
长女叶心月与大皇子裴凌联姻迫在眉睫,偏偏次女叶薇与二皇子裴君琅也有私交。
便是一家有女百家求,他们叶家也不能专门勾惹天家皇裔。
这成什么样子了。
不知皇帝是否会以为叶家心思重,一心想攀龙附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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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瑾忧心忡忡看了妻子一眼。
多年的夫妻默契,让焦莲很快回过神来。
她美眸一眯,审视不远处的叶薇。
她道叶薇为何没有接近大皇子裴凌,原是为自己挑了另一条路。
一个没人瞧得上的废物皇子。
仔细一想,叶薇的确聪明。
裴君琅自小因腿疾,不受中宫与皇帝的待见,自然性子阴郁。
而叶薇故意装作天真活泼,撩拨青涩的少年郎,的确容易得手。
好歹是个皇子,沾着天家血脉,比世家子弟要强得多。
即便是废人,叶薇也看得上眼。能屈能伸的孩子,当初倒真小瞧她了。
她要好好敲打叶薇了。
另一边。
正堂里的叶薇,一边粘着裴君琅说话,一边有意无意把自己暴露至皇帝裴望山的眼皮底子下。
她今日高调,实际上也是有所图谋。
爬得越高,焦莲越警惕她。
为了别在上京前不明不白死于宅子里,叶薇必须有所部署。
譬如今日,她故意让更多人关注自己。
为了求生,她甚至不惜借裴君琅的势。
毕竟,一个前脚刚落到皇帝与皇子眼里的庶女,后脚就死了。
这其中定有阴谋。
世家大族,总不至于无能到连家中小姐都保不住吧?除非是他们不想保住。
为何呢?自然是看不起皇帝的二儿子,不愿舍弃嫡长女与大皇子裴凌的联姻,所以只能杀死一个无足轻重的孩子。
可是,对于裴望山而言,手心手背都是肉。
两个儿子都是染了他的血。
羞辱裴君琅,便是羞辱天家!
说深了,叶薇如果近日死了,叶家便是在蔑视天家。
而父亲叶瑾一生谨小慎微,他不敢的。
至少,近日不敢。
叶薇一场戏演完,推裴君琅的木轮椅至廊庑暗处。
四下无人,少年郎终于冷声开口了:“我陪你演了这出戏,够你活到入学那日了?”
叶薇当然知道裴君琅有多聪慧,原来他早早知情。
小姑娘知恩图报,对冷酷的少年郎盈盈下拜。
“够了。小薇,多谢二殿下庇护之恩。”
裴君琅不接受她的道谢,只是屈起白皙如玉的指骨,支着下颌。
小郎君目光恹恹,凝视眼前的少女,半天不说话。
风雪渐大,夹杂雪絮的风袭来。
叶薇的浓睫微颤,一缕乌发连同发带扬起,勾缠在耳边。
裴君琅不由蹙眉,下意识探指,帮她拨了去。
可惜,指尖没把控好距离,指腹一动,轻轻挨蹭上叶薇靠来的脸。
丰腴的、温暖的脸颊,烫如烙铁,几乎要将他融化。
满心不适。
裴君琅猛然缩回了指骨。
他垂下眼睫,薄唇紧抿,脸色铁青。声音也陡然绷紧,冷冷地驱逐叶薇。
“戏既然演完了,那你该走了。”
叶薇不明白裴君琅缘何在一瞬之间变得阴晴不定。
她眨了眨眼,倒也没恼。
只是临走前,女孩家留了一句:“今晚,我找殿下一起守岁看烟花,好么?”
裴君琅一怔,错愕地抬了下颚,凤眸里满是不解与困惑。
她为何还要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裴君琅:“我不会领你的情……”
“我知道,我只是一个人孤单,想找殿下一块儿谈天。”
一枚细小的石子落下,敲破了庭院湖景上单薄的一层冰。
啪嗒的碎响,惊动裴君琅。
少年缄默。
明明该拒绝叶薇的。
偏偏他嶙峋的喉结微动,没说出狠厉的话。
不知为何,他道:“随便你。”
冷冰冰的一句话,却惹得女孩弯唇一笑。明艳嫣然的笑,艳若桃李。
烦。裴君琅避开眼,他的指尖微颤,恨不得插翅逃离此地。
随后,他推动木轮椅,很快走了。
毕竟,裴君琅不想让叶薇看出。
他其实,并不讨厌。
19. 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除夕这日落了雪,抄手游廊雪亮一片,不必提灯笼照路也能看得清。
青竹一如既往推动裴君琅的木轮椅,缓慢穿过走道。
倏忽,一阵甜腻的栗子焦香味飘来。
裴君琅凝神望去,不远处的小灶房敞开大门,几个仆妇拎着用麻草根茎儿绑缚的黄油纸包,互相贺年。看口型,似乎是在说什么吉祥话。
说完了,婆子丫鬟笑语盈盈打开纸包,递过去两个热气腾腾的糖炒栗子。
裴君琅难得对外界的事物感兴趣,青竹跟着驻足,没有再推车。
他停下来,陪主子一起看这一幕人间烟火气。
青竹忽然问:“主子……想吃糖炒栗子?”
裴君琅低眉,没说什么想或是不想的话。
他只是淡淡道了句:“上街巷买一包回来。”
“是,属下这就去办。”
青竹虽不知裴君琅怎么会忽然想吃这些甜口的东西,不过他竟有一日会提出私欲,这让青竹很惊喜。
他希望主子能有少年人的生机,不要再闷着心事,总一个人待着。
青竹送裴君琅回小院以后,立马飞檐走壁离府办事去了。
唯有裴君琅一人留在内室。
昏暗的寝室漫着一股草木的清香,裴君琅瞥了一眼桌案,桌面只放了一个紫砂壶,壶底的茶喝了一半,未完。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吃过甜食了。
从前母亲蛮奴在世时,裴君琅感染风寒,要喝很苦的药,她便会往他嘴里塞一颗黑蔗糖。
自打母亲死后,裴君琅下意识遗忘了那种甜滋滋的味道。
他蓄意要逼自己吃苦,强迫自己陷于暗处。
唯有如此,他才会日复一日去恨,才会处心积虑往上爬。
因此,叶薇从前胆大妄为,递给他那一口甜糕的时候。
他眼中的惊讶是真,厌恶也是真。
她太任性,自以为是地打破别人的规矩。
裴君琅讨厌她。
可是,后来,他和她居于温室内,围炉夜话。他饮茶、吃糕,听小姑娘喋喋不休地抱怨……一时间忍让太多,回想起来,裴君琅似乎也没有那么不喜。
今日这包糖炒栗子,算是他的谢礼。
裴君琅不喜欢欠别人人情。
他抿了下薄唇,推动木轮椅挪向衣橱柜与箱笼。他临时起意,忽然想换一身衫袍,挑一件袖缘有花色的吧,喜庆些。
等裴君琅换好新衣的时候,青竹一手提油纸包,一手端着药汤回来了。
他把药膳摆在桌上,催促裴君琅喝药,又小声问:“主子,近日服药,腿疾有好转吗?”
闻言,裴君琅蓦然一怔,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
他低头,隔着厚厚的大氅,盯自己那一双毫无知觉的腿。
虽有衣裳遮掩,但裴君琅知道,他腿上都是燎疤,很丑。
那年梁枋上的长钉入骨,凿碎了他的血肉。
愈合或是复原,都是极其困难的事。
药喝了多年,还是由济世医白家主白梅亲自开的方子。
可他的腿伤仍存,没有知觉,药石无医。
裴君琅接受现实,他注定是个废人。
清苦的药香氤氲满室,染上裴君琅被风吹动的衣袂。
他不知在想什么,良久无言。
之后,裴君琅轻轻开口:“把这包糖炒栗子丢了吧,我不想吃了。”
“主子?”
青竹不明白裴君琅一刻钟前心情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变得阴沉。
他想劝慰,却见主子已目露凶意睥来,心中一凛。
裴君琅:“话,我不喜欢说第二遍。”
“是。”
青竹没有忤逆裴君琅,他收走糖炒栗子,留下药碗,小心退下。
又只有他一个人了。裴君琅喝完了药,任由苦涩的味道弥漫舌根。
他感到安心,无人问津的境况才最衬他。
理应如此,也只能如此。
裴君琅不会奢望更多,他没资格破戒。
-
天色渐渐暗下来,晚上还有年夜饭要操办。
整个叶家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山珍海味、温棚果蔬,一样样流水似的,有条不紊运进家宅。
执掌内院中馈的主母是焦莲。
就在要办官宴的节骨眼上,她竟还分神,催促婆子来喊叶薇拜见。
桐花不免犯嘀咕:“大夫人怎会想起小姐?”
叶薇猜出是今日她和裴君琅交谈的事,碍了焦莲的眼。
她心下好笑,安抚桐花:“无事,我去一趟。”
“奴婢也跟着去。”
桐花自告奋勇,被叶薇拦下。
叶薇瞥了一眼寝室外的蔡嬷嬷,点了她,笑眯眯地说:“总不能每次的恩典都留给你,也该带咱们的蔡嬷嬷见一见世面,正好告诉母亲,她的人,我用得很放心。”
桐花一愣,没明白自家主子打的算盘。
偏偏蔡嬷嬷这个老人精,一下子就回过味来了,面上苦涩。
二姑娘明知内院是龙潭虎穴,还要带她去!明面上是抬举她,实则是为了暗地里保下桐花。
毕竟焦莲大夫人无事不登三宝殿,既叫叶薇拜会,一定是想给她一个下马威。
焦莲打不得叶薇,还不能惩戒她身边的丫鬟吗?
若是挨打,桐花躲过一劫,受苦受难的便是蔡嬷嬷了……
届时,焦莲再一看叶薇事事带着蔡嬷嬷出面,定以为她已被小丫头片子策反。
内院的路,叶薇也帮她断了。
不得不说,二姑娘这一招一石二鸟,真是高啊。
叶薇见蔡嬷嬷一脸菜色,不由挑眉:“怎么?嬷嬷不愿意赏脸随行?”
“奴婢怎敢,能陪二小姐出入,是奴婢的福分。”蔡嬷嬷吞了苍蝇似的难受。
叶薇笑起来,拍拍她的手:“那就劳烦嬷嬷陪我走一趟了。”
“姑娘言重。”
临出门前,叶薇多披了一件寒枝梅花纹斗篷。
因皇裔出入宅邸,除了贵人们绝对不会落脚的枫华院等等偏僻院落,其余的游廊与庭院里覆盖的积雪都被扫干净了。
梅花树枝桠上点缀的银粟未除,风一刮,洇入脖颈,凉凉的水珠穿透兰绒风领,冻得叶薇忍不住缩了缩脑袋。
她朝掌心哈了一口气,眉眼凝重,低喃了句。
蔡嬷嬷以为叶薇有什么吩咐,忙不迭上前,竖起耳朵去听。
哪知,叶薇只是说了句——“天气好冷,晚上若是能烫瓢儿菜吃就好了。”
蔡嬷嬷:……
二姑娘心宽到,令她无言以对。
-
焦莲住的是寄畅园,还没天黑,满院子掌了灯,远处灯火如昼。
明明应该私下筹备官宴,偏偏当家主母焦莲和大小姐叶心月门神似的镇在正堂里,吓得往来送东西的小丫鬟们大气不敢出,生怕哪里得罪主子,受了带累。
叶薇十分懂得装疯卖傻,她撩起衣裙,利落迈进了门槛。
即便焦莲面上的神色再冷,她都不为所动,仍旧笑得甜滋滋的,喊了声:“母亲,大姐,小薇给你们请安来了。”
叶心月静静喝茶,没有开口。
她不屑和一个身份低微、半路收回家里的庶妹切磋,叶薇不配。
焦莲早知叶薇是个脸皮厚如城墙的,听了她的话,满涨的火气发不出,只撇了下嘴角。
“小薇回来本家不过半年,待人接物的规矩倒是见长。自家亲眷也就罢了,连皇子女你都敢招惹,多大的本事做多大的事,这般野心,也不怕行差踏错,翻沟里去!”
话里有讽刺叶薇一个庶出女儿,还敢八面玲珑地待人接物,也不看看自己身份,旁人愿不愿意给她这个体面。
要是别人听了焦莲的话,臊也要臊死了。
可叶薇完全不在意,比起丢人,还是保命要紧。
她不由眨眨眼,蓄意给自己加了一重筹码。
“可是,女儿看陛下也很欢喜有人能陪二皇子讲讲话。”叶薇垂眉,一副很为难的样子,“母亲是知道的,二皇子患有腿疾,长年居于家府里,太阳都不晒。女儿实在可怜他,便想展现一番世家对于天家的关怀之意,这才讲些逗趣话开导殿下。”
焦莲气得倒噎气。
她投机倒把接近二皇子,还说成是为了叶家着想,真会装啊!
一旁的叶心月也听得皱眉。
她望向叶薇,出声:“你明知,我与大皇子关系匪浅,你还代替叶家站位,攀扯二皇子。叶薇,不要为你的愚蠢与贪婪找借口,我熟知你的野心。”
叶薇凝视自家的嫡姐,笑而不语。
叶心月的妆容艳丽,衣饰也华贵。
她要说一些敲打叶薇的话,连身子都不挪一下。气定神闲喝茶,高高在上指点。
和叶瑾如出一辙的傲慢。
不愧是父女。
叶薇忽然很想笑。
只有叶心月这种什么事情都被家人安排好的大小姐,才会轻描淡写去批评别人家的苦难。
她根本什么都不懂。
不懂叶薇仅仅是想活下来,就要耗尽所有力气。
也可能,叶心月不是不懂,而是不在乎。
不过是庶女卑贱的命罢了,比起叶心月入主东宫的尊贵命运,不值一提。
“大姐……”叶薇轻轻开口。
“你想编造借口反驳?”叶心月已经懒得和叶薇装样子了。
“你们误会我了。”叶薇叹气,“我讨好二殿下,不过是为了想帮大姐与母亲筹谋。”
焦莲被她倒打一耙的话惊得皱眉:“哦?”
“小薇自然明白,大姐和东宫联姻迫在眉睫,又怎会愚蠢到妄图攀上二皇子这条线?那不是给大姐添堵么?!是个人都不会这样挑拨姐妹情分的。小薇只是担心大姐和大皇子来往甚密,落到陛下眼里,定要疑心叶家妄图拉拢新君、开辟新局面的不良居心。”
“小薇感念叶家教养的恩情,愿意以身为饵,也亲近二殿下,制造出叶家子女本就热情好客的假象,如此一来,大姐和大皇子打得火热,就有个好由头、好出处了。苍天可鉴,我没有包藏祸心,蓄意讨好皇嗣。我真的只是想为叶家、为阿姐出一份力。”
叶薇巧舌如簧,寥寥几句话,占尽了大义。
她倒成了那个凝聚家族子弟和睦的善心人。
别说叶心月了,就连焦莲都听得恍惚。
左一想,有几分道理,叶薇一个庶女,再蹦跶能蹦跶到哪里去?还不是要依仗叶家的势?
右一想,她们还是轻看了叶薇,此女偶尔有几分机智,并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好欺负。
叶心月无话可说。
焦莲轻咳一声,打圆场:“你这丫头,心思也太重、太大了。要是有什么心事,和母亲说说不就好了?大过年还闹这样一出!”
叶薇眼眶微红,她小心擦了擦眼角,上前挨靠焦莲:“母亲不再误会小薇就好了,小薇受点委屈,没什么。”
“……”焦莲缄默。
她其实,没想安慰叶薇。
焦莲又叹气:“不过,你这法子用得也不好。万一二殿下会错意了,反倒生事,往后还是得避嫌。”
“是,母亲想的周到,往后小薇都听母亲的。”叶薇乖顺地行礼。
一出戏演得宾主尽欢,叶薇成功脱身。
蔡嬷嬷在屋外看完这一出戏,对叶薇那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她的退路反正也被叶薇断了,如今见识过二姑娘的手段,倒是愿意全心全意投奔叶薇,挣一个前程了。
蔡嬷嬷上前迎叶薇,谄媚地讨好:“二小姐厉害,往后奴婢就跟着您混,听您的差遣。”
“好啊,只要你忠心耿耿,我绝不会亏待你的。”
叶薇不会傻乎乎信赖蔡嬷嬷,但她愿意给她一个机会。
聪明的刁奴,也是有用武之地的。
今晚是年节宴,叶薇吃过席就能回房了,世家的长辈还要陪君主登鲁家机关楼,赏满城焰火。
裴君琅腿脚不便,一定不会跟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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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她找他一起熬夜守岁,倒也很方便。
叶薇心里想着晚上要带什么好吃的找裴君琅。
他不嗜甜食,一定不会为她准备。那叶薇就得自力更生,丰衣足食。
想着太多事,小姑娘一时没在意眼前的路。
叶薇不小心撞上一个人,她揉了揉有点疼的额头,小声道了句:“抱歉,是我没看路。”
视线下移,她瞥见一抹金纹的袖缘,绘了麒麟。
这是皇子女才能绘上衣的瑞兽图腾。
眼前的人,身量极高,是大皇子裴凌。
叶薇身子骨僵滞,她对裴凌有一种天然的恐惧,不是对于皇权的敬仰与畏惧,而是对他这个人感到害怕。
母亲千叮咛万嘱咐,要她远离裴凌。
叶薇慌忙后退一步。
两人距离拉开,一阵风携过叶薇身上熏的木樨花香。
冷峻的裴凌一嗅到那股香味,便觉得有几分熟稔。
和从前救他出水的叶心月衣上香有几分相似。
他不擅泅水,又不想皇帝疑心是他的计谋。
裴凌只能以身涉险,和裴君琅一起落水,打消君父的疑心,也为了测试二弟的腿是否真的废了。
即便那时,叶心月不来救他,也会有早就安排好的侍卫前来搭救。
可叶家大小姐宅心仁厚,特地救他出水,倒是恰如其分地成全了一段联姻的佳话。
“不必道歉。”裴凌看了一眼纤弱的叶薇,觉得她有点像叶心月,“你是叶家的二小姐?”
“是。”叶薇落落大方地行礼,“臣女叶薇见过大殿下,臣女还有事,先行一步。”
“好,你去吧。”裴凌侧身让步,放叶薇离去。
叶薇没有被刁难,松一口气。
她步履匆忙,亟不可待地逃跑。
就在她将将要拐入游廊的一瞬间,她忽然听到了熟稔的“骨碌碌”声,有点像裴君琅的木轮椅。
当她钻进角门去张望,眼前又空空如也,什么人都没有。
兴许只是叶薇的错觉吧。
-
叶心月今晚和裴凌约好了一同登鲁家的机关塔,观赏焰火。
她特地挑了最喜爱的粉桃丝绒冰梅纹袄裙,戴了蟠桃望风亭金簪。打扮得娇艳昳丽,才肯见裴凌。
哪里知道,还没靠近大皇子,便被人捷足先登。
叶心月看到不远处,纤柔的叶薇微微垂首,同裴凌小声谈话。
好一对璧人。
叶心月心中不喜妹妹的轻佻,先是兜搭了二皇子,现在还想和未来姐夫有什么攀扯么?乡下长大的孩子,果然没有规矩。
叶心月把不喜的念头抛诸脑后,上前对裴凌笑说:“大殿下,教您久等了。”
裴凌见到为悦己者容的叶心月,微微扬唇:“无妨。”
两人并排朝院外走,一时无话。
裴凌闲谈聊起:“你妹妹衣上的香,和你有几分相似,都是取的什么香料?”
闻言,叶心月心里一个咯噔。
几乎是瞬间,她想起叶薇才是第一个救起裴凌的女子。
若她的乖顺都是假象,不难想,叶薇会对裴凌说出真相。
“取的是桂花香料。”
叶心月早早注意过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因此也仿制了叶薇的熏香。
“原来如此。”裴凌会意。
叶心月抿唇,故作不经意地补了句:“我这个庶妹,在乡下长大,心思有些小家子气,惯来爱学人。兴许是觉得我衣裙熏香好闻,特地喊调香师仿制了一盒吧。”
“嗯。”裴凌没有上心,他对这些家长里短并不感兴趣。
叶心月不再多说有关叶薇的事,他们有说有笑,出了内宅,往外府设下的官宴青棚里去了。
-
夜里,吃过了官宴。
叶薇捧了一个红漆描金菊花纹攒盒找裴君琅。
她准备充分,匣子里放了玫瑰糕、枣泥花糕、桂花糕……羼了糖粉,一口下去,松软可口,很香甜。
枫华院的茶水不够上品,再蹭一蹭裴君琅院子里的贡茶紫笋茶,真的快乐!
叶薇都打算好了,今晚她要如何如何守岁。
哪知,小姑娘刚到院子,就结结实实吃了一口闭门羹。
裴君琅住的寝室房门紧闭,连靠着游廊这一扇的窗都不开。
他居家时明明手不释卷,就连夜里都会坐在窗边看书。
叶薇:……
怎么回事?这小子又闹脾气了?她没惹他啊!
叶薇只能耐心放下食盒,踮脚敲了敲窗户。
“二殿下?小琅?”
周遭静悄悄的,没人回话。
叶薇仍不死心:“我这个人很倔强的,你不回话,我就在门口一直烦你,等到你回话。”
许是她太烦人,室内终于有了动静。
“回去。”
裴君琅的声音沉闷传出,语气的确不善,生了好大的火气。
阴晴不定的郎君,叶薇无奈耸耸肩。
“裴君琅,你究竟在生什么气?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一起守岁,我把点心都带来了。”
叶薇原以为裴君琅不会回答,哪知,他竟也给她脸面,冷冷地开了口。
“你讨好投奔大哥,可比我得利多了,没必要来找我。还是说,需要我帮你告诉大哥,救了他的叶家女,其实是你吗?”
几乎是在瞬间,叶薇想到方才路上那若有似无的骨碌碌声。
原来经过走廊的人,真是裴君琅?
他是不是看到她和裴凌交谈了?
哈哈哈。
叶薇不知为何,忽然想笑。
小姑娘毫不遮掩的笑声传到了内室,令裴君琅眉心间的郁色更多了一重。
既羞又恼,裴君琅白皙如玉的脖颈与耳后微微泛红。
她真烦人。
很快,叶薇不依不饶地趴在窗户上。
她透过缝隙,狭促地问:
“二殿下,你生气……其实是在吃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