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归美人,美人归我!》 1、穿书 穆谦坐在梨木雕花案前,以手托腮,满脸惆怅,他正在忧心一件生死存亡的大事:他穿到一本小说里了!这本小说还坑了!他不知道其他人的结局,唯独知道他自己的,因为被他霸占身体的原主是书里一个龙套,三章不到就要领盒饭了,那意味着穆谦也马上要领盒饭了! 事情要从昨天说起,穆谦谈了三年的对象把他甩了,他难过不已,想找一本跟情情爱爱的没关系的权谋小说转移一下注意力,暂时忘却失恋的烦恼。 翻小说网站时,被首页高分榜上的《乱世孤雄》吸引了目光。 这是一本连载小说,首发于五年前,穆谦一看作者名字,竟然是武嚣。武嚣是影视圈的知名新生代黄金编剧,穆谦看过不少武嚣当编剧的电视剧,剧情还是很有保障的。 在网络小说大浪淘沙的今天,其他小说完结后三个月就没了姓名,可几年前的连载小说《乱世孤雄》的评论区还保持着每天几十条的速度新增溢美之词,其中不乏“武嚣巅峰之作”、“入坑不亏”、“百年神书”等放在其他小说评论区绝对会被喷出翔的评论。但这本书的评论区里出奇的和谐,仿佛众人已经认可了这些评论。 穆谦还是被社会毒打的少,竟然相信了这些评论,又冲着“武嚣”这个金字招牌,迫不及待地看完前三章,见识了作者天马行空的思路和行云流水的文笔,虽然不满书里有个第三章就领了盒饭的龙套跟自己同名,还是勇敢入坑了。 等看到一百多章才发现,这书是个天坑!评论区的那些溢美之词,不过是武嚣那群憋了一肚子坏水的粉丝骗人的把戏,他们把越来越多的读者骗进来,企图联合群众的力量,一起倒逼武嚣填坑。 可武嚣那种不走寻常路的奇葩怎么可能被粉丝裹挟。这坑,说不填就不填,掉人品也不填,反正粉丝也咬不到他! 本就失恋的穆谦早已处在崩溃的边缘,发现被坑心中不忿,一时之间悲从中来,在评论区留言,大骂武嚣是坑货缺德! 刚点了评论提交按钮,穆谦突然感到一阵心梗,电光火石之下,来到了这个世界——《乱世孤雄》小说的世界观里。 穆谦本来失恋了,难过不已,穿到书里得知自己角色后更难过了。 穆谦欲哭无泪,为啥人家都能穿成主角,自己就要当龙套!为啥别人穿书都带个系统,自己啥都没有!穆谦刚要开口骂系统,就听到“叮咚”一声提示音。 “尊敬的穿书用户您好,经过系统检测,您马上要对系统进行人身攻击,故对您进行温馨提示,谨慎操作,和谐用词,防掉人品!”系统带着冰冷的提示音上线了。 穆谦无语,“人品有什么用?” 系统阴阳怪气:“经过系统计算,您不需要人品这种东西!” 穆谦破罐破摔:“既然这么说话的话,我可要对你破口大骂了!” 系统:“打住!为了保障穿书环境文明有序,您在保证人品值充足的情况下,可开启系统任务。” 穆谦:“什么系统任务?” 系统:“活下去!” 穆谦脑袋一转:“那我要是狗带了呢?” 系统:“经过系统检测,您在现实生活中由于失恋酗酒且情绪过于激动已经狗带,如果您在书中再次狗带,您就永远狗带了!” “……”穆谦突然觉得被玩了,“特么的你当我傻啊,书里的穆谦也马上就领盒饭了,老子还玩个锤子?!” 系统:“作者正在修文,一切皆有可能!作者情场得意,一高兴要填坑了呢,嘻嘻嘻!” 妈的!后面这个“嘻嘻嘻”是几个意思?笑我情场失意? 穆谦不知道是否自己因为失恋太过敏感,他竟然觉得自己被系统嘲讽了。不过他顾不上跟系统较真,毕竟想要不狗带,眼下还有求于这狗系统。 “我不想狗带,怎么办?系统大大给个提示呗!回头我给你充值,给你五星好评呦!” 系统:“作为穿越用户,您是有金手指的,您可以充分利用您知道的书中主要事件开挂,虽然作者会修文,但是这些大事件不会更改。此外,鉴于作者修文,可能导致系统宕机,为补偿用户,系统还将赠送您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选择的机会。目前,检测到作者开始修文了,系统正式进入宕机状态,请自求多福!哔——” 世界安静了。 “喂!喂?喂!什么机会?你先说清楚再死啊!”穆谦唤了几声没动静,接受了这个事实,这没什么卵用的狗系统已经进入宕机模式了! 穆谦环顾了一圈雕梁画栋,又低头瞅了一眼自己的锦衣华服,自嘲笑笑,继承了书里原来主人公的记忆的同时,还得了个好身份——大成帝国的六皇子,当朝晋王,然而并不是什么权倾朝野的货色,一颗人人都可以捏一把的软柿子罢了。 不过,穆谦顾不上窃喜这个身份带来的荣耀,因为按照原书的进展,他活不过今晚。晚上大成安排了盛大的晚宴,招待自北而来胡旗使团,他将在晚宴上会被鸩杀,死于一种来自胡旗特有的剧毒——蔓菁。 大成顺势将晋王的死栽倒了胡旗人头上,在后面与胡旗使团就岁币等一系列外交问题交涉时借题发挥。交涉过后,成功将每年的岁币降低了二十万两,原书中朝臣给晋王之死的评价清一水的都是,以一纨绔王爷,节省数年岁币开支,功在千秋。 虽然这买卖对大成是一本万利,可对穆谦来说却是赔了个底儿掉!穆谦心中暗骂,别让爷知道这馊主意是哪个孙子出的,否则头都给丫拧下来! 正当穆谦苦恼着怎么自救时,殿外传来一阵清朗的笑声: “六哥!六哥你在里头吗,我进来了!快瞧我给你带了什么好玩意!” 穆谦抬头,来人是他的七弟康王穆诀。从原主有限的记忆中穆谦得知,这两兄弟从小一起长大,感情甚笃,可谓孟不离焦,焦不离孟。两个人是一样的不学无术,不过斗鸡走狗熬鹰遛鸟却样样在行。 穆谦见他,也不见外,一脸嫌弃,“怎么找到我娘亲的绛云阁来了?也不知道避讳,有啥事不能等我出宫回王府再说?” 穆诀笑道:“还不领情了,我这刚得了两只金丝雀,上赶着要分你一只,到了晋王府才知道你被宣进宫参加晚上的宴会了,这才巴巴进宫找你。好在喻娘娘这殿离我娘亲那处近,要不然你当这劳什子皇宫我乐意来呢!” 穆诀说着,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掏出一只通体金黄的小雀放在手心上,笑嘻嘻献宝似地往穆谦怀里塞。那小雀还配合着发出了两声清脆悦耳的啁啾,灵巧的模样甚是喜人。 穆谦原主是个耽于享乐的纨绔,下意识让他盯着小雀挪不开眼,从穆诀手中接过来就捧在手心里逗弄。可因着有穆谦本人对生死的那份忧心在,不消片刻,就兴致缺缺了,把小雀儿往桌上一放,任它自由活动,不再理它。 穆诀自打进殿,穆谦连杯茶都没给人家倒,好在兄弟二人自小亲厚,穆诀也不以为意,自己倒了杯茶,猛灌了一口,又将茶底倒出一点在桌面上,引着小雀儿啄着玩。玩了一会儿见穆谦心事重重,问道: “咋了六哥,有了雀儿还不高兴?还因着百鸢阁里的紫鸢姑娘不见咱们生气呢?赶明儿我就去好好学学围棋,争取咱们早日也能当上紫鸢姑娘的座上宾!你就别愁眉苦脸的了。” 穆谦道:“你可知道胡旗的使团到了京畿了?” 穆诀满是不解,“素日里你也不关心这个,怎么今儿转了性儿了?” 穆谦仔细回想了一下《乱世孤雄》里面关于穆诀的记载,笔墨不多,只知道是个没什么姓名的闲散王爷,虽然无所建树,但在连载的文里目前是平安顺遂无病无灾的,让穆谦着实羡慕,为啥当时没穿越到穆诀身上呢? “就是晚上要参加宴会,所以想得多些。”穆谦不打算将话与穆诀说透,说了他也不会信,只得话锋一转道:“不说这些糟心的,近日除了你的雀儿,可还有别的乐子么,说来咱兄弟高兴一番!” 穆诀伸手抓了抓腮,想了半晌,才道:“前些日子寻你喝酒,你称病不肯出门,我就喊了谢二,倒是听他说了一通乐子。登州的黎氏给京畿诸州及四境发了檄文,通告黎氏的旁支出了一个逆子,还给列了诸多罪名,包括什么见色忘义,勾引大嫂,负心薄幸,抛妻弃子,以庶代宗,行事狂悖等等,告知各家引以为戒规训子弟。” 穆谦听了嗤之以鼻,“明言引以为戒规训子弟,实则让各家忌讳,不肯收容,坏了那庶子名声,让人家永无出头之日。这些世家,当真阴损至极!” “我倒觉得,前面种种罪名都是扯淡,哪家世家公子在外头没个外室,又有哪个世家没有流落在外头的孩子,这种事情早就见怪不怪了。这檄文归根到底还是得落脚到‘以庶代宗’上。怕不是这庶子太过出挑,抢了嫡出的风头,平白招人记恨。”穆诀叹息一声,摇了摇头,他也是通透之人,这些他不是不懂。只不过他们兄弟二人母亲出身寒微,身后无母族支持,只得浪荡度日,苟且偷安罢了。 穆诀本有意说些有趣的逗一下穆谦,却不曾想一下子把话题扯得严肃起来,忙笑道:“如今这世道,你我兄弟休要管那许多,及时行乐才是正理!” 穆谦对这些世家轶事只当做乐子来听,如今听到了这个登州黎氏却是上了心,多嘴问道,“黎氏那个庶子,是谁啊?” “仿佛是叫黎豫,我听谢二说,这黎豫虽在京畿名声不显,在登州那可是颇具才名,不曾想落得这般田地。” 黎豫?一听这个名字,瞬间让穆谦紧张起来! 2、鸩杀 黎豫是原书《乱世孤雄》的绝对男主,身为黎氏的旁系庶子,却惊才绝艳,有着纵横捭阖之才。不过为人心狠手辣,手段激烈,原书写到黎豫一口气坑杀一十七名朝臣后戛然而止,却没有只言片语提及他明珠蒙尘。 “怎么是他?”穆谦蹙眉,不禁自言自语道:“从前书里没这一段啊!” “哎呦我的六哥,你今儿是怎么了?怎么总操心别个家里的事?我定了湘满楼的全蟹宴,三个月前就预约排着了,好不容易取上号,咱可不能浪费了!明儿未时我去你府上接你,我还喊了肖三和谢二!”已经入秋,穆诀仍煞有介事的从腰间抽出折扇晃了两下,一门心思只想着及时行乐,有了好吃的好玩的,自然少不了一起玩闹到大的穆谦。 一语惊醒梦中人,穆诀说者无心,但穆谦听者有意。何必总操心别人的事,当下还是自己保命要紧,若是连性命都要都交代在这里,却还替他人枉费心机,就是个没有脑子的跳梁小丑了。 穆谦当机立断,他要逃走!现在就离开皇宫,然后远遁江湖,隐姓埋名,再也不回这大成的权利中心。就算原主尊贵如王爷,没了性命,富贵爵位就全变成了浮云。穆谦出身小康家庭,小富即安,没野心没抱负,只求保全性命偏安一隅。 “身上有银票么?”穆谦瞥了一眼穆诀,现在被困在宫里,再回晋王府,人多口杂,难免多生事端,比如从皇宫逃出去就直接溜之大吉,故而把鬼主意打在了穆诀身上。 穆诀不知他心中所想,下意识的在怀里摸了半晌,掏出来两张银票递过去。 穆谦接过来一看,一张五百两,又问:“还有么?” 穆诀在怀里摸了半天,掏出个钱袋,打开来看,有几块碎银子,连带着钱袋递过去。 穆谦接过来塞进怀里,然后摘下随身玉佩递过去:“赶明儿自己去晋王府讨,这是信物!” 穆诀一脸迷惑地接过玉佩,不知道他六哥在玩什么把戏,又推了回去,“咱哥俩还算这些,当弟弟孝敬你的便是。” 穆谦也不同他客气,摆摆手示意自己还有事要忙,让穆诀赶紧滚。 哥俩素来亲厚,穆诀知道他这个哥哥是个没耐性的,也不欲再久待,唤了小厮放下给金丝雀配的鸟笼便要离去。临走还再三与穆谦确认,两人明日要同去湘满楼吃酒,等穆谦不耐烦地点了头,穆诀才一脸满足的哼着小曲离去。 待穆诀离开,穆谦开始盘算起来。穆谦的母亲喻昭容因着出身寒微,儿子封了王爵,才堪堪封了昭容,居住在地处偏僻的绛云阁。而出了绛云阁往南,绕过阳嘉殿,就是南宫墙,这一片值守的禁军较少,巡城的禁军来得也不勤。 夕阳西下,约摸再半个时辰便要有人来催促前往晚宴,因着胡旗使团已到,皇城诸门解严,穆谦进宫参加晚宴都是登了记的,想要光明正大地从宫门逃走肯定是不成的,只得另辟蹊径。穆谦谴了随从,只说屋里憋闷,要独自走走,让随从务必看紧了康王带来的金丝雀,然后借着夜色的掩护,避开巡守的禁军向着南宫墙走去。 不消片刻,穆谦已然踱步至宫墙下,见四下无人,仔细对着宫墙打量起来。红墙约摸三丈高,若是直接攀爬,肯定要费一番力气,还不见得能上去。 正在惆怅之际,穆谦发现天无绝人之路,前方不远处便有一棵三人合抱的大树,树干倾斜,树枝已然伸出宫墙之外,若是攀上树干,再沿着树枝向外爬,便可成功攀出宫墙。 穆谦从初中开始学习散打,到如今十八岁,已积累了六年基础,这具身体的原主素日里蹴鞠马球玩得欢,爬屋上树的事也没少做,身体非常健壮,攀爬一棵大树不在话下。 穆谦扫视一周,趁着周围寂静无人,手脚并用,不过三两下已然顺着倾斜的树干爬了上去,爬上树干,稍微停歇片刻,缓了口气,然后仔细顺着树枝出了皇城。 因着树枝茂密,天色已晚,穆谦看不清树下光景,只凭着记忆知道这边城墙下不是护城河。既然不是水,穆谦狠了狠心,一咬牙从树上跳了下去。 刚一落地,就只听“咔嚓”一声,还是自己身体发出来的!穆谦踩到了什么东西,瞬间崴了脚,直接摔到了地上。 穆谦踩到了一个人!那人也被从墙上掉下来的穆谦砸得不轻,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脚踝上一阵接一阵的剧痛直冲天灵盖,痛觉战胜了理智,穆谦忍不住破口大骂:“他妈的哪来的小瘪犊子!人家打篮球你垫脚就算了,老子跳墙你也垫脚,你他妈活腻歪了是不是!敢坑我?前门一条街,也不打听打听谁是爹……” 这边的又是跳墙又是骂人的动静最终惊动了巡城司的巡视队伍。 等穆谦骂累了才发现,巡城司神风营的都指挥使裘云正领着神风营的兄弟们举着火把,满脸困惑地瞅着他。 穆谦下意识想要站起来,可挣扎了半天,脚上疼得实在厉害,靠自己根本爬不起来。裘云赶忙上前把人搀起来,转头吩咐手下,斥道:“还不赶紧去请医官,一群没眼力见儿的东西!” 虽然裘云听着穆谦骂了须臾,但是并没听懂穆谦的话,只依稀能辨认出那些话都不能算好话。他负责京畿皇城外巡守,与穆谦这种整日里闲来无事晃荡在京畿十八坊的闲散王爷很是相熟。无他,往日里穆谦穆诀两兄弟与一帮世家纨绔时常过了宵禁还在街上游荡,为了不上御史的参奏折子,明里暗里塞了裘云不少好处。 等被众人搀着起来,穆谦才缓过劲来,顿时觉得自己大意了,口吐恶言的同时,竟然一时不查引了巡城司的人过来,心思一转只得道: “康王下午送了本王一只金丝雀,没看住给飞了,本王去树上逮时,不成想跌了下来。” 裘云尴尬地笑了笑,指着衣衫褴褛躺在地上的那人问道:“那这……” 穆谦仔细打量才发现,地上那人已经奄奄一息,满脸脏污,鲜血顺着嘴角流了出来,显然被自己砸得不轻,顿时有些后悔。一来恨自己蠢,没忍住疼,把事情闹大,被巡防营逮了个正着,二来觉得有些讪讪的,明明自己从墙上跳下来砸了人家,害人家遭了无妄之灾,还被自己骂了一通。 只不过,瞧着那人的模样,快不成了,也不知道方才骂他的话,他听进去了几句。 穆谦摸了摸鼻子,“本王,本王那是不小心,踩到他了……他还好吧?” 裘云手下的小兵赶忙上前查看,在颈下探了探,又估摸着位置在胸前摸了摸才道:“回殿下,人还有气儿,大略看着,肋骨好像被您踩断了几根。” “咳咳!”裘云赶忙瞪了那小兵一眼。小兵心领神会,忙改了口:“哦,不是,这乞丐不长眼,竟然躺在皇城下睡觉,害得王爷跳墙,哦不,从树上掉下来崴了脚,着实可恨!” 穆谦听了未置可否。 “要不,咱们送您进宫歇歇?医官马上就到了。”裘云跟穆谦打着商量。 穆谦好不容易从宫城里逃出来,怎么肯乖乖被送回去,忙道:“别别,时辰不早了,别惊动了宫里让众人跟着忧心,劳烦都指挥使遣个兄弟送本王回府,再派人去宫城里支会一声,只说我伤了,晚宴须得告假。” 裘云无有不应。 等软轿到了,裘云搀着穆谦上轿,掀帘的瞬间,穆谦瞥了一眼被众人选择性无视的昏迷之人,见他书生打扮,衣服已近褴褛,袖扣脏污,绲边磨破,面黄肌瘦,形容削骨,犹豫了一下说:“劳都指挥使也请个大夫为他瞧瞧吧,今日他是被本王连累了。” 裘云点头称是,一个眼神过去,才有两个小兵去搀那人。 穆谦上轿回了晋王府,医官看后要他修养个把月。穆谦盘算着日子,一个月功夫该定的事宜早就敲定了,到时胡旗使团差不多也该离京,自己闭门不出,肯定能把这祸事躲过去。 有了医官的脉案,穆谦索性直接向宫内称病,又向门房支会了一声,晋王病愈前闭门谢客。顺道还吩咐府里管事的,借着给康王未出世的孩子打项圈配饰的名义,多打了一套纯银餐具,以后餐餐必用。 等一切吩咐妥当,穆谦的心才定下来,估摸着这被鸩杀的劫难如今算是过去了,沉沉睡去。 寅末卯初,穆谦被一阵嘈杂之声扰了清梦,刚要扬声斥责,却被自己贴身小厮正初在寝房外的话惊出了一身冷汗。 “王爷,宫里出大事了!康王……康王殿下他……他薨了。” 穆谦忙坐起来,唤了正初进门,急切问道:“你把话说清楚,诀弟他怎么了?” “听说是昨夜迎胡旗使团的晚宴上,胡旗使团骄奢跋扈,一言不合就在咱们康王的酒里下了毒,昨夜太医院忙了一夜,也没救过来,刚过子时,殿下就薨了……”正初说着哭了起来。 穆诀与原主穆谦是打小玩到大的好兄弟,为人和善没架子,不仅康王府,就连穆谦的晋王府上上下下都喜欢他,如今穆诀乍一辞世,连带着晋王府里也陷入一片哀伤之中。 穆谦听了正初的话愣在当场。 穆谦虽然刚来书中一日,与穆诀不算相熟,可原主与穆诀十八年的感情却是真真切切影响着他的。穆谦与穆诀两人年龄不过相差几个月,此刻穆谦眼前浮现的都是原主自小与穆诀在一起逃学、一起作弄先生,一起听曲儿打马球、玩蹴鞠的情景,昨日穆诀得了金丝雀来同他分享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一夜之间,竟然…… 若是按照原来书里的进展,昨日死在宴会上的本该是他自己,可是他逃了,却是让穆诀为他挡了灾! 穆谦突然感觉心口绞痛,头晕目眩,眼前一黑,直接从床上栽了下来。 3、援手 “殿下……殿下……医官!快请医官!” 穆谦脚上有伤,又急怒攻心,不消片刻就发起热来。恍恍惚惚中听着府里的下人乱作一团,医官来来往往,穆谦足足昏迷了一日,待到再次醒来,已是翌日清晨。 顾不上行动不便,穆谦能动弹后,立马喊了正初及一队亲卫,启程去了康王府吊唁。 一进康王府,便是一片凄风苦雨,白绸挂了满院,白色丧幡伫立灵堂外侧,秋风过处,丧幡若无根之萍,随风摇曳。自院里远远望去,穆诀的一妻一妾正跪于奠堂之侧,为前来吊唁的王公贵族木然还礼。 穆谦瞧着这般景象,心中郁结,止步不前,正初和亲卫仲城只当他脚上伤痛,更加仔细地搀着他。待三人入内,见了穆诀的妻妾,特别是已经身怀六甲的康王妃林氏,穆谦心下更是愧疚,总觉得穆诀是为自己挡了一难,才不幸身死,康王府落得家破人亡。 倒是林氏,知他接到穆诀死讯登时大病一场,今日又见穆谦精神不济却强撑着病体前来,眼眶一红,冲着穆谦福身一礼:“六哥和我家王爷的情分,咱们都知道的,也请六哥保重身体。” 穆谦听了内疚更甚,哪敢受她这一礼,堪堪侧身避开,又赶忙隔着袖子拖住她手臂,“弟妹无需多礼,如今身怀六甲,切莫过分悲伤。若弟妹不能珍重自身,阿诀纵使去了,怕也会牵肠挂肚。为兄与阿诀骨肉兄弟,今后若是康王府有事,弟妹尽管开口,为兄无有不应!” 穆谦一番言语皆出自肺腑,林氏听后感动不已,含泪谢过! 康王虽然在当今天子的众子嗣中算不得尊贵,但有爵位身份在,前来吊唁的亲贵络绎不绝,穆谦担心多待徒给林氏添麻烦,留了一万两银票,并把仲城和一队亲卫借给林氏,以备其差遣。林氏本想推辞,但想到如今穆诀刚过世,家中无人做主,府里下人隐隐已有不安分的苗头,确需用人整顿,就接受了穆谦的善意。方想感谢几句,又觉得两府之间再说这些话就显生分,便一切尽在不言中。 穆谦不敢再面对康王府的凄惨景象,交代妥当后,逃也似地出了府门。 秋日萧瑟,朔风过处,寒鸦惊啼,穆谦触景生情,更生萧索之感。 穆谦伫立寒风中,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正初见状,赶紧把带着的大氅披在了穆谦肩上,劝慰道:“殿下节哀,切莫再伤了身体,如今两府都指着您一个人呢!康王也是时运不济,怎么就遇到了这杀千刀的胡旗人。” 穆谦肩上虽暖,可暖意却渗透不进他心底,浑身上下忍不住轻颤,喃喃道:“正初,你不懂,诀弟原本不会死的,那日若是我不跳墙……” 对上正初一脸迷惑的神色,穆谦没有继续说下去,只道一句:“走吧,回王府。” 待马车晃晃悠悠走了半程,穆谦突然想到什么似的道:“掉头,去巡城司!” 如今已经害了一个,另一个受伤的,不能再出事了! * 巡城司衙门的偏厢里,正躺着一个高烧不退的少年。裘云得了穆谦的吩咐,还算尽心,也吩咐人请了大夫前来,大夫诊断过后才发现,少年本就病得厉害,又被穆谦这一砸,状况更不乐观,亟需悉心照料。奈何巡城司众人与少年非亲非故,那日也都瞧得清清楚楚,晋王不过随口吩咐一句,大夫也请了,也勉力照料了两日,算是仁至义尽了。 少年自那日被人抬进巡城司衙门至今昏迷不醒,再加上京畿刚薨了康王,若是巡城司里再出了人命,难免晦气。 两个负责照料的士兵瞧着裘云事忙,顾不上这少年的安危,猜测这人怕也早被晋王抛诸脑后,两人一合计,索性用被褥给这少年一卷,扛起来就要丢出门去。 “扔啥呢?”穆谦下马车时,正撞见两个士兵一前一后扛着个铺盖卷,就要往外仍。 两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作答,穆谦上前,翻了一把被子就全明白了,瞬间生了一肚火。本想发作,转念一想这京畿本就是拜高踩低之地,这巡城司未因着少年拿他好处,他又不是权倾朝野的重臣,也无威势让巡城司忌惮,事情被做到这般也能理解。 穆谦按下火气,没再说什么,冷着脸抿着嘴,伸手似有深意指了指两个士兵,然后把人带回晋王府,安置到了待客的翠竹轩。 穆谦带着现代的记忆,他有着当代青年的热血豪情、见义勇为,他共情能力强,相比那些从小在权利的泥淖里艰难求生的皇室子弟,他的血还是热的!穆诀已死,他做不到眼睁睁再看着另一个无辜之人因他而死,故而又请了医官前来为少年医治。 这次上门的是国手赵太医,赵太医右手把在少年纤细皓碗上,左手有一搭没一搭的捋着花白相间的山羊胡子,眉头紧锁,似是遇到了疑难杂症。 穆谦坐在翠竹轩的正堂等了半个时辰才把赵太医等出来,倒不是他性子沉稳,主要是他伤了脚踝,行动不便,要不然早就焦急地来回踱步了。 “恕老朽直言,榻上的公子可是王爷的亲故?”老太医一边放着挽起的衣袖,一边问。 穆谦略显心虚的挠了挠头脑,这家伙是被自己砸成这样的,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岂非害自己损了阴德。 “不是,本王只不过误伤了他。”穆谦说着,朝赵太医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示意他胸前的伤是被自己砸成这样的。 “这位公子胸前肋骨有三根断裂,有一根差点伤到肺叶,幸亏医治及时,未伤及性命。此外,他肺腑间患有旧疾,如今发起高热,也是因为旧疾迟迟未愈,当小心看护,稍有不慎,恐转为肺痨,届时就回天乏术了。如今,如何救治,若是有心为他细细医治,老朽便为他拟个周全的药方,若是不然,只医着肋间,用些猛药退了热,也是可以的。”赵太医见多识广,也明白这些达官贵族门内的有着诸多秘辛,不该自己多插手的,绝不多事,如今把病情说透,至于如何医,医到什么程度,他剩下只不过听吩咐罢了。 “没想到他还有旧疾……”穆谦听了赵太医的话微微一怔,继而道:“罢了,他如今昏迷不醒,也是本王之过,相识一场也算缘分,本王自当救人就到底,太医只管拟方开药便是。” 如此,昏迷不醒的少年便在晋王府安顿下来。 不过月余,因着康王在晚宴上被鸩杀,且还是中了胡旗特有的“蔓菁”一毒,枢密院抓住这个契机,在与胡旗使团的对外交封中抢占先机,把每年的岁币降下来二十万两,达成“康成之盟”。康成之盟不仅使得胡旗使团出使毫无所得,而且还为大成极大的争取了利益。可谓是近十年来与胡旗的外交交锋中难得的胜利,只不过代价是以一个王爷的性命换来的。 不过,穆诀的母亲出身寒微,除了身边的几个人会为他的死伤感落泪,其他人没人会真正在乎!整个京畿现在都沉浸在这场难得的外交荣耀里,甚至皇宫内还要举办盛大的宴会来庆贺这场文官嘴皮子上得来的胜利。 庆祝达成康成之盟的宴会帖子送达晋王府时,穆谦已经闭门不出一月有余。虽然他脚上的伤已经好利索了,但还是对外宣称病重难以出门,前前后后推了好几拨素日里一同玩闹的世家子弟的局。众人只当他与康王交好,因着康王过世难过,也不好勉强,甚至连东宫太子和西宫风头正盛的秦王为表兄友弟恭都谴了人来探病。 虽然打定了主意不出门,但宴会的帖子照收,看到帖子上“康成”二字,当时穆谦没说什么,转头就把帖子撕了个粉碎。 穆谦倚坐在回廊上,手里拎着酒壶,心里不痛快,他如今有原主的记忆,也有他本人在现代社会的记忆,他想不明白,明明穆诀才去世一个月,为什么周围的人就能心里毫无芥蒂的宴饮取乐,穆诀也是他们的子侄、兄弟呀!这样的感情未免太过凉薄! 穆谦抬头望了望天空,皓月凌顶,此刻,宫里大概已经是歌舞升平了,却没人记得康王府里的孤儿寡母。 穆谦晃了晃脑袋,他不敢想象康王府里惨淡景象,他也恨自己穿书而来,生生断了穆诀的命数。当初读小说时,这些不过是些纸片人的悲欢离合,可真正走入其中,发现这些人也是会受伤,是会痛的! 正在穆谦愣神之际,前方有个单薄的身影扶着回廊一步步缓缓挪动着,间或伴着几声轻咳。穆谦已是微醺,瞧不清那人样貌,只瞧见月光下清清冷冷一个身影,踏月而来。 待人近前,穆谦仔细打量了一番,来人十五六岁模样,剑眉入鬓,眸中似是蓄着一汪清溪,鼻梁高挺,鼻尖因着天寒有些泛红,面色在月下透出病态的苍白,薄薄的嘴唇,唇色不显。 这人模样有些好看!穆谦如是想! 翩翩浊世佳公子,仿若谪仙入梦来! 瞧着他眼生,搜遍脑海也遍寻不得,不禁问道:“你是府里哪个管事家的,先前怎么没见过你?” 来人见他也不慌张,微微俯身行了一个时揖礼,“初来乍到,不识得路,便循着回廊走走,不料扰了尊驾,还请见谅。” 少年说着,恰逢凉风过廊,少年忍不住又轻咳起来。 穆谦瞬间知晓了眼前之人的身份,原来他就是前些日子救回来的那个少年。这段时间穆谦沉浸在穆诀之死的悲伤里,完全没顾上问他的情况,如今一月有余,瞧着眼前之人行动无碍,看来到底是救活了! “原来是你!”穆谦把酒壶往廊凳上一搁,又道:“回本王的话,你是哪家的?” 少年闻言一怔,微微笑道:“鄙姓黎,名至清。” 穆谦微醺的醉意瞬间醒了三分,怎么会是他? 4、至清 旁人可以不知道黎至清是谁,但穆谦却是把这个名字是深深刻在脑海里了,即便他此刻已经喝得头脑发昏,他也忘不了。 《乱世孤雄》原书中的绝对男主黎豫于祯盈二十年行冠礼,当时黎氏宗亲及秦王都有意为他取字,被他婉拒,坦言曾受教于恩师,恩师离去时已为他取好字,不敢违逆再取,取好的字即为“至清”。同年,黎至清设计助秦王坑杀一十七名朝臣,震惊朝野,是时,庙堂上下皆知登州黎氏旁支出了一名纵横捭阖的庶子,曾执策谒秦王,成为秦王倚仗的谋士。 穆谦冷眼又将黎至清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如今算算年岁,他不过十七出头,任谁也难以想象,眼前这如芝兰玉树一般人畜无害的温润书生,他日却能在朝堂之上掀起腥风血雨。穆谦猜测,黎至清的权谋心机,或许此刻早已成就,只不过蛟龙困于浅滩,不得用罢了。穆谦知道眼前这人迟早是要入仕搅弄风云的,跟自己完全不同路,所以心中也未生出多少警惕之心。 黎至清见穆谦神色有异,也知道黎氏声讨他的檄文恐已经传遍大成,忙在心中将这些年来的光景在脑中迅速过了一遍,确定“至清”二字绝无外人知晓,才稳住心神,面上波澜不惊地瞧着穆谦,等着他后话。 “至清,倒是好个好期许。”穆谦笑了笑,举起酒坛子又喝了一口,借着喝酒的功夫飞速盘算着眼前的局面,想着黎至清虽有旧疾,但拖至今日还未痊愈,自己要负主要责任,而且知道他将来必定权倾朝野,是自己一个闲散王爷得罪不起的,不如趁着他还在微时,又见弃家族,礼贤下士,不奢望他来日为自己所用,但至少别记恨自己误伤了他。穆谦拿定主意,又道: “你伤好些了?那日误伤了你,是本王的不是,不过本王也救了你性命,如今咱们喝一杯,一笑泯恩仇如何?” 穆谦说着把酒坛子递了过去。 黎至清瞅着眼前递过来的酒坛愣住了,他素来举止端方,甚少饮酒,纵使却不过情面非要饮酒,也须得有些杯、盏器具,如今只就着酒坛,着实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穆谦见他不接,又把酒坛子拿回来,醉意朦胧,“也是,你大病初愈,不宜饮酒,罢了,不强迫你!” 黎至清想了想,自他手中取过酒坛,轻轻抿了一口:“好,一笑泯恩仇!” 喝完立马伴着一阵剧烈的咳嗽。 穆谦见他这般,立马把酒坛扔在一旁,起身为他顺气。手掌覆上他背的一刹,穆谦感觉到少年身体极为单薄,在秋风中轻颤着,似是手上一用力,就能将手下这幅病躯捏个粉碎。穆谦甩了甩头,似是要把脑中这些不合时宜的思绪甩出去。 黎至清不习惯与人亲近,待咳嗽少歇,立马不着痕迹的退了一步。 穆谦知他出身世家,修身自持,与人亲近难免尴尬,故出言转了话题:“你怎么出来了?” “大病初愈,屋中有些憋闷,所以想趁着夜色,出来走走,不曾想扰了殿下。”黎至清言罢,瞥到了酒坛,他虽病着,但消息并不闭塞,“借酒浇愁,恐更添愁绪,逝者已矣,生者节哀,哀伤过甚易伤身。” 穆谦本来因着识破黎至清的身份,精力已经从穆诀之死上挪开大半,如今又被黎至清扯回来,且已酒过三巡,头脑发昏,难掩伤感:“那日,那日若不是跳墙踩了你,又崴了脚,或许死的人该是我!你知道吗,诀弟是替我,他是替我啊!” 穆谦说着往廊凳上一坐,神情难掩颓丧。 黎至清听了,面色平静,语调波澜不惊:“生死有命,不过早晚而已。殿下又何必如此?” 穆谦听了,怒火顿起,一把握住黎至清的前襟:“你胡说什么?他可是我弟弟啊!他大好的年化,就这么折在了这么个狗屁盟约里!” 穆谦酒劲上来,手上施力带了黎至清一个踉跄:“我早该知道,你跟外面那群人都是一样的,一样的冷血,一样的薄凉,一样的没有人性!” 黎至清勉力稳住身形,一根一根掰开穆谦握在他胸前的手指,轻笑道:“您的兄弟是兄弟,旁人的兄弟就不是兄弟了么?您知道为了凑二十万岁币,每年四境诸州要饿死多少人么,您知道每年跟胡旗发生冲突,北境镇守的将士要死多少人么?他们也是有儿有女有父母兄弟等他他们回家的人!” “本王管不着!本王只知道,那胡旗使团不会傻到跑到京畿来毒害大成的王爷,无论这事情的始作俑者是谁,本王都要把他揪出来,为我诀弟报仇!”穆谦借着酒意,已经气红了眼眶! 黎至清面色平静,“如今这样,对朝局好,对国家好,对大成好。殿下,没人会在乎是真的胡旗人毒杀了康王,还是其他人,你三思。” “你滚,本王不想再跟你说话!你个冷心冷意的世家子!性格若是讨人厌了,脸好看也没用!”穆谦醉醺醺地指着指着黎至清。 冷血冷意?黎至清低头不语。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这穆谦,可当真幼稚! 黎至清当然不会与一个喝醉酒的人一般见识,既然被下了逐客令,他便也识趣的扶着回廊,一步一步踱回翠竹轩。 路上遇到巡夜的侍卫,抬头望了望天,更深露重,犹豫片刻,还是走上前去,提醒他们去看顾一下喝醉了的穆谦。 * 翌日晌午,等穆谦酒醒了,才反应过来昨夜遇到了谁,还说了什么,瞬间惊出了一身冷汗。穆谦拍了拍昏昏沉沉的头,暗骂自己蠢,他昨夜本来是想着跟黎至清修好,怎么就口不择言吵起来了?而且,他还犯了大忌讳——交浅言深! 他仔细调动起头脑中原书里关于黎至清的描写,想从中搜寻出有关他品性的细枝末节,却一无所获,《乱世孤雄》偏重权谋,对黎至清鲜有个人描写,只记得他是个有潘安之貌的文弱书生。穆谦回忆了昨晚与黎至清相遇时的情景,那厮的确是长得不错,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关键是秀而不娘,放到现代绝对是妥妥地古风男神! 等穆谦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瞬间感觉自己是魔怔了,正事没处理好,竟然还有心思关心他的容貌,还是得想办法把昨夜的事情圆回来。 “正初,去把黎至清喊来!” 门外的正初应声而入,“殿下,黎至清是谁啊?喊您卧房?要不小的先伺候您起来?” 穆谦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没起床,心里暗骂,这黎至清,真是个祸秧子,遇到了他,自己头脑都僵硬了! “那日被我砸……不是,被咱救回来的那人,请到书房去吧。” “哦……原来那人叫黎至清啊。”正初一边伺候穆谦穿衣服,一边碎碎念,“诶,您怎么知道他名字的?” 正初这话又让穆谦想到自己昨夜的口无遮拦,面上有些挂不住,不想理他,佯怒要打人:“哪儿那么多废话,赶紧去!” 正初猴精儿,一溜烟没了人影。 等黎至清被正初火急火燎的带到书房,穆谦已经在书房里吃完一碟点心了。 黎至清进了书房,如昨夜那般波澜不惊,不急不缓地又是一个时揖礼,轻轻换了一声“晋王殿下”,泰然处之的模样倒是衬得穆谦有些局促。 穆谦挥挥手遣退了正初,尴尬地笑道:“至清,本王昨夜灌了黄汤,难免口不择言,有些话,本王也不过是发发牢骚,你莫往心里去。” 黎至清瞧了一眼酒醒的穆谦,见他再无昨夜扬言报仇时的豪情壮志,舔着脸讨好的模样,与勾栏瓦肆里一掷千金博红颜笑的纨绔子弟脸上的表情如出一辙,心下鄙夷。原本昨夜因着他的气性,黎至清对他生出了三分敬佩之情,此刻这份敬佩之情已荡然无存。黎至清面上不动声色,温言道: “殿下昨夜醉酒,言语之间皆是对康王殿下的兄弟情义,至清亦为之动容,至于旁的,至清大病初愈,神思倦怠,实在无暇顾及。” 黎至清说着,露出一脸无辜的表情,问道:“殿下还提及了其他么?” 穆谦没想到黎至清这般好说话,走上前去,一把搂上他的肩膀,拍了一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可不兴回头一摸脸不认账的。” 黎至清实在不惯于穆谦这样亲昵地讨好,整个人都僵在原地。 穆谦才意识到这样哥们性的动作,对于他们这些囿于礼节的世家公子是吃不开的,讪讪地收回胳膊,在腰侧蹭了两下,才怅然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昨夜旁的也没了,本王只想安安稳稳地活下去而已。” 黎至清不着痕迹的叹了一口气,安安稳稳地活下去,有时候,这么简单地愿望也是奢望!星眸微转,瞥了一眼眼前的穆谦,点了点头,没再吱声。 穆谦心思转了一转,想着黎至清早晚会潜龙振翼,在他微末时与他交好,来日等他飞黄腾达,对自己只有好处,奈何昨夜被自己搞砸了,故而此刻再度市恩: “你且安心养好身体,本王知道你志向高远,本王门楣太小,从来不豢养门客,待他日你谋了好出路,本王亲自为你践行,绝不会强留于你。若是京畿高门里,没有你中意的,咱们相识一场,也算有缘,说到底你的伤是本王对不住你,本王府邸愿意留你常住,必定以礼相待,不敢怠慢。只一条,咱们只谈风月不论其他。” 黎至清不知穆谦心思,蓦然抬眸,对上穆谦充满真挚的双眼,一时之间有些许触动。他已经见弃家族,星夜奔逃至京畿,如丧家之犬,机缘巧合被穆谦救下一条性命已是万幸,如今,穆谦竟要许他一份安定,不动心是假的,奈何他身上背负着太过沉重的责任无法卸下,他除了继续挣扎下去,别无选择。 “好,只谈风月不论其他。”黎至清沉默良久,才缓缓吐出一句。 5、字谜(上) 自那以后,穆谦闭门谢客,不问世事,连对勾栏瓦肆里头那些乐子也兴致缺缺。谢家二公子和肖家三公子等几个常在一起玩闹的登门来找,穆谦也只是留他们吃个酒,寒暄两句再无其他。 中秋将至,穆谦往宫里递了帖子称病不出,整日闷在府里。一下子失去穆谦、穆诀两大主心骨,素日里一起玩的纨绔子弟们近日也消停不少,让巡城司省了不少的心。 距离康王薨逝已经两月有余,因着穆谦表现得反常,外面的流言甚嚣尘上,有人说晋王之所以闭门不出,是因为怕故地重游触景伤情,也有人说晋王思念康王发了癔症,整日疯疯癫癫根本见不得人,更有甚者说晋王被胡旗人的手段吓破了胆子,整日紧闭门户。 又几日,连晋王府里都有流言传出来,说晋王整日把自己关在自己的院子里,不知道在做些什么,更有人几经周转打听到,晋王整日里闷在书房里,是对着一只金丝雀默默不语,谁敢打扰就舞刀弄枪的要杀人,怕是魔怔了。一时之间,谣言传得沸沸扬扬,连后宫都担忧起来,生怕今上本就不多的子嗣又折一个。 尽管府外闹得沸反盈天,穆谦自己当真是躲了清闲。为了防止跳墙崴脚之事再发生,穆谦咬着牙关起门来,认认真真跟着仲城学了一阵子功夫,加上本来有些底子,一段时日下来也算学得有模有样。 与黎至清偶尔闲谈几句,穆谦发现这人说话不带刺时真是个妙人。穆谦从前觉得,书中言及古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纯属夸大其词,等到见识了黎至清的本事,才发出一声“古之人诚不欺我”的感慨,然后日日缠着黎至清学下棋。有时候他躲在书房里看些野史杂谈,也喜欢把黎至清喊来聊些书中趣事,甚至故作纨绔子弟的附庸风雅,黎至清竟然也能照单全收,赌书泼茶投壶射覆就没有玩不转的。 这一日,阳光正好,黎至清不请自来,进了穆谦的书房。 穆谦正在读一本野史小传,见到黎至清,心下一喜,“昨日先生教得围棋,本王还有些关窍不明,正想着请先生来请教一二,没想到先生自己到了,本王可真有福气。” 这段时日,黎至清时不时会对穆谦点拨一二,让穆谦心悦诚服,以至于连称呼都换上了敬称。不过,不知道是否是错觉,黎至清总能在这声“先生”里听出一丝戏谑。 “殿下何必客气,派人来唤黎某便是。”黎至清始终保持着温和有礼进退有度的君子风范,两人就昨日一局残棋讨论半晌,待穆谦全都明了,更添对黎至清敬佩之情。 黎至清瞧着棋局告一段落,笑道:“殿下借纸笔一用?” 穆谦赶忙引着黎至清入座,黎至清也不客气,落座提笔便写,一行簪花小楷跃然纸上。 穆谦注意到黎至清写字时,手臂微微有些颤抖,似初学者臂力不稳一般,不禁心下生疑,黎至清的字笔锋苍劲有力,没有积年功夫绝对练不出来。不知为何今日下笔,竟然连笔都险些握不住?刚要开口询问,就见黎至清把写好的字,送了至眼前。 “五感之主多思虑,不如双足径直前。” 穆谦瞧着这句话,不仅皱眉,这算是对这段时间他的真实写照。 这些日子,穆谦强按下心中的伤感,马不停蹄地练武学文,不求功成名就,只图哪日天降横祸,他不至于任人宰割。当然他的上进都是暗中进行的,放在明面上便是为了打好马球练好蹴鞠做些必要练习,书房里当着黎至清的面,也只是看杂记志怪野史之类的书,企图之心分毫不显。 就这般掩饰,还能被黎至清点出心中所想,穆谦难免尴尬。 黎至清瞧他面色不虞,笑道:“黎某不过是写了一个字谜,殿下切莫想多了。您不妨猜猜,这谜底是什么?” 字谜?穆谦没想到黎至清还在里面加了关窍,瞬间来了兴致,也顾不上其他,对着宣纸思虑起来。 虽然黎至清把字谜写得浅显易懂,可这种文人游戏对穆谦这种不通文墨的愣头青来说,还是有些难。 穆谦自己对这些咬文嚼字的事素来不擅长,原主也不是个爱读书的,看了半晌没有头绪,虽然有些受挫,但丝毫不见沮丧:“先生这是专程考校功课来了,本王若答对了,先生可有彩头赏我?” 黎至清笑得温润,点了点头,然后从怀中摸出一条扇坠子递了过去,“本想着叨扰多日,待离去时赠与殿下,既然今日殿下讨了,便作为彩头吧。” 穆谦接过,入手温润,是一块上好的羊脂玉,椭圆盘状,盘上还有六排或长或短的横纹凸起,有得是一条长纹,有得是两条短纹并成一排。穆谦不认得那个图案,光见那玉的质地,便知是个好物件。 穆谦见过不少好东西,但那么通透的玉就算京畿也少见,一看就是戴在身上十几年养出来的,心中欢喜,对其志在必得,笑道:“先生既然舍得,那我定然当仁不让,一定解出这个字谜,夺了这彩头。” 黎至清但笑不语,见时辰不早,不着痕迹地揉了揉右手手腕,就要离去。 这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穆谦的眼睛,穆谦忙拦住他:“方才见先生写字时,手腕似有不适,可是伤着了?” “饲马的草料太硬了。”黎至清说着向门口走去,刚迈过门槛,整个人身形一顿,又道:“动静小些,受了惊的兔子,可不好逮!” 言罢,头也不回的走了!留下穆谦站立在书房中,一脸懵懂不知所措。 穆谦皱着眉头思稍作思索,便反应过来。 “正初,赶紧给本王滚进来!”穆谦发火了。 等正初火急火燎地跑进门,还未请安,穆谦立马破口大骂:“你个不知死活的混账东西,本王好不容易救下他一条性命,多少珍贵的补药搭进去才把他身子养起来,日日以礼相待,生怕照顾不周,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竟然安排他去喂马?” 正初听了大惊,见穆谦动了真怒,“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殿下息怒,这事儿正初当真不知情,小的日日跟在您身边伺候,知道您礼待先生,怎么敢作践他。” “那你就去查,看看府里哪个不长眼的,敢这么欺上瞒下,统统乱棍打出府去!今日之内要是没个交代,你也给本王卷铺盖走人!”穆谦发落完正初,还没等正初连滚带爬的跑出书房,又道:“赶紧再去请个大夫给黎先生瞧瞧手腕去。” * 穆谦发了一通火,晚膳也无甚胃口,草草吃了几口便钻进了书房。他今日看懂了黎至清的暗示,但完全没想到,堂堂晋王府,竟然还有下人敢对他阳奉阴违,又暗骂黎至清这人也实在清高的过了头,受了委屈也不肯明言,怕是被欺负的忍不下去了才肯暗示,平白无故受了那么多罪。 刚在书桌后落座,就看到白日里黎至清留下的那个字谜,不禁眉头紧锁,遣词造句素来为他不喜,但又觉得不想被黎至清瞧低了,正欲思索,就听正初带了大夫前来回话,只得又把字谜扔到了一边。 “他手腕可是扭着了?”穆谦难掩烦躁,已经入秋,还是忍不住拿起书桌上的折扇扇起来。 “这倒不曾,老朽细细查过,并无损伤。”大夫入府,前后有多位管事的特别关照,让他悉心瞧瞧黎至清的手腕,可待他诊完,发现并无异常,着实纳闷。 大夫抬头,发现穆谦也是一脸疑惑兼有不耐地望着他,大夫不敢大意,又道: “方才那位公子腕子无碍,不过肺腑间的旧疾乃是沉疴,想来先前为他号脉的大夫已经同王爷说明了,若是万事不萦怀,静养个三年五载,可保后面二三十载无虞,否则,五感之主在心,忧思忧惧过甚,牵动脏腑,怕是年命不永。”大夫打量着穆谦越来越黑的脸色,话音戛然而止。 “他的旧疾,本王省得。”穆谦回味着大夫的话,突然脑中一片清明,惊道:“你方才说,五感之主在心?” 大夫老实回话:“正是!” 穆谦又问:“他肺腑之间的旧疾,从前的方子可还得用?” “那个方子老朽仔细研读过,必出自国手,老朽惭愧,力不能及。” 穆谦摆了摆手,示意正初将大夫送出去。待人一走,穆谦快步至书桌前,写下一个“慎”字! 穆谦得知黎至清安好,又刚解出字谜,心中正兴奋,见正初噘着嘴气哼哼进门了,忍不住打趣: “怎么了?不过白日里说了你几句,这就给本王脸色瞧了?” “小的哪儿敢?”正初嘴上说着不敢,但表情难掩嫌弃,“今儿您安排的事情我打听清楚了,也不知是谁今日惹了那小黎公子不痛快,一个月前的事情捅出来今日才说。” 穆谦不解:“这话怎么说的?” 正初赶忙解释:“月前他刚住进翠竹轩时,是有那边管事的拜高踩低,让他去切干草喂马,当时他便使了手段,差点把咱们府里的马弄死,直接给管事的吓坏了,这以后哪儿还敢再使唤他。后来见您待他甚厚,府里上上下下就都敬着他了,再没人敢欺负他,您多虑了!” 穆谦听得云里雾里,听正初的意思,如今府里无人敢轻视黎至清,纵然有人欺辱他,也是月前,而且他也将对方也折腾的不轻,怎的会旧事重提? 穆谦着实想不明白,低头思索间撇到了那个“慎”字。 这个“慎”字,莫非是黎至清想提点他,那慎在何处呢? 一瞬间福至心灵!黎至清,可真有你的! “走,正初,咱们去找黎先生讨彩头去!”穆谦把手中折扇一收就要带正初出门,突然听到了外头侍卫的喧哗声。 “抓刺客——” “快抓刺客!” “保护王爷!” “刺客向着翠竹轩去了!快追!” 6、字谜(下) 翠竹轩?坏了!穆谦听着动静立马奔出了书房,带了仲城向着翠竹轩跑去。 黎至清喜静,穆谦就按照他的意思把翠竹轩的侍卫减了大半。如今他一个病恹恹的文弱书生在那儿,要是刺客有心对他不利,他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穆谦虽然这段时日勤于习武,但身手相比府内的侍卫还是逊色不少,等赶到翠竹轩,一众侍卫已经持刀将刺客团团围住,明晃晃地刀刃环了一圈,被众人围在中间的还有一脸无奈的黎至清。 “呜呜呜……公子,我终于找到你了,我听他们说你被踩死了,尸体被巡城司从衙门里拿棉被裹着丢了出来,你都不知道我难过了多久?后来又听说你没死,我可高兴坏了,一知道被晋王带走了,我就来找你了,你怎么也不给我捎个信儿呢,呜呜呜……” 那名夜闯王府的刺客,是个梳着双平髻穿着夜行衣的小丫头,约摸着比黎至清还要小两岁,如今正一手扣在黎至清腕子上,一手抱着黎至清掉眼泪,一边哭一边把眼泪鼻涕往黎至清身上蹭,黎至清被她抱着,整个人都僵硬了。 穆谦一见这场面放下心来,看来是误会一场!这段时间相处下来,他发现黎至清不喜欢过分热络的肢体接触,见着黎至清尴尬,穆谦也不打算伸出援手,怀着促狭的心思抱着胸,站在一旁看热闹。 “好了,没事了,阿梨乖,不哭了哈。”黎至清虽然被小丫头抱得尴尬,但还是伸手揉了揉她头顶的发髻,轻声哄着她。 “你怎么又添新伤了?”小丫头摸了他的脉搏,又瞧了瞧他的脸色,无视周围一圈明晃晃地刀刃,泪眼婆娑地盯着黎至清的眼睛,语气里充满责备。 “我不是被人踩了么?”黎至清接着她的话笑着逗她,眼见着穆谦到了,怕这玩笑他听了心里不痛快,立马转了话题:“萍姐姐和阿衍可好?” “夫人和小公子我都安顿好了,这才启程来找你的,临行时小公子拽着我的衣角直管我要爹爹呢!呜呜……公子你都瘦脱相了!”小丫头说着,眼泪又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往下掉,然后继续把眼泪往黎至清的前襟上蹭,“哪个王八犊子敢踩你!我非踩扁了他不可!” 黎至清感觉到自己的前襟一会儿湿冷一会儿温热,却拿眼前的小丫头一点办法也没有。 穆谦在一旁听着二人叙旧,黎至清似是对家中妻儿甚是关心,不似先前黎氏声讨家门逆子檄文中所写得那般抛妻弃子无情无义。而且,这些时日与黎至清相处下来,穆谦通过发现此人不仅才华出众,而且从他偶尔流露出来对野史传记的见解,能看出此人立身极正。现在,穆谦对那檄文是一字不信了。 本来怀了看热闹的心思,如今听着小丫头口无遮拦扯到自己头上,穆谦忍不住出声了: “咳咳!姑娘当真好本事。” 黎至清听出穆谦话中带着些许不满,也不知他是不悦黎梨的口不择言,还是欲怪罪黎梨擅闯王府,赶忙轻轻拉开小丫头,对穆谦拱手道: “殿下容禀,此女名唤黎梨,是黎某本家一名侍女,并非歹人。因着黎某独自来京,她遍寻不得,历尽艰辛才得一丝音讯,一时情急误闯王府,还望王爷念她年幼懵懂,恕她这次,若有责罚,黎某代领。” 穆谦见黎至清服软,不欲再计较:“本来念着先生不懂拳脚又病着,怕有贼子闯入翠竹轩惊了先生,如今看来是虚惊一场。既然是误会,都各自散了吧!” 穆谦说着摆摆手,示意众人收刀入鞘各自散去。 待众人离去,黎至清才道:“多谢殿下,如今家中侍女既已抵京,再过叨扰着实不便,黎某也该告辞了。” 黎至清不仅诗词歌赋样样精通,连纨绔玩得也不在话下,还能用字谜拐着弯的提点人,穆谦近日读书,还有心多向他请教,十分不愿放他走。 “先生莫急,黎梨姑娘来了,安心住下便是。既然本王遵您一声‘先生’,那围棋您就免为其难再指点本王几日,好歹得把本王送进百鸢阁紫鸢姑娘的门再走。”穆谦这话说的三分真,两分假,想留人是真,围棋不过是个幌子。 “公子,百鸢阁是何处?为什么他非要去。”黎梨瞪着一双天真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瞧着黎至清。 这个问题让黎至清一阵尴尬,脸色变了几变,轻咳一声,才道:“这不是你个姑娘家该问的。” 黎梨一脸迷惑的瞧着他,又皱着绣眉瞅了瞅穆谦,实在不明白,这有什么不能问。 穆谦冲着黎梨眨眨眼,故作神秘道:“那是个好地方,黎梨姑娘安心住下,改日得空本王带你去玩!” 黎梨是个不经事的,一副小孩子心性,一听有好玩的,还坠着泪珠的眼眸瞬间绽放出光彩,拽着黎至清的袖子撒娇似的扯了扯,眼里的恳求甚是明显,黎至清无奈,只得应允下来。 正初忙唤了人来收拾出翠竹轩的偏厢安顿黎梨,黎梨欢呼一声,跟着正初去看自己的房间,翠竹轩院内只剩下穆谦和黎至清相对站立。 月华散落在黎至清身上,更显得这人冷冷清清。 轻风过袖,衣摆随风摇曳,黎至清的纤细的皓腕落在穆谦眼中,让他不禁感慨,眼前这人,也太过单薄了。怕是风再大些,他就能当作风筝,乘风而起了。 穆谦:“其实……” 黎至清:“今日……” 两人同时开口,又戛然而止。 黎至清立如青竹,他本不是话多之人,如今静静地瞧着穆谦,等着他再次开口。 穆谦挠了挠头,才道:“其实,我是来找先生道谢的!字谜我猜出来了,是个‘慎’字!先生我可猜对了?” 黎至清轻轻颔首。穆谦又道: “本王知道先生不是多事之人,纵使府内从前有恶奴相欺,先生也未曾抱怨,如今先生肯旧事重提,足见情谊。” 言罢,穆谦拱手一礼:“谦,多谢先生提点了!” 黎至清侧身避开,不受他的礼,只温润一笑:“当时就与殿下说明了,只是个字谜而已,何来言谢一说?殿下言重了。况且,从前咱们约定过,只谈风月,不论其他。” “是了,只谈风月,不论其他!”穆谦会心一笑。抬头望月,已是深夜,“如此,就不打扰先生休息了。” 黎至清颔首示意,穆谦转身正要走出园子,就听到一声:“殿下留步!” 穆谦脚步戛然而止,转身却见黎至清将羊脂玉扇坠送至眼前。 “字谜的彩头。” 穆谦稍作犹豫,还是接了过来,仔细收入怀中后才道:“却之不恭,那就谢过先生了。” 黎至清莞尔,转身离去。 * 回正房的路上,穆谦似是想到什么对着随行的仲城吩咐道: “你去把府里的管事、仆役里里外外查一遍,有底细不干净的、嘴巴不牢靠的、吃两家饭的,统统处理了。” 仲城是殿前司禁军出身,对于命令从不多过问,只知道执行,如今领了命令,点头称是。 穆谦又道:“偷偷地查,别闹出动静,再打草惊蛇。要知道,受了惊的兔子,可不好逮!” 仲城皱了皱眉头,前半句他听明白了,后半句尚待消化。不过于他而言并无大碍,执行命令便是。 * 桌案前,黎梨把手按在黎至清的皓碗上仔细诊着,过了片刻才道:“肋骨不是大问题,公子素来安静,再养个把月,就能全都长好了,肺腑间的旧疾也有好转,公子懂得照顾自己了!” 黎至清对着黎梨,总带着几分纵容,笑道:“是么,这不挺好么?” 因着夜里风凉,黎梨又闹了一出夜闯晋王府的戏码,惹得黎至清出门解围着了风寒,话音刚落就咳嗽起来,黎梨见状赶忙为他倒茶。 “公子你就不经夸!一夸立马现原形了!”黎梨把茶杯送到黎至清跟前,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才道:“公子怎么在这里住下了?” 黎至清拿起茶杯,掀开茶盏轻抿了一口才道:“这里清净,适合养病。” 黎梨不解,蹙着绣眉,“清静?秋风一吹院子里的竹子刷刷地响,哪里就清净了?公子该不会还伤着耳朵了?” 黎至清对着黎梨宠溺地笑了笑没接话。黎梨只不过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因着性格开朗身手好,早些年被老太爷安排到了自己身边照顾自己,名为主仆,实则如兄妹一般处着。 黎梨似是想到什么,突然道:“不过,我瞧着那晋王爷不是什么好东西!公子咱们还是不要跟他多来往了。” 黎至清诧异,黎梨不过只见了穆谦一面,而且人家还大度的没有追究她硬闯王府的罪过,怎么就给她留下了“不是好东西”的印象。 “怎么这么说?他不是还答应带你出去玩么?” “哼!谁稀罕跟他去那种地方玩!”黎梨把手里的茶盏重重的拍在桌上,小脸顿时通红,“我刚问过正初啦,那百鸢阁不是好地方,但凡心心念念想去的,也定然不是什么好人!公子呀,晋王就是个纨绔子弟,他会带坏你的!” “哦?你这样认为么?”黎至清好暇以整地看着黎梨,嘴角含着浅浅的笑意。 黎梨认真地点了点头! 黎至清暗笑着摇了摇头,穆谦的书房他进出多次,书房里摆满了志怪传记史书轶闻,黎至清留意过,这些书里,穆谦经常翻的是史书,虽然野史正史杂陈。 黎至清知道,世家子弟但凡收心上进读书,无非读两类,一类是诸子百家的经书,一类是便是史书,他的恩师曾道,修身立德读经,经邦济世才读史。让黎至清相信穆谦甘当纨绔,简直天方夜谭。 7、兔子 胡旗使团带着康成之盟的条约不情不愿的离京了,前前后后折腾两月有余。 送使团出京的那天,黎梨还去长街上凑热闹,瞅着长长地队伍离开京畿,又玩了好一阵子才回晋王府。 回到府上时,黎至清正站在翠竹轩的院子里,对着满园翠竹出神。 “公子,讨厌的胡旗人终于走了,街上好热闹呢!”人还没跨进院子,银铃般悦耳的声音已经落入黎至清耳中。 “嗯。”黎至清发出一个简单的声音,表示自己知道了。 黎梨继续分享着自己出门的见闻,“街上都说‘康成之盟’咱们大成占尽先机,这次胡旗都没占到什么便宜,一个个都垂头丧气的呢!” “‘康成之盟’么?塞翁失马,焉知祸福。”黎至清面上淡淡的,看不出喜怒。瞧着黎梨盯着自己,话锋一转:“康王是晋王的弟弟,两个人一起长大的,感情很好。” “哎,那晋王这个蠢王爷该难过了。”黎梨刚说完才发觉她家公子情绪不是很高,走到黎至清什么轻声问道:“公子想念大公子了是不是?” 黎至清未接这话,只敛了情绪,带着宠溺的眼神瞧了一眼满脸担忧的黎梨,才道:“阿梨不是不喜欢晋王么?怎么还关心他难不难过?” 黎梨想了想,“其实这个人也不是那么坏啦,还挺可爱的,他要是以后不总想着去那个什么百鸢阁,我就打算跟他做朋友啦!” “做朋友么?”黎至清嘟囔了一句,仿佛在问黎梨,又像是在问自己,不等黎梨回答,又问道:“你喜欢他?” “喜欢呀!”黎梨认真地点了点头,“他比家里那些眼睛长在头顶的公子们好多了,整天笑呵呵的,也没架子。” 黎至清有心逗她:“那改日我走时,便把阿梨留在晋王府吧!” “那不成!”黎梨一口回绝,“公子,我还是更喜欢你啦!” 黎至清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个傻乎乎的小丫头! * 又过了两个月,仲城把一份密密麻麻的名单递到了穆谦的桌案上。穆谦拿着名单,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在他府上吃两家饭的仆役人数近三成,还不包括那些身家清白但管不住嘴的下人。 虽说穆谦给仲城的命令是把这些人处理了,但牵扯的人实在太多了,若是大刀阔斧的处置,难免引人侧目。仲城思虑再三,觉得这并非小事,不敢擅专,就把事情报到了穆谦这里。 穆谦看着清单上的名字,不禁暗骂原主无能,连自己的府邸都看不住,混入了各方的眼线。穆谦凭着脑中原主的记忆,仔细回想,明白原主早就留意到这些人了,之所以忍气吞声,一来性格软弱,不敢处置,二来就是想向各方自证,自己绝无任何不臣之心,也不敢有任何不该有的奢望。 穆谦不禁嘲笑原主天真,若是主动示弱就能保全自身,那穆诀又怎么会死?穆谦知道自己无论从出身还是心机手段都没法与周围各方势力对抗,为今之计只能竭力保全自身,撑到作者把文修完,然后看看系统给的那个机会是什么。 想到系统,穆谦不禁无语,自那日系统宕机,系统提示音就再也没响过,如今想想,竟然还有些想念那讨人嫌的声音。 穆谦一发现自己竟然有这种斯德哥尔摩想法,瞬间恶寒,赶紧摇了摇头把这些想法从脑中甩去,把精力放在当前的事情上。 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把这些眼线全都清楚掉,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更何况此时的穆谦已非彼时穆谦,纵然两人记忆已经相融,但为人处世总有破绽。这段时日还能以为康王伤心为由搪塞过去,再待下去,迟早露馅。那时若周围依旧遍布眼线,当真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辰时三刻,黎至清准时出现在了穆谦的书房,如今随行的还有个跳脱的小丫头,说是侍女,黎至清却从不拘着她,叽叽喳喳很是欢快。 进门时穆谦一脸愁眉苦脸,黎至清也不多问,安安静静地为他摆着昨日未完的残局。 等黎至清摆完残局,穆谦仍旧大大咧咧坐在书桌后,把毛笔叼在嘴里,没有半分想挪出来的意思,似是在对弈之前有重要的事要商议。 “今日要是本王能破了这局,先生再拿个彩头赏我吧。” 黎至清双手一摊,笑得无辜:“扇坠子可只有那一个!” 本来两个人不过玩笑,倒是让黎梨不干了,指着穆谦表达着不满:“明明是你缠着我家公子学棋,棋艺有长进是我家公子教得好,你竟然还好意思讨彩头,羞也不羞?” 穆谦面上一松,不以为忤,装模作样道:“哎呦,自从阿梨姑娘来了,本王可是讨不到先生半点便宜咯!” 穆谦说着便从书桌后绕出来,坐在几案前开始与黎至清对弈。黎梨是个不让人操心的,自己乖乖坐在一旁,一边吃点心,一边看着两人下棋。坐腻了,也知道自己出门去找正初玩。 不知是否黎至清有心相让,不过半晌,穆谦竟然真破了局。 黎至清面上丝毫不见输棋的沮丧,笑容和煦:“殿下棋艺渐长,黎某自愧不如。” 本来因为眼线的处理问题,穆谦心情不畅。先前有黎梨插科打诨,如今又赢了棋,一扫之前阴霾,下意识地瞅了一眼黎至清,心思转了几转,嬉皮笑脸道:“那先生今日打算赏我什么?” “殿下想要什么?”黎至清好暇以整,自那日字谜穆谦赢了他的扇坠子,仿佛是尝到了甜头一般,总喜欢在各种玩闹中与黎至清一较高下,但凡穆谦赢了,就找黎至清讨彩头。穆谦也从不贪心,彩头不过是让黎至清讲些趣事或者陪他玩些投壶射覆之类的游戏。 没想到穆谦正色道: “先生可愿为我府上西席?林中猛兽凶禽出没,还请先生指点乳羊求存之道。” “这……”黎至清没想到穆谦会提这样的要求,瞬间语塞。虽然平日里穆谦称他一声“先生”,但穆谦比他还年长一岁,两人之间并无师徒名分,那声称呼不过是个略带戏谑的敬称。如今穆谦竟然真有拜师的意思,倒让黎至清踌躇了。 黎至清年岁虽轻,但于世家事务中斡旋徘徊良久,阅人无数,比起冷心冷意的世家权贵,穆谦至情至性,很招人喜欢。但他此番入京,本意绝不在保一个无权无势的王爷。 黎至清的犹豫早在穆谦意料之中。书中旁人穆谦可能不甚了解,但对黎至清却是一清二楚,这条潜龙迟早要振翼,又怎会甘心委身于区区晋王府邸。 穆谦想要拜师不过是异想天开地想碰碰运气,没有真要勉强黎至清的意思,见他踟蹰,索性爽快一笑: “既然先生为难,那就算了,要不然本王还平白比先生矮了一辈,再要是赢了先生什么,都敢讨彩头了!” 黎至清见他如此,想了想道:“西席不敢当。咱们只谈风月,不论其他。” 穆谦听了这话眼睛一亮,打蛇随棍上,直言道:“既如此,那本王不客气了。上次说的逮兔子那事,本王有一事不明,想向先生请教。” 穆谦这声“先生”唤得比从前走心许多,黎至清面色温和,一脸认真地等他后话。 “一窝兔子,如何才能在不惊着其他兔子的情况下,逮走一半呢?” 黎至清听了这话面上微微一怔,“怎么会有这么多?” 穆谦起身将书桌上的名单拿起来晃了晃,自嘲道:“有三成呢,真不知道从前这日子是怎么过得!” 黎至清听了眉头轻轻蹙起,互相在对手身边安插眼线这种事情,别说堂堂京畿,就算是四境诸州也是屡见不鲜,可没想到一个纨绔的府邸都被渗透成这样,着实让人胆寒。 虽然带着原主不少记忆,但穆谦仍保留着自己的起居习惯,不喜欢有人贴身伺候。正巧赶上康王之死,穆谦性情习惯有些许变化,众人也不以为意,只当他是伤心过甚,不作他想。 如今穆谦待在书房里,正初都是候在门外,黎梨说好听是黎至清的侍女,其实倒不如说是他的侍卫,也是个眼里没活儿的,这会儿蹦蹦哒哒不知道哪里玩去了。黎至清素来心思不在这上头,所以端茶倒水的活儿自然落到了穆谦头上。穆谦斟好一杯香茗放置在黎至清手边,等着他开口。 黎至清本想推辞或起身致谢,见穆谦丝毫不在意,自己也不矫情,端起茶盏轻抿一口,玩笑道:“今日残局下完,黎某估摸着殿下就能见到紫鸢姑娘了,只要紫鸢姑娘进了门,一切迎刃而解。至于紫鸢姑娘肯不肯跟殿下走,就得看殿下的本事了。” 王府迎来当家主母,借着当家主母为了管家裁撤旧人重用自己人的机会,把府里老人进行一次大换血的确是个不错的主意,不过并不合穆谦的心意。 穆谦听出了黎至清话里的促狭,苦笑道:“先生就别打趣本王了,这种事情哪能儿戏?” “诶,你不是很喜欢那紫鸢姑娘么?你不是王爷么,还经常在秦楼楚馆里潇洒,纳个妾而已,有这么为那么?”黎梨端着一盘果子进门了。 “阿梨,不许胡言。”黎至清开口喝住黎梨,不再玩笑,“是黎某考虑不周了,未娶妻先纳妾,着实会坏了殿下的名声。” “名声什么的,本王倒是不在乎,只不过本王从没想过要娶那紫鸢姑娘。”穆谦叹息一声,想到了穿进书之前的失恋的光景,“日后与本王成亲的,定然得是情投意合之人!别的都好说,唯独这终身大事,本王不想将就。” 黎至清略显诧异地看了穆谦一眼,没再把话题放在紫鸢姑娘身上,只道一句:“来日方长,殿下徐徐图之吧。” “徐徐图之?”穆谦瞬间泄气,“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怕是本王这根草早就被兔子嚼得连渣都不剩了。” “六个月差不多了。” 穆谦一听这话,明白黎至清也是打算上心帮忙了。 不过万事岂能尽如人意! 8、筝慧 年关将至,天亮得愈来愈晚。一日黎至清晨起,天上竟然下起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不多时便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放眼望去,翠竹轩内银装素裹。 黎至清站在窗前,静静地凝视着窗外的茫茫雪景。 “公子,你最近怎么总发呆?”黎梨虽然不是个会照顾人的,但还知道在黎至清站在窗口吹风时给添一件大氅。 大氅覆上双肩,黎至清瞬间被肩头的大氅温暖。黎至清低头看了一眼身上这件大氅,通体黑貂打底,上以金线绲边,不必细看也知华贵异常。当初昏迷之下被穆谦带回,黎至清身无长物,如今在这晋王府里,吃穿用度皆是比着穆谦来的,不曾被亏待分毫,甚至连他的常服都是穆谦让人请了裁缝专门为他量身订做的。 在这些事上,黎至清从不过分虚伪谦让,穆谦待他甚厚,他便照单全收,然后时不时在书房里指点穆谦一二,算作回报。 “并未发呆,在赏雪呢,今年的初雪有些迟了。”黎至清眼神一直未从窗外景色上挪开,复又问道:“什么时辰了?该去书房了吗?” “方才晋王差了正初来传话,说今日雪大路滑,让公子留心添衣注意保暖,去书房路上缓步慢行,不拘着什么时辰过去。”黎梨一边说,一边在衣柜里翻着黎至清的衣裳,似是踌躇着该为他添那一件。 “这件够了,收拾好了就走吧,莫要让人久候。”黎至清催促着黎梨。 黎梨应声把柜门一关,取了一把油纸伞,随着黎至清出了门。 从翠竹轩到书房的小径上已经落满了雪,锻靴踩在雪上,发出咯吱咯吱声,黎梨边走边玩,故意踩踩雪,玩得很是欢快。 不多时就来到穆谦的主院,还没进院就听到一阵断断续续的筝音,音色勉强可入耳,但是指法实在生疏,左右手衔接也不连贯,黎至清站在院门口忍不住驻足,轻轻蹙起了眉头,似是不愿再向前走。 院内的正初见到黎至清到来,赶忙迎了上来,笑道:“先生到了,快请进吧,殿下在里头等着呢,刚才还念叨着想见先生。” “方才听到有筝音,这段时日从不见殿下对音律表现出兴趣,今日是有客么?”黎至清问。 正初忙道:“先生猜得不错,的确有客,是咱家王爷的亲妹子,安阳公主。说起来咱们公主那筝艺实在不敢恭维,但她瘾头还大,怕是在肖相府邸不好造次,一大早就让侍女抬着筝来了。算算时辰,也在里头折磨了咱王爷许久了,先生快进去解救一下吧。” 黎至清听了正初的话,剑眉微微蹙起:“安阳公主?可是许了参知政事肖相爷家二公子的那位?” “正是,公主未出阁前,整日里跟着咱们王爷还有康王一同胡闹的,说起来也不算外人,殿下方才吩咐了,若是先生到了,直接请进去便是,不必避讳。”正初说着就要引着黎至清进门。 黎至清听了一愣,心想着这晋王未免太过随性不羁,不赞同道:“既有女眷在,黎某再贸然入内着实不合礼数,劳烦正初小哥代为告罪一句,今日黎某就先回去了。” “哎,先生留步,不必如此。”正初一见黎至清要走,赶忙跟上去劝,“安阳公主是个不拘礼法的,今日登门还穿了男装,又有咱们王爷这位做兄长的在,先生进去见一面也无妨。平日里公主也是经常登门的,日后见到的机会还有很多。” 黎至清摇头拒绝,带着黎梨沿着来时小径往回走去,刚至院门,被飞奔而来报信的侍卫迎头撞了个正着,雪天路滑,黎至清站立不稳,差点载倒在地,幸亏黎梨眼疾手快搀了一把,才没摔倒地上。 正初本来见劝不住黎至清,要回头入内向穆谦禀告,眼见着黎至清差点摔了,知道这是自家主子要悉心伺候的人,不敢怠慢,赶紧上前查看情况,见黎至清无碍,才冲着方才撞人的侍卫道: “都进府了还这么急,这大雪天的,你不怕摔,可好歹顾念着黎先生些。” 那侍卫被说的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才道:“晚上宫宴取消了,知道咱们王爷不乐意去,想赶紧把着消息告诉他。” 总在府里躲着不见人也不是办法,穆谦又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生活,时值年节,闵州地方上贡了一块一丈高的红珊瑚,今上见到后龙心大悦,选了今日在宫里举办宫宴,与百官共赏珊瑚,穆谦虽应了,却大呼无聊,如今宫宴取消,身边亲卫得了消息,自然想赶紧告诉他,讨他高兴。 “王爷里头见客,吩咐了不让打扰。安阳公主在呢。”正初实话实话,又问道:“这好端端的宫宴怎么取消了?” 那侍卫方才还洋溢着笑容的脸瞬间垮了下来,叹了口气才道:“胡旗人在北境扰民了,怕是又要打仗,陛下得了信,自然没兴致再赏珊瑚。” 刚走出去几步的黎至清闻言停下了脚步,顿了顿又折了回来,问道:“胡旗人要发兵了?” 那侍卫点了点头,“听说是不满削减岁币,觉得大成言而无信,要挥师南下讨个说法。” 黎至清听罢,听了口气,稍微整理了下衣衫,对着正初道:“麻烦正初小哥进去通报一声,就说黎某到了。” 正初疑惑地挠了挠后脑勺:“先生直接进去便是。” 黎至清听罢,发现多说无益,便不再多言,直接向书房内走去。 书房里,一身男装打扮的安阳公主正坐在一架筝前与那些琴弦较劲。穆谦则一脸无奈地摊坐在书桌后的雕花椅上,仿佛已经被这呕哑嘲哳的筝音折磨得没了气力。 见到黎至清进来,穆谦面上一喜:“先生终于到了,八妹快歇歇吧。” 安阳公主见到来人,知道自己技艺拙劣,不想在外人面前露拙,只得停了演奏,心有不满似的坐到几案前灌了一口茶水。 黎至清对今日书房内的情况并未表现出惊讶,面色如常道:“上次输给殿下的残局,黎某又想了新解法,本想今日前来与殿下探讨,没想到殿下这里有客,扰了殿下听曲的雅兴,是黎某唐突了。” 穆谦早就被筝音折磨得痛苦不堪,奈何找不到由头让自家妹妹罢手,如今黎至清到了,正和他心意,赶忙笑道:“没有,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说罢,就为两人互相引荐。黎至清表现得从容尔雅,对着安阳公主施施然一礼,整个过程安阳公主兴致缺缺,颇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 黎至清见公主面色不豫,故作关心地瞅了眼穆谦,穆谦才解释道: “八妹嫁到肖相府上,马上就是第二个年头了,肖家家族庞大,子侄众多,每到年夜饭,总有各房少夫人献艺。肖相长房嫡出这一支有三个儿子,长子肖瑜常年在外游学,尚未婚配,次子肖珏便是八妹的夫君,老三肖玥便是常同咱们一起玩闹的肖三,也是个没成家的,所以长房献艺这事就落到了八妹头上。去年八妹已经称病混过去一次,今年无论如何是不能了。” 后半句虽然穆谦没明说,黎至清也猜了个大概,就是这安阳公主无甚才艺,这才临时抱佛脚,学起筝来。眼见着年节将至,一手筝弹成这样是无论如何也拿不出手的,也难怪心事重重。 “原来如此,奈何黎某虽然略同音律,但于这筝却是一窍不通,恐怕爱莫能助。” 没等穆谦开口,安阳公主直接道:“无妨,本也不是来寻办法的,不过府中憋闷,想出来透口气,你们玩便是,听六哥说先生的棋艺甚佳,闲来无事,不妨咱们痛快杀上一盘?” 黎至清探寻似的瞧了穆谦一眼,似是在征求意见,穆谦点了点头,黎至清便欣然应允。 第一局下来,棋盘黑白子战况胶着,安阳公主被激起了斗志,眼见着胜利在望,最终却是平局。 安阳公主不甘,冲着黎至清道:“再来一局!” 黎至清莞尔:“好。” 第二局,又是胜利在望时,棋局戛然而止,又是平局。 第三局,依旧是平局。 如此,安阳公主也咂摸出味来了,黎至清是有心相让。难怪今晨与穆谦对弈时,发现穆谦的棋艺有了突飞猛进的提升,原来背后有个极厉害的先生指点。 “先生手段高明,安阳甘拜下风。”安阳公主也不矫情,大大方方承认了对方比自己强。 黎至清笑道:“平局而已,公主棋谱看得太杂,若是只依着一个布局研究,假以时日,必能提升不少。” 安阳公主点了点头,目光扫到屋内那架筝上,瞬间眼神暗淡下来。 黎至清又道:“黎某几年前曾去过北境,在临近胡旗的几个州,都流传着一首筝曲名为《驱胡调》,节奏简单明快,不知公主可知?” 安阳点了点头,于筝前坐定弹了起来,刚开始几节有些生涩,但因着重复节奏极多,越到后来渐入佳境。安阳弹完,瞬间明白黎至清的用意。 这曲子节奏重复性强,若是闭门练上十天半月,定然成型了。 安阳站起来敛衽一礼,“多谢先生指点。” 黎至清欣然受她一礼,继而又道:“听说肖二公子使得一手好剑,剑气破空之声如雷,寻常管弦丝竹之声在其面前都要逊色不少。” 黎至清这话是针对安阳公主左右手衔接不上的问题,若是这缝隙以剑气破空之声填补,便极易让听众忘了这衔接节奏出了失误。 那日,安阳公主是愁眉苦脸进门的,走时却是一副春风得意的模样,显然是心头的大石头落地了。 而黎至清漫步在书房至翠竹轩的小径上,面上却未见喜色,突然没头没尾的冲着黎梨来了一句:“阿梨,去收拾东西吧。” 9、涉川 自那日安阳公主离开后,不过十日,便有肖府的帖子送上了门,欲延请黎至清为西席,专门教授音律。 帖子先到了穆谦手里,穆谦盯着那帖子满脸不可置信,教授音律是假,请去做门客出谋划策是真。穆谦气得一拳砸在书桌上,时至今日他才明白,黎至清在见到安阳的那刻,就已经决定要选择肖相,而选择肖相,就意味着选择太子。 那日书房,穆谦便觉得黎至清表现得有些反常。黎至清为人低调内敛,虚怀若谷,身怀十分才艺,肯于人前显露的不过一二。他知道黎至清精通棋艺,往日里他与黎至清对弈,甚至能赢彩头,不是他的棋艺真得精湛到能与黎至清一较高下,而是黎至清在不着痕迹地相让。 那日黎至清若是有心让着安阳公主,只需用平日里与穆谦对弈的方式,不着痕迹得输给安阳,让她痛痛快快地赢上几局,一抒胸中愤懑即可。可他偏偏一改往日含蓄内敛的作风,炫技似的连着下了三个平局,比直接赢了安阳更让她印象深刻,临了又为安阳选曲,还出谋划策应对她左右手配合不协的问题,解了新年家族献艺这一心头大患。 待安阳回了相府,与肖珏共同准备起新年献艺,这些主意和算计必然能在相府传开,传到肖相耳中就是迟早的事,到时候必然对黎至清产生兴趣。 如今相府延请的帖子已经上了门,黎至清此人当真是好算计!穆谦拿着帖子送到黎至清面前,带着些情绪道: “我早该知道,先生不会甘心屈尊于这晋王府邸,整日里只玩些琴棋书画的消遣。” 想明白真相的穆谦有些生气,但又不明白为何生气,一开口就有了几分抱怨的意味在里头。黎至清要走是迟早的事,他自己无心卷入权利争端,注定跟黎至清走不到一条路上,如今他要走,穆谦没有立场去留,可他就是从心底里不希望黎至清走。 “晋王府的时日,黎某感到前所未有的欢愉。”黎至清怎么会听不出穆谦语气里的抱怨。 穆谦想指责黎至清弃他而去,刚有这种想法就觉得莫名其妙,人家从未允诺拜入晋王麾下,穆谦又想开口挽留,又觉得没有立场。想到《乱世孤雄》书中的故事,黎至清早晚是要入秦王麾下,终于忍不住劝道: “先生如今投入相府,意味着站队太子,等来日再改投秦王麾下,太子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两人相处这些时日,从来没有把当朝局势摆上台面来说,往日穆谦请教自保之法,两人也多以鹰兔之类作比,不为别的,穆谦绝不肯把自己置身这乱世争权的浑水之中,今日这般露骨的话自他口中吐出,让黎至清有些震惊。 “祯盈十四年,胡旗与大成那场大战,你想查的东西,不在枢密院。”穆谦不敢看黎至清的眼睛,原来书中黎至清查案的细节穆谦记不清楚了,只记得黎至清开始一门心思都扑在了枢密院上,结果无功而返。如今,他想把记得的东西都告诉黎至清,但他又没黎至清聪明,他不会打哑谜,又不敢说太多,让黎至清起疑。 可是这话脱口而出的刹那,黎至清已然起疑,怔怔地瞧着穆谦没说话,似是想通过穆谦的眼睛看透他的内心。 “本王知道先生心中充满疑惑,但是请先生信本王一次,有些事本王无法同先生解释,只是希望先生知道,本王还是希望先生平安顺遂的。”穆谦说得真诚。 黎至清沉默半晌,最终轻轻吐出一句:“好。” 翠竹轩里瞬间陷入沉默,穆谦受不了这寂静的尴尬,双臂在腰侧摇了摇,而后道:“先生打算何时启程?” “三日后。” “好,届时本王亲自送先生出府!” * 等到黎至清来辞行时,穆谦还是有些不舍,这些日子黎至清对他提点居多,穆谦还是感激黎至清的。 穆谦笑得有些勉强,“本想着多向先生讨教一些,没想到相聚时光连半年都不到,先生便要走了。” 黎至清如初见穆谦时那般,行了一个时揖礼:“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这些时日承蒙殿下照顾,黎某感激不尽。” 穆谦见他这般,喃喃喊了一声:“先生……” 黎至清听他这声,怔了怔:“如今黎即将某投身相府,实在不敢再担王爷一句‘先生’了。你我从来只论风月,不谈其他,黎某何曾是殿下的先生?” 黎至清这句话,就将他的过去与穆谦撇得干干净净,他知道穆谦不想卷入权利的漩涡,而他如今举身赴深渊,自然不能把穆谦再带进去。不论这个称呼含了多少戏谑,又有多少真诚叹服。 “那,那我唤你一句‘至清’可好?”穆谦这次没有自称“本王”,也没有唤黎至清“先生”,眼神中还蕴含着几分道不明的情绪,这情绪里居多的是不舍,还有些旁的说不清的。连穆谦自己都没想明白,此刻这杂糅的情绪里,是不想放这个谋士离去的感情多些,还是舍不得这个亦师亦友的朋友多些,又或是还掺杂了些其他? 黎至清听了,点了点头,然后道:“待黎某走后,殿下不妨多宣扬一下,殿下是如何上树捉鸟,从而踩断了黎某三根肋骨,又如何尽地主之谊,让黎某养伤的。这样,待他日有些什么,也不会连累殿下。” 穆谦明白,黎至清的意思,还是在将他的过往将自己摘干净。穆谦瞧着黎至清,鬼使神差吐出一句: “至清,你为本王取个‘字’吧,也不枉本王喊了你近半年的‘先生’!” 黎至清听了立马拒绝:“这于礼不合,不妥!” “本王说妥便是妥的。”穆谦言之凿凿,“至清只管取便是!” 黎至清见他如此,沉吟半晌,不再推辞。垂下眼皮细细思索,而后道: “谦谦君子,用涉大川,取‘涉川’二字,可好?”黎至清抬头,第一次眼神定定地注视着穆谦的眸子,他极少这般看人,这一刻似是急切期待着一个肯定的答复。 “好!” 黎至清得到肯定,瞬间展颜,而后从身上摸出一个信封递给穆谦,“从前答应殿下的,本想着为殿下扫清门前雪,可未曾料到此番变故,是黎某食言了。若是殿下还信得过黎某,得空时不妨看看,希望能为殿下分忧一二。” 穆谦接过信封,仔细折起来塞进前襟,然后引着黎至清一路行至晋王府正门,相府的马车正停在王府门口。 穆谦在前面走着,他知道黎至清就跟在他身后,他从来没像此刻这般期望着晋王府大一点,再大一点,这样就可以永远走在这条路上,永远送不了黎至清出门。 可惜,再长的路都会走完,再不舍的感情也会面临离别。 在府外,穆谦本想亲自为黎至清掀帘,但他忍住了,他依着黎至清的教诲,保留着一个王爷该有的尊贵和矜持,目送着黎至清上了马车,目送着马车消失在长街尽头。 * “公子,我怎么瞧着你并不高兴。”相府的马车里,黎梨略显担忧地望着黎至清,她能够感受到,自从那日下雪天,他家公子见了那个公主,就一直不开心。 黎至清正侧头对着车外的街景发愣,从晋王府出来,他的心就感觉空落落的,听到黎梨的话,转过头,面上待着对黎梨一贯的温和,玩笑道: “有么?我瞧着是你不高兴,你不是很喜欢晋王么?咱们以后就见不到了他!你会想他吗?” 黎梨托着腮,皱着眉头煞有介事地思考了一会儿说:“我觉得我大概会想他的,他是个有趣的人,还会分果子给我吃,还让正初带我出去玩,是个好人。” 是个好人?黎至清听到黎梨这种评价人的词汇笑了,他有些羡慕心思纯澈的黎梨,天真单纯,能够看到的也是世间最纯澈最美好的东西。 黎至清又问:“那我呢?阿梨觉得我是好人吗?” 这次黎梨连想都没想,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当然,公子是这世间最好最好的公子!” 黎至清听了莞尔,不再说话,静静依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 “坏了!我收拾东西的时候,没见到公子的玉坠子,怕不是落在晋王府了吧?”原本托着腮的黎梨一个激灵直起身子,“不成,我得去找回来。” 黎梨说着掀帘就要往马车下跳,被黎至清一把拖了回来。 “没丢,那坠子我前些日子送给穆谦了。” 黎梨一听急了:“败家公子!你知不知道,那玉坠子——” 还没等黎梨继续说下去,就被黎至清截住话头:“‘那玉坠子的玉胎罕见,价值连城,是老太爷专门挑了玉胎,请了能工巧匠,打了坠子送给我的,家里长房嫡系那几位兄长都没有,上面还刻了我的名字,是老太爷留给我的唯一念想,一定要好好保存,不能弄丢了!’行了,我的姑奶奶,我虽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但你这话我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了!” “那你还送人,不行,我得去讨回来!”黎梨说着又要下车,被黎至清一把按住。 “送便送了,哪里还有讨回来的道理,再说咱们打扰人家许久,还是要给些谢礼的!” 黎梨恨铁不成钢,“那你也不能这么大方!还真是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而且方才见到你走时还留个信封给他,是银票吗?” 黎至清莞尔:“不是,是逮兔子的办法。” 10、故事 黎至清离去的三日,穆谦觉得度日如年,这日子不似那人在时有趣了! 每日跟着仲城练完固定的套路,穆谦立马躲进书房,干坐着,对什么事也提不起兴致,发现那些野史杂记不好看了。 又一日,穆谦例行公事般坐在书桌后,把桌上的杂记扫了一圈,翻了翻正初刚买回来的话本子,随后又都放回了原处。猛然间瞥到桌上黎至清留下的信封,立马拆开。 穆谦将信从头至尾看了两遍,信里除了三个大成众人耳熟能详的故事,并无其他。一时之间,穆谦有些摸不着头脑,黎至清留下这三个故事,到底想说些什么? 第一个故事,讲黎氏的起家。北境的胡旗与大成之间相互纠葛长达百年之久,约百年前,胡旗第一次举兵南侵,北境毫无防备,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一日之内,大成紧急调兵增援北境,对将士来说一声军令即可拔营赴北境,可时值饥荒之年,粮草和辎重难以为继,急调去北境的将士们一时之间陷入缺衣少粮的窘境。眼见着北境即将破防,正当京畿和诸州束手无策之际,以经商起家的登州黎氏,将自己即将发卖往南境的一万石大米通过水路运达辽州,又从辽州借道,两日之内运抵北境,全数捐给了北境的将士。北境的二十万将士靠着这一万石大米足足撑了十天,撑到了朝廷从各地调配来的粮食,也守住了国门。当时的皇帝大赞黎氏高义,封了黎氏家主为安国候,爵位和荣耀一直世袭至今,即便黎氏如今已无人在京畿为官,登州的刺史、知州在当地也要给这个世家三分薄面。 第二个故事,讲上一任宰执郁弘毅。郁弘毅于祯盈二年任同平章事,祯盈三年加封太子太傅兼为东宫师。祯盈五年,因推行新政遭御史台多番弹劾,丢了相位,被贬至国子监做了祭酒。祯盈七年,因行事狂悖,且常于学生面前口出悖逆之言,被免国子监祭酒一职,圣上惜才,同年擢升他为登州知州。祯盈八年,郁弘毅因仕途不顺,有志难伸,郁郁寡欢,于登州任上溺水而亡。 第三个故事,讲祯盈十四年胡旗南侵之战。当时在北境防线全面溃败的情况下,只有在西面由肖珏率领的左路军获得大捷,胡旗中路和东路大军势如破竹,但西路被肖珏打得节节败退。肖珏在左路军与胡旗西路对抗前放出风声,西路的将领阿克登为了保存自己的实力,以便南侵之战后回部落争夺汗位,与肖珏私下达成盟约,双方一个佯装进攻,一个假意防守,待东路和中路打得两败俱伤,双方言和,坐收渔翁之利。胡旗当时的大汗听闻后大怒,不顾部下劝阻,杀了猛将阿克登,导致西路大军无将可用。肖珏趁机进攻,取得了那场战争唯一的胜利。 若放在平时,和黎至清一起借着棋局互打哑谜,穆谦头脑活络,心思敏捷,肯定能立马想明白黎至清借着这三个故事要提点他什么。如今他一心沉浸在黎至清离开的愤懑里,脑中混沌一片,完全不明白这三个众人皆知的故事有什么深意。 穆谦越想脑袋越疼,胸中也越来越愤懑,一时不忿,直接将信纸团成一团,发泄似的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正初本来手里拿着帖子站在书房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禀报,见穆谦生气扔了东西,赶忙进屋收拾,捡起纸团方才那纸团就要往外拿。 “放下!”穆谦赶忙阻止,然后朝正初勾勾手,示意他把纸团拿过来。 正初瞧见他们家王爷这般心口不一,撇撇嘴,走上前去把纸团放进了穆谦手里,想了想,劝道:“要不然,咱们再请个好西席,这京畿哪里还找不到个会下棋的先生了?有了新西席陪您玩,您自然就不会老惦记着黎先生了。” 前些日子,穆谦与黎至清相处时,刻意对外宣称,为了见紫鸢姑娘,才跟着黎至清学下棋。落在府里众人眼里,这黎先生除了下棋,还能陪着晋王玩闹,晋王才礼待他。如今黎先生又因着一手好棋弈还颇通音律,被肖相看中请了去,晋王是个不受宠又无权势的,只能任人“欺凌”,不痛快也就能理解了。 “好啊,你去寻摸寻摸,有好的报来。”穆谦明显心不在焉随口说到,接过纸团后,把纸团展开,又小心翼翼地压平褶皱,仔仔细细折起来,装回信封塞到前襟里。做完这一切,发现正初还立着不走,才后知后觉道:“你还有事?” 正初把帖子呈上去,“紫鸢姑娘应了湘满楼的邀约,后日开始要在湘满楼献艺三天,肖三公子得了信儿订了第一天的座,知道您想见紫鸢姑娘,邀您一同听琴去。送帖子的小厮传了话,说他们公子知道殿下念着康王,这些日子都不愿出门玩闹,这次邀得都是相熟的几个公子,没外人,只听曲子,没其他安排。” “不去。”穆谦想都没想,一口回绝。刚说完,突然想到从前与黎至清对弈时,黎至清以棋局作比,“这一片,看似弃之不顾,太过不闻不问,倒显得刻意”,瞬间又有些后悔,若完全不去,倒更容易叫人生疑。 正初对穆谦的反应似是意料之中,又道:“肖三公子还说了,康王妃临盆就在这几日了,回头还有满月酒,就算别人不管,同在一起玩的几个兄弟肯定得多看顾一下未亡人的。所以,也得请殿下去商量商量这些事。” 穆谦闻言一怔,喃喃说:“肖三倒是个有心的。” 说着从正初手里把帖子抽过来,打开瞅了一眼才道:“去给三公子回个话,就说本王肯定去,但他要是敢请一个本王瞧着不痛快的,看本王不削他!” 要说穆谦瞧着不痛快的,这京畿里也就赵王世子穆谚那一票纨绔了。赵王是今上的胞弟,虽不算什么修身自持之人,坊间也鲜有风流事传出来,但生了个嫡子却不成器,被骄纵得不成样子,时常于勾栏瓦肆混迹。 要说穆谦跟穆谚的恩怨,还得从小时候说起。那时候年仅五岁的穆诀捡到了一只小野狗,白底花斑,小短尾小短腿,还爱蹭着人的裤腿撒娇。穆诀对它甚是钟爱,日日抱着玩,恰逢赶上穆谚进宫,一眼就瞧中了那狗。穆谚仗着比穆诀长了两岁,又生得人高马大,直接上去就抢,推搡间还把穆诀推了个跟头。穆诀摔破了胳膊,哭着去找穆谦告状。穆谦哪能看着自家兄弟吃亏,追着去讨小狗,穆谚被兄弟二人缠得没办法,又不甘心把狗还回去,就跑到假山上,当着兄弟二人的面把狗丢了下来。一众跟着的下人也不敢管,穆诀就眼睁睁看着小狗摔死在了自己眼前,然后受了惊,大病一场,精神恍惚了好一阵子。不过是一只小野狗,也算不上什么名贵东西,今上和赵王都没往心里去,反倒是几个小孩子就此结下了仇,一闹就是许多年。 正初听了一喜,领命而去。穆谦见正初离去,无奈地摇了摇头,低头又摩挲起黎至清留下的玉坠子,摩挲了半晌,把自己的扇坠子拆了下来,把黎至清给得羊脂玉坠子替了上去。 穆谦一手举着扇子,把坠子垂在自己眼前,一手轻轻地拨着它来回晃,也不知道他原主人过得怎么样。 申时二刻,那扇坠子的主人如今正与肖府的二公子肖珏对月清谈。 “父亲没安排至清到我大哥那里去,至清可会失望?”肖珏问得有几分忐忑。 黎至清面上露出几分不解:“二公子何出此言?” “都说了咱们私下不必客气!”肖珏实在觉得黎至清有些过于多礼,“我朝重文轻武,谁都知道我大哥来日是要进东府政事堂的人,家里好的资源都是紧着他,就连府里的先生们,无论是否家父授意,也都希望在我大哥麾下效力。如今至清被安排来我这里,受委屈了!” 黎至清听了温和笑道:“沉戟多虑了,我是真不想去大公子那边。” 这话听得肖珏满脸诧异:“这还是第一次听人说不想为我大哥效力。” 黎至清笑得神秘,语带三分调笑:“都说这文人啊,相轻!” 肖珏听了这话苦笑道:“至清怕是多虑了,我大哥为人襟怀磊落,颇有容人之量,且学识渊博,于朝堂和疆场之事也颇有见解,但凡见过之人,无不被其折服,心甘情愿拜入他麾下,供他驱策。无论才能高低,我大哥从来都是一视同仁,从来没有轻视折辱过谁,至清放心便是!” 黎至清听了这话觉得好笑,肖珏明明对自家兄长羡慕得都快嫉妒了,还忍不住话里话外地维护他,这肖瑜当真会收买人心! “我从来不担心大公子瞧不上我!” 肖珏不解:“那是为何?” 黎至清笑道:“是我瞧不上他!” 11、北境 听了这话,肖珏惊得连下巴都要掉下来,这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瞧不上自家大哥的。 “你可知道,我大哥师承当年的郁相,是除了当今太子之外,郁相唯一收入门下的学生。郁相年轻时是何等风流卓绝,才气无双,若不是薨在了任上,待到来日太子继位,肯定会被召回重用的。” 黎至清眼里带着三分笑意,“何以见得?郁相当年是为了裁撤冗官,推行新政才遭了贬斥,如今在朝里极力推新政的可是秦王,太子态度还是比较晦涩的,你能确保若是郁相活着,太子会迎回他?更何况,我听说郁相收了肖若素,更多的是因为却不过肖相的面子。” 肖珏一时语塞,不得不承认,黎至清说得是事实。当年的郁弘毅是何等的惊才绝艳,又眼高于顶,从来不把这些世家子弟放在眼里。若不是因着他跟自己父亲有几分交情,自己大哥是绝对没机会的。不过,肖珏还是强辩道: “入门时虽是我父亲的面子,可后来的确没有哪个世家子弟能与我大哥争锋,你为何瞧不上他?” 黎至清笑意更甚,“沉戟瞧瞧你这记性,我方才不是说了么,文人相轻!” “啊呦,可真是不得了!”肖珏听了佯作大惊,“还没有人敢自诩能跟我大哥比肩,你这牛皮可莫要吹破了,过些日子他便回来了,到时候,你可不能当着他的面改了口风。” “当然!”黎至清浑不在意。 玩笑过后,肖珏想到眼下战事,又忧心起来,“如今又要往北境派兵了,我请父亲帮忙求了主将一职,这一仗我是一定要打的,我一定要为三年前的将士们报仇雪恨!哦不,年节已过,原来已经有四年了。” 黎至清回道:“既然你有心,为什么当初不留在北境,白白回了京畿,浪费了这四年时光。要知道四年时间,北境早不是从前那个北境了。” 肖珏听了恨恨地一拳敲在石桌上,“你知道吗,当年我掌管左路军,因着我父亲在朝中位高权重,各副将也多从京畿调派,都不敢与我为难,所以与胡旗西路军对抗,虽然艰难,但好歹打下来了。可等我领兵将要与中路和右路军会合时,才发现那两路大军全军覆没。等到细细查问下来才知道,两路大军竟然都是因为将领、副将和监军意见不合,迟迟不下决断,导致延误了战机。” 黎至清叹了一口气,“这也是没法子的事,除了常驻北境的边防军,其他参战军队都从禁军和邻近诸州临时调拨,几方人马汇集在一处,难免有些龃龉。而统兵将领往往由京畿指派,对着几方将士均不了解,临时披挂上阵,本就处处掣肘,京畿还嫌热闹不够,再派一名位高权重的亲贵做监军,枢密院也时不时发些纸上谈兵的作战指令干预前线战况,粮草辎重又全指望着诸州供应,这北境的仗的确比西境困难多了。” “所以这次,我才求父亲力排众议推我为主将,咱们不能再输,岁币也当真赔不起了!我大哥这些日子在外游历,寄回的家书多次提及四境情况不乐观,尤其是北境和西境,百姓勉强温饱,万一闹个灾荒,州府府库连备用的粮食都没有,大成,是一点变故也遭不住了。”肖珏说着,语气中带着几分怅然。 黎至清心中明白,有着肖瑜珠玉在前,肖珏想要出人头地只能走行伍之路,如今大成重文抑武,在军权上又加了诸多限制,肖珏这条路走得艰难。但见肖珏一片丹心报国,倒未多虑自身,不禁高看一眼,关切道:“你这次去,可有把握?” 肖珏摇了摇头,坦言道:“并无把握,不过我去,比枢密院那几个连刀都提不起来的要强些。好歹我在北境待过,如今镇守北境的军队就是当年幸存下来的左路军,我去也算压得住,京中厮混这四年禁军也肯卖我三分薄面,想来这诸将不合的事不会发生。我唯一担心的就是这监军的人选,怕京里安排个不通兵势又偏爱卖弄的皇亲国戚,到了阵前碍手碍脚,于行军不利,至清可有主意?” 黎至清听了肖珏的话,低头思索起来。从那日穆谦嘱托他的话到这几日不着痕迹的观察,他早已猜到肖相已经与太子私下结盟,只不过明面上还是保持着与其他几位宰执一般,只为天子效忠。如今被问及监军人选,黎至清须得细细考量如何作答。 一想到穆谦,黎至清顿觉有些头疼,这穆谦到底知道些什么?在晋王府的这些时日,穆谦只是初见时问了一句他的身世,后续便再未多过问一句,仿佛一切已了然于胸!莫非这人什么都知道,只是在装傻?黎至清立马否定了这个看法,他觉得穆谦的心机还未到那个程度。又或者,穆谦压根不在乎他救回来的是谁,他的确如表现的一般,只想苟且偷安做一名太平盛世下的纨绔。黎至清想到这些,一瞬间眉头拧成了疙瘩。 “至清?”肖珏见他眉头紧蹙,闭口不言,似是陷入沉思,不禁出言提醒。 黎至清闻言抬眸,“皇子里太子和秦王身份尊贵,今上不会让这二位涉险,今上的兄弟辈,睿王四年前刚去过北境,不会再去,赵王深得今上依仗,也不会被贸然支使出京。康王前些日子薨了,如今京畿身份足够贵重且成年的宗亲,只剩晋王、睿王世子和赵王世子。再不济,就只能从诸州里派个已经就藩的王爷了。眼下京畿这三位,沉戟属意谁” 肖珏略作思量,“睿王世子相比较另外两位更有见地,人也更好相与。赵王世子和晋王那两个是京畿出了名的纨绔,都不是什么好伺候的主儿!” 黎至清听后不以为然,“睿王世子的确是最优人选,不过睿王怕是不肯。祯盈十四年,睿王循着旧例,变卖了一个庄子并几十名奴仆,换作银两添作军饷,以示身为亲贵的监军对国家战事的支持。本来按照旧俗,凯旋后圣上会赐下赏赐,监军所得器物、功臣田宅等财物的价值为先前变卖财物的数倍,睿王本想着借着事后赏赐捞回本,没想到吃了败仗回来,白白损失了不少。这次若无十足把握,铁公鸡如睿王,肯定不会放自家世子再当监军。” “那只剩赵王世子和晋王了,这两人在我看来半斤八两,至清觉得谁更合适?”肖珏问道。 黎至清右手食指蜷起在下颌轻轻敲了两下,而后道:“两个纨绔子弟,倒是没差,硬要让我选一个,那就赵王世子吧。” “为何?”肖珏不解。 黎至清:“晋王不问朝堂事,若是胜了,于他可有助益?” 肖珏:“他已是亲王,爵位无法再加,封赏会多一些。” 黎至清:“那他多加封赏,可会感恩于你?” 肖珏:“会吧。” 黎至清:“那朝堂之上于你可有助益?” 肖珏:“这倒不会。” 黎至清不再言语,定定地瞧着肖珏。肖珏瞬间明白,如今这一仗,他志在必得,监军这一职已经不再是掣肘,换个思路,还可以作为收买人心的筹码。 “那赵王可能拉拢?”肖珏问。 黎至清笑道:“只需肖相上门与赵王讲,请他让世子随军出征,看看赵王的态度便知,此事他若应允,待他朝凯旋,赵王世子功劳傍身,他便欠了相府一个大人情,他若是不允,只不过劳动相爷白跑一趟。不过,如今的形势,赵王不会不允。”黎至清抬头望了望夜空,将目光远投,似是思绪早已远飘。 肖珏心中疑惑,“何以见得?” “赵王府如今面临一个尴尬的局面,长子非嫡子。听闻这位庶长子颇具才能,衬得世子一无是处。我朝立嗣,要么取嫡,要么取长,因着赵王世子无能,朝野时有声音劝赵王废嫡立长。然而,世子自小深得赵王宠爱,赵王自然是不肯的。不过虽然现在赵王强势,但若再过几年世子仍无建树,这压力怕是赵王也扛不住了。”黎至清还有半句没讲出来,如今国本之争,太子为嫡,秦王为长,这嫡长之争的激烈程度未必逊色于赵王府。 “如此,这事便分明了。回头便让父亲去拜访肖相。”肖珏听后,拧了一夜的眉头终于舒展,似有想到什么,笑道:“至清出自晋王府,从前也常与他畅聊时事么?” 黎至清这次不再迟疑,笑道:“从未。” 肖珏略显诧异,在他看来,黎至清这种谋士,若是心中有见地,必是忍不住的,“可是因为他从未请教过你?” “这倒不是。”黎至清笑得神秘,见肖珏一脸探寻,不禁逗他,“他听不懂,说了也是白费口舌。” 肖珏没想到得到这样的答复,倒吸一口凉气,“你这张嘴呦,可当真不客气,听内子说,你们时常在晋王府书房畅谈,他仿佛很欣赏你?” 12、纨绔 黎至清听出了肖珏话中的试探,丝毫不显愤怒,也未见惶恐,面上始终淡淡的,看不出喜怒,缓缓道:“欣赏恐怕谈不上。碰巧晋王殿下喜欢玩的,我恰好擅长,能陪他逗个乐,仅此而已。” “这倒是奇了,那晋王素日里的做派就是个纨绔,你还能擅长他玩的?”肖珏不肯让黎至清三言两语忽悠过去,他又是个直肠子欲打破砂锅问到底,直言问道:“那在晋王府的时日,你们都以什么消遣度日?” “先前一直病着,勉力起身已是艰难,不曾有什么消遣。大病初愈后就陪着晋王下围棋。”黎至清摇了摇头,似是对肖珏的问题有些无可奈何,“晋王一直为一事耿耿于怀,他欣赏百鸢阁紫鸢姑娘,一直想成为她的座上宾,奈何紫鸢姑娘设了一道围棋的坎儿,狠心将晋王拒之门外,故而这段时日晋王殿下学习围棋很用心。” “就这些?没了?”肖珏行伍出身,说话不似以科举入仕的文人,喜欢直来直往。 “当然不止,投壶射覆野史杂记晋王都喜欢。”黎至清也不打算隐瞒,似是想到什么,微微一笑,“后续晋王似是要去逮兔子了。” 肖珏听着黎至清这话,与从前肖玥的说辞并无二致。先前自家兄长来信,猜测晋王可能会因为康王之死转了性子,想来是兄长想多了。肖珏瞬间放下心来,又想到方才似乎有些咄咄逼人,忙道: “至清的伤,我先前也有所耳闻,从前晋王府有的,相府也绝对不会亏待,至清安心在相府静养,相信再闭门养个一年半载,定然能够拔除病根。” 黎至清听了微微诧异,“过些日子大军就要开拔,你不打算带我同往?” 肖珏从黎至清的话里听出了几分他想去北境的意思,心中听了一喜:“至清若肯去,我当然求之不得。只不过你有旧疾在身,还伤在肺叶,北境路途遥远,一路难免颠簸,再加上朔北天寒风冽,你的身子怕是吃不消,还是安心在京畿养着吧。我知你有心帮我,倒也不急在这一时。” 黎至清垂下眼睑,上睫投下长长的阴影,挡住了眸中的情绪,沉寂须臾,而后道: “不碍事,区区己身,不足虑!我愿赴北境,纵使马革裹尸,亦死得其所!” * 待黎至清回到了相府安排的凌霄小筑,黎梨正在院中候着他。见他回来,黎梨面上欣喜,端着放着药碗的拖盘迎了上去: “怎么去了那么久,药都温了三次了,这肖家这么晚才放公子回来,也太不顾念着公子的身体了。还是在晋王府好。” 黎至清端过药碗,皱着眉头盯着那黑黢黢的汤药,瞬间感到一股子浓郁的苦味从他鼻尖涌入,直冲天灵盖,熏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黎至清不想喝,可瞧着黎梨在一旁非常认真地盯着他,他实在不好意思在一个自家妹妹一般的小姑娘面前耍赖,不得已心一横,一仰头把药灌了下去。极力压制住从胃里翻上来的恶心,才玩笑道: “阿梨到底是觉得晋王府好,还是晋王好?” 黎梨一脸无所谓,笑嘻嘻道:“晋王人也不错啦。” 黎至清听了,无奈地笑了,把药碗放回拖盘里,“那你很快就能看到他了,过几日咱们要出趟远门,同他一起!” 黎梨听了快活地欢呼一声,刚要离开就被黎至清拦住,“先别忙着高兴,等事情真正成了再乐,当心事先宣之于口,好事就都不灵了。” 黎梨听罢,立马点了点头,把一支食指立在朱唇前,做了一个噤声的表情。 黎至清瞧着她机灵的模样莞尔,又问道:“小丫头光顾着玩,功夫都荒废了吧,前些日子闯个晋王府,竟然还被逮住了?” 黎梨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要不是人家见到你一时高兴没忍住,哪能那么容易暴露身影,就凭晋王府那几个笨蛋想逮我,别做梦了!本姑娘三招就能撂倒一个!” 黎梨刚说完,似又想到了什么,补了一句,“要真说起来,晋王府也不都是无能之辈,那个叫仲城的,我说不定还真打,他身手很厉害!” 黎至清微微蹙起了眉头,就地踱了几步,又问道:“若是遇上仲城这种高手,不让你与他对打,只让你被发现时脚底抹油扭头就跑,你可有把握全身而退。” “那当然!姑奶奶轻功可比拳脚功夫好!”黎梨骄傲的扬起了头。 “你是谁的姑奶奶?没大没小!”黎至清被小丫头逗笑了,说着就在黎梨的双平髻上揉了一把,“交代你个差事,务必办漂亮了。” 黎至清在黎梨耳边耳语几句,黎梨听了眼睛一亮,捂着嘴笑道:“公子只管放心,这种作弄人的事情,阿梨最在行,包在我身上就是了。” * 湘满楼二楼正对楼下戏台的一排雅间为天字号,天字一、三、五号居左,二、四、六号居右。雅间之间平日里以珠帘相隔,待客时可放下竹帘帷幕保障隐私。 如今,相府的肖三公子肖玥正领着一帮公子哥坐在天字二号雅间里,他们几个公子哥聚会,从来不下竹帘帷幕。 “你肖三公子从来都是都订最好的,旁边这间天字一号是被谁排了去?”穆谦带着正初和仲城进了雅间。 “快来快来,就等你了。”肖玥见穆谦进门,立马起身相迎,搂着他的肩膀给他安排到尊位上。待两人坐定后,才道,“本来是订了隔壁那间,谁知被我二哥抢了去,非说要一酬知己。我本来不肯,不过瞧着只知道舞刀弄枪做事刻板的二哥头一回打算要请人吃酒,这个面子就给他了,就只能委屈咱们殿下了。” 谢淳听了起哄道,“还不赶紧自罚一杯,给咱们殿下赔罪!” 众人也跟着起哄起来,肖玥也不矫情,大大方方饮了一杯,众人这才放过他。 穆谦倒是对这些尊卑位次不放在心上,坐定就拿出去随身的折扇晃了两下。肖玥心下纳闷,这还未开春,怎么还随身带着折扇,再仔细一瞅,原来是换了扇坠子。 “呦,殿下,这是得了块好玉,打了个扇坠子?”肖玥忍不住打趣,“拿来瞅瞅。” “就你眼尖!”穆谦听了肖玥的话,心中欢喜,将折扇一收,递了过去,“你和谢二平日里对这些玉石颇有研究,来掌掌眼,看这块如何?” 肖玥接过折扇,把扇坠子拿到谢淳面前,两人仔细瞅着,这块玉通体纯白如凝脂,温润莹透,纯净无暇,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答案:这玉绝对是上品! “这种白色品相的羊脂玉应当产自西境,殿下这块玉质均匀,莹润剔透,白璧无瑕,成玉的玉胎当是极品。”肖玥说完,本想立马把扇子还了回去,生怕磕了碰了,惹得穆谦不快,反倒是谢淳拿在手里,一直盯着看。 肖玥重玉质,而谢淳则重形。谢淳发现这块玉坠子不似其他扇坠子,上窄下宽,反倒是一个圆盘状,上面还有些凸起条纹,不禁问道:“殿下怎么还在这坠子上刻了个卦?” 穆谦不明所以,“这坠子乃他人相赠之物,并非本王寻了玉胎自己打磨雕刻,哪里知道什么卦?” 谢淳拿着那块玉给穆谦示意,“您瞧,上面有六道横杠,是六个爻,组成一个卦象。我素来对易学不感兴趣,至于这块玉上刻得是哪个卦,我就瞧不出来了。” 穆谦从谢淳手中接过了折扇,若有所思道:“本王也不知,他日可寻个国子监的大儒问问,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正是这话,咱们开席吧,后头还有要事商量,过会子那紫鸢姑娘也该登台了。”肖玥适时终结了玉坠子的话题,见穆谦没反对,给了个眼神示意,他的小厮便去吩咐上菜了。 “这次,肖三你有心了。”穆谦听了肖玥的话,不禁唏嘘,“七弟妹即将临盆,本来按照旧例,诀弟去了,自然有宫里的人帮忙操持着,如今北境又被入侵,父皇无暇旁顾,一切从简,能免则免,七弟妹恐怕会受些委屈。” 肖玥忙道:“殿下也不必过于忧心,康王妃那边林相府邸不会不管,方才我也同谢二商量好了,到时候他会让他夫人全程看顾着,我也去求了我二嫂嫂,她自幼与康王亲近,也愿意援手。有女眷们帮衬着,咱们再挑几个得力的侍卫从旁策应,康王妃分娩自然不会出什么大乱子。” 穆谦想了想,“前些日子治丧,仲城去帮衬过一段时日,算是熟门熟路,我再把他派过去吧。等过了眼前这关,满月酒时咱们哥几个再给好好操办着,绝对不能让康王妃和咱们那小侄儿受半点委屈。” 众人皆点头称是,都各自派出身边得力的人去康王府听候康王妃差遣。 穆谦看着这群平日里不求上进的纨绔纷纷献计献策,又出钱出力,一时之间有些感慨。 不过还没等穆谦过多感叹些什么,却见雅间左侧的天字一号进了客,做东的是肖珏,带了一帮亲随,其中就有黎至清。 13、穆谚 两个雅间之间帷幕未下,没法对彼此视而不见,虽说肖珏是个兵鲁子,但世家出身,待人接物的道理并非全然不懂,知道自家小弟宴请的对象是晋王,延请了黎至清去,相府还尚未当面给人一个交代,如今打了照面,需要寒暄两句。 肖珏带了黎至清刚走至天字二号雅间外,还未入内,就被一个洪亮的声音拦住去路,“多日不见,没想到在这里遇到沉戟兄!” 肖珏抬头,从走廊尽头过来的正是赵王世子穆谚! 被截住话头,肖珏只得先应付着眼前的赵王世子。肖珏本来对京畿这些纨绔全无好感,甚至有几分厌烦情绪,平日里偶遇,能不打照面绝不会主动上前,可过几日大军出征,穆谚极有可能是监军人选。为着在北境用兵时少生事端,肖珏不得已耐着性子打起精神,走上前去与来人周旋。 雅间里的肖玥知道穆谦跟穆谚不睦已久,抬头打量穆谦神色,见他脸色不似方才那般轻松,赶忙要起身,引着自家二哥和赵王世子走远些。 “肖三,坐下!”穆谦出言制止,又带着不明的情绪问了一句,“本王听说他也去吊唁了,还在康王府又笑又哭得闹了一场?” 那日穆谚去康王府吊唁时,肖玥也在场。穆谚先是对着穆诀的灵位嘲笑一番,而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对着灵位直接落下泪来,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他与穆诀的旧怨,在旁人听来都是小孩子间闹了矛盾才会计较的芝麻绿豆的小事,这赵王世子竟越说越伤心。 想到这些,肖玥面上略显尴尬,与谢淳对视了一眼,不知道该怎么回话。谢淳适时开口,话里还带了几分唏嘘: “其实也不算有心去闹,世子与康王两位殿下从小打到大,两个人就算不对付,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仔细算下来并没有什么解不开的死结。康王殿下乍一去了,世子殿下一时之间心里也未必好受,跑到丧礼上没忍住失了态,比起那些去装模作样的,也算是真情流露了。” 穆谦听了谢淳一番话,面色稍霁,打定主意今天不理会穆谚。恰逢店小二开始上菜,众人便默契地结束了方才的话题,开始七嘴八舌论起桌上的菜品和即将登台的紫鸢姑娘的琴艺。 穆谦虽有意不搭理走廊上的人,与众人一起对着菜色品头论足,但心思还是有意无意地放在了廊上。 锣鼓声未起,琴瑟未登台,廊上两人寒暄之声时不时传入穆谦的雅间。 “……过会子散了席,下午还得去睿王府探病,恐怕今天顾不上去找三公子叙旧了。”穆谚说着,冲着肖珏有意无意的往包厢里瞥了一眼,似是在说,此时寒暄有所不便。突然话锋一转,问道:“若素兄怎么还没回京?” 肖珏自然知道穆谚与穆谦兄弟的恩怨,此刻只得假做没看懂穆谚的暗示。听他闲扯许久,最终把话题绕到了自家大哥身上,不免心中有些不快,不过还是耐着性子道: “本来按照先前的安排,兄长年前即可抵京,中途收到新任安国侯爷的信,邀他赴登州一叙。两人本事旧相识,私交甚笃,兄长便临时改了行程,估摸着日子,下个月也该回来了。” 赵王世子听了微微诧异,“安国候相邀,可是因着前些日子黎氏发檄文那事?” 肖珏点头默认,没再接话。肖氏家族里肖相这一房是长房,三个儿子都是嫡出,整个家族里面庶出的孩子鲜有成器,全都依附于长房,个个安分守己。见到那檄文,肖家不过把它当作家主无能的笑话,一笑置之,不再理会。 “这嫡庶尊卑毕竟有别,父王将那檄文在赵王府念过,借着那事训斥了府里几个不安分的。”穆谚面上有几分喜色,赵王府的庶长子德才兼备,将他这个嫡子衬得面上无光,有这样一封檄文,赵王借机敲打了长子,让他着实痛快了一阵子,洋洋得意道: “要说这黎豫,本就是旁系,他老子就是庶出,他又是庶出,还妄图以庶代宗,简直痴心妄想!还是个不安分的,强娶大嫂又抛妻弃子,啧啧……” 雅间内的穆谦正对廊上站立的黎至清,自廊上话题扯到了黎氏的檄文,穆谦的眼神就一直锁定在黎至清脸上,穆谦瞧着他神色从先前的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到如今面色未变,眼神却一点点黯淡下去,心中突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怒火,举起桌上的酒壶就朝着穆谚砸去。 酒壶正对穆谚的脑袋,登时就将穆谚砸得鲜血直流!众人一时之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懵了。 “他妈的穆谦,本来看着穆诀没了,我不想搭理你,这次可是你先挑事的!”穆谚被打,最先回过神来,卷起袖子就要冲进包厢,被肖珏一把抱住。 “诶,殿下!息怒,息怒!”肖玥见穆谦暴起,也赶紧去劝,暗骂这赵王世子挑事,穆谦和穆诀都是庶出,哪里能听得这些。 见穆谦砸了人不算,还想要直接上前动手,谢淳赶忙上去拦。可谢淳这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纨绔哪里是闷在王府里苦练了半年功夫的穆谦的对手,轻而易举就被穆谦甩到了一边。 穆谦上前,对着穆谚的脸就是一拳,登时穆谚脸上也挂了彩。穆谚还被肖珏死死抱住,骂道:“你他妈松开,要不然别怪我翻脸!” 肖珏无法,只得悻悻松手,然后护着黎至清往后退了两步。 穆谚立马上前与穆谦扭打在了一起,穆谦如今的身手,对付一个草包世子绰绰有余,本来两个人你来我往,拳拳到肉慢慢地就变成了穆谦对穆谚单方面的殴打。 眼见着两人脸上都挂了彩,肖玥怕出事,赶忙给肖珏使了个眼色,然后肖珏看准时机冲上前去拦住了穆谦,肖玥和谢淳则适时架住了穆谚,双方被生生拖开一仗远。 “穆谚我警告你,把嘴巴放干净点,刚才的话我不想听到第二次,要不然我听到一次,打你一次,听明白没有!”穆谦虽然被制,但面上仍旧狠厉不减,说完还往地上吐了一口血沫子。 “穆谦你就是个疯狗,今儿的事我算是记下了!”穆谚心中咽不下这口气,真不知道这穆谦今日是被哪条狗咬了,发了疯。 穆谦眯着眼,咬了咬牙:“好啊,那咱们来日方长。” 众人怕这两位祖宗再闹下去,再说出什么不该说得,赶紧分别簇拥着二人离开了湘满楼。 黎至清自始至终站在肖珏身后,面色淡淡地瞧着穆谦,脸上不变息怒,冷眼旁观了这一场闹剧。 待众人散去,天字一号雅间里只剩下肖珏和黎至清,旁边立着肖珏的侍卫和黎梨。紫鸢姑娘已然登台,琴声一起,闹剧立马翻篇,帷幕已下,二楼雅间众宾客都沉浸在宴饮之乐中,没人再记起方才那场京城纨绔之间的斗殴。 黎至清将方才的事在脑中过了一遍,一想到某种可能,又瞬间觉得自己天真,哪有人会为自己出头?穆谦方才暴怒,定是因为嫡庶之论戳了他的痛处,旁的定然是没有的! 肖珏亲自为黎至清添了一杯茶,见他面色不豫,温言道:“府内憋闷,难得肖玥约了湘满楼,本想着带你出来散心听曲,不曾想让至清受惊了。” 黎至清回过神来,笑道“不碍事,没想到晋王气性这般大,幸亏在从前在晋王府,我没惹到他。” 肖珏听他打趣也是一乐,“从前听肖玥说,赵王世子一见到晋王和康王就掐,也明里暗里讽刺两人出身多次,从来不见他们生气,也不知今日是怎么了。” “这样么?”黎至清一瞬间有些怔住,而后快速敛了情绪,问道:“方才听赵王世子说,睿王爷病了。” 肖珏笑意更甚,“怕是咱们之前说的,睿王这是为了不让自家世子上前线铺路呢!父亲有疾,身为人子自然要侍奉在侧,这睿王世子还怎么出京?本来我父亲想今日登门拜谒赵王,没想到赵王约了今日去睿王府探病,否则咱们前日所议之事今日就有定论。” 黎至清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清茶,“好事多磨,沉戟且耐着性子再等等吧。” 返程的马车里,只有黎至清和黎梨二人。黎至清掀帘看着车外的光景,人声鼎沸,车水马龙,马车里的声音都淹没在了车外的喧嚣里,黎至清看了一会儿,觉得心中烦躁,放下车帘,闭着眼睛靠在侧壁上养神。 “公子,你不高兴么?”黎梨问得小心翼翼,“我瞧着你一副不大痛快的模样。” 黎至清除了与人交谈时,面上会挂上一副浅笑,其他时候面无表情居多,让人摸不透他的想法。可黎梨就有本事,实时捕捉到黎至清些微变化的情绪。 黎至清睁眼,宠溺地瞧了黎梨一眼,“没有,阿梨这次差事办得漂亮,我心中极为欢喜。” 黎梨被夸奖,面上立马开了花,“那是,公子交代的事情哪次我没办好?” 黎至清似是想到了什么,突然面上凝重起来:“你可有法子,神不知鬼不觉,要一个人性命?” 黎梨想了想,然后点了点头。 “好,你且备着吧。”黎至清叹了一口气,“也不知他到底知道多少……” 14、监军 肖珏再次造访凌霄小筑时,黎至清正对着一本字帖练字,正写道: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肖珏走近书桌,见他所写,本就不痛快的心情更加沉重。 黎至清搁笔,抬头见肖珏面色不豫,关切道:“怎么了?瞧着你有心事。” 肖珏自顾坐下,叹了一口气:“监军人选今上本属意赵王世子,赵王推辞,最终定了晋王。” 黎至清面上故作惊讶,“这是为何?赵王连肖相的示好也不肯收?” “前些日子我与父亲商议向赵王示好时,家父亦赞同你的看法,觉得这次赵王势必要欠下这个人情,派世子随军。”肖珏语气里有些恨恨的。 黎至清不明所以,“既然这样,那怎么还变卦了?” “千算万算没想到赵王对那世子这么溺爱,也没想到睿王不是装病,是真病了。”肖珏以手扶额,然后在眉心处掐了几下。 “真病了?不是为了拦着睿王世子上战场装出来的?” “不是!”肖珏笃定道,“赵王前去睿王府探病,发现睿王卧床不起,形容憔悴,细问下来才知道,四年前那场战役给睿王心里留下了不浅的阴影。这两日,睿王本就忧心,不想再送亲子上战场,前两日又梦到当年战场上战死将士的英魂于他床前徘徊,一下子没撑住,直接就病倒了。赵王一见睿王憔悴成那般模样,说什么也不肯放自家儿子去当监军。” 黎至清皱着眉头踱了几步,问道:“赵王在朝本就八面玲珑,从来不肯结党,遇事首鼠两端,该不会是赵王不想应承肖相的好意,又不想得罪肖相,才编出这套说辞吧?” 肖珏摇了摇头,“开始我也这般怀疑过,今日专门陪着父亲去睿王府探病,发现睿王是真病了,整个人卧于榻上难以起身,口齿亦含混不清。睿王世子衣不解带床前侍疾,整个人眼见着憔悴不少,王妃和侧妃们也都忧心忡忡,不像是装出来的。” 黎至清听后,稍作思虑,劝道:“这晋王从不关心庙堂之事,于兵势更是一窍不懂,到了北境,沉戟只管把他安置在后方,好吃好喝伺候着,再派上一队身手好的士兵护着,不出大乱子,对京畿就能交代过去了。从前在晋王府,与他相交那段时日,我觉得此人巴不得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绝不会对调兵遣将主动置喙,你且安心就是。” 肖珏无可奈何,只能点头应下,抒发完满腔愤懑,摇摇头走了。 黎至清微笑着坐回书桌后,换了一张宣纸,写道: “求仁而得仁,又何怨。” 监军任职一事,满朝上下除了黎至清,没人觉得痛快。 当事人穆谦就更别说了,从宫里领了旨意回来,穆谦就一直心气不顺。 还真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不过好在只是个监军,不用对战略战术操半点心,只需要确保将领没有二心、不会通敌叛国,就算完成任务了。 穆谦怎么也想不明白,上战场这种事怎么会轮到自己。原本穆诀送的那只金丝雀被他挂在了书房外的回廊上,没事或者心情不好时逗弄两下,心情立马就能阴转晴。此刻穆谦坐在书房里,只觉得那雀儿的叫声聒噪。 “去把那鸟笼子拎远点!”穆谦不耐烦地吩咐正初。 正初知道穆谦为着要上战场,心里不痛快,不敢触他眉头,赶紧把鸟笼从廊上摘下来,吩咐人拿远些,但又不让拿太远,回头等穆谦脾气下去了,这雀儿他肯定还是要讨回来玩的。 “殿下,您过些日子就启程了,这监军给出征队伍添得军饷,您打算怎么出?”正初问得小心翼翼,这种事情,他做下人的还是得帮自家主子想着。穆谦现在对这些事不上心,等出征前夕发现还有这档子事儿,临时再安排,手忙脚乱的肯定是正初。 穆谦想起还有这么个旧例,气儿更不顺了,“让老子上战场,还要老子捐钱捐物,哪儿那么便宜的事儿!” 正初站在一旁,讪讪地不敢接话。 穆谦一时间反应过来自己是在迁怒,平复了一下才道:“你去打听打听,四年前睿王给了多少,你也照着那个数,从咱们府上大账上走就是了。” “是。”正初得了穆谦的吩咐,知道这个事情有了着落,心里安定下来。见自家主子着实烦闷,自己也着急,绞尽脑汁想着怎么宽慰一下。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让正初想到些什么:“殿下,您别烦了,陛下定下的事情,您烦也不顶事,不如寻些有趣的分散分散精力,自己也痛快些。上次黎先生留下的故事,您看懂没有?” “故事?哪顾得上!”穆谦的注意力立马被正初的话吸引了去,“你看懂了?” 正初恭敬道:“没,小的哪有那本事!不过前两日小的出门,在晴雪园外偶遇了阿梨姑娘,闲谈中提到了她家主子留下的故事,她说仿佛听他们家公子谈起过,那第一个故事叫毁家纾难。” “毁家纾难?”穆谦蹙起眉头,拿手指轻轻在梨花木的书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沉思片刻后剑眉终于舒展开来,连嘴角也挂上了笑意。抬头看了一眼正初,又问道:“你说你是从晴雪园外遇到了阿梨?小姑娘还喜欢听戏呢?” 正初乐了:“这小姑娘可有趣了,说是稀罕戏台子上那些角儿们脸上的粉,想自己也买些回去擦,去了才知道,人家登台用得叫油彩,那不是给寻常姑娘家擦脸用的。” 穆谦眼珠一转,又问:“那她买了么?” 正初点了点头,“买了。” 穆谦似是又想到什么,自言自语道:“那睿王,仿佛是被噩梦吓病了是吧?” 正初没听明白自家主子这话什么意思,一脸迷惑地挠了挠头。 “傻小子,哪里是什么偶遇,那是人家小姑娘专程在那里等着你呢!”穆谦面上不似先前苦大仇深,从书桌后钻了出来,拿着扇子在正初脑门上轻轻敲了一下, “你带两个人去康王府,让仲城把之前的兔子详细跟你交代一下,借着捐军饷这事,咱们可以先发卖一批不中用的人了!” 正初听了忙应下来。 “人家睿王又是卖仆役又是典庄子,咱们要是没点动作,倒显得咱们晋王府比他睿王府家底还厚!”穆谦自顾笑道,说完想到了黎至清,又瞬间把脸塌了下来,在心里碎碎念道,黎至清这孙子,这是从离开晋王府那天就寻摸着给自己下套了! * “至清!”肖珏听说黎至清的侍女黎梨去买过油彩,联想到自家大哥来信要他留心黎至清,又想到睿王是被噩梦吓病的,瞬间有些起疑,直接闯进了凌霄小筑黎至清的房间。 推门进去,却见黎至清正坐在妆奁前,由黎梨给他上妆。肖珏乍一闯入,吓了黎梨一跳,画眼线的手一抖,直接把眼线撇到了眉毛上。 黎梨气得瞪一眼肖珏,“这都戌时了,二公子就不能轻些吗,没得吓人一跳!虽说这凌霄小筑离旁的住所远些,不用担心惊着旁人,可二公子行伍出身,手上力道可不一般,若有个磕磕碰碰,损伤得可是相府的东西。” 黎梨嘴上是个厉害的,肖珏被她一噎,登时面上有些挂不住。 “阿梨,不得无礼。”黎至清轻轻喝住黎梨,脸上带着妆站起来,对着肖珏微微一笑,明眸皓齿,眼波流转,让肖珏看得有些入神。 “沉戟怎么这么晚过来了?” 肖珏有些尴尬,呐呐道:“至清,你……你这是?” 黎至清面上温润,解释道:“少时家贫,便被送到戏园子里待过些时日。后来才因缘际会拜了先生,离了梨园。现在有时候想起来还想唱两句,只不过这身段却早荒废了。” 肖珏没话找话,“你这扮相是?” “戏文《乌江自刎》里的虞姬,待我扮好,你可要听一曲么?”黎至清说着对镜坐下,擦去眼上那多余的一笔,拿着沾了油彩的笔细细补妆,黎梨适时过来伺候他穿好戏服。 待黎至清再面向肖珏时,整个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 穿着戏服的黎至清让肖珏感到有些烦躁,但又具体说不出这情绪出自哪里,只得道: “不……不了,你早些休息,我……我不打扰了。” 然后转头逃跑似的出了凌霄小筑。 还未走远,便听到屋内的唱腔响起,肖珏身边的亲卫不禁感慨:“唱得还有模有样的,是有底子的!” 肖珏听后转头问亲卫:“他的侍女当真就买了那一件行头?” “真就那一件!方才咱们就想说,是您听说黎梨姑娘去了戏园子沉不住气。”亲卫一脸无奈,“咱们也拦不住您。” 肖珏叹息一口:“罢了,是我错怪他了!不过我总觉得这事情有些怪,又说不出怪在哪里!” 亲卫又道:“那咱们出征还带他么?” “当然!难得他肯定去!”肖珏对月长叹,“我虽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但看得出来,他心中有北境的百姓,他想大成打赢这场仗。” 15、算计 祯盈十八年三月,大成兵发十万,北上抗敌。十万大军从京畿出发,浩浩荡荡驶向北境,届时将与与北境驻扎的十万大军合为二十万,共抗南下的胡旗军队。 穆谦再次见到黎至清时,是在随军出征的马车上。 身为堂堂监军,又是皇亲国戚,穆谦随军出行是有专属马车的,这在整个队伍里是独一份的。 本来穆谦想着众将领骑马,他也可以骑马,但还没等他开口,正初就对着兵部那位负责军需调度的郎中抱怨起来,嫌弃那乘三架的马车委屈了他们王爷,说他们王爷养尊处优,从来没受过那委屈。按照穆谦的爵位,他可以乘五驾的马车,但因为是出征,不好奢华太过寒了众将士的心,兵部只用了一辆三架的马车应付。 正初这么一闹,穆谦立马打消了随军骑马的念头,不为别的,这马若是骑了,他原主的人设也崩了。 其他人就没有那么好的命了,有马骑已经算是高级将领的待遇,其他人只能徒步行军。 肖珏担心黎至清的身体,不放心让他骑马颠簸,最后跟穆谦打了商量,把人塞到了穆谦的马车里。 肖珏刚来找穆谦时,穆谦一脸不乐意,原本相府抢了他的人至今也没个交代,他心中已然十分不快,他又不需要八面玲珑笼络朝臣,是以对肖相府里一众人都没好脸色,当然一起玩得肖三除外。如今肖二还敢来惦记他的马车,原主是个好欺负的软柿子,可他穆谦不是! 本要冷脸拒绝,一听来人是黎至清,穆谦当即转了态度,直接把人迎到了车上。 穆谦心道,这些日子憋了一肚子火,还没去找黎至清麻烦,没想到这人正好送上门了,得让他当面把事情说清楚! 黎至清见了穆谦,丝毫没有算计了别人无颜以对的尴尬,大大方方上了车,坐在了穆谦的下首,黎梨也随着黎至清坐在一旁陪着。 车外马蹄声、脚步声嘈杂,以至于车内的交谈声都淹没其中。 穆谦将黎至清从头至尾打量一番,见他仍如离开晋王府时一般清清冷冷,瘦削的身形隐在大氅之中,面色温润如旧,但眉眼之间始终镌刻着淡漠与疏离。 穆谦知道自己被迫当监军,与眼前之人绝对脱不了关系,见他一脸坦然的模样,心中升腾起一股无名火,直接问道: “至清留下的故事,第一个阿梨姑娘已经提点了正初,叫毁家纾难,本王也已经按照至清的安排,借着监军捐军饷的旧俗,发卖了不少不该留的;第二个故事本王也看懂了,叫明升暗降,想来按照至清的安排,待他朝凯旋,今上赐下功臣田,又给了本王一次将人从王府赶到庄子上的机会。只不过至清,本王甚是好奇,你怎就知道,这次出征的人选是本王呢?” 黎至清听着穆谦的话,面上始终未起波澜,等他说完,眼中含着笑意来了一句:“不明白。” 一句话把穆谦下面要说的直接噎了回去! 穆谦想过再次见到黎至清时,两人可能是剑拔弩张的,穆谦质疑黎至清算计他,辜负他的救命之恩;两个人也可能是如从前相处那般和风细雨,黎至清借风月提点他,润物无声。 还没等穆谦在以上两种可能性之间拿捏好分寸,却没想到,黎至清直接来了个不认账! 穆谦一瞬间有些愤怒,伸手就扼住了黎至清的脖颈,动作快到连黎梨都没反应过来,或者黎梨完全没想到,晋王会对他们家公子出手。黎梨见黎至清被制住,立马从靴子里抽出一把匕首抵在了穆谦喉间。 “你别乱来!”黎梨忙道。 冰凉的匕首抵到脖颈上,穆谦没有丝毫的慌张,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黎梨,只死死盯着黎至清,眼眶因着愤怒有些微微泛红,问道: “你……你为什么非要拉本王下水?你搅动你的风云,本王当自己的纨绔,咱们各自安好不成么?” 黎至清抿了抿嘴唇,垂下眼睑,没有接话,车里瞬间陷入一片沉默。 穆谦自穆诀去后再不肯荒废功夫,勤学苦练风雨不辍,是以手上力道不小。黎至清下颌被捏得生疼,再加上肺腑之间有疾,不过须臾就开始咳嗽。 穆谦见人咳嗽起来,登时手就有些不稳了,力道一卸,黎至清立马大口大口喘起粗气。见穆谦松了力道,黎梨也就把匕首收了起来,然后赶紧去给黎至清顺气,还不忘拿眼神恶狠狠剜一下穆谦。 缓了半晌,黎至清终于缓了过来,抬起头对上穆谦气愤的面容,良久吐出一句:“对不住。” 这三个字一出口,穆谦也绷不住冷脸了,略带抱怨的问了一句:“为什么非要选我呢?” 黎至清摇了摇头,“京畿里,找不到旁人了。” 穆谦长叹一声,泄了气一般瘫坐在座位上。 “你不是一直想查康王的死因么,你帮我这次,等北境事了,我把康王之死的始作俑者告诉你。”黎至清一直都知道,在京畿,所有的相助都是建立在你来我往之上的。 这个条件开出后,换穆谦沉默了。穆谦低头沉思了半晌才开口,“你到底想在北境做什么?” “北境不能再输了!而且,我兄长四年前死于北境,他不是战死的。”黎至清垂下眼睑,看不出情绪,“我离开晋王府时,你曾说,我想查的事情不在枢密院,我唯一想查的,只有我兄长的死因。你让我相信你,那你告诉我,我到底该从哪里查起?我没有办法,只能选择北境,也只能选择你!” 穆谦一时语塞,这才明白,他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要不然他一个纨绔王爷怎么会让黎至清惦记上。他看书时,记得黎至清一直心心念念想查真相,查到枢密院发现方向不对,再向下查时,书就坑了,后面怎么查,他怎么知道。 穆谦不禁暗骂,坑爹作者,不填坑,让穿书的人怎么活?这黎至清也不是个好东西,七窍玲珑心,每一窍里装得都是坏水! 黎至清再抬眸时,不知是否是错觉,穆谦竟然发现他眼尾有些泛红。穆谦自觉见不得人示弱,撇撇嘴,赶忙道:“你别急,你别急,帮你这次就是,只不过就这一回啊,多了没了!” 黎至清点了点头。 穆谦又嫌弃地问道:“睿王是不是你旁边这丫头吓病的?” 黎至清再次点了点头。 穆谦倒吸一口凉气,不吱声了。 车内再次陷入一片寂静,黎至清突然没来由的问了一句:“那日湘满楼,你为何要打赵王世子?” 穆谦被黎至清这一闹,再大的怨气也撒不出来了,如今又换上一副戏谑的面孔,拿起随身的扇子,把扇坠子在他面前晃了晃,“至清当真不明白?” 黎至清没接话,垂下头,眼中闪过一丝让人不易察觉的寒意。 * 大军赶了一天的路,终于在太阳落山后在野外安营休整。 虽然穆谦的马车非常舒适,但坐了一整天,黎至清早被颠得七荤八素。马车一停,立刻就在黎梨的陪伴下下了马车,寻了个树干就扶着开始干呕,恨不得把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 穆谦在马车上瞧着,不禁暗道,活该,让你算计本王!现世报来得可真快! 见黎至清扶着树干,半晌都没直起身子,穆谦又隐隐有些担忧,这病歪歪的书生,可别真出点什么事,正要下车查看,见肖珏端着什么过去了。穆谦冷哼一声,把车帘一放,再也不愿管外头的情况。 肖珏端着两个碗走到黎至清身边,两碗糙米粥,上面盖着两张饼,面上带了几分不好意思,讪讪道: “至清,咱们随军而行,除了晋王殿下,其他士兵自上而下军粮都是一样的,有些粗糙,你且多担待些。” 黎至清倒是不会因为吃食上粗糙觉得委屈,毕竟他少时家境贫寒,也是过惯苦日子的人,虽后来得黎老太爷青眼,锦衣华服,玉盘珍馐,应有尽有,但他却从未培养起骄奢淫逸的恶习。 “这倒无妨,理应与将士们同甘共苦。”黎至清说着,示意黎梨把东西接了过来。 “你的药我差人熬上了,你先吃两口垫一下,等会儿按时喝药。” 黎至清点了点头,又扶着树干缓了好一会儿,才带着黎梨回去。 黎至清干呕了好一阵子,无甚胃口,但想着一会儿要吃调养的药,没办法空腹,只得忍着心头的恶心,把糙米粥灌了下去,等药送来,黎至清一饮而尽,他不习惯如其他士兵一般席地而卧,便寻了个靠近火堆的树干裹着大氅闭目养神。 黎梨则施展轻功,足尖一点上了树,寻了个舒服的树杈,靠着开始休息。 夜风袭来,黎至清被冷风一激,忍不住咳嗽起来。周围一帮兵鲁子呼呼大睡,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先被咳嗽声吵醒的是穆谦,因为康王妃即将临盆,穆谦这次出门没带仲城,而是带了另一个叫玉絮的亲卫,功夫没仲城高,但有着正初的贴心和机灵。穆谦下马车查看时,玉絮也醒了,立马跟着上前。黎梨听到动静,也从树上下来了,三个人凑到黎至清跟前一瞧,见他面色潮红,明显是在发热。 阿梨见状,立马上去扣住黎至清的腕子为他号脉。玉絮不待穆谦吩咐,转头去喊军医。 穆谦站在原地,皱着眉头挣扎片刻,还是道: “阿梨姑娘,搭把手,去把车帘掀一下。” 穆谦说完,躬下身,把人打横抱了起来。 16、风寒 穆谦把人抱在怀里掂了掂,不禁撇了撇嘴,这黎至清难怪看起来那么单薄,抱起来也忒轻了些,还硌手!这样的触感让他不禁联想到第一次黎至清咳嗽时,自己为他顺气产生的想法:只要手上稍一用力,这幅病躯就能被捏个粉碎! 这样的人跑到北境去,真不怕被北境的猎猎寒风刮跑了么? 黎梨见状,虽然还记着刚才在车里穆谦掐她家公子脖子的仇,但也知道穆谦是要把人抱到马车上,赶忙松开手,配合着去撩车帘。 穆谦虽然气黎至清算计自己,但到底为人心地善良,做不到见死不救,而且他有着当代青年的良好品格,会习惯性同情弱者。如此一来,黎至清就被他安置在了马车的暖榻上,这暖榻是独属于穆谦自己的。 不多时,玉絮请了军医过来。老军医捋着胡子皱着眉头看了半晌,直摇头:“造孽呀,这种身体怎么能随军?” “人家自己都不怕死,您老操哪门子闲心!”穆谦在马车下首的座位上候着,听了老军医的话凉飕飕来了一句。 老军医若有所思地看了穆谦一眼,又瞥了瞥睡得迷迷糊糊还占着穆谦暖塌的黎至清。他自觉得罪不起穆谦,把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黎梨看老军医不吱声了,恶狠狠地拿眼神剜了穆谦一刀。 穆谦心中默默给黎梨记下一笔,今天,这姑娘第二次瞪人了!记完仇才又问:“他怎么发热了?” “夜深露重,宿在郊外,着了风寒了。”老军医想了想又说,“他肺腑间似有旧疾,这种身体更要注意保暖,稍有不慎就容易邪风入体。” 黎至清有旧疾,也就玉絮到穆谦身边晚不知情,其他人早已心知肚明。 “知道了,您老开完方就赶紧回吧,也不耽误您老休息。”穆谦吩咐道。 老军医不赞同地摇了摇头,“军中倒是有祛风寒的汤药,只不过药效霸道。” 言外之意,军中的药,黎至清吃不得。穆谦听了,摆了摆手挥退了老军医,然后派玉絮骑马连夜奔向了临近的镇子。 马车内如今只剩下坐在下首的穆谦、黎梨和躺在暖塌上的黎至清,穆谦和黎梨分别靠着一侧车壁闭目养神。 穆谦眯了一会儿毫无睡意,睁开眼瞧了瞧还在塌上昏迷不醒的人,发现他眉头紧锁,满头冷汗,嘴唇惨白,放在锦被外的手双拳紧握,似是在做着痛苦地挣扎。 穆谦没忍住,伸出手,拿袖口在他额头蹭了两下,想替他拭去冷汗。不曾想胳膊却被睡梦中的黎至清一把握住,然后黎至清拽着穆谦的胳膊,一头就要从床上栽下来。 穆谦眼疾手快,赶忙伸手把人接住,黎至清整个人摔到了穆谦怀里,为了不让黎至清着地,穆谦本能地以身体护着他,左胳膊肘重重地磕到了马车壁上,疼得穆谦眼前一黑。 穆谦忍着痛把人抱回榻上,碎碎念道:“睡着了还不消停,真是个小祸秧子!让你费尽心机地去谋算别人,还让侍女扮鬼去吓唬人,自己这次也被噩梦吓坏了吧,该!” 黎梨一下子也被惊醒了,恰巧听到了穆谦小声抱怨,不满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说我家公子坏话!” 穆谦也不甘示弱,一边倒吸冷气一边揉着胳膊肘,压低声音道:“别的本王不知道,但把睿王吓病的事你们没做吗?本王不是你们公子千方百计算计来得吗?” “那又怎样?那也是因为你不够聪明,脑子不够用,该!”黎梨不甘示弱,捏着嗓子,掐着腰,瞪着一双杏目,反唇相讥。 穆谦一时语塞,正想着再说点什么,肖珏掀开了车帘来探病。 穆谦和黎梨相视一眼,默契地闭了嘴,然后两个人一同下了马车。 穆谦因为刚被黎梨噎了一句不痛快,见到肖珏过来,也没给他好脸色,忍不住阴阳怪气道: “真不知道是都指挥使强人所难还是那病书生自不量力,这种底子还敢往北境跑,这是打算没开战之前,就先给敌军送个一血?” 后半句话肖珏没听懂,但瞧穆谦那讥讽的模样,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黎梨就更不用说了,两人刚在车内吵了半场,这会儿不用旁人提醒第三记眼刀已经朝着穆谦甩了出去。 今天这是第三次被小姑娘瞪了,穆谦脾气登时又上来了,指着黎梨对着肖珏道:“本王就知道黎至清教不出来好孩子,你看这小丫头片子被他惯得,动不动就舞枪弄棒喊打喊杀的!” 黎梨一听,知道穆谦这是在翻之前自己拿匕首抵他喉咙的旧账,也顾不上穆谦刚把暖榻让给了她们家公子的恩情,撸起袖子就要跟穆谦对骂。 “黎梨姑娘天真烂漫,想来至清不想拘着她,让她失了天性。俗话说,忠仆易得,真心难求啊。”肖珏当然不能真看着穆谦和黎梨吵起来,赶紧打圆场,顿了顿又说:“殿下恕罪,擅自携了至清同往,是末将考虑不周,给殿下添麻烦了。” 穆谦素来吃软不吃硬,得了肖珏一句软话,才道:“这还像句人话!” 说着,把折扇一抖,煞有介事的扇了几下。 黎梨眼尖,立马就看到了扇子下挂着的坠子,忙说:“把我家公子的坠子还来!” 黎梨说着就要去抢,被穆谦一个闪身躲开,“哪有这么赖皮的?这可是本王凭本事赢的彩头!就算真要讨回去,也得让至清自己来本王面前讨!” 黎梨被穆谦气得直跺脚,对着旁边的肖珏道:“二公子,你看这人,简直无赖,明明是欺负我家公子之前寄人篱下,不好意思拒绝,才把他贴身的玉坠子搜罗了去!” 穆谦连忙道:“你可别血口喷人,这真是本王赢的,是至清心甘情愿赠与本王的!不信至清醒了,咱们去问!” 肖珏脸上流露出几分惊诧的表情,在黎梨和穆谦一来一回的言语之间,肖珏觉得二人仿佛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剑拔弩张。 肖珏适时打断二人的斗嘴,似是无意问道:“都知道至清才情卓绝,没想到竟然败在了殿下手里,末将着实好奇,殿下玩什么赢了至清?” 字谜的事情刚要脱口而出,话到嘴边转了一圈又被穆谦咽了回去。 穆谦把胳膊往肖珏肩膀上一搭,把折扇一开,脸上挂上京畿纨绔特有的轻佻笑意,“本王能赢得可多了,也就是本王把至清捡回来时他身无分文,要不然本王肯定狠宰他一顿!沉戟兄若是有意,赶明儿再有局你跟肖三同来,本王私下传授你几招!” 黎梨听了一脸嫌弃,“啧啧,你还真有脸说,我家公子大病初愈,你让他跟你比喝酒,跟你比投壶,跟你比下棋还得先让你五个子,我家公子不输你彩头才怪!” 肖珏听了这话,发现就是些纨绔玩的,知道黎至清办事进退有度,这坠子怕也是为了答谢晋王的救命之恩,也就不再深究了。 如此一闹,三人皆没了睡意。黎梨担忧黎至清的情况,陪着两人站了一会儿就自顾回马车照顾人去了,留下穆谦和肖珏站在马车外。 穆谦跟肖玥和安阳公主玩得好,但与肖珏没多少交情,而且心中还有黎至清这个疙瘩在,若不是相府强行延请了黎至清去当西席,自己怎么会被黎至清算计到了战场上,是以穆谦将这些都一股脑算在了肖珏头上,自觉也与肖珏没多少话,打了个招呼也准备回马车上去眯一会儿。 “殿下留步。”肖珏却没打算放穆谦离去,“可否借一步说话?” 穆谦皱了皱眉头,他环顾四周,火堆周围都是席地而卧的将士,累了一天了,鼾声此起彼伏,怕是雷打也惊不起来,有什么好避讳的? 见肖珏坚持,穆谦一抬手,示意肖珏前面走,自己会跟上去。 肖珏走出五丈远,回头冲着穆谦行了个时揖礼:“末将知道殿下一直对至清离开之事耿耿于怀,但殿下须知,至清之才,当挥洒于庙堂,而不该埋没于江湖,还望殿下高抬贵手,放至清、也放相府一马!来日若有需要,末将定当应承殿下一事,当做回报。” 肖珏这话把姿态放得极低,要真论起来,也只有肖相为难晋王的份儿,区区晋王府空有个爵位,在朝堂无实权,哪里能跟相府为难。 穆谦也深谙此理,虽然他自觉前段时间与黎至清相处甚欢,但也明白黎至清是在迁就他。黎至清的心机手段,他这种一根筋的拍马难及,两个人本就不同路,他也不该奢望太多,索性摆了摆手,大度道: “罢了,罢了,哪用这么郑重?就是难得遇到个玩得投契的,乍一离开,有些可惜而已。他性子好,懂得也多,日日陪着本王玩闹,的确是屈才了。” 不过,穆谦虽然嘴上这样说,心里疙瘩依旧没解开,毕竟不论是谁,被自己高看一眼的人算计了,心里都不会痛快。 肖珏没想到穆谦这么好说话,趁热打铁进入正题:“那就多谢殿下了,此外,末将还还有一事相商。” 17、拥眠 穆谦抱着胸,略歪着头,等着肖珏后话,面上写满了有话快说、本王着急回车上睡觉的不耐。 肖珏叹了一口气,有些怅惘道:“胡旗扰民日久,早些年他们拿着岁币,只是偶有抢掠。近年来愈加过分,他们的野心亦早已不是区区岁币和北境的财物。四年前胡旗挥师南下,在北境燃起战火,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那场战火中咱们有三个州被付之一炬。为抵抗那场南侵,大成死伤了无数军民,一时间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无数将士马革裹尸青山埋骨。末将如今午夜梦回,想起当年北境惨状,仍会从睡梦中惊醒,冷汗连连洇透里衣。” “喏,别说是你,睿王叔听说开战了,不是也给吓病了么。”穆谦嘴上漫不经心地接着话,琢磨着肖珏话中的意思,顺便把后半句吐槽咽回了肚子里:要不是车上那个小祸秧子从中作梗,睿王哪至于像你们说的这么脓包,本王又何苦跟你们跑来受罪。 肖珏继续道:“让睿王留下心病,是末将保护不力,至今心中有愧。如今殿下再上战场,您身份尊贵,若是有所闪失,末将实在担当不起,亦难以向陛下交代。殿下聪慧睿智,爱民如子,亲和有度,若是坐镇后方,定能振奋军心,稳定民意,前线刀剑无眼,还望殿下切莫以身犯险。” 话到此处,穆谦总算明白肖珏扰了这一圈想说什么,先把战场渲染地恐怖如斯,然后借着睿王之事让自己知难而退,他再抛出解决办法,找个后方安全的地方,让自己老老实实待着,省得上了前线对战事指手画脚。 这种安排穆谦当然不会拒绝,他本身就没存什么上阵杀敌报国的心,就想着苟全性命于乱世,不过他看不上肖珏这种将人划分三六九等的作风,想出言讥讽,又觉得出征在外,不宜得罪将领太过,话到嘴边只不咸不淡地吐出一句: “本王的性命是性命,众将士的性命也是性命,没有什么担待不起的,沉戟兄不必多虑。” 肖珏以为穆谦是有别的想法,忙道:“殿下尽管放心,若是前线有任何闪失,末将愿一力承担,绝对不会伤及殿下分毫。若他日凯旋,殿下也当居首功。” 穆谦听这意思,知道是肖珏想岔了,以为自己有心揽功,也懒得跟他解释,夜深露重,穆谦只想赶紧回马车里休息,直接道: “沉戟兄的意思,本王明白了,你且放心,本王不通兵势,战场之事自然以沉戟兄马首是瞻。只要你恪尽职守,尽忠为国,不存二心,本王绝对不会在前线掣肘,沉戟兄尽管放开手脚与胡旗人一战便是!” “如此,就先谢过殿下了!”肖珏对着穆谦又是一礼。 “没事了吧?那本王可要回车上睡觉了!”穆谦说着,打了个呵欠,转头就要回车上。 “殿下留步,还有一事。” 这肖珏怎么还没完没了了!穆谦不禁心中暗骂,自己就不该这么好说话,被这厮留在寒风中冻了得半个时辰了! 虽然心中不痛快,穆谦还是礼貌地驻足了,“嗯?” 肖珏面上有三分不好意思,“如今大军行至冀州,冀州地灵人杰,行军多取城外官道,绕城而行,所到之处难免荒凉。若是殿下有意,末将愿遣一支小队护着殿下穿城而过,一来途中往来行人众多,热闹一些,再者也可领略当地风土人情。仔细算来,这行程与随军而行,也差不出一个月,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穆谦心思转了几转,这明摆着是肖珏在给他开后门,让他在行军的路上借机游玩。监军在行军路上借机出游在大成也算不得新鲜事,众将领为了让监军少整幺蛾子,早已默认了这种行为,更有甚者主动为其提供便利。 穆谦这次既不是来跟将士们同甘共苦的,也不是来收买人心的,能舒舒服服地一路游玩到北境,没道理不应。穆谦刚要开口应下来,就听肖珏又开口了: “还有个不情之请,至清他如今病着——” “本王不是允他进马车休息了吗?”没等肖珏把话说完,穆谦就截住话头。 “不是……至清如今的身体,若是随着大军一路奔赴前线,等到了北境,怕是半条命就没了。如今借用了殿下的马车,已经给殿下添了不少麻烦,末将想着一事不劳二主,能否请殿下带他同行,等进了城,末将再差人给他制办一辆马车,不再给殿下添一丝麻烦……” 后面的话,穆谦完全没心思再听,心中不禁有些吃味。从前听说肖珏为人正派,出身相府高门,极少对朝中显贵阿谀奉承,难得见他主动讨好献媚,到头来竟然是为了黎至清! 穆谦心中暗骂,你跟他很熟吗? “哼!”穆谦丢下一个鼻音,转身走了,留下肖珏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没明白这晋王殿下到底是什么意思。 当然,穆谦不会拒绝肖珏的好意,更不会拒绝带黎至清同行。 第二天,黎至清迷迷糊糊地醒来时,马车外日头已高。黎至清渐渐恢复神识,环顾四周,意识到自己躺在何处时,差点惊出一身冷汗——他正靠在穆谦的怀里,穆谦正倚着榻上的靠垫,睡得正香。 黎至清瞬间惊醒,猛地坐直了身子,动静有些大,吵醒了一梦正酣的穆谦。 穆谦揉了揉惺忪地睡眼,带着晨起时略显沙哑的嗓音道:“你醒了啊。” 黎至清裹着毯子愣在当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铁青着脸色没接话。 穆谦这才反应过来,大喇喇从榻上跳下来,因为腿被黎至清枕麻了,落地时有些不稳,差一点摔了。穆谦勉强站定,在马车里弓着腰,拉了拉被蹂躏到发皱的前襟,然后坐在下首座位上开始捶腿。见黎至清面色不豫,才挠了挠头问道: “你摸摸你脑袋右边疼不疼?” 黎至清不明所以,但还是把手放到头上,轻轻一碰,“嘶……” 黎至清忍不住疼出声,他在脑袋上摸到了肿起来的一个包。 穆谦又摸了摸鼻尖,眼神有些躲闪道:“你再摸一摸你右肩疼不疼。” 黎至清略显迟疑,还是依言在肩头轻轻一按,然后不禁疼得皱起了眉头,继而一脸疑惑地瞧着穆谦。 穆谦又在腮边抓了抓,面上有几分尴尬,再问:“你要不要再瞧瞧你右胳膊肘?” 黎至清这次没再犹豫,直接撸起袖子,发现右胳膊肘果然青了一块。 黎至清刚要开口询问,黎梨一掀车帘跳上马车,手里还拎着一个食盒,一见黎至清醒了,立马在脸上挂上一个明媚的笑容。 “公子,你醒啦?” 黎至清点了点头,又把目光转到穆谦脸上,眼神里充满了戒备和探询,还带了三分薄怒。 穆谦被黎至清盯得发毛,忙道:“诶诶,至清,你可别拿这种眼神瞧本王。主要是你家侍女不争气,本王的侍卫也不是个会伺候人的!这才……这才……” 穆谦重复了半天,声音越来越小,没下文了。 黎至清又把目光转到黎梨脸上。没想到黎梨也露出了方才穆谦脸上古怪表情,小丫头吸了吸鼻子,挠了挠头,凑到穆谦跟前,拿胳膊肘捅了捅穆谦,仿佛在跟穆谦说:我不知道怎么解释,还是你跟公子说吧。 穆谦想了想,只得硬着头皮开口解释事情的原委。 原本昨夜黎至清歇在了穆谦的暖榻上,而穆谦和黎梨两个人分别在马车下首左右两侧座位上相对而眠,半睡半醒之间,两人听到一声闷响,睁开眼发现,黎至清已经躺在马车的地板上了。 原来,黎至清虽然发热陷入昏迷,但躺在榻上一点也不老实,从床上栽下来了,还是脑袋先着地的…… 穆谦嘲笑了黎至清半晌,在收获了黎梨无数眼刀后,两个人一合计,让黎梨坐在榻上,靠着车壁,把黎至清揽在怀里,防止他再掉下来。 黎梨犹豫着不肯,被穆谦一句“怎么当人侍女的,会不会伺候人?”给怼了回去。原本黎梨是黎老太爷挑了放在黎至清身边保护他的,黎至清出身清苦,平日里事情都是亲力亲为,根本用不到侍女,是以黎梨在黎至清身边扮演侍卫的角色居多,侍女该做的,黎梨也就马马虎虎应付一下,所以基本上不会照顾人。 黎梨被赶鸭子上架,果然没能胜任这一任务,不多时,陷入睡梦中的两人又听到一记闷响,黎至清再次从床上翻了下来,这次磕到的是肩膀。 穆谦嫌弃地看了一眼黎梨,帮她一起把黎至清抱回榻上,又把玉絮喊进车里,让替代黎梨。这可为难人家玉絮了,坐在主子的榻上,连动弹都不敢,更别说贴身照顾黎至清,玉絮只得死死攥着黎至清的左胳膊,等黎至清再次摔下床,右胳膊肘着地时,左胳膊还在搭在榻上,握在玉絮手里。 没办法,穆谦只得亲自动手,把黎至清箍在自己怀里睡了一宿,好歹没让这个已经陷入高热的病患再出事。 等听穆谦叙述完经过,又见到黎梨肯定地点头后,黎至清面色比方才更难看了。 “诶,别恼!别恼!”穆谦见他马上要翻脸,赶忙岔开话题,“咱们马上就离开大部队进城了,到时候就不会这么辛苦了。” “你说什么?”黎至清听了穆谦的话脸色一变! 18、木莓 穆谦把身体往车壁上一靠,折扇一抖一脸戏谑道: “你的沉戟兄担心你身体不适,特意安排了一队人,打算带着你穿城而过,路上也少受些颠簸,甚至不拘着时日,养好了再上路也成。本王托你的洪福,有幸在行军路上也领略一下沿途的风景。” 黎至清听出这明显不是好话,眉头微紧,低下头思索片刻,也着实没想明白穆谦这话里话外的气来自哪里,只得客气地回道: “殿下言重了,黎某托您的福才是。” 穆谦心里不痛快,摆上一张臭脸,折扇晃了两下,没接话。羊脂玉的扇坠子随着扇子来回摇摆,晃的黎至清有些不知所措。 突然一阵凉风灌入车内,冷风一催,黎至清立马打了一个寒颤。 黎梨见状,赶忙拿了外袍披在黎至清身上,黎至清这才发现,自己不仅歇在了晋王的暖榻上,而且只穿了一件里衣,顿时脸色又铁青了几分。 黎至清的心思七弯八拐,穆谦瞧不明白,但从之前晋王府里与黎至清的朝夕相处到如今马车上这一日光景,穆谦把黎至清的性子摸了个七七八八:这人性格冷淡,不喜与人亲近,也不愿与人交心,最关键的一点,还脸皮极薄! 穆谦虽然是个促狭性子,但待人接物进退有度,处事极有分寸,如今见黎至清身着里衣裹着毯子,轻咬着下唇坐在榻上,也不知是因为病着还是因为昨夜之事恼羞成怒,脸色极差,赶忙道: “马车上闷得慌,本王出去透透气。”说着掀帘而出,给黎至清和黎梨留下独处的空间。 黎梨这才放下食盒,赶紧伺候黎至清从榻上起身穿戴整齐。 黎至清昨晚烧了一夜,如今醒了只觉手脚发软,浑身上下无甚力气。黎梨搀着他在马车下首座位上坐定,又将榻上的软枕垫在他身后让他靠着,才转头去收拾暖榻。 “昨夜,咳……,昨夜……,咳咳……”黎至清斟酌着词句,却是话都没说利索就咳嗽起来。 黎梨收拾完暖榻,将食盒拎过来,打开端出一碗散发着浓重苦味的汤药,担忧道:“您真不该答应二公子同他去北境,昨夜不过是第一夜,您的身子就撑不住了,若真这样到了北境,不死也得去半条命。” 黎梨的话黎至清听进去了,但顾不上回应,他正盯着那碗散发着浓郁苦味的汤药,面上露出嫌恶的表情,身体本能地逃向一侧。 黎梨见状忙道:“昨夜您在车外受了寒,发起了高热,晋王殿下发现后,立马把您抱进了马车里,安置在了他的暖榻上,听军医说您的身子吃不得军中的汤药,还特地遣了他的侍卫,连夜跑到临近的镇上抓了药,您就好歹喝一口。” 黎至清听了垂下眼皮,看不出情绪,半晌不轻不重地吐出一句:“他有心了。” 药碗已经送到了黎至清面前,黎至清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胳膊怎么也不愿抬起来去接药碗,整个身体都呈现出一副抗拒的姿态。 黎梨没办法,拿了汤匙,舀了一勺就要往黎至清嘴边送。 黎至清当然不能让一个小姑娘喂自己,以手挡开送到嘴边的汤匙,然后认命般接过药碗,一口气灌了下去。汤药尽管已入喉,但留在唇齿间的苦涩仍让黎至清忍不住干呕。 黎梨见状,赶忙揭开食盒的第二层,端出一盘洗净的木莓,拿了一颗送到黎至清嘴边,黎至清伸手接过来咬了一口,才把阵阵恶心给压下去。 “哪来的果子?” 黎梨把木莓放在黎至清身边才道:“玉絮买回来的。” “玉絮?”黎至清对这个名字没有丝毫的印象。 “晋王这次带出门的侍卫,晋王说仲城派去康王府了,正初留下逮兔子,带了玉絮出来。”黎梨坐在黎至清身边,黎梨盯着盘子里的木莓,又挑了两个大的,一个塞到了黎至清手里,另一个丢进了嘴里,“我也是第一次见他,瞧着功夫跟仲城不相伯仲,唔,他买得这果子真不错!” 黎至清手里捏着木莓,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那你打得过么?” 黎梨一边吃着木莓,一边蹙着绣眉,想了想:“不好说,得交过手才知道。” “我昨夜……真那样睡了一宿?”黎至清还是问出了刚才想问的话。 “晋王殿下是怕您再跌下来,您本就病着。”黎梨说着又挑了一个鲜艳欲滴的木莓塞进黎至清手里,“没想到晋王殿下那么会照顾人,他虽然嘴欠,但还算是个好人。公子快吃,这果子也是晋王吩咐玉絮买回来的,还有海棠蜜饯,说是给您送药用的。” 黎至清低头端详了一会儿手里的两颗木莓,半晌才道:“这果子太凉了,扎胃,你端出去跟晋王一起吃吧。” “您甭操心这个,晋王那里有,二公子那里也有,就连给咱们赶车的军中弟兄,晋王也给分了。” “他倒是会收买人心。”黎至清不咸不淡地来了一句。 说起来,黎至清可冤枉穆谦了,穆谦来自现代社会,分享是自小养成的习惯。玉絮从镇上背了十斤木莓回来,穆谦一个人吃不完,就见者有份了,至于收买人心,人家穆谦压根没往那上头想。 黎梨略显诧异的瞧了理黎至清一眼,端着盘子出去了。 如今,马车上只余下黎至清一人,黎至清低头看了看穿戴整齐的一身,又瞥了一眼昨夜歇下的那张暖榻,有些懊恼地一拳按在了座位上,然后自暴自弃般往靠枕上一倚。刚喝的汤药安神助眠,不一会儿,黎至清就随着马车的摇摇晃晃睡了过去。 黎至清昏昏沉沉睡了差不多半个时辰,被黎梨上车的动静惊醒了。黎至清睁开眼睛,发现黎梨又端着盘子进来了,后面跟着的还有穆谦。 “晋王殿下想得主意真不错,方才把果子放在太阳下晒了半个时辰,现在摸起来温温的,公子尝尝看,是不是不凉了?”黎梨语调欢快,拿了一颗木莓又往黎至清眼前送。 黎至清伸手接过木莓,触手生温,的确是比先时好了许多。奈何黎至清素日里就不怎么爱吃新鲜瓜果,对这种带着几分酸意的果子更是敬而远之。方才吃了一枚,实在是因为那汤药太难下咽,后又因着木莓太凉,索性就直接不吃了,没想到穆谦想了这么个主意。 正在黎至清犹豫之际,坐在旁边一直打量他的穆谦开口了:“不爱吃就甭吃了,反正等下就进城了,回头咱换换口味。” 黎至清听了这话,很自然地把木莓放回了盘中,又想到昨夜穆谦对自己的各种照顾,“方才都听阿梨说了,昨夜承蒙殿下施救,黎某感激不尽。” 穆谦对昨夜之事丝毫不放在心上,早上没来由的那份气不顺早就过去了,大大咧咧道:“反正本王也不是救了你一次了,不求你感激不尽,以后少在本王身上打鬼主意就成。” 黎至清莞尔,心头略微盘算一番,才想起来还有正事,“今早殿下提到,咱们不与大军同行,要穿城而过,可有其事?” 穆谦略显疑惑地问:“可有不妥么?” 黎至清沉吟半晌,“在冀州界内倒无不妥,不过一旦过了冀州,进入北境就容易引发事端。四年前三州被焚,北境失了屏障,早有胡旗细作化作我大成百姓,越过三州直接深入北境腹地,若说已经深入冀州,也有可能。但冀州毗邻京畿,除了有冀州军驻守,辖内还有半数禁军,排查巡防要严于北境,殿下车驾穿城而过安全无虞。但若是到了北境状况就大不相同了,如今形势,北境驻军皆已调拨至三州,殿下若还以冀州的车马仪仗高调前行,怕是要成为胡旗细作的众矢之的。” 穆谦仔细听下来,觉得黎至清说得在理:“不如这样,咱们过了冀州,就将仪仗全部撤了,让随行的士兵们换上平民的衣裳,扮作普通百姓。” 黎至清蹙眉,“百十来号平民百姓,浩浩荡荡过境,是不是突兀了些?” “说的也是,那要不咱们把队伍拆散了,三三两两的走?”穆谦以手拖着下巴,陷入沉思。 “这样行踪不显,但殿下安全就难以保障。而且,若是真有胡旗细作自冀州就对殿下上了心,那把队伍打散,无疑是给对方可乘之机。”黎至清目光在车内扫了一圈,目光停在了那盘鲜红的木莓上,眉头瞬间舒展,询问道: “不如咱们化作行商,待入了冀州城,就改头换面,在城中置备上数车货物,每车再配三五名仆从押车,这样不过二三十车货物即可将随行士兵全部安置,既不扎眼,也能保障殿下安全。至于殿下所乘马车,可交于大军随行,掩人耳目。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穆谦点了点头,然后把折扇一收,在手中敲了一下,煞有介事道:“二三十车货物,本王要当大商队的当家的了!” 黎梨瞧着穆谦的模样,“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小丫头片子你笑什么?”穆谦不满了,转头发现黎至清也乐了。 黎至清见穆谦佯怒,笑着解释道:“登州黎氏算不得什么大家族,但黎氏的小商队,都是五十车起步的。” 19、商路 穆谦这才知道是自己孤陋寡闻了,本来觉得有几分尴尬,但瞧着黎至清的笑意渗进了眸子里,瞬间释然。 穆谦早就发现,平日里虽然黎至清嘴角总挂着温和的笑意,但那笑容像是例行公事一般,看多了不觉得友善,反倒是能品出一番生人勿进的疏离感。 “商队的话,咱们置办些什么货物好?”穆谦适时转移话题,为自己缓解尴尬。 黎至清一脸温润地瞧着穆谦:“不知殿下心中可有想法?” 穆谦对冀州和北境的风土人情皆不熟悉,不知该从何下手。搜索枯肠半天,仿佛记起从前看得经商的小说里,主角喜欢搞些香料和茶叶去边塞售卖,一些次等货送到胡地,价格可翻几番,可谓一本万利。穆谦想到此处,有几分心动,忍不住开口道: “要不然,咱们搞些茶叶和香料吧?说不定还能做笔大买卖!” 黎至清提出化作行商的建议,仅是为了安全考量,并未真想做生意。见穆谦眸中闪着光芒,知道他对此事兴致颇高,思索片刻后顺着他的思路道: “毗邻西境的坝州有一个互市,不仅北境和西境的商队会前往做生意,连胡旗人和西边的回浒人也会光顾,拱卫京畿的四州所产茶叶、香料乃至布匹在那里都供不应求,想来殿下在冀州置办的货物,应该不愁销路。届时,再置备些西境的马匹、虫草、兽皮,返回京畿售卖,又是一本万利。” 穆谦得到黎至清首肯,瞬间兴奋起来,不过坝州位于大成西北,路途遥远,穆谦又有几分担心: “坝州路远,那个互市本王有所耳闻,位居西北边陲,北境四年前包含坝州在内的三州被焚,其余两州亦遭重创,这些年来流寇横行,本王担心车队到不了坝州,就遭了灾。” 黎至清抬眸问道:“殿下可曾想过,为何北境四州经过四年休养生息仍旧民生凋敝,唯有坝州先缓过劲来?” 穆谦对北境五州并不了解,对四年前那场战役所知甚少,唯一熟悉的就是黎至清离府时给他留得故事:“莫非是因为当年肖沉戟的左路军自坝州进攻,打了唯一胜仗?再者就是因为有这个互市?” 黎至清笑着点了点头:“不错。而这个互市之所以重建得如此之快,主要因为商道已成,战事一过,货物便可源源不断来往于坝州和诸州。如今冀州的货物有两条商路,一条自冀州出发,向西取道幽州,从幽州进入北境坝州;另一条则是从冀州直接进入北境雍州,从雍州入坝州。如今商队要护送殿下入北境,第二条当为首选,而且这条商道还有北境驻军偶尔看顾,可保货物安全。” 穆谦把折扇在下巴上敲了两下,皱眉道:“听着倒是不错,怕这‘买路费’也不少吧,这第二条商道是哪个世家控制的?” 黎至清未料到穆谦心思如此活络,竟然一下子想到“买路费”这层,高看他一眼,解释道: “第二条商道起自登州,当年黎氏毁家纾难,运粮至北境,走得便是这条路。黎氏因着高义捐粮,与北境驻军结下深厚交情。黎氏商队为抵达互市,要横穿辽州、雍州才可如坝州,北境驻军皆有照拂,久而久之,黎氏商队常行之路便成了商道。其他商队行此商道,往往向黎氏分个几分利,可得一面‘黎’字旗挂于马车,便可同样得到照拂。” “那岂不是,本王要从这条商道过,还得去给登州给黎氏上供?”穆谦听了这话,明显有些不耐。 黎至清笑意更甚:“这倒不至于,殿下此次为北境监军,车马取道北境商队,只需肖沉戟与北境驻军打个招呼即可,想来他们不会为难。” 穆谦听了撇撇嘴,未置可否,把手中折扇一开,煞有介事的扇了两下,然后掀开车帘喊玉絮入内。刚喊完,似想到什么似的,突然问道: “若是让你决断,至清会在这二十车上装什么货物?” 黎至清闻言一顿,敛了方才的笑意,然后把目光透过车窗投向了远处,轻轻吐出两个字:“粮食。” 穆谦先是不解,然后瞬间反应过来,黎至清压根没想借着商队来做生意,而是将一门心思扑在了北境的战事上,战时对于将士们而言,最宝贵的东西便是粮食。 穆谦不禁多看了黎至清几眼,原来,眼前这个纵横捭阖的谋士,也有几分忧国忧民之心! 正在这时,玉絮掀帘上了马车,穆谦吩咐道:“过会子进了城,你就带着肖都指挥使安排的兄弟去采购些行商穿戴的行头,置办上二十辆马车,全部装上粮食。” 黎至清闻言,赶忙劝道:“殿下稍安勿躁,战事一起,冀州粮食早被统一调度,如今通怕有价无市。” 穆谦闻言皱眉,转头又对玉絮道:“那就先去置办行头,再寻两辆宽敞舒适的马车,旁的货物,本王再想想。” 玉絮应声,领命而去。 不多时,队伍已达冀州州府平凉城,大军绕城而过,只有肖珏带着一队人马,护卫着晋王的马车入了城,与冀州知州打过照面后,于傍晚时分带着入城的车马仪仗并晋王车驾浩浩荡荡地出了城。只不过,晋王的车驾内早已空无一人。 当夜,晋王一行人歇在了平凉城的行馆内,除了知州及少许知情人,未惊动其他人,只待这几日货物置办好后,再乔装上路。 初到冀州,穆谦不欲闷在房中,晚膳过后,邀着黎至清携了玉絮和黎梨一同出门逛夜市,领略当地的风土人情。 平凉城的夜市灯火辉煌,人群熙熙攘攘,道路两旁小商贩林立,胭脂水粉、糕饼果子、钗钿珠玉、剪纸皮影应有尽有,道路上时不时就有个小童拎着刚买的狗头灯笼窜来绕去,欢声笑语此起彼伏。整个平凉城呈现出一副现世安宁岁月静好的图卷。 黎梨小姑娘心性,早早就被夜市上好玩的东西吸引了目光。时不时停在小商贩前,时而拿着珠钗在鬓边比划比划,时而摇一摇摆着的竹蜻蜓,再不然就将挂在架子上的荷包挨个拿下来瞧一瞧。 “公子,你瞧,这个好不好玩?”黎梨手里拿着一支拨浪鼓,冲着黎至清摇着,脸上乐开了花。 黎至清脸上挂上宠溺的笑意:“你喜欢买下来便是,只不过,阿衍怕是都不玩这个了!” “才不是呢!我今儿要买两个,小公子一个,我一个,赶明儿见到小公子了,我便送他,我才不信他不要!”黎梨说着,一手一个拨浪鼓回到了黎至清身边。 黎至清嘴角挂着笑,无奈地摇了摇头。 “啧啧,阿梨姑娘今年最多三岁,不能再多了。”穆谦见黎梨蹦蹦跳跳的跑回来,忍不住揶揄。 黎梨刚得了小玩意,听了穆谦的话也不恼,朝他做了一个大大的鬼脸,“三岁又怎样,我们阿衍也三岁了呢,可以玩。” “阿衍是谁?”穆谦这是第二次听到“阿衍”这个名字,曾经猜测过,但未向黎至清证实。 正在黎梨犹豫向晋王坦言是否合适,黎至清直接道:“犬子黎衍。” “瞧着你年纪轻轻,没想到儿子都三岁了!”穆谦话中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从前他听穆诀讲黎氏檄文时,早已得知黎至清娶妻生子,如今黎至清当面承认,穆谦心中徒然生出几分不快。 “阿衍少年老成,别看只有三岁,小小年纪就老气横秋的,也不知似了谁。”黎至清倒是未发现穆谦的异常,又转头对着黎梨笑道:“阿梨你喜欢玩的,阿衍还真未必喜欢,你的拨浪鼓自己留着吧。” 黎梨才不信他家公子的话,也送了自家公子一个小鬼脸,然后冲着前头的糕点摊子跑去。 一行人缓步逛着,等走到了一个糖画摊子前,黎至清的目光被糖画吸引了去,不禁驻足观看。卖糖画的小贩正在画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熊,而小贩面前的小货架上,已经摆了一排龙、凤、老虎等形状的糖画。 “你喜欢这个?”穆谦忍不住发问。 黎至清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小贩画画的动作上,随口应道:“挺有趣的,我从小就喜欢看画糖画。” 穆谦又问:“那哪个好看?” 黎至清答:“正在画的小熊最好。” 等小贩画完,穆谦直接买下了小熊糖画,递给了黎至清面前,“喏,你最喜欢的小熊。” 黎至清一怔,“给……给我的?” 穆谦认真地点了点头,“你不是喜欢么?拿着呀!” 黎至清些微犹豫后,伸手接过,目光锁定在糖画上,思绪早已回到小时候。 那时家贫,他们所住的陋巷根本没有夜市,偶尔跟着哥哥和萍姐姐偷偷跑出来,跑到很远的城里逛夜市,最喜欢的就是糖画。那时候哥哥会把自己攒下的钱买两副糖画,一副给青梅竹马的萍姐姐,一副给黎至清…… “嘿哈!看招!” “嘿哈!胡旗人侵我家园,我要保家卫国!” 黎至清的思绪被眼前两个不足成人膝盖高,拿着冰糖葫芦当武器的小不点打断,两个人正彼此比划着作打斗状。 穆谦被眼前两个小孩子的模样逗乐了,突然转头问黎至清:“如果本王披挂上阵,至清觉得如何?” 20、糖画 黎至清分辨不出他话里真假,只得应道:“战场之上刀光剑影,凶险万分,殿下金尊玉贵,着实不该以身犯险。黎某以为,若是殿下存了报国之心,以监军身份阵前督战,必能振奋士气,扬大成国威。身先士卒,大可不必!” 穆谦当然没存想上战场的心思,他初来乍到,对这个国家和百姓感情不深,原主也算不得是个有家国情怀的,是以他断然不会为了不相干的人将自己置于险地,发现黎至清会错了意,解释道: “本王没想真上战场,就想问问,在你心中,若是本王上阵杀敌,可有建功立业的机会?” 黎至清面上是惯常的温和笑意:“殿下英武不凡,自是无人能敌,想来建功立业,不在话下。” 这么敷衍又虚伪的话,听得穆谦直皱眉头,噘着嘴不悦道: “至清跟本王也算旧相识了,怎么说话还这般见外?看在本王刚贿赂了你一个糖画的份上,至清就不能说句真心话么?” 黎至清看了看手里那只笨笨的小熊,觉得自己刚才接了糖画的举动比它也聪明不了多少,如今糖画握在手里,拿人手软,可算是被穆谦拿捏住了。黎至清恨不得立马把糖画再塞回给穆谦,可他脸皮薄,如此耍赖的事,穆谦有脸做,他可没脸。犹豫了半晌,知道穆谦心思不在庙堂,索性叹了口气道: “为将帅者,要有攻城略地的谋略,要有万夫不当之勇,更要心性坚韧果敢刚毅。谋略和身手,只要肯下功夫,假以时日,必有所成。只不过殿下心性略急,易怒,若由着性子来,怕是再好的身手、再多谋善虑,也难以成事。” 话音刚落,黎至清就开始后悔,这话并不中听,穆谦又是个一点就着的炮仗性子,此刻他无意惹穆谦不快,心里正上下打着鼓。 穆谦倒是不以为忤,终于听得黎至清一句实话,脸上再次挂上笑意:“至清这样说话,倒是让本王觉得轻松不少,本王知道自己性子急,自小也因为这个吃了不少亏,至清可有法子?” 黎至清摇了摇头,“殿下可听过一句俗语,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穆谦见他也没法子,略显失望,不过他也并不当回事,毕竟方才的问题不过是见到两个拿冰糖葫芦的小孩子嬉戏,才一时兴起。短暂的失望立马被周围的喧嚣冲淡,又继续兴致颇高的拉着黎至清在夜市上闲逛。 黎至清见他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低头看看手里的糖画,又看了一眼穆谦,没再说什么。 又走了半晌,路过一个卖灯笼的小摊,摊位上摆了好些纸扎灯笼。在摊位一角,摆放了一个其貌不扬的小熊灯笼,黎至清经过时忍不住多瞟了一眼,而且只看了一眼就急急挪开目光,似是怕被人发现一般。 这些小动作尽数落在了穆谦眼里,忍不住在心中笑他,这人看起来一副清冷疏离出尘脱俗的模样,其实也喜欢这些小孩子的玩意。 穆谦刚想把灯笼买下来,又怕因为刚才那事,黎至清已经对那糖画心中有了芥蒂,灯笼也不会收,索性作罢,只装作无意问道: “至清,方才那糖画摊子上,盘龙、火凤哪个不比你手里拿得这只笨熊威风,怎么你就对它情有独钟?” 黎至清打量了一下手里的糖画小熊,言道:“家兄曾赴北境战场,言及在北境见到过几次棕熊幼崽,虽然动作不够灵活,甚至有些笨拙,但憨厚可爱,比之糖画和话本里的更甚。黎某心向往之,所以遇到带着幼熊的物件,难免多上心一些。” “所以,想了这么久,一直未见到幼熊?”穆谦问道。 黎至清摇了摇头,“未曾得见。” 黎至清言罢,似是想到了什么,低下头不再言语。 大军开拔之日,穆谦曾记得黎至清听过一句他的兄长,黎至清费尽心机入北境战场也是为了他兄长,如今见他面色略显哀伤,猜测兄弟二人应当感情甚笃,不忍见他难过,故意玩笑道: “至清若是喜欢棕熊幼崽,等入了北境,本王逮一只送你便是!不过本王有个条件!” 黎至清闻言转头,抬眸扬眉,未接话茬,但眼神里探寻的意味甚浓。 穆谦瞬间玩心大起,想起从前跟自己男朋友翻云覆雨时,哄着对方喊自己“哥哥”的场景,不禁坏笑道: “只要至清喊本王一声‘哥哥’,本王什么都依你!” 穆谦喜欢男人,原主也是。 这也是穆诀连孩子都有了而穆谦却迟迟未成家的原因,原主多年以来留恋勾栏瓦肆,花名在外,却从未留宿过任何姑娘的香闺,而穆谦一直挂在嘴边的紫鸢姑娘,不过是他掩人耳目的幌子。 穆谦自认为对黎至清没有什么绮念,对他这种心机叵测之人,穆谦存了敬畏之心,对他多番照顾皆是为了给来日留个退路。 想法归想法,但落到实处,就不是那么回事了。穆谦每次见到黎至清清贵自持的模样,就忍不住想逗他。这次玩笑直接脱口而出,穆谦过完嘴瘾,又怕黎至清真恼了,转头就跑。玉絮作为一个尽心的侍卫,立马拔腿追了上去。 黎至清素来行止端方,自然听不懂穆谦这些浑话,见穆谦笑着跑开,不明所以地瞧了一眼旁边正抱着一包糕饼在啃的黎梨。 黎梨未经人事,哪晓得这话里的意思,只瞪着一双亮晶晶的水眸,一脸懵懂地看回黎至清。黎至清见状,知道自家这丫头也不明白,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 黎梨把油纸一裹,往怀里一塞,见那两人已经跑远,黎梨才略显惋惜道: “我瞧着他真不是坏人,想要暴露公子的身份,知道咱们算计他时,就该动手了。那日湘满楼,说不定真是赵王世子的嫡庶之论戳了他的痛处呢?”说到此处,黎梨看了一眼黎至清,见他面色如常,又小心翼翼道:“公子是不是想多了些?咱们真要动手么?” 黎至清手里捏着糖画的木棍,面色沉静,未应黎梨的话,脚步略沉,缓缓走着。 黎梨服侍黎至清日久,对他的情绪异常敏感,见他如此,知道他心中不痛快,不敢再就着穆谦问东问西,只得转了话锋,“公子,你这糖画要化了呢,还不赶紧吃!” 黎至清闻言低头,果然糖画边上已经有熔化的痕迹,褐色的糖浆顺着木棍流淌下来,沾到了自己的右手上,若不是黎梨提及,自己竟然丝毫未察觉到。黎至清把糖画换到左手,低头盯着右手拇指和食指上粘上的糖浆。 这浓稠的褐色,在深沉的夜色和集市通明的灯火下显得更加黯淡,有点像血! * 黎至清心思不在游玩,穆谦知他心中焦急,在平凉城逗留一日,货物置办好后,于第三日启程。 穆谦顾念着黎至清的身体,有意把队伍前行速度放得极慢,因此每日所行里程数有限。为了不耽误时间,穆谦便不再驻足游玩,只把时间都放在每日赶路上。 穆谦的贴心黎至清全然看在眼中,再次途经小镇时,遣了黎梨去买了一副围棋来。每日赶路,黎至清皆会邀穆谦来自己的马车上下围棋,久而久之,两人便习惯了同乘一辆马车。 这次,黎至清不再如现在在晋王府时那般让着穆谦,而是拿出真本事来,与穆谦认真下起棋来。次次让穆谦乘兴而来,铩羽而归。 一日,穆谦又被黎至清杀了个片甲不留,气得把棋子往棋盘上一丢,赌气道: “每次都输,这都快出冀州了,本王都没赢过!不下了!” 黎至清见状莞尔,故作促狭道:“看来,下一局要让殿下几子了,要不然殿下输红了眼,这棋都不下了!” 嘿!这黎至清蹬鼻子上脸! 穆谦哪能受得了这气,立马一撸袖子,不甘道:“用你让!本王那是不留神,下一盘肯定赢你!来,再来一局!” 黎至清暗笑,然后在下一局偷偷放水。 在黎至清有意为之下,穆谦勉力赢下一局,瞬间笑容又挂到脸上。 黎至清见状,极为捧场道:“殿下棋艺果然了得,黎某甘拜下风了!” 如此,每次黎至清都会狠杀穆谦几局,待他恼了,立马让他赢一局,再妙语哄上几句,一张一弛之下,穆谦再大的脾气也没了。 在黎至清日日磋磨下,穆谦的棋艺有了突飞猛进的增长。如此过了些时日,一行人行至冀州、雍州和登州交界的如阜城。 黎至清掀开车帘,盯着城墙之上的“如阜城”三个大字,面色变了几变,放下车帘对穆谦道: “过了如阜城,进入雍州,便是北境地界了。黎某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殿下可否应允?” 穆谦刚赢了棋,心情大好,“至清客气了,有话直说便是!” “如阜城城郊有一道观,名为清虚观,行至此处,殿下可否通融半日,黎某曾与观中道长有旧,想前往拜会。” 21、寻访 穆谦一听,算不得什么大事,当即应允。玉絮已经提前进城打点,待队伍进了如阜城便可立马落脚。待一切安顿完毕,穆谦轻装简行带着黎至清出了城。 清虚观掩映在群山之中,如今已经入春,树木刚抽新芽,一片枯败之中点缀着点点翠绿,整个山峦呈现出生意盎然之象。 马车行至山脚下,前方便是一条登山的长阶。马车再难前行,四人只得下车徒步上山,还未走几步,就见前面排起了长长的队伍,黎至清见状面色一沉,脚步一顿。 穆谦不明所以,“怎么不走了?” “今日怕是要白来一场。”黎至清下巴轻抬,示意穆谦看这长阶上人群,“咱们赶上了清虚观义诊的日子,智慧道长即便有心,也无暇相见。” 穆谦不屑道:“这群老道士不专心于斋醮科仪,当什么劳什子大夫,能治得好么?” 黎至清一听便知穆谦对道教了解不深,耐心解释道: “山医命相卜为道教五术,医术本就是道教安身立命的其中一术,清虚观中智慧道长医术精妙,且心怀慈悲,义诊济世,造福一方百姓,乃大义之举。” 穆谦抬头望了一眼这望不到尽头的长阶和人群,又见黎至清面色不似前些日子轻松,劝道: “上去瞧瞧呗,来都来了,再不济领略下这初春时节的山中景致也好,就当踏青了。” 黎至清觉得有理,四人便越过人群,拾级而上。 前些日子闷在府中习武的作用此刻便显现出来,穆谦脚步轻盈,比之玉絮毫不逊色,走了半晌也不觉疲累。穆谦有心赏景,自顾走着,不多时,就将黎至清远远地甩在了后面,待反应过来,才赶忙折回去找人。走至近前,才发现黎至清脚步虚浮,额头已洇出点点汗珠。 穆谦想了想,道:“前面有个凉亭,咱们去歇会儿吧,本王累了。” 黎至清便随着穆谦入了凉亭休息,黎梨与玉絮下车时分别背了水囊,赶忙将水囊送至二人身边。黎至清轻抿了几口水,坐下歇了须臾,才缓过劲来。 穆谦见状,不禁皱眉:“至清啊,不是本王说你,你这身体也忒差了些,还硬撑着去北境,何必呢?上次在王府,大夫同本王说,你若安心将养个三五载,可保一二十年无虞,你如今这岁数,就算再过二十载,也不算高寿,更何况……” 穆谦一想到下面的言语不中听,后悔开口,正想着如何把话岔开,却没想到黎至清自己把话接上了。 “更何况,若不及时修养,必会年命不永。”黎至清话中倒未见颓丧,语调平静,仿佛在论他人之事:“这条命本来就是智慧道长勉力捡回来的,能多苟活这些时日已是侥幸,再多也不敢奢求了。能在有生之年,为北境出一份心力,无憾了。” 原书中的黎豫身体康健,一路顺风顺水,不曾见弃家族,不曾流落街头,在秦王麾下翻云覆雨,以庙堂为棋盘,以朝臣为棋子,指点江山,潇洒恣意,虽然深谙纵横捭阖之术,心机深沉,却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祯盈二十年行冠礼,群臣来贺,风头无两。而眼前之人,身体羸弱,朝不保夕,穆谦多瞧了他两眼,虽然二人注定不同路,也不免生出几分伤感,又怕黎至清瞧出异样,故而顺着他的话问道: “所以,这次是来道谢的?” 黎至清点了点头,本想再说些什么,又把到了嘴边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四人歇得差不多了,继续上山。这次穆谦压着步子,随着黎至清的节奏慢慢行走,约摸又过了半个时辰,才来到清虚观前。 黎至清上前说明来意,果然与预想当中的一样,被小道士拒之门外:“师祖吩咐了,今日只行医,不见客,信士改日再来吧。” 穆谦赶忙道:“我们是来求医的,我这位兄弟身有旧疾,还望道长不吝赐见。” 小道士不屑道:“那后面排队去吧,排到了,师祖自然会见的!” 穆谦见状,给玉絮使了个眼色,玉絮会意,赶忙上前,从袖子里摸出一锭银子塞了过去,岂料小道士连正眼都不瞧一眼。 穆谦没想到这小道士油盐不进,一时之间没了主意,正想掰扯两句,便听黎至清开口了:“既然智慧道长不便,我等也不好强求,敢问成仁居士可在?” 小道士满脸警惕的看着黎至清,“还从来没有人来找过成仁居士,他也从不见外人。” 黎至清客气道:“还望道长引路,他若不想相见,我等即可离开,绝不逗留片刻让道长为难。” 小道士踌躇之际,穆谦再次给玉絮递了个眼色,玉絮立马又把银子塞到小道士手里,这次小道士犹豫了片刻,便将银子接了过来,藏于袖中,然后转身引着四人入观。 穆谦一行人跟着小道士,越过前厅,走过曲曲折折的回廊,来到后院一处僻静的院子,院中有一扇房门紧闭的屋子,小道士示意四人稍等,他便上去扣门。 “成仁师叔,有客到访,您见么?” 穆谦忍不住四下打量,这处院子不算精致,却极为幽静,转头见到黎至清站在院中,整个人不似先前的优雅从容,反倒表现出一丝局促,穆谦见了着实惊讶,难得逮住黎至清失态,刚想开口打趣几句,确定到门内传出一声低沉的回应: “早无红尘友,何来到访客?不见!” 黎至清上前,对着紧闭的房门拱手一礼,“先生,是至清。” 院内瞬间陷入一片寂静。 须臾,门内问道:“你可登科及第?” 当年郁弘毅为他谋了科举仕途之路,若能及第,便能不再囿于世家旁系庶出的身份,成为当朝清流,若有幸仕途顺遂,一跃可成为当朝新贵。奈何黎至清没有走这条路,闻声汗颜道:“辜负先生教诲,不曾科考。” 门内又问道:“你可才名满天下?” 黎至清更觉羞赧,他不仅未扬才名,还因为黎氏那封晓谕世家的檄文而声名狼藉,不敢以姓名示人,无力应道:“不曾。” 穆谦发现此时的黎至清已然摇摇欲坠,仿佛这两句问答已耗尽他心力一般,比先前登山时更显疲累。 门内再次发问:“你可曾安民济物,救民水火?” 黎至清本想将这四年来为西境所做之事和盘托出,考虑到穆谦在侧,有些事情不便明言,强撑道:“不曾。” 门内声音转疾,叱问道:“既然功不成名不就,又何须在此处荒废光阴!” 黎至清先前被诘问数句,皆难以应答,如今只能喃喃接了一句:“先生……” 门内音调不减:“为何为你取字至清?” 黎至清恭敬回道:“至治之世,河海清宴。” “去吧!” 黎至清闻言,有些站立不稳,幸亏被穆谦掺了一把,才堪堪稳住身形,然后恭敬地朝着房门再行一礼,才脚步沉重地转头准备离去。 穆谦一把抓住黎至清,示意他稍待片刻,然后就要上前跟门内之人理论,却被黎至清反握住手臂,然后见他轻轻摇了摇头,眼神中带着几分恳求,穆谦无奈,只得作罢。 下山的路上,黎至清独自一人走在前面,眼见得心情低落。 这样沮丧的黎至清是穆谦从未见过的。就算那日他大病初愈,在廊下吹着寒风,眼中依旧是含着星辰,不似今日这般,眸子里尽是灰败之色。穆谦知道他心情不好,带着玉絮和黎梨与他拉开稍远些距离,留他一个人静一静。 穆谦走在黎至清身后,打量着前面那个颓丧的背影,原来这人也不总是波澜不惊的! 回到马车上,黎至清不言不语,黎梨也不敢说话,穆谦受不了这种沉默地气氛,折扇一扫,煞有介事地开口道: “至清,本王的嘴开过光,你信不信?” 良好的修养让黎至清无法对人视而不见,虽然整个人觉得浑身力气被耗尽一般无力开口,还是勉力抬眸扫了一眼穆谦,算作回应。 穆谦似是受到了鼓舞,继续道:“本王说,至清有朝一日定能名扬天下,咱们打赌,敢不敢?” 黎至清听罢,知道穆谦是有心劝慰,嘴角微微扯了扯,露出一个带着疲态的笑容。 “诶诶,玩不玩,要是本王说的不准,晋王府库房里的宝贝随你挑!不过,要是本王说准了,待你功成名就之日,至清得输本王一个彩头才行!” 穆谦说着一脸得意,这对他来说是个稳赢不赔的赌注。因为他知道,按照武嚣作品的一贯作风,黎豫作为《乱世孤雄》的绝对男主,就算结局可能深藏功与名,但中途肯定会有高光时刻,这个买卖,他绝对不亏! 黎至清疲惫笑道:“那殿下想要什么彩头?” 穆谦把手托在下巴上想了想,他很想让黎至清在他权倾朝野时放自己一马,但如果现在提出这个要求,难免会让黎至清觉得自己在发癔症,于是穆谦很有“赵敏”范儿的说道: “我要你一诺!” “不可蠹国害民!” “这是自然,而且这一诺只应在本王身上!” “好,那便陪殿下赌这一场!” 22、劝诱 翌日清晨,车队照常上路。马车在官道上辚辚而行,官道两旁树林阴翳,偶有飞鸟成群而起。 黎至清倚在车壁上,整个人蔫蔫的,今日也没主动邀穆谦下棋。穆谦倒是一点也不客气,上车时直接钻进了黎至清的马车。 刚出如阜城,穆谦瞧着离昨日的清虚观不远,看向面色沉静的黎至清,问道:“今儿那老道士总不会还在义诊吧?当真不去瞧瞧了,一来一回也就半日功夫,不碍事的。” 黎至清摇了摇头,掀帘看了一眼车外景色,淡淡回道:“时不我待,还是尽快赶往北境吧。” 穆谦忍住不直撇嘴,心道这人肯定是怕再被那门中居士骂,也不拆穿,只依着黎至清的意思继续赶路。 黎至清闭着眼倚着车壁,似是有些困乏。 穆谦看着他没了往日的神采,心中碎碎念道,这人往日端得一副优雅从容的做派,如今不过被怼了几句,怎么颓成这样?真不知道以这样的心理素质,来日如何在朝堂之上呼风唤雨。 穆谦想到此处,得知黎至清身份时深埋在骨子里的那份敬畏感减退了不少。虽然书中的黎至清有翻云覆雨之能、更有纵横捭阖之才,可如今坐在穆谦眼前的,不过是个被先生骂了之后会难过会失落的普通人。 想到昨日道观中那一问一答,穆谦又有些心疼黎至清,未及弱冠就要背着“登科及第”、“名满天下”和“经邦济世”的压力,难怪身体怎么将养也是那副半死不活的鬼样子! 穆谦一发现自己竟然有心疼黎至清的想法,瞬间瞳孔放大。黎至清这种心机深沉玩弄权术之人,不来算计自己,已经是谢天谢地了,自己竟然还异想天开地心疼他,穆谦觉得自己最近是有些飘了! 黎至清的郁闷没有维持太久,进了雍州地界后,又恢复了往日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日日与穆谦下着围棋打发时间。 在黎至清的磋磨下,穆谦的棋艺进步神速,现在黎至清想要在棋盘上随意拿捏穆谦已经很难了。若要想赢棋,黎至清往往要费些心思谋盘布局。如此两人在旅途中下棋打发时间,路上也不觉烦闷。 一日,两人在棋盘中厮杀得正酣,穆谦正琢磨着当前的形势,突然马车猛地一停,棋盘瞬间被掀翻,幸亏穆谦眼疾手快,否则棋盘棋子要尽数甩在黎至清身上。 乍被颠簸,穆谦满脸不悦,若放在平时,那股纨绔脾气上来,早对着车外破口大骂了,这些日子被黎至清拘着下棋,在黎至清有意为之下,性子被磨得沉稳了不少,只皱了皱眉头,对着车外扬声问道: “玉絮,出什么事了?” 车外玉絮赶忙回道:“回掌柜的,不碍事的。有几个难民想要讨食,扑到了前面的马车上,咱们怕马误伤了他们,才紧急扯了缰绳,让您受惊了。” 为了隐瞒身份,若有外人在时,穆谦便以掌柜的身份对外示人,而黎至清则扮演了账房的角色,被众人尊称一句先生。 穆谦示意黎至清安心在车里待着,自己掀帘跳下了车。甫一下车,就有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要朝着他扑过来,惊得穆谦赶忙退后一步,老人还未近前,就被玉絮一把拦住。 “掌柜的,行行好,施舍些吃食吧。” 老人瘦骨嶙峋,满面脏污,被玉絮拦着,眼神锁定在穆谦身上,拱着双手朝向穆谦,眼中充满恳求之色。 穆谦闻言皱眉,刚被这老人吓了一跳,略作平复才有暇观察眼前这几个难民:一行五人,皆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脚上鞋子已经磨破,除了方才惊着穆谦的老人之外,略远处还站了一个妇人,怀里揽着一个小孩,正战战兢兢地躲在一个面黄肌瘦的男人身后,旁边站了个少年,怯怯地拉着老人的袖子,想要拉着老人赶紧离开。 这幅惨状穆谦看得心中不忍,吩咐道:“玉絮,去拿些吃的分给他们。” 五人一听,脸上瞬间展露喜色,等玉絮拿了干粮分到他们手中,立马狼吞虎咽起来。 一个馒头刚下肚,少年登时被噎住,干咳了几下也无济于事,被憋得满脸通红。老者见状赶忙给他顺气,顺了半天也不见效果,眼见着少年脸被憋成了猪肝色,穆谦赶忙给玉絮递了个眼色。 玉絮会意,立马上前,冲着少年的后心就是一掌。少年借着这力道,猛咳两口,才把卡在喉咙气管中的馒头咳出来。馒头刚落地,又被少年一把抓起来,就着地上的沙石,又塞到了嘴里。 穆谦看着少年将馒头连带着沙石一起咀嚼吞咽,不禁感到一阵阵牙疼,皱着眉转头又吩咐道:“玉絮,去搜罗下车上的吃食,留下中午的,其余的都拿给他们。” 玉絮应声,领命而去。五人听了,立马跪在地上,感激地对着穆谦连连磕头。 穆谦来自现代社会,见不得这些,侧身躲开,不肯受这些人的大礼,然后示意左右把人搀起来。 不多时,玉絮抱着一堆吃食过来,经过穆谦身边时,穆谦瞟了一眼玉絮,立马把人喊住:“站住,过来过来。” 玉絮不明所以,抱着吃的站到穆谦身前。 穆谦把最上面的油纸包取了下来,然后伸手屈指在玉絮脑门上轻轻敲了一下:“没眼力见的东西,一堆冀州特产吃食,就这个油纸包的里的龙须酥黎先生吃了两块,还不给先生留着。” 说完把油纸包塞到自己的前襟里,才示意玉絮把余下的吃的都给了几个难民。 正在这时,黎至清被黎梨搀着下了马车,朝着穆谦走来。黎至清近前,先是对着五人打量了一圈,然后向着老人客气问道:“敢问老丈,可是从并州而来?” 老人打量着黎至清,见他不似穆谦那般平易近人,虽然面色平和,但整个人周围弥漫着一股淡漠疏离感,顿时有些紧张,结结巴巴道:“对对,并州、并州……打……打仗了。” 黎至清闻言颔首,见他局促,立马露出温和的笑意,温声问道:“算日子,肖都指挥使已达并州十多日了,既然朝廷援军已至,老丈为何还举家南逃?” “肖都指挥使,他,他去了就受伤了,严重的很……俺们再不跑,又要跟四年前那样,什么都烧没了……”辽州、并州和坝州三州被焚之事,是北境百姓永远的痛,老人说着想到了四年前家园被毁的惨状,不禁眼眶湿润。 肖珏之事黎至清始料未及,又就着话头问了几句,老人一家不过平民百姓,对战况和军中之事知之甚少,只从街头巷尾得知了肖珏一上战场就受了伤,似乎还伤的不轻。 待黎至清问完,穆谦又给老人塞了几块银两,老人一家对着他们千恩万谢后,才互相搀扶着离去。 在赶往下一个镇的路上,穆谦又遇到了几波逃难的人群,甚至还在官道上,看到了横尸街头的难民,惹得穆谦一阵唏嘘。虽然真要论起来,这些人并非他的同胞,但一条条活生生的性命没了,还是让穆谦感伤不已。 进入雍州地界之前,穆谦以为诸州都应当如冀州一般,夜市熙熙攘攘,百姓安居乐业,耕者乐其田,商者履其道,而不是像现在的雍州这样,百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更有甚者暴尸荒野,无人问津。 穆谦觉得一口气堵在了胸口难以排遣,略显烦躁地靠着车壁。 黎至清一眼便识得关窍所在,君子之于禽兽,尚见其生不忍见其死,更何况是活生生的人!黎至清不知该从何劝慰,只道:“殿下可是对雍州的景象感到不适?战事一起,百姓势必面临这样的局面,能苟全性命,已是侥幸!” 穆谦喃喃道:“无家可归、流离失所这样的情景,本王只在书里看过,本王从前生活的地方没有,京畿亦没有。本王从来不知道,他们会活得这样艰难。你说这样的景象,京畿有多少人见过?” 黎至清沉默半晌,“京畿歌舞升平,又怎知边塞哀鸿遍野?” 穆谦心中不忿,一拳砸在了车座上。 黎至清低头斟酌片刻,抬眸对上穆谦的眼睛,认真道: “殿下胸襟广阔,宅心仁厚,今日退居一隅,有供给一家吃食之力,来日若高居庙堂,则可为万民谋福祉。” 穆谦闻言一怔,他当然明白,以他如今的身份,若想为生民效力,比起那些无权无势却有志辅政的人要容易许多,可他从未想过入仕,更不想卷入京畿的波云诡谲里。面对黎至清的建议,穆谦未置可否,但眼神却开始回避黎至清的目光。 黎至清何等聪明,瞬间了然。 劝穆谦入仕,黎至清本就没报什么希望,不过存了侥幸之心,开口尝试。今上子嗣匮乏,相较于怯弱又碌碌无能的太子和圆滑又野心勃勃的秦王,至情至性的穆谦更得黎至清青眼,奈何穆谦又是个不肯蹚浑水的! 23、勘不破 雍州地广人稀,车队行至傍晚,离下个镇子还有一定距离,玉絮带人快马加鞭赶到下个镇子买了干粮。夜幕降临,车队驻扎停歇,众人围着篝火简单吃了些东西。 黎至清想着白日遇到的那逃难的一家五口和一路之上的见闻,不免忧心并州的战事,再加上旅途劳顿,无甚胃口,草草吃了两口,向穆谦告罪后,转身去马车上休息。 穆谦手里攥着一块还未吃完的饼,盯了黎至清上车的背影,一脸玩味。 “殿下,瞧什么呢?”玉絮说着,将一碗热茶送到穆谦眼前。跟着穆谦这段时日,玉絮发现穆谦是个没架子好伺候的主,也慢慢地同正初一般,敢同穆谦开开玩笑。 穆谦把最后一口饼吞进肚子里,接过热茶喝了一口,又把茶碗递了回去,然后抱着手臂,盯着黎至清的马车,似笑非笑道: “你说这黎至清身子骨矫情,胃口矫情,性子也矫情,嘴里还没一句实话,得亏长了张好皮囊,才显得不那么让人讨厌。” 玉絮抓了抓头,疑惑道:“您既然这么讨厌他,怎么还日日赖在他的马车里不出来呢?” 穆谦嫌弃地瞧了一眼玉絮,脸上挂上一幅孺子不可教的表情:“本王这是未雨绸缪,你懂个屁!” “那点心,放在前襟里头,还没压坏呢吧?” “哎呦!你不说本王差点忘了。”穆谦赶紧从前襟掏出一个油纸包,三步并作两步朝着黎至清的马车跑去,边跑边嘟囔了一句,“本王瞧着他晚饭都没吃几口。” 玉絮看着穆谦上赶着讨好的模样,不禁满腹狐疑,方才自家王爷不是说讨厌黎至清么?就算未雨绸缪,也不至于这么事事上心吧? 从冀州重新置办的马车,虽无大军开拔时,兵部专门为监军配置的那乘三驾的马车豪华,但玉絮伺候用心,马车内宽敞舒适,暖榻软枕一应俱全。 穆谦跳上马车,掀帘入内,发现黎至清正坐在下首座位上,就着车内的油灯读书,而黎梨在为他整理着暖榻,看模样似是准备就寝。 穆谦看着眼前的情景,不禁调笑:“至清这是背着本王偷偷用功呢?这么暗的光,也不怕熬坏了眼睛。” 说着,抽走了黎至清手里的书,塞到袖口里。 黎至清刚才在读一本通史,方看到兴起处,书突然被人夺了去,略显不满地抬头瞧了穆谦一眼,正要开口谴责两句,嘴里突然多了块点心。 “唔……” 穆谦开打油纸包,拿了一块龙须酥塞到了黎至清嘴里,适时截住了他的话头,顺手油纸包交到黎至清手里。 “玉絮这个实诚孩子,让他把吃的都给那一家子,他还真都给了,就留下这一包!不过本王不爱吃甜的!” 清甜的滋味唤醒了黎至清的味蕾,被打扰的不悦瞬间一扫而空。 穆谦见他面色转晴,笑道:“咱们离着下个镇子还有些距离,晚上只能宿在这荒郊野岭了,至清早些歇着吧,这本书,本王明日再还你。” 穆谦说着,面带笑意地把刚夺来的书从袖口里掏出来,在黎至清眼前晃了晃,然后转身下了马车。 黎至清想说一句,夜深露重,让穆谦注意防寒保暖,但张了张口,到底没说出声。 黎至清盯着手里的油纸包,发了一会儿呆就歇下了。 夜半时分,黎至清做了一个梦,他梦到他们一行人到了并州城楼上。肖珏在城下浴血奋战,却寡不敌众,最后身中数箭。画面一转,并州城破了!胡旗军队杀入城中,他和穆谦一同奔逃,慌乱中穆谦被人砍了一刀,直挺挺地倒在了黎至清眼前。黎至清焦急地上前查看,发现穆谦浑身上下都是血,然后眼见着穆谦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黎至清接过打开,是一包被血染红了的龙须酥。 黎至清瞬间从噩梦中惊醒了,一下子从榻上坐了起来,满脸惊恐地大口喘着粗气,额头鬓边都是汗珠,背上的冷汗滚珠成溪,已经把寝衣洇湿了。 歇在车座上的黎梨闻声惊醒,赶忙起身把车内油灯点上,然后坐到床边为黎至清顺气,“公子,是做噩梦了?我这里有安神丸,您要不吃一颗再睡吧?” 黎至清稍作平复,才皱眉问道:“安神丸?” “在冀州时,晋王殿下置办货物时让玉絮备下的,担心旅途劳顿公子休息不好。我去取来,您吃一颗吧?” 黎至清想了想,闷声道:“不必了,休息吧。” 说完,又重新躺下,盯着案上的油纸包看了半晌,然后翻身朝向车内。黎梨见状,赶忙为他熄了油灯。 黑暗中的黎至清再难入眠,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想着北境的战事,脑中间或会闪过穆谦的影子。 * 又过了十多日,在穆谦见识了一路饿殍遍野之后,他们的这只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行商”队伍终于到达了战事最为焦灼的并州,被肖珏留下的人安置在永宁镇的行馆里,距离前线两百里。 按照旧例,大成监军往往在距离前线几百里处驻扎,与前线不过一天路程,既能随时获得战事消息,又能确保安全。但黎至清忧心战事,有心去最北边的平陵城,穆谦劝说不过,决定陪他同往前线一探究竟。 翌日清晨,由穆谦做主,将他们从冀州置办的二十车货物,分出十五车由玉絮带队运往坝州互市发卖,剩下的晋王府亲卫和货物则随着穆谦一并带往平陵城。护卫穆谦一行前往前线的是负责并州边防的一名团练使,姓李。李团练使面对穆谦时,虽不算恭敬,但也不曾失礼。 等玉絮领命带着队伍押着货物上路时,李团练使看到京畿来的监军借机因公肥私,眼神里透露出露骨的鄙夷,连带着对穆谦和黎至清都有了几分不屑之色。 穆谦对其视而不见,等上了马车,才同黎至清吐槽:“本王不过借着商路,运送几车货物,你瞧瞧那李团练使脸黑的,恨不得吃了本王似的。” 黎至清虽受了白眼,也不恼,反而劝穆谦道:“他们常年镇守边关,身家性命早已置之度外,对这些为商之道自然嗤之以鼻,殿下不必介怀。” 穆谦仍旧不高兴,“能打仗了不起是吧,有本事别用本王带来的药材和木料!更何况,咱们不是为了安全才化作行商么。既然是行商,自然要运些货物。香料和布匹,本王买都买了,总不能丢在这并州的兵火余烬里不管吧。合着不是他出钱!” 黎至清瞧穆谦小心眼的模样,不禁莞尔。 穆谦看到黎至清一乐,脾气瞬间没了。 马车晃晃悠悠行了半日有余,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声警惕的叫喊。 “不好,有山匪!” “不,不是山匪,是胡旗人!” “快,快驾着马车跑!” 登时,马车加速,穆谦被惯性一带,差点从车座上摔下来,黎至清也好不到哪里,被黎梨眼疾手快的扶住,才没被从座位上带下来。 马车狂奔了不多时,停了下来。车外立马传来了刀兵相接之声。黎梨警惕地挡在黎至清前,穆谦则掀帘看车窗外的情况,一伙穿着异族服饰,骑着矮脚马,配着弯刀的人,正在与李团练使带的北境边防军激战。 突然一把弯刀冲着马车丢来,穆谦一个闪身,弯刀被插在了马车窗上,正是刚才穆谦探头观望之处! 一名边防军喊道:“不好,他们要抢晋王殿下带来的货物!” 接下来是李团练使的声音:“快,王府的几位兄弟,带着货物跑!” “追!快追!” 又是一阵马蹄肆意之声后,马车外归于宁静。 穆谦听着外头没了动静,想下车查看,刚把车帘掀开,就被黎至清一把抓住了胳膊,穆谦回头,正对黎至清的眼眸,穆谦有些诧异,竟然在黎至清眼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担忧。 穆谦笑了,安慰道:“别怕,没事,本王下去瞧瞧。” 说着,拍了拍黎至清的手,黎至清手上力道一松,穆谦立马跳下马车。 马车周围横七竖八躺了一些尸体,有护送他们的北境边防驻军,也有穿着异族服饰的人,运送货物的五辆马车已经没了踪影,官道两侧是深不见底的两片树林,虽然树木如今刚刚抽芽,但林中那一望无尽的灰败之色让人绝望。 穆谦打量了满地的尸体,不禁心生恻隐。 黎至清也跟着下了马车,四下打量一圈,不禁心生疑惑,问道:“这些牺牲的兄弟里,可有殿下的亲卫?” 穆谦认认真真搜寻一圈,发现自己这方牺牲的,都是穿着北京边防军的制服的人,而晋王府的亲卫,本次出门都换了禁军的轻铠,地上躺着的人里,无一人着禁军轻铠。确认晋王府亲卫无伤亡后,穆谦朝着黎至清摇了摇头。 黎至清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 穆谦抬头看了看天色,金乌西斜,夜幕即将降临:“至清,快上车,此处太过危险,咱们还是赶紧赶路吧。” 黎至清抿着嘴,思索片刻道:“不!不能走官道,咱们去树林里去!” 24、下马威(上) 穆谦不解,明明此刻沿着官道赶路才是最安全的,为何还要往树林里钻?不过他还是决定相信黎至清的判断,陪着他上了车,由黎梨驾车,三人向着树林深处驶去。 “至清,咱们为何不从官道上走?怎么往林子里越钻越深了,这是去平陵城的路么?” 黎至清再次上车后,神色明显比先前放松了不少,“今夜官道不好走,委屈殿下进林待上半宿。” 穆谦剑眉紧蹙:“至清,你这是在卖什么关子?虽然躲进林中能避胡旗人,但得了消息来救援的北境边防军也找不到咱们。” “殿下不妨猜猜,是胡旗人先找到咱们,还是北境边防军先找到咱们?”黎至清不徐不疾,继而又玩笑道:“许久没同殿下打赌了,不妨咱们就此赌上一把?带彩头的如何?” 这样气定神闲的黎至清让穆谦莫名心安,鬼使神差道:“既然至清有兴致,那本王就陪你玩一把!要让本王猜测,自然是要想些好的,本王赌北境边防军先到!” “殿下猜得也对也不对!”黎至清说完,笑意不减,“前些日子,殿下在府邸里,为了习武,着实下了一番狠功夫。不知成效如何,如今可有兴趣今日实操一下?” 穆谦不知他作何打算,刚要开口问,黎至清直接对着车外道:“阿梨,差不多了,停车,进来歇会儿吧!” 马车应声而停,穆谦完全跟不上黎至清的思路,不禁问道:“至清,你到底想做什么?” “殿下莫急,既然有人迫不及待送上门为殿下铺路,您何不借此机会立威呢?北境这种地方,可不是一个‘晋王’的身份就能高枕无忧的。”黎至清说完,见穆谦实在疑惑,又道: “此事说来话长,待明日再向殿下详细解释。殿下只记住一点,过会子来了‘胡旗人’,殿下只管逮住领头之人,放开手脚与他打一架,若是殿下能打赢,那过后在北境的日子,必将顺风顺水。至于旁的人,交给阿梨便是。黎某保证,他们不敢伤殿下分毫!” 待穆谦再问,黎至清已经慢条斯理地从袖口中翻出了个油纸包,穆谦搭眼一看,半月有余,那包龙须酥竟然还没吃完! 黎至清把油纸包送到穆谦眼前:“殿下要来一块么?” 穆谦心中忧心他们三人的安危,完全没有胃口,朝着黎至清摆了摆手,示意不吃。 黎至清笑着把油纸包收回去,取了一块递给黎梨,自己又拿了一块放入口中,才把剩下的又仔细包好收起来。 赶了一天的路,黎至清感觉有些疲累,如今三人挤在车中,黎至清不好直接躺在软塌上休息,只得靠着车壁闭目养神。 不多时,穆谦就听到了黎至清均匀的呼吸声,瞬间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瞧着黎至清安详的睡颜,然后转头朝向黎梨,眉毛一挑,仿佛在说,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家公子竟然还能睡得着。 黎梨一摊手,耸了耸肩,一脸习以为常。 过了半晌,黎梨突然坐直了身子,冲着穆谦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一脸警惕的盯着车窗。 穆谦眯着眼睛,仔细听着马车外的动静,但因未受过专业训练,耳力不及黎梨,冲着黎梨用气声问道:“有人来了?” 黎梨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穆谦了然,来人定然不是北境边防军,否则也不至于如此鬼鬼祟祟。 黎梨把藏在靴子里的匕首握在了手里,满脸警惕等着车外之人逼近…… * 东方既白,李团练使骑着马,带着一小队人,不紧不慢地入林搜寻,落后他半个身位的副手不免有些担心,紧了紧缰绳,往队伍后面瞥了一眼那几个穿着禁军制服的王府亲兵,才压低声音道: “头儿,昨夜赵团练使带的人压根就没回来,该不会真遇到胡旗人了吧?要是晋王出点什么事……” 副手还没说完,就被李团练使狠狠地瞪了一眼,“管好你的嘴!并州之内哪有什么胡旗人,别自己吓唬自己!” 副手讪讪地勒了缰绳,回到队伍里继续前行。 相比较面容平静的李团练使,以寒英为首的几个王府亲兵却如热锅上的蚂蚁。昨天傍晚事发突然,被李团练使一嗓子吼得只顾货物,却忘了晋王的安危。护着货物奔逃,谁知半路竟又杀出一支胡旗人,生生将货物抢了去。现下,损失了货物,又丢了晋王。一夜过去,寒英心中更添焦灼。 寒英打马上前,行至李团练使身侧,眼见他寻人不甚用心,心思一转道:“赵团练使那边有消息了吗?咱们也找了一夜了,丝毫不见晋王殿下踪影,李团练使可有头绪?晋王殿下乃今上钦点监军,更是今上亲子,若是在北境出了事,今上必然怪罪。若因着殿下出事,今上以为北境将士有了二心,届时雷霆之怒,谁也担待不起!” 面对初来乍到位高权重又养尊处优的监军,诸多北境边防军难免心中有些想法,李团练使也不例外,但现下赵团练使音讯全无,晋王又不知所踪,心中已经开始打鼓。兼又被寒英恫吓一番,更觉焦急。 “亲卫大人稍安勿躁,咱们再往前寻一下。”李团练使再也端不住架子,说着扬鞭打马,带着队伍快速在树林中奔跑着。 不一会儿,就见前面有辆马车,众人心中一喜,急忙奔马上前。等到近前,众人又纷纷变了脸色,一个穿着黑色大氅的人趴在车轴上,一动不动,地上还躺了个穿着黑色大氅的人,周围还有不少因打斗留下的血迹。 这黑色大氅,正是黎至清在王府养伤时,穆谦为他订做常服时比照着自己的大氅为他做的。而当时负责置办衣裳的王府侍卫,正是寒英。看着眼前一幕,寒英面色瞬间变得煞白。 不仅是寒英,连李团练使的心都瞬间沉到了谷底,他们明明只想作弄一下晋王,怎么会变成这样?正如寒英所说,若是晋王真的在北境出了意外,没人能担待得起! 众人从马上跳下来,寒英和李团练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僵在原地,没人敢上前去查看情况,都怕一旦过去,心中那无尽的恐惧将会变成现实。 “李团练使瞧瞧,这身胡旗人的衣裳穿在本王身上合身么?” 正当众人惊恐万分之际,一个洪亮的声音从远处出来,众人循声望去,来人正是穆谦,跟在穆谦身后的还有黎至清和黎梨。除了黎梨,另外两人皆是一身胡旗人打扮,显而易见,他们自己的衣裳在地上那两个人身上。 “殿下!”寒英见状一喜,带着几个亲卫立马跑到穆谦跟前,噗通跪了一地,“卑职护卫不利,您受惊了!” 穆谦低头瞧了一眼寒英,拿着扇子朝上挥了挥,示意他们起来,然后才朝着李团练使一行人走去。 穆谦这几步走得极慢,也走得极稳,他自认为虚活这些年岁,走路从未如此四平八稳过,但是昨夜黎至清千万叮嘱过,如今的他越显得气定神闲,带给李团练使他们的压力就越大。果如黎至清所料,待穆谦走至身前,李团练使额头上已经渗出汗珠来。 “殿……殿下,殿下安然无恙就好,我等……我等寻了殿下一夜?”李团练使已经被穆谦的气场压得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 穆谦嘴角挂上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语调不缓不急,“无碍,突遭胡旗人袭击,好在有惊无险,本王还得了身衣裳,李团练使瞧瞧这衣裳眼熟么?” 李团练使哪里敢接这话,用袖口擦了擦额头的虚汗,低着头不敢看那些他们准备的那些衣裳,只偷偷用余光打量了四周,见除了穆谦一行三人,再无其他人,不免担忧起来,昨夜赵团练使他们一行有十来号人。 “殿……殿下,不知昨夜那些‘胡旗人’怎么样了?” 穆谦折扇一开,抱着胸扇了两下,才用眼神朝着马车方向轻轻一瞟:“学艺不精,身手太次,都成了本王刀下亡魂了。只剩下那两个还有气儿,劳烦李团练使着人押着一同前往平陵城,交予肖都指挥使审问发落吧!” “是!是!”李团练使一听,知道马车附近那两个倒在地上的人还有救,立马让手下上前把人救醒,半扶半押起来。 穆谦行至马车前,突然笑道:“李团练使瞧着,这些血眼熟么?” 说罢,不待李团练使接话,直接走向马车。 李团练使赶忙亲自上前掀帘,谁料穆谦并不自己上车,而是先把黎至清搀了上去,然后又让黎梨上车,最后才自己跳上马车,李团练使刚要放下车帘,穆谦突然回头道: “想来那五车货,本王那几个不中用的亲卫肯定已经弄丢了,不过,本王相信,李团练使一定能给本王找回来,本王说的没错吧?” 李团练使听罢,忙冷汗连连地点头道:“没错,没错,晋王殿下的货物一定能找回来。” 穆谦听罢,心满意足地钻进马车,放下车帘才泄了气一般往车壁上一靠。 “这架子端得,可当真难为本王了?”穆谦长吁一口气,继而转头朝着黎至清笑道:“至清觉得,本王这次表现如何?” 25、下马威(下) 黎至清笑道:“超乎黎某想象,殿下竟能将那团练使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那是,本王的功夫可不是白练的,这可是自小的底子……”穆谦说着,突然反应过来,自小的武术底子不是原主打下的,微微一顿,想了想索性道: “仲城那可是从前禁军里数一数二的好手,本王那半年罪没白受!这兵痞子还想给本王下马威,活该在树上被冷风吹一宿!” 从前在晋王府时,黎至清便发觉穆谦在跟着仲城习武,怕他不悦,一直看破没说破。本想着借着昨夜机会,让他给北境这群兵鲁子露两手,让他们知道穆谦也不全然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京畿权贵,这样诸将心中有忌惮,北境边防军就不敢随意拿捏穆谦。却不曾想,穆谦这个花名在外的纨绔,竟能把北境边防军的团练使打趴下,以一敌五的同时还没吃亏,不禁在心中对他刮目相看。 “他们怕是千算万算,没想到殿下身手这般漂亮。” 这话穆谦极为受用,折扇扇了两下,那来回摇摆的扇坠子剔透莹润,灵动的模样昭示着主人的得意。 穆谦得意过后不忘向黎至清请教,“话说回来,至清昨日是什么时候得知,那场突袭是边防军搞得把戏?” 黎至清在脑中复盘了一下昨日的情境,不缓不急道: “家兄曾言,北境边防军有给新任将领和监军下马威的传统,四年前睿王抵达北境,被作弄到差点吓破胆。昨日队伍遇袭,下车后周围竟空无一人,当时黎某便觉得有些怪异,瞬间联想到边防军传统。再者询问殿下得知,晋王府亲卫无一人受伤,更坚定黎某想法。后来,黎某十分不小心地、狠狠地踩了一具‘尸体’的手指,见他竟然忍得额头青筋暴起,就确信无疑了!” 穆谦听着黎至清的描述,又见他笑得一脸和煦,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觉得自己的手指都开始隐隐作痛了,说好的修身自持的世家公子呢! “那你怎么知道,他们一定会再扮成胡旗人来偷袭呢?” “猜得。”黎至清没有故作神秘,而是坦言道:“其实当时黎某也不能确认,这次的下马威要耍到何种程度。夜幕将至,最好的情况,无外乎被丢在荒郊野外冻一宿,第二日自然有人来接应;而最次就是被扮作‘胡旗人’的边防军逮住,作弄一番,第二日也会被‘及时赶来’的边防军救回去。只不过,殿下能反将他们一军,黎某始料未及!” 被黎至清夸奖,穆谦忍不住的嘴角向耳后扯去,“那几个被咱们藏在树杈上的边防军怎么办?刚才那两个被当做‘胡旗人’抓住的边防军,应该会把消息透给李团练使吧?” 黎至清道:“这是自然,不过纵使那李团练使胆子再大,也不敢在这个档口回去救人。有胆子捉弄人,就让他们在树上清醒两天吧,不然记不住教训。” 提到昨夜突袭那十来个边防军,穆谦突然作难起来,“那两个边防军,咱们真给他们扣上‘胡旗人’的帽子?肖沉戟会怎么处置他们?” “帽子是殿下扣的吗?不是他们自己吗?”黎至清挑眉,好暇以整瞧着穆谦,见穆谦一时语塞,又问道:“殿下打算怎么处置寒英等亲卫?” 穆谦皱眉:“处置?为什么要处置寒英他们?” 黎至清明显不赞同的摇了摇头,觉得穆谦未免太好性了一些,“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今日之事若不惩处,那来日,哪个亲卫都能为保身外之物而置殿下安危于不顾。更何况,若不是殿下拿住了李团练使,你以为边防军会将那几车货物完璧归赵?” 想到昨日之事,穆谦不免心软道:“他们随本王出门,也不容易,而且也是被人算计的。” 黎至清不以为然,“他们职责所在就是为了护卫殿下安全。落入套中竟丝毫未警觉,只能说明殿下身边之人无能!殿下平心而论,若昨日待在身边的是仲城或者玉絮,可会做出弃殿下于不顾的事情来?” 穆谦仔细想了想,仲城平日里随他出门,半步不理他左右,正初虽然是他的小厮,但两个人是从小长大的情分,每次遇到什么事,正初本能地反应就是往他身前挡,肯定道: “这倒不会,甚至连正初都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这便是了,若是殿下还心慈手软,那兔子就永远捉不完了!”黎至清对上穆谦的眸子,眼神里写满了认真。 穆谦看着黎至清的眼神,有些许动容,想到当初仲城送来的那份名单,忍不住头皮发麻。借着这两日发生的事,黎至清对他点拨不少,他也心中明了,当下形势,即便无心争权,他也得有自保之力,否则就只能任人宰割。 从前原主软弱无能,导致连身边亲卫都不拿他当回事,旁人更是对他不以为意。正因为这样,他才成为权臣鸩杀的目标,才连累了穆诀,眼前之事残酷,前车之鉴太过血淋淋,穆谦不想再过这种朝不保夕被人拿捏的日子了。 穆谦此刻竟然在心底里生出丝丝幸运之情,幸好他遇到了黎至清,幸好黎至清愿意点拨他两句,帮他渡过难关。 “至清的话,本王听明白了!”穆谦下定决心一般朝着黎至清点了点头,似是对方才黎至清那个眼神的回应。复又觉得这个话题太过凝重,话锋一转,笑道: “这次先到的算是‘胡旗人’,本王赌输了。这还是至清第一次赢了本王,想要个什么彩头?” 黎至清打开车窗,向着东方望去,朝阳初升,红霞满天,干枯的树枝因着朝霞光晕的渲染,变得生意盎然,马车辚辚而行,偶有飞鸟成群掠过,伴随着鸟鸣啁啾,整个官道显得和谐而美好。 穆谦静静地盯着黎至清的侧脸,看着日光穿过车窗打在他脸上,听他缓缓吐出了那熟悉的八个字:“至治之世,海河清宴。” 这样的彩头,穆谦给不了,也给不起! 穆谦只得打哈哈,说从晋王府寻个宝贝,算作此次的彩头,好在黎至清不似穆谦那般爱玩又较真,此事就这么翻篇了。 昨夜折腾了一宿,穆谦并黎至清主仆都没休息好,皆各自靠着车壁浅眠。 晌午抵达驿站时,黎至清被黎梨唤了三次才醒,面上还带着几分睡意正酣的潮红,被黎梨搀着下了马车,进入驿站用午饭。 穆谦自然是与黎至清一桌,这次寒英担心再有闪失,寸步不离地站在桌边伺候,一餐饭饱,穆谦扫视了周围一圈,然后看了一眼黎至清,两人心领神会一般露出微笑。 原来,李团练使已经在桌前徘徊良久,似是有话要说,希望穆谦能借一步说话,但迟迟未上前开口。 黎至清面色波澜不惊,含着温润的笑意,压低声音道:“算算路程,傍晚就能抵达平陵城,要说与殿下独处的机会,怕只有这一个了,李团练使沉不住气也正常。” 穆谦端起驿站的粗瓷茶碗,不紧不慢地喝着寡淡的茶水:“那咱们就更要沉住气才行。是这个理吧?你昨天教我的,要按兵不动,以静制动。” 外人在侧,黎至清恭顺笑道:“殿下孺子可教也!怎么应付他,殿下可明了?” “这是自然!”穆谦余光瞥了一眼想要上前又踌躇犹豫的李团练使,更是成竹在胸。 李团练使见穆谦和黎至清两人不紧不慢地喝茶,间或有说有笑,心中越发打鼓。那两位边防军若被扣上“胡旗人”的帽子,到了三军阵前,必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若要救下他们,如今形势只能坦言身份。这样,边防军给人下马威之事便瞒不住了,而且他们戏弄的既是当朝亲王又是堂堂监军,除了面临军法惩处,还免不了被晋王记恨,以后被挟私报复。 眼下形势,晋王明言要将人带到前线,交给肖珏处置,明显就是要公事公办的意思。边防军兄弟亲如一家,李团练使当然不能眼睁睁看自家兄弟白白牺牲,决定到晋王跟前,自己把事情扛下来。 “晋王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李团练使心一横,走到穆谦跟前,恭敬地模样,与先前判若两人。 穆谦与黎至清相视一笑,然后起身道:“李团练使先请。” 穆谦刚走出三步远,黎至清突然开口道:“殿下留步,让寒英跟着殿下吧。” 穆谦回头,点了点头,寒英立马跟了上去。 黎至清坐在长凳上,静静地望着离着他们十丈开外的穆谦和李团练使。李团练使六神无主手足无措,穆谦气定神闲淡定自若。整个过程,就见李团练使一直喋喋不休的说着什么,而穆谦间或应个一两句。聊了不多时,突然见到李团练使跪倒在穆谦跟前,被穆谦一把扶起。 黎至清立马笑着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残茶。他知道,穆谦已经成功收服了李团练使!这意味着,从此刻起,边防军不会再有人会着意为难穆谦了。 26、规矩 自从聊完,队伍里原本两名“胡旗人”俘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多了两个边防军士兵,李团练使也派了人回程去接应还被捆在树上的赵团练使。 马车上,黎至清恹恹地无甚精神,穆谦无聊,本想拉他一同下棋,见他眼尾通红,神色疲惫,只当他昨夜折腾一宿,太过疲累,让他去榻上休息。 黎至清修身守礼,断然拒绝,只硬撑着靠在车壁上假寐。不多时便进入梦乡,渐渐坐得不似平时端正。马车一颠簸,黎至清后脑离开车壁,然后顺着劲儿立马要狠砸在车壁上,被穆谦眼疾手快的拖住。 穆谦一手托着黎至清的脑袋,一手从榻上取了个靠枕垫在黎至清脑后,见他睡得迷迷瞪瞪,不禁满脸嫌弃,冲着黎梨撇嘴道: “去榻上睡多好,本王又不同他抢,你瞧瞧你家公子这矫情性子!” 黎梨水眸一瞪,嗔道:“我家公子谦谦君子,进退守礼,你当是你么,坐个马车还翘个二郎腿,你这还当朝亲王呢!” 穆谦平日里大大咧咧惯了,今日被小姑娘一挤兑,立马不乐意了,“跷二郎腿那也是本王乐意!小丫头片子你……” “唔……别闹……我还想再睡一会儿……” 随着黎至清一声呓语,穆谦和黎梨配合地闭了嘴。 穆谦看着黎至清安静地睡颜,再听着他软语梦呓,莫名地心中有些悸动。 约摸着时辰,不过刚入未时,离着平陵城还有会子,黎至清若要睡,的确还能睡一两个时辰。 穆谦见黎至清虽然睡得正香,但眉头紧蹙,便知他睡得难受,本想出声让黎梨收拾一下暖榻,又怕扰了黎至清清梦,只得给黎梨使了个眼色,又意有所指地瞧了一眼暖榻。 黎梨从来没伺候过穆谦,不似玉絮那般能迅速领会穆谦的意思,皱着眉一脸苦恼地看了穆谦半晌,任由着穆谦使着眼色,就是没明白什么意思。 穆谦气结,这黎至清身边,都是些什么人!怎么这么不中用! 然后,堂堂晋王殿下认命般亲自去给黎至清收拾暖榻。 待暖榻铺得七七八八,黎梨这才反应过来穆谦的意思,赶忙去把穆谦手里的活接了过来。穆谦则一把抱起黎至清,在怀里轻轻掂了掂,然后放在了暖榻上。 黎至清许是累狠了,整个过程睡得极沉,让穆谦一通折腾,竟然没有丝毫要醒的痕迹。 不知李团练使交代了些什么,护卫的一行人明显对穆谦态度恭敬了不少,整个下午,但凡穆谦有什么吩咐,都是毕恭毕敬地照办。穆谦也是个省事的主儿,不喜欢有意折腾人,整个路程再未出什么幺蛾子。 傍晚时分,队伍终于抵达了平陵城,已击退一波胡旗人的攻击,肖珏有暇,亲自于城门处迎接监军大驾。 “公子,公子,醒醒,咱们到了……”黎梨知道黎至清不喜欢肢体接触,只坐在塌边,轻声唤了几句。 黎至清紧密双目,口中轻哼一声,没有睁眼。 穆谦脸上带着几分看笑话的幸灾乐祸感:“至清!快起,肖沉戟在前头等着呢,再不起肖沉戟要看笑话了!” 黎至清依旧不理,翻个身朝向车内。 穆谦一见黎至清睡着了竟然如此赖皮,本不欲再理他,让他睡过去,然后等肖沉戟亲自来喊他时,好看他出糗。可转念一想,这厮脸皮那样薄,万一真恼了,再像上次那样气红了眼眶,穆谦可不知道怎么哄,只得上前再去唤他。 “至清,别睡了,快起!”穆谦可不似黎梨这般,知道黎至清的忌讳,直接上手去扒拉人,谁知隔着衣物,就能感觉到不正常的温热。 穆谦一惊,立马把手放在黎至清额头上,触手的高温让他立马缩手。等把人身子扮正,才发现黎至清已然满面潮红,显然这是在发高热! 穆谦赶紧跟黎梨一起,拿大氅把人裹严实了,待马车一停,立马把人抱了下去,也顾不上与肖珏寒暄,只长话短说地告知黎至清又病了,肖珏也不含糊,登时派人传了军医过来。 待安顿好后,肖珏在军帐内对着黎梨事无巨细的盘问起来,丝毫不掩饰对黎至清的关心,看得穆谦心里十分不快! 但穆谦又说不出来什么,一来他不知自己心中无名之火来自何处,觉得莫名烦躁;二来黎至清是以肖珏幕僚的身份来到北境的,肖珏关心他应当应分。 穆谦看了看躺在床上病得毫无生气的黎至清,又见肖珏在侧,关照的无微不至,心头恼火,拂袖离去,出大帐前,还阴阳怪气丢下一句: “都指挥使这时候知道关心人了,真要有心,就不该让这病歪歪的书生跑到这北境来。” 肖珏顿觉莫名其妙,虽然知道晋王没有睿王世子进退有度,但自家小弟肖玥曾多次说晋王没架子好相与,这没来由的火气到底哪来的? 肖珏能年纪轻轻被京畿委以重任,除了出身不凡,身手绝佳,为人处世也有着几分心机手段,稍作思考,猜测可能是边防军冒犯了穆谦。唤了李团练使问了几句,又发现同样派去接应穆谦的赵团练使没到,就猜了个大概。 丑时三刻,赵团练使带着七八个弟兄星夜策马,终于赶到了平陵城驿站,与李团练使汇合。 翌日,肖珏带着众人启程,赶往中军大帐,三军阵前,李赵两位团练使自请失职之罪,护卫晋王不利,致使晋王遭了山匪之祸。 肖珏明白其中关窍,当年他初入北境大营,也被这群兵痞子折腾过,见穆谦面色如常,并没有揪着不放,才不轻不重地处置道: “李赵两位团练使,办事不利,每人罚俸半年,军棍八十,其余随行士兵,罚俸三月,军棍五十。念在大战在即,军中正值用人之际,军棍暂且记下,若再敢玩忽懈怠,两罪并罚,决不轻饶!” 以李赵两位团练使为首,跪了一地的军士赶忙点头称是。 肖珏发落完,转向穆谦,客气问道: “晋王殿下以为如何?” 穆谦心中不屑,你都发落完了,再来问本王的意思,摆明着就是客套话嘛?本王能有什么意见,还能当面打你的脸不成? 更何况,这样的结果,若非穆谦默许,作弄他的李赵两位团练使不死也得脱层皮。穆谦也不托大,客气道:“一切全凭都指挥使发落,不过——” 穆谦故意拉长了话音,然后存心打量了一圈周围将领的脸色,包括肖珏在内,众人脸色微变,都屏住呼吸等着穆谦的话。穆谦眼神一冷,轻喝一声: “寒英!” 寒英等几个晋王府亲卫,闻言一凛,立马跪倒在地。寒英从前未近前伺候,只知道穆谦御下极为宽松,无功也有丰厚赏赐,有过也不曾有重罚,日子久了难免对那晋王有几分轻视之心。但那日他亲眼见道穆谦与李团练使打机锋,见过他恩威并施的模样,知道自家主子跟传闻中并不相同,低着头战战兢兢等着发落。 “肖都指挥使罚了边防军的兄弟,本王也不好护短,这次一视同仁,每人罚俸三个月,五十军棍,现在去领吧!” 寒英闻言一惊,怕有伤在身不能恪尽职守,万一穆谦再伤了,他担待不起,赶忙抬头道: “殿下赎罪,寒英自知有罪,不敢讨饶逃避责罚,只不过如今身在边塞,胡旗人近在咫尺,山匪虎视眈眈,平陵城危机四伏,若咱们几个都伤了,谁来护卫殿下。寒英只求,军棍宽限些时日,待来日回了京畿,寒英愿领双倍。” 穆谦见他言辞恳切,知道他的确对自己的安危上了心,刚想开口赦免,突然想起之前黎至清曾借着棋局对他提点,上位者朝令夕改,自食其言,往往于威信有损,故而冷着脸没吭声。 肖珏知道穆谦需要个台阶下,适时求情道:“这位亲卫说得不无道理,这次殿下遇袭,说到底还是边防军护卫不利,殿下的亲卫久居京畿,一时不查,虽有过失,也不至于罚得这般重,不妨殿下卖末将一个薄面,现将这惩罚记下。” 穆谦点了点头,冲着寒英冷道:“就看在肖都指挥使的面子上,每人今日先领二十军棍,余下的暂且记下,尔等务必尽心当差,否则决不轻饶。” 二十军棍已是极大的便宜,寒英等一众亲卫连连称是,叩头谢恩,纷纷退下去领罚。 穆谦与肖珏互相见礼后自去了他的大帐休息。穆谦本无意在边防军中造成影响,但他府中亲卫,这个威必须立! 待寒英等人领完军棍,一瘸一拐地向着穆谦的营帐走的路上,遇到了几位团练使,其中有李赵二人,寒英与二人点头见礼后,便片刻不敢懈怠的去穆谦营帐外值守。 赵团练使见状不禁道:“这晋王御下真够严的,军棍打完都不给个休息的时间。” “行了老赵,不过昨天输给了那个毛头小子,没必要事事都吹捧他吧?”一个满脸大胡子的团练使一把搂上了赵团练使的膀子拍了拍,“兄弟,皮实点,别被那小子吓破了胆!” 27、人心 “老于你可别小看晋王殿下,身手可是这个。”赵团练使说着,伸出了大拇指,冲着众人比划了一下。 岂料,其他一众团练使瞬间哄堂大笑,显然不信。 老于道:“你瞧他那样,模样虽周正,但不过就是个粉雕玉琢的奶娃娃,拳脚能好到哪里,老赵你就别变着法给自己找面子了!” 其他人附和道:“就是!就是!老李,你说呢?就只单说他的功夫,别提你早上那通仁义不仁义的车轱辘话。” 先前被穆谦反施了下马威,李团练使就有点怵他。本以为穆谦会咬着此事大做文章,却没想到他能高抬贵手,轻拿轻放地饶过一众边防军,是以对穆谦产生了几分感激之情,回来在同僚面前不免多说了他几句好话。如今被一众兄弟围着他问身手,他未曾与穆谦拳脚交锋,难下定论,只得把锅往外甩道: “我没跟他交过手,你们要是不信老赵的,找机会与他打一架,不就都知道了么?” * 寒英性子木讷,性格没有玉絮开朗,脑子也没正初活泛,刚到穆谦跟前侍候,兼又受了责罚,此刻只顾眼观鼻鼻观心,集中精神守着军帐,不敢再出岔子惹穆谦不快。 无人陪着穆谦逗乐,一时之间,穆谦成了孤家寡人,闷在军帐中,甚是无聊。 穆谦知道这会子肖珏肯定在中军大帐里同众将议事,不会与黎至清待在一处,他才乐意去黎至清军帐探病。 一夜过去,黎至清依旧昏迷不醒,军中现成汤剂已经喂了几碗,病情始终不见起色,急得黎梨团团转。 “不见了肖沉戟,不用猜就知道,这帐子瞧起来肯定顺眼不少。”穆谦人未进帐,话音已至,等到掀帘入内,正对黎梨一双梨花带雨的眼睛,不禁一惊,问道: “小丫头这是怎么了?有人欺负你?告诉本王,本王替你做主!” 黎梨抹了一把眼睛,又抽了抽鼻子,“没人欺负我,是公子,他脉象已稳,却还没醒呢。” 穆谦听罢疾走几步到了黎至清床前,摸了摸他额头,高热未退,“快传本王的命令,把军中所有的大夫都请来!” 不多时,黎至清的军帐里汇集了四五个军医,其中不乏一些老资历的,轮流为黎至清诊脉后,皆一脸无奈,欲言又止。 穆谦见此情景有些恼怒,“他不过是一夜未眠,为何如今高热不醒?” 一众军医面面相觑,最后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回道: “恕老朽直言,这位公子底子太差了,本就不可劳累伤神,一夜未眠更是不该。公子旧疾在肺腑,北境天干风烈,极易催发旧伤。且军中常备药材,均为外伤所用,对公子这一身富贵病,完全不对症。” “缺药材?这倒好说!”穆谦对着军账外唤道,“寒英!” 寒英听到,立马入内,恭听吩咐。 穆谦道:“去问下咱们被劫得那些货物到了没有,若是到了,就带着诸位军医去看看药材。倘没有的,快马加鞭去附近诸城,天黑之前务必寻来。” 寒英称是,立马一瘸一拐地向着帐外走去。 穆谦方才吩咐时,未考虑到寒英身上有伤,见他伤重,有些不忍,忙唤住寒英:“寒英,你别去了,给肖都指挥使带个话,请他差人去办。” 寒英听到,心头一热,领命而去。 李、赵两位团练使极为乖觉,丢失的货物未等穆谦过问,皆已如数运抵大营。寒英领着一众军医点过药材,众人皆面露喜色。穆谦留下的五车货物中,有一车全是药材,除了原始草药,还有些类似保心丹、安神丹之类的成药。 几位军医不消片刻就理出了对症的方子,按方煎药,汤药熬好立马被送进了黎至清的军帐。 黎梨端着药碗,坐在床前喂药,奈何勺子送了几次,黎至清皆牙关紧闭,汤药更多地流到了脖子里。 穆谦见状,坐到床上,让黎至清脑袋枕在自己怀里,然后轻轻捏开他的下巴,示意黎梨赶紧喂药。 一勺汤药入口,苦涩的味道在黎至清口中蔓延,对味蕾刺激过甚,黎至清登时就要将药吐出,被穆谦眼疾手快捂住嘴巴,然后带着他脖子一仰,汤药才被咽了下去。 黎梨见状,担忧的面容上终于添了几分喜色,“喝下去了!” “继续喂!”穆谦亦在脸上挂上笑意,说着再去掰黎至清的下巴。 岂料手刚放在黎至清下颌,就被黎至清一口咬在了拇指根上! “啊啊!至清你快松口,疼!” 黎至清神志不清,只知道刚才正是有只手掰开了自己的嘴巴,苦药才有机会灌进来,是以死死地咬住了那手不肯松口。 穆谦痛极,又不肯用蛮力甩开黎至清,疼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嘴上却耐心哄道:“好了,好了,不喝了,不喝了。” 一边说着,一边用那只能自由活动手在黎至清身前轻轻拍着。 黎至清终于被安抚下来,牙关轻启,穆谦的手才被解放出来。 穆谦低头一看,手指都被黎至清咬出血了,满脸委屈地把手在黎梨眼前晃了晃,“你瞧,都出血了,你家公子怎么还是个属狗的!” 黎至清昏迷中咬人这事,黎梨也始料未及,面上带着几分尴尬的笑意,冲着穆谦一乐: “嘿嘿,殿下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家公子计较,这不病着么。” 黎梨说着,把药碗往床头一放,就去找纱布为穆谦包扎。 穆谦自己把药碗端起来,拿勺子舀了一勺,又凑到黎至清嘴边,“至清,就喝一口好不好,喝了药病才能好。” “不,太苦了,阿豫不喝……”穆谦怀里的黎至清呢喃着。 阿豫?穆谦瞬间反应过来,这么亲昵的称呼,当是他亲近之人喊得吧,索性就坡下驴,轻声哄道: “阿豫乖啊,不喝药怎么能好呢,只要阿豫喝了药,我什么都能答应你。” “真的?”黎至清烧得迷迷糊糊地。 穆谦脸不红心不跳地忽悠人:“真的!” “那阿豫想要一只小熊,没长大的小熊……” “好好好,就给阿豫一只小熊。”穆谦说着,赶紧把勺子在他嘴唇上磕了磕,“快喝药,喝完了咱们就去逮小熊。” 黎至清果然喝了一口,虽然脸皱成了一团。 穆谦哄一句,黎至清喝一口,在穆谦连哄带骗下,一碗药被穆谦成功灌了下去。 药碗见底,穆谦瞬间松了一口气,低头打量着怀中黎至清安静地睡颜,心中有些异样的情愫氤氲起来。 这人在怀里的感觉,还挺好的! 正想着,怀中突然传来黎至清一句呓语,声音很低。穆谦没听清楚,不由自主地低着头问道:“至清,你说什么。” 黎至清昏昏沉沉,脑袋在穆谦怀里蹭了蹭,张了张口,又嘟囔了一句。 这次,穆谦听清楚了,那是一声“哥哥”! 穆谦瞬间头脑轰响! 这声“哥哥”如同一声咒语,激起一股热流,直击穆谦小腹!穆谦赶忙把黎至清放回床上,自己腾地一声站起来,喘着粗气往帐外跑去。 黎至清这军帐,他是半刻也待不下去了! 穆谦着急忙慌的往外跑,迎面正撞上取了金疮药和纱布回来的黎梨,“诶,诶,殿下,你这急匆匆干嘛去,手不包扎了?” 穆谦顾不上搭理黎梨,从她手上夺了纱布,头也不回地遛了。 黎梨见状觉得莫名其妙,转头出了军帐,把金疮药塞给还没顾上追穆谦的寒英。黎梨进帐后发现,不过片刻功夫,一碗药都已经被自家公子喝进去了,心道这晋王还真是有办法,瞬间安心不少。 穆谦把大氅一脱,吹着初春时节的寒风,走了许久依旧浑身燥热,索性迎着风漫无目的地溜达起来,不知不觉就来到了校场附近。 校场之上,一群边防军正在比划拳脚,其中就有跟李、赵团练使关系匪浅的那几位团练使。于团练使远远地见到晋王朝着这个方向走来,给周围几个兄弟使了个眼色,众人立马出了校场,朝着穆谦围了过去。 “晋王殿下留步。”于团练使开口唤住穆谦。 穆谦不认识眼前之人,浑身燥热未解,不悦道:“阁下哪位?竟敢拦本王的去路?” 于团练使面上未表现出多少敬意,只道:“末将于锡,这三位分别是徐彪、韩强和刘戍,与前日去接应殿下的李守和赵卫一样,都是这边防军的团练使,今早听老赵说,晋王殿下身手不凡,咱们兄弟也想见识一下,不知道殿下肯不肯指点两招。” 穆谦听明白了,这是先前那俩吃了亏,这几个要光明正大的找回场子了。 穆谦本就浑身难受,无法宣泄,也知道这几个不敢下狠手,当即答应下来,跟着四人进了校场。 穆谦借着当下这一身躁郁之气,不过三十招就撂倒了于锡,继而又对着徐彪一通狠打,着实灭了两人的气焰。 韩强和刘戍见两人都折在了穆谦手下,也顾不得穆谦刚打过两场,只想着赶紧给边防军找回面子,纷纷下场。 寒英赶来时,正值韩强下场,刚要阻拦,就被打得正酣的穆谦呵退了。 穆谦发了狠,又将这两人狠打一顿。众边防军见状,再也安耐不住,均要求与穆谦比试。穆谦来者不拒,连打数人,才堪堪将在黎至清军帐中激起的那点火发泄出来。 十几场后,穆谦累极,弓着腰扶着膝盖,大口喘着粗气,寒英见状,赶忙上前服侍。穆谦借着寒英的力道,直起身子,扫视众人一圈,轻蔑一笑: “本王可以走了吗?没打够的话,改日再约,本王今日累了!” 车轮战本就胜之不武,更何况连翻上阵的边防军,在穆谦这里没讨到半点便宜。如今穆谦自己说累了,众人更是无颜强留。 当兵的糙人心思单纯,不管你是山野村夫还是天潢贵胄,到了战场上,都是拳脚说了算,因而都容易佩服身手好的勇士。这场比试,众人虽然面上不说,但对穆谦已是心服口服。 无心插柳,穆谦一战成名! 28、不自知 穆谦打完架,躁郁之气一扫而空,整个人畅快淋漓,潇潇洒洒回了军帐。等寒英打了清水来为他盥洗,穆谦看到右手拇指根上尚未结痂的伤口,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刚才军帐内,他竟然对怀里的黎至清起了反应! 此刻,穆谦连弄死自己的心都有了! 那可是黎至清!是书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政客,是纵横捭阖玩弄权术的阴谋家!虽然外表像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公子,可他本人绝对不似看起来这般人畜无害! 穆谦认为,自己虽然喜欢男人,但也算是有追求有品味,绝对不是个生冷不忌的。虽然黎至清模样俊俏,气质清冷,是自己中意的类型,但这种危险人物,一直被自己划为禁区,所以是绝对不可能喜欢他的! 穆谦在心中默念,都是假的!都是假的!都是假的!然后一头扎进了寒英端进来的水盆里,冰凉的清水刺激着穆谦的大脑,让他逐渐冷静。 沉思过后,穆谦认为自己一定也是同黎至清一般,熬了一夜,打了一架,还可能着了风寒,又没休息好,才会头脑发热! 自己对黎至清,绝对没有什么!也绝对不可能有什么! 得出这个结论,穆谦才放下心来!拿着毛巾抹了把脸,泄了气一般,往床上一趟。 “殿下还是清洗过手上的伤,再歇着吧。”寒英眼见着给穆谦清理的伤口的水被他拿来洗了脸,也完全不顾手上的伤,无奈出声提醒。 穆谦这才想起来包扎伤口的事,抬头瞧见架子上挂着的水囊,直接取下来,接着脸盆,将水囊中的水往右手的伤上冲下来,“甭麻烦了,拿这水简单冲一下就成。” 穆谦有令,寒英也不好违逆。待伺候穆谦冲洗完伤口,赶忙拿了金疮药为他涂抹,再拿纱布小心地裹了两层。 穆谦举着被包成粽子的手瞅了瞅,心道这黎至清真是天生克自己的,怎么跟他在一起总倒霉!看自己这手被他啃的! 穆谦忽又翻起自己衣袖,看向胳膊肘,上次黎至清发高热,穆谦为了护着他,胳膊肘被撞青了一块,如今倒是不疼了,只剩下一点没消下去的淡黄色。 果然就是个小祸秧子!穆谦心中暗骂! 寒英是个话少的,见穆谦没别的吩咐,把金疮药放在了床头,方便穆谦随时使用,然后端着水盆,一瘸一拐地往军账外走去。 “寒英,等会儿!”穆谦说着,拿起金疮药瓶抛了过去,“这军中如铁桶一般,想来贼人也进不来,本王放你两天假,回去歇着吧。” 寒英接住穆谦抛过来的小瓷瓶,听了吩咐,眼眶一热,谢恩后离去。 寒英此刻明白,晋王没变,还是那个仁厚的晋王,晋王也变了,如今他的规矩,底下人要守! * 翌日,穆谦起了个大早,忧心黎至清的病情,想去他军帐看看,刚走出去几米,又堪堪折了回来,想到那日之事,穆谦觉得有些尴尬,心里琢磨着,要不然这几日还是避着黎至清吧! 但转念一想,躲着未免太窝囊了!而且自己堂堂正正问心无愧,有什么好躲的!自己好歹是四九城根儿长大的老爷们,从小到大就没干过这么跌份的事儿! 抛开面子问题,还有里子问题!黎至清在晋王府时,与自己有半师之谊,这一路又对自己点拨不少,同赴战场还联手收拾了边防军,也算有些交情了!如今人家病着,还卧床不起,作为半个徒弟和一位挚友,去探个病,不过分吧! 总之,穆谦综合各方因素,成功说服了自己!披着大氅,摇着扇子,大摇大摆的去看黎至清了。 穆谦早就发现,黎梨的脸色就是黎至清身体状况的晴雨表,到了黎至清军帐中,看小丫头又恢复了往日欢快模样,想来黎至清是无大碍了。 “殿下,你来得太是时候啦!”黎梨见到穆谦,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笑容里还带了几分讨好的意味。 这个笑容,穆谦见过,黎梨经常对着她家公子这样笑,但是对着旁人,这小丫头往往眉毛一挑,没个好脸色。今天竟然这样客气,莫非…… 意识到小丫头不怀好意,穆谦转头就跑! “诶诶,殿下,殿下,别走!”黎梨赶忙上去,一把拖住穆谦,“不看看我家公子吗,他已经退热了,军医说快醒了!” “呵呵,是嘛!”穆谦尴尬笑了两声,身体保持着斜向帐外的姿势,“那恭喜阿梨姑娘了,本王想起来还有点事,就不打扰了。” “别呀,来都来了!就看一眼!”黎梨见今日没有寒英跟着,大着胆子半拖半架地把穆谦拽回了军帐。 穆谦被黎梨闹得没办法,只得又折了回来,眼见着躲不过了,无奈道:“别学你家公子那矫情劲儿,啥事儿,直说吧!” “嘿嘿!”黎梨笑得有几分不怀好意,然后拿眼神点了点床头那碗药,“到时辰了呢!” “我堂堂晋王!我!合着本王这成了专门给你主子喂药的了!”穆谦瞬间被这小丫头气得语无伦次! “可是,自从大公子去了,也只有您有办法了……”黎梨见他生气,故作委委屈屈。 穆谦被黎梨这话激得心头一软,叹了口气,认命般坐到黎至清床前,打算如昨日那般,再把昏迷不醒的黎至清忽悠一通,轻声唤道: “阿豫……阿豫……” 穆谦刚喊了两声,黎至清突然睁开了眼睛,眼中带着泛着寒意的精光,丝毫不似一个缠绵病榻之人,冷声道: “殿下在喊谁?” 穆谦被这眼神骇得一怔,赶忙道:“啊呦,至清,你可算醒了。把你家小丫头都吓坏了!喏,喝药了!” 黎梨见自家公子醒了,赶忙上前把人搀坐起来,心里松了一口气,人如今醒了,喝药的事就不难了。 黎至清醒着时,从来没为难过身边的人,接过药碗,一口就把药闷了,喝完药缓了半晌,脸色才柔和下来,眼神也不似刚醒时那般锐利。 待黎至清询问,穆谦就絮絮叨叨说了些昨天处置寒英的事,又讲到与几个团练使打架,隐去自己身体不适,将昨日的比试绘声绘色描述一番。 黎至清见穆谦兴致颇高地一边讲述一边比划,安静地听着,突然注意到穆谦手上的纱布,不禁插嘴问道: “殿下昨日打架受伤了?” 穆谦听黎至清这般问,看了看自己裹着纱布的手,又瞥了一眼黎梨,眼珠一转,坏心眼道:“这倒不是,这是被咬的!” “被咬的?”黎至清面上露出惊讶之色,“殿下是遇到野兽了么?伤得严重么?” “一点小伤而已,没有大碍!”穆谦憋了一肚子坏水,忍着笑,“而且也不是野兽!是一只奶凶奶凶的小奶狗!” 黎至清闻言眼神一亮,“小奶狗?可捉住了?” 有小熊之事在前,提到小奶狗又如此兴奋,穆谦猜测黎至清应当对这些动物的幼崽极为喜欢,故意道: “捉住了,可有趣了,大概那么大小。”穆谦说着还用手在身前大概比划了一尺的长度,“就是凶了点!” 黎至清面上更是欣喜,“殿下可否带我去瞧瞧?” 穆谦见黎至清上套,心中已是乐翻了天,促狭道:“至清当真想看?看了可不能恼!” 黎梨眼见着穆谦捉弄自家公子,自家公子还不知不觉的落入套中,心里急得只想跳脚,自家公子明明这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在这种玩笑上表现得这么蠢!黎梨想出言提醒,但碍着自家公子脸皮薄,没法明说,只得在心里狠狠骂了穆谦一通!听着这话越说越离谱了,黎梨恨铁不成钢地来了一句: “公子啊,你可闭嘴吧!”说完,黎梨恶狠狠送了穆谦几个眼刀。 黎至清被自家侍女挤兑一句,一脸懵懂:“怎么了,有何不妥么?” 穆谦暗骂,这小丫头片子翻脸比翻书还快,这可不是刚才求自己留下给黎至清喂药的时候了! 穆谦也怕事情挑明后黎至清恼了不好收场,只得打马虎眼道:“你这还病着呢,改日本王带你去看。” 穆谦说完,立马又把话题引回昨日的比试。 黎至清也不再揪着小奶狗不放,耐心听完,若有所思道: “没想到这边防军的团练使们这般沉不住气,黎某还以为要过些日子他们才会再找殿下麻烦。” “你猜到了?”穆谦有些诧异,他按照之前同黎至清商量的,打了赵卫,又恩威并施收服了李守,却从来不知道其他团练使会来找他麻烦。 黎至清唇色泛白,带着些大病初愈之人的虚弱,微微一笑:“下马威不仅是李赵二人的主意,军中将领人人有份,两人折戟,自然会有源源不断地造访者。” 穆谦想了想,又问:“若那晚本王打输了,会怎样?” 黎至清道:“虽然会吃些亏,但不会被其他团练使惦记上。” 穆谦眼中掠过一丝寒意,他隐隐有种不祥的感觉,他仿佛又落在套里了! 正在这时,军账内闯入了一个边防军士兵,急道:“肖都指挥使出城迎战时受了重伤,这会子想请黎先生即刻过去议事,不知先生醒了没有?” 29、换将 黎至清听罢,面色一变,“重伤?很严重吗?” 那士兵面上有些无措,“没瞧见,只是中军大帐让这样传话,先生既然醒了,就过去看看吧,都指挥使那边应该挺着急的!” 先前听闻肖珏受伤,黎至清就有些担忧,如今见这士兵不明内情,又表现得火急火燎,立马挣扎着要下床。黎梨见状,赶忙上前伺候他更衣起身。 穆谦见黎至清刚醒,自己身体还没好利索,就着急忙慌地去看肖珏,脸上露出不悦的神情,“至清这个幕僚当得,可真尽职尽责!” 黎至清被穆谦言语挤兑得一愣,又觉得无可辩驳,只在黎梨服侍下穿戴完毕后,对着穆谦行了一个时揖礼,“殿下见谅,黎某受相府延请,当为主分忧。” 穆谦听了这话,知道多说无益,索性道:“去吧,省得回头跟本王下棋还惦记着肖沉戟!” 待黎梨想给黎至清裹上大氅,才想起来,大氅送回来时,已经破了,自己又不会补,不禁抱怨道: “虽是做戏,可这大氅当初就不该让那群兵痞子穿,都划破了,一点也不知道爱惜!” “无碍,天气已然回暖,不穿也罢。”黎至清瞧了一眼大氅,身侧处被豁开了一条口子,皱了皱眉,不再说什么,直接向着帐门走去。 穆谦回头,帐帘掀开,阳光自帐门侵入,黎至清就这样背着光向着帐外走,他身形清瘦,摇摇欲堕,冷风灌入,吹得衣袍翻飞,更显单薄。 “且慢!” 穆谦唤住二人,鬼使神差地脱下大氅,走上前去给黎至清披在身上,然后仔细将系带系好。 “穿着吧,别回头再冻病了,吓哭了这小丫头。” 肩头一暖,大氅突然裹在了身上,黎至清静静地瞧着穆谦,他脸上虽然一脸嫌弃,动作也不不温柔,但一举一动却十分仔细。黎至清知道这于礼不合,想要拒绝,但本能地又想接受穆谦这份好意,最终喃喃吐出一句: “多谢殿下。” 穆谦老大不乐意的从黎至清军帐中走出来,迎头碰上寒英,见他正盯着黎至清远去的背影看,立马气不顺地走上去,对着寒英就是一脚。 肖沉戟也就算了,连你也惦记他? 落脚的瞬间,突然想到寒英身上有伤,穆谦立马收了力度,这一脚落到寒英小腿上变得不痛不痒,也就是平日里几个要好的兄弟玩闹的力度: “你这瞅啥呢?今日不是让你歇着么,怎么跑出来了?” 寒英被踢,立马回神转头,看到自家主子,上下打量了一下,才恍然大悟道: “没瞅啥,就是瞧着黎先生那件大氅像是殿下的。如今看来,的确是殿下的。” 穆谦这才知道自己误会了,寒英瞧得是大氅,不是黎至清,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故作好奇问道: “你怎么知道他穿得是本王的?” 寒英憨厚一笑,“您比他高一寸,您的大氅穿在他身上,都快到脚踝了!” “那什么……你也知道,他大氅被划破了,他身边那个丫头又笨手笨脚的,不会补。”穆谦摸了摸鼻尖儿,梗着脖子,不知道自己在心虚什么,“本王是怕他再病了,还得劳动本王去伺候他!” 穆谦说完,扭头就走。 寒英是个老实孩子,自家主子怎么说,他就怎么听,挠了挠头,想着黎梨姑娘不会补,要不然自己抽空去给补一下?省得他老穿自家殿下的。 等黎至清到了中军大帐,刚想入内却被拦在了帐外。待通报过后,才被请了进去,黎至清刚入大帐,帐帘立马又被放下,似是怕被外人窥探一般。 军帐内肖珏正在上药。肖珏胸口裹着纱布,纱布上已经洇出鲜红的血迹,而下腹豁开了极深的一道口子,侍卫正给肖珏往伤口上倒着止血散。止血散刚一倒上,就被伤口里涌出来的血冲散了。整整一瓶止血散再加上两卷纱布,才堪堪裹住肖珏的伤口。 黎至清近前一看,心中狠狠一揪,心绪翻腾起来,肖珏出身相府,父亲当朝参知政事,兄长贤明远扬,早已题补东府政事堂,肖珏若靠着父兄,走文官之路,必将顺风顺水。他若非心中有北境,又何至于遭这一场罪。思及此处,黎至清语中带了几分敬佩和担忧: “我在路上遇到流民,得知你受了伤,却不曾想,伤得这般重。还是新伤叠着旧伤!这一道,是今日新添的么?胸口是旧伤开裂了?” 肖珏面色惨白,额头因着疼痛一阵阵冒着冷汗,见黎至清难过,赶忙把衣襟往身前扯了扯,遮掩住胸腹的伤口,然后咧嘴一笑: “吓着你了?早知道就等换过药再差人去唤你了。” “你该早唤我来!”黎至清言语中有些微不满。 肖珏苍白的嘴角上仍挂着笑意,“你不是病着么?可好些了?边防军折腾你们了?” “不过旧疾复发,不碍事的。”黎至清丢下往日嘴角的笑意,皱着眉头一脸担忧,“倒是你,方才瞧着那伤,明显是旧伤未愈,战了几场了?” “从第一次受伤至今,足足战了七场!这一刀是今天的战果!”肖珏也不再故作轻松。 “连难民都知你第一战便受了重伤,但前线却未乱,皆传你骁勇如旧,我就猜到你是硬撑至今。”黎至清面色凝重,由衷劝道: “沉戟,京畿能压得住北境的将领,就只剩你一个了,珍重自身吧。” 肖珏闻言不禁自嘲,“至清什么时候也学了京畿那套阿谀奉承,能统兵北境的,怎么就我一个了?” 黎至清索性把话摊开,“沉戟当真觉得我在阿谀奉承?东境临海,南境逾百年无战事,西境有府兵镇守,纵无禁军驰援,仍可独当一面。唯独这北境,但凡开战,禁军与边防军缺一不可。” 肖珏强辩,“诸州有能力的将领不在少数。” 黎至清不以为然,“边防军军士,靠刀头舔血建功立业,全凭战功说话,为将帅者倘无真本事压不住边防军。而禁军各衙门统领多世家子弟,倘无家世,禁军又不肯卖面子。纵观朝野,唯有你以武入朝,曾于北境立下赫赫战功,又出身世家镇得住禁军,你父兄还能坐镇后方,拦着枢密院纸上谈兵的作战指令。” 当前形势,肖珏未尝不知,不过一直自欺欺人,不肯承认当下军队权责不清又处处掣肘的局面,如今被黎至清不留情面地点破,只得道: “我朝太宗以武得天下,为保江山永固,重文抑武。京畿世家子弟,深谙其道,要么科考入仕,要么靠祖上求个荫官,再不济就守着家业过活,哪个不比醉卧沙场舒坦。反倒是穷苦出身的布衣,请不起先生,上不得私塾,纵知诗书句读,也无财力赶赴科考。若想出人头地,只得远赴边疆,以性命相搏,谋一份前程。他们倒是有几分真本事,可一来武官品阶向来低于文官,二来出身为世家不屑,想要出头着实困难。” 黎至清由衷道:“所以,世家出了肖沉戟,四年后京畿才有将可用!” 黎至清极少夸人,肖珏听了这话本该高兴,可如今却是笑不出来,叹了一口气才道: “至清你也猜到了,若我此刻退下阵来,北境必乱,我又怎能安心退下?” 黎至清又低头看了看肖珏身前的伤势,递给黎梨一个探寻的目光。 黎梨进帐时便瞧见肖珏那满身或是未收口或是崩裂的伤,此刻嘴唇抿成了一条线,面色凝重地朝着黎至清摇了摇头。 黎至清瞬间明了,肖珏身体已是极限。 黎至清坐在肖珏床边,沉默半晌,似是下定决心一般,劝道: “沉戟,你安心稳坐中军当统帅,再从随军之人里择个将领吧。” “再择一个?”肖珏瞬间蹙眉。 黎至清点了点头,“召集边防军统领,让他们从禁军中推一个。” 肖珏满脸诧异,“出征在外的将帅,皆由枢密院出具调令任命,前线怎可临时委派,名不正言不顺。” 黎至清面色沉静,“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若等东府西府议过,再征询了三司衙门的意见,胡旗人怕是已经破城了。” 肖珏自然明白战机瞬息万变的道理,但黎至清的建议实在大胆,甚至有些出阁,一时之间肖珏不敢应承,只道: “我再想想吧。” 黎至清知他为难,也不再多言,又将话转回肖珏的伤势,“你的旧伤怎么拖了这些时日还未痊愈?” 肖珏无奈笑笑,不肯作答。正巧有军医入内,听到这话,回道: “边塞苦寒,缺医少药,军费有限,军中置备的伤药不过尔尔,都指挥使又不肯搞特殊。” 黎至清听明白了,缺的是药。自他醒来,仿佛听说穆谦有一车货物皆是珍稀名贵药材,且不打算售卖,看来有心用于北境。 穆谦的药材,无人敢打主意,黎至清也不确定自己能否说动他,但又担忧着肖珏的身体,只得硬着头皮前往穆谦的军帐。 黎至清刚开口同穆谦商议借用些药材,穆谦一口答应。待穆谦听明白所借药材是为肖珏所用,上一刻还笑容满面,下一刻便沉了脸色,丢下一句: “想用本王带来的药材,也不是不行,让肖沉戟亲自来求我,然后拿着市价十倍的银两来买,要多少有多少!” 30、番外-万寿节(上) 这是黎豫登基后的第一个万寿节,因着新朝初立,百废待兴,黎豫不愿铺张浪费,各类庆典能免则免,上午接受完群臣朝贺,立马回了寝宫。 寝宫里有一张红木圆桌,桌上摆了几个小菜,中间立了一个红泥小火炉,上面温着一壶烧酒。 黎豫极少饮酒,喜欢喝酒的另有其人。 菜已摆齐,黎豫略显焦躁地朝外门望着,见门外始终空空如也,有些泄气。显然,他是在等着什么人。 “门外当值的是谁?”黎豫显得有些不耐,“去问问,豫王怎么还没回来?” 门外侍卫应声而去。 过会子,却是寒英入内,行了个礼道:“陛下莫急,豫王殿下答应今日赶回来陪您过寿,定然不会食言,应该快了。” 黎豫撇撇嘴,知道方才殿外的人肯定是没打听到什么,才巴巴请了好说话的寒英来应付,也不戳破,挥挥手示意他退下。 寒英看着黎豫,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退了出去。 殿内又只剩下黎豫一人。 黎豫不喜欢有人近身伺候,这会子看着空旷的大殿,心里有些空落落的,又有些生气! 那人答应赶回来陪自己过生辰,怎么能食言呢! 午时将尽,一队内侍刚要进殿收拾碗筷,就被守在殿外的寒英拦住,他知道殿内的黎豫守着一桌子酒菜,却一口没动。 一众内侍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相互瞅着,都知道陛下不用膳不成,豫王知道了会出大事,豫王拿陛下没办法,但有得是办法折腾他们。 不过谁也不敢开口去劝,因为这位陛下虽然看起来温和,但绝对不是个好脾气的。 最后,不负众望,寒英又被众人推了进去。 黎豫素来对寒英厚待几分,一来因为他是从前身边的旧人,黎豫和穆谦念旧,再者就是寒英安分守己,低调内敛,深得二人信任。寒英看着黎豫滴水未进,早已忧心,正琢磨着怎么劝,被众人乍推了进去,索性直接道: “陛下还是吃几口吧,不然等豫王殿下回来,见您这样,该心疼了。” “朕没胃口。”黎豫恹恹地瞧了一眼殿门外,问道:“什么时辰了?” “刚入未时。” “都未时了?”黎豫心里不痛快了,说好了一起用午膳,竟然还不回来,赌气道: “寒英,等豫王来了,不许他进殿,让他在殿门口跪着反省!” 寒英闻言心中窃笑,面上却正色道:“陛下,外头下雪了,真让豫王殿下跪在殿外?雪地里?” 黎豫听了这话更为气恼:“屋檐下没落雪的地方还跪不下他了?” “是!”寒英忍着笑退出殿门。这种命令,寒英纵使照实传了,穆谦也不会当真。 黎豫拿起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酒,轻轻抿了一口,而后一饮而尽,一杯复一杯,不一会儿酒壶见了底,刚想再喊寒英再送一壶,就觉得头有些昏昏沉沉的。黎豫素来好修养,喝得烂醉如泥毫无仪态的事情他做不出来,硬撑着摇摇晃晃站起来,进了内室,直接在床上躺下了。 不知过了多久,感到额头上被人轻轻吻了一下,顿时气道: “放肆!竟敢抗旨不遵,滚去殿外跪着!混账东西,还知道回来!” 穆谦瞧着黎豫脸颊上一抹驼红,歪七扭八地倒在床上,脸上乐开了花,坐到床边,把人抱在怀里,又在脸上啃了一口,坏笑道: “臣还有更混账的,陛下想知道吗?” 穆谦刚骑着马赶回来,甫一进皇城,就奔着黎豫的寝殿来了,身上还带着隆冬时节的寒意。 黎豫睡得迷迷蒙蒙地没睁眼,感受到周遭寒意,知道穆谦回来了。虽然嘴上骂得凶,可身体却实诚的很,黎豫伸手摸摸索索,待摸到了穆谦脸后,立马把自己的脸颊凑上去,胳膊环上穆谦的脖子,用身上的暖意为穆谦取着暖。 穆谦对黎豫朝思暮想了一路,如今黎豫这般主动,他立马就践行了方才说的话,把黎豫扑倒在床,当了个混账东西。 穆谦吃干抹净后,心满意足的把人扛起来去沐浴。黎豫那个脸皮薄的,若是让他就这么睡了醒了肯定得恼! 被穆谦折腾了一番,再被热水一激,方才喝的那点酒终于醒了,黎豫坐在浴桶里,靠在穆谦宽阔而又坚实的胸口上,心中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地了。 “你怎么才回来?”黎豫语气不善,开口多了些质问的味道。 穆谦不以为意,笑得轻松:“路上遇到点意外。” 黎豫闻言立马坐直身子,转头把穆谦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确认没见到新伤,才又安下心来。 穆谦见黎豫神色,脸上笑意更甚,“放心,没缺胳膊少腿,而且也不耽误夜夜与你色授魂与。” 黎豫刚想开口怼他两句,发现穆谦的身体又有了反应,黎豫可不想在浴桶里被人折腾,立马起身出了浴桶,扯了旁边架子上的睡袍裹住身子,才又骂了一句“混账东西”。 穆谦见黎豫连耳垂都红了,不禁捧腹大笑,两人早享鱼水之欢,时至今日黎豫还是会害羞,让穆谦更加欲罢不能。 待穆谦洗完出来,见黎豫身着一袭墨绿绸缎寝衣,赤着脚站在内室里,正在书架前扒拉着什么。 穆谦见状皱了皱眉头,又联想到他近日作为,轻斥道:“跪下!” 黎豫闻言转头,眼神里充满了不可置信,问道:“凭什么?” 穆谦走到他跟前,以一寸的身高优势低头瞅着黎豫,“就凭我是你男人!” 这句话给黎豫气乐了,心道你回来晚了,我还没发作呢,丢出一句:“我还是你男人呢!不跪!” 穆谦把人搂到怀里,又在脸上狠狠亲了一口:“管不了你了是不是?” 内室里虽然有地龙,但只穿那一件寝衣还是有些薄,这会儿有个温暖的怀抱,黎豫乐意赖在里头取暖不出来,当然,嘴上不甘示弱: “你都不动辄罚你手下的兵跪了,凭什么这么罚我?我怎么你了?” “那就不罚跪了,罚站!”穆谦把人从怀里扒拉出来,往书架前推了推,然后拿了本书放在黎豫脑袋上,“按我从前教的法子吐纳,站够一盏茶,书掉了就再加一盏。” 黎豫猜测,自己这段时日未按穆谦的要求坚持练习,被他知道了,所以才生气,黎豫怕穆谦真恼了会冷着自己,只得照办。 穆谦则坐在桌前,从换下的衣裳里摸出一把匕首,拿起案上的梨子开始削皮。 黎豫眼见着穆谦削完一个又拿起第二个,直接出声:“阿谦,我脚冷。” 穆谦闻言,转头发现他赤着的足踝上挂着几个晶莹的水珠,这是方才沐浴完未擦净,直接拿了块帕子,蹲在黎豫脚边,抬起一只脚为他细细擦着。 黎豫低头看了一眼正在自己擦脚的穆谦,想着这时候若是一脚踢过去,肯定能踢穆谦一个跟头,让他罚自己站!黎豫在脑中想象把穆谦踢到在地的画面,仿佛报了仇一般,心中痛快了不少。 当然,黎豫也就只这么想想,穆谦身体结实,下盘又稳,若是真那么做,大抵是被踹的穆谦纹丝不动,自己先站立不稳摔了。 穆谦给黎豫擦完脚,拿着帕子就走,黎豫见他也不搭理自己,又来一句:“阿谦,我脚疼!” 穆谦放好帕子,不咸不淡来了一句,“上次要给陛下内室换张软毛毯子,是陛下自己说新朝初立,要花钱的地方多,不肯破费,那就劳烦陛下在这条旧毯子上多忍一会儿吧。” “阿谦……” 穆谦听这语调,就知道黎豫服软了,估摸着也有一盏茶的功夫了,走到人跟前,板着脸道:“还敢偷懒吗?” “不敢了。”黎豫非常识时务。 穆谦这才把书从黎豫脑袋上拿下来,然后把黎豫打横抱了起来,向床边走去。 黎豫窝在人怀里,知道这厮是不生气了,才敢出声,“看来,得让寒英给御前这几个教教规矩了,都敢乱嚼舌根了!” “没人告你状,是你自己从前站桩时,总喜欢吃个海棠蜜饯。”穆谦说着朝着几案上的瓷罐努努嘴,“我方才瞧了,我去荆州平乱两个月,罐子里的蜜饯就没见少。” 为了养肺气,穆谦特意找智慧道长学了一套吐纳套路,日□□着黎豫练,而且要练够一盏茶时间。每次练习前,黎豫都取个蜜饯含在嘴里,待蜜饯没了甜味,基本上也就到一盏茶了,所以每日也不刻意拘着时辰,没想到这个小习惯竟然成了穆谦抓他偷懒的证据,黎豫瞬间气结。 穆谦把人轻轻放在床上,然后捉过黎豫的双足,轻轻按压着他足底第三第四脚趾下的穴位。 黎豫懒洋洋靠在床边,知道穆谦不捏够了时辰,肯定不会松手,索性耐心地等着,半晌才开口道:“床框有点硬,我靠得背难受。” 穆谦心领神会,站起来走到床头,黎豫立马坐直身子给穆谦腾出空来。待穆谦坐定,黎豫就势依靠在了穆谦身上,穆谦则很自然地拿胳膊搂住黎豫。 这是黎豫最喜欢的姿势,背后的穆谦永远能给他源源不断的力量。 黎豫刚要得意,突然喉头一紧猛咳起来,黎豫拿起帕子捂在嘴边,登时帕子就被血染红了。 31、番外-万寿节(下) 穆谦就在身侧,黎豫知道现下这情况,想藏也藏不住,索性大大方方把帕子折起来,往旁边床头一放,不再理会。 穆谦见他又开始咳血,心中一紧,心疼问道:“今年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就这两个月功夫?” 黎豫笑得温润,“往年刚一入冬就开始咳血,如今还有不到一个月就除夕了,今年才是第一遭,我这身子正在好转,智慧道长所言不虚。” 此话一出,穆谦心中才稍稍有些安慰,这么多年,废了这么大功夫,黎豫的身子,终于被养回来了。 穆谦用手臂环着人,两个月不见,怀中的人又清减了些,抱着黎豫的手臂紧了紧,把脸贴上怀中人的侧脸,温声道: “别的都依你,只这每日站桩吐纳,你不能再偷懒了。” 黎豫不甚上心的含混着应了一句。 穆谦见他明显没当回事,一双大手放在他腰侧。本想挠他痒,好给他个教训,但触手没摸到多少肉,倒是腰肋的骨头根根分明,穆谦突然舍不得跟他玩闹了,想到这些年黎豫因着肺腑旧疾吃过的苦,心中酸涩不已,恨恨道: “咱们倘若早相识一年该多好。我真恨当年没把肖若素和黎成瑾挫骨扬灰。” 黎豫轻轻回抱穆谦的手臂,故作玩笑道:“啊呦,怎么突然这么凶了。” 穆谦知道,越到了大事上,黎豫面上显得越轻松,反倒是些不痛不痒地小事,黎豫还偶尔皱皱眉头。穆谦从前被这样风轻云淡的黎豫骗了不止一遭,放心让他去了,后来才知道他受了多少罪。这些往事,穆谦想起来就心痛不已,本想说点什么,又怕惹得黎豫难过,索性狠狠地在他鼻尖上刮了一下,故作凶狠道: “还不是你不让人省心。” 黎豫莞尔,侧头在穆谦唇侧轻轻一啄。 这一下子,穆谦彻底没脾气了。本想借着这一吻,再把人按在床上狠狠欺负一番,奈何黎豫的肚子突然非常不应景地叫了一声,穆谦再是个混账东西也没法装作听不到。 “什么时辰了?”黎豫自然也知道饿了,他迷迷蒙蒙睡了一场,又被折腾了一通,如今瞧着殿外天色已暗,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差不多酉时三刻了。”穆谦把黎豫身子摆正,拿了双干净的锦袜给他套上,又拿了自己的外袍穿戴好。刚要走出殿门,复又想起方才削了皮的梨子,折返到桌边端起来给了门外的侍卫,“吩咐膳房传膳吧,再把这个端到小厨房,备下煮糖水的食材,等下本王亲自过去煮。” 自从穆谦回来,黎豫身上的烦躁之气一扫而光,这会儿笑眯眯地坐在桌案前,取了一块龙须酥,正准备往嘴里送,“看来今天有糖水吃。” 穆谦走上前去,一把夺了龙须酥,“晚膳即刻就到,一会儿该吃不下了。” 黎豫倒也不恼,一块点心而已,索性就不吃了。径直走到书桌前,取了一本折子安安静静地看起来。 传膳的内侍们进进出出,不一会儿就摆了满满一桌子,都是黎豫爱吃的。待晚膳摆好,黎豫才迈着步子四平八稳地从书桌后走出来,挨着穆谦坐在相邻的团凳上。殿内照例没有伺候的内侍,只留下心意相通的两人。 穆谦方要动筷,筷子就被黎豫一把抽去,“今儿没备豫王的晚膳,豫王殿下自便吧。” 穆谦瞪大了眼睛,不明白黎豫这是在闹什么,若说是因着刚才罚了他,也不至于如此,黎豫虽有小脾气,但却十分拎得清。 黎豫夹了一筷子穆谦最爱吃的鲜笋,放在嘴里嚼了嚼,才凉飕飕道: “本来中午给豫王备了膳,奈何豫王不稀罕。” 穆谦明白了,这是还记恨自己今日回来晚了呢! “陛下赏赐,乃是天恩,臣视如珍宝!”穆谦舔着脸,一脸讨好地瞅着黎豫,“陛下就可怜可怜臣吧,打马跑了两百里,连口水都没顾上喝,就惦记着回来给陛下过寿了!” 又一筷子鲜笋送进嘴里,黎豫转头眯着眼,嘴角带着似笑非笑的弧度,“说得好听,礼呢?” 黎豫说着,把手伸到了穆谦跟前。 “什么?”穆谦仿佛没听清楚一般,瞪着一双星目瞅着黎豫。 “过寿!我的寿礼呢?”黎豫见穆谦一脸茫然,顿时就不乐意了,“你该不会没备礼吧?” 穆谦有意逗人,沉吟半晌,等得黎豫都快急眼了,才往袖口里摸了摸,取出个憨态可掬的泥塑小娃娃放在他手心里。 黎豫眼前一亮,把小娃娃放在眼前瞅了半天,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抬头发现穆谦正一脸玩味的看他,才故意板着脸道: “连阿衍都不玩这个了!阿谦你拿我当小孩子哄!” 穆谦在心中偷笑起来,早些年,黎豫一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模样,如今登基为帝,更是衣不带水,八风不动,任谁也想不出,外人面前清冷出尘的黎豫最喜欢的就是些小孩子的玩意。二人寝宫里有个上了锁的小匣子,里面都是从前穆谦送得有趣小物件,被黎豫宝贝似的藏了起来,没人时自己偷偷玩。 想到此处,穆谦心里又有些心疼。黎豫少时凄苦,哪有这些小东西供他取乐?穆谦甚至能想象得到,夜市上衣衫单薄的小黎豫满脸歆羡地站在小摊贩前,却又连最便宜的纸蜻蜓都买不起,可怜极了。而黎衍出生时,黎豫早已在黎氏得势,纵使为了给黎衍个名正言顺的身份,白担了污名,还差点见弃老安国候,但照样把阿黎衍护得滴水不漏,是以黎衍的童年要比黎豫快乐富足许多。 虽然对黎豫的过往有些心酸,但如今黎豫已登人极,也算苦尽甘来,穆谦一脸欣慰道:“无碍,在我面前,你可以永远当小孩子。我的阿豫可以永远长不大。” 黎豫心头一热,取出一条帕子,把泥娃娃包起来,才又故意拉下脸道:“就算有寿礼,你也来晚了!” 穆谦脸上故作为难,皱着眉头托着腮,想了半天,把手放进了袖口里,不一会儿又摸索出一个泥娃娃。 “还有?”黎豫眼睛更亮了,明明眼神里都是稀罕,为着谴责穆谦回来晚了,还是刻意冷起面孔,“也就是个泥娃娃而已,没什么稀奇的。” “这娃娃可有趣了,把它放在冷水里泡泡,再拿热水浇一下,它会自己撒尿!”穆谦忍着笑,耐着性子解释这个娃娃跟之前那个的不同之处。 “会撒尿?”黎豫伸手接过,打量一圈,又在手里掂了两下,眼前这个要比先前那个轻了不少,显然里面是中空的。 “等下用过晚膳,我教你怎么玩。”穆谦说完,才又故作促狭道: “那陛下,在这之前能赏臣一口残羹冷炙不?” 黎豫虽然心里已经乐开了花,还是冷着脸,但嘴上已经说不出质问的话了。 穆谦叹了一口,“哎……看来臣只能拿出杀手锏了。” 穆谦说着,又从袖子里摸出了一个泥娃娃,比先前那两个大出一圈。 黎豫的脸再也绷不住了,伸手夺过泥娃娃,而后又去翻穆谦的袖子,“我倒要看看,你还藏了些什么,还不都拿出来!” 穆谦开怀一笑,“真没了,这是最后一个了,你仔细瞧瞧,与前两个可有不同?” 黎豫将这个泥娃娃放在手里仔细端详,重量不似第一个重,看来又是个中空的。待看到底部时,发现底部并未封口,里面还塞了一团绸布。黎豫轻轻一扯,绸布竟然被轻而易举地拽了出来。 黎豫把泥娃娃放在桌上,展开绸布,愣住了,“降表?” 穆谦笑着点了点头。 “不战而屈人之兵?”黎豫眼中绽放出比方才更胜的光彩,“本想着荆州的事,不拖个一年半载解决不了,真没想到竟然兵不血刃就被你拿下了,荆州免于兵燹,简直是百姓之福!阿谦,了不起!” 黎豫的心思,穆谦当然了解,他舍不得自己在外征战那么久,这次自己能回来,他才格外重视,才会因自己晚归生气。好在荆州此后再无战事,自己也不必再赴前线,可以陪着他在京畿过一段安生日子了。穆谦面上愈发温柔,笑道: “上兵伐谋,其下攻城,当年你教我的,我都记着呢。这份生辰贺礼,陛下满意吗?” 黎豫怔怔地瞧着穆谦,“我瞧着降表的日子是昨日,那你回来晚了……” “想着给你个惊喜,找做娃娃的师傅连夜烧得,但因烧制耗时太久,就耽误几个时辰。”穆谦满脸含笑瞧着黎豫,眨了眨眼睛问道: “那陛下能恕臣迟到之罪吗?” “阿谦……”黎豫眼尾已微微泛红,嘴唇紧紧抿着,强忍着泪意。 穆谦轻轻地把黎豫拥在怀中,温声道:“阿豫,今后你尽管安坐庙堂运筹帷幄,守疆拓土的事情交给我,假以时日,定将缔造属于我们的太平盛世。” 黎豫此刻心中有着从未有过的安定,纵使新朝初立,艰难险阻众多,但他却丝毫不畏惧,因为有人会陪他一起,完成夙愿: 至治之世,河海清宴! 32、酒酣 药材之事,黎至清是临时起意,并未深思熟虑,被穆谦不软不硬地顶了回来,也不气馁,只想着过几日再想法子探探他口风。 显然,穆谦对肖珏有些似有若无的敌意。黎至清一直没想明白,这敌意来自何处。若说是为着来北境当监军一事,那罪魁祸首也是自己,而且照黎至清对穆谦的了解,穆谦为人爽朗直率,也颇有胸襟,鲜少记仇,不该如此。 别说黎至清,就连穆谦自己也没琢磨清楚,他为何总是不由自主地与肖珏为难?按照平日里明哲保身的作风,穆谦能交友定然不树敌,肖珏如今握着北境命脉,穆谦纵使无心讨好,也不会着意得罪。但药材这事,穆谦就是脖子一梗,说不给就不给! 虽然肖珏与胡旗人一战受了重伤,但在那场交锋中,胡旗人也没讨到便宜,一员猛将被肖珏斩落马下,随行士兵伤亡不少,就连给大成军队造成不小困扰的突击旗也遭了重创。 胡旗人鸣金收兵,平陵城得到了喘息之机,肖珏才有机会顾上穆谦。肖珏猜测穆谦这种纨绔,从兴盛繁华的京畿来到贫瘠匮乏的北境,肯定没几日就会烦躁,知道从前他与黎至清有旧,两人也算投契,就遣了黎至清与他在一处,算是陪着解闷。 这样才算真正有段平静地日子,让肖珏用花心思加强平陵城的军事防御。城墙加固,战壕修建,军民调配,粮草后勤,事事需要操心,肖珏实在应接不暇,不得已又把黎至清召回了身边。这来回一折腾,穆谦不乐意了,但凡上午肖珏请了黎至清去议事,下午穆谦定然拘着黎至清陪他下棋。 起初,肖珏多少有些不满,但穆谦作为北境监军,肖珏不敢得罪,怕穆谦在给京畿的密报里作梗,也就凡事让着穆谦三分,不敢太过劳动黎至清,凡事自己多待着一些。 穆谦是个没心思的,从不屑使用下作手段,是以次次密报皆写肖珏恪尽职守尽忠为国,待几年后两人论起此事,肖珏才惊觉当年真是白白担心了。 一日,黎至清与肖珏议着城楼瓮城的改造,穆谦谴了寒英来唤黎至清,黎至清有些恼了,穆谦这才不再刻意与肖珏争黎至清的时间。 没了人陪着穆谦,穆谦只得自己找些消遣。这些日子,他没事就喜欢往校场跑,跟军中将士比划拳脚。穆谦发现,军中将士的身手路数,与从前他跟仲城学得差异较大:仲城所教以防守为主,以守为攻;而军中将士更重进攻,以攻为守。一边比试,一边学习,穆谦功夫又精益不少。 边防军那群兵油子刚开始是因着穆谦身份特殊,都憋着一股劲儿,一来都知道几个团练使先前作弄穆谦却偷鸡不成蚀把米,想打赢了他,给兄弟们长脸,二来,穆谦身份尊贵,边防军都想着跟他打一架,然后作为后续吹牛的谈资:瞧,老子跟京畿来的晋王殿下打过架,晋王晓得不?皇帝的亲儿子! 穆谦除了定期给京畿发密报反应北境情况,平日再无其他事,但凡到了校场,来者不拒。他身手好,为人又没架子,很快就跟边防军这群兵油子混熟了。除了打架,他们还都喜欢喝酒。无战事时,完成一日的操练后,边防军允许将士们喝点酒。 一日黄昏,穆谦在校场上打完架,被李赵几个团练使邀请共饮,欣然前往。北境边防军忠厚憨直,穆谦爽朗直率,本就对脾气,再加上有酒助兴,众人聊到兴起之处,就称兄道弟起来。 穆谦一口烧酒落肚,满足道:“这酒入口真辣,落到肚子里反倒是暖暖的,赵大哥,这酒叫啥名?” 赵卫擦了一把嘴角的酒:“这是咱们这边的高粱酒,前两年来了个有文化的书生,给起了个诨名叫‘守空闺’,入口辣,后劲也大,幸亏穆谦老弟没带着媳妇儿随军,要不然喝了这酒回去,只顾呼呼大睡,可不是要让媳妇儿守空闺了嘛!” 众人哄堂大笑,穆谦没想到这么酒还有这么诨名,顿觉有趣,玩笑道: “本王尚未成家,不打紧,倒是不知道几位大哥可成家了?若是成了,今夜可要悠着点,不能让嫂嫂们守了空闺。” 此言一出,众人面上破窘,穆谦不解看向李守。 李守笑着解释:“咱们哥几个来北境那年,也就老弟你这年纪,这一待就是十几年。战事一起,不是咱们杀人,就被人杀,都是半条腿迈进阎罗殿里的人了,哪有好姑娘肯跟咱们。就算她们肯,咱们也不肯呀。” 穆谦皱眉,“这是为何?” 赵卫憨厚一笑:“谁知道哪次出征就回不来了呢,何必让人家姑娘家白白为咱们提心吊胆,再一不小心成了寡妇。咱们哥几个,也就老韩成家了,可你说老韩他……” 因着酒意,赵卫说着哽咽了,在场众人也瞬间唏嘘起来。 穆谦瞬间也沉默了,韩强前一日还兴冲冲地跟穆谦打架,结果第二日跟着肖珏出战,就没再回来…… “都怪胡旗人的突击旗,马速飞快,疾冲疾撤,杀了人就跑,要不然,我非追上去宰了他们。”刘戍说着眼眶红了。 赵卫更是一拳砸在桌上,“咱们从突击旗这里吃得亏没有十次也有八次了,次次还都是肖都指挥使亲自出战的时候,这次若不是老韩护着,怕是肖都指挥使就真回不来了。” “次次?”穆谦听了这话不禁皱起眉头,他从黎至清留给他的故事里得知了不少肖珏跟胡旗人作战的渊源,肖珏曾用计骗得胡旗大汗杀了悍将阿克登,这次担任胡旗人统帅的正是阿克登的亲弟弟阿克善,也难怪这般恨肖珏。 李守叹了一口气,道:“可不是,次次肖都指挥使都是重伤,上天怜见,每次还能捡条命回来。” 穆谦脸色不禁也凝重起来,徐彪见状,赶忙道:“不提了不提了,咱哥几个还是喝酒吧。” 一群大老爷们,纵使心里难受,也不喜欢表现得愁云惨雾的,徐彪一起话头,众人赶忙应和。 穆谦才又道:“几位大哥皆已官拜团练使,这些年应该也有几分积蓄,北境的边防军又都是募兵制,纵使就此解甲,朝廷也不能强留。几位大哥就没想过回家置办几亩地,娶一房媳妇儿,过几天安生日子?何必一直待在北境,过这种刀头舔血,朝不保夕日子。” “哪有什么积蓄,粮草军需能按时供上就不错了”徐彪爽快一笑,“要是能在有些‘守空闺’喝着,咱们就满足了。” 刘戍继续道:“是这话,更何况,咱们走了,谁来保护并州的百姓?边疆这种地方,你不守,我不守,胡旗人不就打进来了吗?” 众人纷纷附和起来。 穆谦看着这些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糙汉子,为了边塞的百姓,为了大成,将一生都绑在了北境,一时之间有些感慨。这是他穿进书里,第一次感受到一种叫做“家国情怀”的情绪,也第一次打心底里佩服这群曾经作弄他又被他打趴下的人。 穆谦举起酒杯,满怀敬意地敬了众人一杯。 在座几位皆是豪爽之人,也不矫情,举杯饮尽。酒酣,赵卫借着酒意一把搂上了穆谦的肩膀,拍了一下。 “穆谦老弟,你的身手在哥哥心里就是这个!”赵卫说着竖起来大拇指,“这些年,从京畿来的大官,我老赵只服两个人,一个是咱们的肖都指挥使,另一个就是你!其他的禁军都不行,同你一起来的那个病秧子,也不行!” 穆谦赶忙谦虚几句,心中却默道,若不是那个“病秧子”看破你们的局,又教了本王恩威并施的法子,本王现在在你们心里也是“不行”。男人,就不能被说不行! 李守听到此处,眉头微紧,面上写满了不赞同,“要说起来,那位黎先生除了身子弱些,倒也不是一无是处,这些天,咱们在中军大帐,听他安排屯兵开荒和改建瓮城之事,有几分道理。” 刘戍直接道:“咱们都知道这屯兵开荒是好事,可这瓮城建成这么多年了,贸然改建,还要疏散周围的百姓,日日督着边防军的赶工,未免动作大了些,有必要吗?” 于锡想了想说:“这也不好说,我总觉得黎先生是有些深意在里头的,不过他和肖都指挥使每次谈及瓮城都跟打哑谜似的,咱们也听不懂。” 穆谦大概听明白了,改建瓮城之事,军中意见不一,瞧眼下这形势,肖珏是听了黎至清的建议。穆谦自从来了,尚未上过城墙,也不知瓮城长什么样,想着得空一定要去瞧一眼,知道改瓮城是黎至清的主意,也多了几分好奇:“这瓮城,黎先生打算怎么改?” 这一个问题问住了众人,几个团练使你瞧我,我瞧你,不知该如何作答,一时之间桌上陷入一片尴尬的沉默中。 33、良马 穆谦见状,以为众人为难,赶忙道:“莫非这是军中机密?本王不过随口一问,若有不妥,咱们就不提了。” 李守知道穆谦会错了意,解释道: “其实这也算不得什么机密,老弟你是监军,作战和防御策略制定时,你有权旁听,只不过你不贪恋权势,这种场合从不在场。现在,对瓮城的改造主要是增建箭楼、加固城门,只不过怎么加固、怎么增建,黎先生和肖都指挥使俩人没说明白,只说回头黎先生会给个图纸,到时候照着做就是了。” 穆谦心下了然,这群团练使也只是知道个大概。瓮城改造于穆谦而言,算不得什么需要关心的事,索性不再深究,又与众人推杯换盏起来。 又过几日,穆谦无聊得紧,有几日没见黎至清,遣了人去唤他之际,前往坝州互市做生意的玉絮回来了。穆谦闻言一喜,赶忙把人宣进了军帐。 西北朔风冷硬,穆谦打量着回来的玉絮,发现他黑了不少,人也精瘦了一些。见到穆谦的玉絮行了个礼,抬头冲着穆谦一乐,穆谦便知道这次肯定收获颇丰。穆谦大喇喇往主位上一坐,听着玉絮汇报概况。 “自打那日分别,咱们的车队一直沿着并州的官道行进,不用压着步子,速度比之前快了不少,虽然并州贫瘠,但一路极为顺遂。等车队进了坝州,就出了不少幺蛾子,途中遇到过流寇,还遭遇一次胡旗人突袭,好在边防军巡查支援及时,一路也算有惊无险。” 穆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问道:“王府和禁军的兄弟们都平安回来了吗?” 玉絮得意道:“您还不放心我们身手嘛?去了多少,回来了多少!都是囫囵着回来的!” “好!做得好!统统有赏!”穆谦心里石头落地,方才想来生意,又问道:“生意做的如何?” 玉絮从怀里掏出一个账本,递给穆谦,咂摸了下嘴。 “这个互市名不虚传,咱们从冀州置办的布匹基本能卖出十倍之数,茶叶和香料更甚,咱这一趟,除去置办货物的本钱和一路打尖露宿的花销,净赚两万两有余。” 穆谦接过账本,看也不看,直接丢给了在一旁侍奉的寒英,一听这数,面上难掩诧异。 “这一趟来回不足半年,利润竟比本王一年的俸禄还多!难怪京畿和诸州的世家将大半心思都放在了做生意上。” “若是旁人,这利润怕是要薄一些,毕竟到时候还要分些好处给边防军、统筹这条商道的登州黎氏以及并州和坝州当地的豪右。” 话音未落,黎至清已经掀帘进了穆谦的军帐。 穆谦见到来人,面上一喜,“至清,你来了!本王这次收获颇丰!” 黎至清冲着穆谦点了点头,温润一笑,在穆谦下首落座。 “刚刚进帐时,你不是说带了好东西回来,正好至清也在,赶紧拿出来,咱们一起瞧瞧。”穆谦转头示意玉絮。 玉絮挠了挠头,略显尴尬道:“是有个好东西,不过没法拿到这儿来,要不然咱出去看?” 穆谦是个好脾气,带着黎至清一起,跟着玉絮出了军帐。 立在穆谦眼前的是一匹黑色的骏马,瞧起来比京畿禁军巡防营和北境边防营的战马都要瘦弱一些,但是毛发乌黑油亮,一双眼睛也炯炯有神。 穆谦抱着胸,皱着眉,一脸玩味地围着马转了三圈,才拖着下巴道: “这瘦不拉几的马,就是你说的宝贝?” 穆谦还有半句话吞到了肚子没说出来,这么瘦的马能驼起来的,也就跟它一样细胳膊细腿儿的黎至清!换个五大三粗的李守赵卫,还不压死它!穆谦想到此处,还瞥了一眼黎至清,见他也正用探寻的目光审视着眼前这马。 玉絮为人机敏灵活,平日里也不似寒英那般守着规矩,知道黎先生比自家殿下有见识,笑着问道: “黎先生瞧着呢?” 黎至清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黎某曾在书上读到过,与大成西境毗邻的回浒之西有国,名为大宛,盛产骏马,其马体型修长,体态纤细优美,速度极快,甚至快于善奔的胡旗马,且耐力持久,可日行几百里。莫非,这就是传闻中的大宛良马?” “黎先生好见识!不错,这正是大宛良马!”玉絮不禁对黎至清又添几分佩服之情。 黎至清并未因着玉絮的夸奖而面露得意,反倒是眉头紧锁,问道: “黎某早年听闻,大宛视其马甚重,从不肯卖与他国,史书记载,数十年前大宛使臣朝见大成天子时,才进贡过几匹,不知玉絮小哥是怎么得来的?” 穆谦听了这话,才知道这马的好处,一把搂上玉絮的脖子,拍了拍肩膀,“玉絮,可以啊!怎么搞来的?” 玉絮嘿嘿一笑,“这不赶巧了么,在那互市上,有个大宛老板被胡旗人欺负,眼见命丧当场,我看不下去就出手相救了。然后就跟那老板交上了朋友,细聊之下得知,他娘乃是我大成子民,在互市上认识了他爹,他也算半个大成人……” 穆谦问:“那他就送你了?” 不等玉絮作答,穆谦搂着玉絮脖子的手一紧,佯怒道:“你当本王傻啊?刚才至清说了,大宛不肯卖那马!” “这您就甭管了,总之马给您弄回来了!”玉絮说着一个激灵躲开穆谦的钳制。 穆谦知道玉絮处事颇有几分机灵劲儿,肯定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才半唬半骗地哄着人家老板把马给了他,也不欲深究,笑着骂了一句“臭小子”作罢。 玉絮是个乖觉的,赶忙道:“殿下给这马起个名?” “这马还没名字么?”这倒是穆谦没想到的。 “没呢,才一岁多,那老板也没给起名,只‘宝贝疙瘩’这么唤着!” “既然方才至清说这马跑起来速度极快,就叫‘风驰’吧。”穆谦盯了风驰半晌,突然心里出了个坏主意,转头含笑对黎至清道: “至清,既然刚得了骏马,咱们去跑马吧。不过,就这一匹可如何是好……要不然,你与本王共乘一骑,如何?” 穆谦知道黎至清不喜与人太过亲近,他内心憋着笑,用故作满怀真诚且饱含期待的眼神看着黎至清的眼睛,期待他尴尬的反应。让黎至清这些日子得空就往肖珏那里跑! 谁料黎至清却始终从容不迫,轻轻一句话就让穆谦败北,“这大宛良马因着体型纤细,速度虽快,负重能力却不强,两人同乘,马种优势便丝毫不剩了,殿下独自骑乘便可。” 穆谦转头,用探寻的目光看着玉絮,仿佛再问:他说的是真的,还是在忽悠本王? 玉絮认真地朝穆谦点了点头,默认了黎至清的说法,心中默默为自家王爷悲哀:一个没文化的王爷是斗不过一个博览群书的黎先生的! 平陵城北五十里有一条自西向东流淌的长河,名曰泺河,是大成与胡旗的边界。如今胡旗军队已经驻扎在了泺河南北两侧,原地休整,时刻准备再次向平陵城发起攻势。 虽然守城的将领万般相劝,穆谦最终还是带着黎至清并几个亲卫从北门出了平陵城。 穆谦没想到黎至清这个文弱书生还会骑马,但也就限于骑着马慢慢跑几步,若要疾驰,就坐不太稳了。穆谦终于在心中找到了平衡,这个黎至清,也不是事事都精通嘛! 在玉絮和寒英陪伴下,穆谦跑了半个时辰,尽兴后,才策马回了黎至清身边,压着速度与他一同慢行,“这马骑得,当真畅快淋漓!本王许久没这么尽兴了。” 黎至清闻言笑道:“殿下喜欢这里?” 穆谦四下打量一圈,时值盛夏,落日如斗,红霞满天,沙草地也被落日余晖染红了,少了白日的凌冽肃杀,平添几分和谐静谧。 “还不错,这趟北境之行,书中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算是见识过了。” 黎至清骑在马上欣赏着这大好河山,不紧不慢:“若是没有战事,这城外的沙草地上,常会有平陵城的百姓牧马放羊。” 穆谦随着黎至清的目光远投,目之所及,除了自然景致,还有战后烧毁的林木,毁弃的攻城器械,甚至干涸暗红的血迹。穆谦瞬时心中一紧,跑马带来的那份畅快淋漓的情绪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无限愤恨! 大好山河不该陷落至此! 一时间,穆谦兴致全无,带着随行众人打马回程。临近城门,瞧见城墙之上站了一排守城的士兵,有一将领正在城墙之上巡视。穆谦定睛一看,那人正是肖珏,穆谦心中登时有些不是滋味。 待一行人入了城,穆谦转头问了一句身侧的黎至清:“在至清眼中,肖沉戟如何?” 黎至清没有犹豫:“从前以为他为了避开肖若素的锋芒,另辟蹊径。来了北境才知,他当真是为国为民,忠肝义胆。” “知道了。”穆谦面上看不出情绪,犹豫片刻,丢下一句,“那些药材,肖沉戟若缺什么,唤人来取吧。” 34、初唳 又过月余,胡旗再次南侵,铁骑距离平陵城北城门不足五里时,平陵城开门迎战。肖珏身先士卒,亲自领兵出击,于锡作为副将,跟随其后。 穆谦难得主动上了一次城楼,与黎至清站在一处,眺望着远方,焦急地等待着前方的战报。前方铁骑扬尘,遮挡了视线,不多时,就见战线向着平陵城越压越近。显然,大成军队节节败退。 待到逼近城门五六十米处,穆谦发现,肖珏已经浑身是血。 围攻肖珏的是胡旗一支特殊的队伍,士兵个个身着黑铁盔甲,骑着膘肥体壮的胡旗马,手持弯刀,刀柄上绑着绳索,近战高防高攻,远战又能突袭。穆谦观察半晌,明白这就是让那几个团练使闻之色变的突击旗。 突击旗人数不多,不过一二百人,他们并不与大成其他兵士多纠缠,只围着肖珏打。不多时,肖珏胳膊、大腿、前胸、后背皆添了新刀伤。于锡护着肖珏且战且退,登时身上伤痕累累。 穆谦死死盯着围在肖珏身边的胡旗人,觉出不对味来,转头问身侧的黎至清:“至清,你有没有发觉,这突击旗的打法,有点像猫捉老鼠。” “这是何意?”黎至清看着城下情景,满脸担忧,眉头紧锁,穆谦的话让他云里雾里,因而眉头更紧。 “一般猫捉住了老鼠,都不会立马吃掉,而是玩放跑了再捉回来的游戏,一直等到玩够了,才会一口咬死。”穆谦看着城下肖珏身上刀伤愈来愈多,亦不免担忧起来,“本王怎么觉得,突击旗在戏弄肖沉戟,你看啊,那些刀伤虽不避着要害,但也没立刻致命,方才明明有几刀,本王瞧着是有机会割肖沉戟喉管的。” 黎至清心下一沉,坏了! “快!鸣金收兵,要不然肖都指挥使危矣!” 黎至清赶忙提示守城的将领,诸将虽曾得肖珏授意,视黎至清如肖珏本人,此刻接了黎至清的命令还是有些犹豫。一来黎至清从未僭越下令,军令皆出自肖珏之口,二来,黎至清到底无官无职,不受重视。 穆谦见那将领犹豫,毫不迟疑地选择相信黎至清的判断:“听本王的,本王命令你鸣金收兵,否则治你通敌叛国之罪!” 此刻,城下肖珏已朝着身边将领打出撤退的手势,守城将领见状亦不再含糊,立马敲起钲来。 眼前着其他退回来的士兵已经进了城门,肖珏和于锡二人才打马向着城门狂奔。 “肖珏,这次我玩够了,拿命来吧!”站在约百米远处,有一胡旗人首领打扮的大胡子,骑在马上,大喝一声。 瞬间突击旗又紧追着肖珏而来,追在队列前列的五个突击旗士兵突然向前挥手甩出弯刀,有两支的刀的绳索紧紧地缠绕住肖珏,一条缠住了策马执缰的左臂,另一条缠在了脖颈上。 两个得手的士兵手上同时施力,一把将肖珏拽下马来。肖珏重重地摔在地上,登时吐出一口鲜血。 于锡见状,立刻打马回撤,想救援肖珏。突击旗不理于锡,拖着肖珏就往回赶。于锡飞身下马,一刀砍断了肖珏左臂上的绳索,待再要砍脖颈上的绳索时,两把从远处飞来的弯刀,正中他胸口。 “老于!”已经被拖行了十来米的肖珏不禁痛呼出声。 于锡就这样扑倒在了沙草地上,手上还保持着砍绳索的姿势。 “肖珏,到你了!”先前的大胡子策马而来,手里甩着弯刀的绳索,眸中含着贪婪而期待的精光。 距离肖珏不足五米,弯刀脱手,冲着肖珏的胸口飞来! 说时迟,那时快,两根羽箭同时从城楼上飞下来。 一支正中肖珏脖颈上的绳索,另一支射偏了朝着肖珏飞来的弯刀。 城楼上其他观战将领的目光不约而同的转向箭楼,探寻谁才是那个搭弓引箭之人。 竟然是穆谦!那个纨绔王爷! “你……”穆谦身侧的黎至清亦在脸上露出三分诧异七分欣喜的神色。 穆谦无暇旁顾,五把羽箭搭在弓上,瞬间脱手,城下瞬时发出五声惨叫,五把羽箭正中五个突击旗士兵面门。 甚至连城下的肖珏都有一瞬愣神,这一愣神不要紧,气得城楼上的穆谦直跺脚,大喊道: “肖沉戟,你还不赶紧进城,本王快没力气了!” 话音未落,又是五把羽箭脱手,又有五名突击旗士兵应声倒地。 十二支羽箭,让本来攻势正盛的突击旗在原地踌躇起来,肖珏趁乱翻身上马,逃进了城内。 胡旗大胡子见徒劳一场,举着弯刀,朝着城楼上穆谦的方向,恨恨地比划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然后引兵撤退。 见胡旗人退了兵,穆谦才脱力一般往地上一坐,把从守城将领背上取下来的强弓往身侧一放,大口喘起气来:“这弓,真够劲儿!累死本王了!” 黎至清见状莞尔,轻笑道:“殿下能者多劳,怎么这就累了?” “可拉倒吧,就这一回!”穆谦说着,还伸出右手食指比划了一下,喘了一会儿才平复下来,又撇着嘴道: “你们这儿的弓,本王再也不玩了,太废胳膊了。方才情急之下那三弓,本王胳膊都拉伤了。” 黎至清见状,在他身侧蹲下身子,在他胳膊上轻轻捏了几下。 穆谦突然觉得,练了十年的射箭值了!穆谦穿书前,除了功夫,还有个射箭的拿手绝活,得益于他出生那年,有部史诗巨作电影的完结篇上映,电影中的神箭手让穆谦的老妈着了迷,这才哄着自家儿子学了射箭。 穆谦在王府跟仲城学功夫时,曾经射飞了靶子上的三支羽箭,让仲城刮目相看。穆谦自觉太过招摇,此后就没再摸过弓箭,也对当时在场的侍卫下了严令,谁也不许透露分毫。方才要不是看黎至清眼泪都快急出来了,他才不做这种扎眼的事情。 肖珏这次伤得极重,兼之旧伤复发,危在旦夕。 穆谦言而有信,一车药材尽数拿出任军医挑选。上次军医为黎至清配药,不过看了七八样药材,便配齐了全部,这次为肖珏配药,翻遍全车,也没找出几味对症的,只选了两样提气保命的丸药作罢,可谓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自打城楼上逞了威风,穆谦闭门不出,任禁军和边防军首领怎么邀约,也不肯再上校场,只推说,那日城楼之上乃是神明附体,肖都指挥使得天庇佑命不该绝。如今以区区凡人之躯被附体,免不了要大病一场。所以,晋王殿下病了,正闭门谢客。 一向不睦的禁军和边防军难得同仇敌忾:吾不信汝,汝这厮,甚恶! 徐彪提了两坛守空闺来找穆谦喝酒时,照样被寒英挡在了军帐外。 “殿下,老徐来探病了,带了守空闺!两坛呢!”徐彪扯着嗓子站在军帐外头,一边大喊,一边探头探脑。 寒英见徐彪喧哗,怕扰了自家王爷,刚要去拦,就被从军帐中掀帘而出的玉絮一把搂上肩膀,“没事,没事。” 玉絮说着,给徐彪使了个颜色,徐彪乐颠颠进帐了。 两个酒坛往案上一搁,床上的穆谦装不下去了,一个鲤鱼打挺跳下床来,拿起一坛,拆了封便咕咚咕咚倒了半瓶进肚,然后袖子一抹嘴,冲着徐彪一乐: “知我者,徐大哥也!” 徐彪上下打量了一眼穆谦,关切问道:“胳膊没事了吧?” 穆谦一听,脸立马垮下来了,在上臂上揉了揉才苦着脸道:“也就提个酒坛子,手上现在一点力气也没有。这英雄逞得,代价也忒大了点!不是本王不去校场陪你们玩,真是手都抬不起来了。” 徐彪听罢一乐:“那你可得好好养着了,快些养好伤,好领着咱们打胜仗。” 穆谦听了这话,直接装糊涂道:“徐大哥别闹了,本王哪是这块料!” “别谦虚啊,肖都指挥使挨个问了咱们边防军将领的意思,军中若推新将咱们中意谁,我老徐肯定说你啊。你猜怎么着,哥几个私底下一对,大家都推你!后来咱们还听说,禁军那边肖都指挥使已经替你摆平了,禁军也没意见。”徐彪滔滔不绝地说着,丝毫没意识到穆谦脸色已经越来越黑了。 “这是肖都指挥使的意思?”穆谦眯着眼,“他伤怎么样了?” 方才还兴高采烈的徐彪瞬间笑不出来了,“不太好,新伤极重,旧伤又接连复发,之前找咱们几个问询时,都有气无力的。” 穆谦心思转了几转,突然没来由地问了一句,“黎先生这几日可陪在肖都指挥使身边?” “未曾见,不过,听说换将的主意就是黎先生出的。” 前些日子那份不安又在心中升腾起来,穆谦按下心中翻腾的情绪,若无其事地继续与徐彪喝酒闲扯,待送走了他,才掀帘而出,气势汹汹地冲向黎至清的军帐。 “黎至清,你到底什么意思?”穆谦闯入军帐,脸上带了几分薄怒,见紧随其后地寒英身上带了佩剑,立马转身抽出寒英的佩剑便指向黎至清。 “本王说过,只帮你那一次。”穆谦嘴唇抿成一条线,眼中尽是愠怒,“你一而再再而三算计本王,当真觉得本王不会杀了你?” 35、退意 黎至清静静地看着穆谦,目光丝毫未分给颈间的宝剑,然后轻轻吐出几个字:“黎某从未这样想过。” 黎梨想对穆谦出手,被寒英一个健步挡下,两人成对峙之势。反倒是玉絮,整个人好暇以整,抱着胸看了看黎至清,最后把目光落在自家王爷身上。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计划这事的?”穆谦满脸冷漠。 黎至清想了想那日平凉城夜市的情景,张了张口,却没说出什么。 穆谦眼神微眯,似是下一刻就要动手。黎梨已将随身匕首拔出,满脸警惕地盯着穆谦,而寒英的目光则锁定在黎梨身上,临阵以待,时刻防备黎梨对穆谦不利。 一时之间,帐内陷入了剑拔弩张的紧张氛围。 玉絮是个机灵的,早就看懂了自家那糊涂王爷的心思。见情势紧张,赶忙凑上前去,讨好似的在穆谦执剑的胳膊上轻轻捏了两下,小声在他耳边道: “殿下,您胳膊不是还疼么,别举着剑了。累!” 穆谦闻言,缓缓把举着剑地手放下了,但眼睛仍死死地盯着黎至清,“你死了这条心吧,北境的铁骑,本王不会接。” “殿下愿意听黎某讲一个故事吗?”黎至清面上并未因这场变故起多少波澜,平静温和地语调一如往昔。见穆谦没有拒绝,黎至清继续道: “从前,有一个天资聪颖的少年,他有一位骁勇善战的兄长,这位兄长曾对外征战七次,皆大获全胜,但到第八次却遭人陷害,被上位者冤杀。这个少年,为了替兄长报仇,来到了战场上,他早已摸透敌方国家的虚实,除了他兄长的仇人,敌国已经无将可用。少年有勇有谋,曾与仇人在战场上多次交手,明明可以手刃仇人,却每次都把对方重伤后放了回去。殿下觉得,这是为什么?” 穆谦渐渐被黎至清的故事吸引了注意力,想了想,才道:“大抵是,想把人折磨够了再杀?” 黎至清微微一笑,“不错,把仇人重伤,又不取他性命,待他重伤未愈之际,再次进攻,引得他出城迎战,然后再在他身上添上新伤,就这样一点点地把仇人折磨到奄奄一息。” 穆谦听罢,嫌恶似地皱起了眉头,“真是恶毒!他的仇人也是傻,不迎战便可,或者让别人去啊。” 黎至清继续道:“可是,少年这阴损的毒计早被他的仇人洞悉,但仇人还是次次出战,殿下以为,这又是什么原因?” 穆谦这次摇了摇头。 “那是因为,仇人知道,自己国家的军队的实力逊于少年国家,但是少年的国家挥师百里进攻,粮草辎重难以维继,拖得越久,自己国家胜算越大。若是自己出战,少年往往折磨自己取乐,为了确保自己留下残命逃回城中,也不会对随行军士赶尽杀绝。但若是旁人出战,少年失了折磨人的兴致,便会直接率军攻城。”黎至清娓娓道来。 穆谦皱眉,隐隐约约猜到些什么,“你到底想说什么?” “这个故事的主角是谁,想来殿下已经猜了大概。少年就是阿克善,他的哥哥是阿克登,四年前死于肖沉戟的反间计。”黎至清面上波澜不惊,顿了顿又道: “前些日子那场大战,若不是殿下援手,沉戟必死无疑。无他,因为那是沉戟与阿克善的第八次交手,阿克善真正动了杀心。阿克善的恶毒心计,沉戟早已洞悉,但始终沉默不语,次次拖着伤重之躯领兵迎战,回回遍体鳞伤而归,不过是为了帮大成多争取几个月的时间罢了。” 黎至清说完,一脸平静地看着穆谦。 若说穆谦不动容是假的,但他顾不上思考许多,脑子里全都是方才黎至清对肖沉戟的称呼,扎得他耳朵疼。 “现下这情势,除了您,再无人能压制住众将。”黎至清缓缓开口,然后冲着穆谦行了一个天揖礼,“望殿下以百姓、以社稷为重。” “不可能!”穆谦侧身,不受这一礼,“你我也算有旧,至清为何对本王苦苦相逼。” “殿下宅心仁厚,定然不会弃这二十万将士于不顾。”黎至清言辞笃定。 穆谦笑了,“至清,你错了,本王对于这个国家、这些百姓没有丝毫情分,更别说还想着折腾本王的北境铁骑。” 黎至清见他不似作伪,心思微转,似是下定决心一般,问道:“如阜城外,雍州官道上,殿下为何要帮那一家五口?”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 黎至清又问:“殿下以为当真救了他们?” 穆谦不解,“你这是何意?” “那日,黎某从车上下来,见那五口狼吞虎咽,便知他们命不久矣矣。” 穆谦皱眉,“当时离冀州不远,他们有粮有钱,怎么会丢了性命?” 黎至清面色平静:“他们个个面黄肌瘦,眼神恍惚,脚步虚浮,吃起馒头狼吞虎咽,可知他们已经断食有些时日了。车队所备干粮紧实,这样的干粮在狼吞虎咽之下落肚,极易引致心脏骤停,当日情形,那一家五口怕是一个也逃不过。” 穆谦睁大眼睛,眸子里皆是难以置信,转头看向玉絮和寒英,问询的意味明显。 玉絮挠了挠头,为难道:“从前倒是听过这个说法,不过吃不上饭这种事,谁也没经历过,所以那日咱们谁也没想到这一茬。” 穆谦皱眉,“连玉絮和寒英都没反应过来,你为何知道?” 黎至清面色稍黯,立在原地未做回应。 “你当时就知道了?”穆谦心下一沉,想到一个极坏的可能,黎至清心思百转千回,走一步看百步,当时隐忍不发,就是为了今日给自己一个致命一击,用血淋淋的代价让自己知道,若未按他谋划的路走,即便是好心,也有可能办坏事。 黎至清面上依旧无波无澜,“是。” “你真能见死不救?”穆谦质问道。 黎至清眼中有了一瞬而过的惊讶,立马恢复了神色,对于穆谦的质问未做回应,只道: “北境之困不解,战火不歇,那百姓永远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殿下纵有矜悯一家之心,又有何用?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 果然,那日袖手旁观见死不救,就是为了今日之事! 穆谦瞬间大笑起来,一来笑自己无知,白白害了那一家五口的性命,二来笑自己愚蠢,竟然一直忽略了黎至清身为一个政客心狠手辣的一面。 “黎至清,你果然如本王第一次见你时说得那般,就是个冷心冷意地世家子,只知道玩弄阴谋权势,没有半点善良仁厚之心!本王今日把话撂在这里,你若想玩弄权术,随你的便,但日后,你再敢算计本王一次,本王一定要了你的命!” 说罢,穆谦气愤地掀帘而去。 “殿下……”黎至清冲着穆谦远去的背影唤了一声,想解释却无从解释。 翌日清晨,穆谦在军帐中睡得并不踏实,他梦到自己却不过肖沉戟和一众禁军、边防军将领们的热情,最终接过了北境调兵的虎符。接过虎符的一刹那,穆谦一下子惊醒了! “玉絮、寒英!”穆谦冲着帐外大喊。 帐外值守的寒英听到动静立马入内,“殿下,您醒了?伺候您起床?” 穆谦没见着玉絮,才想起来他昨日就被自己支使出去了,“玉絮已经启程了?” 寒英点了点头,“天不亮就启程了,殿下放心,玉絮动作极快,骑着快马,日夜兼程,不过十天半月就能追到冀州。” “那一家五口真活不成了?”穆谦虽然知道玉絮此去找到人的希望渺茫,仍忍不住发问。 寒英不敢看穆谦的眼睛,垂下眼皮,对着穆谦摇了摇头。 穆谦瞬间又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之中,不过,穆谦的情绪并未持续太久,当机立断,“寒英,赶紧收拾东西,这北境咱们不能待下去了,得马上走!” 寒英闻言一惊:“殿下要离开平陵城?临阵脱逃可是大罪!” 穆谦不在乎道:“四年前睿王不也跑了么,要不是肖沉戟打了胜仗,半路正撞上他,他早就逃回京畿了。更何况,之前也有先例,顶多被今上降爵再申斥几句。但要是再不跑,咱们都得把命交代在这里了!” 寒英想了想,面露难色,“可是,如今平陵城城门紧闭,有重兵把守,只能进不能出,今早玉絮出城,还费了好一番口舌,把王府腰牌压在了守城军手里才被放行。” “只能进不能出?”穆谦眉头紧锁,“这啥时候的事?本王怎么不知道?” “前些日子,肖都指挥使出战,屡屡受挫,黎先生觉得事有蹊跷,疑心军中有敌方细作,泄露作战部署,才请肖都指挥使下了令。”寒英照实作答。 “怎么次次都是黎至清跟本王过不去。”穆谦气愤不已,“真不知道是不是上辈子欠了这厮的。” “既然这样,那咱们还走吗?”寒英问得小心翼翼。 穆谦见寒英怂了,瞬间来了斗志,“他有张良计,本王有过墙梯,你去把徐彪喊来!” 37-40 第037章 生擒 早已埋伏在西城门外的北境将士也用滚木将城门围了个水泄不通, 然后一排弓箭手拉弓引箭对着城门严阵以待。 小缺口外,除了阻挡去路的圆木,还有几十个严阵以待地弓箭手。远处, 站着面色苍白的肖珏和一脸焦急地黎至清, 寒英已经从瓮城中脱离, 率先来到黎至清身边。 黎至清目光紧紧锁定在缺口处, 面色难掩担忧, 直到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策马而出,整个人才又恢复了往日的从容。 穆谦骑着风驰, 远远地瞧见黎至清,举着弓朝人挥了挥,兴奋地喊道: “至清——那群孙子都被困在瓮城里了!” 黎至清见状,不禁莞尔。 乍时, 城楼之上亮起了火把, 通明如白昼, 接着瓮城城墙之上围了一圈弓箭手, 弓已拉满, 箭矢正对城内突击旗士兵。弓箭手皆对着城下的突击旗怒目而视,他们有无数兄弟的性命折在突击旗手里。此刻, 只待一声令下, 就万箭齐发, 报仇雪恨。 穆谦、黎至清和肖珏三人上了城楼, 三人居高临下, 望着困在瓮城之中个个如惊弓之鸟的突击旗。 穆谦一抬手,瓮城西北角上, 立马有士兵丢下一个装满了火油的坛子,坛子落地, 应声而碎,这一声对于突击旗不啻于一道惊雷,逼得他们向着瓮城东南角聚拢。 随着坛子落地的,还有一支燃着的火把。火种触及火油,瞬时在瓮城里燃起熊熊大火,火势将突击旗向着东南角逼去。突击旗众人眼见着熊熊烈火,皆已想到了自己的下场,要么被火活活烧死,要么在身上的铁甲烧红后,自己在铁甲内被活活烫死! 东南角上那个缺口是唯一的生路,但那缺口窄小,每次只能突围一人,面对着外面几十支弓箭,毫无胜算。 穆谦立在城楼上,看了一眼黎至清,后者对他坚定地点了点头。穆谦上前一步,以睥睨之态望着城下,“城下突击旗士兵听着,如今尔等已经无路可退,还不束手就擒,等待发落!” 被困城中的突击旗士兵你瞧着我,我瞧着你,都从彼此脸上看到了走投无路的惊恐,但却个个立于马上,无一人有降意。 “只要尔等下马受缚,本王承诺不伤一人性命!” 城下仍是无人相应。 “本王数到十,若是尔等依旧执迷不悟,莫怪本王手下无情。一——”穆谦开始大喊,空气里充满了紧张的气氛。 突击旗众人手心已是冷汗涔涔,险些缰绳都握不住了。 “二!”穆谦又是一声! 突击旗众人屏住呼吸,个个眼中皆是犹豫,每个人都可身死殉国,但…… “十!”穆谦跳过中间,直接数到了最后。 这样变故黎至清始料未及,略显诧异地转头瞅了穆谦一眼,却见穆谦一脸不耐道: “别给脸不要脸啊!你们不想活,本王还懒得跟你们废话呢!折腾了一宿,本王早困了,现在,本王没耐性等了,来人,把火油和火把一并都丢下——” “慢着!”城下突击旗有人扬声。 “闭嘴吧你!”穆谦没让人继续说下去,“不烧你们也行,不过,既然刚才给你们阳关道你们不走,那现在本王改主意了!” “这次南侵,你们杀了我韩大哥、于大哥等十二位将领和无数兵卒 ,本王现在要你们一百二十条命,来祭奠我大成的已故的将士们。本王数过了,你们此行有一百四十七人,今夜只能有二十七个人从东南角的内城门入城受缚!” “你言而无信!”城下有人喊道。 “言而无信?”穆谦气乐了,“方才本王要饶你们性命时,你们无人相应!那本王该对谁有信?本王再给你们一盏茶时间,若是时间到了,瓮城里站着的人超过二十七个,那本王就一个不留。本王这次绝对言!而!有!信!” 穆谦一字一顿,面上带着笑,眼神中却充满着狠厉! 城下的突击旗这才反应过来,这个王爷不是肖珏,做事出其不意,但行事果断,从不瞻前顾后。 突击旗士兵面面相觑,突然有几十个士兵举起弯刀,冲着天空大喊:“胡旗族万岁——胡旗族万岁——” 然后抹了脖子!有人带了头,其他的突击旗士兵接二连三开始自刎,不过一炷香功夫,在场活着的只剩下二十七人。 黎至清静静地看着城下光景,发现穆谦想得果然与他不同。当前形式下,能活捉突击旗士兵无疑对大成最有利,此举不仅能够震慑南侵的胡旗人,让他们投鼠忌器,而且还有了与胡旗人和谈的筹码。毕竟这一支突击旗,是胡旗人花了不菲的心思培养起来的。 而穆谦却是以这样的方式让北境将士出了一口恶气!他做事虽然冲动,有些不计后果,但结果却是这样大快人心。这些年的仇,终于痛快地报了一次! 黎至清知道,今夜一过,穆谦在北境就站稳脚跟了! 肖珏伤重难支,今夜本就是硬撑着出来的,看着眼前的局面尘埃落定,倍感欣慰,刚松了一口气,眼前一黑登时昏了过去,被立马送回军帐。西城门内,只剩下穆谦和黎至清收拾残局。 穆谦和黎至清并排下了城楼,来到了瓮城口,瓮城之中的突击旗士兵皆弃了兵器,鱼贯而出,每出来一个,就立刻被边防军羁押起来,待将二十七人全部羁押,穆谦才让打开了外城门,城外的将士们如潮水一般涌入了瓮城。 “你们一个个留点神,地上躺着的,该补刀补刀,仔细有没死透的回头暴起伤了你们!”穆谦冲着瓮城内大喊,“诶诶,说你呢,当心别伤着马,胡旗马一百四十七匹,一匹也不能少,都是本王的!都给本王拉回去!” 等吩咐完,才与黎至清一同上了马。 折腾一番,寅时将尽,圆月凌空,皓如玉盘,两人在月下并肩而行。两匹骏马慢慢悠悠迈着步子,昭示着主人此刻的悠闲。 穆谦脸上再没了方才的严肃,换上一副期待夸奖的表情对上黎至清,“怎么样至清,本王今晚表现不错吧?” 黎至清颔首,“今夜大获全胜,全仰赖殿下不计安危,只身犯险,才能将突击旗一举拿下。解决了这个心腹大患,殿下扬威北境,执掌北境铁骑,将无人再有异议!” 穆谦叹了一口气,“至清,你知道,本王不是——” “殿下,北境军民、打成百姓如今系于您一身了!”黎至清没有让穆谦把话说完,他怎么不知道穆谦不想接这个担子,但是如今情势下,他不得不接。 “又来了……算了,就这一回啊!”穆谦说的坚定。 黎至清轻轻一笑,同样的话,穆谦已经说过多次了。 穆谦是个没出息的,见不得黎至清对着他笑,立马挠了挠头,然后把话锋一转,“至清,听说自从咱们来了北境,你就让肖沉戟改建瓮城,早就在琢磨这一天了吧?” 黎至清无意隐瞒,坦言道:“听闻突击旗是胡旗人专门针对大成培养的一支队伍,不足两百人,却个个皆是精锐,因着作战区域地广人稀,胡旗马在冲锋和撤退上又极具优势,成为北境心腹大患。黎某便一直在琢磨,该用什么方式让突击旗的优势不复存在,甚至变成掣肘的劣势。城外是一望无际的沙草地,咱们不占地利,所以只能想办法把人引到城内,拘在一处,咱们才好瓮中捉鳖!说起来,能将城门堵得这般严实,还多亏了殿下自冀州运来的榆木。” “好说好说,那榆木本来本王另有妙用,没想到今日先排上了用场。”穆谦一脸得意,复又将心中疑惑抛出。 “说起来,你为何不改造北门的瓮城?作战时把人引入城内的机会不是更多?” 黎至清摇了摇头,“一来,北境将士出城迎战皆自北门而出,若堵了瓮城的内城口,咱们自己的将士进出多有不便;再者,军中早有细作,改造北门,这引君入瓮的把戏,怕是完全瞒不住了,改造西门虽然也瞒不了多久,但肯定比北门时日要长些。” “照此次的形势,徐彪还未拿到西城门瓮城改造图纸,但明显再花些日子,改造情况就能被他摸得透透的。如此说来,你近日就会有所行动,本王好奇,这次若没有本王自动送上门,至清打算让谁做这个饵?” 黎至清转头,看了看穆谦,没说话。 穆谦一时间明白了,哀嚎一声,“竟然还是本王?至清,你就不能换个人坑吗?哪怕你这次随便编个人骗骗本王呢?你这样,本王真会生气的!” “知道了。”黎至清轻轻回应了一句,“殿下,咱们还是早些回去吧,折了突击旗,明日,阿克善怕是又要率军攻城了!” “是啊,是得早些回去,还有个细作没处置!” 黎至清虽然一直知道军中有敌方细作,但对方隐藏极深,黎至清事忙,一直没顾上花心思去揪这个人,“殿下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徐彪的?” 第038章 启明 “其实, 刚开始本王并无十足把握,只是他与他相交,总觉几分怪异, 但具体怪在何处, 本王并不知晓, 直到他跟本王提及, 是你给肖沉戟出的换将的主意。”穆谦直言不讳。 黎至清闻言面上笑意不减, “可这主意本就是黎某出的。” 穆谦皱了皱眉,继续道:“本王当然知道是你出的, 但这种把自己摆到台面上的事,倒不像是你能做出来的。瓮城修缮之事也就罢了,毕竟肖沉戟留了你在他身边主要谋划城池加固之事,但涉及兵权变更, 你素来谨慎, 深谙其中利害, 定然不会于公众场合议及此事。且本王探了多人口风, 皆不知是你的主意, 那徐彪又从何得知?” 黎至清对穆谦的判断甚为满意,但面上不显, 继续道: “那殿下是何时断定的呢?” “自打咱们商量好以瓮城诱敌, 除了你和肖沉戟暗地里放出去的本王要逃跑的消息外, 本王还私下约了三十个玩得好的边防军团练使, 分别私下求教出城之法。其中十七人当时隐忍不发, 转头出了军帐,就有十四人就把本王告到了肖沉戟那里, 余下三人对本王倒是有情有义。另有十三人当场就对本王破口大骂,骂完有六人拂袖而去, 但无人去通风报信,余下七人,骂完人后还是为本王想了出城的法子,但这七人里,唯有徐彪一人对外有过联络。” 黎至清闻言不禁诧异,没想到穆谦还有此等心思,“如此说来,边防军中何人对殿下有情有义,殿下已经心中明了!” 穆谦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既然本王要接这担子,自然得先摸清手下人的态度,否则,像在王府里遍地是有二心的兔子,本王这根草早晚被啃成渣。这不是从前咱们在车上下棋时,你教本王的嘛,下棋如用人,必要人尽其才各司其职才好。” 黎至清听罢,甚是欣慰,果然一路的心思没有白费,穆谦不仅性子被磨得越来越理智沉稳,人也变得多谋善断起来。 “那殿下下面打算如何?” 穆谦蹙眉,“得连夜召集诸将议事,突击旗一夜未归,明日等阿克善缓过味来,咱们肯定会面临一场硬仗了。” 待众人回了军帐,已入卯时,如今穆谦已经手持虎符稳坐中军大帐。众将群策群力,议了一个时辰,才将下一场御敌之策议定。而穆谦也终于把当前北境形势摸明白了。 平陵城年久失修,城墙已破败不堪,若是胡旗人强攻,凭着兵多将广,硬攻上几日,平陵城地利优势未必能持久。此前,北境靠着肖珏多次与胡旗人虚与委蛇,撑了几个月,从未让胡旗人逼近城下,如今胡旗人已没了耐性。 于战力而言,虽然先前突击旗一骑绝尘,但如今已成往事,其余北境将士与胡旗士兵不相上下,但胡旗有南征军队四十万,比起北境将士整整多了一倍,形势并不乐观。 穆谦面对着帅帐之中的沙盘和行军图,陷入沉思。为今之计,依着平陵城地势之利,守城不出才是上策,胡旗远征,粮草辎重后方难以长久为继。但是守城,就需要大量的羽箭和滚木,若是进攻时辰一长,滚木和羽箭用尽,那地利优势就没有了。 显然,众将皆已想到了这个问题,为今之计除了向诸州求援,增加滚木和羽箭的储备,别无他法。但这个办法太过依赖于诸州援手,也非长久之计。 穆谦托着腮,皱着眉头,绞尽脑汁想着应对之策。突然,灵光一闪,他想到当年去长安城墙上欣赏军械时,曾见到一守城器械,名为狼牙拍,似是得用。 穆谦眼前一亮,转头问向众人:“你们可知道一种叫做狼牙拍的守城器械?” 众将彼此对视,皆摇了摇头。 穆谦略显嫌弃地瞧了他们一眼,心中暗暗鄙视,一群土包子,没见识!然后把希望寄托于黎至清,转头用充满期待地眼神瞧向那人,“至清博览群书,可听过?” 黎至清无奈一笑,“不曾。” 穆谦心中又道,连他都不知,那说明书中世界的确没有此物! “本王知道一物,名为狼牙拍,以长宽五尺厚三寸的榆木制板,上装百枚狼牙铁钉,铁钉皆长五寸,四面围上刀刃,榆木板四角置上四个铜环,以绳索挂于木架滑轮之上。待地方士兵攀城而上,便可沿城壁投下,拉起绳索,则将狼牙板收回。”穆谦侃侃而谈,待说完,才见众将皆是一脸迷惘的神色。 “本王描述不清楚么?”穆谦开口询问,但众人面面相觑,无人作答。 穆谦又转头看向黎至清,黎至清稍作思索,斟酌着语句道: “黎某听了个大概,此狼牙拍作用类似外置钢钉的滚木,但因着有绳索牵引,可投掷重复使用。” “知我者至清也!”穆谦脸上终于露出笑容,又问众将:“榆木是现成的,本王当初从冀州置办了几车过来,皆在大营。军中可有生铁能打铁钉,能制刀刃?” 赵卫一脸迷惘的抓了抓腮,“殿下,这些东西军中倒是常备,咱们也有军械营可造兵器,只不过这东西咱们都没见过,直接就打,是不是草率了些?” 穆谦想了想,来到桌前,凭着记忆,大致花了一张草图。众人接过后各自传阅,然后纷纷点头,议论起来。 “这东西瞧着倒是不错,还能重复使用!” “听方才殿下解释,应对城下士兵绰绰有余!” “此处绳索,是否换成铁链,以防敌人砍断,失了本身优势。” 众人讨论完毕,得出一致结果,狼牙拍有用,稍作改良即可交予军械营制作! “那这事就交代给军械营了!”穆谦当即拍板。 军械营由李守负责,听到军令,立马道:“末将领命!不过此物咱们从未耳闻,也从未见过,军中根本无图纸可依,让咱们的将士照着图纸打钉制板不在话下,但如今却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穆谦瞬间瞪大了双眼,“一张图纸而已,你们都不会?” 众人皆摇了摇头,刘戍为难道:“咱们一群大老粗,哪里会做这些精细活儿。” 穆谦又把眼神转向禁军,这群京畿来的禁军首领虽非嫡系,但好歹个个出身世家,平日里吟诗作画附庸风雅的很,画个图纸不难吧? 众禁军首领略显尴尬的朝穆谦笑了笑,仿佛在说,京畿纨绔以您马首是瞻,您都不会,我们哪能会? 本来志得意满、以为为北境解决了大问题的穆谦瞬间败下阵来,果然自己还是太年轻了,没有经历过社会的毒打!就在穆谦刚要沮丧之际,突然听到一声天籁: “图纸之事,便交由黎某来办吧,三日后的清晨,烦请李团练使派人来黎某帐中取。” 穆谦闻言惊喜,“至清,你连这个都会?” “从前跟恩师学过一些,愿勉力一试。”黎至清语调中并无解决了军中难题的得意,脸上始终携着几分温润的笑意,如平素一般,沉静无波。 见黎至清相允,穆谦心下大定,又问道:“李守,既有图纸,七日之内,你可能造出一台狼牙拍?” 图纸之事已然解决,李守登时有了底气,“末将领命!” 待众人散去,穆谦与黎至清一同出了大帐,向着二人休息的军帐走去。 此时天已破晓,东方地平线上,有一轮红日喷薄而出。黎至清一袭白衣,在这漫天红霞之下更为夺目,他本就为人清冷,纵使面色温润,仍难掩疏离,如今迈着步子,缓缓而行,衣袂迎风翻飞,落在穆谦眼中只余四字——恍若谪仙! “至清……”穆谦定定地盯了半晌,忍不住开口唤他。 黎至清闻言转头轻笑,“何事?” 穆谦见了那笑,一时有些愣神,这次他的笑意是渗进眸子里的。穆谦心脏仿佛有一瞬的停滞,头脑一空,不知如何作答,只喃喃道:“没……没事……” 黎至清笑意更甚,一脸无奈地摇了摇头。 “至清,从前你总给本王讲野史杂谈,本这次也给你讲个故事吧。”穆谦脑袋一转,瞬时蓄了一肚子坏水。 “殿下请讲,黎某洗耳恭听。” “很早很早之前,有一个君主,他有一个非常宠爱的妃子,恨不得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搬来给她。但是这个妃子不爱笑,君主为博美人一笑,命人点燃了烽火台,待到各方诸侯领兵风尘仆仆跑到王城救驾时,才发现被戏耍了。这个美人站在城楼上,看着被戏弄了的诸侯,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穆谦缓缓道出了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故事。 黎至清听着,脸上的笑意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愤怒,“这个君主简直昏庸无道!” 穆谦煞有介事的点了点头,“对!本王也这么觉得,但直到方才,本王才明白了那个君主的用意?” 黎至清不明所以,“用意?这有何用意?” “因为美啊!”穆谦笑了,有些话,他到底不敢当对黎至清直说。 黎至清眉头蹙得更紧,“美?” “对!美得很!” 穆谦脸上乐开了花,他把心中所想痛快地喊了出来,快步向前走去! 第039章 投石 穆谦离去的背影很是欢快, 黎至清虽不知穆谦话中之意,但感觉到他心情比之方才军帐中轻松不少,丝毫未因着大战将至有所颓丧。 黎至清未着急离去, 而轻蹙着剑眉缓步走着, 一边走一边将近日之事在脑中缓缓过了一遍, 从当初下马威时反制李赵两位团练使, 到前几日城楼之上的箭无虚发的羽箭, 再到今日军帐中的狼牙拍,穆谦的行为已经远超一个有着纨绔之名的王爷。 黎至清走了几步, 不禁驻足,凝视了那远去的背影片刻,对穆谦的好奇之心越发强了。 这人,到底是真无心权势, 还是有心藏锋露拙?他对权势如此抗拒, 那到底想要什么? 黎至清目光锁定在那远去的背影上, 直至消失不见, 他才慢步向自己的军帐踱去。尚未走近军帐, 远远地瞧见自己军帐周围站一圈边防军将士,而黎梨端着什么正和站在旁边的寒英说着什么。 黎梨眉眼飞扬咄咄逼人, 寒英哑口无言又不甘示弱, 两人似乎是在斗嘴。 难怪方才寒英和黎梨都不见了踪影, 两个人竟然都守在他军账外! 很明显, 晋王身边这个傻小子的嘴皮子远不如自家那个机灵的小丫头, 眼见着寒英败下阵来,黎至清勾了勾唇角, 信步走上前去解围。 “公子,你回来啦, 我们等了好久了。”黎梨一见黎至清,再没了方才面对寒英时的绣眉横挑,立马换上一副乖巧的面容。 梨变脸速度之快,让寒英倒吸一口凉气,不禁暗叹,自家王爷说得果然没错,这小丫头片子有两幅嘴脸,乖巧可爱都是对着她家公子的。 “快,趁热喝吧。”黎梨说着,把拖盘送到黎至清眼前,上面置着一只青绿色的瓷盅。 黎至清对着瓷盅打量一番,眼神里皆是疑惑,“这是?” “川贝雪梨膏,加了酸枣仁。”黎梨说着,把瓷盅的盖子掀开了,雪梨的清香伴着蒸腾的水汽氤氲出来,清甜的香气勾起了忙碌一夜众人的食欲。 “这个时节,哪里来的雪梨?”黎至清对着瓷盅微微诧异。 “是玉絮带回来的雪梨干熬得。”寒英赶忙解释,“咱家殿下说,先生彻夜未眠,难免辛苦,兼有旧疾未愈,须得格外注重调养,这才请了阿梨姑娘去帮厨。这雪梨膏熬了两个时辰,益气平喘,酸枣仁助眠,请先生用些,然后早些歇着。” 黎至清心头微微一动,难得玩笑道:“原来如此。要不然,这么大阵仗,黎某还以为,这是要被软禁了。” 黎至清说完,眼神对着军账外的士兵环视一圈。 寒英是个实诚孩子,一听这话,以为黎至清误会了,赶忙拱手道: “先生莫要误会,是殿下说,为了让先生好眠,特让这些士兵在帐外守着,任何人不得在先生安眠之时叨扰,确保军帐周边安静。绝无限制先生行动之意!若先生觉得不便,寒英立马回了殿下,即刻将人撤走!” “替黎某多谢你家王爷。”黎至清看着眼前这个着急解释的愣头小子,未置可否,轻轻一笑,掀帘进了军帐。 连黎梨都看懂自家公子是在开玩笑,偏偏寒英这个实心眼不明白,只得恨铁不成钢地冲着寒英吐出一个“笨”字,然后扭头追着黎至清进了军帐,“诶——公子,公子,等等我——” 黎至清坐在案前,手执汤匙,一勺一勺喝着雪梨膏,清甜的香味溢满口腔,温热的甜汤自喉头暖入腹中,让饮用者很是熨帖。 黎梨明显感觉到自家公子今日心情不错,但她却难掩担忧,“公子,胡旗人很快就会打进城了吧?” 黎至清并未把眼神从瓷盅上挪开,“若我是阿克善,昨夜突击旗出事,今日我便挥师攻城,打平陵城一个措手不及。” “今日?”黎梨瞪大了水眸,“您是说,胡旗人今日就会打进城?” “虽不至于打进城,但举兵攻城倒有可能。这不是我说的,方才中军大帐中的将领皆以为然。”黎至清语调轻松,仿佛处在兵火边塞的人并不是他。 “公子,大战将至,你怎么一点也不担心呢?”黎梨颇有几分替自家公子担忧的焦虑。 黎至清反问道:“难道担心,胡旗人就不会打来了吗?” 黎梨知道自家公子素来稳得住,便将这个话题作罢,又抛出了另一个让她疑惑的问题:“那您真的打算拜入晋王麾下,供他驱策?” 黎至清抬头,面上带了笑意,“那夜不是答应他了么,君子一诺千金,不能反悔的。” “就凭他?”黎梨蹙起绣眉,明艳如花的脸庞上写满了不赞同,“还好就只是在这北境而已,要不然可太委屈公子了。” “委屈吗?”黎至清听了这话,略显茫然,然后低头又看了看案上的青瓷盅,嘴角缓缓勾起。垂下眼睑,饮尽最后一口,然后端起旁边已经冷掉茶水呷了一口在嘴中漱了漱才道: “下次少放川贝多放糖,苦。” 黎至清说罢,走向床榻,既然穆谦有心,他便也承了这份情。 果然如穆谦安排的,这一觉睡得极为安稳,这也是自从他肺腑受损以来,第一次彻夜不眠后却未发起高热。 * 日头西斜,穆谦还在中军大帐的沙盘前苦苦思索着当前的局势,连晚霞映了漫天也未察觉,直到寒英提着食盒入内,穆谦才把目光从沙盘上收回。 抬头刚看了一眼,发现寒英整个人灰头土脸的,黑色的臂缚上还有个若有似无的脚印,但整个人精气神不减,这般狼狈显然不是因为昨夜折腾了一宿的缘故,不禁问道: “不是让你回去休息,你又哪儿野去了,怎么还被人打了?”穆谦说着,指了指寒英臂缚上的脚印。 寒英把胳膊往身后蹭了蹭,想着藏也藏不住,只得又认命般把胳膊拿出来,一边将食盒里的饭菜摆桌,一边闷闷道: “我学艺不精。” “呦!真是奇了!”穆谦听了这话,瞬间来了兴致,他这次出门带的人,都是仲城精挑细选过的,在晋王府侍卫里皆是翘楚,能让寒英反省自己学艺不精的人,穆谦甚是好奇,大包大揽道: “这是输给谁了?只管说,本王帮你把场子找回来!” 寒英低着头,轻抿着嘴,胸腔起伏半晌,明显心里憋着一股气,却闷在原地不肯做声。 穆谦见状,更加好奇,走上前去,勾上寒英的肩膀道:“爷们,大气点,胜败乃兵家常事,没啥好生气的。” 寒英闷了半晌,终于憋出一句:“也太丢人了。” “到底输给谁了?说出来,本王替你做主。” 寒英心一横道:“阿梨。” 穆谦一听这名字,瞬间尴尬了,再没了刚才要为寒英当家做主的气势,摸了摸鼻尖,讪讪道:“你招惹那小丫头片子作甚,黎至清身边的丫头,鬼精鬼精的,在她手底下吃亏也正常,八成赢了你也是耍了什么花招吧。” “这倒没有,就是输给她了,可我也没招惹她啊!”寒英语气中带了一丝冤枉的情绪。 穆谦不明所以,“那怎么打起来了?” 寒英索性将下午发生的事情娓娓道来: “咱们来平陵城的路上黎先生的大氅不是破了么,殿下把自己的大氅给了他,可咱们出门就带了那一件,殿下自己就没得穿了。殿下允我去休息,我想着今日得闲,帮着去补一下黎先生的那件,省得他总穿殿下的。” 穆谦顿时皱起了眉头,满脸写满了困惑不解,“这不挺好的事么,为什么会动手呢?” “刚给补好,还没说几句话,阿梨姑娘就翻了脸,说我瞧不起她,她就动手了。刚开始,我不敢用全力跟她过招,结果她更生气了,又说我瞧不起她,我这才用全力与她过了几招。谁知道打输了,还被她一脚踢在了臂缚上,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哪句话得罪她了!”寒英话中难掩委屈。 穆谦听了直摇头,又没办法真跑到黎至清面前讨说法,只得对着寒英劝道: “得得,甭跟小丫头片子一般见识了,本王早说过了,这丫头被黎至清惯得不成样。你这种实诚孩子,在她跟前就是吃亏的命。”穆谦说着,还非常兄长范儿地在寒英肩膀上拍了拍。 寒英点了点头,小声嘟囔了一句,“回头非打赢她不可。” 穆谦看着寒英又委屈又不甘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正要再开口劝上两句,帐外守卫的侍卫入内递了札子。 寒英立马敛了面上的神情,接过札子给穆谦呈了上去。 穆谦打开札子看了内容,脸色变了几变,问道:“可呈给肖都指挥使了?” 送札子的侍卫应道:“下午札子到时,先送了肖都指挥使的军帐,肖都指挥使说以后文书都直接送殿下,就让卑职送到中军大帐来了。” 穆谦叹了口气,摆摆手,那侍卫很有眼力见的出了军帐。 “从早上议完事到现在几个时辰了?黎先生醒了么?”穆谦拿着札子,面上没了方才的轻松。 “约摸得有四五个时辰了,方才来时,黎先生还睡着,这会子不清楚,差个人去问问?” 穆谦低头又看了一眼札子,想了想,“罢了,一同过去吧。” 第040章 释惑 穆谦把札子丢给寒英, 示意他看看,然后面无表情地出了大帐。 寒英搭眼快速瞅了一眼札子的内容,面上一喜, 紧跟上穆谦的脚步道: “这是京畿认命殿下为统帅的文书!今后, 殿下在北境统兵就名正言顺了!” 穆谦扭头看了一眼喜形于色的寒英, 眼神里充满了自嘲, 又带了点无可奈何的伤感, 仿佛想在心思单纯的寒英身上,找到去年刚来到这个朝代时自己的影子。 “就没瞧出什么问题?” 听了这话, 寒英又从头到尾把札子读了一遍。这只是一封普通的委任文书,寒英并未读出门道,只将目光锁定在文末关于监军委任的辞句上,试探性答道: “京畿不日将派新任监军抵达北境, 殿下担心与新监军不睦?” 穆谦未置可否, 只问道: “咱们应下北境之事是何时?” 寒英琢磨了一下, “前日夜里, 黎先生将殿下请回帐中后定下的。” “那六百里加急的文书从平陵城送至京畿要几日?”穆谦又问。 “六百里加急, 星夜赶路,也要个三四日……”算到此处, 寒英瞬间明白了穆谦的意思, 奏请换将的札子, 怕是早就递到京畿了, 而前日, 若不是自家殿下主动问询,怕是要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直接受命了, 瞬间不满道: “殿下,他们未免欺人太甚!” “算了, 那夜答应至清,换将之事本王不会再翻旧账了,不过本王甚是好奇,阵前更换主帅,这可不是小事,京畿那边怎么会这么快痛快地答应呢?”穆谦说着,拧起眉头,双臂抱在胸前,右手托在下巴上,面上甚是不解,“而且,就算今上允了,肖家也不会同意。” 寒英亦是满脸迷惑,“当初,听说这北境主帅一职,是肖相在御前苦苦求来的。” 穆谦摇了摇头,“搞不懂,不过既然敢递札子进京,想来是有万全之策,去问问至清就知道了。” 两人说着,走到了黎至清休息的军帐跟前,黎梨正提着一个食盒百无聊赖地守在军账外。 黎梨见到穆谦,先是昂起头朝着穆谦身后的寒英挑了挑眉,然后才冲着穆谦不甚恭敬地见了个礼。 自打前天夜里穆谦拿剑指着黎至清,还险些伤了他,黎梨就再没给穆谦好脸色。 穆谦自己倒是不甚在意,但看着黎梨朝寒英挑衅,明显感觉到寒英走路步伐都不似先前自在了,怕两个人一言不合再闹起来,忙侧头压低声音对寒英道: “论嘴皮子,咱俩都不是小丫头片子的对手,等玉絮回来,本王让他替你出头。” 寒英把嘴抿成了一条直线,刚想说点什么,最后还是心不甘情不愿的点了点头,把一腔委屈都咽回了肚子里。 “阿梨姑娘怎么没在帐内伺候?至清呢?”穆谦自然不会跟摆着一张臭脸的小丫头一般见识,面上带着一贯平易近人的笑意。 “我家公子素来浅眠,难得这次睡得沉,想着让他多歇一会儿。”黎梨想到黎至清这次能得安眠,全仰赖穆谦的一碗雪梨膏,也不好意思再绷着一张冷脸,面色缓和不少。 穆谦闻言,心头一紧,睡了四五个时辰,还没醒?难道昨夜劳碌一宿,又累病了? “又发热了?” “方才瞧过,一切安好,就是睡得沉些。”黎梨说着瞅了一眼手中的食盒,面露难色,“只不过,怕一会儿饭菜就凉了。” “这不打紧,让火头军再热了送来就是。”这话穆谦未过脑子,直接脱口而出,听得一旁的寒英直皱眉头。 若是穆谦还是那个纨绔监军,军中规矩自是不必遵守,可如今穆谦身为一军主帅,下这样徇私的命令就有点不妥了。寒英在心中默默记下,想着回头一定找机会提醒一下自家王爷。 穆谦并未顾虑许多,只想着黎至清拖着病躯,颠簸一路来到北境,又为了巩固城防、改建瓮城、屯兵积粮之事夙兴夜寐,着实辛苦,不忍此时扰他清梦,只道: “等至清醒了,劳烦黎梨姑娘差个人来报一声,这会子本王就不打扰了。” 穆谦说完,带着寒英迈步就走,刚走出几步,复又想到什么,转身折了回来,对黎梨嘱咐道: “也别纵着他睡起来没头,顶多再过一个时辰,就得唤他起来,这么久未进食,该把肠胃熬坏了。” 寒英用古怪的眼神瞧了自家王爷一眼,总觉得这话怪怪的,又说不出哪里怪,打算把想不通的回头问玉絮,要不然自己总被王爷说想得少。 穆谦与黎梨正说着,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大梦方醒的黎至清自军帐掀帘而出。 “既然殿下来了,那就请入账一叙吧。”黎至清这次歇得极好,这次露面,不似平日那般清冷,整个人看起来温和了不少。 穆谦从善如流,随着黎至清进了军帐,落座后把札子捏起来在黎至清面前晃了晃,“本王言而有信,前事就不追究了,不过你们怎么说动京畿的,得给本王一个解释。” 穆谦说着,把札子递给黎至清,黎至清接过札子,略略一看,知道穆谦意在将换将之事刨根问底,抬眸问道:“殿下可知沉戟在京畿何处任职?” 穆谦只知道肖珏在禁军任职,但哪个司哪个衙门却无从得知。在京畿时,穆谦为了与一众纨绔行事方便,只与平日里跟自己打交道多的巡城司各营首领有些往来,与其他各司鲜有交集,眼眸微动,猜道: “本王只知道他是禁军,不过肖沉戟出身相府,想来得是个吃香的衙门,莫非是在殿前司?” 黎至清平日里与穆谦偶尔谈起庙堂形势,多以他物做比,从不明言经国远图,如今穆谦执掌帅印坐镇北境,今非昔比,两人对此事也不再忌讳,加之两人有约,北境之内,黎至清需拜入穆谦麾下为他谋划,索性不再在言语中打机锋,将心中所思娓娓道来。 “沉戟在京时,已经做到了殿前司的都指挥使,也算是有实权的将领。可北境统兵这事本不该落在他头上,一来战场上刀剑无眼,胜了固然是好,但若战败,难免被罢官削爵累及家族,今上也不想因为这种事跟世家起龃龉,所以世家子弟里纵有能带兵的,也极少担当主帅出征,再者我大成就没有统兵将领带着手下亲信出征的先例,统兵与调兵之权素来分离。” 穆谦听了这话,眉头并未舒展,黝黑的眸子里皆是不解,“可这次北境出征,是肖相在御前为肖沉戟求来的,出征带的禁军在京畿也皆是肖沉戟麾下。” 黎至清站起来慢踱了几步,面上淡淡的,瞧不出情绪,“若不是放不下北境的同胞,他哪至于冒着被今上猜忌的风险来北境呢!” 这话穆谦听着就不舒服了,心里莫名翻出些醋意,不咸不淡道: “那还你们费尽心机把本王推上来,岂不节外生枝。” “殿下也清楚,沉戟他已重伤难支。”黎至清说着,不着痕迹地轻轻一叹,“而且,月前肖若素已经回京了,进了东府政事堂。” 穆谦本想以将士不畏死之类的言语揶揄黎至清几句,听了这话,一时之间陷入沉默。 肖瑜其人,穆谦是知道的。在原作中出场不多,却是鲜有能让黎豫吃亏的人,黎豫名声大噪时,整个大成只有肖瑜能与他分庭抗礼! 此刻,肖瑜仍旧是那个才名远播的天之骄子,被京畿上下寄予厚望,当做下一任宰执培养,早些年就已题补东府。肖瑜自谦,以阅历尚浅为由在外游历多年,甫一回京,就风头无两,而眼前之人声名狼藉,以字为化名,远遁北境。 穆谦一时心中有些感慨,怔忪之际发现黎至清正一脸探寻地瞧着自己,忙收敛思绪回归正题。肖瑜的消息让穆谦瞬间明白了其中关窍,肖家已经占了相权和军权,肖瑜再入阁,那肖家未免树大招风。 “难怪肖家要退避三舍了,要不然还未等肖若素拜相,今上就得拿肖家开刀。”穆谦说着也从座位上站起来,抱着胸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声调上挑,“换将这种剑走偏锋的事,你们一个敢出主意,一个敢做,本王平日里倒是真小瞧你们了!” 黎至清从这话里听出三分揶揄,也知道此法颇为冒险,若肖沉戟想不明白其中关窍,自己将万劫不复,好在一切顺利。黎至清复又想到肖珏对此做出的让步,不禁感慨: “只不过这次委屈沉戟了,用自己的抱负换了家族的安定。” 穆谦不屑地撇了撇嘴,“也别说这么好听,他都伤成那样了,还不一定打得赢呢!” 连日相处,黎至清知道穆谦是个嘴硬心软的,听了这话也不以为忤,轻轻一笑作罢。 肖瑜入阁的消息为穆谦理顺了思路,也认清了现实:于北境,除了他的确没有人能同时压住禁军和边防军,于京畿,没有人比他这个毫无根基的闲王能让今上放心,至于太子、秦王并其他世家,穆谦也无暇顾虑太多。木已成舟,穆谦不再矫情,接受了这一事实。想着肖瑜入阁,又看了看眼前之人,虽然心中已猜到了七七八八,还是忍不住问道: “政事堂,至清想去么?” 40-60 第041章 黎明 “若求至治之世, 东府内行事倒是更为便宜。”黎至清轻轻一笑,“不过,外御仇寇, 富国安民, 亦非政事堂不可。这北境, 不也挺好么。” 这样的回应正如穆谦所料, 黎至清说话素来这般, 有问必答,但往往语焉不详, 来日若发生什么,也不算食言。穆谦瞧着黎至清身姿挺拔,在帐中踱步,突然想到前些日子他们一同跑马的情景, 若得清平盛世, 与一知心之人, 于关外跑马放羊, 当是一桩美事, 不由得感慨起来: “北境,若无战事, 倒是个好地方。奈何偏偏胡旗人举兵南侵, 扰了北境的清净。”一想到胡旗人, 穆谦胸口不禁一堵, “昨夜胡旗折了突击旗, 今日一整天竟然半点动静也没有,也不知在谋划些什么?” 黎至清虽然刚刚醒来, 见穆谦仪容齐整,帐外一片祥和, 便得知今日平陵城外风平浪静,胡旗人不曾领兵叩关,不过脑中之弦亦不敢松懈,温言道: “黎某曾听闻,阿克善用兵比其兄长更为诡诈。昨夜折了突击旗,今日却未怒而致战,要么此人心性极稳,要么定是在偷偷谋划等待时机。不管哪种可能,此人都不容小觑,咱们城防巡守皆不可懈怠。” 穆谦对此亦是赞同,当即遣了寒英去传令,自己则早早回了军帐,虽然当前局势山雨欲来,但昨夜他以身为饵,彻夜未眠,又闷在军帐中研究了一个白天的军事布防,早已疲累不堪,入了军帐往床上一趟便睡熟了。 第二日,出乎众人预料,竟然又是风平浪静的一日。穆谦心中更添疑惑,反观黎至清倒是如平日一般不徐不疾从容得体。 到了第三日,胡旗人依旧无动静,黎至清也有些坐不住了,开始暗忖,是否胡旗那边出了什么问题。 虽然穆谦心中惴惴,但丝毫不耽误他利用这段暴风雨前的平静时光来恶补北境局势。肖珏为人光风霁月,心中所想皆是北境军民,鲜少计较个人得失,穆谦虚心求教,他也不拿乔,强撑着病躯将北境的形势和与胡旗人的作战经验倾囊相授。黎至清亦在时限内将图纸送到了军械营,由李守带人研究起来。城防和巡守士兵亦打起十二分精神,时刻准备着迎接将至的大战! 穆谦这些日子苦练功夫,与许多团练使比试,都占了上风,对于沙场迎敌并不怯场,虽然没有带兵的经验,但深谙身先士卒的道理,所以,穆谦这几日除了恶补兵法韬略,还说服了一众将领,这次胡旗叩关,他要亲自领兵出战。 对于穆谦的决定,黎至清并不赞同。北境不缺能战的先锋,缺的只是一个能威慑三军凝聚士气的将帅。只要穆谦中军坐镇,运筹帷幄,确保前方将士遵守将令奋勇杀敌即可,没有必要身先士卒。不过见穆谦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想着他若亲自出战于他立威有利,劝说的话到了嘴边又被生生咽了回去。 直至第四日黄昏,胡旗人的大军才在漫天红霞之下向平陵城驶来。 而在此前,穆谦才堪堪解决了一个出征面临的大问题,穆谦没有铠甲! 大成新朝初立之时,监军时常伴随将帅下场迎战,军中还会为其量身定制铠甲,但随着担任监军的贵胄身份越来越尊贵,监军阵前督战,都变成坐镇后方了,监久而久之,军械营为省开支也就不再专门为其制作铠甲。 中军大帐中,一众团练使犯了难,面面相觑,都没有什么好主意,新的铠甲制作出来需要时间,众人皆知胡旗攻城不过顷刻之间。 穆谦倒是浑不在意,看着军帐中一筹莫展的众人,随口道:“随便找一件闲置的先将就一下得了,这种东西,只怕小不怕大,能让本王穿上就成。” “这怎么成?铠甲关键时是用来救命的。”李守一口拒绝,“必须得穿着合身啊。” 穆谦自己毫无经验,“能护住要害不就行么?” 军中无人回应,显然对穆谦话皆持否定态度。 穆谦刚要再说什么,被黎至清一个眼神制止,也知道这种事情自己没有这些久经沙场的老兵有经验,还是多听他们的意见。 赵卫对着穆谦上上下下打量一圈,又在脑中回想一番:“瞧着殿下这身材应该与肖都指挥使差不多,要不然找咱们都指挥使那件来试试?” 穆谦一听要穿肖珏的衣服,心中极为抗拒,“这个不妥吧,怎好去肖都指挥使那里借。” 刘戍不知穆谦心中所想,只当他以为肖珏忌讳这些身外之物,赶忙替赵卫解释,“肖都指挥使不会介意的,他军帐中好些个物件咱们之前都借过。 穆谦刚要再说什么,却听到黎至清缓缓开口了,“寻常铠甲笨重,殿下从未穿过,难免会有不适感。沉戟的铠甲不是边防军的军械营制的,而是出自禁军的军需司的轻铠,相较边防军的铠甲既轻盈又坚固,做工也更为精细,倒是可以一试。” 说着,就让黎梨去找肖珏借。不多时,肖珏的铠甲就被捧进了大帐。 穆谦打心底里不想试穿,又拗不过众将,也觉得黎至清说话在理,只得勉强将铠甲套在了身上。虽然穆谦与肖珏体型相近,但穆谦的肩比肖珏要宽一些,铠甲并不合身,穆谦肩膀露出一截,看起来有几分滑稽。 穆谦心中暗喜,却故作可惜的将铠甲脱了下来,“你们看到了,不是本王不肯穿,是真的不合适。” 李守拖着下巴想了想,犹豫再三,才道:“要说轻铠,其实军中还有一件,那件轻铠的原主人身形也与殿下差不多,只不过……” 赵卫和刘戍瞬间明白了李守所指,两人相视一眼,然后面色变了几变。 这样的异样显然也被穆谦捕捉,不禁好奇道:“只不过什么?话说一半,欠不欠哪!” 连日相处,李守知道穆谦不似京畿其他皇亲那般讲究,将话在脑中过了三圈,斟酌着开口了,“几年前肖都指挥使来北境,与咱们军中一位团练使兄弟很是合得来,就差插香拜把子当结拜兄弟了,赶上那位兄弟做寿,肖都指挥使特意修书一封发了那兄弟的尺码回京,订了轻铠打算为他做寿。谁曾想,那位兄弟就这么没了……” “没了?怎么没的?”穆谦问出口便后悔了,在这种地方,怎么没的不言而喻。 “不过殿下也不必忌讳,那件轻铠,那位兄弟还未曾穿过。”刘戍说得小心翼翼,忍不住红了眼眶,那位没了的兄弟,也是他的至交。 穆谦知道,烽火漫天的北境,这样生离死别的故事肯定屡见不鲜,但是真正有人当面讲出来又是另一般滋味了。 穆谦忍不住瞧了一眼身边的黎至清,想问下他的意思,见他把薄唇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细线,以为他也在为那些为北境捐躯的将士伤感,不忍打扰,自己做主道: “就算穿过也无妨,想来从前为北境撒过热血的兄弟的英灵会保佑本王的。去把那件轻铠取来吧。” 不多时,李守小心翼翼地捧来了一个木匣,打开后是一件崭新的轻铠。 穆谦将轻铠取出,在身前比划了一下,然后套在了身上,然后在大帐中踱了一圈。意外地,这件轻铠穆谦穿着正合身。 穆谦平日里总是摇着折扇,一副吊儿郎当的姿态,如今轻铠着身,敛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配着他挺拔的身姿和俊朗的脸庞,让众人不禁感叹,少年将军,英姿飒爽! 众将纷纷点头,面上亦有了笑意,再不见了方才的愁云惨雾,甚至有好事者开始讨论,该配一匹什么颜色的骏马,才更配这一身轻铠。穆谦自己对这身轻铠也极为满意,果然如黎至清所言,质地轻盈,穿在身上虽有些重量,却不阻碍行动。 穆谦心满意足地打量了一下这身轻铠,然后转头问道:“至清,你瞧着本王这身怎么——” 一个“样”字还未出口,转头却对上黎至清眼尾泛着微红的双眸,那剔透的眸子里蓄了一汪清泉水,水中氤氲着浓浓的伤感。 穆谦一时之间愣住了。 他,这是怎么了? 穆谦戛然而止的话语将众人的目光引到了黎至清身上,黎至清瞬间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勉强在嘴角扯出一丝微笑,开口嗓音还带了一丝沙哑,“这件轻铠,殿下穿着极好,极好……” “可不好嘛!黎先生都看呆了呢!”赵卫适时打趣,众人哄堂大笑。 黎至清先时常在肖珏左右,对战局颇有见解,穆谦孤身诱敌和瓮城围剿突击旗一役,在穆谦有意为之之下,众人也知道是黎至清的计策,对待黎至清的态度也不再仅仅因为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而怠慢,反而慢慢将他当作自己人。 黎至清不欲让别人窥探到其他心思,索性就坡下驴,面上恢复平日的温润,轻笑道:“轻铠威风凛凛,殿下丰神俊朗,皆是难见的稀罕物,黎某故而忍不住多瞧了两眼。” “啧啧,这读书人,说话就是有文化。”赵卫笑着又调笑一句,黎至清也跟着笑起来,仿佛方才他不曾失态,真如他所言,就是没见过穆谦穿轻铠而已。 众人虽未当回事,但那个伤感的眸子,却深深地印在了穆谦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第042章 扬名 兵临城下, 穆谦亲自领兵迎上了胡旗的先锋部队。胡旗军队失了突击旗,再没了往日阵前绞杀大成将帅的能力,双方将士实力平分秋色, 你来我往之间, 胡旗人并没占到便宜。 不过这次, 胡旗军再也不似先前期待乱而取之, 靠着突击旗的疾攻疾撤, 来平陵城北门下骚扰,反而是将主力部队压至平陵城郊下, 似是要以兵力之众一鼓作气拿下平陵城。这城一守就是五日,穆谦与其他将领轮番率军出战抵抗,奋勇杀敌,硬是将敌军拦在了平陵城北五里处。胡旗人不能再北进分毫, 边防军也损伤惨重。 黄昏时分, 穆谦斜靠在军帐的榻上任由军医为他裹着新伤, 面无血色, 嘴唇煞白。一条长长的血口子自左肋蜿蜒至右下腹, 军医刚把纱布过好,就有鲜红的血渗了出来。 这一切落在陪着的黎至清眼里, 面色并不比穆谦好多少, 再加上穆谦左臂上的刀伤还未及处理, 那向外翻着肉的刀伤更是刺痛了黎至清的眼。 穆谦瞧着黎至清脸色越来越差, 虽然伤痛难忍, 还是勉力在脸上挤出一丝玩世不恭的笑意,开口打趣道:“至清这是心疼本王了?” 黎至清闻言一愣, 又见穆谦疼得嘴唇都白了还不忘安慰自己,也承他的情, 面色稍缓,嘴硬道:“君子之于禽兽尚有恻隐之心,殿下难道认为自己连禽兽都不如吗?” 这话一出,气得穆谦肝疼,也不顾身上的伤口,佯怒,“哎呦,你这嘴啊,本王怎么平日里没瞧出来你这么厉害!还是那点本事都拿来气本王了!” 穆谦说着,本想抬起左手戳一下黎至清,却不想牵动伤口,忍不住闷哼一声。 黎至清见状,赶忙伸手去扶,怕再引得他动作,不再任性同他斗嘴,随口为自己找补一句,“托殿下平日里仁和宽厚的福。” 这话穆谦听明白了,感情黎至清这是柿子挑软的捏呢!不过见他上前搀扶自己,面容也不似方才担心,目的达到了,安下心来。 看着眉眼已经含了笑意的黎至清,穆谦突然开始奢望,若是没有战事,天下安定,百姓安居乐业,黎至清可以陪在自己身边,一起玩笑斗嘴,过着平稳的日子,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 想到此处,又低头瞧见了自己身上的两处新伤,心中恼火起来,若是胡旗人不那么贪得无厌,若是没有康成之盟,那自己怎么会陷入疆场赌命的乱局中。 黎至清不知穆谦心中所思所虑,帮着他调整了一下靠垫的位置。穆谦这才缓过神来,开始聊正事:“这几日同胡旗人交手,本王发现他们也不似肖沉戟及众将所言那般行动有序,这是丢了突击旗,连仗都不会打了?” 黎至清早已从出战将领口中陆陆续续得知了这一事实,也将这几日的疑惑和盘托出: “照理说,平陵城易守难攻,当徐徐图之。前些日子靠着突击旗扰境,绞杀我方多名将领,大挫边防军锐气,让边防军有力难使,以这样的思路,再磋磨边防军几日,乱了军心,平陵城必然守不住,这说明阿克善的战术是得用的。如今虽然突击旗没了,照理说胡旗人也不至于乱了阵脚,除非发生了什么事,咱们不得而知。” “会是什么呢?”穆谦面色凝重起来,“大家都觉得这次仗打得较从前容易不少,可本王心里却不踏实,而且这几日阿克善都未露面,怕是在暗中谋划着什么,就等给咱们重重一击。” 黎至清一时之间想不到关窍所在,又将近日之事在脑中细细过着,想从其中寻得蛛丝马迹,却没有头绪。 两人说着,军医已经为穆谦处理完胸前和胳膊上的伤,开始收拾药箱。穆谦见状,递了个眼色给寒英,寒英心领神会,赶忙上前帮忙,然后提着药箱亲自将军医送出帐去。 穆谦抬起裹了厚厚一层纱布的左胳膊活动了两下,虽有些痛楚,却对行动阻碍不大。黎至清从一旁架子上取下穆谦的外袍,轻轻披在穆谦身上,动作不甚娴熟,显然伺候人的事,黎至清没怎么做过。 穆谦倒没趁机占黎至清便宜,自顾整理起外袍,一边穿还不忘思考当前的形势,“有没有这种可能,徐彪被拘有些日子了,没了人给胡旗军通风报信,突击旗也折在了瓮城里,他们才如此不堪一击。” 黎至清点了点头,“不无道理,不过一个徐彪也未必有这么大能量。徐彪现下拘在何处?殿下可否准黎某见上一面,问他几句。” “当然,本王求之不得。”穆谦正说着,寒英送了军医回来,还顺道递给了穆谦一个信封。 穆谦接过一看,是京畿谢淳来的信,面上一喜,抬头对黎至清道:“上次收到京畿的信,还是三个月前,肖玥来信告知,康王妃林氏为穆诀生了一对龙凤胎。林氏孕中丧夫大恸病了一场,孩子出生时便带了些弱症,一直被太医精心照顾着,这次本王猜肯定是龙凤胎病愈了,谢淳来报喜的!” 穆谦说着撕开了信封,面上的笑容却凝固在了嘴角,眸子里一点一点染上了一层寒冰,连带着整个大帐氛围也凝重起来。 黎至清见他面色有异,方想问询,又觉不妥,若是京畿来的札子,自然可以开口一问,但谢淳寄给穆谦的是私信,黎至清斟酌须臾才开口,“殿下可还安好?” 穆谦倒是不避他,直接把信递了过去,声音中竟有一丝颤抖,“林氏薨了,穆诀那一双尚在襁褓中的儿女,如今父母双亡……” 黎至清接过信,谢淳信中多是问安,只简单几句交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康王殁了,林家不忍女儿守寡,想迫她回家,择机再嫁,林氏不肯,待那一双儿女病愈,便自缢了。 此刻穆谦又悔又恨,他后悔从前耽于享乐,成了京畿权利中心选定的献祭品,连累了穆诀;他恨胡旗人贪得无厌,拿了岁币却仍觊觎大成的大好山河,间接导致了穆诀的悲剧。 穆谦胸中一番起伏,扭头对寒英道:“你去传令,让老赵明日再出战,等下本王替他去!” 康王薨了时,黎至清是亲眼见过难过伤心的穆谦的,如今康王妃也薨了,旧事再被翻出,知道穆谦怒极,此刻心里肯定是想把胡旗人碎尸万段。但是穆谦新伤未愈,刚裹好的纱布仍不断洇出血迹,贸然再上战场无疑是拿命玩笑。这样的决定,是穆谦在盛怒之下做出的、极为不理智的决定,黎至清不能眼睁睁看他出事,开口欲劝: “殿下……” 穆谦知道黎至清开口必然有理,而且自己往往容易被他说动,直接截断黎至清后话: “至清,你不必说了,穆诀是从小跟本王一起长大的亲手足,他也是替本王去了。若不是胡旗人,他哪至于家破人亡,那对龙凤胎又何至于尚在襁褓中就失了双亲!” 穆谦面色平静到令人胆寒,他快速整理好衣衫,然后穿上轻铠,提起佩剑就往军帐口走去。 “殿下!”黎至清开口唤住了穆谦。 穆谦驻步,却未回头,虽然盛怒,却努力将语调放温和,“至清,有事等本王回来再议。” 黎至清顿了一顿,而后轻轻吐出一句:“若是殿下抓到害了康王殿下的元凶,殿下会如何处置?” “本王会亲手将他碎尸万段!”穆谦说完大步迈出了军帐。 傍晚,穆谦带着满腔恨意再次带人杀出了城。他自京畿一路来到北境,亲眼得见百姓饱受战火之苦,背井离乡,流离失所,亲眼见着前一日还在喝酒的于锡在城楼之下被当胸一刀没了命。这五日,他数次出战,平陵城外那本已风干的土地再次被鲜血浸染,身边的将士一个一个在他眼前倒下。胡旗人欠了边防军同袍的性命,欠了大成百姓的性命,欠了穆诀夫妇的性命,更欠了黎至清的河海清宴! 这一刻,穆谦都想要讨回来。 他虽无心于这北境扬名,亦不想染指北境军权,可命运容不得他选,他既坐上了主帅之位,就要为北境这五州军民顶起一片天。既然上天让他来了北境,给了他报仇的机会,他就要把握住,为穆诀为边防军将士为大成百姓也为了黎至清,他要报仇! 面临着再次压境的胡旗兵,穆谦杀红了眼,他的剑剑刺向敌人的要害,他摒弃了王府里仲城的功夫套路,出手皆是边防军要人性命的路数。剑一旦见了血,就再也收不住。看着剑下扬起的血花,穆谦如同疯了一般,心里只剩下杀人! 城外穆谦一夜鏖战,城内黎至清彻夜不眠。 那一夜,边防军和禁军士气大振,跟随穆谦奋勇迎战,将胡旗人击退了三十里! 那一夜,胡旗军知道,城楼上的王爷不止会躲起来射箭,而且能征善战骁勇异常,打起仗来只求杀敌而不畏死! 那一夜,胡旗先锋部队溃不成军,节节败退,局势惨败之下,阿克善仍未露面。 那一夜,在城楼引箭救肖珏和月下孤身诱敌之后,穆谦真正扬名北境,成了那一代胡旗士兵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 第043章 惊梦 穆谦提着剑一直杀人, 死在他手下的敌军虽多,他自己也没讨到便宜,前胸后背划了数刀, 崭新的轻铠已经破败不堪, 满身血污。把胡旗人赶到平陵城三十里外时, 几近疯狂的穆谦还嫌不够, 马鞭往风驰身上一甩就要去追。 这次随穆谦出战的除了边防军的团练使刘戍, 还有两个禁军的指挥使,皆是世家子弟, 名为容修和苏淮,是容家和苏家旁系庶出的子嗣。世家资源连长房嫡系都不够覆盖,跟别说惠及他们,两人这次随禁军出征, 也想着另辟蹊径, 走武官路线出人头地。 退兵三十里, 已是很大的成功, 经此一战, 今夜作战的将领必加官进爵,两人本还在欣喜中, 但见晋王不要命了一般向前追赶, 心下大骇。当前局势, 纵无经验也当知道, 穷寇莫追, 更何况,胡旗还有大军在后方集结, 夤夜追敌,实在冒险。若是晋王再有个三长两短, 莫说升官发财,不被追究就不错了。 两人与刘戍交换了个眼神,三人打马上前,费了好一番功夫,终于拦住了发了疯的穆谦。 * 穆谦率兵回程途中,突然飞来一记冷箭,正中穆谦前胸,穆谦已经力竭,当胸一箭直接将他从马上射落,一头栽倒了地上,满头皆是血污。 “穆谦——”黎至清大喊出声,一个激灵坐起身子,额头皆是冷汗,等回过神来,黎至清才发现自己在军帐的榻上,而方才那一幕不过是一场梦而已。黎至清惊魂未定,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傍晚时分,穆谦穿着轻铠离去的背影在黎至清脑海中与另一个身影渐渐重叠,黎至清有些怕,怕再次听到噩耗。穆谦冲动离去后,黎至清的心便惴惴不安,他于军帐中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 自己的身体,黎至清十分清楚,若任由着自己睁眼到天亮,明日必然会一病不起,索性就着残茶服了两颗安神丸,没想到虽然入睡了,却是噩梦连连。 黎至清如论如何也不肯再睡了,想着索性趁穆谦出战的功夫,先把徐彪审了,这样等穆谦回来,他便能将审讯结果拿出来与穆谦一同商议。 黎至清想把等下审讯时何处切入、如何诓诈、如何威逼利诱理出章程,快速在脑中思索着、算计着,可他到底高估了自己对情绪的把控能力,无论想到想到何种计策,再做进一步推演时,总会不由自主的想到穆谦,担心他今夜的安危。 每当思绪偏离,黎至清总会强行停止思考,继而重新迫使自己回归正题,几次之后,黎至清咂摸出不对劲来。 穆谦,竟然能让他的心纷乱至此!发现这个现实,黎至清瞬间惊恐起来! 黎至清素来智计无双,可这次他想不明白,他为何会怕、会担忧、会食不下咽、会夜不安寝?一个穆谦,为何会牵动他的心绪? 东方既白,直到前方的传令兵将此战大捷、胡旗人退兵三十里的消息传回军中,黎至清悬了一夜的心才落回腹中。 黎至清没有唤黎梨,自己一个人披了件披风出了军帐。虽已入夏,边塞的清晨还是有些冷,黎至清不禁打了个寒颤,然后赶忙把披风紧了紧。 这个时辰的京畿,黎至清见过,早点铺子已经开张,人声鼎沸;这个时辰的登州,黎至清也见过,商船已经停靠在了码头,小商小贩都赶着进一些新鲜货物,准备送到集市上售卖,而打渔的渔民已经开船。只有平陵城,从三州被焚开始元气大伤,街道破败不堪,没有生气。 此刻,城内的百姓担惊受怕了五日,于昨夜得知大捷,正三三两两的游荡在街道上,都想着一睹北境新任主帅的风采。 黎至清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城内游荡,不多时便来到了北城门。黎至清驻足,混迹在好奇的人群中,倚着内城墙,远远地望着那瓮城的内城门,不多时,昨夜出战的将士就该回来了。站了没一会儿,果然就听到了城门外雄浑的马蹄声,厚重的城门在数名将士的推拉下缓缓打开,一队人马率先进了城。 黎至清瞧见,打马跑在最前面的正是穆谦,发丝凌乱,脸上粘了血污,一身轻铠皆是破口,看起来异常狼狈,显然是经历了一场苦战。黎至清抬头,对上穆谦的双眸,见他眸子泛着精光,眉宇间英气逼人,精神抖擞,丝毫不显疲态。 穆谦甫一入城,就看到了夹道欢迎的百姓,每一张脸上展露出的都是劫后余生的欣喜和带着点敬畏的好奇。众人见到穆谦,皆自发地纷纷高喊起来。 “晋王!是晋王殿下!” “晋王威武!” “晋王千岁!” “晋王!” “晋王!” 激情热烈,群情奔放,百姓的热情瞬间将平陵城从清晨的睡梦中唤醒!看到这一幕的穆谦,一时之间感慨万千,他从来不知道,原来他也可以被素不相识的百姓爱戴,他也是这样被寄予厚望。 此刻,他开始相信,他有能力让百姓不受战火荼毒,他也有能力守住北境这一方土地,他的生命可以比偏安一隅更有价值,甚至,他或许可以给黎至清他要想要的至治之世,他可以保护他的! 穆谦打了一夜,策马奔腾一路,此刻又是千思万虑,心绪翻腾不已。忽然,他瞧见了人群中的黎至清,那人正默默地伫立在瓮城口,如同一幅静态的水墨画,瞬间抚平了穆谦的情绪。 穆谦打马上前,于黎至清身前勒住缰绳,满脸都是期待的表情,“至清,本王把敌军打退了三十里!” 穆谦就这样带着张扬的笑容站在黎至清眼前,脸上还带着干涸血迹。黎至清很想问他可还安好,伤得是否严重,最终张了张口,吐出一句: “恭迎殿下凯旋!” 此刻,穆谦眼中是黎至清浑身散发着一副岁月静好的恬淡,虽然眼下的乌青让他看起来有一点憔悴,仍难掩卓越风姿。鬼使神差地,穆谦开口问道: “至清,若是本王允你,至治之世,河海清宴!你可愿一直陪着本王?” 此话出口,还没等黎至清反应,穆谦自己先是一愣,然后觉得此刻自己疯了,或者说早就疯了,从初见时觉得黎至清惊为天人开始,从湘满楼替他生气为他出头开始,从把人揽在怀中照顾开始,从看到黎至清被先生责骂后自己心疼开始,从关外跑马、边塞慢步开始。 即便知道黎至清是一簇极不稳定的、危险的、伤人的火,穆谦这只飞蛾还是没忍住,想要靠近一下。 “我……”黎至清一时语塞,一直陪着?什么算一直陪着呢? 此刻穆谦万分期待黎至清给他个答复,又怕他当街拒绝,穆谦身后是回程的大军,他无法在街上耽搁太久,也没有时间让黎至清思考过后给一句语焉不详的答复,穆谦又将往日那股子纨绔的无赖劲儿拿出来,给黎至清也算是给自己解围,故作玩笑道: “至清不说话,本王可当你答应了!” 穆谦说完,仿佛占了大便宜一般打马就跑。落在众人眼中,便是晋王殿下凯旋,心情大好,与运筹帷幄的黎先生当街相遇,玩笑几句。如此这般,若将来有一天,黎至清真的同意了,那便是应了今天的话,若是不同意,那便只是一个玩笑。 黎至清望着穆谦远去的背影站立良久,直到黎梨出来寻他,才缓过神来。 “我的公子啊,你怎么跑出来也不吱声,可叫我好找。”黎梨气喘吁吁地跑来,手里还抱着一件大氅。 黎至清搭眼瞧了一眼大氅,一脸拒绝,“天气渐暖,这件黑貂大氅再穿就热了吧?” “虽说按时令是该入夏了,可您瞧这北境的天气,冷得跟初春似的!”黎梨才不管黎至清的不满,直接上手解了黎至清的披风,然后把大氅披在了他肩膀上,抖了抖黎至清换下来的披风,忧心劝道: “这件薄了些,公子的身子骨,不能受寒,您在户外也少说话,别让冷气冻了肺叶子。我又煮了川贝雪梨膏,昨夜我军大捷,公子也该安心了,快回去喝些然后歇下吧,别一会儿又病了。” “这次川贝放了多少?”一听川贝雪梨膏,黎至清口中瞬间有了苦味。 “跟上次一样。”黎梨实话实话,眼见着黎至清要恼,赶紧又补上一句,“这次糖放了双倍,不会苦的!” 黎至清这才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转眸间瞥到了肩上的大氅,眉眼间皆是好奇,“这大氅不是破了么,这是补好了?” “补好了,公子猜猜谁给补的?” 黎至清想了想,“军需营的士兵么?” “猜错啦!”黎梨一脸得意,难得有黎至清说错的时候,“是晋王身边的傻小子给补的!” 黎至清稍一琢磨就知道说得是寒英,“倒是难得,他竟然会做这些。那孩子是个老实的,你好好谢过人家没有?” “没有,我把他打了一顿!” “……” 第044章 灯下黑 黎梨天真烂漫, 自打来到黎至清跟前,就被黎至清当作自家小妹一般偏疼着,虽然知道打人不妥, 黎至清还是耐着性子问起了原因。 “晋王身边那几个得力的, 就属寒英最老实, 你欺负人家做什么?” 黎梨鼻子一皱, 樱桃小嘴一撇, 轻哼了一声,“他瞧不起我!” “这倒是奇了, 咱们从京畿一路走来,路上也帮了不少流民,我从没见过寒英拜高踩低,怎么会瞧不起你?”黎至清是个公正的。 一听黎至清不帮自己说话, 黎梨绣眉一挑, 不乐意了, “公子你到底站哪儿边的?” “自然是你这边的!”黎梨这么孩子气的话让黎至清忍俊不禁, 耐着性子又问:“那说说他怎么瞧不起你了?” “哼!”黎梨双手一掐腰, 把头往旁边一扭,嘴硬道:“他就是瞧不起我!” 见小姑娘不想说, 知道她平日里也就是爱玩些、没规矩些, 但是个有分寸的好孩子, 黎至清也不勉强, 宠溺地笑了笑, 此事打算翻篇了。 “不过,有个事我确定了!”黎梨志得意满地卖起了关子, 然后把脸转回来,一副期待的模样瞧着黎至清, 就等着他开口询问了。 黎至清对黎梨向来纵容,十分配合地开口了,“你确定什么了?” “就是上次公子让我打探的、晋王身边这几个护卫的身手啊!”黎梨掰着手指,如数家珍,“仲城我肯定是打不过的,玉絮太鸡贼,激了几次都不肯拿真功夫跟我较量,至于寒英嘛,就是个手下败将……” “让他说我不会做女红!我又不是绣娘!他还是侍卫呢,我还说他拳脚功夫差呢!”黎梨说着,忍不住开始论起她同寒英的“恩怨”来。 黎至清听明白了,大约就是寒英帮忙补好了大氅,但哪句话没说对,踩了眼前这个只懂拳脚的小姑奶奶的猫尾巴了。 黎至清想了想,又问道:“那你那日跟人家动手,是真生气了,还是借题发挥试他身手?” “我真生气了!”黎梨撅着小嘴,昳丽的小脸上还有几分不忿的神色。 黎至清见状莞尔,伸手轻轻揉了揉黎梨的发髻,“傻丫头。” 两人闲聊着,不多时便回了军营,黎至清没有着急回自己的军帐,黎梨以为他要去中军大帐找穆谦,气得直翻白眼。刚想开口劝他回去休息,谁知道黎至清扭头朝地牢去了。 刚走到地牢门口,黎至清就被黎梨一把扯住,转身错愕间,黎梨已经从前襟掏出一个鼓鼓的小布袋塞进了黎至清的前襟。 “这是什么?”黎至清说着将小布袋从前襟拿出来,一股清香弥散出来,黎至清把它放在鼻尖下嗅了嗅,布袋里装得都是草药。 “一个香药包,驱蚊子的。”黎梨指着地牢门,面上难掩嫌弃,“那里又冷又潮,先借给公子用,别被蚊子叮了。” 黎至清把香药包捏在手里看了看,虽然外面的小布袋有些旧了,但里面的草药干燥蓬松,药香清新浓郁,显然是刚装好的。不过这褐色的小布袋四四方方的,上面也没个花纹,模样实在不敢恭维,怎么看也不像姑娘家的东西。 黎至清来了兴致,“哪儿来的?” “寒英给的。”黎梨大大方方回应,仿佛方才与黎至清对话中,惹她生气的不是寒英一般。 黎至清听了顿觉好笑,“不是刚刚才吵过架?这么快就收人家东西?” 黎梨一挑眉,“我们昨天就和好啦!” “这孩子除了老实,性子也是个敦厚的。”黎至清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自言自语一句,然后把香药包递了回去,“没事,我不怕蚊子叮,你自己收着。” “别别,这里的蚊子可毒了,你瞧前日夜里给我叮的。”黎梨说着把左手伸到了黎至清眼前,“到现在还肿着呢,又痒又疼,我可舍不得公子受这罪!” 黎至清搭眼一瞧,黎梨原本细嫩的小手在虎口处红肿了一块,已经两日了,还不见消肿的迹象,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皱起眉头,心疼道:“怎么搞成这样?” 黎梨撇撇嘴,“前日夜里端着油灯找东西,那该死的蚊子就趴在我手上油灯的阴影里,我愣是没瞧见,就被叮成这样了。” “这是闹了个灯下黑!方才在街上怎么不找个本地郎中瞧瞧,他们肯定比军医有法子。”黎至清眼中难掩心疼,把香药包塞回黎梨手里,“我一个男人,皮糙肉厚的,比不得你们女儿家皮肉娇嫩,快收好。” 黎梨没办法,只得接过来塞回衣襟里,想着等下就寸步不离地跟着黎至清,这样香药包也能惠及自家公子。 黎至清转头刚走出去一步,突然脚步一滞,脑中灵光一闪,眼睛都亮了。面上大喜,原来是灯下黑啊! * 穆谦事先已经打好招呼,黎至清畅通无阻地进了地牢。刚进大门,迎面是一个向下的台阶,两侧燃着昏暗的油灯,昏黄的光将那台阶照得并不真切。黎至清稳着步子拾级而下,地牢里果然如黎梨所言,阴冷潮湿,发霉腐败的味道充斥在空气里,呛得人肺叶疼,黎至清站定后缓了好久才把气喘匀。 徐彪被关押在地牢最深处,沿着昏暗的长廊缓缓而行,地牢里间或有几个囚犯,见到人来探头张望。位于回廊中段的是两个挤满了突击旗士兵的牢房,黎至清走到牢房前驻足,细细打量着牢里的二十七名突击旗士兵,他们个个凶神恶煞,目眦尽裂,都用恶狠狠地目光死死地盯着黎至清。 黎至清相信,此刻若是没有牢门拦着,他们肯定会冲过来将自己剥皮削骨碎尸万段。黎至清记得兄长曾言,胡旗人性子又野又烈,在战场上宁可战死也不愿投降,是以个个骁勇无比,那夜他们肯下马受缚,只有一个可能,他们不能死,至少,他们当中有人不能死! 黎至清暗恨自己蠢,这么简单的问题想了几日才想通,还不等悔恨,黎至清就被不堪入耳的谩骂拉回了思绪。 “你小子等着,看老子出去后不捏爆你的脑袋!”离着牢门最近的一个胡旗人开始叫嚣。 “再打断腿!”另一个胡旗人立马接上,言语中皆是狠厉。 “再砍下四肢!”又有一个胡旗人把胳膊从栏杆里伸出来,张牙舞爪,恨不得捉住黎至清的四肢将其扯断。 “把你五脏六腑都掏出来,丢到沙漠里喂野狼!” 恶毒的话语此起彼伏,寂静的地牢瞬间热闹起来。 乍被打扰,黎至清皱了皱眉,略显不悦。这一皱眉极大取悦了方才谩骂的胡旗人,一个个叫嚣地更厉害了,污言秽语比之方才更甚。 黎至清抱着胸满脸玩味盯着这群困兽,此刻的想法竟然是,这群北蛮子的大成官话说得还不错,看来阿克善没少在突击旗上花功夫。面对谩骂,黎至清沉得住气,黎梨却气炸了肺,拔出随身的匕首,要给骂得最欢的那个来一下子,那人也不是傻的,赶紧撤到墙壁处。 牢房内的喧闹不一会儿就引来了狱卒,狱卒举起手中的鞭子,朝着栏杆上挥去,那些透过栏杆张牙舞爪的胡旗人也终于退到了牢内,地牢里瞬间安静了许多。 黎至清就这么站着,当了半晌被骂的活靶子,还借着这功夫把牢里的人挨个打量了一遍。 黎至清在观察他们,牢内也有个人在观察黎至清,等到两人眼神交汇,黎至清嘴角瞬间勾起,然后心满意足地扭头走了。黎梨收起匕首,恶狠狠瞪了牢里一眼,赶紧跟上。 黎至清又走片刻,才到地牢最深处。潮湿昏暗的牢房内关着孤零零的徐彪,黎至清走上前隔着木栏杆与徐彪对视。 徐彪被关了快十日,这段时日肖珏重伤未愈,穆谦忙着御敌,无人审讯。周围牢房空无一人,期间偶有与他交好的团练使冒着风险来探望他,虽不知道徐彪犯了什么事,也都非常谨慎地不肯向他透露分毫外头的情况。 关进来后没得到有用的消息,徐彪又不知道自己暴露多少,一直处在惴惴不安之中,见到来人是黎至清,立马换上不屑的表情,冷哼一声: “你来做什么,我要见肖都指挥使或者晋王殿下。” 黎至清不徐不疾,“徐团练被关了有些日子了,黎某来看看团练,顺道问几句话。” “呸!”徐彪色厉内荏地朝外吐了一口口水,正好落在黎至清脚边,“你算个什么东西?一个舞文弄墨的穷酸书生也配来审问我?老子刀头舔血在这北疆杀敌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玩泥巴呢!” 徐彪的话,黎至清并不否认,徐彪年近不惑,十几岁来到北境参军时,黎至清都还没出世。对于这些曾经为国出生入死的壮士,黎至清心怀三分敬意,只不过眼前这人成了叛逆,黎至清轻轻一叹,才道: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言语中尽是惋惜之情。 第045章 灯下黑(下) 徐彪脖子一梗,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你们这些读书人,惯会歪曲事实, 把黑的说成白的, 把白的说成黑的, 然后来污蔑我们这些粗人。” 黎至清面上淡淡的, 不喜不怒, 平铺直叙着事实:“黎某近日盘点西门瓮城改建的图纸,发现少了两张, 分别是开角门和扩内城门的。不过,角门是按照图纸开的,而扩内城门那张,是黎某闲时画着玩的。” 徐彪眼皮有一瞬的跳动, 被黎至清敏锐捕捉, 立马笑道:“团练不妨猜猜, 内城门黎某打算怎么改?” “哼!老子没空在这里陪你玩这些劳什子猜谜游戏。我要见肖都指挥使和晋王殿下!”徐彪心存侥幸, 没有证据之前, 打算死扛到底。 黎至清踱了几步,自顾说道:“团练若是不想猜, 黎某也没有强人所难的习惯, 更不喜欢卖关子, 内城门已经被黎某封了……” “你说什么?”徐彪听了这话, 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内城门大开,突击旗疾冲疾撤将畅通无阻, 若是内城门给封了,那突击旗一入瓮城, 就会被瓮中捉鳖。而两张图纸,连同穆谦要逃的消息,徐彪已经飞鸽传书给了胡旗人。若是因为他给的消息,胡旗人吃了败仗,那他自己就完了。这还不算最糟糕的,若是因为这个,胡旗人误会他与边防军合谋骗他们,那他更将死无葬身之地了。 徐彪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恶狠狠地瞪着黎至清。 黎至清见徐彪心态已乱,继续道: “说起来,还有件事得向团练告罪一句。我家侍女贪玩,可军中皆是男子,来北境有些日子了,也没个同她玩闹的,一时无聊就截了徐团练放出去的鸽子。黎某还在这鸽子身上找到点好东西。” 黎至清说着,朝黎梨伸出手,黎梨很是乖巧地把一张小纸卷放在了黎至清手心上。黎至清将那小纸卷在徐彪面前展开,轻笑道:“团练瞧瞧,可认识这图?” 徐彪为了自证清白,控制自己不对黎至清手里的东西表现出兴趣,可到底敌不过身体的本能反应,目光一瞥,那图的确是他从黎至清那里盗来的瓮城改造图纸的拓版。 若如黎至清所言,鸽子被黎梨截下,那讯息还未传到胡旗,只要脱困,那他就还有退路,心刚放下来,就被黎至清后话打破了希望。 “不过,团练放心,阿梨虽然心性贪玩,但极有分寸,那只鸽子又原样放出去了,当然鸽子腿上的信和图也没落下。” 黎至清和声细语,语带安慰但字字都是在往徐彪心头插刀。 徐彪不知黎至清抓到多少证据,又见他说了半晌,只拿出一张似是而非的微缩的拓版图,心知此刻肯定证据不足,自忖凭着他在边防军十几年的威信,只要不是肖珏和穆谦亲审。他咬死不认,黎至清也拿他没辙,索性破口大骂道: “我在榻上被你们抓来此处,着实冤枉,你们当场抓住老徐放鸽子了吗?你们这些书生,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只会闷头当书呆子,然后削尖了脑袋往京畿挤,去争着当个文官,反而把我们这些脑袋系在裤腰带上的武将踩在脚底下。除了耍嘴皮子屁本事没有!为了抢功劳,恬不知耻的构陷旁人,现在是京畿不够你们祸害,又跑到边塞来落实罪名陷害忠良来了!大成沦落成这样,怕是亡国之兆啊!” 徐彪说着,满脸愤慨的瞪着黎至清,仿佛他是个被奸佞污蔑的忠良,而黎至清才是那个踩着别人性命往上爬的小人。 这话说得八分真两分假,明言当朝时弊,又夹杂了自己的委屈,黎至清相信,若是肖珏或者穆谦在此,在未当场捉住他通敌的情况下,怕是要被徐彪这一番慷慨激昂说动了。 黎至清低头须臾,待要开口,却立马被徐彪抢白道: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你还不如那些读书考功名求官的书生,他们好歹还是十年寒窗熬出来的,也算是凭本事,你不过就是靠着这一身皮肉和一双会勾人的眼睛,流连在肖都指挥使和晋王殿下之间承欢。不是装病窝在晋王怀里,就是床边伺候肖都指挥使,不能献殷勤了,就等人家晋王换衣裳时,在旁边直勾勾盯着勾引——” 徐彪的话恶毒至极,黎至清把嘴唇抿成一条细线,胸中微微起伏,显然这话引起了黎至清的情绪波动。 “住口!”徐彪的话被不远处一声呵斥截住,“徐大哥这话过了!” 黎至清转头,走廊尽头站着的正是穆谦,后面寸步不离跟着寒英。 穆谦说罢,迈着稳稳地步子走上前来,周身散发来自昨夜战场上杀伐决断的压迫力,隐隐跳动的眉峰昭示着主人的愤怒。 似是此刻穆谦气场太盛,徐彪适时闭了嘴。 穆谦走到黎至清身侧,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拍,似是在安慰,又是在给他传递力量。 黎至清瞬间从恼怒中回神,惊觉徐彪抗住了方才那一松一紧的心理攻势,并且反客为主,差点把自己绕进去。这是黎至清始料未及的,心中不禁对徐彪生出更多戒备之心。心思一动,打算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平陵城内,皆是大成子民,久遭兵燹,却与团练同气连枝。团练镇守边塞十几载,也守护他们十几载,团练忍心看他日城破,他们成为胡旗铁骑下的亡魂?团练深知大成之弊,亦怀忧国忧民之心,又何苦明珠暗投呢?亡羊补牢犹未晚也,还请团练三思。” 徐彪听后心有戚戚,沉默良久。再加上他与穆谦平日亲厚,如今背叛后再次相见,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开口。 “至清的话,也是本王的意思,徐大哥不妨好好想想,若是有什么想说的,让狱卒来跟本王报一声。”穆谦嘴上虽说得客气,脸上的寒意却未减分毫。 穆谦说罢,放软了语气,转头对黎至清道:“听说你又一夜没睡,惹得阿梨姑娘起了个大早给你熬膏,快回去喝了歇着吧。本王听寒英说,十三四岁小丫头,得多睡觉,还能长个儿呢,你可别糟蹋了人家小姑娘的心意。” 穆谦这话兼哄又劝,还带了点插科打诨,方才被徐彪言语相辱的不快一扫而光,黎至清点了点头,同穆谦一同向外走去。 刚行了几步,黎至清扯住穆谦,在他耳边耳语几句,穆谦瞬间喜上眉梢:“此时当真?” “八九不离十。”黎至清莞尔而笑,而后将目光投向了关押突击旗士兵的牢房。 穆谦把步子放慢,一边沿着回廊向外踱,一边轻咬着下唇,一手抱胸另一只手托在下巴上做思索状,行至那两间热闹的牢房门前。 穆谦于牢门前站定,细看之下,胡旗兵中的确有一人仪态气度与他人有异。穆打量瞧那人,看年龄也就三十上下,眉毛浓黑,眼窝深邃,眼神阴鸷,鼻梁高挺,若不是知道他就是阿克善,穆谦自己也很难将他与战场上那个大胡子联系在一处。 方才与黎至清眼神交汇后,阿克善已然后悔。如今与穆谦目光对视,阿克善知道来者不善,故作胆怯般把目光移向他处。 穆谦见他这般,知道黎至清所料不差,突然心生一计,之前那哑巴亏黎至清肯吃,他可咽不下这口气。面上带着张扬的笑意,朝着阿克善的牢门微微躬身,抱拳一礼: “本王今日才知,竟然有幸邀了阿克善将军来平陵城做客,荣幸之至,照顾不周之处还望海涵!” 穆谦说完,不待阿克善回应,丢下满脸震惊的突击旗快步走了。黎至清落后穆谦半个身位,回头远远地朝关押徐彪的那间牢房望了一眼,跟上了穆谦的步子。 甫一出地牢,太阳已经升起,阳光明媚,对于刚从昏暗的地牢里出来的人就显得有些刺眼。穆谦不禁伸手放在额前,挡了挡阳光,待黎至清出来,下意识伸手去替他挡。 黎至清不知穆谦用意,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忙后退了半步。 穆谦伸着手,略显尴尬的笑了笑,然后收回了胳膊。 黎至清也不再矫情,问道:“殿下这是打算断徐彪的退路了?” “正是!本王帐下,哪容他吃两家饭!”穆谦说完,立马吩咐寒英道:“传令下去,从今日中午开始,徐彪在牢里的伙食全部换上好酒好肉,不必大张旗鼓的送,但也得不经意间让牢里其他人知道徐彪换了伙食,而且是今日中午才换的。” 寒英虽没立马领会穆谦的用意,领命却不含糊:“是,卑职马上去办。” “另外,再去查查,从本王穿轻铠那日到昨日,有谁见过徐彪,立马以通敌罪拘了,丢进地牢去。” 黎至清一听,知道穆谦这是在替他出头,忙劝道:“殿下,这几日就算有人看过徐彪,大约也只是同袍之情,未必就是徐彪的同伙。更何况,这几日军中部署并未外泄。” 穆谦听罢,冷笑一声。 第046章 心胸 “是不是同伙本王不知, 但嚼舌根,着实可恨!今日是玩笑话,明日就可能泄露战机和部署。军中断不能助长这种风气!” 黎至清瞬间明了, 那日中军大帐穆谦试穿轻铠, 自己一时走神, 让众人看了笑话, 被添油加醋, 传到徐彪这里,再由他口中说出, 就变成了一些不堪入耳的话。此刻穆谦丝毫不提牢中的混账话,以嚼舌根为名整肃,也算是全了自己的名声。 黎至清心下一热,心中领情, 但仍理智劝道:“殿下刚在北境站稳脚跟, 此时发作, 在不明内情的人眼中, 会有几分小题大做之嫌, 且沉戟尚未启程返京,此时整顿军纪, 难免落人口实, 不妨按下不发, 留待来日。” 穆谦一想到方才徐彪的话, 心中无名的火就一直往天灵盖窜, 他不理会黎至清的劝慰,直接摆摆手, 示意寒英去传令。 “殿下!”黎至清见状,一时情急扯住穆谦的袖子, “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 穆谦回头,正对黎至清那双清澈的眸子,面上皆是心底无私的坚定。穆谦与他对视半晌,从他眸中读出了不赞同和坚持,到底没再固执下去,松口对寒英道: “此事作罢,不必去了。” 见穆谦松口,黎至清放下心来,瞬间松了一口气。 方才在地牢内,黎至清略显苍白的脸色和微微颤抖的双手,穆谦现在想起来还心里不痛快。见黎至清此刻面上满是疲乏之色,还出于公心,极力劝慰,一时之间五味杂陈,不知是该心疼他立身为公还是笑他愚不可及,忍不住轻声问道: “不难过么。” 这一声虽轻,却重重地落在了黎至清心上,压得他心口泛堵,惹得眼眶发涩。 难过?黎至清眼眸微睁,从四年前兄长上战场开始,他的人生就变了!见弃家族,在黎氏私牢里吃尽苦头,好不容易逃出生天,为了保命又用尽虎狼之药,伤了底子,年命不永。这一切,从来没人问过他一句,难不难过。 如今,不过是被人恶语相向,就有人会在乎他的心情。 穆谦,若非黎某身上背负了太多,你我当为知己! 这句话黎至清到底没说出来,只是微微垂眸,轻轻摇了摇头,哪能不难过,是没办法难过,也没人纵容和理解那些难过。于黎至清而言,难过不过是软弱的表现罢了。 “徐彪是个粗人,他的话你莫要放在心上。”穆谦见他眼神有些黯淡,忍不住劝慰起来。 “无妨。”几分自嘲之色爬上黎至清的嘴角,方才软弱的姿态一闪而过,“再难听的话,黎某都听过。” 是了,那封送往京畿和四境诸州的檄文,毁了黎至清的名声,让他如丧家之犬,受尽唾骂。大成各大世家皆重脸面,被家族放逐之人意味着再也无法被其他世家接纳,若要走科举仕途,声名狼藉的考生在报名时便会被拒之门外。黎至清纵然再有才华,也无处施展,只能如现在这般,隐姓埋名做世家豢养的门客,说好点是客卿,说难听点,不过就是个高级家奴罢了。 于公,黎至清有经世之才,穆谦不忍明珠蒙尘;于私,黎至清对穆谦有半师之谊,两人又在这北境同生共死,黎至清扶他坐上主帅之位,也在一步步扶他坐稳主帅之位。穆谦此刻想给黎至清一份承诺: “至清,方才进城时本王对你的说的话,都作数。本王可以拜你为军师,名正言顺,晓谕三军。” 黎至清没想到此情此景下,穆谦会再给承诺,“殿下可知黎某出身?” “本王不在乎!”穆谦当然知道眼前之人就是清誉尽毁的黎氏弃子。 黎至清面色平静,“若是黎某身家并不清白,待他日东窗事发,必会累及殿下。” “本王不在乎!” “届时,殿下名声受损,那些本来欲拜入殿下麾下的人必然踌躇。” “本王不在乎!” 黎至清静默半晌,而后温和一笑,“若做了军师,就不方便饮一盏雪梨膏后大梦一场了。” 黎至清说罢,转头就走。 穆谦见他如此,摸不着头脑,对着离去背影喊道:“话还没说完,你这做什么去?” “回军帐睡觉。” * 军帐桌案前,黎至清手持汤匙已经发了一会儿呆了,久到连黎梨都看不下去。 “公子,你要么把汤匙送进嘴里,要么放回碗里,你这样端着手臂,我都替你累得慌。” 黎至清回神,赶忙把汤匙放了碗里,敷衍一句,“今天这雪梨膏比上次好喝,手艺有长进。” “那您就赶紧喝,喝完去睡觉,方才晋王说了,多睡觉能长个儿!”黎梨端着拖盘,就等着黎至清喝完,收拾杯盏。 这话让黎至清听得直皱眉,略显冤枉道:“我也不矮啊。” “您若平日里少用些脑子,多吃点新鲜瓜果,那肯定比现在高,说不定比晋王还高。”提到穆谦,黎梨咬着下嘴唇,做思索状,“公子,晋王到底知道你身份么?” “不知。” “这样啊,难怪他敢给出晓谕三军的承诺!”黎梨撇了撇嘴,满是不屑。 黎至清略显诧异地瞟了黎梨一眼,“我是说,我不知他知道还是不知道。” 若说穆谦不知,那离开相府时的那番话和湘满楼的出头就说不过去了,若说知道,黎至清不敢相信,有人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名将他名正言顺地收入麾下。 “公子怎么不把话一次性说全,害我闹了笑话,我都快无聊死了,公子还作弄我!”黎梨不高兴了。 “我的小姑奶奶,我哪里敢作弄你!”黎至清见黎梨恼了,赶忙笑着哄起来,刚说一句,突然脑袋一转,问道:“沉戟什么时候启程回京?” “之前军医说二公子的病拖不得,越早越好,是他自己放不下战局,迟迟未动身,如今晋王殿下大捷,他也能安心启程了。” 黎至清起身若有所思地踱了几步,笑道:“你若闷得慌,有个有趣的差事安排你做。等沉戟启程,你就去把晋王身上那身轻铠借来,你还记得睿王是怎么病的吧?” 黎梨乖巧地点了点头,吓唬人的把戏,她最喜欢玩了。 “我哥,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 彻夜驱敌,穆谦打了个痛快,扬了威名,也着实付出了代价,轻铠被砍得七零八落,他自己也受了若干刀伤,好在都不致命。回了军营,仍旧亢奋的穆谦唤了军医,将伤处简单一包就去寻黎至清了,又在地牢折腾半晌,到了下午才觉出疲累,加上伤口感染,登时就发起热来。 肖珏已经启程回京,穆谦帐中养伤期间皆由黎至清陪着,或是一同阅览兵书,或是研究军事布防,偶尔累了,便由黎至清陪着下棋,日子倒也不烦闷。 穆谦身体底子好,也比肖珏幸运许多,虽然身上血口子无数,但都没有伤筋动骨,将养了十多日,身上的伤渐渐收口,只要不做大开大合的动作,基本无大碍。 正值穆谦的伤收口之际,胡旗人再次派兵进犯,先头部队是一支两万人的队伍。穆谦与黎至清一合计,并不着急迎战,两人穿着便服一起登上了城楼。 胡旗士兵一路行军,并未遭到任何抵抗,副帅金吉照心里泛起嘀咕,担心会有埋伏,毕竟主帅阿克善被擒至今未归。 未避免军心动摇,阿克善出事的消息一直被瞒着。自打那夜胡旗军受挫,主将被敌方所擒的传言甚嚣尘上,更有甚者,说阿克善当夜被杀红了眼的穆谦斩落马下,一命呜呼了! 在距离平陵城三十里处,金吉照下令部队就地驻扎,派了先头部队继续前行。 天色已暗,两万人的先头部队一直逼到了平陵城下,平陵城北门紧闭,没有一兵一卒出城迎战,而主帅穆谦正一身便服立于城楼之上。 胡旗士兵对穆谦心怀忌惮,眼见他未着铠甲,皆知道那夜他身受重伤,如今不肯出战,定然伤势未愈。 胡旗士兵与北境守军交手几十载,从不把其他将领放在眼里,如今眼见穆谦无力征战,守城不出,他们又领了攻城的军令,先头部队一个个兴奋起来!首领一声令下,两万人朝着城门发起猛攻。 一时之间,云梯、撞木皆上了阵。城楼之上的守城将士皆以弓箭御敌,但是准头相较于穆谦差了许多,而且有了盾牌抵御,弓箭效果并不明显。 借着云梯,平陵城的外城墙上已经黑压压一片,爬满了胡旗士兵,眼见着就要攀上城楼。 穆谦与黎至清两人相视一笑,而后一声哨声划破长夜。随着这声哨声,原来城墙边的弓箭手快速向后退去,紧接着上百台狼牙拍被推上了外城墙顶。 穆谦一声令下,捆着钢索、钉着铁钉的拍木被丢下城去,随着狼牙拍木落地的还有被钢钉戳得千疮百孔的胡旗士兵。 此等物件胡旗人从未见过,一时之间,云梯上的胡旗士兵纷纷被击落城下。 第047章 开始 胡旗士兵以为狼牙拍也如滚木一般, 早有用完的时候,只要他们坚持道后续部队赶来,那平陵城就是囊中之物了。 可顷刻之间, 胡旗士兵寄于人海战术的希望破灭了, 狼牙拍甫一落地, 立马又升上城墙。待胡旗士兵仔细分辨过后, 发现每个落下的拍板背面皆绑了四条锁链, 拍板正依靠着锁链的力量缓缓上升。 城墙之上,穆谦在每架狼牙拍旁边安排了八名士兵, 拍板自城墙落下时,士兵将锁链全部放开,任其掉落,待狼牙拍落地, 八名士兵一同发力, 再将拍板拉回城墙。如此循环往复, 锁链不断, 榆木不毁, 则守城利器恒在。 攀上城楼的胡旗士兵如置身砧板之上的鱼肉,任由穆谦的狼牙拍宰割, 一时之间, 上千人殒命。 城楼之上, 穆谦与黎至清居中而立, 左右分别是禁军的几个指挥使和边防军的一众团练使, 众人屏息凝神,看着城墙边这场以守为攻的屠戮。 李守看着血肉横飞的城下, 心中有守住城池的欣喜,更多的则是感慨: “我军在守城时占了上风, 十几年了,这是第一次,还让胡旗士兵伤亡惨重。” 此话一出,一众团练使感慨万千,他们都是从小兵一步步靠军功杀到了团练使的位置,经历了北境十几载风霜,与胡旗人交手,输多赢少。赢了升迁固然是好,可输的代价却是看着出生入死的兄弟一个一个倒在眼前,看着北境三州被焚、百姓流离失所,看着岁币和和亲的公主从平陵城北门送出。 这次,城门紧闭,攻城的胡旗士兵被他们的守城利器扎成了筛子,然后跌落城墙,恰好祭奠了那些曾经埋骨于此的忠魂! 穆谦冷眼瞧着城下的一切,“这是他们欠北境百姓的!这还是只是个开始!” 穆谦音调不高,却让一众将领感到荡气回肠。他们都隐隐有种预感,北境的天要变了!在新任主帅的带领下,驻守北境的将士被胡旗士兵按着打的日子,将一去不复返! 在两万人折了一半,后继部队又抵达的情况下,胡旗士兵终于停下了攻势,于城下踌躇起来。 行军最忌犹豫不定,而穆谦和黎至清等得就是这个机会,两人相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战机,就是此刻! 城楼之上战鼓突然擂起,以鼓声为号,早就埋伏在城外的边防军立马冲上前去,将城下的先头部队的后路截住,同时,城门大开,由容修和赵卫率领的骑兵从瓮城中杀出,与城外士兵里应外合,将余下胡旗士兵悉数斩杀。 两万的先头部队,全军覆没! “先头部队全军覆没,再挫敌方锐气。此时,若是后续的胡旗部队压上来,再将阿克善于三军阵前押上城楼,必能乱其军心。”穆谦话中略显失望,胡旗大部队并没有紧随先头部队而来,让原本的谋划落了空。 黎至清倒是并不沮丧,原本他们就觉得,金吉照孤注一掷举全军之力攻城的可能性很小,见穆谦不悦,温声劝道: “这倒符合金吉照谨小慎微的作风。咱们来日方长,阿克善终归不是个阿猫阿狗,金吉照若是敢至他的安危于不顾,那他回去也难逃一死。” 虽然差强人意,但全歼敌军先头部队,穆谦也勉强能接受,抱着胸玩笑道: “啧啧,被汗王看中的乘龙快婿,待遇果然就是不一样,若被公主瞧上的是他那个死鬼大哥,四年前说不定就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黎至清垂眸思索须臾,未置可否。 穆谦见黎至清不做声,转头用探寻的目光瞧了他一眼,询问的意味甚浓。 黎至清斟酌着语句开口了,“殿下还记得当年阿克登因何而死?” “当然是因为肖沉戟给他设套,胡旗的大汗以为阿克登要夺汗位——”话音戛然而止,穆谦瞬间明白了黎至清的意思,若是将领有了谋朝篡位之心,别说是女婿,就算是亲儿子,估计胡旗大汗也容不下了。 黎至清见穆谦也想明白其中关窍,默默站立在一旁,不再多言。 战局已定,战况惨烈,穆谦和黎至清都无心再在城楼上久待,索性下了城楼。此战还有些首尾要处理,就交代给了苏淮和刘戍。 * 地牢之内,阿克善盘腿坐在枯草上闭目养神,铁青的脸色展露着他内心的焦虑。他们已经被困半月有余,不仅没想到脱困之法,反而身份被识破,现下处境更艰难了。 “将军,咱们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下去!”一个突击旗小头目甲已然沉不住气。 小头目乙赶紧推他一把,“别乱叫,当心大哥的身份暴露了。” 小头目甲闻言赶紧闭嘴,然后立马改口:“大哥,咱们怎么办?” 恰逢放饭,一个狱卒拎着两个食盒匆匆从他们牢房门前经过,卤肉的香气立马飘进了牢房内。 自从突击旗被关进牢房,整理日吃糠咽菜,闻到那股香味,一个个恨不得冲出牢门把那食盒抢过来。 小头目乙啐了一口,骂道:“徐彪那狗娘养的怎么就能吃这么好!” 前几日,因着食盒里饭菜味道太香,经过突击旗牢房时,突击旗士兵闹了起来,还跟送饭的小狱卒发生了口角。等吵闹声大了,惊动了牢头,牢头过来一巴掌扇在了狱卒的后脑勺上,骂了一句:“跟这些腌臜货费什么口舌,徐团练使在里头都等急了,还不赶紧去送饭!” 这样,整个牢房的突击旗士兵都知道每日那些盛着美食的食盒,是送给徐彪的。 阿克善睁开眼睛,用阴鸷的眼神环视一周:“你们也不用再忌讳了,我的身份早就暴露了。” 小头目乙道:“那天那个会射箭的王爷有没有什么证据,大哥只要闭口不认就是,咱们都不会出卖大哥的。” “对!都不会的!”小头目甲连忙应和。 阿克善冷哼一声,“你当是那个王爷吗?” “那是谁?”小头目乙大骇。 第一次与黎至清眼神交汇,阿克善就感到一股的危机感,仿佛自己在他面前无所遁形,那种感觉非常不好。他也相信,那个书生在牢外停留的半晌,就是在找自己。 “是那个书生发现的,当时他肯定也拿不准,然后徐彪出卖了我!”阿克善眼中满是怒火,此刻恨不得将看破自己的黎至清剥皮削骨。 小头目乙想到那夜瓮城中差点丢了性命,难掩惊恐,“那天晚上也是徐彪出卖了咱们吗?” 阿克善站起身,摇了摇头,“不是,那晚咱们被设计关进来后,徐彪才被扔进来,说明他给咱们传递消息之事败露了,大成人将计就计引咱们上钩。徐彪关进来后前几日伙食与咱们并无差异,直到那天那个书生去见了徐彪,狱卒才换了食盒,就是那天,徐彪出卖了我!” * 穆谦身上刀伤刚刚收口,下了城墙便回军帐休息。穆谦半靠在榻上歇着,黎至清则坐在一旁的杌子上陪他下棋。 穆谦下了一会儿,越发觉得这北境战局就如同棋局一般,奇技诡道,声东击西,道理都是一通百通的。这才光然大悟,难怪初上战场自己就能如鱼得水,原来这些战略布局从前早在棋盘之上领教过了。如今自己北境扬名,黎至清当居首功! 穆谦转头,见黎至清目光正锁定在棋盘上,局势劣时不见忧虑,局势优时亦不见欣喜,总是一幅波澜不惊的温润模样。 穆谦看着看着,突然就无声地笑了,自己竟然就这样被他安排得明明白白的。这笑容里没有自嘲,只是穆谦想笑,便顺从了自己的内心,笑了而已。 穆谦伤着,黎至清不想他劳神,在棋局之上不着痕迹地放水,让穆谦稍费了点力,却赢了个酣畅淋漓。 穆谦打赢了仗,又下赢了棋,心情大好,“听说,你又让阿梨姑娘去装神弄鬼了?” 黎至清也不否认,“自那日殿下做主,换了徐彪的伙食,待他想明白其中缘由,就开始心事重重,茶饭不思了。黎某不过是再推上一把,硬汉早晚也有撑不下去的时候。” “那为啥非要本王的那件轻铠?”穆谦想到那夜冲动杀敌,自己虽然杀了个痛快,也被敌军砍了个重伤,若不是那件轻铠护着,自己不死也得残了。可那件轻铠就遭了秧,那夜过后,被砍得七零八落,破败不堪,满是血污,送到军需司都说补不得了,偏偏黎至清把它当成了宝,还遣了黎梨来借。有了睿王的事在先,穆谦一猜就知道黎梨要玩什么把戏。 黎至清面上露出几分不易察觉的情绪,淡淡道:“徐彪通敌卖国,弃北境军民不顾,用一件带着烈士英魂的旧物吓吓他怎么了?” 不知道是否是错觉,穆谦竟然从这话里听出几分任性的味道,赶忙道: “没怎么,你想怎么着都成!那天寒英告诉本王,说徐彪已经开始精神恍惚了。” “如此甚好,那黎某就择日再去会会他。” 第048章 再探 “那感情好。”穆谦说着, 从枕边把折扇摸出来晃了两下,自打来了北境,扇子许久未把玩了, 一副悠闲的模样, 仿佛又变成了京畿那个整日里走狗遛鸟的纨绔, “抓住了阿克善, 北境当前又形势大好, 多亏了至清的功劳,本王得好好谢谢你!” 黎至清瞧他惬意的模样, 面上一松,也笑起来,“黎某原本就是为了北境战事来的,何须言谢?” 穆谦把折扇一收, 在掌心拍了一下, 煞有介事道: “那可不成, 从前在晋王府, 咱们一起读野史杂记, 你还跟本王说,无论治军还是理政事, 都要赏罚分明, 你这拒不受赏, 置本王于何地啊?” 话说到这个份上, 黎至清心念一动, 索性道:“既然殿下执意要赏,黎某却之不恭, 不过赏什么,可否由黎某来选?” “当然!”穆谦脱口而出, 说完立马后悔,若是黎至清不肯追随自己,又找自己讨个清平盛世,岂不是亏大了。但是一言既出,又不好反悔,只得在心中默默祈盼,黎至清不要为难自己。 “那殿下把那件破了的轻铠赏给黎某吧。” “就要这个?”穆谦瞬间瞪大眼眶,“那件轻铠到底跟你是何渊源?怎么如此得你青眼?” 黎至清笑道:“拿回去给阿梨装神弄鬼,多有趣!” “你要真喜欢这些战场上的劳什子,等回了京畿,本王找禁军给你做一件新的。”穆谦想着,那件轻铠如今已经被洗净,被划破的地方也被针线接在一处了,不过想再穿就难了。 “只要这一件。”黎至清说着,挑眉一笑,“殿下莫非舍不得?” “笑话!别说是一件已经不能再穿的轻铠,就算是雪貂大氅本王也舍得!”虽然经过一番磨砺,穆谦性子稳重不少,可被黎至清言语一激,还是容易原形毕露,“本王府里有一件,还是前年今上赏的,本王一直没舍得穿,也送你了!” 讨轻铠的目的达成,旁的黎至清也不甚在意,欣然应了。 回去的路上,黎梨一边抱着轻铠,一边同黎至清打趣:“公子,我还是第一次见你使性子呢?” 使性子?黎至清闻言略感诧异,将方才在穆谦军帐中的谈话在脑中过了一遍,聊到吓徐彪时的确有几分不妥!意识到自己竟然有跟穆谦使性子,黎至清顿觉异常尴尬,同时心中蔓延过一丝焦虑,难道在穆谦面前,自己竟然已经不会自持了吗? “下次若在发现我有逾矩之处,务必及时知会我。” “为什么?明明挺有趣的!”黎梨有些不解。 黎至清想着还有几个月就满十八岁了,竟然无意间使了小性子,面上微热,不肯接黎梨的话。 “公子,你怎么不理我?咱现在去地牢吗?” “不去!” “为什么不去。”黎梨有些不解,“方才不是说要再去看看那个被吓傻了的吗?” “因为我在使性子!”黎至清说完,不等黎梨,快步向前走去。 * 要说使性子,黎至清不过是嘴上说说,最终还是来到了地牢。 虽然徐彪的伙食有了明显的改善,但徐彪的身体和精神却是日益糟糕。黎至清再次见到徐彪时,徐彪比起上次憔悴了不是一星半点,头发凌乱,发鬓已比上次斑驳了不少,眼窝深陷,眼睛布满血丝,嘴角也因着上火有些溃烂。 黎至清知道徐彪是聪明人,而聪明人往往就容易想得多,多思多虑就容易精神恍惚,时间久了,就容易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 “明明殿下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已经优待团练了,可黎某怎么听说,这些日子团练进食比从前少了,可是饭菜不和胃口?”黎某端得一副云淡风轻的姿态。 这次,徐彪没有趾高气昂的与黎至清对峙,也没有像上次那般故作冤枉和气愤,整个人弓着背,坐在枯草上,开口带了几分沙哑,“何必假惺惺的,那饭菜是做给谁瞧的,你心里跟明镜似的,晋王为人憨直,如此阴损的主意,肯定是你出的!” 这可就冤枉黎至清了,当初那命令明明是穆谦下的。不过,黎至清听了这话,心中并不恼火,反倒有一丝欣慰,穆谦终于从那个心思单纯的纨绔蜕变成有勇有谋的北境主帅了! “若团练心中没鬼,必将对晋王这份情谊铭感五内,哪会在乎是做给谁瞧的。”黎至清一语道破玄机,“如今,团练在突击旗眼中已经成了背叛之人,只要黎某将那牢房中的突击旗,放那么一两个回去,想来这后果,团练是知道的。” 徐彪知道,自己通敌的事情瞒不下去了,而且照黎至清的说法,胡旗那边的后路也被断了,索性不再藏着,“那又如何,我不过是个信差,既不知道他们的军事机密,在他们眼中也不过尔尔,后果什么的于我何干?” 黎至清这次成竹在胸,轻轻一笑,“可是,我们抓住了混在突击旗士兵里的阿克善!” 徐彪脸色一白,瞬间如泄了气一般,一只手撑着地面,瘫坐下去。阿克善此人极为记仇,睚眦必报,从他在战场上折腾肖珏就可见一斑。前些日子伙食突然改善,让阿克善误以为是他告密,才得了穆谦的优待,那自己事后必会被阿克善疯狂报复。 若阿克善死在这地牢中,那万事大吉,可穆谦关了阿克善大半个月,丝毫没有要杀人的意思,显然是要利用阿克善在战场上得利,那阿克善必能活着出去。 若真到了那一天,徐彪不敢想象自己将受到阿克善怎样的报复,“通敌是死罪,你杀了我吧。” 黎至清摇了摇头,“我有法子保你一命。” 徐彪不可置信的瞪大了双眼,“你有什么法子?我凭什么信你?” 黎至清眼神微眯,眉毛一挑,“团练连自己的价值都没证明给黎某看,反倒要来探黎某的底?当下形势,团练已无路可走,信不信黎某,自行斟酌吧。” 徐彪垂眸,沉默半晌,而后下定决心一般,“你要我做什么?胡旗人的机密,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黎至清知道徐彪所言不虚,徐彪在大成不过区区团练使,胡旗人并不会将他放在眼里,更不会向他透露秘辛。徐彪怎么看都是这条线上的喽啰,可朝中有人通敌,自祯盈十四年那场大战就可见一斑,黎至清想顺藤摸瓜,于牢房前踱了两步,问道: “你这条线背后,是京畿还是四境诸州,是世家还是新贵?” 此言一出,地牢之内陷入沉默。随着时间的流逝,徐彪额头已经渗出无数汗珠,他内心充满了恐惧,挣扎良久才道: “你还是杀了我吧。阿克善若是活鬼,朝中那人便是阎王,你我都吃罪不起!” 黎至清听了眉头紧蹙,徐彪这样的答复也在他预料之内,如今世家相争,结成党派,于朝内党同伐异,若哪一党勾结了胡旗,也并非没有可能。黎至清知道,自己身份和背景都太轻,纵使许诺,徐彪也不会冒着得罪京畿党派世家的风险说实话。此行目的亦不在此,方才发问也不过一试,黎至清顿了顿又道: “祯盈十四年,团练使黎徼因何而死?团练想好了再说,这是你最后的生路。” 这几日午夜梦回,徐彪总会见到那个年轻的身影在自己身边徘徊,而且穿上了当年肖珏要送但未送出去的轻铠。都说亡魂会纠缠活着的人,往往是因为他们生前的愿望未达成,需要活着的人相助。徐彪知道,自从黎徼知道肖珏为他定了一件轻铠,就心心念念地想穿,却是至死也没见到,而黎徼另一件放不下的,大概就是当年他们一起查了一半的那事。 这几日,黎徼每每入梦,徐彪都惊骇不已,想着黎徼是否在怨他,不仅没把事查清楚,而且还背叛了他们的情谊,走上了通敌卖国的不归路。 如今这个名字再次被提起,徐彪惊诧抬头,正对上黎至清的眸子,这才发现,这副眉眼,与当年的黎兄弟有几分神似,“你……你跟黎兄弟……” 黎至清轻斥道:“答话!” 徐彪脸上顿时爬上了痛苦之色,“我只能说,祯盈十四年,黎兄弟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所以被害了。若不是因为那个秘密,我,我又怎么会走上这步。” 寒霜一点一点攀上黎至清的眸子,“秘密是不是粮草?杀人的是谁?” “粮草的事,你……你怎么知道……其他的,你,你别问了,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而且,我也不想,我也不想走到这一步,当年就不该跟他一起去查……黎兄弟害得我好苦啊!” 想到当年的事,徐彪痛苦的捂住了头,语无伦次起来。当前黎徼无意间发现,许多粮草正被偷偷输送至胡旗,拉了他一同调查。谁知道,不日黎徼接了秘密任务,然后就死于非命了。徐彪一直坚信,黎徼的死与他们要查的事脱不了干系。而他自己也因为曾经参与调查被幕后之人发现,被迫做了细作,成了一名通敌叛国的罪人。 第049章 弥嫌隙 “自从咱们把阿克善被抓的消息散播出去, 胡旗人军心已经乱了,现下已经入夏了,再坚持上几个月, 入了秋冬, 胡旗粮草不济, 退兵是迟早的事!”中军大帐中, 一众将领在议事, 说话的是来自禁军的容修。 赵卫颇以为然道:“容兄弟说得不错,后续咱们不要贸然出战了, 以守为攻胜算更大!” 禁军的指挥使和边防军的团练使素来不对付,两支队伍也多有龃龉,从前肖珏在时,有仗总是派一方来打, 以防双方人马有所接触再产生冲突。在肖珏的有意为之下, 两边一直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如今, 北境的军队由穆谦掌权, 穆谦才不管那么多, 在他手下,禁军和边防军统称北境守军, 都是一家人, 所有出战都是每边各派一支队伍, 两边统领一正一副。赢了回来一同受赏, 输了一并领罚, 而且副将永远比主将罚的重,就怕双方互相掣肘, 相互使绊子。 昨日城下围剿突击旗先头部队,容修和赵卫一同出战。赵卫指挥, 一时不查,让一个胡旗人攀着狼牙拍的拍板上了城楼,杀了城楼上两个守城士兵,此事被视为奇耻大辱。容修和赵卫回来,穆谦为二人记了军功,也罚了两个人军棍。 容修出身京畿世家,虽不是长房嫡系,也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后来到了禁军任职,禁军的统帅们也多出身世家,他们顾念彼此背后盘根错节的关系和世家的颜面,容修平日里有了错处,他们大多是罚俸或者背着人时申斥他几句。挨军棍这样的罪,容修哪里受过。 赵卫是主将,被罚了二十军棍,容修是副将,被罚了四十。那日,军棍才打了十几下,容修就受不了惨叫起来。 赵卫本就因为自己指挥失误连累容修而心存愧疚,如今更是被容修凄惨的叫声攥住了心脏,又见容修因为挣扎,右臂上的伤口崩裂,血迹渗了出来,更是不忍。容修胳膊上那一刀,是城下歼敌时为了救他,才伤得。赵卫不顾自己已经受了罚,硬是求了穆谦,把剩下的军棍替容修挨了。就这样,两人有了患难的情分,关系亲密起来。 战场之上,无人能够看着同胞遇难而置身事外,所以互救对方性命的事情时有发生,不过几场仗的功夫,禁军和边防军的关系已经有所缓和。 中军大帐中互相拆台的事情有段时日没发生了,而且最近议事,频频出现禁军和边防军统领互相应和的情况,让穆谦感觉欣慰不少。 “要打算长期守城,这狼牙拍还需再多备一些。”李守看了一眼走路还一瘸一拐的容修和赵卫,又道:“昨日攀上来的是个普通士兵,若下次是个猛将,后果不堪设想,而且有这一个成功的先例,胡旗人那边心思肯定开始活络了。所以,黎先生说想把狼牙拍改良一下。” “你们打算怎么改?”穆谦一听来了兴致,话音刚落,突然觉得今天帐中少了点什么,这才发现是黎至清没来,“至清今日怎么没来?” 寒英忙道:“先生去地牢审徐彪了,让跟殿下告罪一声,今日就不过来了。” 此话一出,帐中瞬间安静下来。 徐彪通敌卖国已成不争事实,若非黎至清和穆谦将计就计,北境守军肯定得吃大亏,哪有现在这样逼死突击旗又威慑胡旗士兵的好局面。 昔日共同抗敌的兄弟,如今却成了背叛之人,帐中诸将皆唏嘘不已。 边防军和禁军虽然关系有所缓和,也不再互相给对方使绊子,但是都有着想压对方一头之心,用实力证明,还是自己更胜一筹。边防军瞧不上禁军们养尊处优,身娇肉贵,吃不得苦,禁军觉得边防军野蛮粗鲁,不识礼数。 此刻,对于边防军而言,他们情绪极为复杂。徐彪出自边防军,他们痛心疾首的同时,更恨自己军中出了叛徒,感觉无颜面对一众禁军,更无颜面对穆谦。 穆谦见帐内气氛一下变了,立马想到了其中关窍,若无其事把话题拉回来“他在军中无职,也不必守着规矩,不来就不来吧。咱们方才说到要改良狼牙拍,打算怎么改?” 李守赶忙应道:“咱们原来是想,以铁架子换了榆木板,两面都钉上钢钉。黎先生不同意,觉得用铁架更重,对城楼上的兄弟来说负担更大。” 穆谦抱胸,把右手拖到下颌下,琢磨了半晌,“只要是能拉回城上的物件,不可避免都会被借力攀爬,这事须得好好想想。在改良出新狼牙拍之前,每个狼牙拍跟前再配上两个弓箭手,随时准备应对被狼牙拍拉上城的胡旗士兵。” 众人思索一圈,诚然,并无好的办法,只得先按照穆谦的吩咐办。 见众人无异议,穆谦又道:“阿克善的消息放出去有几天了,金吉照那边什么现在是什……” 话还未说完,就被闯进中军大帐的士兵打断了,那士兵火急火燎道:“殿下,黎先生被徐彪劫了,您快去瞧瞧吧。” “什么?”穆谦登时从帅椅上站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冲出了帐外,向着地牢方向跑去。 刚到地牢前,穆谦发现徐彪一只手扣在黎至清脖颈处,另一只手手持一把匕首,抵在黎至清的喉咙上。那匕首穆谦见过,是黎梨随身携带的那把,平日里总喜欢拿在手里把玩。如今在看黎梨的脸色,都快急哭了,显然是匕首被夺,还危及她家公子的性命。 此刻,徐彪面上充满凶狠的神色,反观黎至清,被人挟持着却未表现出惊慌,颇有一种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的淡定。 穆谦见黎至清被劫,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强装着面上的镇静,拿出往日那副纨绔作风,故作亲热道:“徐大哥,你这是做什么?有什么话,把刀放下,咱们慢慢说。” 徐彪骂道:“放屁,这段时间,你除了露了一次面,都是让这个书生来,你这是好好说的态度吗?” 徐彪说着,把匕首又往黎至清喉咙上凑了凑,登时雪白的脖颈上出现一道红痕,鲜血顺着匕首流了下来。 穆谦见状,心脏狠狠一疼,仿佛漏了一拍,“住手!有事好商量!” 穆谦对黎至清的在乎在徐彪意料之内,趁势立马道:“晋王殿下,明眼人都知道你看重黎先生,我可以不伤害他,但我要你一纸手令,特赦我离开北境。” 黎至清脖子上流下的血已经刺激到了穆谦,刚要答应,却被轻飘飘一句话截住话头,“团练糊涂了,团练是通敌之罪,若殿下赦了你,必将与你同罪。黎某不过区区谋士,连个一官半职都没有,让晋王殿下为了黎某下一纸手令,就算到了今上面前,今上有心回护,也是说不过去的。团练提这样的要求,将殿下置于何地?” 黎至清虽然句句都对着徐彪,可意在提醒穆谦,不可答应。穆谦谋略是在晋王府内和来北境路上的棋局里,被黎至清一点一点着意培养起来的,两人虽不算心意完全相通,也算得上是十分默契,穆谦登时明白了黎至清的意思。可是,他也不能眼见着黎至清出事。 徐彪见穆谦犹豫起来,将摁着黎至清脖颈的手又紧了紧,冲着黎至清喝道:“你给老子闭嘴,你信不信老子真会杀了你?” “当然信,团练连通敌之事都能做出来,杀区区黎某,又算得了什么?”黎至清的话里波澜不惊。 徐彪知道自己不能与黎至清废话浪费时间,也知道当前能做主的只有穆谦,“殿下,老徐自知有罪,也不敢求你宽宥。不过,如果今天老徐不能活着从这里走出去,那就只能拉个人陪着一起死了。殿下,我数三声,你若不应,那咱们就只能鱼死网破了!” “一!”徐彪将手中的匕首又握得紧了一些! “二!”徐彪面上已经出现了决绝的表情。 “三!”徐彪数完,小臂上青筋已经暴起,立刻手上施力,打算立刻匕首割了黎至清的喉管。 说时迟那时快,在徐彪动手的一刹,穆谦喊住了徐彪:“好!我答应你!” “穆谦!”黎至清闻言立马发出一声轻喝,眸子里都是不赞同。 穆谦朝着黎至清微微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后对徐彪道:“徐彪,你卖国求荣,还想得本王一纸手令离开北境,简直痴心妄想。不过,你守北境十几载,本王念你也曾有功,今天可以放你走,但你伤了他,这笔账来日本王一定跟你讨回来!本王给你一日时间,这一日本王不会下令通缉你,至于边防军会不会有人主动捉拿你,这个本王管不了。一日之后,你就自求多福吧!” “好!一言为定!”徐彪将当前局势在脑中快速过了一遍,知道这是穆谦能够给出的最大的让步,转头又对一同前来的边防军首领道:“老李老赵,咱们一起同甘共苦十几年,看在咱们这些年一起出生入死的份上,你们就放我一条生路吧;刘小子,有几次你的命都是哥哥从战场上捡回来的,这次,也该是你报答哥哥的时候了,放哥哥一马……” 第050章 二傻子 徐彪絮絮叨叨说着同一众团练使的情谊, 黎至清在一旁听着,心中充满了鄙夷。 以恩相挟,着实令人不齿!可此刻黎至清无论如何也想不到, 有朝一日, 他也会做出同样的事。 徐彪将往日恩义说了一遍, 让一众团练使悉数沉默, 原本紧握兵器的手都虚虚放回身侧。徐彪所言不假, 他们也曾一起出生入死,在疆场洒尽热血, 也曾肝胆相照,荣辱与共。这些年,刀头舔血的日子是一起走过来的,情谊做不得假。 穆谦见状, 知道徐彪已经将在场众人说动了, 眼见着黎至清脖颈上的血越流越多, 急切道:“把人放开, 你走吧, 本王说话算数,一日之内, 绝对不在北境通缉你!” 徐彪见状, 又道:“我要一匹快马!” “你想得也太美了!”穆谦不允。 徐彪刀口一转, 又在黎至清脖颈上抹出一条血口子! “住手!”穆谦眼见着鲜血涌出来, 心疼得都快窒息了, 急忙转头吩咐,“寒英, 去备马!” 不消片刻,寒英便备好了马, 安置在了大营口。徐彪押着黎至清一路向着大营退去,每退一步,穆谦就跟着向前压一步,直到退到营口,徐彪才猛地把黎至清往外一推,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黎至清被推得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却被人眼疾手快一把搀住,然后拥入怀中。 穆谦上前一步,紧紧地把黎至清搂住!方才就差那么一点,若是徐彪执意要手令,他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索性徐彪只想脱身,不想过多纠缠。 想到此处,穆谦还一阵阵后怕,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袭上心头,原来,在这个朝代,在这个世界,只要这么一个小小意外,他就有可能失去他心爱的人。 穆谦的后背全被冷汗洇湿了,此刻他紧紧箍着黎至清,恨不得把人揉到自己的身体里,跟自己的骨血融为一体。抱了好一会儿,穆谦才开口,嗓音里带了点沙哑,还有一份浓厚的委屈: “至清,以后不许这样了,吓死本王了。” 黎至清乍然脱困,立马又被拥入一个宽广的怀抱,怀抱的主人此刻还在轻微的颤抖着,显然被方才的变故吓到了。感受着怀抱主人的体温,黎至清感觉自己的心微微泛痒,他虽然博览群书,又师承前太子太傅,自诩博闻强识,可是他却不知道、也从来没人告诉他,这种心头微颤的感觉是什么。 黎至清出身世家,修身自持,平日里端得一副优雅从容的姿态,鲜少与人有肢体接触,这般在大庭广众之人,被人紧紧拥住,他窘迫异常,傻傻地站在原地,手和脚都僵硬了,不知该放在何处。直到听到穆谦沙哑的嗓音,黎至清才笨拙地抬起胳膊,在穆谦背上轻轻抚了几下,算作安慰。 一众北境守军皆知穆谦是个真性情,比起京畿那些面上挂着假笑,心思七弯八拐的统帅和监军不知道强了多少倍。平日里跟他们比划拳脚时,也经常勾肩搭背,是以见到这个真情流露的情景,也不觉得奇怪,危机解除,众人紧张的情绪瞬间放松。 “瞧瞧瞧瞧,还是黎先生得殿下青眼,想我老赵每次杀敌归来,也不见晋王殿下给个拥抱!”赵卫大大咧咧先开始起哄。 自打赵卫护着容修,为他挨了军棍,容修就开始把赵卫当大哥敬着,关系亲近了,也爱开个玩笑,听了赵卫这话,不禁打趣: “赵大哥要想让晋王殿下抱你,你得勤着些盥洗,要不然身上那股汗味能熏殿下一个跟头,哪里还敢抱你!” 赵卫一听这话,立马勾着脖子把容修揽过来,然后在他身后伤处狠狠一拧,佯怒道:“混小子敢打趣你大哥了!” “嗷——”容修被这一下子疼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赶忙讨饶,“大哥,大哥,手下留情,我错了,我错了还不成吗!” 听得容修服软,赵卫一乐,这才堪堪松手,惹得众人大笑不已。 刘戍继续玩笑道:“不过容兄弟说得也对,黎先生的确是要精致些,你们这群京畿来得混小子,平日里不是自诩仪表不凡么,跟先生一比,都被比下去了吧!” 虽然禁军和边防军现在不会真较真,但是日常免不了斗嘴互呛。苏淮本想开口为禁军的指挥使们找补两句,却不得不承认,黎至清举手投足之间一直从容得体,无论从仪态还是气度,都远超京畿的世家子弟,更遑论四境诸州的世家了。 “先生姓黎,可是出自登州黎氏?”苏淮觉得黎至清这一身气度,只可能出自世家或当朝官宦新贵,忍不住发问起来,“安国侯府规矩已经这么大了么?” 穆谦趁着众人打趣的功夫,松开了黎至清,涉及黎至清的身世,穆谦知道这是他的伤疤,不想让他为难,刚想开口把话岔过去,却听黎至清操着温润的嗓音开口了: “黎某的确出自登州,不过与安国候一脉已经隔了数辈,几乎不沾亲了。至于礼仪,早些年随着先生,学过一些。” 穆谦就这样定定地盯着黎至清,听着他款款而谈,瞧着他雪白的脖颈上横着两条血痕,还在汩汩地往外冒着血,心里一阵一阵地疼。刚想找点什么为他止血,却见黎梨拿着块素帕子红着眼眶凑了上来,黎至清接过帕子,轻轻捂在了脖颈上。 “你看,就这样你们京畿还比不过黎先生!”赵卫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 容修想了想,回嘴道:“若说气度仪态,我京畿也不是没人能与先生比肩。当年的郁相是何等风雅从容,肖都指挥使的兄长,肖若素,师承郁相,也是个仪态风流之人,举手投足之间,不输先生!待回了京畿,我带先生去见见!” 黎至清听到肖瑜的名字,轻轻一笑,未置可否。他与肖若素系出同门,又有什么可比的。 穆谦看着黎至清脖颈的素帕子被染红了,再也忍不住了,“好了好了,都别扯犊子了,一个个没眼力见的东西,还不赶紧去请军医来给先生治伤。” * 黎至清坐在榻边,黎梨打了一盆清水淘洗帕子为他清理伤口,帐内除了坐在杌子旁陪着的穆谦,再无他人。 “嘶…”帕子蹭到了伤处,黎至清疼得吸了一口凉气,意识到自己失态,立刻紧抿着嘴不再吱声。 “呦,还知道疼呢!你方才不是挺淡定的嘛!”穆谦着实被这场变故吓得不轻,就怕黎至清有个好歹,这会儿心落回肚子里,人也缓过劲来,嘴上开始不饶人了。 黎至清抬起眼皮,用隐忍又无辜的眼神看了一眼穆谦,穆谦立马铩羽,“得得,你疼就叫出来,这里没外人,本王又不会笑话你。” 话还没说完,寒英就引着一个须发尽白的老军医进了军帐,穆谦被瞬间打脸,恨不得把舌头吞下去。 穆谦也不废话,抬手拦住了老军医行礼,起身把杌子让给他,让他坐着为黎至清诊治。老军医仔细瞧了瞧黎至清脖颈的伤,然后有条不紊地打开随身的药箱开始翻找。 穆谦见老军医慢条斯理的模样沉不住气了,“大夫,他怎么样?” “一点皮肉伤,不碍事。与殿下前些日子那些刀口子比,不值一提。”老军医和蔼一笑,然后开始为黎至清上药。 穆谦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反应过度了,摸了摸鼻子,又清了清嗓子,“那什么,他身体底子差,哪能跟本王比。” 金疮药粉触上伤口,黎至清立马感觉到一阵蛰痛,这次,他强忍着不肯再出声,但紧蹙的眉头和微微跳动的眉峰却出卖了他。 黎至清眉峰一跳,穆谦的心就跟着一抖,数次之后,穆谦忍不住了,“大夫,上次给本王上药时,本王不是提过你这金疮药粉蜇人么,没再调个别的药?” 老军医停下手上的动作,“殿下的吩咐,老朽安敢不照办,药是调了的。” “那正好,换你新调的药,让他给本王试试疼不疼。”穆谦朝着黎至清方向一努嘴。 老军医果然照办,又在药箱里摸出另一个精致的小瓷瓶,打开之后是莹白的膏体,老军医取了一点抹在黎至清的刀口处。 “怎么样,疼吗?”穆谦满脸探寻的瞧着黎至清。 黎至清脸色明显比方才好了不少,朝着穆谦摇了摇头,穆谦的脸色这才阴转晴。 待包扎好了伤口,送走了老军医,黎梨站在一边不声不响,眼眶还一直红着。黎至清见状,知道小姑娘心里不好受,站起来走到她,在她后脑勺上抚了抚,轻声问道:“傻丫头,吓坏了?” “哇”地一声,黎梨抱着黎至清的腰就开始大哭起来,难过程度比起晋王府那次只增不减,“对不起……对不起,公子,我没保护好你……” 黎至清轻轻拍了拍小姑娘的背,温声哄着,“这事儿不怪你,不哭了,再哭就不漂亮了” 穆谦站在一边,脸上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心中突然有些羡慕这个小丫头,能名正言顺地抱着他撒娇,在受惊之后被他安慰,享受着这个清冷的人难得的温柔,而自己方才真情流露的冲动,却只能掩藏在兄弟情义的外表下。 穆谦一时有些五味杂陈,抱着胸略显落寞地踱出了军帐。 第051章 笨蛋 自从穆谦出了军帐, 兴致一直不高,一路沉默不语,与平日里判若两人。寒英能感觉到自家王爷情绪不好, 他不像玉絮那般会讨人开心, 也不似黎梨直来直去, 只得默默陪着。 在失恋的因缘际会下穿进书里, 穆谦对因为感情求而不得生出的惆怅感十分熟悉。 此刻, 同样的感觉再次袭来。纵然黎至清再有城府、再喜欢谋算人心,这人也已经扎进了穆谦心里, 出不来了。 这些日子,理智一直告诉穆谦,爱上黎至清的代价太大,这人他拿捏不住, 这人要的, 他当下也给不起, 他该悬崖勒马及时止损。 可就在方才, 有那么一瞬, 他意识到可能永远地失去黎至清,仅存的一点理智就荡然无存了。他不知道黎至清到底哪里好, 可就是这么不可自拔的沦陷了。 闷了一路的穆谦一开口, 话音里就带了几分惆怅, “寒英, 你有没有差点把特别珍惜的东西弄丢了的经历。” 寒英想了想, “有的。刚到晋王府那年,几个哥哥给生辰, 仲城大哥送了我一把佩剑当寿礼,玉絮还专门给配了个剑穗子, 那把佩剑削铁如泥,我一直舍不得用,只当配饰挂在腰间。可刚得了没几日,出门就被小偷摸了去。” 自家这些侍卫,大多都出自禁军殿前司,虽算不得绝顶高手,但都有几分真本事,穆谦听了好奇,不禁道:“还有小偷能偷走你的佩剑?” 寒英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那是三四年前了,那时候年纪小,跟着几个哥哥出门,自己心里没什么警惕性。” “后来呢?”穆谦又问。 “当时我难过的不得了,还闷着不好意思说,后来被玉絮瞧出来了,告诉了仲城大哥,仲城大哥立马带了几个哥哥去找,佩剑很快找到了,只不过剑穗子没了,剑穗子上还挂了颗拇指肚大的白釉珠子呢。”寒英说着,面上充满了委屈,“那颗珠子,玉絮说是殿下做的,独一无二,宝贝的很。因着丢了,跟我生了好几天的气。” 白釉珠子,穆谦仔细回想了一下,确有其事。原主爱玩,除了玩鹰遛鸟听曲儿,还喜欢自己烧瓷。有次惹了八妹妹不高兴,想烧几个小玩意去赔罪,但窑的温度没控制好,把三颗白釉珠子烧出了裂纹。本来是烧坏了,谁成想里面的青色透出来,却极为好看。原主觉得有趣,随手就把那三个珠子给了仲城、正初和玉絮玩。 “一颗白釉珠子,又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件儿,瞧玉絮那小气样儿!你不许跟他学!”穆谦听着,满脸嫌弃,继而又问道,“佩剑找回来以后呢?” “在这里,早就用上了!”寒英一脸得意的拍了拍腰间的佩剑,“我可不能等它丢了再后悔了!” 不能等它丢了再后悔?穆谦愣住了… 那自己是否也应该珍惜当下,不要等将来后悔?穆谦不想再自欺欺人了,喜欢就是喜欢,没什么不能承认的! 可黎至清喜欢自己么?从前只提过让黎至清追随自己,黎至清一直未置可否,若是贸然将感情宣之于口,可会吓着他?他有妻有子,家庭美满,出身世家,修身自持,他会怎样看待自己这番感情?他可能接受一名男子爱他?他是否又会爱上一名男子? 大成有些权贵好男风,穆谦知道这些根本不算秘辛,连朝堂上几个天子近臣也有这样的喜好,今上对此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以,这份感情虽然摆不上台面,可放在京畿也不算什么。可黎至清出身登州,民风淳朴,是否能接受呢? 穆谦突然患得患失起来,好在这段时间,胡旗军队一直在三十里在驻扎观望,再未挥师攻城,穆谦才有功夫沉浸在一份求而不得的感情里。 半个月来,穆谦一直闷闷不乐,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寒英看在眼里,想去请黎至清来陪他下棋解闷,被穆谦一句“至清伤着了,让他好好养伤,谁都不许打扰”拒绝了。 黎至清的刀伤伤在肌肤,第二日伤口便已结痂,穆谦不来烦他,他正好有时间去处理开荒屯粮的事。夏日里雨水多,虽然北境偏干,但是一场雨下来,地里的杂草又会疯长起来,再加上多丘陵地带,土地凹凸不平,荒地虽开垦出来了,但还得平整土地。 北境大多是募兵,有些士兵从军前,在家中以种地为生,对于土地翻整,颇有经验,黎至清便以他们为主,带着刘戍手下的边防军在开垦土地。 “先生,前前后后开垦了有一千亩了,咱们要不要试着种点黍麦?”刘戍拎着锄头,拿着袖子摸了一把额头,冲着在站在刚垒起的田埂旁观察的黎至清一乐。 “竟有这么多了?”黎至清听了一喜,转头对另一个士兵问道,“二牛兄弟,你看呢?” 名叫二牛的士兵抓起地里的土看了看,然后把土丢回地里,拍了拍手道: “这土不肥,种了根本不长,今年还是先种点豆子肥肥土。估摸着,播种前,还得再烧点草灰垫垫,要不然啥都不长!” 刘戍一听瞬间垮下了脸,略显失望道:“啊?今年不能种啊?” 黎至清见状笑着劝道:“既然种了也不能长,且先种些耐旱又皮实的吧。” 刘戍自己不懂这些,也不托大,反正知道黎至清自打来了北境,一直算无遗策,种地听他的应该也不会错,就不再抱怨了。 黎至清见千亩荒地开垦出来,土地也平整好了,周围还做好了篱笆,甚是安慰,他相信有一天,北境能如西境一般,守城将士能彻底挺直腰杆,自给自足,再也不受京畿诸州裹挟。 黎至清心中欢喜,想着立刻与穆谦分享,这才猛然惊觉,有些日子没见穆谦了。难怪最近总觉得心中空落落的,像是少了点什么似的。 * 穆谦虽然正视了自己的感情,却没鼓足勇气找黎至清表露心迹,是以,这些日子有意无意地躲着黎至清。可当黎至清主动来军帐寻他时,穆谦还是不争气地把嘴角咧到了耳朵后面。 “至清,你来啦,快坐!”穆谦的笑是从眸子里溢出来的,“瞧着你心情不错,是有喜事同本王说?” 黎至清大大方方落座后,才同穆谦说起今日开荒事宜,“这些日子北境守军得闲,就把前些日子垦荒的事重新捡起来了,如今已开垦出千亩荒地,打算先种豆肥一下地,明年估摸着就能种些谷物了。” 穆谦听了,眼睛一亮,“这么说,以后咱们的粮草不用靠京畿了?” 黎至清笑着摇了摇头,“哪至于这么快,并州的土地相较于其他州还是要贫瘠些的,倘若运气好,明年可以种谷物,亩产也不过两三石,千亩地加起来也就五十万斤,按照现在守军的规模,支撑个三五日已是极限。” 穆谦一听,穆谦开垦出来的土地,也就才能支撑个三五日,不免有些气馁,“这样啊,岂不是还得看人脸色?” 黎至清倒是并不沮丧,“其实,平陵城西有大量丘陵山地,若均开垦出来,能有个几万亩。咱们来的路上,黎某观察过,从永宁镇到平陵城的官道两旁,间或能见到许多荒地,原本许是耕地,但因着土地贫瘠,收成不多,无人在意,再加上四年前胡旗南侵之战,并州被焚,百姓纷纷弃田而逃,慢慢就都荒了。粗粗算下来能有几十万亩,若是这些田地都利用起来,那北境守军或许就能自给自足了。” 自打来了北境,也得有小半年了,这才千亩,要到几十万亩,穆谦听了顿觉头大,不禁感慨道:“听起来颇要花一番功夫啊!” “莫着急,慢慢来,总有一天这并州必将遍地良田!” 黎至清话音虽轻,但言语中充满了笃定,清亮的眸子里闪着希冀的光芒。 穆谦被黎至清的坚定所感染,仿佛并州良田万顷的景象已近在眼前。 此刻,穆谦终于在黎至清的身上见到了书中恣意潇洒的黎豫的影子。黎至清,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神采飞扬的!前些日子,他都经历了些什么啊! 黎至清说完,才发现穆谦正傻愣愣地盯着自己,以为自己刚从田埂上回来,脸上沾了泥土,他素来注重仪容,赶忙用袖子蹭了下脸颊,“殿下,是黎某脸上沾了泥土?” 穆谦尴尬的清了清嗓音,然后大喇喇伸出手,捏在了黎至清下颌上,轻轻一抬,“没有,干净得很!本王就是瞧瞧你脖子上的伤好了没,可别留下疤。” 穆谦说着,还用指腹在黎至清雪白的脖颈上蹭了两下。 温暖的指腹轻触在肌肤上,黎至清顿觉有些酥痒,这份酥痒瞬间沿着脉搏传到了心脏,激得黎至清面上一红,忙道:“没…没留疤,都好利索了。” 黎至清说完,又嘟囔着补了一句,“我一男儿,留个疤也无碍!” 穆谦听了这话不乐意了,“那哪儿成!你现在可是北境守军的脸面,老赵老刘他们就指着你把京畿那群世家子比下去了!不许留疤,这是军令!” 第052章 渐明 黎至清被这个莫名其妙的军令气笑了, “这留不留疤,黎某可做不得主,真要下军令, 得找军医下去。再说了, 殿下不觉得这是在强人所难么?” “本王可没强人所难, 活生生的例子摆在眼前, 你恢复地这般好, 军医该赏!”穆谦说着抽回手,可目光却未从黎至清脖颈上挪开。 黎至清拿手在脖颈上轻轻摸了摸, 抚平了方才穆谦指腹带来的微痒,触手细滑,丝毫未摸到疤痕的凹凸。军医新换的药膏药效极好,原伤处如今光洁如新, 关键是一点也不疼, 黎至清这次受伤基本没受罪。黎至清何等聪慧, 虽然面上说是帮穆谦试药, 可他知道这是穆谦在给他开小灶。 “还是托殿下的福。”这句话黎至清说得真情实意, 比刚入冀州穆谦提出带他进城那次走心许多。 穆谦听了心中很是熨帖,再加上今日心情本就不错, 直接同黎至清玩笑起来, “不必言谢, 你生得这般俊俏, 要留个疤可就是焚琴煮鹤大煞风景了。” 穆谦说着, 心中不禁好奇,黎至清这般如芝兰玉树的人物, 能配得上他的人该是何等风姿啊!正想着,突然意识到, 黎至清已经成家了,仿佛还有个三岁的儿子? 穆谦心中吃味起来,迫切想知道,那个让黎至清拼着身败名裂也要娶进门的女子到底是个何方神圣,不经意间酸溜溜道: “可不知道哪家姑娘修了八辈子的福,这辈子被至清娶回去了。” 黎至清闻言,笑容在脸上微微一僵,而后若无其事地又在嘴角挂上笑意,只不过眸子里那闪着的光黯淡下去了,轻轻言道:“内子是个极好的姑娘。” 这就没了?穆谦不禁疑惑,黎至清素日里不是出口成章么,特别是遇到他感兴趣的事,更是侃侃而谈,怎么今天词穷了呢? “本王甚是好奇,至清已然这般超凡脱尘,那要何等才貌的姑娘,才能嫁与你为妻?”穆谦说完,生怕黎至清又用一个词打发自己,故作玩笑道:“至清莫要小气,多说几句,本王又不会惦记你家媳妇!” 本王只是在惦记你而已! 黎至清垂眸思索须臾,话在嘴边斟酌三番后,才道:“她是个很温柔的人,对黎某说话素来轻声细语,从来不乱发脾气,从小到大对黎某都很照顾,黎某也很尊敬她。” 怎么听起来这么别扭呢?穆谦拧起了眉头,这话用来描述与母亲、长嫂、姐姐相处都不为过,可用来形容媳妇儿就感觉差了点意思。穆谦此刻这才回想起来,那封晓谕四境的檄文上写到过,黎至清强娶长嫂,莫非他喜欢年纪大的? 自己比黎至清年长了几个月,说明也不是一点机会也没有嘛!想到此处,穆谦的嘴角忍不住开始向耳后咧。 黎至清陪着穆谦坐了一会儿,以还有张图纸要给军械营为由告辞。若放在从前,穆谦懵懵懂懂没想明白自己的心意,只凭直觉做事,肯定直接把人扣下,不拘在自己的军帐中耗上一整日肯定不会放人。 如今,穆谦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不好意思强留着人家了,不情不愿地放了黎至清离去。 等人走了,又望着军帐入口的帘布发呆,连手里的折扇都忘了摇,一副害了相思病的模样,满脸都写着,本王想跟着黎至清一同去! “殿下,您也在帐中憋了好几日了,这军械营又不远,您也跟黎先生一起去瞧瞧呗。”寒英虽然木讷些,但胜在贴心,“听说黎先生带着李团练使他们,把狼牙拍又改良了。” 穆谦听罢,眼眸瞬间亮了,把手里的折扇一手,往左手掌上一拍,惊喜道:“对哦!既然改良了,本王肯定要去视察一下的!本王可不是为了什么旁的事!” 寒英略显迷惑地挠了挠头,自家王爷最近怎么都表现得不太聪明! 穆谦不管他,拿定主意直接向着帐外冲去。谁知还没出军帐,迎面就跟着急进帐的一个身影撞在了一起,两颗脑袋碰撞,发出“砰”的一声。 “哎呦,哪个兔崽子,脑袋这么硬,磕死本王了!” 穆谦感觉脑中嗡嗡作响,捂着脑门缓了半晌,才缓过劲来。定睛看清来人,瞬间就不生气了,“混小子,野哪儿去了,怎么才回来?” 那人脑袋被撞得生疼,眼眶里瞬间蓄了一汪水,一边揉着额角,一边委屈道: “殿下这可冤枉人了,属下一路沿着官道搜索,既怕耽误时辰,又怕漏了那一家五口行踪,就这么前后矛盾着,费了半个多月的功夫才追到京畿外。打听了消息,片刻不敢停留,又日夜兼程的赶了回来。这连口水都没喝呢,就被殿下照着脑袋狠狠地撞了一下。”玉絮说着,一张俊脸上配合地露出了委曲求全的表情,整个过程浑然天成。 穆谦知道玉絮心思巧,如今这幅模样夸张成分居多,就是为了逗自己一乐,摆摆手故作嫌弃道:“别装了,本王还没怪你撞了本王的头,本王的脑袋现在还在嗡嗡叫。让你办的事怎么样,人找到了么?” 玉絮这才敛了方才玩闹的神色,正色道:“算是找到了,也算是没找到!” 穆谦听了,举起扇子,不轻不重地往玉絮脑门上敲了一记,“别卖关子,说人话!” “这一路去,刚开始并未寻到那一家五口的踪迹,但是随着距离京畿越来越近,就能打听到些细碎的消息了。那一家子,除了那两个小辈,其他三个情况怕是都不太好。” 穆谦听着玉絮的讲述,不禁蹙起了剑眉,“可知他们去了何处?这兵荒马乱的,可有找到大夫医治?” “听说这一家五口路上遇到了相府的公子,那公子瞧着他们可怜,顺路带他们回京畿医治,不过,那对夫妇还有那位老丈,怕是不成了。实际结果,由于实在不敢入京畿,就没打听到,是属下失职。”玉絮面上有了几分愧疚之色,这差事的确没办好。 穆谦知道这事怪不得玉絮,穆谦随军出征,所带侍卫都登记在册,战事未停无诏回京是大罪,穆谦走到玉絮身侧,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不碍事,有消息总比没有要强。你方才说他们遇到了相府公子,是哪家,肖相还是林相?” 穆谦此话一出,玉絮略显忐忑的心落回了肚子里,忙答话道:“是肖相家的大公子肖瑜,这一善举得了不少赞誉之声。” 穆谦隐约记起来,今年在湘满楼,听到过穆谚与肖珏寒暄,仿佛是说肖瑜改道去了登州。从登州回京畿,势必取道冀州,能遇到那一家五口也不奇怪。而且肖瑜早已题补东府,随手做个好事,赚足名声,百利无一害。 “沽名钓誉之徒!”穆谦不自觉的撇撇嘴,虽然肖瑜才名满天下,可他对这人就是有种莫名的厌恶,大约是还记恨着肖相将黎至清从他府上夺走的事。 肖瑜其人,除却才名,坊间还传闻其为人儒雅温润,仪态风流,又能礼贤下士,鲜有恶名,更别说沽名钓誉了,玉絮不知道自家王爷这没来由的情绪出自哪里,又想到光顾着说旁人家的事,还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赶忙冲着穆谦拱手笑道: “属下来得迟,还未恭喜殿下,荣升北境主帅!一入平陵城,就听百姓在传扬殿下的英勇事迹,看来这场仗,咱们是有打赢的希望了!” 玉絮说着,似是想到了什么,话音戛然而止。 这句话让穆谦一时五味杂陈,本来是赶鸭子上架,可如今真做到这个位子上,穆谦却获得了一份前所未有的成就感,这是一种他本人与原主都未体会到的滋味。 穆谦从不渴望权利,但当权利掌握在自己手中,又有数以万计的百姓对自己寄予厚望时,这种被信任感和内心的满足感是穆谦拒绝不了的。 穆谦感慨丛生,刚想说点什么,转头正对上玉絮不太自在的表情,问道:“有话直说,本王最近用脑过度,没工夫跟你打哑谜。” 玉絮知道瞒不住了,直言道:“在返程之前,托人打听了些京畿的新消息,自从殿下挂帅,京畿一并定下了监军人选,在我折返时,那监军就已经启程了,不日就要到了。” 监军?怎么忘了这一茬,穆谦顿觉有些头大,这段时日,在有意为之之下,禁军和边防军之间的关系日渐融洽,北境守军难得拧成一股绳。穆谦身为当朝晋王,身份贵重,枢密院近日偶有不着调的作战策略,都被穆谦直接忽视,稳住了大局。北境局势才堪堪向好,突然来个监军,让穆谦很是头疼。心中暗下决心,不管是谁,要是来了敢对战事指手画脚,那就直接软禁了。 “谁那么想不开,大老远地跑来北境当监军啊?”穆谦心中有些烦躁,折扇一开,快速在身前扇了两下。 玉絮面色算不上好,但还是照实说了,“政事堂和枢密院一起选的人,呈到今上面前,今上直接批了,新任监军为赵王世子穆谚。” 第053章 痼疾 “什么?怎么是那个孙子?这不是存心给本王找不痛快么!穆谚这瘪犊子怎么阴魂不散呢!”穆谦今天那点好心情瞬间消失殆尽。 穆谦和穆谚的梁子是小时候结下的, 后来穆谚就跟块狗皮膏药似的,从小到大没少给穆谦兄弟二人使绊子,让穆谦兄弟在宫廷宴会上出个丑, 在祭礼时丢个人, 时而有之。昨日, 穆诀才刚喜欢上红袖姑娘的琴音, 今日, 穆谚必定成为红袖姑娘的座上宾。就这样,他们小时候抢狗, 长大了抢女人、抢纨绔喜欢的稀罕物件,都不是大不了的事,毕竟京畿世家权贵之间争风吃醋时有发生,可仇却越结越深。 穆谦倒是不担心穆谚这次来跟他抢北境的军权, 毕竟在黎至清步步为营下, 自己在北境已经站稳了脚跟。穆谚此次作为监军, 极有可能是京畿对在外武将的制衡之术。穆谦想到此处, 更生气了, 加上进来被感情磋磨地情绪不稳,开始骂骂骂咧咧起来。 “老子他妈的在北境拿着命在拼, 他们在后面防着老子!都他妈这个时候了, 东西两府这群庸臣不琢磨着怎么对抗胡旗人, 反倒整天把精力放在坑自己人身上, 真不知道这群人脑子里到都装了些什么?今上也是, 老糊涂了不成,这种折子都批!” 寒英在一边看着, 彷佛又看到了没来北境之前,自家那个冲动的王爷的影子。他倒是能理解穆谦此刻的心态, 历来监军都扮演了一个相对微妙的角色,论职位自然处在主帅之下,但又有越过主帅直接向京畿汇报的权利,对今上直接负责。所以,一般监军职位都由不涉军政但地位高于主帅的皇亲贵戚担任,一方面能够保证主帅的权威,另一方面直接向今上汇报也不算僭越。穆谚就是个纨绔子弟,自然不涉军政,可他不过是个世子,说不定哪天就被他那个德才兼备庶出长兄夺了爵位继承权,凭什么跑来北境压堂堂晋王一头! 穆谦骂了半盏茶的时间还不解气,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话也越来越难听,还间或夹杂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词句。寒英与玉絮交换了个眼神,他们不敢劝,但也知道不能再由着穆谦骂下去了,默默地退出军帐,他要去找黎至清来灭火。 黎至清倒是不难找,寒英到时,他正在军械营改图纸。寒英只说了穆谦发了怒,请他去劝劝,当着众人却不肯明言原因。黎至清见他着急,当下笔随着他去了。 路上,寒英这才把玉絮打听到的消息同黎至清大略说了一下。黎至清赞誉地瞧了寒英一眼,虽然是个老实的,但是个有分寸的! 黎至清刚一进军帐,一个茶杯正碎在脚边,滚烫的茶水顿时四处飞溅,半数落到了黎至清的缎靴上。 穆谦刚扔完一个茶杯,正要砸第二个,眼见着黎至清进门,高高抬起得胳膊瞬间僵住,又见黎至清靴子湿了,怒气衰减,转而心脏被担忧填得满满的,忙问道:“烫到了没有?” 穆谦眸子里由怒转忧的情绪被黎至清精准捕捉,虽然脚背被热水灼伤,此刻隐隐作痛,但他不想再给已经心烦不已的穆谦添乱,索性道:“不碍事,隔着一层呢。” “快坐下,脱了靴子我瞧瞧!”穆谦说着就要扶黎至清坐下。 黎至清顺势就坐,却怎么也不肯脱靴子,只道说没事,然后笑道: “上次殿下摔得东西,还是京畿湘满楼的酒壶,不知今日这茶杯又怎么得罪了殿下?” 穆谦听黎至清打趣,又见他去而复返,知道是自己身边的侍卫捣鬼,佯怒地瞪了寒英一眼,“就你嘴快,也不顾先生是否忙着,就把人硬扭了来!” 寒英知道穆谦并未真生气,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憨笑了一下,没吱声。 穆谦也不真同他计较,转头问黎至清:“至清都知道了?” 黎至清闻言,点了点头,“殿下着实不必动怒,如今殿下在北境掌权,虽说也是肖家藏锋的权宜之计,可毕竟您顶替了沉戟,若肖家当真没点动作,黎某反倒更担心了。” “话虽如此,可本王与赵王世子不睦,整个京畿人尽皆知,有肖相在,现在再加上个肖若素,政事堂给本王下绊子,这无可厚非,可枢密院怎么还跟他们沆瀣一气,还有今上,直接就准了,将本王置于何地?本王就不明白了,难道权力制衡比打胜仗更重要吗?” 穆谦微微起伏的胸口昭示着他尚未散去的怒意,黎至清见状,自己拿起茶壶斟了一杯茶,抵到穆谦眼前,“殿下稍安勿躁,您得了北境的军权,可不止肖家一家夜不安眠。” 一杯黎至清亲自斟得茶落肚,穆谦感觉很是熨帖,怒气渐渐平息,“那是,本王那两个兄弟,也不是好相与的!” 黎至清见他情绪逐渐平复,轻笑道:“谢枢密使是秦王殿下的人,向着秦王,给殿下找点不自在,不是正常的么!京畿世家林立,各怀鬼胎,您指望他们把家国利益放在世家利益之前,倒不如指望胡旗自己退兵。” “朝政被世家把持,已成痼疾,这也就算了,世家内部嫡出打压庶出,嫡系打压旁系,不想着如何选拔人才为国尽忠,就知道兄弟阋墙!”穆谦说着,语气里带了几分无可奈何,“真想把这群世家一锅端了,要不然大成迟早得完!” 黎至清略显诧异地瞅了穆谦一眼,皇室倚仗世家,世家把持朝局,这样的局面在大成已经根深蒂固,唯一一次格局松动,还是当年宰执郁弘毅在朝主张的新政时。自从郁弘毅被贬,新政便失败了。纵使朝内有秦王之流有心巩固皇权,赞同郁相的主张,但实施时只敢在科举时多笼络些寒门子弟。秦王母舅家是炙手可热的谢家,郁弘毅的逐世家固皇权的思想,秦王是绝对不敢表露分毫的。 如今,又被穆谦提起,黎至清一时之间五味杂陈。 还不等黎至清从感慨中回过神来,穆谦又略显惆怅的感慨一句,“居心如此不良的折子,今上竟然批了,权力制衡就比打胜仗比他亲儿子重要吗?” 黎至清自然明白穆谦心中所想,今上是穆谦的亲爹,被今上提防着,心里自然不痛快,黎至清闻言劝慰: “殿下出京时,睿王已经病了,而且还有对北境的心病,睿王世子自然也不能出京。赵王深得陛下倚重,自然不会派他出京,如今京畿身份足够贵重的,只有一个赵王世子。若殿下异地而处,站在今上角度,也只能派赵王世子前来。殿下也得体谅体谅今上的难处。” 黎至清虽然话中都是在为他人说话,可却一点一点疏解了穆谦心中的不痛快,穆谦长叹一口,明白这北境之行的人员,无论从世家还是今上的角度,都非穆谚不可了。 “本王自小跟他不对付,这孙子来了,还不得坑死本王!”穆谦认清现实,知道改变不了,只得想应对之策了,“至清有法子应对他么?” 黎至清好暇以整,“不知是否是黎某的错觉,总觉得殿下对沉戟有几分若有似无的敌意。” 穆谦从鼻腔中发出一个“哼”字,算作默认。 “那殿下可有在给京畿的札子里写过不利沉戟的内容?” 穆谦坦坦荡荡,一口否认:“当然没有!” 这样的结果,早在黎至清意料之内,循序渐进地问道: “黎某虽不知沉戟何处得罪了殿下,但知道这监军的折子是个背后捅刀的好机会,殿下为何借此机会报复他?” “肖沉戟虽然本事不行,但对北境也算尽心,本王才不屑做这种冤枉人的事。”穆谦说完,摸了摸鼻子,“再说了,他把本王安置在后方,好吃好喝伺候着,还承诺到时候把功劳分给本王,本王也承他的情。更何况,这一路来北境,游山玩水,好不惬意,也算拿他的手软,又怎么好再说他的坏话。” 黎至清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看来沉戟还真是费了不少功夫。” “当初肖沉戟为了不让本王对战局指手画脚,还拿睿王的事吓唬过本王。哼!真当本王是睿王那个草包么!”穆谦话中皆是不屑。 黎至清莞尔一笑:“既然这一套威逼利诱的手段殿下都明了了,照着做就是了。赵王世子可比殿下好拿捏多了!” 比本王好拿捏?穆谦明显感觉这不是句好话,可见黎至清笑得一脸人畜无害,穆谦又舍不得质问,只得问道:“这话怎么说的?” “殿下无欲无求,可赵王世子的世子之位还急需一份军功来巩固,有了这个目的,来了北境就任殿下拿捏了!”黎至清笑意渗进了眸子里,“而且,黎某可不觉得赵王世子有本事单挑两个团练使还能不吃亏!” 穆谦心中的大石头瞬间落了地,恨不得抱住黎至清,然后在他脸颊啃上一口! “至清,等这场仗打赢了,本王有话跟你说!” 第054章 露怯 黎至清以为穆谦再要提让自己追随的事, 心中微微一动。穆谦骨子里没有重文抑武的观念,若他真有魄力把世家弄权痼疾根除,倒不失为一个值得追随的明主, 这次黎至清不想再拒绝, “殿下有话, 但说无妨!” 黎至清此话一出, 穆谦自己怂了, 他这几日情绪颠荡起伏,方才一时激动恨不得立马跟黎至清表明心迹, 如今黎至清主动询问,穆谦却自己掉链子了。 “呃…不急…不着急,等这场仗打赢…打赢…再说。”穆谦说完,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 暗恨自己不争气。不过, 穆谦立马找到了安慰自己的理由, 如今黎至清一门心思扑在北境战局上, 哪有额外精力考虑感情, 而且黎至清的妻儿,穆谦着实没想好该如何安置。 黎至清虽觉得近来穆谦行为有些怪异, 甚至是有些别扭, 但不明白关窍所在, 现下还有城防加固、开荒屯粮和军械改良三桩要事压在心上, 黎至清无暇旁顾, 见穆谦支支吾吾,也不勉强, 告罪过后回了军械营继续画图纸。 等玉絮把一路打听到的消息给穆谦汇报完,已经到了晚膳的时辰。 寒英和玉絮在王府时就同在一处, 感情要好,个把月不见,两人伺候完穆谦晚膳,就凑到一起说话。穆谦对黎至清的心思,玉絮早看在眼里,这次回来听寒英讲了近来的自家王爷跟黎至清的相处,牙都快酸掉了。 两个人在帐外闲聊之际,穆谦掀帘出来了,看样子是要出去,两人赶忙跟上。 玉絮给寒英使个眼色,伸出拳头:打赌十片金叶子,殿下要去找黎至清。 寒英冲他摇了摇头,伸出三根手指,然后点了点头:十片太多,三片吧。 玉絮点头,成交! 两个人在穆谦身后“眉来眼去”,间或发出点窸窸窣窣的动静,穆谦自大来了北境,异常警觉,知道两个人肯定是在自己身后玩闹,“你们两个嘀嘀咕咕些什么?说出来让本王一起乐一下!” 两人自然不能说,咱们在拿殿下您打赌。寒英老实,闷在一边默不作声,玉絮心思一转,笑道: “估摸着殿下要去看黎先生,就让寒英去翻了翻咱们从京畿带来的药,里头恰好有烫伤药。” 玉絮说着,把一个小瓷瓶递了过去,说着还志得意满地朝寒英眨了眨眼,仿佛在说,就算殿下方才没有去看黎至清的心,这下也非去不可了! 穆谦接过小瓷瓶,放在眼前打量一番,若有所思道:“治烫伤的?疼么?” 穆谦的担忧玉絮心领神会,自家王爷虽然养尊处优,可从未在这些治外伤的药上上心过,此番是为了谁,不言而喻,玉絮心中暗笑,面上却不显,恭敬回道: “这烫伤膏药性平和,不疼的。咱们这次带得伤药大多都是贡品,因着殿下上战场,今上御赐的,全都是温和的良药。” 穆谦把小瓷瓶往前襟一掖,然后抬手就是一折扇甩在寒英脑门上,穆谦没用力,做样子的意思多些,“原来咱们还带了伤药,干嘛藏着掖着,上次至清受伤怎么不拿出来?” 寒英略显委屈地揉了揉脑门,方才若不是玉絮指点着去翻行李,自己也不知道这次出门还带了伤药。正想着怎么回话的功夫,话茬就被玉絮接了过去,“这事儿怪我,当时出门,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是我跟正初收拾的,去冀州走得急,就忘了跟寒英交代了。” 原主从前御下宽厚,没多大野心,久而久之,晋王府邸的人都明白,跟在晋王身边升迁无望。有些心思活络的,早已想办法另谋高就,最后留在穆谦身边的,除了眼线,就是一些对削尖了脑袋向上爬没兴趣的。这些年来,穆谦身边这几个侍卫之间没有利益纠葛,鲜有勾心斗角,彼此之间兄弟情义却越来越厚。穆谦本就没有想追究的心思,见玉絮这般护着寒英,欣慰一笑,一扇子盖在玉絮脑门上。 “你就护着他吧!”穆谦说完,把扇子一收,煞有介事道:“正好,寒英正等着你给他出头呢,你再不回来,寒英可要被欺负哭了!” 玉絮听了,心里一急,转头问寒英,语素都不似方才沉稳了,“怎么回事?谁欺负你了?方才怎么没同我说?” 寒英想了想,才反应过来穆谦说得是他跟黎梨的“恩怨”,瞬间红了脸,嗫嚅半晌,才堪堪开口。 穆谦听着身后玉絮缠着寒英问东问西,笑着摇了摇头,快步朝着黎至清的军帐走去。 刚凑近黎至清的军帐帐帘,就听到一阵争辩声从军帐内传出来。 “公子,你自己瞧瞧你的脚背,红了那么一大片,我瞧着都疼,你还硬撑着不上药!”黎梨话中明显带了几分质问。 “等画完图纸,我会上的,你把药搁在案上,去休息吧。”黎至清还是一贯的不咸不淡。 “等你画完了图纸,肯定就把上药的事忘了,还是现在我给你上吧。”黎梨换上了商量的语气。 “胡闹!你个女儿家,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不懂么?平日里由你来照顾我的饮食起居,我已经心中有愧了!”黎至清语气中多了几分急躁。 “可是,老侯爷说,让我把你当自家兄长一般照顾,我就该照顾好你呀,这样不对吗?”黎梨话音里含了几丝委屈。 “正因为这样,有些事你就更不能做了!阿梨,你还小,还不明白。唉!这事怪我,该把你留在登州照顾萍姐姐和阿衍的!” “公子,你又说这话!我要生气了!” 后面就是一些黎至清劝黎梨的话,穆谦听了,忍不住心中吐槽,就帮着上个药而已,至于这么较真么?啧啧,这黎至清何止是个正人君子,恐怕还是男德班毕业吧! 穆谦想着,直接掀帘进了军帐。黎梨正端着个放着伤药的托盘,一脸无奈地站在几案前,黎至清则身着一身雪白的寝衣,手里握着一支毛笔、皱着眉坐在几案后。 “至清,这大晚上的,你欺负人家小丫头做什么!” 黎至清顿时哭笑不得,略显无奈地瞧着穆谦,自己怎么就欺负黎梨了? 日子久了,黎梨发现,在某些事情上,别人都拿黎至清没办法,只有穆谦仗着身份和厚脸皮,能强压黎至清一二。下午穆谦耍脾气时黎梨不在,不知道穆谦是黎至清受伤的始作俑者,只当抓到救星一般,立马道: “殿下你来评评理,我家公子硬撑着不上药,你瞧他的脚给伤得!” 黎至清听了这话,赶忙把藏在几案后穿着木屐的双脚往后缩,他已经盥洗完毕,想着等这张图画完,就直接就寝,所以濯足后未再着鞋袜,这会儿一双赤足展现在人前,顿觉有些失礼,脚趾无意识地蜷着。 穆谦低头,见黎至清雪白的脚背上红了一片,心中一疼,顿时后悔下午乱发脾气,手上还没个轻重,误伤了黎至清。 穆谦是个行动派,提了榻边的杌子,坐到黎至清身侧,“抬脚!” 黎至清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瞧着穆谦,整个人僵住一动不动,直到被穆谦盯得发毛,才憋出一句,“殿下,这于礼不合!” 穆谦见他不配合,也不废话,直接弯腰,伸手握住了黎至清的脚脖子,轻轻一捉,黎至清的脚脖子被捏了起来,“本王刚才在帐外听到了,你怕男女授受不亲嘛!没关系,本王是男的!” 鬼使神差地,黎至清忘了挣扎,一条腿就这样搭在了穆谦的双膝上,“殿下…” “这次是本王的不是,误伤了至清。”穆谦说着,从前襟里掏出小瓷瓶,打开就要为黎至清上药。 眼见着药棉就要触及肌肤,黎至清一把抓住穆谦的手臂,“殿下,黎某等下自己来。” 黎梨听了,在一旁撇撇嘴,“公子你可算了吧,等会儿你会记得?” 被黎梨拆了台,黎至清略显嗔怪地瞧了黎梨一眼,“等画完图,我会记得的…” 这话黎至清说得无甚底气,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 “看来至清在阿梨姑娘这里的信誉不大好啊!”穆谦说着,笑了起来,然后故作促狭道:“至清方才对上药推三阻四,如今又这般死死抓着本王的手腕,该不是怕疼吧?” 这话极为有效,黎至清好面子,被穆谦无意间戳破心思,也顾不上跟他争论合不合礼数的问题,立马松手,嘴硬道:“怎…怎会!” 穆谦见黎至清的反应知道自己猜对了,坏心眼道: “那至清你忍一忍,你是烫伤,这个药是有些疼,比起上次那个蛰人的金创药粉还要疼一点。” “比那个…还…还要疼?”黎至清脸色白了白,用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盯着穆谦上药的手,故作镇定地等着药棉落到肌肤上的蛰痛感降临。 “对!比那个还疼!”穆谦说着,还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 黎至清咽了口口水,不动声色地长吐一口气,对穆谦虚张声势道:“来…来吧。” 第055章 治伤 穆谦肚子里蓄着坏水, 脸上憋着笑,可再搭眼看到黎至清脚上的伤时,捉弄人的乐趣一扫而空, 取而代之心里空落落的。 黎至清生得极白, 脚上的皮肤也细腻白皙, 惟有脚背上那一片殷红, 刺得穆谦眼睛疼。穆谦虽然嘴上促狭, 手上动作却极轻柔,眼神专注且认真, 仿佛天地间只剩这一件事让他在意。 穆谦的细致黎至清看在眼里,心中惧怕的情绪被抚平不少。 意料之中的痛感没有如期降临,药棉上反而传来丝丝凉意,极大的舒缓了伤处的灼痛感, 黎至清难以置信地看着穆谦, 从对方脸上看到了盈盈笑意, 这才知道被人耍了! “你!”黎至清面上带了一分薄怒, 想指责穆谦欺负人, 一时之间又找不到合适的词句,只得轻咬着下唇生闷气。 黎至清的表情与出征第一夜在穆谦怀中醒来时如出一辙, 逗得穆谦捧腹大笑, “本王怎么了?本王会变戏法, 把这药变得不疼了!至清还不谢谢本王!” 黎至清被穆谦这副吊儿郎当的样气得不轻, 自从被先生收入门下, 鲜有人同他逗趣,黎至清也一贯修身自持, 虽能口吐锦绣文章,但应对这种情况却有些无措, 瞬时如同锯了嘴的葫芦。 黎至清嘴上哑火,但手脚却还灵活,登时就要往回撤腿。 穆谦眼疾手快,一把按在黎至清的小腿上,轻呵:“别动!已经入夏,天马上就热起来了,不上药感染了怎么办?” 黎至清被穆谦唬得一愣,不挣扎了。 趁着黎至清愣神的功夫,穆谦手脚利索地上完药,然后拿纱布仔细裹好,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做完这一切,穆谦见人还恼着,赶忙软语来哄:“本王同你赔个不是,别恼了成不成?” 穆谦先服软,黎至清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竟然又无意识地使性子了,虽有些羞赧,仍梗着脖子不咸不淡吐出一句:“殿下好大的威风!” 穆谦不以为忤,嬉皮笑脸起来:“你小小年纪,别整天一幅苦大仇深的模样,像方才那样就挺好,会生气会发脾气还会使性子,这才像个少年嘛!” 这话让黎至清心口一堵,此刻却顾不上伤感,嘴硬道:“殿下知道黎某今年几岁,就随口断定黎某小小年纪!” “本王当然知道,你出生于祯盈元年腊月,比本王要小那么几个月!”穆谦得意洋洋地说着,却没想到黎至清变了脸色。穆谦暗恨自己多嘴,黎至清对身份讳莫如深,自己这般怕是要让他误会了。 穆谦刚想开口解释,却见一个人一掀帘子,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穆谦定睛一看,来人竟是李守。 “先生!改良后的狼牙拍咱们做好了,去瞧瞧啊!”李守一边走,一边扯着嗓子喊,等进了军帐,才发现晋王也在,而黎先生衣衫不整,一条腿还搭在晋王的膝盖上,脚上裹了一层纱布,“诶?殿下,你们这是?” “老李!还没有点规矩,先生的军帐怎么说闯就闯!”穆谦顾不上解释自己为何对黎至清了如指掌,反而因李守的到来瞬间产生了危机感:今日还只是一双赤足,若来日这群兵痞子冒冒失失闯进来,赶上黎至清换衣裳,那还得了!黎至清是你们想看就能看的吗? 李守有些摸不着头脑,中军大帐和穆谦自己就寝的营帐,除了有人在外守着时不让进,其他时候穆谦都让他们随意出入,规矩比肖珏在时宽松许多,之前黎先生也说有事可以随意来军帐找他,晋王殿下今天这是立哪儿门子规矩? “先生受伤了?”李守探寻地问了一句。 穆谦立马变成了点燃的炮仗,“这么厚的纱布你瞧不见吗?这都什么时辰了,你自己当夜猫子,难道至清也得陪着你不睡觉?” 黎至清不动声色地把腿放下来,见他脾气又上来了,轻轻开口,“殿下…” 这一声十分奏效,穆谦登时闭嘴了。 穆谦极少这般咄咄逼人,李守被穆谦抢白一通,更是疑惑,这才刚戌时,晋王这么大反应做甚?而且黎先生陪着守军熬夜,也是大家见惯了的,黎先生现在这不还没睡么? 李守不明所以,玉絮却把局势看了个明明白白。这个时候李守没头没脑的闯进来,黎先生正穿着寝衣,领口一片春光,兼又赤着双脚,李守还赖着不走,自家王爷能高兴才怪。自家王爷又不能明说是吃醋了,肯定拿着些不着调的原因怼人。眼见着李守这个一根筋还要开口强辩几句,玉絮没等他开口,直接上前搂住他的脖子。 “李大哥,咱们也好久没见了,走走走,咱们先出去聊几句。”玉絮说着,连拖带拽把李守往外拉,走到门口,还转头给寒英使了个眼色。寒英虽不明白,但知道玉絮不会坑自己,立马跟了出去。 “这个老李,也太胡来了!”穆谦说完李守,有冲着黎至清训道:“本王的军帐也就算了,你这里怎么也让他们随随便便往里闯!你们世家公子不都极重视私隐吗?” 被李守一打岔,黎至清忘了方才被穆谦点破生辰的不快,笑道:“黎某身无长物,军帐内也没什么瞧不得的,不碍事。” 穆谦吃瘪,他十分想说,你这个人也不能让人瞧!可这话没法明说,只得道,“今日这么晚了,你先歇着吧,本王去跟李守说,那狼牙拍明日再瞧!” 黎至清摇了摇头,“李团练使带着军械营的兄弟们忙了数日,就为了这一架狼牙拍,还是去瞧瞧吧,殿下要一同前往么?” 穆谦甚是意外,这还是黎至清第一次开口邀他同行,欣然应允。 黎梨见李守一来,黎至清必然要跟他出去,早就为黎至清拿来了鞋袜,知道他伤了脚,行动不便,刚要为他穿袜,白袜却被黎至清直接接了过去,自己穿好,待到穿缎靴时,黎至清碰到伤处,不禁微微蹙眉。 穆谦将这瞧在眼里,不禁后悔道:“对不住,误伤你了!” “殿下方才不是跟黎某道过歉了。”黎至清颇为大度地一笑,见穆谦面上皆是愧疚之色,心思一转,“若殿下觉得心中有愧,不妨答应黎某一件事。” 穆谦正愁该怎么弥补一下,听他这么说,立马喜道:“你只管说!” “下次生气,就别砸东西了吧,殿下的杯盏都工艺不菲,怕是花了工匠不少心思,砸了怪可惜的,伤到人就更不好了。”黎至清说着温和一笑。 穆谦抬头,对上黎至清亮晶晶的眸子,听话地点了点头,此事就此翻篇了。 待黎至清穿戴整齐,三个人一同出了军帐。军帐外,玉絮正跟李守说着什么,边说边比划,显然在说些令人激动的事! 穆谦为绝后患,且知道黎至清白日里绝对不会衣衫不整,直接下令:“寒英,去传令,黎先生身体不好,以后进了戌时,谁也不许来黎先生军帐打扰!” 黎至清想劝,被黎梨一把握住手臂,满眼忧色地朝他摇了摇头,黎至清读懂了黎梨的眼神:晋王殿下说得没错,你的身体情况不乐观,我很担心你!黎至清只得作罢。 寒英领命而去,玉絮和李守立马凑上来,两个人脸上带了几分激动的神色,穆谦见了好奇,“聊什么呢,这般激动,额头上汗珠都出来了!” 李守是个糙汉子,只记得穆谦高抬贵手放过了他和赵卫等几个兄弟,还带着北境守军打了胜仗,丝毫不在乎方才在军帐里被穆谦言语挤兑,再加上玉絮几句妙语,早把事情给圆过去了,如今听穆谦问,赶忙道: “方才在听玉絮兄弟讲从京畿打听到的消息,说是闽州地方上给京畿上供了一块太湖石,高四丈,为了往京畿运,把河道都挖了!” 穆谦一听这话心情瞬间沉重起来,这事玉絮先前已经同他讲过,当时穆谦便生了一肚子气,后来再加上监军的事,穆谦才控制不住脾气,摔了东西。这事玉絮说的,只是从京畿打听来的,穆谦见黎至清也在聚精会神听着,把自己知道的前半段补上: “闽州地方为了向京畿献媚,真是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了!本王听说,去年闽州地方得了一块一丈高的珊瑚,年底时打算当节礼进献,恰逢康王薨了,闽州地方就一直压着,直到康成之盟后才送到京畿。今上见了,果真龙颜大悦,本来打算设宴共赏珊瑚,还要重赏闽州地方官员,谁知道这时候胡旗南侵的消息传到了京畿,今上再没了心思赏珊瑚,赏赐的事就按下了,谁知道闽州竟又搞了这么一出!” “河道损毁,这可不是小事,夏季多雨,闵州又临海,搞不好会出大乱子!”黎至清眉头拧成了疙瘩,“此事传到京畿,京畿是怎么处置的?” 玉絮忙道:“听说是派了肖给事去了闵州处理此事。” “姓肖的给事中?”黎至清搜索枯肠,也不记得肖家有人任给事中一职。 穆谦也不曾听闻此人,探寻般瞧了玉絮一眼。 “是肖相的大公子,肖若素。” 第056章 声名 “哦。”黎至清听后面色不似先前焦灼, 表现得如同心中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穆谦本方才讲来龙去脉时见黎至清眉头紧锁,以为他定要说些什么,没想到就一个“哦”字。 “至清?” “没什么好说的, 肖若素宰执之才, 区区一个闽州, 他要是拿不下, 就实在愧对当年郁相对他的悉心培养了。”黎至清面无表情接了一句。 “你就这么信得过他?”穆谦对肖瑜的认知仅限于原书和穿来之后道听途说。 李守是个没心事的, “咱们在北境也都听过肖公子的大名,据说跟其他为了争权夺利的世家公子不一样, 是个会为百姓着想的好人。” 黎至清顺着李守的话点了点头,“至少他去,这事不会不了了之,该处置的该整顿的, 一个都跑不了。” “如果本王没记错, 京畿诸州的地方行政长官与京畿的世家都盘根错节的关系, 肖若素可是根正苗红的世家子弟, 至清就不怕肖若素束手束脚?”穆谦就不信肖瑜就这般公私分明。 黎至清虽然话中皆是对肖瑜的赞美, 但面上却淡淡的,“肖若素是世家子弟里面的一朵奇葩, 且等着看吧。” “噗!”穆谦没忍住, 笑出声来, “奇葩”这个词, 放在穆谦穿越来的时代, 明显是骂人的,可黎至清分明就没这意思。 余下四人均一脸探寻地瞧着穆谦, 着实不明白他是在笑什么。 穆谦犯了难,该要如何同他们解释, “奇葩”并非好词,正在踌躇之际,一行人来到了军械营外,首先映入眼帘地就是一架盖着红绸布的狼牙拍,穆谦见状,心思一动立马转了话题,对李守道:“这就是你们改良后的狼牙拍?” 穆谦说着,走上前去将狼牙拍打量一番。整个架子裸露在外并无改动,而红绸严丝合缝地罩在拍板上,显然是对拍板进行了改良。 李守接过手下士兵递来的火把,凑上先去为穆谦照明,“正是!殿下既然来了,就帮咱们把红绸掀了吧!” 穆谦突然想起,若是今夜自己未在黎至清帐中,李守显然是想让黎至清来掀这红绸,“至清,你去。” “不许推辞,都等着呢!”仿佛知道黎至清肯定会推辞一般,穆谦立马补上一句,让黎至清推让不得。 为了这架改良的狼牙拍,黎至清与军械营的兄弟们着实辛苦了许多日,光图纸就画了十几稿,如今穆谦授意,黎至清也不矫情,走上前去一把掀开了红绸。 红绸被掀起,露出改良后的拍板,拍板仍用榆木打造,穆谦打量了一下拍板,发现改良后的板身厚度约为原来的三分之二,自拍板与锁链连接处沿着锁链大约一尺的距离布满了铁刺。 穆谦一边指着锁链,一边瞧黎至清,面上皆是赞赏,“这铁刺不错,还能防着胡旗士兵抓着锁链被拉上城墙。” 黎至清莞尔,“殿下再瞧瞧。” 穆谦从李守手里拿过火把,凑近狼牙拍,仔细打量才发现,板身由原来的一面镶钉变成了两面镶钉,底面仍保持原来的大铁钉高密度,而上面却是稀稀疏疏镶了些细钉,细钉上还刷了一层棕漆,与拍板浑然一体,若不仔细看,还不太容易发现。 穆谦瞧明白关窍,不禁给黎至清竖起了大拇指,由衷赞叹道:“至清,你可太阴险了!” 黎至清略显无奈地挑了挑眉,穆谦总会间歇性用词不当,刚开始黎至清还不能明白其意,如今已经能意会穆谦意思了,无奈道:“就当殿下是在夸黎某吧。” “多亏了先生的主意,有了拍板背面这些钉子,就不怕胡旗士兵攀到拍板上了。而且这些钉子乍一看还瞧不出来,到时候他们上来一个,就扎穿一个的脚底板!”李守说着,嘿嘿一乐,那开心程度,仿佛已经看到胡旗士兵被扎了。 相较于李守已经把嘴角咧到耳后,黎至清却没那么乐观,“这层棕漆,也就首次有些用处,待胡旗士兵吃了亏,第二次怕就不灵了。” 穆谦走到黎至清跟前,在他肩膀上安慰似的拍了拍,“无碍,能坑他们一次本王就赚了,更何况背面这层钉,本意也是防着他们借着拍板上城楼。” 细钉上的棕漆不过是锦上添花之用,关键还是拍板背面的细钉本身,穆谦的话正中黎至清的心意,这种心有戚戚的感觉让黎至清很是熨帖,面露笑意,“尽人事听天命吧。” 穆谦当机立断,“老李,把剩下的狼牙拍,都按照这一架改,这段时日让军械营的兄弟们把手头的事放一放,就先就着这件事来。” 李守刚想应下来,转念想到还有着急的事,忙道:“旁的事倒都能放放,就是殿下的铠甲不能耽搁,新铠甲已经做好了,等下让玉絮兄弟给殿下带回去,殿下试一试,若是有不妥的,咱们再改。” 玉絮乖觉,听了这话,立马随着李守的手下去拿铠甲。 穆谦这才想起来,那件破损的轻铠被黎至清讨了去,方才在黎至清军帐中,目之所及并不见那件轻铠,不知是被他收起来了还是真如他所说,让黎梨穿去装神弄鬼了。 穆谦瞧了黎至清一眼,见他面色如旧,穆谦虽心中有些许疑惑,但不是多事之人,便也不再多问。 回军帐的路上,黎至清比起平日稍显沉默,面色虽不凝重,但也并不轻松,让今日心情甚好的穆谦很是不解,“有心事?” 黎至清微微低头,眨了眨眼,把胳膊抱在胸前,皱眉道:“黎某在想闵州的事。” “闵州?”穆谦微微诧异,按照方才的说法,肖瑜去了闵州,事情就迎刃而解,“闵州怎么了?” “总觉得心里不太踏实,闵州能影响的可太多了。”黎至清低着头,皱着眉,轻咬着下唇,然后拿手在耳下轻轻抓了几下,动作优雅,却为他平添了几分稚气。 这动作落在穆谦眼中显得有些可爱,在脑中突然闪过一个“人小鬼大”的词,觉得很适合此时此刻的黎至清,穆谦自己在心里偷着乐了一番,面上不显,故作认真地问道:“闵州还会有什么事呢?” 黎至清猛然抬头,正色道:“恐怕殿下近日得再派玉絮去一趟西境!” * 又过了几日,穆谦在中军大帐中看沙盘时迎来了两个消息,一好一坏。坏笑消息是,死对头赵王世子的车马已经入了并州,并且在永宁镇的驿馆下榻,预计一两日功夫就能到达平陵城。而好消息则是,与穆谦脾气很是相投的谢淳随着监军的队伍一起来了北境。 穆谦将肖珏当初的手段学了个十乘十,在永宁镇为穆谚准备了高床软枕、美酒佳肴,并派了来自禁军的指挥使容修作为说客,当着穆谚的面,将前方战事之残酷渲染得恐怖至极,并力劝穆谚珍爱生命,远离平陵城。穆谚不应,执意要前往平陵城见主帅一面才肯罢休。 穆谦极没仪态的坐在中军大帐的帅位上,一手托着腮,一手拿着容修派人快马加鞭送来的信,嘴里叼着一根毛笔,面上一副吃了苍蝇的恶心表情。对穆谚要来这事,穆谦已经没心思生气了,就是觉得心中膈应。 突然“啪”地一声,信纸被穆谦拍在了桌案上,“穆谚这个阴魂不散的,永宁镇还装不下他,非要往平陵城跑,投胎都没这么积极的。” 李守与赵卫两个人相视一眼,赵卫道:“要不然,我和老李去会会他,我老赵可不信他有殿下一打五的本事!” 穆谦听了一乐,突然觉得这北境边防军给京畿将领和监军下马威的传统,也不是那么讨厌了,穆谦心中暗叹,有些事情存在即合理!果然,双标狗的快乐,只有体会过的人才懂! “那感情好!反正他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肯定由着你们欺负。”穆谦托着腮,想了半晌,又道:“不过,你们还是悠着点,穆谚就是个纨绔子弟,随便吓吓得了。” 李守和赵卫均纷纷表示有分寸,然后一前一后退出了军帐。 等穆谦见到穆谚时,是两日后。穆谚和谢淳是被边防军带到中军大帐的,他们随行的侍卫在路上被“山匪”冲散了。 谢淳被吓了一整夜,一见到穆谦,仿佛见到了亲人一般,整个人眼眶都红了,“六哥,我差点以为这辈子见不到你了!” 谢淳开口就带了哭腔,连带着把往日里私下隐秘的称谓都喊了出来。谢淳与秦王是姑舅兄弟,秦王行三,他私下里喊秦王三哥,就顺带着喊穆谦六哥。 这声“六哥”喊得穆谦很是心虚,李守和赵卫意在折腾穆谚,却殃及了谢淳这条池鱼,如今谢淳和穆谚一般,皆是灰头土脸的,一看就吃了不少苦头。穆谦心中有愧,赶紧从主座上下来,来到谢淳身边,把他上上下下大量一遍,关切问道: “怎么样,没伤着吧?这一路多危险,怎么不好好在永宁镇待着?” 谢淳是随着监军来得北境,去留他如何做得了主,如今穆谦问了,他不好作答,只得看向了站在一旁的穆谚。 第057章 平衡 穆谚虽然也是一副狼狈相, 但表现得比谢淳平静许多,见谢淳把话抛过来,直接道:“既然来了北境, 自然得到前线拜会一下主帅, 否则于礼不合。” 穆谦在谢淳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算作安慰, 然后脸上挂上虚伪的笑意, 对穆谚道:“好说,咱们都这么熟了, 就不必在意这些虚礼了。北境不太平,听闻监军大人从驿站前往平陵城的路上,还被‘山匪’袭击,本王心中着实有愧!” 穆谦脸不红心不跳, 睁着眼睛说瞎话。自从肖珏来了北境, 在黎至清的建议下, 一边御敌, 一边剿匪, 北境许多山匪流民都被边防军收编,到了穆谦掌权, 北境形势大好, 那些从前迫不得已落草为寇的人纷纷主动投入穆谦麾下, 如今北境哪里还有“山匪”这一说。 “晋王殿下客气了, 幸亏边防军兄弟们来得及时, 也算有惊无险。”穆谚面上并无怨怼,语气平淡到让人感觉没有生气, “听闻殿下打算将穆谚安置在永宁镇?” 穆谚一口一个“晋王殿下”听得穆谦心里直发毛,两人都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主, 从小都是直呼对方姓名,从来没喊过尊称。穆谦心道,都是场面话,本王又不是不会说,继续笑道: “正是,世子身份贵重,深得今上倚重,本王自然得好好安置。并州城内匪患不歇,间或有胡旗细作混入城中,着实不太平,而永宁镇深入并州腹地,且与雍州接壤,毗邻官道,民风相对淳朴,环境更加安全,且与平陵城不过一两日路程,无论是上前线还是回京畿,都极为便利,故择了永宁镇,不知世子意下如何?” 穆谚听罢并未表现出什么异议,只道:“如此,就谢过晋王殿下了。” 穆谚的反应是穆谦没料到的,瞬间瞪大了双眼,还瞅了瞅谢淳,满脸都是不可置信,穆谚自小喜欢跟他对着干,怎么这次这么爽快地答应了?穆谦之前与黎至清商量了一肚子的理由,打算劝说穆谚留在永宁镇,防着他来前线指手画脚,谁知道才刚开了个头,穆谚就同意了? 穆谦见穆谚明显也没什么想跟自己说了,忙遣了两个团练使陪着穆谚和谢淳去休息,打算今日设宴款待完二人,第二日便把他们送回永宁镇。待把人送到军帐安置下,穆谦偷偷又让人把谢淳喊到了自己军帐。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穆谚这孙子,这次竟然没跟本王抬杠?”穆谦斜倚在榻上,翘着二郎腿还摇着折扇,军帐内没外人,他自然怎么舒服怎么来。 榻的另一头靠着谢淳,正抱着个桃子在啃:“谁知道呢,我觉得这厮跟变了个人似的,这次来,闷了一路不说话,跟从前判若两人,这一路,可憋死我了!” “他府里那个庶出大哥抢他风头了?”穆谦实在想不到穆谚能有啥心事,要说女人,穆谦是不信的,虽然从前他们玩争风吃醋的把戏,那纯属是为了赌一口气,这么多年下来,穆谦还没见穆谚对谁认真过,除了女人,那只有可能是爵位那点破事了。 “六哥你尝下这个桃子,我专门从冀州买了带过来的!”谢淳把桃子咬得嘎嘣响,伸手从果盘里摸了一个递给穆谦,“我觉得他似乎也不大把他大哥放在心上,不过,他有些日子不出来浑了,太学里见不到他,听我大哥说,也不见他去上朝,不知道闷在府里搞什么。反正你不在,他不出来,咱哥几个出来玩,都觉得不带劲了。” 谢淳的话让穆谦有些唏嘘,京畿纨绔子弟都是按门第扎堆玩,最有权势的那一层,当属以穆谦穆诀和穆谚为首的两拨人,如今穆诀没了,自己来了北境,而穆谚闭门不出,这群纨绔的主心骨没了,热闹不似往昔。 穆谦感慨着,把桃子接过来送到嘴边啃了一口,清甜的桃汁瞬间溢满口腔,“诶,你这桃子真不错,还有没?” 谢淳把整个果盘都递了过去,“这玩意不好带,一路从冀州带过来,烂了的就丢了,只剩这几个,拿来跟你一起吃,穆谚我都没分他!” “你啃完手里这个就得了,剩下的都归我了!”穆谦说着,从榻上跳下来,端着桃子就往外走,还自言自语道:“这味道,他肯定喜欢!” “诶,六哥,你干嘛去?”谢淳顿觉有些无奈,这桃子自己大老远带过来,就只分到了一个? “大人的事,小孩子别管!”穆谦端着桃子,头也不回的出了军帐。 * 皓月当空,夜深人静的相府的后花园内,一身湖蓝长衫的肖珏正凭栏远眺。褪去官服、轻铠,重伤未愈的肖珏身形在月下显得有些单薄,瘦弱的身影映在地上更添寂寥。 “二哥,虽然已经入夏了,可夜深露重,你的伤还没好,怎么一个人跑到花园里来了。”伴着清亮的声音而来的,是相府的三公子肖玥。 肖玥说着,把嫂嫂让带过来的长袍轻轻披在了肖珏的肩膀上。 肩上一暖,肖珏转身,看到自家小弟,眼中皆是温和的笑意,眸子里丝毫不见往日带兵时的肃杀,“京畿风水比北境养人,不过月余,伤已经大好了,不碍事。” 肖玥眼中皆是不赞同,皱眉道:“可我今天还听大夫说,你的伤还不能松懈,天热伤口容易感染,赶紧回去休息吧,晚了也不怕嫂嫂念叨你。” “还不困,月色正好,我再待一会儿。”肖珏心中烦闷,又不想让情绪影响妻子,才一个人出来散心,如今面对小弟,更不想让他担心,话锋一转,“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 “睡那么早作甚,明日又没人与我一同出去玩。”肖玥大大咧咧往栏杆上一坐,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闲散的气息。 肖珏在他身侧坐下,温声问道,“谢淳不在,无聊了?” 肖玥撇撇嘴,“没意思,康王没了,晋王不在,本就不热闹了,现在连谢二都去北境了,剩下的人都无趣极了,赶明儿我也要去北境!” 肖珏伸手在肖玥脑袋上揉了一把,“浑什么,北境是什么地方,你当人人都能去么?” “凭什么谢二能去,我就不行?”肖玥鼓着腮帮子,光明正大地表达着不满,还顺便理了理被自家二哥揉乱的发髻。 肖珏叹了口气,“你当今上是临时起意,才去御花园偶遇了谢淳?你们从小跟着晋王兄弟在宫里玩闹,今上可曾真正在意过一次?怎么偏偏这次见到了他,不仅夸他机灵,还非要送他跟着穆谚去历练。” 月色撩人,星辉静谧,偶有蝉鸣,夜深人静时,是个吐露心意的好时候,肖玥垂眸,犹豫半晌,才道: “其实,我知道。今上这一遭,是为了晋王吧,谢二八面玲珑,不仅跟晋王玩得好,在赵王世子面前也说得上话,赵王世子跟晋王不对付,人尽皆知,有他在前线调和着,晋王不至于吃大亏。” 这话从肖玥口中说出,着实让肖珏惊讶不已,在他心中,自家小弟就是个不谙世事、整日里只知道胡闹的纨绔,世族的担子不用他抗,从小被骄纵着长大,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却没想到他竟然这般通透。转念一想,世家这些孩子,就算文不成武不就,可心思却都不浅。 “不错,长大了。”肖珏欣慰一笑,在肖玥身边落座,“说说,还瞧出来什么了?” 肖玥素日里从不在父兄面前谈论朝政,一来父兄总把他当孩子,日常除了劝他多读书,便是聊些消磨时光的奇闻异事,二来肖玥自己虽然能看透,但对朝堂之事并不热衷,如今谈到北境,几个人都是自己身边的人,这才打开话匣子多说了几句,话已至此,肖玥直言道: “爹爹和大哥把赵王世子推出去,摆明了就是恶心晋王。今上能同意,也不过是因为京畿无人可用罢了。” 肖珏对肖玥露出赞许的眼光,心中暗忖,若小弟有心,假以时日,也未必不能朝堂扬名,“那是自然,晋王就算出身再低,也是今上亲子,哪有当爹的能瞧着自己儿子吃亏,还无动于衷的。” 肖玥听完这话,怔怔地盯着肖珏看了须臾,没吱声。 “怎么了?这么看着我?”肖玥的异样并没有躲过肖珏的眼睛。 肖玥抿着嘴,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劝道:“二哥,你自己也说,没有当爹的能瞧着自己儿子吃亏而无动于衷,爹爹也是的。我知道这次,为了大哥进政事堂,二哥受委屈了……” “傻小子!”肖珏没有让肖玥继续说下去,笑容里带了点苦涩,“守不住北境主帅的位子,是我自己没本事,中了胡旗人的圈套,与父亲和大哥无关。” 肖珏的大度让肖玥心中更为难受,“二哥,你不知道,爹爹得知你受了重伤的消息,担心得一整夜都没合眼。” “所以,我从未怪过父亲。”肖珏站起身,将目光投向远方。 第058章 便宜 晚上, 穆谦为穆谚和谢淳二人安排了接风宴,由一众京畿来的禁军指挥使作陪,在穆谦的带领下, 将穆谚和谢淳二人好一顿恭维, 从头到尾给足了面子, 气氛很是热闹。 酒足饭饱, 虽然舍不得谢淳, 但为了少生事端,也美其名曰为了保障监军大人的安全, 穆谦立马宣布,将于次日安排人马护送穆谚和谢淳返回永宁镇的驿站。整个过程,穆谚都极为配合,倒是谢淳刚到前线, 还没过新鲜劲, 有些不乐意, 不过也拗不过穆谦。 为表郑重, 穆谦还专门安排了自己的贴身侍卫寒英带队, 亲自护送二人返程。 翌日清晨,当谢淳从军帐中慢慢悠悠溜达出来时, 等在军帐外的寒英正倚在一匹枣红马身上百无聊赖地啃桃子。 谢淳登时瞪大了眼, 溜达到寒英跟前, 围着他左看右看, “你桃子哪儿来的?” 寒英被问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还是照实回答了,“阿梨姑娘给的。” “阿梨姑娘是哪个?”谢淳盯着寒英手里的桃子, 明明这是昨天自己拿给晋王的。 寒英用没拿桃子的手挠了挠后脑,“黎先生身边的小丫头, 怎么了?” “晋王你个没义气的!等回了京畿,我一定跟肖三说,以后啥好吃的好玩的都不给你留了!”谢淳大吼一句,气冲冲又回了军帐,留下寒英一脸莫名其妙。 “阿嚏!”正在跟黎至清下棋的穆谦打了个喷嚏,“哪个孙子东西在背后骂本王了!” 相处久了,黎至清发现穆谦时常有些独特的、让人哭笑不得的行为,比如打个喷嚏,穆谦肯定会觉得是有人在骂他,就如当下这般。 黎至清略显无奈地一笑,“虽然将入仲夏,可北境早晚还是有些冷,殿下莫不是着凉了?” 穆谦清了清嗓子,“没有,指不定是谁在背后骂本王,肯定是穆谚!这孙子这次可太反常了,人变得沉默了,也不惹是生非了,关键是都不跟本王对着干了,让做什么做什么。昨日他刚到,今天就安排他回永宁镇,他竟二话不说答应了,事情顺利得让本王心里直发毛!” 黎至清倒是比穆谦沉得住气,气定神闲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军功的事,殿下同他谈妥了?” “妥了!可本王跟他聊军功时,这孙子还是一副全凭本王做主的姿态,让本王感觉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穆谦摆出一副牙疼的表情,痛苦地托着腮,“难道这就是所谓地无欲则刚么?” 黎至清落下一枚黑子,“不会,他要是真什么都不图,冒着风险来北境作甚?他现在不提,要么就是他要的东西不在北境,要么就是他要的东西现下殿下不会给,他要先给足殿下诚意。黎某瞧着,赵王世子和殿下这一局,对方已经执白先行了,殿下可莫要落后。” 穆谦紧跟着落下一枚白子,惆怅道:“本王这是招谁惹谁了,本王又不是肉包子,怎么总招狗惦记!” 穆谦这一句,顺带着把黎至清也捎了进去,目前为止,算计穆谦最多的可就是黎至清了。如今,这些算计都已经摆在了明面上,穆谦还甘之如饴。 黎至清听了这话也不恼,就着穆谦的话揶揄道:“大概因为殿下秀色可餐,让方圆百里的野狗都垂涎三尺了!” 穆谦把手放在下巴上挠了一下,眯着眼睛,故作色气地瞧着黎至清,“要是野狗,本王肯定来一只打一只,来两只打一双,但要是那种奶凶奶凶的小奶狗,本王就只能心甘情愿的当个肉包子了。” 上次黎至清昏迷咬伤穆谦,被穆谦当面调侃是小奶狗还不自知,让穆谦看尽了笑话。事后,黎梨怕黎至清再在这事上吃亏,把事情原委向黎至清和盘托出。 黎至清本想揶揄穆谦,却被穆谦拿着旧事反戈一击,瞬间败北,兼又涉及自己过去的糗事,一时之间又羞又恼,瞬间涨红了脸。 不过,黎至清自小养成了处变不惊的性格,虽有一时窘迫,仍能快速调整好自己的心态,加之前些日子因着上药被穆谦戏弄,黎至清为避免玩笑斗嘴时手足无措之事再发生,下意识地就对这些事上了心,回嘴道:“殿下这么个大块头,要真做成包子,非把那奶狗撑死不可!” 听了这话,穆谦装模作样地捂着胸口,一脸悲戚,故作伤心道:“啊呦至清,你竟然舍得让本王去做包子,本王好歹跟你同甘共苦这么久,你怎么这般狠心呢!” “还不是殿下总在嘴上占黎某的便宜。”穆谦的“惺惺作态”把黎至清逗乐了,方才的羞恼一扫而空,嘴角抿着笑,干净利落地落下一子,“殿下,黎某赢了。” 穆谦这才发现,方才光顾着跟黎至清插科打诨,无暇顾及棋局,把棋给输了。不过,穆谦跟黎至清下棋,素来输赢不论,就图个开心,所以面上丝毫不见沮丧,浑不在意道: “至清棋艺高超,本王集中精神,才堪勉力抵抗,稍有疏漏,是丝毫便宜都占不到了。” 穆谦说着,突然想到什么,面上一时之间有些沉重,“只不过,最近想占本王便宜的,着实不少。” 黎至清见他变了脸色,也敛了方才的促狭之心,“殿下何出此言?” “好巧不巧,昨日南境和西境同时来函,矛头皆指向咱们的狼牙拍,他们的消息可灵通!”穆谦说着,从袖口中掏出两封书信,递给了黎至清,“西境郭大帅的信措辞甚为含蓄,明言西境与北境唇齿相依,如今胡旗南侵,他已引兵北上东进,与西南方的胡旗人形成对峙之势,为北境压阵,甚至坦言,若北境有需要,他可发兵驰援,等击退胡旗士兵,届时西境北境再共同商议新制军械互通之事。而南境意图就较为露骨了,几个世家联合来函,通篇透着股子财大气粗的味道,明码标价要从北境买五十台狼牙拍,甚至还愿意高价买图纸,价格高到连本王都觉得离谱。” “北境从原来的岌岌可危,到现在能与胡旗势均力敌,其中原委有心之人皆会探求。更何况,新制军械的消息不胫而走,也是司空见惯的,被西境和南境得知,不足为奇。”黎至清将信函速速看完,心思转了几转,对此事已有了计较,不过他此刻有心考校穆谦,并不直言心中所想,而是问道:“狼牙拍乃殿下设计的军械,该如何处置,自当殿下决断,不知殿下对此事怎么看?” 穆谦自接到信函时,心中已有考量,而且这狼牙拍本就是他从现代社会借鉴而来,也不矫情存私,大方道:“狼牙拍意在抵御外侮、保卫城池,此等军械本就不该仅用在北境,若四境有所求,与他们共享未尝不可。且西境与北境守望相助,现下北境大敌当前,绝不能失去郭大帅这个盟友。南境那边虽然没有战略同盟关系在,也不好得罪,毕竟南境四州的世家在京畿有着盘根错节的关系,得提防他们在京畿给北境捅刀。只不过,这买卖若依信函所言,仿佛并不划算。” 黎至清听罢,点头称是,“既然西南二境开口,于公于私,这狼牙拍都存不得私。西境这边,郭大帅既然有意,不妨殿下就先应承下来,等北境事了,再与他细聊,黎某听闻,西境这些年也改良了不少军械,到时候互通有无,未尝不可。至于南境这群土财主,咱们可要好好琢磨一下,该怎么宰他们一顿了。” 黎至清说到此处,虽然眉头紧皱,但眼睛却亮亮的,眸子里泛着狡黠光。 穆谦瞧着他,脑海中闪过了一个画面:黎至清戴着一副圆形眼镜,站在柜台后面,对着一个账本,手里啪啪拨打着算盘,嘴角还时不时勾起一丝坏笑,整个人活脱脱一个奸商模样。 穆谦自己脑补着,不知不觉就笑出声来,“至清,改日等北境战事了了,咱们去开个铺子吧,不拘着卖什么。旁的也不用你操心,你就当个掌柜的,天天算账就成,本王保证,这买卖肯定亏不了。” 黎至清被穆谦突如其来的想法弄得莫名其妙,又见他面上挂着笑意,只当他是开玩笑,自己也笑着应道: “若说做买卖,黎某还是有些经验的,若当真有一日河海清宴,再去做生意也未尝不可。” “你还会做生意?”这话倒是让穆谦有些惊讶,复又想起来,从前书中虽笔墨不多,但的确提过一笔。 这话瞬间勾起了黎至清从前的回忆,当年在登州时,他跟在老安国候身边,经手了黎氏大大小小的生意,着实学了不少东西,也让他有了反手算计黎氏家族一次的机会。 黎至清自嘲地笑笑,“从前旧事,此刻再提,着实让人汗颜。不过,若殿下信得过黎某,与南境的这笔买卖,就由黎某来做吧。” 这次轮到穆谦眼睛一亮,“本王还怕你不答应呢,如今至清肯,本王求之不得!” 第059章 危机 当在军帐中看到了监军的札子时, 穆谦是真坐不住了。作为监军,需每隔十日将往京畿发一封函,汇报前线主帅和将领情况。而本应当由监军直接发出的函, 此刻被穆谚送来了前线, 还摆在了中军大帐中主帅的案桌上。 信封尚未封口, 穆谚的意思很明显, 等穆谦过目后, 再打上火漆,寄往京畿。 穆谦打开信封, 抽出了信纸,此时轻薄的一张纸笺在穆谦手中变成了烫手的山芋。穆谦皱着眉看完信中内容,然后环视了一圈帐内的将领,把信纸先递给了身边的黎至清, “他越这样, 本王真的心里越发毛。” 黎至清接过, 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信中言辞公正客观, 并无不妥,此番作为, 显然是在向穆谦投诚。黎至清早就知道穆谦与穆谚不睦, 穆谚做到这个份上着实反常, 黎至清也不由得担心起来。 “这姿态未免放得太低了些。近日, 若殿下得闲, 还是再同赵王世子开诚布公的谈一谈,否则, 这人情积攒起来,将来殿下必得吃个大亏。” 穆谦深以为然, 点了点头,“过两日吧,这几日侦察营兄弟带回来消息,前方胡旗大军又开始蠢蠢欲动了,金吉照举兵向前压了五里,颇有一分背水一战的气势,平陵城又要面临一场硬仗。” 穆谦正说着,军账外传来了轰隆隆地雷鸣声。天气潮热,穆谦嫌闷,帐帘一直掀着,众人随着雷声向帐外望去,刚入巳时,本该骄阳万里的天空,此刻已经阴云密布。 “这雨怕是要下起来了,看云彩应该不是一场小雨。”李守望了望天色,面上露出几分担忧之色。 赵卫习以为常,大大大咧咧道:“每年这个时候都得下场大雨,这个时节的云都是从东南方飘过来的。前些日子,南边应该已经下过一场了,现在轮到咱们了。” 这场即将到来的雨对其他人而言,是夏季再正常不过的一次天气变化,但对刘戍来说,却成了心腹大患,“可千万别下大了,咱们前几日刚种上豆子,刚开垦的土地不松软,可别把根都给泡坏了。不行!我得去瞧瞧。” 刘戍说着看向穆谦,穆谦知他着急,连忙放行,还顺带打趣一句,“去吧,万一有什么不妥,及时来报一声。咱们日后的口粮,可就都指着你了!” 刘戍应了一声,赶忙带着手下的士兵去了,一连几日都未再在中军大帐露面,整个人完全泡在了田埂上。 大雨如期而至,一连下了两日,到第三日仍无要停的意思。 穆谦带领众将还在商讨应对金吉照的举兵攻城对策,狼牙拍虽好,但也需要城内粮草充足,否则被敌军切断供给,围上个三五个月,那城定然守不住。现下这形势,就是看谁得后方更为有力。穆谦自信,大成沃野千里,远比胡旗这个游牧民族要更得天时。 众人正积极讨论着沙盘上的阵型,突然一个传讯兵火急火燎地跑进了军帐,“殿下,京畿来得最新消息,闵州出事了!洛河发了洪水,已经死了上万人。” 传讯兵说着就把京畿的札子呈到了穆谦手上。 帐内众人皆是一惊,前些日子,玉絮从京畿打听到的消息不过是河道被损毁,并无人员伤亡,这还不到一个月的功夫,竟然发了洪水,还出了人命。 赵卫看过传递到自己手上的札子,心中怒火生气,他是个急脾气,“闵州地方简直无法无天了,前些日子咱们听玉絮兄弟说,只是河道有损,没想到他们竟然隐瞒了实际情况,把河道挖坏了近五里!” 穆谦心中亦是十分愤慨,不过在诸将面前,他不能乱,强压下心中怒火,“闵州地方大抵是想钻空子,待太湖石进了京,再悄无声息地把河道修好,却没想到今年雨水这般大,上游的堤坝没拦住,水直接灌到了下游,而下游又赶上河道拆毁未修缮,才酿成大祸。” 容修出身世家,虽然这些阳奉阴违的招数早已司空见惯,但听到闵州地方的所做作为,仍忍不住胆寒,“闵州这群官员,真是从根上烂透了,为了把太湖石送到京畿献媚,无所不用其极,连挖河道的事情都能做出来,如今惹下这么大的祸事,其罪当诛!” 黎至清看了札子,忍不住在双眉之间轻轻掐了掐,叹了口气,“洛河沿岸有万亩良田,算起日子来,四月播种、五月插秧的那一茬水稻,再过十来日正值收成,此时被洪水一淹,颗粒不剩。如此看来,就算洛河沿岸的百姓侥幸逃生,怕也要遭大殃了。” 众将正愤慨地你一言我一语,中军大帐的帐帘突然被人掀开,今日又有一个不速之客造访! 来人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快步走入军帐,将门外的风雨亦带入帐中,亦将帐中众将的目光吸引到身上。 待来人摘下斗笠,露出面容,穆谦心中顿时生出几分无奈,面上却故作严肃地训道: “谢淳,你瞎整什么幺蛾子,刚给你送到驿站,这还不到半个月,怎么又跑来了。这么大的雨,路又不好走,你要出个好歹,秦王和谢枢密使那边,本王怎么交代?而且,你当北境守军的军法是摆设不成?” 帐外仍下着瓢泼大雨,谢淳此刻已经浑身湿透,额前碎发上沾着雨水,整个人喘着粗气。谢淳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张了张口,又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低下头小声吐出一句,“殿下恕罪,我知道错了。” 谢淳比起黎至清还要小两岁,生得白白净净,还长了一张讨喜的娃娃脸,众将见他被穆谦训得不敢抬头,都心生几分矜悯之心,赶忙打起圆场。 “小孩子调皮,殿下就别见怪了。”赵卫素来古道热肠,上次护着容修,这次又不忍心看一个粉雕玉琢的少年受委屈。 容修在禁军时,与谢淳的兄长有几分交情,赵卫首先开了口,容修也忙道,“殿下,您看谢淳兄弟衣角还在滴水呢,这两日都在下雨,他一路估计也吃了不少苦,殿下恕他这次吧。” 穆谦见谢淳一身雨水,着实有些凄惨,又见他眉眼间颇具忧虑之色,此刻却讷讷不言,完全不似往日那般口齿伶俐,以为他累着了,也吓坏了,懒得再去追究。 “算了算了!”穆谦故作嫌弃的摆摆手,“你快滚下去把衣服换了,既然来了,就老实点待着,再敢瞎折腾,打断你的腿!” “不……我不是……”谢淳一时有些着急,但有些话又不方面当着众人的面讲,犹豫之际,收到容修让他闭嘴的眼神,只得先按下脾气,能屈能伸的问了一句,“殿下得空来看我。” 中军大帐中的气氛本来因着闵州洪水伤亡之事压抑到了极点,被谢淳一打岔,瞬间轻松了不少,闵州隶属京畿诸州,但地处京畿以南,与北境相隔千里,众人愤慨过后,仍将议事中心转移到了当前战事上,待议完事,已经酉正。 军账外的大雨时刻敲打着谢淳的心弦,眼见着天色已暗,还不见穆谦过来,心中焦虑不已。 等寒英撑着伞,护送着穆谦过来时,谢淳正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军帐中来回踱着步子。 “谢二,你怎么回事,不是让你在后方待着,前线多危险,胡旗大军马上又要攻城了!”穆谦一进军帐,就表达了不满。 谢淳眼见着穆谦进了军帐,赶忙跑到军帐口,朝外探头探脑一番,然后赶忙把帐帘放下,拉着穆谦往帐内走了几步,压低声音焦急道: “六哥,你怎么才来,可急死我了!现在赶紧收拾东西,这北境不能待下去了!咱们一起回京畿。” “谢二,你胡言乱语些什么呢,把气儿喘匀了再说。”穆谦习惯了京畿这些纨绔的一惊一乍,不以为意地从桌上的果盘上拿了个杏子吃起来,边吃还边在心中默默感慨,这北境大营待客的吃食比他主帅的要好! “六哥,这事儿说来话长,我在路上慢慢跟你解释,再不走,留在这北境就是死路一条。咱们从小到大的交情,我还能骗你不成!”谢淳见穆谦丝毫不为所动,急得冷汗直冒。 在穆谦的印象中,从小一起玩的,谢淳要比肖玥睿智,也稳重许多,如今见谢淳额头上都是洇出的汗珠,再联想到今日谢淳冒雨赶来时的狼狈模样,察觉出几分不对味来。 穆谦正色道:“谢二,你老实说,到底怎么了?你不说实话,我肯定不跟你走!” 谢淳知道穆谦的性子,脾气好的时候什么都不计较,但较起真来,也是个牛脾气,眼见着穆谦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谢淳也知道事情瞒不住了,一把抓住穆谦的袖子,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 “六哥,你北境的粮草出事了,下一波粮草不会按时送到了!而且新筹集粮草的事情,迟迟未有动静,你再待下去,就是等死了!” 第060章 抉择 听到“粮草”二字, 穆谦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正色问道:“你还知道些什么?” 谢淳想到家书的内容,脸色极为难看, 如今四下再无旁人, 也不担心走漏风声, 和盘托出道: “昨日收到我爹的信, 信中提及闵州事态, 远比传到京畿和四境的消息严重许多。河道冲垮,堤坝决堤, 除了洛河沿岸的万亩良田被水淹,水还漫延进了周边的村庄,无数房屋倾塌,百姓伤亡惨重。而且, 死亡人数也不止先前上报的几万之数, 粗粗算来十几万肯定是有了。目前这些消息, 都是作为密报送到京畿的, 还没有过明路, 所以北境还不知道。” 穆谦听着这话,脸色冷起来, “说下去。” “夏日天热, 洪水过后, 闵州不幸遭了时疫, 当地吏治腐败府库空虚, 一时之间根本拿不不出赈灾物资,形势已经乱了。而好巧不巧, 从南境为北境筹措的军粮,在运抵闵州时, 被饿急了眼的灾民一哄而上给抢了。” 穆谦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眼帘垂着,隐隐跳动地眉峰昭示着主人愤怒。穆谦闭口不言,军帐内瞬间陷入沉默。 寒英得知军粮被抢,心中大惊,从前在禁军时,他也曾奉命押运过军粮,过路时百姓避之不及,哪里有人敢抢!震惊道: “军粮一路都由禁军押送,守备森严,怎么会被区区流民所劫?更何况,劫持军粮,乃是通敌叛国的大罪,他们怎么敢?” “坐以待毙必死,冒险抢劫军粮还有生还的可能,说起来不过是走投无路之人为了活命放手一搏罢了。”穆谦对军粮被难民劫持一事倒不意外,若把人逼到绝境,做出什么事情都不足为奇,穆谦沉思半晌,又问道: “三十万石军粮,全都被抢了?”要说抢个几万石,还是有可能的,但若说全部军粮都折在了闵州,这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谢淳叹了一口气,“加上洪水和疫病,这次军粮损失了十多万石,剩下的十几万石虽然被禁军小心护着,可那群饥肠辘辘的灾民又怎么会看着粮食运离闵州地界。而且,地方常备军都是闵州当地人,北境战事对他们而言不过是从北方传来的一些消息,哪比得上他们自己受灾的父老乡亲重要,听说闵州的常备军也盯上了剩下的粮食,已经跟禁军起过好几次冲突了。我爹信中说,照现在的形势,余下的军粮根本运不出闵州地界。” 穆谦听着,眉头越拧越深,转头向寒英吩咐道:“去问问,咱们的军粮还能支持多久?” 寒英领命,方要离去,立马被谢淳唤住,“你可机灵点,别把事情闹得人尽皆知了!否则,六哥就走不了了!” 寒英点点头,撑着伞快步出了军帐。 穆谦见谢淳如此吩咐,想到方才在军帐中他欲言又止模样,知道谢淳虽然看着顽劣,但也是个有分寸的,心中烦躁稍减,“密报已经抵京,京畿就没再安排筹粮?” 谢淳苦笑着摇了摇头,“虽然安排了,可如今洪水暴发,又添时疫,闵州灾民和北境都需要粮食,两边都得顾着,哪儿顾得过来。且闵州隶属京畿诸州,地位远高于北境,再加上京畿许多世家出身闵州,于京畿而言,自然是闵州的事更重要些,在京畿根本无人能为北境说话。” 通过谢淳给的消息,穆谦已经把当前形势摸了个大概。本来与胡旗人对决,形势一片大好,北境守军凭着新改良的狼牙拍和后方源源不断的供给,可以守城不出,耗到胡旗自行退兵。而此时此刻,穆谦万万没想到,先垮下来的竟然是大成,当真讽刺! 谢淳见穆谦又沉默起来,着急地一把抓住穆谦的衣袖,拉扯道:“六哥,趁着消息还没传到北境,咱们得赶紧走,等这事闹得人尽皆知,你就走不了了!” “放肆!简直胡闹!本王身为北境主帅,怎能临阵脱逃!”穆谦一把甩开谢淳,话说得有些重。 谢淳在他们一拨纨绔里年纪最小,嘴巴也嘴甜,惯会左右逢源,众人都宠着他,穆谦素日里又是个好脾气,从未对他疾言厉色。今日这般威严,吓坏了谢淳,蓦地愣在原地有些手足无措。 穆谦见谢淳被自己唬得一愣,又联想到他方才所言,家书昨日收到,今日就冒着大雨抵达平陵城,显然是收到家书立刻就动身了。穆谦心头一热,给谢淳理了理额前还没擦干的碎发,放软了语气,“你的心意,六哥领了,把自己搞这么狼狈,难为你了。” 谢淳乖顺地点了点头,又一把抓住了穆谦的袖子,言辞恳切道:“七哥已经没了,六哥,你不能再出事了,咱们今日就走,好不好?” 穆谦想了想,温声道:“如你所说,北境的确要面临一劫,你跟穆谚一起回去罢。本王亲自写个札子你带着,就说是本王的意思,送你们回京,阵前私逃的罪名落不到你身上。就当全了咱们兄弟从小到大的情谊,也还了穆谚这些日子示好的人情。” 谢淳方才见穆谦态度软下来,以为事情有了转机,一听穆谦后话,竟然听出了几分交代后事的意思,心情瞬间跌倒了谷底,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情绪又激动起来,两只手死死地拽着穆谦的衣袖。 “六哥你说什么傻话,你是不是担心回京以后没法交代?你别怕,就算要问罪,肖家二哥也有一半责任,更何况就算回京被问罪,也好过在北境坐以待毙。我来时,姑父千叮咛万嘱咐,让我看好了赵王世子,莫要让他欺负了你,他这么疼你,你现在回去,他肯定不会怪罪你的!” 穆谦轻轻把谢淳的手掰开,安抚似的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安慰谢淳的同时也在安慰自己,“哪里就像你说的这般走投无路了,不会有事的,北境也决不能有事!本王等下就写札子,你明日一早启程回永宁镇,传本王军令,带穆谚回京。” 谢淳眼见着穆谦是打算留下与北境共患难,更加焦急,不认同道: “六哥,你别傻了行不行!形势大好时,大家兄弟情深,亲亲热热,可形势一变就翻脸不认人的,也是这些人!北境和西境的兵痞子绑了京畿来的主帅和监军,反过头来要挟京畿的事情还少么?你真以为等到生死关头,你还能降得住他们?” 谢淳所言非虚,穆谦早年间也听了不少四境将领闹军变的传闻,京畿与四境、世家豪右与闾左武将矛盾极为尖锐时,从京畿派往四境的亲贵基本是有去无回了。 穆谦此刻也不敢确认,若北境真到了走投无路的绝境,自己是否会成为北境边防军与京畿谈判的筹码。 穆谦自嘲一笑,“那就是六哥自己的事情了,若真到了那个时候,手下的人离心离德,也只能怪本王才疏德薄不能服众。” 从谢淳的军帐出来时,倾盆的大雨还没有要停的意思,这雨一直下,给穆谦本就不平静的心绪再添烦忧。 寒英动作极快,在穆谦赶回军帐时,就已经将消息打听了来。 “咱们军粮还能撑二十余日,照现下情势,十日后若见不到粮草,怕是这北境的守军大营就要乱了。”寒英此刻终于明白,为何谢淳在中军大帐被穆谦以胡闹为由骂得狗血淋头,却缄默不语了。粮草短缺之事,若是现在被爆出来,军中怕会即刻哗变。 “只剩下这么少?那当真是棘手了!”穆谦紧蹙眉头,在军帐中拖着下巴踱了几步,“而且,怎么这么巧,金吉照挑了此刻率军压境,莫不是知道了些什么?若当真如此,那京畿也不干净了。” “我觉得谢二公子说得没错,当前形势于殿下不利,殿下还是得早做决断。”自从知道了事情原委,寒英面色就未轻松过。一来,断绝粮草,无疑死路一条,二来,他也怕军中哗变,北境边防军为了粮草,做出伤害穆谦的事情。寒英觉得相较于他人,还是黎至清更为可靠,试探性问道:“要不,请黎先生来商量一下?” 穆谦向着帐帘外望了一眼,此刻雷声轰鸣,大雨瓢泼,“自然是要与他商量的,明日罢,这会子快戌时了,别扰了他清梦。” “你说,如果是他,他会怎么抉择呢?”穆谦嘟囔了一句,似是在问寒英,又像是在问自己。 未等寒英回应,穆谦又道:“寒英,你去找点蒙汗药来。” “啊?蒙汗药?咱们可是在军中,哪会有这种腌臜东西。”寒英一时之间有些摸不着头脑,莫非自家殿下已经拿定主意,要逃跑了?若真是如此,去城内买,大概能买得到! “军中能做麻沸散,做点蒙汗药应该不是难事,你去寻个军医配一点!”穆谦拖着下巴想了想,“切记,这药千万不能伤身。此事紧急,你速速去办。” 寒英满脸疑惑,“那您想要几个人的量,这边防军光团练使就几十号人呢!” “最多两人足以!” 60-80 第061章 若素 须发尽白的老军医被寒英从军帐中拖出来时万分不满, 再一听是要做蒙汗药这种腌臜东西,举着拐杖就想往寒英身上甩,但好歹愿意卖穆谦几分面子, 又听要求这蒙汗药不能伤人, 还只是两个人的用量, 不情不愿的帮了这个忙。 寅时一刻, 蒙汗药做好, 寒英带着来到穆谦军帐时,穆谦已经写好了两封信, 手里握着扇子一端,瞧着扇子下的玉坠子发呆。 翌日清晨,黎梨正伺候黎至清穿戴,穆谦携了寒英拎着食盒进了黎至清的军帐。 平日里, 穆谦经常唤黎至清去他的军帐一同进膳, 却极少来黎至清这里, 这一大早还冒着雨, 让黎至清着实诧异。 “这么大的雨, 殿下怎么过来了?” 穆谦一夜未眠,脸色并不好看, 但还是勉强扯出一丝笑意, “本王饿了, 就让寒英去城内寻些吃食, 傻小子一下子买多了, 别浪费了,来跟至清一起吃。” 穆谦说话地功夫, 寒英已经手脚麻利地摆完桌。 穆谦在案前落座,招呼黎至清, “至清,快来坐。” 两人已共同用膳多次,黎至清也不矫情,几步走到案前,竟有满满一桌子早点,黎至清一手虚扶着腰肋,缓缓坐下,“这么丰盛?那黎某恭敬不如从命了。” “肋骨伤着了?”穆谦见状蹙起眉头,说话间将一碗热腾腾地红豆粥摆到了黎至清跟前,转身招呼寒英,“去陪阿梨姑娘一起吃一点。” 寒英一顿,点了点头,拎着剩下的食盒,跟黎梨来到了一边的小几旁坐定。 黎至清见寒英和黎梨已经安顿好,笑着摇了摇头,“老毛病,不碍事。” 穆谦见他不想细说,大约也猜到是肺腑间的旧疾,想等来日再寻个大夫好好替他诊治一番,可一想到,可能没有来日,一时间惆怅起来。 “殿下有心事?”黎至清敏锐地捕捉到了穆谦有些低落的的情绪。 穆谦索性将昨日与谢淳的对话,隐去谢淳劝说逃跑一事,大略讲了一遍。 黎至清听着,脸色一点一点凝重起来,“算算日子,金吉照似乎比咱们得到消息的日子更早,否则也不会这么快就举兵压境了。早知道当初就再逼一下徐彪,说不定还能把京畿那人揪出来。” 黎至清语气中难掩懊恼,穆谦以为黎至清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忙将话题拽回,“至清,如今最大的问题是军粮!若是咱们断了后方补给,纵然有狼牙拍守城,也坚持不了几天。” 关于军粮,黎至清心中早有计较,此刻并不着急表态,问道:“殿下昨日得了消息,想必已经想了一夜,军粮一事,殿下有何打算?” 穆谦道:“这粮若是京畿不能支援,咱们就得自行筹措了。京畿诸州的麦现下时节已经成熟,缴完赋税,当有盈余,京畿不肯作为,本王打算自行发函借粮,待京畿军粮到了,再悉数还上。如此,若一切顺利,又能再维持个十数日。若是不顺利,那就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穆谦还想到了西境,郭大帅一直对狼牙拍有意,若以狼牙拍图纸换军粮,亦或许能解燃眉之急,但狼牙拍就失了庇护之用。穆谦思虑再三,将这个想法吞回了肚子里。 黎至清听罢,微微颔首,“此外,殿下切莫忘了向京畿发函求援,自今日起,每日一封,莫要间断,亦莫要提及北境筹粮举措,只坦言北境守军粮草难以为继的窘境即可。” “这是为何?”穆谦心中不解,“照谢淳的说法,有了闵州灾情,京畿已经自顾不暇,这般急迫求援,是何道理?” “不仅是求援,也是示弱。”黎至清轻叹一声,四境求援不过是缓兵之计,如今北境的命脉、穆谦的命脉都系在了京畿一念之间。一想到京畿那群弄权的世家,黎至清不禁想到了肖瑜,“肖若素呢?他不是被派到了闵州处理灾情,怎么放任闵州乱成这样?” * 闵州,知州府。 披着外袍的肖瑜正在黎晗的搀扶下慢慢挪着步子,雪白的里衣上透出鲜红的血渍。 “看天色,一会儿怕会再下雨,今天活动的差不多了,歇会儿吧。”黎晗温声劝着,说完还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擦了擦肖瑜额头的汗水。 “好。”肖瑜从善如流,被黎晗搀扶到院中石凳旁坐下来。肖瑜侧头,看到黎晗眼下的乌青,知他得知自己遇刺的消息,为即刻赶到闵州,不眠不休打马跑了五日,心下愧疚,“成瑾,辛苦你了。” 黎晗走到肖瑜面前,蹲下身子,将肖瑜的外袍裹了裹。眼见四下无人,黎晗本打算把眼前人好生骂一顿,但摸到肖瑜冰凉的双手,一时之间又舍不得了,叹息道: “若素,让我拿你怎么办才好?之前离开登州时,明明答应我不去北境冒险,结果转头就跑到了闵州,还把自己搞成这样。” “这种得罪人的事,我不来,京畿现在哪有人肯来。”冰凉的双手被黎晗握在手中,肖瑜心中莫名安定。 黎晗在肖瑜面前的石凳上落座,看着眼前这个面无血色还强撑的人,有些气恼,“你也知道是得罪人的事,刺伤你的人抓到没有,打算怎么处置?用不用我去帮你审。” “算了,不过就是些走投无路的灾民罢了。”肖瑜轻轻一笑,“你当个个都是黎豫么,在你黎侯爷的手段下还能咬紧牙关,闭口不言。” “别提那个混账东西,当初要不是你非要留他一命,他根本不可能活着走出安国侯府的水牢。”黎晗现在想起家门逆子,仍恨得咬牙切齿,“等再抓到那个混账,他若乖乖配合也就罢了,否则……” 黎晗的话戛然而止,这种喊打喊杀的事,他不愿在肖瑜面前提,但眸子里皆是狠厉。 黎晗的情绪变化被肖瑜尽收眼底,肖瑜犹豫了半晌,到底没把黎豫可能在北境的消息说出来,只道:“好歹是先生的关门弟子,我这个当师兄的,自然得看顾一二。改日你若捉了他,不妨先把人交给我,我帮你问问看。” 肖瑜的心思,黎晗自然知道,无非是想回护黎豫,也不戳穿,头疼道:“我的祖宗,先顾好你自己吧,没有人被人当胸砍了一刀,还不当回事的。听说这次你出门带得禁军都是沉戟的亲信,怎么还这般懈怠!” “自然是亲信,要不然哪能这么听话。闵州的府库早就空了,如今这一闹洪水,再加上时疫,若是没有粮食,只会死更多的人。而军粮,不就是粮食么?”肖瑜笑着眨了眨眼睛,眸子里泛着慧黠的光。 这话听得黎晗一惊,“这么说,军粮在闵州地界被抢,是你有意为之?” “侯爷说话可要当心,莫要冤枉了下官!”肖瑜促狭一笑,明显拿起腔调来,“这粮明明是受难的百姓难忍饥饿自己抢得,下官为了守护军粮,还受了重伤,至今伤势未愈,怎么说是下官有意为之。” 听完这话,黎晗心中已将肖瑜的心思猜了七七八八。肖瑜这步棋,走得是险招。闵州和北境的百姓,于肖瑜而言,都是同胞,都必须要救,但肖瑜纵然再有本事,也不是神人,没办法两边兼顾。如今闵州空虚,想要救济成千上万的受灾百姓,只有先挪用为北境筹措的军粮。因着一般军粮都有余量,北境军粮不至于即刻告罄,肖瑜先顾闵州眼下灾情,也就能理解了。 黎晗回过味来了,为了赈灾的同时把自己摘干净,肖瑜这是玩了一手苦肉计! 看着肖瑜胸前渗着血的纱布,黎晗心中怒火中烧,可眼前人又虚弱至极,现在还骂不得,只得埋怨起来,“你何苦要受这一遭罪!你堂堂相府公子,本就不是为了押送军粮来的,军粮在你眼皮子底下被抢,也碍不着你的事。” 肖瑜轻轻叹了一口气,“这次不过是将计就计罢了,闵州地方势力错综复杂,这次若不放任灾民哄抢,后面常备军怕是要为了粮跟禁军起冲突了。届时,若是军队之间起了龃龉,那性质就严重了,到时候闵州才是真乱了。而且,京畿还有一票人等着抓我的错处,跟这群人斗,必须得万分小心,自然也得用些手段,否则,哪里能斗得过他们?” 肖瑜说完,自嘲地笑了笑,闵州的情况,远比他想象中棘手得多,京畿又是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 肖瑜不笑还好,一笑嘴唇更没了血色。黎晗看不下去了,站起身来,一把把人打横抱起,向着堂屋走去,“你这一手,倒是稳住了闵州,那北境怎么办?总不能沉戟不在北境,你就不管北境守军死活了吧。” 黎晗这话纯属调侃,他眼中的肖瑜,一直是个心中有家国、将黎民百姓看得比世家利益还重的人,不可能只顾闵州不顾北境。 肖瑜用苦肉计把自己伤成这样,本就理亏,知道黎晗肚子里肯定憋了火,也不敢惹他,眼见四下无人,虽然于礼不合,也顺从地任由他抱起。 肖瑜把头轻轻地靠在黎晗身上,嘴角轻抿,眼中泛着寒光,“闵州三大世家,富甲一方,眼见着百姓受灾,却都视而不见,个个当起了缩头乌龟!既然赈灾他们不肯出力,那这军粮,就不能怪我让他们出血了!” 黎晗微微诧异,“你的意思是,军粮能按时给北境送过去?” 肖瑜冷哼一声,“我又不是神仙!” 第062章 剖白 滂沱的雨幕中, 马车已经停在了黎至清的军帐门口,寒英撑着伞,穆谦径直把人抱上了马车。 这辆马车是穆谦当初作为监军来北境时, 兵部专门置备的那一辆, 车内宽敞舒适, 软枕暖榻一应俱全。榻下塞了几个药匣子, 匣子里装满了从京畿和冀州置办的润肺益气的药材。 穆谦把黎至清放置在暖榻上, 扯过一条薄毯轻轻搭在他身上,然后颓然坐在了榻边。 对着黎至清安静地睡颜盯了半晌, 穆谦才轻轻握住了黎至清外侧的手,这只手冰凉湿润,昭示着主人的身躯并不强健。穆谦把黎至清的手放在脸侧,轻轻捂着, 眸子里都是不舍。 轻轻抚了抚黎至清的脸颊, 有些情愫呼之欲出, 穆谦喃喃道: “至清, 有些话, 本王一直想跟你说,但是本王又有点怕, 怕你听后生气, 就不愿搭理本王了, 所以本王一直畏畏缩缩。可是, 如果再不告诉你, 怕是这辈子也没机会跟你说了。”穆谦知道,借粮不过是纸上谈兵的权宜之计, 能否借成,谁也不敢保证, 将希望寄托于京畿诸州,本就是一场豪赌。 “至清,本王今天想跟你讲心里话,不过咱们得先说好,你听了不许恼!呐,你不说话,本王就当你答应了,那本王可说了!”穆谦对着黎至清安静的睡颜,如同一个傻子一般,絮絮叨叨,“至清,本王喜欢你!哦对,用你们这儿的话说,是本王心悦你!” “哎!”穆谦狠狠地叹了一口气,面上皆是苦恼之色,“本王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可本王就是爱上你了!你明明把本王算计得这么惨,可本王就是忍不住喜欢你!” “说起来,你怎么那么狠心,周围那么多人,怎么偏偏逮住本王一个欺负!”穆谦说着,轻轻捏了捏黎至清的脸,仿佛已经狠狠地惩罚了这人一般。捏完了,又心疼得给揉了揉,“不过,本王大人有大量,就不同你计较了。” “方才,但凡你有一丝想离开北境的心,本王就肯定带你一起走了,哪至于出此下策。”穆谦把黎至清的胳膊放回榻上,怕他着凉,赶忙给塞回薄毯里,“本王知道你放心不下北境的百姓,不过,北境哪里轮得到你操心,既然本王接了这个担子,那北境就是本王的事情。万一,本王不是乌鸦嘴啊,本王是说万一,北境要是真不成了,你就好好在西境待着,不要想着给本王报仇……” 穆谦说完,突然自嘲地笑起来,“本王大概自作多情了,本王在至清心里,大概也没有这么重的分量。哎,算了,这些就不提了,你要答应本王,好好地活下去。本王可不想刚下去没几年就见到你,到时候你又来算计本王,本王岂不是到了地府还吃亏!所以,你务必得活得久一点才行!” “喏,本王的象牙折扇,价值连城,留给你做个念想,万一路上有变,还能换些银两。瞧见没,上面还挂着你的玉坠子。”穆谦把扇子在黎至清面前晃了晃,仿佛睡梦中的人能见到一般,“别以为本王不知道,你家小丫头片子,总是暗搓搓想把坠子讨回去,这次不用她讨了,本王给你就是。不过,要是这次本王大难不死,你得再还给本王!” 穆谦说完,把折扇塞进了黎至清的前襟里,然后俯身,万般不舍地轻轻在黎至清唇上啄了一下,然后温柔的吐出一句: “至清,好好活着!” “寒英,我六哥呢?”谢淳的声音自车下传来。 穆谦掀帘,“都上车吧。” 谢淳应声先上了车,寒英顺势把黎梨也抱上了马车,安置在了暖榻下首的座位上。 谢淳看着车上两个昏迷不醒的人,一脸迷惑,“六哥,你这是?” “谢淳,收好,这是本王给京畿的信,保你回京不受牵连,等你跟穆谚汇合,就立即启程吧。”穆谦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递给了谢淳。 “你还是不肯跟我走啊?”谢淳尴尴尬尬地接过信函,眼睛就没离开被安顿在暖榻上的黎至清,“你怎么连蒙汗药都用上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拐卖良家妇女呢。” 穆谦听了这话,抬手作势要扇谢淳,谢淳立马识时务地闭嘴了。穆谦见状,不再理他,又拿出另一封书信递给寒英,“马车到了永宁镇,先送谢二公子与赵王世子汇合。京畿至清是不能去了,你护送他去西境,这信是本王给郭大帅的,务必把人和信一同送到郭大帅面前。” “殿下!”寒英哭丧着脸接过信封,显然还有话要说。 “昨夜定好的事,不许再多言了!”穆谦板着脸喝住寒英,又见他泫然欲泣的模样,心下不忍,伸手拍了拍寒英的肩膀,“你和阿梨姑娘的事,本王和至清都知道,他会成全你们的。” 寒英听了这话,心头更添酸涩,死死攥住穆谦的袖子,他素来木讷,此刻万般滋味在心头,却说不出来,只得喃喃地叫着“殿下”。 “这一路,无论至清跟你说什么,你都不要听,直接把人送到西境。阿梨只听至清的,所以,等到她快醒时,你就把她捆起来,然后把嘴堵上,否则你制不住她。这是本王最后给你的命令,听明白没有。”穆谦难得循循善诱。 寒英红着眼眶点了点头。 穆谦欣慰一笑,跳下了马车,对着驾车人打了个手势,“去罢!” 待马车驶出北境大营,躺在榻上的黎至清立马睁开了双眼,眼神清澈灵动,没有半点被迷晕的迹象。 黎至清没被蒙汗药撂倒,本打算装睡看看穆谦到底想做什么,没想到方才那些剖白,被一句不漏的收入耳中。 暖榻下首左右两边的座位,右边躺了黎梨,左边并排坐着谢淳和寒英。 谢淳担心穆谦,这次来得匆忙,什么打发时光的物件都没带,车外大雨瓢泼,为了防止雨潲进车内,车窗和车帘拉得死死的,连个风景也没法看。 谢淳无聊的紧,大喇喇靠着车壁,眼神在车内瞎打量,他的座位靠近暖榻,一不小心就跟睁着凤眸的黎至清来了个对视。黎至清眼神凛冽,骇得谢淳一怔。 “啊啊啊啊!你不是被迷晕了么?这晋王的蒙汗药,怎么不顶事啊!” 寒英心忧穆谦安危,一直低着头郁郁不乐,听得谢淳叫唤,转头对上黎至清清亮的眸子,也被吓了一个激灵,“黎……黎先生……你……” 虽然黎至清面上没有多少波澜,但此刻,寒英下意识觉得,黎先生在生闷气。 黎至清从榻上坐直身子,冷冷地扫了谢淳和寒英一眼,起身从榻上下来,先来到黎梨身边,仔细瞧了瞧她的情况,确认并无大碍只是睡着,瞬间松了一口气,然后一把人抱起来放在榻上,把方才的薄毯仔细地盖在了黎梨身上。 做完这一切,黎至清这才面无表情地做到了黎梨原来躺得的地方,然后朝谢淳伸出手,“拿来。” “什……什么?”谢淳下意识地就把手往前襟捂,那里收着穆谦写给京畿的信。谢淳幼时病弱,其在禁军任职的兄长为了锻炼他的身体,没少带着他习武,是以谢淳虽然拳脚未见得多厉害,但对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黎至清是绰绰有余的。可此刻,谢淳面对着黎至清,就是打心底里发憷。 “你想晋王死还是活?”黎至清不想废话,打蛇直接打七寸。 谢淳一愣,一咬牙把信从怀里套出来,递给了黎至清。信封上已经打好了火漆,密封得严严实实。 黎至清也不犹豫,接过信封直接破了火漆取信,看完后,冷笑一声,“妇人之仁!” 说着直接把信纸撕成了四片,整个过程从容优雅一气呵成,等谢淳回过神来,信已经撕完了。 “诶,诶,别撕啊,你撕了我还怎么回京!”谢淳哀嚎一声,然后就想要去撕扯黎至清,被寒英眼疾手快一把抓住。 黎至清眼神微眯,冷嗖嗖瞟了谢淳一眼,“二公子就这般回京,都不顾念晋王殿下的生死了么?” 一听这话,谢淳瞬间泄了气,嘟囔道:“我可是冒着大雨来给晋王殿下通风报信的,他不肯走,我有什么办法。” 黎至清并无十足把握,试探道:“会有办法的,咱们先回去。” 方才已经蔫吧了的谢淳瞬间来了精神,“你逗我呢!晋王连蒙汗药都用上了,还不是怕你不肯走,这会儿要是把你送回去,他非宰了我不可!不信你问寒英,他看敢让你回去吗?” 黎至清一时语塞,瞬间想到了方才穆谦的那些话,心脏仿佛停了一拍。不过,黎至清此刻顾不上思虑感情,眼下黎梨被制,他一个文弱书生,完全不是寒英和谢淳的对手。 “寒英,晋王殿下一直待你不薄,有功素来厚赏,有错却无重罚,如今连你也要抛下他?” 这些话说得寒英低下了头,寒英承认,黎至清的话都在理,但是他不能违抗穆谦的命令,也不愿对上黎至清此刻略带期许的眸子,“先生,殿下说了,送您到西境之前,您说的任何话,都不让我听。” 黎至清:“……” 第063章 将心 黎至清被寒英气笑了!心道, 这一年,穆谦别的没长进,拿捏自己人的本事倒是长了不少。黎至清暗下决心, 等回头回了北境大营, 一定得把这事找补回来! 聪明人, 总习惯于权衡利弊得失, 所以, 黎至清喜欢跟聪明人说话,因为以利诱之, 他总能轻而易举的戳中对方软肋。 而像是寒英这种既有情有义又有些木讷的,就让黎至清甚为头疼了。有情有义之人,利不能夺其节,需缓缓图之;心思憨直之人, 难一点就透, 需娓娓道来。黎至清面对寒英, 实在没有面对穆谦时的好耐性。 眼下的寒英, 颇有几分油盐不进的意思, 着实让黎至清苦恼。黎至清思绪飞转,试图找机会动摇寒英的态度, 奈何那蒙汗药后劲太大, 这会儿他只觉额头酸胀, 脑中一片混沌。再加上对这对主仆的作为颇为不满, 黎至清一时没有主意, 索性直接谴责起人来。 “寒英,你可知道, 是药三分毒,再康健的身体, 也经不起折腾。阿梨今年才刚满十五岁,晋王殿下下起药来这般没轻没重,也不怕伤了人?暗箭伤人,这难道就是一军主帅的手段吗?” 黎至清说完,眼带凛冽寒光瞥了寒英一眼,继而转头看向榻上昏迷不醒的黎梨,眼神触及黎梨时,眼神立马变柔和不少。 “先生千万别误会,我们殿下绝无伤人之意。”黎至清的话太重,寒英不想穆谦蒙冤,立马辩驳,“这药是专门找军中的老中医配的,殿下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能伤了先生身体。得了军医准话,这才敢用在先生和阿梨姑娘身上。不过……先生怎么没事?” 明明黎先生的身体相较于阿梨姑娘要更差一些! 黎至清听他解释,知道穆谦这次是顾念着他的,火气被平复了不少。听得寒英疑惑,冷眼一扫,不咸不淡丢出一句,“想知道?让晋王亲自来问!” 寒英虽然木讷,但也听出黎至清说得是气话,明显这黎先生仍在生气。这话他不敢接,讪讪地看了一眼神色清明的黎至清,又把目光锁定在躺在榻上昏昏沉沉的黎梨身上。 寒英瞧见黎梨额头洇着冷汗,有些心疼,想给黎梨擦一擦,又见黎至清面色不豫,不敢放肆,只得僵坐在座位上。 寒英的踌躇被黎至清尽收眼底,亦瞧见了黎梨额头上的汗珠,赶忙从前襟里掏出帕子,却无意间触到了穆谦的折扇,折扇当即被顺手带了出来。 穆谦不愧是京畿纨绔里的翘楚,象牙骨扇做工极为华美,扇骨触手生温,剔透如玉,黎至清搭眼一瞧便知此扇名贵异常。扇柄上挂了一个红穗子,穗子上绑着自己先时送他的那块暖玉。 黎至清学着穆谦往日里悠闲时常做的动作,把扇子捏在手里晃了晃,那坠子便跟着摇动起来。 穆谦从前总是喜欢盯着这摇晃的的坠子瞧,这坠子有什么好看的?黎至清略带疑惑地也学着盯了那玉坠子须臾,似是想到什么,突然微微一笑,把扇子重新收进了前襟。然后拿帕子轻轻拭去了黎梨额头的汗水。 擦完后,黎至清瞧了一眼手里的帕子,然后又瞧了一眼干着急却什么也不敢说的寒英,直接丢了过去,皮笑肉不笑地吐出一句。 “你自求多福吧,等她醒了,黎某会实话实说,告诉她是你把她迷晕的。” 寒英接了帕子,知道这里黎至清默许自己照顾黎梨了,心中狂喜,刚要开口致谢,却被黎至清后话打入深渊。 不是说黎先生谦谦君子、明月入怀么?怎么这般记仇?一想到榻上这位小姑奶奶醒后的情景,寒英感觉天都要塌了。心中默道: 殿下,属下都是为了你,才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的! 话分两头,看着马车远远离去的穆谦成为了孤家寡人。玉絮不在身边,谢淳和黎至清被送走了,寒英也走了。纵然身边还有从王府带出来的侍卫,但那些人都不是近前伺候的。 穆谦回了军帐,想喝杯热茶驱一驱阴雨带来的寒气,待随行的侍卫送上茶水,穆谦抿了一口,才发现茶水已经放温了。 穆谦轻叹一声,这种孤独的滋味,真不好受! 人都走了,穆谦的心也孤独起来!越是这样,穆谦越能清醒的分析眼前的形势,虽然不想承认,但此刻他无疑是北境处境最危险的人。抛开大军压境的险境,按照谢淳的说法和这些年的传闻,一旦北境军饷和粮草被拖欠,京畿派驻的亲贵首当其冲成为北境挟制京畿的对象,全身而退者寥寥无几。 可是,要让穆谦不声不响就随谢淳逃了,穆谦是决计不肯做的。这种没有担当的事情,就算放在现代社会,穆谦也做不出来。更何况,这里还有对他寄予厚望的百姓,有从京畿来的禁军。禁军的几个指挥使都是世家子,一旦事情处理不好,他们也会受到牵连,更严重的,边防军和禁军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融洽局面也会不复存在。北境守军自己先乱了,那平陵城、并州乃至北境都将拱手让人。 穆谦最终还是决定自己留下稳住局面,并在有限范围内和盘托出内情,即便这个决定可能会为他自己带来灭顶之灾。 谢淳和黎至清已经被送走了,穆谦心中没了牵挂,一个人撑着油纸伞伞,冒着倾盆的大雨向着中军大帐走去。 路上,遇到了带着一队人进行巡防的苏淮和刘戍。两人见到穆谦,拱手行了个礼,面对着打在身上有些疼的倾盆大雨,他们没有丝毫的怨怼,还在大雨中送给穆谦一个大大的笑脸。然后离队,跟着穆谦一起前往中军大帐,准备一早的议事。 来到中军大帐,穆谦毫无隐瞒,将获知的信息毫无保留的告知众人,说完后,穆谦愧疚地低下头,他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他将代表京畿做好被众人唾骂的准备。 众将面面相觑半晌,无人开口,一时之间军帐中陷入沉默。 “京畿这群文官也忒不是东西了,粮草到不了,竟然连句屁都不放!”赵卫年纪大,资历深,又是个藏不住话的糙汉子,他受不了尴尬的气氛,率先开口了。 “难怪黎先生来了就让开垦土地,这粮草还是得把握在自己手里!”老大哥开了口,刘戍立马接上,说着还顺手一巴掌拍在了站在他身边的苏淮的后脑勺上,“你瞧瞧你们京畿这群办事不利的,京畿诸州也没一个成器的!真不知道咱们北境的屏障,庇护了些什么玩意!” 前些时日作战,穆谦总是将苏淮与刘戍放在一处,苏淮是个直脾气,与刘戍这种糙汉子相处起来非常容易,久而久之就两人熟识起来,时不时喜欢互呛几句,一吵必争个长短。这次被刘戍迁怒,却没狡辩,取而代之的是对京畿的寒心,自嘲道: “京畿世家想得都是相互倾轧,然后踩着对方向上爬,哪里有肯真办事的。若不是受不了那些腌臜事,谁乐意冒险跑北境来。” 容修听得这话,也是百感交集。他与苏淮一般同出世家,但不是长房嫡出,素来不受重视,为了出人头地,只能从武,以期出人头地。 众将发泄一通,赵卫见穆谦一直不说话,冲着穆谦道:“我老赵只会打仗,这种事也没啥主意,殿下,咱们听您的,您说咋办,只要不让老赵跟胡旗人投降,怎么着都成!” “对,听殿下的!” “殿下,您拿个主意吧!咱们都听您的!” “怎么不见黎先生,请先生拿个主意也成!” 想象中的背叛和抛弃并没有到来,取而代之的是无条件的信任和依靠,穆谦百感交集。 或许,京畿一直以来都是错的,京畿的世家认为北境边防军颟顸无知,把出身草根的他们当作北境的看门狗,危急时用他们抵御外侮,待到无暇顾及时,他们便成了可以随时舍弃的贱民。也正是京畿对边防军的这种态度,才会下意识在认知中将边防军塑造成野蛮不堪、不守律法、对京畿权贵随意杀戮的恶人。 此刻,这群简单率直、对国家有着一腔热忱的糙汉子,用充满赤诚和希冀的目光看着穆谦,他们说,殿下,我们听您的! 上一次,穆谦感到被给予无条件的信任,是他带兵打退胡旗军三十里后,平陵城夹道欢呼的百姓给予他的,而这一次,是与他并肩作战的同袍给予他的。相较于未知全貌便全身心托付的百姓,这些朝夕相处的同袍的信任,让他更加感动,也让他更加坚定,他要撑起北境的一片天。 穆谦从主座起身,向着众位将领抱拳一礼,“谦来北境,自愧尝怀游戏推诿之心!承蒙诸君不弃,并肩作战几十日,固城防杀仇寇,得一夕安寝。今危急存亡之秋,谦定当罄竭心力,马革裹尸,亦无二话。愿诸君与谦上下一心,同仇偕行,共御外侮!” 第064章 将心(下) 为了筹集军粮, 穆谦可谓煞费苦心。 明路上,按照与黎至清商议的,紧急向京畿发信求援, 每日一封力陈当前战事形势, 劝说京畿不可因着军粮贻误战机, 导致大好形势拱手让人。与此同时, 穆谦以北境守军的名义, 向诸州发函借粮,并允诺待军粮到位, 悉数奉还。 在大营内,将全部限闲置的铁器悉数折价变卖,并将现下已经划拨但尚未购置军械耗材、草药的银两悉数统筹,两部分银合计不到一万两由刘戍和苏淮带着, 择北境并州、雍州、坝州临近诸镇, 就近购买粮草。 同时, 经过与李守协商测算, 先应下南境世家狼牙拍的需求五十架, 合银五万两,由南境一次性以银票付讫, 待战事了解后, 北境分三批交付。 一连三日, 京畿杳无音信, 诸州借故推托。倒是刘戍和苏淮得用, 传信回来,已购得粮食两万石, 正快马加鞭连夜往平陵城运。 穆谦接到南境世家的回函时,穆谦脸都气绿了。这会子南境世家竟然趁火打劫, 将原来信中允诺的每架狼牙拍一千两砍为五百两,并且第一次只愿意付一半的银两,待到收到五十架狼牙拍,才肯付讫另一半。 “这起子趁人之危的小人!”站在主位一侧的容修,看完信函后,把信纸狠狠地往桌上一拍。 李守这三日一直与穆谦盘算狼牙拍,得知南境的小人行径,也气恼非常,“要论起来,咱们狼牙拍的成本倒是不足五百两,若放在平日里,都是为了御敌,这个价给他们也不是不成,可他们眼见着北境遭了难,来落井下石,未免也忒龌龊了些。” 穆谦并未将愤怒宣之于口,可隐隐跳动地眉峰却昭示着主人的怒意。穆谦转头看到手侧的茶杯,摸起来想要往地上砸,手抬到半空,突然想到什么,又堪堪放下。 穆谦忍了忍,最终还是拿起毛笔,用案上的宣纸写了回函,写罢顺手给了身边的容修,“再待个十日,若诸州还未有回应,就给南境回函。” 容修接过,不用猜也知道,穆谦肯定是迫于无奈同意了,看着心中穆谦谦卑的辞藻,容修瞬间气红了眼,“殿下,我容修宁愿饿死在这北境,也不想你受这群人的嗟来之食!” 一见容修这么大反应,赵卫也拿过信函略略一看,不满道:“殿下,咱们还真惯南境世家的臭毛病啊?” “哪天北境失守了,胡旗南下攻到南境怎么也得几个月,不是切肤之痛,没人在意的。”穆谦冲着赵卫疲惫一笑,然后起身,安慰般拍了拍容修的肩膀,“别赌气,你饿死倒是逞英雄了,这二十万北境守军怎么办?” 这一拍,让容修心中更为难过,他明明在替穆谦不值,却反过来被穆谦安慰,一时之间红着眼眶抿着嘴,不肯吱声了。 赵卫继续骂道:“妈的,京畿诸州的世家也忒不是东西,明显就是怕他们支援的粮食有来无回才借故推三阻四!” 这一句点醒了穆谦,世家皆是无利不早起,若是利够重,就不怕他们不肯就范。穆谦转身回到军帐主位,又起了封信函,继续向京畿诸州借粮,并开出了优惠的条件: 以晋王府房舍田产作抵,诸州粮草十日内能到者,得三分利,二十日能到者,得二分利,月内能到者,得一分利,最多十万石,余者勿取。 做完这一切,穆谦挥了挥手,示意众人散了。等所有的人都退了出去,穆谦像是被抽走了力气般,瘫坐在了主位上。于人前,他是北境的希望,是支撑北境将士的信仰,他不能累,不能泄气,更不能认输,所以,他只能在没人时,悄悄地软弱一下。 军帐外的雨还在下,不过这两日,雨势渐收,时雨时停,看样子,这雨也持续不了几日了。穆谦怔怔地盯着帐外的雨幕,他此刻竟生出了感恩的情绪,若非这雨下着,胡旗军队怕是早就挥师叩关了,哪容他这几日专心应对粮草的问题。 穆谦挥退了侍卫,自己穿了一件蓑衣,骑着风驰出了大营。穆谦迎着雨幕一直跑一直跑,直到跑到了西城门。穆谦勒住了风驰,然后慢慢地进了瓮城。 穆谦扫视了一圈这座空空的瓮城,月前,就是在这座瓮城外的沙地上,他为救寒英,月下连发十八箭,箭无虚发,诱敌深入;也是在这座瓮城的城墙上,和黎至清一起,灭了胡旗的突击旗而一战成名,那时候肖沉戟虽然重伤,但人还在。 如今,肖沉戟因伤回京,黎至清被送走,寒英被指派去护卫黎至清,只剩了他自己,孤零零地扛着北境的担子,守着这座残败不堪的平陵城。 穆谦强迫自己打断思绪,挥鞭打马,从瓮城的外城门出了城,沿着城墙在雨幕中狂奔起来。雨水虽然已经小了,但雨滴刮在脸上,还是会疼;雨水浸湿了衣衫,再被冷风一吹,还是会冷,但穆谦此刻顾不得那么多,这些痛感、这份冷意,只让他觉得痛快! 穆谦绕着城,甩着马鞭,以风驰能达到的最快速度疾驰!他太需要发泄了!自他出生以来,还从未有如此大的担子压在肩上,更没有走入如今这般的绝境。 无论是在现代社会,还是书中的大成,穆谦如今不过未及弱冠的年纪。 城墙上巡防的士兵早就发现了穆谦,但都默契的没有去打扰他,他们都知道,他们的大帅,需要一个人宣泄一下情绪。 不知道跑了多少圈,直到风驰速度逐渐慢下来,穆谦才渐渐冷静下来。不远处,就是南城门,穆谦知道风驰也累了,索性进了城。 甫一跑进城门,风驰前蹄跪地,跌在地上,也把穆谦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穆谦匍匐在地,雨水混着泥泞溅在他脸上、身上,然后自暴自弃般闭上眼睛,太累了,就疯这一回吧! 不知过了多久,穆谦感觉雨水不再往身上砸,睁开眼睛,一双黑色的锻靴映入眼帘。这双锻靴的款式穆谦再熟悉不过,是他往日里常用的款式,除了他自己,只给那个曾经借住他府上的人做过,那这双鞋子的主人…… 穆谦抬头,黎至清身着一袭月白长衫,举着一把油纸伞,遮在了他身上,朝他伸出了一只手。 黎至清平日里喜穿米色、瓷白,今日一袭月白,映着雨幕,让穆谦看怔住了,面对着黎至清伸出的手,迟迟未有动作,半晌才吐出一句:“至清,你回来了……” 黎至清温润一笑,把手又往他面前伸了伸,“是呀,怕再不回来,殿下就傻乎乎的把身家都搭进北境了。” 已经冻得瑟瑟发抖的穆谦缓缓地伸出手,握住黎至清时,发现那只手是温热的,黎至清身体孱弱,素来手脚冰凉,被穆谦打趣过多次。可此刻,就是这只往日里冰凉的手,把穆谦从指尖到心头都暖热了,然后把他从濒临崩溃的边缘拖了回来。 借着黎至清的力道,穆谦从地上挣扎起身,不顾一身泥水,一把把黎至清拥进了怀里。那种失而复得的欣喜,比上一次黎至清被徐彪劫持时更甚。 穆谦把头搭在黎至清的肩膀上,口中喃喃道:“至清……至清……至清……” 等回了北境大营,穆谦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然后窝在榻上慢条斯理地喝着黎梨黑着脸煮得姜汤,而黎至清就坐在旁边的杌子上陪着。 黎至清见黎梨摆了臭脸,知道她还在生气蒙汗药的事,又见穆谦整个人已经缓了过来,开始翻起了旧账,“黎某倒不知道,殿下还学过江湖门道?” “若本王直说,你肯定不走!”穆谦挠了挠后脑勺,有些尴尬,想着赶紧说点什么转移话题。在军帐内环视一周,这才发现寒英没回来,忙问道:“寒英呢?” * 一日前,永宁镇驿馆内。 穆谚和黎至清分别坐于上首,谢淳挨着穆谚坐在下首,黎梨抱胸站在黎至清身侧,堂内左右站了两排赵王府的亲兵,而大堂上跪着被捆成粽子的寒英。 寒英遵照穆谦的吩咐,一路无论黎至清说什么,寒英都未置可否,只依着命令,先把谢淳送到了永宁镇,然后打算从永宁镇入雍州,再从雍州取道并州,再入西境。 可寒英千算万算都没想到,黎至清能在永宁镇与穆谚短暂的照面中,说服穆谚留下,并让穆谚站在了他那边。 穆谚虽然于堂上高坐,但显然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倒是黎至清手里悠闲地晃着穆谦的那把折扇,嘴角带着笑意开口了。 “寒英,这平陵城黎某无论如何是要回去的。你为晋王殿下尽忠,黎某也不怪你。此刻黎某不为难你,如今摆在你面前有两条路,要么你即刻动身去西境送信,要么黎某把你绑回平陵城,等到了平陵城,黎某说服晋王殿下,届时再派你去西境。只不过,这一来一回,要耽搁几日,黎某倒是无所谓,就不知道这平陵城的军粮能不能撑得住!” 第065章 瑾瑜 黎晗端着金疮药和纱布进门时, 肖瑜正在榻上,侧身支着手臂,拿着个小酒坛子, 悠哉悠哉喝着酒。因着知道马上要换药, 里衣并未系牢。领口处一片春光, 右边锁骨若隐若现。整个人懒懒散散, 看上去十分惬意, 如果胸前里衣没有隐约透出来殷红的纱布就更好了。 黎晗一见肖瑜这副不拿身体当回事的模样就来气,把托盘放在案上, 走上前去在肖瑜眼前抬起胳膊,作势要反手抽人,面上还配合着做出了凶狠的表情。 肖瑜早见惯了黎晗这副“色厉内荏”的模样,知道他虽然行事狠厉, 但手段从未用在自己身上, 浑不在意地冲人一笑。 黎晗的巴掌果然是抽不下来的, 肖瑜这一笑更让他泄了气, 只能无奈地、故作凶狠地瞪了肖瑜一眼。 肖瑜被他这装腔作势的模样逗得心情大好, 当即笑出了声。 “还喝酒,是怕伤好的慢不成?”黎晗再也忍不住, 上手夺了肖瑜的酒瓶, “你这副懒散模样, 说出去谁敢相信这是世家子弟的楷模肖若素。” 肖瑜正喝得尽兴, 乍被夺了酒壶, 眉毛一挑,不满道:“这楷模谁乐意做谁做去!整日里端着, 就在你跟前才宽松些,怎么, 你还嫌弃我?” “我可不敢。”黎晗早被肖瑜磨得没了脾气,又好气又好笑,“真该把你这副模样告诉肖相,看不把你发落到宗祠罚跪去!” “侯爷只管告状去,您若真有本事,就把咱俩的事通盘告诉父亲,到时候别说跪宗祠,家法打断了都是轻的。”肖瑜说罢,拿手朝着门口慵懒一指,“门在那儿,侯爷快去罢,现在启程,快马加鞭,说不定赶得上陪相爷用个晚膳。” “看你厉害的!”黎晗说着就动手拧上了肖瑜的脸颊,力道不算轻,还往外扯了扯。 肖瑜吃痛,一巴掌打在黎晗的手背上,“松开,疼!” “你说郁相那般人物,怎么教出你们两个混账东西,整天就知道气我!”黎晗欺负够了人,慨叹一句便松了手,回身把酒瓶放在案上,端起伤药折回榻边,在肖瑜侧腰拍了拍,“坐起来,换药了。” 肖瑜听话地坐直身子,把两条胳膊往身侧一抬,等着黎晗伺候,嘴上还不忘促狭,“侯爷好大的威风,连太子爷都敢骂!” 世人皆知,郁弘毅离世前有两个名满天下的学生,一个是当今太子,另一个就是肖家大公子。而在登州收的黎豫这个关门弟子,却从未对外公开。 “我说得是谁,你心里清楚。”黎晗说着解开了肖瑜里衣的系带,想了想,只把雪白的里衣松了松,没有直接脱下来。 “那孩子从登州出走时,带着那么重的刑伤,能不能活下来都两说。你还不死心又给京畿和四境诸州发了函,毁了他清誉,这还不解恨?”肖瑜有心误导,希望黎晗以为黎豫已死,不再追究,也算完成了对先生的承诺:无论将来发生何事,要保黎豫一命。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动了黎氏的根本,该吐的,我必要他吐出来。我已经答应你饶他一命,旁的你别操心了。”纱布缠得细密,黎晗隔着里衣,颇为麻烦地环着肖瑜的腰,一圈一圈解着纱布。这是个精细活,黎晗耐着性子,手上动作轻柔细致,没有丝毫不耐。 倒是肖瑜先沉不住气了,自己动手脱了里衣,再加上方才黎晗的话不甚中听,开口就带了点脾气,“直接脱了不成?非要这么麻烦?” 黎晗按住肖瑜,把里衣给他搭回肩上,曲起右手食指在他脑门上不轻不重敲了一下,“老实点,闵州湿冷,你又受了伤,再着凉了怎么办?现在还有时疫,当心招了你。” “得了时疫也不错,那我就在这闵州住下了,省得回了京畿,还得去应付老爷子挑得那些名门闺秀。” 黎晗听得这话眉头直皱,开始怀疑肖瑜这次受伤,是否仅为在粮草被劫一事中摘干净自己。此时,正巧拆完了纱布,一条三寸长的刀伤映入眼帘,经过几日调养,大部分已经收了口,只有中间划得较深的地方,还洇着血。 这条刀口,这几日换药时都能见到,本该习以为常,可黎晗还是忍不住心揪着疼了起来。 “若素,相爷也是为了你好。等闵州事了,早些回回京畿,娶个名门闺秀,于你仕途有益。” “你让我去娶妻?”肖瑜不可置信的瞪大了星目,心头一怒,抬脚就往黎晗肚子上踹,“你方才也说了,我是世家弟子的楷模,呵!我自小聪慧,又勤奋好学,夙兴夜寐,寒暑不缀,先生连句重话都没对我说过,更别说责罚,如今为了你,我愿意回家挨老爷子的家法,你却劝我去娶妻?” 肖瑜伤着,这一脚根本使不上力。黎晗只因着力被蹬退了两步,丝毫感觉不到痛。 黎晗当然知道肖瑜的心思,肖瑜素来自爱,虽然有时不守规矩,但行事从不出阁,如今肯为了自己,打定主意向肖相明言,着实难得。可现下坦白,于两人均无助益,是以黎晗并不赞同。 黎晗见肖瑜气白了脸色,只得又凑上来温声哄道,“别恼,别恼,还没包扎好……” 肖瑜直接抢过纱布,斥道:“爷又不是女人,用得着你这般温言软语地哄?惺惺作态给谁看?滚!” “肖平!”肖瑜随手把纱布在身上胡乱缠了几圈,扬声唤了自己的贴身侍卫进门,“闵州三大世家的人还没到齐吗?” 肖平入内,眼观鼻鼻观心,回道:“齐了,知道公子伤得重,都说要等您换完药,不着急。” 肖瑜从榻上下来,蹬上靴子,走路还故意使劲撞了一下站在榻边的黎晗,走到衣架旁取下外袍披上,“他们不着急,爷着急!他们能等,北境等不了!走,去会会他们!” 肖瑜说着,也不搭理黎晗,自顾出了门。肖平回头瞅了瞅被冷落的黎侯爷,露出一个可怜但爱莫能助的表情,然后快步跟上肖瑜的脚步。 看着远去的肖瑜,黎晗无奈地笑了笑,然后也跟了上去。 肖瑜雷霆手段,来到闵州,立马让禁军围了知州府,拿了知州、通判等一干官员,下到了大狱里。闵州下级官员奏报诸事,治水、救灾和抗疫事宜,由肖瑜直接问询,其余事项由各级官员便宜行事。 肖瑜毕竟是肉体凡胎,一应事务让他忙得脚不沾地,再加上遇袭受伤,一直没顾上与闵州三大家族照面。肖瑜本打算等把百姓安置妥当后再慢慢收拾这三大家族,没想到北境的军粮在这个时候出了问题,再加上三家拜帖递了多次,肖瑜也无法对他们视而不见。 肖瑜自打出了卧房,便没了方才的慵懒倜傥,端得一副世家公子从容得体的做派,举手投足间尽显谦和儒雅。黎晗瞧着肖瑜判若两人的模样,摇着头笑起来,携了随从,落后了十步远的距离跟着他。 肖瑜知道那人在身后跟着,嘴角轻轻勾了勾,径直向前厅走去。 肖瑜甫一入前厅,原本在下首安坐的三大世家镇国候府严氏、辅国侯府徐氏和忠义伯爵府成氏的当家人皆起身相迎。 肖瑜面上露出温润的笑意,朝着三人拱手行了一个时揖礼,温声言道:“末学来迟,侯爷、伯爷莫怪。” “哪里,哪里,听闻若素受伤,我等皆忧心不已,如今登门叨扰,是我等冒昧了。”镇国候严敬率先开口,一脸担忧之色恰到好处。 肖瑜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下严敬,其人约摸不惑之年,面容虽和煦,但眼神透着阴鸷。肖瑜心中暗暗揣度,既然此人先开口,那这三家当以其为尊。 “若素,你还伤着,快坐下歇歇。”辅国侯徐齐要比严敬年长个几岁,眼神里没严敬那么多心思,热切地搀着肖瑜送到了主位。 肖瑜稍作推辞,便于上首大方落座。待肖瑜坐定,徐齐转身才见到了刚进门的黎晗,见黎晗气宇轩昂,一身滚着暗线云纹的银白长衫华贵异常,便知此人来头不小,笑着问道:“不知这位是?” 黎晗朝着三人颔首一笑,“逼人黎晗,登州人士。袭爵时,承蒙镇国候、辅国侯和忠义伯送来贺礼,尚未当面道谢,失礼了。” 登州黎氏的安国候爵位,由老侯爷做主,跳过了儿子,直接传到了孙子手上。闵州三位家主之间迅速交换了眼神,明白眼前这个看起来二十五六岁的青年,就是黎氏的新任家主安国候黎晗。早闻名满天下的肖若素与登州黎氏公子有旧,原以为肖若素来闵州,只带了禁军造势,没想到竟然还有黎候不远千里来为他撑腰。 登州与闵州整体状况旗鼓相当,不同的是,登州以黎氏一家独大,而闵州则是由严氏、徐氏和成氏三分天下。如此论起来,三人虽然年长与黎晗,但实实在在比黎晗矮了一头。 “原来是黎候,失敬失敬,怎么到了闵州也不知会咱们一声,好叫咱们尽尽地主之谊。”老狐狸严敬再次开口,“黎候远道是客,也请上座罢。” 第066章 布局 到了平陵城, 众将各司其职,无人陪着谢淳玩闹,谢淳只能穆谦与穆谚的军帐两头跑。本以为穆谚好玩, 能相互做个伴解闷, 谁知道穆谚现在整日里就在军帐中闷着, 要么发呆, 要么就对着一篇《千字文》练字, 反反复复地写,不知道写了多少遍。 谢淳无法, 只得偶尔挑穆谦得空的时候,去他军帐中聊闲天。 “啧啧,六哥,你是不知道你这个幕僚多威风, 在永宁镇把穆谚怼得脸色都不好了, 寒英也只有被他吓得哆嗦的份儿!” 谢淳在一边聒噪, 穆谦一直充耳不闻, 专心致志的看军报, 直到听到这句,意识到谢淳口中的幕僚是黎至清, 才抬起头来, 揉了揉酸涩的眼睛, “本王也没顾上问, 至清放不下北境也就算了, 你们怎么都回来了?” “还说呢,一路上黎先生那表情太简直要冻死个人!”谢淳一边说, 一边比划,整个人很是亢奋, 企图将方才的问话蒙过去,“幸好你给了他把扇子,他玩了半路,脸色才好点。” 穆谦一听黎至清喜欢那把折扇,心情大好,把军报往边上一放,“说重点,不是让你跟穆谚回京么?” 穆谦对这几个与自己一起玩闹到大的兄弟还是很了解的,有着世家子弟的世故圆滑,但也有大部分世家公子已经丢了的赤诚和仗义。穆谦一直知道,他们待自己有情有义,但这份情谊也只限于,谢淳会在收到消息后即刻冒雨前来通风报信,但他绝对不会陪着自己等死。所以,能将谢淳留在北境的,必然有其他原因。 谢淳见穆谦执着,瞬间安静下来,认真道:“六哥,虽然黎先生看着不大好相处,但他说的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这样回京,虽然保住了性命,但前途必毁于一旦。对我而言,前途如镜花水月,只要衣食无忧,旁的我不在乎。可临阵脱逃是大罪,搭上的不止我的将来,还有父兄的大好前程,甚至还会连累整个谢家。” 穆谦听罢便确定,这般分析出自黎至清之口。黎至清为人处世从不咄咄逼人,只冷静地陈述眼前利弊得失,等他讲完,听得人基本上已经认清了形势,心中也有了决定。 谢淳继续道:“这些年,我仰赖父兄宠爱,惹是生非恣意妄为,本就混账至极。此次爹爹爱子情切,家书言明危机形势,言辞迫切命我回京,却只字不提阵前脱逃会累及父兄。当时我头脑混沌、颟顸无知,完全不顾父兄安危,只一心逃离北境,实在是不孝不悌,幸得黎先生一语点醒。我无心向学,难以致仕,于父兄全无助益,如今更不能再令他们蒙羞了。” 这番话从谢淳口中说出,让穆谦惊诧不已,走上前去,搂着人的肩膀拍了拍,欣慰道:“长大了。” 谢淳性格素来跳脱,活得也通透,极少这般剖白,如今又被穆谦带着老父亲般的语气表扬一句,谢淳立马脸红起来,梗着脖子转移话题: “六哥,你整得那蒙汗药可真不好使,刚上了官道,我就发现黎先生竟然睁着眼,着实骇着我了!” “什么?”穆谦听了一惊,那蒙汗药足够睡到永宁镇,怎么他这么快就醒了?那当时自己的表白,他听到了多少?“他是在哪里醒的?” 谢淳努力思索半晌,无奈道:“记不得了,大约是刚出北境大营不久。” 穆谦听罢,心中稍定,又问:“那黎梨姑娘呢?” “黎梨姑娘是咱们跟穆谚汇合后才醒的,你不知道,一路上黎先生每每瞧见昏睡的黎梨姑娘,那表情就恨不得要杀人。” 那黎梨能睡到永宁镇,证明药效没问题,要论身体底子,黎至清似乎还没身边的小丫头好,那他怎么醒的这般早?穆谦一时之间也想不明白,抬手在鼻梁上挠了挠,随口道: “净瞎说,他若生气了,顶多面上冷些,哪至于要杀人。穆谚回来,也跟你是一样的考量?” “大抵是!” 穆谦听了这话,眉头拧了起来,瞪了他一眼,“什么叫大抵?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诶诶,六哥,你别瞪我,你知不知道,你现在一瞪眼可吓人了!之前在中军大帐也是,威严异常。”谢淳被穆谦瞪得缩了缩脖子。 穆谦自己都没意识到,北境岁月的磨砺,让他不知不觉中沉淀出了一方霸主的气场。 穆谦板着脸,“刚才问得你什么?” “我是真不知道,他们聊时,避开我了。” 那日马车上了同往平陵城的官道,黎至清多次尝试说服寒英,可寒英这个一根筋全然不听,实在觉得要被黎至清说服了,寒英就捂着耳朵闭着眼睛装死,着实让黎至清伤脑筋。最终,黎至清铩羽,就把矛头转向了谢淳,一直把谢淳说到动摇为止。 到了永宁镇,黎至清见到穆谚后,并未当着众人的面与穆谚详谈,邀了穆谚借一步说话。两人走出十丈远,具体聊了些什么,谢淳并未听到。但远远瞧着,前后不过一炷香的功夫,穆谚的脸色就变了几变,回来后更是直接让人拿了寒英。 “穆谚如今跟个锯了嘴的葫芦似的,而且还油盐不进。啧啧,不得不承认,黎先生是这个。”谢淳想到那日情景,忍不住瞥了瞥嘴,在穆谦面前竖起了大拇指,然后道:“你要想知道,不如问问黎先生,我瞧着他待你可不一般。” 穆谦对“不一般”这个词很是满意,正要问谢淳黎至清哪里待他不一般了,还未开口,如今给穆谦当亲卫的银粟进帐,行了个礼,恭敬道:“殿下,赵王世子差人送了密函,请您过目。” 银粟说着,将一封尚未打火漆的信函呈给了穆谦。穆谦没接,搭眼瞧了一眼那个信封,便知道这是监军给要给京畿的密报,这些日子,穆谚发密报,必先差人呈给穆谦过目,而后由穆谦的人打上火漆,再送往京畿。 穆谦一挥手,“不看了,打上火漆,发出去罢。” 银粟刚领命要退出去,却被谢淳拦住了去路,“六哥,还是看一眼,万一他算准了你后来就不看了,在信里阴你呢!最好也把信请黎先生看看,咱读书少,别有些文字游戏瞧不出来。” 一听这话,穆谦便乐了,“读书方面,穆谚与你我不过半斤八两,他能玩啥文字游戏。你方才不是说怕他么,怎么现在半句不离黎至清了?” 穆谦打趣完,冲着银粟给了个眼神,银粟会意,立马把信函交到了穆谦手上。 “我只是觉得,他能帮你,再说了,我怕他和我佩服他,这不冲突啊!”谢淳一脸满不在意,并不在乎穆谦的打趣。谢淳见到穆谦看了信函,面色不似方才轻松,赶忙问道:“怎么?他真阴你了?” “没有,算是帮忙了。”穆谦摇了摇头,然后把信函递给了谢淳。穆谚在信中除了往日的保平安之外,更是将北境粮草困局再三申明,言辞激进到穆谦都觉得有些过了。 “哦,原来是粮草啊?”谢淳看过信函,面上并不惊讶,“我们从永宁镇动身时,他已经修书一封给赵王了,信中早就提及,请赵王在朝中协助从旁周旋。” 穆谦看了看眼前的谢淳,穆谚做的事,谢淳同样也做了。 如今,穆谦终于明白,黎至清为什么非要把穆谚和谢淳留在北境。也明白,当初自己决定助二人回京畿就是在自掘坟墓。赵王对这穆谚这个嫡子异常疼爱,如今穆谚在北境,遇到了粮草之困,赵王必定在京畿尽全力张罗此事,而赵王作为今上胞弟,在京畿分量举足轻重。而圈住了谢淳,就相当于将谢家拉了进来,而谢淳的亲爹当朝枢密使,那西府也势必要为北境出力,此外,怕是秦王为了拉拢谢家,也得装模作样出一份力。 如此看来,此时的北境,在京畿就变得重要异常,甚至北境的安危已经远超闵州了。黎至清的这般用心,让穆谦很是窝心。穆谦突然发现,自从昨日在雨中被黎至清捡回来后,今日还未见过他,索性丢下谢淳,向着黎至清的军帐走去。 今日雨势渐歇,如今午时刚过,天上只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穆谦撑着昨日黎至清落下的油纸伞,脑中皆是黎至清一袭月白长袍,将他从泥泞中拉起来的画面。 黎至清的军帐,从前允许将士随意入内,后来被穆谦下令,任何人不得随意硬闯,就变成了只能穆谦一人随意入内。穆谦掀帘,甫一入内先见到守在门口的黎梨。 黎梨见到穆谦,立马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然后朝着桌案方向指了指。 穆谦顺着黎梨的方向看去,见黎至清披着一件外袍,伏在案上。穆谦立马放轻脚步,走上前去,低头审视着眼前的人,见他面色柔和,呼吸绵长,显然已经睡熟了。 穆谦想了想,心一横,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第067章 怂了 黎至清素来浅眠, 在穆谦手触到身体的那刻,他已经醒了。那日穆谦的剖白言犹在耳,黎至清没想明白听到那些话自己是什么感觉。羞恼是有的, 自己堂堂七尺男儿, 岂能被旁人当成女子惦记!此外, 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胸中回旋, 将他的心填得满满的, 又堵在胸口,让他莫名心安, 又有些彷徨。 如此亲密的肢体碰触下,黎至清不知道该用什么心态面对穆谦。一耳光扇过去,骂他无耻?这种贞洁烈妇的行径,若是做了, 跟一个恼羞成怒的女人有什么分别?顺从的接受他的好意, 把这当作是知己兄弟间的善意?明明穆谦的心思没那么单纯! 黎至清纠结须臾, 最终没出息地选择了逃避, 闭着眼只当是睡熟了, 反正上次也是这样做的! 黎至清此刻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从前,在黎氏宗祠内公开受审, 他没怂;被关进专门为他准备的水牢, 他没怂;逼供的酷刑加身, 他没怂。此刻, 面对人畜无害的穆谦, 他却怂了。 黎至清觉得丢脸,待被安置在榻上, 立刻假意在梦中翻了个身,面朝内沉沉睡去。 也多亏穆谦是个不拘小节的, 否则此刻肯定能看到黎至清通红的耳廓。 穆谦安顿好黎至清,转头看向黎梨,眼神中探寻的意味明显,怎么放任他伏在案上睡了? 黎梨压低嗓音道:“从前我家公子睡着后,但凡将他唤醒,他就不肯再睡了,更别说去榻上了。” 穆谦听了这话,不知道该心疼黎至清自律还是该笑他傻,都累得睡着了,去榻上躺一会儿怎么了?这话穆谦不想当着黎梨说,只由衷道:“这几日辛苦你们了。” 黎梨听罢直接撇嘴,“那可不,只花了一日功夫就赶回来了!偏偏有些人,好心当成驴肝肺,给我们下蒙汗药。” 穆谦瞬间尴尬,在脖颈后抓了抓,“那啥,既然至清睡着,本王就不扰他好眠了。” 说罢,逃也似的出了军帐。 待穆谦离去,黎至清轻轻转过身来,坐直身子,“以后别拿着蒙汗药的事挤兑人家了,他也是一片好意。” “哎呦,公子,你醒了!”黎梨目光本来都在穆谦身上,转头见到黎至清醒了,着实吓了一跳,“您这无声无息的,可有点吓人了,前几日寒英被您吓得好几日没睡好。” “哦?他没睡好,你怎么知道的?”黎至清眸子里蕴着笑意。 黎梨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自那日被蒙汗药迷晕在永宁镇醒来后,着实给了寒英不少脸色瞧。 寒英自知理亏,本想找机会慢慢哄人,可立马要被黎至清派去西境,怕动身之前哄不好黎梨,等回来之后小姑奶奶会更生气,急得团团转。寒英素来老实,也从不拈花惹草,于男女之事上,只对黎梨一人动过心,动身在即,他却仍束手无策。还是谢淳这个情场老手,见寒英受着夹板气,着实可怜,教了他几招,让他去黎梨面前卖惨,黎梨这才不情不愿地原谅了他。 这没睡好,自然是寒英卖惨的说辞。黎梨听着黎至清打趣,面上腾地一下就红了,“公子这么欺负人,我可生气了!” 黎至清眼中笑意更甚,“生气了可怎么办才好?等寒英回来,说不定该去他年前告状了!” 黎梨对黎至清那是绝对的好性子,要是寒英敢这样,黎梨早就把人的脸挠花了。而现在,她只是面上更红了,气得直跺脚,樱桃小口一噘,“公子再这样,我可不理你了!” “别气别气,我不说了。”黎至清玩笑够了,也怕小丫头真恼了,立马敛了促狭之心。想了想又正色道: “阿梨,寒英为人老实忠义,是个值得托付的。从前我曾试探过晋王,他也同意你跟寒英的事。我想着,等这场仗打完,我就去同晋王商议,让他为寒英谋个安稳些的职位。你们早些成个家,过自己的日子去罢,别再跟着我们奔波。有人照顾你,我也能放心些。” 黎梨听着,面上红霞逐渐消减。黎至清的话黎梨听明白了,他是想让自己跟寒英远离这些纷争,“公子,你不要我了?” “傻丫头,我这身子骨,你晓得的,没法子看顾你一辈子。”黎至清温润一笑,他的肺腑早在黎氏的水牢里被搞垮了,如今又点灯熬油般费心劳神,年命不永已是不争的事实。小丫头在身边费心照顾了他几年,他自然要为她谋划好将来。 黎梨瞬间明白了黎至清的想法,眼眶中瞬间蓄满了晶莹,“公子别说丧气话,晋王待你这般上心,肯定能治好你的!你没瞧见,咱们那辆马车,车座底下全都是治疗肺腑的药材,寒英说都是晋王从冀州买的,一直带到了并州,又塞进了咱们马车。公子你别泄气呀,慢慢养肯定能好起来的。” 一听到穆谦的名字和那些药材,黎至清眼神一黯,见小丫头一时激动还急红了眼眶,赶紧笑着安慰,“好,听你的,慢慢养。” 只是这笑容里,掺杂着些苦涩。 * 话分两头,与三大世家寒暄,肖瑜面上一直噙着温润的笑意,举手投足尽显世家公子的优雅得体。一盏茶功夫,从先贤巨著到稗官野史,从天文历法到山河地理,无论话题起到何处,肖瑜总能对答如流,黎晗间或插上一两句,众人相谈甚欢,却没有一句涉及闵州政事。 在座五人仿佛已经达成默契,谁先开口,便失了先机。眼见着太阳西斜,肖瑜先前失血过多,体力已经有些不支,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耐着性子与三位老狐狸周旋。 肖瑜虽面上装得好,外人难以瞧出端倪,但一言一行落在黎晗眼中已尽显疲态。 黎晗心疼不已,决定推上一把,“想来侯爷和伯爷都同本侯一样,今日聊得很是尽兴!不过天色已晚,若素还伤着,咱们今日就到这儿罢!反正若素这些日子都在闵州,跑不了!” 肖瑜与黎晗对视一眼,心领神会,“说起来,末学案上还积了几份公文,还有关于北境军粮的札子今日要报给京畿,就先失陪了。” 肖瑜说着,装模作样地起身向三人告辞,起步就要向门口走。 三个老狐狸彼此快速交换了眼神,如今粮食和药材短缺,肖瑜为了重修堤坝、抗洪救灾和应对时疫,势必有求于他们,此刻他们尚有筹码与肖瑜谈判。肖瑜有京畿做后盾,等他从邻近诸州得了支援,解决了这三件大事,他们手里就没有牌可以打了。 为见肖瑜一面,他们已经等了数日,肖瑜不像其他世家公子那般做事瞻前顾后、拖泥带水,他行事果决,雷厉风行,再等下去,他就能腾出手来处置被他扣起来的地方官了。而三大世家早就与州府相互渗透,州府官员,他们不能不保。 最终,还是严敬先开口了,“若素留步!想来这公文绕不开闵州的灾情,严氏受这一方水土滋养,也想为闵州的百姓尽一份心力!” “哦?”肖瑜闻言驻步,又坐回上首,“严侯有何打算?” 严敬咬了咬牙,“洪水过后,数万亩成熟在即的夏稻被毁,先时囤积的粮食,被洪水一泡,也都发霉发芽,不能再食用了。为了救助灾民,严氏愿捐粮一万石,虽然于灾民而言,是杯水车薪,但好歹也时严氏的一番心意。” 肖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未置可否,面上也是淡淡的,不喜不怒,让人瞧不出态度。 徐齐摸不透肖瑜的意思,继续道:“徐氏亦有为灾民尽一份心的打算,如今徐氏商铺刚从邻近州府进了一批清热解毒的药材,打算全部捐给州府,助若素一臂之力。” 肖瑜微微一笑,这笑三家方才都已见了多次,无他意,仅为礼貌罢了。 两位侯爷都开了口,仅有伯爵爵位的成氏也坐不住了,成芮立马道:“我成氏亦有此心,但成氏不比严徐二府,家中生意不涉粮药,以布匹居多。此刻正值夏季,想来布匹并非急需,思来想后,决定直接捐银五千两,由若素便宜行事罢。” 肖瑜听罢,亦朝其微笑颔首。 粮食、药材和银两?当下粮价两石米卖一两银,严氏所出,折合现银五千两,而成氏直言五千两,徐氏的药材虽未明言多少,但想来也是照着这个数来的。三家所出,不多不少都是五千两,显然是早有预谋!不过严氏和徐氏,一家贩粮,一家售药,于他们而言,市价卖到五千两的粮食和药材,定然不值这么多,如此观之,倒是直接拿出五千两的成氏,要厚道许多。 “如此,末学就代闵州百姓谢过侯爷和伯爷了。”肖瑜面上谦恭有礼,心中已将这三家鄙夷到了极点,这三家家大业大,商路走一回,所赚至少有几万两,拿出五千两,也当真好意思。肖瑜转头看向一边坐在一边喝茶的黎晗,“对了,黎侯昨日不是说要效法先祖,为北境出一份心力?” 第068章 推拉 黎晗听罢只愣了一瞬, 立马回过神来。心中暗骂,这个小狐狸,肯定知道自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不会拆他的台, 这才把自己也放进了局里。 黎晗面上不显, 心思已经转了几转, 当下情景, 这戏得硬着头皮陪着人唱完了,“没错, 当年先祖于微时,曾捐粮一万石,支援北境,后蒙受皇恩, 又得先祖庇佑, 才有今日基业。心怀北境以报皇恩, 乃先祖遗志, 我辈绝不敢忘, 此次北境粮草遭劫,黎氏欲出粮两万石, 助北境解粮草之困, 聊表心意。” 听罢, 肖瑜会心一笑, 黎晗果然是与自己心意相通的! 肖瑜心里痛快了, 可闵州三大世家面上挂不住了,他们三个口口声声念及闵州父老, 原为闵州百姓尽力,可所出不过是人家跨州驰援的半数。 “说到北境, 这三十万石军粮在闵州地界被哄抢了一多半,着实让人愤慨。闵州隶属京畿周边诸州,拱卫京畿,民风怎的如此不开化?”肖瑜面上故作疑惑之色,起身在三人面前踱了几步,不待众人反馈,立马添油加醋道:“还是说闵州为政者不修理政,失了民心,将百姓逼上穷途末路,这才奋手一搏?” 黎晗面上立马表现出义愤填膺,“若真是后者,那这知州、通判等人简直失德失义,逼得百姓不顾家国安危,哄抢军粮,而且还行刺朝廷命官!若素,你须得好好问讯处置此事才行!严侯,你说是吧?” 肖瑜与黎晗一唱一和,听得三大世家面上一阵红一阵白。 乍一被黎晗提及,严敬拿袖子摸了一把额头的汗水,喏喏道:“是是,黎侯说得有理,是该好好整治!” 肖瑜温润一笑,可唇上尽失血色,“毁堤运石之事都能做出,这行刺就算不得什么了——” 徐齐一听这话,面色变了几变,肖瑜此举显然是将州府毁堤与百姓行刺混为一谈,这样行刺之事也被栽在了原州府官员身上。此事若是他们应承了,那这州府的地方官就更不好往外捞了!徐齐刚要开口找补两句,就见肖瑜眼睛一闭,直直向地板栽去。 黎晗本来面上挂着隔岸观火的笑意,见肖瑜昏倒,心立马提到了嗓子眼,快速起身上前一步拖住了肖瑜摇摇欲坠的身体,急道:“若素!若素!别吓我!快,请大夫!” 黎晗说罢,立马将人打横抱起,向着卧房狂奔而去。谁知刚入卧房,肖瑜便睁开了眼睛,面色苍白疲惫,但眼睛明亮有神。 肖瑜促狭一笑,“我累了,不想跟这群老狐狸周旋了,留下一句让他们自己琢磨罢,琢磨好了再来!” 黎晗见状,知道肖瑜方才是在装晕,瞬间松了一口气!想把人狠狠地摔在榻上,到底念着他身上的伤,没做出这般粗鲁的动作,皱眉抱怨道:“怎么连我也骗?也不怕给我吓出个好歹。” 黎晗一边说,一边还喘着粗气。显然方才那几步,跑得有些急了。 “这样才显得真切。政事堂肖给事中与闵州镇国候府、辅国侯府和忠义伯爵府议事,论及军粮被劫一案,心绪翻腾,血气上涌,于议事堂晕厥,成稿之日尚在救治中,安危未知。多好的一段奏报!”肖瑜抬眸,促狭一笑,伸手抚了抚黎晗尚在起伏的胸口,继而转头对随行的肖平道:“记下了么,转述给肖安,让他按照这个意思,起个札子,发京畿去!” 黎晗听着直蹙眉,“你这又闹什么?你若没事,我就差人让大夫回去了。” 肖瑜把帷幕拉下来,然后于榻上躺平,还自己把薄毯搭在了身上,“那三只老狐狸还候在堂上等信儿。我昏迷未醒,等大夫来了,就请进来瞧病罢,想来不得个大夫的准信儿,那三只老狐狸不会走的。” 黎晗向前两步,坐在榻边,把半个身子探入帷幕,伸手拧上了肖瑜的脸颊,手劲儿不重,但警告的意味甚弄,“你胆子不小,吓唬他们也就算了,刚才在堂上,连我也敢算计!” “侯爷手下留情,脸要是捏红了,等下大夫来了,就瞧不出病态了!”肖瑜抬手把黎晗的手指一个个掰开,促狭一笑,“再说了,你先时惹我不痛快,让你出点钱哄一哄我,你还不乐意?” “方才是谁说的,不需要人哄!”黎晗收了手,无奈地瞧着已经在榻上躺好的人,“不过,你要真恼了,区区一万两算不得什么,我得拿点好东西才行!黎喜,去把东西拿来。” 一直跟着黎晗的小厮黎喜应了一声便出了门。 肖瑜眨了眨眼,把双腿一叠,胳膊往胸前悠闲一抱,笑得轻松,“侯爷这是得了什么好物件了?不过,您可别想贿赂我,我在京畿是人微言轻!” 黎晗被这玩笑话逗乐了,若是连肖瑜都人微言轻,那年轻一代的世家公子就没有成器的人了!黎晗伸手在肖瑜脸颊上抚了抚,“本想着今年你生辰时拿给你,但听说你受伤,我便带过来了,想着先拿给你压压惊!” 正说着,黎喜已经捧了个紫檀木匣子进门,恭顺地走到榻边递给黎晗,然后立马退到门口守着。同样在门口候着的,还有肖瑜的小厮肖平。 黎晗打开木匣,从匣子里取出一块莹润剔透的白玉,掀起肖瑜搭在腰腹的薄毯,伸手探向了腰间的玉带,想给人把玉佩系上。 肖瑜一把按住黎晗的手,“光天化日,侯爷不打算与我肖家结亲,就想给人解腰带?” “胡扯些什么!”黎晗听肖瑜打趣,立马瞪了人一眼,然后把玉送到肖瑜眼前,“我寻这玉胎有些年头了,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不仅得了,而且玉胎还不小,正好打了一对玉佩,另一块我留下了。” 肖瑜一听这玉跟黎晗是一对的,这才心满意足地接过来,白玉无暇,触手生温,遍寻京畿也不见得有这样的好料。肖瑜把玉佩拿在手上摩挲把玩,玉佩呈圆形,圆周被雕刻成祥云状,中间为方形九宫,上刻洛书之象。 “京畿都寻不到这样的好料了,而且,这是洛书的图案啊……”肖瑜盯着玉佩瞧了半晌,不由得发出一句感慨。 “不错,另一块刻得是河图。”黎晗说着,从肖瑜手中拿过玉佩,为他系在了玉带上,然后取下了肖瑜腰间正佩戴的玉,放进了木匣里。 肖瑜噗嗤一声笑起来,未再阻拦黎晗,乖乖躺着任由他折腾,嘴上不忘打趣:“成瑾啊,让我说你什么好。老侯爷不过送了黎豫一个玉坠子,你就寻个七八年,非要找到一块成色更好的玉胎,打成玉佩;老侯爷在坠子上刻个豫卦的卦象图,代替他的名字,你就在玉佩上刻上河图洛书,又生生压了那卦象一头。我从前怎么不知道,你好胜心这般强!” “当年那枚坠子,惹得黎氏上下满是流言蜚语,连家主之位要旁落的说法都有,他区区一个旁支庶子,凭什么!”黎晗想起往事,面色阴沉起来。 “别想那些事了,都过去了。”肖瑜知道黎氏旧事是黎晗的心头刺,不想他沉溺于往昔自苦,坐起身子,把黎晗的手握在自己手中,眼眸转了转,笑道,“我不气了,侯爷若是恼了,换我来哄哄侯爷罢。” 往日里相处,黎晗与在外人面前相差不大,反倒是肖瑜,背着人时总喜欢同他嬉闹。如今,难得肖瑜说句软话哄他,黎晗心中倍感暖意,故意端着道:“我可不敢,万一被肖大公子哄上两句,回头又坑我几万石粮食,登州黎氏再厚的家底,也扛不住这么折腾。” 明明这两万石粮食跟价值连城的美玉相比,根本不值一提,可黎晗偏偏只字不提,只提着两万石粮食,肖瑜知道自己还是得给人一个交代的,笑道: “登州这两万石粮食,京畿不会白要,一来黎氏起了头,其他世家也得做做样子!” 黎晗闻言,故作大骇状,“那我这岂不是还当了出头鸟,要被各家记恨死了!” 肖瑜一听这语气就知道黎晗是在装相,区区两万石粮食,不过白银一万两,叫得出名姓的世家,哪个会真放在眼里。肖瑜也不理他,继续道: “再者,前些日子,你登州察举上来一个太学生,我看过他的策论,言辞犀利针砭时弊,来闵州前,曾借机与他聊了一次,此人胸有山河谈吐不凡,好好磨练两年,假以时日,必将成为朝廷栋梁。他言语之间,对你颇为感恩,说是能有今日,全仰仗你的不吝栽培。” 黎晗皱了皱眉头,“我也是怀了惜才之心,见他家境贫寒,才资助他读了几年书,又写了荐函送入了太学。没想到他是个有福气的,今年被察举到京畿后,竟然得了你的青眼!不过,若素,地方察举之事里面门道太多,如今你来闵州就差点出事,察举的事,你莫要过问了罢!” 第069章 自嘲 “那可不成, 等闵州事了,就得回去处理这事了。再说,不为了你登州那个太学生, 我何苦坑你这两万石粮。”肖瑜说着, 又在榻上躺下, 还悠闲地翘起了二郎腿。 黎晗一听这话, 明白肖瑜心中早有打算, 他既然拿定主意,是不会听别人的, 只得不情不愿接受了这一现实,“你这算不算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黎晗刚说完,瞧见肖瑜翘起的二郎腿, 脑仁开始突突直跳, 立马又接了一句: “你可仔细些, 别在外懒散惯了, 回了京畿改不过来, 在肖相面前漏了陷,有你好受的!” 肖瑜懒洋洋道:“侯爷有空多读读书, 别总想着做生意, 钻进钱眼里搞得一身铜臭味, 却连句话都说不好。” 黎晗不明所以, 瞪他一眼。 肖瑜眉毛一扬, “谁拿人钱财了?你那粮要是有分毫落到我私账上,我立马辞官归隐, 再不入朝堂半步!” 黎晗知道肖瑜心中皆是公义,所作所为却从不顾念自身, 忍不住劝道:“你这般费尽心思,自己却讨不得半点好,何必呢!再说了,那太学生自有他自己的造化,值得你这般为他筹谋?” “如你所说,惜才罢了。他虽出身于登州,得你黎氏资助,但不过就是个寒门子弟。京畿世家林立,各州又源源不断向京畿输送颇有北境的世家子弟,若等他出头,还不知道要到何时,平白埋没了这么个人才。”肖瑜面上未起波澜,维持着方才的笑意,娓娓而谈。 黎晗听了无奈地摇了摇头,眉头尚未舒展,面上皆是哭笑不得,“你说谁能相信,世人口中的谦谦君子肖若素,也是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之人。” 肖瑜瞬间笑出了声,“不碍事,话我只同你说透,在旁人面前,我还是那个谦谦君子!再说,现下朝廷这形势,要跟那群各自为政的世家斗,须得比他们更奸才行,要不然岂不白白送死。” “说到把话说透,你方才让肖安起得札子又是为哪般?” 肖瑜叹了口气,面上不似先前轻松,“一来北境粮草被劫,确实是我为了先解闵州之困,有心放水,晋王毕竟是今上亲子,赵王世子和谢家老二也都在北境,我可不想一下得罪这么多人,戏还是得做全了;再者,这个札子报上去,也是给三家施压,别以为区区五千两就能就算了,他们每年从闵州地界上搜刮的,不止十倍之数,这北境的军粮,我非要从他们身上筹出来!最后,那札子也是个铺垫,等回头消息在京畿传得满城皆知时,也不算突兀。” 前半部分,黎晗听得明白,到了后面如堕云中,“你打算散步个什么消息?先时怎么没听你提?” “我没跟你提过?”肖瑜露出疑惑之色,歪着头想了想,又道:“这消息自然是肖若素于闵州遇刺,未调养好身体,留下弱症,此生不宜娶妻!” 黎晗闻言怔住,先时他只当肖瑜是玩笑,没想到肖瑜是认真地,还不惜以自污的方式,“你这……” 肖瑜自嘲一笑,“侯爷,您能一边与我相知,一边又议着亲。我肖瑜的心可没那么大,做不到侯爷这般洒脱!待您哪日真成亲时,记得给我肖家递个帖子,让我断了这份念想。侯爷放心,我肖瑜不是痴缠之人,到时候定然备一份大礼,祝您和新妇百年好合。” 黎晗自认待肖瑜是真心的,但想着娶妻生子也是实实在在的想法,在他看来,他们彼此两个各自成家才是最好的归宿,却没想到肖瑜对待感情这般纯粹。 “若素,你何苦这样……” 肖瑜嗤笑一声,不再言语。此时,恰好屋外黎喜扬声向屋内道:“侯爷,大夫到了!” “快请!”黎晗说着,把肖瑜的二郎腿摆正,又把薄毯给人盖好。肖瑜则配合地继续“昏迷”了。 并州风雨已停,虽然金乌未在天空显露,天色依旧阴沉,但已经不妨碍胡旗人举兵进犯大成,黑压压的大军再次压到了平陵城下。 此次,穆谦选择守城不出,站在城楼上与城下的金吉照对峙!本来瞧着城下密麻麻的敌军,是城中守军两倍之数,穆谦心中有些焦虑,但见到陪在身侧面如沉水的黎至清,心突然安定下来。 “晋王,你速速开城门投降,派使臣前来议和,并且放了我们的阿克善将军,我们绝对不伤你性命!”骑在高头大马上的金吉照立于阵前,朝着城楼上的穆谦大喊。 穆谦轻蔑一笑,“金吉照,你现在下马受缚,跪在地上给本王叩三个响头,唤本王一声亲爹,那本王也绝对不伤你的性命!” 金吉照作为胡旗人,汉话虽学得不多,但也知道穆谦是在侮辱人,立即回呛道:“我才是你亲爹!” “是什么?”穆谦灵光一闪,想到在现代看得武侠小说中的一幕,立马把手放在耳边,作努力听声状。 “亲爹!”金吉照大喊。 “诶!”穆谦立马扯着嗓子应了一声,“想不到本王尚未娶妻,儿子都会骑马打仗了!本王就算阵前战死,也没有遗憾了!” 黎至清闻言,面上微微诧异,而后轻垂眼睑,不留痕迹地勾了勾嘴角,这晋王,嘴也忒贫了点! 城楼上的士兵没有黎至清这般好修养,穆谦的话惹得众人哄笑起来。 金吉照所学汉话,大多是汉人的经史子集,对嬉笑怒骂的市井之语鲜有涉及,被穆谦一挤兑,再加上周围的哄笑声,立马脸上挂不住了,怒道:“给我杀!” 金吉照一声令下,胡旗士兵纷纷逼近至城墙下,借着云梯盾牌开始向城墙上攀爬。穆谦一挥手,城楼之上的狼牙拍开始朝着城墙上的胡旗士兵狠狠地砸下来。 在砸到城墙根的瞬间,立马有数名守在一旁持盾的胡旗士兵跳上拍板,企图踩着拍板被拉上城墙。可是跳上拍板的那一刹那,他们便后悔了!拍板上稀疏的铁钉涂了漆,本就显得若有似无,再加上天色阴暗,胡旗士兵更难察举,一个个被铁钉刺穿了脚底,痛得滚下拍板来。 就这样胡旗士兵强攻了两个时辰,死伤数千人,平陵城却依旧固若金汤。夜幕降临,金吉照无功而返,思及前些日子攻城,在平陵城下被包了饺子,心有余悸,率兵退后了五里,以防穆谦夜里偷袭。 穆谦与黎至清并肩而行,沿着城墙巡视,虽然胡旗人没有攻克城池,但北境的守军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经过两个时辰不间断地拉起释放狼牙拍,操作的士兵胳膊已经止不住地发抖,更有甚至已经不敢动弹,经过军医诊治,若要完全恢复,怎么也得十天半个月。 十天半个月,穆谦能等,粮草等不了,胡旗人更不会等!穆谦当即下令,再次守城,狼牙拍操作,每半个时辰换一次人,务必保障战力的可持续性。 “粮草还能撑几日?”穆谦问道。 “不足十日。”黎至清想了想,“不过,刘戍他们这一两日就能回来,又能再延个十日。” 穆谦点了点头,面色有些凝重,面对着眼前缺粮的形势和一众受伤的士兵,他实在笑不出来。 此刻穆谦心中的压力,黎至清能够深切领会。外有强敌,内有隐忧,还得打起精神以安军心,这个主帅做得,实属不易。 黎至清朝着穆谦微微一笑,“殿下,方才登楼前,京畿来了一封札子,里面写登州安国侯府为北境捐粮两万石,已经在路上了。咱们一队人去迎一下,快马加鞭往北境赶,在刘戍的粮耗尽之前,应该能到。” 穆谦瞧见黎至清的笑意,不自觉地也勾起了嘴角,“至清,你若无事,就多冲着本王笑笑,你一笑,本王就不紧张了。” 黎至清微微一愣,而后点了点头,“好。” “至清,你害怕么?”穆谦轻声问。 黎至清看了看城墙下那些断肢残骸,又瞧了瞧城墙上相互搀扶着去休息的守城士兵,方才唇畔的笑意明显蕴上了苦涩,“当然怕,并州以平陵城为关隘,北境以并州为屏障。平陵城破,并州不保,则北境危矣!更有甚者,四年前三州被焚的北境再次上演,届时,赤地千里饿殍遍野,北境百姓颠沛流离朝不保夕。再进一步,若不能驱除胡虏,京畿势必议和,岁币必不可免,京畿要给岁币,那必然重赋税,受苦的还是百姓。” 穆谦摇了摇头,“本王是问,你——怕么?”不考虑家国,不考虑百姓,就考虑你自己,至清,你怕么? “我?”黎至清面上露出疑惑之色,而后眉头轻蹙,开始思考起来。 穆谦一见他这幅模样,便知这个问题,他先前从未考虑过。 “大抵是怕的。不过,经历过一次生死,就发现其实死也没那么可怕。”黎至清面色温和,似是在转述发生在旁人身上的事,“更何况殿下知道的,黎某年命不永,黎某更怕有生之年有负百姓,愧对先生教诲。” 第070章 再邀 黎至清的话让穆谦心一点一点沉了下来, 一方面,黎至清心中装得全都是百姓、都是大义,穆谦很想知道, 他的心可有那么一点点分给了自己;另一方面, 一想到黎至清身体底子毁了, 又觉得心头泛堵。 若是黎至清身体康健, 朝夕相伴之下, 说不定能日久生情。可如今黎至清自认年命不永,想在有生之年为黎民苍生多做些实事, 全部心思都放在北境百姓身上,哪有功夫留意情爱? 战事焦灼,情感不顺,穿入书中的北境生活, 又给穆谦带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受——与之前的志得意满不同, 这次是挫败感! “至清。”穆谦突然驻足。 黎至清随着穆谦停了脚步, 转头看向穆谦, 眼中蕴着温润的笑意, 等着穆谦的后话。 “你为何要回来?除了你口中的大义,可有想到本王分毫?” 黎至清瞬间想到了那日穆谦的剖白, 也明白了穆谦问这话的意思。黎至清在登州时, 日子过得如清水一般, 从未对人产生过绮念, 也不知道喜欢上一个人是何种滋味。可他能真真切切感受到, 穆谦在他心中跟旁人是不一样的,但这种不一样的情愫, 黎至清不知道是什么、又源自何处。 但黎至清知道,大成虽然不禁男风, 甚至京畿世家子弟还会养些男宠,但两名男子想要堂堂正正结亲,还是不合礼数的。而且,自己被旧疾所缠,也给不了穆谦长长久久。 黎至清本能地想要找些冷硬的话驳了穆谦,断了这份没有未来的念想。可瞧见穆谦眼下的乌青,知道他这些日子着实受了不少委屈,话到嘴边不自觉地就暖了几分。 “殿下如今陷入进退两难之地,黎某难辞其咎,自然不能一走了之,弃殿下于不顾。” “只是因为这个?至清除了愧疚,对本王就没有旁的情谊了?”穆谦穷追不舍,眼神中多了几分殷勤。 黎至清顿了顿,又道,“大概,殿下是黎某第一个想要深交的朋友罢。” 穆谦是个容易满足的,虽然只是朋友,但被列为“第一个”,穆谦心中堵着的那口气突然通了。他自我安慰着,黎至清大概是不懂男人之间的爱情的,所以,对感情的认知只能局限在友情范围内,假以时日,他定然能生出些其他情愫! 想到这些,穆谦面上的阴霾一扫而空,又迈开步子向前走,还时不时向着城内外眺望。城墙外漆黑一片,虽然瞧不真切,但穆谦知道,那里有一望无际的沙草地,白日厮杀留在空气中的血腥气正时不时飘上城楼;而城墙内,此刻已经亮起点点灯火,还有袅袅炊烟,如同一幅温馨的画卷。 “其实,刚开始被你推到这个位子上,本王是很不满的,甚至本王都有点恨你。”穆谦低头,看着脚下,这一道历经风霜的城墙,将战火隔在了城外,给了城内百姓一份短暂的安宁,又转头看了一眼黎至清的脸色,见他愧疚之色比之方才更甚,决定不再遮掩,率直道: “不过,每次本王出战回来,看到城内百姓脸上充满希冀的表情,本王竟慢慢地喜欢上了这个位置——这个能够守护他们,带给他们安定的位置。如阜城外,你曾对本王说,若来日高居庙堂,可为万民谋福祉。本王决定一试!你以后也无需再为此事愧疚,这事虽是你开得头,至于止于何处,由本王做主!” 话到此处,先前穆谦的颓丧之色已经消失殆尽,虽然面上仍挂着些疲态,可眼中泛着精光,在夜色中显得明亮不已。穆谦就用这双明亮的眸子,认真地看着黎至清,问道: “出城诱敌前夜,你答应本王,只要本王接下这担子,北境之内,你将任本王驱策;那日清晨,本王领兵归来,问你的话,本王现在想再问一遍:现在本王正式向你承诺,允你至治之世,河海清宴,你可愿追随本王?” 黎至清自幼所愿,寻一明主,当一治世能臣,外平三境之患,内除文臣弄权,根治世家嫡庶倾轧之邪风,整肃诸州各自为政之乱局,以就至治之世,河海清宴!都说良禽择木而栖,若择一主公,穆谦远胜太子和秦王,可此刻让黎至清正式拜入穆谦麾下,他却踌躇起来。 从前的纨绔王爷,此刻有了建功立业之心,黎至清并不意外,甚至如他先时算计的那般,穆谦已经无法对北境的军权放手。黎至清当初敢冒风险,把一个无心权位的人推上北境主帅之位,是因为他一直深谙一个道理:没有哪个男人,在真正拥有权力、享受过权利带来的荣耀后,还能不动心! 黎至清自负慧眼识人,可此刻他实在分辨不清,这次穆谦的招揽,有几分是看中了他的才华,又有几分是为了那份不能见光的感情。 黎至清又如在城门口那般,低下头,沉默不语。 “至清。”穆谦唤了一句,并不打算放过他。 黎至清叹了一口气,“殿下人中龙凤,若有此心,天下必定云集响应,赢粮而景从,一个黎至清,当真不值得殿下这般看中。” 这便是婉拒了。 穆谦听罢,不由得失落起来。自从那日送走黎至清,穆谦的心情便一直起起落落。不过,穆谦素来心大,再不痛快也不会朝着黎至清撒邪火,见他实在为难,不忍勉强,打算将此事翻篇,自嘲一句,“连本王以身家做抵,京畿诸州都借不来军粮,更别说让他们追随本王了。” 黎至清听后,面露几分古怪,有些不好意思道: “那日黎某回营,正好赶上军中士兵要往外发那封以晋王府房舍田产作抵筹粮的函,黎某把函扣下了。如今,这几日京畿没有动静,不是殿下威望不够,是函根本就没有发出去。” 穆谦这才想起来那日雨中,黎至清说得那句“把身家搭进北境”,并不是临时起意,而是他已经看到了信函的内容。 “为何?以利相诱他们都未必肯支援,跟别说什么都不给了。” “诱之以利本没有错,但殿下以晋王府家底作保,黎某以为不妥。”黎至清见穆谦仍旧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并未因着信函未发出而大发雷霆,坦言道:“殿下纨绔之名在外,与诸州鲜少打交道,一旦京畿筹粮失败,殿下无粮可还,是否真能变卖晋王府田产,谁也说不好,诸州必然不敢冒险。” 穆谦听了这话,不满起来,“本王难道还能赖账不成?” 黎至清轻轻一笑,“虽然我等相信殿下一诺千金,可诸州世家并不了解殿下秉性。且殿下乃今上亲子,在京畿虽无实权,但身份尊贵,届时假若殿下仗着身份,真赖了这笔账,诸州世家也只能敢怒不敢言。这种事坑诸州的事,京畿权贵可没少做,他们也怕了。” 黎至清的顾虑穆谦听明白了,穆谦要权无权,要声望无声望,也未曾与诸州打过交道,没有旧例作保,就算给予厚利,诸州也不会相信,更不会援手。 “直接扣下信函是否武断了些,为什么不试试?” 黎至清把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低下头,踌躇须臾,决定把话说透,“恕黎某直言,殿下现在虽有建功立业之心,但在京畿内,尚无一争之力。” 黎至清说话素来婉转,无论面对的是达官显贵还是清贫闾左,从不直接下人面子,能说出这般露骨的话,倒是让穆谦意外。这话不中听,穆谦却未觉得被冒犯,反倒是心中窃喜,黎至清竟然有不打太极的时候,认真地点了点头。 “本王知道。” 黎至清打量了穆谦的神色,如他所料,穆谦的确不是个心胸狭隘之人,继续道: “殿下此函一出,倒是能得北境军民之心,但于京畿而言,殿下志在天下的心思曝露无疑。先时,殿下不过是一个迫不得已才临危受命出任北境主帅的可怜人,若此函传到京畿,殿下则变为一个意在收买人心、收服北境的野心勃勃的亲王。” 穆谦活了十八载,皆是单纯的学生生活,对这些权谋人心之事,听得懵懵懂懂,面露疑惑之色,“为何这样说?” “若只求高官厚禄,无心天下,那散尽家财又为哪般?岂不与初衷相悖。”黎至清以上皆是诛心之语,他当然明白穆谦没那么深的心思,但防不住他人以小人之心揣度穆谦,“黎某知道,殿下写函时,只一心以重利求粮,并无笼络人心之意。可太子和秦王不会这样想,东西两府不会这样想。殿下能在北境站稳脚跟,靠得是一身真本事和一刻坦率赤诚之心,但回了京畿,这些就不够用了。若求至治之世,殿下又怎会止步于北境?” 听着黎至清的话,穆谦感觉脊背上慢慢地渗出冷汗,幸好信函被黎至清扣下了,否则,不仅粮求不来,自己先成了太子和秦王的眼中钉,到时候若在筹粮之事上从中作梗,那北境才是连一点希望都没了。 黎至清扣下信函一事,往严重了说,也算阵前抗命。话到此处,穆谦没有丝毫怪罪之意,黎至清略作斟酌,就在这城楼之上、众目睽睽之下,撩袍冲着穆谦跪倒。 第071章 偏私 “黎至清私自扣下信函, 违抗军令,特向主帅领罪。” 黎至清就这样拱着手,直挺挺地跪在了穆谦面前, 面色淡然平静, 不带丝毫怨怼, 静静地等着穆谦发落。 方才黎至清的话, 穆谦都听见了心里, 瞬间明白了黎至清的意思,先前已经在众将面前将函拟好, 以晋王身家作保,可谓收尽人心。如今,信函却没发出去,若对众将没个交代, 那对于穆谦来说, 必定威严有损。可让穆谦以军法处置了黎至清, 穆谦是万万做不出来的。 “起来。”穆谦俯身扶住黎至清的胳膊, 想把人搀起来。 黎至清微微抬头, 对上穆谦那双温暖的眸子,心中一暖, 然后面带温润地朝着穆谦摇了摇头, 星目中皆是不赞同, 仿佛在对穆谦说:在北境, 我既拜你为主, 自然事事要为你考虑周全。 穆谦眉头瞬间拧到了一起,手上施力, 直接把人从地上拽了起来,叹了口气, 认真道: “至清这般都是为了本王,本王岂能恩将仇报,更何况,说出来至清可能不相信,我穆谦就算想立威,也绝对不会下你的面子。” 穆谦顿了顿,又坚定地补了一句,“如今不会,今后更不会!即便来日咱们不同路!” 曾几何时,不是自己的过错,登州那群嫡出的公子们也会绞尽脑汁将锅扣在自己身上,巴不得自己丢尽颜面。如今,私自拦下信函,未立即向主帅禀报,有错在先,却被穆谦轻轻揭过,黎至清一时之间有些怅惘。 穆谦的话抽走了黎至清的力气,让他再也跪不住了,索性就着穆谦的力道站起身子,喃喃一声,“殿下……” “这事本王自然会同众将解释,至清无需忧心,这北境的人心,不会那么轻而易举地散了。”穆谦说着,蹲下身子为黎至清掸了掸膝盖上的尘土,“衣服都弄脏了,回去也不怕阿梨姑娘念叨你。” 黎至清心中熨帖,心情也不似方才凝重,面上露出了笑意,打趣道:“那可怪不得黎某,是衣服自己不耐脏。” 听得黎至清玩笑,穆谦脑中那根紧绷了一日的弦终于也松懈下来,瞧着黎至清今日这一身米白,着实有些无奈,“在晋王府时,照着本王喜欢的款式,给你做了几件常服,也不见你穿,本王记得你走时,都让阿梨姑娘给你带上了。你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就得多穿些鲜亮的颜色,怎么总喜欢白的?” 黎至清对于“小孩子”这个词消化良久,本想反唇相讥一句,但良好的修养让他决定不同穆谦一般见识,选择闭口不言。 “问你话呢,怎么总喜欢穿白的?”穆谦不怀好意的拿食指在下巴上挠了几下,在心中暗揣,该不会是大编剧的小说也不能免俗,男主喜欢穿白衣装逼吧? 黎至清面色一黯,犹豫半晌,他拿捏不好对于自己的身世,穆谦到底知道多少,但两人于这北境,也算生死之交,又见他追着问,坦言道: “黎某自幼失恃失怙,由家兄抚育成人,四年前兄长仙逝,黎某为其守丧三年,这白衣便穿习惯了。” 听了这话,穆谦这才想起来,原书中提到,黎至清有一位感情极好的兄长死于非命,黎至清为了调查兄长死因,才从登州到了京畿。本想着开个玩笑,却无意间惹他想起了伤心事,穆谦恨不得扇自己一个耳光。 “至清,本王不是故意的。”穆谦尴尬地挠了挠头,“其实,那啥,你穿白的,也不是不好看,看起来还挺仙儿的。” 黎至清不明白“挺仙儿”是什么意思,也早习惯了穆谦口出怪异辞句,大方一笑,“不碍事,其实黎某也不喜欢穿白的,阿梨裁衣裳裁习惯了,便也一直穿着。” 啧啧,果然一个倒霉的主子背后,都有一个坑爹货伺候!穆谦暗下决心,一定得跟寒英说,以后成了亲,衣裳得自己裁,这黎梨姑娘不靠谱! “那至清喜欢什么颜色的衣裳?”穆谦想了想从前给黎至清做得常服,大多是依着原主的喜好,用紫色、绛色、玄色、石青色、鹦鹉绿等打底,配上金银线绲边,再绣上时兴的花样,华贵有余雅致不足,不过在京畿那种先敬罗裳后敬人的地方,倒是正合时宜。 黎至清想了想,“月白。” “除了月白,就没旁的了?”这月白还是偏淡了点!看起来还是像守丧!当然,这话穆谦可不敢说出口。 黎至清又想了想,“天青、霁色、竹青色都不错。” 穆谦终于明白为什么先前那些衣裳,没怎么见黎至清穿过了,就没一件他喜欢的颜色!送东西都送不到人家心坎里,活该单身!穆谦暗下决心,等回了京畿,一定要投其所好才行! 两个人一边走一边玩笑着,暂且将白日里与敌军对阵的紧张和压迫情绪抛诸脑后,相互扶持,苦中作乐。 两人的笑颜给了守城士兵莫大的安慰,只要有先生在,胡旗就攻不下平陵城,只要有主帅在,胡旗士兵就可以被战胜! 即便敌军已经兵临城下,即便粮草即将告罄,但主帅和先生还有心玩笑,那他们就肯相信,北境还有希望!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成为了支撑北境屹立不倒的精神支柱! 两人走到了西城门时,黎至清体力不支,喘息声略微重了起来,穆谦这才发现已经到了戌时。这个时辰,放在平日里,穆谦是不许人去军帐打扰黎至清休息的,而今日却一时兴起,拉了人在外走了那么久。 穆谦估摸着若是沿路返回到北城门,至少要半个时辰,那着实有些晚了,心思一转,转头朝着黎至清笑道: “至清,想不想看焰火?” “焰火?”黎至清眼眸一亮,“现在么?” 见黎至清对此有兴趣,穆谦面上笑意更甚,“对,就现在!别眨眼!” 说着,穆谦从袖中掏出一支竹管和一支火折子,把竹管点上,朝着空中得意一指,当即有一个条带着流星尾的火焰朝着夜空飞去,升到最高处时,瞬间炸开一个明亮的圆环,在夜幕下甚是绚丽。 黎至清目光随着那火焰一直到了夜空,此刻他仰着头,面上皆是温润的笑意。此刻,焰火映在了他的眼睛里,亮晶晶的。 “怎么还随身带了焰火?”黎至清话语间难掩欣喜。 穆谦得意一笑,“这几日都带着,你平日里睡得早,本王已经玩了有些日子了。” 黎至清微微惊讶,“有些日子了?” 穆谦忙道,“不是有意不带你玩,只不过前些日子都不是很成功,直到近日才成了。” 黎至清闻言有些莫名其妙,方才那焰火不过普通款式,连登州寻常焰火都做得比这个要精致些,北境虽然相较于东境贫瘠,但是做个这个不难吧? 黎至清正疑惑着,突然听到远处传来了马蹄声,顺带了一声嘶鸣,一匹马听到了西城门内,黎至清定睛一看,那匹马正是穆谦的风驰。 “风驰?这才不过一炷香的功夫。” 穆谦一脸骄傲地瞅着黎至清,“对!风驰可聪明了,训练了月余,就能凭着焰火找到本王的位置。经过几次尝试,这款焰火成功的可能性最大!” 黎至清眸子比先前更亮了,显然对此甚是好奇,“成功可能性有多大?” 穆谦仔细想了想,“五里之内,十之八九,十里之内,得碰运气,若是再远,就不成了。” 穆谦说完,朝着城楼下的风驰吹了个口哨,然后带着黎至清下了城楼。 穆谦先翻身上马,继而朝着黎至清伸出了手,“至清,来。” 黎至清看着穆谦伸出的手,犹豫起来,他可不想大晚上的一个人走回去,但是与穆谦同乘一骑,若是在平日,也就算了,如今…… 黎至清犹豫之际,穆谦猿臂长舒,揽在黎至清的腰上,直接把人抱上马背,然后把人放在身前,双手把人揽在怀里,握住缰绳,双腿一夹马腹,风驰立马飞奔起来。 黎至清坐在马背上,轻咬着薄唇不吭声,有些羞恼于穆谦擅作主张,又有些庆幸,穆谦强势地化解了他进退两难的处境。 似是怕黎至清掉下去,穆谦把黎至清紧紧地箍在怀里,两个人就这样前胸贴后背,在长夜里奔袭。 “至清,跑马好不好玩,上次带你出城,你勒着缰绳,慢慢悠荡,也不见你快跑。”穆谦开口,言辞间皆是兴奋。 穆谦带着磁性的嗓音伴着风声在黎至清耳边刮过,让他一时有些失神,黎至清稍稳了稳心神才道,“没跑这么快过,的确别有一番情趣。” 穆谦听了这话,心中更是得意,又道:“那还想不想更快些?” 鬼使神差地,黎至清点了点头。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黎至清立马惊出了一身冷汗,刚要开口拒绝,却见穆谦挥起马鞭,朝着马臀上甩了一鞭子。 “风驰,快些跑,咱们兜风去咯!” 第072章 共骑 风驰立马奋蹄狂奔, 黎至清被马一颠,重重地靠在了穆谦怀里,穆谦呼出暖热的气流, 摩擦着黎至清的耳垂, 穆谦滚烫的体温隔着衣料传来, 让黎至清的心不住地发痒。 黎至清心里乱, 但整个人却是僵硬的, 尴尬到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左臂虚虚地垂在小腹前, 右手则握在左胳膊肘上,紧张到都快把衣料攥皱了。 黎至清的反应在穆谦预料之内,早在先前与他相处,黎至清便是这般, 不习惯与人有肢体接触, 穆谦忍不住腹诽, 就黎至清这么拘束的人, 是怎么讨到媳妇儿的, 还有了儿子的? 虽然黎至清这般无措的模样落在穆谦眼中很是有趣,但穆谦并不打算折腾人取乐, 贴心地起了个话题, 试图转移黎至清的注意力, 以化解尴尬。 “至清为何骑个马还慢吞吞的?你该不会是怕吧?” 黎至清用微不可闻的声调发出一声“嗯”, 立马湮灭在风中, 以至于穆谦恍惚到不能断定黎至清到底有没有应他。 “你真怕骑快马啊?那现在不会也在怕?” 黎至清立马道:“现在当然没有!” 穆谦难得聪明了一次,抓住了关键所在, 黎至清害怕一个人骑快马!穆谦好奇心瞬间被勾了起来,“为何会怕?” 黎至清倒是坦诚, “小时候被摔过,长大了自然就不敢了。” “摔疼了?”穆谦不自觉得有些心疼。 黎至清无奈道:“这倒没有,就是差点破相。” 穆谦绷不住了,笑出声来,“难怪至清长得这般俊俏,看来是打小就爱惜这张脸。” 黎至清不理会穆谦的取笑,大大方方坦言道:“少时家贫,难得进了戏班,当了学徒,若是脸毁了,那就连混口饭的指望都没了。” 黎至清小时候学过唱戏,这是穆谦从小说里从未汲取到的信息,瞬间来了兴致,“你竟然学过戏?什么时候的事?学了多久?唱得什么角?听说学戏要签卖身契,你也卖身了?你登过台么?你都会唱什么?” 一连串的问题问出来,连个给黎至清喘息的机会都没有,若换个暴躁的,怕是早跳脚了,好在黎至清性情温和,耐心回道:“六岁开始 ,学了不到三年,八岁那年在因缘际会下遇见先生,不曾登台就离了梨园。那会子只是个学徒,倒不至于卖身这般凄惨。若说曲目,如今尚记得的,只剩下一折《乌江自刎》。” “改日得闲时,唱一曲如何?”穆谦一时兴起,刚说完就后悔了,世家子弟极重颜面,让一直进退有度的黎至清唱曲,这个要求穆谦自觉有些冒失了。 谁知黎至清却微微一笑,“也不是不成,只不过黎某学艺不精,就私下给殿下唱一曲,切莫再邀旁人了。” 穆谦一听这话,瞬间来了精神,脑中还脑补起黎至清身穿戏服,面上涂着油彩,扮着虞姬的画面,一时之间激动地眼泪从嘴角流出来,差点滴在黎至清肩膀上。好在穆谦及时回神,要不然就该换穆谦尴尬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黎至清果然慢慢放松下来,甚至很自然地靠在穆谦怀里,就这样随着穆谦回了军营。 谁知两人刚进大营,前方又有战报传来。 退兵不足两个时辰后,胡旗人趁着夜色,再次向平陵城发起进攻。 “击鼓,准备迎敌!”穆谦吩咐一声,翻身下马,落地之后,却一把按住了正要下马的黎至清,温声道:“回军帐歇着,养足精神,明日还有许多琐事要忙。” “这时候你让黎某在后面躲着?”黎至清满脸难以置信。 穆谦眼珠一转,故意玩笑道:“你提不动刀,杀不了敌,骑不了快马,也不会逃跑,还是乖乖回去睡觉的好!” 黎至清听了这无赖话,登时被气得脑仁疼。彼此都知道,黎至清从来不是靠身手吃饭的。不就是故意诛心嘛!黎至清自认为在这方面不输穆谦,立马回嘴道: “先时,殿下还要招揽黎某入麾下,没想到不过这两个时辰,就开始嫌弃黎某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这就是晋王礼贤下士的诚意?” 难得耍嘴皮子被黎至清回应,穆谦也不甘示弱,“你一宿不睡肯定发热,到时候还不是要劳动本王照顾你!” 黎至清咬着后槽牙道:“没想到堂堂晋王殿下,竟喜欢做伺候人的事,当真人心不古、世风日下,难怪大成日陵月替!” 这话逗得穆谦捧腹大笑,若不是战况不容耽搁,他定要再与黎至清大战个三百回合,此刻他只是把缰绳塞到了黎至清手里,然后那舌头在下唇上快速一扫,色气满满地笑道:“至清这话算是说对了,伺候你啊本王甘之如饴!” 说完,不等黎至清回话,立马照着风驰就是一鞭子。 风驰一下子窜了出去,风声伴着穆谦方才在话在黎至清耳边一直回荡,让黎至清升腾起一种莫名的情绪,黎至清已经对它很熟悉了,这是一种有些恼、有些无奈、心脏稍稍有些激动的感受,这种感受不让人讨厌,甚至还有一点点开心。这种情绪黎至清不懂是什么,这是认识穆谦之后才体会到的。 风驰极为聪明,不待黎至清发出指令,便一直把人送到了军帐前。 黎梨见到黎至清骑着穆谦的马回来,登时瞪大了水眸。见状,黎至清有些无奈的从马上跳下来,回头在风驰颈上抚了抚,温声道:“不晓得黎某说话你是否听得懂,且去找你主人罢。” 风驰极通人性,立马转身跑了。 黎梨见风驰这般,不由自主地嘟囔一句,“这年头,连马都这么聪明,怎么寒英就一个傻乎乎的?” 黎至清转头,眼神略带玩味地瞧着黎梨。 黎梨这才反应过来刚才说了什么,脸刷的一下子就红了。 黎至清笑着摇了摇头,“收拾收拾,准备睡了。” “公子,您就这么睡了?”黎梨明显有些难以置信,依照自家公子的作风,是绝对不会放任战事不管蒙头大睡的,“方才,我听到击鼓声了。” 黎至清认真地点了点头,“对,要睡了。从前你不是说,多睡觉能长个么?” 黎至清说完,掀帘进了军帐。 “诶诶,公子,那不是我说的,是晋王说的。”黎梨扯着嗓子喊了一句,跟着黎至清进了军帐伺候。 * 黎至清一夜好梦,待到第二日卯时一刻,黎至清从睡梦中醒来,天已经大亮了。 黎梨尚在梦中未醒,黎至清轻手轻脚地整理好衣衫,出了军帐直奔北城门而去。北城门下,已经听不到任何厮杀的声音,偶有啁啾鸟鸣,在这个寂静地清晨里显得格外响亮。 黎至清缓步登上城墙,这次城墙之上的士兵远比昨天白日伤亡要多。未受伤的北境守军正有序地清理着城墙之上的战士遗体。 黎至清远远地瞧见,穆谦正一手托腮,另一只手里提着一支铁钩,胳膊上胡乱包着一层纱布,若有所思地瞧着城下,城墙之下,一片狼藉,可以想见昨夜战况的惨烈。 黎至清走上前去,见穆谦眼下的乌青更甚。这一抹青色自打黎至清回来,就没见消下去过,而胳膊上那抹白色更是刺痛了黎至清的眼。 “昨夜一役,殿下受伤了?” 温润地嗓音传入耳中,穆谦转头,虽然很是疲惫,却仍然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你来啦。” 黎至清环视一周,眼神中充满探寻,“昨夜,到底发生什么了?怎得瞧着比白日更为严重。连殿下都受了伤。” 穆谦把手中的铁钩递了过去,“不知是白日佯攻,还是短短两个时辰功夫他们便想出这样的办法。昨夜攻城时,有一支胡旗士兵穿着黑衣,用他们随身的器械,攀上了咱们狼牙拍的锁链。趁着夜色,咱们的士兵也瞧不真切,竟然就将他们拉上了城墙。等反应过来时,已经伤了好些操作狼牙拍的将士。” 黎至清将铁钩放在手中把玩,再仔细瞧地上,散落满地的还有胡旗士兵常用的弯刀,各种不知名地带弯的铁器,甚至连毁坏的马镫都有。 “瞧着这散落一地的器械,到不像是斟酌良久后的样子,反倒像是临时起意。” 穆谦眉头紧紧蹙着,“本王也觉得是,不过短短两个时辰就能想出这种办法,还借着夜色反将咱们一军,这金吉照脑子有这般好使?” “仿佛不大像是他的手笔。”黎至清把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思索片刻,又道:“若是金吉照有这般缜密的心思和果断的反应,怎么会一直屈居阿克善之下,金吉照可是老将了。” 穆谦拿手在下巴上抓了两下,有些自嘲道:“本王总觉得,他们用夜行衣这招,是在嘲讽本王。” 黎至清瞬间明白了穆谦的意思,白日里他们在木板背面铺上了刷了漆的钉子,借着视觉的差异,着实坑了一把攻城的胡旗兵,如今不过两个时辰,就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黎至清瞬间对本次出谋划策之人生出好奇之心! 第073章 巾帼 “本来, 这背面的细钉,也只是防止敌军踩着狼牙拍背攀上城楼,刷漆不过一次之用。”黎至清打量了一圈城墙上受伤的士兵, 又听穆谦语气中多了些苦涩, 赶忙安慰, “放在白日, 狼牙怕周围有弓箭手支援, 这些弯刀、铁钩之类的悬挂工具,便不得用了, 若有夜战,视野受阻,那出城迎敌便是,殿下放宽心。” 昨夜, 刚发动突袭时, 胡旗士兵借着装备的精巧上了城楼, 打了北境守军一个措手不及, 胡旗士兵军心大振, 靠着一鼓作气的冲劲,对平陵城一阵猛攻。可毕竟平陵城城墙高耸, 北境守军凝心聚力, 视死如归, 北境守军虽然有所伤亡, 但仍将城墙守得滴水不漏, 先头最猛烈一阵攻势过后,胡旗士兵就后继乏力了。 穆谦早已认清这形势, 点了点头,黎至清与他想到了一处, “这心思巧妙,却不是长久之计,我猜这出谋划策之人,第一次上战场。” 穆谦说着,略带玩味地与黎至清对视,眼神里明明白白地写着,本王想去会会那人。 只一眼,黎至清便明白,穆谦是想出城迎战,在征求自己的意思,黎至清知他这些日子忍得辛苦,也知道守城不出仅是权宜之计,略作权衡便同意了。 “苦守数日,又遇上军粮被劫,将士们怕早就憋着火了。若胡旗军队再叩关,殿下率军出城迎战亦未尝不可。不过千万当心,若敌我兵力悬殊过大,切不可太过冒进。” 穆谦一听这话,知道黎至清这是答应了,面色比先前好看了许多,甚至又不自觉地露出坏笑,“至清想不想知道,藏在胡旗军中的这人是谁?本王把那人逮来如何?” 巳时刚过,胡旗士兵再次向着平陵城进攻,这次如二人议定的,穆谦率兵出了城。 阵前三进三出,杀了若干回合,穆谦发现此次胡旗士兵进攻,颇具章法,时而以一字长蛇阵纠缠绞杀,时而以四门兜底阵围追堵截。 两军初相遇时,穆谦差点吃了亏,好在这些阵型,在下棋时,黎至清借着局势悉数讲过。穆谦按照当时黎至清所述之法,加上临阵变通,在最先的措手不及过后与胡旗军打得有来有回。 这一场仗比之往常都艰难些,却让穆谦热血沸腾,这是一种棋逢对手的兴奋感。 在将身边一名胡旗士兵斩落马下后,穆谦环顾战场,目之所及并不见金吉照,反而是远离战场的高处,有三人骑在马上观战。位居左右的两名胡旗士兵彪悍壮硕,衬得居中那人身材极为单薄。在居中那人的指挥之下,左右两名士兵时不时朝着战场上挥动旗帜,随着旗帜的变化,胡旗士兵在战场上不断变化着队形。 穆谦定睛一看,锁定那身材矮小之人,看来这次战场的变数是他!穆谦一时之间兴奋异常,带了一支小队,打马向那三人冲去。 那三人远远瞧见穆谦打马跑来,显然意识到来者不善,一扯缰绳,转头便跑。三人撤退的同时,立马有一队胡旗士兵向着他们的方向奔去,意在拖延穆谦的攻势,掩护他们撤退。 到手的鸭子,穆谦哪能让它就这么飞了,穆谦不理会护卫的士兵,目测了一下距离,双腿施力,夹住风驰的马腹,双手弯弓搭箭,登时两箭并发,朝着三人射去。 霎时,两声惨叫传来,左右两名守卫中箭,从马上栽了下来,中间那人立马落了单。穆谦瞅准时机,快速带人冲了上去。 在负重不大的情况下,大宛良马速度远超胡旗马,眼见着穆谦距离那人前后不过三匹马的身位,周围的胡旗士兵仿佛疯了一般,朝着穆谦疯扑过来,丝毫不防守,只顾着进攻,见这架势一定要把穆谦拦下来。 乍一被一群不要命的胡旗士兵缠住,穆谦只得放慢速度,分心应付起周围的胡旗士兵来。穆谦不欲纠缠,挥起佩剑,下手果决,如砍瓜切菜般一连削了数人首级,只求立马解决了周围的敌人,好去逮那条大鱼。 奈何周围的胡旗士兵再也不顾队形,一股脑地朝着穆谦涌来,把他围得再难前行半步。眼见着那人即将跑远,穆谦估摸着还在射程范围内,给左右使了眼色,左右立马上前掩护,将其护在中间。穆谦瞅准时机,立马引箭,又是三箭射出。 谁知那人却极为狡猾,在马上扭曲身子一躲,三支箭竟然全未射中要害:一支射掉了头盔,一支射劈了肩甲,一支射断了束带。 然后穆谦震惊了,一愣神的功夫还被身侧的胡旗士兵在左下腹划了一刀。除穆谦外,在场的无论是北境边防军还是胡旗士兵,也都有了一瞬间的失神。 头盔掉落的同时,一头乌发飘然落下,铠甲自肩膀处崩开,又没了束带约束,瞬时在身前散开,而闯入众人视野的,是一块雪白的抹胸,上面还绣着一朵粉色的格桑花。 先时在战场上指点江山,还打得颇具章法的人,竟然是名女子! 那女子衣衫被毁,咬着一口银牙,朝着穆谦方向喊道:“登徒子,早晚剥了你的皮!” 穆谦被骂,瞬间感觉委屈之急,你丫穿着铠甲,本王哪里知道你是个丫头片子! 这一个插曲给了胡旗士兵可乘之机,众人放弃攻城,皆一心护卫着那名女子向北逃去。 胡旗士兵性格素来刚硬,宁可战死,绝不投降,故而生擒可远比击杀要难上许多。穆谦方才出营时,在黎至清面前夸下海口,若是在战场上遇到了,必把那出谋划策之人生擒了!如今虽然胡旗军队撤退了,他取得了暂时性胜利,但穆谦心中着实有些不痛快,因为不仅人被逮住,一时大意受了伤,还被人骂是登徒子,这买卖怎么算怎么亏。 等穆谦骑着马老大不乐意地晃晃悠悠回了军营,方才战场上的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在中军大帐前见到黎至清时,后者正一脸玩味的瞧着穆谦。 得知穆谦受伤了,黎至清早就遣人去请了军中最有资历军医潘老。军帐中,穆谦赤裸着上身在榻上坐着,潘老则坐在一边的杌子上,给他伤口清洗换药。 一见黎至清,穆谦方才的不快一扫而空,立马来了精神。虽然知道传令兵早就已经将前线情况回来通报过了,穆谦还是将前方的情况事无巨细的讲给人听,特别是讲到这次胡旗士兵用得极为精妙的阵型时,一时激动恨不得要站起来给黎至清比划。 穆谦每次一激动的乱动,潘老的伤药就不能准确的涂到伤口上,虽然不满,可是面对着主帅,潘老敢怒不敢言,只得每次都将就穆谦。偏偏穆谦还相当没有眼力见,若干次以后,潘老终于给这个不老实的主帅上完了药,自己也累出了一额头的汗。等潘老再从药箱中拿起纱布时,面色已经极为难看。 穆谦粗心大意,但黎至清心细如尘,也着实心疼潘老上了年纪。黎至清若是开口唤穆谦一句,他定然能老实下来,但黎至清从不在外人面前下穆谦的面子,想了想直接把纱布从老军医手中接了过来。 “剩下的交给黎某,方才帐前候了许久,您老也累了,就请您先回去歇着罢。” 行军路上黎至清第一发热时,便是这位潘老为他诊治,当时潘老觉得这个孩子强拖病躯上战场纯属逞强。后来才知道他是心系北境百姓,兼又智计无双,用计破了突击旗,生擒阿克善,还绘制出狼牙拍的图纸,因而对黎至清刮目相看。如今又见他这般贴心,心中不禁对这个后生更加喜爱几分。 潘老将纱布递给了黎至清,然后转头看向穆谦。能被黎至清伺候,穆谦当然求之不得,立马大方地将潘老赶走了。 黎至清接过纱布,坐在方才潘老坐得杌子上,这次穆谦虽然面上难掩激动之色,但人却老实了许多,没再说着话就从榻上蹿起来。 黎至清没做过伺候人的活,手上动作并不算温柔,疼得穆谦龇牙咧嘴还不好意思叫出声来,只得继续说这话来转移注意力。 “啧啧,你不知道,这胡旗的女子有多野,一点女人味都没,穿着铠甲就上了战场,本王一开始都没发现那是个女的!不过她倒是挺会打仗的,刚一对战,本王差点着了她的道,好在至清教得好,本王学得也好,才没吃大亏!她马跑得也贼快,本王追了她好久都没追上,而且身手也不错,本王三箭都没射中她,这在北境战场上,还是头一遭!” 黎至清听着穆谦絮絮叨叨,话语中还尽是溢美之词,抬眼瞥了他一眼。见穆谦说话时眉飞色舞,一时之间心中竟然有点堵得慌,破天荒地来了一句,“没射中?你不是把人家衣裳都射掉了么?那胡旗的女将军,好看吗?” 黎梨站在一旁,用略带诧异的眼光瞧了自家公子一眼,虽然自家公子这话说得不咸不淡,但黎梨总感觉这里头有股子酸味。 第074章 先手 穆谦说到尽兴处, 乍被黎至清一问,不走心地接了一句,“啊?这倒没注意, 光顾着打架了, 下次本王仔细瞧瞧!” 刚说完, 立马发现黎至清脸色不对, 穆谦这才意识到自己嘴快说了什么。穆谦心道, 该死!黎至清谦谦君子,对这些登徒子行径不屑至极!从前, 自己虽然纨绔名声在外,却只限走鸡斗狗吃喝玩乐,鲜有风流韵事流出,如今要是让他误会就不好了, 毕竟自己还未对他表明心迹。 “不是!没有!下次本王肯定也不瞧她!”穆谦心里一急, 瞬间有些语无伦次起来, “那啥, 本王不是那等生冷不忌之人, 随便什么人都放在眼里,本王只对喜欢的人有兴趣, 要不是瞧着她在排兵布阵上有些能耐, 本王连一个眼神都不会分给她。” 黎至清听了这话, 面色稍霁, 眼神微眯, 仍不打算放过穆谦,又煞有介事道: “哦, 是了,胡旗的姑娘长在草原戈壁上, 性子粗犷些,还喜欢跨马提刀上战场,自然比不得紫鸢姑娘之流暖玉温香。” 穆谦从前对外放出风声,说希望成为紫鸢姑娘的座上宾,一来用她当幌子掩饰自己的取向问题,再者,就是为光明正大与黎至清相交,找了个学围棋的理由。 此刻,这些旧事被黎至清翻出来,穆谦难以明说,不禁懊恼腹诽,都是半年前的事了,他怎么还记得?明明与紫鸢姑娘清清白白的,他怎么就不信呢? 没逮住趁着夜黑风高让北境守军吃哑巴亏的幕后黑手,穆谦心里本就沮丧,受了伤回来还被黎至清言语挤兑,顿时觉得左下腹的刀伤开始疼了,开口不自觉地就带了些委屈: “至清这话可太冤枉人了,本王从前虽然行事荒唐些,可就男女之事也算洁身自好,不兴你这般挤兑本王。而且,本王都受伤了,也不见你心疼本王,缠个纱布手上都没个轻重!” 些微带着撒娇语调的话让黎至清一愣,这才回过神来,细想方才的话,仿佛是有那么一点不妥!黎至清不禁开始反思,自己这是怎么了?怎的突然变得尖酸刻薄起来?人家从战场拼杀归来,兴致勃勃地分享见闻,却被自己拿住不放,挤兑一通,着实有些可怜。 可是,方才心里就是不痛快,那些话就脱口而出了!黎至清一时半刻理不清自己的心思,只觉方才失礼至极,又见穆谦面上皆是委屈之色,心中顿感懊恼和后悔,开口语气便没了方才质问人的气势。 “我……我这是第一次替人包扎,也不太会,从前只见过阿梨做过,不是有意要弄疼你。要不……要不还是让阿梨来罢。” 黎至清说着,就要站起来给黎梨让地方,却被穆谦一把按在胳膊上制止了行动。 “不成!你欺负了本王,自然得负责到底,就你来,轻点就行!” 穆谦方才一时情急,兼又没有外人,话就说得软了些,还在无意中朝人撒了个娇,却意外地收效不错。此刻,穆谦面上仍维持着一副委屈样儿,但心中已经窃喜起来,经过这事穆谦断定,黎至清这人,竟然是吃软不吃硬的! 先时,穆谦便早已知晓,黎至清虽脾气温和,却绝不是个好性子,此人总用一层外软内硬的外壳武装自己,处事温文尔雅却时刻拒人千里。穆谦试过以权势相压,黎至清面上虽恭顺谦和进退守礼,骨子里却硬如青竹宁折不弯;穆谦试过日常斗嘴挑衅,黎至清云心月性,不逞口舌之快,偶有回嘴,也是在彼此相熟以后,而且次数寥寥。 如今,穆谦知道,黎至清也不是无懈可击的,只要稍稍对他示弱,他便能从一个杀伐果断的冷血谋士变成邻家尚未长成的温润如玉少年郎。 这不,这自称都明显不一样了! 黎至清被穆谦拦住,抬头求助似的看了一眼黎梨,见她明显没有要解围的意思,又见穆谦可怜兮兮地瞧着自己,有些手足无措,“那……那要是再疼了,你别忍着,要告诉我。” 穆谦板着脸,憋着笑,认真地点了点头,“嗯!” 黎至清接下来果然小心翼翼,生怕手上再没个轻重把人弄疼了,一层一层缠缠得极为用心。 整个过程穆谦很是受用,心满意足地眯起眼享受着心上人的伺候。 黎至清为穆谦裹好了纱布,见他还打着赤膊,又从榻边拿起外袍披到了穆谦肩膀上。虽然黎至清没有要伺候他穿衣服的意思,穆谦心中已十分满足,披着外袍走到案前,准备写催粮的札子。 一想到粮草,穆谦心中又担忧起来,别说当下军粮尚无着落,就算有了着落星夜兼程往北境运,也得二十余日,算上登州捐粮,若是十日内再无音讯,北境怕是真得撑不下去了。这札子穆谦写得颇为郁闷,尚未完成一半,就见玉絮风尘仆仆地进了军帐。 “殿下,幸不辱命,粮食从西境买回来了!” “玉絮!”穆谦面上一喜,当时玉絮被黎至清遣往西境,穆谦本没放在心上,甚至觉得黎至清多此一举,没想到第一颗定心丸竟然就这么来了。“买回来多少?” 玉絮一路往返西境,尚不知北境守军大营的军粮之困,如今见穆谦面上大喜,虽有些摸不着头脑,还是照实禀报道: “按照先前先生吩咐,坝州之行所得两万两加上从王府里带出的银钱全部买成粮食,足足有六万石,可供军中一月之用!方才粮车进大营时,属下瞧见刘团练使也押了粮进军营,至少也有十日之用。” 穆谦一听,刘戍那边的粮草也到了,军中粮草尚能支持十余日,加上已经运入营中的和正在路上的登州捐粮,眼下军粮的问题总算是有着落了。若是月余京畿还不能解决军粮问题,那大成离着亡国也不远了。 穆谦心中欢喜,立马扔了毛笔,转头对着黎至清笑道:“这札子,就先缓缓吧,每日一封,京畿怕也早就疲了。” 黎至清面上却没有问题被解的轻松感,起身走到案前,拿起毛笔送至穆谦眼前,“殿下,札子每日一封,在粮草上路之前,万万不可中断。” “这是为何?明明已经没那么急迫了。”穆谦虽然不明所以,还是接过了毛笔,一想到当初黎至清极力要求额外购粮的模样,不禁问道:“不过至清,你当时是怎么猜到军粮会出问题的?你别告诉本王,你连天灾人祸都能算到?” 黎至清轻轻抿了抿嘴唇,“比起天灾人祸,黎某更了解人心。” 不知是否是错觉,穆谦竟然从这话里听出几分苦涩的味道,明明黎至清面色如常,可穆谦就是觉得他很沮丧。“你这是何意?” 黎至清长吁一口气,抬头对上穆谦探寻的目光,认真道:“殿下,就算时疫未兴起,不出灾民抢粮之事,军粮在闵州也会出事。” 穆谦眉头瞬间皱了起来,“这话怎么说得本王更糊涂了?你曾经说,肖若素到了闵州,定能稳住局面,为何军粮还会出事?” 黎至清面上依旧平静无波,但语气难掩惆怅,“就是因为他在,即便没有灾民之事,他也会从中作梗。不过,有一点殿下可以放宽心,肖若素虽然行事出阁,但到底不会过火,如今形势下,筹粮之事交予他办,必将万无一失,但这人也会把节奏捏得死死的,肯定得等到北境山穷水尽时才将军粮送到,绝不会早一刻。” “军粮事关北境战局,他都敢耍手段,这还不算过火?”穆谦听了这话,气不打一处来。 “肖若素不会用百姓的安危开玩笑,他既然敢做出这样的事,说明局势还在他掌控中,殿下再耐心写上几日札子,就能见分晓。” 穆谦恍然大悟,“所以,这每日一封札子,是在暗示京畿,北境已经陷入绝境?借机逼迫肖若素将军粮赶紧发往北境?” 黎至清点了点头,“玉絮购粮之事,切不可走漏风声。京畿那边,该示弱就示弱,毕竟殿下本就是临危受命的可怜人!” “这么说来,肖若素是敌非友?”按照穆谦从原书和众人口中获取的消息,肖瑜之才不输黎至清,若是添上这个劲敌,那往后路就不好走了。 黎至清这次摇了摇头,“这倒也未必。殿下于这北境异军突起,京畿各方势力皆摸不清虚实,肖家亦是。军粮之事,应当是肖若素将计就计布下的投石问路之计。黎某猜测,这些日子下去,以肖若素之才,军粮早就筹好了,之所以按而不发,就等着看殿下为北境,能使出多少法子,调动多少人脉。” 还有半句,到了嘴边被黎至清咽回了肚子里,肖瑜除了要试探穆谦的虚实,还有心试探他黎至清的虚实。军粮之事,也算是肖瑜隔空给黎至清的下马威,为着肖珏,也为着黎晗。 第075章 败家 “这厮是探底来了?未免胆子太大了些!”穆谦回过味来了, 先时,黎至清听闻肖瑜去闵州,先是表现得如释重负, 不过半日又开始忧心忡忡, 当时他便猜到肖瑜可能从中作梗。这才有后面有条不紊地将玉絮派往西境, 扣下穆谚和谢淳, 再安排写求助的札子给京畿和诸州。 “肖若素其人, 虽然谦谦君子贤名在外,可他胆子大起来, 也是敢捅破天的。”黎至清本意调笑,可刚说完,又意识到此事可能惹得穆谦与肖瑜产生龃龉,立马补救一句, “肖若素做事极有分寸, 此番试探过后, 大约不会再做什么出格之事。这次也算殿下抢占先机, 虚晃一枪摆他一道, 您就海量汪涵,别同他计较了罢。” 穆谦一听这话火气登时上来了, “他设计作践本王、作践北境守军兄弟, 你让本王就这么算了?若不是你事先有所察觉, 这会子北境兄弟们必将胆战心惊, 不知城破被杀和饿死哪天先到, 势必惶惶不可终日。而这些全都拜肖若素所赐!让本王不计较,怎么可能?” 黎至清心中有些懊恼, 后悔方才一时嘴快将话说透。否则,只要军粮到了, 假做皆大欢喜,此事也就翻篇了。如今,惹得穆谦动了怒,回头若与肖瑜较起真来,两个人无论谁吃了亏,都是黎至清不想见到的。黎至清踌躇半晌,撩袍朝穆谦跪下,恳求道: “此事惹得殿下动怒、北境将士忧惧,是黎某先时未曾明言之过,若早些向殿下坦言,事情远不至此,若殿下要追究,黎某愿一力承担。此次,黎某敢为肖若素作保,安国候所赠的军粮耗尽之前,筹粮一定能到北境,绝对不会耽搁。” “若这军粮不能按时到,本王说不定还能放他一马,若是按时到了,正说明此人其心可诛!”穆谦一想到这些日子为着粮草殚精竭虑,火气便压不住了,如今又见黎至清为了求情,把责任都揽在了自己身上,心中更添不快,面色不豫地吐出一句: “肖若素到底跟你有什么情分,让你这般袒护他!” 一方面,以今时今日的心机谋略,若穆谦真与肖瑜针锋相对,穆谦未必能玩得过肖瑜,此刻穆谦正在气头上,这话黎至清不敢明言。另一方面,肖瑜与黎至清系出同门,肖瑜是郁相名正言顺收入门下的,而黎至清并不是,这层师兄弟的关系,更无法向穆谦坦白。黎至清思来想去,难以直言,索性垂下眸子,摇了摇头,闭口不语。 穆谦一见黎至清这幅隐忍又带了点委屈的模样,气消了大半。若无黎至清机警,先埋下玉絮这步棋,此刻北境军士仍处在忧惧之中;若无黎至清拦下谢淳和穆谚,京畿不会给肖瑜施加这么大的压力敦促他筹粮;若无黎至清要求的一日一封催粮札子,后续北境再想出什么法子,都会暴露在京畿眼前。这事,怎么怪都怪不到黎至清头上。如今,黎至清把责任揽到身上,穆谦只觉头疼,他拿黎至清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真是欠了你的!”穆谦认命般嘟囔了一句,俯身把黎至清从地上拽了起来,“这次看在你的面子上,就这么算了。但这笔账,本王记下了,回头他要是再敢整幺蛾子,本王必定连本带利讨回来!” 黎至清瞬间松了一口气,被穆谦掺了起来。 穆谦见黎至清这幅如释重负的表情,心里更加不悦,面色比之先前添了几分烦躁之气。 “你才跟肖沉戟认识几天,就这么向着他大哥!本王跟你朝夕相处,也不见你这般向着本王!”穆谦言辞中尽是不满,说到此处,穆谦顿了顿,突然认真问道: “若改日易地而处,至清可会这般护着本王?” 连黎至清自己都想不明白,他今日拦下穆谦,到底是为着穆谦多些,还是为着肖瑜多些,只就着穆谦的话,顺从了自己的心意,点了点头。 穆谦见状面色稍霁,肚子里的火被硬生生压了下去,这才顾上搭理一旁的玉絮,“怎么去了这么久?真如当初所说,西境粮食难买?” 被晾了许久的玉絮已经从银粟口中得知事情原委,知道穆谦心里不痛快,也不敢像往日那般插科打诨,赶忙老实回禀道: “西境诸州并不禁止粮食买卖,到达西境不过十日,就已经买足了粮食,初时运输极为便利,各个关卡并不设阻,直到到了西境与北境搭界的陇州,才感觉到过关时的吃力。正当咱们打算出陇州、经坝州入北境时,整个车队直接被扣在了陇州。” 穆谦知道郭晔在西境统兵日久,说一不二,西境诸州世家不成气候,郭晔早就成了西境的无冕之王,问道:“扣人是郭大帅的意思?以什么样的名目?” “城防军将士坦言,这的确是郭大帅的军令,西境之内,粮食、木材、铁器可自由买卖,但绝不允运带出西境。其实,在陇州时,负责城防的将士倒是没有难为咱们,只让将粮食全部在西境内换成银钱或其他货物,然后他们边肯放行。” “难怪这两年郭大帅只是催饷银的折子上得勤,收到了次等的军袍、粮食也只发札子到京畿骂人,却不再动真格地派人回京畿闹事,看来这西境在积存军用耗资上早就筹谋。这么多粮食留在西境内,万一哪天京畿的补给到不了,驻军可以在西境内随意调配物资,不至于慌了手脚。大帅这这招未雨绸缪,做得妙啊。”穆谦一想到北境寸草不生,这次还差点因为粮草受制于人,不禁羡慕起西境来。 黎至清从穆谦的话里听出歆羡的同时,还听出了几分惆怅,知道穆谦今日心中不快,不欲他更添愁绪,劝道: “西境有今日,并非一日之功,这步棋郭大帅从几年前就开始布局了。其实西境地虽广,但多沙地,更宜林木和棉花种植,真论起来,北境田地要多于西境,他日产粮绝不输西境。如今,刘戍他们已经带着人在开荒了,若殿下有心,再过个三年五载,虽不敢说有多富庶,但军需定能自给自足。” 穆谦一听,心中有了计较,“对!就要一个自给自足!到时候本王也学郭大帅,把粮食扣在北境。不过既然粮食不让往外运,玉絮,你的是怎么运出来的?” 玉絮一脸迷惑地看着穆谦,“不是殿下派了寒英去找郭大帅求援吗?郭大帅见到寒英,立马下令放行,还筹备了十万石军粮,由寒英押送,已经在路上了。” “十万石?”穆谦瞪大了双眼,着实被这个数目惊着了,惊诧过后便知道这粮食不是白要的,转头问向黎至清,“这是拿什么换的?” 穆谦写给郭晔的信被黎至清扣下了,只抽出了狼牙拍的图纸交给寒英,让他带往西境,作为北境与西境联盟的诚意,如今被问,黎至清毫不隐瞒:“先前殿下允了西境何物,此次最多也就是何物。” 穆谦眉头瞬间皱了起来,狼牙拍的图纸乃是他打算留给黎至清的保命符,郭晔素来不与世家为伍,且为人豪迈粗犷,若北境出事,再无人能庇护黎至清,那西境就是最好的归宿,而狼牙拍图纸便是穆谦打算托付黎至清时给郭晔的见面礼。如今这份见面礼,被黎至清就这么轻轻松松地送了出去,穆谦顿时有些生气,嗔怪一句: “你个败家玩意,那狼牙拍的图纸怎么说送就送了!” 黎至清闻言一笑,眸子里亮晶晶的,“黎某瞧上了郭大帅的木幔,先时嘱咐过寒英,狼牙拍图纸可不是白送的,是要大帅拿木幔来换的。寒英的性子殿下知道,若是郭大帅不肯换,那图纸肯定到不了大帅手里。至于这军粮,大帅既然大方,殿下笑纳就是了。” “木幔?这是何物?”穆谦一听来了兴致。 黎至清笑意更甚,“郭大帅前两年琢磨出的攻城车,殿下若心不在北境,早晚有一日能用到。” 穆谦愣愣地盯着黎至清,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自己曾坦言有心天下,因着北境之事尚不曾筹谋,可他却抢先一步替自己走在了头里。 黎至清被穆谦盯得有些不自在,尴尬道:“殿下,为何这样瞧着黎某?” 穆谦这才回过神来,把手一伸,嘴硬道:“瞧瞧你还能多败家。你的坠子呢?还是本王保存比较好,要不然说不定哪天又被你送出去了。” 这一变故惹得黎至清一愣,他着实没想到穆谦思维这般跳脱,不好意思道:“坠子自然是在挂在扇子上的。” 穆谦又道:“那扇子呢?算了,你若喜欢,扇子可以留给你,把坠子还给本王。” 黎至清面上有些无奈,“扇子随着寒英去了西境。您也知道,寒英去西境,从前那封信自然是不得用了,若没有什么物件能证实身份,寒英岂不白跑一趟。殿下随身的象牙骨扇名贵异常,一见便是京中稀罕物,不会有假,便让寒英带去了西境自证身份。” “不提扇子了,坠子拿来。”穆谦说着,又把手朝着黎至清伸了伸。 黎至清没办法,只得无奈道:“既然坠子挂在扇子上,自然也随着扇子去了西境。” 第076章 美人(上) “怎么就带到西境去了!丢了怎么办?”穆谦不高兴了, 看到玉絮,想到从前寒英提过剑穗一事,瞬间仿佛找到同盟一般。 “这是有前车之鉴的!从前寒英出门丢了佩剑, 剑能找回来, 穗子却没了。枉费了人家玉絮一番情谊, 对不对, 玉絮?” 若在场的是寒英, 肯定笑笑不接话或者直接傻乎乎地说句“对”。可玉絮为人机敏,一下子就听出了话里的醉翁之意, 眼珠一转,决定帮自家王爷一把,笑道: “从前赠寒英的穗子上配了颗白釉珠子,是殿下赏的, 属下极为珍视, 自己舍不得用, 才赠了他, 偏偏被那傻小子弄丢了, 属下看重殿下的情谊,自然生气。如今, 殿下这般焦急, 想来是同样的道理, 殿下甚为珍视这枚坠子, 更珍视赠坠子的人。” 玉絮早知那枚玉坠是黎至清所赠, 此刻佯装不知,一番话毕, 用一脸人畜无害的表情,大大方方瞧了一眼穆谦, 又把目光落在了黎至清身上。 穆谦是个厚脸皮,立马就着玉絮的话接了一句: “那是!坠子可是至清送本王的,要是在西境丢了,本王非把西境翻过来不可!” 玉絮极为配合,作恍然大悟状,“原来如此,竟然是先生所赠,自然是丢不得的!” 这对主仆一唱一和,把黎至清哄得既窝心又好笑,见穆谦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外袍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衣带尚未系好,还敞着怀,黎至清忍不住直摇头。 “那殿下先把伤养好,万一这坠子真丢在西境,您才好去跟郭大帅比谁的拳头硬。”黎至清笑意盎然,说话间,穆谦正晃悠到他跟前,黎至清极重仪表,便顺手帮人把外袍系好,还随手理了理前襟,整个过程流畅自然。 黎至清这个下意识的小动作,穆谦很是受用,嘴角直接咧到了耳后,乐得合不拢嘴。反倒是黎梨,用古怪的眼神瞧了一眼自家公子。 如今,有了玉絮购买的粮草再加上西境的支援,北境的军粮之困算是彻底解决了。两人心中都松了一口气,也有心思玩笑几句。 玩闹须臾,黎至清想着还有优化布防的事情要处理,眼见着穆谦伤势不重,便安心出了军帐。 甫一出军帐,黎梨便用一副迟疑不决的表情瞅着黎至清,盯了半晌,却一句话也没有,与平日里叽叽喳喳相去甚远。 黎至清被盯得有些不自在,“阿梨怎么了?平时有话都直说,怎么今天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黎梨鼓着小嘴,皱了皱鼻子,坦言道: “不是欲言又止,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是又觉得怪怪的?” “怪怪的?”黎至清待黎梨素来亲厚,不论她是否有正经事,都会耐着性子认真听她讲话,“哪里怪?” 黎梨秀眉微蹙,想了半晌,“公子,你方才给晋王系衣带了。” “是啊。”黎至清点了点头,并未觉得哪里不妥,“方才瞧着他那副衣衫不整的模样,觉得别扭,正巧他走过来,便顺手系上了。” 黎梨仔细想了想从前黎至清在登州时的模样,摇了摇头,“可是,从前在老侯爷府上也有些公子们不重仪容,公子都是嫌恶地瞧上一眼,转头就走,连半句废话都没有。” 一句话勾起某些并不愉快的回忆,黎至清淡淡道:“他们是黎氏的长房嫡系,我一个旁支庶子,是没资格置喙什么的。” 黎梨不禁腹诽,这话骗鬼呢?对安国候府的公子你不敢说什么,那晋王这边就敢直接上手系衣裳? 自家这公子的性子,别人不晓得,黎梨却知道的一清二楚。黎至清其人,看起来极重嫡庶尊卑,时刻守着规矩,表现得温驯有礼,其实宗法昭穆在他心里连屁都不是,骨子里倨傲至极。想到此处,黎梨撇了撇嘴道: “公子贬低自己作甚,您心里想得明明是不屑跟这群人为伍。” 心思被黎梨一语道破,黎至清只是微微一笑。自己想法从来不瞒着黎梨,她能瞧出来也不足为奇,黎至清伸手在黎梨鼻梁上轻轻刮了一下,温声道: “看破不说破,不是教过你么?” 黎梨歪着小脑袋思索半晌,觉得还是有些别扭,仿佛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公子,我还是觉得有点不对劲。肖二公子,您是欣赏他的对吧?” 黎至清点了点头,对黎梨的话表示肯定。 黎梨见黎至清认可,受了鼓舞一般,继续问道:“若是方才披着外袍在您身边来回游荡的人换成肖二公子,您也会帮他系衣裳?” 这个问题问住了黎至清,就着黎梨的话,开始反思起来。相较于京畿其他不务正业的世家子弟,肖珏务实许多,且为人爽朗耿直,黎至清与他相处很是轻松,再加上肖珏与黎徼有旧,黎至清才与肖珏走得近些。 但是,若让他给肖珏整理衣衫,且是在下意识的状态下,黎至清自认与肖珏还没亲近到这个地步。可他却给穆谦做了,还未觉得不妥,直到被黎梨点出问题所在,才意识到,这样的作为的确于礼不合。 穆谦平日里不拘小节,且过分热络,有时还喜欢厚颜无耻的动手动脚,定然是跟穆谦相处久了,被这人带得失了礼数!黎至清想到此处,忍不住“哼”了一声,在心里把锅甩到了穆谦身上。 没错,都怪穆谦! 黎梨不知道黎至清心思转了几转,只觉得他已经沉默良久,出声唤他,“公子?” 黎至清这才回过神来,忍不住咬了咬唇内嫩肉,小声嘟囔一句,“不能怪我。” 说罢,也不管黎梨听没听懂,逃也似的向前走去。 * 一连几日,胡旗军队又攻了几次城,每次不过一两万人,也不像先前那般发了疯地往城墙上扑,反倒是拿着撞木直接冲着城门撞,每次都逼迫北境守军出城迎战。 胡旗军队攻城的领兵将领,这几次都是先前那名女子。穆谦先时射开了人家衣裳,临阵对峙难免尴尬,加之因着此事被黎至清冷嘲热讽一通,穆谦自然不愿再去招惹黎至清不痛快,故而这几场仗开打时,要么坐镇中军大帐,要么登上城楼督战。 前几次,那女将军还维持着风度,数次之后发现交手对象都不是穆谦,便开始不满起来,直接指挥了手下士兵对着城楼破口大骂。胡旗士兵只通晓简单的汉话,会用的词汇不过就是些“缩头乌龟”、“胆小鬼”之语。 每次穆谦都一笑了之,有时兴起,还朝着城下与胡旗士兵对骂。穆谦是个嘴贫的,北境边防军这群兵痞子也都是些碎嘴,跟穆谦一逗一捧,好不热闹,每每黎至清上城楼观战,赶上两军的骂战,都哭笑不得。 “会射箭的王爷就是个胆小鬼,只知道躲在了城楼上,有本事你下来啊!”女将军一声令下,他周围的几个胡旗兵开始冲着城楼叫嚣。 穆谦不气也不恼,笑嘻嘻道:“本王就不,有本事你们飞上来啊。” 穆谦说完,赵卫立马扯开了大嗓门,“殿下,他们没本事!” 穆谦又喊到:“为啥没本事?” 赵卫大吼道:“飞不上来!” 李守接了一句:“打不进来!” 刘戍再接再厉:“还躲女人后面!” “谁喜欢躲女人后面啊?”穆谦继续添油加醋。 赵卫照例第一个响应,“奶娃娃!” 李守的大嗓门不甘示弱,“穿开裆裤的奶娃娃!” 刘戍中气十足,“穿开裆裤还尿床的奶娃娃!” 穆谦被周围三个大嗓门震得耳膜疼,拿手揉了揉耳朵,然后冲着城下的胡旗军队道:“穿开裆裤还尿床的奶娃娃们,快些回家吃奶去,别在本王眼前晃悠,丢人!” 城下的胡旗士兵气急败坏,一时没有很管用的汉语词汇与楼上对骂,叽里咕噜冲着城楼骂起了胡旗话,一边骂一边口沫横飞,还时不时夹杂几句汉话,骂来骂去就那几句,穆谦都听疲了,在城楼上淡定地抱着胸,丝毫没有要出城迎战的意思。 楼下的女将军将一切收进眼底,将手中弯刀一抬,霎时间整个胡旗军队安静了。 “晋王,传闻你骁勇善战,苏迪亚没跟你交过手,才不相信,现在向你下战书,邀你出城一战!你莫非是怕了我一个女孩子不成?” 苏迪亚?黎至清一瞬间了然这位女将军的身份,原来竟然是胡旗汗王的小公主,胡旗草原上最璀璨的明珠,还是阿克善的未婚妻。让黎至清没想到的是,这位公主竟然还能带兵打仗。 黎至清在穆谦身边耳语几句,穆谦立马明了眼前形势,面上仍旧挂着玩世不恭的笑意,“那倒不是,只不过本王只愿陪美人玩!” “美人?难道我不够漂亮吗?”苏迪亚说着把铁胄一摘,随着众人的惊呼,一头乌发瞬间散落,苏迪亚的美貌在胡旗首屈一指,她不信这样穆谦都不动心。 苏迪亚如同皎月,明艳夺目,还带着草原的野性,黎至清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美貌,在大成也是排得着的,不禁转头看向身侧的穆谦。 此刻,穆谦面上露出从前在京畿当纨绔时的招牌笑意,“不知公主汉话学得如何,有诗曰: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公主美则美矣,但与穆谦心中的美人比起来,你还差了点!” 第077章 美人(下) 引以为傲的美貌, 此刻却被穆谦嗤之以鼻,苏迪亚一时之间有些难以置信,睁大了水眸, 有些不忿地朝城墙上喊道: “从前, 你们的使臣来了奉京, 见到我都挪不看眼, 我不信你们大成有女子能比得过我!你肯定是不敢跟出城交手, 才撒谎的。” 虽然苏迪亚明艳不可方物,但穆谦这些年的纨绔生涯让他着实见识了不少美女, 此刻面对着这个尤物,还这般野蛮泼辣,只觉兴致缺缺。穆谦歪着头,继续抱着胸, 玩味地瞧着城下, 方才胡旗军队在苏迪亚的授意下言语相讥, 如今先恼了的却是苏迪亚, 索性乘胜追击: “我大成女子各个花颜月貌, 她们性情温良,秀外慧中, 无论哪个在穆谦心中, 都远胜公主!公主殿下连她们都比不过, 更别说跟穆谦心中的绝世美人比!公主你就省省吧!” 苏迪亚没想到自己被穆谦贬得一文不值, 自己堂堂公主之尊, 竟然比不上大成的那些贱民?苏迪亚心中不忿,知道大成女子不上战场, 笃定穆谦此刻没办法把人带到眼前,“你们大成人, 不仅狡诈,而且个顶个会撒谎!人又不在此处,随你怎么说都行了!” “不信啊?那本王让你瞧瞧,本王心中的绝世美人是什么模样!”穆谦说着,一把扯过站在他身侧的黎至清,“瞧见没,在本王心中,这才是绝世无双!” 穆谦性子跳脱,平日里经常与众将开玩笑,还捎带着喜欢用言语调戏一下黎至清,众将都习以为常,并未察觉出不妥。如今见穆谦为了戏弄苏迪亚,无赖到又把黎至清卷了进来,一个个跟着起哄! “对!我们先生才是绝世无双!” “小公主你跟我们先生比还差得远!” “黎先生是真绝色!” 穆谦与苏迪亚斗嘴,黎至清本存了促狭之心在一旁看热闹,没想到聊着聊着,自己竟然被扯进话题中,最后竟然还被推出来跟苏迪亚比美!一时有些恼火,转头无奈地瞪了穆谦一眼,压低声音对穆谦生气道: “怎么越说越离谱了!” 穆谦被这略带嗔怪的一眼瞪得心情大好,拽着黎至清的胳膊,继续逗起城楼下的胡旗小公主,“公主殿下,本王军中的先生,是不是远胜于你?” 苏迪亚骑在高头大马上,扬着天鹅颈努力地向城楼上张望,看到了穆谦身边那个书生打扮的人,模样仿佛很是周正,但由于距离太远,瞧得并不真切。苏迪亚把手掌一摊,立马有胡旗士兵在她手里放了个窥筒。 苏迪亚透过窥筒望向城楼,城楼之上,穆谦丰神俊朗,黎至清温文尔雅,两个人并肩而立,苏迪亚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把目光锁定在谁身上。两位玉树临风的公子在眼前,苏迪亚面色一红,一时间扭捏起来。 穆谦在城楼上盯着苏迪亚的一举一动,见她拿了窥筒打量黎至清,穆谦仿佛一位把自家背书背得最好的孩子拉出来炫耀的父母,洋洋得意地等着黎至清闪瞎苏迪亚的狗眼。等着等着,穆谦发现不对劲了,这个女人竟然开始害羞了。 妈的!她那是啥表情?这个女的该不会看上黎至清了吧? “城楼上瞧不真切,不如让你们的先生出城,咱们过上两招,缩在城楼上算什么本事。”苏迪亚激不动穆谦,直接把矛头对准了黎至清。先前,她已经在隔了三丈远处观察过穆谦,此刻,她更想仔细瞧瞧,这位先生是何方神圣。 黎至清轻蔑一笑,面上尽是不屑,他素来沉得住气,激将法在他身上基本不得用。 与黎至清的淡定不同,穆谦此刻没了方才的悠闲,心中顿时焦虑起来,这女人竟然开始惦记黎至清了,其心可诛啊! “玉絮,城楼上风大,送先生回去休息,别着凉了。” 这命令虽然是下给玉絮,但黎至清也得遵守。黎至清有些摸不着头脑,穆谦显然有意让自己回避,难道他还怕自己受不了言语相激,出城迎战? 黎至清并不想在此刻退下去,“殿下,黎某又不会真应她什么。” 穆谦咬牙切齿道:“至清可别小瞧了这些胡旗人,心思坏得很,尤其是这个公主,鬼心眼多着呢!上次本王出战,就差点着了她的道。” 见黎至清还是面露诧异,穆谦又哄道:“城楼上交给本王,你先回去歇着,不消片刻,本王便去寻你。” 虽然没明白穆谦的用意,但见他殷切又笃定,黎至清还是顺从地点了点头,跟着玉絮下了城楼。 黎至清前脚刚走,穆谦立马对着城楼下的苏迪亚一通狂喷,然后亲自带兵出城。 苏迪亚见穆谦出城,立即打马迎了上去,想要跟穆谦较量一番。但穆谦丝毫未存切磋之心,招招都是杀招,打得苏迪亚节节败退。没了苏迪亚指挥,胡旗军队阵法立马退了一大截,在北境守军处未讨到任何好处。 又过两日,苏迪亚依旧次次亲自带兵叩关。只要苏迪亚来,穆谦都把黎至清按在中军大帐内,不允许他上城楼。 每次,穆谦都阴阳怪气地同苏迪亚进行一番唇枪舌战,心里恨不得把这个不怀好意的女人生吞活剥了。可穆谦来自现代社会,是四九城根儿长大的,从小就是一副贫嘴,再难听的话说得也像开玩笑,落在众将眼里跟打情骂俏似的,都当作乐子来瞧。一时之间,大成晋王殿下与胡旗苏迪亚公主的战场二三事,成为平陵城街头巷尾的饭后谈资。 穆谦拦着黎至清,不让他出营,更不允许他见苏迪亚,黎至清只能从传讯兵口中了解前方战况。如今,苏迪亚带兵南侵,每次点到即止,攻城时再不见前些时日金吉照掌军时的凶悍,每次传讯兵能带给黎至清的消息极为有限。 黎至清总觉得其中有猫腻,他瞧不到战况,又出不得军营,只得把黎梨派了出去。黎梨每次回来,除了战场上的情况,还会把穆谦与苏迪亚的玩笑绘声绘色地讲给黎至清听,听得黎至清脸色越来越黑。 “一个未出阁还有婚约的姑娘,整日里跟敌方将领调风弄月,简直有伤风化。”黎至清话中是掩不住的冷意。 黎梨知道自家公子是嫌弃胡旗公主作风不正,可从前他们见的伤风败俗的女子多了,黎至清总是直接无视,今儿这是怎么了? “公子,你是不是……是不是有点反应过度了?”黎梨这话说得小心翼翼。 黎至清不接黎梨这一茬,直接道:“跟晋王知会一声,去地牢里把阿克善提出来,吊城楼上去!” “啊?为什么呀?从前不是说要那他当筹码谈判么?” 黎至清:“只要是活的,就能当筹码。” 黎梨愁眉苦脸道:“可把人吊起来,那还有命么?” 黎至清冷哼一声,“我又没说吊脖子。不会把绳子绑在腕子上?等胳膊脱臼了就换到腰上。想吊人,总归有办法!就让阿克善睁眼瞧瞧,他的未婚妻,整日里都在做些什么勾当!” 黎梨实在没明白黎至清这无名火烧自何处,不过既然黎至清吩咐了,她自然得去传话,还没等她出军帐,穆谦便掀帘进来了。 “呦,至清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黎至清扫了穆谦一眼,并不想接这话。黎梨怕冷场,赶忙将方才黎至清打算处置阿克善的事同穆谦一说。 “你想吊人就吊呗,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还能震慑胡旗军,让他们踌躇不前,怎么还生气了?”局势早就明朗了,只要耗到入冬,胡旗军队势必要退兵,穆谦对此并无异议。 黎至清到底好修养,稍作平复后才道:“这些日子,苏迪亚公主带兵,明显只是在虚耗时日,殿下同她纠缠作甚?” “这个姑娘,用兵倒是有点意思,肯定有关内的高人教过她!”穆谦说着面上露出几分苦恼“至清,本王跟你说,她真不是个好东西,她因着汉话说不明白,才显得发憨,实则肚子里都是心眼。” 穆谦刚说完,立马就有人印证了他的话——寒英未经通传,就直接掀帘而入了。 “殿下,出事了!”寒英刚回军营,一打听到穆谦在黎至清这里,立马闯了进来,此刻他带回来的消息,一刻都不能耽搁。 穆谦一见寒英,知道西境的十万石粮草已然到位,面上一喜,“傻小子,粮草带回来了?怎么还着急忙慌的?出什么事了,慢慢说!” “粮草由郭大帅派兵亲自押运,如今已经进了并州,这一两日功夫就能到平陵城,属下是快马加鞭赶回来了,有紧急军情向殿下禀报。”寒英顾不上寒暄,从怀中掏出一封紧急军报呈到穆谦面前,“陇州和坝州的侦察兵探得,坝州安新城外胡旗军队正不断集结,近日已达三十余万,不日将挥师攻城,守城将领沈团练使请求殿下派兵支援。” 第078章 即明 穆谦与黎至清对视一眼, “难怪金吉照跟失踪了一样,这是带兵西进了。至清,本王没说错吧, 苏迪亚这个丫头片子蔫坏!这段时间叫嚣, 是拖延时间来了。” 黎至清心道, 你明知她不怀好意, 还日日与她在阵前调笑, 不咸不淡地开口问道: “那就此事,殿下有何高见?” 穆谦微微惊讶地瞅了黎至清一眼, 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方才进帐时,黎至清生气的对象似乎也有自己,不过此刻他顾不上猜测原因, 先就着当前的军报做出打算: “先时派了容修和容修带了五万人去巡边, 算日子应该已经进坝州了, 能先抵挡一阵。本王打算今日启程, 亲自率兵前去增援安新, 给他们来个东西夹击。” 黎至清点了点头,以安新城防军的兵力再加上那五万兵马, 难以抵挡胡旗的三十万大军, 如今是一定要增援的, 穆谦作为一军主帅, 主战场转移, 他亲自督战也属正常。 “黎某与殿下同去可好?” “不成!”穆谦没有丝毫犹豫便一口回绝,“这次驰援坝州, 必定日夜兼程,你的身体恐怕吃不消, 还是留在平陵城为宜。” 其实,穆谦这话说得心不甘情不愿,他是想带黎至清前往坝州的。一来,黎至清如同一枚定海神针,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只要他在,穆谦就能气定神闲地解决问题,不至于慌了手脚;二来,一旦穆谦一走,那苏迪亚调戏的对象势必变成了黎至清,是可忍孰不可忍!不过,黎至清这副纸糊的身子,一受寒就咳嗽,一受累就发热,身上沉疴旧疾无数,穆谦真不忍心折腾他。 黎至清倒是没多强求,他对自己的身子知道的一清二楚,若强行西行,指不定又会惹起哪出旧患,到时候不仅于战事无益,还得劳烦军中兄弟照顾,难免会拖累众人,便也同意留守平陵城。 “殿下打算带多少人前往?” “既然有三十万大军在安新城外驻扎,那留在苏迪亚身边的最多也只有十万人,本王留下五万人给平陵城,剩下的带往坝州。” 黎至清轻拧着眉头踱了几步,“倒不至于五万这么多,突击旗已经折在了殿下手中,平陵城依着城池之势,再配合狼牙拍,守城的情况下,以一敌二显然不成问题,甚至这个比例可以更高。而且,苏迪亚身边未必就真能留十万之数,殿下驰援西境,路上变数太多,还是多带些人去。” “不必,平陵城毕竟是北境的门户,要保障此处的稳妥。”更何况,你还在平陵城,本王自然得在此处多上心!穆谦想到此处又道,“至清,不要搭理苏迪亚,她再带兵攻城,你也不许上城楼上见她。” “这是为何?殿下难道认为黎某会输给她?”黎至清微微诧异,难道穆谦怀疑自己的能力,他的排兵布阵还是自己教的呢!苏迪亚都是穆谦的手下败将, “怎么会!只不过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她……”穆谦有口难言,瞬间结巴起来,他想说这个女人在惦记你,但又没法露骨的说出来,最后只得无赖道:“这是本王的军令,至清领命便可!” 黎至清自打来了北境大营,一直被肖珏看重,等主帅换成了穆谦,对黎至清的重视只增不减,再加上黎至清算无遗策,协助穆谦破了突击旗、活捉阿克善还制出狼牙拍,又未雨绸缪解了军粮之困,虽然数次拒绝穆谦拜他做军师的提议,但已然被北境众将尊称一句“先生”,地位超然。 穆谦从来不拿身份压他,如今乍一摆起谱来,倒是让黎至清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在黎至清看来,苏迪亚不过是个学了一点中原兵发皮毛的野丫头,并不值得黎至清亲自与她过招,而且既然穆谦要摆主帅的威风,黎至清便也顺着他。 “殿下不喜,黎某听命便是。” 穆谦见状,立马换上笑脸,一把搂在黎至清的肩膀,“这就对了嘛,至清乖乖留在平陵城等本王的好消息就成了!” 穆谦喜欢勾肩搭背动手动脚的作风,黎至清已经逐渐适应,再也不似先前那般,动辄被惊到手足无措,黎至清不着痕迹地把穆谦的胳膊拿下来,直接转了话题。 “寒英,木幔一事如何?大帅可肯割爱?” “大帅就着狼牙拍问了许多,最终允了咱们所求。”寒英说着,在怀中翻找一番,然后掏出一封信函,抽出内芯交到黎至清手里。 黎至清接过展开一看,正是木幔的图纸!详细程度不亚于狼牙拍的那张图纸,立马喜上眉梢,“殿下,咱们有木幔了!” 穆谦见黎至清这般兴奋,心中难免酸涩,明明这么聪明的一个人,谋算事情时却从不计个人得失。以后不论黎至清想改投何处,狼牙拍图纸都是一块价值不菲的敲门砖,如今就这么换了另一份图纸回来,穆谦不知道该笑他傻,还是该感叹他高风亮节。 “真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穆谦恨铁不成钢的给了黎至清一句,然后直接冲着寒英问道:“本王坠子呢?” “坠子?什么坠子?”寒英一脸无辜,并不曾记得有这么个物件。 穆谦急了,赶紧比划了一个扇子下坠子来回摇的动作,“扇坠子!扇子上挂着的那个!” “哦!那个呀!”寒英恍然大悟,“在扇子上呢。” “那扇子呢?”穆谦说着朝寒英伸出了手,“快拿来。” 寒英挠了挠头,“扇子被郭大帅扣下了,说没见过这种稀罕物件,让借他把玩几天,等玩够了再给殿下送回来。” 这话说得,这扇子显然没打算还啊,这郭晔未免欺人太甚!穆谦心中暗暗打定主意,等北境战事了了,一定得亲赴西境,把东西讨回来!几个事凑在一处,让穆谦不禁感慨一句,“这近来怎么都是堵心事,就没一个好消息呢!” 玉絮来寻穆谦,进入军帐时正巧听到这句,立马道: “若说好消息,现下就有一桩,京畿来函,北境军粮已经筹齐,正发往北境,让殿下耐着性子再等些时日,就不必再每日一封札子催了。” 穆谦算算日子,等军粮到了北境,安国候府捐的粮应该刚刚耗尽,完全应了先前黎至清的猜测。穆谦心中虽气,还是忍不住感慨一句,“这肖若素,当真是个人才!胆子这么大,也不怕玩脱了!这可是战场啊,他怎么就敢这么胡来呢!” 穆谦口中喜欢胡来的肖瑜此刻正对着一面铜镜,瞧着镜中人腹部的刀疤,面上流露出嫌恶之情,“真够了难看的,也不知还能不能消下去。” 黎晗正坐在一旁几案边喝茶,听着这话,不禁劝道:“先前把自己放在局里时,就该想到有今日。落下了疤,还不得你自己受着,旁人又替不得你,以后可千万别再做这种傻事了。” “嗯。”肖瑜从鼻腔里挤出一个音。 黎晗见状,不忍他难过,立马又道:“登州以医药起家,各种疑难杂症都不在话下,想来一个小小的伤疤,不是难事,回头我帮你留意着伤药,必能消下去的。” “倒也不必十分留意,随缘就好,算不得什么要紧事。”方才的嫌恶之情稍纵即逝,肖瑜素来不拘小节,一条伤疤并不值得他放在心上,“如今疫情已经控制住了,军粮也筹齐了,京畿那边已经连着来了三封函催我回去了。” “那你还不赶紧回京畿,这次在你威逼利诱下,闵州三大世家可是出血不少,还迫不得已弃了他们培养多年的棋子,指不定多恨你,再逗留下去,也不怕被他们下黑手!”自肖瑜对三大世家下手,黎晗就开始胆战心惊,生怕三大世家狗急跳墙对肖瑜不利。 肖瑜面上倒是满不在乎,“闵州被我扣下的这批官员,自然是要依律问罪的,此事我不会退让。他们想保也保不下,倒不如高姿态些,为北境解了军粮之困,这样闵州被察举上来的太学生也能先一步出人头地。在京畿历练个两三年,然后外放到闵州,又能为他们办事,这笔账他们算得过来。” “那你把主意打到他们的后生身上,有把握么?”黎晗明白,肖瑜是想把闵州察举到京畿的人放在身边亲自教,等把人调教出来,再外放道闵州任上,到时候希望这些后生能够继承肖瑜的意志,为民勤勉,做些实事。 这次肖瑜没了先前的从容,面上略带了惆怅之色,“没有。闵州那几个后生,现在都是些心思纯良聪慧机敏的好孩子。不知道等他们回来,受了他们父兄的影响后,还能坚持多久了。” 黎晗走到肖瑜身边,用指腹在他眉间抚了抚,“年纪轻轻,就这般劳神,容易老。” “那两万石粮食,你还怪我么?”肖瑜轻轻倚在黎晗身上,难得示弱,“没有那两万石粮食拖延时间,北境的军粮真没法子筹这么快。 第079章 揣度 黎晗闻言轻笑, 知道肖瑜又开始钻牛角尖了,把手放在他太阳穴上轻轻揉着,“若素才名满天下, 想要追随者不计其数, 以军粮换太学生的前程, 这笔账, 闵州算得过来, 我登州照样算得过来。谢你还来不及,怎么好怪你。” “侯爷这般好说话, 也不怕把我惯得无法无天了。”肖瑜抬眸,眸子里尽是温润。 黎晗见肖瑜面色慢慢变好,停了手上的动作,笑道:“你素来主意正, 手段多, 胆子大。背靠相府, 太子又护着你, 哪里是我惯得?我身体孱弱, 这口大锅扣下来,我可背不动。” “你还孱弱?”肖瑜被黎晗逗笑了, 心中的躁郁之气被暂时压了下去, 自顾整理起衣衫, 在往玉带上挂玉佩时, 把黎晗新送的玉佩拿在手里把玩, 还不忘玩笑,“这么名贵的玉佩, 说送就送,侯爷果真是家大业大, 难怪两万石军粮都不放在眼里。难为下官为着这事,觉得亏欠了侯爷。” “亏欠?”黎晗瞧了瞧外面的天色,夜幕已至,倒是能做些应景之事了!黎晗抿嘴一笑,伸手揽住肖瑜的腰,把人箍到了怀里,“这好说,那请大公子换个法子来补偿本侯。” 黎晗说完,一个吻便印到了肖瑜唇上。肖瑜一时也情难自禁,深情回应。 两个人努力争夺着彼此口中的空气,在最后一丝空气耗尽后,黎晗把手放在了肖瑜刚系好的玉带上。 肖瑜一个激灵,喘息着推开了黎晗,“不许!明日要启程了。” 黎晗虽然被拒绝,到底体谅肖瑜,便也不再勉强他,“打定主意了?” 肖瑜点了点头,“你说得对,还是早回京畿为宜,否则闵州那几个州府官员都是变数,我肯定要绝了三大世家救人的心思。” “方才我说的话,你是一句都没听进去!让你走是为着这些人吗?”黎晗一听肖瑜顾虑竟还是这些,甚为气恼,屈起食指一下子敲在肖瑜脑门上。虽然知道肖瑜带了禁军,黎晗还是放心不下,顿了顿又道: “这样,明日启程,我还是先护送你回京畿,然后再回登州。” 方才那一下没留手,肖瑜额头登时就被敲红了,还伴着些微疼痛,肖瑜捂着额头不满道: “你还真是心狠手黑啊,也不怕把我敲傻了!” 黎晗泄气,“敲傻了正好,还能消停些,省得我整日里为你提心吊胆,不知道得少活多少年!我这辈子见到的人,除了那个小畜生,最让人头疼的就是你。” “哦?那黎豫的事,侯爷还是晚些解决的好,要不然我岂不成了最让侯爷闹心之人,这可不成!万一侯爷真恼了我,回头再遇上北境缺粮这种事,我坑谁去?”肖瑜虽然嘴上这般打趣,在心中却记下了这桩事,想着来日寻找机会,找黎豫寻个原委,为黎晗拔了这心头刺。 论嘴皮子,黎晗从来不是肖瑜的对手,此刻只得缴械投降,话里话外都是无奈,“这次连带着把北境折腾一通,也不怕晋王记恨你?前些日子军粮未齐,京畿每每发函催你,后面都背了晋王的札子。看那辞句,这次晋王明显恼了,每天一封加急,把京畿都快逼疯了。” 一提到北境,肖瑜瞬间敛了促狭之心,正色道:“说到晋王,着实让人意外!从前在京畿,就是一个纨绔子弟,与我家老三玩闹在一处,平日里走鸡斗狗不务正业,没想到这康王一薨,竟然像变了个人一般,到了北境就能带兵,还把肖珏挤了下去。这次军粮的事,反应也快,直接扣住了赵王世子和谢家二公子,倒逼京畿来给我施压!” “莫非先前一直收敛锋芒,就等着一鸣惊人?”黎晗久在登州,对京畿权贵的了解只限于当权的几位,对默默无闻的晋王,知之甚少,如今所言,只是猜测。 肖瑜面上也是困惑之色,“不好说,从前肖玥回家,提到的只是他们哥几个去哪儿听了曲,得了个什么新鲜玩意,要么就是晋王又同赵王世子打架了。晋王极少去太学,也从不上校场,京畿纨绔还以他为尊,花费在玩乐上的功夫肯定不少。那他何时学了这一身本事,又师承何人?” 说到此处,肖瑜眸中寒光一闪,瞬间想到了其中关窍。那人,仿佛是陪着晋王去了北境!这次,自己仿佛被人耍了! * 穆谦为平陵城留下了赵卫和刘戍两员悍将,又留下了寒英保护黎至清,然后带兵星夜向着坝州赶去。刚打马跑了十里地,觉得不太放心,又谴了玉絮返程换了寒英。玉絮一时成了黎至清的小跟班。 按照黎至清的意思,阿克善第二日要被吊到城楼上,玉絮起了个大早,跑到了地牢里,给人困成了粽子,堵了嘴,然后推推搡搡地把人提了出来。 自打听了黎梨转述的黎至清的命令,玉絮就明白了个大概,等人押到黎至清面前,玉絮意有所指地问了一句,“先生,我家殿下已经出城了,那这人……还吊么?” 再没人跟那公主逗趣了,那这人还吊么? 黎至清面色如常,只冷冷地扫了玉絮一眼,玉絮立马感受到一股阴风刮过,明明就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怎么老气横秋的!明明从前自家王爷在的时候不这样。 玉絮非常识时务,立马点头哈腰道:“明白,马上把人吊上去!” 阿克善就这样被绑住手腕,吊在了城楼之上,此举果然对胡旗军队起到了不小的威慑作用。 阿克善在城楼上被吊了三天,胡旗军队就消停了三天,军队停驻在平陵城北五里,未再南下。 第四日一早,胡旗士兵终于等不下去了,在苏迪亚的带领下再次扣关。 穆谦为着不让苏迪亚与黎至清碰面,把黎至清拘在了大营里。黎至清虽有心上城楼观战,但守着对穆谦的承诺,此刻只能闷在军帐内。 玉絮见黎至清一脸不耐,眼珠一转,笑道:“其实先生想上城楼,也不是没有法子。” 黎至清心中一喜,“你有什么办法?” “先生稍等片刻。”玉絮说着出了军帐,不多时抱了一件普通士兵穿的军袍回来,“先生换上这件,我领先生上城楼去。” 黎至清打量着玉絮手中的军袍,面上有些费解,“这能成么?城楼上将领皆是熟悉面孔,这般乔装,又能骗过谁去?” 玉絮把军袍递到黎梨手中,继而对黎至清恭敬道:“营里自家兄弟,自然是无碍的。” “这是何意?”黎至清将信将疑,“先时应了殿下,如今食言,怕是不妥。” 玉絮闻言笑起来,“先生与他人相与,总会琢磨着对方的用意,有的放矢,怎的到了我家殿下这里,先生便这般老实了。他说什么您连问都不问、连琢磨都不琢磨就应了。我倒觉得,您上不上城楼观不观战都不重要,我家殿下就在乎一点,别让胡旗公主瞧见您就成!” 玉絮的话已经比较直白,就差直接告诉黎至清,那个公主对你上了心,我家殿下吃醋了,不想让你见她! 黎至清何等玲珑心思,若此刻再不明白玉絮话中所指,他也不必以谋士身份留在北境了。黎至清没想到穆谦的军令竟有这般意思在里头,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玩闹归玩闹,黎至清还是能拎得清事情轻重缓急的,只用了半炷香功夫就就决定接受玉絮的建议,接过那件普通士兵的军袍穿在了身上。 只要苏迪亚没发现自己,不与自己对话,那应当不算对穆谦食言! 一盏茶后,黎至清登上了城楼,寻了个相对不显眼的位置,混迹在一众守城士兵中。 按照穆谦与黎至清商议,穆谦领兵西进期间,除非城池将破,否则北境守军不再出城迎战,依着城墙优势,死守城池。 这也是为何黎至清此刻还非要把阿克善绑上城池的理由:震慑胡旗士兵,坚持到穆谦归来! 苏迪亚率军来到平陵城下,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被吊在城楼上的阿克善,苏迪亚立马勒马,抬手举鞭止了军队前行。 阿克善被吊了三日,此刻已是筋疲力尽,等他模模糊糊看清来人是谁,眼睛瞬间恢复了光彩,身体开始剧烈地挣扎抖动,被塞着麻布的嘴中发出呜呜声,似是有千言万语要与城下之人讲。 苏迪亚骑在马上,一双水眸怔怔地盯着被吊在城墙上的未婚夫,明艳的面容上看不出情绪,与阿克善的剧烈挣扎不同,苏迪亚安静的如同一幅画,沉静的外表掩饰着她内心的翻腾。 黎至清抱着胸,冷眼瞧着城下的苏迪亚,没让黎至清等多久,苏迪亚便开口了,朝着阿克善喊道: “阿克善!草原上最伟大的猎人,我的太阳!你是胡旗族最了不起的勇士,胡旗会铭记你的名字,你的灵魂会永随长生天!” 随着苏迪亚话音的落下,阿克善眼中希冀的光灭了,取而代之的是无限的恐惧。 苏迪亚话音刚落,立马引箭弯弓,一支羽箭立马朝着阿克善飞去。 第080章 障眼 苏迪亚出手极快, 没给众人反应时间,羽箭便脱手而出。伴随羽箭的出手,城上众人发出一声惊呼, 目光随着箭矢而去。 不过令人尴尬的是, 这一箭射偏了, 堪堪蹭着阿克善的腰眼飞过。 穆谦带走了所有禁军和部分边防军, 如今剩下的边防军中, 以老大哥赵卫为尊。赵卫于城楼上居中而立,见了这一幕, 不禁面露嫌弃之色,与身旁的刘戍道: “这丫头片子水平真次,比起咱们殿下,差忒多了。” 这句话说到了北境边防军的心坎里, 还不等刘戍应声, 周围众将士先发出了哄笑声。 其实, 真要论起来, 苏迪亚准头并不差, 箭矢能贴身飞过,足见她是有底子的。只不过北境众人看惯了穆谦百发百中, 眼光被养刁了, 苏迪亚乍一失手, 落在他们眼中就跟玩笑一样。 黎至清顾不上嘲笑, 眼光始终锁定在苏迪亚身上, 这个女子虽然当众出了丑,却丝毫未露窘态, 气定神闲地又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羽箭。 说时迟那时快,第二支羽箭破风而出, 再次朝着阿克善飞去。 在众人屏息凝神地注视下,第二件又射偏了,贴着阿克善的鞋底蹭了过去。 这次不等赵卫开口调侃,城楼之上又是笑声一片。刘戍见状,忍不住与赵卫打起商量。 “赵大哥,要不咱先把阿克善拽上来?这胡旗公主摆明了没把她这个未婚夫的性命放在眼里。而且黎先生嘱咐过,不能把人折腾死了。” 赵卫倒是浑不在意,笑道:“眼下这情况,就算咱们纵着这丫头阵前杀人,她能有这本事?” 刘戍挠了挠头,有些为难道:“可是由着她这么闹,实在尴尬。你说打仗这么严肃一件事,让这个丫头片子搅和的跟玩一样。她要是一直射不中,咱们就一直在这里看乐子?” 两人话音未落,苏迪亚射出第三箭,这一箭正中阿克善的左肩! “呦!中了!”城楼上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又惹起一阵哄笑。黎至清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城下的苏迪亚,见她此刻仍保持着前两箭射出时的表情,不悲不喜面如沉水。 “阿克善,我爱你!今日我会退兵,这三箭也算是在长生天面前全了咱俩的情谊。明日我再来时,你将成为我箭下英魂!你放心的上路罢!谁也不能阻挡我胡旗南下的脚步!苏迪亚的未婚夫也不行!”苏迪亚虽然身形娇弱,但底气十足,清亮的嗓音在平陵城外回荡。 赵卫和刘戍对望一眼,这女人真善变,也真够无情的! 黎至清想了想,对着玉絮耳语几句,玉絮立马跑到赵卫身边一番交代,赵卫先时心里还犯嘀咕,待顺着玉絮的指尖望见一身兵卒衣裳的黎至清,心领神会地朝着城楼下喊道: “公主殿下能大义灭亲,着实让我等大开眼界。今日姑且留下阿克善将军性命,若公主再犯我大成,我等必将阿克善将军直接丢下城楼去,也省下公主一支羽箭。除了阿克善将军,还有二十六名突击旗兄弟在北境大营做客,今后公主来一次,我们便请出一位兄弟祭旗,公主可明了?” 苏迪亚瞬间变了颜色,冷哼一声,打马离去。 待城下胡旗兵撤尽,赵卫和刘戍立马走到黎至清身边,上下打量着他。黎至清素来一副世家公子打扮,乍一穿上士兵的军袍,并不显得突兀,落在两人眼中更像是一位儒将。 玉絮一脸防备地看着赵卫和刘戍,心道幸亏自家殿下不在此处,要不然就冲着他们打量黎先生这几个眼神,肯定得被殿下踹。 “先生上个城楼,怎么穿成这样?”刘戍因着开荒屯田一时,与黎至清有些交往,说话也放得开些。 黎至清自嘲一笑,不接这话,只道:“劳烦两位团练差人把阿克善拽上来包扎一下,然后送到黎某军帐来,黎某想单独跟他说几句。” 军帐中,黎至清正翻着一本《坝州州志》,玉絮和黎梨在一旁闲聊。 “小丫头片子,咱俩结拜如何,你认我当大哥,回头有我罩着你,寒英绝不敢欺负你!”玉絮自打知道寒英和黎梨互相中意,对待黎梨比往里日走心多了。 谁料黎梨并不领情,樱桃巧嘴一撇,把拳头攥在玉絮眼前晃了晃,“现在他也不敢欺负我!” 玉絮拿手轻轻拨开黎梨的小拳头,笑道:“你可别学城外那个蛮女,整日里就知道舞刀弄枪,回头弄得家里鸡飞狗跳,受苦的还是我兄弟!” 玉絮刚说完,又觉不妥,说不定寒英就是喜欢黎梨这活泼的性子,正要开口再找补两句,黎梨却开口了,“自然是不会学她的,这般狠厉,连未婚夫都杀,太可怕了!她刚才还好意思喊爱人家!” 玉絮不赞同的摇了摇头,“我觉得那个公主是喜欢阿克善的,方才明摆着是不想他死啊。” “一连三箭,还放话一定要他的命,怎么可能不想他死!”黎梨不赞同玉絮的说法,打算拉黎至清帮自己说话,“公子,你说是不是?” 黎至清闻言抬头,他本不想参与这段对话,但见黎梨一脸期待的望着自己,只得道: “苏迪亚的确不想要阿克善的命,要不然第一箭就射中了。今日退兵,明日再来,是她设下的赌局,赌咱们信了她要大义灭亲的做法,放弃拿阿克善威胁她。” 黎梨有些不解,“可万一赌输了,阿克善还是难逃一死呀。” 黎至清面带温润,看向玉絮。 玉絮见状,也不拿乔,“在苏迪亚的计划中,阿克善本就难逃一死,侥幸赌赢了,让阿克善多活几日,万一赌输了,阿克善登时丧命于城下,她也没亏。” 黎至清赞许地点了点头,低头继续看手里的书。奈何黎梨却不打算放过黎至清,“那方才说她爱阿克善呢?公子也这样认为?” 这次黎至清面上带上了迷惘之色,什么是情爱?黎至清不懂,只得坦率地朝黎梨摇了摇头,“我只瞧出苏迪亚不想要阿克善的命,至于旁的,我也不知。” 黎梨刚想就这个黎至清并不擅长的话题展开讨论,阿克善被送进了军帐,适时为黎至清解了围。黎至清对阿克善的目光从未如此和善过,倒是阿克善一脸凶神恶煞,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恶狠狠地盯着黎至清。 黎至清将人一番打量,阿克善被捆得死死的,肩膀上缠着纱布,伤势已经处理,左胳膊以一个别扭的姿势贴在身侧,显然左肩伤得不轻。 “老实点!”玉絮见阿克善直挺挺地梗着脖子,上去一脚就踹在了阿克善的膝弯,把人踹跪在地。 阿克善极为硬气,膝盖刚一着地,就摇摇晃晃挣扎着要站起来。奈何阿克善被吊了四日,每天只有一顿食水,早已脱力,挣扎了半天又跌了回去。 黎至清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等到阿克善挣扎不动了,才吩咐道: “玉絮,把阿克善将军搀起来,黎梨,把杌子搬来给将军坐。” 黎至清吩咐,玉絮自然照办,像提小鸡仔儿一样拽着阿克善的后领,把人拖到了杌子上。 黎至清自顾回到了几案后的座位落座,“黎某最近脖颈受寒,抬头或者低头都会酸痛,想来还是平视最舒适。今日请将军前来,不过闲聊几句,将军莫要紧张。” 身份暴露的始作俑者正是眼前人,阿克善对黎至清恨得牙痒痒,冷哼一声,并不接话。 黎至清不以为忤,“如果黎某没记错,再过月余就是阿克登将军的忌辰,阿克善将军莫忘了祭拜。” 阿克善面露不满,“你提这些做什么?要杀便杀,莫要废话!” 黎至清难得露出落寞的神情,“没什么,只是感慨一下,将军比黎某要走运许多。” “你说一个阶下囚比你走运?”阿克善露出嘲讽之色。 黎至清落寞神色不减,“最起码,将军知道令兄殁于何时,埋骨何处。而黎某每年只能对着家兄遗物,草草祭奠,算下来已经四个年头了。相较之下,难免对将军生出几分羡慕之情。” “哼!”阿克善见黎至清表情不似作伪,虽然面上强撑冷脸,心底已经对他的故事产生兴趣,“四年前那场仗死得人多了。” “可唯有你我二人兄长之死,非战之罪。”黎至清语带惆怅,对着阿克善露出一抹苦笑,“令兄亡于汗王猜忌,而家兄亡于同室操戈。” 阿克善瞬间变了脸色,阿克登因冤被杀之事,让他如鲠在喉。当年,他险些被牵连,好在胡旗大汗顾着苏迪亚,阿克善自己又能征善战,这才侥幸活下来。阿克善一直都明白,若是胡旗大汗对兄长足够信任,那肖珏的反间计根本不足为虑,可偏偏胡旗大汗生性多疑,这才葬送了兄长一条命。这些年,他一直恨意难平,可他人在屋檐下,没办法将这恨意对胡旗大汗宣泄,只能不断蒙蔽自己,将矛头指向大成、指向当年带兵的将军肖珏。 阿克善一双鹰眸对上黎至清,“你到底想说什么?” 80-100 第081章 博弈 “无他, 只是有些话憋在心中,需寻个感同身受之人,才能一吐不快。”黎至清神情难掩落寞, 叹了口气, 又道: “黎某早知年命不永, 恐怕活不过弱冠, 许多事情已经不再执着, 只求有生之年能手刃谋害家兄的仇人。” 阿克登之死,人尽皆知, 但眼前之人的兄长因何而亡,阿克善并不知晓。不过,只瞧着他的模样,阿克善觉得四年前自家兄长因冤被杀时, 那份心如刀绞的感觉又回来了, 心中甚是烦躁, 语气略显不耐道: “你哥既然没死在这战场上, 你在这里白费功夫作甚!要报仇便赶紧去, 瞧你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就算活不到弱冠, 也还有时间, 在这里叽叽歪歪算什么本事?还是你在嘲笑本将军活不过明日?” 黎至清苦笑着摇了摇头, “可黎某连仇人是谁都不知, 所以才羡慕将军。知道仇人是谁, 这仇,报与不报, 皆可由自己选择。” 阿克善冷哼一声,“不能手刃仇人, 知道了真相又如何?还不是徒留遗憾!” 黎至清低头,沉默半晌,“君子有成人之美,既然黎某与将军同病相怜,黎某给将军留个机会,将军也助黎某一臂之力,如何?” 阿克善瞬间明了,黎至清今日搞这一出,是劝降来了,面露不屑之色,讥讽道: “从前听闻,大成文人各个都是做戏的高手,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你方才这般惺惺作态,不就是想要让我背叛族人,回去杀我们汗王嘛!简直做梦,我是不会被你利用的!” 黎至清面如沉水,未置可否,只是就着方才的话娓娓道出心中所想。 “黎某并无此意,只是想与将军做一桩交易。这些年,黎某时常在想,胡旗为游牧民族,地处北方,虽然民风彪悍,但比之大成幅员辽阔,物产丰富,国力还是逊色不少。上百年前,胡旗南侵,乃是物产贫瘠之下求生的无奈之举,随着岁币一年年输出关外,胡旗当年之困早已解了。那在国力如此悬殊之下,为何还要冒着被灭族的风险,举全族之力南侵,特别是近十年,情况愈加严重。” 黎至清抱着胸,从案后踱出来,眉眼间都是思虑之色,“直到四年前,四年前家兄之死,才让黎某开始怀疑,京畿某些势力早与胡旗达成默契。这次,黎某拖着残躯来到北境,证实了这一猜测。如今,黎某愿保将军一命,条件是将军需助黎某寻得隐藏在大成京畿,害我兄长性命的凶手。至于将军留着有用之躯继续为你们的汗王出生入死,还是反戈一击为兄报仇,任凭将军自行决定,与黎某无关。” “我不会背叛我的族人。”阿克善一口回绝了黎至清。 黎至清并不赞同,“将军敢指天誓日说这南侵是胡旗百姓的选择?这不过是无道之君为满足私欲燃下的战火!更何况,谁说背叛汗王就是背叛族人?” “瞧你的模样,是个读书人,你们中原,不是有句老话叫‘君为臣纲’。” 草原上的头狼位置只属于最强者,弱肉强食是胡旗的生存法则,君为臣纲的道理,阿克善虽然并不认同,但在他学习中原文化时,却知道这四个字被大成的朝臣奉为圭臬。 黎至清听罢,轻笑一声,“将军只知‘君为臣纲’,却不知,‘君不正,臣投他国’!” 阿克善面露诧异之色,没想到黎至清能将这话宣之于口,“你这么说话,你们汉人皇帝知道后不会杀了你么?” “当然会!”黎至清脱口而出,没有丝毫迟疑,言罢,似是突然想到什么,笑了起来,“不过,黎某现在追随的主上,大约不会!” 黎至清轻描淡写的一句,落在阿克善耳中却极为讽刺。他们兄弟二人为苏迪亚父女征战沙场,兄长死于汗王猜忌,而自己差点死在苏迪亚箭下,要真论走运,还是眼前这人走运! 黎至清见阿克善沉思,从案上拿起个倒扣的茶杯,亲自斟了一杯茶,端到了阿克善嘴边,“将军与公主殿下一对璧人,难道将军不想留下性命,亲自去问一问公主,肩胛这一箭,公主射得有多不舍,心中有多痛?” 阿克善久未进食,又与黎至清闲扯半晌,早就口干舌燥,立马一口将茶水饮尽,喘了口气才道: “不必了!这个女人如他父亲一般刻薄寡恩,城下那一番,不过是做给我胡旗军中的儿郎们看得!她什么心思,我最了解!” 这次不仅是黎至清,连玉絮都露出些微惊讶的表情,两人迅速交换了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瞧出先前没有的东西。 黎至清点到即止,再不给苏迪亚父女只言片语,只道:“将军天降英才,若落得祭旗被杀的下场,难免让人扼腕叹息,不妨考虑下黎某的提议。” 黎至清故意将“祭旗”咬得极重,意在提醒,方才城楼之上,北境已放出话去,只要胡旗再次攻城,那另外二十六名突击旗士兵也将性命不保。 阿克善沉默良久,半晌才吐出一句,“那二十六个兄弟,你能否也高抬贵手?” “黎某愿与将军各退一步,是看在你我同病相怜的份上,黎某与突击旗可没有这样的情分。更何况,这一支突击旗绞杀了不计其数的大成将领,与北境有着血海深仇,我家主上为擒获突击旗,不惜以身犯险。故,黎某恕难从命。” “突击旗是本将军一手培养,他们不过听命行事,你想要的,本将军愿意帮你。但能否用本将军的命,换他们的命?” 黎至清听了这话笑出声来,“黎某要将军的性命作甚?于黎某、于我家主上并无任何助益。不过,将军对突击旗兄弟有情有义,倒是让黎某敬佩不已,一邦之主,该有这样的胸襟气度。” 阿克善听明白了,黎至清这是婉拒了,想要再争取,却发现并没有什么筹码能与黎至清交换。 阿克善的心思被黎至清收进眼底,故作善解人意道: “将军一代枭雄,有志难酬,有冤难伸,若是这般丢了性命,黎某都替将军惋惜。这样吧,苏迪亚公主既然撂下话,明日再来,那黎某也不急在这一刻。但黎某身体有疾,主上不许黎某戌时后再会客,不过黎某愿为将军破一次例,以今夜子时为限,若将军改了主意,那咱们可以再聊;若将军真能咽下这口气,随着含冤的兄长而去,那此刻就当诀别,明日黎某就不去城楼上送将军了。” 黎至清说罢,朝阿克善施了一礼,然后让人将阿克善押了出去。这次未将人丢进地牢,就近扎了个军帐,把人捆了进去。 等阿克善一走,黎梨才略显疑惑道:“公子既然想劝降阿克善,为什么还要帮苏迪亚说好话,不该让他觉得苏迪亚无情无义,才更好劝降么?” 黎至清认真听完黎梨的话,然后面带笑意看向玉絮。 玉絮知道这是黎先生又在考校自己,忙道:“我倒觉得,这般更好。苏迪亚来者不善,阿克善已然知晓,若是咱们再大肆渲染苏迪亚的无情无义,未免刻意。倒不如像方才那般,咱们越提他们二人的情谊,阿克善心中越难过,这根刺才刺得越深。不过,先生,咱们找阿克善讨得,是否少了些?” “自然是少了些!不过,有些东西,你开口要,他便更加珍视,讨要起来就越难,倒不如等他自己送上门来。”黎至清说完,见玉絮恍然大悟,略作沉吟道: “每日辰时,谢二公子都会来跟着黎某读书,玉絮如果愿意,得空也可以一起。” “多谢先生!”玉絮听罢一喜,没想到这几日竟得了黎至清的青眼,真是天降鸿运,心思一转又问道: “那等寒英和银粟回来,能不能一起来?咱们都没读过几年书!” 黎至清知道晋王身边这几个侍卫彼此之间都有情有义,提到寒英,黎至清转头望向黎梨,见后者也正一脸期待地瞧着自己,笑道:“你们都来了,谁近身伺候殿下?” “咱们几个是轮流当值的!” 黎至清用手指在案上轻轻敲了几下,略做思索道:“既然你们有心,那便一同来。不过,黎某丑话说在前头,既然打算读书,课业须得按时完成。黎某素日生不得气,骂不得人,也动不得戒尺,若是谁敢偷懒耍滑,届时就莫怪黎某直接将其送到军中挨军法了!” 玉絮喜道:“自然不敢!” 一听黎至清愿意收下寒英,黎梨欣喜不已,乐颠颠凑到黎至清跟前,扯着黎至清的袖子,“公子,我也想跟你读书。” 黎至清头疼地瞧着这个小丫头,无奈又宠溺道:“你要真想读,我这里的书,你都拿去,有不懂的直接问就是,不拘着什么时辰。就是不知道你这新鲜劲儿,这次能维持多久!” 虽然被自家公子打趣,黎梨一点也不恼,精致的小脸笑成了一朵花,“那便说好啦,我帮公子盯着阿克善去!” 黎梨说罢,在黎至清桌案上乱翻一通,挑了一本通史,一蹦一跳地出了军帐。 玉絮见状,不禁腹诽,黎先生对待别家人和自家小丫头,果然不一样。只不过,他此刻没意识到,黎至清在教授谋略上,他们家殿下享受到的待遇更加特殊。那可是黎至清花着心思,一边哄一边逗,才在棋盘上把该教的都教给了穆谦,这才有了今时今日这个带兵威震胡旗的北境主帅。 第082章 暗示 苏迪亚和黎至清都知道, 苏迪亚不会因为忌惮阿克善,就放弃南侵。第二日,果然如众人所料, 苏迪亚再次举兵压境。黎至清依旧一身兵卒打扮, 登上城楼, 隐在一众士兵中, 做冷眼旁观状。 赵卫虽然已经做好准备, 仍在动手前朝着黎至清这边看来,得到黎至清的颔首示意, 赵卫一声令下,阿克善被从城楼上扔了下去。身体着地,登时脑浆迸裂,鲜血遍地, 惨不忍睹。 胡旗士兵看到阿克善的惨状, 顿时汗毛倒竖, 一个个不禁用充满畏惧的眼神看了看城楼, 又看了看阵前神色平静的苏迪亚。他们不明白, 眼见着未婚夫命丧三军阵前,他们的公主是如何做到这般平静的。 苏迪亚一声令下, 又一轮攻势朝着平陵城展开。如今, 边防军守城不出, 胡旗士兵只能强攻。 此刻, 没有了非要待在城楼上不可的理由, 黎至清不愿见厮杀场面,从城楼上退了下来。 城墙的台阶下, 拴着一匹快马,旁边还有一个穿着汉族服饰的青年, 见黎至清下了城楼,走上前去,“你就不怕本将军一去不回么?” 黎至清嘴角挂上一抹云淡风轻的笑意,“若将军真能放得下那二十六个突击旗兄弟,又何必跟黎某打这么久的机锋。将军莫要耽搁了,快些启程,早日取了信物归来,也算了了彼此一桩事。” “那你昨夜应下的事?”阿克善心中仍是忐忑。 黎至清,“一言九鼎,绝不反悔。” 阿克善翻身上马,认命道:“你之前,口口声声说的主上,是晋王?没瞧出来,你倒是真肯为他费心!” “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黎至清坦坦荡荡,“更何况,在黎某心中,晋王殿下乃不可多得的明主。” 这话阿克善觉得着实刺耳,一来他心中嫉妒,他们兄弟二人时运不齐,汗王多疑寡恩,二来,他也不肯不相信,晋王有黎至清说得这般好,阿克善冷笑道: “你也不必这般自信,来日若你对他构成了威胁,你的下场不见得比本将军好,你们汉话里头有一句叫做,‘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是什么意思你比我懂!” 黎至清面上笑意不减,坦然道:“黎某只知,‘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 “你比我走运!”阿克善紧了紧手里握着的马鞭,挣扎了片刻,又道:“前段时间那片下雨的云,已经飘到西北了,你们中原的天文历法我们不懂,但是配合着地理来用,真的很厉害!” 阿克善说完,不待黎至清反应,朝着马臀一挥马鞭,疾驰而去。 “诶!”黎梨见人跑远,不禁嚷嚷起来,“最后这句,说得没头没尾的,公子他什么意思呀?” 黎至清抱着胸,不明所以地瞧着阿克善远去的背影,他也没想明白这句话到底传达了什么消息。黎至清转头看向玉絮,见玉絮也是一副迷惘之色,顿觉伤脑筋。 黎至清一路拧着眉头,带着两人回了军帐。甫一入军帐,黎梨立马从前襟里掏出一本书,放在了案上。 黎至清搭眼一瞧,这本是小丫头昨日刚拿走的通史,不禁诧异道: “这么快就看完了?” 黎梨噘着嘴,摇了摇头,“写得太乱了,看着后面,前面就忘了,没意思,不想看了。” 黎至清了然一笑,那是一本编年体史书,相较于纪传体,确是枯燥些,难怪小丫头没耐性了。黎至清想了想,然后在案上翻找一番,却是徒劳无功,有些泄气道: “我记得带了一本纪传体的史书出来,你说不定能喜欢,不过怎么寻不见了?来并州的路上,我还读过的。” 读书不过临时起意,黎梨不想让自家公子多费心,忙道:“寻不见便算了,公子从手边的书里帮我挑一本。公子现在在读什么?” 黎至清又就着案上的书翻了翻,确系找不到了,无奈地摇了摇头,把近日正在读的《坝州州志》递给了小丫头,“近日在读州志,不过坝州这本我还没看完,你若有兴趣,并州的可以先拿去瞧瞧。” 玉絮站在一旁,瞥了一眼那本《坝州州志》,心如明镜,晋王殿下去坝州抗敌了,先生这才研究上了坝州! “州志是什么呀?”黎梨忽闪着一双天真的大眼睛,一脸好奇地瞧着黎至清。 黎至清面上皆是纵容的笑意,“你可以把它看成记录一州历史地理、人文风俗的资料,州历史上某些特别事件也会记录其中,比如昨日我在书中看到,坝州七十年前连降暴雨导致河流决堤……” 黎至清说着说着,笑容渐渐僵在了嘴角,他明白阿克善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 安新城城外泺河沿岸,穆谦率兵与金吉照对峙。 “晋王,没想到你动作这么快,不过十几日功夫,竟然出现在并州。” 骑在风驰上的穆谦气定神闲,笑道:“在平陵城,许久不见将军,本王甚为挂念,得知将军来了坝州,自然星夜兼程赶来了。” 金吉照知道穆谦是个嘴贫的,跟他耍嘴皮只有自己吃亏份儿,不再纠缠,直接进入正题。 “晋王,我常年征战,手中亡魂虽不计其数,可我也不想做有违天和的事,你若乖乖投降,下马受缚,大开安新城,释放阿克善,那一切都好说,否则就别怪我无情了。” 穆谦听了这话,顿时捧腹大笑,“放了阿克善?阿克善将军已经在平陵城外殉国了,难道要让本王去地府捞人,本王可没这本事!” 金吉照一听阿克善已死,眼眸里瞬间充满了狠厉之色,“既然如此,就别怪本将军不留情面了。” 金吉照说完,引兵退到了泺河北岸,只在南岸留下了数名胡旗士兵。金吉照一挥手,那几名士兵立马引燃火把,放置在河堤边似是在点什么。北境守军定睛一看,他们要点的竟然是一根引线! 胡旗士兵这是要炸河道,引河水倒灌,淹死他们! 北境守军瞬间慌了手脚,今年雨水极大,泺河河水已然上涨,隐隐有满过河堤的态势,若是决堤,那不仅他们将当场毙命,安新城的百姓也难逃一死! 与身后已经慌了手脚的北境守军不同,穆谦始终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 待那引线烧到第一个爆点,一声剧烈的爆破声传来,接着竟然是一道烟花窜到了天上!接着接二连三的烟花在空中炸开! 河堤没炸?北境守军皆露出欣喜之色,皆抬头望向天空,欣赏着烟花,还时不时与旁边同袍耳语几句,一时之间好不热闹。 “可惜这是白天,浪费了这么好的烟花了!”穆谦略显失望地朝着天空,叹息一句,又碎碎念道:“他也喜欢瞧烟花,可惜他不在这,再好的烟花也白瞎!” 待绵延半里的烟花放完,穆谦立马换上一副冷峻的面容,高喊一声,“兄弟们,给我杀!” 意料之中的河堤没有被炸毁,反而被秀了一场烟花,金吉照意识到被穆谦摆了一道,怕有埋伏,带兵立马回撤,向着北边逃去。 穆谦立马引兵向前追赶,同时埋伏在东面的北境守军就势杀出,逼得金吉照带兵向西退去,准备与主力军队汇合。 西面高地本来有金吉照埋伏的主力部队,意在泺河决堤后,出来清扫战场,并企图以足够多的兵力活捉穆谦。此刻,高地下来的道路皆被早已埋伏在侧的北境守军封死,金吉照所带人马与主力人马无法汇集,被穆谦的人马硬生生隔成了两部分。 埋伏在高地上的主力人马囿于狭小空间,拉不开阵型,直接被北境守军包圆,一时之间伤亡无数。金吉照见状,只得弃车保帅,率领着自己手下的五万人马向西边逃去,北境守军与胡旗兵相比,人数不占优势,在斩杀被困的胡旗兵时,颇费了一番功夫,被绊住了手脚,再无人能追赶金吉照。 正当金吉照以为自己逃出生天时,迎头撞上了一支铁甲军! 金吉照定睛一看,一面上书“郭”字的大旗正迎风翻飞猎猎作响。 竟然是西境的铁骑! 西境铁骑是郭晔用了四年的时间组建起来的一支队伍,在西境威名远扬,与大成接壤的几个小国,一听西境铁骑的威名无不闻风丧胆,再不敢越雷池半步。 金吉照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这简直是刚出虎穴又入狼窝!金吉照远远地瞧着眼前这支威风凛凛的队伍,知道自己面对的将是一块硬骨头,但胡旗士兵只肯战死绝不投降,心一横带着五万人马冲了上去。 因着泺河毁堤之事失手,兼又如丧家之犬一般逃跑,胡旗士兵被挫了锐气,自然不是训练有素战力强悍的西境铁骑的对手,瞬间兵败如山倒。 等郭晔生擒了金吉照,在安新城下与穆谦汇合时,穆谦也已解决掉了胡旗军的主力。 一西一北两方霸主第一次在战场上会面,本该是庄严且肃穆的,却被穆谦一句话打破了氛围。 穆谦说:“郭大帅,快把扇子还给本王!” 第083章 猜心 扇子?郭晔没想到穆谦第一句话竟是问这个, 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曾派人赴北境打听过,晋王为人仗义疏财, 不拘小节, 实在不明白为何他对一把扇子这般看中, 坦言道:“搁帅府了, 跨州驰援, 带把扇子,不大合适吧?” 穆谦听了这话, 立马道:“走走,本王陪大帅回西境取!” 这话惊得郭晔差点从马上翻下来,这晋王怕不是有病? 郭晔好歹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人,自然不能陪着穆谦胡闹, “晋王殿下, 当务之急还是先回援平陵城, 毕竟城外还有十万敌军虎视眈眈。” 穆谦顿时想到黎至清还守在平陵城, 觉得郭晔此话有理, “大帅远道来北境,要不随本王平陵城一游?” 一想到穆谦帐中的军师极有可能是黎豫, 郭晔想赶紧见一面确认一下, 如今穆谦相邀, 正中下怀, 笑道:“诚所愿也!” 两人并未在安新城耽搁, 向京畿发完军报便携手上路了。一路畅谈,郭晔发现穆谦为人的确如传闻那般, 坦率刚直,两人脾气相投, 说话很是投契。 “没想到晋王殿下年纪轻轻,用兵却老辣异常,尤其是今日堪破金吉照的计谋,着实让郭某佩服!” 穆谦也不托大,坦言道:“此事本王可不敢居功,要论起来,多亏了军中的先生指点。” 昨夜丑时,泺水河畔。 一队穿着夜行衣的人悄悄摸到了泺河沿岸,眼见四下无人,解下背在身上的铁锹开始挖起坑来。每隔十米左右,便挖出一个深坑,不一会儿功夫,沿河的坑已经绵延半里有余。 眼见着挖得差不多了,带队的人吹了个口哨,众人立马停下手中的活计,快速聚拢至他周围。清点完人数后,带队之人朝着远处学了三声百灵鸟叫,远处本来隐藏在沙棘丛中的一辆板车被人拉着缓缓驶来。 “大哥,咱们明日真要这么做吗?今年雨水多,河面比往年涨了不止一星半点,虽然能一下子淹死晋王他们,但是安新城地势低,谁也挡不住水往城里灌,到时候城里的人可都完了。”一个穿着夜行衣的人,瞧着板车由远及近,眼神里都是忧虑。 领头的人沉吟半晌,闷声道:“公主说,西北本就干旱少雨,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几十年内不会有了。再说了,打仗还能不死几个人!” 方才那人又道:“可城里都是大成的老百姓啊,咱们这样,跟屠城有啥差别?大成可从来没越过泺河打过咱们啊!” “小瘪犊子哪儿那么多废话!”领头人直接一脚踹在了说话手下的腰眼上,然后转头招呼众人,“快,一人取一包,就埋在刚才挖的坑里!” 众人一哄而上,围到了板车边,然后各自取了些什么走向坑边,开始埋起来。不多时,坑都已经填完了,又有一人沿着河岸的坑埋好引线。继而坑边的黑衣人各自捡了些石头和杂草盖在新土上,确保每个坑都瞧不出痕迹才作罢。 一切准备就绪,一众黑衣人趁着夜色匆匆离去。 等人离去,穆谦带着玉絮、寒英及一队人马从黑暗中踱了出来。穆谦一个眼神,玉絮和寒英立马拿起背着的家伙事儿,约摸着挑了个坑的位置开始挖,挖了半晌,挖出来一块黑火。 穆谦看着被送至眼前的黑火,倒吸一口凉气,面上尽是郁闷之色,骂道: “怎么一个两个都喜欢跟河道过不去?他妈的炸河道一时爽,修起来得花多少银子,得征多少劳役!这群目光短浅的兔崽子!” 众人知道穆谦又想到了闵州的事,怕触他眉头,都不敢接话,好在穆谦也不是非要别人捧着的主子,立马吩咐道: “兄弟们快动手,把黑火全都挖出来,拉回营去,咱自己留着用!手下都有点分寸,别走火伤着自己!” 穆谦一声令下,手下士兵开始动手挖黑火,不待穆谦吩咐,玉絮又挨个士兵发了点什么,士兵们立马把东西埋了进去。埋完不算,还将引线原封不动的布上,做出黑火还在的假象。 穆谦抱着胸,一手托着腮,“你让他们埋的什么?” 玉絮咧嘴一笑,“烟花,是先生的主意。说殿下征战辛苦,慰劳一下殿下!” 烟花?等到第二日,金吉照满心期待黑火爆炸,却不曾想看了场焰火,穆谦还真想象不出金吉照脸上会有什么表情! 嗯…杀伤力不大,但侮辱性极强! 难得黎至清捉弄人,穆谦也乐得配合他,就放手让玉絮布置战场,自己则环顾着四周试图换位思考,琢磨着按照胡旗原先的计划,河道炸毁时,胡旗人可能作壁上观的位置。 玉絮看了一眼穆谦,瞬间明白了自家殿下的心思,也不禁感慨自家殿下与黎先生心有灵犀。玉絮从前襟中拿出一卷地图,递到穆谦眼前。 “殿下,先生在图上圈了三个位置,是他研究了泺河流向、周边地理,分析了胡旗军可能隐藏的地方后选的。先生说,他从行军图上能看到的有限,殿下可根据战局择机设伏,若实在选不出来,不妨分兵于这三处,形成合围之势。” 穆谦接过地图,借着火把瞧着地图,三个位置分别将泺河沿岸三处高地封住,无论胡旗军陈兵哪处,北境守军都能占据先机,再加上三个位置遥相呼应,彼此支援都有近路可抄,果然是反将胡旗一军的好法子! 来到安新城后,穆谦接到郭晔的消息,他已屯兵坝州边界,准备随时驰援北境。穆谦盯着地图想了半晌,当机立断,由北境守军在东边和北边两个位置埋伏,西边位置则请郭晔援手,如此便有了白日北境守军与西境铁甲军三方合围,将胡旗士兵包了饺子。 穆谦并不贪功,一路上将黎至清的计策和盘托出,惹得郭晔对北境大营中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先生十分好奇,希望到了北境大营能见上一面。 此举正中穆谦下怀,先时,西境是穆谦思量过后为黎至清选的退路,本意将狼牙拍图纸作为筹码,没想到黎至清转头就拿着狼牙拍换了木幔,着实让穆谦头疼。 穆谦盘算着,虽然北境大捷,战事将歇,可回了京畿将是另一番腥风血雨。京畿的战场不同于北境,无形的刀剑伤人更为致命,自己已经没有了退路,但黎至清还有。如今若是黎至清能得郭晔青眼,若来日真有什么,将黎至清送至郭晔帐下,郭晔惜才,定能护他无虞。 如此,回北境的路上,穆谦将黎至清如何助他加固城防、开荒屯粮,又擒住阿克善、识破金吉照阴谋娓娓道来,隐去粮草一事不提,将黎至清十分功劳夸大成十二分,惹得郭晔恨不得立马见人一面。 平陵城这边,苏迪亚得知金吉照兵败的消息后,为了保存实力,带着剩余的几万人马向北逃去,在胡旗与大成的边界,被埋伏的赵卫一举拿下。 等穆谦赶回来时,平陵城的北境边防军虽有伤亡,但城池无恙!穆谦安顿好后,立马带着郭晔去找黎至清。 “至清,本王回来了!你放的焰火,比本王那夜的更好!”穆谦人还未进军帐,清亮的声音已经传进帐中。 黎至清仍在读《坝州州志》,闻声抬头,正对上穆谦明媚的笑脸,等看到跟随穆谦进帐的人,先是一愣,然后若无其事道:“恭喜殿下大获全胜,您带了客人回来?” 穆谦笑道:“金吉照的主力这么容易被本王歼灭,一靠至清神机妙算,再者就是多亏郭大帅施以援手,至清,还不快来拜见!” 黎至清闻言,十分听话地起身,来到二人面前,对着郭晔行了一个时揖礼,“末学黎至清,见过大帅。” 郭晔赶忙拖住黎至清的手,“先生不必多礼,一路从晋王殿下口中得知了先生的事迹,晔甚为钦佩,故而冒昧前来一见,先生莫怪!” 黎至清淡淡一笑,并未接话。军帐中瞬间陷入一片尴尬的沉默中。 回程路上,穆谦与郭晔一路谈笑,发现郭晔其人爽朗直率,没想到一到黎至清面前,竟变得这般拘谨。穆谦琢磨着,黎至清素日里虽然总在面上蕴着温和的笑意,但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气息,也难怪郭晔不自在,穆谦有意拉近二人距离,想着打趣几句打破尴尬,玉絮却突然闯入帐中。 “殿下,胡旗大汗来使求和了,在中军大帐中!” “走,去瞧瞧!”穆谦闻言一喜,“至清和郭大哥一起去!” 郭晔闻言,立马婉拒,“这是北境军务,郭某不宜插手,就不去了。” 黎至清看了一眼郭晔,又瞧了瞧穆谦,稍一踌躇,“要不,殿下先去,黎某陪大帅坐一会儿。” 穆谦一听,正和了他想要二人亲近的意思,索性点了点头,带着玉絮走了。 等二人一走,郭晔来到军帐口,打量一圈,确定无人偷看,才回到帐内,喜道: “阿豫,你可让我好找,这都一年了,怎么不知道差人捎个信来!” 第084章 旧友 “郭大哥, 别来无恙。”黎至清的笑意罕见地渗进了眸子里,“本想着等北境事了,寻个时机私下给你送封信, 没想到郭大哥竟来了北境。” 郭晔拉过黎至清的腕子, 探上脉搏, 比之一年前更加紊乱, 不禁自责起来, “都怪我,该亲自把你送到京畿, 没想到路上竟然出了事,那时你还病着,怕是又吃了不少苦。” 这番带着兄长关怀的话惹得黎至清心下酸涩,自四年前黎徼去后, 也只有郭晔自恃比他年长几岁, 才会唠叨几句。如今见郭晔语带愧疚, 黎至清赶忙道: “郭大哥切莫自责, 一年前若无你千里相救, 我怕是早就死在安国侯府的水牢里了。后面的事,只能说天不遂人愿, 但结果是好的, 如今我还能为北境百姓尽一份心力, 已经没有遗憾了。” 听黎至清说到现状, 郭晔这才顾得上将满肚子疑惑问出口, “这一年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你竟然到了晋王麾下?” 黎至清捡着大概的与郭晔一说, 听得郭晔连连唏嘘。虽然黎至清有意隐瞒,郭晔也能在只言片语中猜到他吃了多少苦。 郭晔顾不上细思黎至清这一年的遭遇, 此刻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他要把眼前这个傻孩子带走,“如今北境的仗打胜了,禁军不日定会班师,你不要回京畿了,跟我去西境。” 黎至清摇了摇头,他还有大仇未解,还有先生留下的未竟事业,还有大成的百姓想要守护,还有穆谦的知遇之恩待还,直言拒绝道: “我已决意拜晋王殿下为主,辅佐他成就大业。” “你来西境,我奉你为主!”郭晔语气坚定,没有丝毫迟疑,“西境为何能有今日,你我心知肚明,阿豫,只要你来,你就是这大成西疆上的无冕之王。有西境三十万铁甲军在,到时候别说一个安国侯府,就算整个东境,甚至是京畿,也得瞧你三分脸色。” 黎至清低下头,略显落寞地摇了摇,轻轻吐出一句,“郭大哥,我想要的不是这个,西境还是得靠你。” 郭晔知道黎至清虽然深谙权谋之道,却从不贪恋权势,以退为进示弱道: “西境都是依着你当初的筹谋走到今天的,铁甲军没有你的资助,根本建不起来。我有几分自知之明,领兵打仗不在话下,可内修政理,实在不是我所长,能在你手下当一名纯粹的武将,足以!” 虽然外界传闻郭晔仗着铁甲军有列土封疆之心,可黎至清明白,只要他去西境,西境的一切郭晔都将毫不迟疑的拱手奉上。郭晔为人忠肝义胆,当年黎至清随着先生游历,正看中了他这一点,再加上发现了黎氏的腌臜事,这才反手算计了东境登州,在战火纷飞的西境扶起了郭大帅。但此刻,相较于赴西境偏安一隅,黎至清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摆在眼前,婉拒道: “这些年西境在郭大哥御下,早不可同日而语。以一支军队,安民守土,现下已经做到了。虽然现在西境的百姓日子还过得清苦些,但只要生活安定,不遭战火,假以时日必能恢复农桑,再加上毗邻西境的坝州有互市,亦能带动西境商业发展。郭大哥莫急,只要耐着性子,徐徐图之,这些都是早晚的事。” 此话一出,郭晔便明白,黎至清是打定主意不去西境了,不免担忧起来,“要论水深,京畿远胜安国侯府。晋王这些年来韬光养晦,一朝扬名,绝非池中之物。那封檄文,已经毁了你的名声,等他来日去争那个位子,若要笼尽人心,自然不能为重用你一个声名尽毁之人而落下话柄。你如今为他鞠躬尽瘁,就不怕他来日卸磨杀驴?” 前些日子,阿克善那句“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言犹在耳,今日同样的担忧自郭晔口中说出,黎至清一时之间有些踌躇。 当年在登州黎氏老安国候身边,他也曾宵衣旰食呕心沥血,可最终还是落得被扫地出门的下场。若有朝一日,穆谦也如黎氏一般,黎至清不敢想象。但转念一想,粮草危机时,穆谦宁肯牺牲,也要给自己留下一线生机,又觉得不该疑他。 “那也是来日。”黎至清眸子泛着希冀的光,“在这之前,我要先为大成扶起一位明主,到时候就算新君不能容人,我亦死得其所。” 郭晔看着眼前的黎至清,心中隐隐作痛,黎至清这个年纪的少年,现在有的仍在学堂中读书,有的已经赶赴科举,有的随着父兄历练,可没有一个人如他这般,把辅佐明君守护百姓的重任背在自己身上。 “阿豫,有时候可以多为自己想一想。” 黎至清语带笃定,“先生对我恩重如山,我自然不能辜负先生教诲。” 黎至清为人主意正,心智又坚定,郭晔知道一时半会儿说服不了他,也不急在这一刻,打算徐徐图之,索性换了个话题,“提起你那先生,我就头疼,别说他了,说说你自己。再过几个月,就是你十八岁生辰了,有什么喜欢的物件,大哥送给你做寿礼。” 在兄长身边时,都是萍姐姐为他煮一碗长寿面,后来跟了先生,先生总会送他几幅字作寿礼,上书勉励之语,到了老侯爷身边,老侯爷喜欢挑贵重的物件送,其中最罕见的当属那块玉坠子,还差点惹起轩然大波。 黎至清此刻有些茫然,喜欢的物件?他素来清心寡欲,着实没什么喜好,那些纨绔玩得,先生虽然都教过他,可他只将其作为与权贵相处的技能,并未产生任何兴趣。此刻乍一被问,黎至清脑中一片空白,顿时语塞。 黎至清这幅茫然又无辜的模样让郭晔心头更堵,一个巴掌手甩在了黎至清后脑勺上,“你瞧瞧你过得都是什么日子!连点小孩子该有的生气都没有!去年我问阿衍,阿衍给我报了长长的一条单子,怎么到你这里这么费劲!” “阿衍才三岁,你怎么拿我跟他比?”黎至清有些委屈,想了想又道:“郭大哥也别太纵着阿衍,当心惯坏了他。” 郭晔顿时泄气,心道,有你这个性子清冷的爹,旁人若不多疼着点,阿衍可要可怜死了。 在黎至清把郭晔整崩溃前,穆谚和谢淳一前一后掀帘进了军帐。 穆谚见到一个生面孔,明显有些吃惊,拿眼光打量了郭晔一番,闭口不言,倒是谢淳沉不住气,直接问道:“先生今日有客造访?这是谁啊?” 自那日被黎至清拿住死穴,又见他不过寥寥数语就说服了穆谦,谢淳对这人是既佩服又畏惧,恰逢知道穆谚时不时会来向黎至清请教,他也想跟着黎至清读书,又怕黎至清不肯搭理他,死皮赖脸求了穆谦,让穆谦帮他说项,穆谦乐得有人帮他盯着穆谚,自然应允。黎至清本不想多生事端,架不住穆谦软磨硬泡,兼又在军粮一事上发现谢淳有情有义,索性就定了辰时一同读书。 黎至清这才意识到已经到了时辰,赶忙致歉道:“实在对不住,忘了提前差人知会两位,这是西境郭大帅。” 还未等黎至清再开口介绍二人给郭晔,谢淳欣喜之色溢于言表,喜道: “竟然是大帅!在下谢淳,早闻大帅威名,早年学武时,咱哥几个最想一见就是大帅,连家兄也对大帅甚为仰慕,却不曾想我竟是最有福气的那个,先一睹大帅雄威!” 谢淳年纪小,一张娃娃脸又长得讨喜,一番真挚的剖白下来,弄得郭晔都有些不好意思,只得连连自谦,说这些好听的场面话。 谢淳凑到黎至清身边,笑道:“方才听营里的将士说,晋王殿下请了位贵客回营,竟是直接请到了您的军帐内,先生果然得殿下器重。” 知道谢淳性子跳脱,还喜欢玩笑,黎至清笑着摇了摇头。 与谢淳的热络不同,虽然知道眼前之人位高权重,穆谚却并未表现出多少兴趣,只对着黎至清问道:“既然先生有客,那读书您看是明日还是今日晚些时候?” 黎至清略做思索,“过会子要去军需营,下午还要去田上,今日怕是不得闲,不如世子殿下明日再来。” 穆谚没再说什么,点了点头,转身欲走,临走前还给了谢淳一个眼神,示意他一起。谢淳虽然仰慕郭晔,但也知道进退,明白郭黎二人定然还有话要聊,否则依着黎至清的性子,不会直接免了今日的课程。谢淳朝着二人施了一礼,紧随着穆谚一起出了军帐。 郭晔瞧着二人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跟谢家老二一起的是赵王世子?不是说他不输晋王的纨绔子弟么?还能耐下性子读书?我方才见他手里拿了本《论语》,这种启蒙的书,他这个年纪再读,晚了些吧?” 黎至清朝帐外他们离去的方向瞧了一眼,叹息一声,“不过也是个可怜人罢了。” 第085章 酒筹(上) “可怜?”一个堂堂世子, 被黎至清这般形容,郭晔不满道:“有他爹在,有他这层身份在, 天塌下来也砸不到他头上, 有什么可怜的!” 黎至清闻言, 又是一声叹息, “从前读佛经人生八苦, 其中有一苦为求不得,从前不太懂, 后来在他身上,便瞧明白了。” 这话让郭晔有些摸不着头脑,“即便如此,他世子之尊, 哪用你操心。” 黎至清无辜一笑, “我可不是为着他。” 北境守军大捷的军报送到京畿, 京畿就已经未雨绸缪, 派了专门的使团上路了。穆谦风头正盛, 此刻他不想再当出头鸟,是以面对胡旗来使, 并未费心与之周旋, 只打了个照面, 说了几句场面话, 便将人客客气气留在营中, 等着京畿来使亲自处理和谈事宜。 难得打了胜仗,郭晔又自西境远道而来, 穆谦下令犒赏三军,傍晚时分, 众人处理完军务,开始宴饮。自去年胡旗南下以来,北境守军这是第一次放松了脑中绷紧的那根弦。 郭晔是客,穆谦专门设宴款待,主桌之上,穆谦居于主位,郭晔居右,黎至清居左。为了同时表示对郭晔和穆谚的重视,穆谦还请了身为监军的穆谚和陪伴穆谚前来的谢淳来主桌,挨着郭晔依次就坐。一张八人的圆桌,穆谦又喊了赵卫、刘戍和苏淮作陪。 在穆谦的授意下,郭晔无疑成为了这场宴饮的主角,西境不仅解了北境的军粮之困,还在安新城被胡旗主力围剿时仗义出手,被穆谦奉为上宾,无人觉得不妥。 酒过三巡,众人皆已微醺,郭晔素来千杯不醉,可再好的酒量也怕被这群兵痞子死命灌,故而捂着嘴,假做不能再喝的模样。 穆谦喝了不少,心中欢喜,感谢西境援手的话他已说了不少,来往给郭晔敬酒的北境守军也说了不少,穆谦不欲车轱辘话来回讲,想聊点旁的,黎至清无疑是他的一桩心事,借着酒意道: “郭大哥已经跟至清畅谈一日,感觉如何?” 黎至清滴酒不沾,此刻神色清明,见穆谦已经有些醉意,还把话扯到了自己身上,不禁皱眉,不知他又能整出什么幺蛾子。 郭晔一心想把黎至清接走,如今听穆谦这般问,心思一转,顺势道: “黎先生的学识让郭某甚为钦佩,只是郭某没有殿下这般好福气,能得先生辅佐。不知,殿下可肯割爱?” 黎至清没想到郭晔能直接跟穆谦讨自己,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看了看郭晔,又瞧了瞧穆谦。 穆谦本意拉黎至清出来炫耀,兼探探郭晔对黎至清的心思,没想到黎至清不仅得了郭晔青眼,还让他喜欢到即刻就要把人带走,酒瞬间醒了大半。 穆谦连脑子都没过,直接脱口而出,“那怎么成!至清可是本王的!” 同桌的赵卫等人听了这话捧腹大笑,在他们心中,黎至清是北境大营的军师,这话虽糙,却并不不妥。可同样的话,落在黎至清耳中,就不是那么回事了。穆谦的心思,黎至清知道的一清二楚,故作低头饮茶,试图掩饰自己的尴尬。 穆谦刚说完,又觉后悔。想把黎至清送去西境,一直是自己所求的,如今人家主动讨了,自己竟然想都没想就把路堵死了,暗骂自己蠢,立即找补道: “至清之才,北境守军有目共睹,只不过现下北境百废待兴,实在少不得他。不过,既然郭大哥这般欣赏他,本王也不好一直藏着掖着,再过个几年,若郭大哥身边还寻不到相佐之人,本王愿意忍痛割爱。” “既然如此,郭某先谢过晋王殿下!”郭晔闻言一喜,朝着穆谦拱手一礼,余光瞥见黎至清,见他已经黑了脸色,怕真惹恼了这小子,赶忙把继续道谢的话咽了回去,换成一句,“不知黎先生意下如何?” 黎至清素日里知书识礼,进退有度,从未当着众人的面发脾气,如今冷哼一声,抛出一句,“黎某是件货物么,由得二位大帅推来送去?” 一见黎至清恼了,穆谦最后的一点酒意也被吓醒了,“怎会!怎会!本王巴不得留你在身边,又怎么舍得把你推送出去!是本王口不择言,本王自罚三杯向你赔罪。” 穆谦说罢,立马灌了三大杯下肚,然后朝着郭晔道: “郭大哥,方才是本王酒吃多了,一时说了胡话。你对北境的情谊,本王定会报答,本王什么都能答应,可唯独他,只要他不点头,本王绝不肯勉强他分毫!对不住了!” 穆谦说完,又是三杯下肚,喝完朝着郭晔一举空杯,算是向他赔罪。 郭晔一见黎至清翻了脸,自然不能再揪着这事不放,忙打起哈哈来,“晋王殿下说哪儿的话,方才郭某不过开个玩笑,哪能真夺人所好!这事儿咱翻篇不提了,难得今晚喝得尽兴,不如取酒筹来,大家边玩边和,岂不更热闹!” 穆谦赶忙让人取了酒筹前来助兴。黎至清不饮酒,穆谦索性让他来抽酒筹,黎至清欣然应允,直接下手抽了一支,朗声念道: “自令官左手席起,依次应答题目,不答者,罚酒一坛,请令官右手席出题。” 赵卫闻言大喊一声,“一坛?怎么这么多?” 穆谦也甚为诧异,扭过脸去凑到黎至清跟前,要一探究竟。黎至清也很疑惑,配合着把签筹送到了穆谦眼前。 “还真是一坛!这酒筹谁写得,该不会所有的都是一坛吧?这还怎么玩?”穆谦说着把酒筹筒从黎至清手中接了过来,翻了翻里头的签子,一连摸出几支,上书惩罚皆是一杯,“至清,该不会就这一支的惩罚是一坛酒,却被你抽了去?” 黎至清笑得满面春风,双手一摊,表示无辜。 郭晔见状,笑道:“既然冥冥之中抽到了,就莫要改了,只不过这题面须得简单些才是,要不然一人一坛,咱们可要交代在这酒桌上了。” 穆谦一听这话,脑子一转,出题这种得罪人的事,他不能干,立马热络地揽上郭晔的肩膀,“郭大哥远来是客,不如这题面,就由郭大哥来出。” “这一坛酒,委实不少,不妨就出个简单的”郭晔也不推脱,稍一沉吟,“敢问诸君,平生所愿是什么?” 赵卫坐在黎至清左边,按照筹令,由他开始。这个问题,在北境戍边的这些年,偶尔闲聊,早就提到过,赵卫无需思索,直言道: “我老赵平生所愿,北境边防军成为大成最强的队伍,成为保卫大成的强盾!” 刘戍座位挨着赵卫,不待众人反应,刘戍立马接上一句,“老刘同赵大哥一样!” 穆谦看热闹不嫌事大,“郭大哥,你瞧,这两个野心不小,要跟你的西境铁甲军一较高下呢!” 这些年郭晔敢跟京畿叫板,一来因为他战功赫赫,京畿需要他镇守西境,再者就是铁甲军在手,且只听命郭晔一人,京畿不得不忌惮他三分。而西境铁甲军乃大成当之无愧的最强战力,如今赵卫的话,显然是要与铁甲军争锋。 郭晔见惯了大风大浪,丝毫不在乎穆谦“挑事”,爽朗笑道: “赵刘二位团练勇气可嘉,有了北境边防军这个劲敌,铁甲军得更勤着操练了。” 黎至清作为令官,见众人调笑的差不多了,朝着苏淮微笑道:“子澈,你呢?” 苏淮咬了咬下嘴唇,闷声吐出一句,“希望禁军与边防军,永远亲如一家,不要再有针锋相对的那一天。” 刘戍闻言,把胳膊搭在了苏淮肩膀上,然后在苏淮后脑上上撸了一把,“这个傻小子。” 苏淮这话说到了赵卫和刘戍的心里,在穆谦有意为之下,来到北境的禁军与边防军其乐融融不分彼此,战场之上互施援手,作战能力远非昔年彼此猜忌时可比。 可眼下公文已至,让穆谦三日内启程,带领禁军回京畿,来日若有战事,北境换一位将领,谁也不知道还有没有这样的好日子。 穆谦自然明白苏淮心中所想,举起酒杯,朝着赵卫、刘戍和苏淮敬了一杯,“来日若再有战事,本王一定第一个向今上请缨,本王绝不会辜负了禁军和边防军的众位兄弟!” 本来欢乐的宴饮气氛一时之间有些伤感,黎至清见状,想把气氛拉回来,赶忙朝众人摇了摇手中的签筹,冲着明显还在沉思的谢淳道: “谢二公子,你的平生所愿呢?” 谢淳托着腮,想了半晌也没吱声。谢淳性子讨喜,嘴巴又甜,很得军中诸人喜欢,赵卫和刘戍见他一脸苦恼,拿着筷子敲着碗,开始逗人。 “快说快说,说慢了就得喝一坛。”赵卫筷子敲得最起劲。 刘戍故作起身状,“看来,我得去搬一坛酒了。” “诶诶,刘大哥你别呀,我想好了。”谢淳跨过苏淮,一把扯住刘戍,“想好了!我要整个谢家上下平平安安无病无灾,我要爱妻和宠妾和睦,早日给我生个大胖小子,我还要早日把替人养得那个小妖精送回去!” 第086章 酒筹(下) “噗!”赵卫一口酒喷了出来。 黎至清瞅了瞅谢淳, 有些哭笑不得,从前觉得穆谦思维跳脱,没想到谢淳不遑多让, 难道京畿的纨绔都是这个路数么? 穆谚则直接嫌弃地瞧了一眼谢淳, 把身子往郭晔的方向侧了侧, 恨不得当场表示跟这人没半点关系, 他们来北境只是恰好同路而已! “哈哈哈哈!”郭晔实在忍不住了, 捧腹大笑,一边笑还一边豪爽地拍了拍身边穆谦的肩膀, “晋王老弟,你这军中的妙人可不止黎先生一个!” 穆谦被郭晔言语挤兑,面上有些挂不住,冲着谢淳笑骂道:“让你说平生所愿, 你怎么就这点出息!” 刘戍直接起身, 拿了个一斤的酒坛摆在谢淳眼前, “快快快, 别废话, 干了这一坛!” “这就是我的平生所愿啊,不算犯规!”谢淳看着眼前的酒坛子, 脸都绿了。 不等谢淳主动喝, 刘戍已经上手开始灌了, “你这愿望也忒多了点, 没诚意!” “要不我只求谢家平安, 别的啥都不要了!”谢淳在做最后的挣扎。 刘戍不买账,“哪儿这么多废话, 快喝!” 谢淳被迫喝了几口就咽不下去了,呛得眼泪汪汪的, 还有些酒直接流进了脖子里。刘戍有心放水,灌酒也是玩闹居多,并未使劲钳制谢淳,谢淳找准时机,一个闪身从座位离开,直接跑到了穆谦和郭晔中间,抱着穆谦胳膊求道: “六哥,救我,真喝不了了。” 谢淳也算跟在穆谦身边晃悠大的,穆谦见他这幅可怜样,不忍心让人再欺负他,很有兄长气概地打起圆场,“你们差不多得了,他一个小孩子,喝不了那么多!” 这话一出,赵卫不干了,大嗓门一开,嚷嚷道:“酒令前面无大小,殿下怎么能耍赖!” 穆谦没想到,一到了喝酒上,这群兵痞子连自己的面子都不给,一时又找不到话回怼,求助似的瞧了一眼黎至清。 黎至清心领神会,继而勾唇一笑。穆谦总觉得这抹笑不怀好意,心道坏了!刚要开口制止,就听黎至清说道: “其实,殿下要保人,也不是不成,只要殿下替谢二公子喝了,就不算违了酒令。” 黎至清话音刚落,赵卫和刘戍立马又拿起筷子叮叮当当地敲起碗来,一边敲,还一边起哄。 “殿下喝!” “殿下喝!” 苏淮出身世家,敲杯敲碗的事做不出来,但跟着起哄还是可以的,拿起酒坛送到穆谦眼前,笑道:“殿下,请!” 穆谦后悔逞了英雄,认命般接过酒坛,把剩下的半坛子酒全都灌了下去!一坛酒刚下肚,众人不禁欢呼起来。 “殿下好酒量!” “殿下海量!” “六哥海量!” 穆谦拿袖子一抹嘴,嗔怪地瞪了黎至清一眼,见后者正弯着眼角瞧着自己,眉眼都是笑意,满腹郁闷的穆谦心里瞬间就舒坦了。 “六哥,你可真是我亲哥!”谢淳乖觉地为穆谦顺了顺后背,然后欢天喜地坐回了原位。 见众人玩闹得差不多,穆谦也缓过劲来,黎至清又把问题引向穆谚,“世子殿下,你的答案呢?” 今晚夜宴,穆谚不出风头也不起哄,一直安安稳稳地坐着,宛如一个守礼的世家公子,任谁也想象不出,他曾经是京畿数一数二的纨绔子弟。被黎至清点到,穆谚也不扭捏,直率道: “唯愿与心爱之人,携手白头。” 穆谦听了这话来了兴致,借着酒劲问东问西,“穆谚,你啥时候有喜欢的姑娘了,是本王离开京畿这半年?” “对啊,殿下,啥时候的事?”谢淳也甚为好奇。谢淳在京畿可为左右逢源,跟穆谚那群纨绔交情匪浅。 郭晔见穆谚整顿饭都怎么说话,习惯性照顾安静的人,拍着穆谚的肩膀道: “咱们北境相遇,也算缘分,世子殿下若有了心仪的姑娘,待成亲时,不妨给西境送一份帖子。” 穆谚微微一笑,继而朝着众人摇了摇头,显然不想深谈。 黎至清从那笑容里品出了几分苦涩,适时解围,“大帅莫要光想着旁人,这题面是您出的,您的答案呢?” 郭晔能给这个题面,自然早就想好了可以直言的答案,脱口而出道: “本帅希望家弟老老实实,别总做冒险的事,做兄长的整日里提心吊胆,这种日子可太难熬了。” 郭晔意有所指,虽然黎至清有恩于他,心智计谋也远胜于他,他也一度想奉黎至清为主,但这些都不妨碍他把黎至清当成自家兄弟爱护。 黎至清听了这话,心中感动的同时又有些愧疚,刚要开口不着痕迹地回应两句,表示自己会好好照顾自己,却被穆谦截了话茬。 “郭大哥家的小弟不听话吗?”穆谦灌了半坛酒,醉意又回来了,晕晕乎乎道:“这个好办,赶明儿按住他,找根鸡毛掸子揍一顿就好了。” 众人知道穆谦这是玩笑话,都不放在心上,哄笑一声作罢。 倒是郭晔甚为尴尬,还专门瞧了一眼黎至清,见后者脸都黑了,明显是在生闷气。 黎至清尴尬,那郭晔可就不尴尬了! 黎至清少年老成,郭晔总嫌弃他没点少年的活力,有心逗他,也坏心眼地想把穆谦拐坑里,故作为难道: “殿下说的倒不失为一个好法子,奈何家弟生得玉雪可爱,让人下不去手呢!” “玉雪可爱?”穆谦头已经开始发晕,在桌上环顾一周,把目光锁定在谢淳身上,谢淳跑到北境来,没少让穆谦替他担心。登时体会到了郭晔为人兄长的不易,痛心疾首地指着谢淳,冲着郭晔道: “是不是就是这小子的模样,生得挺讨喜,净不干人事!” 谢淳听了这话,刚想犟嘴,被穆谦一个眼神瞪了回去。谢淳值得委屈地往穆谚身边凑了凑,让他帮忙说句话。穆谚伸手在谢淳小臂上拍了拍,示意他稍安勿躁,谢淳只得作罢。 郭晔瞅了一眼委屈巴巴的谢淳,故作为难地朝穆谦摇了摇头。 “不是他这种的?”穆谦实在想象不出了,“那该是什么模样,让你这般为难。” 郭晔故意托着腮作思索状,须臾用目光示意穆谦朝左看,“要真论起来,家弟倒是与黎先生有几分相像。若是黎先生如此,殿下也打算绑起来打一顿?” 话题扯到黎至清身上,穆谦可就不晕了,一转头看到黎至清正用一副似笑非笑地表情瞧着自己,穆谦一下子感觉脖子后面有一阵阴风刮过,汗毛都倒竖起来了。 方才借着酒劲“指点”郭晔的晋王殿下怂了,干笑一声,“呵……呵呵……自然是不能的,若是至清,本王肯定好言好语劝着,他若是不听……” 黎至清冷笑,“你待怎样?” 穆谦面上笑靥如花,“至清若是不听,自然是有他的道理的,本王怎么好勉强他。” 呸!咱家殿下到了黎先生跟前,就是个没原则的怂货!赵卫递给刘戍一个眼神。 刘戍心领神会,一个眼神传回去:就是!怎么怂的跟个耙耳朵似的!听说他还没纳妃,以后成了家,估计在他媳妇儿面前也是这幅窝囊样! 郭晔在心中默默地为穆谦竖起了大拇指,本来打算看一场好戏,没想到穆谦这么顺利的过关了。 穆谦这厢还嫌不够,见黎至清面色虽缓,却仍不咸不淡,立马补上一句,“不用令官来问本王了,本王平生所愿,与至清相互扶持,永不生嫌隙!” 郭晔心中微微诧异,没想到穆谦能说出这番话,又见他面容坚定,语气诚恳,郭晔在心中便信了三分,开始暗暗后悔,先前不该妄自揣度他的心思。 黎至清听完,未置可否,把抽签往签筒里一塞,“如此,这一支就结了!那抽下一——” 话音未落,签筒被穆谦接了过来,“这个题面咱们答了一圈,就剩下至清未答了,等你答完,咱们再开下一轮!” 黎至清心道,这有何难,刚要开口,就听穆谦又开口了,“至清身为令官,自然得答个与众不同的。按照筹令,题面本该由本王出,方才郭大哥已经给了题面,本王也不再另想了,直接就着郭大哥的题面,问个旁的:至清平生所恶是什么?” 问这个问题,穆谦是有私心的。黎至清平生所愿,不过“至治之世,河海清宴”八个字,穆谦早已心知肚明。可其他的,穆谦知之甚少。平日里除了正事,黎至清极少开口,就喜欢一个人安安静静待着,也很少对事物表现出喜恶。穆想要借着这个机会,更进一步了解这人。 黎至清略做思索,想到那日被徐彪劫持时的情景,那是他十八年来见过的最令他不屑的场面。黎至清看了看郭晔,为了打消郭晔接自己去西境的念头,也不想让他觉得始终亏欠了自己,黎至清坦言道: “黎某平生所恶,乃是以恩义相胁!彼时相交发乎于心,深情厚谊不该成为来日负担。” 第087章 心结 自打肖瑜回了京畿, 将闵州之行的公事写了折子,并在政事堂内汇报完后,便告了假。 等肖道远从外面风尘仆仆的回来时, 等在相府门口的老管家张伯已经急得团团转了。 “老爷, 您可回来了, 瑜哥儿自打回了府, 一直在祠堂里跪着呢, 这都快三天了!” 肖道远闻言眉头拧起来,这个傻小子又是为了什么事钻牛角尖了?之前不是还受伤了吗? “怎么不去劝劝?” “哎呦, 怎么没劝?珏哥儿和玥哥儿刚到了没说几句,就被瑜哥儿给关起来了。” “瑜儿的兄长架子永远摆不到正地方!”肖道远被长子这次的强势作风逗乐了,知道肖瑜若是脾气上来,一时半会儿哄不好, 故也没着急去祠堂, 先稳着步子踱回房, 换上一身常服, 这才慢悠悠去找儿子。 刚入祠堂就看到长子如同一棵青松, 直挺挺地跪在冰冷的地面上,面前是肖家列祖列宗的牌位。肖道远上前, 燃了三炷香, 先为先人敬了香, 然后拉了个蒲团, 丢在肖瑜身侧, 自顾在上面盘腿坐了下来。 “这次又为着什么事?” 肖瑜愧疚低头,轻咬了咬下唇, 才开口回话,“儿子立身不正, 愧对先生。” 肖道远听了这话立马气笑了,“正德的牌位都不在这里,你反省给谁看呢!” 肖瑜面上尴尬,虽然世人皆知郁弘毅在登州任上溺水身亡,可毕竟人还活着,给活人立个牌位,不大合适吧? “那儿子求自己问心无愧!” 肖道远听了这话更头疼了,“当年正德何等喜欢你,非要认你当干儿子,甚至连把你过继到他膝下的话都能说出来,却打死不愿收你为徒,就是看透你这别扭性子,若承了他的衣钵,早晚得受苦。可你非要入他门下,为父当年这才豁出老脸去求他!” “是儿子无能,这么多年,毫无进益,愧对爹期许,愧对先生教诲。” 肖道远不忍肖瑜自责,伸手摸了摸长子的后脑,心疼道: “这次的事,你不说,为父也能猜个大概,军粮在闵州地界出事,少不了你在里头动手脚吧?” 肖瑜沉默不语,算是默认。 肖道远知道肖瑜一时半会从牛角尖里钻不出来,叹息一口,打算耐着性子同眼前这个傻儿子好好聊一聊。 “你不忿晋王抢了老二的帅位,想给他点颜色,又想趁机探探这个昔日纨绔的虚实,所以才有了军粮被劫。可事情按照你的心意发展了,你回来又作践自己!” 心思被点破,肖瑜也不再遮掩,“儿子放任军粮被劫,一来灾情实在耽误不得,二来晋王既然有胆子从肖家手里夺权,那这下马威他合该受着!这些都是应该做的,儿子责无旁贷,可这般并非君子所为,儿子愧对北境将士,更不耻这些下作手段!” “用你的法子,解了灾民之困,探了晋王虚实,又没耽误北境军需供应,为父毫不夸张的说,正德的为相之道、心机手段,你学了十成,也能融会贯通,为父很为你自豪。这番连消带打,换作旁人,定然洋洋得意,可到了你这里,你心底里并不能完全接受这些,勉强去做只会自苦,何必呢?”肖道远语气有点重,看了一眼肖瑜憔悴的面容和眼眶下的乌青,又有些不忍,温言道: “瑜儿,心地纯善不是过错,永远将是非摆在得失之前更是难能可贵,但是这样的性子,不适合在朝为官,你要不再考虑考虑?为父可以送你去国子监,现在祭酒一职还空着,以你的学识,想来无人敢置喙。” 肖道远身为一朝宰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是他不同意,肖瑜就再难在大成官场立足,肖瑜紧张地一把抓住肖道远的手,“爹,别赶我出政事堂!” 肖道远回握了一下长子冰凉的手,起身在他背上轻轻拍了拍,“为父可以容你再待一段时日,但若仍过不了心里这关,那就别怪为父无情了。瑜儿,相较于惊才绝艳的无双国士,为父更想要一个平凡却安乐康健的儿子。” 肖道远一番话重重地落在了肖瑜心上,让他一时之间红了眼眶,他知道整个肖家何等看重他,因为他进了政事堂,肖家才需要在军权上放权,若非肖家默许,晋王根本坐不上北境主帅之位。可他却这般没用,永远说服不了自己,还惹得父亲忧心不已。 肖道远见肖瑜面色松动,趁热打铁,俯身扶着肖瑜的胳膊要把人搀起来,“既然如此,就不能再作践自己了,快起来。” 肖瑜跪了三日,腿早就不是自己的,方借着父亲的力道要站起来,顿觉膝盖一阵麻痛,登时栽到了。 肖道远一把揽住长子,俯身为他揉着已经僵硬的膝盖。触手一片冰凉,隔着布料也能感觉到肌肤的寒意。肖道远不禁感慨,越聪明的人做起蠢事来越无药可救。 肖瑜站立不稳,整个人就歪在父亲怀里。 肖道远本想扶着肖瑜回房,这般光景下,看来是走不了路了,索性直接将人打横抱了起来。刚一把人抱起,肖道远不禁皱眉,这小子白长了这么个大高个,未免忒轻了点。虽然如此,嘴上却打趣道: “瑜儿一下子就这般高了,为父上了年纪,再过两年,你要是还这么折腾,为父怕是想抱你回房也抱不动了!” 肖瑜听了这话,心中更添愧疚,本想说些什么,奈何就这样被父亲抱出了祠堂。虽已入夜,相府内除了值夜的守卫再无旁人,虽然无人察觉肖瑜的窘境,可他仍觉羞赧,索性直接把脸埋在父亲怀里,不肯出来。 肖瑜这般鸵鸟模样逗得肖道远心情大好,不禁感慨,养儿子,虽然大多数时候惹人生气,但也有老怀甚慰的时候,比如此刻。肖道远在心中默默算着,自从老三去了太学,就再不让抱了,老二整日里舞刀弄枪,性子也冷,就不用说了,真论起来,还是老大好性子,由着当爹的揉圆搓扁! 肖道远抱着人,一直来到了肖瑜的房间,不甚温柔地把人丢在床上。肖道远很少踏足三个儿子的院子,这次难得有机会,便四下打量起来,越看眉头越紧。 “你这屋子也忒冷清了些,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人,连个使唤的小厮你也不要,哪有点世家公子的样!知道的说你淡泊明志,不知道还以为为父苛待你。” 肖瑜忙道:“不是有肖平和肖安在么,哪像爹说得这般惨。” 肖道远眉头未纾,“你这俩侍卫,一个拳脚好,一个文笔好,倒是都得用,可饮食起居他们哪里会伺候?身边有个人照顾你不好吗?” 肖瑜何等聪慧,立马就猜到父亲下面要提成亲的事了,他不愿出言忤逆,索性沉默不语。 肖道远不理会肖瑜,自顾说道:“本来今上瞧中的是你,你自己不肯,还跑出去游历,这才让珏儿娶了安阳公主,好歹两人琴瑟和谐,也算是一段佳话。” “是我对不住二弟。”提到肖珏,肖瑜总有几分歉意,在婚事上、在北境之事上,都是他亏欠了肖珏。 肖珏回京,一是他伤重难支,再者相府要藏锋,婚事更是整个肖氏权衡后的结果,否则肖家不同意,就算公主之尊也嫁不进相府。肖道远一听这傻儿子又要把事情归咎到自己身上,心道方才祠堂的话算是白说了,气得想骂人,又不想徒增肖瑜心理负担,另寻了个由头道: “老三都比你有出息,他的红颜知己,上到世家的大家闺秀,下到烟花巷陌的青楼女子,从相府能排到北城门,怎么就你这么不成器?” 从前这些话父亲也说过,都是用来骂自家小弟风流成性不成器的,可如今不成器的反倒是自己,而小弟那些风流韵事却成了闪光点!肖瑜一听便知父亲在借题发挥,若是说这话的是黎晗,肖瑜肯定反唇相讥,可长辈面前肖瑜永远都是知书识礼的世家公子,恭敬地敷衍道: “是,儿子知错了。” 肖道远一拳砸在了棉花上,刚想找个由头继续劝,转头瞥见了肖瑜腰间的玉佩,心下疑惑,肖瑜对金玉之物从不上心,相府制衣时搭配什么饰品,他便佩戴什么,唯一他自己做主要戴得玉佩,还是郁弘毅送的。一戴便是二十年,如今从闵州回来,竟然换了一块。肖瑜自小仰慕郁弘毅,肖道远难以想象,这玉佩是何等重要的人送的,才能让肖瑜替下了从不离身的那块。 “换新玉佩了,哪儿来的?” 肖瑜低头瞧了腰间一眼,伸手抚了抚,想到黎晗,心头涌上别样滋味,“在闵州时,成瑾给的。” “黎侯?”肖道远瞬间眉头拧了起来,对于两个孩子,他心中早有猜测,却不敢下结论,“为父听闻,你在闵州遇刺,黎侯立马快马加鞭从登州赶了过去。你在闵州处理公务,他便寸步不离地守着,返程时还一路把你护送到京畿才独自回了登州,可有此事?” 第088章 父慈 肖瑜在闵州公干遇刺后, 黎晗寸步不离跟着他,此事众人皆知,肖瑜无意隐瞒, 面色平静道:“成瑾与儿子素来交好, 他得了闲来闵州, 就一同待了几日。” 肖瑜这话说得轻巧, 可肖道远却知道他在避重就轻。黎晗刚承袭安国侯爵位不久, 族内尚不太平,年前家门出了孽子, 闹得京畿四境尽人皆知,还把肖瑜请去平内患,肖瑜回京时黎氏局面刚稳定,这个时候正需要当人家坐镇, 黎晗说走就走, 一下就是两个月, 可见肖瑜在他心中分量不轻。 肖道远话里有话, “看来黎侯的家主之位已经坐得够稳了。” 明明黎氏尚有内忧, 父亲这种老狐狸怎会不知,这话显然有点嘲讽意味了, 不过肖瑜也不恼, 笑道:“爹, 您的儿子多一个真心待他的好兄弟, 不好么?” 肖道远没想到被肖瑜反将了一军, 眉毛一挑,“好兄弟?” 肖瑜在祠堂跪了三日, 虽然面上憔悴,但眼中的精气神未减。此刻, 眼眸却突然黯淡下来,方才嘴角的笑容变得愈加苦涩,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道:“不然呢?还能有什么?” 肖瑜以为自己将情绪掩饰的很好,但知子莫若父,肖道远将他这傻儿子的失落尽收眼底,不想他继续难过,心思一转,“把玉佩给为父瞧瞧。” 肖瑜听话地将玉佩自腰间玉带上解下,恭敬地递到了肖道远面前。 肖道远走到肖瑜床边,接过玉佩,顺势在肖瑜床侧坐下,“看成色,是块好东西,不比宫里的东西差,整个相府里,都找不出第二块。” 肖瑜一听这话,立马又来了兴致,“成瑾寻了好几年了,就为着把黎豫给比下去,爹,您说他怎么这么小心眼,整日里就想着跟小孩子较劲。” 肖瑜的情绪波动,再次被肖道远捕捉,从前的猜测,肖道远如今已经有了八成把握,心中突然酸涩起来。他的瑜儿,竟然也陷入了这样一场不伦之恋里。 肖瑜兴致勃勃地说着,突然发现父亲正怔怔地瞧着自己,有些不知所措,“爹?” 肖道远收回思绪,又四下打量了一圈这间干净整洁却清冷异常的屋子,努力挤出一丝笑意,伸手抚了抚肖瑜塌陷的脸颊,温声道: “瑜儿,在外你强撑着一副春风得意的模样,回了相府在无人处就变得郁郁寡欢,也就提到黎侯时,脸上才有几分笑意。若是同他——”肖道远略微一顿,斟酌了一下用词,才又继续道:“同他相与,他能好好照顾你,为父虽然不赞同,但也不会反对。” “爹?”肖瑜听了这话睁大了眸子,不可置信地看着父亲,见父亲一脸爱怜地瞧着自己,眉眼间都是疲态,显然方才一番话让他筋疲力尽。肖瑜这才确信刚才不是幻听,父亲不仅知道了他与黎晗的事,而且还不反对。 与黎晗的事,一直压在肖瑜心头让他喘不过气,他极想跪在父亲膝前坦白此事,然后诚心请罪,也曾无数次在脑海中设想过后果,最严重的就是父亲大发雷霆,将他这个不孝子赶出家门,最轻也少不得被发落到祠堂里,挨一顿家法丢去半条命,可他从来没敢奢望过今日的局面。 他那个在朝堂上呼风唤雨的父亲,就这般束手无策地告诉他:你的事,为父早已知情,虽然为父不赞同,但你的状况为父甚为忧心,故而只要他待你好,为父愿意退一步。 父亲的目光越是慈爱,肖瑜越是不敢对视,低下头,半晌鼓足勇气问出一句,“儿子是不是又让您失望了?” “又?”肖道远眉头拧成了疙瘩,他太了解这长子,总是习惯将事情归咎于自己,显然现在也不例外,可感情之事,又哪里有对错之分? “傻小子,不责怪自己不行么?你记住,无论你是否在朝为官,是否撑起肖家,心仪之人是否是女子,你都是为父的骄傲!” 肖瑜是长子,自幼被家族寄予厚望,他师从前太子太傅,更是当朝宰辅的内定接班人!家族荣耀,先生的期望,让他时时刻刻如履薄冰,生怕行差踏错;内心的是非观与权力制衡之术的碰撞,让他身心俱疲。可是,父亲此刻告诉他,无论这些,他能否撑得起来,他都是父亲的骄傲,纵使他的心不够狠、不够硬,还总是悒悒不乐,父亲都从未对他失望。 肖瑜一时红了眼眶,心中五味杂陈,千言万语哽在喉间变成了一句,“谢谢爹。” “都说你最聪明,可为父瞧着,为父这三个儿子里最傻的就是你!”肖道远在肖瑜后脑上揉了一把,笑道,“让肖安拟个函,明日发登州,邀黎侯过府一叙。为父知道登州事繁,也不急在一时,让他得空来就是。” 登州地处东境,黎氏一脉以商立足,少涉官场,纵有学子被察举入京,也都被下放到诸州,除了年前那封檄文,登州黎氏从来都是闷声发财,故而家主黎晗从未入肖道远的眼。如今事涉肖瑜,肖道远不得不分一部分精力在这个人身上了。 肖瑜听了这话,方才刚落到肚子里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脸色一白。 “我儿有何顾虑?”见肖瑜不应,肖道远有些差异。照理说,黎晗这般待肖瑜,若是对肖瑜没有绮念,肖道远是不信的。自家这傻儿子对黎晗的心思,都已经写在脸上了。既然两情相悦,肖道远不明白,肖瑜为何这般惶恐。 “成瑾,成瑾他……”当下,肖瑜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黎晗虽与他心意相通,但黎晗是要成亲的、黎晗没许他长长久久。肖瑜在祠堂跪了近三日,对北境将士的愧疚逐渐发酵,方才提到肖珏,愧疚愈甚。如今父亲这般体谅自己,心中更添酸涩。再加上膝上痛楚钻心,万般滋味涌上心头,肖瑜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紧紧攥着肖道远的衣袖,“爹,算了罢,算了罢……” 肖瑜素来性格坚韧要强,若非如此,早就被内心与权术的矛盾折磨疯了。可就是这样一个自小坚毅的孩子,此刻委屈的连眼泪都掉下来了。肖道远纵横官场这么多年,心思何等深沉,瞬间明白了其中关窍,看来这两个孩子的感情,不似自己想得这般完全心无芥蒂。 眼见着长子委屈难过,肖道远心中又急又气,本想像对待老三那样,骂一句让他收声,可转念一想,自己素来不拘小节,肖氏长房一支各个随性自在,唯独这个长子,自小跟着郁弘毅,被教的进退皆坚守礼仪,恪守着不喜不怒的君子之风。自己开口吓他容易,想让他再这般真情流露就难了。当爹的思虑再三,温声哄着,连称谓都换了。 “瑜儿不委屈了,跟爹说,到底怎么了?” 无人关怀时,再多的委屈,咽到肚子里,也就忍下了。如今被父亲一问,肖瑜的眼泪如决堤一般,哭求着,“爹,别问了……” “是黎晗那个小兔崽子负了你?东境这种穷乡僻壤出来的野小子,仗着祖上对社稷有功,竟然敢欺负我儿子!真反了他了!”一见肖瑜泪如雨下,肖道远登时炸了,一下子甩开肖瑜的手,站起来就要往屋外走。 “没有!不是这样的!父亲息怒!”一见父亲动了真怒,要去找人算账,肖瑜赶忙从床上下来,想要把人拦住,却因膝上刺痛,一个站立不稳,摔在了地上,整个人刚好扑在了肖道远脚边。 “你又作什么!”肖道远虽然嘴上骂得凶,看到长子狼狈的模样心中狠狠一疼,停下脚步,回身把人搀了起来,嗔道: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正德把这些都教到狗肚子里了?” 肖瑜知道此刻再不坦言,由着父亲自己琢磨,父亲爱子心切,怕是会出大事,赶忙拿衣袖一抹眼泪,将情绪压制下去,抽噎着将他与黎晗的事,以及黎晗的态度娓娓道来。 肖道远眼见着肖瑜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心中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虽然知道黎晗待肖瑜极好,仍恨恨道: “寻个门当户对的女子结亲,对前途有所助益?呵!我肖家难道还不够他肖想的?一个不入流的小世家,仗着有个爵位就不知道姓什么了!肖家还有个宁国公的爵位呢!跟黎氏这亲,老子还非结不可了!” “爹,成瑾也不是这个意思……”肖瑜显然不想让父亲将矛盾放大。一提爵位,肖瑜更蔫了,如今肖家的宁国公是他祖父,为人严肃刻板,“而且,祖父那边,怕是不会同意。” 肖道远横他一眼,“现下肖家,是你爹当家,你怕个屁!” 肖瑜心道,您若真能跟祖父较劲,当初又何必从宁国公府搬出来,还是在今上赐下相府当日就搬了。不过肖瑜心底感激,若非父亲不肯受家族拘束,哪有他们三个兄弟这些年的好日子,怕是一个个都跟宁国公府那群堂兄弟一般,有点风吹草动就噤若寒蝉。 肖道远又连哄带劝半晌,肖瑜情绪总算稳定下来。 不多时,肖平请了大夫来为肖瑜医膝盖。肖瑜不忍父亲看了自己的膝盖难过,好说歹说将人劝了回去,这才让大夫医治。 第089章 穆诚 翌日, 肖道远专门去堂部调阅了肖瑜的告假的文,一看只有五天,又联想到昨日肖平送走大夫后来报的情况, 知道肖瑜的腿不是休息个两日能缓过来的, 琢磨了一下, 又为肖瑜请了一个月的假。 东府众人皆知肖相做事不拘一格, 肖瑜闵州差事办得漂亮, 兼又为北境筹了粮,还受了伤, 虽然一个月的假着实有些久,但也无人敢置喙。 午后,肖瑜用过午膳,刚准备歇晌, 相府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来人一袭金线绲边的紫色长衫, 头戴一顶帷帽, 并未走正门, 寻了无人的偏门进了相府, 直接奔着肖瑜的曲径通幽阁去了。 等人来到肖瑜的内室时,肖瑜正依靠在床头看南华经, 身上搭了一条薄薄的毯子。 “几日不见, 怎么搞得这么憔悴?”来人一进屋, 肖瑜苍白的面色先闯入眼帘。 肖瑜问声抬头, 待看清是谁, 面上立马挂上笑意,来人正是当朝太子穆诚。肖瑜掀开毯子, 起身行礼,却因膝上无力, 站立不稳差点摔了,被穆诚一把扶住。 “你且歇着,这里又没外人。”穆诚把人搀回床上,自己就势在床边坐下。 肖瑜幼时给穆诚当伴读,因着聪慧好学,秀出班行,时常被心生嫉妒的同窗作弄,只有穆诚宽厚不妒,还时常护着他,两人因此结下深厚情谊,后来肖瑜拜入郁弘毅门下,更有了师兄弟的情分。穆诚是除黎晗之外,肖瑜鲜有的亲近的同龄之人,如今膝伤未愈,肖瑜也不再逞强,自然地躺回床上,“殿下怎么来了?” “早上主持朝会,见到了本来应该在城郊皇家园林伴驾的肖相,本就诧异,后来东府差人来报,肖相说你身体有恙,为你告假一月,孤不放心,来瞧瞧你。”穆诚说完,仔细打量着肖瑜,见他人虽然憔悴些,但精气神还好,放下心来,“若素你伤哪儿了?给孤瞧瞧!眼睛怎么还肿了?” 膝上的伤虽说没什么瞧不得的,但肖瑜脸皮薄,昨日悲从中来,万般滋味涌上心头,在亲爹面前失了态,本就尴尬至极,如今又被问到脸上,肖瑜窘得脸发烫。肖瑜好歹见惯了大风大浪,心思一转便有了说辞,“在闵州的旧伤复发了,昨夜折腾了一宿,没歇好,不碍事。” 穆诚见他一脸疲态,虽心下狐疑,却不忍再相逼,“原来是闵州旧伤,到底怎么伤的,快跟孤说说。” 先前专门写了函来京畿告知此事,打算借着此事自污,以绝了那些打他婚事主意的人的心思,竟然没传到太子耳朵里?肖瑜心下生疑,但面上不显,捡着重要的同穆诚讲了讲。 穆诚听完,一路悬着的心总算咽回了肚子里,“幸好这次你没事,否则让孤怎么对得起先生在天之灵。既然肖相替你告了假,你就先好好歇着。本还想着等你回京就让你去北境辅佐和谈,现下孤改主意了,你还是在京畿养伤为宜!” 有着军粮之事在前,肖瑜并不想去北境掺和。对外事务一般由西府主理、东府从旁策应,西府的人早已奔赴北境,东府这边却迟迟未动身,就是穆诚授意,想等肖瑜回京,由他代表东府去。如今听闻不用理这桩事,肖瑜放下心来,对着穆诚拱手一礼。 “多谢殿下恩恤。” 穆诚一把拖住肖瑜的胳膊,“咱们一起长大、一起读书的情分,还用这些虚礼!你快些养好身子,孤还指望着你早日回东府。不过说起北境,这老六着实让孤刮目相看,而且,听说这次他还跟西境郭晔通了气,等他回来,孤着实要头疼一阵子了。” 肖瑜倒不似穆诚这般悲观,劝道:“殿下乃是嫡出,又是太子之尊,着实不必这般忧心,就算晋王殿下有了战功,也越不过殿下去。殿下只管稳坐庙堂,坐收渔利即可,有人更着急。” “你是说老三?”穆诚皱了皱眉头,“如今老六已经在北境立了威,要是再跟郭晔联手,老三能制住他?” 肖瑜笑道:“这不难,殿下为秦王殿下搭把手就是。自古不患寡而患不均,如今北境战事的封赏,殿下只管一褒一贬,一捧一踩,这嫌隙不就有了么。” 穆诚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等肖道远回了相府,听说太子去了肖瑜那里,连官服都来不及换就急匆匆赶了过去,与正好从曲径通幽阁的内室出来的太子穆诚打了个照面。 “老臣参见太子殿下。”肖道远虽说不拘礼法,但该做的面上功夫从来不会少。 穆诚也不托大,客气道:“肖相免礼,得知若素病了,孤方才去瞧了一眼,时辰不早,就不叨扰了。” “那老臣送殿下出府。” “肖相连朝服都未换就直接来了曲径通幽阁,想必担心若素,您先去看他,孤这边有肖平引路即可。”穆诚礼貌地拒绝了肖道远,抬步要走时,似有想到什么,又道: “相爷莫怪孤多事,若素自幼是世家弟子的典范,如今又已入阁,乃国之栋梁,纵有行差踏错,相爷耐心与他讲便是,孤与若素一同长大,对他的品性极为了解,他绝不是不肯受教之人。” 穆诚说完,微微一颔首,转头离去。 那小子的话是什么意思?肖道远看着穆诚远去的背影反应了半天,这才回过味来,合着肖瑜现在下不了床,是老子的锅? 肖道远气冲冲进了肖瑜的内室,在肖瑜满脸错愕下,上手把肖瑜额前的碎发揉了个乱,还不解气地骂道: “混账东西,自己做了事,还得让为父替你背锅!” 肖瑜素来注重仪态,此刻不仅被父亲弄乱了头发,还被莫名其妙地骂了,顿时一头雾水,可他是个孝顺儿子,做不出瞪着眼跟亲爹叫板的事,但又不想吃个哑巴亏,只得恭顺地问道:“请爹明示?” 肖道远自认为是个慈父,除了脾气上来时踹过老三几脚,教育儿子们从来以说教为主,方才着实被太子那句意味深长的话给气着了,冷嘲热讽道: “太子待你倒是亲厚,都在你爹面前替你出头了。” “啊?”肖瑜再聪明,此刻也被绕了进去,“恕儿子愚钝?” 肖道远自顾在肖瑜床边坐下,直接上手去挽肖瑜的裤脚,待看到从膝盖蔓延至小腿的青紫,再也压不住心中的火气,“你瞧瞧你把自己作践的,太子走时,还专门拦住为父,要为父教导你,多以说教为主。你小子凭良心说,你长这么大,为父动过你一根头发么?” 肖瑜瞥了一眼刚刚被父亲揉乱的头发,这……也不能说没动过吧? “你小子眼神乱瞟什么呢!” 肖瑜立马收回眼神,此刻他回过味来了,这是自己方才语焉不详又行动不便,让太子会错了意,以为被父亲责罚了。眼见着亲爹不高兴了,肖瑜忙笑着哄道: “是儿子不懂事,身在福中不知福,儿子知错了,以后不敢了,爹爹莫生气,当心气坏了身子。” 为人父母的,就是容易满足,被长子软语一哄,肖道远立马就不生气了,“为父替你告假一月,你好好歇着。对了,以后少跟太子来往,他太蠢,这蠢病会传染。” 肖瑜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太子殿下宽和仁厚,就是耳根子软了点,没什么主见,倒不至于像您说的这般一无是处。况且,他还是儿子的师兄,于情于理,儿子都不能其他于不顾。” 肖道远恨铁不成钢,“真不知道正德到底给你灌了多少迷魂汤。” 提到郁弘毅,肖瑜有些日子没见,甚为挂念,如今得了月余的假,索性与父亲商量道:“儿子想去看看先生,您看成么?” “你搞成这样能去冀州?”肖道远目光锁定在肖瑜的膝盖上,面上皆是不赞同。 肖瑜点了点头,“能去!” “随你,自己小心点,别总让为父担心。”肖道远知道肖瑜主意正,也懒得再劝。此刻见到肖瑜无碍,起身准备回去换衣裳,走到门口时,突然问道:“让你给黎侯的函,发了没?” 肖瑜闻言一愣,照昨夜的情形,人是否还要请来,尚需斟酌,如今自然没准备妥当,只得实话实话,“儿子尚未吩咐下去。” 肖道远点了点头,“不必发了。” 说完,头也不回地出了内室。 肖瑜明显察觉到父亲最后的话有言外之意,赶忙遣了肖平去找父亲身边的伺候的人打听。肖平动作极快,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便回来了。 “公子,打听清楚了,老爷午后去了宁国公府,打发二老爷去登州说亲去了。” 端着茶杯的肖瑜差点喝呛,“说亲?给谁说亲?” 肖平眼观鼻鼻观心,“给黎侯和小姑奶奶。” “小姑姑?”肖瑜登时明白了自家父亲的用意,不禁感慨这也忒缺德了。肖瑜的小姑姑是他祖父的老来女,如今芳龄五岁! 这门亲事,京畿肖氏开了口,登州黎氏哪有说不的权利,如今摆明了要逼着黎氏应下来,然后黎晗就无法再与其他女子议亲。而要真等着那小丫头及笄办婚事,得十年后! “肖平,快收拾东西,咱们即刻启程去冀州找先生。今天就走!” 肖平有些摸不着头脑,“公子,您还行动不便,急在这一时半会儿么?” 肖瑜:“急,咱赶紧走!否则还等着黎侯上门讨说法么?” 第090章 再访 穆谦将容修及其手下禁军留在了北境, 照应和谈事宜,黎至清将城防、屯粮及军械一一与诸团练使交代后,随着穆谦踏上了回京畿的路。 返京路上, 穆谦由监军摇身一变成了一军主帅, 再没办法躲在马车里逍遥, 只得规规矩矩穿着铠甲, 骑在风驰上, 带领着一众禁军赶路。现下,整个队伍里只有两辆马车, 身为监军的穆谚和随行的谢淳同乘一辆,黎至清带着黎梨乘一辆。 不过上午,监军的马车里一般是没人的,穆谚和谢淳辰时会准时出现在黎至清的马车上听他讲学。如今黎至清再无军务劳神, 相较于在北境, 得闲不少, 是以两人不再刻意拘着时辰, 在黎至清的马车里一待就是半日。 玉絮、寒英和银粟三人作为晋王的三个亲卫副统领, 刚启程时,时刻护卫在穆谦左右, 待进入雍州地界, 便余下两人跟着, 一人得空就往黎至清的马车里钻, 等到快出雍州时, 穆谦身边只剩下一人。 “你说这穆谚存心的是不是,本王给他置备了这么好的马车, 他不坐,天天往至清的马车里跑!你们几个也是, 也都不管本王的安危了!”穆谦对着今天当值的玉絮碎碎念。 玉絮忍不住在心中偷笑,自家王爷哪里是在乎马车和自己的安危,明明是眼见着旁人与黎至清同乘,他碍于身份不能去,心里醋了! 这话玉絮不敢挑破,玩笑道:“既然那辆马车赵王世子不坐,要不属下去给撤了?” “瞎出主意!”穆谦一口回绝,振振有词道:“撤了之后,那孙子岂不是更有理由待在至清的马车里了!” 眼见着自家王爷着急上火,玉絮到底贴心,看了看日头,脑袋一转立马有了主意,“殿下,咱们快赶了两个时辰的路了,兄弟们都累了,不妨停下歇歇。” 大军返京,并不拘着时辰赶路,众人原地休整,穆谦得空可以去马车上找黎至清,一举两得。 穆谦当然明白玉絮的用意,点了点头,顺便冲人竖起了大拇指。 玉絮虽然不明白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但次数多了,便能猜个大概,自家王爷对此是满意的!玉絮随即传了军令,队伍原地休整,穆谦则光明正大去找黎至清了。 “至清,估摸着脚程,明日就能到如阜城,本王找人打听过了,明日并非清虚观义诊的日子,要不要再去一趟,本王陪你。”穆谦说着,掀帘进了马车。 一见穆谦上车,寒英和银粟赶忙退了出去,为穆谦腾地方。穆谚和谢淳听黎至清讲通史,正听到兴起时,显然不想走。 黎至清瞧了瞧马车外的景致,犹豫起来。清虚观,有他的故人和救命恩人,来时恰逢清虚观义诊,白跑一趟,如今再次路过,黎至清自然不想错过;但眼下,穆谦早已不是可以为所欲为的监军,身为一军主帅,要以身作则,不能徇私,否则难免让将士们寒心。 黎至清踌躇片刻,虽然非常希望穆谦相陪,仍婉拒道:“多谢殿下,容黎某告假半日,携阿梨同去即可。殿下若擅离,恐落人口实,于声威有损。” “清虚观,什么地方,好玩吗,我也想去,先生带我一起!”谢淳一听来了兴致,转头扯了扯旁边穆谚的袖子,“世子殿下,同去如何?” 穆谚面上冷淡,兴致缺缺地摇了摇头。 被黎至清婉拒,穆谦有些失望,不过黎至清所言在理,自己的确不能擅离职守。恰逢谢淳插科打诨,穆谦琢磨着多个人陪着更安全些,索性道: “既如此,便让谢淳与你同去,本王再遣寒英带一队人陪你。” “不必这般兴师动众,冀州世道清平,不会有事的。”黎至清朝着穆谦摇了摇头,眸子里皆是不赞同。 穆谦与黎至清数月相交,又共历生死,对彼此心意也能知晓一二,如今见黎至清面色凝重,穆谦便知他不想让自己为他破例。不知何时起,黎至清已经开始有意为穆谦树立威信了。 穆谦心中领情,却放心不下,“要不然,让寒英带几个王府亲卫,他们并非军中将士,都是本王自己的人。” 黎至清笑着摇了摇头,“三军安危系于殿下一身,王府亲卫当为殿下所用。” 穆谦再劝,黎至清仍旧不为所动,不过半晌,到了再次开拔的时辰,穆谦只得忧心忡忡地出了马车。 自打穆谦上车提到清虚观,穆谚便一直狐疑地打量着穆谦,等人满面忧色的离去,穆谚依旧不明所以。穆谚紧接着瞧了一眼黎至清,后者面上并未表露多少喜色,反倒是一副郁郁不乐的模样。一瞬间福至心灵,穆谚抿出了点不寻常的味道。 穆谚抬胳膊撞了一下身边的谢淳:“去跟晋王殿下说,本监军明日欲上清虚观为禁军祈福,请他于清虚观下安营扎寨,然后陪本监军同往。” 谢淳这个在世家权谋里浸淫长大的公子哥惯会察言观色,心领神会,一掀车帘跳下马车,扯开嗓子冲着队伍最前方的穆谦喊道: “晋王殿下,监军有令,明日上清虚观为这次捐躯的将士超度,为凯旋的禁军兄弟祈福,邀晋王殿下同去!” 谢淳自幼习武,中气十足,这一嗓子威力十足,连坐在马车中的黎至清都被震得耳朵疼,然后穆谦应了句什么,黎至清并未听清楚。 如今,马车上只剩下黎至清、穆谚和黎梨三人,黎至清不明所以地看向了穆谚,后者一脸坦然。 “我自小与穆谦不对付,自然不会白送人情。这份人情,不是你还,就是他还,至于是谁,我不在乎。” 鬼使神差的,黎至清点了点头。穆谚见状一笑,也起身下了马车。 “公子,明明方才是晋王想上山没有由头,凭什么这份人情让你来还。”黎梨明显不乐意了,“你怎么还答应他?” 黎至清闻言眉头一紧,“方才没过脑子。” 翌日辰时三刻,大军于如阜城外扎营,穆谦携了一小队人以护送监军烧香的名义上了山。穆谚将表面功夫做到了极致,一入清虚观便携了谢淳及随行众人拜会观中住持,表明来意,要为在战火中牺牲的将士做一场法会。 有了穆谚在前面顶着,穆谦得闲,便带了玉絮和寒英陪着黎至清去见智慧道长。来到智慧道长的静室外,正值智慧道长入定,黎至清不敢贸然打扰,在静室外恭候。穆谦陪着站了一会儿,实在累得紧,他素来不拘小节,直接在旁边台阶上坐下,还大大咧咧地招呼黎至清同坐。 黎至清有些无奈,但也不好阻止,只得由着他坐着,自己恭敬地站在院子里。直到穆谦等得开始打呵欠,才有小道士出来请他们入内。 穆谦估摸着等了有半个时辰了,不免觉得老道士拿乔。等陪着黎至清一同入内,见到了智慧道长,方才的不满一扫而空。 智慧道长正于一个蒲团之上盘腿而坐,虽然须发尽白但精神矍铄,见到黎至清,瘦削的面容上立马露出和蔼慈祥的笑意,让人如沐春风。 黎至清见到智慧道长,一时激动,走上前去撩袍跪地,立刻行了一个大礼,“道长别来无恙!至清前来拜谢道长救命之恩。” 智慧道长很喜欢黎至清这个后生,把人搀起来,关切问道:“一别一载有余,至清小友的身子可一直妥帖的调养着?” 黎至清忙道:“谢道长挂怀,已经无碍了。” 穆谦听了这话直皱眉头,“至清,这可是在道观里,你怎么敢信口开河呢?” 本来一场忘年交重逢的温馨画面被穆谦生生打破,黎至清这才顾上为二人相互引荐。穆谦不重礼法,智慧道长已是方外之人,两人便抛开了世俗身份,互相抱拳致意,算作见了礼。 智慧道长心怀慈悲,寒暄过后仍记得穆谦方才的话,不禁问道:“晋王殿下方才何意?” 黎至清先时得智慧道长施救,在晋王府时,穆谦也曾为他延请御医,后来又有随军军医诊治,多番下来,黎至清对自己的身体状况知道的一清二楚。若能抛开红尘,不再劳心费神,则能多得几年寿数。可这于黎至清而言,无疑是强人所难,既然无法遵从医嘱,黎至清对生死也不再强求,故而本次只是感念智慧道长救命之恩,前来拜谢,并无再次叨扰之意。见智慧道长询问,朝着穆谦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多言。 穆谦早知道黎至清的性子,也不惯着他,冲着智慧道长拱手行了一礼,比方才互相见礼走心许多: “早先听至清讲,道长医术超群,曾于鬼门关前救他性命,本王敬佩不已。今日,您若得闲,再为他瞧瞧,至清体虚畏寒,但凡彻夜不眠,第二日便会起高热。去年在京畿,本王还曾失手伤了他,胸前折了几根肋骨,不知是否也留下了隐疾。” 第091章 旧疾(上) 一年不见, 智慧道长以为黎至清最多是任性地不遵医嘱,没想到还有这么多事。智慧道长心知黎至清身体伤了根本,如今又添新伤, 形势恐不乐观, 立刻给身边的小道士递了个眼色, 小道士心领神会, 打开柜子取了个脉枕放在旁边案上。 黎至清本想推辞, 被穆谦揽着肩膀直接送到了案边,智慧道长也一副不容拒绝的姿态, 黎至清只得就范,将右手搭在了脉枕上。 智慧道长将三指搭在了黎至清的腕子上,闭目凝神,面色一点点凝重, 直至眉头拧成了一团, 再没了方才的笑意。 穆谦眼见着智慧道长面色变了几变, 心头一紧, 手心已经不自觉的出了冷汗, “道长,如何?” 智慧道长顾不上搭理穆谦, 朝他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然后对着黎至清道:“换一只手。” 黎至清乖乖地把左手放在了脉枕上。 智慧道长闭上眼睛, 仔细感受着指尖脉搏的跳动, 半晌又道:“换手。” 黎至清又将右手送回了脉枕, 眼见着早已万事不萦怀的老者眉头紧锁,黎至清心下愧疚, “道长不必勉强,尽人事听天命, 黎某——” “你闭嘴!”智慧道长直接出言打断了黎至清。 众人屏息凝神,再无人敢出声,又过了须臾,智慧道长将号脉的手收回,满脸痛惜地瞧着黎至清。 穆谦急道:“道长,他的伤怎么样了?肋骨可都养好了?” 智慧道长轻轻蹙眉,“肋下断骨如今无恙,只不过逢阴雨天,会受些痛楚。” 穆谦心下一松,转向黎至清问道:“至清,会疼么?” 黎至清嘴唇轻抿,笑意温润,“还好。” 还好?朝夕相处,穆谦对黎至清的性子也算有几分了解,若是肋下无甚痛楚,黎至清定然直言不痛,如今一句“还好”,那定然是疼了。 “道长,有何办法将这痛楚根除么?”穆谦知道黎至清怕疼,从前被划个小口子,给伤口上药都疼得他直吸凉气,更别说是断骨之痛。 “慢慢调养未必没有可能。”智慧道长虽然这般说,但一副忧虑之色却爬上面容,思虑再三,又对着黎至清开口道: “至清小友,放下红尘事,待在老道身边修身养性,老道能保你至而立之年无恙,若是有幸,说不定能至不惑之年。” 提到黎至清的寿数,穆谦刚放松的神经又紧绷起来,以黎至清的性子,让他待在京畿修养他尚且不肯,硬拖着病躯去了北境,如今让他待在道观里与世隔绝,他怎么能答应。 “那他若是放不下?”穆谦问得小心翼翼。 “二十五岁已是极限。”智慧道长虽然回应穆谦,眼神却仍锁定在黎至清身上,警示和关切的意味不言而喻。 竟是比先前其他医者提及的弱冠之年还多了五年,黎至清顿觉上天待他不薄,如穆谦所料,他不会接受智慧道长的好意,面带歉意朝着智慧道长拱手一礼,“奈何至清纵使身在红尘外,可心仍在红尘中,怕是要辜负道长好意了。” 智慧道长早为方外之人,看淡生死,再加上他早已看出黎至清不似出世之人,也不再勉强,“老道明年开春将会下山云游,在此之前你若改了主意,可以随时回来,届时咱们可以结伴同行。” 黎至清温润一笑,点头致礼,“多谢道长抬爱,有缘定随道长同往。” 眼见着两人一个不想就医,一个不愿勉强,穆谦心里焦急不已。虽然还未向黎至清表明心意,也未得黎至清一句准话,但穆谦打定了主意要与黎至清长相厮守,哪能眼睁睁看着黎至清只有二十五岁的寿数,更不能放任他作死。 穆谦算了算日子,如今已经入秋,距离智慧道长下山云游还有半年。黎至清主意正,穆谦此刻没有十足把握说服他治病,又不想在外人面前与他起争执,打算用这半年功夫慢慢磨,而这半年如何调养,成为当下穆谦关心的问题。 “那道长可有个方子,能让他日常调养着?” 智慧道长思索半晌,提笔拟了一张药方,方要递给穆谦,似是想到什么,又把手收了回来,然后把方子放进案上的香炉内焚了。 穆谦急了,“道长这是何意!” “从前调养肺气的方子,你可有按时服用?”智慧道长一脸严肃地瞧着黎至清。 黎至清心虚地低头,不敢直视智慧道长灼灼的目光。 穆谦见状心下了然,刚把黎至清捡回去时,只顾着他腰肋的伤,从未管他的旧疾,后来去了相府,自然也无人过问。等随着大军奔赴北境,穆谦发现他但凡劳累就会发热,听了军医的嘱托,要为他调养,也是一股脑买了一车药材,并不对症。黎至清不喜多事,黎梨又不是个细心的丫头,这样若能按时调养,当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智慧道长叹息一声,“患者不听医嘱,再好的方子也徒劳无功。” “也吃过几副药的。”黎至清这话说得底气不足。 “那更是胡闹!是药三分毒,还伤脾胃,偶尔吃几副,还不如不吃!” 穆谦见状赶忙拿起狼毫,沾满浓墨,双手递到智慧道长面前,讨好地笑道: “这次道长只管拟方子,后续调养的事由本王盯着他,他要是敢不听话,本王饶不了他!” 智慧道长看了一眼做小伏低满脸堆笑的穆谦,又看了看满脸心虚的黎至清,认命般接过狼毫,提笔又是一张方子,拟完药方并不着急将方子给出,而是对着方子斟酌良久,改了几味药的用量,这才最后成方。 “先按这个方子养着,年后,等开春前再来一趟,届时老道再调调方子。若是还这般惫懒,那就不必来了!”智慧道长说罢,将方子递给黎至清,待黎至清伸手想接时,智慧道长手上一滞,转头把方子给了穆谦,“老道就信殿下一回。” 穆谦受宠若惊地接过方子,折好塞进前襟,对着智慧道长拱手一礼,“谦定不负道长期望。” 黎至清无奈地瞧着眼前的一老一少,认清了一个事实,按时服药这事,在这两人眼中,自己并不值得信任。黎至清虽然未及弱冠,但心思缜密,无论从前在黎氏得势时,还是幼时在乡野间,都被人当作可以依靠的对象,如今乍被当成不靠谱的人防着,黎至清一下子自尊心有些受挫。 智慧道长看了一眼略显受伤的黎至清,无奈地摇了摇头,站起身来从一旁药匣子里取出一个小瓷瓶,递给了过去,“阴天下雨若是耐不住骨痛,就服一粒。” 黎至清赶忙接过,方才受伤的心得到了极大的抚慰,脸上难得露出孩子气的笑意。 黎至清有志于国,这份心思智慧道长略知一二,忍不住劝道:“至清,红尘事繁,有些事情求不得,你莫要自苦。” 黎至清眼眸闪着希冀的光芒,“纵求不得,至清也愿意勉力一试,哪怕粉身碎骨,也死而无憾;但若要至清为求自保,苟安于世,至清不愿。更何况至清身负血海深仇,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智慧道长叹息一声,知他心意已决,也不再劝,只就着其他事与之闲聊。 得了方子,穆谦对黎至清这一身旧疾心下生疑,他仔细回忆从前看得小说,却想不起只言片语,有了这事压在心上,后续与智慧道长的闲聊穆谦并未参与许多,只是心不在焉地坐在一旁喝茶。 又过半晌,一众人才从智慧道长的静室退了出来。 回到清虚观后院,穆谦见四下无人,引着黎至清来到庭院中的石凳旁落座,然后冲着玉絮和寒英吩咐道:“你们先下去,守着这个院子,若有生人,及时通报。” 玉絮和寒英相视一眼,知道穆谦是有话要与黎先生私下说,又怕隔墙有耳,才选了个空旷处,两人抱拳领命退下。刚走出去几步,寒英又回来,拉起了黎梨的胳膊,“走,殿下与先生有话要说。” “凭什么,我要陪着公子。”黎梨素日只听黎至清一人吩咐,如今黎至清没吱声,黎梨自然不肯随着寒英走。 “寒英,放开阿梨姑娘,不得无礼。”穆谦扬声制止。 黎至清见穆谦一脸严肃,连寒英和玉絮都打发了,略作沉吟,对着黎梨点了点头,“去跟寒英一起守着,留心些。” 黎梨这才不情不愿地随着寒英走了。 眼下只剩穆谦和黎至清两人,忍了一路的话穆谦终于憋不住了,“至清,到底是怎么弄成这样的?” 黎至清还是一副温润的模样,云淡风轻地朝着穆谦摇了摇头,意思明显,他不想说。 这次,穆谦打定主意要勉强,双手握住黎至清的肩膀,星眸灼灼的望着黎至清,“至清,告诉本王!” 穆谦的眼神中充满了忧心和焦虑,更有一股灼热,直达黎至清心底,黎至清不敢直视这样的眼神,低下头,再次选择沉默不语。 穆谦握着黎至清肩膀的手攥得更紧了一些,“至清,咱们在北境也算患难之交,难道本王就这么不值得你信任么?” 第092章 旧疾(中) 双肩上的那双手传来轻微的颤抖, 昭示着这双手主人此刻的激动,黎至清沉吟半晌,思绪一下子回到了一年前。 祯盈十七年元月初三, 登州黎氏老安国侯薨, 彼时已经被赶出黎氏权利中心的黎豫刚冒着风雪带着车队从坝州赶回来, 未及停歇便立刻带人前往安国侯府奔丧, 想送这个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老人最后一程。 他一片纯孝, 却不知新任家主黎晗早就着丧仪为他摆下了一场鸿门宴。 黎豫携了黎梨并四名护卫来到了侯府外,怔怔地望着“安国侯府”四个烫金大字, 心下难过不已,他想进去,却近乡情怯,在府外站立良久, 直至雪花覆满肩头也未察觉。 他自幼失恃失怙, 跟着兄长长大, 直到到了老安国侯身边, 老者待他如亲孙, 这才体会到久违的长辈宠溺。天不遂人愿,阴差阳错下, 他拒绝了老侯爷安排的名门贵女, 强娶长嫂, 见弃老侯爷, 在黎氏失了宠。可即便这样, 老侯爷也未将他赶出家门,只是夺了他掌管族中事务的权利, 把他发落去照料黎氏的生意。 遭遇冷待,黎豫却懂得感恩, 逢年过节必来安国侯府问安,虽然次次被老侯爷拒之门外。黎豫心知肚明,老侯爷一直在等自己休妻,然后回来向他低头认错,否则定然不会私下相见。 黎豫贪恋长辈的关怀,他愿意向老侯爷低头,也肯认错,但绝不休妻另娶,是以一老一少相持近三年,谁也不肯先低头。回登州的路上,黎豫接到信函,知道老侯爷近来态度有所松动,想着这次生意顺利,赚了不少银两,打算等年后挑个老爷子心情好时,找他禀报生意情况,顺便坦诚一切,将矛盾说开。 但命运弄人,老侯爷就这样走了,没给黎豫一点解释的机会,却给他留下了满腔遗憾。 黎梨从马上取了伞,撑开挡住了漫天风雪,担忧地看着黎豫,“公子,天冷了,再站下去该着凉了。” 黎豫抬头看了一眼匾额四周的黑绸,在心底勉励自己一番,才抬步入内。 侯府内丧幡摆了满院,迎风的一面已积了雪。待黎豫走进正堂,一架漆黑的棺椁置于堂内,里面静卧地便是老侯爷的遗体。 黎豫长吁一声,按下翻涌的泪意,取了三支香,虔诚祭拜,全然无视一旁满脸阴鸷的黎晗。 黎晗惯会做表面文章,眼见着灵堂内致哀的宾客众多,不好发作,只得耐着性子,等黎豫上完香,才冷声道:“你还有胆子来?” 黎豫衣不带水,“侯爷待我恩重如山,自然要来送他一程。” 黎晗目眦尽裂,骂道:“你这种不孝不悌、强娶长嫂之人,爷爷生前就深恶痛绝,你怎么有脸来扰他身后的清净,黎豫你还有没有半点廉耻之心!” 黎晗乃老侯爷嫡亲孙子,却因不满老侯爷偏疼黎豫这个旁支庶子,与黎豫不睦已久,黎豫往日里看在老侯爷的面上,对黎氏长房嫡出一脉能避则避,如今更不想在灵堂之上与人起冲突,故而不接话茬,转身欲走。 黎豫不理黎晗,本意不愿招惹是非,落在黎晗眼中便是他目中无人,大怒道:“放肆!你个不懂规矩旁系庶子,说走就走,眼里还有没有嫡庶尊卑,有没有将我这个家主放在眼里!” 见黎晗拿身份压人,黎豫心中不屑,更不想逗留,直接向着屋外走去。 “来人,拿下!”黎晗大喊一声。 黎豫停步,眼神一凛,“我看谁敢!” 黎豫话音刚落,四个护卫抽刀护在了他身侧。安国侯府的侍卫面面相觑,晗公子乃新任家主,又袭了爵,他的话自然要听,可豫公子处事公道,在侯府威信不浅,虽然早被赶出府去,但众人都念着他三分情,是以一时之间侍卫们不知如何动作。 黎晗伸手指着灵堂之上老安国侯的牌位冲着黎豫道:“爷爷还没走远,你就敢犯上不敬,再过些时日,你岂不是要做乱臣贼子!还不束手就擒,难道你连你的妻儿安危也不顾了么?” 黎豫回过味来,方才黎晗当面挑衅是假,今日要扣下他是真,瞬间眯起眼睛,“你威胁我?” “是又怎样?信不信今日你破门而去,明日你妻儿的人头便送上府去!” 黎晗此话一出,灵堂上仍在拜祭的黎氏族人不禁皱起眉头,这新任家主的处事未免下作了些,但碍于黎晗淫威,黎豫又早已失势,无人敢出头。 黎豫掩在大袖下的手慢慢攥成拳头,他虽不信黎晗此刻已经控制了钟曦萍和黎衍,但着实不敢拿妻儿冒险,压低声音对着身边的黎梨嘱咐几句,黎梨本来不愿,黎豫一个眼神便让她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黎豫再一个眼神递给左右,四名随行的护卫便与侯府的护卫动起手来。 一时之间刀光剑影,灵堂中的宾客眼见着打起来了,赶忙抱头鼠窜,生怕被殃及。黎梨身手极好,若无旁人拖累,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出入侯府,如今有人掩护,直接飞身翻墙而去。 黎晗的心思全都在黎豫身上,眼见着黎豫身边没了那个贴身护着的小丫头,一声令下,又有一队近卫朝着黎豫围了上去。 见黎梨顺利脱身,黎豫目的达到,不想在老侯爷灵前徒增伤亡,便示意随行侍卫住了手,五人登时被团团围住。 黎晗冷了许久的脸上这才有所松动,“来人,把你们的豫公子请到他从前住的别苑去歇着。” 四个护卫被缴了械关进了安国侯府的地牢,而对黎豫,黎晗将面上功夫做足,只把人拘禁在了春草别苑,着人严加看守,并未对他有任何失礼的举动。 被软禁的黎豫四下打量,春草别苑仍保持着他从前居住时的陈设,显然这三年来这间别苑未曾迎来新的主人,是谁一直为他留着,不言而喻。黎豫一时之间红了眼眶,他从未想到,这趟坝州之行,竟会让他与老侯爷天人永隔,明明启程前去辞行时,老侯爷还身体康健。 黎豫将近日情景在心中复盘,未察觉到时间流逝,等一个大丫头模样打扮的女子拎着食盒进了屋,已经月上中天,来人先对着黎豫行了一礼,才道: “豫公子,晚膳送来了。” 黎豫听着声音耳熟,回身一看,来人竟是从前老侯爷身边伺候的丫头初雪,面上一喜,刚想上前请她解惑,却见初雪表现得冷淡异常,仿佛不认识他一般。 黎豫自知身份尴尬,也不强求,如今心中存了事无甚胃口,只朝她颔首示意,“放着就好。” “请豫公子尽快用膳,天寒地冻,饭菜放久便凉了。”初雪冲着黎豫再次福身行礼,还避了人,意有所指地轻轻在盛着米饭的白釉瓷碗上点了点,然后掩门离去。 黎豫瞧懂了初雪的暗示,慢慢踱着步子来到桌前,端起白米饭,一口一口吃起来,等到一碗饭尽,才在碗底发现一张纸片,上书“侯爷枉死,公子小心”八个大字。黎豫看罢,将贴在碗底的纸片轻轻揭下,放置在蜡烛上一烧而尽。 “公子小心”四个字黎豫明白,此次黎晗扣下他没安好心,要不是老侯爷薨得急,黎豫顾念着恩情前来奔丧,哪至于这般毫无防备地被黎晗扣下。 而“侯爷枉死”四个字,就让黎豫浮想联翩了,莫非老侯爷并非因病猝亡,而是人祸? 黎豫正在脑中琢磨着,已经在外演了一天孝子贤孙的黎晗带人来了春草别苑。 黎晗将随侍留在了院中,一个人进了屋,“春草别苑,自你出了府,爷爷就不许人踏足半步,以后,你要是想住,也并非不可,反正安国侯府豢养的门客不少,也不多你一个。” 黎晗话外之音,不过是想让黎豫对他俯首称臣,黎豫心中不屑,安坐在桌前,“我倒不知,晗公子有这样的度量。” “晗公子?”这个称呼,让黎晗满脸不悦,“如今你该称呼我一句‘家主’。莫非,你还以为这是三年前,你还有能力跟我争家主之位?” 黎豫低头,神情落寞,“我从未想过争这个位子,老侯爷错爱罢了。” 黎晗闻言一笑,“既然如此,此刻你跪地朝我磕头行礼,黎氏可以赏你一口饭吃。” 黎豫不接话茬,只冷冷问道:“去年秋日我赴坝州前,老侯爷身体安康,为何半年功夫便薨了,真是因病而亡?” 黎晗眼神渐寒,“交出京畿诸州和南境诸州的商路关系,北境坝州互市生意,我可以做主仍让你打理。” 黎豫更进一步,“祯盈十四年胡旗南侵之战,我哥阵前回登州,可是听了你的命令?” 黎晗眼中凝霜,“生意的账册和玉佩的秘密拿来,看在黎徼的面子上,我饶你一命。” 黎豫心中不忿,“这么说,我哥的确在为你办事?我哥死于回北境的路上,他到底因何而死?” 黎晗杀心已起,“你当真这般冥顽不灵?” 第093章 旧疾(下) 被扔到水牢之前, 黎豫根本没想到外表华丽的安国侯府竟然还有上私刑的地牢,不禁自嘲,原来自己对黎氏的认知, 只是九牛一毛。 地牢外寒风呼啸, 大雪纷飞, 水牢里的水冰冷刺骨。水并不浑浊, 隐隐约约能够见到水底的光景, 黎豫猜测这极有可能是专门为他备下的,甚至方才他与黎晗在春草别苑针锋相对时, 安国侯府的家丁们可能正一桶一桶的拿井水往水牢里灌。 不过,此刻黎豫无暇猜测许多,因为这水实在是太冷了!水刚刚漫过黎豫的胸口,周遭的冷意让他几近崩溃。 黎豫从来不知道, 原来寒意是可以切切实实化作痛楚的。不过一盏茶功夫, 黎豫便觉得疼痛从脚踝、小腿、膝盖、后腰等处铺天盖地袭来, 让他几近晕厥, 一个站立不稳一头栽进了水里。 霎时冰水漫过头顶, 彻骨的冷意让他瞬间清醒,呛了几口水后, 挣扎着挪到围栏旁, 背靠墙面, 一手紧握栏杆, 防止再次站立不稳溺毙水中。 半个时辰后, 黎晗带人来到了水牢中,此刻的黎豫嘴唇发紫, 眉上结霜,脸上早已没了血色, 人已经神志不清,但一双手却紧紧地抓着围栏。 黎豫其人可用,黎晗心知肚明,他并不想让黎豫死,一来黎豫手里握着黎氏行商的命脉,再者,他想要黎豫对他俯首称臣,然后让黎豫眼睁睁瞧着自己振兴黎氏!黎晗一个手势,手下便将黎豫从水中拖了上来。 被扔在地上的黎至清脑中一片混沌,他分不清来者是谁,周遭于他而言只剩下冷和痛。趴在地上缓了半晌,黎豫才缓缓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先是一双做工精细的锻靴,再接着是一身孝服,待看清是谁后,黎豫痛苦地闭上双目。 “豫公子,数九寒天水牢的滋味如何?” “咳咳——”黎豫早已脱力,一声咳嗽已是有气无力,“晗……晗公子……难道……就……就只有……这样的手段了?” 黎晗并非无容人之量,他也欣赏黎豫之才,但是他就是瞧不惯黎豫这副清高做派!若是黎豫卑躬屈膝求他,他肯定乐意把人放出来,然后允他在黎氏立足。可黎豫虽平日里表现得谦卑有礼,但骨子里却视宗法昭穆于无物,此刻性命将尽,自然不愿再作伪,一句话将黎晗气到发狂。 “我知道你不怕死,难道你连你强娶的那个女子和生得野种的命也不顾了?” 黎豫听罢,尚挂着水珠的面上晕开一丝嘲讽的笑意,“若……你真……拿住他们,早就绑来了,哪……哪用……这么多……废话。” 黎晗的确慢了一步,准确的说是黎梨先到了一步,不仅折了一个兄弟,还打草惊蛇,不过好在黎梨能救走钟曦萍和黎衍,却无法同时护住其他追随黎豫做生意的族内宗亲。 “黎豫,爷爷刚去了,我不想作孽,我再给你一盏茶的时间,商路、账册和玉佩,你最好一一交代,否则,这长夜漫漫,咱们就慢慢耗。”黎晗说着,让人搬来了一把铺着软垫和毯子的椅子,就势坐了下来,然后转头吩咐道:“去把外头的刑架抬进来。”、 不多时,一架刑架就被送进了牢房内,见黎豫油盐不进,黎晗一个眼神,黎豫便被绑了上去。 黎晗侧倚在红木椅上,端着一杯热茶,掀开杯盖,热气氤氲,黎晗端着茶杯把玩半晌,这才开口,“先抽他三十鞭子。” 没有想象中的鬼哭狼嚎,也没有咬碎银牙的隐忍,黎豫毫无生气地被吊在刑架上,身体只是随着鞭子轻微晃动。 鞭子落处,早已被水浸湿的衣袍登时被抽破,皮肤绽开,发白的皮肉向外翻着,只有轻微的血丝渗出来。 三十鞭抽完,随侍的黎喜拧着眉头低头在黎晗耳边耳语,“公子,人怕是都冻木了,这鞭子抽在身上早没了知觉,这样恐怕不成?” 黎晗不谙刑讯之道,往日里也少牵扯,在黎喜的提醒下才发现问题所在,一把扣上茶盏,然后一挥手让人把黎豫放了下来,转头问向黎喜,“那你说怎么办?” 黎喜想了想,直接上前架起黎豫,把人拖到池边,直接将黎豫的头按在了水里。 冰冷的水随着气管呛入肺中,黎豫瞬间剧烈地挣扎起来,待被灌了好几口水之后,才被从水中拖上来。呛水的黎豫趴在地上剧烈的咳嗽,一直咳到眼眶泛红,恨不得把肺都咳出来。 黎豫的狼狈模样极大的取悦了黎晗,黎晗好暇以整地揭开杯盖,轻轻划去浮着茶叶末,送到嘴边呷了一口,冲着瘫在地上的黎豫道: “好茶!比那池水强多了。豫公子是聪明人,知道我想听什么,现在能说了么?” 黎豫冷到身上已经没了直觉,强撑着轻轻抬了抬眼皮,嘴角努力向外扯了扯,挤出一丝嘲讽的笑意。 黎晗不以为忤,一个眼神示意黎喜,黎豫上半身又被按进了池子里。 强烈的窒息感让黎豫一度以为要命丧当场时,又被拖出水面。因着呛水,这次黎豫感到五脏六腑都是刺痛,伴随着一阵猛咳和喘息,黎豫感觉喉头腥甜,竟是咳出血来。 黎晗再问,黎豫依旧不答,然后又被按进水里。 数次之后,再次被浸入水中的黎豫已经不会挣扎了,黎晗顿觉扫兴,让人将他从水中捞了出来。 “成瑾……” 在黎豫昏迷前,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声音,意识迷蒙中,黎晗仿佛是被人唤走了。 等到黎豫再次醒过来,天已经蒙蒙亮。黎豫太阳穴酸胀不已,头脑更是昏昏沉沉。黎豫四下打量,他仍身在地牢,五步远处便是昨夜那个差了要了他的命的水池。他此刻正躺在一堆干草上,昨夜身上的湿衣已经除尽,被换上了一身粗制的单衣,身上还有一条破旧的棉被。 黎豫因着头疼,想抬手揉一揉穴位,稍动了一下,发现浑身上下疼痛不已,抬起的胳膊上都是皮开肉绽的鞭痕。黎豫这才想起来,昨夜除了被丢进了冰水里,还被鞭子抽了。 黎豫忍着疼痛把手放在了眉心,触手的高温吓了他一跳,原来自己竟然发起了高热。 “这么快就醒了?” 黎豫闻声抬眸,来人果然又是黎晗,黎豫浑身疼痛不已,也无甚力气,此刻并不想搭理来人。 黎晗依旧一身孝服,显然是从前面灵堂得空遛出来的。不过,这次没有前呼后拥的排场,只是孤身一人,面色比先前看起来柔和许多。 “黎豫,想必你知道的一清二楚,登州黎氏以商起家,这些产业都是黎氏祖祖辈辈夙兴夜寐积攒下来的,爷爷为了这个家宵衣旰食,我父亲更是扛起了医药这一支黎氏的祖传营生。我是安国侯府的长子,这份家业是爷爷和父亲留给我的,我继承这一切合情合理。” 黎豫面色平静,他从未想过与黎晗争,更从未觊觎过黎氏家主之位,是以黎晗这番剖白,黎豫无可辩驳,甚至在他心中也是这般认为的。 黎晗见黎豫面色松动,心中窃喜,乘胜追击道:“爷爷惜你之才,怜你出身寒微,将你带在身边,锦衣玉食,高床暖枕,衣食从不曾亏待了你,还教你做生意、打理侯府。他待你不薄,是你私德有亏让他寒了心,才将你赶出府去,可即便这样,还让你打理黎氏的生意。你怎么能恩将仇报,妄图侵吞黎氏的生意?” “不!我没有!”黎豫头脑混沌,一时之间被黎晗的话带着走,“老侯爷曾言,登州黎氏,不取文治武功,却仍存为国为民,我为黎氏打理生意,所作所为皆循老侯爷意志,绝无侵吞之意。” 黎晗步步紧逼,“那为何你迟迟不愿放权!如今我已为登州黎氏之主,账册、商路你本该悉数交还于我!还是你本来就有私心,就是想借着打理的名义,从中牟利!” 这话纯属诛心,黎豫本无此意,一时激愤牵动肺腑,登时又猛咳起来。一阵咳嗽为黎豫争取了喘息之机,脑中瞬间清明,暗恨自己差点着了道,眼神一凛,冷道: “账册、商路我愿奉给黎氏新主,但不忠不孝之徒不配掌舵黎氏,晗公子,老侯爷是怎么薨的?我哥查到的那些通敌的粮草是怎么回事?这两个问题你悉数告知,账册、商路我拱手奉上!” 黎晗眼神微眯,杀意顿起…… “后来呢?”穆谦听得心如刀绞,虽然黎至清口述时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但稍稍联想便知当时情况何等惨烈。 黎至清淡然一笑,“后来啊?后来又被扔进水里了。寒冬腊月,每次待身子刚暖过来便被再次丢进冰水里,一场风寒迟迟不愈,旧疾便落在了肺里。” 这一笑看得穆谦极为心疼,不禁起身,张开双臂抱住了黎至清,还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都过去了。” 穆谦的胸膛极为宽广,怀抱极为温暖,这一刻,黎至清仿佛觉得,当年的那份彻骨的冷意第一次被驱散了。 第094章 祈福 “咳咳!”一声警示性的咳嗽声传来, 穆谦这才放开黎至清。 穆谦大大咧咧惯了,自然不觉得什么,黎至清扭头看到了走过来的玉絮, 虽然已经习惯了穆谦的热络, 仍不免有些尴尬。 循着玉絮来的方向, 寒英正用身子挡着一个探头探脑的小道士, 然后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塞了过去, 小道士四下打量一圈,见没有外人, 把银子揣进了怀里。见小道士收了银子,寒英又冲着小道士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这一番动作落在黎至清眼里,面上立马露出耐人寻味的笑意。 威逼利诱,寒英现在玩得很熟嘛!进步不少! “殿下, 方才成仁居士那边差人来传话, 说这会子得了空, 请黎先生前去叙话。”玉絮近前, 替那小道士传了话。 “难得, 这次肯见了!”穆谦闻言一喜,立马招呼黎至清, “走, 本王送你过去!” 黎至清点了点头, 起身随着穆谦向院外走去。 两人并肩落后了前面带路的小道士二三十步, 前后分别有玉絮和寒英守着, 压低了嗓音继续闲聊。 “其实,黎豫才是你本名吧?虽然你方才没提, 但本王知道,你就是那个惊才绝艳的黎氏庶子!”穆谦终于小心翼翼地问出了这个问题。其实眼前之人是谁, 穆谦心知肚明,此刻他只想要一个态度,一个眼前这人肯向他坦诚的态度。 黎至清眉毛一挑,“殿下不是早就知道么?” “呃……就这么承认了?”穆谦微微诧异,没想到黎至清竟是丝毫不隐瞒。 “不然呢?”黎至清面露促狭,玩笑道:“还等着被水牢伺候上几次?” 穆谦听着黎至清那这段过去打趣,心中有些不是滋味,“至清,不,阿豫,本王绝对不会这样对你,绝对不会!” “阿豫?”这次诧异之色换到了黎至清脸上,“殿下也未免忒不客气了!” 穆谦把胳膊往黎至清肩膀上一搭,一副亲亲热热的模样,无赖道: “小道士前头离那么远,听不见,这里又没外人!咱们在北境可是过命的交情,本王私下这么喊你一声怎么了!你要是觉得吃了亏,你也可以喊本王‘阿谦’嘛!”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若非良好的教养让黎至清规行矩步,此刻白眼怕是已经飞到天上了。 黎至清拿穆谦没办法,认命般叹了口气,他乐意这么叫便叫吧!只是私下里,又不会少块肉! 见黎至清默许,穆谦搂着黎至清肩膀的胳膊又紧了紧,“那阿豫,咱们就这么说好了,以后私下里本王唤你‘阿豫’,你唤本王‘阿谦’!” 谁跟你说好了! “殿下,这于礼不合!”黎至清努力做着最后的挣扎,但辞藻已经苍白无力。 “守那么多礼作甚,又不能当饭吃!”穆谦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不想再跟黎至清掰扯称呼,话锋一转,“那方才提到的,账册、商路和玉佩,黎晗最终拿到了么?” 黎豫稍稍沉吟,笃定道:“当年被擒实属突然,完全没想过要藏匿账册,如今一年过去,黎晗已经继任家主,自然已是囊中之物,至于商路,您以为那封晓谕四境的函,只是为了毁我名声么?” “毁你名声,让诸州唾弃,无人敢收容,本王能想到的只有这些。”穆谦直言不讳,想了想又道:“其实本王一直觉得登州在小题大做,纵观朝野,哪个世家没有几个犯浑的子弟,出了丑事,都是能遮掩则遮掩,巴不得不要走路风声,哪家像黎氏这般,还专门给诸州发函。” “其实,黎某不过就是个家族庶子,就算有点名气,也只是在登州,就算改投他处,人生地不熟,未必有人肯收容,着实不必这般大费周折。”黎至清说完,冲着穆谦眨了眨眼睛,笑道: “这般大动干戈,黎晗必定有所求,殿下不妨猜猜看?” 穆谦仔细回忆了方才黎至清讲的故事,将信将疑道:“莫非是,正是为着商路?此函一出,相当于告知诸州,登州生意的掌舵人不再是你黎豫,黎氏便再也不必去纠结从前的商路关系,直接派新人去对接旧的生意便可。” 黎至清颔首,甚是欣慰,“正是如此!这一招釜底抽薪,黎某猜测有人给黎晗支招,否则依着他的性子,肯定会一直把主意打在黎某身上。” 如此,账册和商路便都被黎晗所得!穆谦在心中算着,还剩一样,“那玉佩呢?秘密可被他知晓了?” 黎至清面上挂上苦笑,“玉佩于黎氏而言本没有什么秘密,就是玉胎难得些,才显得异常贵重。寻得玉胎时,黎晗满心欢喜,以为是他的,没想到老侯爷转头给了黎某,黎晗这才一直心有不甘。” “原来是眼红了啊!就不该给他,气死他!”穆谦嫌弃地撇了撇嘴,又好奇的问道:“那玉佩最后去哪儿了,没落到他手里吧?” 黎至清停下脚步,好暇以整地瞧着穆谦,“那块玉不是在殿下的扇子上挂着么?” “你是说那个玉坠子?”穆谦愣住了,那块黎至清受尽酷刑也不愿交出的玉,竟然早就给了自己。 “玉絮,发函,让郭大帅赶紧把扇子送回来,立刻!马上!”待穆谦吩咐完,两人走到了成仁居士别苑外。 带路的小道士拦住了穆谦,“成仁师叔说了,他不见外人,只请黎先生入内。” 穆谦上次来时,已经见识了这位居士的怪脾气,如今被挡在门外,也不生气,只对着黎至清嘱咐道: “没事,别害怕,他要说不中听,你也别放在心上,本王在外头转转,就不陪你进去了。” 黎至清被穆谦这副护犊子似的嘱托弄得哭笑不得,又见他一脸认真,只得点头称是,这才随着小道士进了屋。 上次成仁居士对黎至清的隔门三问给穆谦留下了极差的印象,他不愿像个门神似的杵在院中,又见寒英和黎梨两个人正亲热地说着话,索性将两人留下守着门,自己则带了玉絮离开。 穆谦漫无目的地转着,一直来到了一座大殿前。 穆谦从前不信鬼神,没有宗教信仰,穿进书里也只被他当作超自然现象。穆谦本想着再往别处转转,目光随意一扫竟然见到穆谚正直挺挺地跪在大殿的雕像前。 早些年,穆谦和穆谚比着挥霍,秦楼楚馆弹琴听曲,斗鸡走狗熬鹰玩油葫芦,只要是京畿纨绔玩的,没有他俩不沾的,还经常相互打听喜好和动向,但穆谦从没听说过穆谚喜欢去道观祭祀祈福。 穆谦见状来了兴致,紧走几步来到大殿门口,殿内供奉着月华真君的雕像,雕像前烟火缭绕,香火鼎盛,显然来求姻缘者众多。此刻的穆谚正恭恭敬敬地跪在大殿内的蒲团上,双手捧着三炷香,双目紧闭,满脸虔诚地祈祷着。谢淳则百无聊赖地站在一旁陪着。 穆谦抱着胸,饶有兴趣地瞧着穆谚,正巧与东张西望的谢淳来了个对视。 谢淳见到穆谦,面色一喜,赶忙跑出殿外,“殿下怎么来了?” 穆谦朝着谢淳一努嘴,压低声音问道: “穆谚有心上人了?啥时候的事儿,本王怎么一点信儿都没听到?就这么把人家丢在京畿跑北境来了,他心也够了大的。” “还真问住我了!要说从前在京畿,常露面的这几伙人,谁有了心上人,那肯定瞒不住。不过,与穆谚有关的还真没听说,自从康王殿下薨了,你又去了北境,他现在都不怎么出来了。”谢淳挠了挠头,突然眼睛一亮,凑到穆谦耳边,坏笑道: “方才瞧见他与老道士商议,除了给出征的将士做一场法会,还要单独给人祈福,他写了生辰八字给那老道士,八成就是他心上人!你要是想知道,咱们去把那八字弄来,回京畿一查就知道了!” 穆谦虽然不喜穆谚,可最近与他并无冲突,在北境还欠下了穆谚不大不小的人情,他更无意窥探别人私隐,直接摆了摆手道: “罢了罢了,本王没兴趣,爱谁谁去,又碍不着本王什么!” 谢淳虽有些小孩心性,窥人私隐也只不过是嘴上说说,穆谦不愿,他自然不再执着,瞧着穆谚那笔挺的后背,有些感慨道: “论年纪,他早该议亲了,听说赵王给他物色了好几门亲事,不乏京畿几大世家嫡出的贵女,都被他拒绝了,八成心里真有忘不了的人。” 穆谦微微诧异,“竟有这样的事?本王从前只知道他在京畿十八坊的相好换得勤,没想到他还是个痴情种?有在道观里烧香祈福的心,还不如早点把人家姑娘娶回家呢!拖着不成家算什么事?” 谢淳略显嫌弃地瞧了一眼身边的人,“殿下,咱别五十步笑百步,您从前在京畿十八坊的相好可不比他少,而且,您至今不也没成家么?” 谢淳的话让穆谦一时语塞,从前与他相好的那些京畿十八坊的姑娘,大多是穆诀喜欢的,穆谦自己就势也随着穆诀一起,假做喜欢,用以掩盖他喜欢男人的事实。 谢淳见穆谦不说话,越发认定他心中有鬼,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六哥,你是不是也有了心上人了?” 第095章 交锋 心思被谢淳点破, 穆谦不敢承认,横他一眼,“小孩子家家的, 你懂个屁!” 这话说出来, 谢淳可不干了, 嚷嚷道:“殿下, 咱说话可得凭良心!我好歹成亲了, 还有了几个偏房,你连王妃都没娶, 怎么好意思说我!” 谢淳说得都是大实话,穆谦有些尴尬,强辩一句,“那啥, 你那几个偏房, 又不都是你相好, 本王可听说, 有一房是替肖三养着——唔——” 穆谦话还没说完, 立马被谢淳捂住了嘴。 谢淳四下瞅了瞅,这才压低声音道:“殿下你别嚷啊, 要是传到肖相耳朵里, 肖三就死定了。” 穆谦狠狠地瞪了谢淳一眼, 见谢淳面色坚定, 这才点了点头。等谢淳把手放开, 穆谦嗔道: “你倒是讲义气,这种事都敢替他平!你爹和你大哥知道吗?肖三也着实混账, 还没娶正妻,就先跟外室有了子嗣, 以后京畿哪里还有门当户对的好姑娘肯嫁给他?” “我哪敢跟他们说实话,这不瞒着呢!再说了,肖三跟那姑娘是真爱!” 穆谦不以为然,“不敢领回去就养在外头,弄到你府上,未免荒唐了些。” “刚开始肖三也是想在外头置个院子养着,等回头成了亲,再把外室接回去。可肖相和肖家大哥那是多精明的人,我们琢磨着根本瞒不住他们,早晚得露馅。当时康王刚薨,你又称病不见客,我们实在没人商量,索性就想着,过了明路,放在谢家藏着,这样谁也不会往别处想了。”谢淳说着,面上露出几分无奈,“其实这事不能怪肖三,这些年,肖家大哥一直不肯成亲,肖相光顾着为肖家大哥张罗亲事,怕是都忘了,肖三也到了该议亲的年纪了。” 穆谦听罢,也有些心疼肖玥。再一提到肖瑜,穆谦顿觉心中有火,佯怒般瞪了谢淳一眼,“别跟本王提肖若素这个王八蛋,北境这笔账,本王还没跟他算!” 穆谦口中的王八蛋此刻正坐在马车内,车内陪着肖安,在外驾车的是肖平。 一辆简朴低调的马车跑在冀州官道上,落在旁人眼中,绝对没人相信车上坐得是权倾朝野的肖相的嫡长子。只有三十日假,清虚观远在冀州边界,肖瑜不敢耽搁,日夜兼程,是以此刻极为疲惫,在车上迷迷蒙蒙地睡着。 蓦地,马车急停,肖瑜被狠狠地颠了一下,瞬间醒了,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才懒洋洋问了一句,“肖平,出什么事了?” “公子,这……”略显纠结的声音自车外传来,肖平往日处事干练,此刻这般吞吞吐吐,显然是遇到了棘手的事。 肖瑜当机立断,决定下车查看,甫一起身,车帘被人掀开,秋日里明媚的阳光闯入车内,晃得肖瑜立即抬起胳膊挡在眼前,过了须臾,才渐渐适应车外的明亮。 “肖安,你先下去。”车外之人冷声冲着肖安吩咐道。 待肖瑜看清来人,面上不自觉地露出笑意,然后冲着肖安点了点头,肖安心领神会立,立马起身。待肖安下了马车,车外那人一撩衣袍,纵身一跃跳上马车,一个跨步欺身上前,往肖瑜身边一坐,故作冷脸道: “肖大公子这是要去哪儿,如此着急!” 肖瑜笑意不减,“你怎么来了?” “我再不来,咱俩就差辈儿了!”黎晗说着,伸手就去拧肖若素的脸,“对吧,我的好侄儿?” “别恼,别恼,又不是我让二叔去登州议亲的。”肖瑜知他心中有气,立马笑着求饶,话音刚落心中促狭之心顿起,又不嫌事大的添上一句,“你有本事找相爷豪横去,欺负我一个老实人算怎么回事?是不是啊,小姑父!” 黎晗本来同肖瑜玩闹,根本没用力,刚要松手之际,听了“小姑父”这个称呼,手上立马加了一点点力道,然后拧了半圈。 “啊……疼了疼了!我错了还不行!侯爷手下留情!” 黎晗没想真拧疼肖瑜,见人服软立马松了手,又轻轻替肖瑜揉了揉脸颊,才道:“肖相都知道了?” 肖瑜眉毛一挑,“你觉得呢?” 黎晗心中一惊,顿时对着肖瑜上下打量起来,世家礼教森严,黎晗不相信这事被肖相知道后,肖瑜还能囫囵着出来。从外表看,肖瑜除了因着劳累有些疲态,倒无明显的外伤,黎晗不放心,“脱了袍子给我瞧瞧!” “瞧什么!青天白日朗朗乾坤,黎侯这样不觉得失礼吗?”肖瑜自然知道黎晗是担心自己受了责罚,把胳膊往胸前一抱,劲直往车壁上一靠,语带调笑道: “再说了,已经入秋了,天这么凉,还让人脱衣服,黎侯是当真不知道心疼人啊!” 黎晗见他行动正常,又有心调笑,心放下了一半,“肖相竟然就这么放过你了?” 提到父亲,肖瑜心中有愧,再没了方才的促狭之心,闷声道:“我爹仁和宽厚,哪能真拿我怎么样。我倒是希望他对我大发雷霆,然后弃之不理,也好过现在这般,劳他费心。” 仁和宽厚?黎晗听了这话眉头直皱,话语间不自觉带了几分委屈,“你爹可真疼你,行事也当真霸道!前些日子宁国公府的二爷带着一纸婚书,气势汹汹到了登州,说好听是议亲,可丝毫没给我拒绝的余地,仿佛那婚书我若是不签,顷刻就要把登州黎氏平了!” 肖瑜不乐意了,“怎么着,宁国公府肖氏还委屈了你不成?我小姑姑那可是老国公的掌珠,宝贝的不得了,能许给你,登州该烧高香了。” 黎晗把手放在下巴上挠了两下,故作色气道:“得看是谁,若是肖大公子,自然是不委屈的。” 肖瑜知道这话黎晗不过说说而已,神色有些落寞,别开头瞧着车外,不肯言语。 肖瑜的神情被黎晗尽收眼底,心疼不已,往人身边凑了凑,软语哄道:“好了,难得出来一趟,别难过了成不成,这亲事我已经应下了,想要成亲是不能了,往后只守着你一个人好不好?” 肖瑜听着黎晗哄人的语气,仿佛自己是个撒娇耍赖的女子一般,顿时心中有些气恼,“滚下车去!” 黎晗搭眼扫了一圈这架简陋的马车,就这破车,若非你在上面坐着,本侯才不上来。黎晗知道肖瑜的脾气,这时候若自己缺心眼的走了,留肖瑜一人在车上生闷气,那肖瑜回头能把车顶掀了。 黎晗索性一把扣住了肖瑜的手腕,从善如流道:“好,我这就滚,不过得肖大公子陪我一起滚才行。” 肖瑜被拽,不甘心遂了黎晗的心愿,坐在原位岿然不动,还附带赠送了黎侯爷一记眼刀! 黎晗是个行动派,见软得不行,决定来硬的,直接上手,一手搂住肖瑜的肩膀,一手垫在了肖瑜膝弯处,双臂施力就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肖瑜哪能由着他用强,刚要挣扎就被黎晗一句话堵了回去。 “别乱动,仔细摔了你!” 肖瑜被黎晗直接塞进了黎氏那辆高调的三驾大车,被黎晗一边卖惨一边逗弄,终于消了气。 肖瑜如今想低调也是不行了,黎晗虽然不重排场,但也从不委屈自己,这次出门足足带了几十号人,在马车前后守护。就这样,浩浩荡荡一行人从如阜城穿城而过。 甫一出城,便见到了原地扎营的禁军,一打听才知,主帅和监军一同上山祈福去了。肖瑜见状不禁皱眉,莫非这黎豫已经没分寸到把晋王往先生面前带了? “若素,这上山的路被禁军堵着,听方才的意思,他们也就待几日,要不然咱们先回如阜城住下?” 肖瑜斟酌片刻,三十日假,在京畿养伤耽搁了些日子,路上又走了许久,如今只余十日,若再等下去,怕是来不及赶回京畿,“后山有条小路,咱们走那儿吧!” 肖瑜有意,黎晗无有不应,便弃了马车,携了一众随从,陪着肖瑜绕到后山,沿着山路慢慢攀爬。不过半个时辰,蜿蜒的山路上下来了一队人马,黎晗定睛一看,登时变了脸色。 “黎豫!竟然是你,来人给我拿下!” 从山路上下来的正是穆谦一行人,祭祀完毕后,穆谦觉得原路返回无趣,黎至清恰巧知道后山这条小路,众人一合计,便决定舍了大部队,从小路下山,顺便领略沿途风景,谁知正与上山的肖瑜、黎晗一行打了个照面。 登州黎氏众人不识穆谦,只见黎氏叛逆在其中,立马上前将人团团围住。 穆谦上前半步,领先黎至清半个身位,将他不着痕迹地护在身后,这才有暇去看来人是谁。 玉絮则持剑拦人,喝道:“放肆!晋王殿下在此,何人造次?还不报上名来!” “诶,是肖家大哥!”谢淳见到肖瑜,立马笑了,凑到穆谦身边道:“殿下,看来是一场误会。” 穆谦不涉政,肖瑜不常在京,两人并不熟络,穆谦只在有限的几次宴会上与肖瑜打过照面,最近一次还是安阳公主的婚宴上,已经两年有余。 穆谦并不接受谢淳的说法,稍稍打量了一下肖瑜,立马把目光放在了方才发号施令的人身上,冷冷道: “连本王的人都敢动,活腻了不成!” 第096章 交锋(下) 穆谦在京畿, 素来以好脾气著称,虽有纨绔之名在外,但鲜有恶事传出。只因他从不仗势欺人, 有事多以利相诱, 是以这么多年虽然行事荒唐, 但从未真正得罪过人。如今直接摆出王爷派头, 开口闭口就要人性命, 面对的还有权倾朝野的肖家子,这局面着实骇着了谢淳。谢淳忍不住扯了扯穆谦的袖子, 示意他可以温和一些。 穆谦刚听黎至清的故事,本就心疼得紧,现在登州黎氏的人送上门来,还当着他的面拿人, 穆谦哪能咽下这口气, 是以并不理会谢淳的求情, 一副要追究到底的模样。 肖瑜本意避开大军, 取小路上山, 没想到竟然与穆谦一行打了照面。而且怕什么来什么,黎豫身在穆谦军中, 如今若是再落到黎晗手中, 后果不堪设想。肖瑜眼见着穆谦强势, 决定顺水推舟, 开口和稀泥道: “原来是晋王殿下, 方才黎侯误会了,殿下莫怪。殿下自北境凯旋, 想必舟车劳顿,末学等就不妨碍殿下下山歇息了。殿下, 请。” 肖瑜说着,拉着黎晗让开小路,做出让人先行的姿态。 穆谦这才知道,眼前之人便是黎晗,便是让黎至清年命不永的元凶,心中恨意顿生,冷冷地将人上下打量一番,登时要发火。这时,穆谦背后伸过来一只修长纤细的手,动作不似谢淳那般慌乱,两指捏住穆谦的衣袖,轻轻拽了拽。 穆谦转头,正对上黎至清的眸子,那双眸子明亮且平静,仿佛那些刑讯和折辱从未发生一般。黎至清朝着穆谦抿唇一笑,然后微微摇了摇头。 穆谦见状,面色稍霁,黎至清的意思他明白,此刻无论从地点还是敌我双方的力量来看,都不是起冲突的好时机,既然肖瑜给了台阶,穆谦便下了,甩了一记眼刀给黎晗,携了众人欲走。 可黎晗却没有放行的意思,一众随从还挡在穆谦面前对峙着。黎晗苦寻黎豫一年有余,眼见着人就在眼前,不想错失机会,扬声道: “黎某恭送晋王殿下,不过,殿下能走,我黎氏的余孽不能走!” “成瑾……”肖瑜见状知道黎晗不欲善罢甘休,心一沉知道要坏事。 黎晗狠狠地瞪了肖瑜一眼,“你闭嘴,偷偷放人的事,我还没找你算账!” “黎氏余孽?”穆谦驻步,剑眉一挑,并不接话,只顾左右而言他,“黎侯既然御下无方,导致家门出了余孽,不回去好好整肃门庭,倒有闲心在本王面前吆五喝六?怎么,本王就这般软弱可欺么?” 黎晗不卑不亢道:“不敢!家门整肃黎某自然责无旁贷,不过还要先劳烦殿下将罪人交还,黎某并非小题大做,着实因着此人之罪罄竹难书,黎某已经函告诸州,天下皆知。” “天下皆知?本王怎么不知?”穆谦冷眼一扫,不再向前,只左右踱了两步,凉飕飕道: “不是本王说你,都说家丑不可外扬,怎么偏偏黎侯标新立异,芝麻大点事,四处宣扬,丢不丢人呐?” “殿下说得在理,不过这人已经丢了,不能再‘丢’了!”黎晗打定主意今天要带走黎豫,不软不硬,一语双关,继而一个眼神递给黎喜。 黎喜见状立马带人冲着黎至清去了,刚一进前就被黎梨和玉絮联手打退。 “放肆!”穆谦见状,怒意顿起,喝道,“胆敢对先生无礼者,便是对本王无礼,本王必治他以下犯上之罪!” 黎晗朝着黎喜摆了摆手,继而朝着穆谦拱手一礼,阴阳怪气道: “既然殿下有心包庇,黎某无话可说,黎某的冤屈只得进京后再申,黎某虽人微言轻,但为了家族颜面,纵然粉骨碎身,也必要到御史台和宗正寺讨个说法。” 闹到宗正寺穆谦不在乎,反正这些年荒唐事做尽,也不在乎这一桩,可若事情闹到御史台,照御史台那帮新贵清流的做派,此事少不得会被翻出来彻查,到时候黎至清身份就瞒不住了,穆谦略作沉吟,瞥了黎晗一眼。 “黎侯莫非是说本王在欺负你?本王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这样吧,黎侯倒是说说,你黎氏余孽姓甚名谁,说不定本王还能帮黎侯寻一寻。” 黎晗微微昂头,眼神轻蔑,“不敢。我黎氏余孽,正是殿下身后之人,黎豫!” “这不就误会了么!”穆谦听罢“噗嗤”一笑,退后一步伸手揽过黎至清,“来,至清,告诉黎侯你姓甚名谁。” 黎至清心领神会,朝着黎晗躬身一礼,“鄙姓黎,名至清,虽为登州人士,却不识得侯爷口中的黎豫。” “黎侯,听到没,他说他叫黎至清!”穆谦欺身上前,方才面上的笑意一点点变冷,眸子里的寒霜一点点凝起,最终死死盯着黎晗,一字一句道: “黎侯记好了,只要他一日没承认是黎豫,他就是黎至清!他就是本王的先生!就是这次北境胜仗最大的功臣!来日哪个敢把脏水往他身上泼,或者敢用非常手段迫他改口,那就是跟本王过不去!就是跟此次出征的十万禁军兄弟过不去!就是跟北境十万边防军过不去!到时候,就别怪本王不客气了!黎侯,本王言尽于此,勿谓言之不预!” 穆谦带兵以来,已经磨炼出了一军主帅的气场,说一不二,杀伐果决,如今冷冷地盯着黎晗,每说一句,便向前走一步,逼得黎晗倒退一步。 黎晗被这气势逼得一个踉跄,还是肖瑜眼疾手快,上前搀了他一下,黎晗这才稳住心神,“殿下说笑了,黎某岂敢跟殿下过不去。天下之人有形貌相似者,不足为奇,不过殿下帐下之人的样貌竟与我黎氏的庶孽别无二致,甚至连身边的侍女也长得一样,未免太过巧合?” 穆谦冷笑一声,“便是这般巧合,你待如何?” 黎晗打量一圈,心底盘算起来。穆谦一行不足十人,若是此刻强行拘了黎豫去,回头坐实黎豫身份,世家家事,即便穆谦是当朝晋王,也无权置喙。而且,穆谦先时无权无势,如今北境扬威,回了京畿还有两个虎视眈眈的兄弟等着下绊子,日子肯定不好过,到时候未必能顾得上报复。更何况,在京畿,黎氏也并非全无依靠。 黎晗眼睛微眯,决定铤而走险。 “如此,那便恕黎某得罪了。”黎晗言罢,对着左右吩咐道:“将人押起来!若晋王府的兄弟们要比划拳脚,你们就陪他们练练,切记有点准头,莫伤了和气!” 穆谦见黎晗打算鱼死网破,并未惊慌,面上皆是自北境战场上磨砺出来的平和淡然,“那你就试试看!” 左右都是黎晗的亲卫,只认黎晗不认朝廷,随着黎晗一声令下,直接冲着黎豫而去。 “成瑾,不要!”肖瑜没想到黎晗这么恨黎豫,拼着得罪晋王也要抓人,眼见着双方要起拳脚摩擦,急道:“官道上都是禁军,你这样无异于引火烧身,快叫他们住手!” “晚了!”随着远处一声呵斥而来的,还有寒英和苏淮带领的五百禁军骑兵,一行禁军上前将众人团团围住。 寒英下马后,立马来到穆谦身后,护在黎至清身边。苏淮则上前朝着穆谦单膝跪地,朗声道: “殿下受惊了,可无恙?” 穆谦方才便知玉絮遣了寒英去官道上调禁军了,是以并不慌张,对着苏淮道:“无碍!不过,安国侯以下犯上,意图对本王和监军大人图谋不轨,有通敌叛国之嫌,即可拘押,随军押解回京问罪!” 苏淮当即领命起身,朝着手下的禁军一个手势,禁军便一哄而上缴了黎晗随行侍卫的兵器,两人一组将人押了起来。待两名禁军冲着黎晗而去时,肖瑜上前一步,横在黎晗和穆谦之间。 “晋王殿下,手下留情!” 穆谦横了肖瑜一眼,不咸不淡道:“听闻肖给事中在闵州遇刺受伤,身子可大安了?本王劝你一句,多将养,少管闲事,否则于身体无益。” 肖瑜拱手一礼,“多谢殿下关心,只不过眼下事非闲事,而是与殿下声名息息相关的大事。” 穆谦被这话气笑了,“肖给事中乃是京畿人士,本王在京畿什么名声,肖给事中不是不知。本王从不是沽名钓誉之辈,做事只图自己痛快。可现下,黎侯让本王不痛快,本王自然不让他痛快。来人,拿下!” “殿下!”肖瑜扬声打断了穆谦,继而又放平语调,恭敬道:“殿下自北境归来,想来在场的禁军兄弟皆是战场凯旋的将士。边疆告捷,首功在殿下运筹帷幄,其次在众将奋勇杀敌,此外还有军需供应及时之功。先时北境军粮遭劫,末学束手无策,千钧一发之际,是黎侯振臂一呼,带头捐粮,诸州感念黎侯高义,这才纷纷响应。黎侯于殿下、于禁军将士有义,还望殿下顾惜这份情谊高抬贵手。” 第097章 暂安 黎至清听了这话, 眉头紧蹙,肖瑜当着一众禁军的面说这话,让一众禁军感念黎晗仗义出手, 此举无疑是将穆谦架在火上, 若穆谦息事宁人便罢, 否则黎晗吃了亏, 穆谦也讨不到好, 还可能被扣上一个忘恩负义的帽子。黎至清不满肖瑜给穆谦下套,琢磨着怎么把话圆回来。 而穆谦亦想明白了这层, 不过此刻,他心中的好奇之心胜过气愤:这肖瑜说话的逻辑,与黎至清同出一辙,要么威逼、要么利诱, 最后再给个台阶, 让人心中熨帖地走下来。若是旁人, 这一番话下来, 穆谦定然借坡下驴, 这事就这么算了,可眼前之人是肖瑜, 北境军粮之事正是他从中作梗, 穆谦早就憋了一肚子火, 虽然答应黎至清不再追究, 可没说不能对旁人撒邪火, 是以不软不硬道: “肖给事中谬赞了,本王愧不敢当, 此次北境大捷,全仰赖今上洪福庇佑和一众将士浴血奋战, 特别是跟着本王去北境的禁军兄弟,舍弃高床暖枕,一路风餐露宿,着实不易,本王甚为感佩。虽军粮之事险些贻误战机,幸得军中将士上下一心,各方筹粮,又得西境郭大帅慷慨解囊,否则哪能等到诸州锦上添花的馈赠。” 此话一出,黎至清将悬着的心落回腹中,死死地咬着下唇内侧的软肉,防止自己忍不住笑出来。穆谦这话实在太损了,捧高了一众禁军,同时将诸州惺惺作态的捐粮功劳边缘化。 肖瑜被穆谦不软不硬地顶回来,丝毫不见懊恼之色,从容道: “登州黎氏闻达于一片丹心,其后黎氏一脉秉承先祖遗志,时常心怀北境,不忘报效皇恩。今日,黎侯行事虽有几分鲁莽,冲撞了殿下,是他的不是,但一顶‘通敌叛国’的帽子扣下来,黎侯委实不敢承受,黎氏一族更要叫屈。” 穆谦虽莫名地不喜肖瑜,但不得不佩服肖瑜的魄力,不愧是朝廷盛传的宰辅接班人。此刻他处变不惊,直接搬出黎氏起家的故事,纵使穆谦再能言善辩,此事也无法反驳。 谢淳早在方才要起冲突时就默默地退到了穆谚身边,听到穆谦下令拿人,又连肖瑜的面子都不肯给,眼见着事情要闹大,忍不住戳了戳身边的穆谚。 自方才冲突伊始,穆谚便一直抱着胸,站在一旁作壁上观,不欲多管闲事的他被谢淳戳得心烦,打量了一圈眼前的形势,显然穆谦和肖瑜都没打算要退。穆谚皱着眉头沉吟半晌,站在原地叹了口气,这才走上前去,直接对着穆谦道: “穆谦,今日到底没人吃亏,不至于这般兴师动众。既然黎侯有所冲撞,不妨让他给你陪个不是,然后将此事翻篇,再过月余就是穆诀的忌辰,想来他也不愿见你与人起冲突,莫让他去了还为你提心吊胆。” 穆诀是穆谦的软肋和逆鳞,穆谚此话一出,惹得穆谦心头一软、眼眶一热。 黎至清知道穆谦此番大动干戈皆是为了自己,他不愿见穆谦尚未回京便已树敌,又觉此刻太过压抑,走到穆谦身侧,故作促狭道:“此事怪我,长了一副家门余孽的皮囊,才惹出这一桩事。” 谢淳见状,立马接上一句,“哪里就怪先生了,要我说,该是黎侯的家门庶子有福气,能肖先生几分,生得这般俊美无双!” 穆谦方才经历了愤怒和伤感,突然没黎至清和谢淳言语一闹,登时挂不住冷脸,对着谢淳笑骂一句,“惯会胡言乱语!” 黎至清见状,知道穆谦这是不打算追究了,心头一松,暗暗吐了口气。 黎至清的小动作被穆谦收进眼底,心疼地摇了摇头,然后换上一副冷脸走到黎晗身边,指着黎至清问道:“黎侯,他是谁?” 还未等黎晗回应,穆谦立马又威胁般补了一句,“你想好再说。” 黎晗冷哼一声不愿就范,肖瑜眼见着穆谦要变脸,立马温言喊了一声,“成瑾……” 若一个“以下犯上”的罪名,黎晗并不在意,他打心底里瞧不上这个偶然发迹的纨绔王爷;可“通敌叛国”之罪可大可小,一个弄不好,京畿派人来查,黎氏有着世家的通病,底子并不干净,黎晗并不想节外生枝,再加上此刻肖瑜正用殷切的眼神瞧着自己,黎晗决定君子不吃眼前亏。 黎晗心里明白,穆谦此刻就想让自己否认黎豫的身份,不情不愿道:“黎至清。” 穆谦扬声道:“什么?本王听不见,黎侯大点声!” “黎至清!”黎晗话中已有几分按捺不住情绪! “好!”穆谦大喝一声,继而向着四周众人道: “赵王世子、肖给事中、苏指挥使和谢二公子都在,还有众位禁军兄弟,本王请诸位做个见证,本王帐下军师黎至清,出身登州黎氏,与安国侯府旧人相肖几分,今日得黎氏家主安国侯爷亲口证实,黎至清并非前些时日檄文所称之人,来日若有人不明真相,还望众位佐证一二。” 穆谦话音刚落,苏淮第一个响应,“北境战事幸亏有先生运筹帷幄,来日哪个敢跟先生过不去,咱们禁军兄弟肯定不答应,想来边防军兄弟们也是不答应的。” 穆谦听了此话甚为满意,转头看下穆谚和谢淳,谢淳自然没问题,而穆谚朝着穆谦点了点头,态度明显。 穆谦又把目光投向肖瑜和黎晗,肖瑜笑道:“殿下和黎侯都这般说了,末学自然晓得其中利害。末学今日得见黎先生,瞧着他面善,想与他私下聊几句,不知殿下可应允?” 穆谦立马警惕地瞧着肖瑜,见他笑容和善,并无恶意,穆谦打心底里不想让二人接触,又怕不合黎至清心意,用探寻的目光看向黎至清。 黎至清朝着穆谦点了点头,便跟着肖瑜走出几十步,确保众人听不清他们谈话内容,这才停下脚步。 肖瑜开门见山,“这些日子,我一直在琢磨,成瑾的想要的东西,除了一块玉,其他他都已经得了,却还是这般咬着你不放,唯一的可能就是你的账册里有猫腻。” 黎至清不置可否,“黎侯不是什么都跟你说么?” 肖瑜有些怅然,“大约觉得此事丢人,怎么问都不肯讲,那我只能来问你了。” 黎至清狡黠一笑,“那我也不说!师兄名动八方,聪慧过人,耐着性子慢慢猜就是了。” 肖瑜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若没有我当初偷偷放你,你当小丫头找来的那群绿林好汉能救走你?” 黎至清睨他一眼,“若非你给黎晗出主意,我哪里能被一封檄文坏了名声?刚才我在先生面前,可是告了你一状的!” 肖瑜故作伤心,“你这个小没良心的,这不是你写信求我救人的时候了。” 黎至清不为所动,“我也间接成就了你扶危济困的好名声,这桩买卖你不亏!” 两人一番斗嘴过后,肖瑜算是看明白了,但凡涉及到黎氏内政,这黎家两兄弟作风出奇的一致,绝不肯透露半句。 肖瑜不想放弃,耐着性子又劝了一句:“你既然志在四海,又何必还在登州这个犄角旮旯的埋雷?早日与成瑾和解,你往后的路就少一重阻碍,这么简单地道理,你为何想不明白?” 黎至清感慨万千,他也想心无旁骛辅弼明主,亦知肖瑜一片苦心,可事情牵扯到兄长,更牵扯到北境和西境的战事,黎至清难以用三言两语解释清楚,又知肖瑜与黎晗感情甚笃,此刻只能故作轻松地回应道: “方才的路上的阻碍,不是被晋王殿下给搬走了么?” 一听黎至清提到穆谦,肖瑜再没了方才的促狭之色,正色道:“至清,晋王殿下是何心性,你能瞧得清么?我家老三也算是跟着晋王一起混大的,可听到北境之事还是忍不住咋舌。此人若非经历了大喜大悲,便是城府极深。今日能表现出仁义一面让你死心塌地追随,明日便能卸磨杀驴。你选择追随他,我自无权置喙,只劝你一句,千万给自己留好退路,你已经有把柄握在他手中了,有朝一日,他想拿捏你易如反掌。” 这番话已经出自多人之口,甚至方才辞别先生时,先生亦隐晦委婉地表达此意。此刻黎至清想向肖瑜解释穆谦的一片丹心,话到嘴边,又觉多余。穆谦的心胸,若非亲眼所见,言传毕竟难以让人信服,最后,黎至清只得朝着肖瑜点了点头。 “若是将来他会负我,那就只能怪我自己有眼无珠,与人无尤。倒是师兄你,黎侯他……” 黎晗的情况不似穆谦这般众人皆知,黎至清斟酌着用词,亦想劝肖瑜几句。 不过肖瑜并未给黎至清机会,只是怅然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人若是动了感情,理智便没有了。成瑾的性子,有时是偏激些,不过人无完人。” 更何况还是情人。 第098章 正视 两人各有立场, 均不肯后退,是以互相劝说对方半天,皆徒劳无果。待与肖瑜等人分别后, 穆谦才贼兮兮凑到黎至清跟前, 不满道:“肖若素居心叵测, 你别跟他走那么近!” 黎至清微微诧异, 虽说穆谦从前不务正业, 王爷脾气上来了也是个混不吝的,但细看下来他为人处世极有章法, 从不在大成轻易树敌,如今直言对肖若素的不喜,黎至清估摸着还是介怀军粮一事, “其实肖若素做事无可厚非, 殿下取代了肖沉戟, 他若再没点动作, 当真说不过去。就比方刚才, 殿下替黎某出头, 一样的道理。” 穆谦听了这话更不高兴了,“你怎么能拿他跟本王比?” 黎至清有些莫名其妙, 无论在朝在野, 你来我往互相算计本是常事, 纵使吃了亏, 改日寻个机会找补回来就是。他本想劝穆谦易地而处, 等穆谦想明白其中关窍,就不会把一时胜负放在心上, 更何况此事穆谦也没吃亏,最终运抵北境的军粮超出规定之数十万石。 可穆谦的话让黎至清一时语塞, 肖瑜名满天下,德才兼备,又是相府公子,还是宁国公府的嫡长孙,世家子弟甚至当朝文官清流,不求与他齐名,只要能拿来与他相较,都会暗自庆幸,用他来作比,穆谦在委屈什么? 穆谦没有给黎至清反应的时间,直接气哄哄道:“虽然肖若素生得英俊潇洒,可哪儿比得上本王,本王比他丰神俊朗多了!而且方才本王仔细瞧过,他比本王还矮半寸!” 黎至清听了这话更糊涂了,难得孩子气的拿手在腮边抓了一下,一脸迷惑地瞧着眼前这人。样貌?身高?穆谦今日莫不是被黎晗气傻了吧?怎么还扯到这些不沾边的事情上了? 穆谦冷哼一声,“他那双眼,会勾人!而且笑着对人时极甚,本王一瞧他就不是个好东西。” 肖瑜除了才名远播,相貌也极为出挑,他气质温润儒雅,一双桃花眼噙着笑意,莞尔一笑便让身边之人如沐春风。穆谦这话倒是切中要害!不过,有了苏迪亚的事情在先,黎至清再迟钝也反应过来,穆谦这是吃醋了! 此刻,穆谦眉心略皱,眼角含怒,嘴也气鼓鼓地,鼻翼时不时忽闪两下,显然余怒未消。 黎至清将这一切瞧在眼里,忽然一股酥痒从心头掠过,让他有些招架不住。又见穆谦一脸执着地盯着自己,寻思着此刻解释什么,这人都会钻牛角尖,索性朝他点了点头。 穆谦着实好哄,面上立马寒冰全融,笑容登时挂在了脸上,然后一把揽住黎至清的肩膀,凑到人耳边,“阿豫真乖,回头本王给你逮只小熊崽子玩!” 温热的气息触到耳垂,又灌入脖颈,方才心头那股酥痒立马窜到了全身,黎至清猛咳一声,挣脱了穆谦束缚,“黎某累了,想去马车上休息,殿下自便。” 黎至清再不敢与穆谦并肩而行,快步走了,黎梨见状,顾不上继续与寒英你侬我侬,小跑几步跟了上去,留下寒英盯着小丫头远去的背影一脸怨念。 大军开拔,黎至清坐在晃晃悠悠的马车上,心绪也如这颠簸马车一般,起伏不定。方才肖瑜那副痴情而又坚定的模样历历在目,不难发现,黎晗眼见着也是待肖瑜极好,否则就凭着肖瑜偷偷放人一条,按照黎晗那睚眦必报的性子,肖瑜必定吃不了兜着走。 原来,两个男子也是可以这般心心相印的,黎至清如是想。 自那日因缘际会下得知穆谦的心意,黎至清心中忐忑,可战事在即,黎至清无暇他顾,选择回避这份感情,他装作不知,亦不愿去想自己对穆谦到底是什么心思。 黎至清原本想一直这样糊涂着,他认穆谦为主公,倾力辅佐,助他成就大业,亦圆自己至治之世、河海清宴的夙愿,届时他再急流勇退,隐姓埋名远遁江湖。可是最近,黎至清发现,他已经没办法坦然地面对穆谦,穆谦的殷勤、玩笑、温情,甚至是醋意,哪一条都能牵动自己的情绪。 思及此处,一股迷茫又无助的情绪涌上心头。黎至清恹恹地,原本好暇以整地抱胸姿势慢慢地变成了用胳膊环抱着自己。 “公子,你冷么?我把毯子拿出来给你盖好不好?”黎梨见黎至清自打上了马车就心事重重,不免有些担心。 “不必,我不冷。”黎至清缓缓地摇了摇头,情绪并未提升多少。 正在这时,一股清凉的秋风自车帘灌入,黎梨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天的确凉了,黎梨知道黎至清不会照顾自己,也不愿麻烦别人,加之极重仪态,坐在马车里裹着毯子的事估计也做不出来,索性自己在车上行李中翻了翻,将大氅翻了出来。 不等黎至清拒绝,就直接把大氅披在了他肩膀上。 黎至清肩上一暖,转头撇到了那一条已经补好的口子,隐在皮毛中,若不仔细看,还真发现不了。黎至清记得,这大氅是寒英补好的,不仅感叹,寒英是个好孩子。黎至清盯着大氅瞧了半晌,突然想到什么,转头看向黎梨。 “阿梨,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啊?” 黎梨顿时红了脸,“公子,你,你怎么说这个?” 黎至清没意识这话让小丫头尴尬了,仍一本正经的问道:“就是,你对寒英是什么感觉?” 小丫头见自家公子一脸认真,完全不似打趣的模样,知道公子是真想知道,她便蹙着绣眉,撅着樱桃小嘴,仔细地回想起来,“大概就是,同他在一起,我很快活。” 黎至清用心听着,顺便提出疑问,“那从前在晋王府,你曾说晋王是个好人,乐意同他一起玩,那你也喜欢他么?” “当然没有!”黎梨连想都没想便一口否认,“谁喜欢那个自以为是的王爷了,见不到他时,我可是一点都不想他的,反倒是前些日子,寒英去了西境,我脑子里都是寒英,担心他的安危,怕他遇到山匪,又怕到了西境郭大帅为难他。” 黎至清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原来喜欢一个人,分离时会想念,而且会牵肠挂肚,记挂那人安危。那穆谦去坝州那段日子,自己时不时就会想起他,生怕他有个好歹,那岂不是…… 黎至清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立马睁大了眼睛,然后使劲甩了甩脑袋,仿佛要把方才那一闪而过的想法甩出去。 黎至清冥思苦想,那日在晋王府与黎梨重逢时的画面进入脑海,那时下丫头抱着自己哭,对自己甚为挂念,黎至清又问,“刚从登州离开的那些日子,咱们分隔两地,你想我么?” 黎梨依旧脱口而出,“当然!刚分开那会儿,恨不得立马赶到公子身边去,后来找不到公子,可把我急坏了,就怕你出点什么事。一直打听不到你的消息,我愁得头发挑了好多根。” 黎至清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然后笑着伸手摸了摸黎梨的发髻,仿佛在安抚她那些时日的焦虑。黎梨敬自己如兄如父,并无半点男女私情,那说明朝思暮想和担心挂怀也并非只有相爱之人才会有,得出这样的结论,黎至清长吁一口气,瞬间轻松了不少。 黎梨瞧着黎至清这幅纠结的模样,忍不住道: “公子,我虽然也特别喜欢你,可我知道我对你的喜欢和对寒英不一样,我瞧见夫人时,会因为有人能好好照顾你而高兴,虽然我知道其实你并不喜欢夫人。但方才在清虚观,我瞧见寒英给一个要去拜月华帝君的姑娘指路,我就特别生气。这种感觉,我只在寒英身上有,旁人都没有的。” 黎至清想了想,这段时日,自己仿佛并未因穆谦身边有女子而生过气,心中又稍稍安定下来。 可是他忽略了一个问题,北境军中除了一个阿梨,再无其他女子,而当初让把阿克善吊上城楼,他自己恐怕也分辨不清,到底是为着威慑胡旗军的想法多些,还是泄私愤的情绪多些。 “公子。”黎梨瞧着黎至清的神色,见他并未生气,这才大着胆子道:“咱们能不能不跟晋王回京畿,公子不要再去了好不好?” 素日里自己做任何决定,黎梨都会乖巧地陪着,从来不会违逆,再加上黎梨已经同寒英互通心意,自己待在穆谦身边,更有益于二人交往,,这会子黎梨能说这话,黎至清甚为好奇。 “怎么了?” 黎梨垂下眼眸,闷闷道:“方才在清虚观烧香,我求菩萨保佑公子京畿之行顺利,可还没上香,那香便断了,一旁的小道士见了脸都白了,说不是好兆头。” 黎至清“噗嗤”一声笑起来,他素来持重,往日里面上总挂着得体的微笑,像这般情绪外露并不多见,显然被小丫头的话逗得不轻,方要接话,又听小丫头开口了。 “而且,我觉得晋王殿下对你不怀好意,但凡有人靠你近些,他眼里冒出来的光,就跟饿狼护食时眼中放出来的绿光一般,特别可怕!公子,你哪天该不会就被晋王吃了吧?” 第099章 耍赖 路上再无波折, 大军顺利抵达京畿,太子亲率百官于北城门外相迎。 太子穆诚立于官道中央,东西两府官员分立于其身后, 待穆谦率领禁军近前, 一众官员拱手作揖, 口称:“恭迎晋王殿下凯旋!” 风驰上的穆谦本来一副悠哉模样, 远远瞧见官道上伫立的太子穆诚和满朝文武, 不得已张肩拔背,在脸上挂上恰到好处的笑容, 做好与人周旋的准备。 待到近前,穆谦翻身下马,冲着穆诚施施然一礼,礼刚行一半, 就被穆诚一把拖住。 “六弟无需多礼, 你这一路风尘仆仆, 着实辛苦, 为兄早就为你备下了庆功宴, 走走,咱们兄弟喝一杯去!” 穆谦顿时诧异, 大军归来, 应当先面圣, 再去枢密院交还兵符, 穆诚在朝日久, 不会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可若存心挖坑设伏, 这伎俩未免浮于表面。 穆诚将穆谦的犹豫看在眼中,笑着解释道:“父皇仍在城郊皇家别苑未归, 前日传来口谕,待你归来就先回府歇着,等御驾回銮再去面见。这次你骁勇善战,得胜回来,父皇一直寻思着亲自赏你,连东西两府拟得封赏都驳了。” 穆谦听了这话赶忙谦虚道:“定然是东西两府太过抬举,这次得胜全仰赖父皇和太子殿下庇佑,臣弟是万万不敢居功的。” “傻小子!”穆诚豪气地在穆谦肩膀上拍了拍,继而一把搭上他的肩膀,“走,喝酒去!” 太子的面子穆谦不能不给,方随着太子进城,立马想到兵符尚未交还,登时止步扬声:“枢密院可有同僚在。” 一个从二品官服打扮的人上前一步,“请殿下吩咐。” 穆谦并不认识来人,只将手探入怀中,摸出一块兵符递上去,“兵符交还,劳烦带回枢密院交差。” 说罢便随着穆诚一脸亲亲热热的去了。 随行禁军皆被穆诚安置款待,一众京畿官员作陪。穆谦虽然喜欢喝酒,但也挑喝酒的对象,若是北境边防军老赵那伙性格豪爽之人,自是乐意,若是眼前京畿这群心怀鬼胎之人,穆谦心里十万个不乐意。 但该做的事得做,穆谦满脸堆笑应酬一番,只略饮了几杯,便假做不胜酒力伏于桌案上假寐。待一行人喝完,穆谦这才在玉絮和寒英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迷迷糊糊地跨过几桌,喊了黎至清回晋王府。 “殿下留步!” 穆谦被人喊住,扭头一看,来人竟是肖珏!方才喝酒时怎的没见到他? 穆谦暗叫不好,穆谦大约是冲着黎至清来的,本来微醺的酒意一下子全消下去了,登时起了戒备之心。先时相府已聘黎至清为西席,黎至清也是随着肖珏去了北境,如今回来,按道是要回相府的。 可穆谦早已非一年前那个与世无争、退缩不前的纨绔,若今日还能让人把黎至清带走,他这北境之行就白去了。穆谦假做醉酒,摇摇晃晃地走到肖珏跟前,笑嘻嘻道: “沉戟兄,好久不见,身子可大好了?本王甚为挂念,走,咱们去王府,继续喝!” 肖珏不为所动,正色道:“殿下,末将离开北境时,本想携至清返京,奈何前线战事焦灼,北境离不开他,他亦有心报国,这才将他留下。这些时日,承蒙殿下照料,末将感激不尽,如今战事已歇,再叨扰殿下实在不合适,末将特来将人接回。” 穆谦心中暗骂,真是怕什么什么,肖珏句句在理,根本无法反驳,穆谦索性装作站立不稳,往黎至清身上一扑,将人用胳膊环住,然后眯着眼,傻笑着对肖珏道: “你说至清啊,你瞧,本王给你捉住了!别担心,至清跑不了,唔——跑不——” 穆谦话说一半,晕晕乎乎地把脑袋磕在黎至清肩膀上,眼睛一闭睡着了,胳膊还死死地环着人。穆谦虽然嘴上没表态,但身体很实诚,明明白白告诉肖珏:这人本王的,谁也不能动! 穆谦身量高挑,肌肉紧实,黎至清不仅被他整个人压着,还被他胳膊紧紧地箍着,一时之间有些喘不上气。在穆谦身边待久了,黎至清慢慢地也能瞧明白这人的无赖手段,只故作无奈地朝着肖珏一笑,仿佛在说,你都瞧见了,我也没办法! 肖珏眼见着穆谦喝醉睡着,颇有些头疼,他为人端方,不大明白这些纨绔子弟作弄人的手段,也不可能上手直接去掰穆谦的胳膊,只把目光投向了穆谦的两个贴身侍卫。 玉絮眼珠一转,立马上前煞有介事的“用力”拉扯,希望将黎至清从穆谦的桎梏中解救出来,奈何穆谦人醉得厉害,玉絮“努力”半晌,一双胳膊纹丝未动。玉絮只得一脸抱歉地瞧着肖珏,赔笑道: “都指挥使,我家殿下醉了,力气大得很,他金尊玉贵,咱们也不敢使劲掰,要不然先让黎先生跟殿下回晋王府,等殿下醒了再说。” 肖珏皱了皱眉头,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只得无奈接了一句,“那我明日派人来接先生。” 玉絮不敢应承,只是陪着笑,冲着肖珏一拱手,然后和寒英一左一右扶着穆谦,“殿下,咱们回府了。” “唔……回府……”穆谦闭着眼,“睡得”迷迷蒙蒙的,整个人还赖在黎至清身上。 玉絮见状,只得求助似的瞧了一眼黎至清。黎至清无奈地瞥了一眼穆谦,抬步向外走去,穆谦便挂在黎至清身上,随着黎至清的步伐,歪七扭八的坐上了穆诚早就备下的马车。 黎至清从前学戏时打下的好身体底子早就被黎晗的水牢给毁了,被穆谦大半个身子压在身上,黎至清颇有些吃力,但还是好脾气地陪着穆谦把戏做全,直到把人送到送进卧房,黎至清才没好气道: “殿下,这里没外人了,您已经占了黎某一路便宜,差不多得了。” 黎至清所谓的占便宜乃是指他驮了穆谦一路,可落到穆谦耳朵里就不是这个意思了。穆谦自觉吃了人豆腐,站直身子时,一双星眸闪着光,深色清明,嘴角还挂着一抹餍足的笑意。 “本王就知道至清还是向着本王的。”穆谦说着,立马坐在书桌前,正要写字,却发现数月不在,砚台已清洗干净,并无半点余墨。若放在刚认识那会儿,磨墨的事,穆谦是决计不会让黎至清做的,现在穆谦仗着两人已经相熟,便厚着脸皮,大着胆子,抬头略显委屈地瞧了一眼至清,然后又看了看砚台,软语道:“至清……” 黎至清见不得穆谦可怜兮兮地装相,认命般走上前去,取了砚滴换上清水,注于砚面少许,继而自墨匣拣出一块徽州墨,重按轻推起来,不一会儿便有浓淡得宜的墨汁研好。 “殿下要写什么?” 穆谦拿着狼毫在手上转了一圈,继而置于砚中饱饮浓墨,却未着急落笔,直接把狼毫放在鼻尖轻轻一嗅,而后在嘴角抿起一丝促狭的笑意。 “难怪今日的墨这般香,原来是出自美人之手!” 若是一年前,黎至清定然气得涨红了脸,然后骂一句“有伤风化”,可现在早就被穆谦磨得没了脾气,不咸不淡地接上一句,“古有书法大家,因着太过全神贯注,以烧饼蘸墨佐餐,黎某一直存疑,如今瞧了殿下的模样,这才信了几分。既然墨香,殿下不妨学了古人,尝一尝滋味,也给咱们解解惑!” “哎呦呦,不得了,早知道就不让至清去北境了,都跟着那群兵痞子学坏了!” 黎至清横他一眼,“北境又不是你带黎某去的!” “是是是,不是本王,是肖沉戟!那厮要人都要到本王眼前了!怎么肖家各个都跟本王过不去!”穆谦故作不满地絮絮叨叨,一边啰嗦一边落笔,一封书信一蹴而就,然后递给了黎至清,“方才你不是问本王要写什么,喏,这个。” 黎至清接过一瞧,原来是一封聘任他为王府西席的帖子,顿时眉头紧皱,“殿下想留住黎某,有的是法子,何必用这般粗暴的方式。此贴一出,不仅得罪肖相,更表明殿下有意招揽门人,殿下羽翼未丰,尚需藏锋露拙,莫要再在此时忍得太子和秦王忌惮了。” “北境掌权的那一刻,就已经被两位皇兄忌惮了,也不差这一件。”穆谦心态倒比黎至清平和,面上一副坦然的笑意,继而向着门外扬声,“玉絮,明日一早,去把帖子送到肖相府上。” 玉絮进门领命的同时手里拿着一封函,面色不是太好,接过穆谦的帖子后,把函小心翼翼地捧了上去。 穆谦接过,面色变了几变,抬头对上黎至清探寻的目光,眼睛里都是愤怒。 黎至清接过函件一看,瞬间了然:那是一封斥责郭晔的文书,称他在胡旗南侵时,擅自调兵离开西境,罪同谋反,朝廷念他镇守西境有功,免他死罪,命他接到文书三日内卸任西境主帅,受缚进京,听候发落。 第100章 蚁穴(上) “郭大帅何辜, 仗义出兵,京畿却这般忘恩负义,简直无耻!”穆谦义愤填膺, 举起案上的青釉砚滴就要往地上砸。 黎至清眼皮微抬, 眼神离开手中文书, 扫了穆谦手中的砚滴一眼, 轻飘飘吐出一句, “那砚滴是黎某刚洗干净的。” 穆谦手上一滞,抬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砚滴, 不轻不重地扔到案上,然后双手举起了墨砚。 黎至清瞟他一眼,“砚台里的墨,是黎某刚研好的。” 黎至清都这么说了, 穆谦只得讪讪地收回手, 把砚台重重地往桌上一放, 溅出少许墨汁。 被黎至清这一打岔, 穆谦满腔的怒火平复不少, 不准备再拿物件出气,气哼哼地往椅背上一靠。 黎至清把文书还给玉絮, 把砚台位置摆正, 顺便递了个眼神给黎梨, 示意她去找块抹布来, 做完这一切, 才云淡风轻地问了穆谦一句,“殿下生气了?” 穆谦转头, 见黎至清一副衣不带水的模样,不免有些急躁, “怎能不气,本王快气死了!虽然今日尚无明旨,但明眼人都瞧得出,等待本王的是厚赏!可若无郭大帅跨州驰援,本王哪能这么容易歼灭胡旗主力部队!你说这道文书到了西境,让郭大帅作何感想,始作俑者分明是想陷本王于不义!” 黎至清未置可否,只是笑道:“虽然殿下说得怒不可遏,但黎某瞧着还成,至少还没气到直接冲去皇家别苑找今上讨说法。” “至清,也就是你,这个时候还有闲心打趣本王。”穆谦被黎至清这一闹,胸中火气不再升腾,人也开始冷静。 黎至清见状,并不接茬,只按着自己的心思慢慢引导,“殿下,就您对东府两位相爷的了解,林相和肖相,哪位脾气大些?” 穆谦虽不知其意,也对两位宰辅了解不多,却很配合地在脑中搜寻有关这二人的记忆,拖着下巴歪着头想了须臾,才道: “林相是典型的儒生,相较之下肖相脾气急些。从前听过一个乐子,一次肖相在政事堂发脾气,气得把折子直接往人身上甩,差点砸到路过的今上脑袋上,却从未听说过林相失态。” 黎至清微微颔首,“但据黎某所知,肖相气量绝不输林相,甚至更为通透豁达,那您觉得肖相在政事堂发火就是因为生气么?” “那不然?”穆谦剑眉微挑,显然不明白话中之意。 黎至清温润一笑,娓娓道来,“殿下入朝之后面临的局势,与先时不可同日而语,以后的腌臜事只会更多,此事只是涉及郭大帅,他与你还只是泛泛之交,你就大动肝火,那以后的日子,该如何是好?而肖相发火,未必就是动真怒,反倒是做戏的成分居多,发脾气乃是他御下的手段。殿下平日里平易近人,摆冷脸是难了,肖相这一手你不妨学一学。” 穆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话虽听进去不少,可仍旧一脸苦恼,“这肖家果然都是人精!不过至清,道理本王都懂,可脾气上来了,就是忍不住!你以后得多劝着点本王!” “慢慢来,殿下性子比起去北境前已经稳重不少,假以时日定能与肖相比肩。”黎至清面上皆是温厚宽和,眼睛一眨,促狭之心顿生,“至少比起湘满楼的酒壶和北境军营的茶盏,砚滴和端砚保住了不是?” 穆谦阴了一晚上的脸终于露出了笑容,胸中郁闷之气渐渐纾解开来,“这封文书瞧模样是个急件,怕是等不到御驾回銮就发出去了,本王在朝中除了个卸任的主帅,并无职位,这该如何是好?” 黎至清听罢,面上的笑意渐渐散去,垂下眼睑略作思索后才开口,“怕是已经来不及了,殿下方才回京,对东西两府尚未插手,文书拓本还能到殿下手中,说明这封文书已然发出,想拦是拦不住了。” 穆谦丝毫未迟疑,“那等郭大帅进京,本王去替他求情!本王宁肯不要这场仗的封赏,也不能让他吃这个大亏。” 黎至清眉毛一拧,摇了摇头。 穆谦见状有些着急,会错了意,“为何无济于事?” “黎某的意思是,郭大帅根本不会进京。殿下易地而处,你手握三十万铁甲,将你就地解职,受缚进京,你会乖乖就范么?” “莫非,他会反了?”穆谦脱口而出,先骇了自己一跳,然后迅速否认了这个想法,“应该不会吧?” “郭大帅虽然瞧不上京畿世家,但也无深仇大恨,不泛于当乱臣贼子。至于那道文书,殿下大可放心,这些镇守一方的将领,哪个没点手段,绝不会束手就擒引颈就戮。就连殿下刚出任北境主帅时,不也动过要扣住监军、无视枢密院作战指令的心思?”黎至清说完,微微歪着头瞧了一眼穆谦。 “最后一句,本王可没听出来你是在夸本王!”玩笑过后,穆谦拿手在耳后抓了两下,“申饬郭晔,摆明了是在恶心人,离间我们二人之间的关系,始作俑者其心可诛!你说这是太子的手笔还是秦王的手笔?” “不好说。”黎至清无奈地摊了摊手,“三十万铁骑支持殿下的局面,这两位都不想见到,是以都有可能,说不好还是两人共同的手笔。” 穆谦自然明白这次郭晔是无辜受累,一时之间有些愤慨,“郭大帅在西境震慑仇寇,保家卫国,乃国之重臣,京畿这群人,不问青红皂白,只为排除异己就随意问罪,还有没有有点为国为民之心?” 黎至清亦叹息一声,“党同伐异朋比为奸,乃是世家弄权之痼疾,此痼疾不除,无辜受累的贤臣良将只会越来越多。” “那现在怎么办?本王肯定不能坐以待毙三缄其口,否则怎么对得起大帅跨州驰援的情义!” 黎至清一时也犯了难,穆谦虽然贵为亲王,但在朝中并无实职,除非直接面圣,否则根本无的放矢,思索半晌才道: “此次问罪,只要不是今上之意,就有转圜余地,京畿肯定不会真将事做绝。否则,三十万铁骑东进,可不是闹着玩的。至于殿下,且耐着性子等等,等今上回銮,再去说情。这段时日,就先让玉絮和寒英多去打听下近来京畿的形势。” 穆谦思索一圈,的确别无他法,只得先按下不表。 “玉絮,去把仲城喊来,本王有事问他。”穆谦言罢,不打算再聊这桩闹心事,对着黎至清笑道:“至清,本王明日一早要入宫请安,你陪本王一道去。” 黎至清刚接过黎梨手中的抹布,正轻轻擦拭着桌案上的墨迹,闻言手上一滞,然后又若无其事地低下头,仿佛没听到一般,继续擦着,直到把桌上墨迹擦得一干二净,还没停下手中的动作。 “至清?”穆谦伸手抽掉了他手中的抹布,把人拉到自己跟前,“娘亲是个很温柔的人,让她瞧瞧你好不好?” 黎至清心跳漏了一拍,近乎窒息的一瞬过后才缓过神来,“殿下,黎某是外男,这恐怕于礼不合。” 穆谦倒是浑不在意,“这有什么,我朝无男女大防,肖三和谢二自打小时候就在娘亲宫里乱窜,如今得空入宫,也会去拜见。你在她跟前就是个小辈,跟他们一眼,本王如今难得寻了个好先生,自然得让她见一见。” “只是先生?”这话问出口,黎至清自己先是一愣,然后不等穆谦反应,立马道:“肖三公子和谢二公子乃是世家嫡出公子,身份尊贵,自小混迹宫中,与皇室也颇有渊源,自然是无碍,可黎某此前从未入宫,直接去见后宫女眷,着实不妥,还望殿下三思。” 穆谦不理这茬,“你尚未弱冠,那就还是个小孩子,没什么不妥的。再说了,本王的娘亲又不吃人,你怕什么?” 黎至清被穆谦堵得语塞,除了礼教大妨之外,黎至清隐隐觉得这事还有些不妥,但又说不出具体不妥在何处,只得沉默以对。 见黎至清不再反对,穆谦这个厚脸皮立马借坡下驴,“那就这么说好了,你今日就好好休息,明日一早,咱们进宫。” 谁跟你说好了?黎至清有些气闷,刚想再找补两句,仲城进门了。 “仲城你来得正好,本王先前因着战事,没顾上问,康王妃好端端地怎么薨了,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 仲城先冲着穆谦行了一礼,才恭敬回道:“除了咱们府上,肖府、谢府,甚至连赵王府都遣了人前去照应,外人是断然不敢给她委屈受的。” 穆谦听了这话心生疑窦,“穆诀的丧礼上,本王瞧着林氏并无自绝之意,又逢双生子降世,就算为孩子,她也得珍重自身,怎么会这般想不开?” 仲城抬头看了穆谦一眼,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穆谦瞧出仲城的异样,直接道:“有话尽管说,别吞吞吐吐的,对错与否,本王都不怪罪。” 仲城心一横,回道:“此事尚有隐情,林相为康王妃择了一门亲事,逼着康王妃改嫁,据说还得了今上首肯。但康王妃宁死不从,最后自缢而亡。” 100-120 第101章 请安 穆谦一时之间陷入沉默, 良久才道:“穆诀那一双儿女现下在何处?” “被今上下旨接入宫中,暂交由陆昭容照料。” 穆谦抬眉,“昭容?” 仲城忙道:“自北境捷报传至京畿, 今上龙颜大悦, 晋了喻昭容娘娘为淑仪, 今上有意抚慰陆昭媛丧子之痛, 便补了空出来的昭容之位。” 穆谦面色不似方才轻松, 微微颔首后不再言语。穆诀一直是穆谦的逆鳞,但凡事涉穆诀, 都会让穆谦陷入无尽悲痛。 黎至清知道穆谦与穆诀的情分,不亚于他与黎徼,此刻提到故人,心中定然难过, 轻轻在穆谦肩上拍了拍, 以示安慰。 穆谦抬头, 正对黎至清透亮的眸子, 正是这双平静无波却饱含坚韧的眸子, 在穆谦数次陷入绝境时,给予了他无尽的力量。 “穆诀走了, 至清, 本王只剩下你了, 你不要离开本王, 好不好?”穆谦难得收起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认真地同黎至清说话。 眼前的穆谦失落且沮丧,此刻他不是京畿走鸡斗狗的纨绔, 也不是北境威风凛凛的主帅,他只是一个痛失亲弟的兄长。黎至清心头一软, 虽然前途未明,仍轻轻吐出了一个“好”。 得黎至清一句承诺,穆谦心中得到宽慰,一时疲累之感袭来,索性遣散了众人。许是喝了酒,加之旅途劳累,也因着穆诀之死伤心,穆谦一夜无梦。 天蒙蒙亮时,穆谦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了。 穆谦回府第一夜,由正初值夜,听到敲门声,怕扰了穆谦,立马抓了件外袍,还没顾上往身上披,就跑去开门,等开了门,看清来人,才压低声音道: “哎呦,我的寒英小爷,还有一会儿天就亮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非现在说。咱家殿下好不容易从死人堆里回来了,终于能睡个囫囵觉,你这个时候来扰他,真不知道心疼人啊!” 寒英语带焦急,“等不了了,你赶紧去通传一声,黎先生又起高热了。” 正初刚要说什么,房门被穿着寝衣的穆谦一把拉开,急道:“至清怎么了?” 已入深秋,正初见自家主子只穿了一件雪白的寝衣,狠狠地瞪了寒英一眼,转头去屋内给穆谦取外袍。 寒英略显愧疚,“阿梨说是突然发起高热,因着京畿她不熟悉,来找属下帮忙去找大夫,属下琢磨着还是得先报殿下。扰了殿下休息,属下知罪。” 穆谦接过正初取来的外袍,往身上一披,迈开步子就往翠竹轩赶,边走边道:“不怪你,此事你做得极好。你即刻取了本王的帖子,去请赵太医。” 等穆谦赶到翠竹轩,黎梨正如热锅上的蚂蚁,在黎至清房门前来回徘徊,一见穆谦仿佛抓到救命稻草一般,一开口就带了哭腔,“殿下,我家公子又发热了,需要赶紧请大夫。” 穆谦早已摸透规律,黎梨的脸色与黎至清的状况息息相关,一见小丫头急成这样,心脏“咯噔”一跳,又怕自己反应太过,让小丫头更心焦,索性稳住神色,温声道: “你莫急,寒英已经去了,咱们先去瞧瞧至清。” 穆谦进门时,黎至清已经醒了,此刻面上带着病态的潮红,见到来人,虚弱一笑,“不过是旧疾复发,无碍的,黎某未管束好阿梨,天未亮便扰了殿下清梦,是黎某的不是。” 穆谦在床边坐下,伸手探向黎至清的额头,尚未触及肌肤,便感受到灼人的热浪,穆谦心疼道: “你这说哪儿的话,如今已经回京畿了,赶路不便的托辞已经不好用了,智慧道长开的药,你就从今日开始老老实实的吃,本王一定把你的身子养回来!” 眼见着穆谦急得眉毛拧在了一起,黎至清不欲再惹他忧心,乖巧地点了点头,此事算作应下了。 寒英动作极快,紧赶着请了赵太医来,赵太医也不含糊,进了内室立马搭腕号脉,又问了问近来情况,推测说大约一路舟车劳顿,乍一停歇,有些不适,开了几副药,交代了些注意事项便起身告辞。得知黎至清无大碍,穆谦紧绷了一早的精神这才放松,请寒英好生送了赵太医出门。 折腾一番,日头已高,眼见着事情已了,正初瞧了瞧时辰,催促道:“殿下,咱们今日得进宫给淑仪娘娘请安,差不多该走了。” 穆谦看了一眼病恹恹的黎至清,沉吟半晌,“去给宫里传个话,就说本王一时有事走不开,明日再进宫请安。” 正初挠了挠头,苦着脸道:“殿下,这恐怕不妥,若非是太子设宴犒赏三军这样的公事耽搁了,昨日您就该进宫请安,今日已经晚了,再拖一日,更说不过去了。” 穆谦瞪他一眼,“哪儿这么多话,本王——” “殿下——”黎至清未等穆谦说完,便有气无力地开口了,“方才太医说了,黎某并无大碍。殿下甫一回京,太子和秦王正等着捉你错处,若今日不入宫,难免落人口实。” 穆谦本想坚持,可他知道,若自己坚持,黎至清会这般气若游丝地一直劝,穆谦舍不得,最终妥协,留下一句,“你好好养着,本王回来带好吃的给你。” 黎至清闻言莞尔,继而闭上眸子,似是又有了睡意。穆谦为他掖好被角,恋恋不舍地出了门。 听着穆谦的脚步声走远,黎至清缓缓地睁开眼睛,对上一脸忧色的黎梨,忙安慰道:“方才太医不是说了,并无大碍,你莫要担心了。” 黎梨吸了吸冻红的鼻尖,埋怨起来,“公子你也太任性了,昨夜非要默那篇劳什子《清静经》,默不下来不肯歇着,还诓我说马上就睡,谁知道一默竟是一宿!你的身子什么情况,不晓得么?” 小丫头这是生气了,黎至清只得强打精神,笑着哄道:“许是太入神了,等回过神来已入卯时,下次我不这样了,别恼了好不好?阿梨,总生气样貌会变凶,当心吓跑了寒英。” 小丫头气得白眼一翻,色厉内荏道:“公子你还敢取笑我,看我不把你昨晚的所作所为告诉晋王殿下,我还要想着法子去拱拱火,让他好生骂你一顿!” 黎梨心思单纯,昨夜黎至清的作为,只推说是看书入迷,她便能信。可此事若让穆谦知道,以他如今的心智,稍微一琢磨便知这是有意为之。黎至清不愿因此与穆谦起龃龉,赶忙举手投降,不敢再跟小丫头开玩笑,服软道: “我的姑奶奶,我真的知道错了,就帮瞒着这一次。” 黎梨看着自家公子眉眼间皆是疲态,还强撑着哄自己,不免有些心疼,她虽然生气,嘴上说着去告状,但若黎至清不喜,她肯定不会多话,又见自家公子服软,才将樱桃小嘴一撇,不情不愿道: “那这次就算了,不过公子你要说话算话,要是再有下回,我可不帮你瞒着了。” “好,黎某这厢谢过黎梨姑娘高抬贵手。”黎至清疲惫一笑,他再也撑不住了,闭上双眼,心中徒留苦涩:喻淑仪,他不能见。 话分两头,虽然仲城早为穆谦备好了车驾,但他忧心黎至清,不想在路上多花功夫,便弃了车驾,直接骑马,只带了仲城和玉絮,快马加鞭进了宫。 还未入绛云阁,便听到阁内一阵喧闹。穆谦闻声心生疑窦,绛云阁地处偏僻,往日里几乎无人问津,就穆诀的生母陆氏来得勤些。穆谦心思一转便反应过来,因着自己前方得胜,后宫绛云阁也开始门庭若市。 穆谦心下悲凉,不禁为人情冷暖慨叹一声。 “母妃,儿臣来请安了。”穆谦人未进殿,已然开了口,入内行过礼,才顾上打量殿内陪着母亲说话的人。 主位上陪坐着陆昭容,下首左侧是赵王妃和穆谚,右侧是安阳公主和肖玥,穆谚和肖玥怀里还各自抱了一个婴儿逗着。 等众人互相见完礼,喻氏才略带埋怨地嗔道:“你个没良心的小子,不声不响就在北境打起仗来,让一众人跟着担心。” 穆谦心下狐疑,陆氏、安阳和肖玥也就算了,怎么穆谚母子也在?自己自幼跟穆谚不对付,虽然今上和赵王从不把小孩子的恩怨放在眼里,可赵王妃是实打实没进过绛云阁。不过此刻穆谦顾不上想这么多,赶忙就着喻氏的话回道: “沉戟伤得太重了,儿臣不得已才顶了上去,让您忧心,是儿子的不是。” 肖珏被送回京畿时,浑身上下皆是伤,整个人只剩下半条命,养了月余才有点起色,是以安阳见了自己丈夫的惨状,时常为远在边塞的兄长担心,此刻也忙笑着帮腔: “母妃,六哥好歹囫囵着回来了,比阿珏强多了,您就别怪他了。不过呢,女儿这里有一桩事,得劳您做主,六哥他抢了阿珏的东西,您得让他还回来。” 安阳此话一出,众人皆变了脸色。 先是肖玥拿着拨浪鼓逗孩子的手停了,悄悄扯了扯自家二嫂的衣袖,示意她别说了,就算要帮二哥争军权,也轮不到她一介妇人开口。 赵王妃面上更是尴尬,若非自己这倒霉儿子非要去陆氏宫里看那对双生子,她才不愿到这后宫里来跟这群娘娘虚与委蛇,此刻她与穆谚是外人,而安阳的话显然不是他们该听的。 就连陪坐在主位上的陆氏,也微微蹙起绣眉,心道:这安阳都已为人妇,怎么做事还这般不知轻重。 第102章 稚子 安阳这话落在穆谦耳中却是另一番意思, 他不信一介妇人敢置喙军权,更不信以他们兄妹的情分,安阳能为着肖珏与他起龃龉, 再加上没了战事, 他这个北境主帅形同虚设, 为着一个虚名, 着实没必要。 那值得安阳出面的唯有那一人, 而且,昨日肖珏已经亲自来要人了。穆谦早已不是从前的愣头青, 想通此理,面上不动声色,防备之心已起。 当初从晋王府要人极为容易,安阳只当黎至清是自家兄长随手救回来的普通人, 并不晓得他在穆谦心中的分量, 昨夜见自家夫君因着人没会相府而唉声叹气, 知道兄长今日定然入宫请安, 特自告奋勇选了这个时机来要人。安阳不理会众人的脸色, 大大方方起身朝着喻氏行了一礼才道: “母妃,前些日子, 相府请了位西席教授音律, 因着他还颇通兵法, 被阿珏带去了北境, 后来阿珏回京, 留了他在六哥帐下效力。如今战事已歇,眼下年关将至, 大哥和三弟都未成亲,这长房献艺的事又要落在女儿身上, 急着等那位西席回来教筝,您也不忍看女儿在家宴献艺上出丑吧?” 这些话落在众人耳中,皆暗地里松了一口气,不似先时一般如坐针毡。 安阳哪知如今穆谦把黎至清捧在心尖上,说完还朝着穆谦灿烂一笑,俏皮地眨了眨眼,示意为人兄长要有高姿态 穆谦被这一笑气得不轻,碍于在场并非全是自己人,没法发作。不过,穆谦眼珠一转,立马有了主意,他拿出从前当纨绔时的作风,笑着耍赖道: “这还没入冬呢,哪来的年关将至!打小就喜欢跟本王抢东西,你自己摸着良心说,抢了本王多少奇珍异宝!本王想跟着黎先生学下棋,棋篓子还没焐热呢,你就仗着相府有权有势,欺负你六哥这个小门小户,强行把人拘了去。这会子,又来欺负人,还跑到母妃眼前恶人先告状,本王可不依!” 安阳没想到穆谦竟然不答应,还装委屈,当即就从已经成家的端庄少妇变成了喜欢跟兄长斗嘴的未出阁少女,秀眉一挑,“明明相府都下了帖子,是好好请去的!听说还是六哥亲自送人上的马车,怎的跑到母妃这里颠倒黑白!” 穆谦也不示弱,“谁颠倒黑白了?他人是本王救回来的,就是我晋王府的人,从前本王乐意,将人借给你肖相府,如今本王不乐意了,那就不借了!” 安阳不占理,但自觉不能输了气势,不顾已经怀有身孕,双手往腰上一掐,“你懂不懂尊老爱幼!人必须还回来!” 穆谦端起茶盏,悠闲地抿了一口,“这么霸道,幸亏嫁出去了!不过,娶了你的人家可倒霉了。难怪本王看肖沉戟,越瞧越可怜!” 喻氏一听,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见兄妹俩还为此斗起嘴来,不欲掺和,拿起帕子遮在嘴边含笑低头,继而又用无奈地眼神瞧了一眼身边的陆氏,本想着表达自己拿这兄妹二人没办法,却见陆氏眼中尽是藏不住的伤感。 喻氏知道,陆氏见了这场面,想念穆诀了。安阳嘴皮子是个厉害的,从前都是他们兄弟二人一起跟安阳斗嘴,才能堪堪打个平手。喻氏怕再继续下去,惹得陆氏更伤心,忙道: “好了,不许再吵了,左不过就是个先生,谦儿就让让妹妹。” “不行!别的都能让,就他不成!”穆谦连想都没想,直接脱口而出,说完又觉得语气略显生硬,立马放软了语气,“母妃,不是儿臣小气,而是他虽然颇通音律,但不会弹筝,安阳若想学,儿臣可以在京畿再为她寻几位名师,八妹何苦为难人呢。” 黎至清不会弹筝,这是事实,穆谦当然知道教音律是幌子,但他就要借着此事来驳斥安阳的话,是以话语间带了几分无奈和为难,落在喻氏眼中,仿佛黎至清的确受了相府不少委屈。 喻氏见儿子态度坚决,又听说那人原就是晋王府的人,也不再偏帮,只道:“那便算了。你刚回来,还没见过诀儿那一对遗腹子吧?” “殿下,这个是姐姐,你瞧这双桃花眼,跟康王殿下是一模一样的。”肖玥机灵,一听这话,立马把孩子抱到了穆谦跟前,说话间就要把孩子往穆谦怀里塞。 穆谚也抱着孩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凑到穆谦跟前,示意他瞧。 穆谦一想到这是穆诀的孩子,立马生出一份亲近和爱怜之情,赶忙将肖玥送过来的小娃娃接过来,十分笨拙地揽在怀里。 “哇——”刚到穆谦怀里,因着换了姿势并不舒服,小娃娃嚎啕大哭起来。 “诶,你别哭啊,本……本王……本王没怎么你啊!”小娃娃一哭,穆谦立刻紧张到语无伦次。 众人见状,纷纷笑起来。陆氏面上的哀伤被冲淡一些,沉默不语,喻氏则是一副慈祥的模样,瞧着儿子,安阳方才吃了亏,这会子故意憋着笑不吱声,而赵王妃与穆谦并不相熟,不便相帮。只有肖玥是个讲义气的,见众人都只顾着看笑话,出言提醒。 “殿下,你得把孩子竖起来抱,横着她不舒服。”肖玥又是个贴心的,怕穆谦面子挂不住,赶忙添了一句,“其实方才我第一次抱她时,也把她弄哭了,还是世子殿下教我抱的。” 穆谦听了这话,赶忙把孩子竖起来,奈何论是穆谦自己,还是书中的原主,都未曾成家,更不曾生育,这还是第一次抱孩子,紧张到整个人都是绷着的,孩子在他怀里自然不舒服,啼哭不止。 穆谚听着哭声,忍不住皱了皱眉,索性把自己怀里的孩子塞到了肖玥手上,然后从穆谦手中把哭声震天的小娃娃抱在自己怀里,轻轻拍哄着,不多时,哭声渐渐变小。最后,小娃娃把小脑袋往穆谚怀里一靠,不哭也不闹了。 一番动作让穆谦看得目瞪口呆,心里打起鼓来,穆谚这孙子不是也没成亲么,这哄孩子的手段跟谁学得?难不成跟肖玥一样,未取正妻,先纳了妾,养在府外人未知?虽然心中狐疑,但穆谦不得不承认,穆谚这孙子抱孩子还真有一手。 穆谦不甘被比下去,尤其是被穆谚比下去,赶忙又去肖玥怀里抱另一个,这次控制着手上的力道,学着穆谚的样子,把弟弟抱在了怀里。有了之前的经验,加之小子比丫头要皮实一些,这次小娃娃在穆谦怀里咯咯笑起来,让穆谦很是窝心。 “嘿!他笑了!”穆谦说着也跟着怀里的小娃娃笑了起来,扬起脸看着众人,整个人散发着一副不怎么聪明的气息,傻了一番后,才道:“这两个孩子取名了没?” 方才伤感的陆氏见了这一幕终于被逗笑了,“取了,弟弟是今上赐名,单名一个‘延’字,姐姐的名字是林氏取得,唤作‘红伊’。” “延儿,我是你六伯,你叫‘六伯’一声听听。”穆谦知道了孩子的名字,立马逗起怀里这个不哭的小家伙,一边逗还一边把孩子举高高。 穆延不叫,只随着穆谦的动作,“咯咯”笑着,逗得一屋子人也跟着笑。 “呐,你笑得这么开心,你就叫一声呗。”穆谦用相当哥们的语气,跟怀里的穆延打着商量。 自穆诀去后,穆谚就不打算跟穆谦较劲了,是以去了北境,一直礼让穆谦三分,绝不肯起冲突,此刻终于忍不住了,对着穆谦露出的嫌弃的表情,“他才几个月,哪里会讲话。” “啊?这样啊……”穆谦丝毫没把穆谚的脸色放在眼里,又逗起怀里的穆延,“你不会说话,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你瞧,他们都笑话我了。” 小穆延自然是听不懂穆谦在说什么,但是他天生乐观,长了张笑脸,也不认生,拿脑袋蹭了蹭穆谦,惹得穆谦心花怒放,心道:养个娃真好,以后要跟至清一起养一个! 陆氏见穆谚一直对两个孩子照顾有加,对赵王妃客气道:“没想到赵王世子待孩子这般细致,是赵王妃教养的好!” 虽然后宫不得干政,但自打穆谦上了战场,喻氏就一直关注着前朝动向,知道穆谚当了监军,封封密函皆大赞穆谦的忠心,此刻亦道:“赵王世子年轻有为,这次北境之行,谦儿多亏世子照拂,本宫感激不尽。” 两位后妃这般客气,赵王妃赶忙笑着假客气,“两位娘娘谬赞了,妾身愧不敢当,谚儿年轻时浅,也无甚经验,这次有幸跟着晋王殿下北境历练,是他的福气,没给晋王殿下添麻烦吧?” 虽然不喜穆谚,但穆谦不得不承认,穆谚肯留在北境,联合赵王给京畿施压,对后续军粮的按时供应功不可没,且穆谚的人情从北境一路卖到京畿,于情于理,自己都该当面道声谢。 “王妃哪儿的话,若非世子殿下照应,北境战事不会这么顺利,本王十分感激。先时,本王已经上了折子,为世子殿下请功!” 赵王妃听罢,面上大喜,如此她儿子的世子之位算是坐稳了,家中那个庶子是没什么机会了。 第103章 深谈(上) 反倒是穆谚, 整个人表现得淡淡的,仿佛此事跟他无关一般。赵王妃见到穆谚这样,略显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示意他赶紧致谢。穆谚态度极为敷衍, 显然不想理这茬, 穆谦对此已经见怪不怪, 毕竟这人在北境时一直是这副德行。不过穆谦发现, 每当穆谚的脸转向两个小娃娃时,表情会变得鲜活不少。 有了两个小娃娃做话题, 加之安阳有孕在身,众人围着孩子闲聊,不一会儿就到了晌午。喻氏见到儿子,心情大好, 吩咐人备了膳, 招待众人, 众人假做推辞一番, 便都从善如流的留下了。 午膳过后, 赵王母子不便久留,早早告辞出宫。安阳有孕在身, 下午请了大夫请平安脉, 在肖玥的陪同下回了相府。陆氏陪着喻氏稍坐了会儿, 带着一双稚子离去, 最终殿内只余下穆谦母子二人。 喻氏看着陆氏离去的背影, 再没了方才应酬众人时的和煦笑意,面色渐渐凝重起来。 “母妃, 怎么了,脸色突然这般差。”穆谦是个孝顺儿子, 赶忙倒了一杯热茶,亲自送到喻氏跟前。 喻氏这才收回思绪,结果茶杯抿了一口,强笑道: “看着陆妹妹,想到了穆诀,从前你们哥俩都是玩在一处的,谁料他年纪轻轻就遭了横祸,那林氏也是个刚烈的,留下这一双儿女就随着穆诀去了,着实让人唏嘘。不过,今天陆妹妹瞧着你,心里是安慰的,这次在北境战场上,你率军大破胡旗人,也算是给穆诀报仇了。” 穆谦知道母亲与陆氏关系极好,她们二人皆来自南境,虽是都是世家出身,但喻氏和陆氏都是小世家,与京畿林氏、肖氏等大姓比,根本不入流。没有强有力母族做后盾,二人便相互扶持至今,入宫近二十载结下了深厚的情谊。陆氏膝下只有穆诀一子,却没成想中年丧子,穆谦明白,母亲这是心疼自己的姐妹了,事涉穆诀,穆谦一时之间心中也不是滋味,但仍强打精神,安慰着母亲: “好歹穆诀还有一双儿女,养在陆娘娘身边也算是慰藉,母妃不必太过担忧。” 喻氏听罢,面色并未轻松,“正是这双儿女,才让为娘忧心。接他们进宫时,今上顾念孩子出世后父母双亡,暂时先交由陆妹妹抚养,但一直没断了为他们找养父母的心思。” 穆谦明白,若是这养父母在京畿,偶尔阖宫宴饮时,陆氏还能见到,若是出了京畿,想要再团聚,就不知猴年马月了。更何况,这养父母的人品关系到孩子以后十数年的光景,须得十分谨慎。穆谦亦不忍穆诀的儿女前途未卜,索性道: “延儿和红伊乃是皇孙,京畿里辈分合适的皇亲数来数去就太子、秦王、睿王世子、赵王世子和儿子,虽然京畿外已经就藩的诸王也有资格,但儿子并不想让他们出京畿。那不如就由儿子将他们接回去,养在晋王府。儿子与穆诀从小到大的情分,接他们回去应当应分,想来父皇也会应允。” 喻氏未置可否,只静静地瞧着自己的儿子,半晌未出声,她知道这个儿子跟从前不一样了,但是她分辨不清,到底是自己的儿子转了性子,还是从前太过隐忍,隐忍到连自己这个生母都瞧不出他掩藏在纨绔皮囊下的那颗雄心。 “母妃怎么这么瞧着儿子?”穆谦察觉到了母亲的异样,“您觉得这样不好么?既全了儿子与穆诀的情谊,也让陆娘娘能够安心。” 喻氏并未接茬,只以有体己话要私下同晋王说为由,屏退了殿内伺候的内侍,“谦儿,你老实说,是不是真的打算……” “是!”穆谦见到母亲屏退左右,当即猜到下面要聊什么,他未等后半句问出,便直接给出了答案,“若非如此,儿子何必接下北境军权,无端惹人非议。母妃也早就猜到了,不是么?” 喻氏听了这话,整个人如堕深渊,她自自知出身寒微,无力与宫内其他女眷相争,苟且隐忍半生,纵有才华亦不肯表露半分,就是怕无端惹起穆谦的好胜之心。本以为穆谦能当个不求上进的纨绔,平安喜乐一生,没想到他还是卷入了朝局的漩涡中。 “本来还存着侥幸之心,方才见你连个西席都不肯相让,为娘就知道,我的谦儿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凡事退避三舍不与人争锋的闲散王爷了。安阳虽以教授音律为借口,但明眼人都瞧能瞧出,那人是肖珏想要的,你既然有心入朝,就该学着左右逢源,何不就做个顺水人情。” 穆谦摇了摇头,面上皆是坚毅之色,“母妃,儿子永远不会拿他做人情。” 喻氏以为,穆谦只是借着这个先生表达一个不再软弱可欺的态度,没想到竟是真对这人上了心。自己的儿子她很了解,穆谦自幼洒脱,鲜少对人或物表现出执念,纵使有些新鲜玩意得他一时钟爱,若有亲近之人来讨,穆谦也是个大方的,随手便送了。如今,这人竟然被穆谦送出去又抢了回来,喻氏不禁对人起了好奇之心。 “这人到底何方神圣,让我儿中意至此?” “他是登州人士,姓黎。”穆谦说道此处,微微一顿,想了一下又道:“名至清,是个妙人。本想着今日带来给您瞧瞧,不曾想病了,改日吧。” 喻氏绣眉轻轻蹙起,这人竟然让穆谦重视到要带进宫来?听方才安阳的话,穆谦与他相识在去北境前,联想到穆谦性情的变化,喻氏心头生疑,莫非与此人有关? 喻氏有些不放心,又知道自己儿子的臭脾气,怕直接劝他,激起他的逆反心理,迂回道: “为娘在后宫十数载,见识定然不及我儿。但也曾听闻,有些寒门书生,没有家世作保,若想走科举、察举之路封侯拜相,难于登天。但他们又个个自视清高,仗着读过几本书自命不凡,因着科举不第,自认为怀才不遇。这群人不曾经历宦海沉浮,只会纸上谈兵,还口才了得,又善于投机取巧。最重要的一点,他们擅长烧冷灶,若真把冷灶烧热,便得一分从龙之功,若败了,他们本就身无长物,也无甚损失。” 穆谦虽知自己母亲也是出身世家,但喻氏平日有意藏锋露拙避宠自保,是以穆谦从未发现母亲还有这般见地。 “母妃多虑了,至清确有经天纬地之才。北境战事,若无他从旁相佐,儿子恐怕难以善终。” 穆谦接着将北境之事,掩去黎至清对自己的算计和自己对黎至清动心,捡着重点大略讲了一遍。 喻氏听完,绣眉却并未舒展,梳理了一下思绪,穆谦的聪慧和对朝局的理解远超她的想象,她便不再打机锋,直言道: “如我儿所言,他却有大才,不仅军事才能卓著,更能安邦济民,说好听些,是他倾力相佐,可若往深一步想,我儿不怕哪日成为他的傀儡?大位之争,到底是我儿自己的意思,还是他的意思?” 穆谦听了这话,面露苦笑,“其实这小祸秧子将儿子算计的很惨,若没有他从中谋划,儿子何至于被迫坐上北境的主帅之位。不过,他若真有拿儿子当傀儡之心,遇事只需直接给出应对之策,只要这策略得用,儿子尝到甜头,定然对他言听计从。可这小祸秧子他傻,生怕儿子不懂,事事都掰碎了仔细讲,也不怕哪天儿子学了他全部的本事后卸磨杀驴。儿子从未读过兵书,也不会用兵,刚开始在战场上打了胜仗,还以为自己是天降英才,后来慢慢回过味来,那些兵法,那小祸秧子早就借着棋局细细给儿子讲过了。这些事,他虽不说,但儿子都知道。母妃,人心都是肉长的,他待儿子好,儿子不能疑他。若他真有烧冷灶之心,儿子心甘情愿让他烧。” 喻氏听完这话沉默半晌,抬头看了一眼满脸苦笑的儿子,知道自己是劝不动了,恨铁不成钢道: “还有脸说人家傻,我瞧着你脑子也不好使!他想烧你就让他烧,若来日他想要踩着你往上爬、想要谋朝篡位,你也依他?” 穆谦对这话并不认同,摇了摇头,认真道:“您不了解他,他这个人虽然有时爱走极端,但所作所为皆无私心,若来日他真要踩着儿子向上走,那也肯定是为着黎民百姓、为着大义。儿子要争,也不是全然为着自己,儿子有心整饬吏治裁撤冗官、有心救民于水火。既然殊途同归,就由着他吧。” 不过,穆谦没意识到,黎至清其实早就有了私心,至于从何时开始有的,怕是连黎至清自己也不知道。 穆谦这话不仅没说服喻氏,这副心甘情愿的模样反倒让她更加忧心,“你到底被他灌了多少迷魂汤,才能说出这样不知进退的话。你一直安分守己,却为着一介谋士转了性子,为娘的真怕哪一日你毁到他手上!” 第104章 深谈(下) “不知进退?母妃, 什么才算是知进退?像从前那样唯唯诺诺的活着么?安分守己又能换来什么?诀弟难道没安分守己,他又落得什么下场?” 穆谦回忆过原主的记忆,那是一段隐忍且自我放逐的岁月, 那时候的穆谦, 说好听是不争不抢, 说难听就是软弱可欺。若是委曲求全能换来安稳的日子也就罢了, 到头来竟然要落得以命换岁币的下场, 穆谦至今想来都觉得憋屈。 喻氏虽希望穆谦平安顺遂,但也不想自己儿子成为一个畏畏缩缩之人, 她一时被穆谦问住,不知如何作答,稳了稳心神才自欺欺人道: “谦儿,诀儿那是意外。” “意外?”穆谦自嘲一笑, 自觉再无隐瞒必要, 索性和盘托出, “说出来您可能不信, 宴请胡旗使团那日, 若儿子没有翻墙受伤,晚宴上被鸩杀的就是儿子。诀弟只不过是一个替死鬼罢了。而且, 您以为他真是死于胡旗人之手么?” 言及此处, 当日得知穆诀死时那份锥心之痛再次袭来, 穆谦心绪激动, 一下子从座位上站起来, 伸手指着前朝的方向,恨恨道: “元凶是那群朝臣!甚至还有儿子的兄弟们!每年岁币流水一样流出去, 国库早已空虚难以为继,他们却一个个尸位素餐, 不思谋求新政充盈府库,反倒是想出这种阴损主意。鸩杀皇子,再嫁祸胡旗人,用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苟得一夕安寝,放在哪朝哪代,都闻所未闻!更让人可笑的是,他们竟然还有脸吹嘘‘康成之盟’,简直无耻至极!诀弟何辜,儿子何辜,难道因为母族不显,在朝无势,就要成为他们牺牲品?” 喻氏没想到穆诀的死有内情,还是替了穆谦,整个人如堕冰窟,一想到穆谦曾与死亡擦肩而过,喻氏一阵阵后怕,惊诧道: “怎么会这样?是谁要谋害我儿?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这件事情的始作俑者,穆谦并不知晓,他只是凭着看过半本《乱世孤雄》,才对事情原委略知一二,如今这话他无法作答,却仍笃定道: “诀地坟头的草都三尺高了,怎么会是误会!至于是谁的主意儿子尚在查证,待哪日抓住了,势必将他碎尸万段,以慰诀弟在天之灵。不过,儿子已经查实,晋王府内有三成的奴才都在吃两家饭,他们背后的主子遍布京畿,对儿子的衣食住行样样盯梢,时至今日,您还觉得安分守己有用么?” 穆谦见母亲面露惊诧之色,又道:“母妃,树欲静而风不止,儿子想退,那些兄弟们、那些世家们就能容儿子退么?北境军粮出事,您当那只是闵州的一场意外?禁军乃大成精锐之师,何以连饥寒交迫的难民都打不过?为何儿子阵前挂帅,京畿立马就遣了素来与儿子不睦的穆谚当监军,就算京畿无人可用,诸州难道没有袭爵的王爷能当此任?为何儿子得胜归来,郭大帅立马受到京畿责难,难道就只因为他擅离西境?” 随着穆谦的话,喻氏的脸色一点点变白,等他说完,喻氏缓了半晌,才拿定主意,“谦儿,这些年你受委屈了,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为娘不再拦你。只是你身边的这个谋士——” “母妃!”穆谦语带坚毅,“儿子承认,最初走这条路与他脱不了干系,但是最终决定走这条路,却是儿子自己的意思。只要他不相负,儿子定然不会负他!” 喻氏知道自己儿子的脾气,平时没主意,万事不萦怀,可一旦认定了某事,基本不会动摇,她自觉多说无益,又把话绕回方才聊到一半的事。 “既存了相争之心,那延儿和红伊之事,你就莫要插手了。” 穆谦不解,“这是为何?母妃难道不想让延儿和红伊有个好归宿。放眼京畿,有谁能如儿臣这般,将他们视如己出。” 喻氏眉眼渐冷,严肃道:“你尚未婚配就带了一双儿女回去,以后哪个好人家的姑娘肯嫁给你?你既有心相争,未来岳家须得用。带了延儿和红伊只会处处掣肘,于你毫无助益!” 穆谦想接双生子回去,完全出于对穆诀的兄弟情义,从未考虑旁的,更何况,他已心有所属,早绝了娶妻之心。涉及婚事,穆谦知道三两句说不清,心思一转,敷衍道: “他们是林相的外孙,儿子将他们带回去,卖林相一个人情,对未来也算有助益。至于婚配,儿子现在无暇旁顾,搁一段日子再议。” 众所周知,林氏这个女儿,林家并不看重,否则也不会配给穆诀当王妃。林氏自缢而亡时,林家都未提过要把双生子接回去,更别说日后照拂。知子莫若母,喻氏怎么可能听不出穆谦话中的敷衍之意,不禁长叹一声:自己的儿子说好听是重情重义,说难听就是妇人之仁,他这样的性子,想要去争那个位子,真不知是福是祸! 穆谦陪着喻氏说了一会子话就要告退,喻氏欲留他用晚膳,被他再三婉拒,细问之下才知是着急回府看病了的黎至清。 待穆谦走后,喻氏盯着他远去的背影,心中对他口中这位先生戒备之心更胜。 穆谦骑着风驰,不过半晌便到了晋王府外,刚要进府,复又想到什么,一甩马鞭,独自骑着风驰跑了,留下玉絮和寒英在冷风中面面相觑,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等两人追上穆谦,穆谦正拎着几个油纸包从点心铺子里出来。 寒英懵懵懂懂,玉絮却心领神会,在寒英耳边耳语几句,寒英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跳下马也进了点心铺子。 “寒英还喜欢这些东西?”穆谦翻身上马,甚为不解。 玉絮笑得一脸高深莫测,“买点心哄心上人开心的事,又不是只有殿下会。” 穆谦听罢,笑骂一句“浑小子”,因着点心刚出炉,还带着热气,穆谦不等寒英,打马回府,拎着点心直接钻进了翠竹轩。 一入翠竹轩,穆谦感受到一份独有的静谧,整个轩如同此刻住在这里的人一般,恬淡安宁。难得黎梨没有在门口守着,穆谦便直接入了内室。 黎至清还在榻上睡着,穆谦近前,仔细观察踏上之人的睡姿,黎至清正侧躺着,身体微微蜷缩,双手放在脸侧,落在穆谦眼中是说不尽的乖巧安静。 穆谦突然想到,大军开拔那日,他们第一次在城外过夜,那时的黎至清睡相极差,在病中也不老实,还几次跌下榻去,摔得脑袋和胳膊肘都肿了。想到此处,穆谦忍不住“噗嗤”一笑,没想到这一声扰了睡梦中的黎至清。 黎至清皱了皱剑眉,迷迷糊糊地发出一声轻哼,显然对有人扰他清梦不满。 穆谦瞧了瞧天色,快到晚膳的时辰了,若纵着黎至清睡下去,怕是夜里又睡不着,索性用手轻轻拍了拍人的脸颊,柔声唤着: “阿豫,醒醒,别睡了,起来有点心吃。” 黎至清先时烧得厉害,这会子刚从梦中回过神,头脑并不清醒,拿手揉了揉眼睛,然后仍旧不愿睁眼,闷闷道: “不想起……唔……要点心……哥哥……” 往日里的黎至清是清冷疏离的,是彬彬有礼的,却从来不是这般慵懒和耍赖的。穆谦听着黎至清最后吐出的那个称呼,知道他这是以为在兄长面前,才展现出孩子心性的一面。 难得黎至清真情流露,穆谦不忍打扰,便耐着性子瞧着他闭着眼睛赖床,越瞧心下越酸涩,暗暗发誓,有朝一日,也要让黎至清在自己面前全然放下防备。 缓了一会儿,黎至清终于清醒过来,只当方才被人唤醒是梦,不做他想,见到坐在床头的穆谦,温和一笑:“殿下回来了?” 穆谦这才顾上打量黎至清的面色,见面上潮红已褪下去不少,伸手探了探他额头,灼热已减,穆谦这才放下心来,打趣道: “你这一觉都睡到日落西山了。再不起,点心可都要让本王吃完了,快起,有你喜欢的龙须酥。” “龙须酥?”黎至清眼睛瞬间亮了,衬在一张病恹恹的小脸上,更显神采。 穆谦见状,将油纸包递到黎至清面前,“这是定胜斋的点心,他们家龙须酥乃是一绝。” 黎至清也不客气,大大方方地接过点心包,因着在病中无甚胃口,午膳便没吃什么,如今早就饿了,打开捏了一块便吃起来。 “上次在冀州,黎某记得殿下也买了龙须酥,这次的比之先前,丝毫不逊色!” 穆谦见他喜欢,心下暗喜,若非先前在冀州知道他喜欢龙须酥,哪能这般投其所好。穆谦刚要自夸几句,却见一人着急忙慌地入了正殿,站在屏风后,不敢往内室闯。 “殿下,属下有事要报。”来人是仲城。 寻人能寻到翠竹轩,看来事态紧急,穆谦只得先按下促狭之心,“有什么事,直接说,先生不是外人。” 仲城稍作犹豫,还是直言道:“肖给事中押回来的闵州地方官,今日被无罪释放了,近日要启程返回闵州!” 第105章 蚁穴(中) 穆谦稍稍回忆, 才反应过来,仲城所指乃是之前闵州毁堤的几个地方官。在北境接到的文书中,因洪水和疫情的伤亡灾民就达数万, 再加地方上隐瞒未报的, 伤亡灾民保守估计可达十几万, 竟然就这么放了? “无罪释放?”穆谦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看了黎至清一眼, 也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吃惊。 外间的仲城笃定道:“是,无罪释放!肖给事中将人提回来后, 直接交由大理寺审理。初审时,大理寺已按律定了罪,可案卷移交复核时,刑部认为疑点较多, 将案子驳回了。等到二审, 闵州几个世家已然捐了钱物赈灾, 这几个地方官都出自世家, 自然从了‘八议’减刑, 可案卷复核时再次被刑部驳回。等拖到三审,北境战事大捷, 今上大赦天下, 这次大理寺给判了无罪, 刑部复核通过, 报到审刑院直接批了。” “就算有‘八议’减刑再加上大赦天下, 几万条人命,怎么能定无罪, 还他妈把人直接给放了?”穆谦瞪大了双眼,这样的结果是他不敢相信的。 “肖若素什么态度?人是他亲自押解进京的, 他又身在东府,对此事竟然无动于衷吗?”黎至清亦是眉头紧锁,连龙须酥也没心思吃了,把点心一裹,正要寻个地方放下,被穆谦自然地接了过来,搁在了一旁的案上。 黎至清被这事闹得再无心耗在榻上,索性将被子一掀,坐直身子开始穿靴。 穆谦见着黎至清要起床,此刻正身着一袭白色中衣,四下逡巡一圈,看见了了搭在木架子上的外袍,不等黎至清去取,穆谦自顾过去拿了外袍,随手披在了黎至清肩上,“快些穿好,仔细别着凉了。” 黎至清肩头一暖,心头更暖,也不言谢,只对着穆谦灿然一笑,就着衣袍开始穿戴。 仲城办事妥帖,早将该打听的事情问了个一清二楚,“肖给事中此刻并不京畿,听说他前些日子病了,肖相亲自替他告假一月,后出京瞧病时,病情加重,就一直未归。” “前些日子在冀州,他还活蹦乱跳地能踏青呢!说病了,唬谁呢!”穆谦对肖瑜假公济私的行径嗤之以鼻,转头见黎至清正在系衣带,还笨手笨脚地系不对地方,穆谦索性直接把他的手拿开,自己亲自上手系,一边系嘴上还不忘了骂人。 “要我说这孙子肯定是怕得罪人,出去躲事了。” 黎至清的新袍子通体天青色,比之先前那些偏白的衣裳颜色鲜亮了不少,是先时正初接到穆谦的书信后置备下的,裁得是京畿的时新样式。黎至清低头仔细瞧着穆谦手上的动作,在心中默默记着步骤,等他系好,从小声嘟囔一句,“这袍子的衣带怎么这么复杂。” 黎至清嘟囔完,才顾上接穆谦的话,“肖若素若是怕得罪人,在闵州当地就直接把人发落了,哪用大费周折的把人带回来。如今,大抵是闵州几个世家,觑准肖若素不在京畿,这才动了手脚。等此事到肖若素耳朵里,他指不定要生多大气。” 穆谦听不惯黎至清替肖瑜说话,凉飕飕道:“他有什么好生气的,本王瞧着他心态好得很,还有功夫跟人游山玩水。” “若是殿下劳心费神把凶犯押抵京畿,转头就被放了,殿下生气么?”黎至清早见惯了穆谦对肖家兄弟的偏见,此刻只就事论事,“而且,殿下易地而处,若你打赢了胡旗军队,结果等使臣谈判过后,大成还要割地赔款,殿下作何感想?” “要真是这样,本王非把枢密院那群庸才的脑袋拧下来。”穆谦恨恨接了一句,也明白了黎至清的意思,此事当真怪不到肖瑜头上,但这样的结果让穆谦极为不快。除为当地受了灾的百姓惋惜之外,更为当初在北境拼杀的二十万将士不忿,若没有这几个人想要献媚今上,就不会出河道毁损之事,更不会有后面的军粮之困。就因为这几个人的私心,险些让二十万大军全军覆没,险些让北境再次失守,险些让百姓再次流离失所。想到此处,穆谦不满道: “这案子审的,明眼人都知道于法不合、于理不合,三审过后,竟然从大理寺到刑部再到审刑院无一人有异议。京畿司法条线上的官员,简直烂到根上了!” 黎至清陪着穆谦一路走来,自然理解穆谦的心情,本想安慰几句,可朝堂乱局如此,一时也不知从何安慰,只得怅惘一句,“若只有司法一条线烂了也就罢了,怕就怕在从政事堂道枢密院皆如此。前些日子闵州疫情,国库竟然连救灾之银都没有,还要找诸州世家去筹,放眼青史,闻所未闻。” 穆谦当纨绔时,对此无甚感觉,可如今有了北境之行,穆谦被坑数次感同身受,咬牙道:“有朝一日,非要把这些顽疾连根拔了!” 不过,闵州几个地方官到底没有成功走出京畿。被释放翌日,他们一时得意,在大街上横冲直撞,与恰好经过的睿王妃及世子起了冲突。几人不知收敛,当街闹事,被禁军巡城司神风营的兄弟们逮了个正着,直接被扣在了巡城司衙门。 当时被抽调随肖瑜下闵州的禁军,正是神风营,他们真真切切看到了闵州的惨状,对着几个官员恨之入骨。是以人被关押起来后,他们不许人探视,也不升堂审讯,只等着肖瑜回京后再处置。 而在肖瑜回京畿之前,成祯帝御驾回銮,翌日便召穆谦觐见。穆谦不敢怠慢,一大早便进宫了。 如今这翠竹轩极为热闹,平日里穆谦一来,正初、仲城、玉絮、寒英和银粟都会陪着一起来。穆谦不来,玉絮他们几个上午还会跟着黎至清读书。其他时候,寒英一得空就往翠竹轩跑,为着何事不言而喻。黎至清看在眼里,将此事放在了心上,琢磨着得挑个时机开口同穆谦提一提,成全这一对有情人。 这段时日穆谦偶尔出门跟昔日的纨绔子弟玩闹,顺便打探京畿的消息,但从不在在外过夜,每到晚膳时分,必然出现在翠竹轩里,陪黎至清一起用膳。 今日穆谦不来烦他,他便一个人待在翠竹轩,耐心地翻着一本棋谱。及至傍晚,屋外传来一阵喧闹声,黎至清不用抬头也知道是正初带人来摆桌备膳了。 正初提着食盒,语气欢快,对着一旁陪着一起来的寒英说笑,“咱殿下自从回府,整个人都扎在了翠竹轩,他的含光殿就只剩晚上就寝用了。” 寒英斜他一眼,“谁让你当初将先生安置在这里,离着含光殿远,殿下自然不愿来回跑。” 正初挠挠头,“殿下的信里只说是黎先生回来了,要好生安置,他从前住在这里,我便继续安排他住在此处。从前都是请黎先生去书房的,谁晓得这次回来,是殿下巴巴往这边跑。殿下念叨了好几回说先生住得远,你说咱们给他换个地儿如何?” 两人正认真讨论着,黎至清推门而出,朝他们身后望了望,见空无一人,略显失望道:“还没回来么?” 黎至清说的是谁不言而喻,寒英忙道:“宫中不比旁的地方,时辰由不得殿下把控,是以临时走殿下吩咐了,让到了时辰先请先生用膳,不必等他。” 黎至清摇了摇头,恹恹道:“还不饿,再等一会儿。” 黎至清面色不虞,转身进了屋。倒是黎梨,欢天喜地去接寒英手中的东西,放在桌上后,两人凑到一起开始说悄悄话,酸得正初一阵阵牙疼。 等正初摆好桌,刚要请黎至清先用膳的功夫,玉絮一脸焦急地闯了进来。 “先生,殿下说让您不必等了,他今日何时回府未定。” 黎至清眼见玉絮不似平时那般从容,面上皆是忧虑之色,心头一紧,“可是殿下出事了?” 自家殿下千叮咛万嘱咐,宫里发生的事不能让黎至清知晓,免得他忧心,玉絮不敢抗命,稳了稳心神才强笑道: “在宫里能出什么事,只是有事耽搁了,先生快用膳,当心菜凉了伤身子。” 黎至清何等人物,哪能让玉絮一两句话就忽悠了去,他不多言,只用一副黝黑而深沉的眸子静静地看着玉絮,带给玉絮的压迫感,比平日里查课业时更甚。 玉絮为人机敏,早见识了黎至清的深沉心机,本就怕他几分,这段时日又跟着黎至清读书,被他折腾得极惨,更添敬畏之心,玉絮知道自己根本唬不住黎至清,他又不是寒英那个一根筋的,索性实话实说道: “殿下冲撞了今上,被今上罚跪在暖阁内。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殿下怕您一直等他,就先让回来跟您说一声。” 罚跪?穆谦刚从北境得胜归来,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今上要这般罚他? “因着何事?今日陪着殿下暖阁觐见都有谁?” 玉絮想了想才道:“御前觐见,咱们都是候在殿外,并不知道因着何事,殿下被罚跪之事,还是谢二公子偷偷溜出来说的。今日暖阁内,除了咱家殿下、谢二公子,赵王世子也在。” 第106章 争嗣(上) 谢淳自幼与穆谦交好, 自然不会坑他;穆谚这些日子一直在像穆谦示好,连监军的密报折子都不曾动手脚,更别说当着面, 在今上面前让他下不了台。黎至清将穆谦坐上主帅之位后发生的事, 一点一点在脑中梳理, 试图寻找蛛丝马迹, 但努力想了半晌, 也未发现什么事能惹得今上不快。 若放在往日,黎至清定然不会这般不济, 奈何玉絮这次提供的消息太少,黎至清不知穆谦是否还遭了其他责难,心中担忧这才乱了方寸。 此事一处,在场再无人调笑, 整个翠竹轩陷入一片沉默。 黎至清嘱咐在场之人不可对外乱说, 然后遣了众人, 一个人坐回案前, 以手撑着额头, 只觉心烦意乱,太阳穴和眉心突突直跳。 黎梨见状忧心不已, 不肯退下休息, 自顾倒了一杯热茶递了过去, “公子, 晋王殿下乃是皇子之尊, 纵使行差踏错也不过被申饬几句,您别自己吓自己。” 黎至清接过茶盏, 看了一眼就放在了案上,接着叹了口气, 继续拿拇指和中指轻轻按着眉心,缓解着头痛。 不知过了多久,翠竹轩外才想起了那个熟悉的声音,“阿豫,今天本王吃大亏了,快来安慰安慰本王!” 穆谦这一嗓子底气十足,显然不似受了大委屈。黎至清听到熟悉的声音面上一喜,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快步迎了出去。 “殿下无恙?” 这般急匆匆地迎出来、面上还带着担忧之色的黎至清是穆谦从未见过的,被唬得一怔,“啊?啊……没事儿啊。” 黎至清将穆谦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见他腿脚利索,衣冠齐整,这才放下心来,敛了满脸焦急,恢复往日里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稳住步子转头回了屋。 穆谦满脸疑惑,这黎至清是闹哪出? 不过,穆谦顾不上多想,快步跟了上去。一进屋,见一桌饭菜丝毫未动,心头一暖,他这是在等自己? 暖阁中的不快一扫而空,穆谦脸上登时乐开了花,开始犯贫嘴,笑道: “呦!至清还没用晚膳?这是在等本王吗?难怪古人喜欢金屋藏娇,本王今日才知,有个美人巴巴等着自己的感觉真好!” 黎至清为他担惊受怕半夜,没想到这人回来就开始耍嘴皮子,话里话外还占尽自己便宜,心下气恼,但到底好修养,冷笑道: “殿下莫要自作多情,黎某先时吃点心积了食,没胃口而已!” “啧啧!承认一句担心本王很难吗?阿豫的嘴怎么这么硬!”穆谦撇撇嘴,一拉团凳坐在了饭桌前,夹了筷子凉拌莲藕放在嘴里,还故意嚼地嘎嘣响。 黎至清虽早见惯了穆谦的无赖,此刻还是忍不住送人一个白眼,坐在桌案后不理人。 穆谦见他真恼了,赶忙觍着脸凑了上去,扯了扯黎至清的袖子,讨好起来,“好了好了,本王不逗你了,咱们先用晚膳,你也该饿了。” 黎至清冷哼一声,嘴上未置可否,心道气都气饱了。 穆谦显然不能放着黎至清独自生气,见软得不行,直接上手把人从座位上架了起来,眼见着黎至清要翻脸,穆谦赶忙示弱道: “你不饿,本王可饿了一个晚上,从晌午至今滴水未进,而且本王今天在宫里可受了大委屈,好阿豫,你就可怜可怜本王吧。” 戌时将近,这会儿还没用晚膳?黎至清心软起来,被穆谦揽到桌边,再也板不起冷脸,眼见着一桌子已经冷透的饭菜,赶忙唤了黎梨端下去热。 黎至清关心则乱,问道:“今日不是去领功受赏,怎么还受委屈了?” 穆谦将黎至清的面上的担忧看在眼里,虽然白日的确受了不少委屈,但此刻他的心已裂开了一道口子,浓情蜜意从这道口子里奔涌而出,把委屈冲得丝毫不剩,笑嘻嘻道: “见阿豫这般忧心本王,本王这会子可是一点都不委屈了。” 黎豫见他还没个正形,觉得自己就不该心软,登时站起来,转身就走。 “别气别气,本王不乱说话了。”穆谦赶忙一把扯住黎至清的手臂,把人拉回团凳上坐下,这才委屈道:“还受赏呢,今天本王被穆谚这孙子碰瓷,没被问罪就不错了!” “碰瓷?”黎至清虽心中有火,但一听穆谦这话,也顾不上生气,疑惑道:“赵王世子自打到了北境战场,频频对殿下示好,就连回程路上,也多行方便,怎么会碰瓷殿下?” 穆谦端起桌上已经凉透的残茶灌了一口,“今天下午,本王打了他一拳,也没用多大劲,结果这孙子一闭眼,直接晕在了今上的暖阁里。” 黎至清见穆谦喝了一口没够,还要灌残茶,忙从穆谦手中把茶杯拿了过来,穆谦倒也没跟杯中残茶较劲,黎至清要茶盏,穆谦便乖乖给了。 “殿下还以为这是从前么,你的手可是杀过人的,手上的力道可不一般,那赵王世子娇生惯养,哪能经得住你一拳头。”黎至清下意识觉得,肯定是穆谦手上没个轻重,这才伤了人。 穆谦语带委屈,“本王当时也是气急了,但真没下死手啊,那穆谚就是碰瓷!害得本王被今上罚跪在暖阁里,等他醒了今上才赦了本王。” 黎至清取了小火炉上炖着的水壶,重新沏了一壶茶,倒了一杯送到穆谦手边,这才又问道:“殿下脾气较之先前已经温和了许多,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惹得殿下动手了?” 一提起事情的缘由,穆谦顿觉火大,好在热茶在侧,穆谦端起来轻轻呷了一口,这才身心熨帖,脸色缓和不少。 “那孙子要跟本王抢穆诀的遗腹子!别以为本王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打小跟本王和穆诀不对付,肯定把歪主意打到红伊和延儿身上了,本王哪能随他的愿!而且,这小子蔫坏,这不连苦肉计都用上了。他这一昏,惹得今上震怒,把本王骂了个狗血淋头,幸亏除了谢二没人瞧见,否则本王脸都没了!” 这事穆谦可当真冤枉了穆谚,穆谚是真的身体不适。 穆谚回京后,同穆谦一样的待遇,封赏一直未定,等今上回京后再议。赵王曾经嘱咐过穆谚,既然封赏要等今上回銮,说明今上有意听听他们自己的意思,让穆谚务必好好想想,为自己争取些中意的赏赐。前一日得到今上宣召的口谕,穆谚晚膳过后便去了书房见父亲。 穆谚不似他那个整日里跟在赵王身后献殷勤的庶出大哥,没事绝对不往赵王的书房跑,有事也基本不会去,都是放在饭桌上说,是以赵王见这个嫡子罕见地进了书房,甚为诧异,抬眼看了看窗外,见明月当空,才道: “今儿的太阳是打西边落下去的,没错啊。” 穆谚听出父亲话中玩笑,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今上口谕,明日一早要入宫觐见。” 赵王打量了一眼这个儿子,知道他近来收敛不少,不犯浑了,也不动辄闹气了,继续打趣道: “怎么,心虚了,你平日里不是挺豪横的么?今上自小疼你,又不会吃了你,怕什么?再不济,要不为父陪你去?” “不不。”穆谚已界弱冠之年,哪能这点小事还让父亲出头,赶忙拒绝,“这次的封赏,儿子已经想好了,想先来跟父王禀报一声。” “有了北境军功,为父就不用再为你担心了。”赵王一直担忧穆谚的世子之位,如今借着北境大捷的东风,这世子之位自是无人再有异议。赵王说完,把文书一阖,往桌上一扔,端起茶杯悠哉了抿了一口,这才又道:“坐下说,本王觉得你只要不过分到跟今上讨女人,他会依你的。” 穆谚有点心虚,仍旧依言落座,“儿子……儿子想着,把穆诀那一双儿女,接回来照料。” “噗——”赵王没忍住,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穆谚见状,赶忙上前帮忙整理桌案。 “你要喜欢孩子,就赶紧娶妻,京畿大姓世家的姑娘排着队等着你挑!养康王的遗腹子,你这在说什么胡话!”赵王见儿子近前,赶忙伸手摸了摸儿子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脑门,确认没发热,转念一想,“你该不会不行吧?儿子,在爹面前不用不好意思,你说实话,要不为父请个御医来为你瞧瞧,你放心他们不敢出去乱说的!” 穆谚脸“腾”地红了,“父王,您想哪儿去了!儿子就是见那一双稚子太过可怜,想接到身边养,没有旁的缘故。” 赵王见穆谚不似玩笑,自己也敛了促狭之心,脸色一点一点凝重起来,“谚儿,为父记得,你从前跟穆诀可不对付,小时候经常打架,养他的孩子,你想做什么?” 穆谚嘴边皆是苦笑,“穆诀去得早,这些日子,儿子一直在想,这些年不该处处与他为难,以至于人都没了,话还没说开。他是儿子见过的最善良人,没有皇室子弟的骄矜,反倒为人亲和真诚。小时候,咱们在宫里见到了一只小野狗,那狗浑身上下脏兮兮的,谁见谁嫌弃,没想到穆诀竟然把狗抱了回去,养了下来。儿子当时就觉得他傻,这么多兄弟陪他一起玩还嫌不够,非要花心思去照顾个小奶狗。” 第107章 番外-小脾气(上) 新年第二日, 黎衍来请安时,见到了坐在寝宫外台阶上的穆谦,后者正百无聊赖地晒太阳, 黎衍只一眼便明白了是发生什么事了, 担忧道: “义父, 您又被爹爹赶出来了?怎么不去东边的暖阁待一会儿?” 穆谦抬头, 瞅了一眼少年老成的黎衍, 知道要论哄黎豫,方才那两个人不见得比眼前这小鬼有能耐, 心里打起算盘来,嘴上却道: “东边暖阁太热,也就你爹喜欢。” “那要不去御书房,或者去儿臣宫里也行, 总好过大过年的在这里冻着。”黎衍凑到穆谦身边, 想了想还是撩袍坐在了台阶上, 压低声音悄悄问道:“您又怎么他了?” 穆谦无语望天, 一想到昨夜, 就非常有自知之明的承认,是自己把黎豫得罪狠了, 要不然他不可能一夜都没消气, 还一大早把自己从卧房里赶了出来。 原来, 前日智慧道长到了毗邻京畿的平凉城, 穆谦得了信, 自然要去拜谢他的救命之恩,本想携了黎豫同去, 可昨日正值新年,祭祀节礼都压在黎豫身上, 他走不开,穆谦只得一人快马加鞭赶赴冀州。穆谦不在宫中,黎豫自己一人过年没意思,上午举行完典礼,中午在黎衍的陪伴下草草吃了点东西便钻进御书房批折子,一批就是一下午,等到华灯初上,黎豫看折子看得头昏脑涨时,穆谦才堪堪回来。 两人这才一起温存着用了晚膳,然后就一路温存到了榻上。 明明穆谦打马跑了一日,本该精疲力尽,但一到了黎豫面前,便立马虎虎生风起来,又正值新年,做得格外卖力,折腾到最后,好脾气如黎豫也开始忍不住骂脏话了。穆谦到底心疼他,堪堪停下,整个人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等黎豫稍微缓过劲来,穆谦立马又来,一直把人做到腰酸背痛四肢发软才餍足地收手。 待穆谦将二人身子盥洗干净,黎豫早已累得眼皮子打架,再次被放在榻上后,黎豫往穆谦怀里一滚,打算一觉睡到天明。谁知当穆谦知晓当天的养肺气的套路还没练,登时把黎豫从被窝里扒拉了出来,一点也不手软地摇醒,非逼着人练完才肯放他休息。 黎豫白日里为着庆典仪式和奏折累了一整天,晚上又被穆谦折腾到浑身无力,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想睡觉,谁知道竟然还要被拖起来练套路,当即就不干了,发了好一通脾气,但到底拗不过穆谦,在穆谦拿着鸡毛掸子威胁下,爬起来认认真真练完整个套路。 该做的做完,穆谦心满意足的睡了,可黎豫却睡不着了。他整个人憋了一肚子邪火,第二日不到卯正,就把一梦正酣的穆谦推醒了,然后在穆谦一脸错愕的情况下,当着他的面练完了当日的套路,然后一脚把人从卧房里踹了出来,丢下一句: “朕今日的套路已经练完,不用劳烦豫王殿下当监工了,您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然后,就有了现在这一幕。穆谦当然不好意思跟小孩子说,我把你爹折腾狠了,还把他扒拉起来练套路,惹恼了他。 黎衍见穆谦一脸委屈无语望天,有点心疼自己义父。自己亲爹那性子,他知道的一清二楚,外人面前端的是一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做派,可到了亲近的人跟前也是个喜欢作的。加上他如今已登人极,再也不能肆意妄为,仗着义父宠他,偶尔在义父面前使个小性子。黎衍想到此处 ,不禁感觉到眼前之人的不易,由衷道: “义父,这些年,你过得也挺难的!” 穆谦一听这话,顿觉窝心,这娃,没白疼!恨不得跟黎衍当场抱头痛哭。 正当两人心有戚戚时,寒英陪着郭晔从今上寝宫踱了出来。穆谦一见两人,立马迎了上去,“他怎么说?” 郭晔为难的摇了摇头,“你到底做啥了,把他气成那样。我本想多为你说几句话,结果陛下直接一句‘朕以为郭大帅最招人待见的品质就是不爱管闲事’把我堵得哑口无言。” 黎豫素来敬重郭晔,没想到这次连郭晔的面子都不卖,穆谦有些讪讪的,又把求助的目光看向寒英,见寒英垂头丧气,知道他也铩羽而归,“陛下连你也怼了?” 寒英苦笑道:“殿下,陛下今日原话‘一向沉默寡言的寒大统领今日怎么话这么多了。’” 郭晔和寒英面上皆是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朝着他和黎衍行了一礼后退下了。 穆谦哀嚎一声,最终带着满脸期许的表情拍了拍还不足十岁的黎衍的肩膀,“阿衍,你是义父最后的指望了!” 黎衍早慧,黎豫也用心培养他,是以他平日课业压力着实不小。可如今这个大担子压下来,黎衍顿时觉得连课业都不算什么了。 黎衍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孩子,虽然为难,还是迎着头皮去了。 黎衍进殿时,黎豫连头都没抬,目光紧紧盯在一本折子上,自顾说道:“未经宣召就擅闯,好大的胆子,当值的还不把人撵出去!” 殿前值守的禁军互相瞧了一眼,正在迟疑之际,黎衍适时开口解围,“父皇,是儿臣来请安。” 黎豫闻声知道是黎衍,这才抬头,面色不似方才冷硬,示意左右禁军退下,殿内只余下他们父子二人。 黎豫朝着黎衍挥了挥手,把人招到自己身边,伸手为他紧了紧披风才道:“别仗着身体好就作,仔细留下病根,有你受罪的时候。” 黎衍乖巧地点了点头,然后绕到黎豫身后,轻轻为他捏着肩,半晌也不说话。 黎豫又批了一会儿折子,才反应过来这小子今日乖觉地过了头,忙把人从身侧拉至眼前,“素日里也不见你久待,这大过年的倒是转了性子,怎么还赖着不走了?” 黎衍等得就是这句,“平日里都是义父陪着爹爹,儿子哪敢在跟前碍眼,如今不敢走,是怕出去瞧见义父那幽怨的眼神。您是没瞅见,义父那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寝殿,那望穿秋水的模样,都快成了望夫石了!” 黎豫被这话气笑了,原来是埋了坑等着自己呢!这穆谦不教小孩子一点好,佯怒道: “胡说八道,哪里学得这些流里流气的话!看来是书房里先生布置的课业少了,让你有闲心学这些有的没的!” “没,哪能啊,最近的课业繁重,都快累死阿衍了。”黎衍故作可怜得在黎豫身边蹭了蹭,心里琢磨着再怎么帮义父求情,转头撇到了一个点心匣子,一看就是冀州的特产,心里顿时有了主意,“爹,有新点心呀。” 黎豫听着儿子抱怨,开始自责起来,这朝政的担子,早晚要交到阿衍手上。自己虽然身子养过来了,但到底不是长寿之象,是以恨不得黎衍一瞬间长成,平日在学业上难免多有苛责,让黎衍少时就比同龄人承担的要多了许多。黎豫越想越觉得亏待了黎衍,赶紧把点心匣子递给了过去,温声道:“喜欢就都拿去。” 黎衍不知这一会儿功夫,黎豫心思转了几转,接过匣子打开盒盖,直接取了一块便吃起来,边吃边道: “咦?这点心是冀州产的呢!昨日清晨来请按时还没有,是义父带回来的吧?义父当真偏心,就带了一盒给爹爹,儿子和延儿、红伊他们都没有!” 黎豫没想到黎衍借着点心还能帮人说话,手中朱砂笔一停,转头看着儿子,问道:“点心好吃么?” 黎衍不知其意,点了点头,“好吃!” “好吃还堵不上你的嘴!”黎豫把朱砂笔往笔搁上一放,“黎衍,我看你是不想好好过年了,你既这么闲,去把窗课拿来,为父今日好好查查你的课业!” 黎豫性格温润,平素极少发脾气,对黎衍这个儿子更是百依百顺,连句重话都舍不得说。可唯独学业一条,黎豫从不让步,平日里若是黎衍功课做不好,黎豫的戒尺可从来不手软。 黎豫素来过年不查功课,如今连名带姓的被称呼,黎衍知道他爹这是炸毛了,一口点心噎在了嗓子眼,赶忙找补道: “爹,儿子突然想起来,晴雪妹妹一会儿要来,算算时辰,儿子得去接她了,窗课改日再查吧!” 黎豫横他一眼,“带着你的点心赶紧滚!” 黎衍不敢废话,抱起点心撒腿就跑,“好嘞,父皇您安好,儿臣告退!” 黎衍刚出大殿,穆谦立马迎了上来,“怎么样,你爹肯见我了没?” “义父,我爹根本不想接您这茬,说急了眼连查功课都搬出来了,我可不想大过年的挨打,您别怪我没义气。”黎衍心怀愧疚地看了穆谦一眼,把点心匣子往穆谦怀里一塞。 “您找机会把点心还给爹爹吧,这种东西也就他和小孩子喜欢。” 不足十岁的黎衍自觉地把自己划分为非小孩子,略显同情地瞅了一眼可怜兮兮的穆谦,转头去接小奶团子了。 第108章 番外-小脾气(下) “舅舅——”随着一声小奶音, 一个穿着火红小夹袄,蹬着鹿皮小靴子,头戴灰鼠帽的小奶团子跑进了大殿, 冲着黎豫捣腾着小短腿跑了过去。 黎豫一见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娃娃, 面上登时全是柔和的笑意, 赶忙从龙椅上站起来, 蹲在地上, 接住了飞奔而来的小奶团子。黎豫将这个还不到膝盖高的小丫头抱在怀里,颠了两下才坐回原位, 温柔地笑道: “晴雪都快一个月没来看舅舅了,舅舅抱着都胖了。” 寒晴雪听了这话不高兴了,扬着小脸,撅着鲜红樱桃小嘴, 尽是不满, “阿衍哥哥说了, 不能随便说女孩子胖。是冬日里冷了, 阿雪衣服穿厚了。” 这副爱美又喜欢撅着嘴抗议的模样, 一如当年的阿梨,黎豫心下酸涩, 想到从前旧事, 差点红了眼眶, 但到底不肯在小孩子面前失态, 强压下情绪, 把语气放到最柔和,“好好, 是衣服穿厚了,咱们阿雪一点也不胖。” 小孩子果真是最好哄的, 此话一出,寒晴雪玉雪可爱的小脸立马阴转晴,用小短手环上黎豫的脖子,“吧嗒”一口亲在了黎豫脸颊上,笑嘻嘻道:“阿雪就知道舅舅最好了。” 这一下哄得黎豫心花怒放,扫了一眼寒晴雪身后随行之人,皆是她跟前伺候的,没见到自己儿子,心下好奇,那小子不是说去接人了? “阿衍哥哥怎么没陪你玩?” “阿衍哥哥说他要回去温书,让舅舅陪我玩。”寒晴雪腻在黎豫怀里,小奶音软软糯糯,让人忍不住拒绝,“舅舅,外面太阳可好了,咱们去放风筝好不好?” 温书?这小子整什么幺蛾子? 在黎豫心中,黎衍绝对是个勤奋用功的好孩子,但用功归用功,黎衍绝不是个只知道死学的书呆子,特别是认了穆谦当义父后,更知道了劳逸结合的道理。每逢年节,黎衍都是把书一扔,然后喊着穆延浑闹去,哪里会温书?自己方才说要查他功课,也不过是吓唬他,以黎衍的脑子,不可能听不出来。 那现在这般“惺惺作态”,就是故意把小奶团子丢给自己了。黎豫心下好奇,平日里小奶团子进宫,这小子都寸步不离,今儿怎么转了性子? 黎豫正琢磨着,怀里的小奶团子伸手扯了扯他胸前的衣襟,又操着小奶音把方才的话说了一遍,“舅舅,放风筝。” “好,舅舅陪你放风筝。”面对着跟黎梨有五分像的小脸,黎豫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拒绝的话,一把抱起孩子,起身向殿外走去。边走还边琢磨着去哪里给小奶团子找个风筝,偌大皇宫里就黎衍一个小孩子,只能寄希望于他了,只不过那小子自小就对这些小孩子玩意嗤之以鼻,黎豫心中也没底了。 “去太子那里问问,有没有风筝,顺便把太子请过来。”死马当活马医,黎豫吩咐完内侍后,自顾嘟囔一句,“也不知道这臭小子在耍什么花样,躲在东宫不见人。” “不用麻烦啦,谦叔叔有风筝。”被抱在怀里的寒晴雪愉快地蹬着小腿,拍了拍小手,然后眉眼含笑地指着殿外。 果然,等黎豫抱着孩子出来,穆谦正立在殿外,面上是志得意满的笑意,手中拿了一支小熊风筝。 黎豫瞥了一眼穆谦,又看了看怀里的小奶团子,瞬间明白了。好嘛!穆谦可真行,连两个小孩子都能被他支使来当说客了。那小熊风筝明明是早些年穆谦扎给黎衍的,自己这儿子也开始胳膊肘往外拐了! 一见穆谦那张丰神俊朗的脸上挂着餍足的笑意,铺天盖地的酸疼向着黎豫袭来,这人神采奕奕,自己腰都快断了,黎豫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不过黎豫是个好舅舅,就算再生气也绝不会在孩子面前发脾气。 还想一起放风筝?门儿都没有!黎豫想到此处,快步走上前去,把寒晴雪往穆谦怀里一塞,不咸不淡道: “朕瞧着豫王殿下闲得很,陪阿雪放风筝的活儿交给你了!” 黎豫说完,转头要走。谁知道小奶团子十分舍不得黎豫,“哇”地一声开始大哭,“舅舅不要走,我要舅舅!” 穆谦把人一把扯住,好暇以整的努努嘴,“不许走!小奶团子被你惹哭了!” 黎豫狠下心不看小奶团子,嘴硬道:“朕还有折子要批,她明明是你招惹来的,你来哄!” 穆谦从善如流,一边哄着孩子,一边逗着黎豫,“陛下当真勤政!不过,时值年节,可以稍微歇一歇,休息一天又不耽误陛下当明君。” 这话一出,黎豫瞬间淡定不了了,气道:“你也知道是年节,阿衍在年节都可以不读书,我少练一日套路怎么了?还值得你半夜把我从床上拖下来!” 哄好了小的,该哄大的了!气鼓鼓地黎豫在穆谦眼中那是说不出的可爱,穆谦直接上手捏了捏黎豫的脸颊,嬉皮笑脸道:“你再凶就要吓到孩子了,你瞧,小奶团子又要哭了呢。” 寒晴雪满脸写着难过,朝着黎豫伸出一双小短手要抱抱,用红红的小眼睛可怜兮兮地瞧着黎豫,仿佛只要被拒绝,下一秒就能再哭出声来。 这小奶团子是黎豫的心头肉,只委委屈屈地瞧了黎豫一眼,黎豫的脾气登时烟消云散,立马把孩子接了回来,掏出帕子轻轻为她擦拭眼泪,抱在怀里一边拍一边哄,“没事没事,不怕哈,舅舅错了,不该乱发脾气,现在就陪你放风筝。” 此话一出,小奶团子不哭了,“咯咯”地笑起来。黎豫见状终于缓了一口气,整个人放松下来,转头看向穆谦之际,见后者正用盈盈笑意瞧着自己,恼了一夜的人瞬间泄了气,却仍嘴硬道:“知道错了没?” 穆谦非常乖觉地点了点头,笑道:“知道啦!” 黎豫继续故作严肃,“下次还敢不敢了?” 穆谦笑意不减,“还敢!” 穆谦这话说得坦坦荡荡,并没有为了讨人一时欢心而故作承诺,他语气执着而坚定,神态大方而从容,明明白白告诉黎豫:我可以事后哄你,但这事绝不退让! 黎豫本来被他这态度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但见穆谦一脸坚毅的瞧着自己,瞬间也想通了,若非他日日敦促,他们恐怕还活在朝不保夕的忧惧之中,哪里有现在的好日子。 如今他们还有好多年,他们可以放慢速度,慢慢地将新朝扶上正轨,慢慢地培养黎衍成人,慢慢地互诉衷肠。 恼了一夜的黎豫终于释然,语气里尽是无奈,“你可真有本事,连两个小孩子都不放过。” 穆谦见状,知道他气消了,不以为忤,笑盈盈道:“我聪明嘛!” 穆谦的笑容太过迷人,让黎豫也忍不住翘起了嘴角,“那小兔崽子倒是肯帮你想辙。” “没办法,我魅力大!”穆谦笑意更甚,“要不然,陛下哪能瞧得上我?” “当着孩子的面就浑说!”黎豫红着脸笑骂一句,从穆谦手中接过风筝,陪着小奶团玩起来。 等黎衍慢悠悠地来到寝殿外时,就看到了这幅和谐的画面:他爹正拽着风筝线跑得欢,他妹妹正一边欢快地拍手一边捣腾着两条小短腿跟着他爹满院子跑,而他义父则在一旁抱着胸,满脸宠溺地瞧着那一大一小。 真不知道放风筝有啥好玩的,偏偏那俩人还玩得欢!黎衍一脸嫌弃地凑到穆谦跟前,打趣道:“和好啦?” 穆谦脸上尽是得意之色,“那是!” 黎衍瞧了自家义父一眼,心道,您这么得意作甚,依着我爹那性子,你们能这么快和好,还不知道你说了多少好话呢! “您早点妥协,也没这么多事!”黎衍自认无情地拆穿了义父。 谁料穆谦不以为然,“这次我没妥协!” 黎衍瞬间瞪大了那双炯炯有神的桃花眼,看向穆谦的眼神瞬间满是钦佩。 “这么说是他妥协了?他生了这么大气,最终还能妥协?您怎么做到的?” 穆谦再次把目光投到远处正在逗寒晴雪的黎豫身上,眼神中满是幸福,“阿豫不是不知轻重的人,道理他都懂,只不过偶尔有点小脾气,可怜兮兮地在我面前闹一闹,我还能不宠着么?” 满朝文武,敢用“可怜兮兮”形容他爹的,也就他义父一个了!黎衍不禁被这话酸得牙疼! 眼见着已经玩闹了一阵子,穆谦面色不似先时轻松,犹豫再三决定去当个坏人,“再玩下去,人都冻透了!” 黎衍被冬日的暖阳晒得舒服,不以为意道:“义父,跑一跑身子就暖了,冻不坏的。” “旁人大冬日里,跑跑就暖,你爹这身子骨,在外头越待就冻得越透。”穆谦径直要去抓人,却被黎衍一把拦住。 黎衍语带担忧,“要不再等等?他这会子正在兴头上,回头又该恼了。” “那就随他恼!”穆谦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上前去。 黎衍眼见着他爹和他义父争执一番,最终被他义父打横抱走了!剩下他妹妹,懵懵懂懂地抱着个风筝,瞧着两人远去的背影傻乐! 第109章 争嗣(中) 赵王打量了穆谚半晌, 见他面色凄楚,不似作伪,这才意识到穆谚并非想利用那对龙凤胎, 而是要接回来好好养着。赵王略作沉吟, 并未着急反驳, 只是劝道: “为父知道这些年你一直跟穆诀对着干, 抢了他不少红颜知己, 如今人薨了,事情也都过去了, 你莫要因着愧疚而自苦。这次你跑到北境力挺穆谦,为了军粮之事殚精竭虑,这份人情早已盖过夕日你与他们兄弟之间的龃龉,你做的已经够多了。” 提起军粮, 穆谚在未跟赵王商议的情况下, 直接站队穆谦, 着实坑了身在京畿的赵王。不过, 赵王显然并不在乎儿子给他惹得这桩麻烦。赵王态度越无所谓, 穆谚心中越是愧疚,继而从座位上站起来, 撩袍跪地, 苦笑道: “这次军粮之事, 是儿子任性妄为, 让父王在京畿难做了, 儿子不孝迟迟未向父王请罪。” 请罪?这是唱哪儿出?从前的穆谚纨绔一个,小错不断大错不犯, 赵王没少给他收拾烂摊子,头发都给气白了好几根。而闯了祸的穆谚素来理不直气也壮, 请罪?不存在的!赵王忍不住再次朝窗外瞧了瞧,虽然今天的太阳是东升西落,该不会明天一早太阳就从西边地平线上冒出来吧? 当爹的自然不能跟儿子计较,赵王从几案后绕出来,揪着穆谚的后襟将人提了起来,“滚起来,你要有这孝心,以后就少惹为父生气,为父还想多活两年。” “不会了。”穆谚虽然面上含笑,但仍旧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再没什么让儿子抢了。” 若是从前,穆谚说“不会”,赵王连半个字都不会相信,可如今,赵王觉得这话可信度高了不少。穆谚乃是嫡出,一出生就被赵王请旨立为世子,自小被赵王夫妇护着,基本没接触过王府里面的腌臜事,是以他为人简单处事张扬,可自从穆诀薨了,穆谚性情大变,变得循规蹈矩郁郁寡欢起来。 赵王见不得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恨铁不成钢道: “谁丢了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都会不痛快,可谚儿,人都走了一年了,该放下就得放下。你瞧瞧穆谦,他们兄弟的感情谁能比,穆诀没了,人家现在照样意气风发,还能率军打仗。你再看看你,都颓废成什么样了?” 穆谚暗自庆幸,赵王只将自己对穆诀的感情归到竹马之情,顺着赵王的话道:“父王放心,儿子会尽快振作起来,就算为了延儿和红伊。” 赵王听了这话,知道穆谚打定了主意要收养穆诀的孩子,顿觉头疼不已,拿手在眉心处掐了掐,“谚儿,你想过没有,你要收养他们,是以什么身份?” 穆谚虽未解其意,开口却无半分迟疑,“身份?当然是养在儿子膝下,当儿子的孩子。” 赵王一听就知道穆谚还是想得少,叹了口气,提点道:“康王府虽然薨了康王和王妃,但还有康王这个爵位,穆延是要袭爵的。今上迟迟未册封穆延,就是想先为他和穆红伊寻好养父母。如今,穆延的爵位不外乎两种,要么直接袭王爵,要么就先册封世子,待成年后再袭王爵。但无论是哪一种,以你世子的身份,都养不了他们。” 穆谚释然一笑,“不,父王,还有一种情况。” 赵王心头闪过一种可能,朝中也有不袭爵的皇族收养高爵位遗孤的先例,莫非穆谚也存了这样的心思?还未等赵王反应过来,接着就见穆谚再次撩袍,直挺挺跪了下去。 穆谚眼神诚挚,言辞恳切,“儿子求父王上书,废黜儿子世子之位,儿子只以他们族叔的身份收养他们,任谁也说不出半分错处的。” 有旧时先例在,无论穆延直接袭爵还是先被册封为世子,穆谚都能名正言顺的收养他们而不留话柄。 赵王别的不怕,就怕穆谚拿爵位开玩笑。如今怕什么来什么,赵王压了一晚上的脾气终于压不住了,气得一脚踹在穆谚肩膀上,直接把人踹翻在地,骂道: “你个小兔崽子,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平日里不学无术,整日里流连花街柳巷,御史参你的折子都堆成山了,要不是为父觍着脸去今上面前求情,你的世子之位早就易主了!你倒好,不仅不夹着尾巴做人,还巴巴想把爵位拱手让人,你不稀罕这世子之位,王府里有的是人稀罕!” 穆谚这些年蹉跎岁月,恣意妄为,自觉有愧,无言以对,只得迅速跪正身子,恭敬道:“是儿子不孝。” 赵王见他这幅认打认罚却死不悔改的模样,气得又一脚踢过去,“为父看你就是平日里日子过得太舒服,真是给惯得!你今晚就在这里跪着,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起来。” 赵王说罢,拂袖而去。 从小到大没被罚过的穆谚,就这样在书房里直挺挺跪了一夜,不肯退让半分。穆谚一直撑到第二日入宫的时辰,稍稍梳洗便进了宫,等到跟穆谦因着收养之事起冲突时,整个人已经筋疲力竭,没撑住穆谦的一拳也就能理解了。 这次入宫,不仅没讨到赏赐,还被今上禁半月,穆谦自觉亏大了。这半月除了泡在翠竹轩,穆谦时不时喊几个从前一起玩的纨绔来晋王府陪他打发时光。 “殿下,有个乐子,我一听到就来找你了。”肖玥还没进门,声音已经传入了翠竹轩。 轩内,穆谦正在与黎至清下棋,一听动静,穆谦立马来了行政,“快说来听听。” 对于黎至清在侧,肖玥早已见怪不怪,也不避讳,直言道:“有两桩事,都是关于赵王府的,你听了肯定觉得有趣。刚得了信儿,穆谚跟赵王起了争执,气得赵王要废了他的世子之位。” 还没等穆谦开口,黎至清倒是有些诧异,“赵王对这个嫡子异常疼爱,纵使这么多年文不成武不就,也从未起废黜之心,周围多有劝他废嫡立长、废嫡立贤的声音,赵王从来不屑一顾,怎的会想要废了他?” 穆谦乐呵呵端起茶杯,悠闲地抿了一口,“废了活该,这孙子还想跟本王抢红伊和延儿 ,简直痴人说梦!” 肖玥耸耸肩,“正是为着这事,听说是穆谚铁了心要收养康王殿下的遗腹子,赵王不应,两人便起了冲突。” 穆谦笑不出来了,他从前只以为,因着穆谚跟他们有嫌隙,想把穆诀的孩子抢过去报复,可拼着世子之位不要也要收养这两个孩子,单纯为了泄愤,未免代价大了些。 “穆谚从前缺德事没少干,也不见赵王要收拾他,这次怎么为着这么点小事就大动干戈?赵王府折子已经递上去了?” 肖玥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这倒没有,信儿是穆谚他那个庶出大哥透出来。” “别装了,这事儿能让你知道,就不是什么秘密。”穆谦故作嫌弃瞥了肖玥一眼,把茶盏往几案上一丢,“你方才说有两桩事,第二桩呢?” 肖玥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穆谚他那个庶出大哥,被赵王家法处置了。穆谚也没落得好,跟你一样,在王府禁足呢!” “嘿!那感情好,要不然本王心里可不平衡。”穆谦说完与黎至清对视一眼,“你觉得呢?” 黎至清垂着眸子,面上淡淡的,“赵王府的庶长子心太急了,聪明反被聪明误。” 穆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明白了黎至清的意思,“难得赵王要废世子,他能不抓住机会么?” 黎至清眼皮轻抬,瞧了穆谚一眼,“是赵王要废的么?未必吧?” “别逗了,难不成还是穆谚自己不要?”穆谦说完,冲着肖玥一瞟,“这话你信么?” 肖玥挠了挠后脑,面色不似方才轻松,“也不是没这个可能,前些日子你不在京畿,穆谚得空就往康王的陵寝跑,你们回来后,康王陵寝你还没去过吧,他可是已经去了!” “他这是闹哪儿出?”穆谦瞬间拧起了眉头,“人活着的时候也不见他待穆诀多好!” 肖玥思虑再三,看了一眼黎至清,又看了看穆谦,略显为难道:“康王殿下已经薨了,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先时我总觉得是自己想多了,可联想到近来穆谚的所作所为,又觉得确有其事。” 穆谦最见不得人吞吞吐吐,“别闪烁其词,有话直说,咱这里都不是外人。” 肖玥心一横,把心中所想和盘托出,“殿下,从前您只瞧着穆谚与您和康王不对付,您有没有留意过,穆谚都是在哪些地方与您和康王过不去?” 穆谦虽不知肖玥到底想说什么,仍配合地回忆着,“仿佛从前只要咱们瞧上点什么,穆谚总会想着法子先行一步抢了去,对待京畿十八坊的姑娘们尤甚。” 穆谦说到此处戛然而止,心虚地偷偷瞄了黎至清一眼,见他神色如常,这才放下心来。 第110章 痴心 肖玥立道:“这些日子, 你们不在京畿,我闲来无事出去寻乐,跟一红牌聊起来才知, 曾经有段日子穆谦夜夜宿在她那儿, 但不曾碰过她。我听着好奇, 又找了他从前几个相好的, 花了重金打听, 结果这群女子穆谚竟一个都没碰过,我这才敢下结论。” 穆谦没想到, 对待秦楼楚馆中的女子,穆谚跟他步调一致,都选择了曲意逢迎,莫非也是为着掩盖性取向?若真如此, 穆谚被肖玥抓住了, 那自己岂不是也有暴露的风险? 穆谦暗暗打定主意, 等忙过这程子, 一定得去此事的首尾处理好。 穆谦这会子心思百转千回, 顾不上肖玥说了什么,倒是黎至清来了兴致, 问道:“三公子瞧出什么了?” 肖玥煞有介事地凑到两人拿跟前, 压低声音道:“穆谚对康王, 心思不浅!” 黎至清听罢, 瞳孔微微一震, 不可置信地瞧向穆谦,“怎么会……” 穆谦登时被这话惹恼了, 把手里的棋子往棋盘上一摔,骂道:“你扯犊子呢!穆诀已经成亲了, 而且人都没了,你再瞎说,本王把你嘴缝上。” 肖玥见状赶忙乖觉地闭嘴,把嘴抿成一条线,然后还嫌不够似的又把手捂在嘴边,仿佛真怕下一秒被缝嘴。当然,动作是动作,肖玥心底是不怕的,虽然捂着嘴,仍强辩道: “成了亲的是康王,又不是穆谚,穆谚这些年为啥一直不娶妻,你就不好奇吗?” “你还敢乱说!”穆谦说着做出下榻打人的动作,被玉絮眼疾手快的拦住了。玉絮略有深意地跟穆谦对视一眼,然后又用眼神点了点坐在旁边的黎至清。穆谦立马读出了玉絮眼中的深意,黎至清也成家了,可自己也没停住对人家的肖想,要穆谚真存了这样的心思,也不算奇怪。 “别急别急,我还有证据呢!”肖玥说着,赶忙退到旁边椅子落座,生怕穆谦一时激动,殃及他这条无辜的池鱼,“殿下,自康王去后,这京畿里转了性子的可不止你一个,你仔细想象,穆谚变得这般郁郁寡欢,是不是也是康王去后?” 不可否认,确有其事。自穆诀走后,穆谚的确是跟变了个人一样,不再玩世不恭,不再飞扬跋扈,也不再跟京畿这群纨绔浑闹。但若说他是想发愤图强,倒也没有,太学他能不去就不去,演武场也从不见他的身影,纵使去了北境随军,也表现得低调内敛,不争权不冒尖,一度让穆谦怀疑,穆谚是不是也被哪个穿书的倒霉蛋附身了。 如今,若说是因为他喜欢穆诀,一切就都说得通了:这是心爱之人去了,一下子心如死灰! 虽然肖玥的推测句句在理,但穆谦打心底里不愿相信,嘴硬道:“说不定穆谚觉得从前欺负穆诀太多了,怕穆诀午夜梦回去找他,给吓成这样的!” 肖玥苦着脸,变得有些惆怅起来,“殿下,自打回京,您还没去康王殿下的陵寝祭拜过吧?可大军抵达京畿第二日,咱们从刚喻娘娘宫中出来,穆谚就去了。你不在京畿的这些日子,他可不像大家说的那样闷在家里,他也会出门,只不过是隔三差五的往康王的陵寝跑,每次去都带着酒,一坐就是一整日。” 穆谦脸色一点点变差,穆谚这般记挂着穆诀,是他没想到的。 肖玥见穆谦听进去了,继续道:“当初,穆谚在康王殿下灵前哭得那一场,是我见他最伤心的一回。” 后面肖玥再讲什么,穆谦都听不进去了,只在脑海中快速搜寻着有关穆谚和穆诀的记忆,试图找到蛛丝马迹来证明穆谚和穆诀就是表兄弟关系。等到要送肖玥走时,穆谦还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肖玥临行之际,突然道:“殿下,我大哥前日回京了,已经说服我二哥,不再揪着黎先生不放。” 心情跌宕起伏了一日,终于听了一件好事,穆谦面上堪堪有了笑意,一时间觉得肖瑜也没这么讨厌了,“没想到肖若素这般识大体,难怪贤名在外!” 见穆谦喜笑颜开,肖玥兜兜转转一下午,这才敢进入正题,“我大哥想不日邀请黎先生过府一叙。” 虽是向黎至清请托,可肖玥的目光却一直没离开穆谦,他早就听谢淳说,晋王对黎至清极为看重,此事若穆谦不应,黎至清定然去不成。 “本王不允!”果然,穆谦连想都没想就拒绝了,“至清跟你大哥不熟,没这么多话聊!另外,给你大哥带句话,想把人骗去再扣下,这种小孩子的把戏,本王早就不玩了,让他也省省。” 肖玥面上尴尬,他虽不知穆谦跟自家大哥有什么过节,但明显听出穆谦话中有气,赶忙劝和道: “我大哥虽人微言轻,但从不食言,就是请黎先生去见一面,殿下若不放心,可以多遣几个人跟着,相府胆子再大,也不敢晋王府起龃龉。再说了,咱俩这交情,我能唬你么?” 肖玥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穆谦也不好再胡搅蛮缠,更何况方才一口回绝,乃是下意识所为,这会儿回过神来,才觉行事鲁莽,不该替人做决定,赶忙转头看向黎至清征求意见。 黎至清虽与肖瑜系出同门,但两人真正的交集并不多,此番肖瑜相邀所为何事,黎至清心中没底,垂眸略作沉思后问道:“黎侯可随着大公子进京了?” 肖玥虽不知其意,仍坦言道:“黎侯此刻尚未进京,听我大哥的意思,他们路上便分开了,过些日子,因着肖家的喜事,黎侯肯定要来的。” “肖家的喜事?莫非肖若素要成亲了?”穆谦闻言,走到肖玥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调侃道:“他的亲事定了,那肖相就有暇议你的亲事,你养在谢府那个妾终于有着落了!” 一听这话,肖玥脸都绿了,也不顾不得尊卑礼节,上手就去捂穆谦的嘴,跟当初谢淳的反应一模一样,“嘘!殿下,你小点声!” 穆谦一把把肖珏的手打开,脸上尽是故作嫌弃的表情,“这里又没外人!你怕个屁!再说了,时刻担惊受怕,不如等肖若素成了亲,你也赶紧成家,把人家姑娘接回去,才是正理!” “亲事不是我大哥,是我小姑姑的,跟黎侯!到我这块,还早呢!”肖玥一时有些颓丧,不过他素来看得开,也不过分伤感,只对着黎至清劝道:“黎先生,我大哥才名远播,朝野内外的读书人,都想借机同他切磋,机会难得。” 黎至清想着前些日子曾修书一封请肖瑜帮忙,合该当面致谢,加之黎晗不在,不会多生事端,索性点了点头。 穆谦见黎至清答应了,拉着肖玥嘱咐半天,不外乎一定要完璧归赵之类的车轱辘话,说完才放人离去。 肖玥走后,穆谦托着腮,仍沉浸在方才肖玥提到的亲事里,“这门亲事,本王怎么觉得怪怪的,你们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 “黎晗当真有本事,攀上了京畿肖氏,登州黎氏更上层楼指日可待。”黎至清面上淡淡的,一想到清虚观下,肖瑜对黎晗那副死心塌地的模样,黎至清顿时替他感到不值!黎氏想依附肖氏,凭着黎晗跟肖瑜的情谊足够了,竟然还要结亲,这把肖瑜置于何地?肖瑜竟然也能同意? 玉絮挠了挠头,面上皆是百思不得其解的苦闷,“殿下,三公子的小姑姑,是国公爷的小女儿吧?今年好像才五岁,这结得哪门子亲?” 一听这话,黎至清心头的郁结瞬间散了,“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就知道肖若素吃不了亏!” “五岁?你没记错?”穆谦一脸不可置信,然后又问黎至清,“你又笑什么,什么吃亏不吃亏的?” 事涉肖瑜私隐,黎至清略作沉吟,含混道:“待肖家姑娘长成,还有些年岁,届时若瞧不中黎晗了,再退婚就是,自然吃不了亏。” 穆谦对肖家之事本就不上心,一听这话觉得有理,便不再深究,此刻虽然肖玥走了,可方才穆谚的事还压在心上,忍不住问道:“阿豫,穆谚那事,你说肖玥说得是真的么?” 其实黎至清尚未消化掉这个惊人的消息,乍一被穆谦提问,一时有些难以作答。他觉得此事荒唐,便如穆谦对自己动了心一般荒唐,但有肖瑜对黎晗有情之事在眼前,又觉得并非无法接受,加之黎至清自认为从未爱过他人,故而也无法判断,只得无奈坦言道: “黎某不知。” 事涉穆诀,穆谦觉得心中烦躁,想一个人清静一会儿,故而辞别黎至清,带着玉絮回含光殿了。 路上,玉絮一直欲言又止,两次想开口,又生生把话咽了回去。穆谦本就心烦,更看不得这个,他对着旁人可没有对着黎至清那般好脾气,直接道: “有话你就说,吞吞吐吐的存心让本王着急是不是!” 玉絮心一横,大着胆子道:“殿下,恕属下直言,黎先生今日的表现,仿佛对男欢女爱之事并不通晓,那他的妻房和儿子是哪儿来的?” 第111章 生疑 “不通男欢女爱之事?”穆谦的脚步戛然而止, “何以见得?” 玉絮心思细腻,比起大大咧咧的穆谦细致许多,兼又知道自家王爷对黎至清有意, 自然对黎至清上心许多, “平日里, 无论殿下跟先生商议什么, 先生都能从只言片语中理出逻辑, 然后给出中肯的建议,一度让人感觉先生无所不能。可属下慢慢发现, 每当事涉感情,先生就会表现得无所适从,而且属下听闻——” 玉絮说着,凑到穆谦耳边, 耳语一番。 “此话当真?”穆谦忍不住提高了嗓音。 玉絮笃定地点了点头, “约摸着是先生不懂, 问了阿梨, 阿梨怕说不明白, 又傻乎乎的不知道忌讳,跑去问了寒英。” 穆谦眼神微眯, 若是他连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滋味都不知道, 拼着见罪老安国侯也要娶妻是为哪般?莫非此事另有隐情? 好你个黎至清, 骗本王有妻有子, 让本王一直束手束脚! 穆谦当机立断, “玉絮,你亲自去一趟登州, 此事关系到至清,交给旁人本王不放心。不拘着时日, 务必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再回来。” “是!”玉絮闻言拱手领命,而后才略显迟疑道:“咱们去查先生的旧事,会不会有些不妥?若来日他知道了,再与殿下生了嫌隙就不好了。” 与黎晗的旧怨,若没有拜会智慧道长的契机,恐怕黎至清一辈子也不会主动提,若是他成亲之事另有隐情,等他坦白还不知猴年马月,穆谦想到此处,心一横。 “他有妻有子才让本王心中有嫌隙!你即日启程去查!若当真有隐情,本王不想再等了,本王不想当第二个穆谚。” “三公子的话,殿下信了?” 穆谦长叹一声,“不知道。理智告诉本王没有证据不能轻信,但此事,本王除了觉得有些荒谬之外,找不到任何反驳的理由。” 玉絮想了想又道:“殿下,您还记得咱们回京路上,赵王世子在清虚观做了一场法事么?” 一语惊醒梦中人,当日穆谚拜月华帝君的模样尚在眼前,穆谦毫不迟疑吩咐道: “差个人,去清虚观,威逼也好理由也罢,务必把当日穆谚给老道士的生辰八字弄来!” * 穆谦作为平定北境战事的功臣,不能一直被禁在府里,若是时间久了,朝野议论纷纷,于穆谦不利,于朝局稳定不利。成祯帝容不得这样的事发生,是以禁了穆谦几日,就赦了他,还下旨赐下功臣田宅,但爵位和官位却迟迟未有动静。成祯帝在等,等待一个消息传入京畿。 穆谦如今无暇他顾,一心挂念着穆诀那一双儿女,生怕穆谚捷足先登。方一解禁,立马进宫去陆氏宫内央告,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以每日带双生子入宫看陆氏的代价,哄得陆氏松了口,说只要今上允了,她便首肯。穆谦只得又跑到成祯帝面前央告。 穆谦在暖阁内跪得端端正正,“父皇容禀,儿臣与穆诀兄弟情深,如今林氏高义,随穆诀去了,不妨就由儿臣将他们接回去抚养,必不会让他们受半分委屈。” 成祯帝坐在榻上,眼神始终盯在手里的折子上,未分给穆谦分毫,等写完朱批,这才抬眼看了一眼穆谦。 “朕看你是上次没跪够,还敢跑来朕跟前碍眼!” 一想到上次跟穆谚为着两个孩子起冲突被罚,穆谦就恨得牙痒痒,但到底不敢在成祯帝面前放肆,面上愈发恭敬道: “儿臣知错,上次误伤了赵王世子,是儿臣鲁莽。已经差人去赵王府探过病了,也送了好些补品去致歉。赵王世子想来已经大安,而且他也算是上过战场的人,不至于如此不济,父皇切莫因担忧太过伤了龙体。” 穆谦这话带了三分刺,摆明了说是穆谚坑他,气得成祯帝从旁边的小几案上拿起一个匣子朝着穆谦砸过去,“混账东西,真不知道领情啊!” 穆谦不敢躲,被红木匣子重重地砸中肩头,瞬间感受到一阵钝痛袭来。匣子落地,登时被摔开,里面地信函撒了一地。穆谦搭眼一看便知那些是穆谚当监军时写给京畿的密报。 “你自己打开瞧瞧,人家穆谚都说了你什么?人家心系家国,在前线不仅从没给你使绊子,而且还处处维护!反倒是你,小肚鸡肠,为着孩提时期那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斤斤计较。”成祯帝边骂边咳嗽,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朕本以为北境之行你是个可用的,没想到还是个浑的!” 从前原主是个怂货,没事绝不往成祯帝跟前凑,为求自保努力将存在感降到最低,而成祯帝知道这个儿子烂泥扶不上墙,也懒得搭理他。如今,形势早就变了,成祯帝对这个儿子刮目相看,而穆谦有心成就大业,凡事自然不会躲着,还会想着法子讨成祯帝欢心。 穆谦此刻暗暗后悔,早知如此,方才便不争口舌之快,这会子不仅惹得成祯帝不快,还被骂了个狗血喷头,着实有些亏得慌。见成祯帝气得不轻,穆谦极为乖觉地起身斟了一杯茶送到成祯帝跟前,等人接过去,这才一边给成祯帝顺着气,一边假模假样地认错道: “都是儿臣的不是,父皇您消消气。” 穆谦打量着成祯帝的脸色,见他面色终于缓过来,才又开口求道: “这次也不是儿臣跟穆谚争,只不过回京畿的路上,穆诀给儿臣托梦了,让儿臣务必照料好延儿和红伊。穆诀跟儿臣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儿臣肯定不能让他人去了,还挂念着现世之事,不得安宁。” “胡言乱语!朕不允你,仅是怕你跟穆谚抢么?”成祯帝一听就知道穆谦是在信口雌黄,“朕就同你直说了,朕欲为你择襄国公府容氏的嫡女为妃,容氏有祖训,容氏女不续弦不做小,就是怕夫家先有了子嗣,自家女儿吃亏。如今你先接了穆诀的子嗣去,人家哪儿还肯嫁给你!” 穆谦心有所属,一听这话,再没了方才嬉皮笑脸的心思,立马正色拒绝,“儿臣不娶!” “你说什么?”成祯帝难得被忤逆,气得一脚踹在穆谦小腹处,把人直接踹翻在地,“跪起来,再说一遍!” 成祯帝隐隐跳动地眉峰昭示着愤怒,穆谦不愿妥协,跪正身子后,面色不改,“父皇恕罪,儿臣不愿成亲。” 成祯帝因着身体不适,前些日子赴城郊皇家别苑将养身体,如今才有了点起色,一旁侍候的内侍黄中怕他再被气出个好歹,赶忙上前劝道: “陛下息怒,六殿下许是太过意外,一时还没想明白陛下的一片苦心。您容他些时日慢慢想。” “容他些时日?惯得他!”成祯帝星目一瞪,剑眉一挑,“穆谦,你就在这里跪着想,想不明白就别起来了!” 穆谦心中暗骂,自己的八字一定跟这暖阁相克,自打穿到书里,一共来了这暖阁两次,次次都被罚跪! 不知过了多久,成祯帝小几上的奏折早就批完了,茶水已经换了两次,穆谦再好的身子也跪不住了,摇摇晃晃起来。 成祯帝见状,心有不忍,但却不肯先开口。能在御前侍候的,个顶个都是人精,黄中也不例外,眼见着自家主子心疼儿子,借着给成祯帝端点心的机会,开口劝道: “陛下,六殿下跪了一个上午了,想来也该饿了,饿坏了他,回头心疼的还是您,要不然就让他起来吃块点心?” 成祯帝瞥了一眼穆谦,喝了一口茶,取了一块点心,才道:“穆谦,容氏女你娶不娶?” 穆谦脖子一梗,“不娶!儿臣只想先把延儿和红伊接回府!” 本来要往口中送得点心立马被成祯帝砸到了穆谦脑门上,扔完点心,成祯帝冲着黄中道:“你瞧瞧,他还有的是力气来气朕,饿什么饿!端下去,气都让这个逆子气饱了!” 黄中嗔怪地瞧了穆谦一眼,然后无奈地撤了那盘子点心。 穆谦一直跪着,没顾上用午膳,成祯帝也被穆谦气得无甚胃口,两人便因着亲事僵持起来。 日薄西山,黄中心中暗暗着急,莫非这一老一少要僵持一夜不成?他心中明白,先前成祯帝已经给了一次台阶,绝对不会给第二次。如今此事若想解决,只有穆谦服软。 黄中大着胆子,凑到穆谦跟前,用不高不低的声音劝道: “六殿下,陛下养病归来,身子尚未大安,御医说了,须得少动气,安心静养。您在这里搞这一出,可不是为人子该做的事!” 说到最后,黄中自恃看着穆谦长大,语气中已经带了几分谴责。 一番话说得穆谦甚为羞愧,虽然亲事不肯妥协,但身为人子还是肯服个软,“父皇,儿臣知错了,前些日子蹉跎岁月,自知有愧,想趁着年富力强,多进益身手和学业,实在无暇旁顾,若贸然娶了襄国公掌珠,恐怕委屈了人家姑娘。” 第112章 争嗣(下) 见穆谦服了软, 黄中借机劝道:“陛下,成亲这么大的事,殿下才是个半大的孩子, 脸皮薄着呢, 就算中意了, 哪儿好意思直说。” 穆谦平定北境战事有功, 还未封赏, 成祯帝发现这个儿子可用,不想因着这点小事闹得父子失和, 如今黄中铺好台阶,成祯帝就势下了。 “罢了,是朕心急了,改日朕先去找喻氏聊聊, 看看她对这个儿媳妇中意不中意。” 穆谦明白, 去找后宫商议不过是托辞, 他才不相信一个不问世事的深宫妇人能够左右成祯帝的想法, 不过此事暂缓, 穆谦还是满意的,瞬间松了一口气。 成祯帝见他这副如释重负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 让你成亲是害你不成? “快滚!别在朕眼前碍眼!” “是是!儿臣告退。”穆谦挣扎着起身, 因着跪得太久, 一时站立不稳被眼疾手快的黄中扶住, 穆谦感念黄中方才帮忙圆场, 立马报以感激一笑,借着黄中的力道, 慢慢向外走去,刚到暖阁门口, 才想起来正事还没解决,“那延儿和红伊——” “哎呦我的六爷,您就少说两句吧!”黄中没想到穆谦还没死心,赶忙扯了扯他的大袖,示意他别再惹成祯帝不快。 穆谦不为所动,又梗着脖子退了回来。 成祯帝现在一瞧见他就生气,不等他开口,直接道:“接上那两个孩子赶紧滚!” 穆谦一听,喜上眉梢,“多谢父皇恩典!” “别高兴得太早,只是先住到你府上,朕没应承你收养他们!” 穆谦千恩万谢地出了暖阁,直接奔着陆氏宫里去接两个孩子,还把照顾的乳母仆役一并带讨了去。穆谦和寒英两人手中各抱了一个孩子,后面跟了浩浩荡荡一行人,一同回了晋王府。 穆延是个乐天派,虽然被寒英抱过去时有些怯怯地,但一路下来跟寒英混熟了,就开始揪人家头发。 进了晋王府大门,寒英哄着穆延松了手,这才顾上跟穆谦汇报情况,“殿下,翠竹轩旁边的琼花居正初早就安排人收拾好了,属下送两位小主子和这些人过去?” 穆谦打量了一下跟着进府的人,又看了看两个孩子,眼珠一转,“把随行的人都安置了,你跟本王过来,带着延儿。” 寒英立马抱着孩跟上了穆谦的脚步,“殿下,咱们去哪儿?” “去翠竹轩。”穆谦说完,逗着怀里的小红伊,“红伊,六伯带你去见一个漂亮叔叔好不好?” 穆红伊面上似懂非懂,也不回应只是想小脸贴在穆谦的胸口。有了先前逗穆延被穆谚笑话的事在前,穆谦知道小孩子不会讲话,被无视了也不以为忤,仍旧兴致颇高的向翠竹轩走去。 刚到门口,脚步戛然而止,穆谦想了想,把怀里的穆红伊塞给寒英,然后自寒英怀中接过了穆延。 穆延已经熟悉了穆谦,被穆谦抱在怀中,立马“咯咯”笑起来,反倒是穆红伊,乍一进入新的怀抱,小嘴一抿,恨不得要哭出来。穆谦赶忙摸了摸穆红伊的小脑袋,温声哄了一会儿,小奶团子从破涕为笑。 “呀!殿下,您这从哪儿拐来的孩子?”黎梨闲来无事在外间晃悠,迎头碰上了进门的穆谦,等看到后面跟着的寒英也抱着一个孩子时,更为好奇,“竟然还拐了两个!公子,你快出来瞧呀!” “阿梨,不得无礼!”黎至清操着温润的嗓音从屏风后绕了出来。刚一出来,一个暖暖的软软的东西就递了过来,黎至清下意识去接,接过来定睛一看,竟然是个孩子。 “阿豫,这是延儿,穆诀的儿子!你抱抱他呀。”穆谦不等黎至清反应,就把穆延硬塞了过去,然后若有深意地打量着黎至清的动作。 一个奶娃娃入手,黎至清瞬间无所适从,手和脚都都变不听使唤了,只本能地护着孩子,不让他掉下去。 落在一个不怎么舒服的怀抱里,纵使乐观如穆延,也不乐意了,眼角一塌,小嘴一咧,哇哇大哭起来。相较之下,黎梨怀中的穆红伊安静恬淡。 “你——你快抱回去——”穆延一哭,黎至清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仿佛做错了事一般手足无措。 黎至清的表现被穆谦收入眼底,但他没打算出手解救,反倒抱着胸,好暇以整道:“延儿哭了呢,阿豫,你哄哄他。” “怎么哄?”黎至清脱口而出后,才想起当初自己第一次抱黎衍时,也是这幅狼狈模样!只不过那会儿他只有十四岁,萍姐姐心疼他,没让他哄,只让他抱了抱,就笑着把黎衍接了回去,将他从尴尬中解救了出来。 可眼下穆谦分明没这意思,他还憋着笑在看自己的笑话! “要一只手拖着头颈,一只手拖着屁股,你这样勒在他腰上,他肯定不乐意。”穆谦抱着胸,伸出一只手煞有介事地拿刚学会的技巧指点黎至清,“然后,拍拍他,摇摇他,一会儿就好了,延儿很好哄的。” 黎至清依言照办,拍着拍着,穆延的哭声渐渐变小,眨巴眨巴两个黝黑的大眼睛,探寻般瞧着黎至清。黎至清见状一喜,立马看向穆谦,穆谦冲他点点头,黎至清仿佛受到鼓励一般,又哄起来。 不一会儿穆延缓过劲来,冲着黎至清咧嘴一笑,黎至清见状,眼睛都亮了,欣喜一笑,赶忙把穆延抱到穆谦身边给他看,“你瞧,他笑了呢!” “嗯,笑了。”穆谦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心思却转了几转,论起抱孩子,黎至清这个当爹的都比不上黎梨这个黄毛丫头娴熟,更坚定了他对黎至清亲事的怀疑。 心中虽有疑虑,但穆谦却顾不上思索太多,因为眼前的画面太过温馨,素日里清清冷冷的黎至清,正眼眸带笑抱着孩子轻声哄着,眼神专注且安详,动作轻盈又温柔。 若是他和黎至清能成个家,再收养个孩子,那该多好…… “哇——”穆延毫无征兆地哭了起来,直接打了黎至清一个措手不及。 “这——这是怎么了?”黎至清不知所措,一脸焦急地望向穆谦,眼神里求助的意味甚是明显。 不等穆谦动手,黎梨已经把穆红伊塞回寒英怀里,然后接过了穆延,细细一检查,释然一笑,“他尿裤子了呢!” 黎至清紧绷的弦瞬间松了下来,“原来如此,还是你有经验。” “那是,当初我可没少给阿衍换尿布!一个小奶娃娃而已,都是小意思!”黎梨满脸自豪,抱着孩子跟寒英一起去给穆延换衣服了。 黎至清望着寒英和黎梨离去的背影,面上都是欣慰,又有一点点落寞。阿衍……自己真的给了阿衍一个完整的家么? 自打带了孩子到翠竹轩,穆谦的眼光时时刻刻都锁在黎至清身上,此时黎至清的怅然全被他收尽眼底,以为他喜欢孩子,穆谦忙道: “至清,本王打算收养他们,已经安置在翠竹轩旁边的琼花居了,你要是喜欢,就让他们多来陪陪你,到时候长大了,再让他们拜你当先生。” 当先生?自己还有那样的将来么?黎至清忍不住问自己。可能方才有孩子在,所以氛围太过柔和,以至于黎至清也不忍拒绝这个美好的未来,温和一笑,应道:“好啊。” “对了,今天晌午,正初接了一封给殿下的信函,直接送到翠竹轩了,嘱咐说等殿下回来,第一时间给你。”黎至清说着,转身绕到屏风后,取了书桌上的信函递给穆谦。 穆谦心道,正初倒是乖觉,知道自己回府肯定先来翠竹轩,竟直接把信函送到了这里。接过信,搭眼一看信封,“呦,是谢二的字,有什么事不能当面说,还写信。” 穆谦说着,就把信函撕开了,信封内有薄薄一张信笺,还有一张用朱砂写着生辰八字的黄表纸,穆谦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 “殿下?”黎至清语带担忧。 “竟是真的。”穆谦长叹一声,把东西递给了黎至清,“这生辰八字,是穆诀的。” 穆谦把当初在清虚观的见闻同黎至清大略一讲,讲完又气道:“这孙子,千方百计想跟本王抢孩子,该不会有什么龌龊想法吧?” 黎至清略作沉吟,“应该不会,先时他在军中随黎某读书,要学得都是《弟子规》、《千字文》等开蒙书本,大约是想要好好培养两位小殿下的。” “那更可恨!”穆谦冷哼一声,“那这厮是从去北境就琢磨着跟本王抢人了!你竟然还肯教他!” 黎至清无辜道:“若他接了两位小殿下去,念着康王与殿下的情分,日后就不好再与殿下为敌了,甚至会像在北境那样,多施援手。少一个敌人,多一位朋友,殿下何乐而不为!” 穆谦听了这话,有些气愤,黎至清什么都好,就是有点不通人情,从前对待那一家五口如此,如今对待穆诀的孩子亦是如此。 “至清,你做事能不能不要总从利弊得失出发,你能不能站在本王的立场上想一想,他们是本王亲弟弟的孩子,若送了他们去穆谚那里,本王虽然得了助益,可本王心里也会不痛快!本王的心也会痛!” 第113章 争嗣(终) 若在往日, 黎至清只会觉得莫名其妙,可此时此刻这话从穆谦口中说出,黎至清开始反思, 自己是否真的过分了, 毕竟那两个孩子是穆谦的骨肉至亲。最终黎至清轻轻咬了咬下唇, 做错事一般嗫嚅道: “赵王世子没有入仕之心, 两个孩子跟着他远离纷争, 比起跟着殿下,日子要安稳些的。” 让穆延和穆红伊在一个温馨安定的环境中长大, 是穆谦心中所愿,黎至清这般考量,是他没想到的。 仿佛,黎至清也不是这么不近人情, 穆谦觉得有点错怪人家了, 可方才刚发了脾气, 穆谦放不下面子主动和好, 抿着唇憋了半晌, 最后憋出一句,“本王知道了。” 说完, 逃也似的离开了翠竹轩, 留下黎至清一人茫然地站在原地, 比起方才穆延在他怀里哭时更不知所措。 第二日清晨, 穆谦没来跟黎至清硬凑一桌用早膳, 上午也没来下棋。无人聒噪,黎至清难得享受了半日清净, 本该能耐着性子读会儿书,却怎么也读不进去, 总觉得心中空落落的。 恰逢黎梨端了新茶过来,黎至清装作不经意地问道:“今儿晋王殿下出府了?” 黎梨不做他想,将茶盏放在他手侧才道:“昨日没听寒英提起,应该不会。” “哦。”黎至清不咸不淡应了一句,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适时掩饰了面上的失落。 “诶?晋王殿下没来!”黎梨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今日的不寻常之处,“往日里恨不得一睁眼就往翠竹轩跑。” 黎至清虽然心里乱,但仍强迫自己把目光放在木幔图纸上,没有接话。 “公子?”黎梨不肯放过他,她没察觉到黎至清的小心思,大大咧咧继续问道:“你说晋王今日怎么不来了,是有旁的事耽误了么?” 黎至清连眼皮也没抬,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你若好奇,去找寒英打听一下便知。” “也对!”黎梨不疑有他,一蹦一跳地去找寒英了。 黎至清低着头,嘴角偷偷泛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专心研究起木幔的图纸。 不一会儿功夫,黎梨跑回来了,脚步声里都是慌张,还未进门就扯着嗓子喊道:“前院!前院——来砸场子了!” 黎至清闻言抬头,剑眉微蹙,“什么?怎么回事,慢慢说。” 黎梨气喘吁吁,“赵王世子,他,他来抢孩子了!” 莫非赵王世子不忿穆谦先下手为强,直接闹到晋王府上了?赵王无论是人脉还是在朝势力都远胜穆谦,黎至清怕穆谦吃亏,赶紧起身向前院走去。 等到了前院,才发现事情远远没有自己想得严重,穆谚只带了一个小厮,比起被仲城、正初、寒英、银粟拱卫的穆谦,显得形单影只。 穆谚早已抛却了少年人的张扬跋扈,身上沉淀了历经岁月的沧桑,“穆谦,明人不说暗话,此次北境之行,我不求寸功,只希望你念在那些日子,我身为监军,在北境战事上与你配合还算得力,不要与我争那两个孩子。” 北境之行,穆谚给足人情,穆谦早知他有所图,却没想到他什么都不要,就只要这两个孩子,一时之间一股别样情绪哽在胸口。虽然穆谚对穆诀的心思,穆谦已有了八分把握,仍不心死地问道: “你对穆诀——是真的么?你若有半句谎话,这辈子都别想再见延儿和红伊。” “是!”穆谚没有丝毫迟疑。 穆谦心中最后一丝侥幸被扼杀,顿时有些气恼,开口就带了点谴责的意味,“这偌大的京畿,什么样的人没有,你喜欢玩就玩,非盯着穆诀作甚?你们两个可是堂兄弟,你怎么能——” “我怎么不能!”穆谚被穆谦的指责激得有些恼火,话中带了几分火气,“穆谦,你也太小看人了,我也不是那生冷不忌的,什么货色都瞧得上,从头到尾只有他一人。而且,这份感情,我从未宣之于口坏他名声,也未要求他对我有所回应,更别说让他与我厮守终身!甚至直到他去了,我都未曾向他表露分毫,我对他有意,只是我自己的事!碍着谁了?” 黎至清并未上前,只是远远地站在回廊内,若有所思地盯着穆谚。穆谚这种纨绔,黎至清素来瞧不上眼,在北境时,因着求他留在北境,黎至清才专心与他周旋,但也只限于公事和读书,从未涉及其他。如今,黎至清开始认真审视起这个人来。 穆谚的话让穆谦有几分动容,却不肯松口,“既然他生前你一直瞒着,现在就更不该再把这事翻出来。别再打穆诀遗腹子的主意,就此断干净对谁都好。” “是谁翻出来的?”穆谚打定了主意要收养两个孩子,分毫不让,“不是晋王殿下您吗?若你还顾念着康王的哀荣清誉,最好守口如瓶,息事宁人。” 穆谦一时语塞,被穆谚堵得肝疼,心思一转,就着穆谚的话道:“只要你不争他们,息事宁人什么的都好说。” “晋王殿下若非要将此事宣扬的人尽皆知,也随你,但这对双生子,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手。”穆谚冷冷一笑,恨不得当场拂袖而去,但为着孩子,他还是忍下不快,又道: “你以为我不出头,他们就一定能落到你手里么?太子和秦王已然成家,也都有所出,落在宗室眼中,这二位比起咱们两个没有生养过的,更适合抚养他们。穆谦,你不是想争么?他们两个但凡有一人存了拿捏你的心思,就一定会去抢这两个孩子,你有把握抢得过他们?到时候你是想受制于人,还是想为了你的大业牺牲他们?” 穆谦没想到穆谚所思所虑皆是为着两个孩子,面色不似方才冷硬,眼睑垂下半晌,仿佛下定决心一般,“你若非要收养他们,也不是不成,不过,你要应本王三件事。你若不应,那就请回,至于后续本王怎么去跟太子和秦王周旋,就不劳世子殿下操心了。” 穆谚一见穆谦态度松动,面上一喜,“此话当真?你管说,我肯定都应。” 穆谦抬手,示意穆谚打住,“你先听本王讲完,再下结论。第一,为了让两个孩子得到足够的照料,十年之内,你不得娶妻,延儿弱冠、红伊及笄之前,你不得生子! 还没等穆谚反应,他身边的小厮清商气道:“殿下,不能答应,王爷正给您张罗亲事,您应了他,将王爷至于何地?” 穆谚没有理会,只对穆谦道:“好!” 穆谦微微诧异,又道:“第二,你放弃世子之位,否则你以世子的身份,收养他们定然不妥!” “好!”穆谚没有丝毫犹豫。 连这都答应?真不怕回家被赵王打死啊!穆谦不死心,踱了几步,走到穆谚身边,挑衅道: “前些日子,因着你,本王被今上罚跪在暖阁里,至今膝盖还疼,第三条,就请世子殿下屈尊也在此地跪上一炷香,上次本王可是跪了一两个时辰!” “殿下,他也太欺负人了!”清商再也忍不住了,伸手扯着穆谚的衣袍,想带他离开晋王府。 穆谚被扯了两下,却纹丝不动,紧紧抿着唇低着头,半晌抬起头来,对上穆谦挑衅地眼神,艰难吐出一句,“好。” 穆谚说罢,长袍一撩,就朝地上跪去。 穆谦本想让他知难而退,没想到他竟然真要跪下去,赶忙一把扶住穆谚的胳膊把他拖住了,“别别,在晋王府搞成这样,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穆谚反手握住穆谦的手臂,不自觉的在手上加了些力道,面上顿生焦急之色,“你想反悔?” 穆谦叹了口气,把穆谚的手掰开才道:“没,就像看看你能为他们做到什么份上。本王没你想得这么缺德,你要应承本王三件事是真的,但不是方才那三件。” “那是?”穆谚面色稍缓。 穆谦正色道:“第一,来日你娶妻生子,不可放任妻妾欺辱延儿和红伊,不可偏心薄待;第二,你不许掺和进京畿权力之争。” 穆谚若有所思地看着穆谦,有些难以置信,“为什么?” 穆谦一脸无奈,“本王还是希望延儿和红伊能在一个双亲健在、与世无争的环境里长大,至清说得对,跟着你要比跟着本王日子过得安稳。” “好。第三是什么?” 穆谦面上难得露出柔和的表情,淡淡一笑,“第三,是本王的私心,来日让他们拜至清当先生,如果他愿意的话。” 穆谦承诺会在今上面前替他说项,待在今上面前过了明路,再将两个孩子送到穆谚府上,穆谚这才释然离去。 黎至清望着穆谚如释重负地背影,心中甚为疑惑,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穆谚怎么不在乎了?世子之位也不要了,甚至不还不惜忤逆父亲决定推迟娶妻生子!爱一个人竟然能让人变得这般不可理喻么?爱的人还是一个得不到的已故之人! 爱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滋味? 第114章 蚁穴(下) 黎至清站在回廊里, 没有露面,穆谚走后,他便自顾回了翠竹轩。黎至清恹恹的, 褪去方才独自待在翠竹轩时的焦躁不安, 此刻他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想一想这十八年来从未被纳入他认知和考量的东西。 翠竹轩里, 黎至清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了内室。黎梨跟在他身边久了, 很容易分辨出他的低迷是因为情绪不佳还是有事劳神,此刻显然是后者。黎梨知道黎至清需要独处时忌讳有人打扰, 贴心地留了他一个人在轩内。 等穆谦用过午膳来到翠竹轩,刚入内室就见黎至清两手拖着腮,眉头微拧,眼皮耷拉着, 嘴角气鼓鼓的, 仿佛在被什么事困扰着。落在穆谦眼中, 尽是孩子气。 “想什么呢, 这么入神?” 黎至清闻声抬眸, 把胳膊放在案上,他没想好怎么把这份难以言表的情绪描述出来, 只得敷衍道:“瞎琢磨, 不打紧, 前头的事忙完了?” “忙完了。”穆谦不等招呼, 自己在案前坐下, 想要倒茶,却发现茶壶内茶都凉了, 环顾一周没见到黎梨,不禁好奇道:“小丫头哪里野去了, 怎么没在跟前伺候着?” 黎至清瞧着今日跟穆谦的是银粟,心下了然,笑着遮掩道:“方才黎某同她说想一个人待一会儿,她怕扰了黎某,一个人躲出去了。” “本王瞧着你也神游的差不多了,该寻她回来伺候了,要不然连口热茶水都没有。”穆谦见黎至清未置可否,直接递了个眼神给银粟,这才进入正题。 “有桩事同你讲,西境的来人了,是从前京畿派去的一个世家子,如今在郭大帅帐下效力。这人面圣后声泪俱下,说郭大帅本就旧伤复发,听闻朝廷申饬,自觉无颜愧对今上,当即就要动身进京请罪,谁知大帅实在羞愤难抑,竟突发中风,从马上栽了下来,卧病在床难以动弹,这才遣了他进京代为请罪。” “这世家子可真是个人才!”黎至清闻言忍不住笑起来,“就知道大帅不会引颈就戮,京畿还不敢发兵跟西境硬碰,只能吃瘪了。” 穆谦的表情与黎至清如出一辙,也是一副看热闹的模样,“那是,再加上他出自苏家,听说还跟苏淮三代沾亲,也是大世家出身,看在苏家面子上,朝里那些文官还不能找他麻烦,只能装模作样地安慰他这些年在西境的艰辛。不过,看起来那小子挺服郭大帅的。” “郭大帅乃当世豪杰,但凡有心立业,逃离京畿,投身郭大帅帐下,自然是不错的选择。”黎至清略显怅然,说完想到黎梨,又道:“殿下,黎某有一桩事同你商量。” 黎至清追随穆谦的日子,一般都是穆谦提想法,找黎至清拿主意,如今黎至清主动提出想法,让穆谦好奇起来,心中也有些痒痒的,黎至清主动跟自己提要求了呢! “你说。” 黎至清这些天因着穆谚之事有些触动,他虽然不知道对人动心是什么感觉,但黎梨和寒英互相心悦已成事实,他自知年命不永,无法看顾黎梨一辈子,有了穆谚错过一生之事在先,他也怕夜长梦多,这对有情人突遭变故,是以认真道: “阿梨到了该出嫁的年纪了,她与寒英互相中意,寒英性格敦厚,为人忠勇刚毅,黎某相信他是个值得托付之人,所以想请殿下成全这对有情之人。” 穆谦斜倚着身子,胳膊架在桌案上,单手托着腮,沉吟起来。 黎至清见他迟疑,心中忐忑起来,莫不是穆谦嫌弃黎梨孤儿出身,觉得她配不上寒英?黎至清知道京畿重门第,此刻他不知穆谦心中所想,犹豫半晌,轻唤了一声。 “殿下?可有不妥?” “有!”穆谦苦着脸,煞有介事道:“这门亲事本王没有意见,想来寒英那边也不会反对,只不过,这提亲,不是该男方来么?本王在想,还得得空选个媒人,也不知这京畿的媒人哪家好,等本王回头问问谢二。” 穆谦的思路果然相较于平常人更为清奇,黎至清甘拜下风,无奈地笑道:“那这些就有劳殿下费心了。” “不费心不费心,应该的。”穆谦大气地一挥手,起身拖着下巴在屋子里踱着步子,“让本王好好琢磨琢磨。” “黎某还有个不情之请,黎某知道寒英是殿下心腹,殿下志在四海,寒英不可能一辈子只做个小护卫,将来定要被委以重任,不妨当下就放他出去历练历练,宜早不宜迟。”黎至清说着,轻咬了下下唇,给自己打了打气,才道: “其实,这里面也有黎某的私心,阿梨自小便跟在黎某身边伺候,如今有六年了,京畿水深,黎某不想让她继续在里面掺和,想给她寻个置身事外的去处。” 穆谦没想到黎至清这般坦率,与从前议事风格大相径庭,他自己也有心着力培养心腹,拓展京外势力,既然黎至清提了,不妨就从寒英开始,“地方你可寻摸好了?” “西境和北境都还行。”黎至清成竹在胸,“西境如今除了军事尚可,其他实在不敢恭维,郭大帅与殿下互相欣赏,将寒英放在西境,既能得到历练,又有人看顾,是不错的去处。北境与西境相比,状况更为糟糕,可谓百业待兴,去北境要艰难许多。不过,殿下在北境的余威仍在,寒英又是前战的先锋,比起西境,要更受百姓爱戴,处事更为便宜。两地各有利弊,还请殿下决断。” 穆谦听了连连点头,“照理说,寒英去北境,有边防军兄弟们在,肯定不会吃亏,但早年三州被焚尚未缓过劲来,今年又遭了战火,局面非一朝一夕能转圜。要是玉絮也就罢了,寒英是个实心眼,本王怕他一下子接了这么个重任,遇到困难不好意思说,只能让自己委屈。按本王的意思,还是去西境,有人护着,本王也能放心些,等在西境历练的差不多,再说旁的。不过,本王还是要问问寒英自己的意思。” 将寒英外放,一来为着给黎梨一个安定的生活环境,再者就是为穆谦日后培养人才,至于把人派去北境还是西境,要穆谦自己从大局出发选择,黎至清只当他还要再细琢磨,也不再对去处置喙,只就着当前形势道: “若是殿下选了西境,眼下正好有个机会。西境闹了这一出,京畿吃完哑巴亏后,定然会有动作,苏家子是回不去了,京畿会另择他人,而且此次人不会少,殿下觑准时机把寒英塞进去便是。” “倒是个好机会,那本王可得赶紧给寒英张罗亲事了!”穆谦先时没想到这一层,听罢一喜,然后又把右手食指放在左腮伤轻轻挠了一下,故作色气满满道: “你对家里小丫头片子的事这么操心,怎么不操心操心自己的事?” “啊?”黎至清茫然地睁大了双眼,“可黎某已然成家了。” 穆谦心道,你还装,等玉絮查了证据回来,本王看你还怎么抵赖! 穆谦不想当第二个穆谚,他不甘心地凑到黎至清眼前,距离近到温热的呼吸能喷在黎至清的脸颊上,穆谦伸出食指屈起,放在黎至清的下颌骨上,轻抬,语带暧昧,“成家了又如何?还能纳妾,还能养外室,还能偷情……” 从前穆谦虽不着调,可没说过这般露骨的话,黎至清被这话臊得红了脸,气道: “殿下若有此心,只管京畿十八坊浑闹去,少来拿黎某打趣!” 见人恼了,这次穆谦没着急哄人,笑道:“本王才不去!本王只求一生一世一双人,只要得了那知心人儿,本王就再无所求。阿豫,你懂么?” 黎至清没了火气,低头咬着唇内的软肉,半晌才道:“黎某不知。” “没关系,有朝一日,你会知道的。” 穆谦自诩不是第二个穆谚,他也绝对不允许穆谚的遗憾发生在自己身上!他从前拖着不肯坦白,因着黎至清早已成家,他怕黎至清为难,又怕黎至清对他无意。可这次北境之行,穆谦眼见着黎至清临危赶回平陵城,又听玉絮讲了他驰援安新城时,黎至清对苏迪亚的敌意和作为,穆谦此刻绝不信黎至清对自己无心! 穆谦下定决心,只要玉絮拿了证据回来,他就不会放手! 调戏完人,穆谦心满意足地出了翠竹轩,迎头正碰上面色不佳的银粟,出言打趣,“没找着人,也不至于这么颓丧吧?” “找着了,在假山后头跟寒英说悄悄话呢。”银粟面上尽是被秀恩之后的嫌弃。 穆谦听罢捧腹大笑,“他们说悄悄话,你哭丧着脸作甚?回头你也找个好姑娘,当着他俩的面秀恩爱!” 银粟似懂非懂,但也听了个大概,神色凝重起来,“不是他们。有个旁的事,属下说了,您可千万别动怒。” 穆谦今日心情甚好,满口答应,“嗯,本王不气,你直言便是。” 银粟心一横,“方才得了信,北境和谈有结果了,胡旗退兵,下嫁苏迪亚公主和亲,大成释放被俘的胡旗将领,岁币循例照旧!” “若你打赢了胡旗军队,结果等使臣谈判过后,大成还要割地赔款,殿下作何感想?” 当时黎至清那句玩笑话言犹在耳,没想到竟一语成谶! 打压功臣!私放罪犯!和谈卖国!穆谦从前未关注朝局,如今当真让他大开眼界! 穆谦怒极,却仍保持者风度,强压下怒火,“此事多少人知晓了?” 银粟赶忙应道:“公函应当尚未进京,咱们得的信是赵团练使飞鸽传书回来的。” 穆谦略作平复,吩咐道:“此事先瞒着黎先生,他大病初愈,经不住大悲大喜,在公函回京前,切莫走漏风声。” 第115章 深谈(上) 深秋, 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穆谦听召入宫,黎至清则接了肖瑜的帖子, 在穆谦不情不愿中前往赴约。 考虑到肖珏对黎至清仍有招揽之意, 肖瑜最终贴心地将会面地点选在了京畿西城郊人迹罕至的红叶寺。 红叶寺隐在半山腰, 车马难行, 黎至清只得在山下弃了马车, 在黎梨的陪伴下徒步上山。前日下了一场雨,本来已经干枯在枝头的红叶纷纷落下, 在山路上铺了满满一层,黎至清身着一袭鲜亮的紫衣,踩着满地红叶,拾级而上。 因着下了雨, 山路湿滑, 再加上红叶遍地, 覆在了石阶上, 看不清道路, 黎至清不敢怠慢,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待经过两次小憩, 终于看到了红叶寺的大门。黎至清远远地望去, 见肖瑜长身玉立, 负手昂头, 正在红叶寺大门前盯着牌匾不知在想些什么,一旁两名侍从眼观鼻鼻观心, 面无表情地陪着。 肖瑜甚为警觉,听到脚步声立马转身, 见到黎至清,上下打量一圈,眸子露出几分诧异神色,而后温润一笑,“紫底云纹银线绲边,还是京畿时新花样,气质庸俗者上身便是一副纨绔模样,穿在你身上,却是雍容贵气,难怪前些日子听人将你比作北境守军的门面。我怎么记得,这仿佛不是你的喜好。” 黎至清不以为意地一笑,“边关凄苦,将士们调剂日子的玩笑话,师兄不必放在心上。今日这一身,是晋王殿下说,在郊外为着安全起见,要选些鲜亮颜色,至清亦深以为然。不过,咱们总共未见过几次,师兄当真细致入微。” “从前虽有师兄弟的缘分在,可相交的缘分浅些,堪堪只见过几面。不过,你既来了京畿,咱们来日方长。”肖瑜待人接物是自小培养的,虽然黎至清话中带刺,他也不以为忤,面色依旧温润如常,“若说你我二人真正私下相见,这还是第一次吧。已入深秋,秋风萧瑟,草木摇落,你身子不好,走,咱们先去禅房。” 肖瑜办事妥帖,禅房内早已备好暖炉,沏好热茶,更有熏香袅袅,只待客来。待两人坐定,肖瑜屏退肖平肖安,黎至清也遣了黎梨出去,禅房内只余下师兄弟二人。 “红叶寺人迹罕至,倒是个深谈的好地方,师兄有心了。”黎至清四下打量,禅房清幽雅致,让人舒心。 肖瑜亲自为黎至清斟了茶,才道:“本想邀你相府一叙,又怕沉戟钻牛角尖冲撞了你,之前偶然造访红叶寺,觉得这里古朴清静,是个放松身心的好去处,索性便选了这里。” “师兄贯通儒学,如今佛道二家,是选了修佛?”黎至清问道。 肖瑜笑而不答,只问道:“佛道二家,至清有何见解?” 黎至清于修行之事从未上心,只是依着先生所言,为来日能混迹于权贵之间,略有涉猎,直言道: “对于佛学道学,只是浅尝辄止,并未深究。不过依至清之见,佛学为命不定论,讲求以今世之苦换得来世安泰,劝导世人向善以期来世福报,而道学为命定论,人生起伏尽归于生辰八字这个缩影,纵再反抗挣扎,也逃不脱‘命’、‘运’二字,引导世人清静无为。” 肖瑜揽着大袖,端起茶盏,放在唇边轻抿一口,问道:“那至清更倾向于哪一方?” “倾向?”黎至清微微摇头,“至清连当世都未活明白,何谈来世?故而,与佛无缘。” 肖瑜颔首,“先生于清虚观避世,已然与道学结缘,你莫非是追随了先生的脚步。” “不曾。”黎至清并未迟疑,“若从了道学,那就该俯首认命。可若是认命,当年就不会活着从登州逃出来。至清自认命途多舛,但从未觉得时运不齐,至清不信天不信命,只信自己!” 肖瑜早就听闻这个师弟心性坚韧,四年前在黎氏水牢虽未曾照面,却被他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的顽强震撼过,如今这话从黎至清口中说出,肖瑜从不意外,只玩笑道: “如此说来,道学也未入得至清的眼。” “是啊,所以每次去探望先生,说话都不合他心意,总被骂出来。”黎至清听出了肖瑜话中的促狭之意,配合着接了一句玩笑话,说完师兄弟二人相视一笑。玩笑过后,黎至清起身为肖瑜斟茶,“方才跟着师兄进门,瞧你对这里熟门熟路,显然经常前来,莫非早有心皈依佛门?” 肖瑜微微一叹,“倒不至于皈依,只不过觉得当世求不得的太多,想求一份来世的缘分罢了,再加上这里清净,就来的频繁些。” 肖瑜出身大成京畿的顶级世家,又是长房嫡出,身份尊贵,兼之学业有成,德才兼备,朝野内外,颇具名望,还是宰辅接班人。权势富贵名望,肖瑜都有了,能让他生出一份求不得心思的,大约只有黎晗一人。 黎至清对肖瑜这般消极逃避的态度有些不满,虽然他跟黎晗互相瞧不上,但更不想看肖瑜如此颓丧,劝道: “事在人为,为何非要奢求来世?恕至清直言,那些佛家典籍描绘来世虽好,可谁能证明确有其事?师兄家世人品样样拔尖,不该自己先打了退堂鼓。” 黎晗那边,肖瑜并不想以权势相欺,只在嘴角挂上一丝苦笑,“所谓月盈则亏水满则溢,正因为旁的都有了,才不敢奢求圆满,更何况,万事岂能尽如人意。” 黎晗与肖瑜之间的私隐,黎至清并不知晓,见肖瑜如此,黎至清也不愿再勉强。于他而言,肖瑜在他心中,本来应该一直如先生所讲的那般惊才绝艳,堪称一代风流人物,但因着知道了他与黎晗之事,从四年前便对肖瑜有了芥蒂。 “师兄让三公子绕了一个大圈才把至清喊出来,不会是只让我陪你论佛法和道法吧?” “自然是有事同你商量的。”肖瑜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份文书递给黎至清,“我打算上个劄子,在地方监察的同时恢复朝内监察,启用一批清流做谏官,以整肃朝内外弊病,人从今年恩科及第的进士、太学生及各州察举上来的年轻后进里面选,想问问你的意思。” 黎至清有些不明所以,以先生所言,肖瑜谋略不在自己之下,哪用来找自己拿主意。黎至清接过劄子,草草一看便还了回去,走心地敷衍道: “甚好,若真能择些游离于世家之外的青年才俊,为朝中注入活水,针砭时弊,功在千秋。” 肖瑜温和一笑 ,而后却摇了摇头,“我是想问,你可有借着此事入朝为官的想法。那日在冀州,晋王殿下已迫得成瑾承认了你的新身份,想来从前在登州的事,无人再敢翻出来。你既有心报国,谏官之职可以一试。虽然官职不高,亦无大权,但于内,朝后今上与宰辅议事可列席,于外可监察地方。” 黎至清快速在脑中过了一下事情的利弊,而后拒绝道:“至清虽有志致仕,意在为百姓谋福祉,而不是想成为他人喉舌,师兄的好意,至清心领了。” 大成早年还有朝内谏官,得以列席朝后皇帝与宰执议事。这群谏官往往清流出身,年轻识浅,更无多少政治资历,但学问佳,有节操,直言敢谏,纵使言错触怒龙颜,皇帝顾念着他们人微言轻却傲骨铮铮,也不会真去怪罪。本来极好的一项制度,却被当权者利用,有些奏本,宰执不便提及,便借谏官之口来说,纵使上位者不喜,也拿这些谏官没辙,久而久之,谏官选用不再公正,谏官亦不再有公心,最终沦为了宰执的喉舌。先帝发现此举弊端,一怒之下裁撤了中央谏官,只保留了地方御史台,一直延续至今。 如今,黎至清正是想到了这些,才直接拒绝了肖瑜。 肖瑜知道黎至清误会了,忙道:“先生说你素来主意正,除非让你心悦诚服,否则谁也不能迫你做事,我自然无心也无力强迫于你。更何况,家父素来直言敢谏,他若稍微婉转一点,也不至于如今仍屈于林相之下,他无需喉舌,你多虑了。” 无功不受禄的道理,黎至清一直明白,蹙了蹙眉,没有接话。 肖瑜见他迟疑,又道:“其实,是先生说,你一直想查令兄死因,听说还牵扯京畿,有了名正言顺的身份,你行事要便宜些。如今东西两府及下属衙门任职者,多从世家子弟选拔或诸州地方官擢升,把你放在这些衙门难于登天,但借着重启朝内谏官的机会,却容易许多。” “此外,前些日子在登州见到先生,先生一直因你未入朝为官而惋惜,他说授你一身本事,却令你荒废于江湖,是他之过。所以,这也是先生的意思。先生隐于道观后,一直清静无为,这些年唯有这一份遗憾,你就遂了他的心愿吧。” 黎至清静静地听着肖瑜的话,轻轻垂下了眼眸,半晌未言语。 第116章 深谈(下) 肖瑜并未催促, 一边品着茶,一边耐着性子等黎至清天人交战。 半晌,黎至清抬眸, 面上带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你我各为其主, 将我送至天子近前, 就不怕我掣肘于你?” 肖瑜听完, 释然一笑。 “我当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让你迟疑至此!先生的学生都一心为公,辅弼社稷, 救民水火,你绝不是例外。你为晋王筹谋,晋王为大成效力,说到底皆是为着百姓, 殊途同归, 并无冲突。纵使来日有国本之争, 你也做不出蠹国害民之事。所以, 格局大一些, 切莫画地为牢。”肖瑜正色说完,略顿了顿, 想着师兄二人难得私下一见, 莫要将局面弄得凝重了, 有心调笑道: “更何况, 我还是你师兄, 你当真忍心对我下手?” 黎至清瞬间明白了肖瑜的意图,配合着斗起嘴来, “不忍心?我在北境拼命时,师兄利用军粮来拿捏我, 可没见手软!若我题补了谏官,此事必得寻机找补回来!” “我也后来猜到你在北境的!”肖瑜满脸无辜,甚至还带几分委屈,“这粮草最终不也没耽误么?再说,为着给你北境筹粮,我可是把闵州三大世家都得罪了,到了你这里还落不得好。早知道,我也不费那番功夫,由得你在北境山穷水尽,到时候晋王殿下所有的后手都得使出来,招摇太过,枪打出头鸟,看太子和秦王容不容得下他!” 黎至清被这番“强词夺理”气笑了,星眸一撇,剑眉一挑,:“这么说来,我还得感谢师兄?” 肖瑜抿唇一笑,惬意地抿了一口清茶,这才心满意足道:“倒也不必,师兄弟一场,哪至于这般见外!” 黎至清被肖瑜这幅模样气得肝疼,面上尽是无奈,“师兄,从前先生提到你,可是满口的谦谦君子芝兰玉树!” 你从哪里学得这些无赖做派!你这副模样,先生知道么? “任何人的话都不能尽信,先生也不例外,凡事都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自己去判断。”肖瑜起身走到金猊熏炉前,揭开炉盖拨了拨里面的香料,回来后很兄长范儿地揉了揉黎至清额前的碎发,“赵王世子要收养康王遗腹子,晋王不仅没与之为难,还处处相帮,若依着传言来判断,他们绝对做不出这事,可事情就这么实实在在发生了,不知内情者,谁也说不出其中关窍。” 一想到那两个又暖又软的奶娃娃,黎至清心头一软,甚是为他们的未来忧心。两个人都是聪明人,又有名义上的师兄弟这层微妙关系在,此刻四下无人,再打哑谜着实没必要,既然肖瑜提到他们,黎至清索性直接问道: “你可有帮着太子去争那两个孩子?” “没有。”肖瑜这话答得干脆,施施然坐回原位,口中还不忘打趣,“太子是先生的首徒,也是你的师兄,你这话里话外胳膊肘总往外拐可不成。” “方才还说,并不置喙我拜入晋王麾下一事!”聊了一个晌午,节奏一直被肖瑜把控着,与往日里局势由黎至清掌控的局面相去甚远,虽然肖瑜待人接物温和有礼,但这种脱离掌控的情景让黎至清颇觉压力,此刻终于抓到了话柄,黎至清忙不迭反驳道:“怎的这就食言了?” 肖瑜见黎至清这般孩子气,不禁低头轻笑,“纵使政见不同,私下还是可以有情分在的。你啊,还是太年轻!混迹官场,哪有这么多非黑即白,这想法得改改。” 黎至清不以为然,涉及处事做派,黎至清不想多费口舌,只问道: “依着晋王和康王的情分,手里握着那两个孩子,就相当于拿捏住了晋王,你们不可能想不到这点。你没出手,到底是你不肯,还是他不想?” “是没必要。”肖瑜始终保持着雍容尔雅的笑意,“太子德行在朝有口皆碑,虽谈不上圣宠优渥,但也从未见弃今上,今上并无废黜之心,更无贬谪理由;而京畿诸世家,除了秦王母族有心争一分从龙之功,其他均恪守宗法昭穆,虽未将拥护太子的态度宣之于口,但基本默认太子就是来日大成之君。于太子而言,秦王尚不足惧,更何况一个刚刚崭露头角的晋王,所以,当真不必。” 黎至清对此并不赞同,“朝局瞬息万变,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纵使他不善筹谋,师兄为人客卿,难道也不为主分忧?” 肖瑜一听这话,便知黎至清对穆诚的认知来源于自家先生,不禁有些无奈,郁弘毅乃一代孤才,连中三元,及第登科,风头一时无两,就连自己眼高于顶的父亲也不得不甘拜下风。在他眼中,资质绝顶之才不过尔尔,资质平庸之人愚不可及,至于资质驽钝之人那便直接入不得他的眼,是以待人接物颇为苛刻。肖瑜想到此处,忍不住为穆诚辩解道: “虽朝中传言,太子殿下资质一般,最多当一个守成之君,但他好歹由先生启蒙,你也莫把他想得一无是处。他不抢,一来因着清高不屑,二来因他性格仁善,此刻他他无需如此,就算来日山穷水尽,他也不会拿亲兄弟的骨肉做筹码。” 肖瑜能说出这番话,黎至清并不意外,一来太子宽和仁厚,黎至清早有耳闻,再者,肖瑜与太子有真正的同窗之谊,于情于理也会偏袒他几分。 让黎至清真正意外的是,他们竟然能放弃这么好的机会。黎至清心中突然有些不是滋味,从前他似乎小瞧了肖瑜和太子。 黎至清努力强压下心中异样的情绪,略显迟疑地说道: “太子仁善,但耳根子偏软,无甚主见。师兄有心改革吏治,从方才劄子可见一斑,但朝内吏治痼疾已逾百年,若要根除,难免要伤筋动骨,届时动到世家利益,某些遗老、功勋之后,搁下脸皮,抱着太子大腿哭一哭、闹一闹,咱们这位仁厚的太子怕是会立马缴械。事做不下去是小,若落得晁错之祸,便不值了。” 黎至清此话说完,面上尽显担忧。他还有半句话咽回了口中,若真要面临晁错的下场,还不如选择一个意志坚定的上位者,太子其人实非革新图强之君。 黎至清明白,肖瑜能猜到他的言外之意,但不会赞同。 “小小年纪,怎的说话老气横秋的!哪里就有你说的这么严重。”肖瑜倒是不甚在意,笑意比之方才更胜,“至清,你方才也说,朝中重文轻武、世家乱政、官员冗余等弊端根深蒂固,若要短期连根拔起,大成必遭重创,大成经不起的动荡,只能徐徐图之。” 肖瑜对太子避而不谈,只论朝局,言外之意,走不到让太子抉择的那一步,所以并不会有晁错之祸。 黎至清听了有些生气,偏不让肖瑜避重就轻,“徐徐图之?朝野内外,皆由世家把持,偶有寒门子弟登科及第,要么因着世家招婿、师门故旧之谊,最终成为世家走狗,要么因着不肯同流合污被排挤出庙堂郁郁而终,先生就是前车之鉴!当年先生贬谪至国子监,太子缄默不言,待外放登州,太子更是无所作为。连恩师太子都护不住,师兄敢奢望他能护得住你?” 肖瑜面色平静,笑着轻轻吐出一句:“若无将来,难道此刻便止步不前么?” 这一句话虽轻,却重重地砸在黎至清心上,瞬间把他砸懵了,待反应过来,才道:“你明明有更好的选择!” “更好的选择?是留下这个烂摊子挂冠而去,还是与世家为敌,推秦王或者晋王上位,然后在新君支持下改革?”肖瑜面上始终蕴着不急不躁的笑意,“若是前者,肖瑜日后再无颜面宣称是先生的学生!若是后者,如今大战初歇,洪水方褪,瘟疫才平,府库难以为继,西疆北疆暂得安定,可南疆还有异族虎视眈眈。至清,你想过没有,无论是秦王还是晋王,只要不是太子,大成都要经历一次伤筋动骨,现在的大成,折腾不起了。” 黎至清沉默半晌,问道:“那你打算如何徐徐图之?” “唉!”肖瑜故作深沉的叹息一口,起身踱了几步,走到黎至清身侧,见他面色凝重,屈起食指在他后脑上轻轻敲了一下,“笑一笑,别总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心绪不佳会让人变蠢。你看你就是,方才都说了,要从朝内谏官开始。” 黎至清没想到肖瑜这个时候还能玩笑,配合着在嘴角挤出一丝苦涩的笑意,“这些谏官初入仕,尚能清高自持,就怕时日一久,自甘堕落。” 说到此处,想到肖瑜方才不畏将来的话,黎至清及时打住,又道:“说到谏官,往往孤傲不群,师兄有把握让他们按照你的筹谋走?” “当然不能。”肖瑜答得干脆,“所以才把主意打到了你身上,入仕一事,你考虑的如何?” 黎至清低头,喃喃道:“我想回去同晋王殿下商议一下。” 第117章 陌上花开 “好, 有了定论,早些告知我。”肖瑜虽有些意外,但想到黎至清到底是晋王府的幕僚, 于情于理该先与主上知会一声, 也不再揪着不放, 话锋一转, “方才咱们聊过了太子, 那再说一说晋王?” 这话将黎至清的思绪带到了与肖瑜在如阜城照面的情景,当时肖瑜曾提醒他穆谦心性难测, 实非良人,莫非今日又要旧事重提?黎至清防备之心顿起,问道: “晋王?师兄想聊什么?旁的我并不知晓,只知他在沉戟重伤、北境陷入绝境之际, 冒着被父兄猜忌的风险, 将保家卫国的担子扛在了自己身上, 这般胆量和胸怀, 让人甚为感佩。如今他有心为黎民苍生谋福祉, 我自然愿助他一臂之力。” 黎至清为穆谦辩解,早在肖瑜意料之中, 肖瑜不紧不慢道:“如阜城外, 我便知你死心塌地待他, 也不怕他来日负你。你能这般自信, 是心中笃定认清了他。可是, 你真看清他了么?” 黎至清一时语塞。 穆谦其人,着实与众不同, 当纨绔,能浑得不着边际, 当主帅,排兵布阵有板有眼,两种作风切换起来还不着痕迹。虽然兵法是在赴北境路上黎至清算计着让他学得,可他能学得这般快,到了战场上还立刻融会贯通,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让人啧啧称奇。此外,穆谦为人处事颇具章法,个中手段绝不是一个游手好闲了十几年的少年人该有的。 见黎至清沉默不语,肖瑜继续循循善诱,“我们家老二曾说,晋王的箭法出神入化,曾于城楼上两箭齐发救他性命,又曾孤身诱敌,月下连发十八箭,箭无虚发,直接灭了胡旗王牌的威风。那一身本事,没个十年八载苦功夫出不来。可晋王有一身好箭术之事,从未在京畿传出。如此说来,晋王不是低调到极致,那就是有意为之。北境一事,你还觉得他是迫于时局临危受命?” 黎至清面色平静,“只要他一心守土为民勤勉,北境之事无论是他被逼无奈还是顺水推舟,都不重要。师兄,太子平庸,你尚肯倾力相护,晋王大才,又肯为朝廷效力,你为何容不下他?” 此话诛心,奈何肖瑜浑不在意,只道:“我保太子,有总角之情,有同窗之谊,可更重要的是,他名正言顺。论及晋王,他比之秦王更有容人之量,更为果敢坚毅,若无祸乱朝纲之心,来日当为治世能臣,辅弼朝局光复社稷,我为何容不下他?至清,我说这话,只是想提醒你,万一你引为知音的那个晋王,只是晋王想让你认识的那个晋王,你该想想以后如何自处。” 肖瑜能以平常心与黎至清论太子的长短,但黎至清做不到淡然地与肖瑜对穆谦评头论足,是以一时之间气氛又凝重起来。这样的局面是肖瑜不愿看到的,他素日里将政事和私交分得清清楚楚,并不想因着穆谦与黎至清起龃龉,再加上先生嘱咐,在京畿要照看好这个小师弟,肖瑜又道: “当然,我与晋王并无深交,不过是凭着过去之事臆测,想着你从前吃了不少苦,怕你日后受伤,就多嘴一句。若是因着这话,让本来就老气横秋的你再愁成小老头,那就是我这个当师兄的不是了。” 肖瑜用一本正经的语气说出了促狭的话,说完还朝着黎至清眨了眨眼。 黎至清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面色怕是已经十分难看了,赶忙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略作整顿才道:“师兄有心了。” 今日邀约,该聊的肖瑜皆已说完,然后拉着黎至清对弈一局,将方才那些不快尽数除去,两人才动身启程。 肖瑜本想邀黎至清同坐一辆马车,被黎至清婉拒,他也不勉强,自顾带着肖安上了车,由肖平在车外赶车。黎梨则陪着黎至清上了晋王府的马车。 肖瑜一落座,就笑着感慨起来,“年轻可真好,身上带刺有锐气,敢想敢做,我像他这个年纪的时候,就没有他的魄力。” 肖瑜与黎至清的谈话,肖安并未参与,不过眼见着自家公子难得露出欣慰之情,知道他极为欣赏黎至清,笑道:“约摸着他跟三公子差不多年纪,公子比他大不了几岁。” 肖瑜点点头,“是瞧着差不多,我听先生说,仿佛是祯盈元年生人,那比肖玥还年长一岁。” “但是,看着他比三公子可老成多了。” “你也发现了!本想回程时把他拘在咱马车上逗一逗,没想到这小子不上当。”肖瑜面上笑意渐渐敛去,叹息一声,“瞧瞧肖玥那个不知愁的,再瞧瞧他。这么小的孩子,沉稳的让人心疼。” 与穆谦不同,黎梨对肖瑜没有敌意,反倒很喜欢这个让人如沐春风的世家公子,陪着黎至清坐在马车上,直接问道: “公子,方才见你们分别时明明依依不舍,大公子邀你同乘,你怎么不随他去呢?” 不提还好,一提黎至清变了脸色,气闷起来,“谁乐意跟他同乘,明明再过几年就弱冠之年了,还玩心不歇,总琢磨着作弄人,跟他同乘,还指不定被他怎么消遣呢!” 黎梨这才明白,自家公子是怕被肖瑜作弄,一张小脸乐开了花,“公子,你心思太重啦,有个人陪你逗逗趣,其实挺好的。” “无碍,这多年一直是这样过来。”黎至清不以为意,直接靠在车壁上,闭眼假寐起来。 “其实也不是啦。”黎梨扬着明媚的小脸,仔细想了想,“来到晋王身边之后,你性子比从前活泼多了,要是再有个肖大公子,那会更好。” 不好!穆谦也就算了,同辈之间玩笑一二,无可厚非,可偏偏肖瑜逗他,总一副老父亲逗儿子的态度,带着点溺爱和纵容,让黎至清很是苦恼,这肖瑜在外人面前端的是一副谦谦君子做派,怎的私下里这般为长不尊!回头肯定要去先生面前告这个师兄一状! 当然,这话黎至清肯定不会跟黎梨说,否则他的面子要往哪儿搁,只得话锋一转,“阿克善去了这么久,怎么一直没消息?” “郭大帅那边传来的消息,苏迪亚怕阿克善家族生二心,就把他们赶到漠北去了,阿克善不敢暴露身份,只得偷偷摸摸追着去了漠北,这一来一回,怕是要耽误不少时日,不过算算日子应当快了。” 晋王府位于城北,黎至清为了赴约起了个大早,又徒步上下山,临了还费了一番精神与肖瑜对弈,此刻已是累极,闭着眼睛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马车停了。黎至清揉了揉眼睛,“唔,到了?” 黎梨摇了摇头,“仿佛是前头出了什么事,马车被拦住了。” 肖瑜的马车在前面,黎至清担心肖瑜,带着黎梨下了车,方从马车上下来,向前一瞧,骑在高头大马上一脸神气的俯视着肖瑜的正是穆谦。 黎至清无奈一笑,向前走去。 肖瑜是个好脾气,被拦住去路也不恼,站在车前好暇以整地瞧着穆谦,“殿下就这么着急?若是咱们尚未启程,殿下怕是要上门去接了。” 穆谦骑在风驰上,威风凛凛,居高临下瞧着肖瑜,脸上皆是张扬的笑意,“本王不急,陌上开花,至清可缓缓归矣。” 这话正好被前来的黎至清听到,心中暗道,这话用在此处当真不伦不类,书读得少就别开口,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没文化么? 穆谦却认为这话说得恰逢其时,他心仪黎至清已久,早将他视作携手终身之人,此刻他殷殷期盼着黎至清归来,又怕干涉太多让黎至清觉得束手束脚,是以表个态,让黎至清依着他自己的意思行事。 而肖瑜只当穆谦是故作姿态礼贤下士,觉得他虚伪,心下对他更为不屑,面上仍维持着世家子弟一贯的礼节性笑容,“殿下还专程来接,是信不过末学?” 穆谦对着肖瑜说谎,脸不红心不跳,“并未,顺路而已。” 见黎至清到来,肖瑜有心捉弄人,直接戳穿了穆谦,“晋王府在城北,咱们此刻在西郊,殿下顺路?” 放不下黎至清就直说,还想遮遮掩掩,偏不让你如愿! “城西定胜斋的龙须酥,瞧见没?”穆谦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在肖瑜眼前晃了晃,“当然,你非要说本王是专程来接,也没错,毕竟京畿不太平,心怀叵测之人居多。” 肖瑜没想到穆谦还有后手,只得甘拜下风。对于穆谦指桑骂槐,也不甚在意,甚至觉得有趣,方才礼貌性的笑意终于渗进了眸子里,“那末学就不当这个碍眼的‘心怀叵测’之人了,至清就在此处,末学完璧归赵。殿下可以放行了么?” 穆谦一见肖瑜那副乾坤在手气定神闲的模样,就会想起北境军粮一事,不过此刻他只是前来接黎至清的,并不想多生事端,冷哼一声,一拉马缰绳,将官道让了出来。 肖瑜见状,与黎至清互相行了一礼,“至清,前路漫漫,千万珍重。” 黎至清将称呼在嘴边转了一圈,又咽了回去,只道:“若素兄亦是,你我虽各执己见,但能与若素兄深谈,至清受益匪浅。” 肖瑜微微一笑,轻轻拍了拍黎至清的肩膀,自顾上了马车。 第118章 寸心 这些年黎至清心中积攒的事情太多, 其中内情只有肖瑜略知一二,这次与肖瑜会面,虽算不上相谈甚欢, 但到底能将心底愁绪抒发一二, 是以面对肖瑜离去, 黎至清心中有几分不舍。 等相府的马车上了路, 穆谦才从马背上一跃而下, 接过仲城递过来的雪貂大氅搭在了黎至清肩膀上,“太阳落山, 寒意渐起,多穿些别着凉了。” 肩头一暖,黎至清这才将目光从马车上收回来,婉拒道:“晋王府的马车保暖做得极好, 倒是殿下骑马而来, 更需保暖才是。” 穆谦深以为然, 拖着下巴想了半晌, “这雪貂大氅, 本王在北境时就说要送你,如今再拿回去自己穿, 未免出尔反尔。不过, 这天的确是比方才本王出城时冷了许多。” 话音未落就见黎至清要把大氅拖下来, 穆谦只想借着这事耍点小心思, 哪能真让他脱下来, 立马按住了他的手,煞有介事道: “你方才也说, 晋王府的马车暖和,要不然本王同你上车挤挤?” “……” 不等黎至清反应, 穆谦伸手替人将雪貂大氅的衣带系好,然后把车帘一掀,径直跳上了车,穆谦转身把手伸给了黎至清,“来,至清,上来。” 黎至清一顿,还是把手递了过去。 穆谦的手因着执剑、射箭,虎口、指根、指尖皆是粗茧,但是他的掌心炽热,黎至清冰凉的指尖一碰,仿佛被灼了一下,下意识想往回缩。 可穆谦没有给他退缩的机会,一把抓住他的手,稍一施力就把人带进了车厢。 等黎梨进了车厢,穆谦仍没有要放手的意思,还直接把黎至清另一只手也捉了来,对着呵了一口气,合在掌心中暖着,边暖嘴上还不忘占便宜。 “至清,你这双手冰冰凉凉的,要是放在夏日,握在手心里肯定消暑解乏。” 穆谦的厚脸皮,黎至清早已见怪不怪,方才在寒风中站了一小会儿,都被冻透了,此番手被人焐着,暖意从指尖直通心底,整个人瞬间放松下来,有了闲情逸致与穆谦玩笑,“那殿下还不如抱个冰坨子,更解暑。” “哎呦,不得了,你这嘴是越发厉害了!”穆谦觉得掌心中原本那双冰凉的小手已经温热起来,这才把人放开,然后掏出怀中的油纸包递给黎至清,“快吃点东西,把嘴巴占上,要不然本王还不得总吃亏。” 黎至清接过油纸包,却没着急打开,他与肖瑜聊了一日,已然疲惫不堪,先时在马车上,也并未睡熟,此刻无甚胃口,只将油纸包握在手里,有一搭没一搭的与穆谦聊着天,聊着聊着,眼睛就开始打架了。 “至清,你今日的紫衣灵动飘逸,方才官道上一见,不同凡响。” “唔——”黎至清睡得迷迷糊糊地,胡乱接着话,“是——殿下——是殿下选衣裳的眼光好。 “至清,红叶寺好玩吗?等明年开春,咱们来郊游如何?” “嗯——好玩——”黎至清的脑袋随着马车的颠簸,一下又一下地磕着马车壁。 穆谦见他如此,难掩心疼,索性直接把人捞过来,让他靠在了自己肩上。 黎至清虽然睡得迷迷糊糊,仍嘴硬道:“殿下——这——这于礼不合。” 穆谦没想到他都快睡着了,还惦记这个,恨铁不成钢道: “从前去北境,你病着,连本王怀里都躺过,靠个肩膀而已,不算什么。” 黎至清已经顾不上思考,仿佛觉得穆谦说得有理,自顾问道:“唔——你——你怎么来了?” 这次穆谦没再敷衍,看了看身边之人安睡的侧颜,轻轻开口,“至清,本王怕,怕你被肖若素骗了去,就再不肯回来了……” * 等黎至清再次醒来时,他正靠在穆谦肩头,而穆谦则倚在车壁上,脑袋歪靠在他脑袋上,睡得正香。 黎至清稍一动弹,穆谦便醒了,揉了揉惺忪地睡眼,转头看到神色清明的黎至清,咧嘴一笑,“本王竟然也睡着了。” “殿下奔波一日,定然累了。”黎至清莞尔一笑,伸手掀开了车帘,瞧着车外的景色。京畿的路,他并不熟悉,此刻天已经黑透了,车外灯火通明,他们马车正缓慢行驶在一条夜市上。 自打来了京畿,黎至清从未逛过夜市,忍不住多瞧了几眼。京畿的夜市繁华异常,比之冀州和登州热闹许多,小商贩来往穿行,各色货物琳琅满目,熙熙攘攘,比肩接踵。 穆谦见他瞧得认真,自己也把脑袋凑过去,与他挤在一处,打量着车外的光景,只一眼穆谦便成竹在胸,“这边就是有名的京畿十八坊,这条街上全是吃的玩的,本王从前常来,离着王府已经不远了,要不要下车走走?” 黎至清面上一喜,“可以吗?” “当然!”穆谦当即叫停,与黎至清一前一后下了马车。两个人并肩而行,在夜市上逛了起来。 有了先时在平凉城的经历,黎至清喜欢什么,穆谦早就了然于心,不过半晌,画着小熊崽子的灯笼、草编的熊瞎子和黑熊图案的糖画穆谦买了,一个劲儿往黎至清手里塞,惹得黎至清哭笑不得。 最终,仲城和银粟手里已经提不下别的东西了,穆谦才堪堪作罢。一行人最终停在了一个露天的皮影戏台子前。 黎至清一边眉眼含笑地瞧着远处的皮影戏,一边与穆谦闲聊,“从前年纪小,偷偷溜进城玩儿,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去偷看皮影戏,那会儿戏台子旁边有棵歪脖子老槐树,我和哥哥、萍姐姐三个人就会爬到树上,不用买票就能看到皮影戏。刚开始,我们沾沾自喜,觉得沾了老板的便宜,如今想来,是那老板厚道,不与我们三个穷孩子计较。” 自他回了京畿,还未真正放松一下,如今见黎至清兴致颇高,还忆起童年旧事,穆谦也乐意作陪,“反正都这个时辰了,也不着急回去,咱们不妨进去看完这一场?” “好啊!”黎至清欣然同意,两人在台下找了个座位,津津有味地看起来。 戏台子上演得剧目叫做《潼关赋》,是改编自民间话本子上的一个故事,据传很早很早以前,久到朝代已不可考,有一个学子年少成名,被举荐入朝为官,从县衙小吏一路做到礼部尚书,他在朝时忠正廉洁,直言敢谏,本能封侯拜相,却最终因吏治腐败对朝廷失望挂冠而去。他乃当世大才,朝廷曾七次重金聘他出山,皆被他婉拒。等到第八次,他却再着官袍出山。原来时年关中大旱,赤地千里,饿殍遍野,百姓易子而食,他不忍见百姓受苦,故而再度回到了那个令他失望至极的朝廷。 黎至清定定地盯着戏台子,想着白日里与肖瑜的闲谈,脑海中浮现了一副画,画面里民不聊生,百姓朝不保夕,忽然有一位衣袂翩翩的儒雅书生,出山入仕,扶危济困,慢慢地那位书生的脸渐渐清晰,最终变成了肖瑜的模样。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随着一声悲怆的唱腔,一折戏尽,黎至清却久久没缓过劲来。 “至清?”恍神的黎至清让穆谦心生担忧,忍不住唤了一声。 黎至清这才回神,强笑道:“许久没看皮影戏,难免着迷,殿下莫怪。” 若放在从前,黎至清顾左右而言他,穆谦定然习以为常,但现在,他们自北境共患难归来,听惯了交心的话,再被敷衍,穆谦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了。但他顾不上气恼,因为此刻黎至清脸色苍白的吓人,尤其是方才那一笑,无力又苍凉,着实让穆谦担心起来,忙道: “玩得差不多了,也该饿了,你是想回王府,还是咱们就近吃点什么?” 黎至清还陷在方才的情绪中没有出来,随口接了一句,“回去吧。” 等到了马车上,黎至清还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穆谦再次把黎至清的手捉过来,又是冰凉的触感,比之先前更甚,穆谦替他暖了暖,才略带担忧的问道: “至清,到底怎么了?是方才那出戏,不合你心意?” 黎至清摇了摇头,笑得有些无力,“今日见了肖若素,黎某才知道为何有才之士那么多,偏偏他能名动天下。” 为何每当先生提及他,总是难掩欣赏赞不绝口。 为何自己如何努力,于先生口中,都是比之若素,望尘莫及。 不等穆谦再次发问,黎至清自顾说道:“今日,肖若素曾劝黎某,格局要放开,当时黎某似懂非懂,直到方才那出戏,黎某才领会他话中之意。与他比格局比胸怀,黎某自愧不如。” 这种妄自菲薄的话,穆谦可就不爱听了,尤其是说这话的还是自己的心上人! “扯什么犊子呢!你那里比不上他!”穆谦对肖瑜了解不多,除了北境之事,更多来源于那半本坑了的《乱世孤雄》,而且书中只写了黎至清遇到肖瑜是棋逢对手,却从未提及他逊色于肖瑜。穆谦想到此处,拿手轻轻在黎至清胸前拍了拍,笃定道: “别听他忽悠你!本王就觉得你这里能装山河! 第119章 自省 黎至清虽然感动于穆谦的真诚坚定, 却仍客观道:“若殿下觉得黎某胸怀可装山河,那肖若素之心可载日月,就凭他能搁下派系之见, 格局就远在黎某之上。难怪从前黎某总被先生骂只有小聪明, 格局未开, 的确算不得大智慧。” 穆谦听了这话, 冷汗都快出来了, 若是黎至清的心思只算小聪明,那他们这等凡夫俗子不用活了, 不禁抱怨道: “至清,你这也太‘凡尔赛’了。你存心的吧?” “殿下说凡什么?黎某存心什么?”黎至清知道穆谦口中总能冒出奇奇怪怪的辞藻,虽然大多时候他听不懂,但能凭着前言后语以及穆谦的语气猜个大概, 但这次, 不知是否因着自卑之心压抑了思绪, 黎至清全然没听明白。 穆谦见他一脸认真不似作伪, 知道他们读书人有些现代人理解不了的坚持, 只得接受了黎至清是真自卑的想法。论讲道理,穆谦自认不是动辄引经据典旁征博引的黎至清的对手, 但又不忍瞧他自怨自艾, 心思一转决定反其道而行之, 穆谦大大咧咧拿胳膊肘撞了一下人, 故作嘲笑道: “诶, 本王先时听肖玥讲,你被接到相府后, 因着肖相安排你去了肖沉戟那里,你自认为受到轻视, 便在相府大放厥词,说压根瞧不上肖若素,不跟着肖若素正合你意,可有其事?你素来谨慎,此事能传到本王耳朵里,说明这话是没背着人的,至清,这可不是一副自愧不如的姿态啊!” 黎至清从前自视甚高,在安国侯府主政时,黎氏生意规模和纯利年年翻番,家族上下亦被他打理的井然有序,因而他从未怀疑过自己的才能。期间郁弘毅曾对他多番敲打,还把肖瑜拉出来作比,他仍不屑一顾,再加上少年人未及弱冠,难免心高气傲,虽然承认肖瑜乃当世大才,但从不认为自己屈居人下。 那是方到相府,尚未与肖瑜接触,黎至清自然未将肖瑜放在眼里。如今被穆谦提起从前窘事,黎至清顿觉羞赧,但仍敢作敢当,认真道: “不错,瞧不上肖若素确系黎某所言,不过那并非是觉得不受重视的酸话,而是当时黎某的确自不量力,口出狂言,如今知错了。” 黎至清认错认得痛快,这次错愕的神情换到了穆谦脸上,“本王不过玩笑一句,你还当真了?” 黎至清面上露出挫败之色,“跂而望,不如登高之博见,黎某一直博览群书,意在登高求望远,可今日与肖若素深谈,才知视野格局是读书弥补不来的。而且,肖若素不必登高,便已然站在高处了,先生所言不虚,是黎某狭隘了。” “先生!先生!先生!你三句话不离先生,他到底给你灌了多少迷魂汤!”见黎至清这般颓丧,穆谦有些急了,他心中的黎至清,无论是书中翻云覆雨的谋士还是眼前这个有情有义的的书生,都该是从容自信的。穆谦看不得他妄自菲薄,劝道: “本王跟你说哈,肖若素明显就是个别人家的孩子,哪家私塾里都会拎出来当例子,你家先生也不能免俗。而且他天天躲道观里烧香,知道肖若素有几斤几两?” 事涉郁弘毅,黎至清不便多言,也无法解释,选择了沉默。不过,被穆谦插科打诨一通安慰,黎至清心里痛快了许多,脸色不似方才难看。 穆谦见他不吱声,以为他还没想开,继续安慰,“再说了,肖若素要有你说的这么有胸怀,北境军粮之事就不会发生,这仇本王可还记着呢。” 黎至清眨了眨眼,“那事怪不得他,易地而处,黎某也会这么做,甚至比他更过分。肖若素虽然才情卓绝智计无双,可他就是个凡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欲,家世地位如他,若受了气还要忍气吞声,那就不是人了,是庙里供着的菩萨。” “嘿!”穆谦见黎至清已经渐渐从方才的情绪中缓过来了,还知道帮肖瑜圆场,佯怒逗他,“本王可是在替你说话,你怎么胳膊肘还向外拐呢!” 黎至清突然想起,方才在红叶寺,因着他并不看好太子,肖瑜也是这般说他的,黎至清不禁略带自嘲地感慨一句,“和着黎某里外不是人了呗?” 穆谦不知前因,见人知道打趣了,趁热打铁,“当然不是人!” “那是什么?”黎至清转头扬眉。 穆谦拖着下巴,煞有介事的想了想,认真道:“是海上月。” 更是心上人! * 晋王作为平定北境叛乱的主帅,经过今上深思熟虑,最终补了禁军统领的缺,统管殿前司、兵马司和巡城司。因着巡城司都指挥使一职尚缺,两个副都指挥使才能不相上下,一直未决出胜负,今上索性让穆谦亲自掌管巡城司,压在二人之上,以穆谦晋王之尊,两人自然不敢置喙。如此穆谦从一个闲散王爷一跃成为掌握京畿统兵权的重臣。 谢淳自北境归来,兼又受了黎至清教导,心态发生了变化。他作为京畿顶级世家谢家的嫡子,想入官场易如反掌,有了北境军功,谢淳被赐了禁军殿前司虎卫营指挥使一职,隶属肖珏麾下。奈何谢淳怕肖珏,也不想被束缚在皇城内,求了今上转到了巡城司担任了神机营指挥使,又与穆谦在了一处。 而赵王世子穆谚,婉拒了今上所有的封赏,只求康王的一双遗腹子。在赵王的恳切请求和晋王说项下,今上最终点头,下令康王遗腹子弱冠前不袭爵,由赵王世子抚育成人。穆谚又自请带着两个孩子出京去赵王的封地生活,算是彻底离开了京畿权利中心。 晋王府正门,一辆外表看似普通,内里皆是华贵细软的马车停在道路上,马车后尾随者一队随侍。 穆谦抱着穆红伊,黎至清抱着穆延,一前一后向着晋王府大门走去,等着他们的正是准备启程的穆延。这段时日,两个小孩子已经跟穆谦和黎至清混熟了。虽然黎至清性格清冷疏离,不怎么招人待见,但小穆延很喜欢他。可穆谦就不一样了,他天性乐观开朗又爱玩,时常把两个孩子抱到翠竹轩,连带着黎至清一起逗,跟两个孩子打成一片。 这会子穆红伊似是察觉到了要分别,小胳膊环在穆谦的脖子上,不愿意下来。穆谦感受到怀里小人儿的不舍,一时也有些难过,转头对上抱着穆延的黎至清,耍赖道: “要不然算了,咱们把孩子抱回去吧,让穆谚一个人去冀州。” 黎至清知道穆谦只是嘴上图痛快,无奈地摇了摇头,眼神朝着府门方向示意,穆谚已经等在那儿了。 “这孙子这么早去封地作甚,投胎都不见这么急。”穆谦看着站在王府外翘首以待的穆谚,忍不住嘟囔了一句。 穆谚见到穆谦抱着孩子来了,立马上前来接,甫一回京,他便找各种理由入宫去瞧这两个孩子,是以两个孩子对他并不陌生,难得穆红伊被他抱在怀里,还露出了笑容。 等把两个孩子妥善安置在马车里,穆谚才顾得上与穆谦道别,“能够得偿所愿,还要多谢你不计前嫌,在今上面前美言。” 穆谦自觉与穆谚不对付,难得听穆谚说句软话,浑身不自在起来,梗着脖子道: “别臭美了,本王可不是为着你,本王是为着红伊和延儿。” 穆谦顿了顿,又道:“其实,也不至于非要离开京畿。” 穆谚摇了摇头,语带玩笑道:“京畿水深,本世子可不会水,自然是离得越远越好。你若想他们来了,常来冀州便是,过两年他们大些了,得空让他们进京来给你请安。” 穆谦知道,京畿局势波云诡谲,穆谚执意离开京畿,皆是为了两个孩子。当时,他提出三个要求,只是希望赵王府继续观望中立,不要搅合进派系之争,没想到穆谚竟然做到了这一步。 穆谦发自肺腑吐出一句,“穆谚,你有心了。” “打住!穆谦,你可别这么说话!”穆谚立马制止穆谦,“本世听了瘆得慌。” 难得穆谦对着穆谚这个死对头真情流露,人家还不领情,穆谦气结,“快滚吧你!再晚,天都凉了,别冻着孩子。” 穆谚闻言终于笑了,这还是自从康王去后,穆谦第一次见穆谚发自肺腑的笑,不禁有些感慨。 “难得黎先生也在,想与先生借一步说话。” 嘿!怎么一个两个都打黎至清的主意,穆谦有些不满,“有什么话是本王不能听的?” 穆谚微微一笑,“你听也不是不成,只不过当着你的面,本世子怕黎先生尴尬。” 那日肖瑜与黎至清私下相见聊了什么,穆谦没过问,黎至清也没主动提起,只将肖瑜邀他入朝之事提了一句。如今,穆谚又是如此,穆谦心中有些吃味。 虽然心里不痛快,但穆谦到底尊重黎至清,并未插手阻拦,只放了黎至清与穆谚去。 两人走出五十步远,穆谚才道:“穆谦没有什么能被本世子惦记的了,那如阜城外的人情,得要先生来还。” 第120章 心意 如今穆谦手握重兵, 风头正盛,若是这份人情真要讨,能从穆谦身上讨来的显然更多, 可穆谚却没有, 让黎至清微微诧异。不过穆谦近日作为有情有义, 加之在北境时, 穆谚曾随黎至清读书, 黎至清对他的心性略知一二,此刻并不怕他狮子大开口, 只耐着性子静静地等他提条件。 “穆谦不肯为难先生,那坏人就要本世子来做了。”穆谚虽然面上随带了几分玩世不恭,但语气中尽显真诚,“前些日子, 为着收养红伊和延儿, 本世子应了穆谦三件事, 最后一件便是来日要聘先生为西席。此事若你不允, 穆谦肯定作罢, 索性本世子开口请先生应下此事,就当还了如阜城外的人情。” “这……”黎至清迟疑起来, 倒不是他不肯, 这些日子相处, 他也很喜欢两个孩子, 奈何他年命不永, 实在不敢应承。 穆谚见他犹豫,以为他是担心要离开京畿, 忙道:“先生放心,不会耽搁先生正事, 只需如北境那般,每日拿出一两个时辰就好。再过个三五年,等他们开蒙时会送到先生门下,定然不会让先生旅途劳顿。” 黎至清见他会错意,大方笑道:“殿下误会了,并非黎某不愿,只不过黎某身患重病,时日无多,恐怕没有三五年了。” 穆谚知道穆谦对黎至清有别样心思,所以平日里见到穆谦格外重视黎至清的饮食起居,也不以为意,只当穆谦在献殷勤,却从来没想过是黎至清身体有恙。如今又见黎至清这般风轻云淡地论及生死,穆谚一时不能接受,变了脸色,“怎会如此?可延请名医医治了?穆谦知道吗?” 黎至清温和一笑,“不过是旧疾未愈,晋王殿下已然为黎某请过太医了,剩下的尽人事听天命罢了,世子殿下不必介怀。若有幸能苟活至两位小殿下开蒙之日,黎某自然愿效绵薄。” 虽得黎至清一诺,穆谚心里并不痛快,特别是得知他命不久矣,更是别样滋味在心头。个中滋味让他一下子想到穆诀离世这一年的辗转反侧,再联想到穆谦对黎至清的心意,忍不住开口问道: “先生将穆谦视作什么?” 黎至清瞬间沉默,垂眸犹豫半晌,才抬起眼睑,“晋王殿下是黎某的主公,更是挚友。” 穆谚不信,立马追问:“仅此而已?” 不然呢?穆谦虽有心,可黎至清瞧不清自己的心,他咬了咬唇内的嫩肉,不着痕迹地吐了一口气,攥了攥拳头,才道:“仅此而已!” 如今的黎至清的表现,落在穆谚眼中,与先时如阜城外如出一辙,当时他一边不让穆谦同行,一边难掩失落,此刻也是,明明面上一副纠结的模样,却仍嘴硬得厉害。 直觉告诉穆谚,黎至清对穆谦的态度绝对不止他说得这般简单,穆谚不知黎至清为何不愿承认,但也不想过问别人的私隐,只是劝道: “先生,有时候遵从自己的内心,比遵从世俗礼教更重要。” “内心?”黎至清略显茫然,到底指什么?莫非是心中那种经常升腾起来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穆谚知道把事情点破,会让黎至清尴尬,他与黎至清还未相熟到这种地步,想了想,只道: “若是先生当真无意,那就请先生千万记住,您与穆谦只限于友谊,否则越了界,来日怕会遭受锥心之痛;但若先生有意,那就莫要耽搁。” 黎至清自诩思维敏捷,可此时此刻,他却拿捏不清了,“何为有意?” 穆谚自嘲笑笑,“说起来,本王也不知道何为有意。只知道穆诀还在时,他若被什么女子或者稀罕玩意吸引了目光,本世子定然要将他看中的东西抢来,引着他来找本世子。他一日不来,本世子便觉浑身不自在,但只要他来,哪怕是来找茬、来吵架,本世子心中也是欢喜的。后来他去了,本世子只觉日月无光,仿佛天地之间只余下痛楚,那种痛撕心裂肺,让人无法承受,恨不得随他去了。如今,本世子只想将他的孩儿好好抚养成人,偶尔帮扶一下他的兄弟,别无所求了。” 黎至清回忆仿佛穆谦从前来找他时,他也是欢喜的,穆谦偶然一日不来,他是失落的;至于失去的痛楚,他不曾经历过,那大约与穆谚的心思是不同的吧?黎至清拿不准,只轻咬着下唇,面上皆是无辜和茫然。 穆谚自知多言,又见黎至清天人交战,对他微微颔首后,自顾走向马车,将懵懵懂懂地黎至清留在了原地。 * 送走了穆谚,回京畿后的生活渐渐稳定下来。如今,穆谦有了差事在身,再也不能自由散漫地待在府里,每日天还没亮就要去上早朝,早朝过后还去衙门应卯。穆谦偶尔会待在进军衙门处理公文,大多时候带兵在城内巡防。 穆谦骑在风驰上,沿着京畿主干道巡视,看着街道上偶然结伴而行的纨绔,自己那段荒唐日子不时在脑海中浮现,恍如昨日一般,一时之间感慨万千。正惆怅着,突然得了风声,今日大理寺将开审刁民冲撞睿王妃一案。 穆谦心道,来得正好!之前答应黎至清不找肖瑜麻烦,但不代表他肯吃军粮危机的哑巴亏,当即下令让巡城司下神风营的指挥使裘云带兵围了大理寺。 裘云一个寒门靠武举入仕的新贵,能爬到一营之首,除了能力能力卓然外,也懂得体察上面的心思,是以不仅盯着大理寺卿秉公审理此案,还把前段时日闵州毁堤案翻出来了。 闵州毁堤案与北境粮草危机牵扯颇深,眼见着当朝晋王插手此事,大理寺卿不敢徇私,秉公审理,直到给闵州这些地方官定了罪,裘云这才带兵离开。 裘云差事办得漂亮,穆谦甚为欣慰,以至于晚膳时胃口都比平日里好上许多。穆谦端着碗,夹了一筷子鲜笋塞进嘴里,“至清,本王觉得今晚的菜格外好吃。” 黎至清瞧他心情极好,知道是为着白日审案之事,“殿下今日是痛快了,可辛苦了黎某。” 穆谦放下碗筷,端起茶盏,“此话怎讲?” “今日右司谏有本要参,待面圣时,家中老母突发疾病,就把折子转交给黎某,让黎某代奏。”黎至清面上一本正经,手执汤匙抿了一口雪梨汤,悠闲道:“结果那折子是参殿下的,还得劳动黎某来念。” 肖瑜的劄子上达天听,成祯帝斟酌过后决定重设谏院,依着肖瑜之意,在大成内部选拔人才。穆谦虽不想黎至清太过操劳,但知他一片丹心,犹豫过后放他入仕。因着黎至清出自晋王府,穆谦需要避嫌,由赵王亲自举荐,算是还了穆谦帮着穆谚争取康王嗣的人情。如今黎至清出任谏院左司谏一职。 “咳咳——”穆谦听了黎至清的话一时激动,呛了,猛咳起来。 黎至清见状,暗恨自己不该大喘气逗他,赶忙拍着穆谦的背,为他顺气,然后亲自盛了一碗雪梨汤送到他嘴边。 穆谦就着碗喝了一口,又咳了几声才缓过劲来,“折子上写了啥?”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黎至清一脸无辜,“早上殿下兵围大理寺,下午折子就到了今上的御案上,说你往日在野欺男霸女,而今在朝滥用职权。” 欺男霸女?从前明明只是逢场作戏,怎的变成欺男霸女了,让黎至清误会可怎么办?穆谦急了,“纯属放屁,本王什么时候欺男霸女了!” 黎至清轻笑,“那是承认滥用职权了?” 穆谦冷哼一声,“本王新官上任,朝臣皆持观望态度,若不先把威信立下,日后岂不人人都敢来踩一脚。只是没想到这点小事就闹到了今上面前!今上怎么说?” 黎至清当然知道闵州官员的审理,是穆谦用来杀鸡儆猴的,照实回答,“今上倒是没说什么,只问黎某信不信。” “那你咋说的?” 黎至清眨了眨眼,将之前在御前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又重复了一遍,“黎某说,殿下在北境掌兵,军纪严格,赏罚分明,从未徇私枉法。此番殿下又未曾当着黎某的面兵围大理寺,黎某自然是不信的。” 穆谦心中熨帖,又夹了一筷子笋,有滋有味的吃完,才得了便宜卖起乖来,“阿豫身为左司谏,徇私可不好!” 黎至清扬眉,笑意渗进了眸子里,玩笑起来,“既如此,殿下已经承认兵围朝廷府衙,黎某也算有理有据,明日黎某便上一份奏本,也不辜负殿下对黎某公忠体国的期望。” 穆谦故作不屑,“要啥有理有据,风闻奏事不是你们谏院的特权么?” “没了。”黎至清喝尽了瓷盅里的最后一点雪梨汤,慢悠悠道: “当下谏院复立,又有风闻奏事之权,难免被有心之人利用,将肃清吏治之利刃变为党同伐异之凶器,所以黎某上奏请求废了该特权。托殿下圣宠优渥的福,今上看不得他刚得宠的儿子受辱,斥责右司谏不加核对,便以道听途说之语攀诬皇子,顺势准了黎某的奏请。” 穆谦惊讶地微微张大了嘴边,半晌没缓过劲来,“人家都巴不得给自己衙门揽权,怎么到了你这里还往外推呢?” 120-140 第121章 初局 “殿下所言甚是有理, 这明显亏本的买卖,黎某怎么能做呢!”黎至清已经吃好了,放下碗筷好暇以整地瞧着穆谦。 黎至清先时只让黎梨盛了小半碗米, 一桌子饭菜也只就着爱吃的芸豆草草吃了几口, 相较于穆谦动辄一两碗米, 着实是少了些。 穆谦知道黎至清挑嘴, 一顿饭只挑喜欢的菜吃, 旁的连看都不会看一眼。穆谦觉得不能这么惯着他,直接夹了一筷子自己喜欢的鲜笋放进黎至清的碗里, 嘴上唠叨道: “你怎么跟吃猫食一样,多吃点,吃饱了才能去把亏本买卖再赚回来。” 黎至清一般晚饭只吃七八分饱,面对着碗里的鲜笋欲哭无泪, “黎某饭量再怎么小, 也比猫儿吃得多些, 哪有殿下这么埋汰人的!” “快吃!那笋就一口的量, 你还磨磨唧唧, 也不怕阿梨姑娘笑话你!”穆谦不肯退让,又夹了一筷子葱爆羊肉过来, “羊肉好克化, 你这顿顿吃草, 是想跟你先生修道成仙去么?” 黎至清转头, 果然看到一旁侍候的黎梨正捂着嘴笑, 黎至清没办法,只得拿起了筷子把碗里的菜蔬吃干净。眼见着穆谦的筷子又要夹东西过来, 黎至清立马拿手挡住碗口,委屈道: “真吃不下了!再说了, 也不是所有的道士都茹素!更何况,黎某的买卖也没亏啊!” 穆谦瞧着他委委屈屈的模样,仿佛一只毫无还手之力的小奶狗,脸上还带着点奶膘,觉得甚为可爱。看来这些日子还是养出来点肉了,穆谦大度的决定不再逼他。 “好好,不吃就不吃了。”方才黎至清一副好暇以整的模样,穆谦猜到他话没说完,收回筷子又问道:“别卖关子了,今上许你什么了?” 黎至清见穆谦放下筷子,瞬间松了一口气,“今上许了谏院监察之权,风闻奏事是不成了,为着弹劾有理有据,若事涉当朝官员,谏院可出入两府三司搜寻证据,若欲入官员宅邸搜查,需奏请今上,由禁军殿前司派人协查。届时若真到了那一步,还要请晋王殿下施以援手。” 穆谦听了这话冷汗直冒,合着谏院丢了风闻奏事之权,却加了搜查两府三司举证的权利,这可比风闻奏事实在多了,穆谦咋舌道: “这都行?你是怎么说动今上的?” 黎至清满脸无辜,“这可不是黎某求来的,是今上自行决断的。” 穆谦干笑两声,“鬼特么自行决断,明明就是你挖的坑!你先力陈风闻奏事之弊,哄得今上把它废了,没了它,谏官上奏就需要真凭实据,今上正是考虑到这一层,才放了核查求证之权!” 见穆谦心思通透,黎至清甚为欣慰,面上却憋着笑一本正经道:“黎某清清白白,殿下莫要信口开河!” “你要这查案之权作甚?”穆谦刚说完,立马自己打住了话头,“为着北境之事?” 黎至清敛了促狭之心,正色起来,“徐彪只是爪牙,真正通敌之人隐匿于京畿,若不及早将人抓住,等到胡旗休养生息缓过劲来反扑,后果不可设想。” 还有半句,被黎至清咽回了腹中。祯盈十四年,黎至清之兄团练使黎徼身亡,却并非于战场殉国,黎至清至今不知其中原委,他一定要在有生之年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思及此处,黎至清突然想到,先时离开晋王府时,穆谦曾殷切叮嘱,疑窦顿生,“殿下曾说,祯盈十四年那场大战,黎某想查的东西,不在枢密院。莫非殿下知道黎某想查什么?如果不在枢密院,又在何处?” 这可问住了穆谦,穆谦从前对黎至清的了解,全仰赖那本小说,小说还未解密就已经坑了,让穆谦如何给黎至清答案。穆谦放下碗筷,略显尴尬的摸了摸鼻尖,“你想查的是你兄长的死因。不在枢密院是肯定的,但是在何处,本王也不知道。” 黎至清心中狐疑,犹豫半晌,还是问道:“殿下从何得知?” “本王——”穆谦穿书而来本就荒诞,若实话实话,黎至清肯定不会相信,穆谦不知从何说起,一时之间卡壳了。 电光火石之间,清虚观下、红叶寺内,肖瑜忧心忡忡的神情在黎至清脑海中闪过…… * 黎至清平日里处事,进退有度,从不喜欢揪着一点事不放,那日虽然被穆谦糊弄过去,但到底成了他心底的一桩事。 穆谦巡城时,时不时想起黎至清那日的神情,总会情不自禁的走神,以至于被身后随行的仲城喊了三声还没缓过神来。 “殿下!”仲城忍不住提高了嗓门。 “啊?”穆谦这才回神,手上一勒缰绳,转头问道:何事?” 仲城将轻轻一夹马腹,追上原本落后的一个身位,凑到穆谦身边,压低声音道: “按照殿下先前吩咐,府里的兔子,第一批在殿下出征时,为着凑监军捐赠的军饷,已经发卖了;殿下凯旋归来后,今上赐下田产,昨日已经以重用他们打理御赐之物为名,将第二批赶到了新得的田庄和宅邸;如今还剩下几个,身居王府要职,属下不敢擅专,请殿下决断。” 仲城说完,将一张折了两折的信纸双手递到了穆谦眼前。 穆谦接过,将信纸展开,比起先前密密麻麻那份名单,这次信纸上只剩寥寥几个名字,每个名字后面缀了这些人的基本情况,还包括曾效力于何处。 “曾于睿王府效力——”穆谦忍不住读出声来,笑道:“仲城,你这效力何处,真是神来之笔。” 仲城听罢,低头一笑,恭敬地回话,“曾于睿王府效力,未必见得是睿王所派,这些人被谁收买,恕属下办事不利,尚在查证中,具体情况还要再过些日子才能向殿下禀报。” 严谨细致、实事求是,这就是仲城的作风。仲城比玉絮等人年长几岁,做事甚为妥帖,深得穆谦信赖,所以穆谦才将“逮兔子”之事交予他办。 穆谦稍作斟酌,展开信纸,指了两个名字给仲城,“这两个跟正初有过节,你去跟正初说一声,正初知道该怎么办。” 仲城点头称是。 “这几个,来路都不小,你稍安勿躁,本王须得跟黎先生商量一下。” “他——你瞧他曾经的任职之处,本王当真是为难。”最终,穆谦将目光锁定在最后一个名字上,眉眼之间尽是犹豫之色,穆谦顿了顿,又道: “这样,你把这张名单誊一份再拿给本王,最后这个就不写了。” 仲城接过穆谦递回的信纸,塞回前襟后,勒着马退回了队伍里。 * 又过几日,果如黎至清所料,京畿将原本苏家的庶子留在了京畿,另外由两府三司共同择了一队人奔赴西境支援郭晔,名为输送人才,实为监视!而穆谦则趁此机会,成功将寒英塞了进去。 穆谦下了值,照旧来了翠竹轩。这些日子,穆谦给寒英准了假,让他张罗婚事,现下只有正初和银粟跟着穆谦。 翠竹轩内,黎至清正认认真真地画一张图纸,连穆谦进门都没意识到。 “今儿怎么又不见小丫头片子?”穆谦私下打量一圈,发现寸步不离黎至清的黎梨竟然不在,不禁有些好奇。 黎至清闻言将手中的毛笔搁在笔山上,抬头对着穆谦温润一笑,“寒英在备聘礼,晌午接了阿梨挑衣料首饰去了。” 穆谦自顾坐下,想要喝杯茶,却发现茶壶空空如也,穆谦向门外望了一眼,天已经黑了,不禁有些不满,“这么久还没回来?” 黎至清温和沉静,面上皆是纵容地笑意,“成亲乃人生大事,自然要挑仔细些。殿下若是口渴了,稍等片刻,黎某去沏茶。” 正初自小跟着穆谦,是个实打实的人精,哪能让黎至清动手,赶忙上前取了茶壶,对着黎至清笑道:“不敢劳动先生,您陪着殿下坐一会儿。” 穆谦打量了一圈空空荡荡的屋子,觉得有些不妥,“寒英不日便要启程,照你的安排,阿梨姑娘也是要随他去西境的,那你身边就没人伺候了。” 黎至清浑不在意,“黎某先时便是一人,殿下莫要担心,无碍的。” 穆谦看了一眼银粟,有了主意,“银粟在本王身边也有四五年了,为人贴心不输玉絮,做事得力不输寒英,等阿梨姑娘走后,让他贴身跟着你吧。” 黎至清闻言,赶忙拒绝,“万万不可,银粟乃殿下贴身侍卫,肩负殿下安危,来黎某身边实在屈才。此外,黎某觉得一个人甚好,再多一人贴身伺候,反倒让黎某无所适从,还望殿下三思。” “无碍,你乃本王极为珍视之人,照顾好你比照顾好本王更重要。”穆谦语气坚定,不容反驳,“你身体孱弱,京畿又危机四伏,若身边没个身手好的跟着,本王着实不放心。” 黎至清剑眉紧蹙,又道:“黎某着实不喜与人亲近,因着与阿梨情同手足,才将她留在身边,若再换个旁人,黎某着实觉得不便。” 穆谦大大咧咧往椅背上一靠,“哦——本王懂了,你是觉得跟银粟不熟!没关系,那等玉絮回京,让玉絮来!” 第122章 嫁妆 穆谦执意要留一个人黎至清身边, 黎至清没办法,怕再推辞下去,只得应下来, “玉絮现下不在京中?” 玉絮去登州查黎至清旧事, 乃是机密, 晋王府内无人知晓, 再加上玉絮为人机敏, 素日里但凡出门的差事,穆谦都交由他去办, 是以他不在府内,也无人生疑。 如今被黎至清问出来,穆谦无法实话实话,只道:“本王遣他出京公干, 一时半刻怕是回不来, 他与阿梨姑娘之间的时间差, 还是得让银粟补上。” 如今穆谦手握禁军, 三司衙门各行其职, 为着用人方便,仲城和玉絮都被安排进了巡城司。黎至清以为玉絮有公事, 不疑有他, 只婉拒道: “得殿下关照, 饮食起居皆有人照料, 晋王府又固若金汤, 黎某身边一时并不需要人伺候,就等玉絮回来吧, 莫让银粟来回折腾了。” 穆谦想了想觉得有理,也不再勉强, 只就着黎至清的话玩笑起来,“阿豫你这个小没良心的,到了现在还说场面话,晋王府是否固若金汤,你不知道么?” 昨天穆谦才愁眉苦脸地拿着写满名字的信纸来诉过苦,黎至清自然明白他的意思,面上尽是无奈地笑意,“那‘兔子’,黎某不是已经在想法子了,殿下是想清蒸还是红烧?” 穆谦见人有心调笑,便知他已成竹在胸,放下心来,又陪着说了会儿话,直到黎梨拎着东西一蹦一跳的回来,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穆谦一走,黎梨立马凑到黎至清跟前,献宝似的拿出好些点心跟自家公子分享,“公子,我们特意去定胜斋买了龙须酥,还热着,快尝尝。” “都什么时辰了,再吃可要积食了。”黎至清一见黎梨红扑扑的小脸上尽是笑意,便知她今日甚为遂心,欣慰道:“看来今日逛得不错?” 黎梨的樱桃小嘴差点咧到耳后,笑嘻嘻道:“的确不错,买了好些首饰,都是我挑的,比起登州的款式漂亮多了。不过因着要下聘,就被寒英先带回去了,要不然真想拿给公子瞧瞧。” 黎至清耐着性子听完,面上皆是纵容,“无碍,过两日来下聘时,不就见到了。今日额外交代给你的事,可办妥了?” “当然,我先办妥了公子的事才去玩的。”黎梨骄傲地扬起小脸,然后把一个贴了封条的锦盒交给黎至清,“公子放心,知道这锦盒重要,自当铺取了,便让寒英一路抱着,丝毫没出差池。” 如今寒英被黎梨治得死死的,将黎梨托付给他,黎至清很是放心。黎至清取了裁纸刀,破了锦盒上的封条,打开锦盒,里面是个做工精巧的小金锁,上面镶着价值不菲的玛瑙和宝石。 黎至清将小金锁拿在手里瞧了瞧,然后递给黎梨,开口感慨起来,“一时没顾上,在当铺里竟然放了快一年了。” 黎梨接过,眼珠一转回忆起来,“仿佛是去肖相府邸前,公子让我拿去典当的,的确有些时日了。其实就算不典当,咱们身边的银钱也是够用的。不过,还是公子有先见之明,这种东西咱们带去北境就不方便了。” 黎至清未置可否,只问道:“这个金锁,阿梨觉得好看么?” “好看呀!”黎梨把玩着手里的小金锁,想起这金锁的来历。 黎至清掌管黎氏生意时,会亲自带队跑商路,最后一次出行时,在路上偶遇了一个巧匠,恰逢黎衍生辰在即,黎至清特意花重金打了这个金锁,却没想到刚回登州就逢安国侯新丧,然后黎至清就出了事,未来得及见上黎衍一面便被迫逃离登州。这个金锁就一直由黎梨保管着,一直被带到了京畿。 黎至清见她中意,宠溺地笑道:“既然喜欢,那就给阿梨做嫁妆。” 黎梨一听这话,立马绕到桌案后,把小金锁放回锦盒里,“不不不,这是给阿衍的,我怎么好抢他的东西。” 黎至清又把小金锁从锦盒里取出递了过去,温柔地笑道: “当初打金锁时,本是想着留给家中小辈,也不拘着一定是阿衍,给你的孩子也是一样。” “孩子八字还没一撇呢,哪用这么着急。”黎梨脸色一红,扭捏起来,她是个心疼人的好姑娘,不忍见黎至清一直举着胳膊,接过小金锁又塞回黎至清手里,“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贵重?黎至清无奈的摇了摇头,这才哪儿到哪儿! 黎至清捏起黎梨的手腕,把小金锁放在她的手掌上,语气里尽是不容置喙,“就当是我这个做舅舅的,给未来小外甥的一份心意,你这般推脱,看来是瞧不起我,不想让孩子认我做舅舅了!” “哪儿能!我求之不得呢!”黎梨见黎至清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只得小心翼翼地把小金锁捧了回来,感激道:“多谢公子。” 黎至清揉了揉黎梨的后脑,继而拿起那个空锦盒鼓捣起来。 黎梨手里拎着小金锁,不明所以地瞧着自家公子,想给搭把手,又不知道该从何下手。 终于,黎至清从锦盒内抽出了一块小隔板,原来这个锦盒竟然是双层的,黎梨瞬间看得目瞪口呆,“这……” 黎至清抬头,对上黎梨吃惊地神情,笑着解释道:“你当从前那位巧匠只会打金饰么?他其实是木匠出身。” 在黎梨错愕的眼神中,黎至清从匣子里拿出一沓银票,“这是我这些年来的积蓄,原本是些银两、金锞子、金银器皿和小额银票,往昔总觉得不太踏实,便趁着上次跑商路时,顺手换成了大额银票,这里有二十张,每张一万两。” 虽然黎至清平日里从不讲究吃穿用度,简朴起来像是个家境贫寒的穷书生,但黎梨知道自家公子家底很厚,但没想到厚到这个程度,顿时吃惊地说不出话来。 “阿梨,你自幼来了我身边伺候,我却没为你备下些陪嫁的良田、铺面,这些年反倒累你跟我四处奔波,我心中一直有愧。如今,你要出嫁了,这是十万两,权当我为人兄长的一点心意,给你作添妆之用。”黎至清将银票分出一半,放在早就准备好的信封中,另外一半放回锦盒里,装好隔板,然后把阿梨手中的小金锁也拿回来放在锦盒中装好,才把锦盒递回给黎梨,见黎梨要开口拒绝,黎至清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继续道: “你莫要着急拒绝,我相信寒英是个好孩子,定然不会亏待你。但西境毕竟路途遥远,环境又艰苦些,你一个姑娘嫁过去,身边总要有些银钱傍身,以备不时之需。这样,我心里也能踏实些。” 黎至清说完,又从一旁文书中翻出早就写好的一封信,与先前的信封一并交到黎梨手中,“剩下这些,帮我转交给郭大帅,这些年他撑着西境,当真不易。” 黎梨接过匣子和信封,红了眼眶。黎梨见黎至清话已说完,没有丝毫犹豫地将装了银票的信封塞回黎至清手中,“匣子里的银票我拿去给大帅,剩下这些,公子自己留着。” 黎至清笑着接过来,又把信封放回黎梨抱在怀里的锦盒上,玩笑道: “难道你是担心这些来路不明?别怕,都是干净的钱,是这几年我攒下的私产。这里头小部分是老侯爷积年赏下的,剩下的是打理生意时,发现了可赚钱的营生,向老侯爷进言让黎氏也做,奈何老侯爷犹豫不定,我便自己试试,没想到还真赚了不少,可绝对没有损公肥私。” “公子就会冤枉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走了,公子一个人留在京畿,更需要银两傍身!”黎梨拿袖子抹了一把眼泪,红着眼眶和鼻尖,笃定道:“公子放心,寒英不敢欺负我的!” 黎至清伸手为黎梨拭去又落下来的眼泪,想着从前他打理的黎氏那些乌烟瘴气的内务,柔声劝道: “寒英不敢欺负你是一回事,但是我听说,他家里也有几房兄弟姊妹在一处。你们虽然现下去西境,但历练个几年总要回来的。有一份厚的家底,旁人便不敢轻视你,你有了底气,才能在夫家挺直腰杆。万一受了气,有这份嫁妆在手,你也不至于只能依靠着夫家忍气吞声。” 这些事,黎梨从来没考虑过,也没想到黎至清能想得这般全,心中触动,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子扑到黎至清怀中大哭起来。 “呜——公子,其实你才是我的底气呀!” “傻丫头,我的情况你知道,我护不了你一辈子。”黎至清轻轻拍了拍黎梨的后背,为她顺着气,“若来日真受了欺负,就去找郭大哥做主,咱们与他的交情,他定然不会袖手旁观。” 黎至清本意是想把该嘱咐的话全都嘱咐到,却没想到惹得黎梨更伤心了,哭声比方才大了不少,带着哭腔的话也不如方才客气了,“公子再说不吉利的话,我就不理你了!” “好好,是我言错,不该在你大喜的日子胡言乱语。”黎至清对这个照顾了自己许久的小丫头是一点脾气也没有,想着再说下去只会惹得小丫头哭的更凶,一锤定音道: “此事由我做主,就这么定了!阿梨莫要哭了,我还有旁的事要问你。” 第123章 钝刀 一听黎至清还有正事, 黎梨赶忙止住眼泪,却仍不死心地抽抽噎噎问道: “你把积蓄都给了我们,那夫人和阿衍怎么办?” 黎至清见此刻黎梨还想着钟曦萍和黎衍, 甚为欣慰, 笑着坦白道: “从前有了进项, 都是一分为二, 一份我自己收着, 另一份便给了萍姐姐,你不用担心他们。” 黎梨泪眼朦胧, 锲而不舍道:“那你自己呢?” 黎至清在黎梨额前碎发上揉了一把,温声哄着,“我已入朝为官,有了固定官俸, 而且现下已经稳定下来, 无需大的花销。此外, 从前尝试的那些生意, 陆陆续续都会有进项, 你就莫要操心了。” 黎梨听罢,这才泪眼婆娑地点了点头, “公子方才想问什么?” 黎至清瞬间敛了笑意, 一股沮丧的情绪袭上心头。黎至清稳了稳心神, 不欲在黎梨成亲的档口让她忧心, 装作不经意道: “你在北境时, 仿佛新换了一把匕首?” 黎梨立马从靴筒中拿出匕首,递给了黎至清, “从前公子说想要法子胜过晋王身边那几个侍卫,拳脚功夫一时半会儿提不上来, 就想着先换个趁手的利器。” 黎至清将匕首拔出,放在烛光下瞧着,匕首通体泛着寒光,黎至清曾被这把匕首划破脖颈,领教过它的厉害,知道它锋利无比,故而把玩起来颇为小心,半晌才将其装回鞘中,若无其事与黎梨打起商量。 “这把匕首,留下给我做个念想吧,你再让寒英给你寻个旁的利器防身。” 黎梨绣眉一蹙,嗔怪道:“哪有留凶器当念想的。” 黎至清心思一转,故作促狭地笑起来,“我倒是想你给绣个荷包、帕子什么的,哪怕编个绳穗也好,你不是不会么!” 被黎至清揭了短,黎梨不服气地鼓起小脸,瞪大了一双杏目,眼睫上还坠着几个未干的泪珠,双手掐腰气哄哄道: “谁说我不会编绳穗?我跟夫人学过一点的!不过,从前夫人给你编的那个,不是被你弄丢了吗?你怎么好意思让我再给你编一个?” 黎至清打趣黎梨不会女红,不过只是个讨匕首的由头,没成想她竟跟钟曦萍学过绳穗。钟曦萍编绳穗的手艺乃是一绝,有些失传的绳结技法只有她会。乍被黎梨抢白,黎至清想起来,从前钟曦萍的确给他打过一个绳穗,工艺很是精巧。黎至清记得,那绳穗最上头是半个蝴蝶盘长结,后接一个纽扣结,最后跟了一段金刚结。同样的绳穗,钟曦萍也给黎徼打了一个,兄弟二人的绳穗放在一处,刚好能拼出一个蝴蝶盘长结。 黎至清记起来,他自己的绳穗,仿佛是与那块玉坠子系在了一处,一并给了穆谦,玉坠子被穆谦挂在了扇子上,至于绳穗是否被丢了,就不得而知了。黎至清对那个穗子去了何处,并不在意,此刻故作认输道: “我自然是不好意思的,所以才只敢同你讨这把匕首。没想到我们阿梨如今这么能干了,是我孤陋寡闻啦。” 黎梨被黎至清一夸,垮了的小脸立马又露出了笑意,“匕首先给公子,这两日我再编个绳穗挂上头!” 黎梨说完,心满意足地一溜小跑跑没影了,徒留下黎至清一个人,手里握着匕首发呆。 黎至清抚了抚匕首上的花纹,喃喃道:“希望是我多虑了。” * 离着黎梨出嫁的日子越近,黎至清心里越发不痛快,看到寒英就忍不住怼两句。 明日便是黎梨出嫁的日子,寒英想再去翠竹轩打点一圈,以防有疏漏。可他这几日已经被黎至清怼怕了,不敢一个人去,想找个人壮壮胆。 寒英将府内与他关系好的侍卫盘了盘,仲城在巡城司公干脱不开身,玉絮不在府中,现在就剩一个银粟,奈何银粟在北境时跟着黎至清读过书,打心底里也怕着黎至清几分。 寒英思来想去,着实没办法了,只得去求穆谦。等寒英期期艾艾把话说完,穆谦当即就应承下来,大包大揽道: “走,本王带你去,本王不信他连本王的面子都不卖!” 一进翠竹轩,穆谦立刻让寒英去忙自己的事,他则负责拖住黎至清。可没想到打脸来得如此之快,黎至清今日是无差别怼人,对着穆谦也丝毫不客气,噼里啪啦一通说,就差直接把门甩穆谦脸上了。 穆谦为人很是仗义,一直撑到寒英忙完,才逃也似的离开,边走边嘟囔,“啧啧,这火气!” “先生这几日是怎么了?从前闵州毁堤,军粮出事,郭大帅被攀诬,乃至他自己被下蒙汗药,都没这般生气。”寒英摸不着头脑,玉絮不在身边,他无人拿主意,只能一脸委屈地瞧着同病相怜的穆谦,期望自家王爷能指点一二。 穆谦在现代社会中家庭虽是中产,可家族中不乏在机关单位中任职的长辈,他自小颇通人情世故,只稍微一琢磨就明白了其中原委,笑着为寒英解惑。 “阿梨姑娘自小跟着至清,至清拿她当亲妹妹,宠起来说是他半个闺女也不为过,如今人被你小子拐了去,他心里能痛快?” 寒英还是一脸不明所以,明明自己与黎梨的婚事,黎先生也是同意的,莫非是要变卦么?寒英想到此处,不免一惊。 穆谦一眼就猜到寒英在想什么,赶忙出言打消他的疑虑,“你甭搭理他,安安心心成你的亲,等你们再回京畿,你就是他们家姑爷,肯定客客气气待你。” 寒英一脸懵懂地挠了挠头。 穆谦走到寒英跟前,颇为兄弟范儿的搂着寒英的肩膀拍了拍,笑道: “你现在想不明白不打紧,改日你和阿梨有了女儿,等女儿出嫁时,你就能理解他现在的心情了。” 虽然黎至清万般不舍,第二日还是亲自把黎梨送上了接亲的花轿。待轿帘落下,黎至清忍不住红了眼眶,面对着一脸憨直的寒英,色厉内荏道: “来日你若敢欺负她,黎某定叫你好看!” 这么孩子气的话,惹得穆谦微微睁大了双眼,他不敢当面嘲笑黎至清,只得在心底偷偷笑话他。不过转念一想,黎至清还不到十八岁,也只是个少年人,性格就该这般鲜活又爱憎分明才对。平日里,是世俗的担子太重,压得他只能规行矩步。 寒英连道多声“不敢”后,才对着穆谦和黎至清行了个大礼,在一众王府贴身侍卫的簇拥下出了门。 黎至清望着远去的队伍,心中空落落的,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力气一般,无精打采。 穆谦将黎至清的失落看在眼中,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拥着他往回走,边走边用独属于他们二人的默契安慰道: “看中寒英的是你,让他们出去历练的也是你,如今难过的还是你!阿豫啊,你可别哭,你若是哭了,本王还得哄你,本王不会哄人的。” 黎至清闻言,“噗嗤”一下笑出声来,伴随着这一笑,一颗晶莹的泪珠从眼眶落下,黎至清赶忙拿袖子去抹眼泪,边抹还不忘斗嘴。 “殿下不说风凉话,没人拿你当哑巴。现下是我家的姑娘嫁到了你们家,殿下又没吃亏!” 黎至清这一滴眼泪实实在在地砸在了穆谦心上。穆谦本意想逗人笑,没想到竟把人惹哭了,赶忙掏出自己的帕子手忙脚乱地替人擦泪。 “好好好,本王没吃亏,咱们阿豫吃了大亏,现下玉絮不在,本王把银粟补给你还不成?” “大可不必,黎某现在瞧见王府的人就浑身不自在!”黎至清说罢,不再搭理穆谦,快步向前走去。 “诶!诶!怎么还恼了!”穆谦说着,紧走两步,向前追去。 正初是个人精,自家主子的心思还是知道一点的,这会子带着一帮侍卫不徐不疾的跟着,连银粟想上前去追,也被他一把扯住。 “你是木头啊,追什么追!” 银粟满脸困惑,“殿下走远了,咱们还不跟紧了伺候。” 正初是跟着穆谦一起长大的贴身小厮,在王府里很的脸,什么话都敢说,此刻对着银粟恨铁不成钢道: “让我说你什么好,你说为啥你三个在北境都跟着黎先生读书,黎先生身边缺了人,要玉絮却不要你!就因为你没眼力见儿!” 银粟倒是不以为意,“玉絮在殿下跟前伺候的多,与黎先生要相熟一些,先生选他也无可厚非。” 跟在银粟身边的一个小侍卫也适时道:“哥,要我说,你不去那个先生身边也好,我瞧着他也是个拜高踩低之辈,不仅把自己的使女给了寒英,挑人也是挑更得脸的玉絮。都是在王爷身边当差的,有什么不一样啊!” 银粟闻言,眼神一冷,斥道:“袁仁,不得胡说!” 叫袁仁的小侍卫缩了一下脖子,回到队伍里不说话了。 正初朝着那小侍卫狠狠地瞪了一眼,转头才跟银粟压低声音道:“咱兄弟关系近,我才私下劝你一句。你可别听刚才那小崽子瞎说,我瞧着跟黎先生沾点瓜葛的,都混得不错,玉絮如今进了巡城司,寒英则直接外放了,如今殿下有意让你去跟着黎先生,你可得把握好机会。” 第124章 帝心 送走了黎梨, 黎至清了了一桩心事,开始一门心思着手调查黎徼的死因和朝中通敌之人。 穆谦当日模棱两可的解释,让黎至清心中存疑颇多, 与调兵一事直接相关的就是枢密院, 若是不在枢密院, 那能在何处?穆谦到底知道了些什么, 才能给出这样的结论? 黎至清将两府三司在脑中过了一下, 决定暂且相信穆谦,先把西府放一放, 从东府查起,至于三司,现下握在穆谦手中,穆谦责无旁贷。穆谦倒是不推脱, 一口应了下来。 要查政事堂, 就绕不开肖瑜, 黎至清琢磨了一下, 还是得找肖瑜通个气。黎至清身为左司谏, 在京官里屈居末流,上朝不够格, 是以一大早就候在垂拱殿外, 等肖瑜下朝。 肖瑜虽然一直循规蹈矩, 但骨子里是个不受拘束的人, 下朝逃得最快, 一出大殿就见到了殿外的黎至清,面上一喜, 与他走到甬道一侧叙话。 天已入冬,朝会结束时暖阳已起。 成祯帝下朝后, 看着外头暖阳正盛,对着身边的穆谦道:“日头不错,你没啥事,陪着朕去殿外走走。” 我没啥事?这话穆谦就不爱听了,合着就太子和秦王忙呗? 穆谦本来打算今日就着手查官员通敌之事,乍被成祯帝喊住,虽然老大不乐意,但面上还是保持着勤谨恭敬,认认真真当一个好儿子,应了一声,快步跟了上去。 肖珏作为殿前司都指挥使,负责皇城内巡防,平日里主要在御前侍候。成祯帝来了兴致,他自然得随行,于是带了一小队侍卫,与穆谦一左一右陪着成祯帝向殿外走去。 成祯帝一出门就瞧见了站在远处对谈的肖瑜和黎至清,两人长身玉立,气质出尘,成祯帝不禁驻足,抬手指着二人道: “与肖瑜对谈的那个少年,是新上任的左司谏?朝后议政,他参加过几次,虽然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偶尔说几句,倒有几分见地。” 穆谦一看,正是黎至清和肖瑜,两个都是人中龙凤,气度高华,站在一起异常夺目。帝王问话,穆谦见肖珏没有要应的意思,赶忙回道: “正是,他就是先前儿臣在折子里提到的北境战场的军师。” “哦……对,你们相识,前些日子他还在御前帮你说话来着。”成祯帝看似不经意一句,又转头对着肖珏道: “赵王上奏,说人是你启用的,然后带去了北境,因着无官无职,两府议后只给了银钱赏赐,赵王不忍他明珠暗投,恰逢谏院重设,这才向朕举荐了他。朕看他举手投足,不像是寒门子弟,朕记得他仿佛姓黎,是登州黎氏?安国侯府出来的?” 黎至清虽在相府住了一段时日,却对黎至清的身世知之甚少,他也曾派人查过黎至清的身世,知道他是登州出身,但查得的细节却甚少,如今乍一被问,语焉不详的话他不敢回,一时语塞。 北境之行,肖珏是穆谦心中唯一觉得有所亏欠的人,主帅之位、北境军功、乃至黎至清,本来都该是肖珏的,可形势赶不上变化。眼见肖珏被成祯帝问住,穆谦赶忙出言解围。 “是登州黎氏。不过与安国候一脉隔了几支,基本没受到家族荫蔽,算是寒门出身。” 寒门?这两年的寒门举子,着实差强人意。要么空有一身才学,举手投足畏畏缩缩,要么就是侥幸中举,眼高于顶不堪大用,似他这般含蓄内敛又行止清贵的,不多见了。既然不是家门养出来的,那就是师承了。成祯帝想到此处,微微蹙眉,不经意问道: “可知他师从何人啊?” 穆谦与肖珏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对这个问题的抗拒。肖珏是当真不知,穆谦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也不便多言。 成祯帝转头瞧了肖珏一眼,肖珏马上拱手道:“属下马上去查。” “那人外放时,也是去了登州。”成祯帝嘟囔了一句,然后自顾笑了笑,“罢了,瞧着他不过十五六岁,也不太可能,是朕想多了。” 穆谦再次与肖珏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明所以。 “说到安国侯府,肖家怎么想起来跟安国侯府结亲了?”成祯帝说着,又抬臂指了指不远处的肖瑜,“说起来,你大哥还不想成亲呢?你们家老三也到了适婚的年纪了,肖相有中意的人家没?” 肖珏知道上位者随便一两句家常,背后可能意味深远,尤其是前两个问题,肖珏摸不准成祯帝的意思,不敢贸然答话,只斟酌道: “家中亲事,皆由长辈做主,属下不敢置喙。小弟整日里不务正业,劳陛下垂询了。” “你呀,别的都好,就是太规矩了。”成祯帝无奈地嗔了肖珏一句,又把目光投到黎至清身上,“瞧着那少年年纪尚轻,是不是也没成家?” 穆谦一听这话,心里一惊,今日怎么两句不离亲事?穆谦琢磨着宫里有两个妹妹到了适婚的年纪,怕成祯帝乱点鸳鸯谱,忙道: “父皇,他有心上人了!” “哦……这样啊,可惜了。”成祯帝也不甚在意,笑着笑了摇头,“幸亏有了心上人,要不然,京畿这些世家子弟就都要被比下去了。” 成祯帝此话一出,穆谦的心这才放回肚子里,配合着笑道:“可不是么,在北境时,边防军兄弟们都说他是北境的门面呢,这会子被带回京畿,兄弟们可是老大不乐意了。” “这话倒也不虚,朕瞧着京畿世家公子里头,言谈见识也就肖瑜能与他分庭抗礼。”成祯帝琢磨了一下,又把目光远投,上下打量着黎至清,看似不经意地又问了一句,“前些日子谁跟朕提了一句,说他一直在你府上住着呢?” 穆谦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谏官与朝臣私相授受,其罪可大可小,穆谦琢磨着怎么才能把黎至清摘干净,思来想去,想起当初黎至清离开晋王府去肖相府前教他的那套说辞。 “这事儿说起来惭愧,年前儿臣跳墙伤了腿,那次好巧不巧砸到了正在城墙下歇脚的他,把人肋骨都砸折了,这才留他在王府将养。后来他跟着沉戟去了北境,儿臣才知道,他身子并没有大好,是以儿臣心中一直有愧。”穆谦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面上皆是尴尬之色,继续道: “京畿地皮贵,他一个穷书生,到了京畿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儿臣自然不能坐视不理。再说了,要不是安阳非要把人讨去,儿臣的围棋早就学会了,现在有机会自然得把握住。” 成祯帝没想到他们之间还有这样的渊源,本还想再追问几句,一听穆谦后话,立马联想到前两天听秦王讲得一个乐子,登时火气上来,反手一耳光就要往穆谦脸上扇,好歹顾念着肖珏和殿前司的侍卫们在,给穆谦留着脸面,抬了抬手又把胳膊放了回去,骂道: “不务正业的混账东西,竟然惦记着从前那些龌龊事!” 成祯帝喜欢听京畿坊间乐事,秦王便投其所好,经常整理一些民间小小事讲与他听。本来不至于连京畿十八坊的事都拿出来说,但偏偏近来秦王翻出来一件旧事:一年前百鸢阁紫鸢姑娘设下围棋局、还吸引了三位皇室子弟去破局,破不了还惹得三人大打出手,闹了笑话。 秦王将这乐子讲了,成祯帝自然追问三位不自爱的皇室子弟身份,秦王就坡下驴,将穆谚、穆谦和穆诀三人卖了,卖完后还装模作样的求了几句情,无外乎从前的事都过去了,请陛下莫要生气,当心龙体云云。 如今穆诀已逝,穆谚已然离京,秦王针对的是谁不言而喻。 穆谦不傻,见成祯帝恼了,心中松了一口气,被误会不务正业,好过营私结党强,更何况他早年本就是个纨绔子弟,这事也能说得过去。穆谦假模假样的跪下,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 “父皇恕罪,儿臣不敢了,黎先生这些日子一边教儿子下棋,一边也在劝着儿子莫要流连花街柳巷。” “还算识大体。”成祯帝闻言,点了点头,“朕瞧着他也是个直言敢谏的,在你府上这些时日,倒没参你什么,看来你比之前长进了不少,起来吧。” “谢父皇。”穆谦闻言,松了一口气,赶忙站起来。 “你晋王府家大业大,想来一处宅邸对你来说不过九牛一毛,你既伤了人,就赔人家一处宅邸吧。”成祯帝说罢,迈步向前走去。 穆谦在回京畿的路上,做了一路思想工作,才说动黎至清入住晋王府,回了京畿,又与肖珏斗智斗勇,还不惜闹到了喻氏面前,如今哪能这么痛快的让人搬出去,立马跟成祯帝打起太极来。 “父皇,儿臣哪有您说得这么有钱?再说了,晋王府有这么多空置的院子,放在那儿也是浪费,何必单独再置个住处。” 成祯帝驻足,回头瞪他一眼,斥道:“还敢哭穷,你从前逛窑子倒是有钱!穆谦,朕警告你,要是日后再敢去那种地方,朕打断你的腿!还有,将朝廷命官拘在府里,成何体统,还不快把人放出去!” 第125章 和谈 穆谦本来还想辩两句, 眼见着成祯帝火气上来了,穆谦不敢随意接话,斟酌之际往里日沉默寡言的肖珏开口了, “至清是谏官, 纵使殿下不拘小节, 还是得顾念着他的清誉。” 一句话让穆谦闭了嘴。 穆谦心道, 好你个肖珏, 果然还惦记着黎至清,亏得本王方才还替你圆场, 没想到你反手就插本王一刀! 见穆谦不吭气了,成祯帝在殿外也走了许久,转了个方向,回身向着暖阁走去, 边走还朝着穆谦摆了摆手, “你来, 朕有话同你说。” 刚走出去两步, 成祯帝似是想到了什么, 转头瞥了一眼正在攀谈的二人,对着肖珏吩咐道:“等他们聊完, 把人也喊到暖阁去。” 肖珏在殿前司有些年头, 很能领会上意, 既然是等聊完, 显然这会子把人直接带过去定然不方便, 肖珏识时务地留在的原地,远远地瞧着那两人攀谈。 暖阁一般为朝后议事所用, 成祯帝日常也在此处批折子,从前穆谦从不来, 这趟回了京畿,总共没来几次,还有两次不太美好的罚跪记忆,是以一听暖阁,穆谦就在心里犯嘀咕。 暖阁内地龙烧得很旺,刚一入内,一股暖流朝着穆谦迎面扑来,瞬间驱赶了周身的寒气。穆谦搭眼一看,太子穆诚、秦王穆诣、同平章事林弘济、参知政事肖道远、枢密使谢峻都已经在此处候着了。 穆谦进门才明白这是让他参加朝后议政来了,十八年来这还是第一遭。 穆诣极有眼力见儿,见成祯帝进门,赶忙伺候着他脱了大氅,又将黄中泡好的茶接过来放在成祯帝手边,一副二十四孝好儿子的模样,很是殷勤。 “胡旗和谈的公函,众卿都瞧过了。”成祯帝坐在榻边,靠在软垫上,端起手边的茶杯呷了一口,“可有什么想法?” 此次和谈由枢密院主理,政事堂从旁策应,如今结果显然是两方共同议定的,是以三个林、肖、谢三个老狐狸皆闭口不言,算作默认。 穆诚乃是太子,既然无人表态,他只得一马当先,斟酌着言辞道: “和谈之后互放被俘将领,有先例可循,算是合情合理。胡旗派公主和亲,反正是他们的公主嫁过来,这门亲事我大成也接得住,无伤大雅。岁币嘛,既然他们都决定让公主和亲了,我泱泱大成也不能小气。” 穆谦听明白了,罗里吧嗦一通,就两个字,穆诚这孙子没意见。 成祯帝笑了笑,未置可否,把茶杯往小几上一放,“肖卿怎么看?” 和谈之事肖瑜没参与,肖道远在行宫伴驾,肖家也是近日才知此结果,肖道远本觉得有些不妥,奈何此事已经过了林弘济,他再置喙不太合适。如今直接被成祯帝殿门,叹了口气,语带无奈道: “虽康成之盟后,岁币之数有所减少,但每年仍为一笔不小开支,今年又逢水患和时疫,岁币照旧怕会让百姓不堪重负。” 成祯帝点了点头,又把目光投向穆谦,“你呢?” 事涉北境,穆谦没了促狭之心,正色道:“旁的也就罢了,但岁币一事,儿臣不敢苟同,我大成将士因着这场大战伤亡惨重,北境尸横遍野白骨成山,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军粮饷银更是掏空了国库,大成赢这场仗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就这样还要给他们岁币?儿臣没找他们讨岁币已是客气了!” 成祯帝眼皮未抬,冲着谢峻道:“就按他说的,让前头再议。” “这……”谢峻显然有些犹豫。 成祯帝抬头,轻轻瞟了他一眼。被成祯帝冷眼一扫,谢峻感到后背冷汗一下子就起来了,忙道: “是,微臣马上发函。不过……咱们以什么样的理由再与胡旗谈呢?” 成祯帝不再瞧他,往靠垫上倚了倚,仰着头,闭目养神道:“实话实说。” 谢峻与穆诣对视一眼,显然两人都没听明白,谢峻咬了咬牙小心翼翼地问道:“实话实话?” 成祯帝没睁眼,凭着感觉朝着穆谦的方向一指,“跟胡旗人说,咱们晋王殿下不同意。” “……” “……” “……” 老子的锅?穆谦瞪大了眼睛,显然有些恼,但又不敢说什么,咬着牙不吭声。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林、肖两个老狐狸,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得到了答案。 晋王是何人?如今禁军的掌权者!晋王不同意怎么办?他亲自带兵打到你同意! 成祯帝的态度不言而喻,岁币之事,不让!胡旗人若不同意,大成不介意发兵北上! 穆谦虽然平日里浑,但心思一旦用到正事上,也是个聪明的,不消半晌就想明白了其中关窍,气消了大半。 谢峻浸淫官场二十余载,瞬间也反应过来,连忙称是,成祯帝对着谢峻摆了摆手,谢峻会意,立马退下去处理此事。 谢峻刚出去,黄中进来了,走到成祯帝面前,躬身禀报道:“肖给事中和黎左司谏到了,在暖阁外候着呢。” “外头冷,宣进来吧。”成祯帝依旧闭着眼,双手交叉放在腹部,手指时不时敲两下,吩咐完黄中,操着波澜不惊的语调再次开口,“胡旗苏迪亚公主和亲,众卿可有人选啊?” 肖瑜和黎至清入内行礼之际,穆诚、穆诣、林弘济、肖道远四双眼睛齐刷刷看向了穆谦。 “诶诶,你们那是什么眼神!”穆谦被这整齐的、不怀好意的眼神看毛了,急吼吼道: “你们怀的什么心思!本王在战场上可是跟她对砍过的,还杀了她那么多兄弟!让本王娶她?你们就不怕她在被窝里捅本王一刀啊?她不怕当寡妇,本王还想多活两年呢!” 穆谦说完,正巧与行完礼的黎至清四目相对,见后者满脸担忧,瞬间冷静下来。 肖瑜则看热闹不嫌事大,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成祯帝被穆谦这话逗得来了精神,睁开眼瞥了一眼黄中,黄中心领神会,赶忙上前搀扶着成祯帝坐直身子。 待成祯帝坐定,对着穆谦佯怒道:“整日里没点规矩,胡言乱语些什么!” 穆谦被骂,不吱声了,乖乖地退到一边,还不自觉地往黎至清身边凑了凑。 成祯帝见他乖觉,不再搭理他,自顾扫了那四人一眼。 虽然成祯帝喜怒无常,但林弘济担任天子近臣十几年,对他的脾气能摸个一二,当下穆谦说得在理,成祯帝也并非真生气,林弘济稍作沉吟,试探着开口道: “苏迪亚公主虽为草原明珠,但胡旗毕竟战败,着实当不得我朝皇室正妃,做个侧妃,或者京畿择个世家公子缔结姻亲,也就是了。” 一听这话,穆谦脸色比方才好看了不少,目光来回在穆诚和穆诣身上逡巡,恨不得下一刻就开口举荐他两位兄长,娶了胡旗这个母老虎! 黎至清也瞬间松了一口气,掩在袖中紧攥的拳头终于松开,手心都是汗。 “穆诣,你看呢?”成祯帝不置可否,直接点了人。 穆诣拱手道:“启禀父皇,儿臣认为林相所言甚是。苏迪亚虽为胡旗公主,但毕竟出身异族,不识大成礼数,难当我朝皇室正妃重任,抬个侧妃或者配合世家公子,已是抬举她了。” 成祯帝抬眼瞥了穆诣一眼,又问:“朕记得,你秦王府至今尚无侧妃?” 穆诣听了脸色一白,立马稳住心神,一脸悲戚道: “儿臣与妻伉俪情深,感情弥笃,因着不忍她伤心,成亲至今未纳侧妃,秦王府也着实不想再添新人了。不过,若是父皇实在无合适人选,儿臣愿为父皇分忧,纵使胡旗公主因国仇家恨怨怼儿臣,儿臣亦不敢推诿。” 呸!无耻虚伪!京畿皇室,还有太子、还有睿王世子,赵王府里就算穆谚不在,还有他那个庶出大哥,哪用得着你在这里惺惺作态!穆谦忍不住暗骂起来。要不是黎至清偷偷扯了扯他的袖子,恐怕白眼这会儿已经飞上天了。 “我儿有心。”成祯帝轻飘飘吐出一句,面上息怒未辩,又转头看向在一旁装死的穆谦,“你呢?” 穆谦倒是极有骨气,尤其是黎至清还在场,他更不能怂,“想进晋王府的大门,美得她!” 成祯帝感觉被穆谦气得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以手扶额,揉了揉眉心,懒得再搭理他,转头打量了一眼肖瑜,又瞧了瞧黎至清。 肖道远见状,心头一沉,害怕成祯帝把主意打到肖瑜身上,自己儿子那性子,他知道的一清二楚,当初连安阳公主他都不肯就范,更别说一个番邦女子。 所谓关心则乱,肖道远素来就是个不压着脾气的,如今心头的忐忑毫无保留的被成祯帝收进眼底,成祯帝无声地笑了笑,摇了摇头,朝着肖瑜和黎至清的方向一指,“行了,都散了吧,你俩留下。” 穆谦出暖阁时,一步三回头,黎至清担任左司谏后,来这暖阁比穆谦可勤快多了,可穆谦此刻却莫名的惴惴不安起来。 见人都散去了,成祯帝这才有意无意道:“你们两个,朕瞧着相谈甚欢,仿佛很是投缘。” 第126章 试探 成祯帝这话问得二人一惊, 皆在心中暗忖,莫非他已对郁弘毅之死起了疑? 黎至清摸不准成祯帝的意思,再加上有事师兄服其劳, 此刻有肖瑜在, 无需他圆场。黎至清索性嘴边挂着彬彬有礼的笑意站在一旁, 用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装死。 肖瑜见惯了大风大浪, 这会子被问话, 他虽然心中狐疑,面上却泰然自若, 仿佛成祯帝只是问了一句家常话,他便看似随意地答道: “陛下所言甚是,先时左司谏客居肖府,后又随着沉戟奔赴北境, 沉戟对他赞不绝口, 称他才华卓绝智计无双, 彼时微臣曾在外游历, 早闻左司谏大名, 却遗憾无缘相见。后有幸相识,一见如故, 甚为投契, 故而每次相遇都忍不住多聊几句。” “哦?这番不吝赞美, 京畿的世家公子里也就你有这份胸襟。”成祯帝面上一派云淡风轻, 让人不辨喜怒, 转头看向黎至清,“多急的事, 都等不到他回衙门?” 这话不似先时温和,不过黎至清丝毫不怯场, 从容地将在北境发现朝中有人通敌一事娓娓道来,说完后又添一句,“陛下授谏院监察之权,查清此事,微臣责无旁贷。微臣拟从东府查起,这才求到了肖给事中面前。” 通敌之事非同小可,成祯帝听罢,面色阴翳下来,不过须臾,又恢复了方才的波澜不惊,“为何怀疑人在东府?” 黎至清并不矫情,坦言道:“通敌之人所在何处微臣尚无头绪,须得细细排查。但倘若人在两府三司,则危如大厦毁基,故从两府三司查起。晋王殿下北境杀敌归来,对通敌之人深恶痛绝,早有心彻查三司,三司由其节制,无需微臣介入。至于东西两府——” 黎至清顿了顿,又娓娓道来,“微臣人微言轻,力不能及。而肖给事中忠肝义胆贤名在外,此事说与他知,想必他不会袖手旁观,而西府就没有一位肖给事中了。” 成祯帝被这话逗笑了,对着肖瑜笑道:“瞧瞧,这是变着法子夸你呢。” 肖瑜笑着附和道:“陛下莫听他胡言乱语,东西两府他就认识微臣一个,再加上欺负微臣脾气好,不忍拒绝他。最重要的是,微臣与他一般‘人微言轻’,否则他区区谏院一个司谏,若是直接去找林相或谢枢密使,被是要被乱棍打出门的。” 成祯帝听了笑意更甚,笑嗔道:“真不该放你出去游历,竟也学得油嘴滑舌了!” 肖瑜的玩笑之语,成祯帝听明白了,通敌是灭族的大罪,以区区谏院查东西二府,必定遭二府多番掣肘。成祯帝不禁感慨,难怪这些世家小辈里,就属肖瑜招人喜欢,有些不便说的,就借着玩笑话说出来,处处给人留着余地。此事允了便罢,若不允,只管装作没听懂便是。成祯帝想到此处,此刻顿觉肖瑜贴心,不像穆谦那个混小子,只会梗着脖子气他。 肖瑜故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等着成祯帝表态。 其实,这是他同黎至清商议过的,朝廷重臣通敌,此事非同小可,还是得在今上面前过个明路,后续万一有什么意外,虽不指望成祯帝为他们撑腰,但好歹他知情,不至于偏听偏信,连个辩解的机会都不给。 朝臣通敌之事让成祯帝破费心神,再加上坐了好一会儿,又觉疲累起来,在黄中的服侍下,躺回靠垫上,半晌才道: “查吧,换个由头,查贪墨。就说是朕的意思。” 两人相视一笑,皆同对方脸上看到了喜色。 眼见着成祯帝精神不济,开始闭目养神,黎至清给肖瑜使了个眼色:咱们是否可以走了? 肖瑜心领神会,正要告退之际,成祯帝却以一副唠家常的语气开口了,“听闻黎卿乃登州人士,现下孤身一人在京畿,家中还有何人啊?” 黎至清低眉敛目,恭顺回道:“微臣家中尚有一妻一子。” 成祯帝合着眼,微微颔首,继续不动声色地聊着,“嗯,听起来是个有福气的。黎卿谈吐见识皆不俗,师承何人啊?” 黎至清掩在大袖中的手已经被冷汗打湿,没想到还是来了!虽然心惊,但黎至清仍若无其事地笑道: “说来惭愧,微臣少时因家贫,付不起束脩,曾躲在私塾外偷过师,后因缘际会下,承蒙一修行居士不弃,微臣有幸跟着他读了几年书。” 肖瑜转头,略显诧异地看了一眼黎至清。黎至清眉头微蹙,朝着肖瑜无声地摇了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 “哦?那居士现在何处?将你教得这般好,朕要赏他。”成祯帝闭着眼,轻轻敲了敲食指。 黎至清笑道:“恩师非登州人士,只是云游期间路过登州。现下微臣亦不知其行踪,若陛下有心寻他,微臣愿作其画像,以供寻人之用。” 成祯帝抬手在眉心捏了捏,“罢了,朕不过随口一提,朕乏了,你们去罢。” 两人暗自松了一口气,行礼后退出暖阁。 待走出几十步,肖瑜才松懈下来,“这冷汗把里衣都洇透了,我是真不愿在陛下跟前伺候,这些年沉戟当真不易。” 黎至清状况比肖瑜好不到哪里,从袖子里摸出一块帕子,摸了一把额头的冷汗才道: “我入朝日子短,与陛下闲谈还是第一遭。陛下这精神瞧着一日不如一日了,但话中机锋不减。” “陛下前些日子一直在城郊皇家别苑修养,看来也没养好。”肖瑜蹙了蹙眉,问道:“先生的事,你觉得他猜到了几分?” 黎至清长叹一口,“不知,总觉得他生疑了,才会问这许多。也不知糊弄过去没有。” 肖瑜到底见惯了大风大浪,很快便调整过来,安慰般拍了拍黎至清的肩膀,“算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别想了。好歹咱们能名正言顺查政事堂了。” 两个人正惆怅着,穆谦远远地朝着他们小跑过来。 黎至清见了来人,沮丧的情绪去了大半,“殿下怎么去而复返?” “放心不下你。”穆谦无视肖瑜,大大方方地表示了对黎至清的关心,“本王怕今上乱点鸳鸯谱!” 黎至清一愣,继而反应过来,穆谦是担心自己成为苏迪亚的乘龙快婿,笑道:“殿下多虑了,苏迪亚乃公主之尊,黎某不过一寒门书生,这门亲事怎么算都落不到黎某头上。” 穆谦是关心则乱,之前只因着成祯帝一句问话,就惴惴不安了好久,将信将疑道:“他把你们两个没成家的喊去,不是为了此事?” 黎至清笑得温润,“彻查通敌之事,陛下允了。” 穆谦一喜,复又上上下下下将肖瑜打量一通,眼神里明明白白,这里有个没成家的世家公子,家世显赫,完全配得上苏迪亚,今上竟然没提? 肖瑜被穆谦眼神看得发毛,越发觉得不该继续留在此处碍眼,心思一转,忙道:“殿下,末学可与你井水不犯河水!” 没必要去陛下面前坑我! 穆谦知道彻查通敌之事能在今上面前过明路,少不得肖瑜的帮忙,自然不会反手插人一刀,“好说!” 聪明人说话,不用说透,肖瑜见他应了,放下心来,知道他们二人还有话要说,微微颔首后,快步离去。 回府的马车里,黎至清将成祯帝与他二人私下所聊悉数讲与穆谦。 “查贪墨?”穆谦咂摸了一下这个理由,不禁对成祯帝佩服得五体投地,“姜果然还是老的辣。” 大成每年例行查贪腐,次次都是雷声大雨点小,以此为名查政事堂,势必让人放松警惕,那查得真相的阻力就比大张旗鼓去查小了很多。 黎至清深以为然,“起先还想着与肖若素商量个由头,如今倒是省下了。” 穆谦将方才黎至清所言在脑中过了一遍,担忧道:“你把家里情况如实相告,不碍事么?” “无碍,黎侯既然当着殿下的面应下了,自然不敢轻易改口。”黎至清于家室一事态度淡然,反倒是对郁弘毅的身份有所顾虑,“先生如今客居清虚观一事,还望殿下守口如瓶。” “没问题,本王嘴很严的!”穆谦一拍胸脯,满口答应,“只要方才没跟你们谈苏迪亚的婚事,本王就放心了。” “苏迪亚公主为何要和亲?和谈一事定了?”黎至清方才在暖阁就有此疑惑。 穆谦颔首表示肯定,亦将他在时的情况说与黎至清。 黎至清听后,垂着眸子沉吟半晌,才道:“为何互放被俘将领一事殿下要应下来?” 穆谦不明所以,“既然是和谈,就没有再扣着敌方被俘将领的道理,左不过是对方付出多少代价的问题。让枢密院以此去谈岁币不好么?” 黎至清皱着眉头,“殿下可还记得当初咱们劝降阿克善的代价?” 穆谦瞬间想起,当初是黎至清利用被俘的突击旗才拿捏了阿克善,“坏了!你瞧本王这脑子,要是阿克善反悔,本王可亏大了!” 黎至清面色略显凝重,“若是阿克善信守承诺,算日子这会儿应当进京了,可现在丝毫不见人影,他这条线,怕是指望不上了。” 第127章 端倪 穆谦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出了事只会问黎至清怎么办的毛头小子了, 略作沉吟道:“等下本王飞鸽传书给赵卫,让他无论如何先把突击旗扣住,务必撑到阿克善忍不住露面。” 黎至清知道当下别无他法, 只能先如此补救, 又见穆谦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以为他心中自责, 忙安慰道: “咱们策反阿克善的筹码本就没过明路, 互放被俘将领又是旧例,殿下一时不查疏漏此事, 也无可厚非,殿下莫往心里去。” 穆谦垮着脸,难得露出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本王并非纠结于此事, 你曾告诉本王, 往者不可谏, 来者犹可追, 补救过后, 就该着眼他事。” 黎至清顿觉诧异,竟不是为了此事, 现下还有更棘手的事么? “那是?” 穆谦皱着眉头苦着脸, 把成祯帝黎至清出府一事一五一十的讲完, 而后恨恨道: “不知是哪个多事的乱嚼舌根, 还传到了今上面前, 赶明儿让本王揪出来,非宰了他不可。” 穆谦说着狠狠一拳砸在了车座上。 黎至清总觉得回京以后, 特别是穆谚走后,穆谦对自己又亲近了许多。他并不排斥这种亲近, 甚至心中还有些微喜悦。但清醒的头脑却时时刻刻提醒他,沉溺在穆谦给予的温暖中,会让他丧失理智,这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 更重要的是,穆谦还怀有别样的心思! 黎至清深知世间难得双全法的道理,索性狠了狠心,面上不动声色的蕴着惯常的笑意,只不过这笑细品之下夹杂了些许苦涩。 “既然陛下有旨,做臣子的自然要依旨而行。而且,当初殿下乃是误伤,这些日子承蒙殿下悉心照料,黎某已然感激不尽,宅邸一事大可不必,想来今上也能理解。” “要的!要的!毕竟本王伤了你。”话一出口,穆谦就后悔了,立马用手捂住了嘴。 成祯帝所言非虚,一套宅邸,对于穆谦而言不过尔尔,可开了这个口,就相当于默认让黎至清搬出去!那哪儿成! 现下更要命的是,黎至清不仅不帮忙出主意,竟然还答应了! 最后,威风赫赫的禁军统领、当朝晋王殿下、曾经威震三军的北境主帅,束手无策地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仿佛被欺负了的狗崽儿一般,用一副可怜巴巴的表情瞅着黎至清,委委屈屈道: “阿豫,你能不能别走啊……” 此话一出,再配上这副楚楚可怜的表情,饶是黎至清头脑再清醒、心肠再硬、再能言善辩,也说不出一句拒绝的话来。 不过,黎至清最终还是搬出了晋王府。不为别的,黎至清还需要在朝查找通敌之人,不泛于因着这点小事惹得今上不快。 当然,穆谦也不是吃素的!山不就我,我来就山,穆谦择了离着两府衙门最近的一处大宅子,派人打扫干净后,将黎至清送了过去。第二日,他就以晋王府离皇城太远上朝不便为名,堂而皇之的住进了当朝左司谏的大宅。 搬入新宅邸的穆谦一脸得意洋洋,恨不得把“本王简直是天才”几个字写在脸上。 黎至清眼见着新府邸一下子又变成了个小晋王府,穆谦还一副求夸赞的表情,有些哭笑不得。虽然他理智上抗拒穆谦再追过来,但到底没有出言拒绝,两个人便在新住处安顿下来。 住处的问题解决后,黎至清领着例行查贪墨的皇命进了政事堂。林弘济面上待他还算客气,还在与肖道远商议后,请肖瑜负责他在政事堂期间的一应公事,正和黎至清心意。一入政事堂,黎至清便扎入浩如烟海的案卷中。 鉴于先前查晋王府的两姓之人时,仲城差事办得漂亮,禁军这边查案的重任穆谦又全权交代给了仲城。如今穆谦兼着巡城司的都指挥使,巡城司三个营里,神策营随他去过北境,神机营归谢淳节制,神风营的裘云与穆谦也有些私交,是以穆谦安排仲城先从阻力最小的巡城司查起。 而穆谦本人,因着将黎至清出府一事皇之的糊弄过去,一连几日心情都极好,以至于对成祯帝时不时召他去暖阁议事,也不抵触了。 一日,穆谦带着巡城司神机营的一小队士兵巡城,正与谢淳编闲聊着编排穆谚,突然被成祯帝派来的传令兵打断了。来传信的是殿前司玄武营的一个小士兵,为找穆谦破费了一番功夫,急得眼眶都快红了,见到人时,下了马就跪倒在地。 “殿下,陛下宣您暖阁议事,这会子就让您过去。” 看着小兵一脸沮丧,穆谦不明所以,难得他自己不抵触去暖阁了,怎么手下的人还替他为难? 穆谦骑在风驰上优哉游哉,“今上又不是头一遭召见本王,你哭丧着脸作甚。” 原来这个小兵因是殿前司从四境招的新兵,当值不久,还多在皇城内,对京畿道路并不相熟,传个令耽搁了不少时辰。这会子他怕穆谦去晚了成祯帝怪罪,回头便都成了他的不是,一时之间害怕不已,穆谦一问,他便哆哆嗦嗦说了实话。 穆谦听完原委,不忍见自家兄弟受难,大方一笑,“无碍,若是今上怪罪,本王把事揽下来就成。不过,你在京畿当值,该学得该懂得,都得赶紧上手,要不然本王可没法一直护着你!” 小兵听罢,连连称是,连带看穆谦的眼神都透露着感激,立马给穆谦磕了个头。 穆谦身份贵重,又是平北的大功臣,刚得了成祯帝青眼,宣召晚到这种事根本算不得事,顶多被成祯帝骂几句。穆谦是个护犊子的,对手下能护则护,在他看来这些都是举手之劳,乍被这小兵千恩万谢,顿觉不好意思起来。 “多大点事,起来起来!把道让出来,本王得进宫了。” 穆谦说罢,马鞭一甩,向着宫城方向奔去,留下一帮心悦诚服的禁军兄弟望着他的背影交口称赞。其中,有些参加过北境之战的士兵,借此机会又将穆谦在北境既没架子又英勇异常的事迹一说,众人不禁对穆谦又产生钦佩之情。 穆谦逞了英雄,自然不敢耽搁,一路策马以最快的速度到了暖阁外,本想着入内觐见,却被黄中拦在了殿外。 “晋王殿下您先偏殿喝杯茶,太子殿下这会子在里头。”黄中见穆谦跑得急,喘着粗气,大冬天额头上还洇着汗珠,赶忙上前,欲领他去偏殿歇息。 穆谦喘匀了气才道:“不碍事,太子殿下在内?今上这是分别召见?” 黄中笑道:“本来陛下先宣了您,知道您巡城,进宫要花些时辰,索性就先召了太子殿下过来。” 穆谦咂摸了一下这话,暗叹黄中会做人,丝毫不提他来晚的事。穆谦不敢托大,忙道:“不劳您费神,本王在此候着便是。” 如今已经入冬,殿外天寒地冻,穆谦又炽手可热,黄中哪能让他在外头冻着,忙笑道: “老奴进去瞧瞧,太子殿下已经来了一会子了,说不定快出来了。” 穆谦知道这是黄中在帮衬,赶忙从袖口摸出张银票塞到黄中手里,“那感情好,劳您费心了。” 黄中赶忙推辞,却被穆谦硬塞了几个来回,这才赶忙塞进了袖口里,转头进了殿。 黄中前脚刚进暖阁,殿内就传来成祯帝骂人的声音:“朕本以为你是个稳重的,没想到你也这般不识大体。他急功近利,那是因为他眼高于顶,不识其中水深,就知道纸上谈兵!世家的情况怎么样,你不知道吗?啊?” “可先生所言并无错处,如今世家尾大不掉,已成祸患!”素来温温吞吞的太子也拔高了音量。 “你当朕是瞎的吗?穆诚,你太叫朕失望了!”成祯帝的火气已然有些按捺不住。 “父皇,是您先让先生失望的!儿臣不知,十年前先生是怀着何等郁郁寡欢的心情溺毙于登州!” “滚!” 还没等穆谦把这些话捋顺,太子穆诚脸上顶着个鲜红的掌印从暖阁内出来了。 太子竟然被打了?穆谦心下一惊,这可是今上最受宠的儿子! 穆诚见到候在殿外的穆谦,丝毫没有不忿和羞恼,如往日一般,面上带着宽厚的笑意,与他颔首示意后款步离开。 若是从前的穆谦,定然会为听到了不该听的、看到了不该看的吓得浑身发抖,此刻他心中只剩好奇。穆诚一直扮演着乖巧孝顺的儿子和宽厚温和的兄长的形象,竟然也能把今上气到动手? 黄中送了穆诚出来,赶忙来迎穆谦,小声道:“殿下留心些,陛下正在气头上。” 穆谦应了一声,赶紧随着黄中入内,行过礼后安静地立在一旁,偷偷地打量着成祯帝。 成祯帝这会子正倚在靠垫上,双目紧闭,手在眉心处轻轻掐着,面色十分难看,不知是因为病体未愈的缘故,还是方才被穆诚气着了。 穆谦等了半晌,成祯帝才幽幽地开口,“朕听说,你搬到左司谏府上去住了?” 第128章 障目 这话如同一道惊雷, 劈到了穆谦脑门上。这才几日,怎么今上又知道了,到底是哪个孙子跟本王过不去!穆谦忍不住腹诽起来。 虽然心中不忿, 但穆谦还是记得方才在殿外黄中的嘱托, 端得一副二十四孝好儿子的模样, 恭顺道: “父皇容禀, 那处宅子, 距离宫城不足三里,是儿臣入朝后打算自己住的, 奈何想着左司谏身子骨不好,为着他方便,这才忍痛割爱给了他。晋王府路途遥远,儿臣身上还有战场上的旧伤, 每日天不亮就要上朝, 旧疾复发着实有些吃不消, 这才厚颜请左司谏收留些时日。” 穆谦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 惹得成祯帝终于睁开了眼, 对着他打量起来。 成祯帝已经有许多年没正眼瞧过穆谦了,没想到一眨眼, 这个儿子已经能撑起一片天。成祯帝打量半晌, 叹息一声, 带着点妥协的语气对着黄中道:“罢了, 让太医院院判去给他瞧瞧, 别年纪轻轻落下病根。” 穆谦一听这话,知道成祯帝是不打算追究了, 心底暗暗松了一口气。不过,还没等他缓过神来, 成祯帝后话又将他打入冰窟。 “穆谦,你爱玩爱闹朕懒得搭理,但要有分寸些,否则别怪朕出手替你料理。” 成祯帝这话带着几分阴鸷,里面的寒意仿佛凝成了冰锥子,直接捅到了穆谦心里。 料理什么?难道是黎至清?穆谦一想到这种可能,顿时惊起一身冷汗,他拿捏不准成祯帝到底何意,也不敢随便解释,只能赶忙撩袍跪地道: “是是,不敢劳动父皇费心,您放心,儿臣有分寸的,有分寸的。” 成祯帝瞟他一眼,把一本奏折往前推了推,病恹恹地又闭上了眼,“起来吧。今日叫你来本也不是为着这事。” “谢父皇。”穆谦赶忙站起来,偷偷拿帕子摸了一把额头,然后上前去拿那本奏折。 原来,并州那边两邦使臣还在就和谈条件争执不休时,胡旗已经派了苏迪亚公主来大成朝拜当今天子。 穆谦看完折子,不禁感慨道:“这恐怕来者不善啊!不让她来,肯定是不成的,大成素来礼待外邦,更何况这次还是堂堂公主亲任使臣。可要是让她入京,她还指不定整什么幺蛾子,这个女人可不是省油的灯。” 成祯帝揉了揉眉心,“这次接待胡旗使臣,由你主理,如何?” 邦交之事一向放在枢密院,枢密院由秦王负责,这活儿接了,无疑要得罪穆诣。穆谦现在虽然手握禁军,但朝中世家对他多持观望态度,真心支持者并不多,他现在还没能力跟穆诣掰手腕。 穆谦觉得这是个坑,他不想接。可若直言此事并非分内之事,又怕成祯帝怪他推诿,再加上因着住处一事刚惹了成祯帝不快,穆谦不敢由着性子乱来,思来想去斟酌道: “此事也不是不成,只不过儿臣怕事情做不好。” “朕怎么记得你不是个谦逊的性子。” 这话说得!就当您老是在夸人吧! 穆谦眼珠转了几转,面上挂着讨好的笑意,坦白道:“一来,邦交事务儿臣从未经手,着实没有经验,怕闹出笑话,折损我大成颜面;再者,苏迪亚手下可有不少我大成将士的亡魂,这些人里有人跟儿臣喝过酒,有人教过儿臣功夫,还有人救过儿臣的命,面对着苏迪亚,儿臣真不敢保证能做出什么事。” 穆谦是个浑的,京畿尽人皆知。成祯帝先前只是略有耳闻,直到那日亲眼看到穆谦和穆谚在暖阁打起来,才知道自己这儿子的确如传言那般浑得不着边。浑虽浑,但北境一事办得漂亮,成祯帝就懒得同他计较了。如今,穆谦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成祯帝有几分动摇了。 当然姜还是老的辣,成祯帝略一琢磨就知道穆谦是在装相,金吉照杀得人更多,穆谦将人擒获后,照样好吃好喝的伺候着,穆谦连金吉照这个大成宿敌就能容忍,更何况是个刚上战场的姑娘。成祯帝心中有了主意,清了清嗓子道: “既如此,朕也不勉强你,本想着有这么个正事忙着,你的婚事可以先压一压。如今你的亲事该定了,襄国公府那丫头,你母妃是同意的,你——” “儿臣突然觉得,自己的脾气最近收敛不少。”穆谦立马开口打断了成祯帝后话,一摸脸笃定道:“想来与苏迪亚公主相处定能相安无事。” 成祯帝故作迟疑,“你方才不是说,你不懂邦交之事么?” “不懂可以学!”穆谦非常识时务,整个人都泛着机灵劲儿,“儿臣学得很快的,不信您问之前一起去北境的将士们!” 成祯帝嘴角不着痕迹的弯了一下,“这么说,差事你是要接了?” 穆谦斩钉截铁,“当然!儿臣定当竭忠尽智,不负皇恩。” 成祯帝又道:“说起北境,苏淮和黎至清是跟你从北境战场上回来的,对胡旗人更为熟悉,此事让他俩也跟着历练历练。” 那日城楼下,苏迪亚透过窥筒看清黎至清后那副羞赧的表情霎时闯入穆谦脑中!要让他俩再有了交集,那还了得! “父皇!”穆谦忍不住又开口打断了成祯帝,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一些。 成祯帝本就头晕目眩,强撑着病体处理政务,被穆谦这一嗓子骇得太阳穴一抽一抽地疼,气得骂道: “混账东西,朕又没聋,你吼什么!” 穆谦知道自己失态,赶忙上前讨好地替成祯帝按着头上的穴位,放软语气哄道: “父皇有意栽培,儿臣先替他们谢过父皇隆恩,子澈这边,本就是禁军的人,儿臣就携他一起。至于至清,他正领了皇命查贪墨,儿臣怎好让他耽搁了父皇的差事。” 这话一出,成祯帝再次睁开了眼睛,狐疑地打量起穆谦来,这小子不是巴不得和黎至清绑一起么?难道是自己冤枉他了? 正在给成祯帝推拿的穆谦这会子正一脸恭顺,看得成祯帝没了火气,兼之穆谦手法娴熟,成祯帝头痛比先前缓解不少,就不愿在这些小事上再计较了。本来选苏淮和黎至清,是觉得此二人可用,既然穆谦不同意,成祯帝索性摆了摆手。 “罢了,此事由你主理,就按你的意思来。朕乏了,你退下吧。” 等穆谦从暖阁出来时,整个人都是浑浑噩噩的,直到脸上一凉,穆谦才缓过神来,方才是一片雪花落到了脸上。原来,下雪了。 祯盈十八年的第一场雪,就这样无声无息的到来了。穆谦驻足,站在鳞次栉比的屋檐下,看着雪花从一点点的小冰晶变成了漫天的大雪片。若是黎至清在侧,穆谦或许可以附庸风雅一番,就着这场雪,讨论一下到底是“空中撒盐差可拟”还是“未若柳絮因风起”。 可是此刻,穆谦只觉得累。京畿就如这雪一般,远观唯美华丽,但是能冻死人。穆谦突然有些想念北境的那段日子,虽然条件恶劣、朝不保夕,但那时候生活是简单的。 想到北境,穆谦有点想黎至清了,虽然两人早上是一同出府的。 政事堂的衙门,穆谦从没去过,一来禁军衙门与两府离得远,再者就是在穆谦心中,政事堂是大成弯弯绕绕最多的地方,穆谦打心底里不待见。现下,黎至清在政事堂公干,穆谦不想去也得去了。 等穆谦到了政事堂,被引着去找黎至清时,黎至清正在案卷库内的一张桌案前坐着,案上垒起高高的案卷。穆谦站在案卷库门口,静静地瞧着黎至清,见他从左手边拿起一份案卷,快快看完后,与一旁的银粟交代几句,又放在手右边,神情专注认真,与在北境军帐中处理公务时如出一辙。 还是银粟察觉到气氛有异,抬头对着门外瞧了一眼,才发现了来人。银粟刚要出言提醒,就被穆谦眼神制止了。 黎至清全神贯注看完一本案卷,觉得眼睛有些酸涩,拿手揉了揉。穆谦这才进门扬声,“至清,歇会儿吧。” 黎至清揉完眼睛,睁眼就对上那副熟悉的面容,用带着点惊讶和欣喜的语气道: “殿下怎么来了?” 黎至清方才揉眼睛的动作,落在穆谦眼中只有四个字——稚气未脱,穆谦又打量了一眼成山的案卷,心口有种说不出的酸涩感,强笑道: “外头下雪了,喊你出来看雪。” “银粟,别忙了,咱们先歇会儿。”黎至清从善如流,起身随着穆谦出了门。 “本王瞧着你精神不济,这段时日可是累着了?”穆谦语中难掩担忧,又添一句,“药都按时吃了吗?” 黎至清看着漫天飞雪,心情极好,笑道:“案卷看多了,有点疲了,不打紧。服药一事,银粟比阿梨盯得都紧,黎某哪敢耽搁。” 黎至清最终还是没扭过穆谦,将银粟带在了身边,银粟做事勤谨,让穆谦安心不少。 两人并肩而立,一边赏雪,一边叙话,不多时便聊到方才穆谦在暖阁外听到的争执,凭着那只言片语,穆谦知道太子对世家当政早已不满,对今上并无整顿世家之心有些遗憾,他以为黎至清也持此观点,没想到黎至清略显无奈地开口了。 “从前黎某恨不得世家悉数覆灭才好,当了这几日的职,黎某才知道从前狭隘了。” 第129章 祸心 “呦, 这话可不像你该说的。”穆谦来了兴致。 黎至清笑道:“这些日子,黎某常常在想,在其位不见得能成其事, 比如这次殿下去北境, 若非殿下身份贵重, 能让京畿顾忌, 又能让诸州给面子, 这一仗咱们未必能赢。至少,以沉戟的身份, 是做不到的。” 穆谦刚想得意的接一句,复又觉得这话不对,黎至清看似知书识礼,实则对权贵并无多少敬畏, 如今说出这番话, 让穆谦担忧起来。 “怎么, 政事堂里有人仗着身份欺负你?” 黎至清摇了摇头, 笑得温和, “没有,是黎某发现了有趣的事。政事堂内不过寥寥数人, 但每日处理的事务并不少, 黎某先时颇为好奇, 观察数日后, 发现在政事堂当值官员, 无论品阶高地,身边都有若干随侍打理琐事, 以保证他们的主子精力都在核心要务上。但这些随侍在朝无职,月钱皆由主子发放, 先时差银粟打听了一下,他们月钱加起来竟比主子官俸还高。” 换言之,只依靠朝廷的官俸,政事堂这些人是养不起这些随侍的。 此事穆谦倒不是奇怪,毕竟跟着他身边伺候晋王府亲卫,除了极个别的,编制都不在禁军,月钱也由他晋王府出。 “这个倒是,从前不入仕不知道,朝廷冗官严重,每年官俸就是一笔不小开支,实在无力再辟新职,领空饷不作为者不计其数,做事而不领官俸者亦有之。而这些不领官俸之人,大多由世家出资供养,以辅助在朝为官的子弟。” 黎至清颔首,“先时听若素说,大成寒门难出贵子,当时黎某不信,如今才明白,一个寒门举子,要人无人要财无财,办起差来自然没有世家子弟便宜。” 穆谦身边不缺人伺候,他想做什么,不过随口吩咐一句,见黎至清发出这种感慨,怕他受委屈,忙道:“本王从王府差几个人来帮你吧,咱不受这委屈,你瞧眼睛都熬红了。” 黎至清轻笑出声,心情大好,“从案卷中查找蛛丝马迹,要的是敏锐且心细,可不是人多就行的,殿下放心,黎某一人足矣,再不济还有肖若素。” 整肃世家之患乃是黎至清的政治理想之一,可现下显然不是时候,穆谦以为黎至清会至少有些沮丧,但见他面色如常,甚至兴致还颇高,忍不住问道: “如此,大成一时半会儿离不开世家,那你的意思,世家就不管了?” 纷纷扬扬的大雪已经下了许久,地面上已经覆上厚厚一层,黎至清目色远投,望着漫天的飞雪,温声道: “黎某从前听了个故事,有一农户,家门前积了大雪,因着天寒地冻雪结成冰,农户想要将冰融化,烧了一壶热水便泼到了冰面上,结果冰没化,还越积越厚了。” * 胡旗战败,且大成使臣对本次和谈寸步不让,苏迪亚有心早入大成破局,一刻不敢耽误,带着使团快马加鞭赶赴京畿。 时值年下,懒散惯了的京畿官员心思早就不在政事上,一心琢磨着如何过年,穆谦也不例外。这是他与黎至清一起过得第一个年,自然要好好筹备。 一日正值休沐,穆谦起了个大早,兴冲冲地拟好一张好吃好玩的单子,打算与黎至清一起出府置办年货。 奈何天不遂人愿,胡旗使团在这个档口抵达京畿,穆谦作为本次接待胡旗来使的主理人,不得不亲自出城迎接。本来兴致勃勃的穆谦一下子蔫了,直到风驰慢慢悠悠踱出北城门,穆谦还在打着呵欠。 不过,胡旗使团没让穆谦久等,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风尘仆仆的队伍就闯入了穆谦的视野。穆谦定睛一看,带队而来的果然是苏迪亚。 穆谦不情不愿地挂上敷衍的笑意,手上缰绳一勒,对着苏迪亚抱拳寒暄道: “数月不见,公主还是这般明艳照人。” 虽是客套话,但这话不虚。来京的苏迪亚没有战败后的颓丧,整个人容光焕发,水眸流转,姣好的面容上还带着策马疾驰的红晕,见到穆谦灿烂一笑,明眸皓齿,千娇百媚。若非见识过这女人杀人时的凶狠,穆谦定会觉得此女娇憨可爱。 苏迪亚勒马扬眉,周身不见战场上那份狠厉,用一脸天真的表情对着穆谦身后打量一圈才道: “晋王殿下又见面啦,你身边那个好看的军师呢?” 就知道这女的贼心不死,不让黎至清来趟浑水果然是对的!穆谦虽心中恨得牙痒痒,但面上还得维持着风度,脸不红心不跳地扯着慌。 “他留在北境边防军大营了,公主和谈时没见到他么?” “骗人的坏小子!”苏迪亚朝着穆谦做了个鬼脸,“我来大成前都打听好了,他跟着你回京畿了,你把他藏到哪儿去了?” 穆谦明显不耐烦了,“你找他作甚?” 苏迪亚一掐腰,下巴一抬,面上皆是骄傲,“你先时说他比我美,从前他在城楼上,我瞧不真切,现在你把他喊出来,咱们再比一比。” 苏迪亚说完,跟着穆谦一起来的几个朝廷官员都偷笑起来,显然他们觉得这个公主不仅长得漂亮,性格也率直可爱,只有苏淮一人冷着脸,站在几个看热闹的同僚中,显得格格不入。 穆谦不肯再搭理她,先让苏淮把人安顿在了枢密院直属的馆驿,让他们等候成祯帝得空时召见。 此次来使接待虽由穆谦主理,但负责的官员大部分由枢密院抽调,少数来自政事堂,同时由苏淮带了殿前司的朱雀营负责馆驿周围的守卫。穆谦虽然不待见胡旗人,但该有的待客之道并不少,留了几个枢密院的小官负责招待。 穆谦很懂得物尽其用,这几个枢密院的小官都是世家子弟出身,对京畿风物烂熟于心,当陪客再合适不过。 苏迪亚是来自草原的明珠,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野性的美,再加上她汉话说得不好,又有意无意表现出一份娇憨,很快就与这几个世家子弟混熟了。 没几日,京畿大街小巷都在传,胡旗使团内有一女子美若天仙,还是尊贵的草原公主。不知是否因着这份传言,除了在枢密院任职的那几个世家公子哥儿,部分当朝亲贵也陆陆续续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来到馆驿,只为一睹苏迪亚真容,连之前在成祯帝面前表现出一副伉俪情深模样的穆诣都不能免俗。倒是穆谦,躲得远远地,一次都没去过。 虽然穆谦极力避免黎至清接触胡旗来人,黎至清还是被卷入其中了。 原来,胡旗使团丢失了一件献给成祯帝的贡品,因着去往馆驿的人员复杂,其中还不乏世家子弟,在驿馆当值的一位都承旨不敢擅专,想要向穆谦上报,却被当时正在馆驿的穆诣拦下了。 穆诣有心在苏迪亚面前表现,当即下令,由大理寺彻查,同时因着可能涉及世家子弟德性有亏,还要请谏院派谏官共查此事。胡旗问题涉及两国邦交,又是秦王亲自下令,谏院两位司谏不敢懈怠,恰逢谏院当值人员都在外巡查,只得将正在政事堂查“贪墨”的黎至清遣了去。 大理寺派来处理该事的少卿容成业和黎至清一同来到馆驿,刚到院内就听到一副令人汗毛倒竖的对话: “秦王殿下,我不活了了——呜呜呜——” “公主莫要想不开!本王一定替你做主!” “秦王殿下,怎么办呀,如果丢了那块天石,我该怎么跟汗父交代——你让我死了吧。” “诶诶,公主万万使不得,外头当值的,还不赶紧去问问人来了没?耽搁了公主的事,本王宰了你们!” “秦王殿下,你就是我的太阳!是我的勇士!苏迪亚喜欢你!” “额——哈哈,公主谬赞!” 黎至清听了这话,嘴角忍不住抽动,上一个被苏迪亚称为“太阳”、“勇士”的男人,差点死在她的箭下,这秦王当真是色令智昏了! 容成业和黎至清不好耽搁,虽然这段对话听得尴尬,还是要入内拜见,一入堂屋,虽然苏迪亚面上梨花带雨,但早已露出喜色,这会子正用一副崇拜的眼神瞧着穆诣,眸子里还放着光,把穆诣瞧得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穆诣见到二人,立马端起亲王架子,吩咐道:“你们两个,本王限你们三日之内将天石给公主找回来,否则看本王怎么收拾你们!” 说罢,又对着苏迪亚软语哄道:“公主放心,东西肯定少不了的,这里就交给他们,京畿有好多好玩的地方,想来公主还没去过,本王陪你出去走走?” 苏迪亚破涕为笑,满脸都是小女子的雀跃,点了点头热情地挽上秦王的胳膊,“走,咱们现在就去。” 等二人走远,容成业才面露不耐,“这番邦女子怎么这么奔放,连京畿十八坊的姑娘都比不了!” 黎至清早见过另一幅面孔的苏迪亚,知道她如今装样居多,对于容成业的话未置可否,只礼貌地劝道:“容兄慎言,当心隔墙有耳。” 第130章 天石(上) 容成业自负世家身份, 对黎至清善意的提醒并不放在心上,一边在正屋内四下打量着,一边无所谓地唠着家常。 “前几日听闻这个公主热情奔放, 众人趋之若鹜, 现下丢了东西, 谁知她是不是自作自受, 引了居心叵测之人前来。” 虽然理是这个理, 但是直接宣之于口,未满太直接了些, 黎至清闻言只是笑笑,未置可否。虽然他身在谏院,但对这些世家子弟争风吃醋、偷鸡摸狗的事着实不感兴趣,若非胡旗使团接待的差事交代给了穆谦, 闹大了对穆谦名声有损, 他才不愿来趟这趟浑水。此刻, 只能斟酌着劝道: “容兄, 此事不宜耽搁, 否则传扬出去,伤我大成颜面, 咱们还是快些着手把事情查清楚。” 容成业也不含糊, 立马让手下喊来了胡旗使团的小头目和枢密院当值的人, 还差人去请了馆驿外驻守的禁军。不消片刻, 胡旗巴雅尔、都承旨杨宜年以及苏淮来到了正屋内。 容成业与黎至清分别坐于屋内上首, 容成业的随侍和银粟分别立于二人身侧,巴雅尔和苏淮分别一左一右居于下首, 倒是杨宜年本次负责接待事宜,出于习惯指挥着手下人给屋内来的两位调查官员添水倒茶, 忙得脚不沾地。 “杨都承旨莫要忙了,不用拘礼,快些坐。”容成业被杨宜年进进出出扰得心烦,出言制止了他,这才开始查询案情,“因着胡旗使团丢了贡品,事关重大,本官与黎兄领命前来彻查,为便宜行事也就不拘着职级了,由本官先冒昧询问诸位几句。” 巴雅尔一脸不耐,用不太流利的汉话道:“你们大成差劲,我们天石竟然丢了!你们,要交代!” 黎至清抬眸扫了巴雅尔一眼,见他毫无坐相斜倚在椅子上,架着胳膊翘着二郎腿,整个人一副嚣张问罪的模样。 容成业自小金贵,从来都是他咄咄逼人,哪有人敢骑在他脖子上!直接对着巴雅尔冷冷问道:“你先交代,天石什么模样,何时丢的。” “哼!”巴雅尔轻蔑的瞟了容成业一眼,把头转向了一边,“说了你就能找回来?已经被你们的人偷了!” 容成业觉得耐性将近,碍于对方使臣身份,仍耐着性子道:“你若不配合,咱们也无从查起,那最终还是你们没法交代,你自己琢磨好利弊。” 巴雅尔不为所动,还是一副又臭又硬的态度,明显是在给大成下马威。 黎至清不想耽误时间,向着杨宜年问道:“杨都承旨可知这天石的情况?” 杨宜年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咱们这边主要负责接待事宜,至于胡旗使团进贡的东西,都装在箱中,要面圣时才当堂献上,并未给我等瞧过。” 容成业又看了一眼巴雅尔,见他仍是一副不配合的模样,脾气顿时上来了,起身走向巴雅尔。巴雅尔见人走来,还是一副轻蔑的态度,摆明了不愿意给眼前这个书生模样的人面子。 说时迟那时快,容成业飞起一脚,直接踢到了巴雅尔胸口,把他连人带椅子一起踹翻在地,然后一脚踩在他脸上,骂道: “你他妈就是个番邦杂碎,在这里装什么大尾巴狼,爷告诉你,上到皇亲国戚,下到悍匪凶徒,爷手下审过的人多了,你算个什么东西,敢在爷面前拿乔!你他妈再不配合,爷给你丢大理寺地牢里蹲着去,回头换你家公主来审。”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惊了在场的所有人,巴雅尔躺在地上,直接懵了,等反应过来,已经被容成业踩着动弹不得。而黎至清若有所思地瞧着这场面,嘴角不着痕迹地扯了扯。 虽然胡旗使团接待是晋王主理,可实际做事的乃是杨宜年,见状赶忙上前拦住容成业,满脸堆笑着劝和。 “容小爷,您脾气收一收,此事涉及两国邦交,别闹大了。” 容成业冷哼一声,不理会杨宜年,只自顾对着脚下的人道:“爷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襄国公府容成业就是爷,你有本事就去今上面上告爷一状!但是此刻,你只有两条路,要么乖乖配合,要么爷换个人问,你去大理寺蹲地牢。” 杨宜年赶紧又对着巴雅尔劝和道:“贵使,咱们两位大人也是为着帮你们找回天石才来的,你就别较这个劲了,咱们这位容小爷,可是出了名的言出必行,京畿但凡犯了事的,听到他的名字就肝颤。” 巴雅尔不知道容成业用了什么法子,让他用尽一身力气也在容成业脚下动弹不得,不敢再装腔作势,只得妥协道:“好好,我说,你先放开。” 容成业这才抬脚,踱着步子向上首座位走去。杨宜年赶紧上前把巴雅尔搀起来,帮着人整了整衣衫。 “快说!”容成业端起手边的茶杯,呷了一口。 巴雅尔满脸不情不愿,但显然不是外表看似文弱的容成业的对手,只得老实交代,“天石是草原的雄鹰,是长生天的恩赐!” 容成业琢磨着巴雅尔的话,大概明白他们口中的天石是雄鹰的样子,“什么尺寸?” “放在地上,高到我这里。”巴雅尔拍了拍自己的大腿,然后伸手比划出两尺的长度,“有这么宽。” “何时丢的?” 巴雅尔挠了挠头,“昨天还在,今天就没了。” 巴雅尔说完,屋内陷入了沉默,容成业拖着下巴正琢磨着,杨宜年赶紧给他递了张单子过去,“这是这两日来过馆驿的人员名单,请容少过目。” 容成业搭眼一瞧,这两日功夫,除了秦王,竟然来了十几个世家公子,这苏迪亚的魅力可当真不容小觑。容成业把单子递给黎至清,示意他瞧,然后又朝着巴雅尔问道: “你那天石,什么材质的。” 巴雅尔略显迷茫,“材质?什么什么材质,那是天石,草原上天生的!长生天的恩赐!” 众人听明白了,那就是块长得像雄鹰的破石头,草原上捡来的! 容成业看向苏淮,“苏指挥使,这两日馆驿可有向外运输过这么大的物件?” 苏淮摇了摇头,“不曾,出入馆驿的人员和物件,兄弟们都仔细检查过,这两日只有进没有出。” 容成业又问,“馆驿有几个门,可都有禁军兄弟把守?” “一个正门,两个旁门,都守得严丝合缝,东西绝对不会从大门运出去。”苏淮是上过战场的,治军向来严明,他说没有,那定然没有。 “狗洞呢?” 苏淮有些迟疑,“这——” 容成业当机立断,吩咐道:“劳烦苏指挥使将所带禁军分一半,沿着馆驿外围再仔细摸查一遍,特别是院墙、狗洞等容易让人忽略的地方,剩下的把住馆驿各个出口,任何人不得出入。” “好。”苏淮当即应下来,对着手下一挥手,手下即出门传令。 容成业又对着身后的随侍道:“去把馆驿外大理寺的兄弟们喊进来,传我命令搜查馆驿,尤其是这些胡旗人住的屋子!” “诶!你们什么意思?”巴雅尔叫嚷起来,“明明是你们的人偷了我们的天石,怎么搜我们?” 容成业冷笑一声,将黎至清手中的单子抽回来,朝着巴雅尔晃了晃,“这上头的人,都是京畿有名有姓的世家子弟,他们一个个虽不敢说富可敌国,但也家财万贯,见过的奇珍异宝数不胜数,谁会费心思偷你那块破石头。倒是你们自己,监守自盗的可能性大些!” 黎至清略显诧异地瞧了容成业一眼,虽然黎至清亦赞同此事极有可能是胡旗人监守自盗,但这块天石到底是要献给成祯帝的贡品,直接被容成业划分到世家子弟不屑一顾的范畴,着实有些口无遮拦了! 容成业吩咐完,又问道:“此事报晋王殿下了么?” 馆驿事宜皆由杨宜年负责,赶忙道:“本来想报,被秦王殿下拦下了,说他来处理此事。” 呸,就会逞英雄讨女人欢心!容成业暗骂一句,才道:“虽然秦王掌管枢密院,但此次胡旗来使接待由晋王主理,没有瞒着他的道理,杨都承旨赶紧去报。” 理事这个理,但杨宜年到底是枢密院的人,秦王不让上报穆谦,他打心底里还是向着秦王,一时之间有些犹豫。 苏淮见状,面色的淡淡接了一句:“杨都承旨为难的话,此事可由我禁军去报。” “诶,这感情好。”杨宜年立马应承下来,感激地朝着苏淮一笑。 黎至清一落座就在思索整件事情,见容成业已经快刀斩乱麻的处理好,他才顾上打量一下枢密院都承旨杨宜年,杨宜年其人约摸着已经而立之年,处事竟然还没有未及弱冠的容成业周全,黎至清忍不住蹙了蹙剑眉。 容成业吩咐完,刚想放两人去办差,一下子想到自己把戏唱完了,不太合适,立马转头看向黎至清,“黎兄,你看还有什么补充吗?” 黎至清素来有成人之美,不爱强出头,加之方才容成业问案颇具章法,且思维敏捷处事果决,在查案一事上才能远胜自己,他便一直安心做着陪衬,如今被点,黎至清略作沉吟,才向着杨宜年和苏淮问道: “自打胡旗使团入驻馆驿,两位大人可有发现不寻常之处?并不拘着这一两日。” 杨宜年疑惑道:“左司谏的意思是,此事早就开始谋划了?” 黎至清温润一笑,“猜测而已,黎某现在最怕,等咱们将馆驿里里外外翻遍了,却一无所获。” 第131章 天石(中) 这话落在杨宜年耳中, 乍一听是在质疑容成业的判断,吓得脸都白了,忍不住拿眼神直瞟容成业, 生怕容成业脾气上来, 对着黎至清也来一出拳打脚踢, 就更不好收场了。 “这——这——”杨宜年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倒是容成业, 丝毫不见愠色, 反倒是眸子一亮,对着黎至清颔首道:“其实这也是我怕的。” 众人只当他怕搜不到天石无法交差, 纷纷劝慰着,只有黎至清从容成业无奈地语气中听出了他意。此刻,他们二人都明白,此事除了监守自盗, 更像蓄意为之。既然胡旗人早有预谋, 想借此损伤大成颜面, 乃至影响和谈, 那天石定然不会让他们轻而易举地找到。 容成业与黎至清交换过眼神, 又换上了方才不苟言笑的面容,“左司谏问话了, 你们还不赶紧回话。” 杨宜年不敢怠慢, 仔细回忆一番, 连日来除了络绎不绝的世家公子, 仿佛并无可疑之人、可疑之事, 摇了摇头讪讪地笑了笑。 “一件可疑之事都没有?那有没有不该出现在馆驿的人?”黎至清循循善诱。 杨宜年苦着脸想了一会儿,“若非要有的话, 就是赵太医,馆驿是配有医官的, 本不该惊动他老人家,是秦王殿下将其请来的,为公主殿侍疾。当时咱们怕出事,都殷勤伺候着,结果公主殿下活蹦乱跳,丝毫不见病态,咱们虽然好奇,也不敢多问。” “赵太医?可是须发尽白的那一位?”黎至清对这位太医有些印象,当初他刚入晋王府,穆谦曾请其为他医治,一张方子便止住了他旧疾的恶化。 杨宜年抬着脸回想的功夫,容成业把话接上了,“太医院姓赵的太医就这一位,不会是旁人。据我所知,这位太医素来明哲保身,谁家请他,都会卖个面子,从不肯轻易得罪人,这多年一直规行矩步,这种有损邦交的事,他不会做的。” 杨宜年附和道:“是这个话,赵太医那位老爷子,来回就带了一个药箱,就算把那天石敲碎了,也装不下。” 黎至清所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看向苏淮,“子澈这边有什么发现?” 苏淮想了想,清晨的确有一件小事,但看起来与眼前之事并无关系,犹豫着要不要开口。 “子澈?”黎至清轻轻唤了一声。 苏淮蹙了蹙眉,迟疑道:“先生,不寻常之事的确有一件,但瞧着与此事并不相关。” 黎至清朝他鼓励地笑了笑。 苏淮立马道:“今早刚入卯时,朱雀营的兄弟在偏门拦住了一位胡旗使臣,他身上背了个小包袱,探头探脑,形迹十分可疑。兄弟们拦下了他,打开包袱发现里面乃是大成专门为胡旗使臣订做的华服,不过已经脏污不堪。细问之下才知,他觉得衣袍值钱,想拿出去变卖,又怕被发现,让胡旗丢了面子,这才想着弄得脏些,反正盥洗过后,衣料装饰都是值钱的。” 苏淮说完,忍不住用鄙夷的眼光看向了巴雅尔。 原来,大成赠送各国来使的华服华贵异常,胡旗人收了后,都舍不得自己穿,而是偷偷将其典当变卖换成银两,等到有人提起那些衣裳,他们则打肿脸充胖子,说那些衣裳没有他们的皮袄好,他们才不会穿。 其实,各国来使将大成朝廷的赏赐变卖还钱的事根本不是秘密,布匹绸缎、古董字画、香料茶叶只要能换钱的,他们通通不会带出京畿,他们只认真金白银。 杨宜年见苏淮将此事抖搂出来,面上有些尴尬。 “山猪吃不了细糠!”这些事容成业自然也晓得,冷笑一声,忍不住嘲讽一句,而后又对着黎至清道:“黎兄可有什么想法?” 黎至清低头垂眸思索半晌,坦言道:“并无头绪。” 容成业见状,直接拍板,“既如此,那就先按方才所说,现在立马去办!” 众人领了任务,各司其职地忙碌起来。杨宜年无事可做,则带着他枢密院的官员,围在容成业和黎至清跟前殷勤伺候着,指望他们赶紧把天石找回来,好避免一场不必要的外事争端。 黎至清被杨宜年聒噪地脑仁疼,寻了个借口出了正屋。只携了银粟出来,黎至清才顾上好好看看这馆驿。院内正中央乃是一个水池,现下天寒地冻,水池中已经结了冰,水池中央是一座假山,看起来光秃秃的,一点生气都没有。 黎至清正对着水池出神之际,身后传来了杨宜年那阴魂不散的讨好声。 “左司谏怎么站在这儿,如今虽然三九天刚过,但还冷得要命,赶紧进屋吧,别着了风寒。” 黎至清回神,指着水池问道:“杨都承旨,这池中的水是何时结冰的?” 杨宜年回忆了一下,“池水自上次落雪结了冰,一直未融化,有些日子了。” 黎至清若有所思,“上次落雪仿佛是胡旗人进京之前?” 杨宜年忙道:“当然,这水都冻上好久了,结结实实!” 两个人正聊着,苏淮带了一人进了馆驿,黎至清定睛一开,跟着苏淮来的人竟是正初。 苏淮没搭理杨宜年,直接向着黎至清走来,“先生,天石丢失一事,晋王殿下已经知晓,令我等务必配合先生,先生有何差遣,尽管吩咐就是。” “多谢。”黎至清客气颔首。 “殿下还遣了正初兄弟来,有话带给先生。”苏淮说完,递给杨宜年一个眼色,示意他跟自己走,杨宜年还想再热络几句,并未看懂苏淮的眼神。苏淮见状,直接上前一把揽上杨宜年的肩膀,“杨都承旨,关于这馆驿的构造,末将还有几个地方想要请教,咱们屋内一叙。” 不等杨宜年做出反应,就被苏淮软硬兼施地拖走了。 正初见没了外人,立马笑嘻嘻地凑到黎至清身边,把穆谦的嘱咐一一道来,“先生,殿下让跟您说一声,通敌之事有了眉目,为搜集更多的证据,他得去城郊禁军的案卷库翻案卷,这两日怕是回不来,让先生莫要担心,等他回来给先生带点心。” 黎至清听了前半句先是欣喜不已,等听到后半句就只剩下哭笑不得,“好,劳烦正初小哥好好照顾殿下,城郊条件比不得城内,切记防寒保暖。” “先生放心!小的可是自小照顾殿下的,不出了岔子!”正初极为乖觉,四下打量了一番,才又压低声音道:“殿下还说,天石这个案子,先生不必放在心上,能查出来就查,查不出来也不必为难,万事有他顶着,先生只管放宽心。” 此言一出,黎至清心头一动,一股莫名的情绪堵在胸口。 与正初闲聊的功夫,穆诣带着苏迪亚回来了,苏迪亚面上丝毫不见天石丢失的忧愁,喜气洋洋地挽着穆诣的胳膊,一副小女子的娇憨模样。反倒是穆诣,没想到这么冷的天,院内竟然有人,略显尴尬地把胳膊抽了出来。 秦王大驾归来弄出了不小的动静,容成业只能不情不愿地从屋内出来,与黎至清站在一处,在天寒地冻中听穆诣聒噪。 “查的如何了?”穆诣端起王爷架子。 容成业上前一步,不卑不亢的拱手一礼,“启禀殿下,经初步排查,大约是监守自盗,下官已下令封闭馆驿,里里外外搜查。” 苏迪亚一听,面色冷了下来,凑在秦王身边,操着一口软语,泫然欲泣道: “苏迪亚就是一个女孩子,因为仰慕大成、仰慕秦王殿下,这才跑了好远好远的路来到这里,还心甘情愿献上长生天的馈赠,没想到不仅丢了天石,我的子民还被怀疑成偷东西的坏人,秦王殿下苏迪亚好难过。” 黎至清听了这话,忍不住低头,抬手在眉心处掐了掐。 穆诣被这软语一哄,立马脾气上来了,“容成业,说他们监守自盗,你有证据吗?本王不许你诬陷公主一行人!” 容成业虽然心中不屑,但不好大庭广众之下让穆诣下不来台,只得强压着一口恶气道:“证据已经在找了,想来很快能有结果。” 穆诣见苏迪亚一脸崇拜地瞧着自己,继续耍着威风,“很快是多快?本王先时说了,就给你三天时间,后天本王会再来,你要是结不了案,本王必治你失职之罪!” 容成业气性也上来了,下巴一扬,笃定道:“后日定能结案,我容成业说到做到!” 穆诣哼了一声,自觉威风还没耍够,又添一句,“案件查清之前,你们谁都不能离开馆驿!你们什么时候跟本王把案子交代清楚了,什么时候才能走!” 穆诣说完,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安慰了苏迪亚半天,这才转身离去。 穆诣刚走,正初第一个不守规矩,大摇大摆的朝外走去,门口禁军要拦,被正初一记爆栗敲在脑门上,斥道:“老子又不是来查案的,秦王又不是我主子!” 正初这话说得巧,一来点明秦王只让查案的留下,二来也让禁军明白,晋王才是他们的主子,禁军中有人认得他是晋王身边的小厮,赶忙放行。 穆诣下令留人之事丝毫未影响容成业的心情,抱着胸看完正初这场热闹,这才优哉游哉踱步到黎至清身边,笑道: “听闻这馆驿的菜色不错,黎兄,看来咱们今日得留下尝尝了。” 第132章 天石(下) 晚膳时, 容成业自诩公事在身,不便与胡旗人过多接触,婉拒了苏迪亚共同进膳的邀请, 只邀了黎至清一起, 留了杨宜年和苏淮作陪。 容成业因着才能卓绝、家世超然, 素来清高, 对苏淮、杨宜年之流根本不屑一顾, 反倒是对黎至清十分客气。而黎至清并未因容成业的热络而过分亲近,始终以一副客气疏离的态度, 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晚膳过后,黎至清有心再摸一摸馆驿的情况,借着消食的由头在馆驿中游走。虽然此事已基本确定非京畿世家子弟所为,黎至清可以全身而退了。但事涉穆谦, 黎至清还是想把事情处理干净。 白天黎至清已经观察完了前院, 这次奔着后院去了。后院中有一颗雪松, 高约十丈, 清苍挺拔, 为这肃杀的冬日增添了不少生气。黎至清不禁驻足多瞧了几眼。就这一会儿功夫,容成业也溜达到了后院, 见到黎至清, 热络得上前攀谈。 “黎兄, 听说你去了北境战场, 而且还是北境守军的军师, 你能讲些你在战场上的故事么?”容成业提到北境,眸子放着光, 一副热切的模样,再也不见先前查案时的成熟稳重。 容成业的背景, 方才黎至清已经从苏淮口中知道了大概。他是襄国公府容家长房嫡出的幼子,母亲虽然是襄国公的续弦,但身份极为尊贵,乃是今上的异母妹长华长公主,是以容成业虽然是继室所出,但无人敢轻视他分毫。有着这样的身世,容成业敢以雷霆手段对待胡旗使臣、敷衍穆诣,就能理解了。 容成业幼时曾立志驰骋疆场杀敌报国,奈何世家鲜有让嫡子从武还上战场的,容氏也不例外。最终容成业拗不过家里,亦不愿去禁军领个巡防的闲差,便一头扎进了大理寺。如今年逾十七,已经破过不少案子了。 黎至清刚想说,战场没有他想得那么光鲜亮丽,更多的是血肉横飞、是生离死别,那些能够传到的京畿的故事,都是以血的代价写就的。但是看着眼前少年一脸赤诚地瞧着自己,又于心不忍起来,温润一笑,捡着穆谦在战场上的英勇事迹讲与他听。 “啊!城楼上双箭齐发救下肖家二哥,月下孤身诱敌,毁了突击旗,晋王殿下真是有勇有谋!我爹的眼光果然没错!先时因着他纨绔之名太响,我还同爹爹吵过,诶,不说这个了!”容成业听着这些事,眼睛都开始放光了,刚说完琢磨着不大对,“黎兄,你方才都是在讲晋王,怎么不说说你自己的故事?容修哥哥不是个轻易服输的,可他对你却佩服得五体投地!” “都是晋王殿下御下有方,黎某不过是听命行事罢了。”黎至清轻轻一笑,不贪功不炫耀,低调内敛,反正他所求的,从来不是这些。 黎至清不知道的是,容修与容成业私交甚笃,知道容成业对战场向往,容修时不时会写信给他讲述前线战事。容修的信客观公正,北境能打胜仗,除了穆谦英勇善战用兵如神之外,更少不得黎至清运筹帷幄出谋划策。 黎至清越是谦逊,容成业对他越是钦佩,又缠着黎至清,非要让他讲他自己的故事。 黎至清被他闹得没办法,只得又捡着一些不太重要的事说与他听,说着说着又会不自觉地扯到穆谦身上。 容成业拖着腮,若有所思地听着,“黎兄,你还真是三句不离晋王殿下啊!” 黎至清顿时有些茫然,“有么?” 容成业认真地点了点头,“看得出来,你很欣赏他的!” 黎至清未置可否,他承认自己对穆谦高看一眼,但他只愿意骗自己,那是因为穆谦是他的主上,仅此而已。黎至清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看了看天色,略显歉意道: “瞧着时辰,仿佛已经入了戌时,黎某该回去休息了,容兄自便。” 容成虽然还想再聊一会儿,到底不好强人所难,放了黎至清离去。 黎至清刚走出去没几步,就听身后传来一句,“黎兄放心,这天石我一定能找出来!” 黎至清脚步一顿,转身瞧见容成业笃定的眼神,满脸都是不服输的韧劲,心中难掩赞赏之情,朝着他微微颔首,笑道:“好!” 这大成的世家子弟虽然大都不成器,好歹还有一两个例外!不过,胳膊毕竟拧不过大腿,黎至清不着痕迹地叹息一声,转身离去。 黎至清一夜无梦,第二日清晨,天还未亮,就被容成业的手下搜查房间的动静吵醒了。 等到晌午,容成业已经带着人将馆驿内外里里外外搜了两遍,如二人所料,果然一无所获。 一个上午,容成业的脸色一直不太好看,而苏迪亚则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娇滴滴得在容成业身边打着转,闹得容成业更加烦躁。午膳刚过,容成业下令,将馆驿内外再仔细搜查一遍,只要尺寸能容得下天石的器具,无论贵贱,一应拆了细查。 容成业担心第三次翻查馆驿人手不够,与苏淮商量着请禁军协助,苏淮二话不说,带着朱雀营的兄弟们亲自动手。 可就算这样,到了第三日晌午,依旧一无所获! 这两日,苏迪亚在容成业身边讨了个没趣,又去找黎至清。奈何银粟就跟防贼一样盯着她,生怕这个居心叵测的女人对他家先生不利,苏迪亚再次折戟。 眼见着三日之期将至,却仍不见天石踪迹,黎至清心中也有些焦急。寻物一事他并不擅长,只得去分别寻找苏淮和杨宜年唠家常,试图找到些蛛丝马迹。 等黎至清找到苏淮时,他正带人在后院搜查,不远处时不时传来几句咒骂声。 “烂心肝的,竟然往我的雪松下撒灰土!” “还敢弄坏爷爷的芍药!” “爷爷要扒了你的皮!” 咒骂之声不绝于耳,黎至清忍不住蹙眉,“怎么回事?” 苏淮笑了笑,“早上花匠师傅来打理花木时,在雪松的土里发现了些杂土,觉得是胡旗使臣故意使坏。加之那些胡旗使臣不认识花木枯枝,还当着花匠师傅的面,踩折了他几枝芍药,这下彻底惹恼了那老师傅。您瞧,这都骂了一上午了,兄弟们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怎么没人去劝劝?”黎至清有些无奈,在馆驿内骂骂咧咧,局面未免太难看了些。 苏淮笑道:“那老师傅跟谢枢密使沾着亲呢,枢密院的同僚都不敢去招惹,咱们禁军兄弟是粗人,怕一言不合再动起手来。” 黎至清本想忍下,奈何觉得实在有碍观瞻,若传出去定然有损大成和穆谦的颜面,自顾循着声音去找那花匠。雪松下,老花匠拿着锄头,坐在篱笆前,骂得正起劲。 “老丈,发生何事了?”黎至清耐着性子问道。 老花匠一看来人穿着官袍,一副儒雅的模样,不好意思再骂,转而委屈道: “大人,不知道哪个坏心肝的,往雪松里头放灰土,这些灰土里头都是碱,幸好老头子发现得及时,要不然这雪松就烧死了!老头子我伺候这棵雪松快十年了,从没发生过这样的事!就这些北蛮子来了以后,还把芍药当枯树枝踩,这些灰土跟他们肯定脱不了干系!您可要给我做主啊!” 有着先前胡旗人偷卖大成赏赐的事在前,胡旗使臣在老花匠的眼中已然成为又贪又坏有爱沾小便宜的人,加上芍药又是当面踩坏的,一口咬定这碱土也是他们放的! “去给老人家倒杯茶润润嗓子。” 等着银粟端了水来,黎至清接过送到老花匠面前,才又温声劝着老花匠,“老丈莫要再骂了,当心气坏身子。他们都从草原上来的,压根分不清酸土、碱土,也不知雪松适合什么土壤,更不知道这碱土从哪里弄来了,也未必是他们。” “碱土哪里不好弄?”老花匠一下子从地上站起来,也不接茶杯,直接朝着地面跺了几脚,“这下头,有一层都是灰土,当年老头子栽这棵雪松,可是费了好大劲才把雪松的根隔开!而且,前段时间,有个小子偷了衣裳出去卖,上头都是碱土,肯定是他……” 后面老者的絮絮叨叨,黎至清已经听不进去了,脑中将事情过了一遍,赶忙冲着苏淮道: “子澈,快!去抓你上次拦住的那个卖华服的胡旗使臣!把他房间的氍毹掀了,看看哪里有挖过的痕迹!银粟,去知会一声容少卿!” 容成业得了信,立马赶了过来。氍毹下,有一方地板有撬动过的痕迹,掀开地板,下面的土果然是新翻过的!苏淮检查了一下,发现土层紧实,未有中空的地方。若是直接挖下去,要挖到何种程度,谁也不知道。 先时那位胡旗使臣名唤巴尔斯,已经被捆成了粽子跪在地上,一边喊着冤枉,一边大骂大成偷了天石还欺负他们! 容成业飞起一脚把人踹翻,然后踩在他的喉管上,问道:“你们不是信奉长生天吗,现在你只要对着你的长生天说一句,天石不是你偷得,爷立刻放了你。” 巴尔斯了愣了一刹,正是这一刹的犹豫,被黎至清和容成业捕捉到!天石的丢失,跟他脱不了关系! 奈何后面容成业怎么拳打脚踢逼问,巴尔斯都不肯再发一言。 “黎兄,咱们要不直接挖吧!”三日之期已至,容成业沉不住气了。 第133章 连环(上) 日落西山, 局面尚未打开,黎至清也有些着急。不过直接挖下去,黎至清有些犹豫, 京畿不比别处, 一个弄不好, 怕会惹出比天石丢失更大的事。 容成业见黎至清踌躇, 劝道:“黎兄,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京畿地下水道丰富, 遍布暗河,一旦水道被毁,水漫京畿,你我都担不起这干系。不过, 咱们循着痕迹慢些挖, 就未必能挖到水道。” “早些年还能冒险一试, 可去年雨水充沛, 连西北都差点决堤, 咱们不能拿着近百万京畿百姓的性命冒险。”黎至清说完,咬了咬牙, 又对着苏淮吩咐道: “从前郁相在时, 曾经亲自带人勘测地下水道, 寻得许多暗河, 绘制成京畿水道图, 若黎某没记错,该图应该存在禁军巡城司。子澈, 你派个兄弟去寻一下。” 此话一出,苏淮和容成业都是一愣, 郁弘毅离京那年,他们都还是不谙世事的年纪,对此事闻所未闻。不过,北境之事在先,信赖黎至清的判断已经成了习惯,苏淮当即领命而去。 苏淮前脚刚走,黎至清又对身边的银粟道:“银粟,你一起去。” 银粟略显迟疑,担忧道:“先生,这样你身边就没人了,这馆驿内可都是胡旗人。” 黎至清何尝不知这道理,但苏淮的朱雀营隶属殿前司,穆谦这会儿不在城内,若没有穆谦身边的人出面,黎至清怕巡城司不会给苏淮的人面子,笑着安抚银粟道: “无碍,不是还有禁军的兄弟们在,没事的。你快去快回,馆驿内的情况耽误不得。” 银粟拗不过黎至清,只得追了出去。 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容成业只得安排人,先把巴尔斯房间的地板起了,循着先前的痕迹,缓着劲挖着。等有了图纸,能避开暗河了,他们才好放开手脚。 容成业从小到大哪儿遇到过这么憋屈的事,对绑成粽子的巴尔斯越看越不顺眼,上去就是一脚 ,恨恨道: “若非时间不够,把他送到大理寺去,有个一两日,该吐的就都吐出来了。” 馆驿内的动静惊动了苏迪亚,匆匆赶来时还带来了秦王。苏迪亚面上丝毫不见心虚,仍是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笑靥盈盈地瞧着众人,等瞧见巴尔斯,睁大了水眸盯着容成业和黎至清,委屈道: “你们这是做什么,巴尔斯做错了什么,让你们这么对他。” 容成业世家出身,惯会打官腔,面对楚楚动人的苏迪亚,丝毫不见惜花之心,不咸不淡道: “公主莫急,天石之事我等已经有了头绪,请巴尔斯大人配合一下罢了。” 苏迪亚仿佛受了莫大委屈一般,泫然欲泣,“你们有证据吗?怎么能随意冤枉人呢!” 说完,立马拽了拽穆诣的袖子,然后用一双深情又无助的大眼睛瞅着他。 穆诣早被苏迪亚的温柔乡迷昏了头脑,加之穆谦主理使臣接待,他心中早就憋了一肚火,巴不得把事情闹大,立马道: “这都第三日了,容少卿和黎左司谏找到东西没有?若还没有的话,你们就都别干了,现在就跟本王去枢密院问话!” 容成业丝毫不怯场,直接回怼,“说好三日,秦王殿下未免太心急了些!我和黎兄是前日上午到的,三日之期乃明日上午。” 穆诣素来沽名钓誉,不肯落人口实,“好,那本王就再等一夜,若是还找不到,那就别怪本王不给你留体面了!” 穆诣说完,拉着苏迪亚要走,被苏迪亚拦住,指着巴尔斯哀切道: “殿下,我们的勇士,他怎么能受这样的侮辱呢!” “容成业,放人!”穆诣当即下令,“你有证据证明这位使臣与天石失窃之事有关吗?要是没有,就立马放人!” 容成业一时顿住,天石失窃与巴尔斯有关,全凭他与黎至清的判断,找不到天石,灰土、华服这些都算不得最直接的证据。容成业刚想再跟穆诣争执两句,却见黎至清朝他轻轻摇了摇头,示意稍安勿躁。容成业一下子反应过来,就算现在手中扣着巴尔斯,碍着他使臣的身份,他们也无法采取一些极端的手段逼供,只得让穆诣和苏迪亚把人带走了。 这一夜注定是不眠之夜,没有银粟念叨着,黎至清也不好丢下容成业去休息,只得陪他干等着。 容成业显然被穆诣气得不轻,到了亥时还是一副臭脸,黎至清忍不住腹诽,这厮倒是跟穆谦有点像,一样的冲动,遇到生气的事一样喜欢摆臭脸,不过穆谦现在成熟稳重多了! 容成业和黎至清不睡,杨宜年只能陪着,见容成业晚饭基本没吃什么,殷勤地准备好了宵夜茶点,生怕这位容小爷突然饿了。奈何没人有胃口,都在急切等待着图纸的到来。 终于,子时一刻,苏淮闯了进来,“先生,去找图纸的兄弟回来了,图纸的确是有,但在巡城司衙门内没找到,他们猜测可能在城郊的案卷库,银粟已经连夜赶去了。” 容成业一听这话,脸更黑了,“巡城司那案卷库太偏了,这会子去,一来一回怕是天都亮了。” 黎至清听了也不免忧心起来,难道就只能漫无目的地去挖了? “看来这是要逼我出绝招了!”容成业腾地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颇有气势得在前襟掏了掏,没想到空空如也,瞬间尴尬起来,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问黎至清,“黎兄,你带钱了吗?” 黎至清虽不明所以,还是配合地掏出了身上的钱袋递了过去,容成业接过来扒拉了一番,只找到一个铜板,剩下的都是碎银子,只得撇撇嘴,留下铜板把钱袋子推了回去。 杨宜年极为乖觉,赶紧把自己的钱袋也递了过去,由着容成业挑,最终两个钱袋凑齐了三个铜板。 容成业拿了这三个铜板走到院中,寻了个方位,撩袍跪地,将三枚铜板一次排在身前,手上掐起子午诀,颇为虔诚地拜了三拜,这才又拿了铜板回到屋内。 容成业立在桌案前,将三枚铜板抛了六次,然后在纸上记录下对应的阴阳爻,画完后搁笔,蹙着眉头瞧着纸上的卦象。 杨宜年早听闻容成业有一门占卜的绝技,奇准无比,这还是第一次见到,见他眉头紧锁,杨宜年也跟着惴惴不安起来,小心翼翼地问道: “容少,怎么样?这卦象怎么说?咱们能交差么?” 容成业解释道:“此乃天风姤卦,寻物时,需急寻,方可得,主失物被压!黎兄,咱们之前推断的没错,天石肯定被埋在哪里了,咱们得赶紧找到,迟则生变!” 黎至清没想到容成业还会卜卦,这才明白初来馆驿那日,为什么容成业能够信誓旦旦的说出可找到天石的话,原来是有后招啊! “容兄,可能占出天石被压于何处?” 容成业似是下定决心一般,点了点头,“我试试。” 容成业将三枚铜钱收回掌心,双手合掌平放于丹田,闭目祝祷半晌后,再次起卦,这次不待杨宜年询问,容成业主动指着案上新卦示意众人。 “此卦名为山水蒙,从象上来看,上山下水,结合前卦,天石被压于上山下水之处。” 容成业思索卦象之际,黎至清脑中快速闪过馆驿的画面,突然眼前一亮,“是前院的水池和假山!” “没错!”容成业也想到了此处,一瞬间想明白了胡旗人的险恶用心,“这群孙子算计得也太好了,等拐过年来,天气回暖,池水融冰,他们无需再挖地道,便可将天石打捞出来,全须全尾的带回去!” 容成业当即下令凿冰取石! 这一夜,馆驿灯火通明,大理寺和禁军的兄弟受够了胡旗使团的气,有了容成业的卦作指引,一个个干劲十足,恨不得当即就把水池翻过来! 有了盼头,等着的功夫,容成业脸上终于有了笑脸,也觉出饿了,让杨宜年重新热了点心,拉着黎至清一起吃。黎至清见他变脸如此之快,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这容成业办案时再表现得成熟稳重,内里也就是个小孩子! 刀劈斧砍的背景音中突然传来了一句兴奋的人声,“诶!你们看,那是不是老鹰的头!” 接着是一句附和之声,“对对,是老鹰!” “找到了!我们终于找到了!” “快挖!” “快去禀报少卿!” “快去跟先生说!” 此起彼伏的欢呼声顿时充斥着馆驿! 黎至清与容成业相视一笑,终于找到了,此事算是解决了! 杨宜年见容成业有了笑脸,这才敢插科打诨地陪着说话,“容少的卦果然奇准无比,今日真是让下官大开眼界!” 容成业是真饿了,一块点心就着热茶,三两口就没了,也顾不上搭理杨宜年,随口应付道:“哪里哪里。” 杨宜年不死心,又道:“既然容少的卦这么厉害,怎么之前不先卜一卦,非要委屈到现在?” 容成业一口点心噎在了嗓子眼,咳了好几声,又灌了一杯茶才缓过劲来,他的脸瞬间垮了,再没了白日的威风凛凛,也顾不上端着自称,惆怅道: “那是因为,每次卜完卦,我必要倒霉,卦象越准越倒霉!这次怕是要倒个大霉了!” 第134章 连环(中) 在场的人听到这个理由, 都有些哭笑不得。 杨宜年赶忙对着地上啐了一口,“呸呸,童言无忌, 童言无忌, 这话不作数的, 容少洪福齐天, 哪能就到没呢!” 容成业倒是看得开, 抱怨完那一句,就不再把事放心上, 吃饱了点心,也有心思开起玩笑,“回头这事儿,肯定得找我准姐夫找补回来!” 众人不疑有他, 玩笑几句到了寅时。因着天石有了着落, 距离天亮还有一两个时辰, 能小憩一会儿, 众人便各自散回房休息。 第二日清晨, 黎至清正睡得迷迷蒙蒙,突然听着门外有人敲门。黎至清折腾了大半夜, 才刚睡一会儿, 头脑正昏着, 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索性不理会那敲门声, 继续沉沉的睡去了。 过了一会儿,黎至清在睡梦中又听到了舒朗的男声, “公主,还不起床吗?咱们昨日说好, 今日出城看霜打枫叶。”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黎至清蹙了蹙眉,翻了个身准备继续睡,却被一个极近的男子骂声吵醒了,“哪来到混账东西,这么早扰爷清梦!” 然后是一个女人的尖叫声,“啊——你,你怎么——你怎么在这里!” “我的天!爷还想问你呢!”先时男子不甘示弱,“啊,黎兄?黎兄快醒醒!” “公主!公主你怎么了!”门外的敲门声更加急切。 声音时远时近,人声敲门声交杂,黎至清被扰得睡不下去了,想起床看个究竟,刚一睁眼,眼前的局面没把他吓晕过去! 现下,黎至清、苏迪亚和容成业三人正并排躺在一张榻上,黎至清在床外侧,容成业在床内侧,两人身上都穿着雪白的中医,而苏迪亚睡在了两人中间,身上只挂着一件粉色的肚兜。 此刻,先醒的苏迪亚和容成业正大眼瞪小眼,容成业扯着被子,面露尴尬,而苏迪亚光着着胳膊丝毫不避讳。 黎至清铁青着脸色,扯起被子往苏迪亚身上一挡,快速下了床,打量一圈发现这并不是自己的房间,更没有外袍能穿,只能穿着一件中衣,站得离床又远了几步。 “这是哪儿?”黎至清声音里凝着冰,警惕地盯着苏迪亚。 相较于黎至清和容成业满面寒霜,苏迪亚笑靥盈盈,压着嗓音道: “这自然是我的寝房,两位大人昨夜歇得可好?” 容成业看清了形势,也镇静下来,咬着牙道:“你敢阴我?” 不待苏迪亚回话,敲门声更急了,“公主,本王听到了男人的声音,公主可是遇到了危险?本王要进来了!” 苏迪亚对着二人灿烂一笑,然后立马换上了一副悲切的面容,等穆诣破门而入,四目相对之下,一滴晶莹的泪珠刚好夺眶而出,一副楚楚动人的模样。 “殿下!殿下为我做主啊——”苏迪亚说着,穿着肚兜的胴体直接扑进了穆诣的怀里,呜咽道: “苏迪亚倾慕大成勇士,自愿和亲,没想到发生这样的事。胡旗虽然战败,可也不能受此奇耻大辱,苏迪亚更无颜面再活在这世上。” 苏迪亚说罢,朝着桌角便要撞去。 “公主不可!”被穆一把拦住苏迪亚,然后亲自取了衣衫裹在她身上,这才冷着脸对着容成业和黎至清道: “苏迪亚乃是和亲公主,事关两国邦交,你们竟然胆大包天做出污人清白之事,简直恬不知耻,还不跪下请罪!” 这厢闹出了不小的动静,惊动了苏淮、杨宜年并一众胡旗使臣,不多时各方人马陆陆续续来到了苏迪亚的寝房内。见到这场面,众人将信将疑,一来他们与容、黎二人或多或少有过交集,相信二人不是色令智昏之人,二来这些日子沉溺在苏迪亚温柔乡的世家子弟数不胜数,众人一时拿捏不好,这两人是否也不能免俗。 黎至清一身中衣脸色苍白,房门大开之际,冷风灌入,冻得他忍不住咳了几声。苏淮在北境时便知道他身体有恙,怕他冻出个好歹,赶忙脱下了自己的大氅披在了他身上。 而容成业从小到大就没被人冤枉过,被穆诣这般挤兑,登时少爷脾气就上来了,从榻上一个健步迈下来,四下寻不到自己的大氅,回身捞起锦被往身上一披,榻上一坐,还翘起了二郎腿,丝毫不给秦王面子。 “秦王殿下这就下定论了?我容成业虽然不是柳下惠,但也不是生冷不忌的,什么人都瞧得上眼!”容成业似笑非笑地瞧了一眼穆诣,再没了前几日的处处忍让,话里话外也开始挑难听的说,“再说了,我虽欣赏黎兄,但也不至于大度到跟他一起玩双飞。” 这话虽糙,可却获得了围观者的认可,众人悄悄议论起来,襄国公府嫡出的公子,要什么没有,来跟其他臣子共享个番邦女子,的确没必要! 穆诣见容成业不将自己放在眼里,舆论也开始松动,当即把帽子扣了下来,“容成业,如今众目睽睽之下,人赃并获,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人赃并获?”容成业不屑一顾,“只因我二人出现在她房内,就能断定我们侵犯于她?简直荒谬!秦王殿下还日日来与她相会,那能否说您已经与她珠胎暗结?” “简直荒谬!”穆诣一时语塞,又拿不出证据,只得看向苏迪亚。 苏迪亚梨花带雨,哭哭啼啼,指了指床榻,不肯多言。 穆诣一个眼色,手下的人走上前去,粗鲁地将容成业推到一边,掀开被子一瞧,榻上竟然是一片落红。 瞬间引来嘘声一片!方才小声替容成业说话的人都闭了嘴。 苏迪亚明艳动人,穆诣对早就对她怀了不该有的心思,没想到有人竟然捷足先登,顿时脸色铁青,“你们还有什么想说的?” 容成业与黎至清两人昨晚皆忙至丑末寅初,疲累不堪,一沾枕头就立马去会了周公,怎么来得这个房间都不知道,更别说侵犯苏迪亚了。可没想到竟然落了红,一时之间容成业也不知如何接话了,有些无措地看向黎至清。 黎至清对他摇了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后缓缓开口了,“敢问秦王殿下,屋外可冷?” 穆诣不耐烦道:“说这些有的没的作甚,当然冷了,没瞧见本王穿着大氅外头还罩着貂绒披风吗?” 黎至清操着温润的嗓音不徐不疾,“如今正值四九,池水冰封,寒冷异常。黎某与容兄住在前院偏厢,公主寝房在后院正房,两处相去甚远,若徒步过来,约摸至少要一盏茶。放眼这室内,殿下可瞧见黎某与容兄的外袍、靴子?” 如今黎至清身披苏淮的大氅,容成业裹着锦被,两个人赤着脚站在屋内,皆是一副狼狈相。外面天寒地冻,若是两人身着中衣赤足而来,别说一盏茶,半盏茶功夫都冻透了!众人心中开始渐渐相信二人是遭人构陷。 “那你们出现在公主房中,作何解释?”穆诣接不住话,只能另起一茬。 黎至清不肯被穆诣的思路带着走,直接将矛头指向苏迪亚,“敢问公主殿下,昨夜可有饮酒?” 苏迪亚不解其意,只得诚实地摇了摇头。 黎至清又问道:“那可曾用服药?” 苏迪亚依旧摇了摇头。 黎至清不紧不慢,“那公主昨夜用了什么晚膳和宵夜?” 这次,不等苏迪亚开口,杨宜年立马报上了晚间馆驿的食谱,“公主殿下昨夜的例菜是红烧狮子头、老汤酱肘花、松鼠桂鱼、松茸乌鸡汤、白灼秋葵、芥兰核桃仁、文思豆腐以及西湖牛肉羹。蜜饯和点心上了,但是公主怕胖,一口没吃。” 黎至清微微颔首,又对着苏迪亚问道: “公主殿下不曾饮酒、不曾用药,所用晚膳也无甚安神助眠食材,那意识该是清醒的。黎某斗胆问公主,若您昨夜被侵犯,为何不当即扬声唤人,为何要今晨秦王殿下来时才发作?” “此外,黎某有幸于北境战场,领略过公主跨马杀敌的飒爽英姿,只需一刀就能将我大成将士斩落马下,公主有这本事,竟也由得他人相欺?” 苏迪亚面上一阵红一阵白,不肯接话,只泪眼朦胧地瞧着穆诣,哭诉道: “殿下,苏迪亚不明白他说什么,许是他们给苏迪亚下了药呢?苏迪亚虽然不是大成女子,也明白名节的重要性,又怎会拿着这个开玩笑!更何况,苏迪亚与他们二人无冤无仇,又为何要冤枉他们?” 一听这话,容成业不干了,“放屁!爷还说你给爷下了药呢!爷也想知道你坑我们是几个意思!” 先是天石监守自盗,再来一出公主受辱,穆诣不傻,自然瞧出其中定有猫腻。他虽然想在使臣接待事宜上给穆谦下绊子,也不待见容成业,一心想给人个教训,但他到底拎得清,不会拿着大成的颜面开玩笑,更没打算为着一个番邦和亲公主得罪整个襄国公府。 穆诣大手一挥,当即下令,“先把他们两人带回枢密院羁押起来,回头再审。今日在场的人,都管好自己的嘴,此事若是泄露半分,就别怪本王要你们的命了。” 穆诣说完,又指着杨宜年、苏淮等人对苏迪亚软硬兼施道: “公主殿下,今日之事他们不会泄露分毫,相信胡旗的使臣亦是。若此事传扬出去,颜面无光的可不止大成,本王想你也是知道分寸的人。” 第135章 连环(下) 枢密院乃是衙门机构, 不设牢房,容成业和黎至清最终被软禁在了一间闲置的偏厢内,屋内干净整洁, 桌椅板凳等陈设俱全, 两人并未在待遇上受委屈。 黎至清被冻了一早晨, 这会儿忍不住又咳嗽几声, 他知道自己身体不好, 赶忙抬手在额头上摸了摸,确定没有发热, 这才放下心来。 黎至清性格清冷,也就在穆谦跟前,才会多说几句无关紧要的玩笑话 。如今与容成业不过泛泛之交,还遇到早上在一张榻上醒来这种尴尬事, 更没什么多余的话说, 只自顾走到桌边, 抬手摸了摸茶壶, 出于礼貌给容成业和自己各倒了一杯茶水。 容成业虽然平日里眼高于顶, 但对上过战场的人有一份天然的敬畏和佩服之心,这会儿并不把黎至清当外人, 大大咧咧往椅子上一座, 抱怨道: “就不该接秦王这茬, 查什么天石, 结果把自己坑进来了, 黎兄,你也后悔来趟这浑水了吧。” 黎至清有些哭笑不得, 把茶盏往他跟前推了推,“还好, 如今枢密院也不算怠慢,至少茶水是烧开的。” 容成业听了这话,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热茶落肚,整个人熨帖不少,站起来在屋内来回溜达。 黎至清也就睡了一两个时辰就被闹醒了,如今还有些疲乏,索性将手臂架在桌上,支着额头假寐。 容成业寻摸了一圈,整个屋里除了案上处理案卷所用的笔墨纸砚,连本多余的书都没有,更别说取乐的物件儿,顿时有些不满。等回到桌边,发现黎至清已经睡着了,紧走两步来到他跟前,轻轻推了推人。 “黎兄,莫睡,这么冷的天,这屋里也阴冷,睡着了会着凉,要不然做咱们说会儿话。” 黎至清有起床气,乍被叫醒有些不悦,不过一下反应过来他是一片好心,赶忙压下情绪,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多谢,那聊什么?” “再讲讲北境战场的事?”容成业眼中放着光。 黎至清知道他对战场是真向往,这次又捡着穆谦以晋王府资产做抵筹粮、深夜退敌三十里、跨州驰援坝州歼灭胡旗主力等故事讲给他听,直到讲得口干舌燥,茶水都灌了好几杯。 容成业听完,又是羡慕又是嫉妒,语气里都是歆羡,“哎,连赵王世子和谢二都去过北境了,我何时才能杀敌报国呢?” 黎至清时不时能从容成业身上瞧到点穆谦的影子,不忍看他沮丧,操着温和的嗓音劝道: “报效国家并非只有沙场征战一条路,容兄于大理寺审理案件,只要秉承公心,还公道于民,照样是为国尽忠为社稷效力。更何况,容兄的六爻奇准无比,利用得当定能成为造福百姓的利器。” 少年人情绪来的快去得也快,听了黎至清言语鼓励,方才的颓丧一扫而空,又变得兴致勃勃。 “你也瞧见了,我的六爻虽准,但不敢乱用,算准了登时就倒霉!不过看八字就没事,咱们也算有缘,我给你瞧个八字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黎至清没想到,这堂堂世家公子竟然是个神棍,不禁能摇卦,还会看八字!黎至清素来不修佛不信道,虽然容成业的在馆驿时摇出的姤、蒙二卦奇准无比,让他大开眼界,但他并不想盲目窥探命理,始终对这些神秘力量保持着敬而远之的态度。 “黎某只知生辰之日,却不知具体时辰,怕是要辜负容兄一番好意了。”黎至清扯了个谎,婉拒了容成业。 容成业没瞧出黎至清的抗拒,仍殷勤道:“没关系,黎兄可知道个大概时间?我能替你推算时辰。” 黎至清刚想再找个由头拒绝,容成业又道: “如果连大概的时间也没有,也不妨事,我可以将十二个时辰挨个推演一遍,就是费时些罢了,不过咱们闲来无事,能帮黎兄找到确定的出生时辰也不错。” 不是说京畿的世家子弟各个眼高于顶,待人都是一副高傲的面孔吗?这容成业怎的这般热情?黎至清对容成业的过分热情有些不能接受,眼见着躲不过去了,只得道: “那黎某却之不恭。生辰为祯盈元年除月初二,时辰为太阳落山后不久,但未至深夜。” 容成业取了狼毫,饱饮浓墨,掐着掌上地支之数,先将年月日三柱记于纸上,然后根据三柱排出了大运,才道: “生于丑月,太阳约摸着酉正落山,落山后又未至深夜,那不是酉时便是戌时,剩下的就得配合着黎兄的大运来瞧了。” 黎至清抱着胸,扫了一眼纸上的鬼画符似的干支组合,字他都认识,但代表了什么就不得而知了,又见容成业写写画画极为认真,不忍打扰,站在他旁边静静瞧着。 容成业一边写,一边随口念叨,“黎兄祯盈元年生人,那我比黎兄还小一岁,以后就别称容兄了,我还未及弱冠,尚未取字,唤我成业就好。说起来,我还挺羡慕军营里,大家‘大哥’、‘兄弟’的叫着,比起京畿这些文人互相称字、称职要亲近多了。” 黎至清本想拒绝,听他后话一愣,然后便应了下来,“好。” 容成业低着头,继续写着,嘴上也不闲着,“黎兄于祯盈四年卯月起运,第一个大运到祯盈十四年寅月,走正印运,正是开蒙读书的好时候,黎兄书定然是读的不错的,而且能得些声名,声名高低得配合整体八字来瞧。第二个运从祯盈十四年卯月至祯盈二十四年寅月,是个偏印运,还是墓库运,枭神坐墓,少不得坎坷困顿多劳少获。如今黎兄正值第二个大运,有了这两个大运的事情积累,咱们就能来断时辰了。” 黎至清自然知道自己是何时生得,此刻只佯装不知,想看容成业如何来断,故作好奇道: “那依你之见,黎某是生于酉时还是戌时?” 容成业皱了皱眉,“照我推断,当是酉时!” “为何?” 容成业耐心解释道:“酉时的格局比之戌时要中庸许多,从大运来看,若酉时出生,走正印之运时,声名不过尔尔,但若是戌时,则名声至少能闻达四境。祯盈十四年前,恕我直言,登州有名有姓的后生我只听过安国侯府的两位,一位是现在的黎氏掌舵人黎侯,另一位则是当时的当家人黎豫,但未曾听闻黎兄名姓,所以推断是酉时。倒不是我看不起黎兄,而是这中庸的格局比之戌时要平安稳健多了。” 黎至清面上神色不明,又问:“那若是戌时,此二运而何解?” 容成业将时柱换成戌时对应的干支,对着八字端详半晌后,坦言道: “若是戌时,正印运时便可博古通今,闻达四境乃至京畿,虽然这个大运走得比酉时好,但下面到了墓库运,情况就会比生于酉时差上许多,前五年这个小运,名声将一落千丈,通俗而言,先时爬得越高,此时便摔得越惨,特别是前五年的中间年份,比如祯盈十七年。这么看来怎么也不是黎兄了!” 黎至清脸色白了白,又问:“那后面呢?” 容成业又看了看第二个大运的流年,拧起了眉头,“虽然走墓库运会坎坷困顿万事难成,但极少有人会有性命之忧,但这个八字却不是,太特殊了,运好时能飞龙在天,运差时则跌入泥淖,简直两个极端。祯盈十七年犯三刑是一个小劫,二十年的三刑是大劫,这个大劫过得去那就再说以后,过不去那就是真过不去了。诶,这个八字不好说,黎兄咱们还是看你的吧。” 黎至清出生于祯盈元年除月初二戌时,祯盈二十年,乃是他的弱冠之年,也是先时许多名医给出了寿数极限。黎至清不禁自嘲地笑了笑,莫非真过不去了么? 听了这许多,黎至清已经将信将疑,想继续听下去,见容成业不想说了,直接引了方才他自己的话,“凡事需有始有终,不妨就先把这个八字瞧完,你方才不也说反正闲来无事。” 容成业一想这话在理,他们还不知何时会被放出去,又继续拿起了戌时的八字,看了看格局,“这个八字,寿数能走三到四个大运已是极限,基本上在第二个大运枭神坐墓时就到头了。本来墓库运颠倒反复功业难成就够了折腾人的,这个八字于情爱一事也不顺畅,还有血光之灾,怕是真抗不过这第二个大运。” “情爱一事,缘何不畅?若是并未对他人动心呢?”黎至清自认无暇旁顾,自然不会受其磋磨。 容成业挠了挠头,“怎么说呢?大约就是,而今只道当时错,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那这八字基本上就折在这个大运上了?” “倒也不能这么说,万事无绝对!”容成业又往下推了一个大运,推完以后脸色发白,连冷汗都下来了。 黎至清见状,关切道:“你怎么了?有何不妥么?” 容成业拿起袖子摸了一把冷汗,咽了一口口水才道:“熬过祯盈二十年,这个墓库运就开始变好了,但可怕的是下面那个大运,我——我不敢说了。” 第136章 当局者(上) 容成业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眸子都是惊恐,惹得黎至清更为迫切想知道第三个大运到底如何,又怕容成业不肯直言, 黎至清心思一转, 故作轻松道: “方才都说这个八字极有可能止于祯盈二十年, 连第二个大运都走不完, 更别说第三个大运, 既然是不可能的事,那说出来也无妨。” 容成业疾走两步来到门口, 瞧着屋外并无人偷听,这才惨白着脸色压低了声音道: “黎兄,我只能说这个八字走到第三个大运,就开始与大成国运有关了, 至于何种关系, 我实在不便详说, 否则定然会引来杀身之祸。” 见他说得这般严肃, 黎至清不好再勉强, 只得将话锋一转,把先时的疑惑抛了出来, “如你所言, 无论是生于酉时还是戌时, 如今皆是墓库运, 万事难成, 可黎某北境之行,仗的确打赢了, 岂不是与该结论相悖?” 容成业听了这话,面色稍稍缓和, 赶紧摒弃方才脑中的可怕景象,专心为黎至清解惑。 “万事难成并非一事无成,更多是指多劳少获。从容修哥哥家书的只言片语,我能推断黎兄于北境战事的贡献与晋王不相伯仲,并远胜其他将领。回京之后,晋王手握军权炽手可热,一时风头无两,其他将领升官加爵,连赵王世子都得了今上青眼,可黎兄只题补了区区七品的左司谏,黎兄敢说劳有所获?” 黎至清大约听明白了,“如此说来,并非事情做不成,只不过名声功劳记不到身上罢了?” “对!只要做成事,就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所得者不过九牛一毛。” 黎至清释然一笑,“那倒还好,事情能成就行!” 容成业没想到了黎至清这般云心月性,有点心疼起来,“黎兄若是这样的心态,又生在酉时,想来这这个坎坷困顿的墓库运会过得舒服一些。” 黎至清一听这话,嗅到一线生机,忙问道:“那若是戌时的八字,这个大运可有解?祯盈二十年那一劫,可有法子渡过?” “有!”容成业语带笃定,“依书中所言,可将墓库冲开,只要墓库能开,就可转危为安,当然祯盈二十年的死劫也就解了。但冲开墓库的机缘如何得来,恕我学艺不精实在不知。若黎兄有兴趣,改日寻得家师,我可向其请教。不过,能够肯定的是,戌时的八字只要冲开墓库,扛过死劫,进入下个大运,那就是飞龙在天,贵不可言了。” 黎至清大约听明白了,机缘一事,是难以强求的。 不等黎至清反应,容成业又道:“当然,还有个法子,那就是抛却红尘避世而去,不求功名,自然不会受到功业难成的磋磨,不堕情网,自然随性自在。但想要成就一番功业,是不能够了,不过至少可保性命无虞。” 黎至清不禁想到了之前智慧道长相劝的话,没想到竟是殊途同归!他心系百姓,有志于国,定然做不出苟安保命之事,故而这话只是听听,也未往心里去。 容成业说完,又就着酉时的八字滔滔不绝地讲起来,还将某些流年需要特别注意的点重点提示给黎至清,态度真诚,言辞恳切,一个上午功夫,与黎至清的关系近了不少。 不知是否因为顾忌二人的身份,枢密院的人待他们还算客气,午膳时送来的菜色并不敷衍,当然这客气也只限于吃喝,二人无法向外传递消息,更无法见外人。 酒足饭饱,容成业无聊了就开始闹脾气。 黎至清倒是能耐得住性子,此事非同小可,他笃定朝廷不会放他们两人在此处不闻不问,索性沉下心来,在脑中细细梳理着事情的来龙去脉和不合理之处,以备再次对峙。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早知道就不逞能了,没有那两卦,也不至于倒这个大霉!”容成业倚在椅子上哀嚎起来,“竟然栽在个番邦女子手里!我长这么大,就没吃过这种亏!” 黎至清在心里笑话他小孩心性,见他这般嚎着,自己也无法集中精神,索性打趣道:“以你的出身,案子查不出来,秦王拿你也没办法,怎么就非意气用事摇了那两卦?” 容成业苦着脸,“还不是为着你,我仰慕你许久了,自然不能让这事连累你!” 黎至清微微诧异。 容成业又道:“当然,更为着我姐夫,胡旗使团天石失窃不妥善解决,我姐夫肯定得受牵连。” “你姐夫?”黎至清扬眉。 “对,准确来讲,是准姐夫!”容成业来了兴致,情绪高涨起来,“就是那位平定北境的大英雄——晋王殿下,这次主理使臣接待,你们一起从北境归来,应该很熟吧?” 穆谦?他要成亲了? “还好。”黎至清心口一堵,继而又装作若无事其实道:“尚未听晋王殿下提及,看来要准备恭喜殿下了。” “今上早就相中了我二姐,有意指给晋王殿下为正妃,奈何前些年晋王殿下行事太过荒唐,家父迟迟不肯,如今晋王转了性子,家父也就应了,如今就等着找个合适的由头挑明了。”容成业对着门亲事很满意,一来他们容氏的嫡女,就应该嫁入宫门王府的优秀后生,自然不能随便许个纨绔王爷,二来他自幼的梦想是成为披坚执锐的将军,如今他当不了,姐姐嫁给三军统帅,他也是乐意的。 黎至清脸色一白,没来由地觉得胸口酸涩不已,强笑道:“甚好,甚好。” 黎至清不愿再言语,他心情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低落。穆谦成亲,对方还是襄国公府嫡出贵女,门当户对,佳偶天成,有了襄国公府助力,自己该替他高兴才对,可就是高兴不起来,不仅心口堵得慌,眼眶还有些发涩。 黎至清觉得这种状态不对劲,强打起精神,勉强自己把精力放在如何脱困上,逼着自己在脑中分析起当前的局面。 此事缘何发生?最主要的还是前方和谈,苏迪亚有心为和谈争取利益,穆谦要成亲了…… 利益如何争取?只要抓住大成理亏之处,和谈之事,大成势必要让步,穆谦要成亲了…… 如何让大成让步?以美人计引世家公子入馆驿为第一步,以天石丢失构陷为第二步,此计不成,直接将计就计把大成查案的官员放入局中,穆谦要成亲了…… 三招之下,除和谈之外,于苏迪亚还有何益处?苏迪亚前来和亲,若当真失身,则变相为自己选个如意郎君,掌握主动权,穆谦要成亲了…… 容成业家世显赫,有他足矣,为何还要构陷自己?自己与她有北境战场之仇,穆谦要成亲了…… 此事自己行事有何不妥之处?名字苏迪亚心怀叵测,却只顾查找天石,未对她足够警惕,临时遣走了银粟,将自己置于险地,穆谦要成亲了…… 现下如何破局?穆谦要成亲了……穆谦要成亲了……穆谦要成亲了…… 黎至清脑子已经乱了,无论想到何处,方才容成业提起穆谦亲事的画面总会闯入脑海。黎至清好像有点理解,黎梨为什么会因为寒英给姑娘指路就生气了。 黎至清胡思乱想之际,穆谦已经快马加鞭进了城。原来,郁弘毅留下的图纸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穆谦带人在案卷库翻了三个时辰也没找到,没有图纸,天石难寻,穆谦担心黎至清吃亏,当即动身回程。 等到了馆驿,见到苏淮,穆谦立马收到了一好一坏两个消息。好消息是天石已经找到了,坏消息则是早上苏迪亚闺房那桩不雅事,又听说黎至清被穆诣带去了枢密院,转头就走。 “晋王殿下!”苏迪亚从房内款步踱出来,举止从容落落大方,仿佛之前的事从未发生,整个人丝毫不见窘态,笑语盈盈道:“这几日怎么不见你,你可是错过了一场好戏,你们大成当真人才济济,连算卦都能用上。” 穆谦一见苏迪亚,心头怒极,用手中的马鞭指着苏迪亚冷冷道:“你竟然连他也敢算计,就不怕没办法活着走出京畿吗?” 苏迪亚没有被冒犯的愤怒,笑容依旧,只不过多了三分自嘲,“苏迪亚为和亲而来,就算不用手腕,也不可能活着走去京畿了,晋王殿下又何必拿着这种狠话吓唬我一个小女子呢?” 这幅娇憨模样,落在旁人眼中是可爱动人,可落在穆谦眼中,只让他觉得胃里作呕,“小女子?谁家小女子用这种下作手段算计别人?” 苏迪亚笑语嫣然,“要怪就只能怪你们大成人才辈出,一个能排兵布阵指点疆场,一个六爻之术奇准无比,就那么一两个时辰,可让我如何选?索性就两个一起放在局里了。到时候,说不定你们大成的皇帝会帮我选。” 果然还是在惦记黎至清!穆谦气得脸都绿了,怒道:“本王没工夫在这里跟你扯皮,你要是想用这种没皮没脸的方式嫁给他,做梦去吧。” 穆谦说完,转身欲走,却再次被苏迪亚喊住。 “晋王莫急,我有法子还他清白。” 第137章 当局者(中) 离开馆驿, 穆谦先奔着枢密院去了,枢密院衙门不比禁军衙门,并不卖穆谦面子。穆谦软硬兼施地磨了半晌, 奈何枢密院上下早得了穆诣指示, 穆谦的话并不好使。 穆谦在枢密院连黎至清的人影都没见到, 还生了一肚子气, 转头就要去找穆诣麻烦, 却扑了个空。原来,穆诣知道馆驿之事非同小可, 从馆驿回来后立马进宫面圣了。 穆谦不敢耽搁,也跟着进了宫,暖阁外一如既往是黄中守着。 “秦王兄可是在里头,听说他一早就来了。”穆谦走到黄中跟前, 语气极为客气。 黄中也不托大, 恭敬道:“秦王殿下虽来得早, 但因着前头礼部尚书拟好了年节庆典章程, 随着林相一起来向陛下请示, 耽搁了不少时辰,秦王殿下在殿外等了许久, 他前脚刚进去, 这不您后脚就到了。” 穆谦琢磨了一下, 看来这两天的事, 穆诣还没同今上说多少, 忙道:“那有劳您进去通报一声,就说本王前来觐见。” 黄中素来谁也不得罪, 来了人他便进去通报,至于成祯帝见与不见, 那就不干他的事了。 穆谦没站多久,黄中从殿内出来了,“陛下说,殿下既然也来了,使臣接待之事由您主理,让您一起进去听一听。” 这正和穆谦的意思,赶忙道谢后,随着黄中进了殿。进殿行过礼,穆谦四下打量一圈,除了穆诣,太子穆诚、肖瑜、新任国子监祭酒容含章也在,穆谦这才想起来,除了黎至清,襄国公府的老幺仿佛也被牵扯进来了。 成祯帝今日精神头不错,胳膊倚在榻上的小几上,见到穆谦,不怒自威道: “你这几日哪里浑去了,使臣接待的事交由你主理,就办成这样?还得让你三哥替你收拾烂摊子,你自己说,眼下这事如何处理?” 方才来的路上,苏淮已经将这几日的事全数汇报过,穆谦并不慌张,在心中将穆诣狠狠地问候了几遍,才装模作样地对着他拱手一礼,皮笑肉不笑道:“此事本该由小弟处理,这些日子有劳皇兄费心了。” 还没等穆诣谦虚一句,穆谦又阴阳怪气接上一句,“皇兄为人体贴,怕累着小弟,出了贡品失窃之事,还压着不让馆驿的人来报,这烂摊子收拾得当真辛苦。只不过,又接着闹出一桩公主失贞的笑话,当真难为皇兄了!” 穆谦为着不让黎至清掺和进胡旗进京之事,不惜忤逆成祯帝,可黎至清还是被拖进了这趟浑水里,一想到是穆诣从中作梗,穆谦心中火大,故而说话没有多客气。 “你——” “放肆!” 穆诣刚想回怼,就被成祯帝喝住,“你们还有没有点规矩了!” 穆诣悻悻地闭嘴,穆谦也站在一边不再吱声。 成祯帝又道:“贡品失窃一事都处置妥当了?” 穆诣赶忙道:“是,都妥当了,容成业和黎至清办事能力不俗,不过三日功夫,就找到了。只是这天石丢得当真蹊跷,那藏天石的地方也着实让人意想不到。” 成祯帝听了,眉骨微微一动。 “藏东西的地方是挺刁钻的,谁能想到天石竟一直藏在冰冻着的水池之下。先时,至清猜到天石藏在地下,奈何儿臣找了一夜也没找到先前的图纸,他们都不敢挖,后来最后逼得成业起了卦,这才在立着假山的水池底发现天石。”穆谦不咸不淡接了一句,等着成祯帝对穆诣发难。 一听容成业起了卦,本来站在一旁作壁上观的容含章拧起了眉头,仿佛知道了容成业这遭无妄之灾来于何处。 果然,成祯帝听了这话面露不悦,瞥了一眼穆诣,“你到底给了他们多大压力,把人逼到了这个份上?朕有没有说过,谁也不许逼成业起卦!” 穆诣知道容成业是成祯帝的心头肉,不敢怠慢,赶忙道:“父皇恕罪,是成业公忠体国,一心为着大成的颜面着想。” 容含章不满地瞧了穆诣一眼,张了张口又把话咽了回去。 成祯帝没再多责难,突然没来由地朝穆谦问了一句,“你找得什么图纸?” 穆谦有些摸不着头脑,实话实话道:“京畿地下水道图纸,听说是先前郁相在朝时画的。” 当年郁弘毅带人勘测京畿地下水道及暗河时,在场之人除了成祯帝都是垂髫之年,听过此事的并不多,后来图纸绘制完毕就在巡城司封存,因着这么多年并未用过,此事便没人再提及,更鲜有人知晓。 成祯帝眼皮微抬,“此事久远,你如何得知?” 若非银粟来传话,穆谦亦不知此事,刚想脱口而出,又怕事涉黎至清会有不妥,话到嘴边又被咽了回去,只道: “自打儿臣掌管禁军,便开始花心思学习三司之事,前些日子便得知了这个旧事。” 成祯帝狐疑地瞧了他一眼,没再揪着不放,又道: “你倒是有心了。贡品失窃一事,既然抓住了元凶,就先收押审理,此事你去办。” 还没等穆谦应声,成祯帝又转向穆诣,“胡旗公主失贞,到底怎么回事?” 穆诣作为捉奸在床的当事人,很是尴尬。虽然他极不待见容成业,此刻人家兄长在场,此事又关系大成的名声,他不敢作伪,只得硬着头皮一五一十地把事情原委复述一遍。 穆诣话音刚落,穆谦立马道:“如此听来,他们就是冤枉的!至清的品性儿臣极为了解,从来不近女色,素来不喜欢与人有身体接触,纯洁的跟个雏儿似的,哪能瞧得上苏迪亚那种女人。” 穆谦一着急,顾不上言辞,什么浑话都敢往外说,气得成祯帝瞪了他一眼。 穆谦话音刚落,容含章亦道:“陛下容禀,家弟虽然不肖,但素来洁身自好,绝对不会做出这等苟且龌龊之事。” 容成业是在成祯帝膝下长大的,成祯帝听了容含章的话面色稍霁,点了点头,又把目光看向了站在一旁沉默不语的穆诚和肖瑜。二人对视一眼,肖瑜才拱手道: “如秦王殿下方才所述,事情的不合理之处黎左司谏先时已经申辩过,显然两人都是冤枉的,不过,此事无法放在明面上大张旗鼓的审理,得看看先如何压下去为宜。” “为何?”穆诣有些不忿,他主理外事多年,还没遇到这么大胆的番邦,“此事明显是胡旗做局,就该审个水落石出打他们的脸!还是若素以为无人能将此案审明白?” 肖瑜轻轻摇了摇头,对着穆诣拱手道: “一来,此事本就算不得什么光彩之事,明面上审理对容少卿和黎左司谏名声都有损,二来,苏迪亚公主之事是和谈定下的,出了这档子事儿,无论公主是否主谋,大成都不会有世家肯娶她,那和亲之事又当如何算?” 成祯帝不露声色,“你有主意了?” 肖瑜低眉敛目,“和谈之事,互放被俘将领和公主和亲既已定下,就莫要再给前方增添负担。若胡旗揪着此事不放,不妨就私下查个水落石出,届时与胡旗博弈岁币一事,想来胡旗使臣闹了这两出,也是为着岁币。若是胡旗愿意配合大成将此事压下,那陛下不妨就悉心为苏迪亚公主择个佳婿,算是对她识时务的嘉勉。” 成祯帝未置可否,只对着穆谦吩咐道:“明日朕得空,你宣胡旗苏迪亚公主和使臣来暖阁。” “是。”穆谦嘴上领了命令,心中一直挂念着一直羁押在枢密院的黎至清,忙道:“那成业和至清怎么办?听说被皇兄扣在枢密院了。” 成祯帝沉吟半晌,“现在把人带到暖阁来。” 穆诣应了一声出去传令,不多时人便到了,不过来人只有一个容成业,却不见黎至清。穆谦见状,刚想开口询问,却被肖瑜一把扯住,朝他摇了摇头,警告的意味甚是明显,穆谦只得作罢,静观其变。 容成业入内,本来想扑到成祯帝跟前大诉委屈,眼见着自家兄长在,不敢放肆,规规矩矩站到他身侧,然后在御前行了礼。 成祯帝不叫起,他便在地上乖巧地跪着。 “朕有没有说过,不许你再卜卦了?”成祯帝开口皆是帝王威严,“不仅不听话,还闹出了这样的笑话,丢不丢人!” 容成业被训得不敢抬头,他仗着成祯帝宠他,委屈道:“这事儿能怪臣吗?要不是关系到大成的颜面,臣哪能这么沉不住气,再说了,臣熬夜了一夜找那块破石头,整个人疲乏不已,哪能想到第二天会出现在那个女人的床上?还是跟黎兄一起,哪有这么荒谬的事!” “你还有理了?”成祯帝把茶盏重重地往小几上一拍。 容成业被吓得脖子一缩,不敢说话了。 容成业提起黎至清,成祯帝这才发现少了一个人,“不是让你们两个人一起来么,怎么只来了你一个,左司谏人呢?” 一听这话,容成业沉不住气了,膝行上前抱住成祯帝的大腿,开口就带了哭腔,“舅舅救命啊,午后黎兄发起了高热,这会子人已经昏迷不醒了,枢密院也不肯请太医给他瞧瞧,简直是草菅人命!” 第138章 当局者(下) 穆谦感觉心脏停了一拍, 恨不得当场冲出门去,但到底没敢在成祯帝眼皮子底下失态。 一直留意着他动静的肖瑜见他没有轻举妄动,偷偷地松了一口气, 把藏在袖中攥紧的手松开了, 但面色显然没有先前轻松。 使臣接待之事, 太子穆诚一直作壁上观, 这两位兄弟闹得越难看, 他越能坐收渔利,事情发展成这样, 他乐见其成。是以自打进了暖阁,他一直一言不发。本来黎至清的死活对他来说毫不相干,奈何肖瑜做事向来不瞒他,他也知道黎至清是肖瑜看中之人, 又见肖瑜听闻他生病变了脸色, 且当下暖阁内氛围过于凝重, 穆诚适时开口道: “父皇, 公主失贞之事先按下不表, 追查贡品失窃成业和黎左司谏到底有功,没有放着人生病却置之不理的道理, 儿臣想着, 不妨先把人放出来。至于旁的等您见了胡旗公主再说, 说不定她是有心要给自己挑个驸马呢?” 此话一出, 容含章和穆谦双双变了脸色。 容含章乃是襄国公府嫡出的长子, 容氏一族未来的掌舵人,定然不会轻易让一个不清不白的番邦女子嫁进国公府的门, 再加上他们兄弟素来亲厚,更不愿让自己的亲弟弟受委屈。 而穆谦则是因为穆诚一语中的, 方才在馆驿,苏迪亚话里话外的确透着这个意思。事涉黎至清,穆谦终于忍不住了。 “太子殿下,和亲之事,自然是西府议定人选,再交东府复议,哪能由着她一个番邦女子挑肥拣瘦,若开了这个先例,以后周边小国岂不是纷纷效法,臣弟以为不妥。” 容含章见机亦道:“成业年纪尚轻,行事还不稳重,难免委屈了公主,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穆诚在成祯帝面前不似他人那般诚惶诚恐,见二人这般惶恐,笑着和起了稀泥: “孤不过瞧着气氛紧张,玩笑一句,此事还是要父皇做主,毕竟成业可是父皇的心头肉。” 容成业一听可能让自己娶那蛮女,赶忙抱着成祯帝大腿晃了晃,“臣不要娶那女子!” 穆诚一打岔,容成业一撒娇,暖阁内气氛缓和不少,成祯帝嗔怪似的瞪了穆诚一眼,然后轻轻踢了抱着自己大腿的容成业一脚,佯怒道: “成何体统,还不滚起来。” 容成业从善如流,起来立马又去拽成祯帝的袖子,“宣个太医吧,咱们的左司谏还病着呢,舅舅。” 成祯帝被容成业磨得没了脾气,眼见着黎至清生病却无人问诊之事穆诣责无旁贷,刚想吩咐他去宣太医,穆谦立马把话接了过来,“儿臣去。” 成祯帝若有所思地瞧了穆谦一眼,挥挥手放他走了。 有了成祯帝的口谕,穆谦直奔枢密院衙门,等见到黎至清时,后者面色潮红,正趴在案上昏睡着。 穆谦走上前去,把人揽在怀里,轻唤了起来,“至清?至清?” 唤了几声,却并未得到回应,穆谦一摸黎至清额头,热度灼人,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这样的情况,穆谦片刻不敢耽搁,当即将人打横抱起,琢磨着他们的新住处条件有限,快马加鞭回了晋王府。 风驰速度极快,不多时黎至清便被安置在了穆谦的卧房内,而此刻银粟去请的太医还在路上。 等待中的穆谦焦虑不安,不为别的,这次病中的黎至清在榻上辗转反侧,与往日病中安睡相去甚远。不仅睡不踏实,额头还时不时渗出豆大的汗珠,让穆谦揪心不已。 穆谦亲自绞了帕子,一边小心翼翼地为他拭着冷汗,一边向着卧房外东张西望,眼见着太医迟迟未到,刚想扬声催一句,却听到了黎至清一声呓语。 “难受……好难受……”黎至清双颊满是病态的潮红,紧蹙着剑眉,额上洇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整个人在床上如同烙饼一般翻来覆去不得安宁。 穆谦闻言,赶紧上前握住他的手,尝试唤着昏睡中的人“至清,阿豫。” 刚握住黎至清的手,便被他反攥得生疼,穆谦便知他此刻忍得极为痛苦,眼见着刚敷在额头上的帕子被甩了下来,穆谦心一横,索性把人揽在了怀中,温声哄着: “阿豫,你再忍一忍,太医马上就到了。本王保证很快就不难受了哈!” 被穆谦箍在怀中,黎至清眉头未纾,“不……还是好难受……” “哪里难受?”穆谦心中没底,不知这次高热是因为旧疾多些还是单纯着了风寒。 黎至清抬手在心口处抚了抚,带着哭腔呓语道:“心……好难受……” 穆谦知道黎至清肺腑旧疾难愈,却从未听说心脏还有恙,一时之间手足无措,幸好此刻银粟带着赵太医进了门。穆谦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急道: “赵太医,您快来瞧瞧,他难受,心脏难受的厉害!” 赵太医虽然上了年纪,但脑子极为清楚,尤其对患者病情,可谓过目不忘。他先时为黎至清看过诊,对他的身体状况及旧疾了如指掌,缘何高热不退昏迷不醒也能猜个大概,是以心中有数并不慌张。不过见穆谦这般着急,也不敢懈怠,紧走两步上前来到榻边。 “殿下,先让公子在榻上平躺,老朽好诊脉。” “可他睡得极为不安稳,不碍事吗?”揽着人的穆谦有些迟疑,怕一放手黎至清又开始折腾,反倒不利于诊脉。 赵太医把黎至清的手拉起,在他手掌下方的一个穴位上按了一会儿,黎至清竟慢慢地安静下来了。 穆谦见状,赶忙将人安置在榻上,起身让出位置,“您瞧瞧,他这几日一直在劳神查案,昨夜一宿没睡,听说今早还给冻着了,午后开始发起高热,人一直昏迷不醒,这会子开始喊心脏难受。” 赵太医从药箱中取出脉枕,垫在黎至清胳膊下,搭了脉,闭目细细诊了半晌,然后对着穆谦恭敬道: “公子并无大碍,不过有些疲累兼又着了风寒,等下老朽开一副药,按时服用,有个三五日也就康复了。” 穆谦还有些不放心,“他的旧疾如何,可有伤了心脏?” 赵太医又将手搭上黎至清的腕子,仔细摸了摸脉搏才道: “殿下不必担心,这位公子的旧疾,比之老朽上次来时好了不少,想来这一年肯定是费心将养过了。公子的旧疾乃是血气瘀滞难以根除,且皆在肺腑间,心脏是无碍的。” 眼见着黎至清眉头又紧起来,穆谦担忧不减,“那他的心脏为何会难受得紧?” 赵太医拿起黎至清的手,在方才的穴位上按了一会儿,黎至清眉头渐渐舒展,呼吸比之方才也平稳了不少。赵太医见状笑道: “许是方才睡梦中魇着了,待醒了就没事了,殿下大可放宽心。” 原来是做噩梦了!穆谦听完赵太医的解释,这才松了一口气,吩咐银粟伺候赵太医开方取药,然后将人千恩万谢地送出了府。 穆谦回到榻边,抬起袖子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泄了气一般坐到黎至清身边,再次把他的手握在手中,口中抱怨道: “你个小祸秧子,魂儿都给本王吓没了!” 谁知刚安静了不久的黎至清又难受起来,整个人在床上辗转反侧,穆谦见状,赶忙学着方才赵太医的样子按着黎至清手上的穴位,并温声哄道: “没事,没事,都是梦,别怕哈。” “难受……” 虽然知道黎至清是梦魇了,穆谦还是忍不住心疼,语无伦次起来,“怎么个难受法?本王该怎么帮你呢?” “痛……心好痛……” “痛?”穆谦试着拿手覆上黎至清的心口,轻轻替他揉着,“有没有好一些?阿豫,都是梦,都是假的!不痛了对不对?” 黎至清的状况并未因此缓解,眉头仍紧紧蹙着,“可是……还是好痛……哥哥……阿豫好痛……” 这话惹得穆谦胸腔尽是酸意,黎至清只有最脆弱时,才会想起他兄长,此刻定然是难受得紧了。穆谦定了定心神,觉得这般跟他对话解决不了问题,索性学着先时在北境骗他吃药时的语气,温声软语道: “阿豫,你梦到什么了?呐,你告诉哥哥,哥哥就给你逮一只熊崽子玩,你不是最喜欢小熊么?” 黎至清不说话了,翻了个身,挣脱了穆谦的手,自己捂着心口,止不住的发起抖来。 这可把穆谦吓坏了,当即吩咐银粟把赵太医的马车追回来! “阿豫好痛……” 等着的功夫,穆谦坐到床头,再次把人抱回了怀里,一边抚着他的背,一边将语气放到最轻柔,喃喃地唤着他的名字:“阿豫,跟哥哥说,到底怎么了?到底是什么让你心痛?” 黎至清被高热烧得神志不清,缩在穆谦怀中,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攥着穆谦的衣襟,昏昏沉沉吐出一句:“他要成亲了……” 成亲?! 穆谦心脏一滞,醋坛子瞬间翻了!莫非黎至清在梦中梦到了心上人成亲,这才难过成这样? 穆谦急了,忙对着怀中人问道:“谁?谁要成亲了?你把话说清楚!” “穆谦……穆谦要成亲了……”黎至清说着,一滴晶莹泪珠从眼角溢出,顺着脸颊滴了下来。 第139章 情痴 穆谦的大脑一瞬间空白了, 抱着怀里的人不知所措起来。 “不是,你再说一遍,谁要成亲了?” 又一行清泪从黎至清眼角滑落, “穆谦……” 难道说, 魇着他的梦竟然是自己成亲?莫非也喜欢自己?穆谦想到这种可能人傻了!头皮一阵一阵地发麻!一时之间不知该哭该笑, 傻愣愣抱着人僵在了原地。 等再回过神来, 胸前已经温热了一片, 怀里的人紧紧抿着唇,眼泪争先恐后地从眼眶中涌出来。 穆谦顾不上别的, 手忙脚乱地给他擦着眼泪,嘴上哄道:“阿豫,穆谦没成亲!他没成亲!真的!本王发誓!” 昏睡中的黎至清听了这话,稍微平静了一些。 这样的反应, 若说黎至清对自己没意思, 穆谦是绝对不信的。穆谦咬了咬牙, 低头凑在黎至清耳边, 轻声问道: “阿豫, 你喜欢穆谦吗?” 黎至清呓语道:“不知……” 穆谦不死心,“那他要成亲, 你为什么心痛?” “不知……但心就是好痛……”黎至清说着又带了哭腔, “你方才骗人的是不是?他要成亲了是不是?” 穆谦怕他再闹起来, 赶忙道:“没有的事!绝对没有!哪个混账东西在你面前嚼舌根来着?” 穆谦对着怀里的人絮絮叨叨再三保证, 就差对天发毒誓了, 说了半晌这才把人安抚下来。得了穆谦的承诺,黎至清不闹了, 安安静静地睡了过去。 等人睡熟,穆谦从卧房中踱了出来, 脸上的得意挡都挡不住,呲着牙笑得极为开心。虽然黎至清对情感一事懵懵懂懂,但架不住穆谦是情场老手,要现在这点事还想不明白,穆谦就白有这两世记忆了。 有了这一出,就算改日黎至清矢口否认自己的心意,穆谦也不会信了! 穆谦心中狂喜,乐颠颠的往门口石阶上一坐,今儿的夕阳映出漫天红霞,回廊上金丝雀嘤嘤成韵,都美不过此刻的心情,原来不是他一厢情愿,原来黎至清也对他有意! 穆谦双手托着腮,痴痴地笑着。若非现下形势所迫,若非世俗不允 ,他定然要函告四境,让天下皆知,黎至清也钟情于他。 等银粟将赵太医请回来时,夕阳已落夜幕降临,没了暖阳寒意袭人。一进主院,银粟就看到自家王爷跟中了邪一样,一个人坐在石阶上傻乐,那嘴角都快咧到耳朵后面了,连大氅都没穿,也不嫌冷。 银粟挠了挠头,自家王爷莫不是中邪了?着急忙慌地请赵太医回来,莫非不是为了给黎先生瞧病,而是给他自己瞧? “殿下……”银粟忍不住唤了一声。 “嘿嘿,银粟!”穆谦抬脸一笑,露出八颗洁白的牙齿,“他喜欢本王!” 穆谦从前犯浑时,也没这般痴傻过,银粟吓得汗毛都竖起来了,转头对赵太医道:“要不然,您先给晋王殿下瞧瞧吧!” * 因为被喂了一碗安神药,黎至清这一觉睡得特别安稳。等到醒来时,已经是第二日午后。 黎至清昏昏沉沉地从床上坐起来,神色并不清明,整个人还沉浸在之前的梦中,他稍微活动了一下,只觉胸口闷闷地疼,眼眶也涩涩的。清了清嗓子,发现喉咙还干得厉害,这才想起来,方才做了个梦,梦里仿佛回到了小时候,遇到了让他难过的事,兄长来安慰他,他还抱着兄长大哭了一场,哭得很是伤心。 黎至清想到此处,有些懊恼地以手扶额,怎的还跟个小孩子一般,太丢人了!不过没等他过分羞恼,触手的高温就吓了他一跳,这才意识到,这是又病了。黎至清叹息一声,自打用了智慧道长的新方子,将养了这些日子,感觉身子好了不少,原来还是这般不济! 许是周围的气息让他太过安心,黎至清在榻上做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不知身在何处,正要更衣起身,银粟提着食盒端着药碗进门了。 “先生醒了,先吃点东西吧?” 黎至清环视四周,“银粟,咱们这是在哪儿?” 银粟把食盒放在桌案上,一边摆着盘,一边笑道:“这是晋王殿下的寝房。” 黎至清一愣,没想到竟然睡在了穆谦的榻上,“怎的会这般失礼?” 银粟倒是不甚在意,笑道:“昨日先生病着,晋王殿下说司谏府条件比不得晋王府,就带您回来了。” 黎至清表情有些不自然,“那为何不回翠竹轩,怎好住到了殿下的寝房里。” “翠竹轩哪能跟这里比,纵然殿下不在府内,寝房也有人洒扫清理,地暖不断,而翠竹轩已有些日子没住人了,此刻怕是阴冷刺骨,先生病着,自然不能让您去那里。” “他有心了。”黎至清垂眸,将情绪掩藏起来,“那昨日,殿下歇在了何处?” 银粟想起昨日他家王爷那副痴汉样就有些头疼,“殿下在先生身边守了一夜,跟中了邪一样,笑了一宿,咱们想让赵太医给瞧瞧,他还不乐意。” 说话间,黎至清已经起身,这会子他高热未退,仍觉得头重脚轻,银粟见状,赶忙拿了衣架上的外袍想伺候他穿戴。黎至清只是颔首接过,自行把衣袍整理好,自打黎梨去后,这些事情他都不肯再假手他人。 听到穆谦守了他一夜,黎至清心口泛堵,梦中他抱着兄长痛哭的情景再一次涌入脑海,黎至清有些憋闷,为何他要成亲?为何自己这么难受? “他人呢?”黎至清出口就带了点情绪,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银粟一怔,“谁?殿下么?今日今上召胡旗使团觐见,殿下主理接待事宜,进宫伴驾了。走时嘱咐属下,若是先生迟迟未醒,就先喂药,等醒了,则要先吃东西再吃药,先生趁热吃吧。” 黎至清有些挑食,只不过平日里因着食量小,挑食的毛病不显,因此鲜少有人知晓。此刻他烧得七荤八素,更是无甚胃口,草草喝了一碗粥便不肯再吃。银粟是他半个学生,有先生威严在,银粟不敢勉强他,见他不吃饭了,只能去端汤药。 等银粟把药碗捧到黎至清面前时,黎至清瞥了一眼那黑黢黢的药汁,又瞥了周围一圈,连个蜜饯影子都没有,顿觉生无可恋。他这会子病着,不自觉地就想使性子不喝了,又不肯让人瞧出来,只一本正经道: “这药仿佛是有点凉了,劳烦你再去热一下吧。” 银粟一摸药碗,的确没热气了,赶忙道:“是银粟疏忽,马上去办!” 眼见着银粟诚惶诚恐地端着药碗走了,黎至清悄悄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在心中暗暗鄙视自己,自己耍性子,却给旁人添麻烦,着实不应该。不过要硬喝那碗药,黎至清打心底里不乐意。 一想着银粟一会儿就回来了,黎至清不愿坐以待毙。头脑昏沉的人,感性逾越了理性,这么难吃的药,少喝一碗又不会怎样!如此想着,黎至清取了大氅披在身上就出了门,能躲一时算一时! 冬日午后的阳光温暖柔和,洒在身上暖洋洋的,黎至清便沿着有太阳的路漫无目的地在王府里闲逛。先时他在王府,每日往返于主院与翠竹轩,这条路他太熟了,走着走着便来到了翠竹轩外。 故地重游,黎至清本想进去瞧一眼,还没进去,便听到了一名女子的哭声,间或传来另一女子的劝慰声。他不是多管闲事之人,更不爱听墙角,在尚未听清交谈内容前,转头欲走。 “寒英侍卫走了,我就是难过!都怪之前住在这里的小狐狸精,骗走了寒英侍卫!” 哭诉声陡然拔高,黎至清不想听也听到了。 寒英这混小子竟然还跟这王府的女子不清不楚?简直反了天了!黎至清生怕黎梨吃亏,当即停住脚步,又回头向前凑了凑,想听个明白。 “人家黎梨姑娘跟寒英侍卫两情相悦,寒英侍卫是明媒正娶,你别自己难过,就信口浑说,当心祸从口出!”劝慰的女子耐着性子。 那厢哭腔继续道:“他成亲了,我难受嘛,我就是抱怨两句!” “这人都走了有些日子了,你怎么还没缓过来,你……你该不会不止是花痴,而是真喜欢上寒英侍卫了吧?”劝慰声中皆是难以置信。 哭腔仿佛情绪积累到了极点,声音里透着浓浓地悲伤,“是是是,我就是喜欢他,怎么了!” “可他从未留意你,你这样……” 后面的话,黎至清已经听不下去了,逃也似的离开了翠竹轩。一直跑到花园才停下来,气喘吁吁地撑着回廊的栏杆喘粗气。 他仿佛明白他为何会这么难受了,答案方才那名女子已经告诉他了。 他竟然喜欢上了穆谦! 一瞬间,往事涌上心头,从前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那些心头的酸涩与悸动、那些放纵的依赖和无端的小性子、那些穆谦出战时的担惊受怕、那些对苏迪亚莫名的敌意、这两日的难过,一切皆有因! 黎至清终于想明白为何玉絮经常笑而不语、为何穆谚欲言而止,原来他们早就瞧出来了,而自己才是后知后觉的那个! 黎至清自诩聪慧绝顶,但于感情一事,他并不聪明,甚至有点笨。他从来没喜欢过一个人,他从来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这样的滋味。 此刻,他突然有些手足无措,他竟不知该怎样面对穆谦了,从前先生没教过他。 “阿豫——”温润的嗓音自身后传来,黎至清愣在了原地。 第140章 隐患(上) “阿豫!”穆谦的声音很是欢快。 黎至清转身有点露怯, 他不敢拿正眼看穆谦,还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小半步。等穆谦大大咧咧地走近,他才瞧见来人一副春风得意的模样。黎至清瞬间想到, 方才银粟说穆谦笑了一夜, 只当他是因着好事将近而喜上眉梢, 心里酸意止不住地翻腾起来。 人已近前, 眼见着躲不过去了, 黎至清强按下胸中酸涩,苍白着脸色笑道: “听闻殿下要娶亲了, 还未道一句恭喜。” 黎至清肤白,此刻又在病中,面上毫无血色,唯独眼尾一层薄红, 看得穆谦心头荡漾。穆谦知道了他的心意, 本想因他隐瞒而打趣几句, 眼见着他忍得眼眶都红了, 又舍不得了, 走上前去,直接伸手覆上了黎至清的额头。 “没有的事, 别听人胡说八道。怎么烧着就跑出来了, 让本王好找!” “当真没有?”黎至清心思一滞, 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 穆谦认真点头, “千真万确, 本王何曾骗过你?” 黎至清暗暗舒了一口气,胸中酸意褪了不少。可一想到自己的心意, 又觉得有些不知措施,他平日里舌灿莲花, 此刻却能傻愣愣看着穆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黎至清的情绪变化被穆谦收尽眼底,他心中狂喜的同时又有些心疼,明明在乎得紧,却不肯将感情宣之于口,只自己偷偷地难过。 这么聪明一个人办出来事怎么这么傻呢! 黎至清的心意给了穆谦底气,此刻,他已经等不到玉絮从登州归来,他只想现在就与黎至清名正言顺地并肩而立,就算不能公之于众,他也要黎至清给他一个名分! 穆谦从前喜欢打直球,来到书中社会一年多,终于学会了迂回。他知道黎至清脸皮薄,贸然将事情挑明,难免会让人羞恼,穆谦稍作沉吟,上前牵起黎至清一只手,拉着他慢慢地往回走,边走边道: “阿豫,不怕你笑话,本王小时候文不成武不就,所以也没什么宏图大志,一门心思只想赶紧长大成家,有个人能像现在这样,与本王携手同行,将年年月月淹没在东升西落的轮回里,直到青丝染雪共赴黄泉。一转眼,本王已经长大了,可本王迟迟未遇到那个携手一生之人,本王以为这辈子遇不到了,所以很久没做过这样恬淡的梦了。”穆谦说到此处,感觉自己手中的那只温暖潮热的手想抽出去,他没有给黎至清机会,把人握得更紧了一些才继续道: “本王从没奢望过有朝一日能入朝,以为这辈子就这么浑浑噩噩的过下去了,直到遇到你,本王才知道原来本王也可以跨马杀敌,也可以统帅三军,也可以受百姓爱戴。也是因为你,本王才立志不再当纨绔,本王享受着这个身份带来的权势富贵,也要承担起相应的责任,本王要对得起这个身份,要安民守土,要缔造一个河海清宴的至治之世!” “你知道么,从前本王的世界是混沌的,直到遇到你,本王的世界才清晰明亮起来。本王现在相信,美梦可以成真,本王真的可以遇到那个携手一生的人,就如此刻这般。” “直到今日有你陪伴,本王才发现冬日午后的阳光竟然这般和煦,你可愿陪着本王一起走下去。”穆谦说到此处,驻步凝视着黎至清的双眸,然后与他十指相扣,把紧扣的双手放在两人眼前,“就这样一起携手走下去。” “至清,阿豫,用你们这里的话说,本王心悦于你,你可愿给本王一个机会?” 什么叫“用你们这里的话”?黎至清虽然有些疑惑,但此情此景已经顾不上纠结这个了,他只傻愣愣地瞧着穆谦认真的面容,然后默默地低下了头,半晌闷闷吐出一句: “我身有旧疾,大夫和成业都说,我活不过弱冠之年。” 我没有办法与你携手一生,没有办法陪你青丝染雪,更给不了你长长久久。 黎至清从前对生死看得很淡,他素来不在乎何时命归黄泉,只在乎能否在有生之年为百姓做点事,可此刻,他突然难过得透不过气,这是第一次,他开始畏惧死亡,第一次他想好好活着。 穆谦伸手摸了摸黎至清的后脑,换了称谓,“等过了年节开春之前,我带你去找智慧道长,他一定能医好你。” “我已经成亲了,还育有一子。”黎至清话中带了点难掩的情绪。 穆谦浑不在意,“那我给你当外室!” 黎至清听了这话猛地抬头,正对穆谦那双温和而坚定的眸子,又期期艾艾道: “我,我不知心悦一个人,该如何同他相处。” 穆谦把两人十指紧扣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吻了一下黎至清的手背,温柔道:“没关系,我教你,就像你教我兵法、教我谋略那样。” 终于,黎至清沦陷在穆谦眸子里那一汪深情中,点了点头。 穆谦一喜,将一张俊俏的脸凑到人面前,在黎至清脸颊上轻轻一啄,然后将人打横抱起转了一圈,“本王这辈子无憾了!” 虽然这是在晋王府内,这般被人抱着,黎至清还是觉得有点逾规,“殿下,放下我,让人瞧见了,成何体统。” “无碍,谁敢乱瞧,本王挖了他眼珠子。”穆谦才不应,把嘴唇凑到黎至清耳侧,“阿豫,叫声‘阿谦’来听听。” 潮热的气息蹭过黎至清的耳垂,让他本就发着高热的脸变得更红了,死死咬着嘴唇不肯吱声。 穆谦低头往怀里一瞧,见人害羞,心情大好,也不再勉强他,抱着人大摇大摆回了寝房,回去正瞧见银粟端着药碗急得团团转。 银粟一见穆谦抱着黎至清回来,一时之间有些尴尬,倒是一旁的正初见惯了大风大浪,扯了扯他的袖子,然后努努嘴,示意他放下药碗,然后走人。银粟心领神会,把药碗往案上一搁,逃也似的跟正初一起跑了。 穆谦把人放在榻上,回头来到案边,把药碗端起来抿了一口试了试温度。 “方才本王听银粟说,热了药回来你就不见了,本王猜肯定是为着不吃药躲出去了,都多大人了,还干这种事,也就欺负银粟不敢念叨你,换了阿梨在,你敢吗?” 小心思乍被穆谦点破,黎至清有些尴尬,又有些不满,开口就带了点使性子的味道,“你同银粟把话说破了?” “当然没有,要不然黎先生的面子往哪儿搁。”穆谦说着端着药碗来到榻前,舀了一勺送到了黎至清嘴边,“来,张嘴,还烧着呢。” 黎至清一听面子保住了,放下心来,又见那一勺黑黢黢的药汁,方才对人间的恋恋不舍一扫而空,他红着鼻尖和眼尾,面带抗拒地瞧着穆谦,态度很明显,他并不想喝那碗苦东西。 “你你你……你这眼神太犯规了!”穆谦被黎至清这副可怜又无助的表情搞得心都化了,“真不喝?” 黎至清也知道自己这性子闹得没道理,气势瞬间弱了几分,与穆谦打起商量,“我觉得,可以晚一点。” 穆谦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又把手放在了黎至清脑门上,触手的高温让他打定了主意,不再看黎至清的眼睛,直接闷了一口药,对着黎至清的唇吻了上去。 黎至清没想到穆谦这般无赖,甜蜜的吻与苦涩的药汁杂糅在一起,最终还是把药咽下去了。 “你!”黎至清有些羞恼。 穆谦占了个大便宜,心情极好,“你自己乖乖喝药还是再让本王像方才那样喂你?” 黎至清一把夺过药碗,认命般灌了下去,苦得脸都绿了,登时脾气就上来了,仗着生病难受,就有些不想搭理人。 穆谦哪能看他这么委屈,从怀中掏出一包蜜饯,取了一颗塞到他嘴里,黎至清脸色这才稍霁。穆谦见人不恼了,自顾脱下外袍,想了想又在外袍里掏出个东西,然后往榻边一坐。 “阿豫,往里挪挪,给本王腾点地儿,本王昨儿守了你一夜,连眼皮都没合,今日一大早又进宫伴驾,这会子累得紧,你陪本王眯一会儿。” 黎至清一时尴尬,手脚又僵硬起来,不知该如何动作。 感受到黎至清的紧张,穆谦心下了然,黎至清这般反应,明显未经人事,他那家室定然有鬼!穆谦见人僵硬着不肯动弹,只得自己重新站起来,把人打横抱起往里面放了放,语气里尽是暧昧。 “阿豫,本王告诉你哈,两个互相心悦之人,自然是要睡在一个榻上的。如今你病着,本王就只是先跟你躺在一处,回头有些妙不可言的东西,本王慢慢教你。” 穆谦说完,一掀锦被自己坐在了至清身边,把黎至清往怀里一揽,拿锦被裹好,这才心满意足地躺下来。 黎至清此刻被穆谦抱在怀中,感受到了无边的安全感,整个身体慢慢放松下来,鬼使神差地,他还把胳膊搭在了穆谦的腰上,朝着穆谦身边靠了靠。 美人在怀,还这般依恋他,穆谦觉得此生圆满了,也不再吃那些有的没的飞醋,把方才从外袍中掏出来到东西送到黎至清面前。 “喏,容成业千叮咛万嘱咐,让本王带回来给你的。” 140-160 第141章 隐患(中) 黎至清接过穆谦递过来的东西, 一看竟然是一个折成三角状的黄表纸,“这是何物?” 穆谦语气凉飕飕的,“容成业说这是他师父的师父给留他师父的护身符, 他师父知道他八字轻, 离京前又留给他, 能护他周全。他说看了你的八字, 第二个大运虽无性命之忧, 但是日子并不好过,托本王先拿给你, 等祯盈二十四年寅月过了,让你再还给他。” 一听这符竟然是容成业师门传承下来的,黎至清觉得不妥,把东西塞回穆谦手里, “这么贵重的东西, 你怎么好收, 赶明儿替我还给他。” “你怎么好收”这句, 若是穆谦只是作为一个帮忙带东西的中间人, 是没有立场说这话的,显然黎至清无形中早已将他自己与穆谦看做一体, 穆谦是有权利替他拒绝的。 想到此处, 穆谦暗恨自己蠢, 若非黎至清生病说漏了嘴, 他这份情谊, 自己还不知何时才能窥得。 “其实本来不想收的,别人送你东西, 本王可醋着呢!”穆谦说着起身,又在袍子里翻了半晌, 取出一个系着红绳的小布袋,又回到榻上躺好,“只不过听他说你那个叫墓库的大运恐怕难过得紧,本王这才替你收下。他既然一番好意,你就留着吧,再说人家也没说给你,回头要还的。” “他师父既然留给他,说明于他而言更重要。更何况我素来不信命理之说,怕是于我也无甚用处。”黎至清自觉与容成业不过一面之缘,实在不好收这份大礼。 穆谦一想到自己无故穿书而来,对这些超自然现象不免多了几分敬畏之心,他把符塞进了小布袋里,转身把红绳系在了黎至清脖子上,哄道: “阿豫,你不信,本王信,他说得吓人,本王听了骇得慌。你就留下吧,就当安本王的心,好不好?” 穆谦的话尽显担忧,黎至清一时语塞,只得由着他,“那我改日要好好谢谢他,我与他不过因着贡品失窃案才有了一面之缘,这份心意着实贵重了些,得好好想想回个什么礼。” 穆谦不以为意,“那小子倒是比其他世家子弟可爱些,但凡遇到上过战场的,不论对方身份高低,他都恨不得跟人家称兄道弟,对你怕是一样的。至于回礼,你不用费这份心,他是襄国公府的嫡子,更是今上的心头肉,逢年过节宫里的赏赐,他可是跟太子一档的,比起本王和秦王的都好,他什么好东西没有。” 容成业出身再高贵,也不过是个世家公子,黎至清没想到他的恩宠竟然能越过穆谦去,有些难以置信道: “京畿世家林立,像容氏这样的顶级世家,还有林氏、肖氏和谢氏等,其中世家公子里也不乏肖若素这样的奇才,怎的今上待他这般不同?” 穆谦把人往怀里拥了拥,将一桩旧事娓娓道来,“说起来容成业虽然身份贵重,但他小时候日子却过得一般,他娘亲长华长公主乃是襄国公的继室,襄国公与原配夫人伉俪情深,奈何天妒红颜,那位夫人在生二女儿时难产而亡,襄国公伤心欲绝,后来奉皇命续弦,与继室感情并不深,后来容成业出生,襄国公对容成业也淡淡的,自打出生到他出事,襄国公连抱都没抱过他。” “然后呢?”黎至清没想到容成业出身虽高,但童年并不幸福。 “长华长公主出身不高,与今上关系也一般,本来容成业根本不入今上的眼。而且他不得父宠,自幼胆小怯懦,随着长公主入宫请安,谁抱他他怕得啼哭不止,可今上抱他时,他却咯咯笑起来。今上喜怒无形天威难测,咱们哥几个,小时候都怕他,哪敢放肆,唯独容成业敢抱着今上的脖子不撒手,惹得今上龙颜大悦,直言此子与他有缘。自那以后,容成业得了今上的青眼,入宫的机会多了起来。” 这个故事并无波澜,黎至清的药里有安神助眠的成分,说话间已经有点困意,“难怪。” 穆谦见人困得眼皮打架,失笑道:“若仅是如此,倒也不至于这般圣宠优渥。容成业是救过今上的命的。” 这一句听完,黎至清来了精神,“还有这样的事?” 穆谦继续将陈年旧事娓娓道来,“他六七岁时,因缘际会下遇到了个云游的道士,拜了师学了四柱和六爻之术。他跟今上亲近,学成了就先给今上测,却卜出来一支大凶卦,恰逢今上封禅启程在即,他死死拽着今上不让走,襄国公都发火了,他也不肯退让。今上那时候是真宠他,见他哭闹得撕心裂肺,只得临时改了主意,让齐王代行天威,没想到齐王在路上遇刺身亡。今上这才知道,是容成业救了他一命。可容成业也因此遭了灾,事涉天子命数,干系到大成国运,这支卦的灾应在他身上极重,生了一场重病,人差点没了。最后整个太医院想尽办法才把人从鬼门关拉回来,自那以后,容成业便成了今上的心头肉,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知道他卜卦有灾,下旨再不许他起卦。” 黎至清没想到还有这样一桩往事,唏嘘起来,“容成业也算因祸得福,若非襄国公冷待,他也不至于对今上生出孺慕之情,以至于拼着应国运之劫也要救下今上。” 穆谦却不以为然,“话虽如此说,但瞧着襄国公也并非冷酷无情之人,当年容成业因着救今上病重垂危,襄国公拜遍京畿道观,发愿以今后仕途换幺儿一命。当年他已官至参知政事,彼时郁相式微,林相和肖相还不成气候,襄国公若在朝可谓前途无限。后来容成业被救过来,他便真的挂印而去。今上三次召他回朝,他都怕坏了誓言再害了容成业性命,推辞不受,也算是一个好父亲,不过是面冷心热罢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黎至清感慨一句,又往穆谦身边靠了靠,不为别的,穆谦身体跟个暖炉一般,他发热畏寒,无意识地喜欢往暖的地方凑。 感受到怀里人的动作,穆谦把人抱得更紧了一些,“你也无需替容成业担忧,自襄国公辞官,他渐渐知道了他爹的爱重之心,加之今上多番劝和,如今他在襄国公面前,虽不似在今上面前随意,比之从前也亲近了不少。” 穆谦的怀抱太过舒服,黎至清又开始犯困了,有一搭没一搭与穆谦聊着,“话虽如此,礼还是要回的,他虽不缺,但咱们礼数要周全。” 穆谦也累得紧,随口应着,“那成,咱们从北境带回来的胡旗马,就是上次在瓮城里缴获的那些,赶明儿本王给你挑一匹好的,你送给他,保准叫这小子乐开了花。” “唔……” 两人相拥而眠,穆谦自打明白自己的心意,从未睡得如此满足过,而黎至清在外漂泊许久,这是自黎徼去后,第一次感受到安心和归属感。 黎至清睡了一天一夜,等到日落时分,人已经醒了,而旁边的穆谦还在睡着,他已经连着熬了两个通宵,此刻呼吸平静且绵长,让人不忍心打扰。尚在睡梦中的人下巴上已经有些青色的胡茬,眼下还有两抹乌青,黎至清瞧着身侧之人安静的睡颜,有些心疼,忍不住拿手抚上了穆谦的脸颊。 穆谦翻个身,连眼皮都没睁,把脸上的手捉住,放在唇边亲了一下,“本王知道自己帅得很。” “吵醒你了?”黎至清没想到他竟然醒了,有些后悔扰了他。 穆谦缓了半晌,才把眼睛睁开,把手覆到了黎至清额头上试温度,须臾又摸了摸自己的脑门,心满意足道: “不错,小孩子还是得多睡觉,病才好得快,你瞧已经不烫了。” “你若累,就再睡一会儿。”黎至清见他还挂念着自己的身体,有些窝心,“我这是老毛病了,不碍事的。” 穆谦一个鲤鱼打挺坐直身子,“不睡了,再睡岂不是又让你逃了一顿药,本王答应过智慧道长,得盯好你!” 为着不吃那苦药,黎至清中午的确是耍了小性子,可这会儿纯属心疼穆谦,完全没有偷奸耍滑的意思,被穆谦一挤兑,登时就不乐意了,扬声道: “银粟,药呢,端进来,黎某现在就吃!” 穆谦一听这话,再蠢也知道人恼了,赶忙找补,“别恼别恼,是本王饿了,中午陪着今上接见胡旗使团,就没吃几口,就劳烦你一起起来,陪本王用个晚膳。” 穆谦说着,自顾下榻开始穿戴,然后从架子上取了黎至清的衣袍,冲他抖了抖,“来,本王伺候先生更衣。阿豫啊,你穿这件紫袍真好看。” 黎至清被穆谦这番做小伏低折腾的没了脾气,他睡得浑身发软,此刻下了地,就由得穆谦摆弄,不多时便穿戴整齐,这才顾上问一句: “说起来,我这一醒了便回了晋王府,还没顾上问,那公主失贞之事,是如何处理的?” 第142章 隐患(下) 昨日下午, 穆谦明白了黎至清的心意,知道苏迪亚也对黎至清不怀好意,他绝不允许第二日面圣出岔子, 当即打马去了馆驿。 今早成祯帝钦点了穆诣、穆谦、容家兄弟并一众接待官员, 共同接见胡旗使团。苏迪亚一见到成祯帝, 立马匍匐在地, 涕泪涟涟, 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身后跟着一名被绑缚着的胡旗使臣。 容成业一瞧, 跟在苏迪亚身后跪地受缚那人正是藏石的巴尔斯,刚想开口怼两句,被容含章一把扯住,示意他天子近前, 稍安勿躁。 成祯帝高坐庙堂, 冷眼一扫, 对眼前的场景极为不悦。本以为苏迪亚是因着昨天清早之事, 要讨回公道, 这才委屈地涕泗横流,刚想不动声色的宽慰两句, 却听苏迪亚道: “尊贵的大成皇帝陛下, 胡旗使臣内部出了乱子, 致使两位大成朝臣在馆驿受了怠慢, 苏迪亚特来向皇帝陛下请罪, 特来向两位大人赔不是。” 成祯帝虽然心中疑惑,但面色不动, “公主这是何意啊?” 苏迪亚转头,泪眼朦胧地瞪了身后之人一眼, 佯怒道:“你做了什么坏事,还不快快向皇帝陛下坦白。” 巴尔斯抬头看了一眼成祯帝,又瞅了瞅苏迪亚,低下头咬了咬牙,“昨天清晨,是我把你们那两个查案的大臣背到公主的房间的。本来天石我已经藏得很好了,要不是他们,天石就是我的了。他们活该,谁让他们多管闲事。” 巴尔斯虽然汉话一般,但在场之人全都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不禁互相交换起眼神来:莫非此番胡旗使团要自己把公主失贞之事抹平了? 穆谦则眼观鼻、鼻观心,静静地站在成祯帝右侧,冷眼瞧着堂下苏迪亚和巴尔斯的表演,抱着胸阴着脸不发一言。 容成业之前已经断定,贡品丢失乃胡旗人监守自盗,此刻巴尔斯的话,将他和黎至清干系摘净的同时,也将胡旗人监守自盗的事撇了个干干净净。就算大成要追究,此事贡品丢失只是他个人手脚不干净,与胡旗使团无关。容成业对巴尔斯的这份心思心知肚明,冷哼一声道: “贵使挺豪横啊,不仅坑我和黎兄,竟连你们自家公主也坑,这恐怕说不过去吧?” 容含章见容成业沉不住气,恨铁不成钢地瞪了自家小弟一眼,但到底没拦他。 巴尔斯嘴唇动了动,梗着脖子道: “阿克善是我安达,公主背信弃义,在城下弃阿克善于不顾,还要嫁给你们大成的人,我安达死得冤!” 被公主失贞这么大的锅栽倒头上,容成业自小就没受过这种委屈,显然不想息事宁人,见成祯帝一直没出声,他便继续大着胆子道: “昨日我请大夫瞧过,我们身上并无用迷药的迹象,为何你背人这么大动静,我竟无从得知?” 巴尔斯面如沉水,眼神灰暗,仿若行尸走肉一般机械地回着话。 “我用的是我们草原上独有的白曼陀,功效虽然只有两个时辰,但药效极佳,被迷倒的人无丝毫意识,只有被人摆弄的份儿。这药你们中原大夫没多少认得,就算认得,两个时辰后也看不出用药痕迹了。” 容成业瞧了一眼一副置身事外模样的苏迪亚,不屑道: “既然我等毫无意识,只能由得你摆弄,那你公主榻上的落红如何解释?该不会是你侵犯公主后留下的吧?” 容含章一听这话,觉得太过失礼,眉头顿时皱起,轻喝一声,“成业!” 成祯帝始终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只把目光投到巴尔斯脸上,等他回应的意味很是明显。 巴尔斯一时不知如何作答,用冷冷的目光看向了一旁惺惺作态的苏迪亚。 苏迪亚这才哭哭啼啼道:“妇人之事,本不该当堂说出,事到如今,苏迪亚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其实,是因为苏迪亚癸水有些异常,昨日一早是服了调理之药才见了红。” 容成业才不信这鬼话,“你昨日一早怎的不说?你有何凭证?跑到今上面前信口雌黄,可是欺君之罪!” 苏迪亚期期艾艾:“昨日清晨,事情来得突然,苏迪亚一时情急便忘了。不信你们可以找赵太医,是他替苏迪亚拟的方!” 黎至清听到此处,不禁道:“难怪昨日我一直奇怪,既然栽赃嫁祸,为何戏不做全套,连人都能运到苏迪亚寝房,衣袍鞋袜根本不算什么。没想到这竟是苏迪亚的后手,再加上先前请了赵太医,苏迪亚进能咬死了受辱,要求大成给说法,退又可还人清白,进可攻退可守,这个女子不容小觑啊。不过,她怎么肯御前改了口风?” 穆谦神色不明,只道:“此事还关系到容家,不论是襄国公府还是今上,肯定都不会让容成业吃亏的,既然解决了,你就别再费心了” 黎至清只当是容家出手许了苏迪亚好处,此事于他而言本就是一桩腌臜事,这两日每每想起,他心里比容成业还羞恼,只因比容成业沉得住气,才显得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此刻解决了,他巴不得不再过问,只怅然道: “不知是否错觉,总感觉来日要在苏迪亚手中栽个跟头。” 黎至清一直是气定神闲的,极少这般惆怅,看得穆谦有些不自在,“别怕,她要是敢欺负你,本王非宰了她不可!” 黎至清摇了摇头,眼神不似先前柔和,冷冷道:“要真有那一天,我必要亲手宰了她。” “噗”一声,穆谦笑了起来,“阿豫,你知道么,你方才的表情,跟被踩了尾巴炸毛的小紫猫一样,可凶了!” 被穆谦打趣,黎至清难得没恼,只低头瞧了一眼自己的衣裳,无奈道:“猫有紫色么?我还是换回那些素色的衣裳吧,这紫色太扎眼。” “不成!”穆谦一口回绝,“从前你都说了,那些偏白的衣裳是为着给兄长服丧穿的,如今三年孝期已过,不许穿了!还有哦,赶明儿要是本王走在你前头,你为本王服丧也不许穿白的,本王就喜欢看你穿得鲜亮的颜色。” 黎至清闻言失笑,“你浑说什么,谁要给你服丧?再说了,就算先去,也是我走在前头。” “打住,只要有本王在,就不许你走在本王前头。”穆谦欺身上前,一把捂住黎至清的嘴,将一番话掷地有声的抛出来后,又略显委屈道: “本王都说要给你当外室了,等哪天本王走了,你忍心不给本王戴孝么?” 前半句听得黎至清心头一热,刚想说两句热乎话,听到后半句浑话,到嘴边的话又被咽了回去,只赏了穆谦一个大白眼,逗得穆谦捧腹大笑。 两个人正闹着,正初到了寝房外:“殿下起来了?您要的东西,咱们送来了,能进么?” “进。”穆谦扬声,在黎至清略显疑惑地眼神中解释道:“年下了,本王吩咐正初裁了几套新衣裳过年穿,下午回府时,已经好了,带过来同你一道试一试。” 穆谦说着,先从正初手里接过两套银线绲边绣仙鹤的青衣,翻了翻挑出一件递给黎至清,“来,试一试。” 黎至清幼时家贫,衣裳都是捡兄长的改小了穿,只有年节时,无论家里再困难,黎徼也会给他裁一件新衣,是以小时候他特别盼望过年,也特别怀念收到新衣时那份喜悦。后来掌权,四季常服都有下人依着时令裁制,日子过好了,却再没了往日的欣喜。此刻穆谦带来的新衣,一下子让黎至清找到了幼时的感觉,欣喜地接过,穿在身上。 穆谦见他高兴,自己也把另一件穿在了身上,两人相对而立,一对璧人。 等黎至清换完,瞧见穆谦身上的款式,这才意识到两件衣裳乃是同形制,只不过仙鹤的图案有差异,此外他自己这件领口、肩膀处都额外加了绒,更加暖和厚实一些,黎至清瞬间明白了穆谦的小心思,红着脸低下了头。 “本王现在才知道,有时候君王耽于美色,也不能全怪君王,这美人要背一半的锅,太美了谁也把持不住啊。”穆谦摸着下巴,转着圈将黎至清打量了一番,忍不住连声赞叹。 此话一出,黎至清面上更红了,一边将外袍脱下,一边笑骂道:“惯会浑说!” “正初,这件没问题了!”穆谦方才打量过后,确定衣裳合身,接过黎至清换下的衣裳抛给正初,又递过去一件金纹枣红底的,“试试这件?” 黎至清依言而行,将外袍披在了身上。这次穆谦没着急一起试,只顾着对黎至清发出连连感慨,“果然人长得俊就是有优势,这么骚包的颜色,也就你能压得住了!” “越说越没边了!” 穆谦一件一件递,黎至清便好性子地一件一件试。 穆谦在旁边瞧着,只觉赏心悦目,大饱眼福。虽然现下黎至清病着,两人不能做不可描述之事,但看着眼前这个行走的衣架子将五彩斑斓穿在身上,穆谦心中已经满足了。 最后一件,又是一件紫袍,与黎至清今日穿那件款式相近,只不过花纹是金银线,织法更有层次感。 “实在太帅了!你本就肤白,紫衣更衬你的气色,而且这袍子华贵异常,正和你清贵的气质!”穆谦连声赞叹,心道斑驳陆离试尽,黎至清还是最适合紫色! “明日今上在安武堂举办庆典,为胡旗使臣接风,邀了这次接待一众臣属,还钦点你和容成业同往。明日就穿这一件吧,闪瞎他们的狗眼!” 第143章 杀心(上) “好。”黎至清没走心, 直接应了一声,然后将新制的衣袍换下来才反应过来,“安武堂不是练习骑射、演武的地方么, 怎的选了那儿?” “本王瞧着都不错, 除了那件枣红色的肥了点, 须得再改一改, 其他的都留下。”穆谦把黎至清换下来的袍子抱起来交给正初, 吩咐完毕才又道: “都说这大宛良马难觅,没想到胡旗也弄到一匹, 与那天石一起作为贡品献给了今上。大成久不见大宛良马,乍得了一匹,今上龙颜大悦,自然想要好好瞧一瞧, 这才选在了安武堂, 杨宜年说明天苏迪亚会亲自下场为今上表演马术助兴。” 穆谦的风驰乃是玉絮机缘巧合之下才弄到的, 没想到苏迪亚也能弄来一匹, 倒是让黎至清刮目相看, 不由得感慨一句。 “你有没有觉得,这个公主不简单?” 穆谦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长得俊, 会带兵, 身手也不错, 心机谋略也是一等一的。” “战场上作风狠厉的是她, 混迹于世家公子间娇憨明艳的是她,在众人面前楚楚可怜的也是她, 她能够在几种状态见切换自如,我至今不知她本来面目到底是怎样的, 这样的女子好可怕。”黎至清觉得无论是自己、肖瑜还是黎晗,都做不到苏迪亚这般能屈能伸。 穆谦将黎至清的担忧看在眼中,走上前去将人揽在怀里,笃定道:“没关系,别怕,本王会护你周全的。” 翌日,黎至清按照与穆谦说好的,穿了昨日送来的那件紫袍,临到出门,又被穆谦满脸苦恼地拦了下来。 “要不换一件?穆诚也喜欢穿紫的,你俩别撞了色。” 黎至清微微诧异,穆谦平素横冲直撞惯了,衣袍装饰从来不拘小节,不过见他谨慎,他便从善如流,“的确,冲撞了太子就不好了。” “倒不是怕你冲撞他,穆诚不似穆诣,不大在乎这个。”穆谦瞧着银粟备好的几件袍子,拖着下巴寻摸半晌,最后挑了一件中规中矩的湖蓝色,给黎至清披在了身上。 黎至清对衣物无甚偏好,既然穆谦喜欢这件湖蓝色的,黎至清便欣然接过,“既然太子不在乎,那是为何?” 自打昨日两人互通心意,穆谦的看黎至清的眼神再不收敛,湖蓝袍子上身,穆谦的眼睛就没从黎至清身上挪开过,随口道: “你风姿绰约,定然会抢尽穆诚的风头,穆诚大抵不会说什么,可东宫那群人却未必好相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哎,还是刚才那件紫的好,改日再穿改日再穿!”穆谦忍不住碎碎念。 黎至清没想到穆谦竟然能考虑到这一层,心头微动,嘴角若有似无地翘了翘,换好衣衫与穆谦同赴安武堂。 安武堂正殿已然布置妥当,成祯帝主座居上,下首两侧分别为大成官员和胡旗使臣。大成方穆诚前排居首,穆谦次之,再往下陪了东府的肖道远和西府的谢峻,而容成业和黎至清因着官位不高屈居末席。 因着成祯帝出席宴会,禁军殿前司负责贴身护卫,殿内由肖珏腰悬佩剑亲自值守,还配了若干佩剑的禁军及弓箭手,殿外则由苏淮带人守得水泄不通,确保成祯帝万无一失。 大成宴会都有固定的流程,歌舞已经筹备多时,并无甚新意,众人只佯作兴致盎然,实则早已看厌。 一轮歌舞过后,苏迪亚主动起身,右手放在胸前,对着成祯帝鞠躬道:“想必大成皇帝陛下已经看惯了大成歌舞,不如让苏迪亚献舞一曲,为您助助兴?” 在成祯帝欣然应允后,整个殿内换了胡旗的民乐,苏迪亚伴随着器乐的律动翩然起舞。胡旗乃游牧民族,相较于大成的含蓄内敛更为热情奔放,体现在舞蹈上亦是如此,苏迪亚以金纱掩面,香肩微露,伴随着节奏扭动着腰肢和髋骨,一舞未毕已让殿内众人看得血脉贲张。 容成业嫌恶地瞧了一眼,压低声音对着身侧的黎至清道:“大庭广众,搔首弄姿,简直不知廉耻!前日之事,若非亲身经历,说她主动爬得床我也信。” 提到前日之事,黎至清心中仍觉尴尬,轻咳一声才道: “游牧民族的舞蹈本就奔放,倒不至于因着胡旗习俗与大成相异给她扣上不知廉耻的帽子。不过,说她主动爬床,黎某也信,这些日子瞧下来,这位公主是个豁得出去的。” 黎至清的话说得客观,但容成业却不满他替苏迪亚辩解,直接来了一句,“黎兄,我不喜欢这个女人!” 黎至清侧头,与容成业相视一笑,“巧了,黎某也不喜欢她!” 两个说笑之际,器乐之声停了,一匹大宛良马被人拉到了殿外的空地上待命,另有一名胡旗使臣端着个拖盘,上面盖了一块红布,恭敬地站在殿门处候着。 “大成皇帝陛下,胡旗愿将这大宛良马献于您,同时也请您准许苏迪亚为您表演马术!不过苏迪亚有个小小的请求,可否请一位大成的勇士配合一下。” 成祯帝打量一眼殿外的大宛良马,只见那马毛光水亮,肌肉紧实,高扬着头颅,一副狂傲不羁的模样,很是满意,对着苏迪亚公主点了点头,笑道: “这不成问题,不知公主可有中意人选,需要如何?” 苏迪亚在殿内逡巡一圈,然后毫不避讳地抬起玉臂,指着坐在穆诚下首的穆谦。 “我要他,苏迪亚见过晋王殿下,他箭无虚发,想来配合苏迪亚的表演再适合不过了。”苏迪亚说完,冲着殿外拍了拍手,那名端着拖盘的胡旗使臣立马进殿走到她身边。苏迪亚抬手揭开红布,托盘上并非什么名贵之物,而是一支新摘的腊梅,三朵黄色梅花错落的排在花枝上。 “等下苏迪亚将持花枝策马而行,这三朵梅花,就劳烦晋王殿下三箭射下吧。” 穆谦与黎至清想法一致,苏迪亚不是个善茬,一举一动都不怀好意,是以不想与她有所牵扯,不等成祯帝开口,穆谦抢先笑道: “不巧,昨日本王伤了手腕,用不得力,怕是要辜负公主一番美意了。” 苏迪亚见状,赶忙焦急地扑到穆谦身边,一把抓住他的右手,“让苏迪亚瞧瞧,晋王殿下伤哪儿了?” 这番做派落在众人眼中,皆咋舌不已,容成业面上的嫌弃更是掩都掩不住,而黎至清则一下子铁青了脸色。 穆谦没想到天子近前,苏迪亚这个蛮女竟然如此放肆,气得一甩衣袖,冷声道:“公主未免失礼了些!” 苏迪亚一脸委屈,“明明就没事,晋王殿下是不想表演吗?皇帝陛下,你们大成的勇士怎么这样小气!” 穆谦披甲上阵后,箭法入神的传言传到了京畿,自然也传到了成祯帝耳朵里,他一直好奇自己这儿子是否如传言那般厉害,如今有机会索性道: “人家姑娘都上场了,你矫情个什么劲儿,还不赶紧去配合一下,穆谦,有点风度!” “是。”穆谦见成祯帝都发话了,他没办法抗旨,只得不情不愿地起身从桌案后走了出来。等他站定,立马有人送上了弓和一桶羽箭。 穆谦接过弓,拉弦试了试力度,发现与北境战场上用得弓强度差不多,这才把箭筒往背上一背,跟着苏迪亚向殿外走去。 穆谦心里一肚子火,琢磨着等下怎么故意失手,让苏迪亚下不来台,可走到门口时,见一旁的黎至清正抿唇似笑非笑地瞧着自己,瞬间觉得就当给心上人来场表演也不错。穆谦想到此处,脚步轻快地在殿门中央站立。 苏迪亚则直接走向大宛良马,翻身上马后,把腊梅含在口中,时而在院中策马狂奔,时而身侧贴在马侧,时而单手倒立于马背之上。若干马术动作完成后,苏迪亚于殿外空地中央勒马,继而从口中拿出腊梅,扬手举起,对着穆谦喝道: “晋王殿下,请射枝头第一朵腊梅。” 穆谦执弓,面对空地上的苏迪亚轻蔑一笑,心道莫说你勒马于空地中央,就算策马奔驰,本王照样能射中。穆谦自信满满,搭弓引箭,一支羽箭射出,正中第一朵梅花花蒂,将一朵完成的腊梅从花枝上射下。 成祯帝见状,眼前一亮,满意地点了点头!与此同时,殿内想起一片赞美之声! 苏迪亚见状,再次策马而行,又是一套复杂的马术后,苏迪亚恢复马上骑行,一边在空地上快速跑着圈,一只手举着腊梅,一边对着穆谦道: “晋王殿下,请射枝头第二朵腊梅。” 穆谦拉弓,随着苏迪亚策马,逐渐调整着羽箭的方向,说时迟那时快,第二支羽箭脱手,再次正中花蒂,第二朵腊梅飘然落下。 殿内再次响起了赞美之声,就连黎至清这般含蓄之人,脸上也露出了灿烂地笑意。 此时,苏迪亚于马上吹了一声口哨,登时有一批胡旗马进了空地,朝着穆谦奔来。 “晋王殿下,可否策马射这第三朵腊梅?” 苏迪亚说完,将腊梅花枝含于口中,然后对着穆谦做了个请上马的手势。 第144章 杀心(下) 见苏迪亚将花含入口中, 穆谦剑眉微蹙,虽然他箭法出神入化,但那剩下的一朵腊梅毕竟离苏迪亚的脸太近, 穆谦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他虽然不怕出丑, 但若是闹出人命, 现下这种场合, 就有点煞风景。穆谦想到此处,看向了坐在殿内的黎至清, 见后者也在一脸担忧地瞧着他,他拿定主意道: “公主确定要这么玩?本王学艺不精,若是公主执意如此,害得你破了相, 本王可不负责。” 苏迪亚并不理会穆谦, 只将花枝从口中拿出, 一脸骄傲地对着成祯帝道: “皇帝陛下, 苏迪亚都不害怕, 你们大成的勇士竟然怕了吗?” 成祯帝本来与穆谦心思一致,本想替他遮掩过去, 换个别的方式, 谁曾想殿内枢密院那群全是穆诣的人, 看热闹不嫌事大, 开始起哄。 “听闻晋王殿下月下策马连发十八箭, 箭无虚发,让大家开开眼吧。” 此话正中成祯帝下怀, 方才那两箭,从禁军中找两个箭法好的, 也能做到,从前传到京畿、还传得神乎其神的月下孤身诱敌,成祯帝确实想知道是否言过其实了,如今见苏迪亚都不在乎安危,他便顺势而为。 “既如此,穆谦你就试试吧,射不射得中不打紧,切莫伤着公主。” 还不等穆谦答话,苏迪亚立马对着穆谦喊道:“晋王殿下,你这可不行啊!” 苏迪亚达成官话学得一般,本意只是想说这样不合礼数,落在穆谦耳中就成了另一番意思,被苏迪亚一副挑衅的模样激得来了斗志,径直向着场上那匹胡旗马走去,走近后将弓往背上一负,翻身上了马。 苏迪亚见状,朝着穆谦赞赏地拍了拍手,把花枝重新咬在贝齿中,手下缰绳一勒,大宛良马直接跑了起来,穆谦不甘示弱,打马向前追去。 大宛良马果然名不虚传,虽然负重能力一般,但速度远胜胡旗马,刚围着空地跑了半圈,便与穆谦的胡旗马拉开了一段距离,不多时,两人已经分处空地直径的两端。 穆谦明白,这便是最好时机,此刻距离最远,观赏性显然最好,苏迪亚同样意识到这个问题,不在强行追求速度,两人便保持着在空地直径的两端,保持着不便的马速奔驰。 穆谦两条腿夹紧马腹,从箭筒中抽了一支羽箭,搭在弓上,引弓瞄准,屏息凝神等待时机。苏迪亚一直侧身掩着花蒂,直到奔到大殿正中央,才舒展脖颈,昂头向天,将花枝上唯一一朵腊梅置于众人眼前。 穆谦等得就是此刻,弓箭登时脱手,冲着腊梅花枝飞去。 众人屏息凝神,眼见着羽箭触到花蒂,即将把腊梅击落之际,却发生了变故。 “啊——” 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苏迪亚口含花枝,翻身落马,而那支本该射中花蒂的羽箭则朝着殿内成祯帝飞去。 这一变故让众人措手不及,好在肖珏反应极快,欺身上前举剑对着飞来的羽箭砍去,本来穆谦的目标乃是殿外的腊梅花蒂,羽箭飞入殿内已是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轻而易举被肖珏斩断。 “护驾——”不知谁喊了一声,一众殿前司禁军纷纷挡在了成祯帝面前,将他护得滴水不漏。 那厢苏迪亚坠地,摔得颇重,一时之间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好在那匹大宛良马没有回头,否则肯定被一蹄子踏在身上,五脏六腑都得被踢出来。方才牵马来的胡旗人并未走远,眼见着自家公主堕马,立马狂奔上前将人搀起来,连拖带抱地把人弄到了相对安全的大殿内。 而那匹大宛良马仿佛受到了惊吓,直接发了狂,在空地上奋蹄狂奔。与此同时,穆谦□□的胡旗马也开始躁动不安,若非穆谦马术尚可,此刻紧握缰绳并加紧马腹,定然也要被从马背上甩下来,落得与苏迪亚同样的下场。 大宛良马和胡旗马都失了控,被禁军来回围堵,场面混乱不堪。成祯帝见惯了大风大浪,瞧了一眼生死不明在殿内避难的苏迪亚,又看了一眼殿外严阵以待的弓箭手和处在危机之中的穆谦,果断下令。 “殿外禁军还不赶紧去救晋王,传太医给公主诊治!此外,千万莫伤了那匹大宛良马!” 本来举着刀和弓箭围堵大宛良马的殿前司顿时被缚住了手脚,他们不似兵马司那般擅长训马,此刻碍于成祯帝的旨意,更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但成祯帝的命令只针对大宛良马,穆谦还在发狂的胡旗马背上苦苦支撑,众人此刻顾不上大宛良马,直奔胡旗马而去,两条绊马索外加三箭,胡旗马重伤倒地,穆谦随着胡旗马的倾倒就势一滚,在擦伤了手肘、手掌后狼狈地落了地,弓和箭筒堪堪挂在身上,被一众禁军护着避开大宛良马,迂回着向大殿退去。 黎至清眼见着穆谦出了事,再也顾不得仪态,一个激灵从座位上站起来,焦急而又担忧地盯着殿外的形势,恨不得直接冲出门去帮穆谦,再无往日从容。这番作为让自诩穆谦的准小舅子的容成业大为诧异,自己还没怎么着,他怎么这么激动,又怕他真忍不住冲出去,赶忙扯着黎至清向后退了几步。黎至清被穆谦拖着向后退了几步,直到看到穆谦脱困,才平静下来。 容成业见黎至清这边无碍了,不再管他,直接护到了成祯帝身前。 成祯帝着急殿外穆谦情况的同时,也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殿内的人:穆诚在第一时间护在他身前,同时也算有兄长的担当,方才穆谦遇险,穆诚面上尽是担忧之色,成祯帝对穆诚的品性还是满意的;在苏迪亚被带入殿后,在场的胡旗人一拥而上,全部的精力只在他们的公主身上;而枢密院的人,则是一副围观者的心态,甚至有几分幸灾乐祸,成祯帝冷冷一笑,又把目光投向了坐在末席的容成业和黎至清。容成业的反应在成祯帝意料之中,毕竟容成业在他眼皮子底下长大,他对容成业的性子一清二楚,见容成业护到自己身前,甚为欣慰。 唯一让成祯帝心中犯嘀咕的只有一个黎至清,此人面上的担忧惊恐不似作伪,忧惧程度比身为穆谦亲兄长的穆诚还高,成祯帝本就对黎至清与郁弘毅的关系有所怀疑,此刻更对黎至清不放心了。 还在空地上发狂的大宛良马成了众矢之的,因着碍于成祯帝的命令,众人不敢拿兵器,只得合围而上,欲以人力钳制它。没想到此举激怒了那马,更加的发起狂来,前蹄跃起踢飞了数名禁军后,冲着大殿方向疾驰而去。 黎至清位居末席,离着门口本就近,自打穆谦出了大殿,他一门心思都在穆谦身上,目光吝啬到不肯分给殿内分毫。突然,背后被人猛地一推,黎至清直接冲着殿门栽去,而此刻大宛良马正冲着大殿奔来。 黎至清重重地摔在地上,眼见着那匹大宛良马奔着自己而来,心道我命休矣,此刻他只想再看穆谦一眼,奈何被这大宛良马挡住了视线,黎至清突然难过起来,看不到最后一眼了…… 千钧一发之际,三支羽箭正中马头,大宛良马在冲进大殿的前一刻中箭倒地,黎至清的视线越过那马,正对上仍保持射箭状态的穆谦,后者脸上面无血色,比方才在马背上时脸色更差,显然被吓得不轻。 两人相视一眼,穆谦脸上才露出劫后余生的笑意,眼见着穆谦笑了,黎至清也忍不住嘴角上扬。 成祯帝却不高兴了,等了几十年的大宛良马就这么死了,死在了自己极为看重的儿子手里,还是为着一个无关紧要的外人,登时脸色就不好看了,冷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一场宴饮不欢而散。 回了暖阁的成祯帝极为不悦,容成业在旁陪着,连大气都不敢出。 方才穆谦看向黎至清的神情狠狠刺痛了成祯帝的眼,那样担忧的眼神,绝对不是普通同僚间该有的,这两个人之间绝对有什么!加上穆谦两次拒婚,再联想到两人住在同一个府邸中,黎至清搬出晋王府后,穆谦又凑了上去,成祯帝眼神一点一点冷了下去。 “陛下,安武堂的事太过蹊跷了,晋王殿下那一箭射到殿内都已经无力了,显然他的目标就是那朵花。再加上当时情况紧急,若是他不出手,左司谏怕是要命丧当场,您就看在他救人心切的份上,别生气了吧。”容成业看不得成祯帝冷脸生气,怕他气大伤身,忍不住劝了起来。 成祯帝倒是真偏疼容成业,见他举手投足都小心翼翼,知道他也被吓得不轻,缓了缓脸色道: “安武堂两匹马失控这桩事交给你去查,能办妥么?” “当然,臣在大理寺就是干这个的,您放心!”容成业不怕接差事,就怕成祯帝自己生闷气。 成祯帝点了点头,“那就交给你去办,只一条,不许起卦,说了你多少回了,怎么就是不听话呢!” 容成业见状,知道成祯帝不生气,挠了挠头笑道:“听话,别人的话不听,舅舅的话还是要听的。” “浑小子!”成祯帝笑骂一句,摆摆手让他自己忙去,还没等容成业退出暖阁,成祯帝略一沉吟,又把人喊住,“你去趟东府,把肖瑜喊来。” 第145章 除夕 两日后便是除夕, 宫内大小宫宴,成祯帝均已身体不适为由,不再出面, 连除夕的阖宫宴饮也只是草草露了一面, 就把场面交给穆诚主持。 赐给亲贵的赏赐, 今年依旧循了旧例, 穆诚和容成业是独一份的, 穆诣次之,而给穆谦的, 与其他在京的亲王并无二致,一点也瞧不出新得脸王爷的优待。 安武堂的事不肖一日便传得满朝皆知,再加上后续成祯帝对穆谦表现得不咸不淡,东西两府把此事当作乐子, 皆幸灾乐祸的觉得刚得了陛下青眼的晋王殿下, 怕是要因着一匹大宛良马, 失了圣心。 而禁军, 特别是跟着穆谦从北境回来的几个营, 纷纷替穆谦打抱不平,皆言晋王殿下视部下如手足, 在战场上连一个普通士兵都不会放弃, 更别说是跟他肝胆相照的先生了。 但是禁军打抱不平的话, 在这权贵云集且视人命为草芥的京畿, 并没有多少说服力, 在京畿权贵眼中,一个出身登州小门小户的左司谏, 哪里比得上贡品大宛良马重要,哪里比得上圣心重要, 都觉得穆谦糊涂,刚刚因着战功得了宠,一下子就从云端跌入尘埃。 作为当事人的穆谦才不管旁人怎么想,要是让他亲眼看着黎至清出事,那还不如要了他的命。此刻,他刚从除夕阖宫宴饮上偷跑出来,既然成祯帝不在,他就没必要再做表面功夫,那些苦口婆心让他去找成祯帝认错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冷嘲热讽,穆谦懒得再听,直接打马回了府邸,毕竟家中还有人在等他一起守岁。 刚进主院,便听到一阵洗脑之声。穆谦往殿内瞧了一眼,一桌子酒菜摆得整整齐齐,另一边案上,黎至清正执笔伏案,而旁边正初和银粟正在闹着要黎至清写福字。 “先生可不能偏心,你刚刚给银粟写了三个,那我得再要两个!”正初说着,笑嘻嘻地把一张大红纸铺在了案上。 黎至清还没说什么,银粟却不肯了,“我那是要给仲城大哥还有玉絮的,你又是替谁讨得?我家先生病还没好,不能累着!” 仲城已然成家,穆谦每年都早早放他回去与家人团聚,而往年寒英、玉絮、银粟、正初这些没成家的,都是在王府跟穆谦一起过年的,今年寒英外放,玉絮尚未回京,就只剩下银粟和正初两个。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想给的人!” 正初梗着脖子跟银粟斗嘴的功夫,黎至清的福字已经写完了,正初赶忙宝贝似的拿起来,把未干的墨吹了吹,然后美滋滋地瞧着,还不忘揭自家王爷的短。 “还是先生的字好看,往年咱家殿下也给咱们写福字,您不知道呦,他那字儿写得,恨不得能在纸上打一套拳!” 正初的话逗得黎至清眉开眼笑,恰巧落在穆谦的眼里,让他生出了一种珠玉在侧、夫复何求的感慨。 “就知道揭本王的短来逗先生开心。”穆谦话里的笑意掩都掩不住。 黎至清闻声抬头,正对穆谦含笑的眸子,笑着解围道:“殿下如今的字,比起一年前,进步了不少。” 一被夸奖,穆谦得意的尾巴都快翘起来了,昂着头志得意满地看向正初,“听见没有,本王的字已经好看了。” 正初自小跟穆谦一起长大,在穆谦跟前完全不守规矩,撇撇嘴道:“还不是先生偏爱殿下。” 这话虽是吐槽,可落在穆谦眼中无比悦耳。 “哪有,阿豫明明是偏心的,在北境教了那么多学生,唯独不教本王练字。”穆谦嘴上虽如此说,但面上却笑嘻嘻地凑到黎至清跟前,拿起刚写好的福字看了看,然后在他耳边咬起耳朵,“阿豫以后只能是本王一个人的。” 温热的气流惹得黎至清耳垂发痒,极具占有欲的话闹得他红了脸,碍于在场有外人,黎至清拿捏不好正初和银粟对他们两人之事知道几分,只佯怒瞪了穆谦一眼。 穆谦见状捧腹大笑,然后煞有介事地朝着饭桌一伸手,做出引导的动作,“本王瞧着饭菜连动都没动,看来是在等本王了,那就请‘先生’入席吧。” 黎至清也不矫情,起身从桌案后走出,陪着穆谦入座,“听正初说,殿下往年除夕都是入了亥时才回来,今儿怎么这么早?” “今上早早离席,本王也就没必要再在宫里耗着了,回来跟你一道守岁。” 这话穆谦接得风轻云淡,可黎至清心中却咯噔一下,这两日沸沸扬扬的传言早就传到了黎至清耳朵里,黎至清略作沉吟,担忧道: “要不然,把风驰献给今上,也好过今上总这般冷着你。” 穆谦拿起酒壶自己斟上一杯,又抬手摸了摸黎至清眼前的茶盏,发现还烫手,才道: “献什么献,今上那身子骨,哪儿还能骑得了马,真把风驰给他,等他过两天看腻了,不知道又要便宜哪个,本王才不给。” 黎至清心中担忧,刚要再劝,又听穆谦道:“阿豫,你我心知肚明,今上在乎的根本不是那匹大宛良马,他介意的是本王违逆了他的意思,所以就算献了风驰,也是远水难解近渴。” “你好不容易靠着军功才有了今日的局面,如今不能有失。”黎至清说着,突然低下头,喃喃一句,“此事都怪我——” “莫要胡言乱语!”穆谦张口打断黎至清后话,“如今只不过瞧了今上两日冷脸,哪至于让你忧虑至此。在本王心中,你才是最重要的,就算让本王拿军权和爵位来换,本王也甘之如饴。” 黎至清怔怔地盯着穆谦半晌,然后下定决心一般认真道: “社稷系于殿下之身,万不可因小失大,没有军权和爵位,殿下将来功业难成,大成就会少一位英明的君主,那百姓又将再多受几十年的苦。” 黎至清虽然还有半句未明言,但是穆谦听明白了,黎至清是想说,若再有这样的事,不必管他的安危,以大局为重。穆谦心中有些气恼,这个人怎能这么理智,理智到连他自己都不顾,理智到近乎冷血。穆谦又有些心疼,到底是怎样的信念,才能让他心中只有社稷和百姓而不顾自身分毫。 穆谦自问,他做不到如此无私,于他而言,他首先会确保心爱之人平安康乐,然后努力护周围之人平安顺遂,最后才是力所能及给与他交集并不多的天下人至治之世。 穆谦知道,在黎至清心中,那些毫无交集的平民百姓才是最重的,那自己在他心里可有那些百姓重要? “阿豫,你让本王弃你不顾,那咱们易地而处,若有朝一日,让你牺牲本王来成就你的大业,你肯么?” 黎至清被穆谦问住了,轻咬着下唇,不知如何答话。这个问题他没想过,从功利的角度来说,黎至清应当毫不犹豫的去牺牲穆谦,可是此刻,连想到这种可能,都让他心如刀绞,他怎么能这么做? 有这一瞬的迟疑,穆谦就满足了,至少这人并没有毫不犹豫地将这份感情排在最后,见黎至清天人交战,穆谦温声道: “你看,你做这样的决定都这么难,凭什么逼着本王牺牲你?本王心也会痛呀。阿豫,你摸一摸心口,是不是又酸又涩,还堵得慌?你方才逼着本王牺牲你,本王也是这种感觉。” 黎至清心口的感觉被穆谦一览无余的讲出,眼眶微红喃喃一句,“穆谦……” 穆谦见黎至清想通了,抬手轻轻扯了扯他的脸颊,然后把人揽到怀里,哄道: “大过年的,可不兴哭丧着脸,北境守军的门面,给本王笑一个。” 正在此时,正初和银粟在院中放起了烟花,一瞬间金色的花朵在夜空中绽开,继而漫天金雨纷纷洒落,将黑夜照成了白昼。 黎至清便靠在穆谦怀中,一起看着漫天绚烂。 “今晚的焰火真美。”黎至清不由得感慨一句,“小时候过年也有焰火看,我和兄长便早早吃完晚饭,搬着小杌子坐在院中昂着头等着。那时候的焰火不是一家来放,而是整个村子凑钱买了聚在一处放,燃放的地点虽然隔着半个村子,但家家户户都能瞧清楚。” 穆谦听着黎至清讲述小时候的事,越发的心疼起来,忍不住把人往怀里拢得更紧些。 黎至清倒是浑不在意,目光并未从夜空上移开,自顾道: “后来日子过好了,离开了村子,自家能够买得起焰火了,兄长却上了战场。好在阿梨来到了我身边,小姑娘爱玩,年年都会亲自放焰火,去年在翠竹轩时也有。可如今她也不再了。” 说到后来,黎至清话中尽是掩不住的惆怅。 “你想阿梨了?” 黎至清轻笑一声,随口道:“往年除夕都有她在身边,今年小丫头不在了,怪想她的。” 焰火开始后,穆谦的目光便吝啬的不肯分给夜空分毫,他的眼里心里都是眼前看焰火之人,漫天绚烂下,穆谦忍不住吐出一生誓言: “往后除夕的焰火,让本王陪你看!” 看到青丝染雪,直到共赴黄泉。 黎至清闻言转头,正对穆谦认真而黝黑的眼眸,一瞬间风静云灭,“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九死不悔!” 第146章 裂隙(上) 大年初一, 黎至清还在睡梦中时,一场瑞雪从天而降,等簌簌的大雪压断院中的枯枝, 穆谦已经进宫请安回来了。 推门进了寝房, 黎至清还在闷头睡着, 面上尽是心满意足的红晕。穆谦本来瞧着他脸色不错, 心中欢喜, 转念一想,又怕他是昨晚熬夜发热了, 赶忙伸手去探他额头,好在温度正常。 穆谦瞬时松了一口气,自嘲道,小祸秧子, 你瞧你把本王PUA什么样了! 这一惊一乍的动作扰醒了黎至清, 他身手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见到衣衫整齐的穆谦, 展颜一笑, “穆谦,新春快乐, 万事顺遂。” 虽然没听到一句“阿谦”, 穆谦心里还是满足的, 至少这人避着人时不一口一个“殿下”了。穆谦高兴地紧, 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金锞子递过去。 “呐, 压岁钱。” 黎至清有些哭笑不得,“如今已经祯盈十九年,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没事,人人都有。”穆谦说着又把手往前递了递, 他当然不会说,其他人都是一把金瓜子,唯独黎至清这个是他找人画了样图,然后差巧匠赶制的。 黎至清接过那枚金锞子,放在手心瞧了瞧,嘴角不自觉地弯了起来。那是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熊仔,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样,很是有趣,黎至清对动物幼崽没有任何抵抗力,恰好这个还是他最喜欢的熊崽子。一听还是众人都有的,美滋滋地收下了。 “别赖床了,本王都去宫里遛了一圈了。” 正在这时,房门被人蹑手蹑脚的敲了敲,门外正初压着嗓子问:“殿下,先生起了吗?咱们能放鞭炮了吗?” 黎至清面上一红。 穆谦捧腹大笑,“起了,把鞭炮点上吧。” 在一阵鞭炮声中,黎至清慢慢悠悠地穿戴整齐,朝窗外一望,满脸惊喜,“竟然下雪了,瑞雪兆丰年!” “咱们快用了早膳,然后本王带你出远门玩雪去!”穆谦说着打开了房门,银粟带着几个人正提着食盒候着。不一会儿功夫早膳便被摆好了桌。 “出远门?”黎至清略显诧异,近日穆谦并未提及有出行计划。 穆谦起了个大早,又去宫里转了一圈,早就饿了,喝了一口红豆薏米粥才道: “去冀州,找智慧道长,初五就立春了,咱们再不动身就来不及了。” 黎至清早将此事抛诸脑后,没想到穆谦还记着,心中暖意翻腾,“你这个时候出京,可是将一个大摊子丢下了。” 这话丝毫未影响穆谦的胃口,咬了一口点心才道: “本王还是躲远点好,这程子今上气儿不顺,等他消了气,本王再回来。” 黎至清深以为然,“那谏院那边,我得去告个假,一来一回二十日,应当够了吧?” “谏院本王去过了,替你告假一月,有肖若素的事在前,他们也不敢说什么。” “那通敌之事,政事堂那边怕是要压在肖若素身上了。” 听了这话,穆谦想到了在城郊禁军案卷库翻出来的东西,神情一滞,又不动声色的把话题转移开。 “既然咱们是去瞧病的,回来之前就别想这些劳什子了,就当散散心。对了,你知道肖若素受伤了么?” 黎至清瞪大了双眸,“受伤?” 穆谦点了点头,“所以说咱们赶紧走,别待在今上跟前碍眼了,安武堂出事那日,肖若素被宣到了暖阁,赶上今上气不顺,被骂了一通,出来的时候铁青着脸色,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下台阶时还一脚踩空,直接从石阶上滚下来了。” 黎至清面露担忧之色,“这……听起来仿佛不太好,也不知他伤着没有?” “嘿!你怎么就跟肖若素这么好!也不见你关心关心本王!”穆谦醋了,如今他可光明正大的表达不满了,“本王那日还从胡旗马上摔下来了,肯定比他严重。” 黎至清放下喝粥的瓷勺,面上尽是纵容地无奈,“你胳膊肘上的纱布,不是我给你包的么?” “那这一路去冀州,换药的事都归你了。” “也不是不行……” * 这次的旅程比起上次各怀心思互相防备要舒心多了,因着与穆谦的约定,此次权当散心,不谈国事不论朝局。一路上,两个人便一边赏雪,一边说笑,做到了真正的只论风月。 再次下棋,不必借着棋局讲授谋略,黎至清率性而为,也不拘着输赢,穆谦的棋艺早不可同日而语,与黎至清对弈毫不逊色,两人酣畅淋漓杀上一场,下累了就互相依偎着小憩。 虽然五日之内到达如阜城时间很紧,旅途难免劳顿,但因着心境不同,无需费心伤神,到达清虚观时,黎至清仍是全须全尾的,丝毫不见病态。 智慧道长果如先前所言,已经准备好了行囊,迟迟未动身,就是在等着黎至清到来。 穆谦和黎至清赶到清虚观,依礼先去拜会智慧道长,奈何又一次赶上智慧道长方入定,等醒过来还要有些时辰,两人便先在观中安顿下来。 黎至清本以为出门在外,与穆谦住在一处不妥,谁料观中余下的房间并不多,他们二人加上银粟、正初及随行王府亲卫,分配下来,刚好两人一间。主持自然不能委屈穆谦与人同住,本想再临时再收拾两间,穆谦面上非常亲民的表示不必劳烦,他可与黎先生同住一间,实则心底早就笑开了花。 等一切安顿妥当,房中只剩下两人,穆谦在屋内踱了几步后与黎至清打起商量: “要不要趁着老道士入定的功夫,先去见见你先生?” 一路舟车劳顿,黎至清此刻已然坐在榻边休息,闻言摇了摇头,略显失落道: “先生大约是不愿相见的,上次分别时便说,以后无事莫要来寻他,就算有事他也未必肯相见。如今这才过了半年多,无事再去打扰,怕是先生要怪罪了。” 什么破先生,什么臭脾气!也就黎至清惯着他,要是敢跟本王拿乔,本王非让他好看!穆谦腹诽一通后,眼见着黎至清情绪低落,赶忙走上前去,把人揽进怀里,温声安慰道: “阿豫,本王有个惊喜要给你。” 黎至清顺势靠在穆谦肩膀上,这样亲昵的动作,这一路已经做了不少,黎至清再不会觉得尴尬,反倒很喜欢这种安心又有点幸福的感觉。此刻,他卸下心防,赶到无比安心。 “惊喜?”黎至清还是提不起精神,整个人靠在穆谦怀里有些蔫蔫的。 “对,除夕夜,你不是说想你兄长和阿梨姑娘了么?你想见见么?” 黎至清不走心地接了一句,“唔,这是在道观里,莫非你要给我哥招魂?” 穆谦失笑,这人不是那么一本正经的时候,真有趣。 “兄长这边,本王是没办法了,但是你若想见一见阿梨姑娘,还是可以的。” 黎至清瞬间来了精神,坐直身子瞅着穆谦,“你说真的?那我现在就要见阿梨!” 穆谦但笑不语,然后朝着门外拍了拍手,两个穿着穿着帷帽斗篷的人进了房间,黎至清定睛一看,来人正是寒英和黎梨。 寒英和黎梨见到穆谦和黎至清,脸上皆是欣喜之色,疾走两步,扑到二人跟前,纳头便拜。 “阿梨!”看到这个跟着自己长大的小丫头,黎至清瞬间露出了笑脸,赶忙把人搀起来,然后对着两人道:“你们怎么到这里来了?” 寒英咧嘴一笑,还是一如既往地憨直模样,“赴四境的官员,无函不得回京,阿梨又对先生想得紧,还是殿下有法子,挑了这么个不惹眼的好地方。” 黎梨面上一红,又觉得锅不能一个人背,虽已为人妇,但秀眉一挑,仍是一副小女孩的模样。 “难道你不想你们殿下吗?不也是你眼巴巴想回来见见晋王殿下么?” 穆谦本不是多心之人,听了这话,又不免担心,“寒英,你在西境可好?郭大帅待你可好?可有受委屈?” 寒英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憨笑道: “没有委屈,郭大帅看在殿下的面子上,对属下极为照顾,就是方才阿梨说得,有些想殿下了。” 黎至清见寒英对黎梨一副言听计从的模样,放下心来,欣慰地打量着他们。 寒暄一番过后,黎梨巴巴地瞅着穆谦,欲言又止起来。 穆谦见状,很是善解人意,“怎么了,小丫头?” “你能不能跟寒英先出去一下,我有小秘密想单独跟公子说。”黎梨说着脸色一红,略显羞赧的低下了头。 小丫头片子害羞了?太难得了!穆谦瞅了一眼寒英,“她说的小秘密,你晓得不?” 寒英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然后似又想到什么,眼睛一亮,又点了点头。 穆谦倒是大度,直接搂上寒英的肩膀,颇为哥们范儿地揽着他向外走去,“走走,你偷偷告诉本王,让她单独跟她家公子说。” 待两人出门,黎梨才凑到黎至清身边,羞赧一笑,“公子,你要当舅舅啦。” 第147章 裂隙(中) “当真?”黎至清眼睛一亮, 然后颇为欣慰地点了点头,“我们家阿梨长大了,如今有了宝宝了!” 他人生中那段最黯淡无光的日子, 是眼前这个小丫头伴着走过来的, 两人名为主仆, 情逾兄妹, 如今见黎梨有了好归宿, 还有孕在身,黎至清感慨万千, 一时之间喜上眉梢,还忍不住红了眼眶。 “好!好!极好!” 黎至清其人性格清冷,平日里喜时微微勾唇,恼时轻轻蹙眉, 情绪极少这般激动, 一连三个“好”字, 将他内心的欢喜展露无遗。 “我这外甥, 几个月了?快告诉我, 好让我这个做舅舅的提前准备准备,我得给我外甥备一份大礼!” 黎梨见自家公子这副欣喜模样, 羞赧更甚, 微微低着头, 终于有了几分为人妇的沉稳模样, 微微一抿唇角, 含着笑意,轻声道: “快三个月啦。公子不是已经给了小金锁嘛!” “三个月!三个月好啊, 还有七个月,让我好好想想!”黎至清一边算着, 突然想到了什么,脸上喜色僵在了嘴角,“还不到三个月?” “对啊!” 黎至清想到从西境过来,路途遥远,艰辛异常,一下子恼了,一甩衣袖,怒道: “还不到三个月,你就长途跋涉,疯了不成!也不怕伤着孩子,你忘了当初萍姐姐怀着阿衍时,前三个月多凶险,阿衍几次都保不住!” “我比夫人身体好多了,不会有事的!” 黎至清冷着脸,背着手,头一撇,不搭理她。 黎梨讨好得凑到黎至清身边,扯了扯他的大袖,“公子,别生气,我想你了呀。” “你就是任性!”黎至清虽然搭理人了,但脸色并未缓和,又问:“照方才的情况来看,寒英是知情的?” 黎梨不明所以,却是诚实地点了点头。 黎至清眼神微眯,冷道:“把寒英喊进来,我必得骂他一顿,这混小子就是这么照顾你的?” 虽然跟在自己身边长大的小丫头黎至清舍不得骂,但骂个妹夫,他是不心疼的。见黎梨不动弹,他便自顾走向门口去找人,却被黎梨抓着胳膊不让走。如今黎梨有孕在身,黎至清想负气将人甩开,又怕伤着她,只得回握住她的胳膊,把人扶到榻边坐下,这才又要出去兴师问罪。 “公子!这一趟我非来不可的!”黎梨焦急地喊道。 黎至清脚步一顿,火气在胸中翻腾,既然小丫头上赶着找骂,就别自己冷脸吓着人了!黎至清索性又气冲冲的回到榻边,刚想再开口教训人,却听黎梨说道: “公子,郭大帅交代了事情,我不来不行。” 黎至清连郭晔的面子也不肯卖,“那下次见着郭晔,我连他一起骂!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让你这般辛劳,孩子出点事怎么办?” “黎梨,你现在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已经为人妇,就算不为着自己,也考虑考虑人家寒英!” “再说了,办个差事,寒英还能比你差,你让他来做不行吗?” 一般连名带姓被人喊名字,说明对方很生气!如今黎梨不敢言语,伸手够了够黎至清的衣摆,并没有够到。刚想起身继续够,黎至清不动声色地向前挪了一步,把衣服送到了黎梨手边。 黎梨见状,知道自家公子还是心疼自己的,大着胆子拽着人的衣摆,把人拉到榻边坐下,才压低声音道: “公子,郭大帅让我带了个人进京,还嘱咐了不能让寒英知道。” 黎至清瞬间拧起眉头,不能让寒英知道,背后的意义就是不能让穆谦知道,到底什么事,连穆谦都得瞒着。 “什么人?这么神神秘秘的!” “阿克善!” 黎至清惊得一下子从榻上坐了起来,“郭大哥竟然逮住了阿克善?你是怎么瞒着寒英把人弄到清虚观的?又为何不能让穆谦知道?” 黎梨脸色不是很好看,“此事说来话长,等入夜以后,我来带公子去见他,到时候公子就全明白了。” 正在此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阿豫,智慧道长得空了,咱们去找他吧?” 黎梨向门口望了一眼,然后看向黎至清,“公子先去找智慧道长,晚膳后我寻个由头,再来找公子。” “好,你好好歇着,切不可再瞎折腾!” 黎至清嘱咐完,走到门口,见寒英也在,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跟着穆谦走了。留下寒英一脸无辜地站在门口,挠了挠头,殿下不是说再次见,黎先生会对自己客客气气的嘛?怎么还是这么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智慧道长的静室内,檀香袅袅,茶香习习。 黎至清与智慧道长对坐,智慧道长闭目号着脉,穆谦在站在旁边,一脸焦急地等着,半晌,智慧道长才缓缓睁开眼睛。 “道长,他如何了?” 智慧道长伸手捋了捋纯白的长须,面色慈祥,“晋王果然信守承诺,一直有盯着他服药,至清的情况比之去年,好了不少。” 穆谦闻言,面上一喜,“那可能长命百岁?” “你这未免贪得无厌了些!”黎至清轻笑出声,上次智慧道长明言,自己抛却红尘,拼尽他一身医术,也不过保自己至不惑之年,哪里有长命百岁之说。 可见到穆谦一脸严肃,黎至清又有些后悔方才笑话他,自己虽然看淡生死,可自己若是去了,穆谦心中该多难受。黎至清忍不住伸手握住了穆谦的手,示意他不必强求。 “人生处处是际遇,也未尝不可能。”智慧道长早已超脱红尘,然后又看向黎至清,“至清小友,明日老道要启程了,你如何打算。” 黎至清知道是指自己随他云游之事,朝着智慧道长拱手一礼,“谢道长美意,不过至清并非超然物外之人,放不下红尘俗世。” 说到此处,看了一眼穆谦又道:“更放不下红尘之人,恐怕要辜负道长一番美意了。” 智慧道长也不勉强,只是提笔拟方。拟毕,再次将药方递给了穆谦,“劳烦殿下了。” 穆谦受宠若惊地接过药方,然后折了两折贴身收好。 这次没有治疗骨痛的药来给黎至清挽回面子,他只能眼巴巴瞅着这一老一少认真交接,尤其是穆谦,堂堂亲王,摆出一副虔诚的信徒模样,惹得黎至清心中发笑又发酸。一时之间对自己的性命和身体也重视起来。 “道长,先时至清在京畿遇到一友人,曾为至清批命,二十岁乃是一劫。人生无常,若有意外,至清也无法强求。只是想冒昧问一句道长,照目前的身体状况 ,只从身体来论,至清可能活过明年么?” 往日里谈起寿数,黎至清总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今日竟然主动询问,倒是让智慧道长有些诧异。智慧道长颇为欣赏黎至清这个后辈,时常为他不遵医嘱不顾身体而惋惜,如今见他转了性子,颇为欢喜。 “忌酒,均衡饮食,少劳心伤神,多将养身体,按着新方子好好服药,老道保你活到二十五岁!” 黎至清一喜,他相信十七岁时能从安国侯府水牢里大难不死,那必有后福,他不信自己能栽在别人手里,只怕自己身体扛不住。如今得智慧道长一句,他欣喜不已,再次看向穆谦。 穆谦却没有黎至清表现得这般开心,五年于他而言太少了,“那道长,何时再带他来换方子?您云游何时归来?” 智慧道长沉吟半晌,“一直按这个方子服用便是,他若真听老道的话,能撑到祯盈二十五年春,届时老道定然在此处候着他。” “撑到”这个词刺痛了穆谦的心,原来最多也就只有五年了。穆谦痛惜的瞧了一眼黎至清,见后者正一脸傻乐瞧着自己,伸手在他头上揉了一把,转头瞥见了他脖子上挂着红线,似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 “道长,先时有人送了他一个护身符,说是能护他安康,您看是否得用?” 穆谦说着,直接伸手解下黎至清脖子上的护身符,送到智慧道长眼前。 智慧道长脸色微微一变,“这符是何处得来?” 黎至清与穆谦对视一眼,照实道:“京畿友人相借。” “可是容家那个孩子?” “正是!”黎至清没想到智慧道长竟然知道容成业,“此符可有渊源?有何不妥么?” 智慧道长把符交还给穆谦,“并不不妥,好好收着便是,拿到此符,也算机缘。说来甚巧,老道有一师兄,此生只收了一徒,此徒天资极高,又专修四柱之术,窥得天机无数,还时常口无遮拦,以至于而立之年便须发尽白,一副年命不永之相。师兄为保这位徒儿性命,为他画此护身符,画完便羽化登仙。前些年,这位师侄回观,讲起来,才知他在京畿世家里收了一徒,并将毕生所学及符都传了他。” 穆谦一听,知道这符极为珍贵,也甚为得用,赶忙为黎至清系好,然后向智慧道长拱手道: “这符既然这般有用,本王可否为至清也请一道?” 智慧道长笑着摇了摇头,“山医命相卜,老道专修医术,于符篆之术并不通晓,如今清虚观内的小辈们,科仪斋醮不过泛泛,再无老道的师兄那种精通符篆之术的道长了。” 第148章 裂隙(下) 黎至清看穆谦系平安符时小心翼翼地模样, 心中有些酸涩,想到容成业提到的,就算没有这一身旧疾, 也撑不过祯盈二十四年, 穆谦这份心意, 他怕是终究要辜负了! 黎至清有些懊恼应下了这份感情, 若是自己没有给穆谦回应, 或许他还是京畿那个潇洒恣意的少年,不会如现在这般患得患失。 或许容成业也有看走眼的时候?黎至清抱着侥幸心理问道: “敢问道长, 可知容家公子的四柱之术如何?” 智慧道长略作沉吟,“听老道那师侄所言,他金盆洗手不再批命时,那位容姓小徒四柱之术只得了他五分真传, 让他很是遗憾, 不过老道倒是觉得, 以师侄的水平, 有他五分真传天下间已然数一数二了。” “为什么道长的师侄要金盆洗手, 只是因着方才所说天机泄露太多?那若是瞧了不说呢?”穆谦联想到容成业小时候的事,不免心中疑惑。 智慧道长笑道:“瞧了不说, 自然无碍, 只不过老道那师侄是个藏不住话的。他先时在登州安国侯府瞧见一个古怪八字, 不知与那老侯爷说了什么, 没多久人就疯癫起来, 清醒过后就不肯再瞧八字了,许是也怕自己管不住嘴。” 穆谦与智慧道长又就着此事闲聊了几句, 而黎至清却没再吭声,他大约明白, 容成业所言十有八九是准的。 从前的黎至清,从不将年命不永放在心上,只觉在有生之年能有功于社稷,能做到问心无愧,便足矣。可自从与穆谦互明心迹后,他便时不时生出愁绪,感慨时光易逝,此生太短,他当真舍不得就这样抛下穆谦去了。 从静室出来后,黎至清第一次在外面主动牵上了穆谦的手。 穆谦心中窃喜,也不避着人,大大方方的揽着黎至清的肩膀,与他慢慢地往回走,似是知道了黎至清心中所想,纵使已经难过不已 ,穆谦还是强撑着笑脸哄着眼前人。 “别怕阿豫,我在,会一直陪着你的。” 方才穆谦的失落和担忧都被黎至清尽收眼底,他本意想安慰一下穆谦,却见穆谦在强撑着精神安慰自己,黎至清心头酸意更甚,不敢再露出丝毫惆怅,展颜一笑。 “好,那你得陪我一辈子才成。” “那不成?”穆谦没有丝毫犹豫。 “啊?”黎至清不乐意了。 穆谦笑道:“一辈子哪够,下辈子,下下辈子,你都是本王的,逃都逃不掉了。” 乍被穆谦的土味情话喂了一口糖,黎至清心中那点不豫消失殆尽,去他妈的年命不永,余下的日子只要都有穆谦,就没什么遗憾了! “穆谦,君子一诺,不能反悔的!” 穆谦认真地点了点头,“嗯,谁反悔谁是熊崽子!” 虽然偶尔会因着寿数生出些许遗憾,但黎至清到底不是伤春悲秋之人,在他看来,与其在伤感上浪费时间,倒不如花心思多为百姓谋福祉或者与穆谦共享时光,是以惆怅只维持了一两个时辰,黎至清又变成了往日里那个清醒又理智的人。 晚膳时,穆谦因想着白日之事,胃口不佳,还是黎至清开了几个玩笑,才逗着他又多吃了小半碗米。 酉正,天已经黑了,黎至清正与穆谦下棋,门外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公子,你在么?我能在你这待会儿吗?” “阿梨,别闹了,咱们回屋去,别扰了殿下和先生休息。” “谁让你跟来的,起开,我找我家公子,与你何干。” 听着门外新婚小夫妻拌嘴,黎至清与穆谦对视一眼,然后略显无奈地摇摇头,对着门口扬声道: “房门未锁,进来吧。” 砰的一声,门被人带着气推开了。 “公子,我想与你说会子话!”黎梨面上气鼓鼓的。 穆谦瞅了一眼还在生气的黎梨,又瞧了一眼跟在后面傻乎乎又满脸委屈的寒英,噗嗤一笑。 “走,咱们把房间留给他俩。”穆谦对寒英说完,起身就要向外走。 黎至清一把抓住穆谦的胳膊,“别走,我同阿梨出去吧。方才有些积食,恰好出去走走。” 穆谦不疑有他,取了大氅为他穿戴好,这才把人放了出去。 等来到清虚观后院,黎至清瞧着黎梨还是气鼓鼓的,劝道: “寒英是个老实孩子,平日里莫要欺负人家,方才这种借题发挥的事,以后莫要再做了,吵架容易伤感情。” 黎梨闷闷道:“方才不是借题发挥,我是真同他生气了。” 黎至清本以为方才那一出是小丫头的带自己出来的计策,没想到竟是真吵架了,不免担忧起来。 “为何生气?寒英不是事事都顺着你么?” “他不要我跟他回西境了,让我留在京畿家中养胎,我自然是不肯的,话赶话便吵了起来。” 黎至清略做思索,西境虽然艰苦些,但好歹有人护着,又有寒英在身边,比起在京畿宅院与妯娌杂居要轻松多了,但回去路途遥远,黎梨如今有孕在身,不宜长途奔波,黎至清一时之间也踌躇起来。 “公子,他担忧我,我自然知晓,可他怎么不理解理解我的心情,让他独自一人待在西境,我也会为他担惊受怕呀!” 此话让黎至清拿定了主意,“莫急,回头我去劝劝他。” 黎梨见黎至清应下来,知道这事有希望了,垮了的小脸终于露出了笑容,带着人向着一个围着黑布的囚笼走去。黎梨冲着守护囚笼的士兵打了个手势,那士兵立马将黑布一掀。 黎至清定睛一看,囚笼中坐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此人正是阿克善。 黎梨知道自家公子心中疑惑,不待他发问,自顾道: “一路上是大帅的亲兵负责押送的,谁都不能靠近,寒英也不例外。大帅嘱咐了,有什么事等他见了公子再议,到时候由公子决定怎么处置他。还有,大帅让我把这个交给公子。” 黎梨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一寸见方的小木匣递给了黎至清。 黎至清打开一瞧,里面乃是一颗带着青纹的白釉珠子,黎至清就着回廊上的光仔细瞧了瞧,这花纹既不是釉上彩又不像釉下彩,倒像是天然形成的瑕疵,却别有一番韵味。 “这是何物?从前没听说胡旗人还会烧瓷。” “大帅从他身上搜出来的。” 两人说话间,已经走到了囚笼旁边,黎至清走上前,伸手把堵嘴破布从阿克善口中拿出,仔细打量了他一番。 “将军一去不回,让黎某好找。”黎至清说着,将手中的匣子在阿克善面前晃了晃,“听闻将军被俘时,身上带着这枚珠子,想来这就是与朝中接头的信物了,黎某好奇,既然将军取了这信物回来,说明是愿意与黎某合作的,那为何最终却失信于黎某?” 破布从口出抽出,阿克善狠狠地吐了一口吐沫才道:“就算拿给你,又有何用,黎至清你真当你把所有的事情都看明白了么?” 黎至清蹙眉,“将军这是何意?” 阿克善将脖子一扭,不肯再理人。 黎至清又道:“将军可知,就算和谈答应释放被俘将领,但那十几位突击旗兄弟,北境若真想扣下,也不是做不到。” 又被拿着兄弟命威胁,阿克善有些恼了,转头怒道: “黎至清,你既然这么想知道,我就告诉你,下面的话我跟郭晔说过了,他一副听不懂的架势,如今我再给你说一遍,你可听好了。胡旗贵族的确与大成朝廷中人暗中往来,以信物为凭传递消息,为防信物造假,每五年一换,方才那枚珠子就是这些年来最新的信物。我从未与大成朝中之人碰面,只是靠此传递消息,但这次回胡旗,我查到,那人背后的主子是京畿的王爷,而且是你们皇帝的儿子,之前还不做官。你自己想,这人是谁?” 皇帝的儿子!早些年不在官场的王爷!除了一个死了的穆诀,就只剩下…… 黎至清瞬间脸色煞白,“你胡说!” 阿克善满脸嘲讽之色,“郭晔听了不肯相信,你也是这种反应!你们大成人就这么喜欢自欺欺人吗?” 黎至清这才明白,是郭晔甄别不出这信息的真伪,这才费尽心思把人送到了自己面前。 黎至清此刻浑身发抖,阿克善的话,他一个字也不相信! “黎至清,你刚才怪我失信于你,你说查到了这样的结果,我敢来大成找你吗?” “你有什么证据说是他!”黎至清眼眶微红,自始至终不肯吐出那个人的名字,“说不定是康王呢!” “我可没说是晋王,我只是把我查到的信息告诉你,皇帝的儿子,不在官场的王爷,至于是谁,你既然想知道,你就自己去查,与我无关。自打我查到这事,我就知道那些突击旗兄弟的命保不住了,你也不用再拿着他们威胁我。”阿克善说到最后,眼神里已没了丝毫求生之意,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架势。 一个深藏不露又一战成名大权在握的穆谦,一个浑浑噩噩花名在外还已经殁了的穆诀,两者相比,是谁都不会觉得穆诀才是阿克善口中之人。 “噗——”一口鲜血从黎至清口中喷涌而出,从前智慧道长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黎至清出现了咳血之症。 第149章 阿克善 “公子!”黎梨被黎至清的状况吓着了, 赶忙上去扶他,“你没事吧?” “啧啧。”阿克善见状,冷嘲热讽起来, “你知道我为什么最讨厌你们这群大成文人吗, 但凡被人相负, 动辄气到崩溃, 一点事都经不住, 做事还喜欢出尔反尔。” “你闭嘴!”黎梨被阿克善的话惊着了,她再不走心, 也明白阿克善说得人很可能是穆谦,而出尔反尔则是在指责黎至清,黎梨对两者都不认同,立马冲着阿克善喝道, “你就会血口喷人!” 黎至清挥手止住黎梨, 顺了顺气后, 自顾盯着阿克善, “此事黎某定会查明, 若你所言不虚,黎某定会信守承诺放了你和突击旗的兄弟。” 阿克善被黎至清带着冷意和决绝的眼神瞪得不自在, 破罐子破摔地往囚笼栏杆上一靠, “行, 就信你一次。不过, 我只求你别查明真相后, 发现真是你奉为主公的那位负了你,到时候却恼羞成怒来杀我就成!” “若你所言有虚, 黎某定然灭了你全族,黎某绝不许你污他清誉!”黎至清撂下这话, 转头便走。 黎梨赶紧吩咐着周围的士兵盖好囚笼,收拾好首尾,然后快步追了上去。 黎至清此刻终于明白为什么郭晔要遮遮掩掩,为什么一定要身怀六甲的黎梨以身犯险,因为他已然信了阿克善的话。 黎至清步履沉重,惨白着脸色向回走去。 黎梨看着魂不守舍的他,满是担心,“公子……” “郭大哥还说了什么?” 黎梨从怀中摸出一封书信,“大帅说,等公子见完了阿克善,就让把这封书信给您。” 黎至清当即撕开信封,信纸上书: “吾弟至清台鉴,见字如面,接弟手书,愚兄尽西境之能事,于大成胡旗之壁得阿克善,闻其所言,大骇,视其荒谬绝伦。然愚兄有间于胡旗,九死一生返报敌情,言朝有贵戚,乃天子之嗣,尝大隐于市而不涉超纲,积年与胡旗暗通款曲,行通敌卖国之事,与前言不谋而合。今愚兄不敢擅专,望贤弟自行决断。若贤弟有意,务即刻动身,愚兄于西境,翘首以盼! 书不尽意,静候佳音。兄晔手书。” 黎至清看完信,顿觉四肢僵硬,浑身发冷。原来,郭晔也去查过了,这是他查实之后的结果,阿克善并未说谎。 黎梨不知道信上写了什么,只觉得自家公子的神情晦暗不明,四下打量一圈,见没有旁人,才又压着声音道: “郭大帅还说等公子看完信,问你要不要去西境,您要有心,他这几位亲兵,拼死也会护着您离开。公子,我也会的。” 本来一直沉默的黎至清听了这话,立马回过神来,神情严肃的对着黎梨道: “阿梨,今日之事莫要向任何人提起,寒英也不行。今后无论何人相询,你权当不知!还有,日后无论我与穆谦发生什么,都与你和寒英无关。我会修书一封给郭大哥,让他把寒英留在西境,你们以后就别再回来了,离开这片是非之地,去过自己的日子吧。” 这话有点像交代后事了,黎梨把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公子,你别吓我,咱们一起去西境好不好?” 黎至清面上尽是决绝之色,“不,我不走!我不信穆谦能做出这种事!此事肯定还有隐情!” “要万一真是他呢?”黎梨问出了黎至清最不想听的那个结果。 “他若真能做出通敌之事,”黎至清神情一凛,“我便亲手杀了他!” 说完,黎至清心口狠狠一痛,又是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黎梨吓坏了,“公子,我带你去找智慧道长。” 黎至清此刻脑中皆是乱的,他已经顾不上黎梨在说什么,被她半拖半拽地拖到了智慧道长的静室外,谁曾想那静室早已人去灯灭。 原来,智慧道长白日里见完黎至清,人便动身云游去了。黎梨对着那早已封闭的静室,急得直掉眼泪。 黎至清看不得小丫头难过,从怀中取出帕子为她拭去眼泪,如同小时候安慰她一样,强打着精神宽慰道: “下午已经去拜会过道长了,不碍事,这些都是老毛病。你莫要担心,也莫要再跟旁人提起,免得让人觉得大惊小怪。” 黎梨满脸不满,“什么老毛病!从前明明没有呕血之症!” 黎至清面上不辨神色,“从前偶尔有,没同你说罢了。走,咱们去找寒英聊聊。” 黎梨一把握住了黎至清的手臂,坚定地摇了摇头,“公子,我不想走了。” 从前,她能放心的离去,是穆谦用实际行动向她证明,他能将黎至清照顾好,甚至做得比黎梨更好。可如今,若穆谦真是阿克善口中的通敌之人,以自家公子的脾气,定然会与他决裂,到时候黎至清又是孤身一人陷入危机中,黎梨做不到一个人潇洒离去。 黎至清知道定然是当前的情况吓坏了小丫头,虽然他心中疑云密布,脑中思绪万千,可为着安她的心,仍旧故作轻松道: “别傻了,你信是他么?” 黎梨摇了摇头。 “我也不信!”黎至清轻轻拍了拍那双紧紧攥着自己胳膊的手,“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 *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穆谦听到开门声,酸话脱口而出,话里话外都是怨念,像一个闺中妇人,在责怪晚归的丈夫。可等他看到黎至清不太好的脸色,便再也顾不上吃醋,一个箭步走上前去,关切道: “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黎至清微微一笑,难掩疲惫,“没事,天冷,有点冻着了。” 穆谦赶忙将眼前人的双手握住,那双手果然冻得跟冰坨子似的,穆谦心疼不已,将人手一拉,本意想给他焐焐,却没想到在那雪白的小臂上看到了两个发青的手印,顿时脸就拉下来了。 “这怎么搞得?” 黎至清仔细想了想,记起方才是说到去留时,黎梨一时激动给攥成这样的,黎至清无法明言,只含混道: “方才与阿梨叙话,小丫头气性上来了,手上没个轻重。” 穆谦赶忙把人拉到榻上坐下,心疼地揉了揉,这才双手合在一处给他焐着,嘴上还不满道: “阿豫,小丫头和寒英的事,你以后少管。她有心事就跟你说,事事对你言听计从,你也不怕寒英吃醋。” 黎至清抬眸,对上穆谦委屈巴巴的面孔,一脸玩味,“到底谁在吃醋?” 穆谦被他看得不自在,只得缴械投降,“好好好,是本王在吃醋,你快陪着本王共度良宵吧。” 这一夜,黎至清睡得并不踏实,噩梦一个接着一个。 北境的军帐内,郭晔曾一脸痛心疾首的问他,“晋王这些年来韬光养晦,一朝扬名,绝非池中之物。你如今为他鞠躬尽瘁,就不怕他来日卸磨杀驴?” 红叶寺禅房内,肖瑜曾忧心忡忡,“你死心塌地待他,也不怕他来日负你。你能这般自信,是心中笃定认清了他。可是,你真看清他了么?” “那一身本事,没个十年八载苦功夫出不来。晋王不是低调到极致,那就是有意为之。北境一事,你还觉得他是迫于时局临危受命?” “至清,万一你引为知音的那个晋王,只是晋王想让你认识的那个晋王,你该想想以后如何自处。” 他梦到了先生,他瞧不清那是在何处,先生斥责他轻信于人,不尊正统;先生斥穆谦心怀叵测,并非良主。 他还梦到了兄长,梦中的黎徼满脸是血,死不瞑目,但却没有出言指责,而是甚为忧伤的瞧着他,然后温声道: “阿豫,朝中有通敌之人,你行事一定要小心,不要总把责任抗在自己身上,也不要总想着给哥报仇,要好好活着。” 怎么能不报仇?怎么能不报仇!若不是报仇的信念撑着,祯盈十七年,他早就死在安国侯府的水牢里了! “报仇!我要报仇!”黎至清叫喊着惊醒了,身上的寝衣已经被冷汗洇湿,整个人仿佛从水中打捞上来的一般。 “阿豫,你做噩梦了?”穆谦也跟着醒了,看着黎至清额上一阵阵的冒着虚汗,担心不已,刚想像往常一样把人揽进怀里安抚,却被黎至清一个激灵躲开了。 穆谦这才发现,黎至清面上尽是惊恐之色,与往日从容淡定相去甚远。穆谦耐着性子,慢慢地把手探上他的肩膀,轻轻拍了拍,见他情绪慢慢平复下来,这才再次伸手把人搂紧怀里。 “没事了,没事了。”穆谦一边拍着黎至清的脊背,一边轻声哄着,两个人慢慢躺回榻上。 黎至清整个人被温暖的怀抱包围着,冷意逐渐驱散,去年浴血奋战不是假的,抛却家产筹集粮草不是假的,这些日子的倾心相待更不是假的。良久,黎至清把脸埋进了穆谦的胸口,把胳膊环上了穆谦的腰,心中已有了主意,此事他要查个水落石出,不能让穆谦白白背了这口黑锅! 第150章 入彀(1) 惊魂未定睡了一夜, 第二日黎至清早早地醒了,整个人还被穆谦搂在怀里。 穆谦的呼吸匀称且绵长,怀抱宽广温暖且坚实, 让黎至清莫名感到心安。晨起有些凉, 黎至清贪恋穆谦怀中的暖意, 不自觉地朝人身边靠了靠。穆谦没醒, 意识到怀中人的依赖, 下意识地又把人搂得紧了一些。 经过昨夜一夜噩梦纠缠,黎至清此刻虽然醒了, 但人仍旧是懵的,脑中混沌成一团浆糊,闭着眼睛过了半晌,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等再次醒来时, 伸手一摸, 身边已经空空如也。 黎至清不知几时, 只觉屋外天已大亮, 赶忙起身。刚将外袍披上, 穆谦端着药碗进门了。 “来把药喝了,本王带你进城吃早点去。” 黎至清远远地瞥了一眼那黑黢黢的药汁, 便觉胃中作呕, 一时血气上涌, 喉头竟有一丝腥甜。黎至清意识到是昨夜咳过血的缘故, 怕万一此药苦口, 自己再忍不住呕出血来,让穆谦瞧见了害他担忧, 只故作矫情道: “闻着味就不怎么样,你替我尝一口?” 穆谦对黎至清一贯好脾气, 二话不说端起碗来就是一口,苦药入口,脸瞬间皱成了包子褶。 “这他妈什么玩意,这么苦!先别喝了,本王去寻点东西给你送药!” 穆谦说着,把药碗往桌上一放,转头出去了。 黎至清见状,上前端起药碗,屏住呼吸,一口将药闷了下去,随着苦药入喉,压抑不住地咳嗽起来,不一会儿便咳出了血沫子。 咳着咳着,突然喉间腥甜,一口鲜血涌了上来,黎至清赶忙拿着手帕去接,鲜血登时染红了手帕。 听着屋外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黎至清努力平复了一下胸中起伏,不动声色的把帕子折好收起来。 等穆谦带着蜜饯进门,发现药碗已经空了,不禁满脸狐疑地打量着黎至清,“就这么喝了?” “喝了。”黎至清乖顺地点了点头,看到拖盘里的蜜饯,眼睛一亮,凑上前去,伸手摸了个海棠果子塞进嘴里,边嚼边道: “这次的方子,比上次的还难喝,还好有个蜜饯。” 穆谦打开窗户瞧了瞧窗下,又把室内盆栽挨个翻了一遍,确定没找到汤药的影子,这才又将信将疑地瞧了黎至清一眼。这次喝药竟然这么配合,太阳真是打西边出来了! 黎至清被穆谦这番紧张兮兮的做派弄得哭笑不得,“我又不会骗你,至于这么不相信人么?” “你这人有前科,得小心防范!”穆谦一脸刚正不阿。 相处久了穆谦发现,黎至清这个人,也没有表现的那么自律,处理公文读书练字当然没话说,但一道饮食休息吃药,这人就不怎么让人放心了。 黎至清自觉理亏,乖乖听着人数落。 穆谦说够了,这才顾上正事,“等下咱们城内吃完早点,你是想在城内逛逛,还是咱们继续启程,换个地方玩玩?反正日子还宽裕。” “若无他事,不妨早日回京,东府事情没查清楚,心里总觉得不踏实。”黎至清记挂着昨夜之事,有心早日回京查明事情真伪,无意游玩,“话说回来,你在禁军案卷库,到底查到什么了?” 穆谦脸色瞬间有些不自然,生硬地转了话题,“不是说出门在外,不谈政事么?方才去寻蜜饯,小丫头说有事找你,本王帮你喊她来?” 穆谦的犹豫被黎至清收入眼中,心下不免生疑,他拿捏不好穆谦到底是有难言之隐,还是仅因着出门在外不想理政,只得点了点头。 黎梨早上来了,一直候在门外,穆谦出门便唤到了人。 “公子。”黎梨进门唤了一声,“寒英在任上,没得几日假,我们今日得返程了,过会子他再来跟公子和殿下辞行,我先过来,把郭大帅给公子的生辰贺礼送来。” 黎至清这才反应过来,上次北境一别,郭晔是提到要替他庆生辰的。 穆谦听了这话竖起了耳朵。生辰?他才意识到,他只从原书中得知,黎至清乃是祯盈元年冬生人,却不知道黎至清生辰几何。如今已然初春,他却是把黎至清的生辰错过了。 还不等穆谦懊恼自己错过黎至清生辰,黎梨已经将郭晔准备好的生辰贺礼送到了黎至清面前,看了一眼穆谦才道: “郭大帅说,能与公子结识,他三生有幸,恐金玉之物玷污了公子德性,故寻了个小物件,来博公子一笑。” 黎梨这话说得巧,无论是只在北境见了一面,还是早有交情,这话放在此处都不违和,是以穆谦并未多想,只直勾勾盯着黎至清打开了锦盒。 盒子内放了一把小巧精致的匕首,黎至清拿出来在手中把玩半晌,模样款式与先前从黎梨那儿讨得那把有几分像。 黎至清有些不明其意,“送一把匕首?” 穆谦也带着醋意帮了一句腔,“就是,哪有生辰礼物送凶器的?” 黎梨笑而不语,拿起匕首冲着自己胸口戳去,穆谦一惊,下意识伸手去拦。 奈何论武术套路,穆谦远不及黎梨,一个格挡,穆谦的手臂被隔开,匕首瞬间没入黎梨胸口,顿时血花四溅。 “阿梨——”黎至清吓得脸都白了,穆谦也看傻了眼。 “嘻嘻。”黎梨轻轻一笑,把匕首从身上拿开,衣服上完完整整,不见丝毫破损。黎梨从怀中掏出块帕子,把匕首上的血迹擦拭干净后递到黎至清眼前,“公子,是假的啦!” 等黎至清接过匕首,黎梨才开始擦拭自己的前襟。黎至清这才注意到,黎梨今日专门穿了件小鹿皮袍子,极好清理,这是存心要跟自己开这个玩笑。 黎至清拿手按了按匕首的顶端,刀身根本未开刃,刀把后端能够拆开,有个凹槽可装入血浆,这明显就是个江湖术士变戏法的小玩意。 黎至清被这恶作剧搞得有些无奈,摇了摇头,“你和郭大帅几岁了,怎么这么幼稚?” 黎梨狡黠一笑,“公子不喜欢吗?” 这种小玩意,黎至清自然是喜欢玩的!只不过自从拜入郁弘毅门下,被世家公子的规矩拘着,平日里玩的也都是捶丸、投壶、双陆等拿得上台面的游戏,这些早就不敢玩了而已。 不得不说,郭晔这生辰贺礼送得极对黎至清心思,黎至清也不矫情,既然喜欢,就大大方方把锦盒也接过来,把匕首方进去收好。 “替我多谢大帅美意。” 黎梨这才心满意足的出了房门。 黎梨前脚刚走,穆谦后脚就走到黎至清身后,从背后拦腰抱住他,把下巴磕在他肩膀上,带着些微不满,又故作色厉内荏道: “阿豫,你偏心,生辰告诉了郭大哥,都不告诉我!” “是阿梨跟大帅说的。”黎至清开口就带了几分心虚。回想初见那年,郭晔一时激动要跟自己拜把子,黎梨将自己的生辰脱口而出告诉了他。如今,这锅甩到黎梨身上,好像也没说错。黎至清想到此处,又理直气壮起来,语带调笑道: “你不知道,不会问么?当人外室的,这么怠慢可不成!” 穆谦的下巴在黎至清肩膀上蹭了蹭,“是啊,我这外室当的不合格,还得阿豫教教我。” “除月初二。”黎至清把手扣在了穆谦覆在自己小腹上的大手上,转头轻笑,语带暧昧,“你若再忘了,就逐了你这房外室。” 穆谦就势转头,在黎至清侧脸上吻了一口,“不敢啦,爷你容下我这回吧。” 两个人玩闹一番,这才下山进城吃早点。因着阿克善之事在先,生辰之事黎至清全然没往心里去,反倒是穆谦觉得心中过意不去,寻思着一定要找机会为黎至清补个生辰。 两人在如阜城耽搁了一日,在黎至清的坚持下,还是踏上了回京畿的旅程。 黎至清知道通敌之事非同小可,在掌握证据之前,他不敢同穆谦提及,只旁敲侧击地问了几次关于穆谦查案的进展,都被穆谦以此行只管游山玩水为由搪塞了过去。穆谦越是如此,黎至清心中狐疑越深。 刚入京畿,黎至清寻思着已经回京,旧事重提,谁料穆谦竟然直接掀帘跳下车去,将黎至清一人留在了车上。黎至清登时也恼了,直接把车帘一放,丝毫没有想让穆谦上车的意思! 爱骑马,你就在车下被马颠着吧! 过会子,有人掀帘进了马车,黎至清以为是穆谦回来服软,连头都没转。 “先生,莫要生气了,殿下下了马车就后悔了。”来人不是穆谦。 黎至清这才意识到是银粟,他不好在银粟面前使性子,只得转过身来,正襟危坐,恢复了往日从容淡定的仪态。 “罢了,此事我也有错,本答应殿下回京畿之前不再提查案之事,是我心急了。” 银粟没想到黎至清这般好说话,立马笑道: “殿下和先生能这般互相体谅真是太好了。先生待殿下尽心,咱们都看在眼里,其实殿下对先生也是非常在意的。吃穿用度就不用说了,刚回京那会儿,知道先生身子不好,连北境传来的和谈消息都让瞒着先生,生怕耽误您养病。” 黎至清听到后半句,微微蹙眉,“北境和谈消息?” “啊,就是后来大家都知道的那个,公主和亲、互放俘虏和岁币照旧的事。”银粟不疑有他,实话实说。 “你是说,互放被俘将领之事,穆谦早就知晓?” 第151章 入彀(2) 银粟老实地点了点头。 “是何时?” 银粟想了想, “当时阖府刚开始给寒英张罗亲事,北境赵团练使来了函。” 黎至清不再理会银粟,自顾将有关和谈前前后后的事在脑中过了一遍, 京畿得到准确消息, 乃是在黎梨随寒英赴西境之后。 若是穆谦早就知情, 在今上议政时, 不仅隐忍不发, 而且还装若无其事,莫非正是为着给胡旗放水?联想到阿克善失约后杳无音信, 也正是那段时日,再加上近日,无论如何询问穆谦关于他在禁军查到的消息,穆谦都避而不答, 这一桩桩一件件, 不禁让黎至清疑窦丛生。 银粟见人陷入沉思, 便不敢再劝, 识趣地下了马车, 留下黎至清一个人。 黎至清发现周围没了外人,不自觉地用双臂环抱住自己。 他素日里极少做出这般软弱的姿态, 可此刻, 他觉得很冷, 虽然已经开春了, 但有一分彻骨的冷从他心底开始滋生, 慢慢蔓延至全身,冻得他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黎至清打心底里不信穆谦会通敌, 可眼前的事,又在冲击着他心底的信任。 沉浸在复杂的情绪中, 黎至清疲惫不已,不知过了多久,竟迷糊糊睡着了。梦中,有人将他打横抱了起来。黎至清嗅到熟悉的气息,并未多想,就着那个温暖的怀抱,沉沉睡去。 晋王府寝房内,两人相拥而眠,一夜无话。 翌日清晨,黎至清从睡梦中醒来时,整个人是懵懵懂懂的,脑子里还顾不上思考,只本能地往穆谦身边凑了凑。 穆谦此刻正依靠在床头,手里拿着个物件发呆。 “醒了?瞧你平日里丢三落四的,先时刚给了你,转头就落马车上了。”穆谦说着,把手里的物件送到黎至清眼前。 黎至清揉了揉眼睛,接过来一瞧,竟然是先时当压岁钱的那个小熊崽金锞子,这次被挂在一条红绳穗下。黎至清蹙了蹙眉道: “我明明贴身收着的,怎么会落在马车上了。” “你粗心呗。”穆谦摸了摸鼻尖,“你瞧这绳穗,眼熟不?” 黎至清方才只顾着看小熊崽子,只瞟了一眼那绳穗,虽然觉得眼熟,也没走心,如今听穆谦说了,拿过来仔细端详起来。那绳穗最上头是半个蝴蝶盘长结,后接一个纽扣结,最后是一段金刚结收尾,正是先前自己挂玉坠子的那条。黎至清惊喜道: “这是从前我挂在玉坠子上的那条穗子!你竟然还留着!” 穆谦心中一动,故意与他争抢,抢到手后才有意问道: “怎么就说这穗子是你的了!这明明是本王的!” 黎至清被穆谦一激,好胜心也上来了,指着那半个蝴蝶盘长结道: “瞧见那半个蝴蝶翅膀了没,完整的蝴蝶好编,叫蝴蝶盘长结,但这种半个结可就难了,只有我萍姐姐才会。这个恰好就是她编的,我和兄长人手一个,两个放在一处,正好能拼成一个蝴蝶。” 穆谦听着这话,心一点一点沉到谷底,又不死心的问道: “那你兄长的那条绳穗,可是与这条一模一样?” 黎至清又去穆谦手里抢小熊崽子,穆谦并非真心与他抢,顺势就把东西还给了他。黎至清拿在手里把玩着,随口道: “别的都一样,唯独这半个蝴蝶盘长结,我的这条绞了金线,而兄长那条绞得是银线。” 穆谦脸色霎时变得极为难看,只不过黎至清是心思只在小熊崽子上,并没发现。 穆谦努力维持着正常面色,装作若无其事道:“阿豫,从前听你提过几次你的兄长,你们兄弟二人仿佛感情很好。” 鉴于自己的身份穆谦早已得知,黎至清对黎徼之事无心隐瞒,随口道: “那是自然,我与兄长自小相依为命,比寻常人家一般兄弟之间自然要亲厚许多。所以,兄长之死,我绝对不会放手。” 穆谦暗自倒吸一口冷气,把黎至清紧紧揽在怀里,在他发心轻轻问了一下,又问: “如果,本王是说如果,你查出的兄长死因,会让你现下平静的生活全都没了,你还会去查么?” 黎至清心下生疑,抬头看了穆谦一眼,没说话。 穆谦摸了摸鼻子,又问道:“本王是说,假如你兄长之死,与你现下查的通敌之事有关,而且关系重大,还会牵扯到很多人,会让你整个生活都打乱,甚至会让你面临痛苦的抉择,你还会查么?” 昨日马车上那股冷意再次向黎至清袭来,他突然觉得穆谦的怀抱没有那么暖了,忍不住把锦被向上扯了扯。 良久,黎至清吐出一句,“查。” 穆谦没再说什么,只叹息一声,又把人搂得紧了一些。 大成官员素来疏懒,元宵节后半月有余,才三三两两回到各衙门当值。这些日子,黎至清虽然挂念着年前未完的通敌之事,但始终没机会去查。 恰逢此时,黎至清接到了肖瑜的帖子,邀他再赴红叶寺小聚。黎至清记起先时穆谦提及肖瑜受了伤,本就记挂着,得了帖子当即就应了下来。 穆谦一心防备着肖家,想与黎至清同往,奈何同一日却被成祯帝下旨宣召。这还是安武堂出事后,成祯帝第一次搭理穆谦,穆谦不敢怠慢,只得放了黎至清独自去见肖瑜。 已然开春,天气回暖,路上枯枝纷纷抽条,一派生机勃勃的模样。奈何近来事繁,又牵扯穆谦,对真相的渴求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加之心中挂念肖瑜,黎至清并无心欣赏。 这次红叶寺外,等着黎至清的是肖安。黎至清与肖安并不相熟,他也不是热络性格,故没有过度寒暄,只点头示意后,便随着肖安来到了肖瑜所在的禅房。 一入禅房,抬眼便见肖瑜整个人极为虚弱地靠在榻上,而近身端茶送水的服侍之人竟然是黎晗。 一瞬间,黎至清脸色铁青,显然他并不想在此处见到黎晗。 “至清。”肖瑜微笑着唤了黎至清一声,这才拍了黎晗正要给自己添衣服的手,“成瑾,你先出去吧,我想跟至清说几句体己话。” 自打黎至清进门,黎晗的面色并没有多少变化,显然黎至清的到来在他意料之中,现下被肖瑜下逐客令,他也不以为意,将肖瑜身上的锦被掖了掖,对着黎至清点头示意后便自顾出了禅房。 肖瑜一个眼色,本来在房内的肖平和肖安立马上了黎晗的脚步,银粟非常有眼力见,也跟着退了出去。 屋内没了外人,黎至清走上前去,自顾坐在了肖瑜榻边,语带担忧道: “前些日子听穆谦说,师兄从暖阁外的石阶上摔了一跤,怎么病得这般重?” 肖瑜听到黎至清对穆谦的称呼,先是微微诧异,继而笑道:“我倒不知道,晋王殿下如今也成了厚道人,本以为从石阶上滚下来这么丢人的事能被他当乐子传得没边,没想到传到你耳中只是摔了一跤。” 听着肖瑜的打趣,黎至清也笑了起来,若放在过去,拿着别人糗事大肆宣扬之事,以穆谦为首的那帮纨绔未必做不出来,如今却只是轻轻带过,穆谦的确是与从前不同了。 一想到穆谦的变化,黎至清又笑不出来了,再一看肖瑜苍白着脸色,心中更是难受。 “师兄是受了今上多大的责难,这才在殿外失了态?” 肖瑜摇了摇头,似是不想再回忆当时的情景,只道: “你家晋王在安武堂惹恼了今上,偏偏我倒霉,事后第一个觐见,才遭了无妄之灾。” 黎至清想到那日情景,又见肖瑜现下胳膊上还裹着纱布,极为愧疚,“师兄怎的跑到荒山野岭来了,相府条件总归是要好些的。” “这里清净。”肖瑜叹息一声,“想不明白的事,远离红尘就容易想明白,下不了决心的事,无人相扰就能做决断。” 肖瑜明显话中有话,黎至清自打见完阿克善便心烦意乱,此刻无暇再猜肖瑜的心思。 “师兄,有话不妨直说,等下说完,还想向你讨教东府的通敌之事的案情。” 肖瑜仔细打量了一番黎至清,见他领口处有一个若有似无的红印,难得蹙眉,然后才正色道: “至清,晋王殿下对你的心思,朝野已经满是流言,你老实说,此事是真是假?” 黎至清没想到肖瑜会提此事,眉毛一挑,“难怪大成国势日陵月替,原来朝臣都把心思放在这些捕风捉影的事情上了。” “当真捕风捉影?”肖瑜认真瞧着黎至清,眼神中没有丝毫嘲讽,反倒满是担忧之色。 他与穆谦如何,是他们两人之事,黎至清自身并不在乎,他从前畏缩不前,是他怕穆谦在乎。如今被肖瑜点出来,黎至清并不想就此事多言,眉头微微一蹙,并未接话。 肖瑜心中压着石头,没有上次跟黎至清打太极的闲心,直言问道: “你可与他做过色授魂与之事?” 黎至清与穆谦虽然互相倾慕,但因着身体有恙,两人只限于抵足而眠,此刻被肖瑜问道面上,黎至清羞恼道: “自然是不曾的!师兄今日喊我来,若只是为着闲言碎语,那至清就先行告退了。” 第152章 入彀(3) “怎么这么大气性!”肖瑜无奈地嗔怪一句, “本是为着你着想,反倒是让我里外不是人了。” 听着肖瑜话里话外都意有所指,知他不会无缘无故私下与自己相见, 黎至清这才冷静下来, 问道: “师兄今日喊我来, 到底为着何事?” 肖瑜踌躇半晌, 抬眸对上黎至清探寻的眸子。 “至清, 你若有心报国,京畿里有得是亲贵。你从北境回来, 虽然未得到官职封赏,但名声早在外,太子、秦王、赵王、睿王、林肖谢容四大国公府,投入哪家都是前途无量, 晋王身边未必是最好的归宿。或者, 你就来太子身边可好?咱们师兄弟三人待在一处, 也算是一场佳话。” 黎至清只当肖瑜旧事重提, 登时变了脸色, “师兄,先时说好的, 咱们各为其主, 互不干涉, 如今你为着太子来当说客, 未免言而无信了。” 肖瑜不理会黎至清话中的指责, 只苍白着脸色继续前言。 “若京畿这些人你都瞧不上眼,那去西境、去南境, 哪怕回登州都好,离开晋王身边, 离开京畿这趟浑水,先生那边我去解释。” 黎至清满腹狐疑,“师兄,你今日怎么怪怪的?知道了什么是不是?是关于穆谦的是不是?穆谦他——” 黎至清话音戛然而止,将后半句话吞回腹中。他想问:穆谦真的通敌了,是不是?但却不敢问出口。 肖瑜不敢再看黎至清的眼睛,“至清,昨日傍晚今上就让人拟好了圣旨,为晋王指了婚,选了襄国公家的嫡女。今日得召入宫的人,除了晋王殿下,还有大理寺少卿容含章。” “你说什么?” 并非意料之中的结果,黎至清刚松了一口气,可心却再次跌倒了谷底,刹那间涌起的窒息感让他喘不过气来。 黎至清记得,这门亲事,容成业是与他提过的。而他,因着与穆谦互明心意,再加上这些日子出门在外,日日温存,完全忘了这桩事,如今被再被肖瑜提起来,黎至清才反应过来,这门亲事,穆谦并未给他一个正式的说法。 此刻,黎至清虽然已经不自觉地发起抖来,但还在心中默默自我安慰着,只是成亲而已,只要不是通敌就好! 虽然心如刀绞,黎至清却不欲人前示弱,哪怕眼前是他嫡亲的师兄,他也只强笑道: “既如此,那该恭喜晋王殿下了。” 肖瑜眼见着黎至清的指尖止不住的颤抖,还整个一副死要面子的模样,不免心疼起来,联想到前些日子自己因着与黎晗的感情而受得那些磋磨,更加不忍心对眼前的人说重话,强行带了三分苦涩的笑意骂道: “你小子顶聪明一个人,怎么做出事情来这么蠢。趁着还未泥足深陷,早些抽身吧。他若成了亲,你们这种关系,你待在他身边算什么呢?” 黎至清差点被肖瑜这一句话激出泪来,只嘴硬道:“师兄说我傻,那此刻让师兄抽身,师兄肯么?” 肖瑜朝着方才黎晗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神色晦暗不明,半晌才道: “至清,不一样的。” 黎至清明白,黎晗与穆谦的地位天差地别,黎晗不过是东境诸州世家中不起眼的一个家主,连与京畿普通世家比肩的资格都没有。而穆谦,当朝亲王,今上亲子,节制三司,乃一方重臣,身上汇集了来自各方的目光。 黎至清觉得此刻若由他来做这个决定,对穆谦不公平,对他自己也不公平,是聚是散,他也要听一听穆谦的意思,是以对肖瑜的建议,并没有给出回应。 肖瑜见状,知道黎至清在这份感情上是铁了心,狠了狠心,又道: “祯盈十四年,你兄长曾奉命离开北境战场,秘密进京,后来回了北境战场不久便死于非命。” 黎至清闻言,脸色一白。关于兄长的事情,他鲜少对外人提及,就算对先生,也只是说兄长在死于五年前的胡旗南侵之战,至于秘密回京这样的细节,他从未向任何人透露分毫。不仅因为此事当年黎徼千叮咛万嘱咐不可外传,更因为黎徼曾途中徇私回了登州,若传扬出去,对黎徼名声有损。 如今被肖瑜点出,黎至清猛然惊觉,肖瑜定然是知道了什么,忙一把抓住肖瑜的袖口问道: “师兄,你这些日子到底在东府查到了什么?你的确知道了什么是不是?” 肖瑜面上皆是掩盖不住的悲伤,“至清,你们两个人之间终究隔了人命,你们是不会有结果的。” “你胡说!”黎至清登时站了起来,嗓音拔高,眼眶微红,“我不信!” 听到屋内骤然拔高的声音,黎晗不放心,直接闯了进来。一进门就见到黎至清剑拔弩张,而肖瑜则一脸虚弱地靠在榻上,登时就有些生气。他与黎至清两看两相厌,直接对着肖瑜不满道: “话说完了吗?哪儿哪儿都用你操心,人家领情吗?” 肖瑜知道黎晗气自己多管闲事,只得服软喊了一句,“成瑾……” 黎晗心中有气,不再搭理肖瑜,瞥了一眼黎至清,冷冷道: “改名换姓也没改了这副没眼力的劲儿,没瞧见他病着吗?话说完了就请吧。” 黎晗说着就伸手做出了送客的姿势。 黎至清虽然疑惑颇多,但瞧见肖瑜脸色实在不佳,又有黎晗在场,只得悻悻告辞,决定等肖瑜好些再来。 黎至清前脚出了禅房,黎晗后脚就跟了出来,两人自登州安国侯府时就不对付,上次在清虚观外又闹了一场,现下只余尴尬,黎至清不愿黎晗相送,礼貌地婉拒。 “不劳黎侯相送,若素兄身体有恙,黎侯快些回去照料吧。” 黎晗与黎至清一前一后走了许久,听黎至清开口后,才道: “黎至清,本侯有些话想同你私下说,你跟我来。” 黎至清脚步一滞,“黎某不知,咱们自己还有什么话能私下说?” “你不想只道若素伤得如何么?”黎晗撂下一句,料定了黎至清会跟上,自顾向前走去。 虽然先前黎至清与肖瑜一直斗法较劲,可肖瑜到底有一份为人兄长的自觉,自打黎至清来到京畿,明里暗里对他照拂不少,特别是两人在东府查案,肖瑜事事冲在前头,没让黎至清这个小师弟受半点委屈。 黎至清虽然平日里将人情往来看得很淡,却并非不懂感恩之人,对肖瑜的照顾看在心里,心中也生出不少感激之情,再加上当年肖瑜还对他有救命之恩,黎至清更不能对肖瑜的状况不闻不问。 黎至清心一横,跟上了黎晗的脚步,另一处禅房内,两人相对而坐成对峙之势。黎至清不想跟黎晗多做周旋,直接切入主题。 “我师兄到底伤得如何?” “黎左司谏是圣上面前的红人,那暖阁应当常去吧?”黎晗冷哼一声,阴阳怪气道:“那暖阁外的石阶,又高又陡,有几十阶,若素就是从那上头踩空了摔下来的,扭伤了脚踝,摔折了胳膊,还断了三根肋骨,浑身上下磕得都是青紫,没一处好地方。” 黎至清瞬间倒吸了一口凉气,成祯帝畏寒,为着建暖阁那供暖的火道,将暖阁整体拔高不少,是以暖阁外的长阶比起其他殿阁要高出许多,肖瑜从那上头摔下来,到现在还卧病在床,怕是真遭了不少罪。 “除了因安武堂之事殃及池鱼外,可知还为着何事?” “若素方才没同你直言么?”黎晗不咸不淡道:“还能为着何事,皇家出了不得了的事,又恰逢是个得宠的儿子,今上自然要保的,还要想法子堵住悠悠众口!这样的腌臜事,自然得找个得力的来干,朝野内外那群老臣各怀心思,今上用着不放心,此事便落到了若素头上。若素何等光风霁月之人,却要做违心之事,他心里能舒坦?” “不得了的事?”黎至清睁大了眼睛,联想到方才在房中肖瑜提到的人命之事,心中有了不祥的预感。那隔着的人命,莫非就是兄长那条命,所以,穆谦真的通敌了,这才害死了兄长? 黎晗瞥了他一眼又道:“黎至清,话说明白了,还有意思么?” 黎至清面如土色。 许久,黎至清稳了稳心神,将眼下情势在脑中过了一遍,最坏的情况便是阿克善、郭晔和肖瑜的话相互印证,穆谦的确通敌了。郭晔和肖瑜大约没有坏心思,那眼前的黎晗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黎至清一时之间想不通其中关窍。 “黎侯留住黎某,不仅只是为着告知师兄病情这么简单吧?” 黎晗没想到这种情况下,黎至清仍能保持清醒,心中不免高看一眼,这才从怀中拿出了一个长方形的锦盒,放在案上,然后用手轻轻一推,推到了黎至清眼前。 黎至清虽然心中狐疑,却毫不犹豫的将锦盒打开。眼前之物让他一日之内再遭雷击,里面有两样不起眼的小东西:一支早就不时兴的银簪子和一支用秃了的毛笔。 第153章 入彀(4) 簪子是兄长送给钟曦萍的第一个礼物, 被她当宝贝一样戴着,纵使后来黎至清掌权,两人家境不可同日而语, 钟曦萍最喜欢的也是这根簪子。而毛笔, 则是阿衍的物件, 因着他年纪小, 手也小, 毛笔是专门订做的,又因为小孩子玩性大, 毛笔就被他一边写一边薅,最终给薅秃了。 两样东西放在眼前,恐怕人已经落在黎晗手中了。 黎至清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眼睑微眯, 眼神一瞬转冷, 下巴微抬, 正视黎晗, 等着后者开口。 黎晗没想到如今黎至清还能坐得住, 端起茶杯优哉游哉地抿了一口,煞有介事地把茶盏往案上一放, 笑道: “黎豫, 这场游戏, 你到底还是输了。” 黎至清虽心忧钟曦萍和黎衍的安危, 仍面如沉水地讽刺一句: “胜败乃兵家常事, 只不过以稚子妇孺为饵,着实算不得光明磊落。” 黎晗不以为忤, 笑道:“这些年,你将他们两人藏得严实, 你就不好奇本侯是怎么找到人的么?” 一语中的!黎至清自认将妻儿安置的极为妥帖,已两年无虞,却不知怎的就被黎晗找到了。黎至清自觉他话中有坑等着自己,但又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索性问道: “如何寻得?” 黎晗面上尽是得意,“这要多亏了你的晋王殿下,专门派了人来登州查你的过往,还查到了你那大隐隐于市的妻儿住处,这才便宜了本侯。” 又是穆谦?穆谦竟然派人去登州查自己?先时自己对他有问必答,他竟然不相信么? 黎至清一时之间有些难以接受这样的现实。 黎至清按下心中翻腾的情绪,不动声色道: “黎侯多虑了,黎某能有什么,值得晋王派人去登州。” 黎晗没想到事到如今黎至清还能稳得住,面露诧异之色,凉飕飕来了一句。 “这就要问你了,晋王殿下派出的那个,可是他的亲信,仿佛是叫玉絮的。” 原来,玉絮这些日子不在京畿,竟然是去了登州!原来所谓的出京公干,竟然是去查自己!竟然还把自己的妻儿牵扯其中! 黎至清一时之间有些难以接受这样的结果,瞬间陷入沉默。 黎晗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纸包,放在案上,再次推到黎至清面前。 黎至清蹙眉,“这是何意?” 黎晗拿眼神点了点小纸包,“你和晋王之间既然隔了条人命,那本侯便帮你一把,这是断肠草粉,见血封喉。” 黎至清本来微蹙的眉头拧成了疙瘩,瞥了一眼案上的毒药,没有动作。 黎晗继续道:“晋王府何时发丧,你的妻儿何时回到你面前,此外,你我恩怨一笔勾销。” 黎至清依旧没动,“黎某并不记得,你和晋王之间有要人命的过节。若是因着清虚观下的龃龉,大可不必。” 黎晗站起来,负手在屋内踱了几步,一派气定神闲的模样,“有人要保他,自然有人要他的命。更何况,本侯不能让若素夹在中间为难。” 黎至清伸手把纸包推回黎晗一边,面上不动声色,“黎侯太高看黎某了,晋王府铁桶一块高手如云,餐点饭食皆由专人筹备试毒,这样的伎俩,伤不得晋王殿下分毫。” 黎晗回到案边,拿起药包再次放到黎豫身前,露出志在必得的笑意,“也不是本侯高看你,你我心知肚明,成不成的,只在于你想不想做罢了。黎豫,你和晋王之间的人命,你和本侯之间的恩怨,再加上晋王相负于你的,只这一次,就都能两清,你打理登州生意许多年,这样的买卖,你稳赚不赔。” 黎至清拿眼神扫了一眼药包,“黎某要是拒绝呢?” “那你就只能当一个孤家寡人了。”黎晗说着,把纸包塞到黎至清手中,又把锦盒从他手中拿过来,打量着里面的簪子和毛笔,不徐不疾道:“而且,本侯想不到你会拒绝的理由。” 黎至清是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走得,但黎晗知道,黎至清的心早就乱了。 送走了黎至清,黎晗回到禅房看肖瑜,见人正依靠在软枕上发着呆,走到案前端了杯热茶送到肖瑜面前,就势在榻边坐下来。 “喝点水,嘴唇都干得裂开了。” 肖瑜接过茶杯,并没着急往嘴边送,只用一种探寻的目光盯着黎晗,“你同他说什么了?” “没什么。”黎晗起身,避开肖瑜的目光,走到窗前眺望着窗外的景色,“我不过帮你一把,先时你语焉不详,未必能说动他。” 肖瑜蹙眉,“成瑾,他好歹是我师弟,我答应过先生,要好好照顾他的。” 黎晗没有转身,只道:“我也正是为着郁相,你被逼得直接在暖阁外失了态,若此事处理不好首尾,今上定然生疑,如今有办法一了百了,你就莫要操心了,好好养病,别让相爷跟着操心。” 肖瑜一想到自己摔伤,让家中众人挂念,祖父那边还三翻四次派人来问,知道黎晗说得在理。这些日子,他为着成祯帝吩咐的事伤神不少,才有了如今这番说辞,已是累极,见黎晗不想多言,他也没有心力再问。 黎晗见肖瑜不应声了,上前接过茶杯,送到肖瑜口边喂了一口,又伸手抚了抚肖瑜紧蹙的眉头,宽慰道: “此事你莫要钻牛角尖,摆在眼前的都是事实,你也没冤枉他们。” 肖瑜急道:“可实情却不是那样!” “他想岔了,那是他的事!”黎晗打断了肖瑜的话,“好了,你也是为着保他,没有比现下更好的办法了。” 黎至清回到晋王府时,整个人都是懵的。这些日子的发生的事情太多,且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他不想看到的,让他身心俱疲。 他有太多的谜团想要解开,有太多的话想要当面问一问穆谦,他想问他到底有没有通敌,有没有害了自己兄长性命;他想问,襄国公府的那门亲事到底是怎么回事,自己在他心里又算什么;他想问,是否自始至终就对自己设防,以至于有些话不能当面相询,而是要派人去查自己的底细。 他还想问,若穆谦通敌,那为着穆诀肝肠寸断算什么?北境奋勇杀敌算什么?若对自己无意,那那些相知相守的日子算什么?北境缺粮时将自己送走又算什么? 黎至清狠了狠心,决定今日势必要问个明白,等他踌躇着走到穆谦书房时,手中还捏着黎晗给他的那包断肠草粉。 “先生来找殿下?殿下进宫了,这会子还没回来呢。”正初见到黎至清面色不好,一边陪着笑,一边探头看向跟在黎至清身后的银粟,试图在银粟脸上看到点蛛丝马迹,奈何银粟也是一头雾水。 黎至清下意识地把玩着手中纸包,自言自语一句,“这亲事商量的倒是细。” 正初不知其意,不敢随意接话,只看到了黎至清手中的纸包,赶忙笑道:“先生手中这是拿得什么?” 黎至清瞥了一眼纸包,冷哼一声,“调味品,给你家王爷晚膳加点料。” 正初一听,赶忙伸手去接,“那感情好,小的这送厨房去,敢问先生,这给哪些菜提鲜合适?” 黎至清被正初堵得差点一口气上不来,没好气地瞧了正初一眼,把纸包往怀里一揣,撂下一句,“简直无可救药!” 黎至清说完转头就走,留下正初和银粟交换着眼神。 正初被没来由的怼了一句,心中皆是疑惑,一个眼神送过去,“黎先生这是怎么了?怎么感觉这么烦躁,往日里可从来不见他这样!” 银粟摇了摇头,“别说你没见过了,我也没见过,从前在北境战场,大军压境,粮草短缺时,也没见他如此。” 黎至清刚走出书房,迎头遇上了仲城,仲城脸色极差,看到黎至清,眼神里充满了躲闪。 “仲统领,这是要去哪儿,晋王殿下尚未回府。”黎至清发现仲城神色有异,立马把人喊住。 说话间,正初和银粟也从书房跟了出来,见到仲城立马围上来。 “仲城大哥怎么回府了?”银粟见到仲城有些诧异,自从穆谦为着方便把仲城放到巡城司,仲城一般都是跟着穆谦身边,只有穆谦在府内是才跟着回来。 仲城看了一眼银粟,又有些心虚地看了一眼黎至清,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黎至清见状,心中疑窦更甚,“仲统领,是有什么事不方面当着黎某的面说么?” “不不不,先生莫要误会。”仲城赶忙摆了摆手,然后一咬牙,才道: “的确是有桩事,事涉先生,不太好说。本想着先禀报殿下,看看由殿下如何跟先生说,如今先生既然问了,那卑职不好隐瞒,只一条,先生知道后,切莫激动伤了身体。” 霎时间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黎至清强撑着点了点头,“仲统领但说无妨。” 仲城低下头,不敢看黎至清的眼睛,“方才得了信,寒英他们回西境的路上,出了点意外,阿梨的孩子没了。” 第154章 入彀(5) 黎至清顿觉脑中嗡的一声, 差点站立不稳,强撑着一口气压下胸中波涛,问道: “发生什么事了?” 仲城偷偷看了一眼黎至清泛白的脸色, 暗悔方才一时口快, 此刻只得硬着头皮回话。 “传回来的消息说, 回程队伍发生了动乱, 有人趁乱逃跑, 阿梨姑娘带人去追,受了伤, 孩子没保住……” “好,知道了。”黎至清没再说什么,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力气一般,一步一步向回踱着。没走几步就站立不稳, 一下子单膝撑在地上, 然后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先生!”跟在黎至清身后的银粟赶忙上前, “得马上通知殿下请御医!” 黎至清一把扯住银粟的衣袖, 惨白着脸色摇了摇头, “这是旧疾不碍事,如今殿下事繁, 莫要拿这些小事去扰他, 你去按着智慧道长的方子煎一碗药来就是。” 银粟赶忙把黎至清搀起来, 犹豫道:“先生, 我之前在乡间, 听郎中说,吐一口血, 就会伤一次身体本元,若是吐血不止, 怕是有损寿数,还是请御医来看看吧。” 黎至清自然知道,自从见到阿克善那晚,他身体又比从前糟糕了不止一星半点,可眼下他哪里顾得上,只对着银粟道: “你多虑了,去煎药吧。” 黎至清踽踽独行,回到卧房坐在榻上。他紧紧地抱着自己,闭着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情景。 是他处心积虑把穆谦捧到如今的位子上,穆谦通敌,他就是最大的帮凶!他自诩为国为民,可如今,他却是蠹国害民第一人!不仅如此,他还害了黎梨,害得她失去了腹中骨肉。 不知过了多久,天已经完全黑了,穆谦还没回府。 黎至清捏了捏手中断肠草粉的药包,从房中走了出来。迎头正赶上穆谦回府,身后还被押着一个五花大绑的胡旗人。黎至清定睛一看,那人正是先时在馆驿中藏匿天石的胡旗人巴尔斯。 “巴尔斯这会儿不应该押解在大理寺内?怎么带回晋王府了?”黎至清蹙眉开口。 “把人带去后院,快!”穆谦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份图纸,递给仲城,“按着这个图纸,快挖,片刻不许耽搁!本王身家性命,可都系在你们身上了!” 穆谦吩咐完,才顾得上黎至清,“此事说来话长,本来应该在大理寺,幸好本王前些日子把人提到禁军衙门,此刻正好用上!” 黎至清不明其意,“你这是要做什么?方才是什么图纸?” “京畿水道图!”穆谦说着就要往后院走。 “京畿水道图?”黎至清心下疑惑,京畿又勘测了新的水道图?紧走两步跟了上去,“什么京畿水道图?” 穆谦没有回头,直冲冲向前走,边走边道:“不是,这是郁相当年画得那张!” 黎至清脸色微变,当时在馆驿时,巡城司那边传回来的消息明明是图纸已丢,而且是穆谦亲自传回来的消息,为何现下竟然又出现在了他手里? 黎至清见穆谦没有停步的意思,立马随着他一起向后院走,“不是说没找到么?你这是又从哪里寻得了?” “当时在馆驿出事时,已然寻得,但因着些原因,不便说明。”穆谦说着,已经来到了后院,见院中已经拉开阵势准备挖地道了,当即下令。 “动手,务必今夜挖出城去!全府上下,听巴尔斯号令,巴尔斯你办成此事,本王赦你先前全部罪状!” 黎至清完全处在状况之外,“穆谦,你到底在做什么?” 穆谦吩咐完,对着黎至清道:“阿豫,此事说来话长,本王此刻没工夫跟你解释。你现在就回去收拾东西,任何拖沓之物皆不用带,只小小一只包袱即可,咱们只一辆马车上路,耽搁不得!” 穆谦吩咐完,又冲着银粟道:“银粟,快陪你家先生去收拾东西。” 银粟不明其中原委,但知道领命,故而半推半揽着黎至清回了房间。黎至清素来没什么身外之物,只将黎梨留下的那把匕首贴身收着,本想也带着郭晔送得那把变戏法的匕首,想起是穆谦给收着的,此刻在何处他并不知晓,只得作罢,然后随便捡了两件换洗衣物便打好了包袱。 穆谦一门心思想得都是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开京城,此刻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后院的地道上,完全没顾上搭理黎至清,也没发现他今日的反常。 等到黎明将至,地道挖出了京畿,出口一端已然在北城门外。而与此同时,晋王府外已经被肖珏带来的禁军团团围住。 在后院忙了一宿的穆谦听到通报,立马换了一身衣裳,装作刚醒的模样,伸着懒腰、冷笑着出府与肖珏打照面。 “肖都指挥使倒是勤谨,这天刚亮,就来了。” 肖珏不理会穆谦的冷嘲热讽,满面忧色道: “晋王殿下,虽然末将不知您因何与陛下起了龃龉,但末将劝您一句,莫要意气用事,您与今上服个软,这禁军之困立马就能解了。” 穆谦摆出一副不受教的姿态,摆了摆手,“想都别想,肖都指挥使既然接了这么个差事,那这些日子,就有劳你在府外守着吧,本王不伺候了。” 穆谦说完,眼神示意左右,将晋王府的府门重重一关。等门一关上,穆谦立马换了副面孔,急吼吼地将黎至清从房中拖起来,没给黎至清相询的机会,直接带着人从地道逃遁。 黎至清虽然满腹狐疑,但因着地道中空气污浊,他又肺腑有损,只得一路拿手帕捂着口鼻,跟着穆谦快步前行。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才从地道中钻出,出口正在北城郊,一辆马车正在那里候着,赶车之人正是玉絮。 黎至清一见玉絮,心瞬间冷了一下来,一言不发随着穆谦上了车,想看看他到底要耍什么花样。 “我们去哪儿?”黎至清面如沉水。 折腾了一夜,终于算是从京畿跑了出来,穆谦这才安下心来,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意,也顾得上与黎至清好好交谈了,“去北境!” 黎至清蹙眉,“为何好端端的要去北境,还跟逃难一般?” 穆谦长吁一口气,往车背上一靠,意有所指道:“京畿,本王待不下去了,去了北境,说不定还有退路。” 黎至清心一沉,这段时间的事情再次涌上心头。莫非穆谦知道事情已然败露,这是要逃走了! 穆谦说完,将手在怀中摸了摸,竟然掏出一份黄卷,得意笑道:“瞧见没,有了这个,到了坝州,就没人能对咱们不利了。” 黎至清拿过文书一看,竟然是一份圣旨,将北境曾经被焚的三州划为了晋王的封地,而此刻穆谦出京,显然是要就藩。明晃晃的圣旨刺痛了黎至清的眼睛,他没想到,此时此刻,穆谦还不打算放过北境三州。 “为什么?”黎至清声音有些发抖。 穆谦只以为黎至清匆忙赶路有些累了,并未在意,“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选北境三州?”黎至清的手慢慢地覆上了匕首的刀柄。 你圣宠优渥,为何放着位高权重的京畿诸州不选,为何放着富庶的南境、东境不选,偏偏选了早已破败不堪的北境。 “自然是离着胡旗近一些。”穆谦浑不在意。 离着胡旗近,方便你们暗通款曲么?方便你通敌卖国么? 猛地,匕首出手,直直刺进了穆谦的胸口,鲜血登时喷涌而出,染红了黎至清紧握着匕首的双手。 “你……”穆谦胸前一阵剧痛,可是他的心更痛,他不可思议地瞧着眼前的一幕,他想不明白。 “阿豫,你要杀我?” 黎至清眼尾已红,一只手握着刀柄,另一只手指着车外,“玉絮为何去登州?” 穆谦心中有愧,一时语塞。 “你一直深藏不露,到底是和居心?”黎至清眼中已经升腾起雾气。 穆谦穿书而来,此刻百口莫辩。 黎至清止不住的颤抖,又问道:“为何你早知和谈详情,却迟迟不肯告知与我?为何你会有郁相那张京畿水道图?为何你要慌不择路逃离京畿?” 这些日子,穆谦查到了太多,他有太多的话想要跟黎至清说,此刻一下子却不知从何说起,捂着胸口僵在了原地。 黎至清眼眶中蓄着的泪终于落了下来,“阿梨的孩子没了,就在回西境的路上,你敢说跟你没有关系?” 穆谦一惊,“你说什么?” 车外玉絮听得动静,立马勒马入内,被穆谦一嗓子吼了出去,“出去,没本王吩咐,不许进来!” 玉絮看着车内的情况,犹豫再三,还是领命退了出去。 黎至清将眼泪一抹,决绝问道:“穆谦,你,你到底有没有通敌,我的兄长四年前是否死于你手?” 穆谦顾不上胸前汩汩涌出的鲜血,这一声声的质问让穆谦觉得天都塌了。 原来自己在黎至清心中,竟然是个卖国求荣的通敌之人,原来这些日子的两厢情好竟是这样的笑话。 穆谦不禁放声大笑起来。 黎至清握着刀柄的手颤抖着继续往前一戳,“你,你笑什么。” 穆谦眸子里是掩不住的悲伤,他把手伸进前襟,掏了半晌,才摸出一样被血浸的瞧不出模样的物件。 黎至清接过一瞧,竟是条绳穗,与自己那条一模一样,只是那半个蝴蝶盘长结绞了银线。 “你……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想知道本王在……巡城司案卷库查到的东西么,这……这就是……就是……答案,你……你兄长,与四年前通敌……脱不了干系……”穆谦已然支持不住。 正在这时,马车外传来了喧闹的马蹄声,有人带队追了上来。 第155章 暗恨生(上) 两个月后, 并州边防军大营,中军大帐。 “本王没有!阿豫,不是本王!”穆谦叫喊着从睡梦中惊醒, 坐在榻上直喘着粗气。 穆谦叫喊着醒来的那句, 正是两个月前, 他在京畿北郊失去意识前, 对黎至清说的最后一句话。 守在帐外的正初听到动静立马进了营帐。 “殿下, 又做噩梦了?”正初问得小心翼翼,说话间取了一旁架子上的袍子伺候穆谦起身, “城内的府邸已经收拾妥当,赶在您生辰前,咱们就能搬进去了。换个环境,许是能睡得好些。” 穆谦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 环视四周, 才发现这是在北境边防营的中军大帐内, 长吁了一口气。想到睡梦中的场景, 胸口霎时传来一阵钝痛, 穆谦眉头一拧,伸手捂住了胸口, 登时又是一头冷汗。 正初见状, 赶忙放下穆谦的衣袍, 拿起一方干净的帕子为穆谦擦汗, 忧心道: “殿下, 要不再请军医来看看吧?您这总心口痛也不是个办法。” 穆谦摇了摇头,掀开衣襟, 朝胸前看去。一道刀疤正在心口处,两个月前的刀伤早已愈合, 那刀口偏了半寸,堪堪错过心脏,穆谦这才保住了一条性命。 穆谦没有接话,自顾整理好里衣,自嘲一笑,干坐着发起呆。 正初一时没了主意,进退两难之际,银粟掀帘进了营帐,将手里的札子呈上,“殿下,如今今上不生气了,京畿又来函催您回京,您看要动身么?” 银粟还没来得及把札子送到穆谦手里,就被正初一把夺过来,气冲冲道: “回去做什么?还嫌京畿祸害的咱殿下不够么?你忘了当时咱们找到殿下时他那副惨状,咱殿下则浑身是血的趴在风驰上,差点没救过来!” 穆谦回神,面色淡淡地扫了一眼银粟,又把目光落在正初身上。正初被穆谦看得不自在,乖乖地把札子送到了穆谦面前。这两个月来,正初先时以为穆谦病着,不爱开口,如今却发现,穆谦跟变了个人一样,笑容变少了,话也没几句,再不是从前那个喜欢与他们打打闹闹的主子。 穆谦打开札子,大略一扫,无外乎就是,和谈已定,北境已平,晋王未及弱冠之年,可不就藩,且晋王雄才伟略,得今上倚重,望早日离藩回京,报效朝廷云云。札子虽言辞恳切,催促穆谦回京,却没有命令之语,穆谦权当放屁,看完后随手将札子撕个粉碎。 银粟和正初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他们当日奉命,兵分两路引开禁军,等跟穆谦汇合时,黎至清已然不知去向,而穆谦则身中一刀性命垂危,唯一知道真相的玉絮闭口不言,又被穆谦派了出去,去向不知。只有他们两个,加上部分亲卫,连夜护送穆谦来到了北境三州——最新的晋王封地。 “有他的消息么?”穆谦终于漠然开口了。 银粟看了一眼正初,两个人都知道穆谦问的是谁,这也是两个月来穆谦第一次开口问询,银粟斟酌了一番,坦言道: “京畿既没有追究殿下,也没有追究先生,如今他还是当朝左司谏,在谏院任职。” “知道了。”穆谦面无表情应了一声,自顾躺回榻上。 正初和银粟见状,知道穆谦还不欲起身,只得退出帐外。 穆谦双手交叠枕在脑下,目光直直地盯着大帐顶部,思绪一下子飘回两个月前的暖阁内。 与黎至清去红叶寺的同一日,穆谦被成祯帝宣进了宫,一同在暖阁觐见的还有大理寺少卿容含章。 穆谦一入暖阁,看到容含章的那刻便意识到今日成祯帝的醉翁之意。他被成祯帝冷落多日,又自知杀了成祯帝爱马心中有愧,因此一进暖阁便恪守着规矩装二十四孝好儿子,丝毫不敢造次,请了安便乖顺地站在一处,等着成祯帝吩咐。 因着大成官员普遍懒散,年节期间除了捅破天的事,其他的折子都递不到成祯帝的御案上。成祯帝年前在安武堂生了气,年节期间把宴饮都交代给了太子,倒是过了一个消遣的年,整个人精神比之前好上不少。 成祯帝搭眼瞥了一眼穆谦,看着他一副表面恭顺的模样,嫌弃地瞪了一眼才道: “朕今日这才知道,你之前说跟胡旗公主八字不对付是真的,既然这样,使臣接待的事,你就不用管了。” 穆谦本就不想接这个差事,不仅费力不讨好,还招穆诣记恨,如今成祯帝这样说,正和他心意,刚要开口应下来,突然瞥见身侧的容含章,心瞬间沉了下来。 果然,不等穆谦开口,成祯帝又道:“如此,你就得空了。你母妃也提了多次,说你老大不小,该成个家了。” 穆谦忙道:“父皇容禀,儿臣尚未弱冠,还不着急。” “哼!”成祯帝冷哼一声,“不着急什么,再过些日子,穆诀的儿子都能满地跑了,你还不着急!襄国公府的嫡女秀外慧中,才貌双全,朕欲为你们赐婚。” “父皇!”穆谦急了。 “穆谦!”成祯帝没有给穆谦继续说下去的机会,“容氏女出身高贵,在京畿颇具才名,配你绰绰有余,你莫要不识好歹!如今襄国公病着,国公府由含章主事,今日就把这门亲事定下来了。” 容含章知道自己姐姐的婚事自家做不得主,如今成祯帝如此说了,他只得匍匐跪地,领旨谢恩。 穆谦见状,也立马跪倒在地,言辞恳切道: “父皇,并非儿臣瞧不上容家姑娘,是儿臣早已心有所属,与那人相约一生一世永不相负,儿臣不能背约另娶,更不愿委屈了容家姑娘。” 成祯帝眼神微眯,如沉水的面容上第一次展露出寒意,声音霎时冷了下来,“哦?你已心有所属?是谁啊?” 这样的成祯帝是穆谦没见过的,瞬间被滔天的威势压得打了一个寒颤,与此同时,到了嘴边的话也被他咽了下去。 因为,他于帝王身上,感受到了凛冽的杀意。 “在北境,儿臣已经心有所属!决不能娶容家姑娘!”穆谦急中生智脱口而出,说完想了想,也不算欺君,对黎至清的心意,他的确是在北境才想明白的,但这份感情萌发于何时,就不得而知了。 坐在榻上的成祯帝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压着步子一步一步走到穆谦身前,“你当真不娶?” 穆谦面上皆是坚毅,“父皇恕罪,儿臣不娶!” “逆子!”成祯帝一脚踹在了穆谦心口处,把人直接踹翻在地,然后拔出了挂在一旁的佩剑,剑指穆谦,怒道: “别以为你有了点军功,就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忤逆朕,今日你若抗旨,朕便诛了你个逆子!” 穆谦屏住一口气,咬牙道:“儿臣宁愿死在父皇剑下,也不能负了他!” 穆谦说罢,把眼睛一闭,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穆谦的强硬态度彻底激怒了成祯帝,举剑便朝着穆谦刺去。 “陛下息怒!”容含章哪里能看着喜事变丧事,立马大着胆子拦腰抱住了成祯帝。 “陛下——”与此同时,一声婉转的音调自暖阁屏风后传来,同时,一个身披斗篷端庄昳丽的女子自屏风后款步走出。 “清扬,你怎么出来了?”成祯帝一见来人,怒气敛了不少。 一旁伺候的黄中见状,赶忙上前把成祯帝手中的宝剑接了过来装回剑鞘,然后偷偷抹了抹额头的冷汗。容含章见状,挑了空隙扶起了摔倒在地的穆谦。 来人正是襄国公府的嫡女容清扬,成祯帝为穆谦选的未来的晋王妃。容清扬走到成祯帝面前,将他扶到榻前坐下,这才大方跪地,不卑不亢道: “晋王殿下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解北境战火之困,免百姓于兵燹,乃人中龙凤,清扬于闺中,闻其事迹,甚为钦佩。” 成祯帝听着容清扬的话,脸色缓和了不少。 容清扬顿了顿,又道:“今得见晋王殿下真容,清扬喜不自胜,今承蒙陛下隆恩,欲择晋王殿下为清扬夫婿,清扬本该感激涕零,然清扬先时得陛下恩旨,可自行择婿,今陛下容禀,此门亲事,清扬不愿。” 成祯帝听罢,眉头紧蹙,“清扬,这小子虽然往日里浑些,但是个得用的,你这是为何?” “清扬虽倾慕晋王殿下,但不欲夺人所好,更不愿强人所难。清扬毕生所求,与夫婿永结同心,白首偕老,晋王殿下既然心有所属,他便不是清扬所觅良人,还望陛下矜悯小女所愿。”容清扬一番话不徐不疾,没有被穆谦拒婚的尴尬,面上始终保持着得体的笑意。 成祯帝见状,恨铁不成钢地又瞧了一眼穆谦,“你说呢?” 穆谦赶忙给容清扬作了一揖,“谦多谢容姑娘成全,他日姑娘若有吩咐,谦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辞!” 容清扬朝着穆谦微微颔首,莞尔一笑,“倒不必上刀山下火海,来日得空,晋王殿下只需将心仪之人带来给小女瞧瞧,小女甚是好奇,到底是何等女子,将小女比了下去。” “容姑娘乃京畿第一才女,世所罕见。”穆谦说着,又朝着容清扬作了一揖。 容清扬笑着摇了摇头,转身把目光投向了成祯帝。 成祯帝见容家不乐意,此事只得作罢,摆了摆手,将容家姐弟赶出了暖阁。 暖阁外,容成业正探头探脑地向内瞅着,一见兄姐出来,立马迎了上去,焦急问道: “怎么样?亲事成了没有?” 容清扬笑着摇了摇头。 容成业气得一攥拳,就要往暖阁里冲,被容清扬一把扯住,嗔道: “阿业,此事是我的意思,你可不许去闹人家晋王去!” 第156章 暗恨生(下) 暖阁内, 走了容氏姐弟,成祯帝并未就此罢休。他扫了一眼直挺挺跪在地上的穆谦,并不叫起, 就冷眼放任他跪着。 两个人一坐一跪僵持着, 谁都没有先开口的意思, 一旁的黄中看着这互相较劲的父子只能干着急。 让穆谦罚跪并非成祯帝初衷, 一盏茶落肚, 成祯帝觉得差不多了,这才率先开了口。 “容清扬乃是京畿世家第一贵女, 不仅见识广博,谈吐不凡,容貌更是一等一的好,你连她都瞧不上, 想上天不成!” 穆谦膝盖都跪麻了, 有了先前几次的事, 黎至清对他千叮咛万嘱咐, 让他觐见时压着脾气。穆谦虽然性子率直, 但也深谙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他明白此刻若再与成祯帝起冲突, 当下可没有第二个容清扬替他解围了, 故而低眉顺眼道: “父皇言重了, 儿臣不敢。” 成祯帝知道穆谦实在装相, 冷冷一笑, “话说得倒是好听!方才襄国公府的人在,朕给你留着面子, 你当朕不知道你干得好事!” 这话说得含糊,天威压顶, 穆谦不好随意揣测,更不敢随意接话,只得低着头继续装孝顺儿子。 “你当朕不知道你跟黎至清的关系?”成祯帝没有给穆谦装糊涂的机会,直接将话点破了。 穆谦惊得一下子抬头,满眼都是不可思议! 此事成祯帝如何得知? 等他看清成祯帝嘴角那一抹志在必得的笑意,穆谦瞬间明白,他被成祯帝给诈了。 只方才那一个表情,成祯帝便印证了心中所想,自己寄予厚望的儿子果然对一个男子有了别样心思,而且为了这个男人,还拒绝了如今世家里身份最贵重的女子。 穆谦见事情瞒不住了,索性心一横直言道:“是,儿臣心悦黎至清良久,此生不渝。” 成祯帝见穆谦认得痛快,自己也不再继续卖关子,“黎至清其人见识非凡,才情卓绝,倒是个可用之才。不过,他虽看起来温润有礼,实则骨子里清高孤傲,并非是好相与之辈。你如今能得他青眼,是你的本事。可若来日你们过不到一处去,也别要死要活的做妇人之态,没的让人笑话!” 穆谦听了这话,面上一喜,“这么说,我们的事,您同意了?” 成祯帝不动声色地扫了穆谦一眼,不怒自威道: “京畿的世家亲贵好男风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只是这种事拿不到台面上,朕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该怎么办你心里明白。” 穆谦蹙眉,什么叫心里明白? “请父皇明示。” 成祯帝从手边的小几上拿起一本花名册,自顾翻着,“京畿世家里超凡脱俗的容清扬只有一个,既然你不领情,她又当面拒婚,朕就得再为你寻摸一门亲事了。不过,眼下京畿出身不凡又才貌双全的适龄女子,可不多了。” 穆谦脸色一变,“父皇,儿臣心中只有至清一人,是万万不能再娶旁的女子的!” 成祯帝气得把花名册往小几上一摔,“你不娶是吧?那朕就宰了黎至清,你孤独终老吧!” 穆谦脸色瞬间惨白,继而咬了咬牙,下定决心道:“那儿臣也不会独活!” 成祯帝怒喝:“穆谦!你别挑战朕的底线!” 穆谦面带决绝,俯首拜了一拜,“儿臣决不食言!” 成祯帝没想到穆谦敢如此忤逆,刚想再给他一脚,突然看到方才在他身上踹出的脚印,一时之间心软了。这些年,他都没有正眼看过穆谦,直到穆谦从北境得胜归来,他才想起来自己还有这么个儿子。 一瞬的心软本想让他就此放过穆谦,可身为帝王,最不该有、也最不会有的就是妇人之仁,成祯帝稳了稳心绪,随即摆出帝王之术道: “再过一年,你就弱冠了,按照祖制,也该就藩了。” 只要不涉及感情,穆谦脑袋转得极快,瞬间明白了此话的弦外之音:他是否能像秦王、赵王、睿王那般得到恩旨,免除就藩的命运,以及是否能得块富庶的封地,一切都在帝王一念之间。 成祯帝说完,从小几下翻了翻,抽出一张圣旨,掷到地上,正落在穆谦身前。穆谦会意,捡起圣旨瞧一眼,正是一份分封封地的圣旨,只不过封地名称处尚空。 虽然逞一时威风容易,但穆谦不傻,藩地富庶程度关系到他日后的财务进项和在朝廷中的威望。不过,让他就此妥协婚事,他自然是办不到的。 穆谦手里握着圣旨,内心焦灼,快速思索着脱困之术。 成祯帝没给他深思熟虑的机会,“成亲之事,你既然无意借此增添助益,等哪日你跟黎至清散了,再议不迟。” 穆谦惊得瞳孔微微放大,他没想到成祯帝这么好说话,但也知道帝王的恩惠不是白给的,屏息凝神等着成祯帝后面的条件。 “京畿诸州里,还有淮州一块富庶之地,朕有意将其赏给你做封地,不过,你毕竟年轻识浅、功勋不足,恐怕不能服众,不过眼下有一桩事,正好能为你补上这块短板。” 穆谦心中腹诽,好歹自己是平定北境的功臣,其他那些碌碌为为的亲贵们,寸功未建,照样圣宠优渥,还有着物阜民丰的封地。虽然这么想,穿书而来的穆谦比起原主最大的好处就是识时务,连忙道: “儿臣愿为父皇分忧。” “起来吧。”成祯帝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起身走到了暖阁最西面,穆谦连忙起身,跟在成祯帝身边,搀扶着他。 暖阁西面的墙上,乃是一副大成的地图,铺了整个墙面,穆谦扫视全图,第一感受到大成疆域的辽阔。 成祯帝面对着版图站立良久才略显惆怅道: “虽然南境已逾百年无战事了,但南蛮一直蠢蠢欲动,想要北上的心思从来没停过。”说着以手揉了揉太阳穴,缓解着因愁绪引起的阵阵头痛。 穆谦蹙眉,心中暗忖着成祯帝的意思,斟酌着接了一句无关轻重的话: “南境诸州曾与北境大营函商过购买守城军械之事,想来在抵御外侮一事上不曾懈怠。” 成祯帝不置可否,又把目光从地图下方慢慢地移到了左边,“南境再怎么折腾,这地界也是姓穆的,可这西境跟了谁的姓,就未可知了。” 成祯帝说完,剧烈的咳嗽起来。这个年过半百的帝王,自知身体有恙,命不久矣,下定决心,无论将来这皇位谁来坐,他都要留下一座完整的大成江山。 在北境战场上,穆谦曾受郭晔驰援之恩,知他忠肝义胆一心为民,成祯帝的话让他心惊,忙道: “郭大帅镇守西境,安民守土,忠于社稷,绝非居心叵测之人。” “幼稚!就知道整日里舞刀弄枪!亏你还跟黎至清相与一场,竟连他半分见识都没学到!”成祯帝恨铁不成钢地骂了穆谦一通,然后伸手指着地图道: “你知道西境有多大,有多少人口,又有多少军队?为何回浒扰境,郭晔从不用禁军出兵?” 穆谦对北境情况了如指掌,源于黎至清一路给他的恶补,至于西境,他从前并未深究,加之郭晔又曾于危难之际助他,他与郭晔性格投契,早已不自觉的将西境划为同盟。此刻被诘问,只得硬着头皮道: “西境幅员辽阔,合计四州,朝廷在册有铁甲军三十万,实行府兵制,集中养兵练兵,调兵权与统兵权相统一。” 成祯帝嫌弃地骂道:“本以为你是个聪明的,没想到你跟穆诚一样,都是榆木脑袋,既然知道西境采用府兵制,就该明白郭晔心思不纯。” 穆谦完全没想这么多,小心翼翼问道:“父皇会不会多虑了?” 成祯帝打定主意要用穆谦,索性直言:“粮草为什么颗粒不出西境?郭晔为什么称病不敢入京?郭晔如今列土封疆,已经成了西境的无冕之王,来日他要是教唆辖内四州的世家上表为他请封,京畿难道要给他封王不成?” 穆谦没想到外患刚平,西境竟然成了成祯帝的心头大患,瞬间冷汗流了下来,“那您的意思是?” “率军攻下西境,将郭晔人头拿来,朕把淮州封给你,顺便再给你这个。”成祯帝说着把另一份圣旨扔到穆谦怀里。 穆谦一把接过,打开一看,僵在了原地。 那是一封成祯帝百年之后,废太子改立穆谦为储君的圣旨。 穆谦先时虽然有心回来相争,但仅仅为着替黎至清缔造他想要的太平盛世,极少将心思放在那个至尊之位的争夺上,如今这个位子唾手可得,穆谦手里握着圣旨,却犹豫了。 成祯帝并不着急催促,他瞧着穆谦脸上变幻莫测的表情,知道他心乱了。成祯帝见状,很是满意,成竹在胸地端起茶盏呷了一口。 穆谦天人交战良久,最终将圣旨放回小几上,“郭大帅曾于北境危难之时施以援手,解北境粮草之困,儿臣不能忘恩负义。更何况,京畿与西境同气连枝,同室操戈,实非明智之举。” 第157章 此山中 成祯帝被穆谦这番幼稚言论气笑了, “这般妇人之仁,你跟黎至清还有得学!朕问你,这圣旨, 你接是不接?” 穆谦闻言, 脑中不自觉闪过黎至清用雍州官道上那一家五口的性命教训自己的画面, 那五条人命到底成了他心中的一个疙瘩, 觉得黎至清拿人命当儿戏, 未免太不拘小节了些。穆谦对这种不拘小节的行为不敢苟同,心一横道: “若父皇有心, 请将三年前被焚的北境三州赐给儿臣做封地,儿臣宁愿为大成戍守北疆!” 也不愿做同室操戈、打压功臣的事! 成祯帝一直以为穆谦好拿捏,没想到这个儿子远比他想得要主意正,本欲再说几句, 又想到从前已经吩咐了肖瑜, 索性也不再废话, 提笔在那份封地的圣旨上补了辽州、并州和坝州, 把圣旨往穆谦怀里一扔。 “滚!滚回你的府邸闭门思过去!” 穆谦本意借此次进宫的机会与成祯帝修复关系, 却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不过好在不用成亲也不用对西境用兵, 封地稍微差一些也不是不能接受。 刚出暖阁松了一口气, 穆谦突然被人拉到一旁的柱子后。等看清来人, 穆谦吓了一跳, 立马心生警惕,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方才一直在暖阁外候着的容成业。 “你想作甚?本王已经把话与容姑娘说清楚了!” 容成业四下打量一圈, 放开了抓着穆谦衣襟的手,挠了挠头, 才不好意思道: “姐夫,哦不是,那啥,晋王殿下,我姐姐说了,你俩没缘分,所以不让我来找你麻烦的。” 穆谦没想到容清扬这般贴心,又搭眼看了一眼容成业,显然他是有事找自己,疑惑道: “那你这是?” “殿下,你出京躲躲吧,这两日你若不走,怕是有血光之灾。”容成业苦着脸,心不甘情不愿的说出来意。 穆谦没接话,神色古怪地上下打量了容成业一番。 容成业被穆谦的眼神看得不自在,脖子一梗道: “要不是看在你是平北的大英雄,就冲着你不娶我姐姐这事,我肯定要跟你没完的,才不会好心来提醒你。还有,那个什么,谢谢你和黎兄送我的那匹胡旗马啊。” 容成业的意思穆谦瞬间明了,求教道: “那你的意思是,本王明日就走?” 容成业再次挠了挠后脑勺,“越快越好。” 穆谦长叹一声,“老爷子罚本王回去闭门思过呢,这还怎么出京。” 容成业也没了主意,憋了半晌才憋出一句:“反正我的卦是这么显示的,走不走得了就看你了,我能说的就这些,再说多了肯定倒大霉了。” 容成业说完,不等穆谦反应,自顾一溜小跑跑走了。 乍被告知了这么个消息,穆谦顿觉头疼,容成业的卦象奇准无比,看来此事是躲不过了。知道黎至清去了城郊,穆谦看了看天色,不知这会子人是否已经回府,穆谦不肯一个人先跑,犹豫再三,直奔巡城司衙门,提了巴尔斯,取了先前寻得的图纸,直接回了晋王府,就有了连夜挖地道那一出。 却没想到,第二日成祯帝一病不起,陷入昏厥。太子和秦王联合主政,给他扣上了犯上不敬的罪名,肖珏接到的命令也从早上的软禁变成了奉命缉拿。是以,他和黎至清刚出了京畿不久,就被追兵团团围住。等他在王府亲卫护送下逃至封地,京畿的成祯帝才醒了过来,这犯上不敬的罪名自然而然就洗脱了。 此刻,穆谦收回思绪,他的记忆只停留在那日黎至清刺了他那一刀,至于后面的事,都是他在逃亡路上醒过来后,一众亲卫讲与他听的。 当时,穆谦整个人都是懵的,他不知道为何他变成了犯上的逆子,也不知为何变成了黎至清口中的通敌之人,他只知道这一路刀伤复发多次,几次差点命丧黄泉。王府的亲卫为着护送他来封地,一路躲避京畿禁军追杀,死伤过半。 虽然成祯帝后来醒了,误会解除,太子和秦王分别来信与他修复关系,说今上突然昏厥,他们关心则乱,才冤枉了他,但穆谦哪里肯信,这里面隔了这么多人命,哪能是一句“关心则乱”就撇的清的。 还有那个人! 那个自己恨不得把心都给他的人,就这么赤裸裸的背叛了自己,还想杀了自己! 穆谦想到此处,从榻上起身,从怀中摸出那条绞了金线的绳穗放在案上。盯了半晌,穆谦突然大笑起来,抽出佩剑,一把将绳穗砍成了两段,几案也被剑气所袭,一下子被劈散了架! 霎时间,中军大帐内除了横飞的木屑,还弥漫起浓郁的杀气。 帐外的正初和银粟,听到的动静立马闯了进来,就见穆谦手持利剑,身着一袭雪白的里衣,眉眼之间还含着怒气。 两个人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担忧,自从穆谦受伤以后,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无缘无故的发怒了。 正初不敢问原因,但到底是自小跟在穆谦身边伺候的,比银粟胆子大些,再次取了袍子去给穆谦披。 “虽然开春两个月了,但北境到底不比京畿,天还冷得跟初春似的,殿下前些日子病着,不仅吓坏了咱们,连赵指挥使那大老粗都快掉眼泪了呢。”正初说完,打量了一眼穆谦的神色,见他没阻止,继续大着胆子给穆谦系衣裳,顺带给银粟递了个眼神,让他赶紧收拾散落了一地的几案残骸。 银粟会意,手脚利索地收拾起残木,又贴心地为帐内炭盆添上新炭。 穆谦任由着正初伺候,等穿戴完毕,才面无表情地问了一句:“众将都到齐了吗?” 这是两个月来,穆谦第一次召众将议事,如今他虽不是北境守军的主帅,却是这并州实实在在的主人,其他地方或许有藩王与当地守军不睦的情况,但北境三州没有,因为北境的守军,都是曾经与穆谦并肩作战的生死兄弟。 正初见穆谦想要议事,知道他这是振作起来了,喜道: “到了,都在旁边的帐子候着呢,都怕殿下身子没养好,再落下病根,跟黎——” 正初的话戛然而止,他本意只是想把众将领担心穆谦落下病根的话重复一遍,可却没截住话头,差点把那个名字说出来。正初心思敏感,知道穆谦和黎至清之间肯定发生了什么,才让穆谦这些日子听到这个名字便脸色大变,此刻暗恨自己说话不过脑子,怕是又要招惹眼前这个祖宗。 “他的命,怎么跟本王比。”穆谦面如沉水,仿佛并不在意的接了一句,而后自顾与主位坐下,“去请众将。” 正初本想劝着人先用早膳再处理政事,奈何刚触了穆谦眉头,不敢再多嘴,只得领命而去。 众将鱼贯而入,还没等穆谦开口,刘戍直接提着个食盒来到穆谦面前,一脸骄傲道: “殿下,议正事前,先尝尝这个。”刘戍说着,从食盒里端出一碗杂粮饭放在了穆谦面前。 穆谦这些日子无甚胃口,眼见着杂粮饭粗糙,更是毫无食欲,刚想开口拒绝,却见刘戍一脸希冀地瞧着自己,穆谦略一斟酌,拿起筷子夹了一口饭送到嘴里。 杂粮饭咀嚼起来与想象中一致,粗糙不堪,甚至还不如去年战时的糙米好入口,穆谦嚼了两口,不禁蹙眉,疑惑地瞧了刘戍一眼。 刘戍见状也不恼,笑道:“殿下,可尝出这杂粮饭中都有些什么?” 穆谦拿起筷子翻了翻,“有糙米、有麦,还有大豆。只不过这麦子颗粒不大匀称。” 赵卫听罢哈哈大笑,起哄道:“殿下,可别嫌弃这麦子大小不一,这可是冬小麦!论起日子,还没熟呢!这一碗可是老刘摸了几十亩地,这才挑出来几根早熟的麦穗,就为了让殿下尝一口!” 穆谦闻言,微微诧异,心中已然对这碗糙米饭的来历有了猜测。 “殿下,这大豆和麦子,都是咱们边防军将士自己种出来的!”刘戍已经安耐不住欣喜,与穆谦分享起了这半年多的成果,“这豆子是第一茬,肥了土,收成后,咱们立马就上了冬小麦,虽然收成一般,但的确是种出来了,再种几年,收成会越来越好的!” 穆谦看着刘戍兴奋的模样,瞬间在脑海中浮现出另一个人的脸,当时,那人也曾许下豪言壮志,要让北境军需自给自足,再不受京畿裹挟。如今一切正朝着那人设定的方向有序推进,可那人却背叛自己而去。 “这次先生怎么没有跟殿下来北境,要是他也在,也要让他尝一尝咱们亲手种出来的粮食。”李守因着改良军械,是一众团练使里与黎至清最熟的,开荒屯粮一事又是由黎至清全权主导,难免生出这样的感慨。 李守一开口,众将纷纷附和起来。众人都记着黎至清在战场上的算无遗策,觉得他和穆谦一文一武相得益彰,两人待在一处顺理成章,如今只见穆谦,不见他身边那个清瘦的身影,自然觉得少了点什么。 穆谦明白,这一刻早晚会来,众将定然会询问黎至清的下落,而他也需要给众人一个交代。 第158章 梦醒 虽然对黎至清, 穆谦心中有怨、有恨、有不甘更有不解,但到底没辜负他的名中的“谦”字和两年前黎至清为他取字时脱口而出的“谦谦君子”评价,面色淡然道: “黎先生出身世家, 本就不属于这里, 去年随军, 乃是肖都指挥使相邀, 回京复命后自然另有筹谋, 咱们自然不能将他一直绑在北境的。” 正初与银粟再次对视一眼,虽然已然得知黎至清回了京畿, 但却从未听闻他改投他处,听穆谦这样说,只当自家王爷这些日子生气,是因着黎先生改换门庭。 北境众将听罢觉得有理, 北境贫瘠, 民生凋敝, 又战火频繁, 人人避之不及, 黎至清能拖着病躯来一次战场运筹帷幄已是难得,如今战火已歇, 再让人为着重建北境强撑病体, 着实有些强人所难。 穆谦见到众人面露惋惜, 又道:“本王既然要了北境三州为封地, 便有心要当大成北境的屏障, 纵然本王才疏学浅,也愿扎根北境, 略尽绵薄,还望诸君不弃, 与本王携手,共建北境三州!” 虽然逊色于黎至清那样的治世之才,但穆谦好歹有勇有谋深得民心,加之虚怀若谷礼贤下士的同时又颇具主见,北境边防军众将早在去年战时便将他当做了主心骨。 初见穆谦时,众将以为他不过就是个来北境积攒功勋好加官进爵的普通亲贵,后来穆谦挂帅大败胡旗凯旋回京,他们以为这样的亲王来北境不过是惊鸿一瞥,以后再无交集。如今,穆谦作为圣宠优渥的亲王,抛却京畿荣华富贵,要了民生凋敝贫瘠不堪的北境三州作为封地,还有心与他们一起同甘共苦,北境众将一个个内心涌动。 “晋王殿下还能回来,是咱们都没想到的!”赵卫作为边防军的老大哥率先开口,也代表了一众边防军将领的态度,“殿下有心重建北境,是咱们北境的福气,别说北境三州,整个北境都愿听殿下号令。” 赵卫说完,与众将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撩袍单膝跪地,拱手抱拳,朗声道: “末将赵卫,愿以晋王殿下马首是瞻!供殿下驱策,绝无二心!” 在赵卫的带领下,中军大帐内众将齐齐跪地,朗声言道: “我等愿以晋王殿下马首是瞻!供殿下驱策,绝无二心!” “好!”穆谦见状,亦起身拱手还礼,“谦有幸得诸君相佐,实乃三生有幸,今谦向天盟誓,愿与诸君永不相负!” 经过了两个月的挣扎,一只脚踏进阎罗殿的穆谦终于还是接过了北境的权柄!肩负起重建北境重任的同时,也把北境变成了他的依仗!从今往后,无论是京畿世家还是太子秦王,谁也不能再矫诏相欺,谁也不能再将他逼上绝境,谁也不能再伤他的心! 他要将北境三州建设成大成的铜墙铁壁,他要让北境边防军自给自足,他要让北境五州物阜民丰! 有朝一日,他要让黎至清后悔离他而去,他要将黎至清踩在脚下,问问这个从来不拿人命当回事的冷血之人,为何要冤枉他通敌,为何要杀他,又为何要负他一片深情! 身在北境的穆谦郁郁寡欢,而身在京畿的黎至清也没好到哪里去。 黎至清数次回想逃亡那日情景,穆谦言之凿凿不曾投敌,当时情况下,穆谦完全没必要撒谎,更无半点撒谎迹象,再加上穆谦拿出作为线索的绳穗绞了银线,正是黎徼之物。彼时黎至清便已心中生疑,觉得整个人都被一场巨大的阴谋笼罩住,登时后悔伤了穆谦。回京以后,细问之下才知,穆谦被逐乃是因着亲事与今上起了龃龉,兼之今上突发恶疾,太子和秦王联合主政,这才容不下穆谦。 后来,黎至清偶遇容成业,才知穆谦急于出京,也是受了容成业点拨,并非因着通敌之事败露,京畿无他容身之地。 黎至清这才知道自己错的有多离谱! 这些日子,肖瑜称病不出,留黎至清一人查案。肖瑜虽不在东府,却给黎至清留下了几本案卷,黎至清阅后才知当年黎徼入京时,穆谦压根不在京中,也无蛛丝马迹证明穆谦与之有关,反倒是有个好岳家的穆诀疑点颇多。 黎至清有些想不明白,既然肖瑜早已查得穆谦并非通敌之人,为何要找他说那一番暗示性极强的话。黎至清想找肖瑜求证,奈何肖瑜在红叶寺养病,不见外人。黎至清递了三次帖子,都被肖瑜婉拒,只得作罢。 与此同时,关于黎至清就是登州黎氏的家门庶孽黎豫的传言在京畿甚嚣尘上,以至于黎至清在东府或者谏院走动时,总被同僚投以怪异的目光。黎至清心知这一天早晚会来,也不甚在意,除了一门心思查找当年旧事之外,整个人深居简出,不理会流言蜚语。 自从穆谦离京,银粟也跟着去了北境,黎至清不习惯有人近身伺候,便遣散了左司谏府众人,只留了一个有些跛足的老管家照应家事。一日,黎至清独自在书房练字,突然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当黎至清看清老管家递来的名帖上的名字时,脸色乍变,来人乃是黎晗。 若非黎晗下毒手,黎至清不至于盛年伤了根本,若非念着老侯爷的恩情,黎至清不至于将黎晗的命留到现在。黎至清对黎晗厌恶到骨子里,若非担忧着妻儿的安危,此刻绝对会将人挡在府外。 “黎侯今日登门,莫非是打算将黎某的妻儿送还?”黎至清一见进入正厅的黎晗,连表面功夫都不想做了,直接出言讥讽。 黎晗此次只带了黎喜和一个怯生生的生面孔,被黎至清言语挤兑,也不气恼,自顾坐下才道: “晋王殿下如今还在北境活蹦乱跳,这就让本侯将人还你,未免太容易了些。” 黎至清蹙眉,“你不会真以为凭着黎某区区一介书生,就能刺杀堂堂晋王吧?黎侯若非要以黎某妻儿性命想胁迫,也悉听尊便。” 两个月前,红叶寺内,黎至清沉浸在穆谦通敌的错觉中,心思已乱,才轻易被黎晗拿捏,如今早已缓过劲来,想明白黎晗对肖瑜和整个黎氏都投鼠忌器,黎晗比他更输不起,是以此刻也不再任人胁迫。 黎晗轻蔑一笑,“本也没指望你就一定能成功。至于尊夫人和令郎,本侯答应了若素,会好好照顾。” 黎至清早就修书一封向郭晔求助,如今救人的人约摸着已经到了登州。黎至清不愿再跟黎晗废话,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才道: “黎侯今日登门,有事直言,黎某今日头疼的紧,怕是没工夫与你绕弯子。” “你当本侯乐意见你?”黎晗翻了个白眼,这才朝着黎喜一招手,然后从黎喜手中接过一个小瓷瓶放在案上,“若素听说你破相了,怕你没脸出门见人,让本侯送来的,怕有毒可以不用,当心烂脸!” 说到破相,黎至清的心狠狠一痛,不自觉地拿手抚了抚额前,前些日子黎至清磕破了额头,也没顾上好好照料伤势,最终在额头正中间留下了一块榆钱大小的伤疤。 堂堂一位绝世佳公子,就这么破了相,连成祯帝见了都不免慨叹可惜了了! 既然东西是肖瑜所赠,那必是极品,黎至清明白黎晗恶语相向,是为着让自己赌气拒绝。用不用两说,此刻黎至清不肯遂了黎晗的心思,直接自案上拿起瓷瓶,略作打量过后,将目光锁定在瓷瓶底部“登州黎氏”的印章上,微微一笑。 “原来是登州所产,想必是好东西,多谢黎侯好意。” 那药本是黎晗为着祛除肖瑜在闵州遇刺留下的刀伤专门配的,集了登州数十名医学泰斗之力,花了重金求购了多味珍稀药材,前前后后花了半年多功夫。肖瑜用后的确有效,刀伤淡了不少,他惦念着黎至清,立马让黎晗把药送了过来。 黎晗不想便宜了黎至清,又拗不过肖瑜,本想言语相激,让黎至清自己放弃,没想到黎至清就这么把药留下了,有些目瞪口呆,但已经送出去的东西收不回来了,只得冷哼一声算作回应。 黎至清看到黎晗太阳穴就跳,想着赶紧把人赶走,立马又下了逐客令,“若黎侯没旁的事,天色不早了——” “黎至清!你收了本侯的药,本侯却连你府上一口茶都没吃到,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么?”黎晗气儿不顺,他的确还有旁的事! 黎至清有些不耐,但还是吩咐了老管家上茶。 黎至清不耐烦的表情被黎晗尽收眼底,黎晗突然就不恼了,他打心底里记恨黎至清,他发现黎至清对他亦是!而只要他赖着不走,就能给黎至清添堵,黎晗想明白此处,索性也不着急走,等茶水上来慢慢品了半晌,这才优哉游哉开口。 “若素还说,你一个人在京畿孤苦无依,不知道哪天就变成了孤魂野鬼,让带个来人给你使唤,省得你今天破个相,明日再断条腿,没的让若素担心。” 第159章 雾里看花 此话入耳, 黎至清心里不禁泛起嘀咕,自己这位师兄这是唱哪儿出?送药也就算了,怎么还送个人来? 黎至清自己是个非常省事的人, 并不喜欢外人在跟前伺候, 从前黎梨在时, 他们情逾兄妹, 才在一起相互照应。加之黎晗话语夹枪带棒, 黎至清开口也不怎么客气。 “黎侯这心,未免操的过了些!” “都说了是若素的意思!”黎晗不以为忤, 朝着跟在他身后那个生面孔打了个响指,“狗娃,还不快过来拜见你新主子。” 被唤过狗娃的少年赶忙走到黎至清身前,噗通跪地, 头磕在地上砰砰响, “狗娃拜见主子!” 黎至清没想到这少年听了黎晗的话对着自己纳头便拜, 登时脸色就不好了, 这少年胆子不小, 竟然敢裹挟自己? “你别乱跪,瞧这年纪, 黎某不过年长了你三五岁, 受你这礼, 黎某怕折寿!” 黎至清本以为做出一副难相处的姿态能令少年知难而退, 没想到狗娃立马又朝着黎至清扑了过来, 还死死地抱住了黎至清的腿,开口竟然带了哭腔: “恩公, 你对我家的大恩大德,狗娃永生难忘, 求你别赶我走,让我留在你身边,做牛做马报答你!” 这话扰得黎至清头更疼了,他自幼怀仁心,这些年来随手救济之人无数,从不求回报,此刻被这少年抱着腿哭,他一时又没认出是谁,更记不起和这少年的渊源,颇觉尴尬。 “那个……小兄弟……”黎至清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有些手足无措地斟酌着接下来的话,“恕黎某眼拙,实在想不起咱们之间的渊源,若黎某真有恩于你,当初施恩,也不求你回报,你自行去罢,黎某身边无需人侍候。” 狗娃一听这话,把眼泪一抹,一手抱着黎至清的腿,另一只手紧紧拽着黎至清的衣襟,用一双受伤小动物似的眼瞧着黎至清,恳求道: “恩公,你瞧瞧我的脸,你仔细瞧瞧,是我啊!” 黎至清被狗娃缠得没办法,只得皱着眉头,硬逼着自己打量着少年的面容,这一看不得了,少年的面容瞬间与记忆中重合,黎至清喜道: “竟然是你!” 狗娃一见黎至清想起来了,立马又给黎至清磕了个头,“多谢恩公出手救我一家性命。” 黎晗不关心黎至清和狗娃的渊源,见人想起来了,他也算没辜负肖瑜的托付,“这样的话,本侯就把人留下了!” 黎至清稍作思量,觉得狗娃之事已经麻烦肖瑜不少,又见狗娃跪在地上,可怜兮兮地瞅着自己,心头一软,把人搀扶起来,又对着黎晗道: “既如此,人黎某便暂且留下,劳烦黎侯替我谢过师兄。” “哼!” 黎晗从鼻子里挤出一个不屑的鼻音,他此行目的已经达成,也懒得再跟黎至清斡旋,把茶盏一搁,起身抬步向听外走去,边走还边丢下一句: “不必送了,本侯也不指望你这等庶孽识得迎来送往之礼。” 黎晗的目的达到了,可黎至清还有着满腹疑问,这些日子他被肖瑜拒之门外,如今只有黎晗这一条路,索性死马当活马医。 “黎侯留步,黎某尚有一事!” 黎晗止步,把头一回,“有话快说。” 黎至清两步走上前去,“烦请黎侯给师兄带句话,过些日子等师兄得空,还望不吝赐见。” “你这人怎么这么没眼力见,若素把你的名帖退了三次,摆明了是不想见你,你怎么非要上赶着去找他的不自在。”黎晗逮住机会就挤兑黎至清,如今牵扯到肖瑜,更是心生不满,“若素还病着呢!” 黎至清当日听了肖瑜那番语焉不详又意有所指的话,认定穆谦是谋害自己兄长的凶手,这才方寸大乱,黎至清一直想问问肖瑜到底意欲何为,如今听了黎晗的话,想到肖瑜待自己的好,又有些问不出口。 “黎某只是想问个明白。”最终,对穆谦的愧疚之情超越了对肖瑜的担忧,黎至清还是开了口。 黎晗抱着胸,满脸都是不屑,“你想问什么?你跟晋王之间难道没有隔着人命吗?” 黎至清听了黎晗的话,有些疑惑,当初肖瑜的话和后来他在东府留下的案卷,到底哪个才是真的! “可师兄留下的案卷,说得明明不是他!那我兄长之死,凭什么记到他身上?” 黎晗把头一歪,“你和晋王之间,难道没有别的人命了?” “你什么意思?”黎至清心中突然泛起不祥预感,莫非…… 黎晗看着黎至清逐渐变白的脸色,甚为得意,直接开口继续往黎至清插刀,“你还记得你十二岁时候写了一篇策论吧?你当康王殿下怎么死的。” 黎晗说完,看着黎至清愣在当场,心满意足地转身走了。 黎至清之前猜到过这种可能,但一直没把事情归咎到自己身上,当初应承穆谦,也只是自信能帮忙查到原委。如今被黎晗点破,黎至清惨白着脸色退了一步,原来始作俑者竟然真是自己。 原来,除了当初刺穆谦的那一刀,他跟穆谦之间真的隔了人命!还是穆谦极为珍视的手足的命! 此日过后,黎至清再未主动去求见肖瑜。反倒是肖瑜,在黎晗回去的第二日便给黎至清送了帖子,邀他相见,都被黎至清婉拒。 倒不是黎至清记恨先时被肖瑜心理暗示摆了一道,又被黎晗借机要写,而是不能原谅那时愚蠢的自己。现下,他不想听肖瑜的解释,也不想再去追究责任,因为他明白,误伤穆谦,最大的过错在他自己。 再加上有了从前穆诀的事,黎至清明白,他跟穆谦之间,是不可能了。 一想到这种可能,黎至清顿时感觉天地失色,日月无光,整个人仿佛失去了灵魂。他如今不敢想别的,只一门心思扑在当年旧事上,势必要给自己、也给穆谦一个交代。 另一方面,在北境的穆谦也任由政务将时间填得满满的,生怕一闲下来就会想到那个他再也不想记起来的人。 有了上次的军粮危机,再加上西境能够自给自足一事让成祯帝讳莫如深,穆谦认识到军粮充裕的重要性。有了粮,边防军才有底气跟京畿叫板,北境才有底气跟其他三境叫板,后面才能再议生意,再议军备。 有了这样的思路,穆谦趁着晋王府落成之际,召了坝州、并州和辽州的知州、刺史、通判及边防军一众团练使会面,打算共同商议此事。 新晋王府由穆谦做主,选址平陵城,择当地一举家南迁豪右的弃宅,经过简单洒扫,重换匾额,变成了晋王府邸。 现任坝州知州冯寺看着整洁却略显寒酸的新府邸,有些嫌弃地皱起了眉头,这装潢连他的知州府都不上,让晋王住这种地方?正巧在前面看到了并州知州安吉,冯寺快步走上去,压低声音道: “利贞兄,这晋王殿下是要唱哪一出,你若知道,可千万给愚弟透个信儿。” 安吉朝着冯寺郑重地摇了摇头,朝天空一指,煞有介事道:“这北境怕是要变天了,等下无论京里来的这位爷说什么,只管听他的便是了。” 冯寺听着这话冷汗都出来了,朝正厅一指,“京畿透过来的信儿,说这位爷可是今上心尖尖上的,听说为着这位爷出京的事,另外两位原来得脸的都被训斥了。还说他连林肖容谢四大公爵世家都不放在眼里,是不是真的?” 安吉吓得赶忙扯住了冯寺的袖子,四下瞧了一眼,才道:“天家的事,哪里是我等能议论的,你只要知道,冯家和安家惹不起这位爷就得了。” 两人心照不宣,结伴入了正厅,穆谦已经坐在主位上候着了,两人入内赶忙告罪。时辰未到,穆谦也不甚在意,应酬两句过后,继续与早已到的边防军将领说着闲话。 半晌,待人来齐穆谦才将来意说明,“前些日子,刘戍兄弟带着兄弟们开荒已初见成效,此事功在千秋,本王想着,把这事继续下去。” 上次军粮危机还没走远,往事历历在目,边防军众将领纷纷响应,三州知州和刺史相互交还眼神后,亦无不同意见。 穆谦见众人并无异议,又道:“原来是刘戍带得一队人负责小规模开垦田地,人手短缺,本王有意将半数边防军的日常拉练改为开荒,并定期轮换。” 如此,北境边防军府兵制管理初见雏形。 半数边防军不是小数目,边防军众将领早与穆谦一心,此事穆谦也早与他们议过,他们并无异议。 倒是并州这边,乃是北境屏障,若一旦有个意外,平陵城破防,并州失守,那北境就完了。安吉本来没打算与穆谦唱反调,可事关整个北境,他不敢懈怠,只得硬着头皮道: “晋王殿下容禀,半数边防军,是否多了些,平陵城虽说易守难攻,但是乍将人手抽离,未免要冒些风险!” 第160章 北境之主 安吉作为并州的知州, 直面胡旗十余载,经历过两次胡旗南侵之战,在京畿禁军不在的日子里, 都是他跟边防军商量着城防之事, 有这样的担忧并不奇怪。安吉此话一出, 三州的地方官也纷纷附和起来。 穆谦看了安吉一眼, 眼神中对这个年逾不惑的中年人没有怪罪, 倒是多了几分探寻。去年那场大战,由京畿派驻的北境守军统领直接接管军权, 穆谦与当地地方官接触不多,现下以藩王身份就藩,这些地方官的关系他就要掌握起来了。 安吉的问题并不难回答,但是要抛出看法的穆谦来回应, 说服力就会降低。 李守适时应道:“在晋王殿下带领下, 咱们大败胡旗军队, 获得了近几十年来的首次胜利。如今胡旗人大伤元气, 五到十年内没了南下之力, 想来将巡防边防军减半,不是大问题。” 赵卫亦道:“是这个道理, 如今城防已经加固的不错了, 将士们也总要拉练, 不垦荒那就要做别的事, 都一样的。” 论军事才能, 三州一众地方官自然比不得边防军将领,见李守和赵卫如是说, 他们也放下心来。安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朝着穆谦拱手道: “开荒屯粮功在千秋, 既然边防军众将对守城一事信心满满,那下官就放心了。不知这垦荒,殿下打算从何处着手?” 开荒屯粮的规划,穆谦曾与黎至清详细商议过,如今穆谦虽然对黎至清心中有着难掩的情绪,但是对黎至清的才能毫不怀疑,索性打算按照两人从前的规划有序推进。 “本王打算先把目光放在离北境大营最近的平陵城西,那里丘陵山地众多,而且离着边防军大营也近,就算有突发状况,也来得及紧急回援。那些土地若能开垦出来,一下子就是几万亩地,九成种植玉米、高粱、红薯等粮食作物,余下的可以种植果蔬。安知州以为如何?” 事都是边防军在做,而边防军的饷银由京畿来出,基本上用不到地方上的人力物力,安吉自然乐意卖穆谦一个人情。 “晋王殿下思虑周全,下官没有异议。” 穆谦见状,微微一笑,然后抛出了重点,朗声道:“当然,几万亩地对于养活十万边防军将士来说,还是杯水车薪的!” 一众地方官员听罢,皆是一惊,面面相觑之下,都从彼此眼中看到的不可置信。莫非,晋王殿下还想让边防军自给自足?那可就不是几万亩地的问题了! 穆谦清了清嗓音,又道:“本王来时仔细瞧过,从永宁镇至平陵城的管道两侧,间或有几十万亩荒地,这些荒地,有的是弃耕而逃的灾民弃置的,有的则是本就没开垦出来。本王有意将这些荒地充分利用,不知众位意下如何?” 穆谦与黎至清两人曾仔细算过,这些地全靠边防军来开荒维护并不现实,一来边防军没有这么多的人,更没有这么多精力,二来边防军身负守护城池的重任,并不能长久离开平陵城。所以想要以北境养边防军,必须靠军民互哺。 “这主意倒好,可并州哪有人?”冯寺是个直肠子,虽穆谦当下规划只涉及并州,与他的坝州并不相关,还是忍不住出言提醒,“从前三州被焚时,百姓都跑光了!” 安吉垂着眼眸,蹙着眉头思索半晌,他隐隐觉得,主位上这位晋王殿下,比起京畿那些瞎制定政策的亲贵要务实,相应的,人也更难糊弄。是以不敢怠慢,打起十分精神,斟酌道: “殿下所言不虚,自北向南的那条官道两侧,从前虽称不上沃野千里,但也有几处良田,只因着五年前那一把火,百姓纷纷逃荒去了。这些年,并州也不是没有想法子,奈何百姓被胡旗人打怕了,并州有没有坝州那样的互市能让百姓得利,怕是正如守僵兄所言,政策虽好,但无人可用。” 安吉比之冯寺沉稳,对于穆谦在北境大营的事,他有所耳闻,料定此人不会打没把握的仗,既然敢把想法抛出来,定然早有应对之策,所以他只说现状,等着穆谦的想法。 穆谦并未着急回应,仔细听完安吉的话,才笑道:“不知这些年来,安知州都用了哪些法子,不妨给在座众位介绍一下,咱们也好有个借鉴。” 穆谦如此问了,安吉也不矫情,这些年为着恢复农桑、重建并州,他也着实耗费不少心力,只不过京畿不闻不问,其他三境诸州袖手旁观,他们人力物力有限,收效甚微罢了。 “从前曾向京畿上奏,请求国库拨款和减税,拨款折子被驳回,但减税京畿允了,免收一年,减收一年;也曾从州府府库下拨救济银两,还曾借助商路,为周边百姓增收,奈何想恢复到从前,太难了。” 这些年,不止并州,坝州和辽州为了休养生息,也是想尽办法,奈何战火频发,谁也给不了百姓安定,除了坝州有互市带动外,其他两州苦不堪言。如今安吉把难出说出来,其他一众地方官也纷纷附和起来。 “殿下,不是咱们不尽心,百姓们都被打怕了。” “是啊,刚种的粮食,还没到收成,胡旗人就打来了,让谁也不肯种第二回了。” “而且,要是扎根开荒,得有口粮垫着啊。现在逃荒的百姓都穷得叮当响,哪里有余钱支撑着他们去开荒。” 穆谦听罢,对三州这些年的情况也知道了大概,无非是缺人,缺钱,害怕胡旗人再打进来,穆谦对并州这几十万亩荒地志在必得,索性不再藏着掖着。 “本王的意思,函告北境五州,自今日起五年之内,北境若有战事,本王必定第一个披坚执锐,只要有本王在,绝不让胡旗铁骑入主中原一步!” “既然北境三州是本王的封邑,由本王做主,并州官道两侧荒地,开垦成田者,五年内免田税,并州其他田地,从事耕种者,田税减半征收。” 众人听罢,皆倒吸一口凉气,这晋王殿下不仅将一身荣辱绑在了北境,还把食邑都搭进去了!三州地方官只以为穆谦初到藩地,新官上任三把火,烧一烧也就算了,没想到他是铁了心要重建北境,一个个都打起精神。 穆谦说完,想了想又道:“听方才诸君所言,考虑到衣食之忧,百姓怕是不愿归来,本王想着,再出个激励政策,但凡认下荒地者,再按户给些补贴,至于如何补贴,本王一时半会儿想不了这么周全,就由安知州携并州官员一起拿个章程,回头再议。” “下官遵命。”安吉听罢,赶忙起身,拱手领命,言罢却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穆谦见他并非惺惺作态,而是真在踌躇,问道:“安知州若有难出,不妨直言,也好群策群力,免得你回去自己为难。” 安吉没想到穆谦贴心至此,忙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贴补政策不难,难得是银两从何而来,在场的都是北境自家人,下官也不怕露拙,这些年连年征战,并州府库早已空了。” 银两的问题,穆谦心中早有计较,但并未完全想清楚,兼又涉及军械,穆谦不愿当庭直言,稍一迟疑,就被并州地方官员当他是空口说白话。 “安知州只管先拿章程,余下的事,由本王来操心。”眼见着并州地方官们又要开口追问,穆谦直接了当的截住话头,将此事拍板定了下来。 正事议罢,因着众人来贺晋王府落成,穆谦留着众人宴饮一番,午后众人方才散去。 正初端着醒酒汤刚进书房,就见自家王爷托着腮一副苦恼地模样,把醒酒汤往案上一放,开口与自家主子逗乐。 “殿下这会子后悔了吧,并州的地方官在找殿下要钱呢!殿下,钱呢?!” 穆谦端起醒酒汤闷了一口,苦着脸道:“这群老狐狸,不过就是安排他们出个章程,就那么多事,要是阿豫在——” 穆谦说到此处,脸色一僵,又道:“算了,这事你盯紧了并州州府,让银粟传个话,本王明天去北境大营,让李守等着本王。” “刚搬到王府就去大营?去做什么?”正初仗着与穆谦一起长大,平日里喜欢多个嘴问一句。 “去搞钱!”穆谦把喝完的醒酒汤碗往正初手里的托盘上一放,然后撇了撇嘴,“这醒酒汤,也太酸了。” “您就知足吧,从前先生喝得那药,苦得都熏人!”正初不走心地接了一句,说完才意识到多嘴了,赶忙把手挡在嘴上。 穆谦似是想到了什么,赶忙在胸口处摸了摸,什么都没摸到,蹙了蹙眉,“本王出京时,身上那张方子呢?” “殿下莫急,没丢。先时您伤着,给您换衣裳时,我给您收起来了。”正初见穆谦着急,赶忙从书房的柜子的最底层掏出一个木匣子,从里面翻了翻,掏出一张已经被血污弄脏了的药方,递到穆谦跟前。 穆谦接过方子,上下打量了一眼,自案上取了个信封放进去,想了想,又取了信纸,大笔一挥,将信一并封了进去。 “给他寄过去吧。” 160-180 第161章 北境之主(下) 北境边防军大营, 穆谦一身常服高居主位,下首坐着李守和容修,两人正看着并州州府送来的安民章程。 “几日功夫, 就出了这么点东西。”容修看过后, 不屑地把公文放在手边的案上, “别的东西没瞧见, 我只瞧见钱了!要是先生在, 哪用这群草包。” “恼什么,打回去让他们砍预算就是了。”穆谦端起茶杯呷了一口, 面上丝毫不见愠色,“不过,这钱的问题,咱们真得好好合计合计。上次安利贞虽然藏着话, 但并州府库没钱是真的。” 穆谦这话说得笃定, 不为旁的, 这三州的府库, 他早就让王府的几个亲卫, 偷偷潜入摸排过了。 “上次南境来函,要买狼牙拍, 因着坐地起价, 买卖没成, 要是能把这条路重新搭起来, 北境边防军倒是能有些进项。”李守拿起容修丢在一旁的公文, 又仔细看了一遍,摇了摇头, 面上尽是为难,“但也绝无这安民之策上要得几十万两之数。” 眼下没外人, 穆谦怎么舒服怎么坐,整个人斜倚在主座上,右手食指一下一下敲着扶手,若有所思道:“上次南境那边开价多少来着?” 李守将前事在脑中过了一遍,“起先跟南蛮搭界的那四个州出价一千两每架,其他两州出价八百两,后来咱们军粮告急,他们趁火打劫,六州商量好,把价压到了五百两。” 穆谦把手肘靠在扶手上,以手抵着下颌,眉头紧锁思索半晌,开口吩咐道: “函告诸州,狼牙拍一千五百两每架,百架起定,有意者先付一半定金。” “一下子加这么多,能成么?”容修有些担忧,“毕竟西境已经有狼牙拍的图纸了,万一西境压价来卖,咱们岂不是一笔买卖都做不成?” 容修所虑亦是李守所想,不禁用忧虑的眼神看向穆谦。 “西境不会压价。”穆谦从座位上站起来,在大帐中踱了几步才道: “现下,本王与郭晔两个寡头拥有对狼牙拍的定价权,南境那边只能选择买或者不买。南境富庶,西境贫瘠,有这么个生财之道,郭晔凭什么压价。说不定,他巴不得乘着本王的东风,敲南境一笔。” 李守觉得穆谦言之有理,面色渐渐缓和,又道:“要不,还是劳烦殿下跟大帅通个气,别回头咱两家因着价格起了龃龉,再伤了和气。” 穆谦点了点头,当即修书一封,给了李守,“拿八百里加急送西境,狼牙拍的函你们拟一份,等收到大帅回函,咱们就发。” 穆谦所料果然没错,郭晔十分赞成高价出售狼牙拍,只不过郭晔比穆谦心更大,将每架狼牙拍价格提到了两千两! 穆谦看到回函,不禁被这数字吓得牙疼,“这厮怎么比本王还黑!” 两千两的单价也吓着了李守,哆哆嗦嗦跟穆谦打着商量,“殿下,咱们要不再回个函跟大帅商量商量?” “商量啥?听大帅的,两千两,一个子儿都不能少!”穆谦当即拍板,“南境那群肥羊,不宰白不宰!” 郭晔回函还道,西境得了狼牙拍图纸一事并未告知诸州,让北境可以将全数订单全揽下来,北境有产能的,只管自己生产,若订单太大,北境吃不下,可以将多余的分给西境。 李守听了穆谦的话,又看了一遍郭晔的回函,忍不住吞了一下口水,“百架狼牙拍便是二十万两,成本不过五六万两,这么大的利,郭大帅竟然都让给咱们了?可真阔气!” 穆谦托着腮,想着出京前一日成祯帝对西境忌惮的模样,觉得牙更疼了,怅然接了一句,“老李啊,你说要把北境建设成西境那样,虽然穷了点,但兵强马壮,还能自给自足,得花多少钱?” 这题李守会! “购置军备、修整道路、开荒屯粮、周济百姓,这一桩桩加下来,没有上千万两,也得七八百万两。” 穆谦听了,从主座上站起来,一边踱步一边念叨,“西境地广人稀,面积比起北境要小,那西境走到如今这地步,至少也得有个三五百万两。西境哪来的钱?莫非郭晔把西境的世家都洗劫了?” “这哪儿能啊!”李守当即笑了起来,“要郭大帅真干这种事,西境世家早反了,哪能像现在这么拥护他。不过,我听说,当初每个世家都曾多多少少拿了几万两出来的。” 穆谦皱着眉头,下意识拿手指瞧着下巴,“那顶多也才几十万两,剩下的钱哪儿来的。另外老李,你这数怎么算的,真能用这么多?” 李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继而略显失落道:“这是从前黎先生在时,咱们扯闲篇,闹着先生给做得预算。” “竟是他算的?”穆谦的欣喜之情僵在了脸上,垂下眼皮将眸子里的不耐尽数掩盖。 李守并未察觉穆谦的异样,笃定地点了点头,“黎先生说虽是一时兴起,但那钱数应该大差不差,我一听就把他当时的手稿存下来了,殿下要看么?” 穆谦心道,黎至清果真大才,奈何心冷心冷意,像石头一般根本捂不热!或许,这样的人才是天生的政客,心狠手辣,又懂得趋利避害! 穆谦不愿提那个让他伤心的人,只不动声色道:“不急,你且先看着,回头得空咱们再一起商量。先把狼牙拍的函发了去。” “好。”李守应了一声,正准备起身。 “差个人,去查查郭晔的底细。”穆谦总觉得哪里缺了一环,“本王记得他仿佛出身草莽,他在西境起家,这家底到底是哪儿来的?” 穆谦所虑,亦是李守所惑,李守当即领命出了大帐。 帐内徒留穆谦一人,他望着空荡荡的营帐,想着从前得闲,与黎至清在帐中对弈的画面,又觉得心口那道伤疤在隐隐作痛。 穆谦强压下思绪,迫使自己不去想那个让自己又爱又恨的人,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到当前北境的局势上来,奈何越想逃避,脑中那人的影像越发清晰,有他在回廊下踏月而来,有他们在荒野上策马狂奔,有烟花下他莞尔一笑,也有他手执利刃眼神决绝。 京畿,左司谏府。 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与晋王过从甚密的左司谏被晋王所弃的传言甚嚣尘上,一向清净的司谏府突然收到了两张帖子。 一张出自谢淳之手,邀黎至清湘满楼听曲,并说要介绍家中兄弟给黎至清认识,黎至清怕是秦王相邀,心中抗拒,又不好得罪,思来想后,决定以退为进,回函自揭其短:黎某形容有损,不宜面客。 话说到这个份上,谢淳也不好勉强,只得替他婉拒了穆诣。 另一张出自肖瑜之手,邀黎至清红叶寺小酌,并暗示将有贵客同往。黎至清心领神会,明白肖瑜所言贵客乃是太子,对待肖瑜,黎至清顾虑少很多,直接回帖一封,上书:黎某不饮酒。 自打黎晗登门,黎至清便再也不肯见肖瑜,看到回函上的几个字,肖瑜也只能苦笑作罢。 黎至清本以为能过两天清净日子,没想到第三封信被老管家送进了书房。 看着递到眼前的信封,黎至清再好的修养也有些绷不住了,语气略带惆怅,“怎又来一封?” 黎至清素日里少言寡语,这些日子,又意识到自己曾经错得离谱,一直心中郁结,整理日郁郁寡欢。 管家老马念着他年纪小,一方面把他当东家敬着,一方面也把他当自家孩子疼,难得听他抱怨,慈祥地笑起来,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了点宠溺: “方才有个官差模样打扮的人,放下信就走了,没说要回,想来不打紧,你得空就多歇会儿,别那么累,都瘦了。” “不累。”黎至清看着老马关切的脸庞,不想让老人担心,扯了扯嘴角,微微一笑,算作安慰,然后自顾拆开了信封。 老马看着黎至清那苦涩的笑容,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首先被抽出来的是一张带着血渍的药方,待黎至清看清药方内容,眼睛一亮,阴霾了几个月的脸终于放晴,整个人像个得到礼物急于与他人分享喜悦的幼童一般,面带喜色看向老管家,“马叔,你看,是药方!” “好,好!”老马虽然不知道黎至清在高兴些什么,但是难得见黎至清这般欣喜,也知道他身体不好,只当是得了什么好方子,也替他欢喜着。 接着,黎至清又从信封中掏出一张信纸,展开后,脸色瞬间变得煞白,然后忍不住猛咳起来。 “诶诶,这是怎么了?”老马一见黎至清这幅模样,整个人慌了神,“我去给你倒杯水。” 老马说着,着急忙慌地跛着腿向书房外走去。 黎至清瞧了一眼老马远去的背影,强压住喉头的腥甜,再次把那张信纸放在眼前。 几个熟悉的字深深刺痛了他的眼,更刺痛了他的心: “人生若难如初见,只愿萍水不相逢!” 第162章 求不得 “只愿萍水未相逢, 呵呵——”黎至清独自坐在案前,嗤笑起来,“萍水未相逢——哈哈哈哈哈——” 黎至清一边笑一边剧烈咳嗽着, 老马在屋外听到动静, 一点也不敢耽搁, 取了水和药, 挪动着那双并不怎么灵光的腿脚, 快步进了书房,走到黎至清跟前, 抚着他后背替他顺气。 “马叔,他说他希望从未认识我。”黎至清扬起脸,在这个悉心照料了他许久的老人面前,难得露出了脆弱的一面, 虽然面上还带着笑, 但眸子已经蒙上了一层水雾, “他从前不是这么说的。” 老马不知道黎至清说的是谁, 但见他眼眸里难掩失落和难过, 想到黎至清近日来破了相,以为是有姑娘因此变了心, 赶紧安慰道: “不打紧, 不打紧, 公子这么好的人, 是那姑娘没福分。晋王殿下待你这般好, 又是个古道热肠的大好人,虽然他离开京畿了, 但人脉肯定还在,赶明儿托他再给你寻个好姑娘。” “是啊, 他待我这般好,我却伤了他——”黎至清喃喃一句,脸上那点笑意也僵在了嘴角,连一个外人都瞧出来穆谦待自己的情分,也瞧出他是个本性纯良的好人,可自己却骄矜自负冤枉了他,还刺了他一刀,他要恩断义绝,也是自己活该。 想到此处,黎至清又猛咳起来。 老马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无措地拿着装药的小瓷瓶和水杯,满眼担忧地瞧着他。 黎至清余光瞥见那小瓷瓶,直接从老马手中接过,揭开封口往外倒,手上力道没控制好,一下子竟倒出来五颗。黎至清盯着那药看了半晌,直接一口都吞了下去,这可吓坏了老马。 “往日里都是吃一个,难受得紧了才吃两个,今日怎么吃了那么多?” 黎至清被被五颗药噎得难受,拿过水杯,自虐般猛灌了好几口水,拿微微湿润的眼瞧着老马,“马叔,我今日就难受得紧,您就别念我了。” 上次黎至清回到左司谏府时,额头上、手上、袖口和胸前都是血,整个人如同丢了魂一般被禁军搀扶着,着实吓坏了老马。后来黎至清足足在榻上养了几日,脸上才有了血色,后来又因着身体抱养,时不时会呕血。这些被老马看在眼里,一直都知道他被病痛折磨得不轻,但听他将难受宣之于口,这还是第一次。 老马有些心疼,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犹豫再三,伸出满是老茧的手,在黎至清脑后摸了摸,“好,好,不念了,忘了她吧。” 黎至清嘴巴一瘪,眼睑垂了下去,摇了摇头。 这样的黎至清让老马心里更不是滋味了,“你就这么喜欢她?这姑娘到底哪里好啊?” 黎至清紧紧抿着唇,思索半晌,抬头对上老马关切的双眼,认真道: “不知道喜不喜欢,我只知道,这些日子,脑子里全是他,巴不得想打听他的消息,又怕知道他过得不好。” 黎至清说着,又把头低了下去,“当时,知道他可能死的那一刻,我觉得天都要塌了——” 老马这话听得糊涂,他不明白黎至清喜欢的人到底是抛弃他了,还是死了,刚想再劝,就听黎至清恹恹的开口了: “马叔,没事了,您忙去吧。” “诶,诶。”黎至清的日子过得简单,再加上府里又来了一个勤快又眼里有活的狗娃,老马平日里也没什么要忙的,听他这样说,也知道他想静一静,只得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翌日,左司谏府又有人登门造访。黎至清看到名帖,实在想不到拒绝的理由,只得将人请到了正厅。 穆谚入座后,将黎至清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见人身形单薄,面容憔悴,额头正中央还多了一块榆钱大小的伤疤,忍不住变了脸色。 “不过半年不见,先生怎么憔悴成这样?还是因着夹在太子和秦王之间两头为难?” 相较于黎至清,冀州就藩的穆谚整个人容光焕发,一副春风得意的模样,显然日子过得甚是滋润。 黎至清不想对自己现在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多说什么,只道: “世子殿下如今说话这般直白,也不怕给令尊招来祸患。” 穆谚如今不问朝堂事,赵王府紧着他那个庶出大哥去出风头,他则躲在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养儿女,好不快活,自然也不在乎这些口舌是非。 “本世子说错了吗?太子和秦王那里,本世子可回京后可都挨个见过了,虽然两人嘴上没明说,可都念着你在北境的功劳和把穆谦扶起来的能力,巴不得想将你揽入麾下,怎么,这些日子他们没招揽你?” 黎至清面上淡淡的,“殿下谬赞了,晋王殿下有今日成就,全仰赖他才能卓绝,与黎某无甚关系。” 穆谚听了这话,面上尽是嫌弃之色,往椅背上大大咧咧一靠,撇了撇嘴道: “先生,咱们都是一起从北境回来的,本世子还跟着你读了许久的书,这场面话就不必说了吧!本世子是跟穆谦和穆诀一起长大的,大家几斤几两谁不知道啊。” 黎至清低头,穆谦到底几斤几两,他还真没瞧清楚。 “不过,话说回来,你与其夹在太子和秦王之间左右为难,怎么不跟穆谦去北境呢?那里虽然艰苦些,可比留在京畿蹚浑水要强多了。而且,虽然本世子跟穆谦不对付,但平心而论,太子和秦王都没穆谦厚道。” 更何况,他还对你有意,肯定能好好待你。 黎至清前些日子陷入了自己的固定思维里,不能说被人摆了一道,只怨自己没脑子!他不愿接这话,只把问题抛回给穆谚。 “好端端的,殿下怎么回京了?” “还不是为着今上的万寿节,我家老爷子一早就写了信催着让回京,你说满打满算还有两个月,着什么急!”有赵王在京畿周旋,穆谚回不回京根本无伤大雅,他对此事也满不在乎,只就着这话,又接了一句:“说起来,万寿节穆谦也得回京,不过他离得远,估摸着得卡着日子了。” 黎至清闻言一怔,他要回来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涌上心头,不知是喜是忧。 自打穆谚进门,黎至清面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北境路途遥远,是要耽搁些日子的。” “看你这样子,还是盼着他回来的,你当初为何不跟他去北境呢?”穆谚没打算放过黎至清,他心里不明白,明明这俩人配合如此默契,怎的就分道扬镳了? “自然是京畿还有差事未了。”黎至清是个能藏住话的,通敌之事他已然查得七七八八,虽然赵王一支并未牵扯其中,黎至清并不想多生事端,而且他还有许多细节没想明白。 黎至清转头打量了一眼穆谚,抱着一试之心道:“正巧殿下登门,黎某偶然间得了一物,殿下可否帮忙赏鉴一下?” 古玩奇珍是穆谦这帮纨绔从前常玩的,经手的宝贝不计其数,鉴赏一两件玩物自然不在话下,穆谚当即应下来:“愿意一试。” 黎至清起身进入内室,取了先时在清虚观黎梨送来的锦盒交到穆谚手上。 穆谚打开一看,竟是一刻白釉透青的珠子,拖着下巴瞧了半晌,才略显疑惑道: “这种白釉珠子不算是什么稀罕物,唯一点睛之笔乃是上头的青,别有一番韵味。怎么这青瞧着既不是釉上彩也不是釉下彩,倒像是窑里温度没控好,把胚烧裂了。不过……” 黎至清蹙着眉,“不过什么?” 穆谚又打量了一番,略显迟疑道:“怎的瞧着有点眼熟呢!” “眼熟?”黎至清眼睛一亮,“殿下见过?” 穆谚把珠子放回锦盒中,古怪地瞧了黎至清一眼,“见过,先生该不是被穆谦这小子给戏耍了吧,拿个残次品来糊弄你。” 黎至清不明所以,“这话从何说起?” “这玩意不是穆谦的吗?他那小跟班的荷包上挂了一个,本世子记得,大约就是这个模样。” “真是他的?”黎至清有些疑惑了,怎么兜兜转转又到了穆谦身上?明明通敌之人不是穆谦! 穆谚又把盒子拿过来,仔细瞧了瞧,“本世子瞧着像,再加上穆谦那厮本身就喜欢烧瓷,能整个这玩意出来不稀奇。诶,本世子怎么记得,在穆诀府里也瞧见过,啊!对,见过!就是这个!只是上次栓了根红线!” “康王殿下?”黎至清登时站了起来,忙问道:“世子殿下没记错?” 穆谚挠了挠头,“应该错不了!” “世子怎的如此笃定?”黎至清满脸狐疑盯着穆谚。 穆谚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哎呀,四五年之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本世子只记得当时珠子就在穆诀书桌上放着,上头还挂了条红绳,本世子以为是哪个姑娘送他的,还跟他吵了一架。” 穆谚后面的话,黎至清已经听不进去了,等送走了穆谚,黎至清陷入沉思。此事与康王有关是板上钉钉之事,那穆谦在里面到底扮演了个什么角色? 黎至清踌躇半晌,最后修书一封,连带着珠子发往了西境。 第163章 橄榄枝 先时, 黎至清听了穆谦的话,并未着急对西府下手,在将东府翻了个底朝天后, 黎至清还是到了西府, 果然如穆谦所言, 西府上上下下或多或少都有些瑕疵, 但是底子却是干净的, 在忠心一事上挑不出任何瑕疵。 黎至清不信邪,又耐着性子查了月余, 除了世家弄权、官商勾结、朝堂倾轧之类的龌龊事越翻越多外,通敌之事分毫不涉及。黎至清这才肯作罢。 从枢密院出来时,天色已晚,黎至清没有乘坐马车, 而是一个人徒步在月下走着, 一边走一边将前前后后的线索串联起来。 祯盈十四年, 胡旗南侵之战, 除了肖珏的左路军由其力排众议, 力压京畿作战指令外,中路军和右路军都一定程度受到了京畿东西两府的影响。 每每枢密院发出一条指令, 政事堂不日便有一条相佐的指令传出, 放在当时, 两府争权, 互相掣肘不足为奇, 是以若不明就里,很难想到有人通敌, 只以为是朝廷内斗。 黎至清想到此处,忍不住叹息一声, 胡旗人这是把大成的官场都摸透了! 正惆怅着,突然眼前被四个侍卫模样的人拦住了去路,为首的手执一柄长剑,抱拳施了一礼才道: “黎左司谏有礼,我家主人邀您过府一叙,还望左司谏赏脸。” 黎至清现下孤身一人,又手无缚鸡之力,显然不是眼前四人的对手,他深谙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明白此刻若不答应,恐怕对方就要先礼后兵了,只得点头应了下来。 黎至清上了一辆马车,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一处别苑前才停下。黎至清下车后略作打量,原来马车已经出了内城,现下到了城郊。 四个侍卫押着黎至清穿过长长的回廊,走了许久才走到一幢书斋前,书斋内已经点了灯,黄色的光从透过窗户纸映出来。四人停下脚步,示意黎至清自行入内。 黎至清本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原则,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竟然是秦王穆诣,因着灯火柔和,此时的穆诣看起来并没有平日里那般咄咄逼人。 黎至清见到穆诣,施施然一礼,不卑不亢道:“原来是秦王殿下,此时召见,不知有何吩咐?” 穆诣为人处世比起穆诚和穆谦都要圆滑老练,那日在馆驿端亲王架子,一来为着穆谦抢了他迎接使臣的差事,他要出口恶气,再者就是为着在女人面前撑面子。如今,他有心招揽黎至清,也有意与他合作,再有架子也不会端出来,面上挂上一幅礼贤下士的谦虚模样,笑道: “左司谏事繁,本王请了几次都请不动,只能出此下策,还望左司谏莫要生气。本王以茶代酒,给左司谏陪个不是。” 穆诣说着,端起了桌上的茶盏,对着黎至清举了起来。 黎至清没想到穆诣变脸如此之快,赶忙侧身不受他的礼,蹙眉拒绝道:“殿下言重,黎某愧不敢当,有话还是直言吧。” “左司谏不妨坐下听本王慢慢说。”穆诣深谙分寸,知道再惺惺作态就显得假了,索性把茶盏往案上一放,对着黎至清伸臂示意他坐,然后自行落座,进入正题。 “这些日子,左司谏以查贪腐为名出入东西两府,想来是查到不少东西的。本王这里也有些消息,想跟左司谏互通有无。” 黎至清知道,这次贪腐查得未免太久了些,时日远超往年例行查问,不被外人揣度是不可能的,现下他不知穆诣知道了多少,只不动声色地就坐,不冷不热道: “愿闻其详。” 穆诣听谢淳和禁军中的门生讲了黎至清的事迹,早就有心招揽,赶上穆谦不在京畿,穆诣觉得恰逢其时,又得知黎至清在查通敌之事,更想就此大做文章,才将人强行“请”来。 有着明确的目的,穆诣并不想跟黎至清打太极,直接切入正题:“左司谏才能卓绝,想来不会在司谏之位上久待,总唤你左司谏未免生疏,听闻老六都直接喊你至清,本王瞧着你尚未弱冠,应当无字,本王也托大一回,学一学老六。至清,不妨猜一猜,为何在宗法昭穆严苛、嫡庶尊卑有序的大成,本王能够得到不少人支持,还能与太子一较高下。” 穆诣的问题黎至清从前并非没想过,大成立朝以来,嫡庶有序尊卑分明,特别是皇室,只有嫡长子才可获封太子。太子在位期间,若无过分失德导致被废黜,其他庶出皇子绝无一争之力,纵使是同为京畿四大世家的嫡出贵女所生也无济于事。是以,其他皇子纵使有心相争,也不会大费周章,大多敛才收性,有能者如赵王,辅弼君主,无能者如睿王,混沌度日。 唯独到了成祯帝一朝,穆诣以秦王之尊与太子分庭抗礼,虽然众世家明面上恪守着百年来的传统,支持太子,但隐隐有向穆诣倒戈的态势。甚至穆谦因着北境军功,后来居上,在朝廷中站稳脚跟,也抢了太子不少风头,这在大成历代都是罕见的。 黎至清没想到穆诣如此直白,将此事摆在台面上,更将野心宣之于口,震惊的同时也在心中反复思量。黎至清平素话不多,遇事更喜欢模棱两可地打太极,只有到了极为信任或他极想提点的人面前,才肯明言一二。面对穆诣,黎至清无法像对穆谦那般坦白,话到嘴边转了一圈又咽回腹中,只面上恭敬地敷衍道: “自然是因为殿下才能卓绝,高贵威严,举世无双,天下有才之士怀殿下之德,畏殿下之威,故愿投身殿下麾下,以供驱策。” 穆诣听了这话,虽然嘴角仍带着笑意,但眉头已经忍不住皱了起来,“啧啧,你这才去政事堂几日,可把这官腔学明白了。本王之所以不乐意管政事堂,就是因为这群人说话绕来绕去。你平日里跟老六也这么说话么?” 黎至清虽然脸上维持着一副云淡风轻的君子之风,但忍不住腹诽道,这穆诣果然跟穆谦是亲兄弟,怎么都这般自来熟?皇家子弟都这么不矜持么? 一想到穆谦,黎至清眼里的光瞬间熄灭了,轻垂下眼睑,将身子微微靠在椅背上,不再言语。 穆诣本意打趣一句,没想到说完后竟然莫名在黎至清身上看到了一股颓丧,方才他进门时还没有。穆诣不明所以,只当是他奔波一日,累了的缘故,索性直言: “至清不愿与本王交心,本王也不怪你。本王索性先拿出点诚意,想来枢密院上上下下你已经查过一遍,虽然里外官员难免德性有亏,但大节上绝不含糊,本王没说错吧?” 黎至清见穆诣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再顾左右而言他未免矫情,更何况他现在只查到六部,东府再往上那些堂官是否清白,他的确需要借力,不过他与穆诣初次交锋,怕再像上次被肖瑜有意引导那样掉到坑里,故而留了个心眼,蹙眉道: “殿下所指的大节是?” “跟你说话可真累!”穆诣抱怨一句,然后自顾笑了起来,“比如通敌卖国!” 黎至清了然,“殿下所言不虚,枢密院虽算不得清白衙门,也做过些蠹国害民之事,但与外敌暗通款曲坏我大成根基之事,是没有的。” 穆诣被“不算清白衙门”、“蠹国害民”这些词气得脑仁疼,虽然这是实情,但没想到黎至清直白起来比打太极更气人! “你说话就不能客气点吗!老六跟你相处这么久,没给你气出个病来,也是难得!本王告诉你,枢密院之所以干干净净,是因为本王决不许节制的衙门有人通敌!” 听了前半句,黎至清忍不住腹诽:嫌含蓄的是你,嫌直白的也是你,如此善变,难不成就是《百草纲目》里所说的脑残无药可医! 听到后半句,黎至清自动忽视穆诣往自己脸上贴金的言论,一下子抓住重点,朝中有人通敌之事,穆诣早就知晓! “殿下如何得知朝中有人通敌?” 穆诣得意一笑,“因为祯盈十二年,胡旗人选中的人是本王,开出了让人难以拒绝的条件!” 黎至清闻言一怔,“难以拒绝的条件”恐怕就是大成的帝位了! “那殿下当时怎么没答应?”这帝位不正是你想要的么?黎至清说完就意识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你当本王傻么?”穆诣说着从几案后绕了出来,踱了几步,娓娓道来:“本王以为胡旗人就此罢手,毕竟除了本王的母妃,其他后妃都出身诸州,没资格做皇后。不过本王很快发现了不对劲,大成与胡旗乃是世仇,朝堂上竟然渐渐有了主和的声音!直到祯盈十四年,胡旗南侵之战,东府处处与本王掣肘,乃至危及前方战事,本王才笃定,当年胡旗人游说本王不成,转而选择了旁人,而且还成了。” 黎至清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桩旧事在,“那殿下可有继续查下去?” 第164章 橄榄枝(下) 穆诣未置可否, 他与黎至清不是同路人,关心的自然不同,只笑着反问道: “查与不查, 关系大么?更何况, 就算不查, 此事便无人知晓么?” “与敌方暗通款曲, 危害大成基业, 此等蛀虫不除,战事频发, 最终受苦的都是百姓!”黎至清见穆诣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心头大为光火,“在殿下眼中,此事难道不值一查?那些通敌卖国之徒难道不该被问罪?” “仅仅将人惩处, 不过是抓出几个因利变节之徒罢了, 此事在本王看来, 还能发挥更大的作用。”穆诣不理会黎至清的愤慨, 慢条斯理地用一副过来人的口气, 试图与黎至清拉近关系。 “至清啊,你的洞察力的确惊人, 不过去了一趟北境, 几个月功夫就能洞悉朝中有人变节, 这实属难得。不过, 你也不能自恃才情而瞧低了京畿的世家们, 就算他们一年半载不能察觉,但有个三年五载, 早就寻摸出不对味了。” 脑中灵光一闪,方才一进门时穆诣问的那个问题, 黎至清终于想明白了! 穆诣之所以能够与太子分庭抗礼,是因为他早就洞悉朝中有人通敌,至于胡旗买通的是谁,他不在乎,他只要让那些早就嗅到不对劲的世家们以为是太子,这就够了! 虽然大成世家林立,各自为政,相互倾轧,但绝大多数世家都有默契:兄弟阋墙,外御其侮!有了这样的默契,若接受了太子通敌的暗示,那倒向秦王,就能理解了。而且,新帝登位,正是世家洗牌的好机会,谁都想争一分从龙之功! “所以,殿下一招顺水推舟,才有了今日两分天下的局面!”黎至清想明白这一点,也大概猜到了穆诣大费周折将自己押来的目的。 穆诣听罢,笑道:“也不能这么说,林家站在太子一边,谢家支持本王,容家持中,肖相态度晦暗,但到底还是依着宗法昭穆,偏帮太子一些。关键是,世家还有个宰辅之才肖若素,一直坚定地站在太子背后。如此说来,本王还是稍逊这嫡出的一筹。” “殿下自谦了。”黎至清不咸不淡地接了一句。 穆诣不管黎至清话里的嘲讽,面上皆是一副认真之色,“至清能在几个月的功夫,将老六捧上一军主帅之位,还能平定胡旗之患,才能不在肖若素之下。朝后对策,连父皇都对你赞不绝口,若得至清相助,想来本王就真能与太子两分天下了。” “本王知你志存高远,又与老六私交甚笃,让你转投他处,你定然为难,不过他既有心远遁北境,不掺和京畿这趟浑水了,你漂泊在京,孤身一人,注定壮志难酬,不妨考虑一下本王,本王能给你的不比老六少。” 黎至清未置可否。 穆诣打量了一下黎至清的神色,更进一步,“近日,关于你出身的谣言甚嚣尘上,本王不跟你卖关子,你的底细,本王已经查得一清二楚。不过本王不是沽名钓誉之辈,也坚信英雄不问出处,只要你投入本王麾下,本王向你保证,给你一个清清白白的出身,以后关于登州那封檄文,不会有人敢提半个字。” 黎至清面色有所松动,仍沉默不语。 穆诣取了茶壶,走到黎至清跟前,亲自为他斟了一杯茶,“本王有心改革吏治,整肃世家,革除贪墨,不瞒你说,当年郁相的主张,也是本王想做的,奈何本王囿于身份,束手束脚罢了。本王羡慕太子身边有一个肖若素,不过本王相信,你与本王配合,一定远胜太子与肖若素搭档。” 黎至清在心中将穆诣的示好之辞过了一遍,沉默半晌后,抬眸问道: “殿下在黎某彻查通敌叛国的档口招揽,想来是欲借题发挥了?” 穆诣听罢会心一笑,“本王就喜欢跟聪明人说话!” 黎至清不动声色,礼貌性莞尔,“既然殿下将黎某视作聪明人,那肯定明白该如何与聪明人相交。” “这么说你答应了?”穆诣眼眸一亮,喜上眉梢,“你放心,来日事成,肖若素有的,本王不缺你分毫,保证你黎氏清流门第,成为京畿新贵!” 若真如穆诣所允,来日封侯拜相,身居高位,先生的期许,成就河海清宴的至治之世的志向则近在咫尺! 穆诣既然以通敌之事为切入点,说明他手中消息远比现下所讲的要多,黎至清有心将此事彻查到底,对于穆诣抛出的丰厚条件并未表态,而是将话题拉了回来: “殿下只猜对了一半,黎某现下被一事闹得头疼的紧,想必殿下定有良方!” 穆诣作为宫里长大的孩子,又在官场浸淫许久,当即明白了黎至清话中所指,他并未着急回应,只问道: “现下在京官吏,至清查到了多少人?” “有确凿证据者一十六人。”黎至清也不隐瞒。 “从属何人?”穆诣又问。 “有太子臣属,亦有不结朋党者。”黎至清大略一想,继而微微蹙眉,“不过……” 这些年穆诣虽然早知朝中有人通敌,但因着有利可图,并未着急将人全部揪出,只不紧不慢地查一查,做到心中有数便不再深究。如今听黎至清查到一十六人,仍语带惋惜,不免有些诧异: “不过什么?至清这一网,可是捞了不少鱼。” 黎至清无奈地摇了摇头,“数量虽多,却都是小鱼,大鱼潜渊,黎某只寻其踪,未见其实。” 穆诣听罢,笑意更甚,“这不巧了么,本王这些年抓得正是这条大鱼,至清不妨先说说这大鱼之踪?” 黎至清也不矫情,“祯盈十四年,曾有两封书信,经兵部入东府,一封乃前线粮草告急求援,一封乃揭露中路军副统领与胡旗私相授受,两封信函干系重大,进入东府后却石沉大海。显然,东府高位者中,尚有一人在暗中,奈何黎某苦无证据,否则定然将这一十七人一锅端了!” 穆诣故作神秘地笑道:“至清此言差矣,怎么能是一十七人,明明是一十八人才是。” “怎会?” 东府高位一共两位,同平章事林弘济和参知政事肖道远,若是两人都已变节,那朝局早就崩坏了,绝对不会是当前的局面。刚想争辩,突然意识到穆诣话中所指,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暗中之人是谁,看样子至清已经心中有数了。”穆诣气定神闲,铁了心要在此事上拿下黎至清,“说说看,若是说对了,本王就将治你头疾的良方拱手送上。” 黎至清面色从容,“从前黎某怀疑过肖相,毕竟肖沉戟曾上战场,还有与阿克登私相授受的流言传出,再加上祯盈十四年胡旗南侵之战,两军皆败,唯独他旗开得胜,难免让人生疑。但相处日久,肖沉戟一心报国,两上战场,几欲丧命,其兄肖若素一片丹心,探查通敌之事夙兴夜寐,肖家兄弟如此,很难让人相信其父变节通敌。” 穆诣眨了眨眼,作思索状,半晌才略显不赞同道:“靠感觉下判断,至清未免轻率了些。” “其实……”黎至清狡黠一笑,“其实,黎某完全没查肖家,方才一切也只是猜测。之所以断定肖家清白,全仰赖殿下方才所言,谁让肖相这些年都瞧不上太子呢,想来,里头定然有殿下顺水推舟的功劳吧?” “你啊!”穆诣被黎至清揭了底,无奈一笑,“让本王说你什么好,那为何断定是林弘济,本王记得你跟他们家可没交集。” 黎至清面色凝重起来,“那第十八个人是康王,此事已经确凿无疑,但是康王作为京畿有名的纨绔,不涉朝政,更与林相无书信往来,所以黎某并无真凭实据,只能肯定殿下赐下良方了。不过,黎某猜测,康王妃林氏从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你怎么猜到林弘济牵扯其中的?因着兵部的两封书信?”穆诣穷追不舍。 “书信是近日查到兵部,才顺藤摸瓜,而林相那边,是早就怀疑了。”黎至清轻轻叹了口气,“康王妃殁了,还是为着家中要迫她改嫁才殁的。黎某回京后,曾随晋王殿下登门祭奠,发现林氏的体己物件,除了银钱首饰古玩字画等值钱物件封箱入库留给两位小殿下,旁的全都被林家派去的人焚烧或者带回去了。” 穆诣手中的证据,乃是从前康王妃林氏的陪嫁,实际情况与黎至清所料不差,虽然明面上穆诀与这位老丈人从不来往,甚至还经常被老丈人公开嫌弃,但两人早借着康王妃这条自然而又隐秘的线暗通款曲。穆诣早就怀疑林弘济,一直在他身上留心,这才在机缘巧合之下,发现两家靠着女眷来传递消息。 穆诣听罢,心满意足地开出了他的条件,“这两家相交是挺小心的,本王可以把证据给你,不过,投桃报李,你要想办法,让这第十八个人变成太子。” 第165章 阶下囚(1) 成祯帝寿诞在即, 京畿以此为由,连发数封六百里加急催穆谦回京,加之成祯帝身体状况又恶化, 两件事摆在眼前, 穆谦再混蛋也没法坐视不理。将北境事宜交代一番后, 带着亲卫踏上了回京畿的路。 因着前段时间着实被京畿官场给恶心着了, 也被黎至清给伤着了, 穆谦并不着急回京,甚至有意放慢了行进的速度, 一行人慢慢悠悠,一边赏景,一边赶路,好不自在。 刚进如阜城, 穆谦就下令找家客栈休息。没别的原因, 只因照现在赶路速度, 每日走三四个时辰, 不到十日就能进京, 穆谦觉得太快了。 穆谦从心底拖延着进京的步伐,可急坏了旁人。正初一边整理着客栈卧房, 一边抱怨道: “这才正午刚过, 您就要歇晌, 照这速度, 今上的寿诞都要耽误了。” “放屁!”穆谦坐在团凳上, 倚着圆案,翘着二郎腿, 怀里还抱着一盆正初刚洗好的木莓,穆谦百无聊赖地丢了一个到空中, 然后张着嘴去接,等木莓正中口中,酸甜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开来,这才随口接了一句,“离着万寿节还半月有余,你着哪门子急?京畿里头有你相好的啊?” 正初真切体会到了什么叫皇帝不急太监急,无奈道: “行行,您都不急,小的急什么?打盆水给您洗把脸,然后伺候您歇下吧?” “唔。”穆谦没抬头,盯着手里的木莓,想到了什么。 这红红的果子,那人仿佛不喜欢吃,好像是因着酸?还是因着太凉了?记不大清楚了…… 穆谦突然觉得没胃口了,把怀里的果盘往桌上一丢,从衣襟里掏出快帕子把手一抹,意兴阑珊地走到床边一坐。 正初见状,知道穆谦是打算歇晌了,正要出门去打水伺候他洗漱,刚拉开门就见银粟端着一盆水走来,正初面上一喜,将水盆接过来,然后将人让了进来。 银粟朝着正初点头示意后,立马入内拜见穆谦。 穆谦自己压着步子赶路,却先把银粟派回京畿打点,本意想让他在京畿等着,没想到人又回来了,随口问道: “你这速度倒是快,府里都打点妥了?怎么不在京里等着?” “回殿下,府内都已打点妥当,只等殿下回京了。”银粟说完一顿,面上生出几分犹豫之色,想了想又道:“京畿出了一桩事,想了想还是应该赶来给殿下报一声。” 穆谦接过正初盥洗过得帕子,往面上一扑,面上传来的温热极大地舒缓了穆谦的疲惫感,这一路他游山玩水不理政事,有些日子没人如此正经同他讲话,竟有些不适应,懒洋洋问道: “别卖关子了,有话直说吧。” 银粟咬了咬牙道:“属下刚到京畿时,京畿出了一桩大事,殿下在路上许是没注意。京中有一十七名京官都被下了狱,其中不乏位高权重者。” 穆谦听罢,心中“咯噔”一跳,原书中让黎至清扬名大成的事情还少发生了!原书曾写到黎至清投入秦王麾下,坑杀朝臣一十七名,成为了举国皆知的政客,然后戛然而止,具体原因并未列明。 穆谦面上装得若无其事,“哦?牵扯如此之广,是何原因啊?都有谁啊?” 银粟回忆了一下这些日子听得的消息,冷汗都快留下来了,“据说这一十七人乃是通敌叛国之罪,证据确凿,被判斩监候。其中,以林相为首!” “林相?”穆谦听到这个名字一把扯下了面上的帕子,林弘济这可是太子的左膀右臂,“那太子可有牵涉其中?” 黎徼呢?上次在禁军巡城司案卷库留档证物中寻得了黎徼的绳穗,那此人可有涉案,黎至清对他可有包庇?穆谦想问,却到底没有问出口。 银粟摇了摇头,面色凝重不堪,“殿下就不好奇,这桩案子是谁揭发出来的么?” “除了他,还能有谁?”穆谦起身,踱了几步,不咸不淡地问道:“这一桩案子定下来,咱们的左司谏官升了几级啊?眼下已经成了秦王府的红人了吧?” 银粟不可置信地瞧了穆谦一眼,然后低下头,瞅了瞅自己鞋尖,然后鼓足勇气道: “黎先生在今上面前首告通敌之案的次日便出事了,安国侯于今上面上指证,先生乃祯盈十七年登州那封闹得沸沸扬扬的檄文上所写的黎氏庶孽黎豫,如今被安国侯府领回。不日,安国侯要在京畿开祠堂公审黎豫的罪过,还邀请了京畿诸世家派员列席。” “什么?”穆谦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冷声问道:“黎晗打算什么时候开祠堂?” “算算日子,大约是三日后!” 穆谦眼神微眯,“地点在何处?” “京畿城西,黎氏的枫华别院内。” 穆谦走到水盆边,把帕子往里头一丢,溅落一地水花。 “正初,传令下去,即刻启程,连夜赶路,务必在三日内进京!” 正初见穆谦着急,不敢耽搁,当即传令,退房启程。穆谦一行,除了他骑得是大宛良马,其他人都是胡旗马,耐力强悍,先前压着步子,能力不显,如今撒开蹄子狂奔,一路风驰电掣,奔着京畿而去。 穆谦手里握着缰绳,脑中闪过过去种种,但一年多的倾心相待,却止于京畿北郊的那一刀。穆谦一咬牙,手中马鞭一甩,风驰速度又快了一些。 骑在狂奔的快马上,穆谦心中有一种莫名的快感,他要亲眼瞧着那个人身败名裂,亲眼瞧着他从云端跌下来! 想到此处,他泄愤般笑了起来,大笑过后心中没有想象中的痛快,反倒仅剩下一股空虚感。跟在穆谦身后的正初和银粟对视一眼,不敢置喙,他们早就发现,自打这次从京畿出来,自家主子就时不时狂喜或者狂怒。不过他们也能理解自家王爷的性情突变,任谁在太子和秦王的联合绞杀下活着逃出来,都不会咽下这口气。 京畿,枫华别苑,黎氏在京畿设立的祠堂。 黎晗长身玉立,面上蕴着得意的笑意,迎接着他广发帖子邀来的京畿世家代表。 襄国公府在朝为官的是容含章,这次容氏亦由他出面。事涉黎至清,还翻出他就是黎豫的事,容成业想到了从前的八字,心中觉得惴惴不安,也央了自家大哥,硬跟了来。 “这登州黎氏,什么小门小户,竟也跑到京畿落祠堂,还广发名贴。”容成业随着容含章与黎晗寒暄完,立马抱怨了起来,他打心底里是瞧不上黎晗的。 “再敢在外面口无遮拦,就不许你跟着了!”容含章面露不悦,“这登州黎氏与宁国公府肖氏结了亲,又得了秦王殿下青眼,面子自然是要给的。” “咱们堂堂京畿四大世家——”容成业话音戛然而止,但语气里的不服气甚是明显,“那啥,现下是三大世家了,竟要给他一个穷乡僻壤的不入流的家族撑场面。” 容含章瞪他一眼,嗔道:“越说越没边了!你也知道林氏没落了,这京畿局势瞬息万变,连咱们四大国公府都能在顷刻之间覆灭,就该明白谨言慎行的道理。而且,黎氏这些年虽然不入朝,但因着资助北境战事,赚足名声,连今上都高看一眼,咱们府上肯定要来一趟的。” “京畿最重门第,他们黎氏不过区区一个侯府!”容成业虽然生在高门,平日里却极少仰仗身份欺负人,如今这话出口,纯属为着发泄对黎晗的不满。 容含章会心一笑,“所以,这种场合父亲不会到场,派了你我前来。我猜等下宁国公和护国公都不会现身,甚至肖家连肖相都不会露面。” 容含章没有猜错,谢家来的同样是兄弟二人,护国公府小公爷谢湛和次子谢淳。 “我知道你跟黎豫有交情,但等下你要是敢乱说话,我可饶不了你。”刚进了门,谢湛就对着谢淳说教起来。 谢淳扯了扯自家大哥的袖子,面上尽是恳求之色,“黎先生好歹是我的旧相识,大哥等下帮忙求求情行吗?” 谢湛抬手轻轻拧了一下自家弟弟的耳朵,“小孩子懂什么,忘了出门前父亲嘱咐的话了?你平日里跟晋王玩得好,家里都没管你,现下收敛一点吧。” “大哥——”谢淳还要再求,迎面遇上正在迎客的黎晗,只得闭了嘴。 而肖家,自打上次肖瑜从暖阁外的台阶上摔下来,就一直对外称病,整个人要么躲在红叶寺养病,要么在相府深居简出。这次肖家接了帖子,派来了长房的次子肖珏。 肖珏站在枫华山庄外,打量着周围的景色,这城郊景色与那日在北城门外带兵追赶穆谦时并无二致。想起那日情景,肖珏眉头拧成了疙瘩,觉得胸口憋闷不已。 “沉戟来了,快请快请。”黎晗见到肖珏,赶忙热情地迎了上来。 虽然肖瑜与黎晗交好,但肖珏与黎晗不过泛泛之交,只是看在自家兄长的份上,待黎晗比旁人亲厚。不过肖珏为人冷淡,这份亲厚表现得更多是从点头致意变成开口打招呼。 “黎侯。” 黎晗满脸堆笑,“今日这祠堂,没你可真不成!” 第166章 阶下囚(2) 肖珏面上并不轻松, 肖家怎么着都不该他来,奈何大哥被父亲软禁,黎至清前些日子揭发通敌之事又把黎家推到了风口浪尖, 他又是黎至清身份暴露的见证者, 不得已接下了这个烫手山芋。 黎晗并不将肖珏的不情不愿放在心里, 他虽然给京畿诸州及四境都发了邀请函, 但对于今日众世家齐聚没抱太大希望。他明白, 今日能来的,高不可攀的那几家是各怀鬼胎, 有侯爵的那几家是存心看热闹,至于其他从四境诸州赶来的名不见经传的小世家,则是为了攀附。不论各家出于什么目的来看他开祠堂,他的目的只有一个, 毁了黎豫, 报这些年郁郁不得志的仇! 黎晗心里正打着算盘, 迎面来了一个身姿挺拔、身材魁梧之人, 那人身后跟着一支亲卫, 各个张肩拔背,显然是行伍出身。黎晗将此人容貌在脑中快速过了一遍, 确定并不相熟, 眼见着那人走近, 不动声色地朝黎喜问道: “这是哪家的?怎么瞧着眼生, 回函的宾客中可有没见过的?” “看样子并不是咱们请得人。”黎喜走到黎晗身侧, 压低声音请示道: “属下去问问。” 黎晗伸手将人拦住,自顾带着笑意走上前去, 拱手道:“今日乃黎氏京畿落祠之日,所邀者皆乃亲朋, 不知阁下何人。” 来人朝着已经入内的人群打量一眼,对着黎晗抱了抱拳,朗声道: “在下西境郭晔,听闻黎侯在京落祠,还要开祠审案,特来长长见识,还望黎侯莫要怪郭某冒昧!” 黎晗早先得了信,西境因着路途遥远,诸州世家商议过后并未派人前来观礼,只是遣人送来贺礼,没想到西境的霸主却是亲自到了。黎晗早闻郭晔之名,草莽出身,早入行伍,与世家鲜少往来,与黎氏更无半点交情,想到此处,黎晗不禁眉头微微一皱,怕是来着不善,他并未着急应下来,只是笑道: “郭大帅之名如雷贯耳,今日有幸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不知大帅怎么进京了?” 郭晔爽快笑道:“陛下寿诞在即,郭某得陛下恩准,入京祝寿。郭某久居穷乡僻壤,难得来一趟京畿,黎氏落祠,郭某躬逢其盛。” “今日落祠,同时还有一桩家事要处置。”黎晗虽然笑得和煦,但言辞间拒绝的意味甚是明显,“黎氏的檄文,大帅想必有所耳闻,家门不幸出了逆子,怕是有碍观瞻,莫污了大帅的眼。” 郭晔面上故作诧异,“郭某来都来了,黎侯不会将郭某拒之门外吧?” 郭晔将话说到这个份上,黎晗不好推辞,再加上郭晔为西境的无冕之王,在京畿连今上都要礼待,黎晗也只得硬着头皮将人请了进去。 祠堂内,黎晗居中,上首还有四个座位分别位于他身侧,坐了黎氏的四位家族耆老,下首各世家代表依次就坐。左侧前两位依次坐了肖珏、容含章,右侧则是谢湛、郭晔。郭晔下首乃是林氏旁支、如今苦苦撑着林氏局面的礼部左侍郎林寄。其他世家依次在这五人之后落座。 待众人坐定,由黎氏族中一位耆老主持落祠仪式,一番祝祷、致辞、挂匾、祭祀等流程过后,黎氏在京畿的祠堂正式落成。 众人互相交换个眼神,彼此心照不宣,落祠乃是幌子,这位新家主醉翁之意当然是那个前几日刚首告朝中通敌之罪的大功臣。 “诶,你说,前左司谏揭发通敌之事,乃是大功一件,无论放在哪家都是光耀门面的事,黎侯怎么这个时候翻起旧账了。” “还能怎么着,听说左司谏就是早年间黎氏那个欺兄霸嫂又抛妻弃子的孽障,你能留着他祸害门楣?” “不能是他吧?这位前左司谏才能卓绝,于北境战场有功,又查清朝内通敌之事,怎么看也不像之前檄文传得那样。” “这你就不懂了,当年要不是那个家门逆子犯了事,这侯爵还指不定是谁的呢?” 黎晗不理会堂内压低声音的怯怯私语,心中带着久违的快感,朗声道: “今日黎氏落祠,众位能来赏光,舍下蓬荜生辉。想来众位皆还记得一桩旧事,祯盈十七年,黎某曾函告诸州,家门不幸出了孽子,如今得祖宗庇佑,家门余孽被缚,今日公审,劳烦众位做个见证。” 黎晗说罢,朝黎喜使了个眼色,黎喜点头出门,不一会儿就将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带了进来。 那人身型单薄,弱不禁风,发丝凌乱,形容憔悴,面色惨白,唇无血色,被缚着双手,踉踉跄跄进了大厅。 郭晔一见来人,立马愤怒的攥紧了拳头,来人正是黎至清! 郭晔没想到,在北境那种贫瘠的地方依旧生龙活虎的人,到了京畿竟然被折磨地这么憔悴,浑身上下透着黯淡和颓丧。郭晔还记得,当年把黎至清从水牢里救出来时,黎至清虽然憔悴孱弱危在旦夕,但眸子里却是充满了希冀的光,而现在那束光熄灭了! 郭晔死死地盯着黎至清,他恨不得立刻派兵围了这里,把这个认定的兄弟带走,可是他没把黎至清交代的事办妥,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死死地控制着自己,生怕一时激动做出什么过激举动。 在黎至清抬头的一刹,正对郭晔的眼神。郭晔终于在他刚进门时绝望又茫然的眸子里看到一丝探寻,但他只能愧疚地朝他摇了摇头。然后,郭晔没有在黎至清眸子里看到愤怒,只见他平静的微微一点头,表示了然,只不过眼眸里的更多了几分生无可恋罢了。 黎至清就如同一件商品、一个玩物一样站在大堂中,接受着来自各大世家或是探寻、或是惋惜、或是嘲讽的目光,他虽然憔悴,却依旧风姿傲然,如一株青松,稳稳地矗立在人群中央,茕茕孑立,孤而不群。 黎晗最讨厌的这样的黎至清,他讨厌黎至清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他讨厌黎至清永远淡定沉着,他讨厌黎至清就算面临死亡,也有一副悲天悯人的面容,反倒是衬得他自己,那么懦弱、渺小又可悲。 黎晗走上前去,一脚踹在了黎至清膝弯,“混账东西,犯了事还有脸在祠堂里面站着。” 黎至清身体本就孱弱,这些天来被查案的压力、对穆谦的愧疚、对妻儿的担忧以及浓浓的自责情绪压着,早已不堪重负,被黎晗一脚直接踹翻在地。 就在郭晔忍无可忍准备发难之际,容成业看不下去了,直接扬声道: “黎侯!至清兄是读书人,你让他跪,好生说便是,在场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你直接上手算怎么回事?” “成业!”容含章轻斥一声后,并未再责怪。世家重规矩,襄国公府作为世家中的顶级门第,更是极重体面,显然他也觉得黎晗直接动手有失身份。 容成业的话引起了不小的骚动,虽然各个世家不会明面上说什么,但偷着窃窃私语笑黎晗上不了台面的的确不少。 黎晗将这些闲言碎语当做了耳旁风,他今日的目的就是只是黎至清,他要彻彻底底地毁了黎至清,至于旁的,他有的是机会找补回来。 “容二公子此言差矣。”黎晗信步走到容成业面前,好暇以整道:“你方才称呼他什么?至清兄?容二公子错了,他可不是什么黎至清,他姓黎名豫,乃是两年前叛出我黎氏家门的逆子!” 容成业虽然早就听到了传闻,但还是难以置信地看向黎至清,想听他亲口否认。但被迫跪地的黎至清就如同一尊雕塑,平和安静地在地板上跪着,无悲无喜,仿佛当堂受审的不是他一般。 堂上又是一阵骚动。 “原来这些天,京畿的传闻是真的,他还真是那个臭名昭著的黎豫。” “没想到前左司谏,从前竟然这么不堪!” 嘲讽、挖苦之语不绝于耳,黎至清恍若未闻,轻轻垂着眼睑,仿佛如一个局外之人,与其说是冷静到极致,不如说冷漠到可怕。 就在众人夹杂着讽刺窃窃私语时,一阵马蹄之声由远及近,借着一声骏马嘶鸣后,一个身着火红色披风、手提马鞭、风尘仆仆的人大步迈入了大堂。 “黎侯怕是忘了答应过本王什么了!” 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黎至清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转头一看,来人正是那个让他朝思暮想之人——穆谦! 不过,穆谦并没有与他对视,只冷冷如同对待陌生人一般扫了他一眼,然后面带寒霜地朝着黎晗走去。 黎晗想到那日被穆谦威胁的场景,仍心有余悸。可现下他有九成把握,故而底气不是一般的足,带着主人家招待不速之客的笑容,走上前来迎接穆谦。 “哪阵风将晋王殿下吹来了,黎氏区区家事,实在不劳殿下费心垂询。” 穆谦面无表情,“本王只问你,他身份的事,你是怎么应下本王的?” “殿下别恼,请上座。”黎晗说着就将穆谦引着向上首走去,上首耆老自觉让座,待穆谦坐定,黎晗才胸有成竹道: “殿下莫急,身份是他自己承认的,今日肖都指挥使在场,他就是见证。” 第167章 阶下囚(3) 此言一出,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一直沉默不语的肖珏,其中也包括穆谦。 肖珏原本只打算来走个过场,没想到火却烧到了自己身上, 顿时有些气恼, 于公于私, 他都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让黎至清下不了台, 故而并没有主动接话。 黎晗并不打算放过他, 快步走到他跟前,瞟了一眼穆谦, 然后才对着肖珏朗声问道: “沉戟兄,厅中所跪之人,可曾于你面前亲口承认,他就是登州黎氏的黎豫?” 被问道脸上, 肖珏没办法再装作事不关己, 看了一眼神情冷漠的黎至清, 实话实话道:“是有此事。” 黎晗得到了满意的答复, 志得意满地回到大厅中央, 对着黎至清厉声问道: “黎豫,肖都指挥使的证词在此, 你可还有话狡辩。” 黎至清没有抬头, 他怕一抬头就瞧见那个让他日思夜想的人, 他怕瞧见那个人冷漠的、甚至带有恨意的目光, 只是机械地应了一声。 “没有。” 黎至清说完, 似是牵动肺腑,忍不住猛咳了起来。 此言一出, 一片哗然,众人又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反倒是穆谦, 脸色虽冷,眼光里却充满了几分探寻的意味。他若有所思地认真打量着那个孤独地跪在地板上的人,他想不明白,只要他抵死不认,黎晗拿他根本没办法,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跟肖珏自揭身世。 穆谦眼前的黎至清,虽然身陷囹圄,却依然清高孤傲。门外一阵暖风入内,撩开黎至清额前碎发,穆谦登时愣住了,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几月不见,这人不仅眼中失了神采,脸色灰败,容貌竟然也毁了,额上多了个榆钱大小的伤疤。 有了肖珏作证,又有黎至清当场承认,黎晗假惺惺地朝着穆谦作了一揖,“不知晋王殿下对此可还有疑虑?” 穆谦不咸不淡道:“就算证明他是黎豫,又能说明什么?据本王所知,黎豫与你安国侯府一脉隔了数支,说好听是世家子弟,说难听点不过是个寒门子弟,黎侯乃是登州黎氏的当家人,黎豫在你面前不过是蝼蚁罢了。” 穆谦这话说得虽然难听,但有心之人却听出了几分弦外之音,一个区区寒门子弟是无法与堂堂安国侯抗衡的,自然而然,黎晗想怎么欺辱人家,都是易如反掌。 谢淳见到穆谦,知道自家大哥指望不上,偷偷从谢湛身后溜到了穆谦身侧,适时嘟囔了一句,“就是,谁晓得当初那封檄文是不是蓄意构陷。” 谢淳这句话虽然动静不大,却被在场众人听了个正着,又引起了不大不小的骚动。 “黎侯既然晓谕四境,函告诸州,这么大的事,想来并不会开玩笑。”开口说话的是林寄,如今林氏覆灭,林家子弟不管自家家主到底做过什么不堪的勾当,只是将一腔怨恨都宣泄在了揭发之人身上。 谢湛眼见着自家小弟又跑了穆谦身边,瞪他一眼,骂道:“回来!再敢乱跑,打断你的腿!” 谢淳不涉政,人长得讨喜嘴巴又甜,是以能在穆诚、穆诣和穆谦之间游刃有余,此刻也不管自家大哥的威胁,朝着谢湛做了个鬼脸,跑到穆谦左手边站着,争取离自家兄长越远越好,站定后还忍不住戳了戳穆谦的肩膀,示意他帮着挡挡自家大哥的要吃人的眼神。 谢湛被自家小弟气得咬牙,他受穆诣所托,前来为黎晗长脸,本不欲掺和黎氏内政,只想作壁上观,没想到自家小弟立场鲜明站了出来,他不想让黎晗误会谢家的立场,只得不情不愿对着左右吩咐道: “把二公子捆起来丢马车上去!” 谢湛的手下倒是听话,当即拿下谢淳就往外拖。 “谢湛!你放开我啊!”谢淳一边被拖着往外走,一边哀嚎,“你欺负我,我要告诉爹爹去!六哥!六哥!救我啊!” 还没等穆谦开口,谢湛立马道:“小弟顽劣,让众位见笑了。谢某亦曾听闻,登州出了一位惊才绝艳的公子,很得老侯爷赏识,后来不知因着何事,变失了宠。” 有了林寄和谢湛帮腔,黎晗立马露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来: “左侍郎和谢都指挥使所言不虚,黎豫欺兄霸嫂,又抛妻弃子,登州人人皆知,本侯也不算冤枉了他。说起来,当年爷爷爱他之才,本欲委以重任,奈何发现他德性有亏,这才忍痛逐了他。” 黎晗说完,对着跪在地上仿佛置身事外的黎至清,不,应该是黎豫,冷声问道: “黎豫,本侯问你,你妻钟曦萍,与你兄黎徼,可有婚约在先?” 黎豫抬眸,用悲天悯人的眼神瞟了黎晗一眼,并没有接话。 黎晗也不生气,对着门外拍了拍手,立马有人将一位妇人押了上来。黎豫一见来人,一直如沉水的面容终于起了波澜。 “萍姐姐?”黎豫心情沉到谷底,方才郭晔进门时那个暗示,他便明白人没有救出来,他本想一人挡住所有的疾风骤雨,却没想到他们还是被牵扯了进来。 钟曦萍面容惨淡,见到黎豫,一下子红了眼眶,“阿豫,阿衍他……是我没用……” “阿衍怎么了?”黎豫语气里满是焦急。 “他们抓了阿衍。”钟曦萍一个女子,被囚禁许久,又丢了儿子,担惊受怕许多日子,突然见到了一个可以依靠的人,眼泪止不住的往下落。 黎豫见状,转头看向黎晗,眼神中尽是冷意,“诸世家在此,黎侯手段如此龌龊,难道就不怕被人耻笑么?” “话可不能这么说,黎豫你强娶了长嫂生了孽障,又抛妻弃子远走他乡,本侯只不过暂时替你照料家眷,你不感谢本侯,还怪罪本侯,是何道理?”黎晗话中尽是风凉,然后不再理黎豫,直接对着钟曦萍道: “夫人从前可是黎徼的未婚妻?” 钟曦萍不过就是个乡野女子,从未见过什么大世面,如今厅上皆是陌生的面孔,只有自己的夫君一个熟悉的面孔,而他还是个阶下之囚。钟曦萍被黎晗咄咄逼人一问,登时打了一个寒颤,眸子里含着泪,咬着下唇不出声。 黎晗见状,又道:“夫人放心,只要夫人如实相告,本侯保证,令郎绝对完璧归赵。” “黎晗,你不用逼她,有什么冲着我来。”黎豫看不得黎晗对钟曦萍苦苦相逼,直接将战火引到自己身上。 “你不就是想让黎某在众人面前坐实黎某是个欺兄霸嫂之徒么?”黎豫说到此处一顿,忍不住瞧了一眼坐在上首的穆谦,然后又匆忙挪开了目光,他怕接下来在穆谦的眼中看到鄙夷和不屑,他更不想在他面前揭开血淋淋的伤疤,把自己肮脏不堪的一面展示出来,可是现下的情况,由不得他选择。黎豫垂下眼睑,咬了咬牙,娓娓道来。 “没错,萍姐姐与家兄黎徼曾有婚约,是我见色起意,在兄长阵亡后,逼她与我成亲。一切罪责皆在我一人,与他人无忧,萍姐姐也是被我胁迫。” “不……不是这样的……”钟曦萍听着黎豫将所有的事情揽在身上,泪眼婆娑着说不出来话。 “萍姐姐,事实就是如此。”黎豫坚定地看了钟曦萍一眼,示意她不必再多言。 黎晗听罢,嘴角露出胜利者的笑容,既然咄咄逼人问道: “听说令郎黎衍是在你们成亲后五个月出生的,可有此事?” “有。”黎豫面无表情。 两人在成亲前就已珠胎暗结,厅上众人闻言无不露出鄙夷之色,又一阵窃窃私语传开。 林寄顺势鄙夷道:“黎侯的檄文果然不虚,此子果然品行低劣,无耻下流,此名女子也是自甘下贱!真是有伤风化!” 郭晔冷哼一声,“世家公子如此说话,也够了有伤风化的。” 容成业本来也对林寄口出污言有所不满,如今郭晔先出了头,他忍不住笑出了声,直接给了林寄一个没脸。 容含章自视清高,对林寄之流素来不屑,眼下只是不咸不淡的对着在家小弟来了一句“不得无礼”,连半句斥责的话也不肯多言。 黎豫他眼神中一片灰败,早没了希冀,他不肯再给人攻讦钟曦萍的机会,将一切揽了过来,“左侍郎错了,先时黎某已将话说明,此事一切皆在黎某,是黎某强迫于她。” “阿豫……”钟曦萍眼含热泪,唤了一声,走到黎豫身前,为了理了理额前的碎发。 黎豫握住钟曦萍的手,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拍,然后把这些天以来的第一个微笑给了钟曦萍。 “萍姐姐,是我不好,终是没有给你和阿衍一个安定。”黎豫说完,对着黎晗道: “黎侯,有什么话尽管问便是,黎某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也请你履行承诺,不要为难黎某的妻儿。” “这么说,欺兄霸嫂这条罪名,你是认下了?”黎晗面上甚是得意。 “是。”黎豫没有犹豫! “不!”钟曦萍哭喊出声,打断了黎豫的话,然后朝着厅中众人大喊:“你们不要信他,其中是有隐情的!” 第168章 阶下囚(4) 黎豫一把握住钟曦萍的胳膊, 眼神中皆是不赞同,出言暗示道:“萍姐姐,你想想兄长的身后名, 你想想阿衍。” 贸然将真相揭开, 万一黎徼恼羞成怒再对他不利, 咱们有何面目再见九泉之下的兄长! 钟曦萍含泪朝着黎豫温婉一笑, “阿豫, 昨夜我梦到阿徼了,自从阿徼去后, 这还是我第一次梦到他,他和我说了好一会子话。” 钟曦萍此言一出,众人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虽然钟曦萍与黎徼有婚约不假, 可如今已经嫁做人妇, 还当着自己的相公的面提别的男子, 着实有伤风化。虽然黎豫风评也不佳, 但礼教到底对女子更为严苛。 “当年你们那点龌龊事, 黎豫都已经在老侯爷面前供认不讳了,就别再拿出来丢人现眼了。”坐在穆谦右手边的一位黎氏耆老顾着黎氏的颜面, 忍不住出言打断。 “三太爷所言甚是!”黎晗假做恭敬地朝着黎三太爷作了一揖, 这才对着钟曦萍喝道:“这是什么地方, 由得你们在此卿卿我我?我只问你, 祯盈十七年, 黎豫是否离开登州不告而别,弃你和黎衍而去?” “是!不过, 阿豫是赴安国侯府奔丧被黎侯扣下后才失踪的!”钟曦萍强忍下心中的恐惧,打定了主意再也不当一个畏畏缩缩躲在人身后的懦弱之人, “家主不给个解释么?” 黎晗狂放地一伸手臂,朝着殿外一指,笑道:“那是黎豫在爷爷丧仪上放肆,本侯身为家主,扣下他略施惩戒,难道不应该么?不过,你是承认黎豫抛妻弃子了?” 钟曦萍没有接话,只是用一双温柔的眸子瞧着黎豫,“阿豫,这些年委屈你了。先时,我劝你纳妾或者将我休弃一事公之于众,你好再生儿育女,可你总不肯,年仅十四岁便为我们母子遮风挡雨,这些年承蒙你照顾,我代阿徼、代阿衍谢谢你了。” 钟曦萍说着,对着黎豫福了福身施了一礼,又道:“你总说阿衍就是你的亲子,由他继承你的家业也是一样的。其实,这些年我也想明白了,阿徼对于孩子定然也是同样的看法,来日你有了子嗣,想必他也会觉得后继有人了,不拘着是他的亲儿子。” 黎豫听了这话,脸色一点点变得煞白,他明白,钟曦萍今日是铁了心就算拼着牺牲黎衍,也要把真相说出来了。可黎豫不敢赌,黎衍那是他兄长留在世上最后的一点骨血,赶忙对着钟曦萍哀求道: “萍姐姐,不,不要。你想想兄长,你想想我兄长!” 他惨死北境,就留下阿衍这一个孩子,不能再出事了! 钟曦萍却没再看黎豫,用一副决绝的表情看向黎晗,“黎侯,黎豫不曾抛妻弃子,因为我根本就不是他的妻,黎衍也不是他的亲子。” 厅内再次哗然! “刁妇,不得胡言!”还没等黎晗发话,先时的黎三太爷已经坐不住了。当年黎豫强娶长嫂,就被他们视作丢尽黎氏颜面,几个太爷联手向老安国侯施压,这才赶走了黎豫,没想到这桩亲事背后,还有隐情。 奈何,钟曦萍铁了心要说,也不畏惧恫吓,拔下头上一根素钗,在领口挑了几下,然后从领口抽出一张信纸。 “众位请看,此乃我与黎豫成亲当日,由他亲笔写下的和离书,他既不是我夫君,又何来抛妻弃子一说。” 钟曦萍说完,将信纸递给一旁的侍从,侍从接过先递给黎晗,黎晗搭眼嫌恶地瞟了一眼,然后示意侍从先呈给上首黎氏耆老看。 黎氏众耆老接过后,挨个传阅,脸上表情甚是精彩,等传到穆谦手里,穆谦略略扫了一眼,心中冷笑。钟曦萍今日所言,玉絮早已悉数告知,甚至比今日众人听闻的更为详细,但并未提及这封和离书。 穆谦心道,原来五年前,这人就已经谋算的如此深了,成婚当日就能写下和离书,以备来日正名之用,奈何眼前这个女子瞧不清他冷心冷意的一面,还百般维护! “就算你们合离,你们尚未成婚便珠胎暗结之事闹得人尽皆知,你又作何解释!”黎三太爷眼见着事态要失控,赶忙出来控场。 “黎衍实非他亲子。”钟曦萍环视了一周,有的人目光里充满探寻、有的人目光里充满玩味,极少的人目光里充满了悲悯,她觉得甚是可笑。这些或是年轻或是年长的世家掌权者,皆是些沽名钓誉之辈,今日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来谴责她,可她当日惶惶不可终日时,有谁来替她解围? 只有那个平日里跟着她和黎徼身后的少年,义无反馈的站了出来! “黎衍是黎徼的亲子!” 黎晗闻言,努力维持着面上虚伪的笑意,“夫人有心为黎豫脱罪,本侯能理解,但是也没必要搭上黎团练使的清名。更何况,黎衍乃是祯盈十五年二月生人,众所周知,祯盈十四年初胡旗南侵之战爆发,黎团练使就已经去北境了。” “黎徼曾于祯盈十四年四月回过一次登州。”钟曦萍没有看任何人,垂下眸子将事情原委娓娓道来,“胡旗人凶悍异常,他再赴北境生死难料,本有婚约在先,我们也不算私定终身!三个月后,噩耗传来,黎徼于阵前身亡,而我恰好有了身孕。阿豫是为了保住我的性命,保住他兄长的血脉,这才白白担了污名。” 肖珏与黎徼乃是生死兄弟,曾多次听他提及家乡的未婚妻,知道两人感情甚笃,也正是因此,得知黎豫身份后,知道他强娶了兄长之妻,这才与黎豫疏远,还应了黎晗之邀来参加祠堂公审。如今听钟曦萍说完,他一方面庆幸好兄弟后继有人,一方面又对此事将信将疑,不禁开口劝道: “战时私自返乡乃是重罪,夫人你可莫要信口开河,阿徼已经去了,不能平白担了污名的同时又担上罪名。” 钟曦萍不认得肖珏,蹙起秀眉看向黎豫,黎豫适时解释道:“这是宁国公府二公子肖都指挥使,肖珏,肖沉戟。” 钟曦萍闻言,冲着肖珏敛衽一礼,“阿徼上次回登州时,提到过肖都指挥使大名,听闻肖都指挥使还为阿徼定制了一件轻铠,阿徼上次回登州便一直念着,不过没机会穿了,曦萍在此替他向肖都指挥使致谢。” 肖珏闻言,再也说不出话来。当年黎晗奉命离开北境大营进京送信,肖珏送他上路,临别时作为惊喜告诉他的。 听到此处,众人皆已心中了然,钟曦萍与黎徼行为不检,于婚前色授魂与乃至珠胎暗结,黎豫为了保住兄长的清誉,也为了替兄长逃脱罪责,这才自污其名,与当时已经跟兄长有婚约的长嫂成了亲。 “就算这样,也不能证明黎徼曾经回过登州。”黎晗绝不允许黎豫有翻身之机,更何况他还有黎衍这张王牌,“夫人已经下嫁黎豫,回护夫君本意是好的,但夫人难道就不顾念令郎了?若是令郎真乃夫人与黎徼媾和所出,那他就是见不得光的私生子,是野种,再无出头之日!” “阿豫。”钟曦萍没有理会黎晗,嘴角含笑看向黎豫,“我与你兄长,就只有阿衍这一点血脉,若他有福气,能在回到你身边,相信你能将他视如己出。他要是个没福气的,你就把他和我一起,与阿徼的衣冠藏于一处,也算让我们一家人在下头做个伴。” 黎豫听完,心道不好,刚想反应,奈何跪得时间太久、双手被绑缚得太久,完全不听使唤,然后就眼见着钟曦萍从怀中摸出一把利刃抹了脖子。 “萍姐姐!” “娘亲——”一声稚嫩的童声从门外传来。 黎豫回首一看,门口站着的正是黎衍,后面跟着玉絮和谢淳。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惊了在场的所有人,也包括站在门口被吓呆了的黎衍。 黎衍跌跌撞撞跑到钟曦萍身边,眼见着钟曦萍脖颈下汩汩往外冒着血,眼泪一下子就落了下来,“娘亲,你怎么了?为什么这么多血。” 钟曦萍没想到临终还能见到儿子,强撑着笑意,气若游丝道:“阿衍——阿衍乖——以后要听——要听爹爹的话。” 说着,还想伸手抚一抚自己儿子带着泪痕的小脸,但那只手最终没有触到黎衍的脸,便无力的垂了下去。 “噗——”黎豫终于压不住翻涌地气血,一口血吐了出来。 哭懵了的黎衍被黎豫的状况吓坏了,又扑到黎豫怀中大哭起来,“爹爹——你怎么了——” 距离黎豫最近的谢淳和玉絮反应最快,玉絮上前抱起了黎衍,谢淳赶忙上前扶住了黎豫,“先生!” 而坐在上首的穆谦,用手紧紧的握住了椅子扶手,才抑制住起身的冲动。 黎豫接着谢淳的力道摆正身子,转头用冷冷目光看向黎晗:“当年我哥为何回登州,黎侯难道不是最清楚的吗?” 第169章 怨憎会(1) 看完了一场闹剧, 穆谦匆匆赶到晋王府,换了一身衣裳,这才顾上进宫请安。这次成祯帝没有在暖阁召见, 而是在寝宫, 显然成祯帝的身体每况愈下。 刚跟着黄中走到寝宫门口, 就听到里面一阵玩笑声。 “哎呦, 您是没看着啊, 至——哦不,黎豫那口才可了不得, 刚开始还一副引颈就戮生无可恋的模样,可自从他夫人,诶,应该是他嫂嫂自刎, 他就生气了, 跟点了的炮仗似的, 一句一句把黎侯怼得说不出话来, 那场面别提多有趣了。” 这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语气, 穆谦一听就知道是容成业,索性放缓了脚步, 竖起了耳朵。 “黎豫平日里不声不响, 看着极好拿捏, 实际上主意正得很, 倒像是他能干出的事。”成祯帝语调里依旧听不出喜怒, 淡定地评价道: “不站队就敢动林家,得罪了穆诚不说, 连穆诣的示好也不放在眼里,有这一遭也是早晚的事, 不过有穆诚和穆诣盯着,还能让安国侯下不了台,朕倒是更好奇经过了。” “别说太子和秦王了,晋王殿下本人都去了,您猜我还瞧见谁了?”容成业卖起了关子,不等成祯帝开口,他就自问自答道:“西境郭大帅!没想到他也是个爱瞧热闹的,不请自来。” 眼见着走到门口,再拖延下去,难免惹得黄中怀疑,穆谦只得装作一副没事人的样子进了殿。 一见穆谦阴着脸进来,容成业不敢放肆了,怯怯地看了成祯帝一眼,成祯帝递给他一个眼神,他便识趣的退下了,殿内只留下数月不曾照面的父子俩。 “你这北境三州的藩王当得挺好啊,都乐不思蜀了!京畿前前后后给你发了几封函了,是不是非要朕龙御归天,你才肯回来奔丧啊。”成祯帝几个月前憋着的那点邪火终于当面撒出来了,说完还忍不住咳了几声。 书里原主自小是个诨的,穆谦也不是什么乖顺性子,若放在从前,被成祯帝冷嘲热讽几句,穆谦肯定得回嘴,奈何看着眼前人病入膏肓的模样,突然有些心酸。穆谦虽然跟成祯帝没什么父子情份,但架不住那是原主的亲爹。穆谦压了压性子,恭顺道: “父皇言重了,主要是北境三州百废待兴,颇让人劳神,加之儿臣在路上受了伤,养伤也花费了些功夫,这才回京晚了些。” 一提到受伤的事,成祯帝沉默了,他知道这些时间穆谦的确受委屈了。那日赐婚被拒后没几个时辰,他便突发恶疾,陷入昏迷,朝局陷入动荡。他没想到穆诚和穆诣这两个曾经被他寄予厚望的儿子第一反应不是稳定朝局共渡难关,而是手足相残,并且还是两人联手一起对穆谦下手。穆谦能死里逃生活着到达藩地着实不易。 “朕知道,你上次离京,受委屈了。” 这一句,是一个帝王能够给予受委屈的臣子的最大限度的安慰,即便他包含了一个父亲对儿子的歉意和愧疚,但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穆谦恨恨地闭了眼,眼前是他浑身是血的醒来,玉絮护着他与王府亲卫汇合,然后又看着王府的亲卫一个个倒在他眼前,再也没有站起来。 “委屈的不是儿臣,是儿臣府中几十名亲卫,他们有些人不过十几岁的年纪,还没有成亲,还没有沙场报国,结果却死在了同胞的刀下。”穆谦说着,忍不住红了眼眶,伸手朝着寝殿外遥远的碧空一指,“至今还有八人儿臣尚未来得及将他们尸骨迎回京畿埋葬,让他们埋骨他乡!” “看来,这是怨朕了。”成祯帝虚弱地自嘲一笑,就着黄中来搀扶的手臂,又往靠枕上倚了倚。 怨?穆谦心里当然怨,没有人能够死里逃生后还心无怨怼!没有人能痴心错付后仍初心依旧!但穆谦自认为成祯帝不是这一遭的始作俑者,极为客观道: “儿臣不敢,冤有头债有主,儿臣如何怨怼也怨不到父皇身上。” “放肆!难不成你要找你的兄长报复不成?” 成祯帝看惯了穆诚和穆诣在他面前表现兄友弟恭,哪怕知道他们是做戏的成分多些,他也乐意当一个糊涂的看客。此刻,被穆谦这个直肠子直接挑明真相,成祯帝恼羞成怒。 穆谦如今已经被贬到北境三州,他早已不奢求能够回京,也不再对京畿、对他人抱有指望,他能依靠的只有自己,只有自己一手建立起来的北境边防军。眼见着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穆谦索性道: “父皇,就算儿臣不反击,两位兄长难道就能放过儿臣吗?儿臣素来敬重两位兄长,从不敢逾矩半步,更不曾做任何拿不上台面的龌龊事,可两位兄长是如何对待儿臣的?是灭顶之灾!” “两位兄长把持朝政,朝中无人能为儿臣主持公道!而父皇您呢?自您清醒后,谏院曾数次向父皇奏呈此事,您选择了将此事强行按下,儿臣战功在身却出身寒微,难道这就该死吗?” 成祯帝沉默良久,也着实领教了这个儿子的执拗性子,缓缓开口: “穆谦,穆诚和穆诣,朕已经敲打过了,朕向你担保,之前的事不会在发生了。朕把淮州给你,你也不要再跟你两位兄长计较了,如何?” 淮州乃是京畿诸州之一,异常富庶,北境三州加起来都不能比肩,穆谦明白,成祯帝这是真心想要补偿他了。 “儿臣答应父皇,只要两位皇兄不主动出手,儿臣不会伤及他们分毫,不过儿臣还有一个请求,请父皇恩准。” “你说。” “前左司谏黎豫,现下被羁押在安国侯府别苑,儿臣要此人跟儿臣回北境。” 成祯帝蹙眉,“你怎么死性不改?” 穆谦轻蔑一笑,“父皇多虑了,儿臣身边缺个娈童佞幸暖床罢了。” 成祯帝本来为着养神已经快闭上的眼睛突然睁大,带着探寻将穆谦打量了一圈,见他面色平静不似作伪,不禁诧异起来,几个月前还为着黎豫要死要活,现下转了性子,莫非前些日子的心思没白费?成祯帝忍不住出言试探道: “黎豫其人还是得用的,这五年来北境三州没什么起色,本来让他跟你去搭把手也好,不过他从前在安国侯府亏了底子,听说也就这几个月的寿数了。” 穆谦闻言一惊,年初在智慧道长哪里明明还有数年,还刚换了方子,方子自己也遣人送来了京畿,怎么会变成这样? 成祯帝顿了顿又道:“而且,郭晔在你之前跟朕讨了他,朕瞧着你对他也不似先前那般珍而视之,不妨就让他随郭晔去西境。至于你喜欢男宠,让郭晔从京畿给你买两个身家清白的,算作补偿。” 郭晔对黎豫的爱重和欣赏早在北境时就表露无遗,当时穆谦为了黎豫也有心让他随郭晔走,可现下一听郭晔将人讨到了成祯帝面前,心头一股无名火蹿了上来!黎豫这个负心薄幸之人,凭什么能去西境! “郭晔凭什么抢人!” 穆谦一开口,就知道被成祯帝诈了,当初成祯帝开口让自己去平西境,对郭晔那是百般忌惮,如今怎么能让黎豫这种大才供他驱策,无论如何,成祯帝都不会答应的,穆谦索性顺坡下驴。 “父皇,黎豫其人虽有几分才能,但也就是点小聪明,西境乃大成沟通西域的战略要塞,派他去着实抬举他了。儿臣帐下有几个饱学之士,郭大帅若有心,不妨让他来儿臣这挑人,至于那个病秧子,带走了也是徒添麻烦。” 成祯帝哪里听不出穆谦的意思,眼见着穆谦坚持,对黎豫的态度也转变了不少,加上黎豫没几个月好活,成祯帝觉得眼下安抚穆谦重要,索性道: “罢了,朕还没应下他,黎豫其人你若真放不下,朕给你一到手谕,去找安国侯提人吧,安国侯就算是黎氏家主,有上谕在,他也不敢硬扣着人不放!” 第170章 怨憎会(2) 穆谦前脚刚走, 后脚成祯帝便挣扎着坐到了床边,看着穆谦的背影若有所思。 “你说,他现在对黎豫到底是什么心思?” 黄中不敢随意揣度, 只得就着刚才穆谦自己的话道: “年轻人都贪图新鲜, 想是晋王殿下对他的新鲜劲儿过去了, 又不愿便宜了别人, 这才非要把人拴在自己身边的。” 成祯帝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 “好在他活不久了,否则朕还真不敢赌。而且, 朕一直觉得,拿着肖瑜换了黎豫,这买卖有些亏了。” 肖瑜上次从暖阁外摔下去,明眼人都知道, 那一摔不过是皮肉伤, 养个个把月, 再重的伤也都好了, 可自那以后, 数月有余,肖瑜都一直告假不出, 告假还不算, 整个人直接躲到了寺庙里, 颇有一副再不问世事的决绝。 黄中知道成祯帝惋惜肖瑜, 又不好随意指摘, 只好捡着成祯帝爱听的缓缓道: “陛下,丢了肖给事中, 您却得了晋王殿下,您呐, 没亏。” “哼!”成祯帝面上终于有了点笑意,心中有十分把握,却仍在嘴上抱怨道:“也幸亏安抚得及时,要不然等朕两腿一蹬,还不知道这小畜生要怎么跟他两个哥哥闹呢!” “呸呸呸,陛下万寿无疆,可不兴自己咒自己的。”黄中听到成祯帝,立马啐了几口,这才又劝道: “晋王殿下性子宽厚,您听他话说得狠,其实也就是嘴上痛快痛快。” “甭学成业那一套来逗朕,朕这身子骨,朕心里一清二楚,还不一定能比黎豫活得久。”成祯帝说着,把胳膊递给黄中,在他的搀扶下下了榻,慢慢活动起来。 “朕本来以为穆诚识大体,没想到肖瑜不在身边盯着,他耳根子能这么软,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穆诣带着跑。穆谦脾气急,主意正,不大容易被唆摆,有了北境这一遭,也生出点家国情怀来。哪日朕走了,有他来守着北境,穆诚该偷着笑了。” 三个皇子,黄中谁也得罪不起,更不能偏帮,否则稍不留神就会死无葬身之地,自小伺候成祯帝,伴君如伴虎的谨慎已经被他刻入骨髓,此刻他小心翼翼地搀着成祯帝,笑道: “陛下多下榻走走,精神头就养回来了,三位殿下还指望着陛下多提点呢。” 成祯帝笑着摇了摇头,继续在黄中的搀扶下慢慢活动着身子骨,挣扎着想再强撑一段时日。 * 穆谦拿了上谕,直接派人送到了黎晗手中,让玉絮把黎豫接了出来送到了原来的司谏府。 玉絮赴登州半年多,花了许久才寻得钟曦萍和黎衍的下落,又花了极大心思才接近这母子二人,没想到泄露行踪被黎晗钻了空子,回京护送穆谦到达并州后,又动身去追查钟曦萍母子的下落,终于在黎氏开祠堂那日将黎衍救了出来,却还是没有救下钟曦萍。玉絮心中有愧,对待黎豫和黎衍二人更为勤谨。 黎豫以长嫂之礼,为钟曦萍举办了丧礼。几个与他交好的世家子弟以及禁军的指挥使都来致哀。虽然他被黎晗首告,丢了官职,但前日祠堂一事,黎豫冤屈洗清,朝中亦有曾经的同僚前来祭奠。 面对着众人,黎豫整个人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带着年幼的黎衍,规规矩矩地迎客、见礼、送客,灰败的眸子里最后的一丝光亮也熄灭了。 夕阳西下,庭院中只有相拥而坐的父子二人。 幼小的黎衍紧紧靠在父亲的怀里,能够感觉到这个怀抱虽然单薄,却极为温暖。 “爹爹,娘亲回不来了是不是?” 黎豫胸口一滞,他自欺欺人一整天,终于还是被幼子的一句话拉回现实。此刻他的兄嫂皆死!世上那两个自小待他最好的两个人都已经走了,只剩下失恃失怙的侄儿惊慌失措的蜷缩在自己怀中。 五年后,丧亲之痛再一次席卷了黎豫全身,让他痛得喘不过气。 “爹爹?”感受到怀抱的异样,黎衍扬起带着泪痕的小脸看向黎豫。 黎豫被这稚子的眼神看得心都快碎了,一瞬间他脑海中快速飞过若干谎言,想给年幼的孩子一个编织一个美好的话本,但他最终没有这么做,他知道黎衍早慧,他也相信他兄长的儿子、如今也是他的儿子,能够勇敢的面对现实。 “是。”黎豫把怀中的孩子抱得更紧一些,“但是爹爹会一直保护你,绝不会再让人把你抓走了。前些日子,你怕不怕?” 黎衍拿毛茸茸地小脑袋蹭了蹭黎豫的胸口,“不怕,玉絮叔叔一直在想办法救我和娘亲。” 一听到这个名字,黎豫有一瞬的恍神,也昭示着他这个做父亲的失职,然后又若无其事问道:“玉絮叔叔什么时候找到你们的?郭伯伯的人有没有找到你们?” 黎衍掰着小手算了算,“得有一个月了,但他一直没有办法,玉絮叔叔还说,还有一队人也在找我们,他不知是敌是友。那些可能是郭伯伯的人吧。” 黎豫蹙了蹙眉,他本不指望儿子能给出什么有用的消息,如今听黎衍一本正经的回话,“这些是玉絮跟你说的?” 黎衍摇了摇头,“是他跟娘亲说的时候我听到的,娘亲还让他一定要把我带到爹爹身边。” 根据儿子的只言片语和那日祠堂的情景,黎豫大概也能猜到祠堂之事是钟曦萍有意为之,这些年钟曦萍曾多次提及不忍他因着他们母子声名扫地,要将真想公开为他正名,都被黎豫拒绝。被抓后,钟曦萍不肯受胁迫为黎豫再添污名,早存死志,却一直担忧着自己的儿子,知道玉絮是来搭救他们母子二人的,抱着一赌之心血溅祠堂。 黎豫眼眶再次红了起来,这些年看似是他牺牲良久保护嫂嫂和侄儿,实际上,他自幼欠兄嫂的,根本就还不清。 黎豫轻轻抚了抚黎衍的后脑勺,在他发顶轻轻吻了一下,柔声安慰道:“好了,没事了,都过去了,阿衍放心,爹爹就算拼了性命,也会护阿衍周全的。” 第171章 怨憎会(3) “爹爹, 你的脸怎么了?”黎衍伸手摸了摸黎豫额头的伤疤,奶声奶气地问道。 黎豫把黎衍的小手从额头上拿下来,放在脸庞捂着, 温声哄道:“不小心磕了一下, 不好看了是不是?” “没有!”黎衍说着直起身子, 一脸严肃且认真的盯着黎豫, “爹爹是阿衍心中的英雄, 是最最英俊的人!” 黎豫心头一热,又把阿衍抱得紧了些。 这世上虽然喧闹, 但只剩下他们父子俩相依为命了。 夜渐渐沉了下去,玉絮和老马远远站着,觉得不能再放任父子俩在院子里吹风,便走上前去劝道: “先生, 夜深了, 该歇下了。小公子也得休息了。” 黎豫抬头看了看天色, 夜幕已经垂下许久了, 但是今天该来的人还没到, 黎豫有预感,也就这一两个时辰了。黎豫低头看了一眼已经有些精神不济的阿衍, 把他送到玉絮怀中, “先送阿衍去休息, 我再坐一会儿。” 玉絮自知劝不动黎豫, 只得应下。谁知刚要伸手接黎衍, 突然一个黑衣人从天而降,手持弯刀就朝着黎豫袭来。 黎豫怕伤着黎衍, 眼疾手快把孩子往玉絮怀里一塞,然后将人推出三米远, 而自己则被黑衣人的弯刀架在了脖子上。 * 与此同时,两拨不速之客不约而同的抵达了府邸的偏门。身着便服的穆谦和郭晔迎面碰上时,两人面上皆是说不出的尴尬。 “这么巧,大帅也星夜前来致礼啊。”穆谦干硬的笑了两声。 郭晔与黎豫的关系尚在暗处,他不好光明正大前来,但是穆谦与黎豫私交甚笃,怎的也要避了众人?而且京畿通敌案涉事官员已经入狱,黎豫不该再疑着穆谦了。 “今日与旧识饮了酒,恐一身酒气对已故之人不敬,沐浴更衣耽搁了些时辰。”郭晔虽避了人,但京畿不比西境,眼多口杂,是以他早就备好说辞,穆谦有问,他便把敷衍的话抛了出来。 “倒是晋王殿下,夤夜前来,不像是您的作风啊。”郭晔说着,还煞有介事的朝着夜空指了指。 穆谦刚要开口,众人忽然听得院内动静有异,两人神情乍变,带着随行人员便冲了进去。 院内,一名身材矮小纤弱的黑衣人手持弯刀抵在黎至清脖颈处,而玉絮则手持长剑,一边护着身后抱着黎衍的老马,一边与黑衣人紧张对峙。 “别轻举妄动!”穆谦见状,下意识便喊出了口,“凡事好商量。” “商量?还有什么好商量的?”黑衣人紧了紧手里的弯刀。 那人一开口,众人皆是一愣,竟然是一名女子!女子声音略带几分沙哑,这声音穆谦虽不认得,但说话的语气,穆谦似曾相识。 黎豫面无表情,缓缓开口,“公主殿下何以想不开,非要赶在黎某家中办丧事时前来?” 黑衣女并对未身份进行否认,冷笑一声,“挑个好日子,送你上路团聚。” “苏迪亚!”穆谦知道了来人是谁,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黎豫怎能伤于他人之手?他的命只能是自己的!一口将人喝住后,才放缓了语气,强作镇定道: “几月不见,公主想来是大安了,怎么夤夜前来,还穿成了这幅模样!有什么话,咱们不妨放下刀兵,慢慢说。” 黎豫怔怔地瞧着穆谦,眼神刚一交汇,就被穆谦冰冷的眼神灼了一下,然后略显失落地垂下了双眸。 郭晔的手已经按在了佩剑上,仍不动声色的转移着苏迪亚的注意力,“原来是胡旗的苏迪亚公主,西境郭某,久闻公主大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公主乃巾帼豪杰,在大成国都,挟持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实在有损英名。” “原来是郭大帅,没能够跟大帅在战场上交手,是苏迪亚毕生之憾。”苏迪亚难得抛却往日那副矫揉造作的模样,一脸正色,“可今日苏迪亚前来,只为取人项上人头,至于叙旧,要辜负两位好意了。” 听了这话,在场众人的心都慢了一拍,只有被挟制的黎豫一脸云淡风轻,若无其事道: “胡旗筹谋近十年,却被黎某搅了局,难怪公主对黎某恨之入骨。” 苏迪亚听罢,怒火中烧,刀锋一撇,一股血流沿刀刃而下,“你还敢说!” “公主,坝州互市已经向胡旗去了函,大成与胡旗可以通商了。”穆谦见状,赶忙将还未与众将商议的想法脱口而出,试图用胡旗商贸来转移苏迪亚的注意力。 苏迪亚闻言,面色一松,眸子里露出惊喜之色,“此话当真?” 与此同时,穆谦带来的侍卫已经悄悄攀上了屋顶和树杈,引箭弯弓,对准了苏迪亚。 穆谦自打进门就阴着的脸难得松动,朝着黎豫使了个眼色。 难得得了个好脸色,黎豫心头一喜,登时便反应过来,又道: “虽然胡旗收买了大成官员,但是能推算出泺河水量,并且还能想到利用泺河决堤来取安新城,此人必定熟知天文历法,照黎某推测,胡旗挑祯盈十七年底南侵,也是推算过,这是历年大成雨水量最大的一年,地方上也最容易出事。这些日子,黎某一直在猜,落网的十七人中,谁有这样的能耐,但是很遗憾,黎某觉得背后高人不在那十七人中,此人是谁公主可否赐教?” 苏迪亚眼神一凛,方才穆谦带来的那点惊喜瞬间消失殆尽,“不,没……没有,没有这个人。” 黎豫这话,穆谦虽听得糊涂,却没忘再添一把火,“公主殿下,你还不知道吧,秦王妃薨了,父皇欲聘你为秦王正妃。” 苏迪亚虽然利用穆诣居多,但穆诣色令智昏,对苏迪亚千依百顺,相交下来,苏迪亚对穆诣也生出几分情意,闻言又是一喜。 “公主,你回头看看,阿克善满脸是血,正在你背后瞧着你呢。” 还不等苏迪亚反应,黎豫用清冷又低沉的嗓音,缓缓吐出这句带着诱导意味的话。 苏迪亚被两人一惊一喜的语言折磨着,心绪早已大乱,闻言一怔,忍不住回头去看。 说时迟那时快,来自屋顶、树杈和回廊后的三支羽箭同时朝着苏迪亚持刀的胳膊射来。 刀瞬间落地,同时苏迪亚也直挺挺地朝下倒去。 她的胸前赫然插着一把匕首,正中心口。 第172章 怨憎会(4) 钳制被放开, 黎豫觑准时机,向前踉跄几步,因着站立不稳, 一下子跪倒在地, 大口喘着粗气, 右手手掌上、衣袖上、左肩上全都是鲜血, 都是方才那一刀溅出的苏迪亚的血。 苏迪亚胳膊、肩膀皆中了一箭, 直挺挺倒下去时,眼神里还充满着不可置信, “你……你……你果然是,是最狠的那个!” 黎豫闻言,突然地转过了头,眼神里没有脱险后的如释重负, 眸子里包裹反而全是愤怒。他回身踉跄几步, 看着苏迪亚满身的鲜血, 这日子被压抑的情绪终于爆发, 拔出匕首, 又一刀捅到苏迪亚身上,怒道: “我狠?你们在北境屠戮平民时不狠吗?安武堂对我下杀手时不狠吗?算计我兄长时不狠吗?逼死我嫂嫂时不狠吗?拿着我儿性命威胁我时不狠吗?让师兄来算计我时不狠吗?将我害得年命不永时不狠吗?将我陷入这有口难言进退两难的境地不狠吗?” “把我兄长的命还给我!把我嫂嫂的命还给我!” 把那个与我相知相守的穆谦还给我! 从前些日子被误导的憋屈到今日为嫂嫂发丧的难过, 都在一刹那爆发出来, 黎豫说着, 仿佛疯了一般, 一刀又一刀的捅着苏迪亚的身体, 血溅了一脸、溅了满身,直到苏迪亚一动不动, 也不肯停下。 众人都被这一幕震惊了,一时之间立在原地不敢动弹。 “阿豫……”郭晔再也顾不上隐藏身份, 略显担忧的喊了一声,想上前阻止。 黎豫转头,手持利刃,用通红的眸子瞪了一圈在场的所有人,“都别动!” 郭晔登时停驻脚步。 黎衍挣扎着从玉絮的怀里下来,挪动着小短腿向前黎豫跑去,众人一愣神的功夫,已经跑到了黎豫跟前。 “爹爹——” “别过来!”黎豫冲着黎衍大喊,“别过来,脏!” 黎豫在黎衍面前,从来都是温润的、和煦的,从来不会生气,只会弯着好看的眉眼,嘴角含着笑,温声细语的哄他,如今被黎豫一喊,黎衍登时吓得一哆嗦,脚步一滞,豆大的泪珠就从眼眶里滚了出来。 穆谦见黎豫握着匕首的手一直在发抖,又见黎衍立在原地踌躇,怕小孩子没个轻重,再上前刺激到黎豫,立马上前一步把黎衍抱在了怀里,把孩子护在胸前,把他的脑袋埋进自己怀中,不让他看黎豫这副疯狂又狼狈的样子。 “别看,乖。” 玉絮这才回过神来,赶忙上前去穆谦怀里接孩子。穆谦把孩子递给玉絮,这才大跨步直接走向黎豫。 “你别过来!”黎豫见穆谦径直走向自己,整个人都慌了,虽然手里握着匕首张牙舞爪,但是褪去方才的疯癫,眼神里只剩下惊惧,“别过来,听到没有!” 穆谦才不管这许多,走上前去,一把握住黎豫的手腕,强行把匕首夺了过来,往地上一扔,这才煞有介事的回了一句: “本王耳背。”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把郭晔都看呆了。这般粗暴的对待黎豫,他是不敢的。 等被穆谦从地上搀扶起来,黎豫终于卸下所有防备,眼前一黑,整个人软了下去,不省人事。 穆谦把人往怀里一搂,一摸额头,触手滚烫:妈的,这小祸秧子又发热了!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 黎豫寝房外,穆谦与郭晔相对而立,两人谁也没有入内,各自倚着门框一端,内心焦灼却又不肯在面上展露分毫地等着屋内太医瞧病,不远处的黎衍晃着一双小短腿坐在石桌上,探头探脑朝着屋内瞅,任玉絮拿着一把木雕的小弓箭逗了半天,也不肯把目光分给他分毫。 “明人不说暗话,玉絮曾跟本王讲,在黎晗府外徘徊的除了他,还有一股势力,想来是大帅的人!”穆谦知道知道郭晔夤夜前来,不会仅仅为了吊唁这么简单,肯定是觉得成祯帝那头走不通,打算私下来劝黎豫。 郭晔想了想,并没有否认,“爱才之心,人皆有之,西境求贤若渴,自然要拿出点诚意。更何况,当初在北境,殿下不是也有心将人让给郭某?” 穆谦神色晦暗不明,“本王不过一句玩笑!” “可郭某当真了!”郭晔语带玩笑,可眸子里却充满严肃。 穆谦笑起来,三分真两分假的唬道:“本王上谕在手,大帅打算抗旨?” 是本王求了上谕,才将他从黎晗手中捞出来! 郭晔亦笑道:“抗旨不遵,这么大的罪名,郭某可不背不起。” 人,本帅要定了,但不会蠢到走明路! “要是人不明不白的没了”,穆谦笑意更甚,“本王肯定把锅栽倒大帅头上。” “哈哈哈哈,郭某在西境这么多年,这肩膀什么都背过,唯独这锅没有!殿下知道为什么吗?”郭晔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大笑过后,眼神冷了下来,“因为,这锅还没到郭某身上,那端着锅子的人就已经成为郭某刀下亡魂了。” 两人剑拔弩张,气氛瞬间冷点冰点。 正在这时,银粟和老马陪着赵太医从寝房走了出来,两人的目光齐刷刷看向了赵太医。 赵太医虽然与醒着的黎豫打交道不多,但被穆谦不分昼夜的请来替昏迷的黎豫诊治却已有数次,见人焦急,直接禀告病情: “殿下,大帅,公子忧思郁结又耗费不少心里,恰逢亲人离世,牵动旧疾,这才引致发热,老朽开两副药,公子服下不日便可退热。” 赵太医顿了顿,眉头一皱,似有什么难言之隐。 初次诊治,询问穆谦是好好替黎豫养身体,还是下猛药治外伤时,赵太医便是这副纠结的表情,穆谦本就心烦,见状直接拧起了眉头,“有话就说,他身子都这样了,还有什么不便说的?” 赵太医得了首肯,直言道:“公子虽时日无多,却不该自暴自弃,服了那逍遥散,虽能在短时间内止咳祛痛,提神醒脑,但那药对脏腑伤害极大,且极易成瘾,无异于饮鸩止渴,让他本就不算康健的身子雪上加霜。” 第173章 怨憎会(5) “逍遥散?”穆谦一听脸色乍变, 这东西郭晔不懂,但他却知晓的一清二楚。 见郭晔一脸探寻,赵太医便将此药的大致性状细细讲与他听。 与此同时, 穆谦却陷入一段回忆中。原主早些年混迹于秦楼楚馆, 深谙各类助兴药物, 逍遥散便是其中之一, 因其服用后令人如入云端、飘飘欲仙、忘却所有烦恼而风靡一时。不过, 此药有极大的副作用,长久服用容易成瘾, 服药之人从刚开始时每日一颗,到三颗,再到几十颗,才能达到期盼的效果;若药瘾发作时不能及时服用足够剂量, 则会头痛欲裂, 头晕目眩, 四肢抽搐, 痛不欲生。世家公子多多少少都有沾染, 有的人被家里逮住,硬生生扒了一层皮才戒了瘾, 而有些不幸的, 则被此药掏空了身体, 英年早逝。随着出事的人越来越多, 世家逐渐见识到其厉害后, 便敬而远之,逍遥散的名字穆谦有些年头没听过了。 莫非, 方才他狂性大发,也是因着逍遥散的缘故?穆谦想到此处, 四下打量一圈,“哪个是黎豫跟前伺候的?” 管家老马听到后,赶忙一瘸一拐地走到穆谦跟前,哆哆嗦嗦道:“是老奴。” “逍遥散他吃了多久了?” 老马听后一脸茫然,手脚局促,不知该如何作答。 穆谦见状,又道:“可知他平日里在吃什么方子?” “哦哦,方子!没有方子,只有药。”老马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递给穆谦,“公子平日里吃得是这个,先时还得了个方子,公子瞧见之后大病一场,就把方子收起来了,没吃过。” 穆谦把瓷瓶递给赵太医,赵太医接过放在鼻下一闻,朝着穆谦点了点头,然后又对着老马问道: “敢问老丈,这药公子平日里是如何服用的?” 老马侧着头想了想,“平日里一日一颗,咳得厉害了就服用两颗,这几日因着筹备丧仪,每日都是五颗。” 赵太医若有所思地看向穆谦,“府上有白事,多服用几颗强打精神也能理解,不过以后,还是少用吧。” 可按照穆谦的经验,五颗之数已然成瘾!黎豫啊黎豫,本王还没找你麻烦,你就开始作践自己,你以为这样,本王就能放过你吗? 送走赵太医,穆谦毫不隐瞒地将黎豫已然成瘾的结告诉郭晔,然后才志在必得道: “普天之下,有能力遍寻天下名医者,没有人比本王更懂逍遥散,而懂逍遥散者,又没有本王的调动医者的能力。只有他跟着本王去北境,才有一线生机,大帅还要争么?” 郭晔沉默良久,“等他醒了,本帅要问问他的意思。” 已近午夜,屋外石桌上的黎衍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但还是强打着精神,眨巴着一双桃花眼,似懂非懂的看着这一群大人。 穆谦一撇头,恰好跟小黎衍来了个对视,黎衍也不怕人,歪着头朝他眨了眨眼,仿佛在问:我爹爹怎么样了? 穆谦极少跟小孩子相处,不过黎衍天生长得讨喜,穆谦便忍不住走上前去,在他头上呼噜了一把: “阿衍,你爹没事了,快去睡吧。” “我想进去看看他。”黎衍没有拒绝穆谦的亲近,仰着小脑袋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穆谦回身瞟了一眼屋内昏黄的灯光,蹲下身子,与黎衍视线齐平,看着与黎豫相似的眉眼,心里突然不是滋味。知道黎豫有儿子时,他心里不痛快,知道这小子不是黎豫的儿子时,他心里也没有预想中的痛快。最后,穆谦扯了扯嘴角,拿出忽悠过孩子爹的那套说辞忽悠道: “阿衍,小孩子要多睡觉才能长高,让玉絮带你去睡觉好不好?” 阿衍瞧起来没他爹好糊弄,一脸将信将疑地瞅着穆谦,圆圆黑眸子眨巴着,仿佛在说,你没骗我吧,骗小孩子是可耻的! 穆谦摸了摸鼻子,又道:“快些长高,才能保护你想保护的人。你爹他睡着了,这会子咱们都别去打扰他了,明日再看也是一样的。” 黎衍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用探寻的目光看向郭晔,收到肯定的答复后,才略显失望的垂下头,“好吧。” 说完对着玉絮张开小手,想让玉絮抱。 还不等玉絮伸手,穆谦直接上手把黎衍抱在了怀里,“走,本王送你去休息。” 黎衍不认生,也没抗拒,静静地窝在穆谦怀里,被抱回房间后,还知道礼貌地跟穆谦致谢。 过了许久,喧闹了一日的庭院终于安静下来。 突然,一个小小的脑袋从屋内探了出来,黎衍将整个身子躲在门后,探头探脑地朝外瞅了半天,确定没人后,才蹑手蹑脚的从屋内钻出来,还非常谨慎的把门掩上,然后朝着黎豫的寝房一路小跑。边跑边嘟囔,“长高又不是光靠睡觉,这叔叔就会糊弄小孩子!” 一个小孩子的“鬼鬼祟祟”的举动,自然不会逃离大人的眼睛。黎衍的这一系列举动都落在了还没走远的穆谦主仆眼中。 “这小鬼头!”玉絮听着方才黎衍那句抱怨,忍俊不禁。 穆谦抱着胸,瞧着那远远地跑走的小身影,嗟叹一声,“跟他爹一样,都是人精。走,跟着瞧瞧去,这大晚上的,他一个小孩子,别出点事。” 穆谦说着,两人轻手轻脚跟了上去,还没走几步,就听到了几个晋王府侍卫聊闲篇儿,他们刚将庭院清理完。 “这尸体,啧啧,也忒惨了点,这是多大的仇,才对一个弱女子下了这样的狠手,瞧瞧那一地的血。” “你来得晚,没见过黎先生,他平日里温和宽厚,连高声说话都没有过,这次可着实让人大开眼界。” “诶哥,刚才赵太医看了,那胡旗公主虽然被捅了好几刀,但致命伤还是第一刀,一击致命,正中心口,可谓是稳准狠!真看不出来,这黎先生一介书生手这么稳、心这么狠呐!” 穆谦听着,忍不住停下了脚步,脸色越来越阴。 第174章 怨憎会(6) 玉絮见自家主子明显情绪有了起伏, 心里把眼前那个兔崽子问候了一遍,赶在穆谦发作前上前扬声呵斥:“干完活赶紧下去歇着,大晚上的不睡觉, 都想值夜是不是!” 几个小侍卫一缩脖子, 冲着穆谦行了礼, 跑没影了。 “这么大反应作甚, 他们说错了吗?”穆谦不咸不淡给了玉絮一句, 不等玉絮接话,又向着黎衍消失的回廊追去, “孩子都跟丢了!” 等两人追到黎豫寝房外,发现黎豫的寝房被拉开了一道缝,透过门缝,两人发现, 黎衍已经爬到了黎豫的床上, 钻到黎豫的被子里, 窝在他怀中静静地睡去了。 两人瞬间松了一口气, 踏着月色缓缓朝着客房走去。 “这宅子好歹是本王拿出来的, 郭晔他们凭什么说住就住!”黎豫这府邸不大,但是穆谦和郭晔两伙人都默契的选择了夜宿在此。穆谦现在早没了当时求着郭晔带走黎豫的谦卑劲儿, 打心底里介意着跟他抢人的事, 再加上玉絮不是外人, 说话也不没有很客气。 玉絮知道自家王爷小性子上来了, 挠了挠头, “殿下,这宅子已经给了先生, 其实咱们也算是没跟主人家打招呼就住下的。” 穆谦佯怒瞪了玉絮一眼,才又吩咐起正事, “刺客这事,今夜处理干净了。明天苏迪亚是在馆驿因病暴毙,还是馆驿起火,公主因着安武堂受伤行动不便,没有及时逃出,从而葬身火海,你自己看着编。到天亮还有两三个时辰,你挑几个伶俐的,手脚利索些。” “是。”玉絮拱手领命,刚要转身去办差,突然想到不妥,出言提醒道:“那郭大帅那边?” 穆谦拧着眉头踱了几步,“他不会多管闲事。不过他看似一副只是礼贤下士的模样,实则对黎豫一举一动很是关注,而且未免也太上心了些,本王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你得空去查查,顺便给寒英去个密函,让他想办法看看能否从黎梨口中套点话。” 提到寒英和黎梨,穆谦话音一滞,“罢了,寒英书信里提到,黎梨身体刚养好,别去扰他们了。” 玉絮点了点头,自顾下去办差了。只留下穆谦一人,站在回廊下,望着一轮明月,伫立良久。 * 翌日清晨,黎豫悠悠转醒,只觉怀中有个暖烘烘的小东西在,黎豫心头一酸,忍不住用手轻轻摸了摸儿子的后脑勺,享受着难得的父子团聚时刻。 不知过了多久,黎豫觉得胸前一阵温热,然后又听了低低的抽泣声。黎豫一惊,赶忙看怀中的孩子,原来黎衍做噩梦了,黎豫不知如何安抚,只能轻轻唤醒着还在睡梦中的孩子,“阿衍,阿衍……” 黎衍悠悠转醒,拿着胖乎乎的小手揉了揉眼睛,等看清眼前的人,才闷闷道:“爹爹,我梦到娘亲走了。” 黎豫呼吸一滞。 黎衍自顾坐了起来,打量了一下周围的陈设,一颗豆大的泪珠从眼眶中蹦了出来,“好像……娘亲真的走了……” “对不起,是爹爹没保护好你们。”黎豫鼻头一酸,紧紧抱住了儿子,眼眶也忍不住红了,“对不起,对不起,是爹爹没用!” “光说对不起有什么用!”穆谦推门而入,看着相拥而泣的父子俩,喉头也有些酸涩,但还是将酸意强压下去,“通敌的事查明白了?” 黎豫心中有愧,不敢正眼看穆谦,“查明白了。” 穆谦又问:“可是本王通敌?” 黎豫答:“不是。” 穆谦低头看了一眼满脸惊惧泪眼婆娑的黎衍,试图让自己表现的不那么冷硬,可一想到从前差点死在这个人手里,一想到还有王府几十个兄弟命,穆谦心里就不痛快起来。 黎豫父子现下穿着寝衣,他自觉失礼,赶忙披了件外袍就开始给黎衍穿衣服。 穆谦见人手忙脚乱中还把袜子给孩子穿反了,认命般叹了口气,自顾把孩子的衣服拿了过来,丢下一句:“穿你自己的,毛毛躁躁的,哪有你这么当爹的。” 黎豫长这么大,第一次被人说毛躁,自知理亏,讷讷没吱声。等他自己穿戴整齐,黎衍这边也差不多了。穆谦揉了揉孩子脑袋,“乖,去找玉絮叔叔玩。” 黎衍自小是人精,惯会察言观色,知道两个大人有话要说,也觉得这个叔叔比从前那些人要友善些,看了一眼自己爹,见他神色如常,屁颠屁颠跑没影了。 没了黎衍这个小孩子,两个成人相顾无言,屋内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黎豫低着头抿着唇,万语千言不知如何开口。 最终,还是话痨穆谦先打破了沉寂,“为何要服用逍遥散?” 治病的方子,本王不是已经给你了?你为什么还要作践自己? 黎豫眼神扫着鞋尖,张了张口将话咽了回去,然后摇了摇头。 穆谦眼神微眯,鼻翼微动,“你额头的伤,怎么弄得?” 黎豫闻声抬头,正对穆谦平静无波的眸子,那里头第一次有了黎豫看不懂的情绪,等听清楚穆谦的问话,黎豫才慌忙的拿手去挡,然后再次垂下了眸子不敢看人。 “没什么,都过去了。” 穆谦心头的怒火被这一句话勾了起来,欺身上前,双手紧紧握住黎豫的肩膀,怒道: “你知道本王最恨你什么吗?就是你这幅云淡风轻却什么也不肯说的模样!先时,你既疑了本王,为何你从不开口问?直接问本王一句很难吗?本王与你相交,可曾骗过你分毫?为什么你宁愿自己去猜、去查、去听信别人的话,也不肯问本王一句?” “对不起。”黎豫无话可说。 “对不起?”穆谦听到这句话,更为气恼,手上力道又重了一些,“你翻云覆雨手段激烈,甚至不惜以人命来给本王上课,本王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虽觉不妥,也未阻你分毫,甚至不惜一切助你,今时今日,你就一句‘对不起’?” 黎豫闻言,诧异地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瞧着眼前人。翻云覆雨?手段激烈?罔顾人命?原来黎某在你心中,就是这样的人么? 第175章 怨憎会(7) 黎豫突然觉得委屈起来, 他自诩引穆谦为知己,没想到穆谦竟是这样看待自己,心里也有些不痛快, 嘴硬道: “黎某本就是这样的性子, 殿下不是已经明了?”说着, 还有煞有介事地朝着那双紧握自己肩膀的手瞟了两眼, “‘对不起’太轻, 有什么条件,殿下尽管提。” 穆谦没想到逼了半天, 竟然问出这么一句让人火大的话,想直接把人掼到地上,手上施力的同时,到底理智尚存, 力道一偏把人甩到了榻上, 骂道: “黎豫, 本王给过你解释的机会, 是你不珍惜。好, 你不是要本王提条件,那本王就提!王府的侍卫下人死了几十个, 你就替他们好好给本王当奴才吧!” 黎豫被一把甩到榻上, 感觉整个身子都要被摔散架了, 他本来还有点气性, 可被这几十条人命一压, 瞬间消失殆尽。黎豫闷了半晌,干裂的嘴唇动了动, “好。” 竟然就这么答应了?穆谦感觉像是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哪怕黎豫跟他吵两句, 他也不会这么憋屈,“你能耐!你就真没什么想说的了?” 说什么?解释那些翻云覆雨的过往?解释没有草菅人命?黎豫心有不屑,你若早有了这样的想法,又何须我来解释?黎豫想一甩脸不再理人,可到底理性占了上风。 “若是你亲近之人通敌,你又当如何?” 这话差点给穆谦气笑了,冷道:“本王不会听风就是雨,连个申辩的机会都不给对方就给人判了死刑。” 黎豫咬了咬嘴唇,不理会穆谦冷嘲热讽,又问道:“若是情况属实呢?” “那本王会跟你一样的选择,亲手结果了他,然后恨他一辈子。”穆谦一字一顿,眼神里皆是泄愤般的恨意,“怎么样?这样的答案你满意吗?看到本王跟你一样的选择,你是不是心里负罪感没那么强了?” 穆谦边说走上前去,一把扯起黎豫的前襟,把人从榻上提起来,“本王虽跟你一样,恨不得将那些通敌之人千刀万剐,但你也别指望本王因此对你有本分共情之心,黎豫,本王明明白白告诉你,你欠本王的,家国大义遮掩不过去,这辈子都过不去!你以后也别想着作践自己,好好惜命,留在本王身边慢慢恕你的罪吧。” 穆谦说完,手上一松,转头出了门。 黎豫瞧着穆谦远去的背影,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心中庆幸,该遮掩的,到底遮掩过去了,只是他欠穆谦的,又何止这一桩? “他这怎么了?跟个疯狗似的出去了。”郭晔进门时,还扭头看着走远的穆谦。 黎豫无心玩笑,嘴上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郭大哥来了,坐吧。” “哎哎,你别这样,看得我心里怪难受的。你倒是挺能瞒着,跟钟姑娘的事,连我都瞒着!”郭晔话中带了点嗔怪。 “又不是什么光彩事,说出来怪丢人的。”黎豫跟郭晔从不绕圈子,“郭大哥来得正好,正有事想跟你商量,我打算随穆谦去北境,北境不比西境安定,带着阿衍不太方便。” 郭晔倒吸一口凉气,北境一来一回,那可不是十天半个月的事,黎豫的身体撑不了几个月,那现下就是在托孤了!郭晔心里犯堵,这晋王到底给黎豫灌了多少迷魂汤! “阿豫,我一直拿你当自家兄弟,就算你不开口,我也会把阿衍当自己亲儿子养,可是我想不明白,穆谦到底有什么好,他跟太子和秦王比,顶多算是多算是矬子里头拔出来的将军,就这样让你心甘情愿放弃西境的一切?” “郭大哥,我从无染指西境之心,这些年做的事,都是想为大哥、为百姓尽一份心力。至于穆谦,到底是我有负于他,这情分该还的。”黎豫说到此处,表情难掩失落,略作平复后,整顿衣衫,拱手对着郭晔肃然一礼,“阿衍就托付给郭大哥了。” 郭晔赶忙拖住黎豫的双手,知道局面无法转圜,郑重道:“阿豫,你在一日,西境便视你为主,若你来日不在了,阿衍便是西境未来的主上,郭晔就算粉身碎骨,也会扶阿衍坐稳这西境之主之位。” 黎豫知道郭晔忠肝义胆,这些年一直心心念念将西境拱手相送,再争执下去也无济于事,想着阿衍也有自己的福气命数,索性不再争执,淡淡道: “我这一生,欠下了许多情分,区区残命,能还多少算多少,但是欠阿衍的,这辈子怕是还不清了,就全仰仗大哥了。” 黎豫说动了郭晔,不再干涉他去北境,而他则是以命不久矣,欲将亲子托付于寒英黎梨夫妇为由,同意郭晔将黎衍带去西境。穆谦虽然心中不悦,但到底没有什么,放手让黎衍跟郭晔去了。 玉絮一直对钟曦萍的死耿耿于怀,他觉得若不是自己不小心泄露行踪,也不会让黎晗有机可乘软禁钟曦萍母子,若非自己犹豫不决,不肯拿定主意与郭晔派去的人联手,那救出黎衍的同时,肯定能把钟曦萍一起救出,不至于让年幼的黎衍落得母子分离的下场。 如今,黎衍刚刚丧母,又与父亲分离,玉絮一听到黎衍用清脆的童声喊“玉絮叔叔”就觉得心头愧疚难当,再加上他感念黎豫从前传道受业的恩义,最后与穆谦请辞,辞去禁军巡城司的公职和晋王贴身护卫这些前途无限的职位,自愿去黎衍身边一辈子当一个隐姓埋名的侍卫。 黎豫虽然气恼因着玉絮之故暴露了母子二人的行踪,但从未将钟曦萍之死归咎于他,反而十分感激他将黎衍救出,如今玉絮去陪伴黎衍,黎豫更是感怀于心。而穆谦虽然舍不得玉絮,但还是遂了他的想法,放他去了。 万寿节第二日,西境郭大帅和北境晋王同时踏上回程之路,两队人马一路向西,一路向北,他们各怀心思,分别时潇洒淡定。唯有一人,忍着心痛,压着热泪,强撑着对另一队伍中孩提哭闹之声充耳不闻,面色冷硬地坐在马车中,不肯回头再看一眼。 逃离京畿,又把人拘了来,穆谦心情甚好,可一见黎豫这副模样,顿觉扫兴,斥道:“伺候人就有点伺候人的觉悟,摆出这副脸色,给谁看呢!” 黎豫低眉顺眼,点了点头,没吱声。 穆谦素日就没架子,乍一摆起来,只觉浑身不自在,再加上看到黎豫这副恭顺样子,更是难受,不自觉又加上一句:“行了,别哭丧着脸,本王知道你怕这是最后一面,路上本王再带你去一趟清虚观,让老道士看看有没有别的办法了。” 可穆谦没想到,清虚观之行,又让他和黎豫本就微妙的关系再添一道裂痕。 第176章 怨憎会(8) “生死有命, 不必麻烦了,智慧道长下山云游,一走无定期。”黎豫对此事看得很淡。 穆谦冷笑一声, “生死有命?你欠了本王的, 你的命就是本王的, 本王想让你死时, 你才能死, 否则,门都没有!” 穆谦说完, 起身掀帘下了马车。 黎豫有些莫名其妙,这穆谦的性子是越来越怪了!真不知道又怎么招惹到他了。 穆谦一走,黎豫有些惆怅,又有些无措, 他一直想找机会跟穆谦服个软, 缓和一下彼此的关系, 可不知怎么的, 总是弄巧成拙。他自负有谋算人心之能, 可是面对穆谦,他却是手足无措。黎豫有些泄气, 自顾往马车上一靠。 黎豫心里不痛快, 穆谦自己也没好到哪里, 一下了马车就阴着脸。正初见状, 想说两句话逗自家主子开心, 犹豫了半晌,不知该如何开口。 正初的踌躇落在穆谦眼中, 心里更加恼火,这黎豫就是个没心肝的东西, 还不如正初知道疼人呢!穆谦气不打一处来,掐着腰四处张望,回头一看,有一个瘦弱的身影一直跟着队伍,不禁眉头一皱。 “那瘦不拉几的谁啊?” 正初回头一瞧,正是从黎府跟出来的狗娃,“咱们带黎先生走时,他非要跟着,说要一生伺候先生。赶了几次,没赶走,就让他跟着了。” 穆谦冷哼一声,自己都是阶下囚了,还带个人伺候?不咸不淡来了一句,“架子倒不小!” 正初瞅了一眼那四驾的马车,回京畿时,可没这么大排场,憋着笑问道:“殿下要是瞧他不顺眼,我找人去打发了他。” 穆谦瞧了一眼站在远处面带怯弱的狗娃,嫌弃道:“爱跟着就跟着吧。你看着点,没事别让他来本王眼前晃悠,本王嫌碍眼。” 正初闻言,明白这是穆谦让人留下了,想着等下就把那个小孩子唤到队伍里,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一路上,穆谦没给黎豫好脸色,黎豫也不恼,就在马车上陪着。穆谦想喝茶,黎豫便陪着喝茶,穆谦想下棋,黎豫便陪着下棋,收敛了往日的清高孤傲,整个一副乖顺模样。 看着没了骄傲的黎豫,穆谦本该有种报复的快感,可他心里就是不痛快,没来由地就会发脾气,有时候惹得黎豫一头雾水,这份不快一直持续到如阜城外,清虚观就在不远处。 “下车。”穆谦直接下令。 “好。”黎豫什么也不问,乖顺地下了车,刚下了马车,就被刺眼的阳光照到睁不开眼。 穆谦抬头,骄阳似火,正值夏末秋初,天气闷热不已,顶着这高温上山,穆谦都有些吃不消,他打量了一眼弱不禁风的黎豫,更觉得不靠谱,最后穆谦吩咐道: “银粟跟着,其他人原地扎营休息。” 因着玉絮离府,穆谦就藩,仲城便辞了京畿巡城司的职务,也跟着穆谦北上,闻言劝道:“殿下还是多带些人,安全为上。” “这么热的天,别让兄弟们折腾了。”穆谦从怀里掏出帕子,摸了一把额头的汗水,转头对黎豫道:“走吧。” 黎豫看着辛劳的众人,张了张口,到底没违逆穆谦的意思,低头跟了上去。 为着避暑,三人没有走大路,选择了后山的林荫小道,道路虽崎岖些,但比走晒得发烫的石阶要舒服多了。 一路无话,穆谦只顾闷头走路,黎豫虽脚步虚浮,难以为继,但还是强撑着一口气跟着,不肯示弱分毫,银粟跟在最后,看着黎豫吃力的模样,几次想出言提醒,但不知道如何开口,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最后,压抑的呼吸声让穆谦察觉有异,转头见黎豫面上汗珠滚滚,脸颊泛红,唇色惨白,暗恨自己蠢,没顾上这个病秧子。 “累死本王了,前头有块石头,咱们去歇歇。” “好。”黎豫应了一声。 银粟没吱声,直接跟了上去。 穆谦突然后悔了:一是没带正初一起上来,黎豫再不似往日健谈,也没了玉絮逗趣、黎梨撒娇,这一路要闷死了。二是,眼见着现下路还算平坦,他们该先骑马,等马上不去了,再徒步,也能省下不少体力,从前一行人热闹着上山,赏景游玩,徒步正好,现下这一路是真难熬。 正当穆谦专注懊恼着,三人突然听到了一阵马蹄声,银粟突然脸色一变,压低声音道:“殿下,先生小心,有一队高手在附近,恐来者不善,快躲起来。” 银粟说着,赶忙带着穆谦和黎豫离开小路,躲进了灌木丛中。 三人屏住呼吸,一会儿果然见到一群手持弯刀的蒙面人策马来到附近搜索,其中一人道:“照他们脚程,应该走不远。” 为首者道:“这次务必要杀了他们,以慰公主在天之灵,咱们赶紧追!” 说完,一行人又向山上奔去。 穆谦蹙眉,“看来是冲着咱们来的!” “那弯刀,殿下眼熟么?”黎豫眼神笃定。 穆谦心领神会,“胡旗人!京畿来的,还是北边来的?” 黎豫摇了摇头,“不知,不过,等下他们往前追不到人,肯定会返回来仔细搜。” “那咱们赶紧下山!”穆谦当机立断。 黎豫甚是担忧,“徒步下山,怎么也要一个时辰,很容易被他们追上的。” 两人正说着,方才那群骑马的蒙面人再次折返,“前面没有,肯定就在这附近,兄弟们赶快搜!” 眼见着三人马上要暴露,银粟道:“属下去引开他们,殿下和先生寻机下山逃生!” 银粟说着,向前挪了几米,这才在草丛中故意闹出点动静,然后施展轻功,向山上逃去。 蒙面人一见银粟,立马骑马追了上去。 穆谦见状,一把拉起黎豫的胳膊,就要往山下跑。 黎豫突然没来由一句,“殿下身上可有带烟花?” “什么烟花 ?”穆谦拉着黎豫,头也不回的向山下奔去。 黎豫应道:“召风驰的那个。” 穆谦一口回绝,“带是带了,可这青天白日,召不来风驰的!再说了,将位置暴露给胡旗人怎么办?” 第177章 怨憎会(9) “肯定能召来风驰!殿下快放烟花!”黎豫言辞笃定。 穆谦不知道黎豫的自信来自何处, 仍犹豫道:“那要是引来了胡旗人呢?” 黎豫道:“一来胡旗人不见得猜到烟花是殿下所放,再者,山间植被浓密, 位置难辨, 就算那些胡旗人瞧见烟花, 也确定不了准确方位。但是, 风驰就不一样了, 它只要得到召唤,就能循着气味寻得殿下。” 两人数次并肩作战, 死里逃生,黎豫算无遗策,穆谦虽然对风驰真能被召来将信将疑,还是将怀中烟花打向了天空。 风驰不愧为大宛良马, 不消片刻, 两人便听到远处传来的一匹快马的马蹄声。两人对视一眼的的功夫, 风驰已然来到了两人身侧, 穆谦心头大喜, “真的行啊!” 穆谦登时翻身上马,然后满怀期待地把手递给了黎豫, “来, 阿豫!” 这个久违的称呼让黎豫心中一暖, 眼眶一酸, 同时不远处又传来了马蹄声, 这次马蹄声纷乱,显然是胡旗人折回来了。听着渐渐逼近的马蹄声, 黎豫抿了一下唇,然后抬头冲着穆谦一笑, “殿下快走吧。” 穆谦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你什么意思?” 黎豫面容苦涩,“当年玉絮将风驰带回来时,黎某便告诉过殿下,大宛良马虽然速度极快,但有着致命缺陷便是不善负重疾驰,若带上黎某,咱们谁都跑不了。” 风驰这一缺陷穆谦早就知晓,从前黎豫也多次因着这个理由拒绝与他同乘,他虽心中恨黎豫当时在京畿外想杀他还弃他而去,但他从没想过抛下黎豫,更没想过让黎豫死! “你他妈费什么话,没听到那胡旗的马蹄声已经近了么,还不上来赶紧跑。”眼见着黎豫拒绝,穆谦顿时急红了眼,说着伸手就要去拽黎豫的胳膊。 黎豫退后一步,躲开穆谦的胳膊,咬了咬牙,似拿定了主意一般,露出了惨淡的笑容,“其实我瞒了你一桩事。” 穆谦好久没见黎豫笑了,可眼前的笑,让他心头浮现出一种不祥的预感,骂道: “你瞒着本王的事多了,当下逃命要紧,有话回头再说。” 黎豫知道下面的话说出口,他和穆谦之间就真的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可他真的做不到眼睁睁看着穆谦死,尤其是被他拖累而死! 听着由远及近的马蹄声,黎豫眼中含着泪,嘴角抿着笑,狠了狠心,用最轻柔的语气、颤抖地声音,说出了最狠心的话。 “第一次离京时,我曾向你许诺,告诉你康王之死的元凶。现在你听好,康王之死的始作俑者是我,若是康王不死,那死的人就是你!‘康成之盟’或许就要改成‘晋成之盟’了。穆谦,你知道么,你不止差点死在我手里一次,是两次!你若不信,回头尽可以去找肖若素求证。” “你说什么?”穆谦瞪大了眼睛,浑身止不住的颤抖,那只伸着要握住黎豫胳膊的手僵住了! 怎么可能?诀弟怎么会死在他手里?自己一直想要找的仇人,竟然一直就在身边? 穆谦一瞬间的愣神正是黎豫想要的,趁着这个空档,黎豫伸手抽了一把马臀,风驰立马带着穆谦向前奔去。 穆谦,永别了,好好活下去! 穆谦,我知道错了,能不能不要恨我! 穆谦,就算你恨我,能不能别忘了我! 黎豫望着穆谦一点点消失的背影,一颗晶莹的泪珠终于夺眶而出!他不再理会那即将逼近的马蹄声,就这样失魂落魄地沿着小路,踉跄着向山下走着。 风驰速度极快,刹那功夫已经跑出去数百米。而骑在马背上的穆谦整个人脑子都是懵的,“康成之盟”?“晋成之盟”?他妈的竟然是他?自己心心念念想找的杀弟凶手,竟然就是这个让自己痛彻心扉的人?竟然这么巧?开他妈的什么鬼玩笑! 好!真好!既然如此,那你就去死吧!也省下本王再去找你报仇!穆谦报复似的想,可不知怎的,他竟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穆谦以为心中只剩下恨,想着那日苏迪亚欲手刃黎豫的情景,知道这次黎豫肯定凶多吉少,他应该高兴才是!穆诀的仇马上就要报了,这个负心人终于要受到惩处了,可他心中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甚至还有些痛! 仿佛时心口那一条刀疤被人豁开,又插入了匕首一般,痛得穆谦喘不过气来。穆谦一手紧握缰绳,另一只手捂住了心口,心头那股痛意恨不得将他折磨得从马上翻下来。 同时他脑海中闪过了许多画面,有两人第一次同乘时,黎豫初病乍醒时的羞恼,有借棋盘倾囊相授兵法,有永宁镇外破局点拨,有自己从瓮城中出来时黎豫担忧的眼神,有雨幕中那撑着伞的月白身影,还有高热不退时的真情流露…… 不行!他不能死! 就算死,他也得死在本王手里!除了本王,谁也不能要他的命! 穆谦一勒缰绳,调转马头,“风驰,回去!快!快些跑!” 穆谦说着,双腿一夹马腹,马鞭狠狠一甩,朝着来时路,又狂奔回去。 一想到黎豫可能命丧胡旗人之手,穆谦心中隐隐恐惧起来,不!绝对不行! 黎豫你个小祸秧子,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否则,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本王都不会原谅你的! 就在黎豫以为自己绝无生还可能之际,前方路上突然出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那人竟然又回来了! 穆谦策马近前,趁着黎豫愣神之际,猿臂长展直接把人拦腰抱到了马上,而身后几十米远处,胡旗人已经骑马追了上来! “你怎么……”黎豫早就已经死了心瞬间活了起来,顿时又惊又喜。 穆谦双腿一夹马腹,风驰策马奔腾起来,他才怒道: “你想死没那么容易!本王说了,从今以后,你这条命是本王的,你既然知道欠了本王这么多,就在本王身边好好还!本王可不会善待你!” 第178章 怨憎会(10) 穆谦将缰绳围着左手手掌挽了几圈, 因着山路崎岖,为了防止眼前人被颠簸落马,穆谦不算温柔的把左臂死死护在怀中人的腰间, 同时右手飞快地抽出挂在马边的佩剑, 时刻做好迎战准备。 “你——”黎豫被腰间的胳膊肋的有些喘息困难, 后背紧贴在穆谦的胸口, 听着耳边的风声和背后胸膛强劲有力的心跳声, 黎豫一瞬间觉得被无边无际的落寞包围了。 为什么咱们就走到了这一步呢? “你就这么恨我么?”黎豫忍不住,轻轻问了一句, 声音小到直接淹没在风中,轻到让人怀疑是否真问出了口。 “是!”穆谦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虽然局势紧张, 还是将黎豫的话收入耳中。 “你会为穆诀报仇吗?”黎豫又问。 穆谦答:“杀弟之仇, 不共戴天!” “若是殿下抓到害了康王殿下的元凶, 殿下会如何处置?” “本王会亲手将他碎尸万段!” 当年中军大帐的一问一答, 言犹在耳! 大宛良马速度虽快, 但的确不善负重,两人终于进入了胡旗人的视线! “大哥, 你瞧, 前面是不是那个会射箭的王爷!” “没错!就是他, 他们两个一匹马, 跑不快, 兄弟们快追!” “杀啊!为公主报仇!为突击旗兄弟们报仇!” 穆谦耳边传来了胡旗人的叫嚣声和马蹄声,他不用回头就知道对方有十几号人, 凭他区区一人,就算再英勇善战, 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穆谦突然觉得有些遗憾,他才刚刚大成扬名还有未竟事业,北境才刚起色还有千万百姓待哺,他才刚找到杀弟仇人还未报仇雪恨,竟然就要不明不白的死在这里,实在太亏了! 不过,有怀里这个冤家陪着一起,好像也还能接受! 穆谦正自我安慰着,两把弯刀向着他脑后飞来,穆谦耳力极好,俯身将黎豫压在身下,右手长剑一挥,将一柄堪堪击开,而第二把躲闪不及,右臂直接被划出一条血口子。 “穆谦,你受伤了!” 眼见着穆谦见了红,黎豫自觉不能再拖累他,一手扣上了穆谦环抱在自己腰上的手,想要施力把禁锢松开。 “别乱动!”穆谦瞬间领会了怀中人意图,手臂揽得更紧了一些,骂道:“你不怕死,别连累本王一起摔了,本王还没活够呢!” 黎豫被吼得一愣,嗫嚅道:“我不是……” 后面半句没听清,突然风驰身形一歪,两人皆从马背上翻了一下来,落地瞬间,穆谦将黎豫护在怀中,就势滚了一圈,这才避免了被摔断骨头的命运。 原来,胡旗人见偷袭穆谦不成,直接将弯刀甩向了马腿。一时之间,穆谦和黎豫两人被一边欢呼一边绕着圈的胡旗人围在了中央,胡旗人没打算跟两人废话,举刀便向着两人砍来。 穆谦警惕环视着四周,不自觉地将黎豫护在身后,手握一柄长剑与胡旗人拼杀起来,穆谦虽骁勇,但到底寡不敌众,片刻身上便已负伤多处。 眼见着一把弯刀冲着穆谦背后的要害而去,黎豫想都没想,直接伸手去握刀刃,眼见着手指即将不保,突然那握着胡旗弯刀的的手,从手腕处直接被截断,鲜血溅了黎豫一身。 黎豫抬头一瞧,瞬间一喜,“仲统领!” 先时仲城见风驰有异,怕穆谦出事,立马带着人追着风驰而来,好在及时赶到,才能救下两人。 “将刺客统统拿下!”仲城一见穆谦浑身是伤,黎豫双手鲜血汩汩而出,登时也不手软,带着王府的亲卫杀入人群,片刻功夫,便将十二名胡旗人蒙面人尽数重伤。 穆谦已经脱力,撑着剑大口喘着粗气,眼见强援已至,心气一松,眼前一黑,扑倒在地。 等穆谦再次醒来时,人已经躺在了榻上,穆谦四下打量,陈设并非京畿和北境风格,想来是进了如阜城。视线外扫,窗外微亮,天色将明,竟然睡了一夜?再活动一下脑袋,穆谦发现了正倚靠在床头假寐的黎豫,他手上搀着厚厚的纱布,无助地抱着双臂,发出了匀称的呼吸声。 他受伤了?这人怎么这么没用!本王这么护着他,他还是受伤了! “真没用!”穆谦没忍住,念叨出了声。 黎豫素来浅眠,见穆谦醒了,朦胧的睡眼一下子放出亮光,“正初去煎药了,你醒了正好能吃!” 穆谦想到昨天白日发生的事,再想到穆诀,一下子怒意顿起,伸手推了黎豫一把,“你滚,本王不想见到你!” 穆谦浑身是伤,这一下子根本没有力气,但黎豫的心却被一下子推出去很远。 “好,我滚,你莫要动气,好好养着。”黎豫说完,苦笑一声,逆来顺受地起身向屋外走去。 “站住!”穆谦见状,胸中更生出一股没来由的怒火,不自觉就出了声。 黎豫很是听话,驻足转头,面上不悲不喜,等着穆谦后话。 穆谦登时傻眼,他也不知道唤住黎豫是为了什么,就是不自觉地想让人留下陪着,但这样的话,他可说不出口,最后为了照顾面子,搜索枯肠憋出来一句:“那啥——银粟回来了么?” 黎豫实话实话,“回来了,伤得不轻,不过无性命之忧,已经服了药睡下了。” “知道了,滚吧!”穆谦把头向床内一转,不打算再理人。 黎豫见状,把手放在了门栓上,刚将门栓拉开,穆谦又开口了,“住手!” 黎豫闻言果然又停下了动作,转身耐着性子问道: “殿下还有事?” 穆谦吭哧吭哧半天,终于又憋出来一句:“那个——你怎么知道风驰一定能来,本王从前用烟花唤他,都是在夜里。” 黎豫闻言,整个人僵住了,想到从前情景,鼻尖一酸,低下了头,半晌没说话,然后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思绪,强行在嘴角扯出一个笑容。 “黎某猜得。” “滚滚滚!别让本王再瞧见你!”穆谦说着,把被子往头上一蒙,不再理人。 第179章 怨憎会(11) 往后的几日, 黎豫的日子并不太好过,主要是穆谦待谁都好脾气,唯独对着他鼻子不是鼻子, 眼睛不是眼睛。 穆谦如今卧病在床, 守在他卧房里伺候, 他见到人就冷嘲热讽:“你自己做了什么心里没数?还敢来本王跟前碍眼!” 黎豫往往知情识趣, 把手上的止血散、纱布等物件悉数交予正初, 然后默默退出门去,可不消片刻, 正初总会来请,等一进门,便又迎来一通疾风骤雨。 “黎豫你有没有心?本王留你在身边就是伺候的,你伺候到哪儿去了!” 黎豫听罢, 转头要走, 被正初一把拦下, 正初压低声音小声求道:“先生, 先生, 莫生气,殿下病着呢, 您别跟他一般见识, 您要是一出门, 他骂得更凶了, 您就留下陪陪他。” 黎豫点了点头, 听了下脚步。 “你们俩嘀嘀咕咕什么呢!站这么远,本王能吃了你们吗?”穆谦四仰八叉地躺在榻上, 见人不走了,又开始找不痛快。 黎豫无奈, 走到案前倒了杯水,走到榻前,“殿下喝点水。” 喝点水歇会儿罢,别整幺蛾子了! “喝水?本王长着大什么时候喝过水,泡茶来!”穆谦王爷架子摆起来了。 “大夫说这几日要忌口,等伤口都愈合了再喝茶吧。”黎豫好脾气,耐着性子端着瓷杯,端到穆谦眼前,温声劝道:“秋日里燥,殿下伤着,莫缺了水。” “砰”的一声,水花四溅,杯盏被穆谦打翻在地,摔了个粉碎。 “听不懂人话是不是,本王说不喝水!” 黎豫静静地瞧了一眼,没接话,自顾蹲下,开始收拾地上的碎瓷。 “先生,我来。”正初见状,赶忙去帮忙。 “怎么?他干不得这些吗?”穆谦一口喝住正初,他见黎豫蹲着身子,用裹着纱布的手,一块一块捡着碎瓷片,干着这些粗活,心中有着报复的快感,可这快感只维持了一瞬,便又不痛快起来,“收拾完了赶紧走,笨手笨脚的!” 黎豫没说话,拿着几块碎瓷出去了。 黎豫刚出门,穆谦拿起床上的枕头的,泄愤般丢下了床,“没心肝的东西,还真走了!” 正初有些糊涂了,自家王爷明明想把人留下,却一次又一次把人骂走,可来来回回这么折腾,是谁面子上也挂不住啊,更何况还是一向清高的黎先生,正初忍不住了,把枕头捡起来抱在怀里埋怨道: “殿下啊,你到底想做什么?”哪有这么折腾人的? 想做什么?穆谦被正初问住了,一下子从榻上坐起来,有些无措!他想要给穆诀报仇,想要折腾黎豫,不让想他有好日过!然后呢? 那想杀了他么?穆谦脑中一有这种想法,自己先打了一个寒颤。 穆谦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正初,只能佯怒道:“本王平日里待你太好,给你脸了是不是?” 正初这完全是替人受过了,他自小侍候穆谦,对他的性格了如指掌,知道自家主子这是迁怒,也不往心里去,换着法子哄人道: “那是,要不是殿下宽厚待人,哪里能惯得小的油嘴滑舌,殿下,您说是不是?” 穆谦心绪纷乱,有苦难言,索性将脾气发到了底,“你也滚!快滚!” 正初很是乖觉,应了一声麻溜儿出门了。刚走到走廊,迎头遇到黎豫回来,正初不知实情原委,怕黎豫心里不痛快,再跟穆谦闹别扭,最后吃亏的还是自家主子,赶忙走上前去劝慰:“先生,殿下最近脾气急了些,您千万莫往心里去。” 黎豫抬头打量了正初一眼,看来穆谦将消息瞒得极好,半句风声都未走漏,如今玉絮也去了西境,穆谦身边连个能说实话的人也没有,难怪他心里不痛快。 只是他没意识到,如今跟穆谦一样有口难言、一样孤独的人,还有他自己。 深夜,穆谦遣了众人,不顾满身的刀伤,在客栈的回廊下,提着酒壶喝酒,喝到烂醉如泥时,只见一人踏月而来,清清冷冷的身影映在月光下,仿若谪仙。穆谦头昏昏沉沉的,拍了拍脑袋,总觉得这个画面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黎豫伸手取过酒壶,“夜深了,别喝了。” 穆谦喝得醉醺醺的,面上皆是酒醉后的红晕,被人抢了酒壶,也不恼,口齿不清道:“本王、本王见过你,上次、上次喝酒——是为着什么事来着?” 黎豫蹙眉,他与穆谦的初次见面,正值康成之盟签订,举国欢庆,唯独穆谦不痛快,坐在廊下喝酒。那时候的穆谦,少年意气,锋芒毕露,而不过一年功夫,黎豫竟然在他眼角看到点风霜的痕迹。 “唔——想起来了!是穆诀,本王的弟弟没了,那个跟着本王一起长大,什么好事都想着的本王的弟弟,他没了!本王心里好难受!”穆谦说着醉醺醺地举起了手,在胸前心口处拍了拍,然后一下子依靠在了栏柱上,伸手把黎豫拉到自己身边坐下,把酒壶从黎豫手中拿了回来,送到他嘴边,“来,陪本王一起喝!” 黎豫一瞬间愧疚不已,没想到几年前洋洋得意的一份策论,竟然能在几年后埋下这么深的祸根。 黎豫怔神之际,酒水被穆谦灌入口中,他素日极少饮酒,一下子被口中的辛辣给呛着了,忍不住咳嗽起来。 “嘿,你这咳嗽的模样,跟他还真挺像的。”穆谦咧开嘴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笑容就在嘴角僵住了,然后眼睛一闭,一行清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你说,为什么会是他呢!他想要本王的命,他还要了本王弟弟的命!为什么偏偏是他呢!” “穆谦——”黎豫张了张口,不知道该如何致歉。 穆谦脸庞的泪越流越多,一只手紧紧捂着胸口, 黎豫手足无措,喃喃道:“穆谦,欠了你的 ,我该怎么还?” 黎豫说完,不等穆谦再给灌酒,自顾取了酒壶喝起来,两个人一个默默流着眼泪,一个默默灌着酒。黎豫做梦也料不到,一时的放纵,竟然给自己挖了个大坑。 第180章 怨憎会(12) 夜半时分, 奔波了一日的旅客都已经沉沉进入梦乡,下半夜夜风习习,为已经喝懵了的黎豫带回一点清醒的神志, 黎豫打了个激灵, 强撑着酒意睁开了朦胧的睡眼, 瞥了一眼身侧的穆谦——已经醉得不省人事, 四仰八叉地躺在回廊栏杆上。 黎豫意识混沌, 忍不住小声嫌弃一句,“怎么睡得比狗还丑。” 然后拽起穆谦的胳膊, 架在自己肩膀上,半醒半睡地拖着人往回走,边走边嘟囔,“没白长这个大个子, 好重啊。” 累起一头汗珠, 黎豫终于把穆谦拖回了房里, 把人安置在榻上。夜深邃寂静, 窗外明月高悬, 屋内怨侣相对,黎豫伸手抚了抚穆谦眼角的泪痕, 一时之间悲从中来。他和穆谦都是要强的性格, 人前从不肯示弱, 再难过也只是强撑着, 若非这半坛子烈酒, 穆谦也不至于失了态。 黎豫看着穆谦拧成疙瘩的眉头和浑身上下的裹伤的纱布,鼻头一酸, 黎豫知道等穆谦醒了,他们两人又会变成剑拔弩张的局面, 突然很珍惜当下和谐的局面。 黎豫挣扎许久,忍住羞耻之心,在榻边坐下俯身抱了抱穆谦,但也只是轻轻一抱,就赶忙松手,仿佛做了天大的错事一般,落荒而逃。 突然,手腕被人一把抓住,蓄在眼眶中许久的一颗泪珠终于夺眶而出,黎豫不敢回头,伸手摸了一把眼眶的同时被人强硬的拽了回去,刹那间跌入一个充满酒气的怀抱。 穆谦头脑昏昏沉沉,不辨昼夜,以为身处梦中,不似清醒时掣肘,只觉眼前是心心念念之人,只想抛却现实中道德的枷锁和良心的谴责,将人拥入骨血温存。 他是这般想的,也是这般做的。穆谦自幼习武,黎豫区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哪里是他的对手。 这一夜,该发生的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也发生了。 翌日穆谦梦醒,只觉餍足异常,连带着浑身上下的伤都不怎么痛了,他坐在榻边,揉了揉因着宿醉而疼痛不已的太阳穴,想着昨夜那个梦,一个激灵醒了个彻底。 从前的黎豫他不敢肖想,就算两人互通心意,他也不敢勉强他分毫。 如今他的黎豫他不能肖想,他们两个人隔了血海深仇,又怎么能够在互相托付终身? 穆谦正傻愣愣坐着,正初端着水盆和伤药进来了。穆谦伸长了脖子往正初身后一瞧,空空如也,再想到昨夜那个梦,穆谦忽然脾气又上来了,那人这般没心没肺,自己竟然还在梦中肖想他,简直疯了! “他人呢?怎么不来伺候?”穆谦开口就带了气,“不知道本王昨夜喝了酒头疼地厉害吗?” 正初闻言脚步一滞,“殿下饮酒了?什么时候的事,大夫不是说让你忌口么!” “你不知道?”穆谦眉头一皱,“昨晚本王在回廊上喝酒,不是你把本王送回来的?” 正初茫然的摇了摇头,“昨夜您说要歇着,让咱们都下去了。” 穆谦心中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人呢?” “先生着了风寒,让跟殿下告罪一句。”正初回得小心翼翼。 “时值夏末,跟本王说着了风寒?唬谁呢!”穆谦蹬上靴子,取了架子上的外袍便往外走,“本王看这是躲懒呢!” “诶,殿下!”正初赶忙放下水盆,追了出去。 来到黎豫房门前,穆谦刚想上脚去踢,但到底想到青天白日,万一他要是真病了,这会子还未起身,衣衫不整的…… 正初很会揣摩自家主子的意思,走上前去轻轻扣了扣门。 穆谦听到门内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然后是一声略带沙哑的回应,“是谁?” 这虚弱又沙哑的声音听得穆谦一愣,这小祸秧子真病了啊?还没等穆谦应声,门被人拉开了,一张面无血色的脸映入眼帘,看到门外的穆谦,那人也愣住了。 穆谦见黎豫今日衣裳传得很是别扭,身上仿佛是套了两件里衣,还都是高领的,将他那雪白的颈子遮了个严严实实,袖口也不是黎豫往日喜欢的大袖,反倒罕见得套了一件窄袖,袖口还拿绑带缚在了腕子上。 穆谦心里生疑,再打量黎豫气色,见他额头不断地洇出汗珠,嘴唇煞白,面上无甚血色,眼下一片乌青,整个人颤颤巍巍,仿佛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穆谦粗粗打量完眼前人,刚将眸子移到眼前人脸上,那人竟然直接把目光躲开了!落在穆谦眼中,这就是妥妥地做贼心虚!穆谦心道,做了这么多对不起人的事,你要是敢堂堂正正跟本王对视,也算你本事! 穆谦刚要开口讥讽人,却见黎豫把头低了下去,还极为“心虚”的扭向了一侧,可就是这一刹那光景,穆谦看到了黎豫领口处一处春光。 那一抹红痕是…… 穆谦脑中“嗡”得一声! 想再仔细瞧一眼时,眼前的门却轻轻掩上了,紧密的房门后传来一声虚弱的声音。 “病中不宜面客,改日再向殿下当面谢罪。” 穆谦整个人僵在了原地,昨夜梦中那场抛却现实不管不顾恣意温存的画面再次涌入脑海。 穆谦不敢相信,一脚将门踹开。 “殿下,你这是做什么?”正初怕穆谦在气头上,再对病中的黎豫做出什么,赶忙去拦。 “闭嘴,你站在门口不许进来!”穆谦说罢,直接闯进门去,回身把门一掩,气势汹汹地直冲黎豫而去。 黎豫本就体力难支,被穆谦凶狠的模样吓了一个踉跄,“你——你要做什么?” 穆谦不答话,也不管自己在眼前人心中是个什么模样,直接走上去,一把抓住人的前襟,然后粗暴的掀开了他的领口。 目光所及,几处深深浅浅的红痕刺痛了他的双眼,穆谦不死心,将人衣襟一扯,青青紫紫地痕迹落入眼帘。 穆谦紧紧握着人前襟的手,突然像触电一般受了回去,然后不敢再看黎豫的眼睛,给人将衣服一裹,然后落荒而逃。 180-200 第181章 诛心局(1) 穆谦魂不守舍地回了房, 整个人跟被雷劈了一样,坐在榻边一动不动,他心中五味杂陈, 有小孩子偷吃了心爱的糖果的窃喜, 有将绝世瑰宝放在地上践踏后的快感, 有对自己酒后乱性趁人之危的唾弃, 有对自己难舍旧情忘却仇恨的鄙夷, 还有挥斥不去的空虚感,以及一点若有似无的愧疚感。 “正初, 请个大夫去给他瞧瞧。”穆谦机械地吩咐着。 正初为难地挠了挠头,“早上银粟去请了,奈何黎先生把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死活不让大夫把脉, 大夫观察气色, 多瞧了他两眼, 他就直接冷脸给人赶出去了。从前可没见他这么讳疾忌医。” 穆谦听了这话, 忍不住掐了掐眉心, 突然觉得自己有点混蛋。 “反正是瞧病,要不您和先生再上山得了。” 穆谦用瞅了瞅身上的纱布, 然后又瞅了瞅正初, 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本王这样能爬山?那小祸秧子病成那样能爬山? 正初倒是乖觉, “要不然, 派人去请?” “也不是单为着瞧病才上山的。”话脱口而出后穆谦一顿, 突然觉得这话现在说没意思了,话锋一转, “活血化瘀的药呢?” “在行李里,您身上都是红伤, 用不着吧。”正初上上下下瞅了穆谦一眼,眼神里写满了对自家王爷没常识的嫌弃。 穆谦一瞪眼,佯怒道:“费什么话!本王从马上摔下来,胳膊都青了,也没见你们管,还不快去找药!” “啊?先时怎么没瞧见呢?”正初疑惑地嘟囔一声,涉及穆谦身体,他不敢马虎,赶忙去找,一番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了从京畿带出来的良药——一个通体莹白的小瓷瓶。 到了下午,等黎豫迷迷糊糊醒过来,小瓷瓶出现在了卧房床头上。 翌日,不顾黎豫身体发着高热,穆谦遣了银粟带了一队晋王府亲卫,半押半护送地把黎豫送上了清虚观,不为别的,黎豫能对着别的大夫耍脾气,但绝不敢对着智慧道长犯浑。而穆谦自己,则以伤重不宜行动为由,猫在客栈里当缩头乌龟。 黎豫如今再无初到穆谦帐下的恃才傲物,上清虚观正和他心意,虽然知道智慧道长极可能云游未归,但他还想去见一见先生,索性强撑着病躯上了山。 黎豫所料不差,一行人果然扑了个空,智慧道长归期未定,倒是观中主持见黎豫面色潮红,高热未退,赠了他几副平日里义诊施药时的退热草药。 黎豫对生死早已看淡,未见到智慧道长也不遗憾,上天既不肯再垂怜他也不愿强求,只想着有生之年,能尽人事,做到问心无愧,于是与银粟打起商量,“银粟小哥,黎某还有一故人在这观中,可否再耽搁片刻,容黎某去叙叙旧。” 银粟从前侍候过黎豫一段时日,一直对黎豫十分礼待,如今回到穆谦身边,也不敢托大,忙拱手道: “先生有事尽管去忙,咱们一切以先生为上。” 黎豫点头示意后,随着小道士来到了成仁居士的院落外,银粟带人驻足在院门处,非常有分寸的不肯入内分毫。 这次黎豫非常顺利地进入了正屋,屋内一个年逾不惑,身着素袍,清瘦儒雅中年人,正闭目盘膝坐在蒲团之上。 黎豫入内,心中五味杂陈,却仍恪守着先生从前教授的礼仪,一板一眼地俯身行礼,唤了一声“先生”。 成仁缓缓睁开双目,那双充满褶皱的眼皮下一双深邃而幽深的眸子,让人一望却看不到底。 “坐。”成仁言辞干净利落,一如他处事。 黎豫也不矫情,大大方方落座后,稍显紧张地紧了紧领口,又掩了掩大袖,这才寒暄起来,“先生近来可好?” 成仁打量了黎豫一眼,并未接话,“看来这些日子是累着你了,这精神相较于一年前差远了。” 黎豫温和一笑,“从前在北境,敌人虽得高人点拨,但到底没得真传,学生尚能应付,可到了京畿,这盘子太大,局势太复杂,学生就有些力不从心了。” “说到下棋,咱们师徒久未对弈,来一局如何?”成仁不待黎豫反应,自顾拿过身侧的棋盘摆在两人中间,然后将两盒棋子盖着盖子摆在两人中间,“挑一盒。” 黎豫与成仁下棋执白,与穆谦下棋执黑,如今面对盲选的局面,直接挑了一盒,打开盒盖,乃是黑棋,黎豫微微一笑,抬手就要将黑棋放在成仁手边。 “先生就让让学生吧。” 成仁抬手拦下棋盒,“京畿的棋你下得不错,执黑没问题的。” 说完自顾拿将剩下那盒白子拿到自己跟前,然后率先落下一子。黎豫也不气馁,将黑子放回手边,开始落子。 “学生在京畿哪里是下棋,看似是大杀四方,实则也不过是棋盘上的一子。” 成仁面上难免喜怒,只淡淡道:“通敌之人一十七人,再加上一个国公世家,你这手笔倒是让老夫刮目相看。” 两人一句接一句,一子接一子,不消片刻,棋盘上已经被黑白子占据了大半。 “先生以为,学生与师兄比,如何?”黎豫自从拜入成仁门下,一直被与肖瑜作比较,如今终于将积年疑问,问出了口。 成仁叹息一声,落下一子,“还是年轻,沉不住气,稍微做出点成绩,就开始翘尾巴了。不过,做这事的魄力,瑜儿不如你。” 黎豫听了这话,心中没有想象中的欢喜,只是感到一阵又一阵的恶寒。 正在此刻,白子自堵生路,瞬间白色江山丢失一片。黎豫抬头瞧了一眼,纵使白子式微,成仁面色依旧,无悲无喜。黎豫执黑落子,乘胜追击,以为即将迎来胜利之时,却是落入彀中,损失更重。 黎豫看了看惨淡的棋局,又抬头看了一眼波澜不惊的的先生,心中涌起无限悲凉,压了压心中的痛意,问道: “先生,是不是为了赢,什么都可以牺牲,就如同这棋局一般?” 第182章 诛心局(2) 白色棋子已经占据了棋盘的大半江山, 黑色棋子已经没了招架之力,成仁棋力非凡,平生未逢敌手, 也就黎豫这些年棋力见长, 偶尔能与他下个有来有回。没想到这次黎豫在顷刻之内被杀了个片甲不留, 成仁顿觉兴致缺缺, 把棋子往盒子里一丢, 不肯再下了。 “不下了,下棋还想这些有的没的, 活该你赢不了。” 黎豫心中悲凉,他今日所来,为求一个真相,也着实无心下棋, 随着成仁一道弃了子, 却仍锲而不舍道: “先生为何避而不答?” 成仁眼皮轻抬, “阿豫啊, 这样的问题, 若是瑜儿那种性子问出来,老夫不觉得奇怪, 由你来问, 就显得太天真了些。” 黎豫自知在先生心中, 自己永远难与一片赤子之心的师兄肖瑜比肩, 这些年在恩师门下, 先生从不吝惜对师兄的夸赞和对自己的鄙薄,黎豫为求治世之学, 忍辱负重,将这些不公照单全收。如今, 又被当面点破自己相较于肖瑜心狠,黎豫极力虽劝慰着自己莫要计较,可心中还是忍不住难过。 不过,此刻他顾不上自艾自怜,也无暇与肖瑜在恩师面前争宠,得到了肯定的答案,黎豫顿感悲切: “先生以朝局为棋盘,以大成、胡旗众臣为棋子,枉顾千万百姓性命,岂不是与心怀天下的初衷背道而驰吗?” “放肆!”成仁重重在手边几案上一拍,虽然盛怒,却哑口无言。 成仁自视甚高,在他眼中天下皆庸才,他从未给黎豫好脸色,还动辄苛责,时至今日,虽黎豫对他心怀孺慕之情,但畏惧之心更甚。 黎豫极少见成仁发怒,他虽心中怯懦,但不肯后退半步,强忍着浑身异常痛苦的高热,继续道: “先生一直教导学生,要以社稷为先、以百姓为先,可先生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使大成国势日陵月替,百姓流离失所、朝不保夕,先生对得起御赐‘国士无双’的称号么?” 成仁是黎豫的授业恩师,对黎豫十分了解,相较于肖瑜,黎豫不如肖瑜出身清贵,不如肖瑜心思纯澈、才思敏捷,但他比肖瑜心性坚定、果决善断,比肖瑜更加离经叛道、不守规矩。如今这番话,若是肖瑜,是肯定说不出的口的,甚至肖瑜都不敢往自己恩师身上怀疑,可黎豫不会,他不似肖瑜瞻前顾后委曲求全,他敢为求真相搅动风云,也敢在怀疑时,当堂与他奉若神明的恩师对峙。 成仁知道,黎豫敢当面说出这话,定然有了七成把握,他不着急回应,他倒是要看看,自己手把手教出来的人,跟自己交锋时,到底有几斤几两。 成仁深谙敌动我不动的道理,看着眼前因着激动眼尾已经泛红的小徒弟,方才被戳破心思的怒气逐渐平复下来,不徐不疾道: “看来这些年,北境和京畿没白待,都敢来当面质问老夫了!” 黎豫知道若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他们之间的师生情分还能维系,可自从他知道命不久矣,他将穆诀之死归咎于自己、并告知穆谦之后,他已经心如死灰,他已经没了对自己有养育之恩的兄嫂,没了对自己有成就之情的老侯爷,更丢了那个本来与他相知相守的穆谦,他再不想在世上徒劳挣扎。 他就想在最后日子,求个明白,问一问,他仰若高山、敬若神明的授业恩师,为何要做蠹国害民之事。 面对着云淡风轻的成仁,黎豫原本沸腾的心绪也平静下来,嘴唇微微张了张,轻启贝齿道: “学生本不该以小人之心妄加揣度恩师,但是这个人花近十年布一个局,能将大成皇族、京畿世家、地方官员乃至胡旗贵族当作棋子,又上通天文历法、下晓山河地理,中间还能谋算人心,除了先生,大成上下,学生想不到第二个人了。” 成仁眉骨的穴位微微跳动,“那这个局,你看懂了多少?” “恕学生驽钝,只看懂了三五成。若这局学生解读的不好,还望先生赐教。”黎豫抿了抿嘴,如同往日接受恩师考校一般,将这些日子的推测娓娓道来: “起局要从北境说起,当时晋王殿下生擒胡旗首领阿克善,学生与阿克善博弈,在他的有意泄密之下,学生得知胡旗军在安新城想利用泺河水涨、堤坝决堤的天时之祸来对北境守军下手,胡旗乃游牧民族,对大成历法和地理知之甚少,当时学生便猜到胡旗背后有来自大成的高人指点。” 成仁不怒不喜,“大成之内,兼顾历法和地理者多了。” 黎豫摇了摇头,“从北境回京畿的路上,闲来无事,学生得空就喜欢胡思乱想,然后忍不住将胡旗南侵之战的细节串联起来,在脑中过了几遍,发现胡旗的南下之机未免太过巧合。胡旗刚一南侵,闵州就决了堤,北境的粮草就出了问题。学生觉得十八年的这场雨,未免下得太巧了些,前前后后给胡旗数次机会。” 成仁沉默不语,静静地听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 黎豫也不气馁,顿了顿,又道:“后来学生入东府彻查通敌之事,托若素师兄的照拂,有机会翻阅东府典藏,在翻得一本历法之书后,才得知祯盈十八年,乃是近三十年来,大成降雨量最高的一年,而且据书中记载,这样的降雨量实属罕见,往后再二十年未必能有。而那本书作者乃是先生,成稿于祯盈三年,先生加封太子太傅的那一年。” “大成懂历法者不少,但大多是皮毛,能向后推演者寥寥无几,能向后推演三、五十年者,唯先生一人。” “就凭一本历法之书,未免武断。”成仁语气波澜不惊,仿佛一位置身事外的先生,在给学生提点课业的疏漏。 “是,仅凭这些,的确不能够说明胡旗背后的高人就是先生。”黎豫说罢,将棋盘上的棋子收入盒中,然后从怀中掏出一张图纸,缓缓铺在了两人面前的棋盘上。 图纸所画,乃是京畿地下水道分布图! 第183章 诛心局(3) 正是这张图纸, 让穆谦带着黎豫从京畿逃了出来,也正是危急时刻救了他们性命的图纸,让黎豫对穆谦疑窦更甚, 甚至不惜想要穆谦的性命。 黎豫眼神轻轻略过图纸, 心中暗忖, 或许时至今日, 穆谦都没发现, 当时在京畿外,自己离去时顺走了他的这张京畿地下水道勘测图。 “学生在京畿时, 曾机缘巧合之下破获了一桩栽赃嫁祸案,胡旗使团在冰天雪地中,将他们的贡品藏在了已经冻透的水池之下。若是无人发觉,待到天气回暖, 他们便可悄无声息地将贡品打捞出来带回去。这心思极巧, 若无准确消息, 水池早已冰封, 定然没人能想到东西竟藏在那里。” 成仁面上晦暗不明, 眼皮微微一颤,“那你们是如何发现的?” 黎豫轻笑, “多亏了襄国公府的二公子, 精通六爻占卜之术, 否则学生可真要折在这个案子上了。” 黎豫说着, 伸出裹着纱布的手掌, 微微将图纸向成仁面前推了推,“京畿地下暗河遍布, 胡旗使臣能够在一两日内,悄无声息就从厢房挖到了水池, 若提前对地下情况一无所知,学生是不信的。而这张图纸,就是胡旗人获得京畿地下暗河最快捷的途径。而图纸,乃是出自先生之手。” “简直笑话!”成仁觉得简直滑天下之大稽,轻蔑地扫了一眼图纸,“这张勘测图是老夫所绘,被胡旗人瞧见了,你就将源头栽到老夫身上,未免武断。更何况,了解京畿情况,难道就只有图纸这一条路么?” 黎豫静静地瞧着成仁,这还是进门以来,成仁第一次开口辩解,黎豫心中五味杂陈,将所见所闻娓娓道来: “先生所言甚是,胡旗人想要得知京畿情况,并非只有这一个法子,但当日晋王捉了那藏贡品之人,遣他从晋王府开始挖地道,那人取了图纸,只是稍稍关注了起始位置,便未再瞧那地图一眼,想来已经烂熟于心。” “那又如何?”成仁说着,把头转向了窗户,目光投向了窗外,不肯再跟黎豫对视。 “先生不妨仔细瞧瞧这图纸。”黎豫说着,又把勘测图向成仁面前推了推。 成仁迫不得已将目光收回,仔细打量过后,眼神中浸染了几分阴郁。 “学生早年跟随先生学习水文地理,有幸得知先生在拜相前,曾带人勘测京畿地下水道,绘制了勘测图纸,存于京畿禁军巡城司的案卷库内。先生于祯盈二年拜相,那图纸肯定绘制于祯盈二年之前,甚至有可能是今上还未践祚之时,算到现下快就算没有二十年,也有个十七八年。” 黎豫说到此处,稍作停顿,见成仁已经将眼皮阖上,将情绪极好的掩盖起来,眉间只透露出几分疲态。 黎豫突然生出些愧疚之意,虽然骨子里视宗法昭穆为无物,但到底是被成仁按照知书识礼的世家公子培养的,如今身为学生,这般咄咄逼人,实在枉为人徒。但他不似肖瑜软弱,事情走到这一步,他不会退缩,只能为闭目养神的先生赶忙斟了一杯茶,稍稍安抚自己忐忑的内心,略作平复后,黎豫又道: “而禁军在晋王殿下掌管前,巡城司两位副都指挥使整日里忙着互相使绊子,心思根本不在巡城司公务,更别说一个无人问津的案卷库,是以那个案卷库虽阴冷潮湿,却从不见人将其中资料防虫及翻晒,相应的同时段的案卷早已泛黄做旧,唯独这张图纸,却有七八成新。”黎豫将茶杯放在成仁手边,“先生,喝茶。” 成仁终于眼皮微微张开,瞥了一眼茶盏,端起杯子呷了一口。 黎豫见状,仿佛如释重负一般,舒了一口气,继续道: “说来也巧,学生与巡城司一位指挥使有旧,这位指挥使又是纨绔出身,颇有几分别样手段,在他协助下,那案卷库管事的被学生套出了话,这张图纸的确并非先生的初稿,而是源于巡城司缴获所得。当年那管事的也算有几分眼力,一眼就瞧出该是案卷库之物,因着怕上头问罪图纸丢失,只将其昧下,当作最初那版。” 成仁自诩惊才绝艳,是个极为骄傲的人,如今黎豫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他也不再行诡辩之术,坦率一笑。 “不错,就得多出来历练,比起从前在东境强多了。既然如此,在京畿你对那一十七人动手时,怎么不把老夫也一并收拾了?” 黎豫没想到成仁就这么轻飘飘一句话将事情认了下来,心中生出无限悲凉,他不敢相信,那个教他诗书、授他礼仪,引导他以苍生为念、以社稷为重、以百姓为先的先生,能用这样若无其事还带这点调笑的语气说出这么一句话。 “先生,没听到您亲口承认,学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黎豫心中难掩悲痛,痛里夹杂着信仰大厦的轰然倾塌,夹杂着对至亲至重之人背叛的难以置信。 成仁嗤笑一声,“阿豫啊,如果老夫没记错,明年就能唤你一声‘至清’了,你还记得老夫为何给你取‘至清’为字么?” “至治之世,河海清宴,此乃先生平生所求,亦是学生毕生所望,学生不敢忘。”黎豫正色拱手道 “好!”成仁突然起身,来到窗边,指着窗外碧空,“因为这就是成就这至治之世的绝佳之策!” 黎豫眉头紧蹙,他知道自己的先生乃当世大才,文采风流,才华横溢,谋略上奇招顿出,可拿着通敌当作治世之策,黎豫实在无法理解。 “先生,我不懂……” “阿豫啊,老夫没想到,你能在出师之后以这样的契机再与老夫相见,比起老夫的另外两个徒弟,的确是更适合继承老夫衣钵。”成仁闲庭信步地踱回蒲团旁,“如今老夫就再教你最后一件事,这一桩你的若素师兄不肯学,你这里,老夫从前吝啬教你,如今是时候了。” 黎豫没有即将获得恩师不传之秘的欣喜,他心中泛起一阵恐惧,他突然觉得接下来先生所讲,他可能一时之间无法接受。 这次轮到黎豫不发一言,神情凝重的听着,成仁问道:“阿豫,若你是并州城守军将领,有朝一日胡旗南侵,需用你一人性命,换整个并州安安危,你换是不换?” “换!”黎豫没有丝毫迟疑。 成仁没有丝毫意外,然后捋了捋唇下的长须,又问道:“若胡旗将领恨你入骨,但不要你的命,而是要你全家性命来换整个并州安危,你换是不换?” “这……”黎豫现下虽然孑然一人,但他自问,若是能与穆谦共结连理,若是阿衍承欢膝下,若是兄嫂还在,他绝对做不到枉顾穆谦、阿衍及兄嫂的性命,可另一边又是整个并州城,黎豫迟疑起来。 成仁没有给黎豫思考的时间,又问道:“若是胡旗胃口更大,想要拿整个平陵城来换并州,你换是不换?” “当然不!”黎豫脱口而出,没有丝毫犹豫,“平陵城有着数万百姓,还有十万边防军,这些都是活生生的性命,哪能说弃就弃了!若是如此,学生还有何面目当这个将领,学生绝不放弃一个百姓!” “跟你师兄一样,愚不可及!”成仁很铁不成钢地骂道。 三个问题成仁问出口简单,但到了黎豫这里,却将他从内到外折腾了个遍,让他从思想和情感都受到了严厉的拷问,如今还没从中缓过劲来,就被骂了一句,当即不服气道: “就算学生愚不可及,可这又与先生通敌何干?” 成仁被黎豫气笑了,“那老夫再问你,大成现下危机在何处?” 这个问题相较于前面两个可谓小菜一碟,黎豫没过脑子便脱口而出,“前有三境虎视眈眈,后有文臣弄权排挤武将,内有世家嫡庶倾轧,外有诸州各自为政。” 这样的答案,成仁显然不满,又劈头盖脸斥道:“这么多年,老夫怎么教出你这么个蠢东西,这些明眼人都能瞧出来的东西,用你说!” 黎豫顿觉汗颜,仿佛又回到出师前那般战战兢兢,赶忙在脑中将话过了一遍,又道: “现如今北境已平,西境被郭大帅压得喘不过气,可能的隐患在南境,南境逾百年无战事,算起来南蛮已经有了再与大成一战之力。而大成内部,一切根源源于世家掌权,选官用人以出身论,嫡出入朝,庶出入伍,久而久之,导致武官式微。” 成仁面上并未表现出多少满意之色,又板着脸问道:“那何为心头之患,何为肘腋之患?” 黎豫拿袖口轻轻蹭了蹭额头的薄汗,“现下南蛮未有异动,倒是社稷在乱局之下呈现出风雨飘摇朝不保夕之态。” 成仁面色这才软了下来,“若你在相位,对世家乱政可有良策?” 此事黎豫先前并非没想过,但一直未有良方,只得老实回道:“暂无良策,学生曾想过分权制衡,逐个击破。” 成仁点了点头,“那依你的主意,分权制衡、逐个击破,要多久?” 第184章 诛心局(4) 这可难住了黎豫, 京畿四大世家,是成仁布了近十年的局,在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 才只堪堪除了一个林弘济, 虽然林氏式微, 但余威仍在, 门生故旧仍在, 保不齐三五年后死灰复燃。此刻的黎豫跟去年红叶寺内禅房的肖瑜有着相同的考量,大成风雨飘摇, 禁不住大的动作,必得徐徐图之。 成仁见他不做声,“你不敢说,老夫来说, 少则几十载, 多则要历经几代君主, 关键这事还得穆家拿得定主意, 对不对?” 黎豫没敢答话, 但显然他对这个说法是默认的,若为君者对世家压根无根除之心, 那为相的再鞠躬尽瘁费尽心力的谋篇布局也是徒劳。 “阿豫啊, 人生只有几个几十载?又能遇到几个愿意成就你抱负的君主?”成仁语带怅惘, 叹了一口气, “所以说, 短期内大成上层权贵内的矛盾是根本无法调和的,想要达到奇效, 只能祸水外引,将内部矛盾转换成外部矛盾。” “然后, 靠着胡旗之力,将大成的世家一点点消磨殆尽?”黎豫皱着眉头说出了心中的猜测,“只要世家嫡系能上战场,就能被一家一家的拖垮,可是现下除了肖家,哪家肯有这样的胸怀?” 成仁对黎豫的猜测嗤之以鼻,“老夫若是想一点点的消磨,何苦要谋划上这么多年,一战定胜负,不好么?” 黎豫倒吸一口凉气,脸色一白,胡旗相较于大成乃游牧民族,地广人稀,子民稀少,本无与大成一战之力,只能动辄扰边,抢掠些粮食财物,但是在高人指点之下,借着降雨的天时,两河的地利,再加上朝内叛变的“人和”,就能挥师四十万南下,差点让大成覆灭!他没想到一向老成持重的先生竟然会这么疯狂,竟想着引番邦之力整肃内乱,再也沉不住气,焦急地问道: “照先生的意思,扶持胡旗南下与以世家弄权的大成朝廷打个两败俱伤,然后先生再出面收拾残局?可先生想过,万一这其中有变数、万一大成败得一派涂地、万一山河沦丧,这天下的百姓该怎么办?岂不白白成了胡旗铁骑下的亡魂。退一步讲,就算先生谋算万无一失,那也有无数百姓要面临灭顶之灾,先生于心何忍?”黎豫本就发着高热,浑身难受得紧,如今更被成仁的话引得异常难受,眼尾因着病痛和激动已经微微泛红了。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成仁不理会黎豫的诘问,面上皆是黎豫看不懂的情绪,“只不过,老夫没想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纨绔王爷,能一夫当关,守得下摇摇欲坠的平陵城,老夫也没想到,一手教出来的学生,能够在老夫的局里把水搅浑。” 虽然成仁的后半句话中难掩对黎豫的欣赏之情,可黎豫这次却没有往日里难得得到恩师肯定的沾沾自喜,反而感到一阵阵恶寒,痛心疾首道: “先生,什么是小节?在先生心中国土沦丧是小节?百姓朝不保夕是小节?江山血染是小节?将士马革裹尸是小节?难道只有先生的信仰才是大义么?” 成仁再次将目光投向窗外,“老夫所做这一切,是为了将来大成有能力守疆拓土、百姓能够安居乐业,也为了以后无战且武将与文官平分秋色。所以,现在能为国牺牲,那些愚民、那些兵痞应该觉得死得其所。” 黎豫不敢置信,成仁曾教他,为了安民守土可以不择手段,但他从来不知道,他所要守护的大成疆域、大成子民本身就可以作为牺牲的手段。黎豫突然觉得这些年来,他所信奉的、仰视的、崇敬的轰然倾塌,而眼前的恩师是那样的陌生,仿佛这些年来,从未真正看清他。 黎豫眼见着成仁眼中放着难掩的光,知道再争论下去,也不会将人说服,只能苍白无力地表明自己的态度: “恕学生不敢苟同,学生以为并非结果是正义的,那就可以默认过程和手段都是正义的。还有,学生从不觉得百姓的性命是小节!” 成仁对这样的局面仿佛见怪不怪,只是看着黎豫额前的那块疤痕摇了摇头,然后对着黎豫摆了摆手,作送客状,“本以为你是个受教的,没想到跟你师兄一样榆木脑袋,看来老夫与你没什么可聊的,你去罢。回头把额上处理一下,这般不修边幅,成何体统!” 平日里,聊到半晌被先生赶走乃是常事,可这次黎豫像是被抽了力气一般浑身疲软,缓缓起身,走到门口,刚将手臂放在门闩上,又不死心地转身,张了张嘴唇,无力的问出一句: “在先生心中,到底是按照您的路重布政治格局重要,还是天下百姓重要?您做这一切,到底是为了成就您举世无双谋国之才的美名,还是真想带大成走向河海清宴的至治之世?” 成仁没有被黎豫点破心思的恼羞成怒,反倒很是平静的叹息一声,“阿豫啊,这不冲突!” 黎豫听了这话脸色瞬间煞白,苦笑一声,“方才先生问得第三个问题,学生现在有了答案,不换!” 成仁看着黎豫蹒跚离去的背影,心中甚为遗憾,“刀锋虽韧,但无刀柄,不堪用啊。” 黎豫从屋内出来时,整个人失魂落魄,刚走到院门口,银粟立马迎了上来,面上惊魂未定,似是发生了大事。 “先生,出大事了,圣上驾崩,太子灵前继位,殿下派人上山传令,让先生忙完即刻下山。” “哦。”黎豫已经听不进银粟在说什么了,只大略听清事态紧急,茫然地应了一声,然后随着银粟向着下山的方向走去。 还没出清虚观,众人便听到了一浪高过一浪的呼声,先时还不真切,但随着他们越走越近,那声音逐渐清晰起来。 “恭迎郁相回京!” “恭迎郁相回京!” “恭迎郁相回京!” 这次为着防止遇刺,他们选了上山的大路,自然离开时也要从山门下山,随着距离山门越来越近,山呼海啸之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 远远地,黎豫就见到山路上布满了禁军士兵,旗帜蜿蜒飘摇,沿着长长的石阶,根本看不到尽头。黎豫定睛一看,那军旗上乃是朱雀营的标志,接着就看到一身轻铠的肖珏护着肖瑜顺着长阶向着山门走来,而肖瑜手中捧着的,乃是一道明黄圣旨。 黎豫脚步一顿,听着那震天的呼声,脑中灵光一闪,迈开步子就往回跑,他片刻不敢耽搁,终于赶在肖瑜之前进了成仁的院落。 黎豫因着身体不适,许久不曾这般活动,等停了步子,只觉头晕目眩、耳朵嗡鸣,胃中汹涌翻腾,猛咳一阵,恨不得把五脏六腑全咳出来,银粟被这一变故吓得不知所措,赶忙上前为黎豫顺气。 “无妨,门外候着。”黎豫顾不上应付银粟,他努力平复了呼吸,并未再敲门,径直闯入房中。 成仁正背对着黎豫,目光锁定在那张京畿水道图勘测图上,听到动静也不回头,“怎么又回来了?” “其实知道您在世的除了学生和师兄,还有太子!林相其实并非自甘堕落卖国求荣,而是心甘情愿入了您的局是不是?”黎豫心中不甘,“穆诀也是棋子是不是?” 成仁并未转身,“士为知己者死,鸟为夺食而亡,有什么好奇怪的。” 黎豫又问,“那当年学生那篇策略,真的是因为师兄觉得好么?那太子在您这十年的局中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是个尊师重道启用恩师的学生?还是与您一起谋篇布局的棋手?” “滚!” 恼羞成怒?那便八九不离十了! 黎豫看着成仁决绝的背影,再无奢望,毅然出了房门,“银粟,咱们挑小路下山,避开肖家和禁军。” 祯盈十九年八月,成祯帝驾崩,穆诚以太子之尊于灵前践祚,翌日颁下新帝登基后的第一道圣旨,将流落在江湖的前同平章事郁弘毅迎回朝中,重新担任因林氏获罪而空出的相位一职,并全权主理新帝的登基大典。 朝野上下哗然,众人皆知郁弘毅曾于祯盈八年在登州任上落水身亡,没想到他还能起死回生! 坊间一时之间谣言四起,有传闻说是郁相落水后,被一个农夫所救,后看破红尘才隐遁道观,新帝继位后,得到消息,派了世家珠玉肖瑜三顾茅庐,才重新请了恩师出山;也有传言,郁相是被成祯帝暗杀,太子顾念师生情谊才秘密将老师救下,直到登基,郁相才能重新回来。 不过无论传言如何,底层的百姓还是欢呼雀跃的,因为他们知道,曾经的郁相是因为同情寒门,想要改革才被贬谪,如今郁相回来,他们仿佛又看到了希望。 不过身在客栈的穆谦顾不上郁弘毅的传闻,他眼下只关心一件事,不是去瞧病的么,怎么回来之后,这小祸秧子病得更重了? 第185章 诛心局(5) 穆谦之所以着急催人下山, 主要因为大成旧例,先皇驾崩至新皇举行登基大典期间,各地藩王无诏不得入京, 更不得擅离藩地, 一经发现, 立马以谋反罪论处, 随行者同罪。虽然穆谦是在贺寿返程的路上, 但新旧权力集团交替的档口,他不想当出头鸟, 更不能连累晋王府一众亲卫,是以等黎豫下了山,便即刻启程。 再次启程,穆谦再也不肯上马车, 只道马车憋闷, 把马车留给了黎豫一人。 黎豫自打回来, 整个人如丢了魂一般, 不言不语, 要么就睡着,偶然醒着时, 也不再读书、不再下棋, 只会坐着发呆。清虚观内退热的药倒是有奇效, 一副药下去, 高热立马就退了下来, 只不过黎豫身体底子已毁,加之旅途劳顿, 一路低热不断,整个人被病痛折磨得昏昏沉沉的, 睡着的时候总比清醒的时候多些。 若放在先前,穆谦定然会不顾一切先将黎豫医好再走,另行上路也会充分考虑黎豫的身体状况,可现下他顾不得那么多,只能下令日夜兼程向并州赶,片可不敢停歇。一来,一行人生死全系于他一人,再者他有心克制,让自己有心不再理黎豫,保持着距离。 一行人星夜兼程,终于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并州。在并州城外见到了带着边防军前来接应的赵卫和李守那一刻,穆谦紧绷的精神终于放松下来,决定大部队在永宁镇扎营,停歇休整一日,翌日再启程赶往平陵城的府邸。 穆谦以为终于能睡个安稳觉时,偏偏有不速之客打破了夜的宁静。穆谦听正初说得十万火急,不得已从榻上爬起来,打着呵欠、披着外袍揉着惺忪的睡眼来到营房外,第一眼就看到了谢淳。 穆谦看了看已经当空的明月,再看了看谢淳那副抖机灵的模样,当即火气上来,上去就是一脚。 “谢淳,你他妈可不是第一回了,不在京畿好好待着,往北境跑,活腻了是不是!真以为胡旗退兵了,并州就安全了啊?” “诶诶,殿下,有话好好说。”谢淳说着就往引着他们进门的赵卫身后躲,“赵大哥,赵大哥,你拦着点啊。殿下先听我把话说完啊。” “听你说完?本王给你脸了?”穆谦见他还敢躲,那点起床气全被招惹起来了,一边追着谢淳踹,一边骂道: “上次本王怎么说的?再敢偷偷往北境跑,打断你的腿!来人,先把人拖下去赏二十军棍。” 谢淳一见穆谦真生气了,赶忙把旁边的容成业拖到穆谦跟前,嚷道: “不能怪我,是他非要来的,容三你倒是说句话啊。” “殿下且慢!”容成业张开手臂将谢淳护在身后,然后开口求情道:“您别怪他,是臣冒昧,请谢淳相陪来北境的。” 谢淳人机灵长相又讨喜,嘴巴也甜,去年在北境混了一圈,早跟边防军这些心直口快古道热肠的大老粗将士混熟了,一个个都拿他当小弟,赵卫也打心眼里喜欢他,赶忙打圆场。 “殿下,现下先帝驾崩这光景,两个孩子从京畿大老远跑来,指不定真有事呢,您稍安勿躁,先听他们把话说完。要是真来浑闹的,我老赵第一个不放过他。”赵卫说完,在谢淳后脑勺亲昵的上呼噜了一把。 “先进军营说。”穆谦到底给赵卫面子,然后意味深长地瞧了容成业一眼,“你早已领了差事,不该随着他胡闹。先帝在时护着你,皇亲国戚皆让你三分,以后没有这的日子了,收敛着些。” 穆谦面上虽冷,但这话却是句实在话,听得容成业心头一热,应了一声跟了上去。 等四个人来到大帐,穆谦往主位上一坐,颇有一番要升堂的架势,“你们两个过来,谢枢密使和容国公知道吗?” 容成业和谢淳对视一眼,谢淳不敢开口招惹穆谦了,只得拼命地给容成业使眼色。容成业倒是坦荡,“不知。” 穆谦一努嘴,“行,那每人再记二十军棍。” “容三你他妈是不是傻啊!”谢淳听到这话,忍不住对容成业破口大骂。 穆谦一瞪眼,谢淳一缩脖子,怂了。 “说说吧,到底什么事?”穆谦这会子那点困意已经全没了,索性往椅背上一靠,饶有兴致地拿捏着两个少年,“要是说不出个所以然,那就再加二十。” “殿下你怎么这样!”谢淳眼见着要急眼。 容成业一把拦住谢淳,“你先说还是我先说?” 谢淳毫不犹豫,“你起的头,你先。” 容成业点了点头,“那你们先出去。” 谢淳将他那双本就不小的大眼睛瞪得更圆了,伸出手指不可置信般指着自己,“小爷冒着这么大风险陪你跑来,你要小爷出去?” “你不是自己也有话要跟殿下说么?”容成业一脸坦荡。 穆谦见状,朝着赵卫使了个眼色,赵卫会意,在谢淳暴走之前,将人连拖带拽地拉出了营帐,留下谢淳的一句哀嚎还在帐中回荡:“容成业——你不仗义——” 大帐中徒留穆谦和容成业两人,穆谦指了指旁边的行军椅,“有话坐下说。” 容成业摇了摇头,然后开始脱外袍。 要是从前的穆谦,见状肯定得跳起来阻止,可如今他早已不是从前的愣头青,做事已经独具章法,更有成熟男人的魄力,他蹙着眉看着容成业的动作,猜测他下一步要做什么。 容成业没有让穆谦久等,脱下外袍后,撕开内衬,从中翻出了两块明黄缎,看了看内容,取出一块道: “殿下,先帝曾有遗命,命臣务必寻得殿下,当面宣读一份圣旨,若殿下有意,则宣读另一份,殿下须得将两份遗诏同时接下,否则就当臣从未来过。” 穆谦瞬间蹙起了眉头,他知道容成业得先帝器重,没想到连遗诏都给了他,“念。” “皇六子穆谦上承天命,敏而刚毅,功著德隆,民怀德畏威,着继承大统,钦此。” 这从天而降的馅饼,若是砸在旁人脑袋上,肯定要高兴疯了,可穆谦此刻却高兴不起来,他深深吸一口气,确保自己没有幻听,然后抿着唇一言不发。他在圣旨中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意味。 这老头子,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容成业仔细打量着穆谦,他没想到在滔天权势唾手可得的局面下,穆谦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甚至面上连半分喜色都见不到,他只得拿出另一块黄卷,试探性问道: “殿下,可要念下一封?” 下一封?穆谦将方才容成业的话在脑中过了一遍,约摸着明白了先帝的意思,是否要皇位?若是要,那得再答应一件事!穆谦琢磨了半晌,也没想到能有什么是让先帝到死都放不下的。 “殿下?”容成业见穆谦陷入沉思,忍不住出言提醒,“可以听了下一封再做决断的。” 穆谦回过神来,朝着容成业点了点头。 容成业轻轻咬了咬下唇,然后叹了口气,才道:“登州黎氏子黎豫心怀叵测、以庶代宗,着赐死,钦此。” “什么?”穆谦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当即从椅子上站起来,快步走到容成业跟前,一把夺过黄卷,自己瞧起来。 那黄卷上乃是先帝亲笔,与容成业所念一字不差!穆谦看后不由得将黄卷拍在了几案上,“先帝到死都放不下的,竟然是一个无官无职的黎豫,简直荒谬!” 容成业不敢接话,低下头不敢看穆谦。 这样的表情落在穆谦眼中便是心虚,穆谦笃定容成业知道内情,心思一转,“成业啊,太子已经于灵前继位,你这两份遗诏,可是会掀起腥风血雨的,这可做不得假啊!” 容成业一听这话,急道:“殿下是疑臣假传圣旨?两份遗诏乃先帝当着臣的面亲笔所书、亲手所托,先帝待臣恩重如山,若非如此,臣也不会冒着容氏会被牵连的风险千里奔赴北境。” 穆谦了然,容成业果然是知情人,“传位圣旨抛开不谈,本王想知道为何先帝非要他的命?” 容成业眼神躲闪,“臣不知,先帝高瞻远瞩,所思所虑哪能让旁人知道。” “成业啊,你也知道黎豫与本王乃是过命的交情,没有他本王不可能从战场上活着回来。你若不说明白了,你就不怕本王接了第一道圣旨,而毁了第二道么?”穆谦一改方才眉头紧锁,笑吟吟的瞧着容成业。 容成业看到穆谦脸上的笑,脊背发凉,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这是先帝遗诏,你怎么敢!” “怎么不敢,此事你知我知先帝知,只要本王——”穆谦脸上笑意更甚,眼神突然冷了下来,然后在容成业脖子上比划了一下,“那这事就只有本王知晓了,到时候本王拿着诏书继位,谁能奈何本王半分?” 容成业虽然已经入朝,但到底被父兄护着,又被成祯帝捧在手心上,经历的事太少,当即被吓得脸色惨白,“你——你不能——先帝是有他的考量的!” 穆谦冷道:“那还不快说!” 第186章 诛心局(6) 容成业咽了口口水, “因为黎兄,他,他是祸乱朝纲的命格, 他要不死, 大成早晚亡于他手。” “噗嗤”一声, 穆谦给气笑了, “命格?谁给他瞧的?你啊?” 容成业和黎豫被软禁枢密院期间, 一直以为黎豫是酉时的命格,等黎豫身份被黎晗捅破, 容成业才知道当时那个弱不禁风的书生就是让安国侯闻之色变的黎豫,也才确定黎豫根本不是生于酉时,而是生于戌时! 结合当时给黎豫瞧得命局和大运,容成业越回忆越觉得心惊, 此事干系到大成国运, 若说出来, 黎豫定然性命不保, 他对黎豫有仰慕之情, 不想看着他身首异处,可若是瞒着, 威胁到的是大成的江山, 成祯帝自幼疼他, 他又觉得对不起亲舅舅。 是以, 那段日子容成业犹豫不决进退两难, 大理寺的案子办起来纰漏百出,在御前也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虽然成祯帝病入膏肓, 日子久了也察觉了异常,在帝王恩威兼施之下, 容成业终于说了实话。 现下容成业敢作敢当,“对!臣的四柱之术虽然稍逊于六爻,但远胜司天监那群庸才。黎兄的命格,少年大凶,但青年贵不可言,乃是登龙之格,届时改朝换代,是拦都拦不住的。” “哈哈哈哈!”穆谦仰天大笑,拿手朝着旁边营帐一指,“成业啊,你知不知道,你那位黎兄曾经在安国侯府水牢中把身体的底子毁了,后来又千里跋涉于北境和京畿之间,早就年命不永,御医断言他活不过今年,你跟本王说那个病秧子要改朝换代?” 穆谦面上嘲笑,嘴上嘲讽,但他心中并不轻松。他明白成祯帝作为一代帝王,但凡有一点江山易主的萌芽,成祯帝都会穷尽手段将其扼杀于摇篮。纵使现在瞧起来有多么的荒谬,临终之前的帝王,都是不敢赌这个万一的。更何况,提出这个可能的,还是术数之才无人能出其右又颇得他信赖的容成业。 容成业并未理会穆谦的嘲讽,只是实话实说道: “照命理来看,黎兄现下走枭印夺食的墓库运,今年虽凶,却无性命之忧,但明年三刑具在,熬不过明年是可能的,但他一旦过了明年的死劫,那就是飞龙在天了,到时候为了夺权,又起兵燹,岂不祸国殃民,殿下不能怪舅舅防患于未然。” 穆谦蹙着眉头,一方面,他恨着黎豫,恨他害死了穆诀,恨他险些要了自己的性命,另一方面,他又隐隐期盼着黎豫能活下去。 “殿下,这遗诏,您接是不接?”容成业将两份明黄卷捧在手上,殷切地瞧着穆谦。 若是从前的穆谦,定然会被传位圣旨吓到魂飞魄散,为防新帝记恨,恨不得连见都没见过,能躲多远算多远。 可现下的穆谦,权柄在手杀伐果断,有功勋在手,得北境百姓爱戴,更与新帝有前嫌,如此炽手可热,若不主动反击,迟早也会被新帝清算,遗诏在手,就有了名正言顺的一争之力。而第二份圣旨,于他而言,心中记恨着黎豫,更是没有理由拒绝。可穆谦面对着两份对他百利而无一害的圣旨,却迟疑了。 理智告诉他,应该马上接下来,然后顺便把容成业纳入麾下,无他,成祯帝临终能让容成业来找他,定然是做好了让两人互相照应的打算;可直觉却让他忍不住想要拒绝。 犹豫半晌,穆谦决定先将容成业的示好收下,没有着急接遗诏,而是走上前去拍了拍容成业的肩膀。 “成业,上次在京畿,若非你及时示警,本王这血光之灾是逃不过去了,虽然受了点伤,但到底保住了性命,这份恩情,本王一直记着。算算日子,你跟本王前后脚进了并州,肯定是快马加鞭一刻也没停歇,这样,先让老赵带你下去休息,咱们也不急在这一时,本王相信你是个知道分寸的。” 容成业略一沉吟,决定还是把烫手的山芋丢给穆谦,将两份圣旨向穆谦面前捧了捧,“舅舅临终所托,让务必将两份圣旨交到您手上,至于如何决断、何时决断,臣不敢置喙,更不会妄言,请殿下放心。” 等谢淳进入大帐时,穆谦托着腮,紧锁着眉头,一副愁苦的模样,看得谢淳不禁也皱眉咧嘴起来。 “你咋没跟着一起去休息?”穆谦还沉浸在容成业带来的消息中,一时忘了跟两个私自出京的倒霉孩子计较。 没了外人,谢淳也不再跟穆谦见外,凑到他跟前,贱兮兮道: “六哥,你咋一副倒霉样,让妞给甩了啊?” “嘿!你个小兔崽子!”穆谦说着伸手就拧上的谢淳的耳朵,“本王还没跟你计较,容成业没手没脚啊,让你陪着你就来?这么敏感的时候,还敢乱跑!” “诶诶,六哥别恼,别恼啊。”谢淳护着耳朵装相,不敢再招惹穆谦。穆谦方才的话说得交心,谢淳也压下了玩闹之心,正色道: “六哥,刚才说我爹不知道我来是骗你的,容成业是瞒着家里的,我没有。” 穆谦揉了揉眉心,知道如今穆诚继位,谢家一直旗帜鲜明的支持穆诣,在这个档口上,日子肯定不好过,不由得伸手揉了揉谢淳的脑袋,示意他说下去。 谢淳低下头,闷声道:“我爹让我把巡城司的军职辞了,然后来找你,让跟着你历练历练。” 穆谦心头一沉,莫非谢家要出事了?穆诚动作这么快?穆谦知道虽然同为世家子弟,谢淳比起肖玥要宽厚,但政治敏感性远没有肖玥强,此刻也不敢表露分毫,只道: “那还算懂事,谢枢密使既然让你来了,你就安安稳稳待在北境,你先去歇着,赶明儿本王跟老赵说,让他以后办差带着你。” 谢淳咬着唇点了点头,刚走到大帐门口,又折了回来,迟疑半晌才鼓起勇气问道:“六哥,我爹和大哥会出事是么?” 谢淳那略显受伤又带着点希冀的眼神刺得穆谦有些难受,他虽然政治敏感性不如黎豫,但好歹也在权利中心沉浮过,穆诚虽然耳根子软又宽厚,但对待政敌绝对不会心慈手软。 穆谦明白,谢峻将谢淳遣来北境,全是一片爱子之心,谢家力挺穆诣,谢湛宦海沉浮多年,肯定是摘不出来了,但谢淳还有的救。无论是为着谢峻这份慈父之心,还是为着自小跟谢淳一起长大的情分,穆谦都会将谢淳在北境好好安置。 穆谦不想把残酷的现实讲给谢峻,但也不想编织谎言来骗人,只是略显无力的回了一句。 “本王也说不好。” 谢淳倒是没有强求,轻轻咬了咬下唇,又问:“黎先生在么,我想见见他。” 谢淳还要半句没说出口,你们都喜欢粉饰太平,都喜欢掩盖真相,可黎先生不会,纵使事实有多让人难接受,只要黎先生肯说,他都会如实相告。 穆谦将手指在几案上扣了两下,暗叹谢淳倒是会找人,本想着黎豫那个病秧子未必能见他,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只道: “你先去休息,明日得空,本王安排你去见他。” 穆谦被两个不速之客搅了好梦,所议之事亦非小事,他踌躇良久,一夜无眠。天蒙蒙亮时,终于有了点困意,本想着回营帐眯一会儿,待天大亮时再启程赶往平陵城,没想到刚躺下就又被扰了起来。 “殿下,快起来,出事了!”赵卫人还未到,但那大嗓门已经快把营帐顶子给掀了。 穆谦揉了揉干涩的双眼从榻上爬起来,压着脾气道:“又怎么了?” “小苏子打上门了!”赵卫大大咧咧进了营帐,身后还跟着拦不迭又无可奈何的银粟。 “小苏子?”穆谦一脸懵,“哪个小苏子?” “苏淮啊!”赵卫脸上倒是不显慌张,反倒还带了点兴奋劲儿,一边伸手比划着,一边道: “带了乌压压一大片人呢!都是从前咱们一起打仗的禁军兄弟,说是不进城只找人呢。” 赵卫正说着,听到动静的容成业和谢淳已经相约进了营帐。 穆谦看了一眼两人,没想到还接了个烫手山芋,“人在哪儿呢?” “在并州城外官道上扎营了,小苏子派人送了帖子来给殿下。”赵卫说着,把拜帖送到了穆谦手里。 穆谦接过了一瞅,然后朝着两个少年嘲笑道:“襄国公家容三公子和护国公家谢二公子果然身份贵重,乍一出京,新帝颇为挂念,遣了禁军来迎两位回京畿呢!” 容成业听了脸色一白,谢淳也愣在原地说不出话来,他们紧赶慢赶,没想到后面竟是一路追兵。 穆谦走到容成业身边,认真问道:“成业,照实说,昨夜之事,新帝知道么?或者有可能知道么?” 容成业思索片刻,笃定道:“应当不知,先帝曾千叮万嘱,不可走路分毫风声。” “两个小兔崽子回营帐补觉去。”穆谦心中有了底,随即朝着容谢二人吩咐一声,然后从衣架上取了外袍,往胳膊上一放,“老赵,点上你的人,咱们去会会子澈。” 第187章 诛心局(7) “得令!”赵卫应了一声, 出营帐去集合队伍了。 穆谦却被谢淳扯住了袖子,谢淳稚嫩的鼻尖有点泛红,“六哥——” 穆谦伸手在谢淳额前的呆毛上揉了一把, 知道他惊魂未定, 不由得放软了语气, “小孩子得多睡觉才能长高, 快回去。” 然后又给了惴惴不安的容成业一个安心的眼神, 这才出了营帐。 苏淮跟边防军是老交情,又是从祯盈十七年就跟着穆谦的老部下, 是以穆谦和赵卫两人心中有底,并不着急应对。两人骑在马上,缓缓前行,赵卫稍微落后穆谦半个身位, 后面紧跟着仲城和银粟, 与跟随的一众兄弟拉开一段距离。 “殿下, 小苏子那边我瞧着是敬着殿下的。”赵卫见穆谦面色并不轻松, 忍不住开口劝道:“若是换了旁人, 早就仗着禁军身份在并州横冲直撞了,前些年咱们见得太多了, 哪里像小苏子这样, 老老实实候着。殿下若是还不放心, 咱遣个人去平陵城把小戍子喊来, 他俩从前打仗时就腻一起, 小苏子最听小戍子的话了。” “这倒不必,子澈这边是识大体的。”穆谦用腿轻轻夹着马腹, 心事重重地皱着眉头,“本王是觉得, 京畿这次让子澈来,这人挑的真是妙啊。” 赵卫挠了挠头,苦着脸,“殿下,你跟黎先生待久了,咋也学了他那套弯弯绕绕去了。” 穆谦知道这群打仗的糙汉子不习惯京畿那群弯弯绕,索性直言道:“方才你说来得都是从前一起打仗的禁军兄弟?” 赵卫虽不解其意,仍应道:“啊,没错啊。” “有多少人马?”穆谦问。 赵卫眨了眨眼,捉摸了一会儿,“得千把号人。” 穆谦又问:“边防军有多少驻军。” 赵卫来了精神,“咱边防军上上下下加起来十万有余呢!” 穆谦朝着赵卫意味深长的瞧了一眼,又把手拖到下巴上,作牙疼状,“这就是让本王头疼的地方了。” 赵卫一听这话不干了,拿着马鞭指着远处,咧着大嗓门,“他们成不了气候,估计连着并州的山匪都不放在眼里,您头疼啥啊。” “若真起了龃龉,让你跟他们打,你下得了手么?” “真打啊?不能够吧,小苏子他好意思嘛?”刚才还气势汹汹的赵卫瞬间被灭了气焰,面上尽是为难之色,“而且都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这不大好吧。” 穆谦耸了耸肩,“这就是京畿这群王八蛋的阴险之处,让子澈带人来,明显就是拿捏本王来了,知道本王得顾念着从前的情分,不会刀兵相向,更不会让子澈为难交不了差事。” 赵卫这才从方才老友到来的喜悦中清醒过来,骂道:“当初胡旗南下的时候,不见这群人献计献策,怎么一到了坑自己人上,他们就那么多主意呢!殿下,那怎么办,总不能真把谢淳那娃娃给他吧?” 穆谦听出来赵卫话语中对谢淳的回护之意,笑了起来,“怎么办?凉拌呗。” “诶诶,殿下你什么意思啊?”赵卫有些摸不着头脑,而且他发现,晋王殿下虽然还是从前那个谦和宽厚义薄云天的穆谦,但处事却跟黎先生越来越像了。 穆谦没理会这个问题,突然勒了勒缰绳,转头不经意问道:“赵大哥,若是祸起萧墙,若北境和京畿免不了一战,若天下再起了战火,那该如何?” 赵卫虽憨,但绝不傻,话说到这个份上,也明白了眼前这位主子存了登龙之意。赵卫没有丝毫迟疑,他们一众兄弟跟随穆谦出生入死,穆谦有德有才,更待他们亲如兄弟,跟着这样的主子,自然比京畿那些个玩弄人心的强多了。 赵卫面上皆是毫不迟疑的坚定,“那我等必将誓死追随殿下,绝无二心。” 北境边防军素来一条心,赵卫的意思,显然就是整个北境边防军的意思,得了这一句,穆谦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苏淮一行人在官道上驻扎,念着过去跟边防军一起并肩作战的情分,更念着曾是穆谦的手下,不等到城内的回应,不肯踏入并州一步。 穆谦倒不拿乔,直接带着人上了官道,不一会儿就见到了就地休整的禁军。穆谦搭眼一看,悉数是巡城司的兄弟,一个个都是熟面孔,难怪赵卫之前如此兴奋。 穆谦上次回京,没了禁军统领的军职,只是为着祝寿,苏淮与他相处机会不多,如今见了穆谦,当即喜形于色,全然忘了他是领了皇命来拿人的,直接扑上去就是一礼,“殿下!” 穆谦从风驰上优哉游哉地跳下来,把人搀起来,朝他努努嘴,玩笑道: “子澈,这么大阵仗,你知道本王胆子小。” 苏淮一听变了脸色,惶恐跪下道:“殿下恕罪,属下跟这帮兄弟也是上命难违,迫不得已才来了并州。” 穆谦见状,心下稍定,知道苏淮未必倒戈,捧腹大笑,对着赵卫一指苏淮,“瞧瞧,本王开个玩笑,子澈当真了。” 苏淮的话间接证实了穆谦的猜测,赵卫知道穆谦虽然面上笑得爽朗,但心中并不轻松,他上前一步将苏淮从地上拽起来,往他肩膀上一揽,热络道: “咱们都是自家兄弟,你这么多礼,给殿下都整得不自在了,走走,咱们先进城再议。” 穆谦亲自出城,完全没给苏淮宣读上意的机会,苏淮也非常默契地跟着两人进了并州。 一路下来,三人边走边聊,苏淮倒是一点也不遮掩,将京畿的情况尽数说与穆谦。如今政事堂主位空悬,新帝迎了前相郁弘毅回京主持大局,肖道远右迁至枢密院任枢密使,肖瑜继其父参知政事位,同时提了容含章入政事堂,由肖珏继任禁军统领一职。而谢峻则因贪污受贿一事被革职,不过其子谢湛仍在巡城司。 穆谦一边听着苏淮讲京畿之事,一边仔细观察,见苏淮并未倒戈,终于放下心来。 “新帝继位,肖若素未及而立之年拜相,这在大成史上算是头一遭了,肖沉戟手握禁军,这肖氏一门煊赫一时,了不得,了不得。”穆谦叹息一声,又问:“肖沉戟派你来的?” 苏淮叹息一声,“令自然是大统领下得,但听说人是其兄肖参知挑的。” “这厮果然是个蔫坏的!”穆谦忍不住暗骂一句,想到也就黎豫这种同样蔫坏的,才能治得了肖瑜! “子澈,咱自家兄弟,本王也不瞒你,这容成业对本王有恩,本王还欠了他姐姐的一份情,至于谢淳呢,你也知道,自小跟着本王一起浑大的,本王待跟他的情分不比跟康王少,这两个人本王都没法给你。” 苏淮拱手道:“殿下容禀,昔年在大败胡旗庆功宴上,属下曾言,愿禁军与边防军亲如一家,永不针锋相对,没想到今天形势所迫,竟然带着禁军兄弟来逼迫殿下,来为难边防军的兄弟,属下实在有愧。此行,就当属下能力不济,属下愿将两个人的事一肩扛下。” 穆谦没想到苏淮有这样的心胸,苏淮待他有义,他自然不能坑自家兄弟,“人本王不能给,但是本王也不能看着你回去交不了差事,再连累你苏家满门。” 这话不说还好,穆谦没想到苏淮立马露出了自嘲的笑容。 “殿下,苏淮本就是家门庶出,不得家主之心,常年受嫡系打压,恨不得将苏淮除之后快,此事他们定然能将自己摘干净,殿下不必忧心。” 穆谦明白,苏淮这是彻底让苏家伤透了心,如此,他就更不忍心把人推出去平事了。 “子澈,你莫要早下定论,北境路途遥远,咱们还有时间从长计议。” 苏淮明白这是穆谦的一片爱重之心,当下也不再争辩,突然想到什么,想开口跟穆谦说,可犹豫半晌又把话咽了回去,一副纠结模样尽数落入穆谦眼中。 “怎么了?吞吞吐吐的,方才那些交心的话都能说,还有什么说不得的?” “只是想起一桩事,殿下既然问了,属下便照实说,不过殿下只当做一乐就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苏淮也不好再瞒,只当做笑话一般说道: “属下在北上时,曾与肖参知迎郁相回京的队伍相遇,肖参知曾告知属下,若请不回两位国公府的公子,那将黎先生请回去也是一样,新帝那边,由他去说项。” 苏淮将此事说出只图一乐,穆谦连容成业和谢淳都不会给,更别说黎豫了,苏淮现在想起来,还觉得肖瑜在痴人说梦。 “这不胡闹么!”还没等穆谦发话,赵卫先不干了,听说这次殿下将黎先生带回来,赵卫跟一众团练使欢喜了许久,现下京畿竟然来要人,当即就要让穆谦表态,“殿下,你说是不是!” 穆谦听了这话,低着头犹豫了半晌,然后咬了咬牙,“好,就依肖若素所言,子澈,本王将他给你,你带回去复命吧!” 第188章 诛心局(8) “殿下?”赵卫坐不住了, 一下子站起来,惊奇地瞧着穆谦。若是旁人,可能会觉得穆谦身为上位者, 有自己的考量, 可他是跟着穆谦和黎豫经历过胡旗南侵之战的人, 知道二人之间是能为彼此牺牲的情分, 说什么也不肯相信穆谦愿意把黎豫送出去, “怎么能拿黎先生去换那两个小兔崽子呢!” 苏淮也仿佛没听清穆谦的话一般,瞪大了眼睛盯着他, 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是鲜有知道穆谦和黎豫起龃龉的人,但是那日在黎氏祠堂,眼见着穆谦对黎豫处处维护,又毫不犹豫带黎豫离开京畿, 以为两人早已冰释前嫌, 完全不明白穆谦现下在唱哪一出。 穆谦没有接话, 更没敢看两人, 他正被自己的心中的矛盾折磨着。他与黎豫隔了杀弟之仇, 更有相负之恨,还有先皇遗诏横在中间, 他自己恨不得将那人碎尸万段, 以泄心头之恨。他给了黎豫药方, 也写了断交之信, 可他没有得到报复的快感, 反而变得愈来愈烦躁。他想把黎豫抓回来禁锢在身边,好好折磨他, 可每次见到那人惶恐又无助的眼神,他总是会心软, 再加上那一夜肌肤之亲,穆谦每每想起来都觉得快要疯了。 穆谦从来不是优柔寡断之人,可但凡事涉黎豫,他就会变得无所适从。聪慧如他,绝对不会对新帝坐以待毙,最好的办法就是接下先帝遗诏,可他对黎豫下不了手!眼下既然肖瑜要人,索性就随他去了,是生是死,就看黎豫自己的造化! 苏淮见穆谦半晌不说话,只当他话出口就后悔了,忙打圆场道:“殿下这玩笑开得,属下都要当真了。” 穆谦回神,淡淡道:“没开玩笑,子澈远来并州辛苦,先带着兄弟们下去休息,回头本王把人给你。” 穆谦说完,不等两人反应,自顾出了营帐,似是怕被追问一般,走得极快,留下赵卫和苏淮两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两日后,苏淮启程返京,这才知道为什么穆谦肯把黎豫交出来,原来黎豫早已病入膏肓,一日之中,除了服药的时候基本都在睡着,留在身边已然不能出谋划策了。 苏淮皱着眉头看着马车中昏睡的黎豫,想跟穆谦说什么,但到底守着对黎豫的承诺,没有开口,只是觉得黎豫额头上那个榆钱大小的伤疤越来越刺眼了。 苏淮不敢再看黎豫的惨状,当即下令启程。他顾念着从前战场上的情分和黎豫对他的照顾,不似来时那般策马狂奔,每日控制着马速往京畿走,尽量让人少受一些颠簸。 穆谦解决掉一个烫手山芋,本以为的如释重负没有到来,反而不自觉地日夜悬心胡思乱想。穆谦整个人莫名的暴躁起来,惹得周围的人都退避三舍,连一贯放肆的谢淳都躲得远远的。 谢淳和容成业跟穆谦进了平陵城,被安置在知州冯吉的宅邸。虽说那日穆谦同意让两人在北境领个差事,但一连几日过去,也没个动静。谢淳是个闲不住的,没事就拉着容成业在知州府闲逛。 “容三,你想去边防军大营不,那里比冯知州这宅邸大多了,有一群豪爽的士兵大哥一起玩,能跑马,还能吹塞北的风。” 容成业早就对战场心向往之,被谢淳一说就心动了,但他好歹早已入朝,知道分寸,按下心中悸动,拒绝道: “虽然想去,不过咱们还是先耐着性子等等,晋王殿下这几日心情不好,咱们别撞枪口上。” 这话在理,谢淳知道穆谦宠他,可他现下当真不敢放肆,不为别的,他六哥这几天脸一直阴着,他可不敢去触霉头。 谢淳跟容成业在回廊中越走越无聊,随手掐了一朵花,一片一片扯花瓣玩。 “也是,放着谁,少了黎先生这么个助力,心里也痛快不了。”谢淳说完,突然贱兮兮凑到容成业跟前,玩笑道:“你发现没,晋王殿下那脸色难得看的,就跟媳妇儿跟人跑了似的。” 其中内情,容成业知道的比谢淳多,但他明白其中利害,稍有不慎就会翻天覆地,是以对那晚之事守口如瓶,只就着谢淳的玩笑冷哼一声,还没开口,就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哀嚎。 “哎呦,我的谢二爷,你怎么把下官的凤尾兰给掐了。”冯吉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打远处走来,“为着能在并州种活这几株凤尾兰,下官可是花了大功夫,可不兴你这么糟践的。” 谢淳这才发现,方才随手掐了的花乃是凤尾兰,再加上冯吉号丧似的抱怨,让他颇为尴尬。 随着冯寺一起前来的青年很是乖觉,温和一笑,劝道: “知州莫慌,花落成泥更护花,更何况这枝凤尾兰生得有些密,也该修剪了,这位公子算是歪打正着。” 冯吉一听这话,再仔细瞧那植株,几根花枝紧紧挤在一处,相较于旁的花枝,这几枝明显发育欠佳,这才又露出笑脸,“雁之所言有理!” 青年闻言温润一笑,然后朝着谢淳和容成业颔首示意。 容成业不识其人,问道:“不知这位是?” 冯吉赶忙给双方引荐,“这是黎贝玉,字雁之,登州人士,由登州察举进京的太学生,因着北境三州重建,自请来了北境,现在在并州效力。” 说罢又给黎贝玉介绍两人,因着彼此互不熟悉,微微点头后各自离去。 待冯吉和黎贝玉走远,谢淳回头望了一眼,这才意味深长的看向容成业,“这个黎雁之,你有没有觉得眼熟?” “眼熟?”容成业仔细想了想,摇了摇头,“想不起来了,京畿他这一挂的不多。” “笨啊!他登州来的,黎先生也是登州来的,同样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你就没在他身上发现点黎先生的影子?” 就着谢淳的话,容成业回头瞧了一眼,“诶,不说不觉得,这么一说,他举手投足之间,还真有点黎兄的意思。” 谢淳一脸得意,“而且,一个地方出来的人,容貌上多多少少会有些相似的特质。” “不过,我总觉得黎兄的仪态是积年下来刻进骨子里的。”容成业皱着眉头,盯着那人远去的背影,撇了撇嘴,“这黎雁之嘛,给人感觉怪怪的,像是在端着。” 谢淳伸手在下巴上挠了两下,一脸不怀好意地笑道:“你说把他送到殿下身边咋样?” 容成业被谢淳大胆的想法惊掉了下巴,嫌弃道:“谢二,你长没长脑子?晋王殿下是丢了谋士,不是美人,不是找个长得像的就能解决问题!” 容成业心中暗叹一句,纨绔就是纨绔,这谢二不愧是跟着康王和赵王世子一起浑大的,领了军职也改不了秉性!果然,不是随便一个纨绔都能跟晋王一般改邪归正的! 可让容成业没想到的是,没两天功夫,真在穆谦身边见到了黎雁之,而且能明显察觉到,穆谦心气比前两日顺多了。 * 另一边,苏淮回程的路走得极慢,无论是因着旧日的情分还是肖瑜的吩咐,苏淮对黎豫都不敢怠慢,三餐及汤药都亲自经手。而黎豫则时醒时睡,每日醒着的时间不过半个时辰。 进了雍州地界,黎豫每日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正当苏淮担忧黎豫可能一睡不醒时,黎豫却奇迹般地神色清明起来。 黎豫醒来,见到苏淮先是一愣,然后才苍白着脸色微微一笑,“子澈也来并州了?” 苏淮听了这话心中一痛,原来黎先生还以为自己身在并州,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只是笑着岔开话题,“先生睡了多日,终于清醒,想来这病要大好了。” 黎豫虽然在病中,可依旧敏锐,登时察觉了苏淮的异常,然后环顾一下四周,才发现自己身在马车之中,“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黎豫眼中皆是不容回绝的探寻,苏淮见瞒不住,只得将残酷的现实和盘托出,然后苦笑着劝道: “先生,殿下许是想着京畿有名医,能治好您的病。” 黎豫以为他将情绪掩饰的极好,努力挤出一丝笑意,衬在苍白的面容上,更显凄凉,“是啊,京畿都是好大夫。咱们现下走到哪里了?” 苏淮强忍住心下的悲痛,配合着黎豫笑道:“进了雍州地界三日了。” “哦……”黎豫将眼神看向窗户,似乎想透过那紧闭的车窗眺望远处的景色,“子澈,我……我有些累了,想一个人再歇一会儿。” 苏淮不忍再看黎豫的失落之情,逃跑似的下了马车。他不明白,为什么明明配合的天衣无缝的两个人要分道扬镳,为什么黎先生为殿下掏心掏肺,却要被抛弃。 空旷的马车内只剩下黎豫一人。 那日在水牢中的寒冷刺骨很痛,从前被一封檄文毁了名声很痛,萍姐姐于眼前自刎而亡很痛,先生的决绝和癫狂让他信仰崩塌很痛,旧疾复发命不久矣很痛。 可这些痛加起来,都敌不过此刻的心痛,原来,穆谦真的不要他了,一点解释的机会也不给他了。原来他被整个世界抛弃以后,也被穆谦抛弃了。 霎时间,一滴晶莹的泪珠从眼角溢出。 第189章 诛心局(9) 后来的日子, 除了汤药,黎豫每顿也就勉强吃些米汤,再多了就开始止不住的干咳犯呕, 整个人肉眼可见的消瘦下去, 苏淮急得团团转却束手无策, 只想着等进了冀州, 再寻名医为黎豫瞧瞧。 进了冀州地界, 还未进城,就被横在路上的一辆马车拦住去路, 马车周围站了两排持刀侍卫,而马车的主人架子极大,禁军当前也不下车相见。 苏淮在京畿日久,见惯了讲排场的亲贵, 估摸着眼下这情景不好惹, 勒住马缰绳, 抬手止住队伍, 率先扬声道: “尊驾何人, 为何拦住禁军去路?” 一名持刀侍卫首领回道:“我家主人有请谢二公子入府一叙。” “这……”苏淮面上为难,这谢二公子已经被留在北境了, 他又不好直言。 正在苏淮踌躇之际, 那马车上的人坐不住了, 直接掀帘跳了下来, 向前走了几步, 扬声道:“谢二,从冀州走也不说来瞧瞧本世子, 难为本世子每次进京都给你带好玩意。” 苏淮定睛一看,来人竟然是赵王世子穆谚!两人虽然曾在北境战场上见过, 却无甚交情。 穆谚在京时,因着不入朝,闲散自在,连秦王和晋王都不放在眼里,更别说苏淮区区一个指挥使。他直接无视苏淮,冲着马车走去,边走边嚷:“谢二,快滚下来!装什么相!” 苏淮见状,赶忙下马,紧走两步拦在了马车跟前。 “世子殿下!” 穆谚到了冀州就是土皇帝,日子比在京畿还舒服,好久没人敢逆他意思,当即不悦道:“苏指挥使,本世子就请谢二公子去府上住一日,不会耽误你入京交差的。” 苏淮想了想,走上前去,压低声音,简单两句说明车上的人不是谢淳。 本以为穆谚能就此作罢,没想到穆谚一听来人是黎豫,更要一见。穆谚不顾苏淮的阻拦,纵身一跃跳上马车,等掀开帘子看到重病不起的黎豫,颇为尴尬地站在马车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考虑到黎豫身份特殊,穆谚最终把人请到了他在郊外的别苑,并且延请名医医治,奈何一众名医皆兴冲冲来又垂头丧气的走了。 穆谚不死心,追出去抓住一个问道:“怎么就药石无医了?他可不能死,还得给我家儿女启蒙当先生呢!” 老大夫捋了捋花白的长须,为难道:“本来他年轻,就算伤了底子,慢慢将养也还有几年好活,遇上圣手说不定能保他一二十年。” 穆谚一头雾水,“那就治啊,要什么名贵药材,赵王府又不是拿不出来。” “关键是他现在是血瘀气滞,根本就无法进补。”老大夫说完,见穆谚还是一脸懵懂,又耐着性子道:“老朽打个比方说,公子的身子就跟个筛子一样,水浇上去立马漏个干净,再多的名贵药材也补不进去。再加上他现在忧思郁结,根本没有求生意志,殿下就别再为难老朽了!” 穆谚自幼身体康健,极少与医者打交道,对医学从不上心,老大夫一番话,他只听懂了个“没有求生意志”,不免心下狐疑,这黎豫到底怎么了,从前被檄文诋毁到声名尽毁也没见他要死要活的。 穆谚走着走着就来到了黎豫卧房外,苏淮正端着空药碗出门,穆谚朝着门内指了指,苏淮朝内看了一眼,然后点了点头,穆谚便直接推门进去了。 黎豫人已经醒了,正依靠在床头,呆呆地望着窗外那一轮圆月,见到穆谚进门,这才缓缓回神,朝着他颔首致意,礼貌一笑。 “叨扰殿下了。” 明明是自己把人请上门的,这人还真是有意思。穆谚心中嘀咕一句,拖了一个圆凳,往榻边一放,自顾坐下来。 “先生客气,本想着把谢二邀来玩两日,没成想却惊着了先生,是本世子的不是。不过,苏子澈那边本世子已经打好招呼了,他愿意在冀州休整一两日,这别苑清净,先生大可放心在此休息。” 黎豫闻言,这才有心打量了一下屋内的陈设。 穆谚见状,有些不好意思,“先生莫怪,这别苑条件虽比不得赵王府,但比起那乌烟瘴气的地方适合将养。” “乌烟瘴气?”黎豫一时没反应过来。 穆谚也不藏着掖着,略显无奈道:“新帝继位,先皇那些留京的兄弟都出京就藩了,父王就带着京畿那一大家子来了。我大哥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黎豫闻言明白了大概,自打穆谚出京,他那个庶出大哥在京畿出尽风头,这会子跟着赵王来封地,少不得要在新府邸作妖,穆谚被挤兑想从前的兄弟谢淳、不愿意在王府居住,也能理解了。 黎豫在穆谚那个庶出大哥身上,多少能见到点黎晗的影子,有点小才,却刚愎自用,不能容人,而且为人虚伪,故作谦逊,实则丝毫听不得谏言,穆谚这种直肠子,与这样的人斗,是注定要吃亏的,现下穆谚跑出来也算聪明。 “殿下稍安勿躁,莫要争一时长短,当忍则忍。” 穆谚一听要忍,当即就是一个白眼,“本世子是懒得搭理他们,要不是为着延儿和红伊,本世子玩死他们。” 黎豫忍俊不禁,穆谚纨绔出身,的确是有些折腾人的小手段,现下能为着两个孩子按下脾气,着实难得。 正说着,屋外传来了一个奶娃娃的声音,“爹爹——爹爹呢?” “爹爹见客呢,延哥儿先自己睡好不好?” “不要,要爹爹。” 听着屋外的动静,穆谚脸上瞬间绽开了笑容,扬声道:“把延哥儿抱进来吧。” 乳母听到动静,抱着孩子进了屋。穆延一见穆谚,立马朝穆谚张开了小手,脸上笑成了一朵花,“抱抱——” “好,好,爹爹抱抱。”穆谚说着把穆延接到了怀里,然后给了乳母一个眼神,示意她出去,然后对着穆延道:“延儿,叫先生。” 穆延赖在穆谚怀里,瞪着一双圆溜溜的小眼睛,眼神里有些迷惑,瞅了瞅黎豫,又看了看穆谚,然后把手指含在了嘴里,不想开口叫人。 穆谚是真宠孩子,把穆延的小手从嘴里拿出来,掏出帕子擦去口水,才柔声哄道:“你瞧瞧他,从前你还腻在人家怀里不肯出来,现在就认不出来啦?” 穆延又似懂非懂地瞅了黎豫一眼,然后把小脑袋转向穆谚,小手抓着他前襟,这会子的小孩子开始认生了,撅起了小嘴表示不满,“爹爹——” 看到穆延机灵又可爱的模样,黎豫忍不住笑起来,笑着笑着又觉心酸,这个孩子的父亲,是死在自己手上的,若是穆诀还在,他也不必寄人篱下。 穆谚不知道黎豫心思转了几转,只是把孩子抱起来,放在了自己腿上逗着,“爹爹好不容易给你骗了个先生来,你若再不叫,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啦。” “唔——”穆延不过一岁多,还听不太明白爹爹话里的意思,但还是顺从用小奶音唤了一声,“先生——” 这不带任何杂质的童音听得黎豫心中更为愧疚,忍不住低下头来,“不,不,黎某区区残躯,教不了小殿下什么了,实在受之有愧。” 这话勾起了穆谚的好奇,更让他想到方才那老大夫的话,不禁问道:“方才大夫说,先生存了死志,这是为何?可是穆谦那厮薄待了先生?” “不是,是黎某有负于晋王殿下。”黎豫看着眼前的一大一小,觉得也需要给他们一个交代,索性直言,“更有负于世子殿下和小殿下。” “这是何意?”穆谚把奶娃娃往怀里抱了抱,直觉告诉他黎豫有事相瞒。 黎豫索性和盘托出,将年少时欲以无用亲贵换江山社稷的策论被肖瑜拿去政事堂,继而间接导致穆诀之死的事和盘托出。他没有提那篇策略是由郁弘毅引导所写,更没提郁弘毅在促成此事中发挥的所用,此刻他只想一个人把事情背下来,然后自虐般怀着众人的恨意离去。 “黎某如今残命一条,若是殿下想取,黎某也绝无二话,到底是黎某年少妄言,才致使殿下痛失所爱。” 穆谚沉默良久,又问:“你与穆谦反目,仅为此事么?” “说到底,是黎某对殿下不够信任,还误会了他通敌。”黎豫每每想起与穆谦的龃龉都心如刀绞,如今无论如何也不愿再将旧事提起,“是黎某对不起你和晋王殿下。” “始作俑者是你,这事你脱不了干系!”穆谚狠狠地瞪了黎豫一眼,而后才道:“可是若你想将此事全背下来,也未免太过看重自己,本世子虽不入朝,也知道东西两府关系错综复杂,且相互掣肘。穆谦就由着你把锅全背了?他脑子是被驴踢了么?” 穆谚能想到的,黎豫知道穆谦也能想到,可穆谦不愿意原谅他,一桩事算在他身上和几桩事都算在他身上有什么差别呢? 第190章 诛心局(10) 黎豫苦笑道:“发生的事情太多, 误会太多,不是一两句能说清楚的。” 小小的穆延意识到自己爹爹不似先时温和,拿着胖乎乎的小手拽了拽穆谚的衣襟, 穆谚怕吓着孩子, 纵然觉得生气, 也不好再发作, 只耐着性子回道: “一两句说不清, 那就一二十句,再说不清那就一两百句, 话总能说清楚的,就看你想不想说了。” 黎豫有些沮丧地垂下眸子,“他现在哪里肯听我说这么多?” “平心而论,穆谦真不是个小气的人, 纵然一时心里不痛快乱发脾气, 过一阵子气消了, 就没大事了。你要不再试着跟他沟通一下?”穆谚给怀里的娃娃顺了顺毛, 看着乖巧懂事的儿子出神半晌, 这才又斟酌着辞句劝道:“大夫说你的身体状况,呃——不太好, 先生也不想留下遗憾吧?” 黎豫捕捉到了穆谚眼中稍纵即逝的怅惘, 明白他是怀念故人了, “殿下可是遗憾未向康王殿下明言?” “也说不上遗憾, 有时候在想, 可能跟他坦白后连冤家都做不成,倒不如现在这样, 日子也还过得去。”穆谚自嘲地笑了笑,然后捏了捏怀里穆延软软的脸颊, 用逗儿子的方式缓解着心中的酸涩,“只是后悔,从前总想着用欺负他、跟他对着干的方式来闯进他的生活,却没抓紧时间对他好。” 黎豫迟疑半晌,似是下定决定一般,终于吐出一句:“黎某——我,我会找机会同他说清楚。” 穆谚担忧地打量了黎豫一眼,眼见着他命不久矣,真不知他还能否活到再见穆谦,迟疑道: “要不然,明日就启程回去吧,苏子澈那边,本世子去说。” 黎豫轻轻咬了咬下唇,想着现下自己的身份乃是被押解入京的阶下囚,一路上已经得了苏淮不少优待,断不能再因着自己让他难做,拒绝道: “不必如此,殿下放心,黎某与肖若素有些渊源,此次入京,肖若素不会难为黎某的。” “可是,听说安国侯还在京畿,他并不是个好相与的。”登州黎氏的恩怨,前些日子在京畿闹得沸沸扬扬,穆谚也有所耳闻,不免有些担心。 黎豫素来端方雅正,虽然跟郁弘毅学得有几分清高孤傲,但极少目无下尘,此刻却罕见地露出几分讥讽的神色,“不过宵小之辈,黎某从未将其放在眼里。” 穆谚见劝不住,第二日只得放了黎豫上路。 打定主意要当面跟穆谦将话说清楚,黎豫心中有了念想,强撑着打起精神,一路颠簸到了京畿。 黎豫本想着,无论这次肖瑜为着什么将他接入京畿,他都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劝他放自己去见穆谦一面,哪怕将从前被算计的旧事拿出来刺激他、拿着命不久矣装可怜来触动他、拿着师兄弟情分来威胁他,他都要在死前见穆谦一面。 等他真正住进肖瑜的私人宅邸,还没见到肖瑜,却是最讨人嫌的黎晗前来见他了。 黎豫和黎晗两个人在登州时就两看两相厌,又经历了登州水牢、檄文毁名声、祠堂逼死钟曦萍这些事,黎豫更是不会给黎晗任何好脸色。黎晗来时,黎豫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见他,他也的确是见着黎晗就忍不住恶心难受。 “黎豫,本侯也懒得搭理你。”黎晗推门而入,丝毫没有同为客人的自觉,俨然将肖瑜的宅邸当成了自己家,“但本侯有件事,在若素见你之前必须跟你说清楚。” 黎豫有些不耐,他不是神,他也有喜怒哀乐,若非现下命不久矣、若非最重要的事是与穆谦解开误会,他定要将旧账翻出来,拉开阵势,布下棋子,夺了黎氏家主之位,将黎晗从云端打入泥淖,可现下他没有时间了,冷冷道: “有话直说,黎某身体有恙,听不得七歪八拐的长篇大论。” 这样的态度让黎晗恼怒不已,可他到底带着目的而来,只得按下不忿,“之前若素在红叶寺跟你说的那些话,是有意让你和晋王离心不假,但并非他本意,你莫要迁怒于他。” “黎某和师兄的恩怨,就不劳黎侯费心了。”黎豫并不领情,冷嘲热讽道:“黎某和师兄各为其主,被师兄算计了,只怪黎某学艺不精,与人无尤。” 这话刺得黎晗耳朵疼,怒道:“若素这么做,还不是为着你,你当他心里好受么?” 黎豫听出黎晗话中有话,眉头皱了皱道:“黎侯既然来了,就别藏着掖着,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当日安武堂,晋王不惜违逆先帝的意思,也要杀马救你,先帝对你早起了杀心,回宫就宣了若素去暖阁,让他想办法把你从晋王身边弄走。” 黎豫脸色一白,想到肖瑜从暖阁出来后,一个不慎从台阶上摔下来,受了不轻的伤,原来竟是受了成祯帝的高压。 “以黎某对师兄品性的了解,这种事情,若非没有必做不可的理由,他不会做的,那先帝给师兄的压力到底是什么?” 黎晗嗤笑一声,“先帝给了若素两条路,要么让你乖乖离开晋王,要么就要你的命,你说若素能怎么选?若非为着保你的命,他何至于承受着你的怨恨来算计你!” “成瑾!够了!”屋外传来一声轻喝,伴着这声轻喝,肖瑜款步进了屋,看到咄咄逼人的黎晗和面色惨白的黎豫,不禁将剑眉拧成了疙瘩。 黎晗闻声转头,看到了肖瑜面上的愠色,他罕见地没搭理肖瑜,只瞪了黎豫一眼,冷道:“欠了你的人很多,但若素没有,你好自为之。” 黎晗说完,头也不回地出了厢房,依旧没搭理肖瑜。 肖瑜无奈地叹了口气,眼下他顾不上黎晗,只能先走到黎豫的榻前,在榻边的圆凳上坐下来,伸手摸了摸黎豫的额头,见温度正常,这才温声道: “前些日子,是我不好,一直躲在红叶寺避世,成瑾又小心眼些,才让你受了不少委屈,现下既然晋王放你回京畿了,就好好养着吧。” 自打上次将黎豫和穆谦算计得离心离德,肖瑜因着心中愧疚,将自己一直封在红叶寺内自省,直到新帝继位,身边实在需要用人,再加上郁弘毅对他多番开导,他才能压下心中的负罪感,重新入仕。红叶寺一别,他就再未见过黎豫,这次让人把黎豫接回来,是存了补偿之心。 黎豫在查明真相后,是有些怨肖瑜的,他一直觉得,肖瑜谦谦君子,就算为了太子,也断不该用这些龌龊手段。方才听了黎晗那一番话,他这才明白,肖瑜做这一切都是为着自己。 “师兄——”黎豫自知错怪肖瑜,心中有些羞愧,“师兄上次从暖阁上摔下来,身子可大安了?” 肖瑜莞尔,“上次才说了你们厚道,怎么又揪着这点糗事问个没玩了。” 肖瑜表现得越轻松,黎豫心中越是难过,又道:“上次只以为师兄受了今上责难,没想到却是因着我,是我对不住师兄。” 肖瑜不想让黎豫难受,故意逗他,“那上次拿康王之死误导你,让你和晋王生了嫌隙,此事不怪我了?” 黎豫一听这话,立马不乐意了,赌气道:“还是怪的!” 这是回京后黎豫第一次见肖瑜,但不是肖瑜第一次见黎豫。刚到京畿时,肖瑜忙里偷闲去见了黎豫一面,只不过那会儿他在马车上睡着,肖瑜不忍打扰,便先去忙了。 如今见黎豫脸上比先前有了几分血色,又见他难得赌气,立马被逗得脸上乐开了花。 “好好,是师兄不对,给你赔个不是。”肖瑜说着,装模作样地对着黎豫作了一揖。 纵使玩笑,黎豫哪能真受肖瑜这一礼,立马把肖瑜的手拖住,两人一笑,恩仇尽泯。 “师兄这次为何大费周折让我入京?” 肖瑜道出原委,“这次回朝,听说你身体情况恶化,晋王又将你带去了北境那种苦寒之地,我便一直悬着心。后来从清虚观迎回先生,先生说两个国公府公子不足虑,我便违了新帝旨意,嘱咐子澈将你接回来了。” 黎豫沉默半晌,又问:“那师兄希望我为新帝做些什么?” 肖瑜伸手揉了揉黎豫额前的碎发,轻声道:“你莫要想太多,只是将你接回来养病的。如今新帝登基,先生回朝,无需你劳心了,你只管安心在此养着,等身子好些,若有心入仕,便寻个你想去的衙门,若无心,也都依你。” 话说到这个份上,黎豫才明白,肖瑜的确是一门心思为着他身体着想,并无他念。现下面对肖瑜,他心中只剩下一桩事,郁弘毅花了十多年布的这个局,肖瑜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依着黎豫对郁弘毅和肖瑜的了解,肖瑜才是真正的无双国士,时刻以黎民苍生为己任,而郁弘毅素来觉得肖瑜纯直,有些不光彩的事,定会瞒着肖瑜。 照理来说,肖瑜对郁弘毅的计划是不知情的,但他又怕肖瑜真的身涉其中,那他的信念将会坍塌殆尽,他承受不起这样的结果。犹豫半晌,黎豫还是开口试探道: “躲在这里当一个富贵闲人,我怕先生骂我。” 第191章 诛心局(11) “不碍事, 先生说了,此次回京不必拘着你。”肖瑜面上原本带着笑意,说到此处, 笑容掺杂了些苦涩, 心道先生定然也知道他这个关门弟子命不久矣, 才肯在最后的日子由着人放纵。肖瑜作为师兄, 自然也希望师弟能过两天舒坦日子, 又怕他一时忘形没了分寸,忍不住念叨起来: “不过, 你也不能过分胡闹,先时登州闹出这么大动静,丢不丢人!听先生说,你还跑到清虚观跟他耍脾气去了, 还有没有点礼数!” 听着肖瑜的嗔怪, 黎豫心中定了几分, 又试探性问道:“耍脾气那事, 先生可有跟师兄道明原委?” 这一句又给肖瑜逗乐了, “我倒是幸灾乐祸地问来着,可先生偏心, 张口闭口护着你, 两三句话就把我打发了, 要不然, 我定然也得揪着你的糗事问个不听, 然后再拿出来奚落你。” 黎豫这才能肯定,郁弘毅没有将肖瑜纳入棋盘, 更未将积年作为向他透露分毫,肖瑜还是那个赤子之心的白衣卿相! 黎豫怔怔地望着肖瑜, 师兄与他一样,将先生奉若神明,可师兄的心思却比他纯澈,性格也更加刚烈,若是让师兄得知了真相,那又一个人的信仰将会崩塌,人生将会变得无所适从,而大成将少一位真正为国为民的良相! 黎豫此次入京,本想将先生这些年来所作所为与肖瑜和盘托出,可就在这一刹,他将这个念头打消了。既然郁弘毅已经回朝,且胡旗早无南侵之力,断然再做不出此等疯狂行径,他决定索性将此事瞒着肖瑜,也为大成的将来保下最后一位纯臣! “先生素来偏疼师兄,难得向着我一次,师兄还要吃醋么?”黎豫开着玩笑,然后一个人将那个骇人听闻的阴谋深埋心底,最后留下意味深长的一句:“不过,我是不吃师兄的醋的,大成的社稷,以后都要压在师兄的肩膀上了。” 肖瑜不知这一句里包含了多少情绪,又掩埋了多少真相,只当是师兄弟之间的玩笑话,就着此事笑闹几句,也彻底解开了从前的结,关系比从前亲近不少。 肖瑜人品出众,对待陌生人都心存善意,更别说是得他青眼的同门小师弟,是以遍寻各地名医为黎豫医治,还将前些日子黎晗从登州寻来替他自己将养的珍稀药材全都拿出来,只为给黎豫延寿。 没有了穆谦的磋磨,又有肖瑜无微不至的照顾,黎豫的精神比先前好了些,竟然硬生生挺过了深秋。等到入冬,去年的咳血之症如期而至。黎豫看着帕子上的殷红,知道不能再拖下去,否则他真的要抱憾终身了。 与肖瑜诀别后,黎豫踏上了赶往北境的旅途,虽然他这一世过得潦草,可他却一点也不失望,因为在生命最后之际,他还心中有光——在这个世上,唯一能将他从阴翳中照亮的光。 等黎豫到达平陵城,已近年节。因着北境守军大败胡旗铁骑,胡旗人退避三舍,北境有了休养生息之机,再加上穆谦的到来给了北境三州一系列好政策,在平陵城定居的百姓逐渐多了起来。 年节将至,街道上家家户户已经挂上了红灯笼,处处都是祥和的气息。许是这样的氛围太过温馨,以至于当他的名帖被晋王府侍卫丢出来的那一刻,他竟然能坦然地面对这一份拒绝。 黎豫从容地从地上捡起名帖,自嘲地笑笑,他本以为这次穆谦会继续选择对他恶语相向,或者像之前那样将他留在身边当个下人来折腾,但没想到竟然连门都进不去。 黎豫不想以恩义相胁,他没有去北境边防军大营,就自顾在城内找了个客栈落脚,想着每日都去投一次名帖,终有一日能见到的。 谁曾想,这名帖一投便投了近百日! 转眼已到祯盈二十年三月末,平陵城愈发热闹起来,不为别的,四月晋王殿下寿辰,前来拜寿者已经陆续进了城。 书房内看着整理成册的名帖,穆谦有些头疼,忍不住掐了掐眉心,“雁之,这次怎么来这么多人?本王可不想府邸里乱糟糟的。” 黎贝玉躬身侧立,面上带着几分温顺谦恭的笑意道: “殿下二十整寿,又蒙新帝看重,专门赐下寿礼,您这颗大树,自然有人要攀的。不过,就算北境外这些世家不来人,光边防军的兄弟们人也不少,殿下若不想再府内办,那要不去边防军大营?” 穆谦想了想,“算了,还是府里吧,到了营里还得折腾兄弟们,没必要。” “那宾客这块,殿下看看有无特别需要安置的?”黎贝玉眉眼含笑。 穆谦看着黎贝玉谦和温顺的模样不禁失神,真不能怪谢淳整日里嚷嚷,的确能在黎贝玉身上看见几分黎豫的影子。 “殿下?” “啊?”穆谦意识到自己失神,赶忙拉回思绪,又把目光和心思锁定在名册上,目光一边扫着名册,一边碎碎念道: “穆谚,就该让丫睡大街,不过看在延儿和红伊的份上,把人迎到晋王府吧。郭大帅和子澈必然是要好好安置的,还有肖三,让他一起来府里,把容三和谢二一起接到府上去陪着穆谚浑。至于肖二和容二,也不能怠慢,但是接到晋王府就大可不必了。” 黎贝玉记忆力了得,将穆谦的吩咐熟记在心,而后一脸微笑地瞧着穆谦。 穆谦就喜欢看黎贝玉笑,还曾多次公开场合大赞黎贝玉的笑容有魅力,见黎贝玉又笑起来,穆谦心情大好。 黎贝玉见穆谦脸上也有了笑意,又从怀中掏出一份名帖,并不着急往穆谦面前递,只道: “还有一桩事,怕是提起来会惹殿下不痛快。” “本王有什么可不痛快的,有话直说。”穆谦把名册往案上一丢,不以为意。 黎贝玉一愣,本以为照着穆谦的性子,会直接让他退下以免扫兴,没想到他竟接上了话,黎贝玉不得已暖了脸色,低眉顺眼道: “近日收了张名帖,想着殿下事繁,就一直没递上来,如今殿下寿辰将至,本不该为着小事叨扰殿下,又怕殿下失礼于故人,这才斗胆一问。” 黎豫走后,穆谦将全部心思都扑在北境三州重建事宜上,片刻不得闲,偏偏有些想套近乎的世家及官员没眼力见,变着法子想见穆谦,穆谦不胜其扰,又见黎贝玉机敏,索性让他当了个“门神”,有投刺者,名帖先到黎贝玉处筛一道,再递到穆谦面前,如今黎贝玉所言,想来就是为着此事,穆谦漫不经心问道: “什么人啊?” 黎贝玉骑虎难下,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穆谦的神色,并没有把名帖递上去的意思,只道:“登州黎豫。” 穆谦脸色登时一变,“把名帖拿来。” 穆谦素来御下宽和,鲜少疾言厉色,黎贝玉见他变了脸色,摸不透他的脾气,只得乖乖将名帖奉上。 穆谦打开名帖,看着那熟悉的簪花小楷,一时心绪万千。 他竟然又回来了! 穆谦心中不知名的某处酥酥痒痒,一丝暗喜悄无声息地滋生了,但他的理智却仍旧告诉他,他们之间有着血海深仇,没法在一起了。 穆谦将名帖往桌上一丢,未置可否。 “殿下,您看属下是以殿下无暇为由辞了他,还是让他再候些时日?”黎贝玉试探着问。 穆谦眼神一凛,冷冷地扫了一眼黎贝玉,“放肆!他的事,哪有你做主的份儿!” 被穆谦呵斥一句,黎贝玉丝毫不见窘态,不卑不亢道:“属下不敢擅专,全凭殿下做主。” 只这一句,让穆谦火气全消。这副从容淡定、临危不惧的神态,与穆谦脑海中的人重合了,面对着这样一个人,穆谦再大的脾气也发不出来了,意识到方才有些语气有些生硬,穆谦拿出了平日里礼贤下士的做派: “雁之,这张名帖就先放在本王这里。这几个月劳你做了晋王府和边防营的文书,辛苦了,本王定要好好赏你,有什么想要的不妨直言,只要本王力所能及,一定赏给你。” 穆谦说完,打量着黎贝玉的神色,果如他所料,黎贝玉面色如常,依旧保持着温和的笑意,没有因恩典的到来增加半分欣喜,方才被斥责了,也无半分怒意。穆谦不禁心中慨叹,其人心性坚韧,喜怒不形于色,给人的感觉太像初时的黎豫了。 黎贝玉稍作思量,“听闻平陵城的夜市不错,贝玉初到并州,一直未得闲,也无甚朋友,贝玉斗胆,若殿下得闲,可否引贝玉同游?” “这不过举手之劳!”穆谦不以为意,这平陵城他陪黎豫玩过、陪谢淳玩过、陪郭晔也玩过,现下难得又有个投契的人,人家又孤身一人背井离乡,穆谦作为主人,自然该多加照拂,“雁之来了许久,还没逛过平陵城夜市,乃本王招待不周,你何时想去尽管挑日子。此事不算,你可以再提其他要求。” 黎贝玉笑容拂面,“不必,只这一条就够了。” 第192章 诛心局(12) 四月十七日清晨, 黎豫自客栈中醒来,突然喉头腥甜,一口血涌了上来, 黎豫心登时沉到了谷底, 这两年都是入冬才会咳血, 今年竟然还没入夏就开始了。 黎豫知道, 能将性命延长至祯盈二十年多亏了肖瑜府上那些珍稀药材, 否则他在去年早已殒命,他应该就知足了, 可他还有一点小小的奢望,他不想留下遗憾,他想把话跟穆谦说明白,祈求穆谦的原谅。 黎豫怀着期盼, 再次来到了晋王府投递名帖, 他已经拿定主意, 若今日名帖再被退出, 他就只能厚着脸皮去边防军大营找那群旧相识求助了。 好在黎豫也不是一直倒霉, 在他向晋王府递了第一百一十八次名帖后,名帖终于被留下了, 还有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出来与他搭话。 黎贝玉情绪鲜少波动, 自始至终将温和的笑意挂在脸上, “咱们殿下接了尊驾的名帖, 奈何实在事繁, 恰逢明日府中有宴会,便邀请尊驾一同入府赴宴。” 宴会?黎豫心下有些不悦, 那岂不是没什么时间与穆谦独处,“可否劳烦尊驾再次通传, 若明日殿下有宴会,在下不好叨扰,能否今日赐见,在下有几句话,说完就走。” 黎贝玉笑着摇了摇头,“实在不巧,殿下今日公务在身,一早赴州府议事去了。尊驾不必多虑,明日恰逢殿下生辰,若尊驾乃是殿下旧友,尊驾能来,想来殿下会开心的。” 竟然是穆谦的生辰?从前他与穆谦日日待在一处,他竟然不晓得穆谦生辰!黎豫有些懊恼,穆谦说的不错,自己果然是冷心冷意,从祯盈十七年相识,到祯盈十八年相知,他对穆谦生辰一无所知。 可是黎豫只顾着内疚,却忘了他与穆谦相识于祯盈十七年冬日,等到了祯盈十八年,两人已经上了战场,连穆谦自己都无心做寿,再到祯盈十九年,穆谦狼狈逃往北境,他则被强留京畿,期间根本没有恭贺生辰的机会,否则依着穆谦那个没脸没皮的性子,定然是要缠着黎豫给他一起庆贺的。 “好,那便明日吧。”黎豫因着心怀愧疚,连想都不想就应了下来。 “那感情好!”黎贝玉长长舒了一口气,笑道:“真怕尊驾明日不得空,就不知道何时才能为殿下寻个空见您了。” 黎豫一愣,“现下他见什么人,都由尊驾做主么?” “您可别抬举我,都是听吩咐办事。在下不过多读了几年书,蒙殿下不弃,留在身边使唤,殿下要见什么人吩咐一声,在下便替他安排。” 哦……那看来这些日子不肯相见还是穆谦的意思…… 黎豫虽然有几分不悦,但一想到明日就能见到穆谦,还是欢喜的,道了声谢,心满意足地转身要走,却被黎贝玉唤住。 “尊驾留步!” “尊驾还有事要吩咐?” 黎贝玉面上有些尴尬,又有些不好意思,“说来向尊驾开口,实在唐突 ,奈何在下实在走投无路,只能逮住人便问一句,碰碰运气,就指望着看是否能遇到位贵人,以解燃眉之急。” 黎豫见他仿佛真遇到了难事,他虽性格性冷不爱理人,但绝非冷血之人,但他从不把话说满,只淡淡道:“尊驾有话不妨直言。” 黎贝玉眼睛一亮,“明日本来从临州安排了戏班为殿下唱戏,奈何能唱《麻姑拜寿》的旦角却临时害了病,这并州早已荒废多日,临时实在找不到人来替,不知尊驾在这并州可有相识之人,能顶上这一位置。” 黎豫脸色一白,他从前学过唱戏,旦角他能唱,他从前也曾答应过穆谦,要给他唱一出,但绝不是大庭广众之下!他虽视规矩世俗于无物,但到底是个进退有度行止端方的世家公子。 “对不住,在下也是初来乍到,对并州城并不熟悉,恐怕帮不上忙。” “无碍,本就是碰碰运气才问一句。”黎贝玉虽然有些遗憾,但面上并见颓丧,仿佛对这样的回答早已见怪不怪,然后友善地笑道: “对了,尊驾若是初到并州,得空可以去并州夜市逛逛,今夜在泺河边,有百姓自发组织的放灯活动,为明日殿下生辰祈福。” 黎豫微微颔首,“多谢。” 黎贝玉大方一笑,转身离去,黎豫抬头突然觉得阳光有些刺眼。 黎豫徒步走在回客栈的路上,心情有些说不出的低落,明明第二日就能见到穆谦了,为什么心里还是有些堵得慌? 自己在穆谦心中到底算什么?难道就是个任他取笑玩闹的戏子么?不,这肯定不是穆谦的意思,说不定就是方才那人即兴问得,说不定那人当真遇到了难出! 可那人方才也说了,他就是个听吩咐办事的,看他待人接物进退有度,不像是能对王府宾客提出这种无理要求的人!那今日这一出到底是谁授意? 穆谦,黎某在你心中就已经沦落到这种地步了么?都不能得一分尊重了么? 黎豫心中有些憋闷,走到客栈也不愿进去,突然想起来今晚有河灯瞧,索性向着泺河方向走去。 到了泺河边,夜幕已经降临,河边围了不少百姓,有几盏点燃的河灯下了水,在涟漪点点的河面上泛着温暖的黄光。 黎豫驻足,负手静立在河边,不一会儿河上就浮起了一盏盏朴素的河灯,有婀娜娉婷的荷花,有白里透红的寿桃,还有憨态可掬的小熊,清风拂过,烛光闪烁,沿着河流,带着这一城百姓淳朴的心愿,蜿蜿蜒蜒向城外延伸,一直延伸到天际与天河相接,仿佛那河灯最终凌空而去,化作银河中的满天星辰,在夜幕中熠熠生辉。 灯火摇曳,映照着河边一个个朴素却有喜悦的面容,他们有在小心翼翼地放河灯,既谨慎又认真,有的双手合十对着灯火许愿,既庄严又虔诚,这些最淳朴的百姓,用这样一种传统却用心的方式,表达对守护着这个城池英雄的感恩,并对他即将迎来的弱冠寿诞祈福。 站立良久,黎豫也被百姓们的这份心意感动了,暂时忘却了白日的不快,面带微笑欣赏着这用敬爱和崇敬填满的泺河。 “快瞧,晋王殿下来了!黎主簿真的将晋王殿下带出来了!” 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接着众人纷纷让出一条路,身着便服的穆谦面带几分诧异,看到河边光景,瞬间了然,略显嗔怪的瞧了身侧的黎贝玉一眼,“说好是陪你出来逛夜市,没想到本王还是主角。” 黎贝玉温和一笑,“平陵城的百姓们听闻明日乃殿下弱冠寿辰,自发聚在河边放河灯祈福,他们这份心意,属下希望能送到殿下面前,让您知道,您受到了百姓何等的爱戴和敬仰。殿下,属下同百姓们一样,衷心祈盼您万寿无疆。” “殿下万寿无疆!” “殿下万寿无疆!” “殿下万寿无疆!” 山一般的欢呼声传来,皆来自周围放灯的百姓,他们热情洋溢,满脸笑意,争先恐后为救他们于水火的主上送上诚挚的嘱咐。 黎豫混在人群中,距离不远不近,刚好能听到穆谦与黎贝玉的话,他突然自惭形秽起来,穆谦的生辰,那人是用了心的。 黎贝玉见差不多了,拍了拍手,立马有一对垂髫小童从人群中走出来,其中一个稍年长些,很有担当地走在前面,但手却紧紧地牵着年幼的那个,年幼的小童的另一只手里提着一只精美的寿桃河灯。 两个小娃娃走到穆谦跟前,年长的那个把身后的人往前轻轻一推,“弟弟,你去送。” 年幼的那个怯怯地瞧了一眼自家哥哥,然后鼓了鼓小嘴给自己打了打气,跌跌撞撞地走到穆谦跟前,用软绵绵地小奶声道: “殿下,祝你万寿无疆。”说完把手里的寿桃河灯递到了穆谦眼前。 穆谦一喜,接过河灯,顺势把小娃娃抱了起来,笑道:“谢谢你的河灯,本王收下了。” 小娃娃有些害羞地低下头,“是我和哥哥一起做的。” 穆谦伸手摸了摸年长的孩子的小脑袋,温声道:“也谢谢你,你们兄弟有心了。” “也感谢乡亲们,承蒙众位不弃,谦定会护好北境,当好这大成的屏障!”穆谦朝着周围扬声,向众人表达了谢意。 “殿下,把河灯放了吧。”黎贝玉指了指河里那蔓延到天机的灯火,笑道:“河灯要放了,才能许愿祈福。” 穆谦见众人皆一脸期待的瞧着他,他不好拂众人了好意,弯腰把小娃娃放下地,然后准备去放河灯。小娃娃一落地,就奔着自己的哥哥跑去,然后不好意思地一下子扑到了哥哥怀里,穆谦望着这一幕,一瞬间有些失神,小时候,他与穆诀也是这般要好。 穆谦不愿在众人面前面露悲切,强压着心绪走到河边,然后将寿桃河灯放了出去。 “殿下,许愿吧,能许三个。”黎贝玉笑着提醒。 “对对,殿下快许愿,咱们这个泺河,放河灯许愿很灵的!” 随着百姓们开始起哄,穆谦想了想,然后道:“本王一愿国泰民安,二愿大成再无战事,三愿尽早报了杀弟之仇!” 穆谦说完,众人又欢呼起来,唯独人群中的黎豫,脸上的血色一点点消退,寒意从心中一缕一缕地升起,然后缓缓地蔓延到躯干、四肢。 温暖和热闹是大家的,黎豫只剩下通体的冷。 第193章 诛心局(13) 四月十八日, 穆谦二十岁生辰,晋王府张灯结彩,高朋满座, 一大早, 正初特意翻箱倒柜给穆谦翻出了一件金线祥云纹枣红底的外袍, 跟银粟两个人一哄一逗非逼着穆谦穿, 穆谦本不想穿得跟个新郎官似的, 奈何拗不过两人,只得披上了这件喜庆的袍子。 等站到铜镜前, 穆谦打量了一眼镜中人,觉得其丰神俊朗玉树临风,甚为满意地扬起头,哼着小曲向前院走去。 与此同时, 一个戏班子在王府偏门被侍卫拦住, 接受对随行道具的检查。检查由银粟亲自带队, 一件一件仔细查过, 确保没有刀兵方可进入王府。 突然, 一个侍卫拿起一只做工精巧的匕首,放在眼前端详起来。 老班主一瞧, 赶忙扯了扯身边一个书生模样的人, 讨好道: “郅老板, 这是你带的道具, 官爷仿佛起疑了, 你去跟官爷说两句?” 被喊那人不紧不慢地将匕首从侍卫手中接过,彬彬有礼地笑道: “不过是个道具而已, 不伤人的。” 说着他拔出匕首,在刀刃上按了按, 刀刃随着力道被压入了刀鞘,而他的手毫发无伤。 还没等其他侍卫反应,银粟见到来人,面上一喜,“先生!你怎么——” 话说一半就被来人用眼神止住,“自然为着殿下寿诞,莫要声张。” 银粟立马闭嘴,高兴地点了点头,“等下先生可要登台?” “道具都带了来,自然是的。”那人笑了笑,将手里的匕首在银粟面前晃了晃。 “好,先生请进!”银粟说着,下令直接给戏班子放了行。 穆谦站在前院,一边心不在焉地应付着前来贺寿的宾客,一边向大门口方向探头探脑,一旁替他周旋来客的黎贝玉见到,笑着来到穆谦身侧。 “殿下,今日您想见的人,会来的。” 已经从偏门来到穆谦身边伺候的银粟也非常配合地朝穆谦点了点头,笑嘻嘻地肯定了黎贝玉的说法。 穆谦虽然将信将疑,但还是信了两个人话,耐着性子继续跟来客周旋。 他与死对头穆谚再次在这边塞之地相见,先互相给了对方一拳,然后紧紧给了对方一个拥抱;他见到肖玥后,仿佛变成了从前那个京畿纨绔,两人勾肩搭背一通玩闹,然后唤了谢淳作陪;他与肖珏和容含章并无深交,客气一礼后,将二人交予容成业照料;至于苏淮,那就是自己人,直接扔给了赵卫、李守。 卡着时辰姗姗来迟的是郭晔,郭晔一进晋王府,就开始东张西望,遍寻不得后,见到穆谦第一句就是“他人呢?” 此刻穆谦哪里交得出人,正尴尬之际,黎贝玉上前解围,“大帅莫急,今日自然能见到您想见之人。” 郭晔冷冷地扫了黎贝玉一眼,语带不屑,“你谁啊?” 黎贝玉丝毫没有被轻视的恼怒,依旧维持着得体的笑意,从容道: “鄙姓黎,名贝玉,字雁之,登州人士,现任晋王府和北境边防军大营主簿,大帅忘了么,前些日子还是下官迎您入城的。” “什么阿猫阿狗的,本帅哪里记得住,起开!本帅面前哪有你说话的份儿!”郭晔摆起谱来丝毫不逊色于穆谦。 黎贝玉孤立无援的样子,落在穆谦眼中,立马与记忆中另一个人的形象重合,登时有些不快! 刚想上前替人出头,却被肖玥和谢淳眼疾手快的拦下来。他们两人上前,一个拦住穆谦,另一个则直奔郭晔而去。 “郭大哥,又见到你了,可想死我了。还记得从前跟你提过的、我那几个仰慕你的小兄弟不,如今肖玥也来了,还有容成业!”谢淳直接亲热地搂住了郭晔的脖子,然后给容成业和肖玥使了个眼色,两人立马围了上去,半拖半拽把郭晔架走了。 “这兵痞子就那脾气,今儿他不是冲你,你别往心里去。”穆谦见人走远,赶忙去安慰黎贝玉。 “殿下多虑了,身处下层少不得要受上位者的气,贝玉早就习惯了。”黎贝玉倒是面色如常,不过开口却带了点自嘲的味道,而后这份自嘲转瞬即逝,眼见着时辰差不多了,又道: “殿下赶忙入座吧,戏要开场了,等下有《麻姑拜寿》。” 穆谦又朝府门处瞧了两眼,见那边再无人进来,心头涌起几分失落,兴致缺缺地坐到了主位。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穆谦觉得这酒越喝越苦,刚起了离席的念头,却被郭晔端着酒杯挡在了身前,与此同时,戏台子上唱起了今日的重头戏《麻姑拜寿》。 “晋王殿下,你在北境安民守土,郭某敬你为人,方才出言不逊,望你海涵。”郭晔说完,不等穆谦开口,自己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郭晔如此说,穆谦自然也不会小气,两人是在战场上结下的情谊,并不会因着一两句话起龃龉。 “郭大哥言重了。”穆谦说完,也干了一杯。 郭晔见状,又道:“不瞒殿下,郭某跨州千里而来,一为祝寿,再就是为黎豫,今日为何没见着他?” 郭晔一番话将穆谦今日不快的情绪推至顶峰,他也想知道,为什么说好了今日会来,那人却迟迟未露面! 语塞之际,又是黎贝玉解围,他彬彬有礼地抬手朝戏台上一指,“大帅您瞧,那台上的麻姑是何人?” 此言一出,转头的看向戏台的郭晔愣住了,穆谦也愣住了。 台上那人水眸流转,身量纤纤,一颦一笑美而不妖,嗓音虽算不得完美,但却动人心弦,身段虽有些凝滞,但也能瞧出积年功底。 穆谦没想到两人重逢竟是在这样的场景下,一个台上一个台下,相聚不过几十步,却仿佛隔了千山万水。 一曲《麻姑拜寿》毕,看着那人退下台去,穆谦登时什么都忘了,甩下众人就要去追,被黎贝玉一把拦住,“殿下,人家还有戏,不妨等散了再去,府门闭了,人走不掉的。” 随着一曲《花好月圆》串场,黎豫身着一袭白色戏服再次登场,这一曲乃是《乌江自刎》,他在里面扮追随霸王而去的虞姬。 黎豫在台上,面上画着油彩,看着台下穆谦和黎贝玉并肩而立,看着穆谦一脸坦然地看着戏,眼中的玩味像是在欣赏一件玩物,黎豫的心止不住地抽痛起来。 不过,他没让这样的情绪困扰很久,此时此刻,他已经无暇计较这么多了,如果注定没有机会跟穆谦把话说清,如果注定被他记恨着,如果这辈子注定错过,只能算是有缘无分了。 黎豫从来不是一个看不开放不下的人,他年少成名,又遭大劫,导致年命不永,他从未颓丧,也能拖着病躯赴北境杀仇寇,垦荒地筹军粮,巩城防修瓮城,回京畿后,又入东府查贪墨,破阴谋固邦交。虽然被恩师所弃,一腔热血到头来都成了笑话,可他无怨无悔,唯一的遗憾,就是跟穆谦的这段感情。 戏中的霸王已经自刎而去,徒留下痴心的虞姬守着他的尸身肝肠寸断。 曲调宛转悠扬,唱腔凄美动人,戏里的虞姬即将殉情而去,而戏外的黎豫也打算就此为自己跌宕的一生画上句号。 黎豫配合着戏的节奏,从怀中掏出了匕首。 他还未及弱冠,他还是个小孩子,他不愿在病榻上孤独地憔悴地死去,所以他选择了戏台。纵然这戏台被先生嗤之以鼻,纵然唱戏被世俗视作下九流,但于年少懵懂的他来说,当年那个简陋的小戏班子为他提供了热汤热饭,虽然日子苦些,但也不是过不下去。 黎豫忍不住想,若是当年兄长没有在河边救起落水的先生,那自己的人生会不会不一样?可能自己早就成为了一代名伶,随着戏班子走南闯北的演出,踏遍祖国万里河山,阅尽人间世事浮华。 可是,那样就遇不到穆谦了,此生唯一的欢愉也就不在了! 不要!黎豫从脑中将这一想法摒弃,戏至高潮处,黎豫恋恋不舍地瞧了一眼戏台下的穆谦,然后突然笑起来,他释怀了。 伴随着戏中虞姬殉情,匕首直接没入胸口,黎豫笑着倒了下去,坦然赴死的模样,让人以为那就是戏中决绝的虞姬,台下响起了了热烈的掌声,而黎豫在那掌声中,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 当黎豫掏出匕首的那一刻,穆谦整个人都麻了,红着眼恨不得立刻冲上台去,银粟当然不能见自家王爷失态,赶忙拦住解释道: “匕首是假的,方才属下检查过了。” 穆谦这才放下心来,可眼神仍死死地盯着戏台上的黎豫,看着他饰演的虞姬面露绝望,继而慷慨赴死。 等看到黎豫脸上的笑,笑容里夹杂着深深的绝望,穆谦突然反应过来,不对!这笑容不对!这人存了死志! 等他想往戏台上冲时,已经来不及了,黎豫轰然倒地,宾客纷纷站起来喝彩,人影攒动,直接挡住了穆谦的去路。 “发什么癫!没瞧见出事了么!” 穆谦疯了一样推开挡路的人群,一个健步冲上了戏台。 穆谦把人抱起来揽在怀里,看着胸口上插着那把匕首,整个人都要崩溃了,“阿豫!阿豫!你别吓本王!” 一旁的银粟也是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明明之前就是一把刀刃可伸缩的道具,怎么到了台上就变成了真匕首? 黎豫强撑着最后一口气,睁开眼睛,看到穆谦焦急的神色,忽然就一点也不难过了,他勉强抬起手,在穆谦蹙起的眉间轻轻抚了抚,操着虚弱的气声道: “阿谦——年少轻狂的一篇策论,害了——害了康王的性命 ,是我对不住你,这辈子——这辈子恐怕没机会补偿你了。” “说什么胡话!”穆谦眼见着黎豫气若游丝,霎时急红了眼,冲着身边早已愣住的众人吼道:“他妈的就知道傻愣着,请大夫啊!救人啊!” 黎豫紧紧地攥着穆谦的前襟,想在生命最后一刻多瞧他一眼,“我心口——这一刀,就当——就当还你京畿北郊那一刀,我们,我们扯平了好不好?你,你能不能原谅我?让——让我——安安心心地去了?” “阿豫!你要是敢死,本王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的!”穆谦见黎豫气息越来越弱,眼泪直接掉了下来,“阿豫,你撑着点!本王求你!本王不要你死!” 再后面的话,黎豫已经听不见了,就这样闭上了眼睛。 第194章 当时错(1) 晋王府主卧内, 边防军军医和平陵城大大小小的大夫汇聚一堂,边防军的库存、晋王府压箱底的珍稀良药摆了满满一屋。 一碗又一碗的参汤灌下去,黎豫强行被珍稀药材和各类偏方吊住了一口气, 整个人如同活死人一般, 躺在榻上, 了无生气。穆谦则坐在榻边, 双手紧紧握着黎豫的手, 半步也不肯离开。 不多时,郭晔的手下引着一位老者进了府, 径直来到了卧房。 穆谦一见来人,竟然是智慧道长,仿佛见到救星一般,也顾不上询问, 纳头便拜, “道长救命!” 智慧道长赶紧把人托住, “殿下莫慌, 让老道先去瞧瞧。” 穆谦抹了一把眼眶, 赶忙把路让了出来,智慧道长闭着眼把了许久的脉, 脸色越发凝重。 穆谦站在身侧, 连大气也不敢喘, 直到智慧道长睁开眼睛, 穆谦才急道:“他怎么样, 道长?” 智慧道长拿袖口擦了一把额头的汗珠,略微沉吟才道: “在场的医者劳烦留下两位照应, 余下的,就先出去吧。” 穆谦当即下令, 留下两名军医照应,其他大夫暂居府中,以备不时之需,等最后退出门外前,穆谦才又红着眼问了一句: “道长可能将他救回来?” 智慧道长叹息一声,“老道只能说尽人事听天命,殿下暂且在屋外候着吧。” 智慧道长说完,不再理会穆谦,直接把人关在了门外。 穆谦无力地倚在门框上,整个人仿佛丢了魂一般,一动不动。 正初心里担忧着自家王爷,却对眼下局面束手无策,只能在心底不断祈盼屋里那位一定要活过来,否则他真怕自家主子也想不开。 “哐当”一声,一个铜盆砸到了地上,震耳的声响终于吸引了穆谦的注意,他机械的扭过脖子,瞟了一眼那撒了一地的水和战战兢兢的少年,然后又把头转了回去。 “哎呦,狗娃,你还嫌不够乱呐,跑这里来触什么眉头?”正初一边嘴上抱怨,一边努力给狗娃使着眼色,示意他主子不痛快,别在跟前碍眼。 那狗娃却是个一根筋,虽然怕得要死,仍然战战兢兢道:“听说先生回来了,狗娃想回他身边,又听说他受伤了,想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里头有人伺候,不用你。”穆谦冷冷地扫了人一眼,他对这个看起来不太聪明的孩子没什么好感。 狗娃低下头,局促地扣了扣手,小声道:“就——就在这里守着也行,狗娃,狗娃有点想先生了。恩公,求您了!” “恩公?”穆谦蹙着眉看向狗娃,“谁是你恩公?” “您啊!上次是你跟先生一起救了狗娃一家,您忘了么?” 虽然上次离京时,狗娃就已经跟着来了,但这几个月来,他从未入得穆谦的眼,这次穆谦终于有空仔细瞧瞧这名少年。穆谦将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看着那张稚嫩又怯弱的脸,觉得似曾相识,一时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只冷冷问道: “你姓甚名谁,何方人士?本王又是在何处见过你?” 狗娃虽仍有些胆怯,但想起来先生说过,若有人问他姓名,他要说得堂堂正正,所以他鼓起勇气,抬起头朗声道: “我姓卓名济,先生说要我好好读书,将来能够经世济民,所以取‘济’字为名,我乃是这并州人士!曾与殿下在雍州的官道上见过一面,当时得殿下救济,我们一家五口才吃上逃难以来的第一顿饱饭。” 听到前半句时,穆谦心中有些想笑,只道这取名风格当真符合屋内那个病秧子的做派,等到听到后半句,穆谦笑不出来了,又将卓济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这才确定眼前之人就是当时那个差点被馒头噎死的少年。 穆谦想到了当时他和手下们没常识,黎豫又袖手旁观,间接导致了他们家中人丧命,分外愧疚,不敢看少年的眼睛,心虚地问道: “后来呢,听说你们被肖若素接入京了,怎么又到了阿豫身边了?” “当年多亏先生写信给肖大公子求救,肖大公子心怀仁善,进京路上专门为着我们一家改道,奈何爷爷、阿爹、阿娘和弟弟病得实在太重,没有救过来,只剩下我一个跟着肖大公子到了京畿。后来先生回京,肖大公子才将他救人的原委告知,然后说先生孤身一人,问我愿不愿意去伺候,我自然是愿意的,先生有恩于我,不能不报。” “你爷爷、阿爹、阿娘和弟弟是病死的?是阿豫让肖若素救了你们?”穆谦仿佛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若当真是病死的,那黎豫当时就是故意背下见死不救的恶名来激自己,甚至还瞒下了救人的事实! “是,当年离开并州时,就已经患了顽疾,当时先生已经瞧出,这才请了肖大公子前来援手。” 原来,黎豫并没有草菅人命,更没有见死不救,相反是他救了他们,一直是自己冤枉了他! 难怪每每自己翻出那一家五口的性命来指责他时,他总是轻咬着下唇沉默不语,原来那个不体恤别人、冷心冷意指责人的人,竟然是自己! 穆谦觉得自己错了,大错特错! “穆谦,咱们聊聊。”穆谚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卧房外,看着眼前的狼藉,忍不住直摇头。 “本王没心情。”这样的情况,穆谦并不想分心与穆谚斗嘴。 穆谚并不恼,走上前去拍了拍他肩膀,“救人的又不是你,你在这里当门神也没什么用,前头有石凳,咱们坐下聊聊,聊聊穆诀。” 穆谦沉默半晌,最终点了点头,跟着穆谚来到院中的石桌前坐下。 穆谚开门见山,“听说,你们两个是因为穆诀才闹成今日这样的?” 这个问题把穆谦问住了,他们两个人到底是如何才闹到了今日这个田地? 他虽然一直想出口气,可从来没想把人逼死啊!黎豫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 可是,中间隔了一个穆诀,他们注定是走不到一起了! “你知道什么了?” 穆诀的死,只有那日危急关头,黎豫想让自己弃了他脱身时,才脱口而出,那穆谚如何得知?又知道了多少?穆谦怕穆谚对黎豫不利,并不敢说太多。 穆谚像看傻子一样看了穆谦,坦言道:“你把他送入京畿,用他换谢淳和容成业时,他已心如死灰,就什么都告诉本世子了,他指望本世子能杀了他,不过让他失望了,本世子不会。” “你敢!”穆谦一下子从石凳上跳了起来! 穆谚一把把人拉回石凳上坐下,“事关穆诀,本世子也不能仅听他一面之词,若证明他所言有假,穆诀真死于他手,本世子决不饶他!所以后来本世子去找了肖若素求证,肖若素说,以他当年的心性,被郁弘毅稍稍引导,写出那样的策论并不奇怪。至于将策论带回京畿,也是郁弘毅的意思,都怪到他身上,不合适吧?” 穆谦脸上只剩下震惊,所以当时那句“‘康成之盟’的始作俑者是我”竟然是这个意思? “怎么?你不晓得?”穆谚有些诧异,“当时他说,想把话给你说清楚,他来北境以后,没与你深谈么?” 穆谦有些委屈,“没有!今日乃是本王与他第一次相见,还没说一句话,就上演了方才那一出!” 穆谚觉得太阳穴有点疼,他掐了掐穴位,又按了按眉心才道: “还有一桩事,思前想后,本世子决定还是知会你一声,通敌之人不是一十七人,而是一十八人。” 穆谦冷哼一声,“本王就知道,第十八个人是黎徼对不对?这小祸秧子是无论如何不会毁他那个亡故兄长的名声的。” “不是黎徼,是穆诀。黎豫早就查到穆诀了,以他那种宁折不弯的性子,不知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把穆诀遮掩下来。” 穆谚说完,起身再次拍了拍穆谦的肩膀,“本世子知道,他为穆诀遮掩,虽是为着你,但这情分,本世子还是记下了。有些话,他不好说,本世子今日替他说了,穆谦,你好自为之。” “若是你亲近之人通敌,你又当如何?” “本王不会听风就是雨,连个申辩的机会都不给对方就给人判了死刑。” “若是情况属实呢?” “那本王会跟你一样的选择,亲手结果了他,然后恨他一辈子。” “本王虽跟你一样,恨不得将那些通敌之人千刀万剐,但你也别指望本王因此对你有半分共情之心,黎豫,本王明明白白告诉你,你欠本王的,家国大义遮掩不过去,这辈子都过不去!你以后也别想着作践自己,好好惜命,留在本王身边慢慢恕你的罪吧。” 那些恶毒的话,言犹在耳,像一记闪亮的耳光,将穆谦扇懵了! 原来黎豫那两问,并不是让自己共情他,而是在探查若是自己知道穆诀通敌后的心思。他定然知道自己会难过,会痛苦,这才将真相都藏在了肚子里! 为穆诀遮掩这份心意,穆谦实在太懂了!当初他在巡城司发现了那半个蝴蝶盘长结,乃是黎徼之物,他以为黎徼通敌,又不想一心为民的黎豫因着有这样一个通敌的兄长而汗颜,他便自作主张将事情压了下去,阻挠黎豫去查。谁曾想,这一份回护之心,落到黎豫眼中,却坐实了自己就是朝中那个通敌皇子! 穆谦暗恨自己蠢!他不仅大错特错,还错得特别离谱!他竟然一度将黎豫当成仇人,却不曾想,就算两人反目,黎豫还在默默护着自己! 第195章 当时错(2) 智慧道长的救治从下午持续至深夜还没结束, 穆谦就一直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等着,任谁劝也劝不动。正初没办法,只能取了件披风给他披上, 防止夜深露重穆谦着凉。 穆谦精神紧绷了一日, 又连翻被打击, 不知过了多久, 已经累得有点睁不开眼了, 恍恍惚惚之际,不远处传来正初一惊一乍的声音: “殿下, 快醒醒!先生要被带走了!”正初一手撕扯着抱着黎豫的郭晔,一边扯着嗓子朝院中的穆谦大喊。 穆谦猛地惊醒,三步并作两步向前追去,终于在前院将人拦住, 穆谦指着被打横抱着尚在昏迷中的黎豫道: “郭大哥, 你这是做什么?他还生死未卜!” 郭晔冷冷一笑, “晋王殿下就莫要惺惺作态了, 这半日功夫, 本帅已把事情知道的一清二楚,你明知他命不久矣, 还让他等了一百一十八日, 你明知他爱清誉胜过性命, 你还让他登台受你折辱, 你明知他对你痴心一片, 你还事事磋磨,你如今有什么脸面留人?” 郭晔说着, 拿胳膊肘撞开穆谦,向着停在府门外的马车走去。 跟在后面的智慧道长看了一眼穆谦, 神情惋惜的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般摇了摇头。 有什么脸面留人?一句话把穆谦打懵了,是啊,他因着误会这样对待黎豫,他有什么脸面留人?可是,郭晔的话,他为何有些听不懂? 不过,眼下穆谦顾不上想这么多,他本能地朝着府内大喊一声,“银粟!喊上老赵带边防军过来,无论如何拦下大帅!” 喊完后片刻不停歇地冲出府去,拦在了郭晔的马车前,“郭大哥,把话说清楚再走,什么一百一十八日?什么折辱?” 郭晔冷哼一声,不愿再费口舌,“穆谦,本帅从前是瞎了眼,相信你会善待他,才纵着他胡闹,可是你竟把他逼到想不开,今日无论如何本帅也不会再把人留给你!” 郭晔话里话外都把黎豫划到自己人范畴,惹得穆谦有些不高兴,脾气登时上来了,“什么叫留给本王?你跟他才认识多久,本王跟他是上过战场过命的交情!郭晔,你要是跟本王耍浑的,本王也不惯着你,今日你要走,本王客客气气送你走,来日你再来北境,本王也当你是客,但是想带阿豫走,门都没有!” 穆谦说着,一挥手就让王府的亲卫等人将郭晔团团围住,从前他错得太过,今日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人离开了。 郭晔的亲兵登时也利刃出鞘,警惕地护在马车周围,做好随时短兵相接的准备。 郭晔绿林出身,又久经沙场,手下有三十万雄兵,从不将权贵放在眼里,从前高看穆谦一眼,也只是因他们曾经战场相逢,抛开战场的光环,穆谦在郭晔眼里就是个乳臭未干的纨绔子弟。郭晔直接将人安置在马车上,然后掀开车帘,恭恭敬敬地将智慧道长请上了车,这才不屑地扫了一圈晋王府的亲兵。 “你真以为本帅忌惮你的亲王爵位和北境边防军这群乌合之众么?没有阿豫,你算个什么东西?” “郭大帅,你这话就难听了吧。”正初自幼跟随穆谦,又没规矩惯了,哪里能听得这种话,当即出言回怼。 郭晔摆起谱来,不屑应付正初一个小厮,只从怀中掏出一物,然后抛了过去。 穆谦伸手接过,定睛一看,乃是他从前耍帅时常用的那把象牙骨扇,上头还挂着当年黎豫送他的玉坠子。不过,没等穆谦感受失而复得的欣喜,立马就被郭晔接下来的话打击了个透心凉。 “你北境军粮告急那次,并不是什么本帅仗义出手,粮食从不出西境,这是本帅给西境立下的规矩,当初要不是见到了阿豫的坠子,你以为本帅凭什么支援于你?” 穆谦终于意识到方才郭晔宣誓主权的话并非妄言,他和黎豫之间的确交情匪浅,“大帅这话什么意思?” 郭晔这次是要铁了心把黎豫接回去,索性也不再隐瞒,“什么意思?你不是好奇安国侯为何揪着阿豫不放,却又拿不出摆得上台面的名目?本帅今日就明明白白告诉你,因为登州账目上有五百万两不翼而飞,而那些银两都到了西境,此事安国侯并不知情。那是当年本帅跟老侯爷的约定,以登州之资,养西境之军,辅黎豫为主。那块玉就是调动西境三十万铁甲军的信物,就是来日他接管西境的信物。” “既然如此重要,为何现在又给了本王?”穆谦一时之间不愿相信这样的结果,若真是如此,那他的阿豫就是西境之主,他就强留不住了,穆谦心中虽信了大半,嘴上仍强撑道:“大帅莫要将人当三岁孩童诓骗。” 郭晔冷笑,“骗你?那个坠子,你从前没少把玩吧?想来有人告诉过你,这个坠子上刻了个卦,卦名雷地豫,就是他的名字!祯盈十八年,本帅随你去平陵城,你真以为本帅是盛情难却?本帅当时是去迎我西境之主!如今既然迎回主上,那信物就成了一块普通的暖玉,有什么好稀罕的。” 穆谦脸色一点点灰败下来,“本王不信……他,他就是登州一个无权无势的庶子,凭什么让你西境郭大帅给他卖命?” 郭晔冷笑起来,“当年若无阿豫相助,本帅也不过是绿林一山匪!穆谦,以黎豫之才,他本可以不屈居任何人下,不必奉任何人为主,奈何这个傻子非要跟你回去,才落得今日下场。你不配让他为你效力!你不配!” 两人言语交锋之间,赵卫已经带着一队边防军赶到了现场,虽然知道与西境起龃龉不妥,但还是坚定地站在了穆谦身侧。 “团练使赵卫携边防军士兵三千人,听候晋王殿下差遣!” 郭晔扫了一眼来势汹汹的边防军,又轻蔑地瞧了穆谦一眼,“虽然阿豫早知命不久矣,这些年却从未失去斗志,为着百姓夙兴夜寐,宵衣旰食。可是,是谁让他连不剩几天的日子都过不下去了?” 一番话将穆谦怼得无地自容,再也没有勇气开口留人,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郭晔带人离去。 正初眼见着自家主子无能为力,赶忙上前安慰,顺便还把一个纸条递了过去,“殿下!老道士刚才偷偷塞过来的。” 穆谦展开纸条,乃是智慧道长的字迹: “至清小友已无性命之忧。” * 被郭晔一通指责,再加上得知黎豫已经无性命之忧,穆谦彻底放了手。或许郭晔说得对,若是阿豫没遇到自己,他早就成了风光无限的西境之主,不必拖着病躯在北境殚精竭虑,更不必扛着辛酸和误会留在自己身边受委屈。 前来贺寿的宾客没想到会闹这么一出,都觉得尴尬异常,特别是听闻郭大帅连夜回了西境,他们也自觉不好久留,又耐着性子等了两三日,纷纷找穆谦辞行。 虽然穆谦在经历北境战场生死后,心性早不可同日而语,不至于被眼前这事击垮,但此事着实将他打击得不轻。他虽嘴上不提,但明眼人都瞧得出,穆谦心里不痛快。现下情景,面对众人辞行,穆谦不再假意热络,直接放了众人离去。 不过,穆谦不留,不代表边防军不留,赵卫、李守等团练使跟肖珏和苏淮是老交情,又把他们两人强留了几日叙旧。后因肖珏公务缠身,实在不能再久待,边防军这才放人。 待两人找穆谦辞行时,肖珏已然知晓黎豫随郭晔而去,他虽然也想将黎豫收在帐下当谋士,但经过兄长规劝后,最终打消了这个念头,兄长说得对,黎豫这样的人,不是他区区一个禁军统领能够驾驭的。又见穆谦掩饰不住的颓丧,肖珏想到了当初的自己,那会儿没了黎豫辅佐,自己比穆谦更难过,所以很是同情穆谦的遭遇。不过,肖珏早就疑心两人的关系已经逾越了普通的主公和臣属,甚至已经逾越了挚友情谊,一想到那日京畿北郊黎豫对着自己苦苦哀求的场景,肖珏就坚定了两人关系匪浅的想法,如果真是这样,输给穆谦,他心服口服。 与肖珏一样,苏淮亦不禁想到了那日京畿北郊的情景,虽然他答应黎豫不将当日之事告知穆谦,但眼见着两人闹成这样,他若再隐瞒下去,实在良心难安。 来到晋王府书房,肖珏先行辞行,穆谦当即应允,例行公事嘱咐几句。待说完后,肖珏张了张口,犹豫半晌,又把话咽了回去,他与穆谦并不亲近,有些话,他并不好说。 倒是苏淮,心中拿定了主意,今日定要将真相说个明白。他瞧了一眼肖珏,见后者并没有要阻拦的意思,索性大着胆子道: “殿下,临行前,还有一桩事,虽然属下答应过先生将其深埋心底,但思前想后,决定还是要跟殿下禀告一声。” 穆谦本来没什么心思跟两人多费口舌,如今一听事涉黎豫,又见肖珏面色如常,显然两人都知情,那没道理他不知道。 “你说。” “前些日子,先生额上多了一块伤疤,殿下可有就此深究?” 第196章 当时错(3) 祯盈十九年年初, 穆谦胸口中了一刀,陷入昏迷,染了鲜血的手还维持着伸着的姿势, 手掌上有一条绳穗, 穗上有半个绞了银线的蝴蝶盘长结。 黎豫盯着那个绳穗, 一瞬间脑中闪过了若干场景, 有萍姐姐将两个蝴蝶盘长结摆在他眼前, 问他金线好看还是银线好看;有兄长在他把手伸向银线那条时,率先抢了银线那条, 硬缠着萍姐姐给他戴上;有穆谦焦急带着他逃离时欲言又止,更有穆谦面对那当胸一刀时的难以置信。 穆谦方才痛彻心扉地否认不似有假,穆谦也从未对他说过半句谎话,黎豫突然意识到, 他仿佛踏入了一张早已编织好的巨网中, 织网的人还不止一个! 不过, 此刻黎豫顾不上思虑这么多, 马车外已经传来了络绎不绝的马蹄声。黎豫看了一眼穆谦被血染红了的胸口, 心中拿定主意,绝对不能让穆谦出事! “殿下, 咱们被追兵围住了。” 还未等黎豫给穆谦包扎好伤口, 车外便传来了玉絮焦急的声音。 黎豫给穆谦伤口上撒上金疮药, 再覆上纱布, 望了一眼已经大亮的天色, 又看了看已经陷入昏迷的穆谦,死马当活马医的拿出在穆谦身上摸到的烟花, 掀开车帘向着天空打去,然后自顾跳下车, 孤身一人拦在了马车与追兵之间。 带兵而来的是肖珏,副手是苏淮,随行的一众士兵,黎豫瞧着都眼熟,想来都是跟着肖珏一同去北境的亲兵。 “至清,圣上被晋王殿下气得病重,太子和秦王监国,命我等前来捉晋王回去受审。”肖珏打量了一眼孤身拦在马车前的黎豫,又看了看他身后的马车。 黎豫晓之以理,“这命令何等可笑!太子和秦王是何秉性,晋王殿下又是何秉性,其中孰是孰非不必黎某多言。若是陛下病危,以这样的罪名被羁押回京,晋王殿下岂不含冤受屈。” 黎豫所言不假,肖珏面上有些松动,但仍为难道:“先时晋王殿下的确因顶撞今上被囚禁在府,太子和秦王所言非虚,至清,你未免有些危言耸听了。” “到底是所言非虚,还是借题发挥?”黎豫半步不肯退让,听他唤了自己的字,也当即与人打感情牌,“沉戟,你真觉得黎某是在危言耸听?” 肖珏不愿跟黎豫起冲突,好言相劝起来,“至清,现下不是讨论孰是孰非的时候,实话告诉你,如今带兵追你的,除了我和子澈,还有好几队人马,眼下都是自己兄弟,你跟我回去,一路还有个照应,若是落到其他人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黎豫心中已经有了计较,方才一瞬便知错怪了穆谦,此刻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穆谦回去涉险。黎豫心思几转,下定了决心,他攥了攥拳头,放软了语气开口求道: “沉戟,能否放我们一条生路?” 往日的黎豫从来都是清高孤傲目无下尘,从不肯低头,更不肯服软,今日竟然放低姿态来求人,让肖珏颇为诧异。 “你……”肖珏一时语塞,看到他身后的马车,又瞬间明白过来,现下黎豫不是为了他自己,“你竟为着晋王求人?他在你心中就这般重要?” “是!他在黎某心中远胜一切!”黎豫没有丝毫迟疑,穆谦身中一刀,若不及时救治,性命堪忧,“求你看在咱们从前北境并肩作战的情分上,看在晋王殿下从前在北境救你性命的情份上,高抬贵手。” 肖珏没想到,黎豫为着穆谦,竟也能拿旧日情谊相胁。 黎豫见肖珏犹豫,狠了狠心,忍下对自己的唾弃,鼓足勇气,拿出了杀手锏。 “如果这些还不够,那能不能看在团练使黎徼的面子上,看在他跟你相知一场的份上?” 一句话,仿佛耗尽了黎豫全身的力气!那年徐彪拿着他与边防军情谊,胁迫诸团练使放他离开时,黎豫对他极度鄙夷,没想到才一年功夫,自己竟然也做出同样的事! “至清,你,你什么意思?”肖珏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他心中预感,眼前人与旧友定然有不同寻常的关系。 黎豫忍下羞耻之心,轻轻咬了咬口中的嫩肉,“我姓黎名豫,黎徼乃是家兄。沉戟,当年黎某去相府,是因为从兄长口中得知了你心怀疆场,才愿意辅佐你一程。如今,求你看在我兄长的面子上,放我们一马。” “你,你竟然是他弟弟?”肖珏知道黎徼有一亲弟,是登州那个坏了名声的孽子,没想到竟然是眼前人。 “是,我是他胞弟,如假包换。”黎豫说完,就在众人面前,强忍着对自己的不屑和鄙夷,自暴自弃一般,将从前兄长与他说得那些跟肖珏的旧事,一件一件讲给肖珏听。 “兄长说,当年他最瞧不上的就是你,因为你是京畿去的,娇生惯养的,跟众人格格不入。后来没想到,与他感情最好的也是你,不仅因为你们从前救过彼此的性命,还因为脾气难得投契。他说你为着给他做寿,专门从京畿定了一件轻铠,你俩明明身量差不多,却因着肩膀比他窄半寸,被他笑了好久。他说回头等战事了了,你要带他回京畿,挖你小时候偷偷埋起来的火铳,不知那火铳淋了雨,还能不能用……” 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就像是一把利刃,狠狠地戳着黎豫的自尊心,他没想到,今日今日,他竟要拿着兄长与挚友的情分来求得苟活。 黎豫机械地讲着,讲到最后,就如行尸走肉一般麻木了。 “够了!”肖珏听不下去,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以黎豫之才,到了相府会弃肖瑜而追随他,为什么黎豫会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原来黎豫竟然是他的亲弟弟。 “你们走吧。”肖珏摆了摆手,“就当我没有见到你们。” “多谢!”黎豫面上一喜,转头欲走之际,却又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不能走!”黎晗带着一队人马追了上来,“方才,本侯听到,你已经认下黎豫的身份了?” 黎豫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眼神一冷,“黎侯有何指教?” 黎晗骑在马上,志得意满道:“本侯自然是领了上命而来,碰巧遇上了我登州的家门庶孽。” 黎豫知道黎晗不泛于得罪穆谦,他的目标一直是自己,眼见远处风驰已经飞奔而来,心一横道:“黎侯开价吧!” “本侯领命而来,自然不能空手而归,不过本侯愿意卖肖都指挥使一个面子,这样吧,晋王殿下和你只能走一个。” 黎豫想都没想,“好,我跟你回去!” “且慢!”黎晗面上尽是得意之色,“你和晋王殿下云泥之别,自然不能相提并论,晋王殿下要走,代价自然要多一些。” 黎豫忍着脾气,“你耍我?” 黎晗笑道:“现在主动权在本侯,自然可以坐地起价,你只有应与不应两条路。” 听着由远及近的马蹄声,黎豫不敢再耽误时间,“好,你要什么代价?” 黎晗拿手在下巴山划了两下,“给本侯磕一百个响头!” “你!”黎豫气愤不已,他素来清高,从不肯受人折辱。 黎晗骑在马上,装模作样地把手放在耳廓上,“本侯听着,不远处又有追兵了,要不要本侯吼一嗓子,给他们指个路?” 黎豫明白,穆谦多在此处待一刻,就多一分危险,再拖下去,就算黎晗不使坏,他们也难以脱身,黎豫当机立断,“好,你先放他们走!” “你先磕!”黎晗寸步不让。 风驰近前,黎豫抿着嘴与玉絮两人把穆谦从马车中扶出来安置在风驰的马背上,然后道:“解开马车上的马,带着殿下快走,今日之事,不要跟任何人提起!” 玉絮还要再说什么,被黎豫一把握在手臂上,“玉絮,殿下安危系于你身,莫要多言了。” 说罢,黎豫走到黎晗马前,撩袍跪地,“黎侯放他们走,黎某登时便磕。” “好,放人!” 黎豫听着马蹄声走远,然后闭着眼,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个头一个头地磕在了砂石路上…… 黎豫没有时间权衡利弊,为着穆谦,他折尽一身傲骨。 此刻,穆谦终于明白,为什么黎豫的额头添了新伤,为什么在清虚观外遇刺,黎豫笃定焰火能够唤来风驰,为什么再次相见黎豫眼中没有了光。 因为他眼中的光,早在他对着肖珏坦言身世时就熄灭了,那个傻子就这样在众人面前,将自己不堪的身世公诸人前,任人折辱。 从前黎豫不肯将爱意宣之于口,穆谦以为自己的爱总比他多一些,可现在他才发现自己是何等无知! 沉默半晌的肖珏终于开口,“殿下,末将一直以为,至清爱清誉胜过性命乃至一切,这件事发生后,末将才知,殿下在至清心中,远胜他的清誉。” “是啊,终究是本王对不住他。”穆谦怅然一声。 郭晔说得对,是他不配阿豫的好,是他眼盲心瞎,看不清阿豫的爱! 现下阿豫走了,就是上天对他最大的惩罚! 第197章 海上月(1) 转眼入了秋, 黎豫已经在西境养了数月。这些日子,为着不让他劳神,郭晔不许他看书, 不许他下棋, 没收了他的纸笔, 只留了几盆绿植和一缸金鱼给他解闷。 眼见着郭晔当成心头肉的几条金鱼马上要翻肚皮了, 黎豫不敢再喂, 悻悻地丢下鱼食,好在郭晔没限制他行动, 他还能溜达去不远处黎衍的学堂蹭书听,可去了几次,就被黎梨找上了门。 “公子,你不能再去学堂了!”黎梨一进门就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 难得有人来陪着他解闷, 哪怕是被问罪, 黎豫也不恼, 好脾气解释道:“我又没打扰阿衍听课, 只是下了学顺道接他回家。” “你倒是没耽误阿衍, 可你耽误人家学堂小姑娘了。你这往后门框上一倚,小姑娘们不听课, 都偷偷瞧你了。人家爹妈今日找上门, 非说是阿衍使坏, 为着自己能拔尖, 专门找你去迷惑人家孩子, 寒英为此陪了不少笑脸呢。” 黎豫一身风姿,静默伫立时, 仿若画中仙一般,恬淡宁静。 那日他去学堂, 正值秋风乍起,吹落片片黄叶,他一袭金线绲边紫衣,额上配着一条紫抹额,静立于树下。黄叶在他身边随风摇曳,更将他衬得遗世独立,这幅画面直接看愣了一众书院的小姑娘。 黎豫不知原委,只撇了撇嘴,不以为意道:“这些孩子的爹妈就会胡说八道!” 我家阿衍不用这些歪门邪道照样拔尖,你们孩子不成器,还瞎指责人! “话虽这么说,可你能不能注意点影响。”黎梨与黎豫打着商量,“本来,阿衍是学堂里最靓的崽,你这一去,把阿衍风头都抢了,哪有你这种当爹的!” “这……” 这倒是个大问题!黎豫琢磨一番,从善如流,“行吧,那我不去了,回头你随便找本西境的州志来给我解解闷。” “你要干嘛?”黎梨瞬间警惕地瞧着自家公子,“郭大帅说了,半年内都不许你看书!” 黎豫被这防贼一般的眼神盯得不自在,他真的好闷啊!养病哪有这么养的!他都快憋疯了! “小姑奶奶,你就行行好吧!” “不行!”黎梨一转头,摆出了一副六亲不认的架势,“大帅说至少养半年,少一天也不行,你要是闷就出去溜达溜达。” 黎豫苦着脸,“学堂你不是不许我去了么?” “那就去听戏,去听曲儿,要不你就提着阿衍的金丝雀出去溜溜鸟儿。” 曲儿他听了,戏他看了,他不仅替阿衍遛过鸟,还替郭晔遛过一只大黄狗。 本来在府内,一人一狗相处还算愉快,但出了府,那大黄就撒丫子跑出了六亲不认的气势,拽着黎豫满大街蹿。每每出府,黎豫都累个半死,反倒那大黄连喘都不喘,还咧着一副似笑非笑的狗嘴瞅黎豫。黎豫觉得被一条狗嘲讽了,发誓再不跟它玩。 两个人正为一本州志“据理力争”之际,有几个熟悉的身影抬着几箱东西进了府,黎豫定睛一看,为首的乃是正初。黎豫心下了然,这是那人又送东西来了。 郭晔听到动静,从屋内出来,佯怒道:“放下!放下!说了多少次,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别往我西境送,咱们不稀罕。” 黎豫坐在院子的石凳上,两只手掌托在下巴上,准备看一场“大帅刁难送礼人”的戏码。 “是,是!”正初陪着笑脸,将几个箱子一一打开,展示给郭晔看,“殿下吩咐,都是些药材,给先生补身子的。” 前几次,穆谦送过玉石古玩、古籍字画、珍稀药材,又从各地搜罗了解闷的小玩意,还把他当纨绔时压箱底的东西都翻了出来,恨不得把整个晋王府都搬给黎豫,可每次送来的东西,除了药材统统被郭晔丢出了府。几次以后,穆谦学乖了,这次将所有的东西全换成了药材。 郭晔走上前去,把几个箱子里里外外检查一遍,取出一个食盒,“这里头是什么?” “冀州的点心龙须酥。” 郭晔一听,抬手就把食盒丢了出去,“剩下的东西留下,人快滚!” 虽然食盒被丢出了府,但好歹药材都留下了,正初满脸雀跃地带着人离开了。 自从听到那个食盒里装得是龙须酥,黎豫眼神就没从食盒上挪开,等正初走远,他才惋惜一句,“把这么好的点心丢出去,郭大哥可太暴殄天物了。” 郭晔转身走到黎豫身前,恨铁不成钢地在他额头上戳了一下,“你来西境我亏着你了还是咋的?你看你这副没出息样!” “郭大哥啊,我舌头都发涩了,连点心是什么滋味都忘了!” 黎豫哀嚎一声,扑在了石桌上,他虽然不重口腹之欲,可天天清淡饮食,再加上一天三顿苦汤药,是谁也受不了。而且,郭晔在控制他膳食上,简直就是一个一根筋,智慧道长只说蜜饯点心要少食,郭晔就直接给他禁了,让他每每对着药碗欲哭无泪。关键要是不喝,郭晔真能拿出兄长架子来强迫他,相较之下,还是好脾气又懂得变通的穆谦讨喜多了。 一想到穆谦,黎豫心里犯起嘀咕,流水一样的好东西送来西境,穆谦应该不生气了吧?可一想着把人家弱冠的寿辰毁了,黎豫又有些讪讪的。 可他真的好想穆谦啊! “郭大哥,咱们商量个事?” “哦,行!”郭晔一口应下,“只要这半年,你老老实实吃药休养,不费心,不劳神,别的都依你。” 黎豫没想到郭晔这么好说话,直接开口提要求,“我想见穆谦。” “不行,见他劳神!”郭晔一口回绝,见黎豫有些不乐意了,马上找补一句,“至少这半年不行,智慧道长说了,你的身子少说也得将养半年才能经得住拔象谷散的毒,阿豫,难得捡回条命,别再胡闹了。你想想阿衍,想想阿梨,你想想我,你不知道四月份那次,真把我们吓坏了,以后可不能这样了!” 黎梨非常配合地朝黎豫点了点头,证明郭晔所言非虚。 “知道了,知道了,就别念我了吧。”自打黎豫醒后,遭到了智慧道长和郭晔连翻痛骂,而黎梨则是抱着他差点哭断气,纵使黎豫巧舌如簧,可在此事上他着实理亏,被骂也没法回嘴。眼下又被数落,他不敢犟嘴,只得鼓了鼓嘴巴不肯说话了。 话分两头,穆谦见正初空手归来,心情大好,看来药材这条路还是对的。 正初看着自家王爷傻乐,忍不住替他着急,“殿下,现下除了药材还啥都送不进去呢,东西都送不进去,别说您这么大个活人了!” 因着玉坠子回来了,穆谦便日日拿着折扇晃悠,他才不管那块玉到底有啥意思,在他心中,那就是黎豫送他的定情信物! “不着急,本王还不敢去见他。”穆谦将折扇放在案上,端起茶杯掩饰自己的心虚。 正初听了更急了,自打上次他在书房,听到了肖珏和苏淮讲述京畿北郊发生的事情,知道从来没有一个人像黎豫这样待自家王爷,对黎豫既感激又钦佩。 “殿下啊,我可听说,郭大帅正张罗着给先生说亲呢!” “噗——”穆谦一口茶水喷了出来,“郭晔凭啥给他说亲,阿豫从前是有亲事在身的。” “那不是从跟前了么,更何况,那位夫人不是殁了么?” “可他,可他也不着急啊!” 正初信口胡诌,“先生虽不着急,可衍少爷毕竟还是个小孩子,需要娘亲照顾。” 还不等穆谦接上话,谢淳洪亮的嗓音从门外传来。 “殿下,快瞧瞧我和容三搞到啥了!” 穆谦寻声望去,见谢淳手上拎着一只通体黑亮的小兽,那只小兽被谢淳捏住了后脖颈,像一只狗崽一样可怜地蜷着四肢,等谢淳走近,穆谦才瞧清,那是一只小熊崽! “哪来的熊崽子?”穆谦眼都亮了,这熊崽子来得正好! “我和容三在去坝州官道两旁的林子里发现的,它被捕兽夹子困住了,周围没瞧见母熊,我们怕它在外头饿死了,就带回来了。”谢淳说着,直接把熊崽子提到了案上,搁在穆谦眼前,示意他瞧。 穆谦仔细打量了一番,这只小熊崽子身长一尺左右,通体黝黑,唯独胸口处有一撮白毛,温驯地趴在案上,两只小眼睛好奇地瞅着书房中的一切。 穆谦伸手摸了摸熊崽子的头,那小熊还非常配合地在他手心蹭了蹭,穆谦大喜,心道阿豫一定喜欢。 穆谦拖着下巴琢磨了半晌,起身搂上了谢淳的肩膀,“谢二啊,这熊崽子你卖给本王呗,或者本王那些奇珍物件,你想要啥都成,本王跟你换。” “换啥换,咱哥俩还这么客气!”谢淳是个大度的,浑不在意,“你喜欢拿去就是,反正容三当场就说不养它,我也无所谓。” 穆谦等得就是这句话,当即下令,“正初,找个笼子把熊崽子装上,咱们去西境,今日就启程!” 第198章 海上月(2) 华灯初上, 黎豫略显苦恼地坐在案前,手里握着一个红苹果,正犹豫着是硬着头皮把它吃下去, 还是遵从自己的心意, 然后第二天被郭晔和黎梨追着念叨。 黎豫自小不爱吃生食, 瓜果梨枣洗净削皮切块装盘摆在他眼皮子底下, 他也未必肯碰, 更别说把苹果连皮带肉一起啃了。 迟疑之际,门被扣响了, 那声音很轻,瞬间勾起黎豫嘴角一抹笑意,他知道,是黎衍来了。 门被拉开, 门外果然是小黎衍, 再仔细一瞧, 他怀里还抱着一个毛茸茸黑乎乎的东西。 “你怀里抱了个啥?” 黎衍没吱声, 自顾一溜烟钻进了屋, 把怀里的东西直接放在了几案上,在屋内扫视一圈, 然后拿起了案上那个红苹果, “爹爹, 苹果还吃么?” 黎豫心道, 来得正是时候, 正对着苹果发愁呢!立马道: “赶紧拿去吃,已经洗干净了。” 谁料黎衍并不着急把苹果往嘴里送, 反倒从靴筒里取出一把小匕首,手起刀落, 苹果一分为二,直接把黎豫看愣了。 屋内几案两边,一大一小相对而坐,两人中间是一只憨态可掬的熊崽子。 黎豫左手托在下巴上,右手食指在熊崽子的小脑瓜上打着旋,小家伙非常温驯地啃着半个苹果,而黎衍则津津有味地啃着另外半个。 “你倒是能跟它吃到一起。”黎豫摸了半天熊脑袋,又轻轻扯了扯熊崽黝黑的小耳朵。小熊崽全部精力都在苹果上,非常大方地任黎豫搓圆揉扁。 黎衍闻言一顿,把沾着口水的半块苹果往黎豫跟前送了送,“你确定不吃吗?你今天还没吃水果吧?你不怕我回头去跟姑姑告状么?” “我最近没招惹你啊!”学堂都好久没去了!说完想到这些天气已经转凉,又嘱咐道:“大晚上的,少吃点凉的,上次闹肚子,害你姑姑担心了半宿。” 黎衍想了想,觉得自己爹的话很有道理,对着手里的苹果狠狠咬了一大口,然后把剩下的递给了小熊崽,“算了,不吃了,都给你吧。” 小熊崽刚吃完自己那半块,接过黎衍递过来的,又埋头啃起来。 “你匕首倒是玩得溜儿,姑姑教你的?”黎豫想起刚才儿子切苹果那利落劲儿就牙疼。 “不是,玉絮叔叔教我的。”黎衍说完,又把匕首从靴筒里抽出来,“爹爹,你瞧着这匕首眼熟不?” 黎豫蹙眉,这是从前他找黎梨要的那一把,“怎么跑你那儿了?” “姑姑说,在你这里她不放心,就给我了。” “你才五岁!”这阿梨怎么能给小孩子玩这么危险的东西! 黎衍很淡定,“可我不会拿着它戳自己。” “……” 黎豫有些难受,他一时冲动,差点害阿衍成了孤儿。黎豫心怀愧疚地起身走到黎衍跟前,蹲下身子与他平视,认真道: “阿衍,对不起,爹爹以后不会这么做了。” 黎衍大度地没有计较,然后一把搂住黎豫的脖子,“爹爹,我不怪你,我知道你肯定是很难过很难过,才会把这么锋利的匕首插到自己身上,一定很疼吧?” 黎豫瞬间眼眶有些酸,把儿子抱进怀里,“不疼了,早就不疼了。” “爹爹,你要是难过,可以跟阿衍说,阿衍很爱你。”黎衍说着,攀着黎豫的脖子,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姑姑说,爱可以让人不难过,阿衍可以给你很多很多爱,爹爹不要难过了,好不好?” “好,有阿衍在,爹爹不会难过了。” 温馨的父子交心场景,被小熊崽的一个饱嗝打断了。黎衍见小熊崽没心没肺的模样,煞有介事地叹了一口气,“没心事可真好。” 黎豫摸了一把眼眶,被自己儿子这副模样惊地张大了嘴,“这么说,你有心事了?” “有啊。”黎衍从怀里掏出了一条手帕,非常友好的给小熊崽擦了擦爪子,然后把熊崽子抱进怀里,“明日去学堂,谁来照顾它?它可是我今天刚交的好朋友。” 黎豫自己也非常喜欢这只小熊崽,奈何他这么大人了,拉不下面子说想跟它玩,所以只能看着自己儿子抱着小熊崽逗弄,自己偶尔忍不住才上手摸两下。如今听黎衍这么说,黎豫眼睛一亮。 “放在我这里,爹爹替你照顾它。” 黎衍狐疑地抬头,“你能照顾好它么?它每天都要吃苹果的,你自己都不记得吃,哪里还会记得喂它。” 黎豫感觉很受伤,怎么到了西境,人人都拿他当不靠谱的典范,连自己儿子也这样! “爹爹肯定记得喂它苹果。”黎豫信誓旦旦。 “那好吧,我相信爹爹。爹爹记得哦,它吃不了一个,只能吃半个多一点。”黎衍说着,把小熊崽往黎豫怀里一塞,“你们要好好相处哦,我去做窗课了。” “窗课?怎么这个时辰了,还没做完窗课!”黎豫本想再问几句,然而黎衍并不给他机会,捣腾着两条小短腿转头就跑没影了。 “这小子!”黎豫无奈地摇了摇头,又见四下无人,安安心心地抱着小熊崽子玩起来。一会儿扯扯耳朵,一会儿捏捏脸,一会儿握握小熊爪,玩得不亦乐乎。 而跑远了的黎衍成功跟玉絮接头,玉絮一见黎衍跑来,立马焦急地问道:“怎么样?怎么样?先生收下了没?” “收下啦,这会子肯定在跟小熊玩呢。”黎衍早就知道自己的爹爹喜欢小熊崽,前些日子还见他爹经常把玩一个小金锞子,就是小熊崽的模样。黎衍人小鬼大,“也不知道那小熊崽有什么好玩的,也就我爹爹喜欢。” 玉絮一听,高兴地把黎衍抱起来,往高空抛了几下,笑道:“还是咱们阿衍有办法,要是我去送,肯定连人带熊一起给赶出来了。” 黎衍被抛地咯咯笑起来,“回头姑姑肯定也得夸我!” 第二日,黎豫果然信守承诺,学着阿衍的模样,将一个苹果一分为二,小熊崽吃完半个,他就再喂半个。如黎衍所言,以小熊崽的胃口,果然是吃不完一个苹果的,剩下一小块,黎豫喂了半天,小熊崽死活不肯再吃,只得丢掉。 到了第三日,黎豫学聪明了,一个苹果,一分为四,喂了三块,小熊崽就饱了,第四块丢也不是,留也不是,因着担心浪费,黎豫只得自己吃掉。 就这么过了几日,黎豫切完苹果,已经很自觉的会往嘴里塞一块了。 又过了几日,黎衍时不时会送来个小玩意,慢慢地,黎豫咂摸出不对味了,每每跟想跟黎衍询问,都被他寻机绕开话题,甚至这几日都不来黎豫这里留宿,直接跑到黎梨家里去住了。弄得黎豫哭笑不得,这小子的机灵劲儿,不知道是似谁! 一日深夜,房门被悄悄推开,黎豫素来浅眠,登时就醒了,等听出那蹑手蹑脚的动静出自何处,才又安心闭上眼,不一会儿就发现怀里窝了一个软乎乎的奶团子,黎豫勾了勾嘴唇,伸手抱着奶团子继续睡。 等天蒙蒙亮,奶团子悠悠转醒,一个激灵坐直了身子,把睡梦中的黎豫吓了一跳。 “怎么了阿衍?睡蒙了?”黎豫轻轻顺了顺黎衍的脊背。 黎衍眨巴眨巴眼,点了点头,伸手从枕头底下摸出个小匣子,才又拱到了黎豫怀里,“梦到把东西弄丢了。” 黎豫面对黎衍,素来耐性十足,“弄丢了什么?” “这个!”黎衍说着把小匣子递给黎豫。 黎豫打开一瞧,匣子里竟然是一条额饰,正中央乃是一块金镶玉,榆钱大小,刚好能遮住自己眉心的伤疤。黎豫将额饰拿在手中打量许久,见其做工精巧,并非四境之物,倒像是京畿的工艺。 黎豫心中了然,自家儿子少年老成,不大喜欢这些小孩子的物件,这些日子竟得了不少小玩意,以各种各样的借口留在了自己这里,还破天荒跟一只熊崽子做了朋友,背后没人指使他是不信的。 摸出额饰的那一刻,黎衍也没打算隐瞒,他自小跟黎豫在登州见了不少奇珍异宝,知道这东西价值不菲,根本不可能像之前那些东西那样蒙混过关。他也知道他爹不傻,这些日子没深究,是因为他爹不愿意较真,要不然凭他和玉絮,哪里斗得过他爹。 “这么值钱的物件,我还以为弄丢了呢,吓得冷汗都冒出来了。”黎衍说着,随手扯过黎豫的寝衣,在自己的小脑门上擦了擦。 黎豫有些无奈,双手把儿子搂在怀里,“你也知道值钱啊,那怎么还收?” 黎衍故作深沉地叹息一声,“哎……玉絮叔叔待我这么好,他开口求我,我不好拒绝呀。” 黎豫伸手扯了扯自己儿子的小耳朵,“从小耳根子这么软,长大了可怎么得了!” “那怎么办?这次已经收了啊,你总不能让我一个小孩子为难吧?”黎衍倚着黎豫的胸口,仰着头,一脸天真。 黎豫把下巴抵在儿子的头顶,“好吧,看来只能我亲自出马了!咱俩可说好,得瞒着郭伯伯!” 第199章 海上月(3) 用过早膳后, 一大一小牵了只熊崽子一起出了门,收获了街道上不少探寻的目光。父子二人浑然不觉,一直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聊得认真。 “你确定今天不用去学堂么?”黎豫牵着儿子的小手, 一脸犹豫的征求儿子意见, “咱们这样是不是不大合适?” 黎衍扬起小脸, 一副心安理得的模样, “不是说好回来以后,课业你帮我补么?” 黎豫摸了摸下巴, “补课倒不是大问题,前些日子我也琢磨着以后要不要亲自带着你读书,可这次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什么不好的预感?”黎衍只听黎梨说过女孩子有很准的直觉,他不相信他爹也有这种本事。 黎豫语气非常不自信, “你逃课, 应该不会被你姑姑抓到吧?” 黎衍把牵熊崽的绳往黎豫手里一塞, 然后自己抱着手臂, 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爹爹,你小时候没逃过课么?我都不怕, 你怕什么?” 黎豫认真想了想, “你逃课, 你姑姑骂的是我!” 黎衍朝黎豫伸开了双臂, 一脸无辜道:“可是, 我是牺牲自己帮你抓‘幕后黑手’,你忍心让姑姑骂我么?” 黎豫会意, 弯腰把儿子抱起来,“好吧, 你说的有道理。不过你可少吃点吧,再这么下去,我就抱不动你了。” “人家爹妈都劝儿子多吃点,怎么到了你这里正好反着?”黎衍嘴上虽说得嫌弃,可身体非常实诚,他把小胳膊环上了黎豫的脖子,然后把小脸贴在了黎豫脸上,“不过没关系,爹爹,等我长大了,有力气了,换我抱着你。” 黎豫顿觉窝心,这小子,真没白疼! 父子俩的对话被穆谦一字不漏的偷听了去,这厢黎豫被儿子感动的稀里哗啦,那厢穆谦可打翻了醋坛子,不过一想到自己跟阿豫的关系还要靠眼前的小不点周旋,只能忍着。 穆谦忍着醋意拿手肘捅了一下身边的玉絮,“你说的有高手相助就是这个娃?这小子到底靠不靠谱啊?” 玉絮信心满满,“殿下可别小瞧他,鬼机灵一个,关键有些东西,就他能毫不避讳的送,先生还不会生疑。要是我按照您的吩咐,送张糖画给先生,会被先生打出来的!” 穆谦想了想觉得有道理,黎豫素来脸皮薄,要是真堂而皇之的送个熊崽子、送些孩童喜欢的小玩意,十有八九会被他冷着脸丢出来,无论他私下里有多舍不得。 回味了一下方才那父子俩的对话,穆谦颇觉心酸。他从来没听过黎豫说这种没逻辑又随意的话,还带着商量且不确定的口吻,仿佛事情让他十分为难,但细听下来,就是些芝麻绿豆的小事。黎豫不再是八面玲珑的谋士,不再是纵横捭阖的朝臣,而是一个初为人父还什么都不懂的愣头青,认认真真与儿子说着毫无营养的话。 穆谦又有些心疼,他的阿豫应该很多年没有享受过这种心无芥蒂的日子了。 在对付黎豫上,黎衍果然有办法,等穆谦来到约定的戏园子,父子俩再加上一只熊崽已经在雅间里嗑着瓜子看上了《三打白骨精》,熊崽子仿佛对戏台子上的内容很感兴趣,虽然窝在黎豫怀里,但眼神一直锁定着戏台子,还时不时探头探脑地瞅。 黎豫对《三打白骨精》没啥兴趣,不过他很享受跟黎衍在一起的亲子时光,而且还有小熊崽陪着解闷。 一折子戏结束,黎衍瓜子磕不下去了,略显愁苦的把下巴搁在叠放在桌面的胳膊上。 “怎么不高兴了,你不是最喜欢看猴子么?”黎豫有些好奇,也学着他的模样,把下巴叠在手臂上,与儿子大眼瞪小眼。 在黎豫的认知中,黎衍是个非常通透的小孩子,因着童年经历的变故太多,比同龄人心智成熟些,性格乐观又豁达,自律且自信,虽然有着小孩子贪玩的心性,但于课业并不懈怠,遇事也量力而行不喜强求,所以每天都没啥心事,现下这幅模样,让黎豫有些摸不着头脑。 “猴子最后伤心地走了。”黎衍从果盘里拿了几个瓜子,在桌子上摆着看不出来是什么的图形,“和尚不相信他,他好委屈。” 黎豫被逗笑了,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脑袋,“下一折猴子就回来了。” “那猴子会继续伤心吗?” 这个问题问住了黎豫,他想了想,认真道: “我不知道,也许会吧,不过猴子不是小气的猴。他识大体,他有正义的事情去做,不会计较这些小事的。” “那爹爹呢,你伤心吗?” “……” 这话谁教他的! 来到西境,黎豫第一次有些生气!玩归玩闹归闹,这些日子他不是不知道有人借他儿子搞小动作,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因为他心中也思念着那人,可现下拿着他儿子当枪是几个意思? 躲在隔壁听墙角的穆谦也睁大了眼睛,瞪了一眼玉絮,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谴责,“你说你利用孩子送点小玩意无伤大雅,阿豫也不会真计较,怎么教孩子说这些?” 玉絮倍感冤枉,“属下哪儿敢啊!那可是先生啊,谁敢在他眼皮底下耍花招?” 穆谦正琢磨着等下怎么解释才不让黎豫误会,又听隔壁的小孩子开口了。 “爹爹,你伤心也没关系,你可以选择不原谅的。” 黎豫:“……” 穆谦:“……” 玉絮:“……” 黎豫有些懵了,这小子方才不是来当说客的么?怎么画风突然变了。 “阿衍,你,你这什么意思?我怎么没大听明白。”这小子不是给穆谦收买了么?还能玩临阵倒戈? 黎衍也不管有没有人听墙角,重重地叹息一声,看起来非常苦恼,“哎——爹爹,你也知道,不是只有玉絮叔叔一个人待我好,郭伯伯对我也不错的,我不能被他们说没义气,我真的很为难!” 黎豫一瞬间就明白了,自己这儿子,是当了双面间谍,心里将郭晔和穆谦拎出来骂了一通,然后对着儿子无奈道: “你跟他们差着辈呢,需要讲什么义气,看来你是两边的好处都收了。” “是啊,玉絮叔叔送了一副小弓箭,郭伯伯送了一把宝剑,我都喜欢的很,实在决定不了帮谁了。”黎衍说着,从椅子上跳下来,捣腾着小短腿跑到黎豫跟前,伸手挪走小熊崽子,自己蹭到黎豫怀里,“不过,我还是最喜欢你,你说留下哪个好,我都听你的。” “你倒是好收买!”黎豫头疼,自己好歹是个读书人,养个儿子竟然喜欢舞刀弄枪,坏心眼道:“两样都给丢出去,回头爹爹带你读书。” 黎衍想了想,现下是唯一两边都不得罪的出路了,伸出小手指,“拉勾!” 隔壁的穆谦听到动静,气得直跺脚,指着父子二人雅间方向,对着玉絮道:“听听!这就是你请的救兵!你是猴子请来的逗比吧?” 玉絮倒是坦然,“先生那种脑子,糊弄他那就是自己往枪口撞,得亏阿衍拎得清。再说了人家那是亲父子,能帮您说两句话,您就知足吧,别忘了大帅那边可一直没松懈,人家年过节都给阿衍买玩具!” 穆谦瞬间觉得后爹不好当!尤其是还有郭晔这个伯伯比着,一向厚脸皮的他此刻竟然有些露怯。 眼见着戏都演完了,穆谦还在犹豫不决,玉絮看不下去了,“殿下您就别磨磨唧唧了,赶紧去吧,回头人走了,再想把先生骗出来就不知道猴年马月了。” 玉絮说完,半推半架着穆谦就往隔壁走。 那厢父子两人正认认真真讨论着是先读《桃花源记》还是《出师表》,穆谦一个趔趄摔进了雅间。 “本王还没准备好,玉絮你别推啊——”穆谦话音未落,已经来不及了,进门与黎豫来了一个对视。 本来正柔声细语与儿子对话的黎豫,笑容僵在了脸上,旧人重逢,一时之间有些手足无措。 雅间瞬间陷入一片尴尬的寂静,黎衍瞧了瞧自家爹爹,又看了一眼眼前这个最近总偷偷请自己给爹爹送东西的怪叔叔,一时也不知怎么办才好,只能疯狂的给玉絮使眼色。 玉絮这个人精笑嘻嘻的,“先生,你们肯定有话要说,属下先带着阿衍出去玩了。” 玉絮说完一手从黎豫怀中接过黎衍,一手捏起熊崽子的后脖颈子出了门,雅间内如今只剩下互相思念却又不敢相见的两人。 “你……” “你……” 两人不约而同,又戛然而止。 “对不起。” “对不起。” 仿佛心有灵犀,又是异口同声。 穆谦看着劫后余生的黎豫,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一个健步走上去把人拥到怀里,他等这一刻等得太久,他想亲口跟黎豫说,是他错怪他了,问他能不能原谅。可当真正见到那人,他却什么都说不出口,他把头埋到心爱之人的颈间,贪婪地呼吸着那让人安心又熟悉的气味。 “阿豫……阿豫……本王好想你,真的好想你!” 第200章 海上月(4) 黎豫经历一遭生死, 吓坏了身边的人,自觉不该,又跟着智慧道长听了三个月的道法, 心境比从前豁达不少, 他已经将从前的冷遇、误会和欺骗都抛诸脑后, 唯独舍不下的就是对穆谦的感情。 黎豫伸手轻轻扶上穆谦的后背, 感受着心爱之人微微颤抖, 一时感慨万千,“我也是, 日思夜想又近乡情怯。” 穆谦本以为黎豫会怨他、恨他、指责他,没想到却换来这样一句剖白的话,更觉自己混蛋,“对不起, 让你等了这么久, 本王该早点来找你。” “此刻亦不晚。”黎豫说着突然身体一僵, “只是, 我没办法把弟弟还给你了。” 这一句将穆谦打懵了, 明明不是他的错,他却一直耿耿于怀, 究其原因, 还是自己总将此事归咎于他, 穆谦忍不住心疼道: “不, 是本王错怪你了, 本王还要感谢你,守住他死后清名。” “你, 你都知道了?”黎豫微微仰头,与穆谦对视一眼, 而后又有些心虚地低下头去,“若非他已经薨了,我不会容他活在这个世上。” “穆谚都跟本王说了。”穆谦看着黎豫这副决绝的面容,不知道该喜还是该忧,喜得是他的阿豫历尽千帆初心不改,忧得是纵使死过一次,还是变不了那宁折不弯的性子,穆谦心疼地再次把人揽进怀里,“本王知道,都知道。从前是本王眼盲心瞎瞧不清你的好,你能不能再给本王一个机会?” 黎豫自己怀着对穆谦的愧疚之意,没想到他却把自己的话都抢了去,一点余地都不给自己留,直接被整不会了,只能期期艾艾表达着自己的关心。 “你胸口的伤,还疼不疼?” 穆谦握住黎豫的手,把他放在自己心口处,“你摸摸,那颗心脏正在有力的律动,这些日子本王一直在想,当年那一刀,你出手的那一刻心该有多痛。” 明明也舍不得,明明心疼的要命,但他的阿豫在家国大义面前,从来不会糊涂。 黎豫没想到穆谦能体会到自己当时的心情,一时被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你不说本王也知道,上次你被苏迪亚挟持,背对着人都能一刀命中心口,本王不信你面对面做不到。纵使本王真的通敌,你还是舍不得让本王死,对不对?”穆谦温热的呼吸灼烧着黎豫的耳垂,惹得人直接红了脸。 黎豫自打跟黎梨讨了匕首,的确是练了许久,确保在危机情况下能够一击毙命,但让他狠下心结果了穆谦,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这才当胸一刀,却避开了要害,只当是泄愤了。 现下想让黎豫吐出实情,以他的薄脸皮,简直天方夜谭,而且穆谦的问题也当真问住了他。如果穆谦真的通敌,那他该怎么办?黎豫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只得暗暗庆幸,穆谦没有通敌,他还是那个为民守土的北境战神! 穆谦见黎豫没有答话,也不逼他,自顾噘着嘴埋怨道: “你怎么对自己也这么狠!寿辰那日本王看到匕首正中心口,本王被吓得心脏都不跳了,早知道会担惊受怕,还不如当日死在你手上,也好过受这一遭罪。” “那会子是我想岔了,就别念我了,这些日子被道长和郭大哥轮番骂,你怎么还忍心念叨我?” 穆谦本就对黎豫心疼不已,又难得听黎豫说句软话,当即从善如流换了话题,“本王瞧着你气色比从前好了不少,从前是本王没照顾好你,让你受委屈了。” “不怪你,没想到我心脏长偏了点,也算是上天待我不薄,还能让我再见你一面。”黎豫是个只记恩不记仇的,能够再与穆谦相见,他已别无他求,又怕穆谦还介意从前的事,小心翼翼问道:“过去的事,咱们翻篇了好不好?” “那哪儿成!”穆谦当即提出了反对意见。 黎豫挑眉,“你想怎样?” “不能翻篇,你害得本王担惊受怕多日,寝不能寐,食不下咽,本王自然不能这么轻易放过你。” 黎豫听了,有些愧疚地低下头。 “而本王,混账无比,冤枉了你,还作践了你的心意,本来不应该再恬不知耻的来找你寻求原谅。但本王真的爱你,早在北境就爱上了你了,本王不能失去你,求你再给本王一个机会!给本王一个好好照顾你、保护你、成就你的机会。” “我知道……”黎豫小声应了一句,然后突然忍不住笑出了声。 黎豫这一笑,把穆谦也整不会,“你笑什么?” 黎豫一脸狡黠,“突然想起来,黎某在北境时,被一个登徒子灌了蒙汗药,还被轻薄。” 当年北境粮草短缺,穆谦以为北境守军已经到绝境,为防黎豫不肯独自逃生,直接下药将人迷晕送走,临行前情难自禁,就偷偷亲了人家一口。现下被黎豫点出来,穆谦瞬间涨红了脸,一想又不对劲。 “你怎么知道的,本王偷亲你那会儿,没人在场啊。” 黎豫一脸淡定,“那是因为,我根本没睡着。” 穆谦不可置信地将黎豫上上下下打量一番,“阿梨都被迷晕了,你的身子骨能比阿梨好?本王不信!” 黎豫一脸灵动,“那几日阴雨连绵,我那断了的肋骨总是隐隐作痛,几乎彻夜难眠,你那点子蒙汗药,还不够止疼的。” 穆谦这才知道,那份笨拙的心意,早就当着人家当面表露无遗了,听到黎豫的解释,他又止不住的心疼,骨痛一事,他虽知晓,也是在返程途中在与智慧道长的对话中才窥得一二,从前这个傻子,竟然一个字也不曾提过。 “阿豫,你受苦了,从前是本王混蛋,让本王怎么补偿你才好!” “世人皆苦,哪至于这么矫情,从前什么苦没吃过,这点事算什么,你莫要放在心上。”黎豫一脸云淡风轻,将那段伤神的过往一言带过,而后又怕穆谦继续自责,笑着安慰道:“更何况这次也算因祸得福,智慧道长为着救命,用了不少虎狼之药,倒是将从前的气瘀血滞冲开不少。” “此话当真?”穆谦闻言,眼睛都亮了,拦腰抱住黎豫就转了一圈,“那咱们可以白头偕老了!” 黎豫快被穆谦勒断腰了,气道:“谁要跟你白头偕老!快放开,喘不过气来了。” 穆谦手上松了力道,但手却没放开,还拦腰搂着人,“自然是你,送了本王定情信物,还想跑!” 黎豫被穆谦这副没脸没皮的模样磨得没了脾气,“哪有什么定情信物,殿下莫要信口雌黄。” “还抵赖!瞧瞧,这个‘豫’本王已经戴上了!”穆谦说着,把挂在脖子上的玉坠子从衣襟里掏出来,“当年把身家性命都给了本王,这还不算定情信物?” 黎豫撇了一眼那玉坠子,憋着坏笑,一脸促狭,“殿下说戴了个什么?” 穆谦忙把玉坠子给黎豫瞧,“郭大帅说,这个卦叫豫卦,是你的名字。” 黎豫笑得神秘,“他骗你的,你手里的这个卦是谦卦,是你的名字!” “不能吧?”穆谦从未涉猎六爻之术,当初郭晔带人走时,抛出卦名,穆谦怕被郭晔蒙骗,恰好六爻大家容成业在,穆谦还专门找他求证过,郭晔所言非虚,怎么到了黎豫这里,就换了说法。 黎豫笑意更甚,“你再仔细瞧瞧。” 穆谦将玉坠子从脖子上摘下来,看起来是跟从前不大像,仔细瞧了半天,才发现坠子挂反了,赶忙正了过来,“这样就对了!” “干嘛调过来,刚才那样挺好的。”黎豫噙着笑。 穆谦略显诧异,“豫卦倒过来真的是谦卦?” 黎豫从穆谦手中接过坠子,指着上面的卦象道:“其实这个坠子没有反正之分,一个方向看是雷地豫,倒置之后便成了地山谦,两个卦互为综卦。当时得知殿下单名一个‘谦’字,顿觉有缘,才以此相赠。” 穆谦狐疑地看着黎豫,“当初你把坠子给本王,就因为缘分这么简单?” 黎豫憋着笑,“当然不是!自然是有原因的。” 穆谦见黎豫一脸促狭,瞬间有了不好的预感。 “当年黎某走投无路,又被安国侯府的人跟踪,这么重要的信物,自然不能丢了。”黎豫忍住笑意,一本正经起来,“恰逢得殿下相救,晋王府又是高墙林立,坠子放在您那里,黎某甚为放心。” 穆谦听明白了,不满道:“合着那玉你压根不是真心送本王,就是想让本王替你保管啊!是不是哪日等你安顿好了,转头就让你那小丫头盗回去?” “殿下果然人中龙凤,一点就透!”黎豫绷不住了,笑出了声,眼见着穆谦脸色黑成了锅底,黎豫怕他真恼了,拿手轻轻拽了拽穆谦腰侧的玉带,不着痕迹地撒娇道:“哎呀,别恼呀,这玉现下不都送你了么,不能拿着旧事跟我生气了。” 200-220 第201章 海上月(5) 面对着这样的黎豫, 穆谦哪里还发得出脾气,美滋滋地把玉挂在脖子上,贴身收起来, 然后喜不自胜地揽着黎豫, 在人脸颊上啄了一口。 “阿豫, 跟本王回北境好不好?” 还不等黎豫开口, 郭晔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后面还跟着黎梨、玉絮和黎衍。郭晔先瞪了黎豫一眼,然后才鼻子不是鼻子, 眼睛不是眼睛的对着穆谦道: “不好!” 黎豫下意识上前迈了半步,把穆谦挡在了身后,还没说话又被穆谦拽了回去。穆谦像从前那样,站在了黎豫身前, 他已经拿定主意, 以后要为黎豫遮风挡雨。 郭晔看着两个人互相袒护的模样, 都快给气笑了, 当即不咸不淡给了穆谦一句, “人都救过来了,才跑来惺惺作态, 装模作样给谁看!” 穆谦自知有愧, 心虚道:“郭大哥所言极是, 是本王不对, 特来跟郭大哥请罪。” “诶, 别!”郭晔登时抬手制止,“本帅可担不起你晋王殿下的赔礼, 您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西境庙小, 容不下您这尊大佛。” 站在穆谦身后的黎豫不忍心他被挤兑,开口解围,“郭大哥……” 被黎豫软语一求,郭晔一秒破功,恨铁不成钢地走到黎豫跟前,骂道: “没出息!被人家三言两语就哄好了!不过我丑话说前头,咱们之前说好了,你既来了西境,就没有让我继续越俎代庖的道理,这偌大的西境,你若置之不理,我也撂挑子,你自己看着办。” 苏醒后被众人开导几月,黎豫心境逐渐开阔,虽然放不下这段感情,但也断不会再因此自绝于世。再加上郭晔掌权这些年,西境虽军事蒸蒸日上,但吏治经济尚无起色,百废待兴之际着实需要人治理,他便应了下来,如今也没有反悔的道理。 “郭大哥,我没有想撂挑子。”黎豫认真表达自己的观点。 “我信你,但信不过这个小子!”郭晔将穆谦上上下下打量一圈,“一副贼眉鼠眼的模样,一看就是来拐人的!” 郭晔此话纯属迁怒,虽然穆谦文不及黎豫,武不及郭晔,但长相却不逊色,他剑眉星目丰神俊朗,仪表气度在大成绝对排的上号。穆谦是个识时务者,听郭晔如此说,立马转了口风。 “郭大哥说笑了,本王这次是专门来看阿豫的,听说阿豫身体要修养够半年,怕他不听话,本王专门自荐前来当监工。” 不能将人带走,那本王留下总成吧! “穆谦,北境事繁,你不必为着我——”黎豫一听穆谦要留下,虽然心中欢喜,但理智仍占了上风,不过穆谦并未让他把话说完。 “不碍事!北境那边本王都安排好了,容成业是个得用的,并州知州安吉也可托付,还有老赵他们盯着,出不了大乱子。”穆谦转身握住了黎豫的手,“现下本王最放不下的是你!” 郭晔一琢磨,黎豫在读书理政上极为自律,但生活上却是个让人操心的,一时盯不住,就喜欢由着性子乱来,自己和阿梨又管不住他,这时候有人送上门当恶人,正合他意! “好吧,看在阿豫的面子上,本帅就留你在西境待一段日子,借一步说话,本帅嘱咐你几句。”郭晔说着,就自顾离开了雅间,穆谦会意立马跟了上去。 黎豫一见暗道不好,扬声威胁道:“敢告我黑状,咱们就绝交!” 郭晔和穆谦相视一眼,不知黎豫的话是对着谁说的,但显然两个人都不自觉地被威胁到了。 两个霸主前脚出了门,黎梨立马牵着黎衍来到黎豫跟前,把黎衍往黎豫身边一塞,双手掐腰,秀眉一挑,兴师问罪起来。 “逃课的主意,是谁出的?” 黎衍背靠着他爹的大腿,仰头瞅了一眼他爹,佩服地五体投地,举起大拇指由衷道: “爹爹,你的直觉可真准!” 父子俩连大气都不敢喘,本来还在黎衍怀里呼哧呼哧喘气的小熊崽仿佛感受到了紧张的氛围,也乖乖地屏住呼吸,一脸畏惧地瞅着黎梨。 黎梨是个爽利性子,胆子也大,直接上手捏了小熊崽的后脖颈,把它从黎衍怀里拽出来丢给玉絮,准备朝着父子俩发作。 黎衍极为乖觉,在黎梨发脾气之前,讨好地扑到黎梨身边,一把抱住人大腿晃了晃,“姑姑,不生气好不好,生气就不漂亮了。” 有这么个奶团子抱着自己撒娇,黎梨再大的脾气也没了,蹲下身子与黎衍平视,耐心道:“阿衍,你是个好孩子,你跟姑姑说,逃课是你的意思,还是你爹逼你的!” 诶!这话黎豫就不爱听了,怎么是自己逼的! “姑姑,阿衍最乖了,阿衍一直很听姑姑的话!”在温柔又好脾气的爹爹与刁蛮又暴脾气的姑姑之间,黎衍很识时务地选择了后者,然后毫不犹豫地把亲爹卖了,“不是阿衍要逃课的。” “喂!你小子没义气啊!”黎豫急了。 黎衍转身,看着自己爹,一脸无辜道:“爹爹,咱俩差着辈呢,需要讲什么义气!” 这可真是天道好轮回,自己刚教的话,转头就用在了自己身上!黎豫不禁无语望天,这报应来得可真快!还没等他感慨完,就迎来了一顿疾风骤雨,直到郭晔和穆谦回来,黎梨才停下对父子俩的念叨。 回去的路上,玉絮抱着黎衍与郭晔及黎梨一道在前面走,黎豫和穆谦在后面跟着。黎豫因着理亏,被骂得讪讪的。 穆谦难得看黎豫的笑话,忍不住逗他,“这可真是嫁出去的姑奶奶,霸气侧漏啊,本王方才在屋外听她骂你,都忍不住肝颤。” 黎豫听了这话并不恼,反倒是敛了玩闹的笑意,惆怅起来,“这些日子难为阿梨了,自从阿衍到了西境,这里上上下下,或是顾忌着阿衍的身份不敢管,或是怜惜他父母双亡不忍管,只有阿梨逼着自己硬起心肠管束着他,才没让阿衍长歪了。其实,从前阿梨和阿衍最是要好,阿衍也最喜欢跟阿梨玩。” 穆谦知道黎豫这是又自责了,自责没有做好一个父亲,没有当好一个兄长,想了想,下定决心,认真道: “阿衍是一个很好的孩子,不仅聪明,这么小处事还非常有分寸,以后由你管束,会越来越好。本王也会陪你一起,给阿衍一个完整的家,让阿梨再做回原来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 黎豫会心一笑,“好啊,我这脾气可当不了严父,黑脸就交给你来唱。” “没问题,包在本王身上,本王最大公无私了!”穆谦拍了拍胸脯,非常有担当的揽下了这桩差事,又见黎豫虽露出笑意,却仍有惆怅之色,笑着逗他开心,“本王这还是第二次见你骂不还口,回头本王可得好好跟阿梨学习学习,以防你回头欺负本王。” 这话黎豫可就不爱听了,眉毛一挑,“第二次?黎某虽不说口才出众,但也绝不是任人欺凌的软柿子,这次是让着小丫头,哪里还有第一次!” 穆谦欠兮兮道:“清虚观,上次差点被先生挤兑哭的那人是谁啊?” 本想着拿着黎豫的窘事逗趣,没想到黎豫面色却凝重起来。 “怎么了?”穆谦发觉了不对劲,“是本王说错话了?” 黎豫摇了摇头,“你知道清虚观那人是谁么?” “先帝钦点的宰执郁弘毅,新帝继位,遣了肖若素亲自去迎,举国皆知了。”穆谦说完,又由衷道: “当年相识,本王便觉得阿豫不同凡响,区区登州那种穷乡僻壤能出你这样的人中龙凤,实属罕见,但若说你师从郁相,那一切就说得通了。” 经历一遭生死,两人已将话说开,彼此之间再无隐瞒,黎豫虽然不想提起旧事,仍忍着恶心将郁弘毅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和盘托出。 穆谦听完大为光火,“这么说,胡旗南侵、闵州水患、军粮告急、泺河毁堤这一连串的事情都是郁弘毅设计的?咱们当年差点命丧北境,跟这个老匹夫脱不了干系!” 黎豫虽然不愿承认,但事实摆在眼前,慨叹道: “世家痼疾太重,从内部根本无法一次性粉碎,徐徐图之的结果只能是新旧更迭,老世家一朝失势,不过几十年,就会有新世家取而代之,先生是想不到别的办法了,才想引外力一劳永逸。只是,他算错了一点,大成的世家并不会像他安排的那般,倾尽全力御敌,以至与仇寇两败俱伤,反而是咱们看到的局面,为着保存自家实力,不惜牺牲前方的将士和边塞的百姓。” 虽然穆谦也不齿郁弘毅的作为,但仍忍不住赞叹道:“这老匹夫虽不是个东西,不过却有经天纬地之才,能以天下为盘,大成及诸国为棋子,这样的能力,非常人能及,新帝比之可差太远了。” 黎豫亦道:“是啊,所以盼着他晚点把目光放在西境和北境上,否则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穆谦倒是乐观的很,一把搂过黎豫的肩膀,拍了拍,笑道:“别怕,本王有信心,本王的阿豫一定能青出于蓝!” 第202章 山雨(1) “啊!穆谦!够了!” “阿豫, 你别叫唤啊!本王耳朵都快被你震聋了!” “穆谦,你太过分了!你赶紧放开!” “快好了,快好了, 你再忍一忍!忍一忍!” “啊!!你这太烫了!!穆谦, 我受不了了!真受不了了!” “阿豫, 这样呢?舒不舒服?” “穆谦, 你给我滚出去!就现在!立刻!马上!啊!!!!” 郭晔刚一进黎豫的小院就听到了屋内传出的不堪入耳的声音, 而黎衍正坐在台阶上跟小熊玩得开心。 郭晔看了一眼大敞着的房门,又看了看一脸淡定的黎衍, 瞬间满脸黑线,“阿衍,你爹他们……” 黎衍见怪不怪,抬起头对着郭晔天真一笑, “郭伯伯你来啦, 爹爹他们在卧房的榻上呢!” “……” 光天化日, 朗朗乾坤, 这俩人怎么这么没脸没皮!也不怕带坏了小孩子! “阿衍, 那啥——”郭晔摸了摸鼻子,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呵斥一下这对狗男男, 毕竟有伤风化, 而且还有个孩子在这里。 但是贸然闯进去, 是不是有些尴尬? “那个, 那个, 你爹他们经常这样么?”郭晔已经被尴尬到语无伦次了。 黎衍抓了抓腮,思索了半晌, “大约隔个三五日就会来一次,每次我爹都叫唤的可惨了!” “……” 是可忍, 孰不可忍,两个人也不知道避着孩子!哪有这种当爹的! 正当郭晔气冲冲地准备臭骂一顿这两个不知检点的,没成想穆谦被衣衫不整的黎豫推出了房间,顺道还丢了一支铜壶出来。 “带着你的东西,滚!” “砰”的一声,门被关上了,留下穆谦和郭晔两人站在台阶上面面相觑。 穆谦委屈地捡起滚落在一边的铜壶,对着郭晔道:“自然还是热一点舒服解乏,这人怎么不识好歹呢!明明是他身子凉,非说铜壶烫,你摸摸烫手不?” 郭晔瞥了一眼满头大汗的穆谦,又看了看摆在眼前的铜壶,伸手摸了摸,非常实诚道:“不烫。” “你看,就是嘛!”穆谦找到了同盟,瞬间来了底气,上去拍着房门,“阿豫,开门,郭大哥也说了,这铜壶不烫,咱们再试试。” “试什么试,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屋内的人明显还在生气。 郭晔有点懵,整个人都在状况外,“你们这是?” 穆谦叹息一声,一屁股坐在石阶上,还拉着郭晔一道坐下,向他讲起原委。原来,这段日子黎豫时不时就会头晕乏力,请大夫查过后,是因着从前在案前久坐,导致腰背肌劳损,颈椎和腰椎有些轻微膨出。大夫说多活动多调理即可,并无大碍。 黎豫对此不屑一顾,但穆谦上了心,他来自现代社会,每逢节假日都会跟着家里那群有白领病的叔伯兄弟去推拿放松,久而久之便深谙此道,对他而言最舒服的项目是一个铜壶经络理疗,他还专门跟店里的推拿师傅请教过手法,也在家里兄弟身上实践过,得到了一致好评。现下他想来给黎豫推拿放松一下,没想到黎豫身上有痒痒肉,还怕烫的厉害,浪费了他一番心意不说,还让郭晔看了笑话。 “那要不然,帮你摁着他?”郭晔话一出口,音量就小了半分,无他,他自己也知道这个建议不靠谱。 “可拉到吧,他现在看不得书,处理不了公务,正愁没地方发作,万一给丫惹毛了,一口咬死咱俩合伙欺负他,他倒是有功夫跟咱们耗,咱们的日子可就难过了。”穆谦一脸苦恼。 郭晔倒吸一口凉气,穆谦所说在理,黎豫平日里端得四平八稳,可到了亲近的人跟前,就是个祖宗,谁都惹不起,“要不,咱们请阿梨姑娘来劝劝?” 穆谦一口否决,嫌弃道:“郭大哥,羊毛别盯着一只羊薅啊,让人家小丫头过两天清净日子吧。” “那行,那阿豫这边就交给你了,你可不能让咱们后悔把你留下!”自打穆谦来了西境,郭晔省心不少,至少有人贴身盯着那个小祖宗! “本王不信治不了他!”穆谦瞬间来了斗志,把铜壶重重地往台阶上一放,满血复活!等打完鸡血,才又把目光放在郭晔身上,“你这会子过来有何贵干啊?” 郭晔再没了玩闹之心,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函递给穆谦,“你瞧瞧这个。” 穆谦的北境跟郭晔的西境走相似的路,先以军权稳定民心,然后慢慢发展经济和吏治,现下边防军被他牢牢握在手中,又有谢淳和容成业两个帮他盯着文官,他才能得空来西境照顾黎豫。 如今接过郭晔的信函,搭眼一看乃是京畿函告诸州及四境的统一文书,猜测这会子北境定然收到了,也不推辞,直接读起来。 “呦,新帝这改革推得挺快的。护林、减税、重科举、兴商贸,都是些利国利民功在千秋的好政策。” 郭晔耐着性子,“你再仔细瞧瞧。” 方才一句不过是穆谦的玩笑话,他当然明白郭晔在说什么,敛了笑意,指着混在一众政策中的一条,正色道: “新帝这醉翁之意,想来还是在调整地方察举官员中世家和寒门比例,以及削减世家府兵这两项吧。” 两条措施,一条阻挡了世家文官入仕的路,一条削了地方世家的兵权,两项都是动摇世家根本的举措,混在一众利民政策中,并不显眼,却被穆谦一针见血点出来。如今,郭晔终于明白为什么先前黎豫肯辅佐这个纨绔王爷,此人的确有几分见识。 “新帝登基前不显山不露水,以至于咱们都以为秦王殿下是改革派,从前盼着他能挑个头,没想到新帝手笔更大,登基第一年就大刀阔斧干上了。” 穆谦亦怅然道:“从前都以为新帝耳根子软没主见,本王现下才瞧出来,他才是最沉得住气的。郭大哥,你猜北境和西境,他会先动那个?” 郭晔想了想,“现下无论动哪个,都划不来啊。许是京畿会先拿东境下手,再是南境,最后才是北境和西境。” 穆谦会心一笑,“英雄所见略同,东境诸州这些年目光都在商路上,鲜少涉政,也不养府君,他们对京畿威胁最小,也最听话,关键还是块大肥肉。至于南境,都是些手里有兵又有钱的硬茬,不过南境再硬也硬不过您西境,南境那些府兵充其量是散兵游勇,西境可是实实在在的府兵制,铁板一块。” “怎么总觉得这不是夸人的话呢!”郭晔仰天长叹,继而又拿胳膊肘捅了捅身边的穆谦,下巴一抬,“说了半天三境,咋不说说你的北境?” 穆谦笑得极为鸡贼,“北境有啥好整顿的?边防军隶属中央,三州被焚那会子,世家早就跑路了,剩下走不了的,不过苟延残喘,成不了气候,北境这穷乡僻壤不足为虑!不足为虑!” 郭晔见穆谦这副吊儿郎当模样恨不得抽他,“你丫装什么大尾巴狼!再问你是不是就得说,你跟新帝是亲兄弟,北境对京畿忠心不二?” 穆谦不再玩笑,认真分析道:“若本王与新帝易地而处,本王也不会着急对北境下手,一来就是方才说的,北境没多少油水,先下手没好处,再者,自古以来帝王都重清誉,他已经把穆诣软禁了,为着堵天下悠悠之口,也不会着急对本王动手的。” 郭晔面上也不轻松,“话虽如此,但四境里头,新帝最忌讳的肯定是北境,毕竟你姓穆啊。” 有了黎豫这层关系在,西境与北境已经成为攻守同盟,穆谦知道郭晔这话说得交心,亦坦言道: “郭大哥可能不知,祯盈十九年初,本王差在就死在赴北境的路上。” “还有此事?”郭晔面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你可是当朝亲王,谁敢动你?” 穆谦自嘲一笑,“当朝亲王又如何,穆诣不也是当朝亲王,照样被软禁。本王那时,被穆诚和穆诣联手迫害,若非阿豫用他换了本王一条命,本王只怕如今已变成黄土一抔了。” 郭晔倒吸一口凉气,“这么说,新帝是绝对不会放过你了?” “郭大哥,你错了!”穆谦突然笑了起来,掷地有声道: “本王答应过先帝,绝不会主动残害手足,但若穆诚不仁,本王也绝对不会放过他。他欠本王的,他们师徒欠了阿豫的,本王会一笔一笔亲自讨回来!” 郭晔见惯了吊儿郎当的穆谦,见惯了横扫沙场的穆谦,却没见过眼前这样的穆谦——浑身上下皆是杀伐决断的果敢,还带着几分决绝的恨意! “此事,要不要跟阿豫知会一声?”郭晔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与穆谦打着商量。 “先让他养够半年,把逍遥散的毒拔了再说。”穆谦低头把玩着手里的铜壶,若有所思道:“东境登州,毕竟是阿豫的故乡,若起了争端,他知道了也是忧心。” 第203章 山雨(2) 自从有了穆谦相伴, 黎豫日子不再无聊。有穆谦在一边连哄带逗,黎豫连水果都比从前多吃了不少。除了黎豫,黎衍也多了一个大玩伴, 性子越发活泼起来。 黎豫本来纠结着, 该如何跟黎衍讲他跟穆谦的关系, 没想到还没等他发愁, 穆谦已经成功攻略黎衍, 哄得黎衍整日里腻着他,还一口一个“义父”, 叫得极为亲热。没让黎豫操一点心,黎衍就已经适应了别的小伙伴家里有爹爹和娘亲,而他的家里有爹爹和义父。 自从有了穆谦照顾父子二人,黎梨彻底被解放, 安安心心回家去跟寒英造人了。 穆谦是个会玩的, 行事有时偏幼稚, 而黎衍人小鬼大, 少年老成, 两人相处竟异常融洽。有时候凑在一起说悄悄话,连黎豫都不让听, 惹得黎豫吃味不已。 一日, 穆谦醒了个大早, 来到黎豫的小院, 先把黎衍拖起来, 盯着他吃完早膳,然后把人丢到学堂, 这才慢悠悠跑到黎豫的寝房去掀被子。 “你现下越发懒散了,阿衍都去学堂了, 还不起。”穆谦伸手推了推还在榻上与周公对弈的人。 黎豫迷迷糊糊应了一声,翻了个身继续睡。 穆谦见状,坏心眼地在黎豫腰肋一抓。 “哈哈,混蛋!”黎豫一下子被闹醒了,气呼呼地睁眼,瞪了穆谦一眼,“昨天非要登山,我腿都累断了,今日还不让我多睡一会儿!” 穆谦在床尾坐下,拿捏着力道揉按着黎豫的双腿,宠溺道: “你素日里就喜欢在屋里闷着,稍微一活动就累,以后还是得出去遛遛,走,咱们今日去打马球。” “不去,要玩让阿衍陪你去玩。”黎豫不喜欢剧烈活动,特别是穆谦来了,弄来了各种各样的额饰,替代了从前遮丑的抹额,每每活动剧烈些,那额饰就乱飞。黎豫素来注重仪表,就更对这些激烈的游戏敬谢不敏了。 黎豫说完,翻了个白眼,又自顾要躺下去,他这段时日睡眠质量显著提升,睡觉轻的毛病已经给掰过来了,现下穆谦在身边,他能极有安全感地再睡个回笼觉。 穆谦却没遂他的意,一下子从床尾挪到床头,把正要往榻上倒的人接入怀中,笑话道: “又把阿衍推出来给你当枪,上次你带着阿衍逃课,被阿梨痛骂一顿的事忘了吗?这会子已经送他去学堂了。” “唔……去学堂了啊?”黎豫懒洋洋地腻在穆谦怀里,连眼睛都没睁,“吃东西了么?这小子早上喜欢耍赖不吃早饭。” “两个小笼包,一个煮鸡蛋,一大碗棒渣粥。” “嗯……”黎豫满意地轻哼了一声,“倒是听你的话。” 穆谦颇为得意,“那是,本王承诺,只要他天天吃早饭,本王亲自教他射箭。” 黎豫毛茸茸地脑袋在穆谦怀里滚了两下,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准备继续睡。 美人在怀,看得到吃不到,穆谦有些委屈,被怀里人摇了两下,“阿豫,本王跟你商量个事,你这床榻睡两个人不成问题。” “嗯……阿衍有时候来我这睡。”黎豫睡得迷迷蒙蒙,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 穆谦有些牙疼,“本王是想说,本王也想来你这里睡。” 黎豫丝毫没过脑子,“不行,让阿衍瞧见了像什么样子,郭大哥说不能带坏小孩子。” “!!!” 看来问题还在黎衍这里!穆谦暗暗在心中盘算起来…… 最终,黎豫没逃过穆谦的“毒手”,被从被窝里拖出来。两个人意见折中后,一起去城郊跑马了。 开开心心地玩了一整日,掐着黎衍下学的点回了城,穆谦带着黎衍去了演武场,黎豫对刀兵斧钺无甚兴趣,自己独自回去了。 没了黎豫跟着,穆谦心思活络起来。 “阿衍,如果本王没记错,你今年有五岁了?”穆谦一边帮黎衍摆着射箭的姿势,一边暗搓搓引导。 黎衍只不过是一个小孩子,哪里晓得“人心险恶”的道理,尤其是面前还是他颇为喜欢的义父,“对啊,义父,有什么不对的吗?” 穆谦煞有介事地抱着胸,把手托在下巴上,皱着眉头,故作思考状,“听说你还时不时会跑你爹爹的榻上去睡……” 黎衍抬起懵懂地小脸,朝着穆谦点了点头,很认真地等着自家义父后面的话。 穆谦看着黎衍那张写满信赖和仰慕的小脸,心中升腾起浓浓的负罪感!糊弄一个孩子,穆谦你可真出息! 不过一想到自己的幸福生活,穆谦还是厚颜无耻道:“小娃娃才跟着爹爹睡,阿衍,你已经长大了。” 黎衍少年老成,素来不喜欢把自己跟小孩子相提并论,现下听了穆谦的话,顿时有些害羞,低下头道:“我以后不去爹爹那儿了……” 穆谦对此甚为满意,“呐,为了奖励阿衍长大了,义父再给你订做一把弓好不好?你喜欢什么款式的?” 黎衍眼睛先是一亮,然后又把那点小心思压抑下去,闷闷道:“爹爹说不能玩物丧志。” “胡说!怎么是玩物丧志呢!”看着懂事的小人儿,做了亏心事的穆谦当即决定站在黎衍这边,“甭搭理你爹,回头义父去跟他说!” “还是不要了,爹爹那个脾气,不好惹。”黎衍非常懂事,怕穆谦碰壁,虽然非常想要一把新的弓箭,还是选择了放弃。 黎衍越发懂事,衬得穆谦越发无耻! “不行!本王要送,你爹也拦不住!”穆谦大包大揽下来,抢了人家爹爹,自然得给人家点补偿的! 黎衍见状,不再坚持,甜甜一笑,“谢谢义父!” 这一笑如同一把尖刀,狠狠戳在了穆谦的良心上!穆谦穿书以来,第一感觉良心好痛!但他不后悔,良心这东西,哪有阿豫重要! 黎衍果然信守承诺,一连数日都没去蹭黎豫的床榻,一度惹得黎豫有些不知所措。 “阿衍最近这是怎么了,晚上也不来跟我睡了。” 某日黎豫起了一大早,看着空荡荡的床榻,看着外面艳阳高照,想着已经去了学堂的儿子,惆怅起来。 穆谦一边给怀里的熊崽子嘴里塞苹果,一边若无其事道: “一定是你睡相太差,扰着阿衍休息了,现下学堂忙得很,他还要花功夫练射箭,自然要好好休息。” “是这样么?”黎豫蹙了蹙眉,将信将疑,这些日子他睡得比往年都沉了许多,莫非真是扰着阿衍休息了? 穆谦脸不红心不跳,信口道:“当然,你都不晓得,从前你跟本王同塌而眠,睡熟了之后,恨不得能在榻上打一套拳,本王好几次差点被你踢下床!” 黎豫闻言不再起疑,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啊……这样啊,我不是有心的,我也不知会如此,这些日子真是难为阿衍了。” 穆谦把熊崽子往地上一丢,放它自己玩去,自己则走到榻边坐下,往黎豫身边凑了凑,委屈道: “阿豫,连熊崽都能上你的榻,本王为何不能?” 黎豫将穆谦上下打量一番,然后又用眼神点了点床榻,意思很明显,你这不正在黎某的榻上坐着么! 穆谦当即不乐意了,“本王说得是夜里!长夜清寒,本王孤枕难眠,本王要你陪着!本王不要一个人睡!” 黎豫被穆谦这副委屈样逗笑了,打趣道:“合着你拿我当暖床的佞幸啊?” “本王给你当暖床的佞幸也行!”穆谦为达目的,没脸没皮,凑到黎豫耳边,在他耳垂上轻轻一咬,“从前你不是都收本王当你的外室了么?” 黎豫顿觉一阵酥麻流过全身,笑着去推人,“你这房外室不听话,现下就逐了你!” 穆谦不干了,登时把人扑倒在榻上,“哪有睡了人就不认的!本王这外室可不依!” 接着房门被掩,榻上帷幕落下,素日里以纨绔著称的晋王殿下,就在西境旁人的地盘上,搞了一出白日宣淫! 白日,两人背着黎衍尽享鱼水之欢,等黎衍下学回来,黎豫登时将穆谦赶出了寝房,惹得穆谦咬牙切齿地跟黎衍抱怨。 “你爹真是!翻脸就不认人,本王想跟他睡一个榻都不行!” 黎衍有些疑惑,“义父,不是说长大了就不能让人陪着睡了么,难道义父还没长大么?” “那啥……”穆谦方才嘴快,这才反应过来眼前是个五岁的小孩子,顿觉有些不该,斟酌道:“是这样的,义父跟你爹爹睡一个榻,跟你要爹爹陪你睡是不一样的。” 黎衍非常具有求知欲,“怎么不一样呢?都是在一张榻上睡。” 穆谦大脑快速旋转,试图给出一个小孩子能接受的说法,“呐,阿衍,夫妻呢是要在睡在一张榻上的,你学堂里小伙伴他们的爹爹和娘亲也是睡在一起的。” 黎衍想了想从前爹爹和娘亲相处,更疑惑了,“可是,从前我爹爹和娘亲从来不在一个榻上睡,爹爹连娘亲的闺房都没进过。” 穆谦:“……” 第204章 山雨(3) 一日穆谦接了黎衍下学, 为着进一步弥补对小朋友的“亏欠”,带着人直接夜市一游,还看了一场皮影戏。 黎衍素来喜欢看这些, 看得津津有味, 穆谦纨绔出身, 对吃喝玩乐驾轻就熟, 本来能愉快地享受亲子时光, 奈何好巧不巧,戏台上唱得是一出《乌江自刎》。 虽然虞姬是拿着长剑摸了脖子, 可穆谦眼前挥之不去的却是那日寿诞黎豫的心口一刀,一直到戏结束,穆谦还没缓过劲来,等回了住处, 只跑到寝房轻轻把黎豫拢在怀里抱了抱, 就静静地走了。 黎豫看着难得消停的穆谦, 有些不习惯, 把询问的目光看向黎衍。 黎衍今日玩得尽兴, 耸了耸肩,指着穆谦远去的方向, 一脸无辜道:“你知道的, 能让他情绪有波动的就只有你。” 黎豫满头黑线, 伸手在黎衍脑袋上揉了一把, 笑骂道:“就跟着他浑, 也不学点好的。” 黎衍一扭身子躲开自家爹的魔爪,“诶, 你们大人怎么就不能听实话呢?” 黎豫扶额,这小子的嘴皮子越发厉害了, 尤其是穆谦来了以后,黎豫自觉不是对手,决定偃旗息鼓,继而略显忧心地朝屋外望了望,询问道: “今日义父带你去哪儿玩了?” 一说这个黎衍来了兴致,掰着软乎乎的小手认真数道:“先去练了半个时辰的射箭,然后去逛了夜市,买了好些点心果子。” 说到此处,黎衍赶忙把小手塞进前襟,掏了半天才掏出一个油纸包,探头探脑地朝门外看了看,见屋外没人,这才把油纸包塞到黎豫的衣襟里。 “两小块桂花糕。”黎衍把小手凑到嘴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压低声音嘱咐道:“偷偷地,别让姑姑和郭伯伯知道哈。” 快半年了,托儿子的福,黎豫终于见到了点心的影子,虽然只有两块,也让他这个当老父亲的感动不已,论心疼人,还得是儿子啊! 黎豫刚想说两句肉麻的话,却被黎衍一本正经的打断了思路。 “其实,我不想干这事的,毕竟答应了姑姑和郭伯伯要盯好你。但是义父再三保证,说这两块点心不会伤你的身体,我这才敢冒着风险送的。爹爹,你可得藏好了,要不然咱们三个都会挨骂。”黎衍人小鬼大,一番话说得煞有介事。 黎豫对儿子的那份感动瞬间转移到了穆谦身上!一想到穆谦方才失魂落魄的背影,黎豫又担忧起来,“你们除了去玩,还做什么了,你义父见到什么特殊的人了吗?” 黎衍认真想了下,摇了摇头,“还看了场皮影戏,没跟生人打招呼。” 黎豫微微蹙眉,“什么戏啊?” “《乌江自刎》” 黎豫瞬间怔住了。 夜里,半睡半醒之间,突然房门被人猛地推开,动静之大一下子将黎豫吵醒了。 黎豫睁眼,见穆谦正惊魂未定地站在自己榻前,仿佛遇到了可怕的事情一般,眼神中皆是惶恐,整个人还喘着粗气。 黎豫慢慢坐起身子,轻轻唤了一声,“阿谦,你怎么了?” 黎豫刚说完,就被整个搂紧了怀里。穆谦的拥抱宽广又温暖,穆谦的手臂极为有力,紧紧地箍着黎豫,仿佛要把人融进他的骨血一般。 “阿豫,阿豫,阿豫……”穆谦如同着魔一般轻轻唤着,感受到怀中那活生生的人,情绪这才慢慢平复,“阿豫,你还在,太好了,太好了,刚才做了个梦,吓死了……” 此情此景,黎豫不用猜也知道穆谦梦到什么了,他轻轻抚上穆谦的后背,安慰道:“没事了,别怕,没事了。” “阿豫,别离开我。”穆谦紧紧搂着人,把头埋进了黎豫的脖颈,如同一个溺水的人紧紧握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不离开,阿谦,这辈子都不离开……” 被安抚了许久,穆谦终于平静下来,霸道地把人塞进锦被,“本王不该扰了你,你快些睡,明日容你晚起半个时辰。” 说完不待人反应,自顾朝着屋外走去。 黎豫侧着头,看着穆谦离去的背影,有些失神。当穆谦踏出门槛的一刹,黎豫发现他连靴子都没来得及穿。 黎豫睡不着了,在榻上辗转反侧良久,最终咬了咬牙,抱着枕头去找穆谦了。 第二日日上三竿,正初风风火火闯进了穆谦的寝房,“殿下——京畿要派公主去胡旗和——” 话未说完,见到榻上被吵醒的两人,瞬间睁大了双眼,然后把手往眼镜上一遮,“殿下,我什么都没瞧见,您继续歇着吧!” 昨夜黎豫抱着枕头破门而入后穆谦欢喜不已,恨不得搂着人长眠不起,现下有几分被扰了清梦,不自觉地带了几分起床气。 而黎豫,虽在亲近之人面前放得开,但在外人面前,依旧恪守着礼数,乍一被惊醒,人缓了须臾,等看清了情势,瞬间闹了个大红脸,耳垂如火一般烧得滚烫。 这副憨态落在穆谦眼中只余下四个字——秀色可餐,登时臭不要脸地凑到人跟前,对着那鲜红欲滴的耳垂便吻了一下。 “阿豫,你可真诱人!”穆谦色气满满地笑起来。 黎豫刚缓过神来就被轻薄,顿觉羞恼,气道:“真不该过来陪你,合该让你被吓醒才好。” 穆谦故意噘着嘴,把黎豫地手放在自己胸口,撒起娇来,“你既来了,就不能走了,睡了本王就不能不认账,难道要本王学那些弃妇,满大街贴告示,昭告你抛妻弃子的罪行么?” 黎豫眼眉一挑,“你不是我的外室么?哪来的妻?哪来的子?” 穆谦憋着笑,猿臂舒展,把黎豫揽到怀里,“昨夜你不是把本王扶正了么,阿衍就是本王的亲子,你可不能负心薄幸!” 行吧,人不要脸,天下无敌。虽然黎豫有舌战群儒的本事,但在跟穆谦斗嘴上,他次次折戟。无他,他要脸,穆谦不要! 眼见着穆谦又要美滋滋地闭上眼睛,黎豫赶忙推他,催促道:“方才听正初喊着,仿佛京畿出事了,你不去瞧瞧?” “哎,这些幺蛾子真烦人!”穆谦嘴上虽如此说,已经起身穿戴起来,这些年来,他已经在无形中养成了将政事摆在享乐之前的习惯。穿戴完后,又帮着黎豫戴额饰。 本来这种金灿灿的额饰,寻常人戴上只余下庸俗二字,可戴在黎豫额上,却为他平添几分贵气,再配上一袭紫色外袍,更显雍容华贵。穆谦戴完额饰,忍不住咂摸了几下嘴,感慨道: “将紫色穿出霸气的不少,将金玉戴出贵气的也不少,可唯独你,却将这两样整出了仙气,啧啧,本王的阿豫当真是世家公子第一人。” 黎豫看着穆谦这副没正行的样子,忍不住笑着摇头,他有今日的举止端方,全仰赖当年先生的严苛要求,“行了,你就别得了便宜卖乖了,若素师兄风姿卓越,文采斐然,乃是世家第一公子,你这样说,回头他听到该不乐意了。” “本王当年还觉得你俩相像,没想到竟系出同门,不过虽然像,但本王就是不喜欢他。”穆谦本意随口一说,说着说着突然若有所思起来。 黎豫察觉出不对劲,“怎么了?” 黎豫死里逃生,两人将心结说开,彼此之间已经毫无隐瞒,穆谦虽怕黎豫生气,还是觑着他面色道: “前段时间,本王身边来了位文书,举手投足间都有几分你的影子,关键是样貌还肖你三分。”眼见着黎豫要变脸,穆谦立马补上一句,“当然,他没你好看!” “你说的那人我见过。”黎豫眯了眯眼,想起了那段不愉快的记忆,“还不止一面!那段时间我每日去你府上投刺,偶尔能瞧见他。” “那些日子是本王不好,让你受委屈了。”穆谦想到那些黎豫被他拒之门外的日子,就分外内疚。 黎豫倒是看得开,方才的不快转瞬即逝,“说起他来,不瞒你说,我在他身上瞧见的却是若素师兄,遇事不喜不怒,始终温文尔雅。” “本王查过,那些日子你的名帖每次都递到过他手上。”穆谦却没有黎豫的大度,“本王已经下令,让他去边防军大营继续当文书了。” 黎豫狡黠一笑,“最初的命令不是这么下的吧?” “的确不是。本王要遣他回州府,他执意不肯,甚至不惜以死相逼,本王身边容不下他,索性让他去了边防军大营。” “他的来路我找人查过,是登州察举进京的太学生,被若素师兄手把手教了一年,自己有志于北境重建,这才自请去了战火刚过的并州州府。”黎豫说着,脸上露出了几分看热闹的不嫌事大的笑意,说起风凉话来,“人家本就是冲着你去的,自然是不肯走的。” “就凭他做的事,冲谁也不行!”穆谦脾气上来了,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 他还迫你上台,让你受辱,这样的事,本王哪里能容得下! “啊呦,怎么这就恼了?”黎豫笑着走到穆谦身边,轻轻拽了拽他衣袖,“好歹是个读书人,又是若素师兄带出来的,你给人丢军营里,这可真是暴殄天物。” “那你想怎样?” 黎豫慧黠一笑,“要不……你把人送西境来,这块正缺人手。” 第205章 山雨(4) 穆谦没想到黎豫能提出这样的建议, 有些狐疑道:“让他来西境?你想做什么?” 黎豫取笑道:“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他,我也不教你为难,你且吩咐人发封函, 问问他的意思。他若不愿, 我自然不勉强。” 黎豫的心胸, 穆谦从未存疑, 他连黎晗都能容得下, 更别说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黎贝玉,他本意只是好奇, 不过既然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穆谦不再迟疑。 待两人穿戴完毕,一齐出了寝房,门口正初和寒英正凑在一起说小话, 两人还时不时嬉笑几声, 一见两人立马凑上前来。 正初笑嘻嘻地看了一眼极为登对的两人, 赶忙又给寒英使眼色, 示意寒英快瞧。 这一番操作, 又惹得黎豫红了脸,穆谦见状, 上去就是一脚踹到正初大腿上。这一脚没用力, 玩闹的成分居多。 “大惊小怪些什么, 从前在府里又不是没见过。”穆谦笑着骂了一句, 才进入正题, “方才说大成要派公主和亲?” 寒英忙道:“是,大帅那边接了京中的消息, 让过来知会殿下一声,京畿有意遣公主和亲。” “胡旗现在就是秋后的蚂蚱, 和哪门子亲!”穆谦满脸不屑,理了理袖口的褶皱才道:“还怕本王守不住北境这屏障不成!” “大帅琢磨着,许是为着来和亲的苏迪亚公主出事了,新帝那边还是要安抚一下胡旗人的。” 穆谦与黎豫对视一眼,去年的事压到今年解决,倒是符合大成官僚体系的一贯作风。 “现下京畿还有适龄未出阁的公主么?”黎豫疑惑地看向穆谦,“总觉得新帝是冲着你来的。” 穆谦摇了摇头,“没了,先帝膝下子女本就不多,不过公主好说,从世家或者藩王家里择个贵女,册封个公主就是了。现下京畿和胡旗亲亲热热,本王夹在中间自然里外不是人。” 黎豫会心一笑,转头欲走。 穆谦把人一把扯住,急道:“你就不说两句吗?就这么走啦?” 黎豫一脸无辜,“你不是大公无私地站在郭大哥立场上,这半年不让我理事么?我现下可没犯规,别等着抓我的错处啊,我去叫阿衍起床!” 黎豫说完扬长而去,留下穆谦在原地欲哭无泪。 这人,还真小心眼!不就是冷着脸丢了他几本书,逼着他喝了几次药嘛,怎么这么记仇!早知道昨日那两块桂花糕就不给他了! 穆谦苦着脸吩咐道:“去跟大帅知会一声,本王下午去找他议事,另外再给边防军发个函,问问雁之想不想来西境。” 穆谦说完,三步并作两步朝着黎豫走远的方向追了上去,等找到人时,那爷俩外加一只黑熊崽正围在桌边用早膳。 黎衍见到穆谦,赶忙用捏着包子的小胖手朝穆谦打招呼,“义父,快来吃早点,今早姑父带来了姑姑做得肉包子——唔——” 话还没说完,嘴里就被黎豫塞了一个蛋黄,黎衍登时不满,噘着嘴瞧着黎豫,“爹爹,我不爱吃蛋黄。” 黎豫不为所动,从盘子中取了一个鸡蛋又剥起来,“不爱吃也得吃。” 黎衍不高兴了,转头可怜兮兮的向着穆谦求助,眼神里写满了对他爹的谴责。 穆谦净了手,捏了捏了黎衍圆鼓鼓的小脸,温声哄道:“咱们都说好了,一天要吃一个完整的鸡蛋,哪有只吃蛋白不吃蛋黄的?” 穆谦说话的功夫,黎豫已经剥好了一个鸡蛋放在了穆谦碗里,穆谦立马拿起来大大的咬了一口,“你瞧,义父陪你一起吃。” 说话间,黎豫又剥好了一个,也送到嘴边咬了一口。 黎衍见状,知道没有抗争的余地了,只得苦着脸乖乖地把蛋黄咽了下去,然后立马端起小米粥猛灌了几口,小脸这才再恢复笑容。 黎豫和穆谦见状,非常默契地相视一笑。 喝完最后一口小米粥,黎衍抓起一旁的小书包,风一样地冲了出去,边跑边道:“姑父今日送我去学堂,爹爹、义父再见。” 见黎豫吃好了,穆谦从盘子里夹了一块苹果送到黎豫口边,“张嘴。” 黎豫伸手从筷子上拿下了苹果,转头就塞到了熊崽的嘴里,让正在对着一条鱼大快朵颐的熊崽懵逼半晌。 “真傻。”黎豫看到熊崽这副憨态可掬的模样笑起来,一边笑还一边指给穆谦看。 穆谦叹了一口气,又夹了一块送到黎豫嘴边,“就吃一块,你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比阿衍还能耍赖。” 黎豫想着一会儿还得去见智慧道长,现下不能给穆谦告黑状的理由,勉为其难的把苹果接了过去,嚼了几口吞了下去。 穆谦见他这副不情不愿的模样,再联想到他方才欢快地抱着一根玉米棒子在啃,有些无奈道: “都说神仙嚼蕊饮露,本王想着你这副八风不动的模样,定然与那神仙习性差不了多少,可怎么就不爱吃这些天然果蔬,反倒是对这些俗物爱不释手呢?” 黎豫一脸不屑,“都是吃食,怎么就给你分出个雅俗来了?” 穆谦被黎豫这副任性模样逗笑了。 “笑什么?”黎豫有些摸不着头脑。 穆谦将黎豫上上下下下打量一番,才道:“本王见你的第一眼,以为你是谪仙,清冷不可方物,现下再瞧,就是个喜欢耍赖的小孩子嘛。” 穆谦是高兴了,可黎豫觉得很受伤,“喜欢耍赖”和“小孩子”两个词深深打击了他的自尊心,登时站起来转头就走,说什么不肯再陪着穆谦吃了。 “喂!还说不是小孩子,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呢!”穆谦赶忙把手里的最后一口肉包塞进嘴里,端起粥碗喝了一口就跟了上去。 穆谦前些日子在北境,除了处理公务就是勤练功夫,来了西境教黎衍射箭时,也会练练腿脚,是以追起来极快,成功在智慧道长的别苑外追上黎豫,那人正在别苑外徘徊。 “怎么不进去?”穆谦走上前去,“专门等本王呢?” “少臭美,谁等你了?”一见到穆谦,黎豫嘴角不自觉地向耳后翘,底气也比先前足了不少,有人陪着,智慧道长顾念着自己的面子,大约就不会骂人了。 等两人进了屋内,果然如黎豫所料,虽然智慧道长气不顺,但到底没有让黎豫下不了台,只瞪了他一眼,没有多说什么。 黎豫缩了缩脖子,乖乖地把手放在脉枕上,配合着智慧道长号脉,穆谦则在他身侧,揽着他的肩膀陪着,眼神里都是担忧。 “这段时日将养的不错,看来晋王殿下当真是花了心思了。”智慧道长不理会黎豫,只对着穆谦微微颔首致意。 在这位多次救了黎豫性命的老者面前,穆谦不敢托大,赶忙拱手道:“承蒙道长妙手回春,这才将阿豫从鬼门关上拉回,晚辈感激不尽,更不敢让道长白费心血,无论如何都要盯紧他的。” “老道只是略懂医术,可不通回天之术,若是下次再拿着刀往心口上捅,老道也无能为力了。”智慧道长不咸不淡地觑了黎豫一眼,显然仍对他之前自尽之事生气。 黎豫不敢回嘴,赶忙伸手拽了拽穆谦的衣袖,示意他帮自己说两句话。 穆谦会意,在他后脑上轻轻抚了抚,然后对着智慧道长诚恳道: “道长容禀,前些日子是晚辈的不是,晚辈眼盲心瞎,瞧不清事情的真相,还负心薄幸,辜负了阿豫的深情,这才迫得他走了极端。千错万错都是晚辈一个人的错,道长要怪罪就怪罪晚辈吧,莫要再责怪阿豫,他这些日子已经为着那事自责不已了。” 黎豫本意只想让穆谦替自己求情,没想到他却把事情都揽在了自己身上,忙道:“不是的,不能都怪他,其实——” “好了。”智慧道长轻轻一句止住了黎豫的话头,然后将新拟好的方子递给了穆谦,嘱咐道:“用新方子再服半个月的药,逍遥散的毒就能拔了。” 说完就将两人赶了出来,眼不见心不烦。 两人兴高采烈的出了门,突然穆谦脚步一滞,“你且稍等。” 不待黎豫反应,穆谦便折返回屋内,走到智慧道长身边,拱手一礼,“道长,这次过后,晚辈能否有幸,与阿豫白头偕老?” 智慧道长本不愿谈这些,但见穆谦一脸诚恳,这些日子穆谦对黎豫的好又被他尽收眼底,只道:“虽然这次阴差阳错冲开了他早年的气淤血滞,但他底子早就毁了,能补回一点算一点,尽人事听天命。” 穆谦惨白着脸色出了房间,对上黎豫探寻的眼神,勉强挤出来一个笑容。 “还有多久?”黎豫对于生死素来看得开,他早已与穆谦心意相通,大约也能猜到穆谦回去问了什么。 穆谦低头,垂下眸子,不敢看黎豫的眼睛,缓了良久才开口吐出了一个让他难受的数,“十年。” 黎豫脸上瞬间绽开了笑容,高兴地搂上了穆谦的脖子,“我还以为也就一两年好活,没想到还有那么久,上天真待我不薄!” 第206章 山雨(5) 黎豫这一笑, 惹得穆谦心中难受异常,他没有眼前人这般豁达,能将生死置之度外, 他就是个想与心爱之人白头偕老的凡人而已。 这段时日, 黎豫早就发现, 虽然穆谦表现得大大咧咧, 但但凡有医者入府, 穆谦都会变得患得患失。黎豫知他心疼自己,也不忍他继续难过, 鉴于光天化日之下不好拥抱安抚,黎豫犹豫半晌,伸手在穆谦垂着的袖口上微微拽了拽。 穆谦抬眸,正对黎豫亮晶晶的星目。 “十年, 还有好久的。”黎豫唇畔含着笑意, 一脸认真地注视着眼前人, “说不定哪日, 你就厌了我呢!” “胡说!肯定是你先厌了本王!”穆谦一着急, 连眼眶都红了,气道:“本王虽从前不是东西, 但本王发过誓, 今后绝对会把你捧在手里, 本王对你的心意至死不渝!” 黎豫本意只是玩笑一句, 逗一逗穆谦, 没想到却惹起他的伤心事,忙道: “好好, 是我胡说,你别恼, 咱们谁都不会厌了谁。穆谦……你拿这大好的光阴与我置气,岂不浪费。”黎豫边说边觑着穆谦的脸色,语气不自觉的就软了下来。 “那你待如何?” “前些日子你说要去打马球,今日去陪你打马球好了。” 难得黎豫主动,穆谦当即破涕为笑,拉起心爱的人的手,转身就走,“咱们现下就回去换衣裳,不能反悔!” 黎豫扯住穆谦,认真道:“穆谦,答应我,以后寿数这事,咱们都不提了,只将往后的每一日,都当作今日这般,相依相伴,幸福美满。” “好!”穆谦开口,吐出了一生承诺,也在心底暗暗发誓,这十年无论黎豫是要至治之世还是要河海清宴,他都会陪着他完成梦想。 * 黎贝玉接了信函,犹豫良久,最终还是到了西境。不为别的,同为登州出身的黎氏子弟,他不甘心被比下去,北境短暂的交锋太短,他要来西境好好会一会黎豫。 他自负才情、样貌和谋略都不输黎豫,可当年他在学堂拔尖时,那个名不见经传的乡野少年已经走到了老侯爷身边;当他科举及第时,黎豫已经名扬登州,老侯爷眼里再也瞧不见其他人。他本来是族内耆老选中的优秀后生,就因为一个还比他年轻几岁的黎豫半路杀出,断了他在族中向上攀爬的道路。 当黎贝玉被卓济引着来到穆谦的小院时,一家三口正在石桌前,围在一起吃涮锅子。石桌上摆满了刚切的羊肉和还挂着水滴的菜蔬,一看就非常新鲜,而那口锅子已经烧开,正咕咚咕咚冒着泡。 黎贝玉远远瞧着,那个孩子站在石凳上,探着头在锅里翻了半天,夹了什么东西到黎豫碗里,仿佛黎豫不爱吃那食材,直接夹起来放进了穆谦碗里。而穆谦显得非常无奈,他把东西夹起来,在嘴边吹了吹,又宠溺地塞进了黎豫嘴里。黎豫像是生气了,佯怒瞪了穆谦一眼,不过还是妥协地嚼起来。 而在石桌下,有一只熊崽依靠着黎豫的腿睡得正香,小熊掌微微抽动,怀里还抱了一根啃了一半的玉米棒子。 黎贝玉见了这一幕,突然有些不是滋味,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在穆谦身边他出不了头了。 “公子稍等,我去通报一声。”卓济跟在黎豫身边久了,早已不见了当初那副畏畏缩缩的模样。 黎贝玉笑着制止,“远远瞧着,殿下他们正在用午膳,先莫扰了他们,贝玉可在此恭候片刻。” 卓济笑道:“无碍,先生吩咐了,待公子午膳过后,便立即领来见他,不必久待,免得失礼。” 卓济说完,不给黎贝玉拒绝的机会,自顾进了小院。黎贝玉瞧着卓济的背影,回味着他方才说的话,有些不是滋味。 胸襟,高下立现。 黎豫听闻黎贝玉已经到了,当即撂下筷子,拿起帕子抹了把嘴,便随着卓济一同出来。而穆谦只淡淡朝院门口瞧了一眼,又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专心地给黎衍夹菜,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 黎豫在院门口见到黎贝玉,再没了在穆谦跟前的那副随性样,维持着世家公子的端方举止,笑着寒暄道: “北境匆匆一别半年有余,黎某能够登台献艺,全了自己的心愿,还仰赖雁之成全,还没向你道谢。如今你能应邀而来,黎某不胜欣喜,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不妨书房一叙?” 黎贝玉虽然被黎豫这副姿态弄得有些不自在,但到底没失了态,面上维持着一贯的笑意,拱手道: “尊驾言重,客随主便。” 待两人来到书房,负责洒扫的书童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了一眼黎豫,刚想拦人,又见他有客人,非常识趣地没多嘴,将人迎了进去,扭头就去跟郭晔告状了。 书房是郭晔的,但他从来不用,后来黎豫来了西境,就成了黎豫最长待的地方,只不过前些日子因着养病,郭晔不许他来了。 黎豫一点也不见外,引着黎贝玉落座,开门见山道: “雁之的才学,晋王殿下赞不绝口,黎某这才冒昧朝殿下开了口,雁之既然能跋山涉水而来,想来是愿意为西境效力了。” 黎贝玉跨州千里奔赴西境,意在摸清黎豫的底细,却没想到被黎豫直接定了性,刚想推脱,又联想到那封信函,若明言拒绝,人又来了西境,岂不打脸?一时间并未接话,斟酌起说辞来。 黎豫待人接物素有章法,他既有心要用人,定然不会让人感到不适,又道:“只不过西境除了军队建制比较完备之外,其他各项都极为薄弱,怕是要委屈雁之了。” 黎贝玉哪里敢托大,忙道:“不敢,漂泊之人,哪里敢挑肥拣瘦。” 黎豫微微一笑,“雁之如此说,黎某就当你应下了。” 话到此处,黎贝玉终于装不下去了,问道:“为何?” 明知在北境我曾为难与你,不让你与殿下相见,明知那戏台就是折辱之法,加深你与殿下的误会,明知那夜送河灯的小孩子动机不纯,差点让你命丧黄泉,你为何还要用我? 黎豫当然不会天真到以为黎贝玉是问他为何当他应下了,只回问道:“雁之以为为何?” “若是想将末学留在身边折辱,大可不必,贝玉宁折不弯。”黎贝玉一脸决绝。 黎豫有些受伤,一脸无辜道:“黎某从未有此心,只是想着既然是肖若素挑中的人,自然不能留你在边防军那些大老粗身边,让你明珠蒙尘,没想到却让你误会了。” 黎豫知道,依着穆谦那个脾气,黎贝玉若还留在北境,怕再难有出头之日,现下西境百废待兴,急需人才输入,有这么个得力之人闲着,不用白不用。 黎贝玉有些狐疑,“仅此而已?” 黎豫颔首,“仅此而已!” “尊驾以为,贝玉为何要答应你?”黎贝玉说着,高昂起头,朗声道:“纵然身在西境,可若末学不想效力,也不会屈从于威势。” 黎豫瞧着眼前之人,再没了平日里的谦恭温顺,反倒是孤高自许目无下尘的模样,黎豫心中感慨,或许这才是他的本性,平日里那副做派,不过是唬人罢了。 黎豫笑了,在黎贝玉身上,他仿佛看到了那个十三四岁志存四海又眼高于顶的自己,“黎某从未说过要勉强,你若不愿,黎某也强留不得,只不过西境民生凋敝,人才凋零,你忍心看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么?再者,辅助贫瘠的西境走向富强和在富庶的京畿诸州浑水摸鱼,雁之难道还用选择么?” 黎豫一击即中!在黎贝毕生所愿,于公,辅弼社稷救民水火,于私,成就功业名扬天下,留在西境,他便能得偿所愿! 这样的诱惑,黎贝玉拒绝不了,迟疑道:“你当真不会公报私仇?” “若真如此,雁之可转头就走,盘缠黎某拱手奉上。”黎豫一诺千金。 黎贝玉一咬牙,“好!贝玉答应了!” 黎豫脸上瞬间眉开眼笑,“既如此,那便请雁之先安顿下来吧,让卓济带你先去休息。” 黎贝玉张了张口,似有什么难言之隐,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转身欲跟着卓济出门。 黎豫倒是有心,“雁之若有疑虑,不妨直言。” 黎贝玉突然笑问道:“方才,让你们推来让去的那食材是什么?” 黎豫先是一愣,瞬间反应过来黎贝玉的意思,脸不自觉地发烫起来,有些尴尬,“见笑了,不过是一块炸豆泡而已。” 黎贝玉没再说什么,转身出门之际,与郭晔打了个照面。 郭晔本来是气势汹汹来问罪的,见到黎贝玉眼神一凛,然后对着黎豫拱手一礼,恭恭敬敬喊了一声,“主公”。 黎豫闻言有一瞬的愣神,继而释然一笑。 黎贝玉立在原地缓了好久才看清了形势,他本以为黎豫来到西境,亦如他在北境一般,乃是军师一般的存在,对人事有一定的任命权,却没想到原来整个西境都是人家的。 黎贝玉对着黎豫自嘲一笑,拱手道:“看来贝玉还攀上了高枝,以后还请主公多多照应。” 第207章 山雨(6) 回到方才的小院, 那爷俩已经吃了个肚儿圆,懒懒散散地靠在石桌上,惬意的模样像都快睡着了, 而石桌下的熊崽已经醒了, 正吭哧吭哧啃着剩下的半根玉米棒子。 “怎么那么久, 连锅子都凉了。”穆谦嘴上虽然抱怨着, 手上却极为勤快地拿着火钳添着新炭。 黎豫在他身边坐下, 看着面前堆成小山的菜蔬,心头一暖, “要用人家,姿态得做足了。” 一会儿功夫,锅子又烧开了,咕咚咕咚冒着泡, 穆谦一边替人涮着菜, 一边随口道:“留下了?” “嗯。”黎豫发出一个鼻音, 专心对付着碗里的美食, “刚才好险, 前脚刚进书房,后脚郭大哥就杀来了, 好在有黎雁之这个外人在, 要不然免不了被一顿数落。” “噗!”穆谦乐不可支, 幸灾乐祸道:“被属下追着念叨的主公, 你可是独一份。” 黎豫本就难为情, 现下被穆谦一逗,脸上挂不住了, 把筷子往石桌上一拍,“还不都怪你!” “是是是, 都怪本王,你快吃。”穆谦怕再逗下去,黎豫真急眼,只得“委曲求全”地认输了,把筷子拿起来塞回黎豫手里,然后抱着胸玩味道: “阿豫啊,你学坏了啊。” 黎豫夹了一筷子刚涮好的羊肉塞进嘴里,挑了挑眉毛,眼神里都是问心无愧。 “还装,待客不直接领去书房或者客厅,让人家来瞧你吃涮锅子,你几个意思啊?”穆谦知道黎豫不爱吃豆类,肯定不会主动吃,为着营养均衡,穆谦从锅子夹了一筷子炸豆泡晾凉送到他嘴边。 黎豫看到炸豆泡,想到方才出门时黎贝玉那句话,心情大好,痛快地张口接过,也不再装相,笑得得意。 “不论他到底想做什么,不该有的心思,不能有!” “瞧你厉害的。”穆谦嘴上虽抱怨,心里却乐开了花,方才那一幕,虽然对他俩来说稀松平常,但在外人瞧起来,却是其乐融融一家三口,再无人能插足。这显然是黎豫在暗搓搓给黎贝玉下马威,穆谦突然有些自责,“其实,这种事本不该让你费心,你放心本王今后都不会再见他了。” 黎豫专心吃着美食,浑不在意道:“也不是有心折腾他,只不过卓济来报时,一时兴起。再说了,‘怀璧其罪’的道理,我还是晓得的,纵使你躲着,也碍不着人家扑上来,倒不如直接断了他的念想。黎雁之其人自视甚高,目无下尘,有了那一出,他不会自降身价再去做不堪之事了。” 这话惹得穆谦心花怒放,他从前以为黎豫万事不萦怀,一门心思扑在了政务上,没想到他也会吃醋,心中暖洋洋的。 黎衍一直眨巴着一双大眼睛盯着两个爹,觉得他俩说话云山雾绕,好不容易听懂一句,两个爹都不说话了,他才探寻地问向黎豫。 “爹爹,怀璧其罪是这么用的么?” “哈哈!”穆谦大笑起来 ,一把把黎衍抱在怀里,让他坐在自己大腿上,逗道:“你爹爹说什么都对!” 黎豫也被逗乐了,嗔道:“瞎说什么呢,也不怕教坏了孩子。” 穆谦知道黎豫别的都好说话,唯独对黎衍的学业较真,这才又仔仔细细地给黎衍讲了一遍,什么叫怀璧其罪,成功将黎衍的注意力从方才的话题转移到听历史故事上,等故事讲得差不多,黎衍已经窝在穆谦怀里睡着了。 恰逢玉絮来接黎衍去睡午觉,穆谦直接把小人儿送到玉絮怀里,这才又坐到黎豫身边,正色道: “本王知道他自视甚高,也不好驾驭,本想遣了他,奈何他不肯,再加上安知州求情,才将他遣到军营里,让他与士兵为伍。本以为他会知难而退,没想到他竟应了你的约,更没想到你能拿下他。” 黎豫专心致志涮着羊肉,连眼皮也没抬,一个黎贝玉,哪有手切羊肉重要,随口接了一句,“我敢开口,自然是有备而来。” “呦,还有后手啊?” 黎豫吃好了,拿起手边的帕子抹了抹嘴,假模假样道: “拖您老的福,前些日子被送去京畿换谢容两位公子,见到了若素师兄,师兄对黎雁之赞不绝口,我便多问了几句,这才有了拿捏他的法子。” “难怪你能给他号准了脉,不过把他放在身边,你不嫌膈应么?” 黎豫转头,眼睛里都是疑惑,“膈应什么?我若因着膈应将人撵走,回头还得再找人顶上,这种因小失大的买卖,我不干,这人不用白不用。” 这心胸,穆谦自问比不上,知道被黎贝玉利用了,他虽做不出那种残暴上位者动辄要人性命的荒唐举动,但也不会由着这人在自己身边翻云覆雨。 自己的阿豫,果然心胸了得!或许,也只有这样的心胸,才能配得上他高远的海河清宴的志向! 见穆谦没吱声,黎豫放下帕子,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话说,我挖了你的人,你不会在意的吧?” 穆谦倒是大度,“哪里的话,本王的都是你的,一个文官而已,北境还有容成业呢,你别说,从前本王以为这小子只会仗着先帝宠爱狐假虎威,没想到真有几分本事,有几分他兄长容素渊的魄力。” 黎豫笑不出来了,“说起容成业,方才黎雁之提了一桩事,说让知会你一声,京畿和亲人选定了,是襄国公府的嫡长女容清扬,容成业听说后,连夜赶回京畿了。” “怎么是她?”穆谦的脸色登时变得不好看了。 黎豫本意是想说京畿出昏招,没想到穆谦在意的却不在于此,话里不自觉就带了点气,“哦,我倒是忘了,殿下还差点跟她成就一段好姻缘呢!” 穆谦再蠢,也听出这不是句好话,赶忙解释起来,“说来惭愧,从前本王抗婚,在先帝面前差点下不了台,多亏了容清扬解围,若非她执意退婚,怕是这婚事本王也推脱不掉。” 这话黎豫听着不悦耳,眼神一凛,“推脱不掉?” “当然推脱的掉!”穆谦当即转了口风,三指并拢作指天誓日状,嬉皮笑脸道:“怎么可能推脱不掉,本王对阿豫的一片痴心,日月可鉴,绝对不会娶旁的女子了。” 黎豫嘴角翘了翘,不再揪着不放,“那你打算怎么办?” 穆谦没了玩闹之心,态度严肃起来,“容成业既然回京,看看容家怎么决断吧。襄国公一脉,于文人中口碑极佳,容素渊的名声更是直追肖若素,如今又进了政事堂,想来若容氏坚持,新帝也不能做得太过。” 黎豫沉吟半晌,面色渐渐凝重,“话虽如此说,但这样的消息能传到北境,怕不是空穴来风,更何况咱们这位新帝,可是扮猪吃老虎的高手,身边又多了郁相那样的奇才,不能不防。” 穆谦本也没指望光靠容家就能拦住新帝,直接将打算说了出来。 “拒婚之事,是本王欠了她一个情分,若是她不愿意,容家又靠不住的话,那这个坏人让本王来当。和亲胡旗,怎么着都得从本王的地界上过,本王不答应,别说是国公府的嫡女,就是一只鸟儿也飞不出去!” 黎豫轻轻在穆谦的小臂上拍了拍,算作安抚,眼眸一亮,转了话锋:“那容姑娘漂亮么?脾性如何?” 穆谦虽不知何意,仍照实作答,“京畿世家小姐中的翘楚,不仅花容月貌,更是才貌双全,见地和谈吐不是一般人能及的。” “有这么好啊?”黎豫托着腮,一边琢磨一边下了定论:“看来,当年新帝给你定这门亲事,真是花了心思了。” “怎么又绕回来了!”穆谦怕黎豫吃醋,先把话头抢了过来。 只要本王先抱怨,阿豫就没话说了! 黎豫不理会的小心思,坏笑道:“话说,你觉得郭大哥这人怎么样?” “郭大哥?”穆谦把手托在下巴上,站起来踱了两步,“郭大哥虽然有些草莽气,但是为人正直刚毅,嫉恶如仇,颇有担当。” “嗯,咱郭大哥品性是没问题的,堂堂武将,你也不能强求他文质彬彬的。”黎豫素来护短,不自觉地就会帮郭晔说话,“那你觉得他样貌如何?” “天庭饱满,浓眉大眼,身材魁梧……”穆谦说着说着回过味了,试探性问道:“你该不会是?” “对!我就那个意思!”黎豫眉开眼笑,“这么好的姑娘,配郭大哥这样的英雄正合适!郭大哥也老大不小了,得赶紧成个家,省得他没事老盯着我念叨。” “啧啧,刚想夸你两句,就原形毕现了。”穆谦上手在黎豫腮边掐了掐,“郭大哥堂堂西境铁军主帅,素来说一不二,硬生生被你逼成个婆婆嘴,你还敢抱怨。” “嘶——”黎豫嗔怪着打开穆谦的手,“我还不是心疼郭大哥一个人在西境待了这么多年,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 “别咱俩在这里合计的挺好,万一郭大哥也是断袖,那怎么办?” 第208章 山雨(7) “你才是断袖呢, 你们全家都是断袖。”郭晔声如洪钟,迈着流星大步进了院子,指着还冒着热气的锅子, 瞪了黎豫一眼, “俩人躲在这里吃涮锅子, 把黎贝玉丢给我, 还编排我, 真是白疼你了。” 黎豫乐不可支,赶紧拉着郭晔坐下, “哪里敢编排你,我俩这琢磨着,想给郭大哥说一门亲事。” 郭晔大大咧咧朝石凳上一坐,扫了一眼尽是青菜的锅子, “还有肉吗?再下点, 我这会子还没用午膳呢。” 一旁的卓济闻言, 赶忙布置碗筷, 又新添了许多菜蔬。两筷子羊肉下肚, 郭晔才缓过神来,“方才你们说什么来着?” 黎豫与穆谦相视一笑, “有一桩好事!” 那厢黎豫与穆谦如意算盘打得啪啪响, 京畿这头可为难坏了襄国公府一家人。容成业刚一进家门, 一家人就开起了家庭会议。 主座上, 老国公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如今已是大长公主的国公夫人已经气得泣不成声,“穆诚那个杀千刀的, 穆家旁系那么多适龄女子,非要我扬儿去和亲, 存的什么心思!” 长华大长公主虽并非容清扬生母,但将容清扬一手带大,两人感情极好。早些年襄国公悼念亡妻,与这位续弦并不亲近,刚嫁入国公府的那段时日,还是小小的容清扬给了她孤独的心灵无限慰藉,是以她说什么也不肯将容清扬远嫁胡旗和亲。 容清扬本来坚强,眼见着母亲又急又气,还泪流面目,也忍不住红了眼眶,刚走上前握住母亲的手想宽慰两句,却是襄国公先开了口。 “好了,越说越没边了!” 长华大长公主气红了眼,“逼着我章儿在政事堂夙兴夜寐,又千方百计把我业儿唬回来为他所用,现在还要打我扬儿的主意,本宫还说不得他了?明日本宫就入宫,好好问问他到底想做什么。” “简直胡闹!”襄国公气得一拍桌子,“让你一个妇道人家出头,容家的男人都死绝了不成!” 容清扬掏出帕子替母亲拭着泪,又赶忙对着襄国公劝道: “爹爹莫气,娘亲也是心疼女儿。身为容氏的嫡女,纵使今日不与胡旗和亲,来日也逃不过政治联姻的宿命。清扬有幸投生在容氏,前半生已在家族庇荫下尽享富贵,今日若逃不过,爹爹和娘亲也莫要难过,清扬已经知足了。” “胡说,容氏有祖训,家族嫁娶无论男女,皆要两情相悦,为父当年身不由己也就罢了,哪里让我儿再受这委屈!” 襄国公说者无心,可长华大长公主听者有意,她本就为着女儿的婚事担忧不已,现下更是难过,径直起身啐道:“就知道你还为着从前的事耿耿于怀,这么些年,就算是块石头,也该焐热了!” 说到动容处,眼泪根本止不住,长华大长公主不欲在孩子面前失态,掩面快步出了屋。 襄国公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当年续弦时,他虽不愿,但这些年早已与长华大长公主恩爱不已,还一连有了容含章和容成业两个儿子,见妻子想偏了,再也顾不上女儿,登时起身就去追。 “诶,夫人,夫人啊!不是那个意思,你听我解释啊,我口不择言——” 容成业被他爹这一手给整无语了,赶忙走到姐姐跟前,劝慰道: “姐姐,你放心,咱们绝对不会让你去和亲的,娘亲方才说得极是,就算要和亲,也不该是姐姐去。更何况,有晋王殿下在北境震着,就算这亲事不成,胡旗还敢反了天不成?哥,你说是不是。” 坐在一旁的容含章亦起身,走到容清扬身边,安慰道: “姐姐,政事堂这边我绝不松口,若素也答应帮我劝着今上,同时我还联络了容氏在朝的官员、祖父和父亲的门生故旧,咱们一起上折子,压下这桩事。” 容清扬看着眼前这两个异母弟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含章,你走到今日着实不易,千万要保重自身,容家还要靠你;成业,以后若姐姐真不在了,要好好听爹娘和哥哥的话,知道么?” 容成业一听,这话都是要交代后事了,急了,“姐你别着急啊,肯定还有办法,你等我一下。” 容成业说话间就从怀里掏出了六个铜钱,他想做什么不言而喻。 “成业!不许浑,这卦这辈子都不许卜了!”容清扬当即喝止,上手就要去抢容成业的铜钱。 容含章见状,一边拦住容清扬,然后递给容成业一个眼色。 容成业会意,当即起卦,等卦象出来,容成业脸色变得非常古怪。 “怎么说?”容含章有些着急。 容成业挠了挠头,撇了撇嘴,脸色极为古怪地吐出一句,“从这卦象来看,我咋瞧着去和亲是大吉呢……” 容含章:“……” 容清扬:“……” 朝野内外皆以为新帝的改革从东境开始,没想到他同时把手伸向了京畿的世家;朝野以为率先受到非难的会是一直与新帝作对的护国公府谢家,没想到新帝先拿了一直中立的襄国公府容家开刀。 纵使容家上下抗拒,容氏的门生故旧接连上书,新帝仍不为所动,亲手书写谕旨,册封容清扬为沐恩公主,让政事堂翌日宣诏。 暖阁内,穆诚与郁弘毅对面而坐,两人中央乃是一盘黑白子,暖阁外跪着求情的肖瑜和容含章。 虽说已然践祚,穆诚并不喜天子独享的明黄色,仍是一袭紫色便服,待落下一子后才道: “先生,容含章也就算了,外头还跪着若素呢,若素从前为着平闵州水患和时疫,曾遇刺受伤,久跪不得。” 郁弘毅早已料到穆诚落子之处,立马跟上一子,“瑜儿总这么妇人之仁可不成,以后待老臣驾鹤,还要靠他辅佐陛下。他这心软的毛病,让老臣头疼了许多年,本以为能让黎豫给他治一治,谁成想这两人却惺惺相惜起来。” “若素这性子,该为当世大儒,入朝是有些难为他了。”穆诚听这意思,郁弘毅并不打算让自己宣肖瑜进来,想着法子给肖瑜求情,笑道: “先生亲自教出来的人,自然非一般世家子弟可比,再说了,也是先生嘱咐若素要护着您的小徒弟,怎么现在都怪到若素头上了,朕可要替若素叫屈了。” “是他自己非要学治世之策,现下再难也得受着!”郁弘毅冷哼一声。 穆诚向来敬重郁弘毅,当年也是郁弘毅扶他坐稳太子之位,事涉师门内事,他虽心疼肖瑜,但知道恩师铁了心要扳肖瑜的性子,把肖瑜培养成合格的政客,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转了话题。 “这容氏朋党的折子,这几日快把暖阁淹了,一批接着一批,等明日上谕发了,许是就要以辞官相胁了。”穆诚虽言辞中压抑着欣喜,但还是有些担忧。 郁弘毅笑了起来,“这不正遂了陛下的心愿,陛下只管恩准,届时让若素这些年亲自挑的那些寒门子弟顶上便是,出不了大乱子的。” 穆诚也释然一笑,端起茶杯向郁弘毅致意,“还是先生深谋远虑。” 郁弘毅亦举杯,“这法子,也就是放在刚烈又专情的容氏一门,若换一家,未必顶用,陛下耐着性子再等一日吧。” “其实,朕也舍不得把容清扬这么好的姑娘嫁到胡旗去。” “陛下有意为后宫添新人了?”郁弘毅捋了捋唇下的长须,“选秀的话,不妨多从四境及寒门清流中着手。” “不是,先生想哪儿了。”穆诚面上一红,“不是朕,是若素,他年近而立之年,院子里就两个小厮伺候,身边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一门心思都扑在了安国侯身上,这哪儿成啊。” 关于肖瑜跟黎晗的事,郁弘毅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就着穆诚的话琢磨良久,深以为然,“陛下所言极是,老臣曾于那容清扬幼时见过一面,小姑娘落落大方气度不凡,配若素倒是合适,等容家保下容清扬,不妨就请陛下下旨赐婚吧。” 穆诚没想到郁弘毅比自己还着急,“直接下旨么?先问问若素的意思吧,至少还得跟肖相打个招呼。”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穆诚这话并无不妥,可郁弘毅一听却有些生气,把棋子往棋篓里一丢,气道: “这对父子,没一个省心的,肖道远那个老匹夫就是慈父多败儿,你看瑜儿让他惯成什么样了!陛下不必担心,他们父子那边,老臣去说。” “那就有劳先生了。”难得有人肯出头,穆诚欣然同意,一想到肖道远那个脾气,穆诚还真不愿去触霉头。 怕什么来什么,两人正对弈到激烈处,暖阁外传来了肖道远骂儿子的声音,“自己什么身份不知道么?跑来这里威胁陛下,出息了你!还不赶紧起来跟为父回去!想跪滚回相府祠堂跪去!” 穆诚一听这动静,怕肖瑜吃亏,刚想起身去瞧,却被郁弘毅按住手臂,示意他稍安勿躁。 第209章 山雨(8) 本是深秋一个寻常的夜晚, 却注定成了一个不眠之夜。 肖府内,经历了暖阁外一场闹剧的父子二人正望月对酌。 肖道远早没了暖阁外那副盛怒的模样,面上皆是探寻, “瑜儿, 今日这一出, 你是生了兔死狐悲之心, 还是却不过容含章的请求?” 从前京畿四大顶级世家, 把持着两府三司,纵使襄国公挂冠归隐后, 容氏稍逊色些,也是其他世家和清流不能比的。如今林氏因通敌之罪不复往日辉煌,谢家因着在权力更迭中站错队现在已风雨飘摇,容氏态度晦涩被拿来开刀自身难保, 唯独剩下肖氏一门, 因着从龙之功煊赫一时。如今除了东府的同平章事一职由郁弘毅担任, 枢密使、参知政事及禁军统领三个要职, 都在肖氏父子手中。 若是肖瑜回答前者, 肖道远会放心地再指点他几句,但若是后者, 肖道远就要骂人了。 肖瑜自打被肖道远强行带回来, 就有些神色恍惚, 他也知道暖阁外那一出, 父亲做戏成分多些, 故默契的没有再提,只是有些迷茫地看向肖道远, “爹,先生这次回来, 儿子有些看不懂他了。” 肖道远嗤笑道:“正德的心思七弯八绕,为父与他相交几十载都没看懂他!” “胡旗那边,早已没了南侵之力,安抚的手段那么多,为什么非要送人去和亲!”肖瑜不想妄议恩师,只就着先前父亲的问话回应了几句,说着说着感慨起来,“儿子这次不是为着容氏,更不是为着肖氏,而是为着大成千千万万的子民,谁家的女儿,都不该沦为政治的牺牲品。” 肖道远一巴掌扇在肖瑜后脑勺上,“连这点心肠都硬不下来,还想看懂那老匹夫,他的心思在胡旗吗?先时他是不是嘱咐过你,那些寒门后进不要往一个方向培养,各个衙门都要覆盖,若等你寻机把这些人放到各衙门,还不知猴年马月,现在这样多快!” 肖瑜一下子反应过来,“您的意思是,今上这次不是借机敲打,而是要动真格了?” “上谕今日进了政事堂,却让明日再发,就是在给容家动作的时间。” “那容家除了往今上的陷阱里跳,就无破局之法了么?” “也不是没有,就看这容家怎么抉择了。要是能舍出一个嫡女,放下身段,别总是拿着那套所谓的文人风骨刺挠今上,那说不定能躲过这次灭顶之灾。”肖道远躺在了躺椅上,拿起石桌上的酒壶,直接往嘴里倒酒,“要是非借着今晚功夫,联络朝野梗着脖子跟今上硬顶,今上的性子,你还不了解么。” 经过肖道远的点拨,肖瑜算是将局势看透了,穆诚虽仁厚宽和没什么主见,但一旦拿定了主意,也是个能隐忍的。郁弘毅被驱逐出京,他能隐忍不发这么多年,耐性和决心可见一斑。 “爹,这次是儿子莽撞了。但泱泱大成,竟让一个女儿家当权力斗争的牺牲品,还是去胡旗那种蛮荒之地,这心思未免有失光明磊落。” 肖道远懒懒的抬起眼皮,瞥了肖瑜一眼,“怎么?舍不得啊?要不你娶她回来?” “爹,您说哪儿去了!”肖瑜没想到这种情况下,他爹还有心思开玩笑。 肖道远酒喝痛快了,把空酒壶往肖瑜手里一塞,打趣道: “为父听闻,这容氏的嫡女才貌双全,今上待你倒是真用心,听说还动过给你们指婚的心思,说不定你去你那便宜师兄跟前求一求,他就真把人留下了。” “您知道这根本不可能!”肖瑜接过酒壶,放回石桌。 “所以,不该管的事你少管,你要有能耐就把郁弘毅挤兑走,到时候今上身边只剩下你,你说不让无辜女子牺牲,说不定他还听你的。现下,你没得选,只能眼睁睁看着。”肖道远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从躺椅上起来,在肖瑜肩膀上拍了拍,“瑜儿,你有这个心思替容氏惆怅,不妨多替肖家想想,今上现下是铁了心要动世家了。” 肖道远还不知郁弘毅给肖家设了什么局,但他知道,今夜若容家守不住,那下一个就轮到他肖家了。 襄国公府内同样是一个无眠夜,襄国公虽久不在朝,但眼光毒辣,已隐隐猜到了新帝的醉翁之意,但又不敢拿女儿的终身幸福来赌。 襄国公府一众小厮整装待发,每人身携一封容含章的手书,只等襄国公一声令下,就发往一众朋党府邸。 而容成业则每隔一个时辰便起一卦,次次皆是大吉,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开始以为自己的卦不准了。 天明时分,尘埃落定。 天泰元年十月二十日,沐恩公主穆清扬奉旨和亲。 与京畿的不眠夜不同,因着智慧道长开始给黎豫戒逍遥散的瘾,控制每日象谷散用量,没了药吊着精神,黎豫早早就开始犯困,晚膳后没一会儿便与穆谦一起歇下了。 皓月当空,万籁俱寂。 “啊——”一声不算太惨的惨叫从卧房传出。 穆谦在睡梦中被踢下了床! 黎豫睡得迷迷瞪瞪,听到动静,摇摇晃晃坐起来,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借着月光,看到了坐在地上一脸委屈的穆谦,有些茫然,“你怎么坐在地上?” 穆谦哭丧着脸站起来,一个健步上了榻,凑到人跟前,哀怨道: “你还好意思说,还不是被你踹下来的。” 黎豫抓了抓额前那几根呆毛,“不能吧,我问阿衍了,我睡觉根本不打拳,你上次明明就冤枉我。” 眼见着黎豫较真,穆谦连忙打着呵欠拉人躺下,“有阿衍这个大宝贝在怀里,你当然不敢动弹,就欺负本王皮糙肉厚,也没个顾忌!” 黎豫觉得有道理!他在穆谦身边睡得格外安稳,连带做的梦都格外有趣,比方刚才,他梦到自己变成了一个仗剑江湖的侠客,有着一身好本事,遇到山贼强抢民女,他便拔脚相助,然后,穆谦就被他踹下了床。 黎豫有些不好意思,也不困了,兴致勃勃地跟穆谦讲梦里的画面,顺带解释了一下为什么会“误伤”穆谦。 穆谦看着怀里越说越精神的人,褪去了谋士的外衣,内里就是个还未长成、怀揣着赤子之心的少年郎,联想平日里黎豫老成持重的模样,穆谦的嘴角就忍不住地向耳后翘。 黎豫讲完了他那个光怪陆离的江湖梦,穆谦却痴痴望着他,也不说话,黎豫有些不满,“我说了这么久,你倒是给点反应。” 穆谦把人往怀里搂了搂,“你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白天馊主意出多了,晚上自然就跑到你自己编的话本子里了。” 黎豫想了想也有道理,这几日他们一直商量着怎么把容清扬留下,还得让人家心甘情愿嫁给郭晔,想到其中一个馊主意就是让郭晔英雄救美。 “诶,你说要是郭大哥英雄救美,这山贼谁扮演?”黎豫目光灼灼,还带了狡黠。 穆谦被这眼神瞧得没了睡意,总觉得黎豫没安好心,“本王堂堂大成皇子、北境主帅,你让本王去扮山贼?” 黎豫被戳破了小心思,有些讪讪的,“那你说谁去?” “当然老赵、老李他们啊,这剧本他们熟!” 黎豫用手在穆谦胸前打着圈,“他们毕竟是粗人,万一唐突了人家容姑娘多不好。” 穆谦一把握住黎豫的手塞回毯子里,在人额头的伤疤处轻轻吻了一口,“你想太多了,万一京畿根本就拗不过容家呢,等容清扬真上了路再说吧,快睡觉。” 黎豫想了想,觉得有理,这事也不是他们能左右的,乖乖闭上了眼,待了半晌都睡不着,反倒是白日里因着逍遥散减量导致的头痛眩晕感又上来了,无意识嘟囔道: “穆谦,我头疼。” 穆谦都要睡着了,一下子清醒过来,坐起身子,把人揽到怀里,开始轻轻揉着黎豫的太阳穴。 黎豫的头靠在穆谦胸口,感受穴位处传来恰到好处的力道,终于沉沉睡去,然后无意识地一翻身,把胳膊搭在了穆谦的腰上。 穆谦见状,知道他是睡熟了,这才蹑手蹑脚的躺下来。刚躺好,黎豫就很自觉地滚到了他怀里。 穆谦刚要入睡,好巧不巧地,黎豫那毛茸茸的脑袋在他胸口蹭了蹭,还呢喃了几声“哥哥”。 穆谦顿觉小腹处一股暖流直冲天灵盖,整个人都不好了! 穆谦赶忙下榻,连外袍都没披,趿拉着木屐就出了房门。深秋的风很冷,穆谦吹了足足半个时辰,脸上潮红和身上的热度才渐渐散去,等再回来时,黎豫正睡得香。 穆谦连着打了三个喷嚏,这才掀开毯子躺回榻上,眼见着黎豫又无意识地凑了过来,赶忙拿起毯子,手忙脚乱的将人裹住,然后推到了墙根,这才咬牙切齿的躺下来,对着睡梦中黎豫碎碎念道: “睡觉也不老实,还敢来招惹本王!要不是看在你身体不适还在将养,本王能受这委屈!你这小祸秧子,改日一定得给本王补回来!” 说完不解气般,又起身在人脸颊上狠狠啄了一口,这才心满意足的进入梦乡。 第210章 初唳(1) 穆谦前一日受了不小的委屈, 第二日早早便醒了。怀里的人正睡得安详,呼吸绵长,睡颜恬淡, 明明是一副岁月静好的画面, 不知怎的, 又让穆谦小腹一热。 穆谦在心里又狠狠地给黎豫记上一笔, 这才不情不愿又蹑手蹑脚地摸出门去。 一套拳还没打完, 郭晔的大嗓门从院外传来,声如洪钟, 震得穆谦耳朵嗡嗡响: “呦,老弟,这么勤快!难怪皇室子弟里就你能上战场呢!” 穆谦眼疾手快,欺身上前捂上郭晔的嘴, 压低声音谴责道: “小点声, 就你这大嗓门, 阿衍的金丝雀都吓得不会叫了!” 郭晔一把打开穆谦的手, 冲着紧闭的房门瞧了一眼, 瞬间了然,这人哪里是怕惊了金丝雀, 明明是怕扰了他金屋藏的娇! “还睡着呢?” “这些日子强撑着戒隐, 他夜夜都头疼, 又睡觉极轻, 难得刚睡得沉了些, 再让他歇会儿吧。”穆谦抱着胸,用一副宠溺又无奈的神情瞧着卧房, 让郭晔忍不住酸得牙疼。 “啧啧,光天化日之下秀恩爱, 呸,狗男男!” “本王乐意!你有本事也找个人秀去!”穆谦可不是个随意由人挤兑的软柿子,前些日子对郭晔处处忍让,全是为着能留下陪黎豫,如今前嫌尽释,说话又随意起来。 “话说回来,郭大哥,上次阿豫提到的事你考虑的怎么样,那容姑娘真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奇女子,不是本王吹啊,这姑娘在大成无论才情样貌,绝对是翘楚。从前先帝在时,说她有母仪天下的气度——” “打住!”郭晔本就无心,又听穆谦的话越说越离谱,直接截断话茬,摆手道: “你可拉倒吧,这种娇生惯养的世家贵女咱可无福消受,留人这事没问题,但娶她,绝对不行!” 穆谦有些纳闷,“郭大哥,哪个英雄不爱美人,哪个世家小姐没点脾气,你这一方霸主,还怕降不住一个小丫头片子?再说了,人家容姑娘也不是个跋扈性子,非常识大体。” 郭晔本就不善言辞,有些为难道:“根本不是怕降不住她!” “那为什么?” 郭晔索性直言:“人家姑娘本就处在水深火热之中,这档口提亲,郭某岂不趁人之危,此等小人行径,郭某不愿!” 穆谦没想到这一层,更没想到郭晔有这样的心胸,若容清扬迫于形势应承下这门亲事,心中难免存着疙瘩,好事也会变成坏事,一时之间也踌躇起来。 再加上强留容清扬本就不是易事,一个弄不好既破坏邦交又惹京畿猜忌,就算将人强留下,安置也成了问题。送回京畿肯定是不行了,那就得为人家寻个好归宿。可这门亲事不过是他和黎豫一时兴起的主意,更何况还要问过容清扬的意思,刚烈若容清扬,若她不愿,他们肯定不能强求。 可穆谦也绝对不能放着容清扬和亲不管,于公大成战胜却下嫁公主难免伤了浴血奋战的边防军将士的心,于私他也对不住从前容清扬御前仗义拒婚的情义。一想到还有这么多未尽事宜,穆谦忍不住叹了口气。 穆谦是个跳脱性子,来了西境一直跟众人嘻嘻哈哈,鲜少愁眉苦脸,这一变了脸色,倒是让郭晔有些不自在,找补道: “哎,我说你别叹气啊,郭某不娶,可西境治下还有从京畿来的世家公子,虽然不是嫡系,但本帅瞧着有几个将来是能有出息的,到时候让人家姑娘自己选呗。” 穆谦和黎豫两人对这门亲事都没有要勉强的意思,是以穆谦也不再纠结,只略显惆怅道: “那些都是后话了,就光怎么把人名正言顺的留下,就够了让人头疼了。你看这两天给阿豫愁的,都想了多少版话本子了。” 这话前半句听着还像那么回事,后半句怎么那么怪! 郭晔顾不得深究,更不想在这里被穆谦有意无意的虐狗,甚至后悔亲自来当这个信差,只想着把事情办妥了赶紧走。 “营里今日要巡查防务,本帅不能久待,有桩稀罕事,等会儿他醒了,知会他一声。”郭晔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递给穆谦。 “有乐子啊?怎么不早说,来来来,石凳上坐。”穆谦一听有稀罕事,瞬间来了兴致,接过信封略略打量,不过是平平无奇的一个信封,上面只打了一个“百川商号”的印。 “‘百川商号’听着有些耳熟,哪儿来的?” “今日寅末卯初,城防的兄弟拦下了一支形迹可疑的队伍,仔细检查之后发现,车上装得都是粮食,当即连人带货就扣下了。他们也没申诉,也没反馈,当时兄弟们觉得奇怪,等把人带到衙门,他们才将书信呈上,说是知道你现下在西境做客,给你和阿豫的。” 除非有军令,否则一粒粮都不能出西境,这样的规矩被严格执行,这些年来西境铁军才能不受京畿掣肘,军粮自给自足,现下竟然有人敢公然叫板?穆谦刚在心里为那支商队默默点了蜡,回头就听到原来是冲着自己来的,当即笑容僵在了脸上,直接开了信封。 刚看了几行,方才的笑容又慢慢爬上了嘴角,冲着郭晔晃了晃手里的信纸,把信分享给郭晔的同时露出了八颗洁白的牙齿,喜道: “郭大哥,容家同意了!本王就觉得‘百川商号’听着耳熟,那是容氏的产业!” 原来,前些日子,为着容清扬的事,穆谦让容修私下给容成业发了一封书信。信中表达了愿意相助之意,本为着探探襄国公府的口风,若是他们也有此意,就两厢一起努力;若是容家置之不理,那就他们自己想办法。没想到书信是发给容成业的,回信落款却是容含章,容含章代表的是整个襄国公府。有了襄国公府首肯,那后续包括容清扬的安置问题就迎刃可解了,大不了把人偷偷再丢回给容家,让他们自己操心去! 信中除了寒暄谢意,还详细交代了此次送亲队伍的禁军人员配置和可以接应的自己人、大成送亲及胡旗接亲的路线。郭晔看完信瞬间倒吸一口凉气道: “难怪要绕这么个大圈子把信送过来,要是中途被截了,可真不得了。” 心头一块大石落地了一半,穆谦笑着应道:“信上说这是容姑娘的主意,看来大家都知道西境郭大帅什么都不在乎,就在乎那点粮食,连闺阁女子都不例外。” 郭晔拿着信纸有些恍神,没理会穆谦的打趣,只是喃喃道:“倒是个有心思的姑娘。” 穆谦与郭晔就着信中的路线盘了一下两方的兵力,以北境边防军为主,西境挑一支装备精良的轻骑西进压在两境接壤处巡边,时刻准备策应。至于怎么把戏演给京畿瞧,就指望屋里还在睡觉的那个小祸秧子了! 等郭晔离去,穆谦瞧着日头近午,觉得不能再放任黎豫睡下去,急忙进屋打算喊人起床,没想到那人早就已经起了。穆谦进门时,黎豫还未穿戴整齐,只随意披了件长袍,趿拉着木屐坐在书桌前,蹙着剑眉拨拉算盘。 “瞧瞧你这眉头拧的,你不头疼谁头疼?”穆谦看着黎豫这副操心的模样,忍不住念叨。 虽然被念着,但是只要瞧见穆谦,黎豫心情就会大好,抬头笑着自嘲道: “没办法,穷啊,怎么算这银子都不够使。” 若放在刚认识那会儿,黎豫给人一副清贫书生模样,穆谦说不定还能信这鬼话,自从知道整个西境能财大气粗让百姓屯粮、大手大脚置办军备都是靠黎氏资助,其中一半的还是黎豫掌权时攒下来的,黎豫在穆谦心里就再也跟“穷”字沾不上半毛钱关系。 “出手就是五百万两,你还好意思哭穷。那会子北境军粮危机,本王把诸州豪门的主意打了个遍,却没想到最鲜美多汁的肥肉就在本王嘴边。你也够了狠心的,眼见着兄弟们急成那样,你半个字的底也不肯跟本王透。”穆谦说着,走到黎豫身边,惩罚似的轻轻掐了掐他的脸颊,对肉肉的手感颇为满意,他的阿豫终于不再是皮包骨头了。 黎豫有些不好意思,放下手中的活计,任由穆谦揉圆搓扁,和声细语道: “那会儿我不是给郭大哥带信儿了么,也没让你饿着不是?怎么还翻起旧账来了。” 一说起旧账,穆谦想到昨晚和今早受的委屈,又在黎豫脸上摸了一把,俯身凑到黎豫耳边,操着磁性的嗓音道: “说起旧账,你在本王这里可记了不少了,你得赶紧好起来,本王可不能忍受有这么个秀色可餐的美人儿在怀,看得到却吃不到。” 黎豫的耳垂被穆谦口中呼出的暖流蹭的发痒,心也被穆谦的话臊得发痒,红着脸推了人一把,低下头笑骂道: “就知道浑说,你且走远些,别耽误我算账。” 穆谦顺着黎豫的力道退了两步,又“恬不知耻”地凑了过来,伸长脖子看向黎豫的算盘,“你这算啥呢,让你难为成这样?” 第211章 初唳(2) “现下西境穷成这样, 哪儿哪儿都要钱,可府库里现下连二十万两都拿不出来了,我能不愁么?”黎豫说着, 把手边的账本往外一推, 示意穆谦物证在此, 他并未信口雌黄。 穆谦搭眼瞧了一眼账本上那密密麻麻的记录顿觉头大, 更心疼黎豫的不易, 颇为感慨道: “这种精细活,本王做不了, 也瞧不明白,不过偌大的西境拿不出二十万两,着实惨了些。这么算起来,当年西境支援北境的军粮, 算是仗义了。” 黎豫瞟他一眼, 凉飕飕接了一句, “虽然库里没钱, 但是仓里粮食管够, 吃到明年底也不成问题。” “……”穆谦有些无语,这到底是穷还是不穷? “早些时候西境为抵御外侮, 坚壁清野, 百姓毁家纾难, 军民上下一心, 再加上有登州私下资助, 这才能强撑这么些年。”黎豫看出了穆谦的疑惑,并不打算卖关子, 继续坦言道: “现下外患暂平,若还是像从前那般, 为保粮食不出西境,拿着军费向百姓买粮恐怕难以为继,一来这笔支出不是小数目,再者收购粮价不过周边诸州的七成,从前因着有外敌在,无论真心还是假意,百姓们都必须也不得不跟西境铁军拧成一股绳,现下太平了,谁还不想过点好日子,再用从前的粮价收粮,怕是不成了。另外,余下的银子就这么点,肯定要用在刀刃上。但你瞧啊,泺河修堤虽不急在一时,可着实是个隐患,西境铁军的装备已经许久没有翻新了,而且西境辖内官道年久失修,交通不便,没有基础条件,商贸也起不来,想想这些事,哪个不需要钱。” 这么多事摆在眼前,别说黎豫,穆谦听着也头疼,“光想着省俭也不是办法,关键是要开源,要不然有西境这支铁军在,再大的家业也填不上这无底洞。” “是这个理,我这正愁这事,要说这来钱快,靠农桑是不成的,还是得做生意。就拿兽皮来说,从前在登州时,率队去坝州互市跑商,那里的上等品不足一两,甚至拿一顶手编草帽就能从北蛮手里换到,等运到登州一转手就几百两,在京畿卖得要更贵些。西境这边兽皮虽比不得坝州实惠,但顶天不过三五两,那也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黎豫嘴上说着,心里的小算盘又拨弄起来,坝州互市就在西境北境接壤处,北方游牧民族和西域的游商都会去做生意。那些小玩意在西境和北境算不得稀罕,可物以稀为贵,到了京畿和南境,那就值钱了。 穆谦瞧着黎豫谈到赚钱,连眼神都开始放光,忍俊不禁道:“你还真是个做买卖的料,既然有想法了,咱们就赶紧动起来。北境早晚也有这一天,你要是不嫌弃,本王现下先给你打个下手,回头北境也好有样学样。” 听得穆谦这样说,黎豫心里暖洋洋的,甜蜜又无奈道:“哪有这么容易,从前在登州,为着给黎氏打通到坝州那条商路,可是费了大功夫了,现下又要来这么一出,想起来就头疼。” 穆谦不以为意,“现下西境政策,还不是你一封手书的事,以你的本事,想必不会耽搁太久。” “调动自己人组一支商队赚钱容易,可怎样让西境百姓皆能跑商受益,这却难了。” 穆谦知道,以黎豫的心胸,一家得利绝不是他所追求的,本要再劝,就听到了院里一阵喧闹声,还没等反应过来,一个小黑影猛地蹿进了屋内,一头扎进了自己怀里。 “义父——救命——凶巴巴的姑姑要吃人了!” “阿衍,你还敢跑,看我不跟公子告状,让他好好教训你——” 穆谦被撞了一个趔趄,等看清怀里的小团子是谁,当即不问缘由把人护在了怀里。 穆谦老母鸡护崽一般的模样,把黎豫逗乐了,转头就对上黎梨带着愠色的水眸,额头蕴着着一层薄汗,想来是追孩子追得辛苦。黎豫大略一想,也知道肯定是儿子闯祸了,冲着猫在穆谦怀里的儿子无奈道: “你倒是给自己找了个好靠山,还不快出来,瞧把你姑姑气得。” 黎衍拽了拽穆谦的衣襟,抬头朝他眨眨眼,示意自家义父救命。穆谦倒是真疼他,当即把小团子挡在身后,对着黎梨打着圆场道: “小孩子不懂事,阿梨姑娘莫生气,秋日里天干气燥,火大伤身,寒英还等着你养好身子给他生儿子呢。” “还生儿子,有这一个就要被气死了,要生也是生闺女!”黎梨双手往腰间一掐,绣眉一挑,整个人气呼呼的,冲着穆谦发作完不算,又对着黎豫赌气道: “公子,你儿子还管不管了,要是不管,我可要把他带出去罚站了!” 黎豫赶忙从桌案后出来,走到黎梨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温声笑道:“莫生气,慢慢说,到底怎么了?” 黎梨把一个鼓鼓囊囊的小布袋放在桌上,“公子自己瞧。” 黎豫一眼就认出那个小布袋是黎衍的钱袋子,素日里那里头会装上几个铜板,偶尔放块碎银子,占地儿不多,却是沉甸甸压在袋底,形成一个水滴形状,装饰作用居多。今日难得瞧见满了,黎豫虽不明所以,还是把布袋解开,往案上一倒,一袋子竟然都是碎银子,还夹杂着几块金锞子,“这么多,哪儿来的?” 黎梨狠狠地瞪了黎衍一眼,“你自己跟你爹爹说,还是让姑姑说?” 黎衍躲在穆谦身后,只露出一个头,觑着他爹脸色还算温和,大着胆子道: “也不是多大的事,就是在学堂里做点生意嘛,你来我往你情我愿的事,我又没有坑蒙拐骗,夫子他大惊小怪而已……” 眼见着黎梨脸色越来越差,黎衍声音越来越小,最后脑袋一缩,又躲回了穆谦身后。 “你还好意思说,你才多大年纪,让你去学堂是读书的,不是搞这些乱七八糟的!”黎梨说着就要去穆谦身后把黎衍拽出来继续训。 黎衍知道要是被自家姑姑逮住,肯定会被揪耳朵,索性转头就跑。穆谦有意护着,赶忙拦住黎梨,插科打诨起来。 “呦,儿子真有本事,要不说说这钱怎么赚的?” 黎衍小心翼翼地瞅了一眼自家爹爹,看他未见愠色,甚至目光中还带了几分探寻之色,才试探着往前凑了几步,准备将他这段时日的作为和盘托出。 第212章 初唳(3) “我把二黑带去了学堂, 同学们都喜欢它喜欢得不得了,都争相要跟他玩。摸一摸爪爪一文钱,揪一揪耳朵十文钱, 揉一揉脸蛋五十文, 抱一抱一百文, 喂一口苹果一两, 陪着玩半天一两金子。” 二黑是前些日子穆谦送来的那只熊崽的名字, 本来黎衍想叫他小黑,奈何黎豫觉得熊崽迟早会长大, 到时候再叫这个名字就不合适了,两人犹豫不决之际由穆谦拍板,熊崽就叫二黑了。 穆谦拖着下巴听得认真,听完后忍不住凑到黎豫身边, 由衷道: “连用二黑都能赚钱, 不愧是你儿子呀, 长大了指不定又是个能拨弄算盘的主儿。” 这话里虽然带了七分调侃, 但难掩三分赞赏。 而黎豫听完, 低眉略作沉思,然后朝着黎衍招了招手, 待黎衍小心翼翼地凑过来, 黎豫抬手一记爆栗敲到黎衍脑门上, 力道不重, 警告的意味居多。 “这么说来, 是惹祸了,要不然夫子怎么会找到你姑姑和姑父那里去。” 黎衍揉了揉额头, 抱着黎豫的大腿蹭了蹭,用一口软软糯糯的童音讨巧道:“没有, 没有,没闯祸的,是夫子顽固守旧不知变通。” 黎豫没有接话,他知道自己的儿子主意极正,平时也不是惹是生非的性子,伸手摸了摸儿子的额发,又看向早已经气得鼻子冒烟的黎梨。 黎梨佯怒瞪了黎衍一眼才恨铁不成钢道: “他在学堂里利用二黑做生意也就算了,毕竟出身登州黎氏,咱们黎氏以商业起家,骨子里带着点做生意的血脉,也能理解。可这小子偏偏是个傻的,被学堂夫子逮了个正着,还梗着脖子跟夫子顶嘴,半点也不见机灵劲儿,一点都不像我!” 黎豫点了点头,忍俊不禁道:“嗯,也不像我。” 说话间两人默契地相视一眼,然后同时看向穆谦,想表达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穆谦被这两道不怀好意的目光瞧得不痛快,不满地嚷嚷起来:“你俩这眼神是什么意思?” “夸你呢!”黎豫嘴角抹了玩味的笑意,打趣完穆谦,继而又低头看向黎衍,面上丝毫不见愠色,操着温润的嗓音道: “在学堂里还是要好好读书的,想做生意不着急,等你长大了,爹爹教你。这次在学堂里胡闹是你不对,罚你这十日每日下学后多练一篇大字。” 黎衍知道他爹好性子,眼下这事算是翻篇了,立马识时务地点了点头,然后又讨好地看向黎梨,还抓着黎梨的衣襟摇啊摇的,比起大黄摇尾巴还殷勤,登时让黎梨攒了许久的火气消失殆尽。 黎梨被奶团子的可爱攻势击败了,认命般地拿手指戳了一下黎衍的小脑袋,然后对着黎豫万般无奈道:“那你今日就待在你爹爹这里写大字,姑姑给你收拾烂摊子去。” 黎梨当真是个好姑姑,把闯祸的小子送给他亲爹后,自己转头去善后了。 黎豫蹲下身子,把黎衍抱起来揽在怀里,轻轻掐了掐黎衍的胖乎乎的小脸蛋,不紧不慢道: “瞧瞧你干得好事,回头记得去好好哄哄你姑姑,明日爹爹陪你一起去学堂给夫子致歉。” 黎衍是个惯会察言观色的小人精,知道他爹现在一点也不生气,才人小鬼大道: “还是不要了,你现下还在调理身体,我怕你明日去了头会更疼,要不让义父陪我去。” 黎豫与穆谦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诧异,穆谦率先忍不住了,“你小子肯定还有事没交代,抗拒从严啊!” 黎衍知道瞒不过,少年老成地叹息一声,“唉……姑姑和夫子还不知道,我的同学们都打算弃文从商了,说是以后要跟着我混,今日说好回家取银子,明日入股,若非被夫子抓住,明日我的阿衍商行就能成立啦。” 黎衍对于黎豫那套说半句留半句的坏习惯学了个十乘十,现下后面的意思他不说,黎豫和穆谦也明白了,明天到学堂里再面对的可就不是一个夫子,而是一群孩子的爹妈了。 “噗——‘阿衍商行’?你小子混得不错啊,这才多久啊,就收了一帮小弟,还开上商行了,咱家阿衍有前途哈。”穆谦素来不拘小节,这点事在他眼里都不叫事,说着还看向黎豫,表情里都是肯定。 黎豫没想到自己家儿子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顿觉无奈,嗔怪地瞧了穆谦一眼示意他闭嘴,这才又耐心地问儿子,“你素日里零用钱不少,逢年过节周围叔伯们还总给你塞红包,却不见你买些什么,怎么想起跟同学们做生意了?” 黎衍瞅了一眼桌案上的算盘,又伸手抚了抚黎豫额前因着近日蹙眉积下的红痕,“我不想你总头疼。” 看你愁眉不展,我就觉得心口闷闷的,觉得不高兴。 黎豫明白了儿子的意思,感动的同时又有些内疚,万般滋味在心头,感慨万千道:“这些不是你该操心的,相信爹爹,爹爹都能解决。” 穆谦也走上前去,把那父子俩一起揽进怀里,拍了拍黎豫后背,然后又不甚温柔地揉乱了黎衍额前的碎发,“这些事就让义父陪你爹爹操心就好了,你一个小孩子就得多睡觉,睡觉才能长得高,长得高了你后续才能收更多的小弟。” 黎豫被穆谦的话逗乐了,一想到自家儿子能招揽这么多同学,黎豫有些好奇,“你到底使了什么法子让同学心甘情愿给你入股的?” 黎衍一脸慧黠,“爹爹,这还用使什么法子,我赚到了钱是他们亲眼瞧见的,再加上从前把二黑让他们玩,我从不食言,他们肯定相信我赚了钱也会依约与他们分。” 黎豫茅塞顿开,对着穆谦笑道:“还是咱儿子脑子活泛,看来西境想要跟京畿和南境、东境诸州快速建立起商贸,得有一个有财力有声望的商行搭把手。若要放在从前,倒是还能借一借登州黎氏的力,现下咱们得再寻摸了一家。” 穆谦眼睛一亮,“这不巧了么,正好有人上赶着来合作了。” 第213章 初唳(4) 黎豫最终也没有陪黎衍去学堂, 而是把儿子留在了身边。这个宝贝儿子,他决定要亲自教。一来他怕哪日没瞧住,他儿子真给搞个商行出来, 自家儿子弃文从商事小, 要是真闹得一众同龄少年没了治学之心, 他可真没法跟人家爹妈交代。再者, 黎衍天资聪颖, 放他在学堂随波逐流,黎豫舍不得, 再加上黎衍自己对黎豫一片孺慕之情,一听要跟着黎豫读书,说什么也不肯再去学堂了,事情便这样定了下来。 不过可怜的小奶团子没有高兴太久, 等真跟着自家爹爹读书, 他才知道, 他爹爹还有极为较真的一面, 书少背一篇也不行, 字少写一个也不成,关键是他爹聪明绝顶, 比起学堂里的夫子可难糊弄多了, 小奶团子没办法, 从前三分精神扑在学业上, 现在不得不拿出八分, 否则他爹的戒尺可不手软。不过,好在他爹知渊见远, 讲课旁征博引风趣幽默,再加上他义父从旁插科打诨, 黎衍才觉得这买卖没吃亏!从此以后,黎豫的书桌旁又添了一张小书桌,无论寒暑,笔耕不辍。 不过月余,西境一系列惠商政策出台,百川商行率先表态愿意将西境也纳入商业帝国版图。有了百川商行的表态,各地的行商对于西境的态度从先时的敬而远之变成迟疑观望,等看到百川商行的商队向着西境浩浩荡荡的进发后,行商们明面上按兵不动,背地里却做好了两手准备,只要嗅到了金钱的气味,他们就蜂拥而上。更有沉不住气的,早就已经派了队伍出发了,一时之间,西境辖内出现了许多新面孔。 同时,为着确保容清扬能够顺利脱身,黎豫、穆谦和郭晔在深思熟虑后,将动手的地点选在了雍州、并州交界处。这里深入北境腹地,南边京畿鞭长莫及,北方胡旗难以接应,到了此处只能任由穆谦拿捏,再加上诸州交界处本就是三不管地带,总有匪盗猖獗,纵使出点什么事,也无可厚非。届时,接上容清扬就直奔西境,京畿再有心思,也不会想到人被藏到了郭晔那里。 为着计划能够顺利实施,穆谦需要返回北境坐镇中军,临行前依依不舍地拥着黎豫,甚至不惜耍起赖来,噘着嘴道: “本王不想回北境,本王舍不得你,阿豫,让本王再待几日嘛,本王走了,谁替你盯着阿衍做窗课。” “素日里阿衍比你自觉,你不哄着他出去玩就不错了。”黎豫被穆谦这副无赖模样逗乐了,知道他不过心中不舍过过嘴瘾,又好言安慰道: “最快半月余,送亲的队伍就能抵达并州,再不出发就迟了。忙过这一程子,我去并州瞧你去。” “不许去!”穆谦毫不犹豫地否决了,“你好好在西境养着,等事情了了,本王就回来瞧你。” 黎豫笑得和煦,“好,等你回来。” 穆谦把人从怀里扒拉出来,握着黎豫的肩膀,眼神认真且坚定,“阿豫,等本王下次来,咱们就成亲,好不好?” 黎豫一愣,继而眉开眼笑,“成,记得带陪嫁过来,否则我可不能把外室迎进府里。” 穆谦也笑了,笑得稚气未脱,咧着的嘴角已经忘了怎么并回来,许久才道: “好,本王的嫁妆定教你满意!” 可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等李守和赵卫扮演的山贼将载着新娘子的马车驶出十几里,才发现马车里空无一人。 从前北境守军排练好的配合禁军寻人的戏码成了现实,当穆谦骑着马沿着雍州和并州交界处巡视了三圈,才不得不接受了这个现实: 容清扬是真的失踪了! 穆谦有些气恼,竟然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耍花样,若是容清扬有个三长两短,他怎么对得起这个对他有成全之恩的好姑娘,又怎么对得起容氏一族的信任。 好在穆谦经历了北境的战事和京畿的磋磨,早已不再是从前那个一味蛮干的傻小子,冷静下来着人唤来了李守、赵卫、谢淳。 还不等穆谦开口,赵卫大大咧咧嚷嚷道:“他妈的闹了这一出,全天下都知道,下嫁和亲的公主在北境丢了,咱们北境这次可是丢人丢大发了。” 穆谦深以为然,“要是本王自己把人偷了也就算了,现在是狗胆包天算计到本王头上了,这口气本王是真咽不下去。老李、老赵,你俩仔细想想,马车被你们劫去后,中间可有变故?” 李守和赵卫相视一眼,而后笃定道:“我和老赵把那个马车盯得死死的,人绝对不可能从车里离开。” 谢淳亦道:“容家姐姐不曾习武,断不会在骏马飞驰的情况下跳车而去。” 穆谦拖着下巴思索半晌,“那是自己人动的手脚了,就是不知道这问题是出在咱们这里还是禁军。” 正说着,容修一掀大帐的帘子走进来,“殿下,您吩咐的事办妥了,容家在队伍里接应的人说,一路并无不妥,昨日还见到了清扬,他以为这场变故是您和素渊达成默契的,没想到清扬真出了事。” 穆谦听了这话,眉头拧得愈发紧了,想了半天才对着谢淳吩咐道: “谢二,交代你个差事。禁军那俩指挥使都是同僚,他们远道而来辛苦,你且去知会他们一声,就说这事本王一定给他们一个交代,让他们放下心来等着,这几日你陪着在并州转转。” “取张雍州、并州搭界处的地形图来,本王要好好琢磨琢磨这问题出在了哪儿!” 另一方面,一支低调简朴商队风尘仆仆的进了西境,车上装载的都是冀州等地的茶叶、药材,在西境出手的同时,间或采购些西境产出的牛羊制品,保持着不紧不慢地的速度向着北方前进,对外宣称,乃是置办好货物去坝州的互市发卖。 随行的还有一辆密不透风的马车,车上载了一个身患重病的老妪,因着中原地区的大夫对她的病症束手无策,只得随着商队碰碰运气,寻一寻西域的大夫或者胡旗的巫医。 第214章 初唳(5) 黎豫的书房外, 个子已经比黎衍高的二黑正坐在石阶上啃半个苹果,另外半个握在黎衍手里,而黎衍正窝在二黑的怀里。 刚进院子的寒英觉得有些好笑, 前几个月, 还是黎衍笨拙地把二黑抱在怀里。寒英走上前去揉了揉黎衍额前的呆毛, 笑道: “怎么待在外头, 马上入冬了, 院子里不冷么?” 小奶团子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然后张开手臂让寒英抱:“不冷, 二黑毛茸茸的,凑在它身边可暖和了。” 自从黎梨把黎衍带来西境,他和黎梨一直把黎衍当亲儿子养着,当即伸手把黎衍接过来, 然后拖着脚底往肩膀上一送, 小奶团子便骑在了他脖子上。 “姑父, 我瞧得好高啊!”小奶团子兴奋地大喊大叫, 自从穆谦走了, 他好久没有这么玩了,惹得旁边的二黑连苹果都不吃了, 也随着他一起在寒英身边蹦跶。 两人玩了许久, 这才一起进了书房去找黎豫。 “又闹你姑父呢, 隔着老远就听见你在院子里鬼叫!”黎豫怜爱地瞧着直接扑到自己怀里的小奶团子, 嘴里虽嗔怪着, 脸上却尽是纵容的笑意,而后对着寒英道:“别老纵着他, 惯得不成样了。” 原本西境的生活枯燥单调,可自从黎衍来了, 顿觉生意盎然,他们虽然想不纵着黎衍,但这么一个灵动又讨喜的奶娃娃在面前,谁能冷得下脸呢。这几年离开穆谦独自在西境历练,寒英比之从前成熟稳重不少,也不再如从那般胆战心惊守着规矩,从容地笑道: “先生,这个属下心有余力不足啊,谁让阿衍这么讨喜呢。” 黎豫笑着伸手指了指寒英,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被夫子找上门的教训这么快就忘了。” “现下由先生亲自教着阿衍,咱们自然是不怕的。”寒英说着,掩饰不住内心的欢喜,“先生,有一桩喜事,属下思来想后,还是要先告知先生。” “哦?说来听听。”黎豫眼见着小奶团子扒拉自己的袍子,俯身将人抱在怀里,见寒英略显羞赧地低下头,一时间黎豫仿佛又瞧见了几年前那个愣头青的影子,瞬间来了兴致。 “阿梨……阿梨有身孕了。”寒英说完脸瞬间红了。 “此话当真!”黎豫听完眼睛一亮,喜上眉梢。自从前些年因着阿克善出逃、黎梨小产,黎豫就一直心中愧疚,如今听闻黎梨再有身孕,一时之间有些语无伦次,对着怀里的黎衍道:“阿衍,听到没有,你要当哥哥了,高不高兴!” “姑父,姑姑要生的是弟弟还是妹妹呀?”黎衍眨巴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探寻地望向寒英,仿佛这是对他极为重要的一件事。 寒英笑道:“智慧道长说极大可能是个姑娘,这不阿梨催着属下来,想麻烦先生给起个名字。” “好,那让黎某好好琢磨琢磨!”黎豫一口应了下来,眼见着怀里的儿子有些怔神,拍了拍儿子的小腿,问道:“阿衍,怎么走神了。” 黎衍小嘴一撇,似是遇到了极难过的事,“我不要妹妹,如果是妹妹,我就没法教他读书写字骑马射箭了,我就没法跟她一起跟二黑玩了,从前学堂里的小姑娘都怕二黑。” 黎衍挣扎着从黎豫怀里跳下来,难过地一溜烟跑没影了。这厢他虽难过着,还不知道日后他瞧见了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就再也挪不开眼,得空就粘着人家,让黎豫取笑了许久。 小孩子的奇怪心思自然不会被大人放在心里,见黎衍跑远,两人也并未当回事,还没等黎豫消化完自己要当舅舅这个事实,寒英脸色又有些古怪起来。 “先生,还有一桩事,沐恩公主的车驾在北境遭了劫,公主失踪了。” “嗯。”黎豫见事情按照计划的发展,颇为满意,“算起来,咱们接应的人应该在返程路上了。” 寒英脸色有些难看,从怀中掏出一张羊皮卷,“其实,出事了,咱们的人根本没接到沐恩公主,北境那边已经乱了套了。殿下那边八百里加急送了一张图过来,请先生在西境从旁策应。” 黎豫展开一看,在雍州境内,穆谦用朱砂笔标出了一条通往西境的小路,黎豫琢磨半晌,瞬间明白了穆谦的意思,人怕是早就已经给掉包了,穆谦怀疑这是要取道西境,把人送到胡旗去。黎豫对着地图研究须臾,拿起朱砂笔又圈了几条官道。 “寒英,知会大帅一声,立刻吩咐下去,留意安新城附近胡旗军队动向,封锁西境与胡旗搭界的疆域的几个关口,再派人沿着这几条官道追查,特别是商队,务必严查。” “是,殿下说,他已经扣了几个禁军的指挥使,派了谢二公子套话,想来不日会有进展。” “给殿下发个加急,除了禁军的指挥使,容家那几个内应也不能放过。”黎豫蹙着眉在屋内踱了几步,琢磨着还可能出纰漏的地方,还是有些不放心,又吩咐道: “寒英,去营里给大帅捎个口信,此刻他若得空,请他来一趟。” 勒州平城安泰镇关隘挤满了大大小小的商队,一个个都挤在关口,等着排查。 “军爷,咱们是听了新政才大老远从冀州赶过来的,您放心,这赋税咱们都是分毫不少的,也明白西境的规矩,这车上都是茶叶、香料,是一颗粮食也不敢放啊。”一个练达老成的商队领队与城门处负责检查的西境守军表着衷心。 “对对,咱们都合法的良民,是绝对不敢违背大帅的意思的,您瞧这天色也不早了,耽搁一天就是一天的成本,再耽搁下去咱们真没办法跟东家交代了。”等在一旁的另一个商队掌柜亦附和道。 一个头发花白拄着拐杖的老妪也哆哆嗦嗦地走上前来,从腕子上撸下一个赤金錾花镯子送到了守军面前,“老婆子为着治病千里迢迢随着家里商队西进北上,就为着出关找塞外的巫医瞧病,老婆子年纪大了,这是最后的指望了,官爷您行行好吧。” 第215章 初唳(6) 郭晔素来治军极严, 那名守军当即把镯子塞回老妪手里,致歉道: “婆婆,不是咱们不放您出城, 实在是上头有命令, 劳您且耐着性子再等等。” 还不等老妪接话, 突然等待的商队中一人大呼道: “上个月西境函告诸州, 广邀诸州商队前来经商, 还确保在西境辖内商队安全,明言出关入关只要交够赋税, 一律畅通无阻,怎的咱们到了隘口,就变了模样!” 这一声立马引起了不小的骚乱,诸行商皆对西境呈观望态势, 抱着尝试的态度来了, 却没想到被困在关口没法出关, 早已心中不满, 现下有人起头, 更是将众人对西境的不满情绪调动起来。 一人应和起来:“对啊,人无信不立, 对咱们做生意的更是如此, 下次再这样, 咱们再也不来西境做买卖了。” “对!不来了!” “走, 咱们启程回去, 跟东家说,西境不是什么良善之地, 说好了不阻碍商队流通,今日却出尔反尔, 谁知道明日会不会找个由头就把咱们的货物扣在西境据为己有。” “这位老哥说得对,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粮食不就是吗,但凡货物里面有粮,当即充公,谁晓得其他货物是不是也落得同样下场。” 人群中一浪高过一浪的讨伐声不绝于耳,那老妪佝偻着身子慢慢挪到一边,冷眼旁观着被激怒的人群和束手无策的边城守军。 “谁说西境言而无信!”一声洪亮的嗓音如惊雷一般自远处传来,接着便是一队身着戎装的铁骑由远及近风尘仆仆的赶来。 老妪静静地瞧着,为首那人身高八尺,身形魁梧健硕,小麦色的皮肤许是因着常年被西北的朔风摧残,略有些粗糙。 “大帅——是大帅!”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声,众人才知道策马而来的正是西境的霸主郭晔。 郭晔于关前勒马,对着众人拱手一礼,朗声道:“众位莫慌,西境绝对言而有信,因着沐恩公主下嫁,西境接了京畿御令,对出入关隘者,皆要严加盘查,耽误诸位行程,郭某深表歉意。现下,请诸位排好队,经过将士们排查过后,即可出关。” 郭晔说完,冲着寒英使了个眼色,寒英当即带人来到关前,“欲出关者,且来我处接受盘查。” 众商队面面相觑,未摸清西境路数之前,皆不肯率先上前,谁能保证接受盘查时,不会被随便找个由头难为呢。 老妪见众人迟疑,索性对手下使了个眼色,她朝郭晔瞧了一眼后,便自顾颤颤巍巍地回到车内。手下得了令,带着车队率先向寒英走去。 寒英的手下们将车上货物一一查验后,便朝着边城守军打了个手势,当即城门打开,把人放了出去。余下商队见状,争先恐后的上前接受盘查,继而顺利出关,一时间一场信任危机瞬间化解。 商队出了安泰镇十余里,老妪才一把接下面上的伪装,摘下那满头的华发,露出如瀑的青丝。容清扬掀帘瞧了一眼窗外,已经入冬的荒原虽然光秃秃的,但胜在广袤辽远,容清扬心情甚好,随口问道: “威叔,方才那人就是西境的霸主郭晔?” 陪在一旁的管事容威的忙道:“正是郭大帅。” 容清扬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道:“西境倒是没想象中那么野蛮落后。” “大小姐难得从禁军手里逃出来,再歇会儿吧,咱们到下一个驿站路途还远着呢。”容威说着,从车座下拿出一个靠垫递给容清扬。 容清扬倒是不显疲态,“不用了,先时被那起子小人下了药偷运出来,一直躺着,这会儿可是一点也不想歇着了。” 容威听着仍心有余悸,“幸亏大小姐机警,寻机向咱们求救,您说您要是出点什么事,哎……京畿这群杀千刀的,简直不干人事!咱们到了下个驿站,给各方知会一声吧?” 容清扬略作沉吟,“先发个函给素渊知会一声,免得父亲母亲着急,至于晋王和西境这边,倒不着急,咱们正好借这个机会,看看他们有几斤几两,想拉容家做盟友,可不是送个人情就行的!”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聊着,突然马车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接着是刀兵相接的声音。 “有流寇!大家小心!” “保护大小姐!”“保护大小姐!” 容威一听,赶忙掀开车帘,对着外头吼道:“别管东西,都护到马车旁边!” 一个流寇中的小喽啰讨好地凑到为首的身边,“大哥,你瞧,这还是第一个这么利落的舍下货物的商队呢!” “那说明马车上的东西更值钱!”为首的那人眼神阴鸷,说话间扬手对着马臀就是一鞭,“兄弟们!拦住马车!” 弯刀出手,正在狂奔的马匹伤了前腿,登时一个趔趄便摔倒在地,差点把马车带翻,车中的容清扬亦是遭了灾,一下子从车座上摔了下来。 “出来,里面的人!”一声不算标准的汉话从车外传来。 容威刚要想自己先出去挡一挡,却被容清扬拦下,她明白,早晚都要面对,她也不在乎多躲一时半刻,索性掀帘而出。 “你不是大成人!”容清扬开口直断。 “自然!”为首那人跨在马上,腰间别着弯刀,手里提着一根短鞭,身上穿得乃是拿兽皮缝制的衣袍,对着容清扬上下打量一番,“你长得倒是挺好看,甚至比草原明珠苏迪亚还漂亮。” 容家幼弟差点因为这个女子损了名声,再加上容清扬自己是因为这个女人在大成暴毙,才不得已受封公主下嫁胡旗,是以容清扬对这个名字印象深刻,此刻由对方口中说出,容清扬绣眉一紧,“你是胡旗人?” “哈哈哈哈哈,都是天生地养的,是什么人不重要,大爷那里正缺个压寨的夫人,今日瞧上你了,乖乖跟爷回去,饶你不死。” 容清扬冷哼一声,不为所动。 那人将手一挥,他的手下立马杀了商队中的一个伙计。 “住手!”容清扬没想到对方如此心狠手辣,只能侥幸一搏,“你可知我是谁?” 那人冷笑道:“你是天王老子又怎么样?” 容清扬压了压心底的恐惧,“本宫乃大成沐恩公主,奉大成天子之命与胡旗大汗和亲,本宫乃你胡旗大妃,你敢放肆!” 那人笑容僵在了嘴角,眼神中只余下狠厉,“这么说来,那留你不得了。” 第216章 初唳(7) 容清扬不知道哪句话惹到那人, 竟惹来杀身之祸,心头大惊,但面上却强作镇定, 不紧不慢道: “你好歹也是胡旗子民, 杀了本宫, 影响的是大成与胡旗的邦交。祯盈十七年一役, 胡旗早没了抵抗大成铁骑之力, 虽然大成北境边防军从不出平陵城,但也断不容公主受辱。” 那人眼神比方才狠厉三分, 泄愤般把马鞭在身侧一甩,“丫头,有时候聪明过了头,命不会长久。既然咱们都沦落到当劫匪了, 还会在乎邦交么?反倒是你, 既然是大成公主, 咱们不得不防, 放你活生生回去, 反倒是给兄弟们埋下隐患。” 容清扬一听这话,嗅到了三分生机, 觉得大约拿捏住了眼前这匪首的心思, 恩威并济道: “我大成有句俗语‘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应你方才那话, 若两国交战, 边塞不宁,百姓异地而居, 商旅退避三舍,纵使你有心打家劫舍, 届时又有谁能让你来劫。如此,你还觉得邦交与你无关?” 匪首神色晦暗,并没有吱声,整个人仿佛陷入了沉思。 “本宫向你承诺,你放本宫及随行平安离去,今日之事,本宫既往不咎。否则,同时得罪胡旗和大成,天下哪里还有你的容身之地!”容清扬觑着匪首脸色,趁热打铁抛出承诺,她有五分把握,此番软硬兼施之下,那人心中已经动摇。 突然,匪首大笑起来,“大成的女子,不仅有美色,更有胆识,到了这个份上竟然还敢讲条件。不过,你怕是会错了意,放你回去才是真正的后患无穷。你的商队货物众多,低价脱手,足够咱们兄弟们躲起来逍遥个几年,到时候谁还记得你。兄弟们,别跟她废话,动手利索点!” “慢着!”容清扬没想到此人油盐不进,决定最后一搏,“你刀头舔血,不过为财,本宫愿意给你开出一个你无法拒绝的数目。但若本宫损伤分毫,不仅分文不得,还会得罪我容氏一族。本宫乃容氏嫡出长女,纵随着时间流逝,胡旗和大成朝廷能将此仇淡忘,但容氏不会,容氏权倾朝野,上下一心,纵使寻到天涯海角亦不会放过你!况且,本宫在西境外出事,有损郭大帅颜面,恐怕大帅也不会让你安安生生继续当你的匪。” 那匪首还没应声,倒是下边的人凑到他跟前劝道: “大哥,咱们天天在这里迎着寒风吃沙子,就是为着攒点本钱东山再起。她们家我从前听过,富可敌国。” 那匪首犹豫半晌,伸出了三根手指,“我要三百万两!” * 并州边防军大营的中军大帐中放了一张矮榻,上面铺着一张崭新的狼皮。而穆谦正大大咧咧躺在狼皮上,一只穿着黑军靴的脚还在榻边优哉游哉地晃悠着。一只狼头摆在案上,正张着血盆大口,地上跪了两个瑟瑟发抖的京官。 狼头旁边摆了一根刚烤熟的羊腿,还滋滋爆着油花,上面撒了一层薄薄的孜然,托盘上还放了一把精巧的匕首。 穆谦瞥了一眼地上的两个人,然后一个鲤鱼打挺从榻上翻起来,直接拔出匕首割了一块羊肉塞进了嘴里,一边嚼一边用含混不清的口齿道: “两位旧交,你们也跪了一上午了,累不累?本王不才,从前节制禁军,巡城司更是由本王直管,裘云啊,本王拿你们当兄弟,没想为难你们,可你却在难为本王啊。” 穆谦对着率军而来已任殿前司副都指挥使的裘云阴阳怪气完,转头又对着礼部随行官员左侍郎林寄道: “看来左侍郎日子清闲的很,不是去人家祠堂看白事的热闹,就是凑红事的趣儿,你两头吃席,随份子了吗?” 裘云当年因着兵围大理寺,迫使大理寺重审闵州毁堤案,得了穆谦赏识,由他一手提拔至殿前司,这才有机会得了今上青眼,右迁至殿前司副都指挥使一职。这些日子他眼见着穆谦为着找寻公主夙兴夜寐,本就心怀愧疚,如今被言语一挤兑,更觉无地自容。但他又不能辜负今上的知遇之恩,只得沉默不语。 而林寄先时怨恨黎豫伤了林氏根基,本想着在黎晗开祠堂时落井下石 ,却没想到中途杀出个穆谦,坏了他的好事,现下又栽到穆谦手里,心中更添愤恨,拿定了主意不肯将实情和盘托出,强笑道: “晋王殿下说笑了,沐恩公主在北境遭劫,殿下不想法子赶紧找公主,却将朝廷命官扣在军中苛待,您就不怕没法跟京畿交代么?” 穆谦连眼皮都没抬,拿着匕首挑羊腿外焦里嫩的地方就是一刀,送到嘴里后才不紧不慢道: “北境这种穷乡僻壤,在京畿口中乃是民风未开化的蛮荒之地,有一两个盗匪太正常了。就连东境和南境这种廪实仓、礼节备的富庶之地都不能杜绝盗匪,凭什么要求本王治下就一定安全?再说,本王苛待你们什么了?自打你们到了,本王天天让谢淳陪着你们吃喝玩乐,丢了公主这么大的事摆在眼前,也没见你俩少玩一日!您二位,一位是送亲队伍武将统领,一位是使团文臣主心骨,你们都不愁给京畿交代,本王愁什么?” 穆谦自顾一边吃一边说,见两人被他怼得不吱声,他也吃的差不多了,径直从袖中掏出快帕子抹了抹嘴,随手往案上一丢,然后从怀中摸出块羊皮卷,走到二人眼前抖开。 “你们不说本王也知道,不瞒你俩,自从丢了公主,本王已经函告西境,从西境勒州到北境坝州、并州全都加派了两到五倍兵力巡防,只要胡旗人敢靠近,立马就会被团团围住。能把人从本王眼皮子下弄走是你们的本事,但能不能让你们把人送到胡旗手里,可就看本王的能耐了。” 裘云与林寄看了一眼羊皮卷上的地图,又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绝望。图上的几个增加五倍兵力的关口中,正好有他们与胡旗相约交付公主的一处。 “殿下,西境来函,有一支鬼鬼祟祟的胡旗兵在勒州和坝州交界处被西境铁军拿下了,西境主君邀您动身坝州一叙。”容修拿着公函匆匆忙忙地进了大帐。 穆谦意味深长地瞧了两人一眼,“看来,不用在二位身上费功夫了。” 第217章 初唳(8) “走走, 点上几个兄弟,咱们去西境看阿豫去。”穆谦说着,故作姿态地一把揽上容修的肩膀, 两人勾肩搭背地出了大帐。等两人出来, 穆谦有些急切地问道: “怎么样?人真给逮住了?” 容修面色并不轻松, “逮住人是假, 毕竟师出无名。但是先生那边已摸排到了胡旗接应的关口, 已经布置妥当了。” “没说要本王去西境见他?”穆谦有些不甘心。 “没有,不是咱们先前商量好, 用那话把您唤出来,给他们施压么。” 穆谦有些不痛快,他倒是盼着西境那边有点动静,他好借机再去西境与黎豫相会, 不过穆谦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只顾自己痛快的愣头青, 朝大帐内瞧了一眼, 才道: “继续好吃好喝伺候着他俩, 不许他们跟人接触, 也不许任何消息递进去,过几日, 让谢淳寻个机会再去探探口风。” 容修点了点头, 将信将疑道:“殿下, 这能成么?” “他们比咱们急。”穆谦极为从容地掸了掸落到前襟上的灰尘, 与容修漫无目的地溜达着。他心里明镜一般, 裘云刚升了副都指挥使,林家现下靠林寄撑着, 两个人对前途颇为看重,护送公主和亲本是大功一件, 但如果出了岔子,有损邦交,那就是大过。此刻,他们比任何人都想知道容清扬到底有没有被平安送到胡旗人手里。现下穆谦把消息一封,比对他们动刑要有用多了。 两人不知不觉走到了边防军大营门,穆谦搭眼一瞧,营门外不远处有一人正偷偷摸摸地朝内窥探。 “是谁在那儿鬼鬼祟祟的!” 穆谦扬声,那人听到动静一惊,知道自己被发现了,下意识扭头就跑。 动静一大,直接惊动了边防营巡守的将士,一队人当即提枪追了上去。那人手脚不算利索,显然也不是个经常操练的,没跑多远就被边防军将士按在了地上,摔了一脸的土。 没想到这小毛贼这么轻巧就落网了,全程围观了这一幕的穆谦顿觉无趣,摸了摸鼻尖,慢慢悠悠晃过去,在那人身前蹲下,嫌弃道: “就这身手你咋好意思来边防军大营门口丢人现眼的?来人,丢地牢里去,交给赵团练使慢慢审。” 穆谦吩咐完扭头要走,却见容修一脸探寻的盯着那人,而那人对上容修目光的瞬间,立马别开了脸。穆谦敏锐地捕捉到这一丝异样,问道: “你认识?” 容修蹙着眉,努力回忆半晌,才犹豫道: “瞧着是眼熟,四年前属下随军北上,他应该在禁军殿前司任职,如果属下没记错,他叫杨宜斌,有一兄长杨宜年在枢密院任都承旨。” “哦?禁军的人?”穆谦瞬间乐了,拖着下巴饶有兴味道:“看起来,咱们不用再折腾中军大帐那两个人了。” * 已经入冬,地牢阴冷潮湿,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发霉腐败的味道。穆谦是从沙场上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人,这点味道对他来说自然不算什么。可谢淳养尊处优惯了,刚提着一个小木桶从石阶上下来,闻着这味,就忍不住干呕起来。 穆谦心疼他年纪小没受过罪,一边为他捶着后背,一边耐着性子劝道:“不行你就回去吧,这么多差事,学什么不成,没必要作践自己。” 谢淳拿袖子摸了一把嘴角,嘴硬着强撑道:“得亏我没吃早饭的习惯,没事六哥,我撑得住。” 穆谦见他坚持,也不再勉强他回去,只是安慰道: “这种地方你没来过,忍一下,习惯就好了。这几个月你差事办得不错,等和亲的事儿了了,给你放两天假。” 这几个月,谢淳仿佛一夜间长大了一般,不论是下田垦荒、押送粮草还是锻造军需,哪里有差事他都冲在前头,不会做就虚心求教,做错了被骂也从不委屈,诚心认错道歉,然后改正,全然一副积极上进的后生模样,惹得军中上下刮目相看。 此刻谢淳只是咧嘴一笑,“六哥,我不累,前几日陪着那俩京官玩乐,都在歇着,让我跟着你多学点吧。” 穆谦知道谢家在京畿生死难料,极有可能就指着谢淳这一根独苗,北境和京畿关系微妙,穆谦想出言安慰又无从开口,只得由他跟着。 远远瞧着,杨宜斌所在的牢房内灯火通明,他人已经被绑在刑架上抽了数十鞭子,看样子并没松口。而赵卫已经骂骂咧咧许久了,连穆谦走到跟前都没发觉。 “老赵啊,人家京畿来的,你怎么这么粗鲁,还不把人放下来。” 赵卫刚骂完人,胸口还有些起伏,回头瞧见穆谦,还带着几分气性,“这小子敬酒不吃吃罚酒,咱们好说歹说,他都不听,只一句话,非要见到了裘副都指挥使和林左侍郎才肯讲。” 杨宜斌被从刑架上放了下来,整个人软趴趴瘫在了地上。穆谦走上前去,亲自扶着杨宜斌坐直身子,谢淳哪能让穆谦动手,也赶忙跟着去扶。奈何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惹得谢淳又忍不住干呕起来。 “坐着说,坐着说。”穆谦对着杨宜斌摆出一副笑面虎的面容,转头见谢淳不适,怕等下再吓着他,转头压低声音道:“谢二,你去牢门口守着。” 谢淳压抑住生理上的不适,坚定地摇了摇头。 穆谦见状,在他肩膀上拍了拍,然后从他手中接过了小木桶,转身放到了杨宜斌面前,笑眯眯阴恻恻道: “杨指挥使久居京畿,想来对江湖上这些有趣的东西是不大了解的。本王前些日子新得了桶水银,专门用来做人皮灯笼,想跟杨指挥使一起玩。” 杨宜斌不明所以地看着穆谦,赵卫和谢淳及一众亲卫眼中也露出了迷茫之色。穆谦没有管众人,于杨宜斌面前席地而坐,满面笑容。 “这人皮灯笼啊,说起来很是简单,只需要拿匕首在人的天灵盖上小小地划上一个十字。”穆谦说着,手拿折扇,以扇柄轻轻放在杨宜年头顶比划了一个十字,当即给杨宜斌吓了个激灵。穆谦见状,憋着笑,继续道: “然后,把这水银,从这个十字花的口子里灌进去,因着水银比血重,这人皮啊就会慢慢地跟肉分开。哦对了,由于这个过程太痛了,要把人埋在地里才成,这样这人纵然痛得扭来扭去,但因为被埋了,只露个脑袋出来,所以逃脱不得。” 穆谦说着,煞有介事地寻摸一圈,面上尽是不满之色,对着赵卫道:“老赵,这挖坑的铲子没备好啊。” 赵卫瞥了一眼已经吓得面无血色的杨宜斌,故意大声应道:“属下立马吩咐人去准备。” “嗯!”穆谦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又凑到杨宜斌身前,在他耳边道: “这人逃脱不得,又疼痛难忍,最后一下子就从天灵盖上的口子里挣脱出来了,回头一瞧,皮在地里,再一看自己,嘿!浑身上下就是一坨白花花的肉。” “呕——”谢淳再也忍不住,胃里没食,将胃液吐了个干净。 第218章 初唳(9) “然后呢?这样就都吐口了?”黎豫听着正初的描述有些哭笑不得, 穆谦从前就喜欢搞些花样,却没想到这次玩这么大,剥人皮?亏他想得出来! 正初嘿嘿一乐, 故作高深莫测道: “哪儿这么容易, 杨宜斌拿定了主意殿下是厚道之人, 不能真给他扒了皮, 虽然人都吓得抖成筛子了, 却一点也没吐口,瞧起来颇为硬气。” 黎豫看了看手里写着京畿押送和胡旗接应部署的信函, 有些好奇,“那这消息哪儿来的?” “您别着急啊,他嘴硬,但咱殿下也不是吃素的。”正初边说边比划, 眼神里都是兴奋之色, 津津有味地讲着他们家殿下的辉煌事迹。 “殿下想着, 不动点真格的怕是不行了, 但他又不愿做伤阴鸷的事, 您猜怎么着?他隔日就让刘团练使带着兄弟们在垦地时顺手逮了几百只土蝎子。然后命人找了个木桶,先把杨宜斌放进去, 再下令往里头倒蝎子。那杨宜斌也不傻, 知道蝎子一旦落到身上可不听人使唤, 当即就全招了。” 正初说着, 拍了拍手, 立马有个亲兵从屋外拎了个竹笼子进屋。正初接过后送到黎豫面前,“这是殿下让带过来的, 他要不是为着留下跟京畿那群人周旋,肯定亲自来了。” 黎豫刚要去接, 听着窸窸窣窣的声音从竹笼里传来,瞬间把手收了回来,警觉道:“里头是什么?” “先前刑讯逼供用的蝎子啊!”正初一脸坦坦荡荡。 黎豫闻言大骇,惊得往后退了半步,颇为抗拒地摆了摆手,眼神里是藏不住的嫌弃。 “拿回去!拿回去!黎某这里哪需要刑讯逼供。” 正初笑着从竹笼背面翻出个小蝈蝈笼子,有两只生龙活虎的土蝎子在里头张牙舞爪。 “您误会了,殿下说送来不是让您吓唬人的,是让您吃的。至于这个小的,是殿下挑出来两只最有精神头的,让您……哦不,是让衍少爷拿着玩的。” “……” 挑两只拿着玩也就算了,整一篓子来吃?这穆谦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黎豫隔着老远接过了蝈蝈笼,“替我谢过你家殿下好意,这个小的黎某留下,大的劳烦正初小哥送回去吧。” “殿下说让您别怕,拿油炸一下,撒上点盐巴,很好吃的,您留下试试吧。”正初不死心,这可是自家殿下千叮咛万嘱咐要黎豫留下的。 黎豫瞟了一眼竹笼子,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联想到方才谢淳被送来时,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全然不似先时在北境战场上那般生龙活虎,黎豫胃里一阵翻腾,心中不禁泛起嘀咕,这谢淳该不会是被蝎子毒成这样的吧? 黎豫干笑两声,感觉对穆谦的心意实在无福消受,不再跟正初纠缠,只是吩咐道: “谢二公子这边,黎某定会好好教导,请殿下不必忧心,沐恩公主也放心交给黎某。至于怎么对付京畿,想来殿下已经有了主意,就有劳他从中斡旋了。” 当一盘油炸蝎子被放在几案上后,年纪轻轻的小火头军恨不得立马逃出中军大帐,穆谦见他害怕的模样,摆了摆手示意他出去。 小火头军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撒丫子跑没影了。穆谦见他跑得比在战场上逃命还快,有些哭笑不得。 不就是一盘炸蝎子嘛,至于像看活鬼一样看他么! 不过这也不能怪人家小火头军,自打穆谦拿着人皮灯笼和蝎子吓唬完杨宜斌,军中好些人瞧他的眼神都变了,都在怀疑自家主子该不会是个变态吧。 赵卫掀帘进了中军大帐,瞧见那一盘蝎子,先是倒吸一口凉气,然后欠兮兮凑到穆谦跟前。 “殿下,我就说吧,先生那脑子、那口才,哪用得着蝎子。不过,这蝎子被退回来又不是蝎子的错,您何苦把它炸了,留着吓唬人多好!” 穆谦暗骂书里这群人没见识,不知道这东西的好,自顾从盘子里挑了个大的,放在嘴里嚼起来,边吃边道:“函给京畿发了?” 赵卫见穆谦越吃越香,眼睛都直了,绘声绘色地讲制作人皮灯笼的过程也就算了,怎么还吃上毒物了?这人怎么口味这么重!不过他是来回差事的,顾不上吐槽,认真道: “照您的吩咐,给京畿回函,由您亲自迎接沐恩公主,却只迎到了仪仗却不见公主,至于在北境遭了山贼,咱们只字未提!”赵卫笑得得意,“还按照您的吩咐,杨都指挥使已经在咱们兄弟的护送下启程回京了。那裘副都指挥使和林左侍郎以及这公主的仪仗怎么办?” “那就不是本王该操心的了。”穆谦大大咧咧拿起旁边的酒壶喝了一口,心中很是畅快,之前还为着掳走了容清扬跟京畿不好交代犯愁,现下京畿给台阶,穆谦当然顺着就下来了。 “杨宜斌回去了,京畿自己干得好事就露馅了,他们不能给本王施压要人,本王也不懒得再编理由搪塞。至于旁人怎么处置,咱们原地听旨。” 赵卫见穆谦就着酒水越吃越上头,不禁怀疑道:“殿下,您这么大岁数还没娶媳妇儿,该不会是有什么特殊癖好吧?” “过来。”穆谦也不恼,笑吟吟地瞧着赵卫,给赵卫看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干嘛?”赵卫一动不动。 穆谦把盘子往前一推,“尝一个。” 赵卫脸都绿了。 穆谦抬眼,看着僵在原地的赵卫满脸嫌弃,“你丫堂堂边防军副帅,就这点胆子?老赵,你不行啊!” 是可忍孰不可忍!男人,就不能被说不行! 赵卫脾气也上来了,梗着脖子凑到盘子前,伸手就从盘子里捏了一只蝎子,等放到嘴边时,又怂了! 穆谦懒得搭理他,自顾一个又一个的塞进嘴里。赵卫见穆谦吃得津津有味,好奇心最终战胜了恐惧,把蝎子放在嘴里嚼了嚼,一嚼不得了,嘴里的味蕾立马被调动起来了,伸手又摸了一只蝎子。 “诶!这玩意咋这么香呢!”赵卫说完,开始一只接着一只往嘴里送。 穆谦见他吃上了瘾,凉嗖嗖问道:“本王有什么特殊癖好?” “没有!”赵卫答得干脆,说完上手端起了盘子,转头就走,边走边吃边道:“殿下,老赵去帮你正名哈!” 等营里越来越多的将士尝过炸蝎子的美味,看穆谦的目光又从看变态慢慢恢复成看偶像,然后越来越多的战士得空就去野外翻蝎子! 等北境边防军人均成了摸蝎子小能手,西境那边也传来了好消息。 第219章 初唳(10) 寒英自打来到安泰镇关口, 一直不敢松懈,按照先前的计划,认真观察着每一支出城的商队, 力图发现其中的行伍之人。 “军爷, 咱们是百川商号。”商队掌柜的一脸讨好地配合着西境守军检查。 前些日子西境下令发展商贸, 百川商号乃是上面重点交代的要务必保障安全的商队, 守军一听, 赶忙道:“好,不必查了, 放行。” 寒英抱着胸,冷眼旁观着这一幕,这几日百川商号的商队进进出出未免频繁了些。 “老丈,这次都是些什么货物。”寒英忍不住问道。 那掌柜的先是一愣, 然后才道:“都是兽皮, 从西境收购的兽皮, 打算发往关外发卖的。” “哦。”寒英若是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挥挥手让人放行。 三日后, 趁着夜深人静之际,寒英亲自带队摸上劫匪老巢, 成功将容清扬及容氏商队一干人等救出。等宝剑架在匪首脖子上, 寒英才发现, 原来这名匪首竟是一个“老朋友”! 自接到正初送来的信函, 黎豫便日夜兼程来到了勒州, 如今身在平城。寒英不敢擅专,也怕在关口不安全, 索性星夜将人带去见黎豫,等到达平城, 已是寅正。 黎豫由谢淳陪着,一夜未眠,他一直忧心容清扬的安危,如今见人完好无损的被寒英带回来,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他虽有一肚子疑问,但面对一脸疲态但仍镇定自若的容清扬,还是道: “公主殿下受惊,平城驿馆由西境铁骑护卫,您可安心歇息了。” 容清扬早闻登州黎豫之名,先时听闻他命不久矣,没想到回头就能在西境混得风生水起,还能让郭晔俯首称臣。又见谢淳在他身边陪着,早已敛去了从前的玩世不恭,整个人一副干练的模样,不禁对黎豫又好奇几分。不过,她出身世家,纵使再好奇,也不会不分场合的探人私隐,只道: “西境铁骑训练有素,部署周密,本宫甚为钦佩,想来还有先生的缜密筹划,哦不,如今想来应该称呼阁下一句主君了。” 黎豫微微一笑,西境不比其他地方,本就乱的很,郭晔受封西境主帅,亦是先平定西境,后朝廷册封,他这个西境主君,如今差得也不过是找朝廷讨个封赏罢了。黎豫不拿乔,不卑不亢道: “不敢,公主无恙便好。” 容清扬微微福身,“还是要道一声谢的。” 黎豫侧身,不受这一礼,拱手谦逊道:“殿下言重,于公于私,黎某都不能将殿下置于险地,如今殿下平安归来,黎某也就放心了。” 容清扬敏锐捕捉到黎豫话中的不妥,西境援手施救,从明处说乃是臣子效忠朝廷之举,从暗处讲西境为借容家之力通商,也需保下她这个嫡女,可于私呢? “于公,本宫都明白,于私何解?”容清扬虽知不妥,却仍忍不住发问。 黎豫一怔,才意识到方才一时口快,不过他也不愿穆谦总记着容清扬这份恩情,索性和盘托出,“晋王殿下一直感念公主当年在先帝面前的却婚和解围之恩,叮嘱黎某务必护公主周全,黎某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自然不敢当公主一句谢字。” 容清扬微微讶异,“当年晋王兄于先帝面前拒婚,宁死不屈,只因心中早有中意之人,他既不愿负了那人,本宫亦不愿与他结为一对怨侣,索性顺水推舟,没想到这点顺水人情让晋王兄上了心,是清扬的不是了。” 黎豫斟酌着容清扬的用词,大约也能想到穆谦于圣驾前梗着脖子拒婚的模样,不禁莞尔,客气道:“此番黎某就代晋王殿下谢过公主,天色已晚,想来公主舟车劳顿,有话咱们明日再说,让谢淳引着您去歇息吧。” 容清扬明白,容氏已决定与北境、西境联手,自己脱困后却未及时向西境铁骑求助,反倒是执意北上,还因此被俘,合该给人家一个交代,但见黎豫丝毫没有追究的意思,还非常有风度的放自己先去歇息,不禁又对西境高看两眼。 “如此,就先谢过主君。”容清扬微微颔首致礼,转身正要随谢淳离去,刚走几步,突然驻足,鬼使神差问道: “那人,便是你吧?” 这句话没头没尾,寒英和谢淳皆面露疑惑之色,但黎豫却听懂了。 黎豫想了想,没有故作矜持,大大方方道:“早闻公主秀外慧中,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今日倒是见着了。”容清扬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去。 待送走了容清扬,黎豫敛了笑意,冷冷问道:“阿克善呢?” “捆了扔在柴房里了。”寒英看了看天色,有些担忧道:“先生,有什么话不妨明日再问,您去歇会儿吧。天马上就亮了,再过半个时辰阿衍要来跟您读书了。” 黎豫在眉心处掐了掐,自嘲道:“有些事压在心里,若不问个明白也睡不着,再说,现在我这身子骨比从前可轻快不少,不碍事的。” 寒英见劝不住,只得由着他,自己前面带路。 黎豫走了两步,似是想到了什么,突然道:“寒英,不许跟阿梨和穆谦说,回头又该念叨我了。” 寒英有些无奈,抱怨道:“您也怕念叨,那怎么还不当心些。” 黎豫浑不在意,“惯了。” 再次见到阿克善时,阿克善仿佛比上次相见苍老了十岁,整个人充满着阴鸷狠厉之气,比从前战场上时更甚。 如今的阿克善不过是一条丧家之犬,黎豫再无心同他客套,直接开门见山,“你当初早就知道通敌的根本不是穆谦对不对?那件信物也是你有意为之是不是?” 阿克善眼神轻蔑,“知道还问。” 黎豫胸口一闷,忍不住咳起来,咳了半晌才道:“你回郭大哥以及在清虚观的那些话,是谁教你的?” 阿克善嘲讽地笑起来,“看来那人说得还真对,想要让你和穆谦离心,一定不能说假话。啧啧,瞧见你这副悲戚又气急败坏的兴师问罪模样,爷就痛快地很!” 第220章 初唳(11) 这话一出, 黎豫瞬间明了。当初他被放在局里,肖瑜在红叶寺那番语焉不详的话虽然是关键,但细细想来, 每一步都有迹可循。更重要的的确是方才阿克善所说的, 这其中没有人诓骗他, 句句皆是真话, 但却实实在在让他与穆谦离心离德。 黎豫至今想来还觉得后怕, 这手段太过高明,除了郁弘毅, 他想不到第二个人。郁弘毅有志天下,才花十几年布了一个内部矛盾向外转移的局,可是,他没有必要算计自己?那花这般心思, 又是为何? 黎豫想着从前的事, 心里不熨帖, 嘴上自然也不饶人, “黎某本以为那次放将军去后, 将军能返回胡旗重整旗鼓,却不想落草为寇, 瞧见将军这幅模样, 你猜黎某是不是也痛快得很!” “你!”阿克善没想到黎豫三言两句就反客为主, 讥讽道:“你想知道的那个人, 我永远不会把名字告诉你。” 黎豫无所谓地笑了笑, “谢谢将军,方才已经为黎某解惑了。将军敢作敢当, 黎徼可是死于你手?” “不是。”阿克善冷哼一声。 “那你还有活下来的可能。”黎豫丢下这一句,不再言语, 转身离去。 黎豫冷着脸从柴房出来,虽然他与阿克善的对话内容,他前期已经推演了个八九不离十,但是听到阿克善亲口证实,心里还是极不自在,不过这样的情绪没有维持很久,谢淳和卓济陪着他出来时,玉絮和寒英正凑在一起说悄悄话。 “她现在有身孕了,这么下去不是办法,要不你跟先生说,让先生教训她两句,阿梨姑娘最听先生的话了。”玉絮与寒英打着商量。 寒英有些犹豫,“还是不要了,先生身子骨不好,阿梨一直为此揪着心,所以上次的事才死死瞒着,就怕先生知道了担心。” 黎豫眉头略蹙,走上前去,“阿梨怎么了?” 两人一惊,转过身来,方才聊得投入,没想到黎豫从柴房出来了,他们竟然浑然未觉,自打不当亲卫,这警惕性比从前着实下降不少。 玉絮眼见着寒英并不想多说,他便开口打起圆场,“左不过小丫头使性子罢了。” 黎豫不接话茬,眼神直接落在寒英脸上,目光中没有谴责、没有逼迫,只有一汪深不见底的宁静。 寒英不似玉絮八面玲珑,这样的眼神他接不住,低下头半晌才道: “阿梨这一胎怀象不大好,她孕中性子古怪,于起居饮食也不大注意,属下盯着她时还好些,但多说几句她脾气就上来了。前些日子她想吃些生冷的,属下想着一来大夫嘱咐过她孕中不能吃,二来也入冬了,属下就没答应,结果她脾气上来,本想着她闹一闹就好了,谁知竟然气哭了。大夫说她孕中不宜动气,属下没法子,只得顺着她。可长此以往,也不是个办法。” 黎豫掐了掐眉心,“阿梨这性子,倒真是难为你了。” 玉絮见状知道有戏,赶忙帮腔,“阿梨姑娘最听先生的话,要不您得空说她两句?” 黎豫摇了摇头,“怕是不成,我前些日子养病时,生活习惯亦不佳,怕是还未曾开口,就会被她堵到哑口无言。” 黎豫如此说,两人想到前些日子黎梨怼人那口才,面对黎豫时也毫不逊色,深以为然。 “那怎么办?先生给出出主意吧。”玉絮瞅了一眼苦大仇深的寒英,感觉再这么下去,黎梨还没出事,寒英先愁得扛不住了。 黎豫踱了几步,斟酌半晌,“这样吧,把阿衍送到阿梨那儿去,跟她说让她先照顾阿衍一段时日,等我忙完安泰镇的事,再把人接回来。至于玉絮,你就先别跟着阿衍回去了。” 寒英有些疑惑,“这是何意?照阿梨现在那性子,自己都顾不过来,哪里能看好阿衍,还不让玉絮跟着回去,那阿衍怎么办?” 黎豫好暇以整,“你府上缺人伺候?” “自是不缺的。”寒英不明所以。 玉絮比寒英通透许多,搂上寒英的肩膀拍了拍,笑道: “阿梨姑娘自小疼阿衍,把阿衍送回去,我又不跟着,阿梨姑娘肯定把阿衍带在身边同吃同住,她就算不顾念着自己,肯定也得顾着阿衍,自然就不会乱来了。再加上你府上不缺人伺候,自然也不会累着阿梨。早让你找先生求助,这不问题迎刃而解了。” “多谢先生。”寒英这才茅塞顿开,面上先是一喜,继而担忧道:“那岂不是又要害先生与阿衍父子分离。” 黎豫微微一笑,“安泰镇比起后方条件要艰苦许多,当爹的自然也不希望儿子受苦的,寒英你快些去给阿衍收拾东西吧,等上完早课,就送他回去。” “是!”寒英拱手行礼,立马转身跑了。 等寒英跑远,黎豫才渐渐收敛笑意,“方才,寒英一直瞒着的,到底是何事?” 玉絮见瞒不住了,只得和盘托出,“上次阿梨姑娘怀有身孕时,因着阿克善脱逃受惊小产,落下了病根,阿梨姑娘怕您知道担心,就一直让瞒着您。” “知道了。”黎豫面色晦暗,看不出情绪,沉默半晌才吐出一句,“阿克善,不用留了,你去送他上路。” 黎豫阴沉着脸色来到书房时,天色还暗着,但是一个穿着夹袄的小娃娃已经端正的坐在书桌前了。 黎豫虽然跟着自家爹爹读书,但是从来不把爹当先生,见爹爹进门,直接从书桌后绕出来,捣腾着小短腿扑了上去。 一见自家儿子,黎豫面色终于柔和下来,揉了揉黎衍毛茸茸的小脑瓜,“这么早就来了,睡醒了么?” 黎衍扒拉着黎豫的衣摆,然后伸出了双手,显然这是让黎豫抱他。 黎豫从善如流地弯腰把儿子抱起来,只要不查功课时,黎豫永远都是慈父。 “爹爹,今日不查功课了吧。”黎衍把小脑袋靠在黎豫的胸口,与自家爹爹打着商量。 “怎么?昨日偷懒了?”黎豫抱着儿子来到书桌后坐下,想着这么小的人儿每日卯初便起来读书,比起从前去学堂整整早了一个时辰,的确是辛苦了,再加上想着小孩子都有玩心,刚来安泰镇,黎衍肯定要新鲜几日,是以他并不打算追究。 黎衍拿毛茸茸的小脑袋在黎豫胸口蹭了蹭,嗓音软软的,“没有偷懒,就是不想你查了,不查了吧。” 一想到怀里的可爱又贴心的儿子马上要被送走,老父亲的心就忍不住难受,也就宽容的松了口。 “行,你不想查就不查了。那你回你的位子坐好,咱们现在开始讲课。” “哎,你这么好说话,我现在可一点都不怕你了。”黎衍人小鬼大的长叹一声。 黎豫低头瞅了一眼怀里故作老成的儿子,在他鼻尖上轻轻一刮,“默书也不怕了?” “怕,怕得很……哎,算了,要不今日默书吧。你去屏风后的榻上躺一会儿,我默好喊你。”黎衍从黎豫怀里跳下来,拉着人的手就要往屏风后走。 现在黎衍随着黎豫读书,每日都会被查背书,背不出来或者背错了,顶多被黎豫说两句,但每十日,都会有一次默书,但凡黎衍写错一个字,就是一戒尺。是以,黎衍对每十日的默书极为抗拒,还曾经一本正经的跟黎豫抗议,觉得这会影响他们父子之间的亲厚关系,奈何黎豫不为所动,气得黎衍大发脾气,回头还得黎豫来哄他。 但是哄归哄,黎豫就是不妥协,挨了打的小阿衍又不能真恨他爹,只能把一腔愤懑转移到默书这件事上。黎衍对默书不喜,黎豫是知道的,今日黎衍主动提出来默书,倒是让黎豫有些诧异。 “阿衍,你这样,倒是给我整不会了。”黎豫说着,还是跟着随着儿子的力道,被他拉到了榻边。 “你睡一会儿吧,上次默书的日子耽误在路上了,我这次要默的文章很多的。” 黎豫看了看床榻,又瞅了瞅儿子,再蠢也明白儿子什么意思了。黎豫突然觉得上天待自己不薄,给了自己这么一个贴心的好儿子。 “你怎么知道爹爹一夜没睡的?”黎豫没有拒绝儿子的好意,坐在榻上,然后把儿子拉到身边。 “被你发现了么?”黎衍有些受挫,又有些不好意思,毕竟他信了穆谦的话,他已经是一个长大了,不能再跟着爹爹睡了,但还是诚实道: “夜里我醒了好几次,去你房里想跟你睡,却一直不见你回来。” 他再早慧,也只是一个小孩子,想出的主意是笨拙的。但是越是笨拙,越能体现出他的一片赤子之心。 黎豫嘴角一弯,“看来昨夜没歇好?” 黎衍点了点头。 “那要不,你陪爹爹再睡一会儿?”黎豫认真地向儿子发出邀请。 黎衍眼睛一亮,“书可以不默了?” “下不为例。”黎豫莞尔,“不过,下次一起补上。还是老规矩,错一个字一戒尺。” “哦,黎扒皮!”黎衍嘟囔一声,踢掉了靴子,猴一样窜上了床榻。 黎豫笑着帮他把靴子摆好,这才在他身侧躺下。 黎衍一个轱辘滚进黎豫怀里,用软软糯糯的声音道:“还有句话忘了同你讲哦,我把礼物藏在你桌案上了,等下睡醒去看。爹爹,生辰快乐。” 220-240 第221章 初唳(12) 纵然舍不得, 为着黎梨,黎豫还是把黎衍送了回去。 午后,目送着儿子的马车渐行渐远, 黎豫这个老父亲心里空落落的, 回到书房时, 甚至有几分失魂落魄。 “你再蹙着眉, 额饰都挡不住你眉心的红痕了。”穆谦坐在书桌后, 翘着二郎腿,歪着头倚在扶手上, 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黎豫见到来人,阴霾一扫而光,快步走上前去,眸子里皆是欣喜, “你怎么来了?” “这不知道你刚送走了儿子, 怕你心里不痛快, 来安抚一下你这个当老父亲的心。”穆谦嘴角皆是笑意。 黎豫也不自觉地跟着笑起来, 送走黎衍不过是几个时辰前的主意, 穆谦哪里能未卜先知,这是早就打算着要过来了。黎豫也不戳破, 就着方才穆谦的话揶揄道: “既然是来安抚老父亲的, 那你喊我声爹爹, 也算缓解一下我的念子之心。” “嘿!”穆谦没想到黎豫能一本正经地开玩笑, 当即起身朝着他带着点奶膘的脸拧去, “从前怎么不见你这么厉害,这都跟谁学得?” 黎豫握着穆谦拧上来的手, 笑得促狭,“近墨者黑。” 穆谦更恼了, 手上稍稍加了一点力道:“好啊,本王想当你相公,你却想当我爹?” “什么相公,你不是一直以外室自居么?”黎豫继续玩笑着,却不料穆谦手上力道越来越大,“诶诶,疼了,疼了,快放手,快放手!” 穆谦不放,不过手上放松了力道:“错了没?” “错了错了,快松手,脸都给你拧红了 ,待会儿让郭大哥瞧见该笑话我了。”黎豫深谙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 “那你唤本王什么?”穆谦佯怒着威吓着。 黎豫把穆谦的手从脸上扒拉下来,这才憋着笑从嘴里蹦出一句,“儿子?” 穆谦给气炸了,又打算拧他,黎豫回身便跑,不过他那小身板,哪里跑得过穆谦,还没跑到书房门口,便被穆谦一把捞进了怀里。 “还敢跑!”穆谦说着,一双大手抓向了黎豫的腰侧,触手之处,再不是皮包骨头,穆谦心安理得地开始挠人痒。 “哈哈。”黎豫当即瘫软在穆谦怀里,像一条泥鳅一样来回挣扎了,嘴上还不忘讨饶: “我错了,我真错了,哈哈——穆谦你别闹了,哈哈——我要笑得喘不过气了,咳咳——” 穆谦听人笑得咳起来,怕引着他旧伤,不再闹他,只把人紧紧箍在怀里,故作狠狠道: “既然知道错了,那重新说,你唤本王什么?” “阿谦。”黎豫嘴硬。 穆谦威胁似的把手又放在黎豫腰际,声音上扬,“嗯?” 黎豫被方才那一通折腾惹得上气不接下气,如今可不敢再嘴硬,想着方才穆谦的话,两个人早已互通心意,索性就大大方方唤了一声:“相公。” 穆谦心里瞬间多了个一个蜜罐子,喜滋滋翘起嘴角,在黎豫额头的伤疤处轻轻吻了一下才道: “不够亲近,再想一个。” 黎豫躲在温暖的怀抱中,耍起赖来,“想不出来了,你想。” 穆谦心里早就有了主意,“比如,唤本王一声哥哥,你从前在病中,本王没日没夜守着你,你这样的唤过本王的!” 这称呼未免羞耻,黎豫不肯,把脸埋进人怀里不吱声。 穆谦的大手又不老实的向黎豫腰侧划去,身体虽然很实诚的在威胁人,嘴上却是带着三分委屈七分恳求,在黎豫耳边央告道: “阿豫,就唤一声,好不好嘛。” 猛男撒娇,最为致命! 黎豫缴械投降,红着脸压着嗓音闷闷唤了一声,“哥哥。” 穆谦心里的蜜罐子炸了,从内到外透着甜!当即将黎豫打横抱起来,大步跨进了内室。 “来,让哥哥好好伺候伺候你!” 屋外寒冬腊月,屋内却是一室春光。 待两人盥洗完毕,这才又回到榻上。 黎豫输人不输阵,抱着穆谦的胳膊,嘴硬道:“你这胳膊硬邦邦的,哪有软乎乎的阿衍抱着舒坦。” 穆谦故作伤心道:“没想到刚伺候完主君,主君就说这话,好叫本王伤心呐,早知道本王就不千里迢迢来给你贺寿了。” 黎豫心头一热,就知道穆谦赶来是有目的的,没想到是为着给自己贺寿。自打从登州水牢逃出来,黎豫已经有三年没过生辰,今年连他自己都忘了,却没想到儿子和穆谦都记得。 “诶,你怎么知道我生辰是哪日?” 穆谦把另一只没被黎豫征用的胳膊垫到后脑下,“从前听容三提过一句,就记下了。” 黎豫翻个身,侧身面向穆谦,把胳膊揽在人腰上,“现下北境事繁,你还专门跑过来。” “这可是你弱冠的生辰,本王自然要在的!”穆谦一脸认真,“这不,本王把自己当贺礼给你送来了,你还不赶紧给本王下聘。” 黎豫莞尔,“聘礼不是早就给你了么?” 穆谦:“哪有?你可不能觉得生米煮成熟饭就不对本王负责了。” 黎豫用手拨弄着穆谦胸前的玉坠子,“郭大哥上次骗你的,西境有铁甲军三十万,哪里能都认得我,这信物还是作数的。 ” 穆谦方才不过一句玩笑,却没想到这玉坠子竟然真是西境的信物,忙要摘下来。 “干嘛?”黎豫一把按住穆谦的手,“都说了是要给你的,你放心,不管京畿怎么折腾,西境三十万铁甲军都是你的后盾,纵使你坐不上那个至尊之位,但我也不会让京畿那位欺负你。” 穆谦神情有些复杂,自顾起身从外袍中翻出一个红布包,上头还用红绳打着结,显然是要用来送礼的。 “没想到咱们想到一处去了。” “快些回来,也不怕冻着,什么要紧东西,就不能等咱们起来再瞧。”黎豫掀着毯子,催促着穆谦躺回原处。 穆谦拿着东西躺回榻上,把红布包递到黎豫眼前,黎豫知道这是自己的寿礼,也不客气,接过拆开一瞧,竟然是一块虎符,眼神里皆是诧异,“你这是?” “嫁妆,主君可满意?” 第222章 初唳(12) 黎豫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急道:“穆谦,你知不知道,上位者什么都可以放, 唯独这军权不行, 你快些收起来。” “你急什么, 方才还说我不注意, 这会子你倒是不怕风寒了。”穆谦懒洋洋坐直身子, 取榻边的毯子将两人一同裹住,拥着人躺回来, 然后才拿起颈间的玉坠在黎豫眼前晃了晃,笑道: “你还说我,你西境的三十万铁甲军不都已经给了本王?” 黎豫脸上再没了笑意,言语间皆是急切, “那怎么样能一样?西境铁甲军往小了说那是守护一方安宁的劲旅, 可往大了说, 那是大成戍守西境的铜墙铁壁, 真要较起真来, 当为大成、为朝廷所有,那自然也是你的。” “噗。”穆谦笑了, 黎豫的话他听明白了, 不禁揶揄道:“从前觉得你是个忠君爱国一心为公的, 看来你也有私心啊, 原来你忠的不是穆氏, 是本王啊。” 黎豫的确有私心,穆谦谋略由他亲自教授, 经过战火洗礼,穆谦已然成为不可多得的良将, 且为人仁爱宽厚又有志于天下,又是黎豫自己的意中人,黎豫当然选择死心塌地的辅佐穆谦。不过这些话黎豫自然是不好意思说的,而且没想到这个时候穆谦还能开玩笑,无奈地推了他一把,强辩道: “我这是矬子里头拔将军!” “行行行,本王那一堆叔伯兄弟都是矬子,包括现在京畿那个。”穆谦说着,自顾把虎符往黎豫枕头下一塞,“让你拿着就拿着,费什么话。北境边防军是本王的底牌,本王就是要用他们来护着你,阿豫,你在本王心里,比什么都重要。” 吊儿郎当的穆谦一认真起来,倒让黎豫有些不适,面对穆谦拳拳之心,黎豫略带愧疚道: “穆谦,我把西境铁甲军托付给你是有私心的,虽然得智慧道长妙手回春,我侥幸多了十年阳寿,可十年转瞬即逝,待我去后,还是要将他们托付给可靠之人,穆谦,我别无选择,只有你可托付。” 穆谦把黎豫往怀里搂了搂,轻轻吻了吻他额头的伤疤,“说什么傻话,你要是去了,本王定然随着你去了,哪有能力再帮你看顾他们。” 黎豫瞬间红了眼眶,一个侧身死死握住穆谦的前襟,“不许!” 穆谦被他勒得难受,告饶道:“快些送手,喘不过气了。” 黎豫手上力道不减,“我说不许,你听到没有!” 穆谦笑得牵强,“阿豫,要是没了你,你让本王怎么独活?” 一滴泪从黎豫眼眸夺眶而出,继而吼道:“我说不许!你他妈聋了吗?你要是死了,阿衍谁来照顾?西境和北境的将士们怎么办?西境和北境的百姓怎么办?穆谦,你他妈不能这么没责任心!咳咳——” 穆谦没想到惹得黎豫动了怒,不仅千年难遇地骂了脏话还咳嗽起来,穆谦怕他咳得太过牵动肺腑旧患,忙把人揽在怀里一边拍一边哄道: “好好,你别恼,本王错了,本王不这么说了。” “你保证,就算哪日我不在了,你也好好活着!” “嘿,你怎么那么较真?” “你保证!” “好好,本王保证!”穆谦敷衍地伸出三根手指做发誓状,转念一想,亦严肃道:“那你也得保证,万一本王要是走在你前头,你也要好好活着。” 黎豫一愣,然后红着眼眶,点了点头。 穆谦是真见不得黎豫掉眼泪,这一滴泪烫的恨不得把他的心都灼伤了,哄了半天,见黎豫情绪逐渐平复,穆谦才无奈道: “你说你,十年后,阿衍也有十五岁,在你的教导下早就能独当一面了。郭大哥一直用心辅佐,玉絮不离他左右,寒英更是拿他当儿子疼,这么多人护者这个继承人,你担心什么。” 黎豫怕穆谦再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让他心里难受,闷闷地转了话题,“阿衍,我不想教了。” “为啥?你亲自调教的这几个学生,就阿衍最机灵好学又拎得清,怎么不教了?阿衍调皮捣蛋惹你生气了?” 黎豫把头在穆谦胸口埋了埋,“没有,阿衍最贴心了。就是因为阿衍既乖巧又懂事,我才舍不得,每每拿着戒尺罚他,我就心疼得不得了。都说严师出高徒,我觉我在阿衍面前当不了严师,他一委屈我就难受,他又那么懂事,瞧见我难受了,竟然放下自己的委屈来哄我,我就更心疼了,你说我是何德何能,才得了阿衍这么乖巧的一个好儿子。” 这话说得倒是半点不掺假,穆谦曾经亲眼瞧见,黎衍默书写错字被敲了几下手板,人家小奶团子都没放心上,转头就忘了,倒是黎豫心疼了一整天,睡前还专门跑到儿子的卧房,拉过小奶团子的手瞧瞧有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穆谦怕他气闷,把人从怀里往外扒拉扒拉,“哎,本王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古今中外这么多大儒都不肯收自己的子嗣为徒,原来皆是一片慈父之心啊。远了不说,肖道远其人心思通透,智计无双,只不过因着放荡不羁得罪了不少人,声名才逊色于郁相,即便这样,他自己的亲儿子肖若素也是拜到了郁弘毅门下。” “是啊,对着阿衍那张可爱的笑脸,我是真严肃不起来。你得空帮我给阿衍寻个西席。”黎豫虽然不情不愿,但还是下定了决心,“要有真才实学,否则镇不住阿衍,脾气呢,最好温和些,我怕阿衍受委屈。” “现下西境和北境不好寻,本王回头托穆谚在京畿找找,你安心就是。不过射箭本王还是要亲自教,阿衍最喜欢跟本王学射箭了。” 黎豫想了想,穆谦的箭法,大成无人出其右,也不知穆谦面对阿衍能撑到几时,索性道:“好好教啊,教不好唯你是问。” “遵命,我的阿豫。”穆谦温声哄着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近来的事,“方才听寒英说,已经把容姑娘救回来了?” “嗯,沐恩公主从禁军手里逃出来,却被流窜的匪寇半路截住,得亏她机灵,让商队向关外运兽皮,才吸引了寒英的注意。”黎豫说到此处,面上尽是欣赏,由衷道: “寒英这几年长进不小,一下子就察觉了异样。索性顺藤摸瓜,把人救了回来,另外,咱们还得了一桩意外之喜。” 第223章 初唳(14) 这题穆谦会, 刚才他还和寒英对过答案,得意洋洋道:“本王还没恭喜你,把阿克善逮住了。” 黎豫面上倒没多少波澜, 只是轻轻咳嗽了一声, 顿了顿才道:“嗯, 人已经杀了。” 穆谦知道这是方才两人来回折腾冻着了, 赶忙把毯子往身边人身上裹了裹, 一边掖着毯子角一边道: “这倒是奇了,从前可不见你喊打喊杀的, 怎么刚把人逮住就宰了,这可不像是你的风格。” 从前误会了穆谦一直是黎豫心中的一根刺,虽然穆谦不计较,还率先跟他道歉, 但黎豫心里从来没放下, 所以对于先前局中的每个人, 他都心怀芥蒂, 更别说阿克善还伤了黎梨。黎豫此刻并不想跟穆谦解释这么多, 只自以为玩笑的来了一句:“我小心眼,记仇。” 语气中微妙的情绪变化被穆谦捕捉到, 揽着人肩膀在黎豫肩头轻轻拍了一下, 语带宠溺, “怎么还来脾气了?” “没有, 就是想起从前的事了, 觉得对不住你,我自然不能放过阿克善。”黎豫完全沦陷在穆谦的温柔里无法自拔, 不自觉地蹭到穆谦怀里,去汲取穆谦身上的温暖, 他不想穆谦再反过来安慰自己,还没等穆谦开口,又道: “不过,我一直没想明白一桩事,阿克善之所以能精准误导我,是受到先生指点的,先生为着医大成痼疾,不惜谋了通敌之局,这我能理解,他助阿克善来误导我又是为何?先时我以为我在他局中,仅因为去了北境,现下我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你既想不明白,那为何直接把人宰了?”穆谦哪能捕捉不到黎豫的小心思,知他不想提两人从前的误会,索性也就依着他,换个法子宠人也是一样的,穆谦怕黎豫一直牛角尖,“或者,你得空自己去问问你先生,他未必不肯说。” “阿克善恨我入骨,他不会再为我解惑了。再说了,他害得阿梨小产后伤了身子,要他一条命便宜他了。现下能解惑的,也只有当面去问先生了。”黎豫语气闷闷的,言语间有些不快。 穆谦见状忍俊不禁,“行吧,也不是什么大事,杀了就杀了,这阿克善也算宿敌,这个意外之喜不错。” “我方才说得意外之喜不是这个。” 穆谦来了兴致,“那是什么?” 黎豫一扫方才阴霾,笑道:“我借到了三百万两白银,可以用五年,每年只要半分利,西境一时半会儿不愁钱花了,还能匀一些给北境,我有信心,五年之内,我能把两地的商贸做起来,到时候就没人再能给咱们脸色瞧。” 穆谦眼睛一亮,有了这钱,他的阿豫就不必天天对着算盘愁眉不展了,“这的确是意外之喜,哪儿来的银子?” “沐恩公主借的。”黎豫笑得开心,语气里不自觉还拈了点酸,凉嗖嗖道: “这大成的四大世家就是不同凡响,都不用家主发话,三百万两说借就借。再瞧瞧登州黎氏这个小门小户,都这么多年了,黎成瑾还为着那点银子恨不得宰了我。” 穆谦被这话逗得哭笑不得,“你可真好意思说,五百万两对容氏不过尔尔,对黎氏可是伤筋动骨,黎成瑾继承了个空壳子,自然恨你入骨。” 黎豫不乐意了,“我虽机缘巧合救了郭大哥一命,可资助郭大哥在西境成就霸业是老侯爷的意思,钱是他做主给的,坠子也是他打的,谁成想坠子却是给了我,黎成瑾有本事跟老侯爷讲理去。” “是是是,跟你没关系。”穆谦非常不走心的敷衍着。 黎豫急了,“本来就不是我的意思!我从前连黎氏的家主之位都不敢肖想,更别说西境之主了。” 穆谦发现黎豫私下里少年气越来越足了,心满意足地笑起来,“那你现在可以想了。不过,话说回来,阿克善没怎么着你你就杀了他,黎成瑾把你祸害成那样,还差点要了你的性命,你手握郭大哥这一方势力,怎么就没想着报复他?” 黎豫想起从前的事,笑容一点点变得苦涩,“你也知道,我幼时家贫,由兄嫂抚养长大,为着谋生进过戏班子,后来兄长救了先生性命,先生为报兄长救命之恩,便应兄长请托将我收入门下。兄长为着生计早出晚归,戏班班主为着逼学徒练功对我们动辄打骂,先生更是因我驽钝从来不假辞色,后来到了老侯爷身边,老侯爷待我如亲孙,对我关怀备至,不仅手把手教我做生意,更是将家族事务交由我打理,纵使行差踏错,也每每包容,从不多加责备,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长辈的关怀。老侯爷待我恩重如山,黎成瑾是老侯爷的亲孙,我自然不能伤他。更何况,若素师兄屡屡施以援手,他又心仪于黎成瑾。” “本王不喜肖若素,以后少在本王面前提他。”穆谦一直记着军粮被劫之事,也听说了肖瑜曾经拿穆诀之死误导黎豫,故而对他并无好感,又怕再惹出黎豫为肖瑜说项的话来,赶忙又道: “老安国侯待你倒是不错,不过若是你早些到他身边,就不用吃前头那些苦了。” “所以,没有什么必要的原因,纵使我再不喜黎成瑾,也不能伤他性命,否则我该怎么跟九泉之下的老侯爷交代。” 穆谦心疼地把人搂得紧了一些,双手将黎豫的手握在手中暖着,仿佛黎豫还在那个寒冷刺骨的水牢里,“阿豫,你放心,本王不会让黎成瑾再伤你分毫,否则,不用你动手,本王替你料理了他。” 黎豫释然一笑,心安理得的被人暖着手,“你我同心一体,你做与我做有何区别?更何况,黎成瑾那般待我,一是为着黎氏积年财富,更多的还是因着老侯爷偏疼我,他心里不平衡。” “说的也是,黎成瑾肯定恨死老安国侯了,老爷子放着自己的亲孙子不栽培,却偏疼一个旁支的后裔,是谁也心里不服。”穆谦说着,脸上的笑意突然僵硬起来,当初容成业拿着先帝两份遗诏的情景一下子在他脑海中浮现,穆谦犹豫地问道: “阿豫,你是怎么到老安国侯身边的?你有没有想过,老安国候为何舍了黎成瑾而栽培你?” 第224章 初唳(15) “许是因着我讨喜?”黎豫玩笑一句, 浑不在意,“你不是也沉沦在我的魅力中无法自拔么?” 穆谦不满地在他腰侧拍了一下,“说正经的呢, 谁同你玩笑。” 黎豫见他是真有意知道当年的事, 这才认真回忆了一番道:“登州黎氏光嫡系就好几房, 子弟无数, 若无机缘, 老侯爷哪里能瞧见我。不瞒你说,当年是先生将我引荐到老侯爷身边的。” 穆谦闻言, 不禁思索起来,“所以,郁弘毅假死之事,当年老安国侯是知道的, 黎成瑾也有可能是知道的?郁弘毅在清虚观这些年, 看来跟登州脱不了干系。” “这我就不知了, 当年先生失足落水性命危急是真, 兄长救他性命也是真, 至于将我送到老侯爷身边,先生也是想着让我借黎氏之力, 多开拓眼界。” “那到了老侯爷身边你就立即得了青眼?”穆谦还不死心。 黎豫坦率地摇了摇头, “自然不是的, 许是走人情往老侯爷身边塞人的太多了, 那会子老侯爷只应下来将我放入了家学, 连正眼都没瞧我。后来约摸过了半年,登州祭祖, 从家学寻了八名生辰八字合宜的黎氏子弟执礼,自那以后才入了老侯爷的眼。” 生辰八字?穆谦一瞬间联想到当年智慧道长提到的他那名师侄在安国侯府见到的古怪八字, 莫非是阿豫的八字?再加上先帝对阿豫颇为忌惮,临死前还要让容成业赐死他,莫非这八字真有玄机?穆谦只恨只顾着跟黎豫制气,没跟容成业把话问清楚,否则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有些事情仿佛有了眉目,眼前却又一片迷雾。 “怎么了?”黎豫见一向话痨的穆谦不吭声了,忍不住拿胳膊肘往穆谦,“有什么不妥吗,怎么还出神了?” 穆谦无心瞒他,直言道:“想起从前一桩事,你还记得容三他师父在安国侯府瞧见一个古怪八字的事么?你有没有想过那个八字就是你的?容三对你的八字不是讳莫如深么?” 黎豫怅然叹了口气,“其实,我早就知道,老侯爷不可能平白无故待我好,也许就是你说的这个缘故,大约瞧了八字,我比黎成瑾更适合执掌登州,不过,这种事情谁又说得准。” 穆谦哑然失笑,“你倒是看得开,这些事你就不在乎?” “在乎什么?在乎了也回不去了,就这么着吧,去翻那些旧账着实没意思,我只需记得老侯爷待我极好就足够了。” 穆谦见他豁达,也不再与他深究,只琢磨着回头找容成业问个清楚,他心中有种莫名的担心,总觉得黎豫会因为此事再受伤害。黎豫可以不计较,他不得不防着了。 “好,剩下的你不必想了,你放心,本王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了。” 黎豫伸手从枕下摸出虎符,笑道:“是是是,殿下肯定不会教旁人欺负了黎某,只要殿下别欺负黎某就成了。” 穆谦佯怒,“本王哪里欺负你了?” 黎豫将领口轻轻一掀,露出红红紫紫的痕迹,“瞧瞧,也不知是谁?” “行,既然说本王欺负你,那本王就好好欺负欺负,你可在本王的账本上欠了好些笔呢。”穆谦盯着那雪白的脖颈咽了一口口水,说完一记掌风打落帷幕挂钩,将一抹春色尽数藏在了榻上。 在穆谦的卖力下,黎豫好好一个生辰竟然是浑身酸软的在榻上渡过的,等第二日醒来,不仅腰酸背痛,连眼睛都有些睁不开。 而穆谦已是神清气爽的坐在了案边,案上摆满了早点,穆谦正拿了个馒头夹着什么,见到黎豫过来,一脸餍足地朝他笑起来。 “快去净了手来吃早点,都是你爱吃的。” “唔。”黎豫打了个呵欠,从善如流的洗了手,靠着穆谦在案边落座,脸上还带着几分朦胧的睡意。 “拿着,吃这个。”穆谦说着,将一个夹了馅儿的馒头递给黎豫。 黎豫连看都没看,接过来送到嘴里咬了一口,馒头松软,内陷香脆,美味入口,黎豫登时就醒了,全部目光都聚焦在了馒头馅儿上,只见里面是一层黑褐色油炸过的酥脆食材,有点像捣碎的炸河虾,但颜色又不像,黎豫不禁有些好奇。 “这里头是什么?仿佛没吃过。” 穆谦不接茬,自顾也夹了个馒头送到嘴里,边吃边问道:“你觉得好吃吗?” 黎豫非常实诚地点了点头,对着馒头又咬了一口,“好吃。” “嗯,好吃就多吃点。”穆谦说着,剥了鸡蛋放到黎豫碗里。 往日里黎豫的饭量,早上不过就是半个馒头,今日因着馅料香酥可口,竟堪堪吃了一个馒头。 穆谦见状甚为满意,盛了一碗小米粥送到黎豫跟前,“还吃么?” 黎豫瞧了一眼穆谦刚夹好的馒头,虽然心动,还是拒绝了,“口味有限,有心无力。不过,这里头夹得是什么啊,味道还真不错?” “蝎子。”穆谦一脸坦坦荡荡,仿佛方才黎豫吃得就是个馒头一般的寻常吃食。 黎豫脸色一变,身子登时往后躲去,声音都不自觉的拔高了许多,“蝎子?” 穆谦被这一声震得耳朵疼,揉了揉耳朵才把黎豫拽回来坐好,“你大惊小怪个什么劲儿,那玩意是治风湿的偏方!不信去问问智慧道长。” 黎豫脸色稍霁,这才明白穆谦的良苦用心,当年他从登州水牢里伤了身体,风湿相较于肺腑不过肘腋之患,并不伤及性命,是以平日里遇到阴天下雨虽难熬些,却并不被黎豫放在心上,现下竟然被穆谦发现了,还寻了偏方来,黎豫心中不感动是假的,不过让他吃蝎子这种毒物,他还是心里发毛。 “这——要不就吃这一回吧。”黎豫苦着脸与穆谦打着商量,“多擦些药酒也是一样的。” 穆谦被黎豫这副小孩子模样逗得心情大好,他就不喜欢黎豫老成持重的端着,“瞧你这点出息,这么大个人了,害怕蝎子。” “谁说我怕了?”黎豫成功被穆谦的激将法激着了。 穆谦憋着笑,“那就拿着勺子再吃两口这碎蝎子,你既不怕,下次也不必捣碎了,直接油炸了囫囵着摆上来就是了。” 第225章 风起(1) 冬去春来, 西境和北境安安稳稳进入天泰二年。因着北境相较于西境风沙小些,西境的商业在容清扬的坐镇下已初具规模,政事谢淳也处理得有模有样, 不再事事需要黎豫过目, 穆谦索性带着黎豫回了北境将养。 北境的日子, 两人同进同出, 虽然条件艰苦, 但两人却甘之如饴,日子又仿佛回到了第一次两人相伴出京时, 平日里读书对弈,偶尔聊聊时局,玩玩军械,好不惬意。 中秋将至, 边防军大营中军大帐内, 刘戍送来了用边防军自己种的花生、芝麻、大豆和谷子做得月饼, 穆谦极为欢喜, 喊了赵卫、李守、容修等人一起来尝。 “咱们自己的土地种出来的花生就是香。”刘戍啃着月饼, 对着穆谦和黎豫竖起了大拇指,“说起来, 多亏先生四年前就开始带着兄弟们垦荒, 如今不仅粮食够吃了, 连经济作物都有了。先生, 这月饼你快些尝尝。” 边防军一众兄弟从来不客气, 自顾拿了一个啃起来。黎豫却是迟迟未动。 穆谦与黎豫现下默契十足,他自然明白黎豫的小心思, 他胃口小,刚用过早膳没一会儿, 一个月饼怕是吃不完。若是平日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黎豫自然好意思将吃剩的半个丢给穆谦,现下帐内帐外都是人,黎豫就做不出这种丢脸的事了。 穆谦偷偷一乐,自顾取了一个月饼,掰了一块递给黎豫,黎豫自然美滋滋地接过来送到嘴里。 “诶,这不还有么。”赵卫咧着大嗓门表示不满,“小戍子找火头军做了不少,不用省着吃!” “你当都是你,一顿八个馒头呢!”李守是个心思细腻之人,他早就在穆谦和黎豫之间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关系,当即扯了赵卫一把,说完瞧着手里的月饼,又看了看两个刚弱冠的青年,感慨道: “现下西境北境商路互通,再加上百川商队穿针引线,兄弟们终于不用过苦日子了,中秋节不仅每人分到四块月饼,还有五钱赏银,放在从前真是连想都不敢想。” 穆谦与黎豫相视一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欣慰之色,努力了这么久,日子终于好起来了。 李守拦住了赵卫,刘戍却是拿了个月饼又往黎豫手里塞,“先生,再来一个。” 穆谦眼疾手快把月饼接了过来,“这月饼油性太大,他最近肠胃不太舒服,给本王吧。” “啧啧,殿下,你这护犊子护得太过了吧,先生连吃个月饼都要被你管着。”刘戍嚷嚷着开起玩笑,惹来众人一片欢笑。 黎豫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穆谦则是厚脸皮道:“那是,阿豫可是本王的人。” 容修笑道:“瞧出殿下待先生亲厚了,从前殿下都是唤先生的字,如今直接称名了,可见关系不一般。” 穆谦笑嘻嘻地拿着食指点了点容修,“有眼光!关系自然不一般,本王虽然是阿豫的外室,可是这门亲事是有聘礼有嫁妆的,明媒正娶,是吧阿豫。” 黎豫只是红着脸笑,不肯接茬。 众人见状笑得更欢了,假作真时真亦假,穆谦平日里就是个跳脱性格,喜欢同众人玩笑,而且时常语出惊人,就比如这次带着黎豫回来,穆谦就时不时嘴上占人家便宜,边防军众人早就习以为常。 纵然有几个有心的发现了二人关系的微妙之处,也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无他,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们都是曾经浴血奋战的死生兄弟,没有理由去反对去争议。 和谐温馨的氛围没有维持多久就被一封来自京畿的八百里加急打破了。一瞬间,帐内的目光齐刷刷投向了送信的小士兵,小士兵知道扰了众将的兴致,站在帐门有些手足无措,忍不住拿着手扣着裤缝。 黎豫有意解围,从盘中拿了一块月饼走上前去递给那小兵,笑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中秋月饼,见者有份,信给我,拿着月饼下去吧。” 小士兵如释重负,接过月饼千恩万谢地逃出了营帐。黎豫笑着摇了摇头,把信递到了穆谦手里。 众人以为那封函不过就是寻常的事,无外乎南境抗拒改革,邀北境边防军支援云云,这一年见得多了,均被穆谦找理由搪塞了去,是以并不放在心上。 “嘿,这个青瓜蛋子!”赵卫看着那怯怯小兵的背影笑着打趣一句。 李守亦笑道:“你别笑话人家,当年你刚入伍未必比他强,这一晃都十几年了,真快啊。” 正当众人感慨时,穆谦脸上的笑意僵在了嘴角,面色一点点凝重起来。黎豫察觉到穆谦的异样,关切的问道: “怎么了,京畿有什么不妥么?” 穆谦把信纸放在了案上,“母妃病重,信上说怕是熬不到年底,今上召本王入京侍疾。” 众人听罢皆变了脸色,这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不能去!”赵卫见众人皆面色凝重,想要劝阻却不好开口,咬了咬牙率先表态道: “殿下,老赵自恃在边防军众兄弟中年长了几岁,有些话兄弟们不方便说,也只能我这个做老大哥的说。那京畿是什么地方,是龙潭虎穴,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泥潭,殿下从前在京畿吃的亏还少么?好不容易出来了,千万不能回去了。而且,东境已经平了,南境改革进入焦灼状态,等南境一平,京畿下一个就得对咱北境下手,殿下这个时候回京畿,只怕凶多吉少啊。” 老大哥开了口,刘戍亦道:“赵大哥说得在理,这个时候回去,就只能任人宰割,听说秦王就已经被软禁了。” 李守听了两个兄弟话,深以为然,“回去自然是不能回去的。可是,如果不回去,岂不落人口实,京畿以喻娘娘作筏子,就是把殿下架在火上烤,殿下能否把喻娘娘接出来?” “大成皇室的规矩,无恩旨特赦,先皇妃嫔至死不得离宫。”容修乃是世家出身,对这些事情了如指掌,“如今,殿下不妨给京畿上札子试一试,不过,怕是京畿不肯同意啊。” 第226章 风起(2) “这是自然, 先帝驾崩那会儿,本王就请过旨,但新帝以北境苦寒, 母妃乃南境人, 恐住不惯为由婉拒了本王。且先帝的子嗣里, 出京就藩的就本王一个, 也没有先例可循, 今上自然是不会开这个口子。” 穆谦自嘲般说完,又对着黎豫道:“你的意思呢?” 黎豫沉吟半晌, 问道:“殿下想去么?” 穆谦实诚的点了点头,“虽然先帝待本王情薄,但母妃待本王恩重如山,本王身为人子, 怎可因着一己之私, 放任母妃身患重疾而不顾。” 黎豫轻轻咬了咬下唇, 继而下定了决心, “那去吧。” 穆谦闻言一喜, 方才他听着众将发表意见沉默不语,其实心中早已拿定了主意, 无论如何他都要回京畿见母妃最后一面。他以为黎豫也会与众将一起阻挠自己, 没想到却得了这样的答案, 不禁喃喃道:“阿豫……” 黎豫深知穆谦秉性, 为人重轻情意, 宁可自己委屈,也绝不负他人, 更何况如今病重的乃是其生身之母,见穆谦面带动容之色, 黎豫温和笑道: “利害关系想必殿下心知肚明,能否劝住殿下,黎某亦心知肚明,就不多费唇舌了,只是有一条,殿下可否考虑带黎某同往。” 众将闻言一惊,一个要去不算,竟然还要再搭上一个?这种赔本买卖自从晋王来了北境,他们就没做过! 李守率先道:“先生,这可不是儿戏,京畿没安好心啊。殿下一个人也就算了,万一出点什么事,你在这里,好歹还有人拿主意,你要是跟着殿下一起去了,北境不没了主心骨么!” “放屁!”赵卫也沉不住气了,一口否决了李守的话,“谁说殿下能去了,先生和殿下都不能去,万一出点什么事,北境怎么办?咱们又怎么给老郭那边交代?” 黎豫见状,知道不安抚好这些一腔赤诚的兄弟们,他和穆谦谁也回不了京畿,温言解释道: “方才众将所言,的确是京畿所想,不过现下有南境改革在前,京畿根本拿不出精力来对付北境,黎某猜这次,京畿邀殿下进京,还是打探虚实的成分多些。” 容修蹙了蹙眉,有些不解道:“先生,我不明白,难道这次殿下进京与否根本没关系么?” 黎豫摇了摇头,于帐中踱了两步道:“自然不是,只要身在京畿,随时都有变数,殿下只有待在北境,才可保万无一失。不过,黎某猜测,只要殿下孤身进京侍疾,于今上面前示弱,那禁军马上就会挥师南下,去推一推南境胶着的改革。要是殿下学大帅那般,随便寻摸个理由搪塞过去,那京畿就还得防一手北境,南境则能喘口气。” “孤身进京?这也太危险了吧?”刘戍敏锐地抓到了其中的关键点。 穆谦与黎豫心意相通,瞬间领会了黎豫的意思,亦道:“带几个王府亲卫足以,要是领着边防军回去,今上该夜不能寐了,说不定放下南境不管,先收拾了咱们,不过,阿豫,你还是留下吧。” 黎豫眉毛一挑,轻笑道:“殿下,黎某刚刚帮了你,可不能过了河就拆桥。” 穆谦被黎豫这一句堵得哑口无言,还不等穆谦反应,黎豫见众将仍有疑虑,又道: “劳烦赵大哥给郭大哥那边去个函,让西境年末入京述职的官员全部换上西境铁骑里的好手,务必保障晋王殿下在京的安全。” 黎豫如是说,也是给穆谦一个定心丸,西境的铁骑保护的了穆谦的安全,自然也能护卫黎豫,穆谦只得作罢。 “诶,知道了。”赵卫知道事情已经定下来,已无商量的余地,感慨一句,“怎么感觉先生与从前不一样了,若放在先前,先生就算拼着触怒殿下,也会将他拦下的,现下不仅不拦着,还要陪着他。”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将转头看向黎豫,其中还有一道灼灼目光来自穆谦。 黎豫落落大方,丝毫不矫情,“作为谋士,自然要为主上安危和大业考虑的多一些,但有时候未免不近人情,有人说过,他不喜黎某冷心冷意,所以,黎某会改。” 有了这一句,穆谦整个人仿佛吃了蜜糖一般,从北境一路笑到了京畿,等进了北城门,穆谦脸上的苹果肌都快笑僵了。他虽答应了带黎豫进京,但为着掩人耳目,不让人发现黎豫,索性让黎豫穿上王府侍卫的便服,随着马队跟在后面,完全一副不起眼的模样。 为着避险,两人一路再无亲密,等进了晋王府主院,两人梳洗完毕,穆谦才忍不住把人圈进了怀里,在黎豫额头吻了一下才道: “阿豫,等下本王就要进宫,有桩事想问问你的意思。” 黎豫虽然有些疲惫,仍打起精神,“你说便是,都随着你来京畿了,还有什么是不依你的。” “本王……本王想,携你进宫,让母妃瞧一眼。咱们两个有了婚约,自然要禀明长辈的。”穆谦小心翼翼地说出心中所想,他极怕黎豫会拒绝,毕竟两人对彼此的关系并没有故作隐瞒,但也没有宣之于口。 黎豫想了想,有些迟疑道:“也不是不可,只是我家中已无长辈能让你拜见,郭大哥算一个,他对咱们的关系已然知晓,再者就是师兄了,他一直以诚待我,只不过你素日里与他不睦,你看……” 穆谦见黎豫犹豫,以为他会拒绝,没想到他竟是担心自己无长辈做主,心中狠狠一痛,忙道:“肖若素就肖若素,本王以后不在同他起冲突就是!” 黎豫被穆谦逗乐了,却不忘提出一个现实的问题,“虽然未弱冠外男随可随有封诰的母亲或者姐姐入宫拜谒后宫妃嫔,可一来我已过弱冠之年,二来身边亦无有封诰的长辈,如何能入得禁宫呢?” 这倒是个问题! 穆谦将人放开,抱着胸,拖着下巴,把人从头到脚大量一遍,灵光一闪来了主意! 第227章 风起(3) “阿豫, 本王瞧你身量纤纤,肌肤若雪,如果换上女子装束, 想来能够瞒天过海, 届时, 本王只对外宣传, 从北境寻了位心上人带入宫中给母妃瞧瞧, 想来外人不会过多关注。” 黎豫听罢脸瞬间黑了,“你竟让我扮做女子, 简直荒谬!不成,我不乐意。” 穆谦连忙哄道:“本王进了京畿,理应立马入宫,没有时间让咱们再想办法了, 阿豫, 就这一次, 你就应了本王吧。” 黎豫眉毛一挑, “你老实说, 到底是为着入宫方便,还是只想看我穿女子装束。” 穆谦尴尬一笑, “自然都有, 阿豫这般风姿, 若是女子装束打扮, 定然美若天仙。” 黎豫勾了勾嘴角, 邪魅一笑,一字一顿道:“做!梦!吧!你!” 不多时, 一个身姿窈窕的女子穿着大红斗篷跟着穆谦进了宫,帽檐压得很低, 根本瞧不清面容,只依稀瞧见头戴额饰,轻纱覆面,跟在穆谦身后,快步走着。 “站住!”一声轻喝打断了一行人的脚步,一队禁军侍卫拦住了穆谦的去路,为首者道:“前面就是禁宫,殿下随行的侍卫不得入内。” 穆谦打量着面前带队之人,只觉眼生,“本王掌管禁军时,殿前司没你这号人,报上名来。” 为首身着指挥使服制的人略一拱手,倨傲道:“卑职现任殿前司朱雀营指挥使林穹,由今上提拔。” “朱雀营?”穆谦不禁变了脸色,朱雀营指挥使一直是苏淮,如今竟然换了人,苏淮也没给他送个口信,“你管朱雀营,那苏淮呢?” 林穹一脸冷漠,并不想搭理穆谦,“卑职不知。” 穆谦冷哼一声,转头要走,却被林穹持刀拦下,“殿下可入内,殿下随行侍卫不可。” 穆谦给跟着的正初和银粟使了个眼色,两人立马停在了原地,只那名捂得严严实实的女子莲步轻抬,跟着穆谦入内。 “站住!”林穹又持刀拦住了穿红衣斗篷的女子,“你是何人?还不放下解下斗篷,摘下面纱,以真面目示人。” 穆谦恼了,转身就是一脚,将林穹踹翻在地,“哪来的青瓜蛋子,一而再再而三拦本王的人,真当本王没脾气是不是,本王在战场上杀敌时,你还不知道在哪儿玩泥巴呢!” 林穹挣扎着起身,拍了拍腹部的鞋印,冷笑道:“卑职只知道奉命行事,若殿下自恃功高,想有别的章程,不妨御前请一道明旨,咱们也好奉命行事。” 这不软不硬的钉子把穆谦的心火撩拨得更旺了,上去又是一脚,“反了你不成!还敢拿今上来压本王,本王今儿宰了你,今上也拿本王没辙!” 林穹也就嘴上强硬些,面对着一个手握兵权的藩王,他着实不敢还手,只得硬生生挨着打。穆谦也不手软,这一程子憋的火气尽数发泄到林穹身上,一脚一脚踢得毫不留情。 “殿下!殿下手下留情!” 远处传来一声央告,穆谦回头一瞧,来人正是肖珏。穆谦停了手,稍微理了理衣衫,面色略有缓和,“是肖都指挥使啊,哦不对,是肖大统领,本王还没恭喜大统领高升。” 肖珏给手下人使了个眼色,立马有人将林穹搀了起来。肖珏则挡在人前与穆谦寒暄道: “殿下客气了,若是下属有冒犯之处,还望海涵,切莫动气。” 穆谦假模假样地拍了拍衣摆上的灰尘,拿腔拿调道:“你这殿前司现下都是些什么玩意,连点规矩都没有,本王的女人是他想看就能看的吗?也太放肆了!肖大统领就是这么御下的么?” “不是,大统领,卑职没有,只是奉命检查出入禁宫的人员。”林穹急忙辩解。 肖珏抬手,制止了林穹的话,笑着对穆谦道:“新来的不懂规矩,殿下请便。” 林穹急了,“大统领,不能就这么放人进去,万一有个刺客,咱们怎么交代?” “嘿!你小子来劲儿了是不是!”穆谦见状又要动手,被肖珏一把拦下。 “殿下息怒,您的正经事要紧,喻淑仪娘娘还病着,安阳公主和舍弟已经在里头了,您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吧。” “你且在这里候着,咱们不给这起子小人落口舌。”穆谦听进了肖珏的话,对着女子吩咐完,又恶狠狠地对着林穹道: “本王的女人是你们想看就能看得吗?现下睁大你的狗眼瞧清楚,就本王一个人进去了,她这里候着本王,你们有一个算一个,谁敢动她的面纱一下,本王出来剁了他的手!” 说罢,穆谦转头自顾进了禁宫的大门,朝着绛云阁走去。等绛云阁的大门缓缓阖上,安阳公主才带着黎豫从耳房中出来。 “六哥,这次怎么谢我?”安阳公主一脸得意。 穆谦伸手在安阳头上呼噜了一把,笑道:“这次不该是你时隔五年之后一谢黎先生当初的指点之恩么,要不然当年哪有你在家宴上大出风头。” 安阳也不矫情,大大方方朝着黎豫敛衽一礼,“委屈黎哥哥打扮成舍弟的模样了。” 黎豫哪里肯受这一礼,忙侧身避让拱手道:“该是黎某谢过公主殿下才是。” 一听黎哥哥”这个称呼,穆谦自然明白了安阳的用意,这是她认可黎豫当兄长伴侣的意思了,一把揽上黎豫的肩膀,玩笑道: “你与本王的关系,受她一礼,也不算委屈她。本王本不想欠她这个人情,谁教你换上女装举手投足间仍是一副世家公子模样,让你稍微婉约一些,尽是一副矫揉造作之态,本王真想不明白,你那虞姬是怎么扮出来的。” 黎豫一听这话,当即不乐意了,“我本就是堂堂男儿,自然不如女子体态娇柔,一时要学,又哪里学得会,殿下就会强人所难!殿下若有这本事,自己扮去。” 安阳捂嘴一笑,继而跨上黎豫的胳膊,“走,黎哥哥,咱不跟六哥一般见识,瞧母妃去。” 穆谦瞧着自家妹子揽上黎豫的胳膊,脸都绿了,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便追边喊道:“你丫给本王放开他,你个有夫之妇,矜持一点行不行!” 第228章 风起(4) 先时, 穆谦已经差人给宫里送了信,喻氏早早得知了儿子要带心上人进宫的消息,她虽在病中, 约摸着来人有可能是外男, 还是强撑着病躯让侍女此后她穿戴整齐。 待黎豫进殿, 就看到一个宫装美妇侧靠在靠枕上闭目养神, 虽说脸上施了些粉黛, 但难掩病容。 穆谦先上前凑到喻氏跟前,担忧道:“儿臣先时还以为今上言过其实, 没想到您竟真病得这般重,儿臣该早到您膝前尽孝。” 喻氏见到朝思暮想的儿子,忍不住红了眼眶,握着穆谦的手道: “你在封地, 这哪里由得你?你莫要忧心, 我不过是上了岁数, 早晚都有这一日, 幸亏今上仁厚, 肯把你召回来,让我见最后一面。” 安阳听了这话亦道:“自父皇去后, 母妃就一病不起, 按照祖制, 先皇的嫔妃应当移宫别居, 太医说以母妃现下的身体状况, 不宜挪动,皇兄便一直让她在绛云阁调养着, 也算是有心了。” 黎豫听了这话,忍不住蹙了蹙眉, 垂下了眼皮,将心中的不赞同情绪掩盖下来,他素来有分寸,半句不会多言。 穆谦未置可否,只淡淡接了一句,“绛云阁本就偏僻,一般新入宫的主子娘娘也不会住到这里,更何况隔壁就是太妃们的夕华宫,搬与不搬,也无甚差异,母妃安心在绛云阁养着便是。” 喻氏疲惫地点了点头,笑着把目光挪到了跟在她一儿一女的那人身上,略作打量后才对着穆谦道:“这位就是你提到的心上人?” 穆谦立马回身走到黎豫面前,牵起他的手来到喻氏面前,“母妃,他就是从前儿臣跟您提到的想要并肩之人,他姓黎名豫,字至清,东境登州人士。” 黎豫规规矩矩朝着喻氏行了一个礼,恭顺道:“黎豫参见喻娘娘。” 喻氏苍白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冲着黎豫招了招手,“你且近些,给本宫瞧瞧。” 黎豫瞧了穆谦一眼,见后面面上皆是鼓励之色,他便依言向前挪了几步。 喻氏打量着黎豫身量高挑,温文尔雅,颇有君子之风,丝毫不见矫揉造作的媚态,放心地点了点头,“好,瞧着是个好孩子。老六,你带你妹妹出去院子里瞧瞧本宫那株腊梅开花了没,本宫有几句话,想私下里同这个孩子说。” 穆谦不知喻氏意欲何为,瞬间脸色一变,又见喻氏面容慈祥和善,便将目光投向黎豫,只要黎豫流露出一丝不愿的神情,他便开口婉拒。 没想到黎豫并不惊慌,只笑着朝穆谦点了点头,穆谦这才蹙着眉,拖着安阳公主的胳膊出了殿阁。 喻氏身边如今只剩下一个贴身侍女,在她的搀扶下,坐直了身子,面色一点点淡了下来,缓缓开口道: “你可知为何将你单独留下?” 黎豫微微一笑,“自然是您不同意我和殿下这桩事,但又说不动殿下,只能在我身上想辙了。” 喻氏没想到自己的想法被眼前人之人精准猜到,有些诧异,但还是强稳住心神,对着下首的座位一指,“哦?何以见得?坐。” 黎豫从善如流,撩袍落座,“黎某与您可是初次相见。” 喻氏笑了,“你倒是直接。那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声名在外,本宫早就知道你。不管是从前那个登州的落水狗,还是如今沉冤得雪声名鹊起的谋士,你的沉浮与本宫无关,你唯一的错处就是与穆谦在一起。本宫希望你知难而退,你的意思呢?” “黎某既然肯留下与您恳谈,自然不会退步。”黎豫不卑不亢,张弛有度,面上始终保持着一副从容地笑意,“娘娘抗拒黎某,无外乎几个原因,一来黎某出身寒微,于殿下前程无所助益,相较于黎某,娘娘更倾心于京畿顶级世家的女子,二来黎某身为男子,无法为殿下生儿育女,黎某说的可对?” “你既然知道,又为何要偏偏断了我儿的前路。”冷意渐渐爬上了喻氏的面容。 “子嗣一事,若是殿下有心,有得是法子,黎某欢喜还来不及。至于旁的,娘娘久居深宫,可能不知,黎某身后乃是整个西境,是任何一位世家千金所不能及。”黎豫耐着性子娓娓道来,若在平日里,这些自褒之语,他根本不屑多说,如今为着穆谦,他心甘情愿委曲求全。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殿下与黎某两情相悦!只这一条,天下万千女子就难以与黎某比肩!” 回程的马车上,黎豫抱着一方上好的端砚出神,穆谦凑在他跟前,欠兮兮道: “母妃跟你说什么了,神秘兮兮的,没为难你吧?” 黎豫浅浅一笑,“我是你心尖上的人,喻娘娘怎么会难为我?你瞧这不还送了我一方上好的端砚!方才我们没说什么要紧的,无非是嘱咐了几句让咱们以后相互包容互相扶持之类的,还讲了你一些童年趣事,估计是怕你恼了,才遣了你出去。” 穆谦黎豫手里将端砚,仔细瞧了瞧,喜道:“呦,这方端砚可是母妃的陪嫁,从前本王找她讨了几次,他都说给了本王是糟蹋了好东西,如今竟给了你?” 黎豫俏皮一笑,往穆谦身边靠了靠,“喻娘娘说你性子不好,是个急脾气,怕我受委屈,所以先拿点好东西收买我,让我别恼了你,不要你了。” 穆谦把端砚放在一旁,把人往怀里一揽,佯怒道:“你还敢不要本王了?” 黎豫笑得更欢了,“你要是冲我发脾气,我就不要你了。” 穆谦顿觉冤枉,方才故作严肃的面容瞬间垮了下来,委屈道: “自打咱们把话说开后,本王什么时候冲你发脾气了?” 黎豫眨了眨眼,故作沉吟,半晌才慢悠悠道:“仿佛是没有,那就没办法了,只能生生世世锁在一处,甘苦共尝了。” 这话让穆谦颇为满意,伸手抚了抚身侧的端砚道:“既然收了我母妃的礼,那你就是我们家的人了!” 第229章 风起(5) “你怎么不说, 你收了我的聘,就是我家的人呢?”黎豫剑眉一挑,不肯示弱。 穆谦虽然在别人面前诨得要命, 在黎豫面前可素来是能屈能伸, 嬉皮笑脸起来, “你家就是本王家, 不是一个样吗?” 黎豫笑得开怀, “自是不一样的,你家大业大, 若是落到你家,不仅有岳母,还有小姨子,啧, 想想就让人头疼, 倒不如来我家, 就阿衍一个, 还粘你粘得紧, 岂不省心。” 穆谦虽是上面那个,但他丝毫不介怀“岳母”、“小姨子”这样的称呼, 亦笑道:“说得倒有几分道理, 既如此便听你的, 本王这一大家子, 的确没有一个吃素的。” 说到此处, 穆谦脸色有些难看起来。 黎豫敏锐地察觉到身边人的异动,从人家肩膀上直起身子, “怎么了?” 穆谦轻轻叹息一声,“看来今上这人心收买的不错, 至少把母妃照料的很好,你没瞧见母妃和安阳都是满意的吗。” 黎豫脸色亦沉静下来,“他是太子时,就仁孝之名在外,现下更要做足了功夫,秦王和谢家都被软禁一年多了,还没发落,足见他沉得住气,这番功夫,安阳公主我不了解,但喻娘娘未必瞧不清楚。” “那方才为何还话里话外夸着他?”穆谦有些不满。 “如今大局已定,你从前又与他有龃龉,我想喻娘娘如此说,还是为着你着想。”黎豫握住了穆谦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算作安抚,“也正是顾虑着他沽名钓誉这一点,我才敢放你来京畿的。” 穆谦点了点头,整个人颇为疲惫,刚想耍赖般往黎豫身上倒,马车却来了个急停,加重了穆谦扑人的力道,两个人直接摔倒在马车里,黎豫的额角撞在窗框上,登时出了拇指肚大小的一块血印。 穆谦手忙脚乱地将黎豫扶起来,看到黎豫伤了,心中的怒火直冲天灵盖而去,起身就要下车。 黎豫见状,知道放了穆谦出去,定然要出事,一把将他扯住,“不碍事,还没出宫呢,别闹!” 穆谦回头,黎豫额角那块血印刺得他眼睛疼,他把黎豫的手掰开,冷冷一句,“你不方便露面,且车里待着,本王有分寸。” 黎豫见他执意要去,自己难得偷偷进宫,着实不方便在大庭广众之下与穆谦拉扯,只得放他下车。 穆谦一下车,闻到一股淡淡的铁锈味儿,又瞧见前面乌泱泱一群人围着,还都噤若寒蝉,心中疑窦顿生,再一看马车甬道上连个路障都没有,自己的马车却被长剑拦下了,显然是车到了跟前才动的手,自顾冷着脸上前。 “拦本王的车,你哪个衙门的?” 那侍卫明明已经吓得哆嗦了,仍梗着脖子不肯退下,正在这时,林穹从一旁走出,对着穆谦拱手一礼, “晋王殿下恕罪,陛下有令,执行杖刑期间,有品阶的殿前司侍卫皆来观看,任何人不得随意打扰。故而下令封了出入宫禁的路,现下杖刑执行完毕,可以放行了,殿下您请。”林穹说着,侧开身子,做了个请的手势。 “杖刑?”穆谦这才反应过来空气中弥散是一股血腥味,忍不住吸了吸鼻子,“谁被罚了?这么大阵仗,还让当值的都来看?为着什么啊?” 林穹冷着脸,他虽不喜穆谦,但也忌惮他犯浑,照实回道:“是肖大统领,因着行止有失,打碎了暖阁琉璃盏。” “谁?”暖阁那琉璃盏并非什么名贵之物,穆谦有些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你再说一遍!” 林穹硬着头皮,“是肖沉戟、肖大统领。” 暖阁内,穆诚正与郁弘毅对坐饮茶,穆诚亲自给郁弘毅斟上茶水,才温和笑道:“若素去南境带回来的好茶叶,先生尝一尝如何?” 郁弘毅端起茶杯,一手轻轻起盖,嗅了嗅茶香,点了点头,然后浅尝了一口,将茶盏置于案上才道: “能用来打发瑜儿的,自然不会敷衍,茶香浓郁,色泽清澈,入口回甘,口齿留香,是好东西。瑜儿倒是长进了,若放在从前,这种东西他定然不会收。” 穆诚闻言,也浅尝了一口,颔首笑道:“他不收,南境定当提防更甚,就办不成,但他又不肯自甘堕落,送到朕跟前,让朕替他背锅。” 难得穆诚孩子气,郁弘毅被逗笑了,玩笑道: “都说吃人家嘴短,陛下喝了瑜儿的茶叶,却打人家兄弟,等瑜儿回来,看陛下怎么跟他交代。” 穆诚轻咳一声,面上笑意不减,“若非看在他是若素的弟弟,就冲着他今日吃里扒外,就不是区区杖刑八十了这么简单了。” 郁弘毅静静地看着穆诚,满意地点了点头,眼前这个天子,远超他的想象,有仁心,但不多,有手段,又不露,冷静的像一只蛰伏的夜枭,极有耐心的审视着猎物,伺机而动。只要有机会,就闪电出手,一击毙命。 “陛下对肖家是怎么打算的?” 穆诚笑容温和,“容清扬这事不会就这么算了,等清算完容家,下一个才是肖家,在外先东境后南境,在内,先容氏后肖氏,先生的话,朕一直记得。” 郁弘毅不打算被敷衍过去,无他,因着他和肖道远的关系,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放任肖瑜出事,“那陛下打算将瑜儿置于何地?” “肖家是肖家,若素是若素,先生放心,朕不会伤若素分毫。” 还有半句,穆诚不说,郁弘毅也已经明了,他不会伤肖瑜半分,也不会对其他人手软半分。穆诚与肖瑜的情分是私情,肖家对中央集权的威胁是公事,公私穆诚一向分得开。 郁弘毅早年浮浮沉沉,经历过大喜大悲,本来一切都看得开,也放的下了,但如今听到今上这么决绝的话,沉吟半晌,仍说出了那句他知道不合时宜也不得不说的话。 “倘或有朝一日,肖氏覆灭,陛下可否看在老臣倾力相佐的份上,留肖道远一命。” 第230章 风起(6) 穆诚那副和煦面容终于有了些微松动, “早年他娶妻生子,辜负了先生,这些年先生待若素如亲子, 将他培养得如芝兰玉树一般, 您做的已经够多了, 现在竟还念着他。” 郁弘毅难得脸上露出怅惘的神色, 悒悒道:“当年到底是老臣瞻前顾后, 犹豫不决,才惹恼了他, 老臣也没想到他竟这般决绝,转头娶妻生子,生生断了这一场缘分。” 穆诚知道郁弘毅还是惦念着当年旧事,怕他郁结于心, 赶忙又替他斟了一杯热茶, “不瞒先生, 朕从不担忧容氏, 因着容含章虽才华出众, 但到底是循规蹈矩之人,反倒是肖氏, 有着肖道远这个变数, 着实让人放心不下, 先生得空还是要劝着他些。” 郁弘毅一想到肖道远那个跳脱又偏执的性子就头疼, 他对肖道远再了解不过, 早年对宗法权势没有丝毫敬畏之心,处事洒脱不羁, 为人张扬狷狂,若非上了年纪, 肯定还是一副天老大他老二的做派,郁弘毅不禁面露为难之色。 “若不是为着瑜儿,除了朝堂上,他怕是都不会跟老臣多说半句话,他要是拿定了主意,老臣怕是劝不动,所以,老臣只能来求陛下开恩。” 郁弘毅说完,从暖榻上下来,撩袍便跪。 穆诚素来敬重郁弘毅,赶忙起身去扶,“先生切莫多礼,若没有先生谆谆教诲,哪里能有朕的今日,若没有先生未雨绸缪,哪里能有大成今日有序推进改革,先生居功至伟,您若有所求,朕无有不应。朕今日答应先生,日后只要肖道远不通敌叛国、犯上作乱,无论他做什么,朕都饶他一命,许他一个安稳的晚年。” 郁弘毅一喜,强挣开穆诚扶他的手,纳头便拜,“老臣多谢先生恩典。” 穆诚被逼得没办法,只得由着他,待人行礼过后,他赶忙把人搀了起来。 “陛下,安阳公主求见。”内侍秦健入内,眼观鼻,鼻观心。 穆诚没有回头,自顾将郁弘毅安顿在暖榻上,随口丢下一句,“朕正与先生议事,无暇理她,你且知会她一句,今日之事朕已经翻篇了,并不会怪罪于她,让她回去嘱咐肖珏一句,御前做事,光勤谨是不够的。” 丑时刚过,一辆简朴的马车进了肖府的偏门,两个身穿斗篷带着帷帽的人跟着肖玥穿过重重回廊进了肖珏的小院。院内灯火通明,显然主人家还未入睡,正房内还时不时传来女子压抑的抽泣声。 两人随着肖玥进了卧房,安阳一见来人,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悲痛,扑到一人怀中,放声大哭起来,“六哥……呜呜……他,他怎么能这般狠心。” 穆谦轻轻抚着妹妹的后背,用余光打量了一眼俯卧在床上的肖珏,只见他雪白的寝衣已经被鲜血染红,从后背至大腿处皆是刺眼的血迹。穆谦顿觉后悔和愧疚,“是本王连累你们夫妻了。” 肖珏脸色苍白,额头上洇出一层又一层的汗珠,许是因着前期疼痛难忍,嘴唇上咬出了好几条血口子,见到穆谦和黎豫,勉力一笑,“殿下说哪儿的话,这么晚了,还惊动你们过来,珏实在不敢当。” 黎豫看着肖珏的惨状,心中微微发酸,悔不当初,若那会子听了穆谦的,扮做女子跟他进宫,到时候纵使东窗事发,也不会连累旁人。 穆谦则一边为安阳擦着眼泪一边道:“本王白日见你时,便想上前询问,奈何人多眼杂,只得夤夜前来,只是扰了你休息,你伤势如何了?” 正巧这时,又到了换药的时辰,肖珏贴身的小厮端着纱布、药帕、水盆和伤药入了内室。安阳一见,整个人都骇得发起抖来,刚止住的眼泪又开始扑簌簌往下掉,看得穆谦一阵心疼。 倒是肖珏虽然伤重,但面上却是一副淡然之态,强忍着伤痛道:“内子从小娇生惯养,没见过血,先时吓着她了。殿下可否先陪着内子出去,别等会儿又给她吓出个好歹来。” 穆谦看了看抖若筛糠的妹妹,点了点头,又朝着黎豫看了一眼,“你要不也别瞧了。” 黎豫苍白着脸色摇了摇头,“你陪公主殿下出去吧,这里我守着。” 穆谦见他坚定,也不在勉强,半拖半拽把安阳拉出了屋。内室只剩下黎豫、肖珏和小厮三人。 肖珏又对着小厮道:“你先把东西搁下,不必出去,且去外室候着,过会子喊你。” 那小厮知道主子有话要说,极为乖觉应了一声就出去了。 肖珏见黎豫还傻站着,眼神瞟了瞟放在榻边的圆凳,先时他们进屋时,安阳正坐在上头衣不解带的照顾肖珏。 “坐吧,你站这么大老远,我说话还得费劲,我现下这情况实在没什么力气了。” 黎豫从善如流,来到圆凳坐下,颇为愧疚的开口了,“此番是我和穆谦对不住你,以为事情做的周密,没想到转头就被发现了,是我们思虑不周,害你遭了罪。” 肖珏倒是不在意被连累,也不接这话,只是苍白着脸色笑道:“你去岁弱冠,现下又能唤你一声‘至清’了,如今仔细打量着,的确能从你眉眼之间瞧见几分阿徼的影子,日子过得可真快,我有些想阿徼了。” 提到兄长,黎豫湿了眼眶,自从萍姐姐去后,就再也没人主动在他面前提黎徼,“兄长有你这个挚友,能够含笑九泉了。” 肖珏却摇了摇头,“先时我得你相佐,乃是拖了他的福,否则以你的无双智计,又哪里能瞧得上我?当初在北城门外,得知你是他弟弟对我震撼太大,以至于放任着安国侯相欺却没有援手,在北境时,又亲眼见着你拔剑自刎却无能为力,我一直心中有愧,觉得对不住阿徼,怕是哪日到了地下,都无颜见他。” 黎豫听了这话更加自责,“不,当初我以兄长与你的情谊相挟,实非君子所为,该说有愧的是我。” “既如此,咱们就不要再彼此揽责了。”肖珏轻轻一笑,用疲弱的声音道:“我还有桩事想求你。” 第231章 风起(7) 黎豫实在想不出时至今日他还能帮肖珏什么, 仍一口应下来,“只要我能力所及,绝不推脱。” 肖珏见黎豫面色郑重, 笑容比方才深了不少, “先时给阿徼的那件轻铠听说被你讨了去, 不知道你肯不肯割爱。” 黎豫知道肖珏念着跟兄长的兄弟情谊, 虽然有些不舍, 但说到底只要没送出,那就还是肖珏之物, “只是那件轻铠已经破了,虽说已经补好,但也就只能留作念想。” “足矣。”肖珏如释重负,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些年, 我一直郁郁不得志, 也只有在北境那几年, 日子虽然苦些, 但比京畿快活不少,还结交了阿徼这个生死兄弟, 足慰平生。” 黎豫虽与肖珏交情不深, 但从过去兄长的只言片语中也能猜到, 肖珏其人极为要强, 如今却徒然生出伤感之语, 惹得黎豫也不由得感慨起来。 黎豫颇有分寸,知道不能肖珏伤重难支, 换药的时辰不能耽搁,两人略说了一会子话, 黎豫便起身告辞。 肖珏每每见到黎豫,都会想到黎徼,难免想换着法子多留黎豫一会儿,这次黎豫告辞,肖珏却意外地痛快,遣了小厮将人送了出去。 回程时,两人弃了马车,漫步在月下。 “今日总觉得沉戟有些消沉。”黎豫越想越觉得反常,“在北境战场上,他数次伤在阿克善刀下,比这更严重的也有,却从没见他如此。” 穆谦沉默良久,轻轻握住了黎豫的手,“方才安阳偷偷告诉本王,肖沉戟的腿骨断了。” 黎豫闻言大惊,急道:“当真?可有恢复的可能?” “安阳说今上遣了御医过来,腿虽然能保住,但以后怕是会不良于行。” 黎豫联想到方才肖沉戟那副目空一切的表情,瞬间明白过来,“如此说来,沉戟这一身好功夫岂不是废了?他已经知道了?” 穆谦点了点头表示肯定,“自然是知道了,安阳是个没主意的,事事都依着肖沉戟的意思来,这种事自然不会瞒他。” 黎豫顿觉血气上涌,开口难得带了三分怒气,“沉戟这些年为了避若素师兄的锋芒,也为了避免肖氏树大招风,弃文从武,有今时今日的地位,全靠真刀真枪在战场上搏杀来的,如今腿废了,比杀了他还残忍。咱们当今这位天子,当真好手段!前头用着若素师兄在南境整肃世家,后脚就把人家兄弟打残,倒是一点旧情也不念!” 穆谦冷哼一声,“这孙子登基前,就一直以宽和仁厚博取贤名,一践祚又大老远把姓郁的接回来,尊师重道礼贤下士的名声他是赚足了。而且,肖沉戟这事上,他还有更绝的。” “更绝的?”黎豫整个眉头拧成了疙瘩,急道:“你就别卖关子了,你知道我现下根本没心思去猜。” 穆谦见他忧心忡忡,索性直言道:“今上责罚完肖沉戟,立马让安阳领了一道诏书回来,给肖沉戟封了永宁侯,安阳则晋了一等镇国公主的位份。肖氏如今一门两爵位,肖沉戟他爹和兄长还没袭爵呢,他倒好,先封了侯爵。皇位上这位,可是把恩威并施玩明白了。” “恩威并施?不见得吧!要我说,这就是杀人诛心!” “这话何解?” 黎豫冷冷一笑,“你若被打断了腿,你记恨吗?” 穆谦换位思考,瞬间勃然大怒,“别说是腿,就算是腿毛,本王也得让他十倍奉还。” “那你说沉戟会记恨吗?” 穆谦抱着手臂,“会,但不敢表露吧。不过,肖相那个性子,可不好说,明日暖阁说不定有好戏看了。” 黎豫眉毛一挑,“这就是今上的高明之处,在外人看来,是今上误伤臣子,才降天恩。可内情却是,他废了你,再施重恩于你,让你有苦也只能往肚子里咽。明日肖家无论是谁,只要是去御前闹,就是不识抬举枉顾圣恩,就是不体恤今上,小肚鸡肠没有度量。到时候,这位再假惺惺说两句愧疚之语,即便多谋善断如若素师兄,恐怕也会落入彀中。不得不说,你这位兄长,玩弄帝王心术真是一绝啊,当真没辜负先生的教诲。” 穆谦排兵布阵不输黎豫,但谋算人心之术,他确实不如黎豫,现下听完黎豫的分析,只觉阵阵恶寒,“肖家就只能吃个哑巴亏了?” 黎豫叹了口气,“至少我现在没想到什么好办法?肖相老谋深算,说不定明日能给咱们个惊喜也未可知。” 可惜,预料之中的惊喜没有到来,反而月余传来了噩耗——肖珏挥剑自刎了,安阳公主也殉情而去。 养伤期间的肖珏没有自艾自怜,反倒是沉定自若的安抚着妻子,劝慰着父亲,整个人不见一丝不满和愤懑。 养了月余,终于可以自由活动时,肖珏一个人拄着拐杖,一瘸一拐来到了庭院中。 初雪的午后暖阳和煦,肖珏不让人跟着,只一个人提着一个小包袱,拿着给花圃松土的小铲子,在松树下静静地挖了许久,久到他自己都以为陈年的旧物已经随着东升西落的轮回腐败湮灭于泥土之中。 不过,上天还是给了他最后一丝怜悯,让他挖出了从前埋下的布包。肖珏仔细的拂去布包上的泥土,慢条斯理的解开绑带,从里面翻出一把半新的火铳,肖珏从怀中掏出帕子,仔仔细细的将火铳擦了一遍,端详了良久,笑了起来。年少无知时,他也曾鲜衣怒马,引箭弯弓,恣意潇洒,可现在一切都成了奢望。这些年弃文从武的努力都成为了泡影。 肖珏在树下缅怀了许久,然后把装着轻铠的包袱用油纸包好,与火铳一起,再次埋在了松树下,一起埋葬的还有他的恣意年少的情怀和建功立业的理想,以及那段如今想起来仍回味无穷的沙场岁月和肝胆相照的兄弟情怀。 做完这一切,肖珏回到卧房内室,借口累了需要歇息,将妻子及一众仆人遣出,继而长剑一挥,与世长辞! 第232章 风起(8) 穆诚蹙着眉头拿起一本奏折, 随手圈了一笔扔到一边,继而拿起南境八百里加急的函件。看后登时变了脸色,他眼神微眯, 鼻翼微张, 嘴角轻抿, 半晌一把将信丢在了地上, 而后不解气一般, 一股脑将几案上的奏折全都推到了地上。 不小的动静惊动了外间的内侍,有个机灵的刚要入内收拾, 被穆诚一个眼神止住。穆诚冷冷地扫他一眼,“管好自己的嘴。” “是是。”小内侍被吓得一个激灵,他本意在穆诚面前讨巧,没想到被天威压得不敢动弹, 哆嗦着将奏折捡起来, 连头都不敢抬, 屏住呼吸战战兢兢地把奏折放在案上, 偷偷摸了一把额头的汗水, 这才低着头小步紧走退了出去。 等郁弘毅进来时,正好被绷紧了弦的小内侍撞了个趔趄。 “郁相恕罪, 郁相恕罪。”小内侍都快吓哭了, 脚下一软扑通跪倒在地, 接连不住的磕起头来。 郁弘毅打量了小内侍一眼, 又瞅了一眼穆诚, 心下了然,知道肯定是穆诚心情不顺, 迁怒了身边的人。郁弘毅无意吓那个抖如筛糠的小内侍,摆了摆手示意无碍, 这才走到穆诚跟前,拱手道: “陛下,气大伤身,莫要动肝火。” “倒是瞒不过先生。”穆诚一直秉承着喜怒不形于色的作风,可方才实在忍不住了,现下只得苦笑一声,破天荒地露出一丝羞赧,伸手示意郁弘毅落座,“先生可知,若素要回京了。” 郁弘毅点了点头,“南境的改革虽不似东境顺利,但有若素把控着全局,就出不了大乱子。眼下肖家二公子出殡在即,他当兄长的合该回来尽尽心意。” 肖珏自尽完全在穆诚意料之外,他虽有意要敲打肖珏,但没想逼死他,如今肖瑜回京在即,穆诚自觉实在无颜面对这位情逾手足的师弟。 穆诚的窘境被郁弘毅精准捕捉,宽慰道:“陛下不必多虑,瑜儿素来识大体,老臣再去安抚他两句,出不了大乱子的。眼下,倒是有一件事,陛下需早做决断,前些日子瑜儿的信陛下也看到了,南境至今首鼠两端就是还抱有一丝侥幸。陛下初践祚,秦王自然是不能杀的,但是谢家那边,该寻机处置了。” 穆诚到底有为人君的本事,瞬间敛了怒气,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朕迟迟未处置谢家,是忌惮着他们在南境的影响力,既然他们辜负君恩,那就不能怪朕心狠了。只是,谢二还在北境,斩草不除根,春风春又生啊。” * 静夜澄明,圆月高悬,一阵喧闹的马蹄声打破了夜的寂静,飞驰的骏马在笔直的官道上掠过,扬尘过后,留下一副疾行赶路的身影。 突然,一声尖锐的嘶鸣声后,杂乱飞马蹄声戛然而止,为首者左手勒住缰绳,剑眉极为不耐的拧成了疙瘩,撇了一眼来人及其背后的马车,来不及思虑其意图,自顾压着情绪道: “起开,我没工夫跟你叙话。”肖瑜纵使再好的修养,面对兄弟的死讯,也难以自持,烦躁的将马鞭在身侧一甩。 黎晗并不恼,快走几步上前,站在马侧好整以暇道: “让肖伯父见到你这副灰头土脸的模样,你让他心里怎么想?你去马车上先梳洗一下,耽误不了两个时辰。” 肖瑜神情一滞,二弟去了,三弟又是个不顶事的,自己不能再让父亲担忧了。 黎晗见肖瑜申请有所松动,笑着朝他伸出手,“来,下来换马车。” 肖瑜就着黎晗的手翻身下马,谁知刚一落地,就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幸亏被黎晗眼疾手快的扶住了。 “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还瞎逞能,没白没黑的跑了这几日,活该受罪。”黎晗虽然嘴上嗔怪,手上却不敢懈怠,知道他好面子,也不抱他,直接把人搀到了马车上。 待辚辚马车声再次在官道上响起,肖瑜才长舒了一口气,靠在软垫上的一刹那,只觉整个身子都快被马颠散了。 “不是说京畿再见么?”肖瑜一缓过劲来,眉毛一挑,“马上就到了,你来作甚?” “怕你伤心过了头,做出些不找脑子的事,所以先来让你闹一闹。”黎晗拧了块帕子递给肖瑜,这才又半真半假的向肖瑜张开双臂,示意他来发泄。 肖瑜接过烫手的帕子抹了把脸,转头见黎晗正以一副戏谑的摸样瞧着自己,仿佛自己是个失意矫情等着人劝慰安抚的女子一般,气得直接把帕子丢到黎晗怀里,骂道:“我还不至于失了分寸,沉戟那边到底怎么回事?” 一提起肖珏,黎晗再没了方才的嬉皮笑脸,知道肖家兄弟情笃,斟酌了须臾才道:“沉戟怕是一时想岔了。” 肖瑜低下头,将脸埋进了阴影里,沉默不语。 黎晗最怕肖瑜沉默着不说话,又道:“你要怪就怪你那个好师弟,要不是他非要进禁宫,沉戟何至于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帮他。” 肖瑜轻轻咬了咬下唇,依旧没做声。 肖瑜在黎晗面前素来不藏心思,若是怒发冲冠横眉冷对也就罢了,现下缄默起来倒是让黎晗慌了,不自觉地拔高了声音: “你不会真想去御前闹吧?今上可是拿你当亲弟弟护着,沉戟出了这样的事,他心里也自责的很,爵位官位一通恩典下来,恨不得把天下最好的都给沉戟。易地而处,他刚登大宝,根基不稳,谢家未平,容氏又有了二心,这时候他出不得岔子,若素,你得体谅体谅他。” 肖瑜垂下眼眸,长叹一声,“成瑾,这事怪不得沉戟,我也不怪至清,更不会怨怼今上。” 都不怪?那就是都怪了!黎晗怔怔的看着肖瑜,那人颇为平静的倚在车壁上,身子随着马车的颠簸不时晃两下,仿佛被抽走了力气一般无力,黎晗觉得这趟说客当得比他想象中容易太多,心中颇为不安起来。 烛光摇曳,恍然间一根银丝刺痛了黎晗的眼,若是眉眼间的风霜还能通过表情掩饰一二,那鬓间的风雪却隐藏不得。黎晗心头钝痛,他的若素不过刚过而立之年,却为着一份孺慕之情、同窗之谊,将碧血丹心投身权利的泥淖,再也脱身不得。 “后悔吗?” 肖瑜被黎晗这没来由的一句问蒙了,眉头一紧,转眸,“什么?” 黎晗顿觉这话起得没意思,若肖瑜是听劝之人,早就成为一代大儒,哪用去理会庙堂这些龌龊事,“没事,眯一会儿吧,到了我喊你。” 天尚未明,马车已经进了内城,等到了府邸,映入眼帘的是满目的苍凉和萧索,再不见往日的热闹与生气。 不远处一灯如豆,那是肖珏的灵堂,肖瑜一个激灵,解开披风跳下马车直奔那昏黄的灯影而去。灵堂中有一个铜盆,旁边正跪着一个人,机械地往铜盆的火焰中添着黄纸。 “玥儿……”肖瑜忍不住唤了一声。 那人缓缓地转过头,眼眶红红的,见到来人,转身拦腰抱住,张口就带了几分哭腔,“大哥,你终于回来了,都怪我太笨了了,没发现二哥的异样,要是你在,你那么聪明,肯定能拦住二哥的。还有二嫂,二嫂她也去了。” 肖玥自幼跟着穆谦两兄弟在宫里浑,跟安阳公主感情也极好,后来肖珏娶了安阳公主,两人更是亲上加亲,如今两个人都没了,肖玥难掩伤痛。 听着弟弟撕心裂肺的哭声,忍了一路的情绪终于爆发,肖瑜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酸楚,眼泪夺眶而出,喃喃道: “对不起,对不起,大哥回来晚了……” 兄弟二人互相安慰一番,肖瑜给肖珏灵位上完香,准备去拜见父亲,眼见着天还黑着,有些踌躇起来。 肖玥知他心中所想,劝道:“大哥想去便去罢,这些日子,爹爹整夜整夜都睡不着,见到大哥回来,心中自然是欢喜的。” 听了这话,肖瑜这才拿定主意来到了肖道远的卧房外。 果如肖玥所言,肖道远的寝房的灯火通明,守夜的小厮早就已经鼾声如雷,但屋内却静悄悄的。 肖瑜略微一顿,伸手轻轻推开了房门。 肖道远正和衣躺在一张藤椅上,身上胡乱搭了一条毯子,毯子的一角已经拖到了地上。肖道远怀中抱着一个小婴儿,正有一搭没一搭的拍着那她哄睡。 那婴儿面容恬淡,嘴角露着未经世事的纯澈笑意,显然已经睡过去多时了。而肖道远则眼窝深陷,眼神空洞,两鬓比起先时又染了不少风霜。 形容枯槁的肖道远刺痛了肖瑜的眼,肖瑜一个健步走到藤椅前,撩袍而拜,“父亲,不肖子瑜,回来晚了。” 肖道远瞳孔逐渐收缩,慢慢回过神来,怔怔地盯了肖瑜半晌,这才伸手颤颤巍巍摸了摸肖瑜的脸,脸上露出了古怪地神色,操着沙哑的嗓音道: “珏儿,你怎么才回来,这些年为了肖家,委屈你了,爹爹还以为你生爹爹的气,不肯再见爹爹了。” 肖瑜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第233章 云涌(1) 没有等到肖珏下葬, 肖道远就中风了。 肖道远中风后的第三日,肖珏下葬的第二日,肖府的三公子肖玥不知受了什么刺激, 疯了一样跑到御前觐见, 冒天下之大不韪, 陈情谢家二公子的侍妾和其所生之子乃是肖家骨肉, 希望今上开恩赦免, 让他将人接回肖家好好安置。 “听说要不是肖若素去得快,穆诚肯定得收拾肖玥一顿。”穆谦一边讲着乐子, 一边倒了杯热茶递到黎豫手里,“本王早就说,把肖家的女人藏在谢家做妾就是个坑,他们也没人听本王的, 现下这不就出事了。” 黎豫盘着腿裹着毯子坐在榻上, 整个人裹得如个球一般, 只露出一个圆圆的脑袋, 这颗脑袋还病恹恹的, 一点精神也没有。黎豫接过茶盏并没着急往嘴里送,只是握在手里暖着手, “你别光顾着乐, 倒是替人家想想主意啊——阿——阿嚏——” 穆谦在黎豫脑袋上揉了一把, 替他把毯子又紧了紧才心疼道: “昨天本王让人为肖沉戟设了路祭, 已经全了礼仪, 你本不必再亲自吊唁,你非任性, 执意要去,不仅着了风寒, 还惹起旧疾,回头再被智慧道长骂,别再往本王背后躲,本王可不护着你!” 黎豫抽了抽鼻子,没吱声,他想说如今肖相病中,整个宁国公府全都压在了肖瑜身上,再加上肖珏的死,他和穆谦是导火索,于情于理都该去送肖珏一程,可他知道肖家穆谦只瞧得上肖玥一个,现下开口讲道理肯定被会穆谦接着骂,索性就着病情闭嘴装乖。 这份故作的乖巧落在穆谦眼里就是知道错了,穆谦对这个态度十分满意,又道: “若放在平时,这也算不得难事,可现下咱们这位皇帝陛下的心思不大好琢磨。”穆谦说着不自觉地把手托在了下巴,做深思状,“你说他明明没做什么不得了的事,却让余下的这三大世家受挫不少,本王从前真小瞧了他了!这种情况下,要怎么不动声色的顺了肖玥的意,本王可得好好琢磨琢磨。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你有主意没。” 突如其来的低烧烧得黎豫昏昏沉沉,无精打采地摇了摇头,心思一转,又道: “没什么主意,不如咱们去肖府找师兄商量一下?” “没主意却不少打鬼主意!”穆谦说着伸手拧上黎豫的腮,捏着好不容易养出来的那点奶膘,穆谦嗔道:“昨日都冻病了,今日你可消停些吧。” “就欺负我不想动弹,再拧脸颊都红了!”黎豫噘着嘴皱着眉转了转脑袋甩开了穆谦的手,“难得回京一次,下次还不知是什么时候,我想见师兄一面怎么了?” 黎豫因着生病不自觉流露出的几分孩子气极大的取悦了穆谦,穆谦捧腹大笑,“能怎么?你见呗,本王又没拦着你。” 黎豫没想到穆谦这次这么好说话,眼睛一亮,掀开毯子就要下榻。 穆谦眼疾手快一把把人按住,趁着黎豫一脸错愕之际,又拿毯子把人裹成了粽子。 待黎豫重新被安顿回榻上,这才反应过来,穆谦根本没有放自己出门的意思,瞬间眉毛一扬,目光扫一圈毯子,然后看向穆谦,眼神里明明白白在问:这什么意思?玩我呢? “刚才还跟个病猫似的,这一眼可就凶成小豹子了!”穆谦忍不住取笑起来,眼见着病着的人要恼,赶忙又哄道: “不是不让你去,你这不是病了么,改日你养好了再去,肖若素在那儿又跑不了。再说昨日吊唁肖沉戟时,不是刚见了么?” 黎豫眉毛一蹙,“昨日丧仪由若素师兄主持,忙得不可开交,我压根就没跟他说上几句话。再加上他是放下南境公事赶回来的,怕是不日就要赶回去,真是耽搁不得的。” 眼见穆谦不为所动,黎豫咬了咬牙,又道: “这次回京,我随你去拜见了喻娘娘。你和该也去拜会一下我的亲人。可我幼年失恃失怙,兄嫂已故,又与先生决裂,如今于我有名有份的亲人,这世上就剩师兄一个了。” 穆谦没想到黎豫这么着急再去见肖瑜还有这一层意思,瞬间不再嬉皮笑脸地跟黎豫打马虎眼,开始认真地将此事放在心上考量起来。半晌,穆谦终于开口。 “何时去,听你的。”穆谦说完,立马又补上一句,“不过,你要顾念着身子量力而行。你记住,你以后再不是一个人,再往前冲的时候,也要想想,本王会担心。” 黎豫心头一揪,然后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黎豫斟酌半晌,还是决定当日就前往肖府,穆谦没有阻拦,只是吩咐人备好车马。倒是黎豫这次主动多加了一件里衣,还专门让人专门翻出了从前的一件加绒加厚的带帽斗篷穿上。 那件斗篷乃是上次黎豫跟着穆谦回京时,穆谦着人订做的,一共一黑一白两件,比照着两人的身形,两件分别绣着对称的如意云纹,搭眼一瞧便是一对。因着太过繁琐华贵,黎豫不爱穿。没想到现下转了性子,穆谦自是欢喜。又见他将自己裹得厚厚的,还主动讨了手炉,知道先时那些话他听了进去,心中那点不快一扫而光,高高兴兴地陪着黎豫来到了肖府。 两人来到肖府,黎豫先以晚辈的礼节随着肖瑜去拜见肖道远。穆谦自恃身份,从前也不与除肖玥之外的肖家人来往,自顾去找肖玥打听他近来的荒唐事,只等黎豫回来后,再与他一道给肖瑜见礼。 卧房中的肖道远病得极为严重,整个人躺在榻上动弹不得,眼神涣散,嘴唇一张一合,似乎想说着什么。 曾经叱咤风云的朝廷柱石困顿至此,黎豫既心酸又愧疚,若他当初听了穆谦的馊主意,扮做女子入宫,也不至于连累肖珏被责,肖珏腿没废自然也不会死,也不会惹得肖道远伤心至中风。 肖道远认出眼前探病之人,颤颤巍巍地把手伸向黎豫的方向,努力操着断断续续的嗓音,“北——北境——西——” 黎豫看了肖瑜一眼,后者对其点了点头,黎豫上前一步握住了肖道远那苍老干枯的手,虽不知肖道远是何意,仍温声回应道: “伯父放心,北境和西境都好。” “瑜儿——北——北境——”肖道远说着又把眼球慢慢转向站在一旁的肖瑜。 肖瑜面上一喜,也凑到床边,“爹爹,您能认出瑜儿了?” 肖道远见肖瑜凑近,又对着肖瑜断断续续道:“找——找珏——儿——北——北境——” 肖瑜对着黎豫苦笑一下,摇了摇头,“怕是父亲又将我认作二弟了。” 黎豫拜会完形容枯槁的肖道远,安慰般拍了拍肖瑜的肩膀,与他一起出了寝房,安慰道: “师兄莫要太担心,伯父素来身体康健,这次定是受得打击太大了。智慧道长妙手回春,现下正在西境,等下我便修书请道长进京为伯父诊治。此外,这些日子,师兄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只管开口,小弟无有不应,沉戟的事,终究是我对不住他。” “你有心了。”对于智慧道长,肖瑜并不抱太大希望,这些日子他已经请遍京畿名医,穆诚也将宫中太医全都派来了,肖道远的病情却丝毫不见起色,只是神情委顿道: “至清,你不必自责,若是按照你们之间的情分、他和你兄长之间的情分,他作壁上观才是不该,今日之事与你无关。只是眼下,我的确有一桩事。” 黎豫闻言,忙道:“师兄尽管吩咐。”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想来肖玥去御前要人的事你已经知道了。” 黎豫点了点头,等着肖瑜后话。 “玥儿自小跟我们兄弟不大亲近,倒是肯听晋王殿下几句,你能否请晋王殿下帮忙说项,劝劝他,谢家那位如夫人的事,能否就此作罢?”向来从容有度的肖瑜,面对闵州抗洪、救灾筹粮和南境改革这些硬骨头时都没这么束手无策过,惨淡一笑道: “如今虽然陛下不追究了,可宁国公府祖父那边不会放过玥儿,父亲又病重不能做主,此事必须在我离京前解决,否则谁也保不住玥儿。现下陛下虽准我在京畿停歇几日,但到底难以久留。” 黎豫踱了几步,踌躇道:“照晋王殿下的描述,三公子的性情,怕不是个听劝的,不过,今日好在殿下一同来了,等下咱们与他一起合计合计,看能否有个完全之策。” 自家弟弟的性情,肖瑜怎会不知:家里三个兄弟,与父亲不羁的性情最相似的是肖玥,与父亲一样最能拿得定主意的也是肖玥,肖瑜觉得黎豫的话在理,点了点头。 黎豫觑着肖瑜的神色,见他还算平静,犹豫再三,问道:“师兄,照理说,沉戟新丧,三公子再不知事,也不该在这个档口上闹这一出?师兄不觉得奇怪吗?” 第234章 云涌(2) 即便不是黎豫提醒, 肖瑜也早咂摸这其中有蹊跷,只不过这几日迎来送往接连不断,南境文书纷至沓来, 加之肖道远卧病在床, 宁国公府又想趁势夺回肖家掌家权, 所以有事情都压在肖瑜一人身上, 还没顾上去找肖玥一探究竟。 “唉……玥儿那性子, 方才你也说了,不大是个听劝的, 要想从他嘴里套出些什么,还得容我好好琢磨。” 都是聪明人,说话点到即止,黎豫已然明白, 肖瑜对此事已然上心, 肖家家事, 到底不好多置喙, 想着先帮着把眼前的事过去, 只道: “如今晋王殿下正好在府内,对于三公子, 师兄是想绝了他的心思——”黎豫拖长了话音, 觑着肖瑜的脸色, 又试探性道: “其实, 若是三公子与那位如夫人真心相爱, 为何不成人之美替他们遮掩一二。事情只要不闹到明面上,总是有法子解决的。师兄觉得呢?” 这么胆大妄为的话, 若是放在郁弘毅跟前说,肯定要被骂个狗血喷头。 肖瑜略显诧异地瞧了一眼黎豫, 时至今日,他才发现,自己这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小师弟为人处世着实算得不得循规蹈矩,“至清,你什么时候学坏了?” 黎豫朝肖瑜眨了眨眼,“师兄,‘托黎侯的福’,从前说我狂悖忤逆的檄文满天飞,师兄又不是第一日才知道。” 肖瑜阴了许久的脸终于在黎豫卖力的耍宝下挤出一丝笑意,然后慢慢回忆起这些年,出格的事黎豫还真没少做,肖瑜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些年,真算起来,还是你过得畅快些。玥儿的事,不妨就先劳烦晋王殿下探探口风,他若真有私下平事的心思,料理了他,父亲身边有人照料,我才能安心再回南境去。” “想都别想了!”不等黎豫接话,穆谦带着三分气性的嗓音从院外传来,“你家这老三这种猪队友,本王带不动!打辅助本王都嫌菜!自己留下好好管教吧!” 黎豫眉头一蹙,虽然穆谦说话喜欢颠三不着两,两个人相处久了,黎豫大约也能明白穆谦和肖玥谈崩了,又见肖瑜一头雾水,忙嗔道: “怎么就恼了?有什么话好好说。” 肖瑜亦道:“敢问殿下,家弟与殿下说什么了?” “你家老三让本王务必从谢府把人捞出来,他要明媒正娶,这不是胡闹么!肖沉戟下场你们也瞧见了,现在上头坐着的那个可不是老爷子,不念旧情的!别说光明正大把人捞出来,就算悄无声息把人偷出来,本王还不一定做得到,他这不是难为人吗!”大冬日里,穆谦把他素日里捏在手里把玩的象牙骨折扇从腰间抽出来扇起来,足见烦躁,扇了半晌还不解气,又道: “肖玥好歹是你们肖家出来的世家公子,往日里人精似的,这回是怎么了!” 肖瑜与黎豫对视一眼,皆从对方面上看到了迷惘的神色。 正当三人面面相觑一头雾水之际,肖道远的寝房内突然传来“咚”得一声,惊得三人赶紧入内,肖道远整个人栽倒在地,身上毯子胡乱地搭着,肖道远正伸着手,目光瞧向远处小几上的茶杯,口中发出含混的咿呀声。 肖瑜赶紧上前把人搀回榻上,然后斟了一杯茶,喂了肖道远几口,后者这才安静下来。 还没安顿好肖道远,肖平拿着一封书信急匆匆入内,扫了一眼黎豫和穆谦,只道: “公子,南境那边来函,催促公子赶紧回去,光靠那几个地方官,局势要压不住了。” 肖瑜点了点头,没接话,自顾给父亲盖好毛毯。 肖平又道:“怕是,相同的书信,也已经到了陛下的龙案上,公子还是得防一手南境。” “咳咳——”躺在床上的肖道远突然一口咳出血来。 肖瑜见状赶忙上前伺候,只随口吩咐了一句,“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黎豫站在一旁,心中酸涩不已,他那无双国士的师兄,此刻还没从幼弟的焦头烂额中出来,又要守在老父榻前事事躬亲,还要被庙堂之事步步紧逼。 穆谦知道黎豫心里不痛快,往他跟前凑了一步,揽上他的肩膀拍了拍,在动作在外人眼里,足够亲密也还算得体。 穆谦的动作给了黎豫足够的底气,黎豫又看了一眼躺在榻上垂暮的老人,回扣上穆谦的手,对肖瑜劝道: “师兄,虽然现下我们二人盘踞北境和西境,下面的话说出来未免有拖延改革以为二境谋求喘息之机的嫌疑,但却是为师兄着想。” 黎豫说完回头看了穆谦一眼,见后者朝自己点了点头,又道: “自古忠孝难两全,伯父如今病重,三公子那边若再没了师兄震着,还不知要闹出什么事来,师兄斟酌斟酌,到时伯父能否再承受得住。况且,南境改革,绝非一朝一夕能完成,可以徐徐图之,师兄莫把自己逼得这般紧,更不要留下遗憾才好。” 自从出师,除了对穆谦,黎豫从不这般跟人推心置腹,纵使对肖瑜,也是秉承着一贯的说半句藏半句的作风,如今这话句句出自肺腑。 “此事,我再想想吧。”黎豫一语中的,忠孝两难全!肖瑜心中也是矛盾的。 等肖瑜将两人送至相府门口,黎豫牵起穆谦的手,略有些羞赧道: “师兄,想来不用我多说,你也知道了,我们是要携手一生的,亲事等得空了就办,到时候想请师兄来充当一下我的高堂,不知师兄可应允?” 前半句肖瑜早已心知肚明,后半句却让他有些费解,“这可折煞我了,先生尚在,我怎敢舔居此位?” 黎豫心下了然,自己与郁弘毅决裂之事肖瑜尚不知晓,不禁心中冷笑,自己这位先生果然还是要脸面的,不肯让自己视若亲子的肖瑜见到他阴暗龌龊的一面。自己已然信仰崩塌,没必要再搭上一个肖瑜,黎豫故作玩笑道: “毕竟以男子之身委身他人,先生知道了怕是不允,师兄就当为我留几分颜面,莫要让他知晓了。” 这话说得要多谦卑有多谦卑,肖瑜觉得不是十分中听,刚要开口反驳,却被穆谦先抢了话头, “浑说什么呢?明明说好是本王下嫁于你,本王都收了你的聘礼了,你想反悔不成?”穆谦说着拿着扇子上的玉坠子在黎豫面前晃了晃,“待他日成亲,自然也是你来迎亲的!” 肖瑜见状放下心来,这两人感情极好,看来不用自己多言了。 黎豫被穆谦逗笑了,又转头看向肖瑜,“师兄,答应么?” 肖瑜看着眼前两人幸福的模样,又想到自己跟黎晗不尴不尬的处着,一方面打心底里为两人高兴,一方面又忍不住心酸,最终还是吐出一句:“好。” 穆谦素日里大大咧咧,可一遇到黎豫的事,他就是个小心眼,在黎豫唯一的“亲人”面前,他本违心编了几句奉承话,谁知出口就变了味。 “肖若素,本王知道当年是把阿豫从登州水牢偷偷放走的,但本王也知道,这些年你没少帮着黎晗对付阿豫,水牢的主意你别当本王不知道是谁的主意!你要是再敢算计他,本王——” 黎豫越听越不对劲,赶紧瞪了他一眼,穆谦这才往回收了收,违心道:“不过既然阿豫都不计较了,那就算了。” 这话让肖瑜有些哭笑不得,黎豫更觉得丢不起这人,赶紧拉着穆谦上了马车,逃也似的跑了。 “你不守承诺!”黎豫一上马车就开始兴师问罪。 穆谦大喇喇往车座上一靠,一点悔改的意思都没有,“本王忍不住。不管他是有意还是无意,你被作践到当初那个地步,他难辞其咎,你不在乎,本王在乎!本王都答应你不计较了,还想让本王拿热脸贴他?他配吗?” 黎豫见穆谦有些恼了,怕再说下去,提起从前的事,再牵扯到两人从前那些嫌隙,惹得穆谦难受,只得软语边哄边嗔道: “好好好,你晋王殿下高高在上,他小小一名参知政事自然什么都不是。您宰相肚里能撑船,就别计较了,赏我个笑脸呗。” “本王就给西境主君一分薄面。”穆谦就是这么没出息,被黎豫软语一哄,登时就不生气了,又欠兮兮地凑到人跟前,把人揽到怀里,“话说阿豫,方才本王听你劝肖若素那些话,越听越觉得心惊,也就是肖若素襟怀坦白,若换个旁人,你连南境改革可以徐徐图之的话都说出来,定然要疑你离间他与今上之间的关系了。以后这种傻事,别做了。” 黎豫极为顺从地被揽过去,笑道:“本来就是事实,若素师兄未必看不明白,可现下肖家都乱成那样了,还有宁国公府那一家子在等着夺长房这一支的管家权,若素师兄这时候要再不坐镇京畿,肖家就毁了。” 穆谦不以为意,“肖若素现在就是进退两难!南境那些世家可不是省油的灯,从前就狼牙拍一桩事,本王就知道他们不好对付。都是穆诚非要改革的锅!” 黎豫挑眉,“那若是你,这改革你要不要搞?” 穆谦沉吟半晌,再看不惯穆诚,还是给出了中肯的评价,“还是要的,功在千秋。” 两人正在讨论之际,突然马车被一队人马截停了。 第235章 云涌(3) 此次出门, 为着低调起见,穆谦没有安排晋王府的车驾,而是专门挑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 现下被拦住, 两人相视一眼, 只觉来者不善。 两人都不想在这种时候节外生枝, 穆谦直接对外吩咐道:“银粟, 能不理会就不理会,走咱们的。” 马车没有按照预想的继续前进, 反倒是银粟回了一句,“殿下,是禁军的殿前司,还有今上在潜邸微服出巡时的车驾。” 照理说, 新帝践祚潜邸的旧物都封存了, 一般都赏给亲贵或者近臣, 不论是哪种可能, 都说明来头不小。穆谦在黎豫手背上拍了拍, 示意他稍安勿躁,径直下了马车。 穆谦定睛一看, 来人竟又是林穹!上次肖沉戟禁宫出事, 穆谦觉得跟这个孙子脱不了干系, 没想到还敢送上门来, 当即没了好脸色, “本王给你脸了是不是,处处来找本王的不痛快!” 林穹拱了拱手, 算作见礼,面上并没展露出几分恭敬之色, “晋王殿下言重了,卑职人微言轻,哪敢找您的不痛快。” “那还不滚开!” 林穹微微一笑,“殿下能走,西境的黎先生不能走,陛下有请先生进宫一叙。” 穆谦心中咯噔一跳,不动声色地强辩道:“本王只知道东境登州有黎氏,不知道西境也有,你要非说有,就自顾去西境寻去,到本王这里是何居心,还说不是故意找不痛快!” 林穹早已得了消息,黎豫就在车上,没想到穆谦能睁眼说瞎话,暗叹说晋王是纨绔子弟简直抬举他,这作风明明就是个泼皮无赖。 说话间,对面马车的车帘缓缓拉开,从车上下来一个精神矍铄留着长须的中年书生。 人瞧着眼生,穆谦自然不会给好脸色,倒是那人款步走到穆谦跟前,递了一个眼神,林穹便识趣地退到一旁,那人才笑道: “晋王殿下不愧行伍出身,举手投足皆是军营中的洒脱不羁。” 若是纨绔时期的穆谦,自然会将这一句当成恭维的话,可跟黎豫朝夕相处了这几年,黎豫私底下又是个促狭性子,穆谦早就学会了捕捉画外音,当下明白这是被骂兵痞子了,也不甘示弱,阴恻恻笑道: “你这老小子本王虽不认得,但一看就是长寿之象,本王觉得能活几千年吧。” “哈哈,有意思!”那人倒是不生气,畅快一笑,微微颔首,“老夫郁弘毅,见过晋王殿下。” 脸上的笑容瞬间僵在了嘴角,原来此人就是几次无缘相见的郁弘毅,难怪敢乘穆诚潜邸时的车驾! 穆谦忍不住对着他打量起来,许是常年在道观清修,相较于朝中那些脑满肠肥的大臣,郁弘毅甚为清瘦,举手投足之间还带着几分超凡脱俗的气质。 “哦——原来是郁相啊。”穆谦立马换上一副面孔,虚伪地热络道:“久闻郁相大名,本王未尝一见,本来请郁相喝一杯,奈何本王今日有事,就先不叨扰,回聊啊,回聊。” 穆谦知道,黎豫跟这老狐狸过招都得吃闷亏,更别说傻乎乎的自己了,索性说完就脚底抹油开溜。 “殿下且自便,只是那不肖徒儿老夫得见一面。”郁弘毅说完,眼神一凛,朝着穆谦身后的马车扬声道:“黎豫,还不出来!遇事躲躲藏藏,老夫就是这么教你的吗!” 下一刻,黎豫果然裹紧了披风在卓济的搀扶下下了车。师徒再次相见,黎豫没有过多地有礼,更没有胆怯,施施然上前,笑容得体拱手一礼,用还带着风寒的鼻音道: “先生安好。” 郁弘毅见两人一黑一白,披风上的花纹交相呼应相得益彰,忍不住蹙了蹙眉,才用不用质疑的口吻道:“走吧。” 不等黎豫反应,穆谦一把握住黎豫的手臂往自己身后一塞,“走什么走!问过本王了吗就走!” 郁弘毅驻足,抬眸望向黎豫。 黎豫被郁弘毅的眼神压得有些喘不过气,仍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学生谢过先生盛情。” 郁弘毅微微有些诧异,没想到黎豫会违逆自己,“你当真不去?” 黎豫摇了摇头。 郁弘毅也不废话,直接朝林穹扫了一眼,林穹会意,立马大喊:“弓箭手准备!” 说时迟那时快,数十名禁军手执弓箭,对准了两人。今日前来的禁军都由林穹精挑细选的殿前司老人。穆谦从前虽是禁军统领,但因着殿前司归肖珏节制,这些人并没有真正在穆谦手下当过差,是以并没有很给穆谦面子。 “放肆!竟敢当街胁迫亲王,郁相想以下犯上吗?”穆谦对着郁弘毅呵斥完,又把目光转向了禁军,“若阿豫和本王有个三长两短,郁相乃是帝师,或许能逃过一劫,但你们得好好掂量掂量,来日禁不禁得住北境和西境报复!” 众人被穆谦唬得一愣,面面相觑,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郁弘毅不理会穆谦,上前一步逼近黎豫,“阿豫,老夫是什么性子,你一清二楚,老夫再问你一遍,去,还是不去?” 黎豫知道,若是他拒绝,郁弘毅真的会当街把他和穆谦射杀,不为别的,连通敌叛国都能做得出的人,还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他早年经历了安国侯府水牢那一遭,深知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 “好。先生先放晋王殿下回府,学生随先生前去面圣。” “阿豫,本王陪你!”穆谦哪里能让黎豫一个人去冒险,直接上前握住了黎豫的手。 黎豫回握一下,摇了摇头,“你在外头,还能想办法,两个人都陷进去,就麻烦了。” 郁弘毅蹙着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黎豫是聪明人,知道再耽搁事情也不会有转机,非常痛快地跟着郁弘毅上车而去。 黎豫跟着郁弘毅进暖阁时,穆诚正在书架上翻找什么,见郁弘毅带着人进来,立马笑道: “至清可真能瞒,先时朕若知道你是先生的学生,就早早邀你来小聚了,何至于同在京畿却相逢对面不相识。若素也是,也瞒着朕,看回头朕怎么骂他。” 黎豫面上淡淡的,没有收这份示好,只是不卑不亢道: “陛下言重了,天下皆知郁相仅有陛下和肖参知两位入室弟子,草民能称一句先生,已是荣幸,哪里敢同陛下论同门之谊。” 被不软不硬的顶了一句,穆诚也不在乎,只笑着回榻上坐着,又邀了郁弘毅同坐,玩笑道: “看来先生委屈小师弟了,要不然怎么这么大气性。” 郁弘毅落座后扫了一眼孤零零站着的黎豫,冷哼一声,“听说人家在西境,被郭晔奉为主上,老夫哪里有本事委屈他?” 穆诚浑不在意,脸上笑意更甚,还亲自给郁弘毅斟了一杯茶,劝和道: “郭大帅行伍出身,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不在话下,但要让他内修政理就有些难为他了,至清乃是拜相之才,能辖制住西境,将郭晔收服,也是先生教导有方。” 郁弘毅知道穆诚有心要缓和自己和黎豫的关系,现下穆诚给了台阶,暖阁内除了他们师徒三人再无他人,郁弘毅自己也不舍不得这个培养了几年的小徒弟,索性放下了身段。 “阿豫,老夫知道你介怀从前的事,心里不痛快也正常,过去的事就算了。老夫跟你承诺,以后再不将你放入局中,你也莫要再怄气了,如何?” 若非黎豫深知眼前两人都做过些什么,恐怕会被眼前的假象蒙蔽,可眼下他只觉阵阵恶寒,北境战火、南境水患、西境几近决堤,这些代价都是活生生的人,都是大成的百姓,怎么能用一句过去的事轻飘飘揭过? 黎豫冷着脸,未置可否。他明白今天郁弘毅大费周折把自己弄来,绝对不止要和解这么简单,穆诚也绝不是一个简单的和事老角色。 “是否若今日学生说一个‘不’字,又将丧命于先生的羽箭之下?” 穆诚瞧了一眼郁弘毅,又笑着说和道:“先生今日把小师弟给吓着了,要不这样,朕替先生给你赔个不是吧。” “不敢。”黎豫实在不想再这师徒两人斡旋,“想来陛下不会无缘无故唤草民前来,有话不妨直言吧。” “瞧你急的。”穆诚笑着指了指旁边的团凳,示意他落座,“若素那边,你去瞧过了,你怎么想?” 黎豫不明所以,还是应付着来了一句,“肖参知是个孝顺好儿子、爱护幼弟的好兄长。” 穆诚点了点头,“现下肖家这情况,朕无论如何也没法开口催他去南境了,可现下南境的改革箭在弦上,若素前期已经做了大量的铺垫工作,若此时罢手难免功亏一篑。” 黎豫心中渐渐升腾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穆诚见他缄默不语,索性直言道:“你与若素和朕系出同门,先生和若素都对你赞不绝口,这些年你在北境和西境做得更是有目共睹,所以朕有意让你入阁,替代若素去南境把改革做完,不知你的意思呢?” 第236章 云涌(4) 这话可把黎豫给气笑了, 让自己去帮他去南境推改革?帮他们料理了南境,他们把刀口对准北境和西境?这如意算盘打得恐怕连郭大哥在西境都听见了! 黎豫再好的修养,也恨不得把穆诚榻上的小几给他掀翻了。不过由于郁弘毅太甚, 有郁弘毅在场, 黎豫不敢造次, 哪怕两人先时决裂, 此刻黎豫也打心底里怵他。黎豫压着不满, 努力维持着表面进退有度,婉拒道: “陛下过誉, 草民愧不敢当。南境改革系陛下宏图大业,任重道远,非德才兼备者不能成就。草民声名狼藉、德薄才疏,与肖参知比更是云泥之别, 实在不敢为继者。且草民身有沉疴, 病入膏肓, 现下不过残喘度日罢了, 虽有心报国, 然气力不足。恳请陛下垂怜,周全余生, 草民当感激涕零。” 虽然黎豫心中的白眼已经翻到天上去了, 仍将一番话说得恳切动容, 说完还咳嗽了两声, 伴着受了风寒的鼻音更显可怜。 郁弘毅:“……” 穆诚:“……” 暖阁内陷入一份微妙的沉默中。 要不是早就从郁弘毅和肖瑜那里知道黎豫是个什么性情, 穆诚就要被这副谦卑恭顺真情实感糊弄过去了,现下他只觉头疼, 怎么跟预想中差这么多? 穆诚瞧了一眼郁弘毅,朕知道他聪明, 可没听说他这么滑啊? 郁弘毅嫌恶地躲开眼神,不是老夫教的,你回头瞧瞧你兄弟吧! “你这么妄自菲薄,将先生的教诲置于何地?”穆诚不死心,嗔怪一句,又温言劝慰道: “你若病了,咱们就好好治,你还年轻,说什么时日无多的混账话。来人,传御医来给他瞧瞧!” 不过须臾黎豫就认清了当前处境,眼见着殿外的内侍去宣太医了,脸色瞬间煞白。看来穆诚是非要逼他就范了! 黎豫脑中飞速旋转,试图寻找脱困之法,奈何他本身的低热因着奔波受累变成了高热,这会子烧得他头脑发昏,脑中一片空白。 郁弘毅见黎豫脸色阴晴不定,端出为人师者的架子,出言呵斥道: “你从前也说,世家痼疾不得不除,现下却因着畏难情绪止步不前,观大厦将倾而不扶,弃朝野弊病而不顾,老夫平日里就是这么教导你的吗?你又怎么对得起‘至清’二字,又怎配再谈至治之世、河海清宴!” 黎豫算是看明白了,这俩人这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来了,本来打算苟到底,听到最后实在压不住火气了,“先生从前还教导学生要救民水火、爱民如子,不照样送北境百姓去死、送您的学生入局?” “混账!给你脸了是不是?”被揭了老底,郁弘毅气得直接将茶盏砸到了黎豫脚边。 黎豫冷哼一声,撇过头去,任由杯盖从脚边滚过。 两人再闹起来是穆诚不愿意见到的,郁弘毅为人有大才,虽然看起来行事端方,但为达目的奇招频出,且有些招数的确不大光彩,不过都是穆诚默许的。现下郁弘毅生气,看起来像是黎豫揭露、指责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实则穆诚心中一清二楚,郁弘毅气恼的从不是那点名声,而是谋了十数年的局落空了,现下被人提起才怒不可遏。 “至清,哪有这么跟先生说话的,还不赶紧请罪。”穆诚还是想用黎豫的,不愿放任事态朝着不能控制的方向发展,赶忙打圆场。 黎豫装作没听见一般,自顾坐在团凳上不动弹。 整个暖阁又陷入了僵局。 好在此时赵太医到了,这才打破了尴尬。 “去给他瞧瞧,年纪轻轻就轻言生死,简直胡闹!”穆诚等人行完礼,立马抬手一指黎豫,示意赶紧给他瞧病。 赵太医颔首称“是”,抬头见到黎豫,面露难色,止步不前,“这……他的话,老臣怕是束手无策了。” 黎豫见状,立马一本正经道:“陛下,晋王殿下已经替草民延请过赵太医多次,赵太医乃是国手,他都言回天乏术,草民就不敢奢求了。” 穆诚把探寻的目光落到了赵太医身上,赵太医不敢拿乔,刚要开口,却见肖瑜火急火燎地冲了进来,额头上还带着一层薄汗。 穆诚见到来人,顿时哭笑不得起来,“若素,你最近没少护犊子啊!” 与肖瑜分别后,车厢内只剩黎豫和穆谦二人。没了旁人,黎豫想到方才的事,又委屈又气恼,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 “你说他们怎么有脸做出这种事的!怎么能逼我去南境——咳咳——脸皮比之北境城墙还厚——咳咳——比拿着商於之地六里骗人的张仪脸皮还厚!咳咳咳咳——” 黎豫一边骂一边咳,咳到最后竟忍不住干呕起来。 穆谦算是见识了黎豫的小孩子心性,觉得有趣的同时见他难受又止不住得心疼,一边给他顺着气,一边摸了摸他滚烫的额头,好脾气地劝道: “行了行了,从前怎么不知你气性这么大,再咳肺都咳出来了,来消消气,喝口水压一压。” “什么龌龊先生,教出这种龌龊徒弟来!咳咳咳咳!”黎豫说完接着又是一阵猛咳,咳完才接过水杯喝了一口,“方才我就知道他们没安好心!” 穆谦心中好笑,当初因着要拘你去,郁弘毅连弓箭手都备上了,哪里能安好心,但他见黎豫在气头上,不敢表露分毫,只得憋着笑,哄道: “都骂了一路了,再骂连自己都骂进去了。” 穆谦说着接过水杯放在一旁,安抚似的揉了揉黎豫后脑,还替他整了整额前的额饰,又劝:“你最后这不没去成么!别骂了,再骂下去就成了炸毛小豹子了。” 黎豫不解气般往车厢上重重一靠,“得亏若素师兄来得及时,我今日又病着,那赵太医也没生疑,还以为我就这一两天好活了呢!今天算是混过去了!” 穆谦有些好奇,“为啥非要把主意打到你头上?也不怕你联合南境将他一军?” “哼!”黎豫一挑眉,“你觉得今上那些改革政策,得派个什么样的人去才合适。” 穆谦把手放在下巴上思索半晌,“要让本王选南境改革的执行人,他要有足够贵重的身份,才能不畏惧盘根错节的世家,要有强有力的手腕,才能应付得了当地鱼龙混杂,此外还要有足够的威望,才能镇得住南境耆老们。” 还不等黎豫接话,穆谦恍然大悟,欠兮兮道: “要说起来,你还真合适,你看啊,要是今天再跟郁弘毅和解,那就与天子系出同门,回头再成晋王妃,哎呦喂,整个大成,除了皇族,有谁尊贵的过你?” “去你的晋王妃!这时候还有心思占我便宜!”黎豫被穆谦气得翻了个白眼,脸上终于有了点笑意。 穆谦见人终于笑了,这才又分析道:“论才智手段,你与肖瑜不相伯仲,他能做的事,你自然不在话下。再加上那年黎氏在京畿落祠公审,你一朝洗刷冤屈,扬名天下,是去南境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了。” “合着就非得我去呗?”黎豫不高兴了。 穆谦开完了玩笑,正色道:“还是不要去了,他们摆明了居心不良。” 黎豫眼睛一亮,“你也发现了对不对?” 穆谦脸色凝重下来,感到一阵阵后怕,“改革这种事,势必要触动许多人的利益,难免要做出牺牲。回头事了,今上享受的是成果,而骂名,肯定要推个人出来背,责难,肯定得有人受。本王回京后禁军已经南下,南境改革迫在眉睫,临阵换将,摆明了就是他们舍不得肖若素,换你上去背黑锅。” “就是,我凭什么去背这个黑锅!”黎豫表现得气鼓鼓的 ,话里话外都是对这个安排的不满。 穆谦怔怔地盯了黎豫半晌,心疼得把人揽进怀里,他知道他的阿豫现在说的都是气话。他的阿豫是愿意为着百姓上战场马革裹尸的,哪里会在意一口黑锅,他的阿豫生气的是,同样都是郁弘毅的学生,这个先生却如此区别对待,将师兄捧在手心,怕他有损分毫声誉,而对这个小徒弟,却连个正式的名分都没有,需要牺牲时,才被人想起。 穆谦轻轻在黎豫额头问了一口,用柔和温暖的嗓音道:“是啊,让人家的好徒弟好师弟去吧。” 只这一句,黎豫就知道,穆谦是懂自己的,心中欣慰的同时,仍担忧道:“现下,南境那边该怎么办?肖家的事不了,若素师兄一时半会儿怕是去不了了。” “这是穆诚该操心的!”穆谦不满,在黎豫额前轻轻戳了一下,“你还是操心操心你自己吧。” 黎豫犹豫再三,坦言道:“其实,我还是想去一趟的,要论富庶之地,首推京畿,其次就是南境,西境和北境要想富庶起来,这商路不通南境肯定是不成的,所以我想去瞧一眼。改革前后,肯定情况大不相同,最好的时机就是就着改革去。” 第237章 云涌(5) 穆谦听了这话, 瞬间不乐意了,“好不容易抽身出来,你还上赶着去?你存心找不痛快是不是?” “哪有!”黎豫知道穆谦肯定第一时间就去找了肖瑜, 要不然肖瑜哪能这么快就把自己捞出来, 知道穆谦一直在担惊受怕, 这会子肯定不能再跟他对着干, “就是论事而已, 不亲眼瞧瞧,哪能有的放矢。” 穆谦想了想, 问道:“阿豫,你还记得当初你撺掇本王挑北境大梁的时候,劝过本王什么吗?” 黎豫不明所以。 “你跟本王说,上位者, 不必事事躬亲, 能够知人善任就足够了。” 黎豫微微诧异, 他从来没想过以上位者自居, 从前他不过是个屈居他人之下的谋士, 可现下无论他是否有心,西境都已经认他为主, 想要守护好西境, 他就要做好一方霸主。 “是我考虑不周, 等回去我就给容姑娘发个函, 让她派人去南境盯着。” 穆谦见他不再执着南境那点事, 放下心来,玩笑道: “你可是给自己找了个好帮手, 难为人家姑娘在西境那种穷乡僻壤扎了根,还给你打理生意。” “百川商号有分成, 容家又不会吃亏。”黎豫觉得有些冷,带着鼻音不自觉地往穆谦怀里拱了拱,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 穆谦看着怀里温顺的人,再不似刚上车时那般张牙舞爪,把人又搂得紧了一点,“阿豫,本王想着,你还是回西境吧,今日能够逃脱,纯属侥幸,谁知道后面还会有什么幺蛾子。” 黎豫本就着了风寒,在暖阁内受了惊吓,上了马车还发了好一通脾气,好不容易有一个安全温暖的怀抱,黎豫体力不支,昏昏沉沉即将入梦,也没听清楚穆谦说了什么,只随口应了一声,“唔——” 穆谦直接蹬鼻子上脸,“本王数到三,你要是不表达反对意见的话,本王就当你同意了!” “一——”穆谦小心翼翼觑着怀中黎豫的神色,见他丝毫没有要醒的意思,这才放下心来。 穆谦伸出两只手指,在黎豫早已抬不起眼皮的眼睛前晃了晃,“二——” 黎豫早已经跟周公对弈三局了,哪有功夫搭理穆谦。 “三——”穆谦压着音量,数出了第三个数,“好!你答应本王了。阿豫真乖!” 说完还心满意足地在人额头上嘬了一口。 第二日,等黎豫睁开朦胧的睡眼,还想在暖烘烘的被窝里再赖一会儿时,一摸旁边那个人形火炉加抱枕不见了,“穆谦?” 穆谦听到动静,进了内室,端着一杯水,把人扶起来,“醒啦,喝口水润润嗓子,然后起床用早膳,东西都收拾好了,用完早膳就上路。” 一口水差点呛到喉管里,“上路?上什么路?” “你昨晚答应本王的,今儿启程回西境,你该不会要耍赖吧?”穆谦一本正经。 黎豫瞪大了双眼,仔细回忆了昨日发生的事情,只觉脑袋又昏又沉,根本什么都记不起来了。黎豫揉了揉还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他实在不想一个人回去,索性直挺挺又躺回榻上,把被子拉到下巴。 “我还在发热,不适合长途奔波,病情会加重的。” 穆谦伸手探了探黎豫额前的温度,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的确还有些发热。 黎豫一看有戏,又道:“还发热对不对?你怎么忍心把一大早把一个伤号从被子里拖出来?太残忍了!” 穆谦一见这清醒,就知道黎豫烧得什么都不记得了,索性故作严肃地地妥协道: “那再容你几日,等风寒痊愈了,立马启程。” “就知道你是个心疼人的!”黎豫脸上终于露出了笑意,他以为他耍赖换来了穆谦的妥协,可实际上他压根没承诺过穆谦要走。 穆谦憋着笑,心情大好,这还是他第一次成功套路黎豫! 不过,这份喜悦并没有持续太久。晌午刚过,黎豫就起了高热,被穆谦拘在寝房休息,还不等黎豫退烧,宫中又传来了消息,早已重病缠身的喻氏在遭受了丧女之痛后,大悲之下撒手人寰。 虽然喻氏早已在两人回京时就已油尽灯枯,但乍一离世,穆谦还是有些难以接受。他无暇他顾,只得将黎豫一人留在府中,千叮咛万嘱咐后,才匆匆进宫奔丧,一去便没了音信。 今上作为以仁孝闻名天下的新君,为拉拢穆谦,也为了继续赚一个好名声,在喻氏的身后事上特别加恩,特别从封地宣召赵王进京主理,以夫人的规格礼制举行喻氏的丧仪,给足了喻氏哀荣,让穆谦在内的一众王公亲贵挑不出半点毛病。 许是这个年底注定是多事之秋,黎豫的高热一直不退,卓济和银粟想再请大夫为他诊治,因着怕露馅,黎豫制止了两人,只靠着先时治疗风寒的要硬撑了三日,高热才退了下来,风寒也逐渐痊愈。 没有了病痛缠身,黎豫一门心思只放在穆谦身上,自穆谦去后已经六日有余,每每听到动静,黎豫都忍不住起身向府门方向张望,然后失望而归。 等到第七日,穆谦终于回来了,整个人憔悴了不少,眼窝深陷,眼下一片乌青,嘴角和下巴上都已经长出了青色的胡茬,眼眶却是干得,未见到一丝泪痕。 穆谦刚一见到黎豫,就把人一下子拥进怀里,仿佛一个溺水的人,死死地抓住最后一根求生的稻草,“阿豫……阿豫……” “我在。”黎豫任由他抱着,然后伸出手紧紧地回抱住心力交瘁的心爱之人。 “阿豫……本王好累……你陪本王去睡一会儿好不好?”穆谦将头埋在黎豫颈间,呢喃着,恳求着…… 回了卧房,帷幕之下,两人相拥而卧。 这次穆谦没有把黎豫往怀里揽,而是把胳膊搭上了黎豫的腰,把脸埋到人胸前,静静地没有出声。 平日里咋咋呼呼的穆谦,伤到极致时,选择了这样一种落寞又平静的方式来舔舐伤口,还好他并不孤独,他身边还有黎豫陪着。 黎豫轻轻抚摸着穆谦的背,感受着胸前的衣襟凉了又热,热了又凉。他知道这会儿什么都是多余的,穆谦只需要自己这样静静地陪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穆谦用沙哑的嗓音道: “阿豫,本王没有母妃了。” 这一刻,两个经历坎坷互相扶持至今的可怜人,终于成了孤家寡人,他们之间除了彼此,一无所有! * 冬日里的午后,阳光和煦温暖。穆诚不愿辜负了这暖阳,一身简装来了演武场练习射箭,郁弘毅许久没活动,便在穆诚盛情相邀下,身着大氅陪着。 一箭出,中了箭靶,但脱离了红心。 穆诚倒不气馁,又取了一支箭,一边瞄准一边道:“这次到底是朕操之过急了!” 郁弘毅明白他话中所指,谁也没料到,不过敲打敲打肖珏,竟引出这后续一系列事情来。若非肖珏不死,肖道远不会一病不起,肖玥不会胆子大到敢讨一个罪妇,直接把肖瑜绊在了京畿动弹不得;另一方面,肖珏一去,连带着安阳公主和喻氏都没留住,喻氏一薨,朝廷就再没理由把穆谦扣在京畿了。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更何况,这人的变数是最多的,陛下不必自责。” “朕这箭术,跟穆谦是没法比,也不知他是何时练出来的。听闻肖珏的箭术也不错。”穆诚说着,羽箭脱手,这次直接拖把。穆诚见状,不羞不恼,只是笑着摇了摇头,把弓挂在了一旁木架上,接过内侍递上的帕子擦了擦手,才又感慨道: “本来世家里就没几个能带兵的,肖珏,朕是真有些舍不得啊。至于穆谦,没了靶子,不好把控了。朕听说,他谢恩的折子已经上来了?” 郁弘毅将穆诚的动作尽收眼底,仿佛又回到儿时穆诚读书读累了,他陪穆诚练习骑射的日子,笑道: “晋王殿下的折子今儿一早到了政事堂,除了谢恩,就是辞行了。” “他倒是待不住!”穆诚冷哼一声,又见郁弘毅气定神闲,“先生有主意了?” “黎豫不去南境,就让穆谦去吧。”郁弘毅随口接上一句。 “他?”穆诚眉头微微一蹙,“先生有所不知,这穆谦可不似至清那般能为百姓粉身碎骨,他就是一个混不吝的,哪里肯真能为咱们所用?不捣乱就不错了!再说,他除了带兵,根本没领过什么正经差事。” “这落地改革,还得让若素去做,旁人去老夫不放心,这两日就由老夫出面,去替他料理一下肖家的杂事。”郁弘毅顿了顿,又道: “至于晋王,倒不指望他真能干些什么,只要人不回北境,放哪儿不是放。” 一语中的!只要穆谦不回北境,穆诚就能安心得派禁军去推进改革,“如此,那就有劳先生了!还有一桩事,朕找赵太医问了,从祯盈十七年开始,他陆陆续续为至清诊脉多次,至清怕是真不大好了。” 第238章 云涌(6) “他的身子骨, 老夫有所耳闻,仿佛从前在安国侯府时伤了底子,在清虚观时, 智慧道长也曾勉力医治, 效果了了。”郁弘毅说话间, 露出几分惋惜的神色, 虽然两人政见有异, 到底是他一手培养出来的人,说不心疼那是假的。 “赵太医说, 先帝在时亦对他的身体状况颇多留意,曾多次召太医问询,众人亦束手无策,恐怕也就在这一两年了。想来, 先帝也是舍不得他的。”穆诚亦嗟叹一声。 郁弘毅忍不住嗤笑出声, “若是他身体康健, 根本活不到今日, 否则, 当初何必威逼利诱让瑜儿去作践他。” 肖瑜误导黎豫,惹得他跟穆谦起了嫌隙的事, 穆诚也隐约知道一些, 略有些心疼, “皇考也是, 一点也不顾忌若素, 让若素去算计至清,若素那个自苦性子, 当初还病了一场,在红叶寺念了几个月的经才缓过来。” “愚不可及!”郁弘毅一听肖瑜这么些年还是半点长进都没有, 顿时有些生气,“老夫留着黎豫,就是为着打磨打磨瑜儿的性子,没想到跟他打交道这么久,没学到他半分狠厉,还是这么妇人之仁!” 穆诚心中明白,郁弘毅视肖瑜若亲子,若非是对他期望太甚,也不会生气,赶忙劝道: “先生,你我都知道,若素该为当世大儒,不该涉足官场。他虽才能卓绝,但性子毕竟软了些。您也别逼他逼得太紧了,免得他又自苦。” 郁弘毅不为所动,“当年是他自己选的路,他既要走这条路,该克服的就得克服,陛下总这么护着他,他什么时候能这把毛病扳过来!” 郁弘毅这话,无论话里话外的意思,还是疾言厉色的神情,都摆明了在训斥穆诚,此话一出,郁弘毅才觉失礼,忙拱手一礼道: “老臣一时情急,口不择言,陛下恕罪。” 穆诚倒是不在意,他能成为太子,且在穆诣的蠢蠢欲动下积年屹立不倒,最终登上帝位,郁弘毅功不可没,现下也明白,郁弘毅对肖瑜是爱之深责之切,赶忙扶住郁弘毅的胳膊。 “先生言重,朕知道先生对若素是一片爱重之心,以后朕不再多加置喙了。只一条,若素不是不肯受教之人,先生已经回来了,慢慢教就是。” “若逢至治之世,可以仁义治天下,可现下大成垂垂老矣,国势日陵月替,非常时期须得使用一些极端纵横之术,老夫已年逾甲子,待他日老夫驾鹤,就只有瑜儿辅佐陛下了。而这些纵横之术,莫说瑜儿,就连黎豫都不能接受,要让瑜儿融会贯通,还需时日,老夫实在不敢懈怠!” 穆诚明白,郁弘毅全然是一副忠君之情,拱手一礼,“先生真乃国士无双。若是至清和若素的性子能调换一下,眼下的局面就不会如此艰难,可惜了,可惜了。” 郁弘毅是由黎晗陪着来到肖府的,恰逢肖瑜不在府中。 闹了许久被禁足的肖玥,被管家临时放出来待客,一见来人是黎晗和一个陌生人,肖玥并不热络,无他,他老子瞧不上黎晗,他自然也瞧不上。 刚要闭门谢客,却被黎晗拦住,经过黎晗一番引荐,肖玥这才不情不愿对着郁弘毅唤了一声“郁相”,算作见礼。 郁弘毅丝毫不计较肖玥的失礼,只带着少有的慈祥笑意,将肖玥从头到尾打量一遍,“你就是肖家老三?都长这么大了,老夫这还是第一次见你。” 肖玥本就怀着防备之心,再被郁弘毅一打量,整个人都不自在起来。若放在平时,他那股子纨绔劲儿上来,肯定得阴阳怪气几句,奈何虽不在官场,郁弘毅的手段名声,肖玥还是略知一二的,兼又是自家兄长的先生,肖玥不敢造次,只不卑不亢道: “家父卧病在床,家兄不在府内,若相爷有公事,不妨改日再来。” 一句话,将闭门谢客的意思说得明明白白。 郁弘毅今日有备而来,自然不会让一个小毛孩子两句话打发了,笑道:“老夫听闻肖相病了,特地前来探望,还望三公子引路。” 还不等肖玥婉拒,黎晗亦帮腔道:“三公子,郁相是若素的先生,不是外人,今天就是来看看伯父。” “诶诶!”肖玥立马伸手制止了黎晗,“黎侯你可别乱叫,你跟我小姑姑是有婚约的,我爹可不是你伯父。” 黎晗被肖玥弄了个没脸,自觉闭了嘴。 肖玥到底拗不过郁弘毅,引着人来到了肖道远的卧房。肖道远正闭着眼睛小憩,呼吸悠远而绵长。 肖玥指着床上的人,一脸无奈,“郁相瞧见了,家父已然入睡,其实,纵使家父醒着,也未必神色清明,恐怕也跟郁相说不了什么话的。前头已经沏好了茶,还请郁相移步。” 郁弘毅坐在肖道远床边,看着眼前床上沉睡不醒的人,一时有些惆怅,转头吩咐道:“成瑾,老夫想在这里陪陪肖相,你跟三公子先出去吧。” “这不大好吧!”肖玥第一个抗议。 黎晗倒是乖觉,一把揽上肖玥的脖子,半拖半拽把人往哄:“郁相又不能怎么着肖相,走走,郁相吩咐本侯寻了个好玩意送你,本侯带你去瞧瞧。” 等肖玥被黎晗弄走,屋内再无旁人,郁弘毅将房门关上,回身坐回床边圆凳上,这才慢悠悠开口,“行了,孩子们都走了,你就别装了。” 肖道远眼皮紧闭,直挺挺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郁弘毅见状,拿手轻轻拍了拍肖道远的脸,“再在这里装模作样,明儿我就把瑜儿派南境去,看你还装不装得下去。” 肖道远终于不情不愿地睁开了眼,眸子里皆是澄明,再不见先时迷惘混沌之色。肖道远睨了郁弘毅一眼,骂道: “老匹夫!” 郁弘毅有些脑仁疼,这么多年过去,肖道远已经位极人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是三个孩子的父亲,性子倒是一点也没变,嬉笑怒骂全然由着自己的脾气来。 “你又好到哪里?为着绊住瑜儿,不惜装病,瑜儿怎么有你这种为老不尊的爹!老三那边最近的荒唐事,也是你教唆的吧?” 肖道远一个鲤鱼打挺从榻上坐起来,瞪着郁弘毅,“怎么?病我装了,玥儿也是我授意,你有本事去今上面前参我一本啊!合着你们师徒俩能联手坑我儿子,还不让我这个当爹的反击了!” “简直歪理!”这套理论听得郁弘毅直皱眉,“我知道你这些年来对我有些误解,但我哪里会坑你们肖家的孩子。” 肖道远本来还压着火,一听这话,当即气得直接抬手把床头几案上的茶杯扫到了地上,骂道: “你还敢说没有!我的珏儿是怎么没的?他这些年为避瑜儿锋芒,弃文从武,好不容易官拜禁军统领,又与安阳公主伉俪情深,他们的女儿还在襁褓之中,要不是你们师徒苦苦相逼,我珏儿何至于走上极端!” “还有瑜儿,也不知道你们师徒两个给他灌了多少迷魂汤,非哄着他往南境冲,南境那是什么地方?是虎狼之窝!除了世家、就是亲贵,你现在把他推出去,就是送他去死!我承认我这个当爹的在他心中没有你这个先生重要,我但凡能拦得住他,也不会出此下策!” 肖道远心中苦闷,肖瑜被郁弘毅洗了脑,一心为着百姓不计个人得失,只要于国于民有利,不论艰难险阻,肖瑜都冲在最前头。当年闵州治水救灾是,处置闵州世家是,现下南境改革也是!肖道远但凡有一点办法,也不会把自己儿子陷入忠孝难两全的困境中。 “你先别这么激动。”郁弘毅眼见肖道远骂红了眼,有些无措,他本不是来跟肖道远吵架的,为着缓和局面,自己先放低了姿态,“这些年来,你也瞧见了,我视瑜儿为亲子,定然不会置他于险地而不顾,今上待他也是情深义重,更是将他视作我的接班人培养,于公于私,我们都不会将瑜儿置于险地。你相信我。” “你糊弄鬼呢!”肖道远对于郁弘毅的解释是一个字都不信,“登州那个孩子,也是你的徒弟,也被你教养的惊才绝艳,你不是说算计人家也就算计人家,你这样让我怎么相信你能善待瑜儿。两个孩子都被你坑成这样,你怎么有脸为人师!” 肖道远这话说得有些重,郁弘毅虽然对黎豫虽有些亏欠,但当初为着报答黎徼的救命之恩,也确确实实悉心教导过一段时日。至于肖瑜,就更不用说了,郁弘毅恨不得将一身本事倾囊相授,为着磨炼他的性情,不惜把关门弟子推出来当靶子,做到这个份上,郁弘毅自认为算得上是个好先生。自他归来,自穆诚上下,都对他毕恭毕敬,现下被肖道远如此挤兑,登时脸上也挂不住了,气道: “你为着一己私利,不惜牺牲老三的名声,你又算得上什么好爹?” 第239章 云涌(7) 一句话让肖道远哑火了, 无他,这件事情上,他的确问心有愧。无论是对肖玥婚事的忽视, 还是这些年来, 有意纵着他放浪形骸来平衡肖家的势力, 肖家对肖玥都是有所亏欠的。 特别是一想到当初跟小儿子和盘托出自己的计划时, 小儿子为着自家兄长连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肖道远就更觉心中酸涩。 “我承认我算不得一个负责任的父亲,但我也不能看着儿子身临险境而无动于衷, 至于玥儿,我会补偿。” 一听肖道远语气不似先前冷硬,郁弘毅又试探着劝道: “你的爱子之心我岂会不知,可是你乾纲独断的同时, 为什么不问问瑜儿自己的意思?瑜儿心怀社稷, 有辅弼明君之远志, 敛世家府兵, 扩寒门举子, 收南境之权,或许本身就是瑜儿荡平乱世的夙愿呢?” “这些年就是太由着他了!”肖道远好不容易平息的怒气又被郁弘毅一句话激了出来, “要不是由着他违逆本心学纵横捭阖之术, 也不至于把整个人都作践的郁郁不乐;要不是为保他入仕, 珏儿不会弃文从武, 更不会失了斗志走向极端;要不是由着他跟黎侯厮混, 就该由他去与皇室联姻,也不至于牺牲了珏儿的幸福、玥儿至今还未议亲。瑜儿性子纯澈, 心肠太软,我这个当爹偏疼他几分, 他的两个兄弟不会计较,这些由着他也就算了!但是,我绝不会由着他脑袋发昏,成为你们纵横捭阖的牺牲品!” 眼见着肖道远越说越激动,郁弘毅知道,若不把话跟人挑明,依着肖道远那执拗的脾气,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松口,肖瑜又是个孝子,绝对不会违逆肖道远的意思。 “当年我便同你讲,瑜儿性子纯良,不适合承我衣钵。”怕肖道远以为自己是在翻旧账,郁弘毅一顿,赶忙把不中听的话吞回腹中,又道: “你莫急,这些年我已经着意去打磨他的性子了,他也有了些许长进。” 肖道远不明所以,盯着郁弘毅沉默不语。 郁弘毅索性不再隐瞒,“先帝在时,我虽遭贬谪,亦知他那时所为是在为今上践祚后铺路。是以这些年我与今上并未断了联系,也早知会有回朝之日,便早早为瑜儿谋划了。否则,你当我闲来无事在登州收徒玩?” 肖道远听得云山雾绕,大抵听懂郁弘毅从登州收得徒弟不是白收的,且是为着肖瑜,“你把话说明白些。” “祯盈八年,我曾在渡江时不慎落水,恰为一渔民所救,其家中有一幼弟,垂髫之年,天资聪颖。曾于屋外寻其家猫而不得,此子思索半晌,唤来幼猫,手执其后颈,龇牙咧嘴恫吓,那幼猫受惊,啼闹不止,不消多时,那家猫便返。当时我立于檐下,瞧着那一幕,不禁在想,若是瑜儿,瞧见幼猫被恐吓,会作何感想?” 肖道远一想到自家那傻儿子,肯定想不出这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事,忍不住嫌弃道: “怕是又要一番怜悯心疼了。” “是了,所以当时我便生了主意,瑜儿的性子,许是得找个人治一治才好。当即便以报恩为名,收了那孩童入门。这些年来悉心教养,还把他送到老安国候身边,就指望来日,他能入朝激一激瑜儿。他倒是没让老夫失望,在北境时,隔空与身处南境的瑜儿斗过几次法,回朝后,也曾惹得先帝逼瑜儿动手算计过他。” “合着你是养蛊呢!这几年,他们两兄弟没少起龃龉,原来是你这个当先生的动机不纯!”肖道远一听浑身泛冷,他知道郁弘毅手段了得,没想到连自己的学生都能算计,忍不住指责道: “正德,人心都是肉长的,登州那个孩子,也跟了你几年,也曾一声声先生喊着你,你怎么忍心这么算计人家?何况瑜儿待那个孩子视如手足,这些日子一直为当年那篇策略而羞愤,也为着曾经为帮黎侯欺负他害他毁了身子而自责,要是让瑜儿知道,你把那孩子培养出来就是为着给他当垫脚石,你让瑜儿再有何面目面对人家?你未免太过冷情!” “我说瑜儿的妇人之仁来自何处,原来竟是从你这里传下来的!给瑜儿磨磨性子,就叫冷情?”郁弘毅没想到这些年来一心为肖瑜谋划,人家亲爹根本不领情,顿时也有些恼,站起来踱了几步,一挥大袖,朝着屋外远方一指,忍不住拔高了音量,气道: “我还把黎豫放在谋国之局里当过棋子,我对瑜儿可比他仁慈多了!黎豫心狠果决,所以人家敢刀往心口戳逼晋王就范,人家能用感情裹挟你儿子,人家能声名狼藉后东山再起、扬名西境和北境!要是瑜儿有他半分心狠手辣,也省下我为他操这些心,还被你骂冷情!” “谋国之局?林氏之变到底是怎么回事?先帝在时,藏锋兄坚定地站在太子身后,没道理改弦更张!”肖道远敏锐地察觉到郁弘毅话中关窍,他与林弘济同朝为官,且同在政事堂共事多年,虽因着站队立场不同,但彼此也算投契。当初黎豫查通敌之人,竟查到林弘济头上,肖道远虽然不解,但证据确凿之下,他只得接受。 因着三十多年前,两人曾有一段无疾而终的情分,肖道远的脾气,郁弘毅知道的一清二楚,若不将他的疑惑解开,根本没办法再劝放肖瑜去南境,索性直言道: “这么多年来,藏锋才是最懂我的人,朝内有林氏,朝外有胡旗,恰逢难得一遇的雨水季节,本来天时地利人和,能一朝了结京畿四大世家。奈何棋差一着,半路杀出个晋王,一夫当关拦住了胡旗南下,乱了本来极好的一盘棋。我本想着,待事成之后,稍作提点,由瑜儿去料理了京畿内应,好锻炼他杀伐果决的勇气,奈何却给他人做了嫁衣裳。” “疯子!”肖道远知道郁弘毅心思深沉,没想到他敢将风云搅动到这种程度,“此事乃你个人所为,还是今上默许?” 郁弘毅避而不答,“你觉得呢?” 肖道远心中有了答案,痛心疾首道: “你莫觉得你们的布局天衣无缝,瑜儿早就对前事生疑,常常感慨胡旗南下和南境水患太过凑巧。他之所以从未疑了你们,那是因为他心中的孺慕之情,让他认定了你是辅弼社稷的无双国士,倘或你的所作所为让他知晓,你让他如何自处?” 郁弘毅轻蔑一笑,“我本来也没打算瞒他一辈子,若他真需要咱们瞒他一辈子,那就是我调教无方。” 肖道远压着心底翻上来的阵阵寒意,“那为你跟京畿和胡旗,牵线搭桥的人,可是黎侯?” 郁弘毅未置可否,“这重要么?你要是真为着你儿子着想,最好将糊涂装到底!等哪天我觉得他能接受了,我会亲自告诉他。” 三十年前,肖道远因着看不透郁弘毅,才忍痛离开;三十年后,千帆历尽,他更觉眼前之人陌生。 “如此,我就更不能放瑜儿去南境了。”肖道远咬了咬牙,纵然眼前之人曾与他相知相守,他也相信郁弘毅不会对他不利,但他不能拿自己儿子的性命去赌。 “说了这么多,全是白费口舌?”郁弘毅有些气馁地坐到肖道远床边,他知道肖道远吃软不吃硬,放软了语气,“你莫要忧心瑜儿,你瞧瞧这些年来,我可有算计瑜儿分毫?就算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也会护住瑜儿的,更别说今上还把瑜儿当亲弟弟一般护着,我但凡对瑜儿说句重话,今上就要跟我理论半晌。” 肖道远冷着脸,坐在榻上不言语,郁弘毅的心思他不敢赌,但这些年来穆诚对肖瑜的好,肖道远是看在眼里的。要不是穆诚多番替肖瑜周旋,肖瑜早就入阁了,哪里能有前几年四处游历的逍遥日子。 郁弘毅见肖道远面色有所松动,乘胜追击道: “南境这边,先时把禁军派过去,一方面是为了震慑当地的世家,更重要的也是为着瑜儿的安全。此外,今上还会把晋王派过去,到时候有晋王这个当朝亲贵在,南境就算想反扑,也是晋王顶着,不会让瑜儿吃亏的。” “你并非出身世家,根本不知道要把世家连根拔起会激起多大的反应,他们一旦想要鱼死网破,局面——”肖道远话还没说完,就听门外稍远处传来了黎晗的声音。 “若素,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杵在门口做什么呢?” 肖道远与郁弘毅同时将目光投向了房门,而后迅速收回,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大事不妙的惊慌。 郁弘毅长叹一口,径直起身,快步走到门口,一把拉开了房门。 果不其然,门外站着两个他此时此刻最不想看到的人。那两个人并肩而立,皆是一脸震惊之色,面色唇色煞白一片,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两人,一个是肖瑜,一个黎豫。 第240章 云涌(8)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肖瑜, 他维持着为人子、为人学生的规矩,拱手朝着郁弘毅施了一礼,“先生来了。” 继而又把目光投向本应该行将就木现在却神采奕奕的父亲, “爹没事就好了。” 不等郁弘毅反应, 肖瑜转身看着回廊那边款步走来的黎晗, 面色沉静的可怕。待黎晗近前, 还不明所以时, 肖瑜平静地问道: “成瑾,东境登州黎氏, 当年毁家纾难,支援北境,力战胡旗,才有了世袭罔替的爵位。你为什么要背弃先祖遗志, 去做胡旗的内应呢?” “你——若素——你这胡说什么呢?”黎晗隐藏在心底的秘密被揭, 吓得一趔趄。他心知肖瑜对于蠹国害民之徒深恶痛绝, 若是坐实他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 纵使是听命于郁弘毅, 怕是肖瑜也不会原谅他。黎晗赶忙用求助的眼神看向郁弘毅,期望后者能为出言解围。 郁弘毅本不想这个时候去触肖瑜的锋芒, 可眼见着黎晗被肖瑜的灼灼目光逼得节节后退, 又怕他坏事, 只得应着头皮开口道: “瑜儿,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听老夫说——” “先生!”肖瑜出言喝断郁弘毅,“学生在问他!” 郁弘毅没想到肖瑜看起来平静, 却反应这么激烈,一时有些讪讪的。 黎晗见郁弘毅铩羽, 只得自己期期艾艾的解释自己这些年来的不易。 “若素,你——你别这样——你也知道,老侯爷眼里只有你身边这个庶孽,我,我想出头,肯定要另谋出路,否则登州黎氏,哪里还有我的立足之地。” 肖瑜面如沉水,“当年我父亲派人去登州议亲时,已向你许诺用肖家之力相佐,彼时老安国侯已逝,至清已声名狼藉离开登州,你再无威胁,可有就此收敛?” 黎晗咽了口吐沫,眼神闪躲,不敢回应。 肖瑜了然,又问:“那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先生将至清兄弟二人带去安国侯府后,至清留在了老侯爷身边,他的兄长便一直效力于你,也是你把他送到了北境边防军中,他却莫名丢了性命,他到底因何而亡?” 黎晗心虚地看了一眼肖瑜身侧的黎豫,又看了一眼面容坚定的肖瑜,知道若不给一个交代,肖瑜不会善罢甘休,一咬牙道: “当年黎徼来京畿,意外撞破了胡旗送给林相的书信,便生了疑,他的性子跟你身后这个庶孽像的很,非要一查到底。后来,又让他顺藤摸瓜查出京畿有粮食通过登州黎氏商队掩人耳目运到胡旗,我生怕郁相大业有失,自然就不能留他了。” “你——”黎豫闻言,红了眼眶,恨不得当场上去给黎晗一拳,他没想到他的兄长竟然也是因为撞破了这些通敌的腌臜事才遭了不测。 肖瑜一把抓住黎豫的胳膊,“至清,你先回去,你今日所托之事,为兄记在心上了。” “师兄!”杀兄仇人在眼前,黎豫哪里能罢休。 “回去!”肖瑜口气不容置喙。 黎豫见肖瑜自有主张,他又敬肖瑜三分,只得朝着屋内榻上的肖道远遥遥一礼,又不情不愿地对着郁弘毅拱手一礼,这才愤愤离去。 待黎豫走后,肖瑜依旧维持着无波无澜的面色,对着郁弘毅拱手道: “既然家父没事了,有劳先生代学生向陛下辞行,南境事繁,这几日已接了数封信函催学生南下,公务耽搁不得,学生决定即刻动身,就不再入宫面辞了。” 郁弘毅看着眼前如行尸走肉一般的肖瑜,心下有些慌神,“瑜儿,你听老夫跟你解释。” “先生!”肖瑜没有给郁弘毅继续说下去的机会,“您已来了多时,想来也累了,就先请回吧。” 这么多年来,这还是第一次被肖瑜忤逆,郁弘毅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把求助的目光看向了肖道远。 肖道远没想到肖瑜干净利落打发了两个人,全然不似往日待谁都留着三分情面的模样,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肖道远有些懊恼,要怪只能怪他们两人争执太过投入,全然没意识到有两个人在房门外偷听。 须臾,肖道远朝着郁弘毅摇了摇头,示意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 郁弘毅见状只得作罢,轻轻拍了拍肖瑜的肩膀,转头离去。 肖瑜没有理会在一边手足无措又欲言又止的黎晗,自顾进了卧房,在肖道远面前撩袍跪地。 “瑜儿……你这是……”肖道远说着,伸手想去把肖瑜拉起来,奈何肖瑜不为所动。 “爹,小姑姑跟安国候的婚事,就此作罢,好么?”肖瑜一脸恳切地望向肖道远。 宁国公府幺女与安国侯的婚事,本就是肖道远为着不让黎晗负了肖瑜,才出此下策束缚住黎晗,要真论起来,肖道远是瞧不上登州黎氏这种小门户的。现下肖瑜如此说,肖道远哪里能不应。 “好好,你快起来,为父答应你。” “那就劳烦爹得空派人去登州退了这门亲事吧。”肖瑜说着,对着肖道远磕了个头,又道: “这些天,不孝子瑜让您忧心了。不过,先生所言非虚,南境改革也是儿子的志向,无论如何儿子都要推完,不为今上,不为先生,只为大成重返至治之世,保黎民安泰长久!既然爹爹身体已经大安了,儿子就回南境去了,后续就得多劳烦玥儿在爹爹膝前尽孝了。” 要是方才听了那些话,肖瑜对着郁弘毅破口大骂或者情绪崩溃,肖道远倒还有主意,现下肖瑜如此平静的安排着下一步的事,让肖道远心中一阵阵发毛。肖道远从榻上下来,轻轻拉起肖瑜,劝道: “瑜儿,为父知道你委屈和生气,你要真失望透顶了,不必勉强,无论发生什么,都有为父替你做主!” 肖瑜淡淡一笑,“爹,儿子有什么好委屈,真论起来,受了委屈的是至清。” 那个肖瑜口中受了委屈的当事人黎豫,这会子正坐在火盆边,一边烤着火一边剥橘子吃。 而旁边的穆谦,已经掐着腰替他骂了半个时辰了,还不待停歇的。 黎豫笑眯眯地听着穆谦骂人,穆谦那遣词造句,可比前几日自己骂得花样多多了,关键有些词他还听不懂,只得一边吃橘子一边努力学习。 学了半晌,发现没听过的实在太多了,纵使好学如黎豫也不得不放弃,他从火盆边摸了一个已经烤得暖烘烘的橘子往穆谦跟前一搁。 “歇会儿呗,先吃个橘子润润喉,你嘴角都上火了。” “本王就是替你不值,你说你什么眼神!拜了个什么玩意!在认识本王前,过得那是什么鬼日子!你丫还笑!你瞧瞧你,这些年除了给人当棋子,就是当磨刀石,你上辈子该不会是块石头转世的吧。”穆谦气哼哼的,瞥见黎豫送过来的橘子,不屑道: “你这就外行了吧,吃橘子更上火。”话虽这么说,眼见黎豫吃得津津有味,穆谦也忍不住了,“那啥——别光顾着自己吃,你倒是给本王剥一个。” “不是上火么,怎么还吃?”黎豫被逗乐了,虽然嘴上不饶人,手却很实诚的把橘子拿过来开始剥,边剥边道: “骂两句得了,我都不气,你气什么。” 穆谦走到黎豫身后,拿胳膊从背后把人环住,将下巴垫在黎豫肩膀上,“你是不气,可本王瞧着你气压很低啊。” 黎豫早与穆谦心意相通,自然什么都不瞒他,回来就把在肖府的见闻和盘托出。又怕穆谦知道了这些事替自己委屈,只得装作毫不在意。现下被穆谦一句话点破伪装,黎豫自己也吃够有话不说造成误会的苦,索性不装了,闷闷道: “说不难过肯定是假的,从前知道自己是棋子那会儿,还自欺欺人,觉得自己区区一个学生,在先生心中没有社稷大业重要也是应该的。特别是前些日子被拘到暖阁那会儿,先生有意示好,我还心存幻想。今日才真真切切知道,恩师从前的待我的那点好,都是利用和算计罢了。” 穆谦心疼地把胳膊环得紧了一些,“郁弘毅就是天下第一没眼光的人!不似老安国侯那般,把阿豫当宝贝。” 黎豫被这笨拙的安慰再次逗笑了,虽然这笑容很快在嘴角化作苦笑。 “阿谦,你上次怀疑的事,我后来派人去登州查过了,当年老侯爷之所以弃了黎晗,的确是因为老侯爷有位故交,擅长四柱之术,见到我的八字,直言登州黎氏将在我手中一飞冲天,加之我又是郁相带去的人,眼见黎氏式微,老侯爷便将宝押在了我身上。”黎豫不徐不疾,娓娓道来,语气平静的仿佛在说旁人的事。 穆谦在黎豫脸颊上轻轻一吻,问道:“本王想起来了,这位故交就是慧道长提到的他那位师侄、容成业他师父吧?原来登州那个极好的八字,真是你的!” 黎豫有些恹恹地,“我自小孤苦,这些年来偶尔得了些怜爱,也不过是算计利用时偶然给予的施舍罢了,这种爹不疼娘不爱的命格,算得上什么极好的八字?” 240-260 第241章 云涌(9) 穆谦把头埋在黎豫颈窝蹭了蹭, 贪婪地嗅着他的体香,又把人抱得紧了一点,用略带委屈的嗓音边嗔边哄道: “你这么说, 本王可不高兴了。旁的不说, 郭大哥可是待你极好的, 你兄嫂和阿衍, 哪个不是真心爱你。还有, 阿豫,就算他们都离你而去了, 你还有本王。” “本王就是你一个人的!别怕,阿豫,本王永远都在,都在你身后撑着你、护着你。” 黎豫背靠在穆谦的胸膛上, 这个胸怀宽广而温暖, 似是要将幼年时那些冷酷的岁月也温热了。 黎豫顿感上苍待自己不薄, 纵使历尽人情冷暖、世间坎坷, 还有个人愿意把自己当成不谙世事的少年宠着, 这个人还是曾经差点被自己算计到丢了性命的人。 黎豫心中的阴霾一扫而光,低眉浅笑, 而后故作惆怅的叹息道: “阿谦, 我后悔了……” “后悔什么?没早点跟你师门和黎氏割席?”穆谦伸手捏着黎豫的脸颊逗他。 黎豫好脾气地任穆谦揉圆搓扁, 还非常贴心的把剥开的橘子垫着绽成花朵的状的橘皮送到穆谦跟前, 带着再也压抑不住的幸福感, 笑道: “没有,后悔从前没对你好点, 后悔从前刚相识那会儿拿你当冤大头。” 穆谦听黎豫笑得开心,也忍不住笑起来, 他知道他的阿豫现下心中郁结已解。从前那点事,穆谦根本不介意,要没黎豫变着法子指导他,他不能改了焦躁易怒的弱点,也不能扬名北境,当然,更不能抱得美人归。 不过,穆谦不打算再纠结从前那点子破事,现在两个人幸福美满就够了,索性就顺着黎豫的话玩笑起来。 “现在知道也不晚,以后你只管对本王好,本王消受得起。”瞥见眼前的橘子,穆谦手上忙着捏人的脸颊,此刻只张大了嘴巴,让黎豫来喂,“啊——” 黎豫从善如流,也不制止穆谦那不老实的还在吃豆腐的手,自顾将橘子掰开,挑一瓣晶莹剔透还带着水滴的橘子瓣,摘了摘上头的橘络,送到穆谦嘴里。 “我发现,你好像很喜欢捏我的脸。” 橘子瓣入口汁水四溅,清甜爽口,穆谦心情大好,捧着人又亲了一口,才道: “那是,本王要检阅一下这些年养你的成果。啧啧,本王刚见你那年,你瘦的就只剩下骨头架子了,本王都怕稍微一用力,就能把你捏碎了。现下倒好,婴儿肥都出来了,多可爱。” 这话黎豫不爱听了,当即把穆谦的手从自己脸上扒拉下来,“你说谁肥?” 得!这个臭美的小豹子要恼了! 穆谦深谙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当即改口道: “本王是说,本王的阿豫丰神俊朗、玉树临风,不过初见那会儿是真瘦!”说到此处,想到从前黎豫被黎晗折腾得不成人形,穆谦眉头一蹙,又在黎豫耳边商量道: “现下知道老安国侯待你不过尔尔,黎成瑾还伤了咱哥的性命,本王替你料理了他吧?” 黎豫低头思索半晌,又给穆谦递了个橘子瓣,“把他留给若素师兄吧,若素师兄是绝对不会原谅他的,再加上登州现在这个空壳子,他根本没法跟族中耆老交代,够他受得了。” 穆谦一边嚼一边道:“行,听你的。反正肖若素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对了,老安国侯搬空了登州资助西境的事,黎成瑾知道吗?” 黎豫明白穆谦担忧黎晗会以恩相胁逼西境就范,倚靠着穆谦自信道: “自然是不知的,当年之事,只有我、老侯爷和郭大哥三人知晓。黎成瑾恐怕到现在都不知道我是因八字受宠。听说他因着老侯爷给我打了玉坠子并且刻了个卦,还专门寻了好玉胎打了一对玉佩,刻上河图、洛书的图案,硬生生要压我一头。西境、坠子和八字这些事我就更不能告诉他了!” 穆谦赞同地点了点头,“对!省得他再打你和西境的主意。” “料他就算知道了,也没那个本事!”黎豫冷哼一声,赌气道:“而且,我偏不告诉他,就让他以为老侯爷偏疼我,气死他!” “哈哈哈哈!”穆谦又对着黎豫的侧脸嘬了一口,抱着人笑得合不拢嘴,“本王的阿豫怎么这么可爱!” 黎豫被笑得有些羞赧,挣脱人的怀抱,转身把胳膊环上了穆谦的脖子,正对穆谦的眸子,略显无奈道: “阿谦,你有没有发现,我现在好像越来越小心眼了?” “这证明你把日子活出滋味了。”穆谦怜爱地摸了摸黎豫的后脑,一想起最初黎豫那副冷冷清清又万事不萦怀的模样,穆谦就忍不住揪心。 黎豫深以为然,从前他根本不知道爱人和被爱是什么滋味,只一门心思为着旁人构筑的治世图景奋不顾身,还好遇到了穆谦,一点点把他从深渊中拽出来,让他一点点感受烟火气。一想着穆谦马上又要走了,黎豫满是舍不得。 “你这一去南境,我这日子又没滋味了。”黎豫虽然希望渺茫,还是忍不住建议道: “要不你带我一起去,也好有个照应?” 穆谦拿手指往黎豫额头上一戳,“你可老老实实回西境待着吧,人家肖若素好不容易把你从暖阁捞出来,你还上赶着往南跑,有没有点良心。肖若素不是都应了你,会看顾着本王,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黎豫揉了揉脑门,“那你要跟师兄好好相处,万事莫要逞强、莫要强出头,藏锋露拙你从前做得很好,去了南境也别露才,你跟南境那群世家没过节,不要遂了今上的意思背锅,那锅谁爱背谁背去。” 眼见着从前说话云山雾绕的黎豫变成了话痨,穆谦乐不可支,“行啦,小唐僧,本王知道了,本王都听你的。” 黎豫想了想又郑重道:“你好好保重,我在西境等你回来。以若素师兄的能力,有个三年五载南境也就平了,到时候你的孝期已过,咱们就成亲。” 穆谦眼睛一亮,“一言为定!” 自从穆谦同意南下后,穆诚和郁弘毅没有再为难黎豫,恰逢西境为黎豫请封的札子上来了,也不知是因着郁弘毅心中有愧,还是为着在南境改革之际稳住西境,穆诚非常痛快地批了札子,将黎豫封为靖西侯。 当初在登州黎氏落祠时狠踩黎豫的那些世家都变了脸色,一封封拜帖送上门想缓和关系,黎豫刚开始还能耐着性子婉言谢绝,后来实在不胜其扰,再加上穆谦南下,黎豫独自待在京畿着实不自在,连夜上了辞行的折子,收拾东西跑路了。 从前要么病着,要么有穆谦陪着,路途迢迢才不显得那么难熬,现下黎豫身子逐渐好转,才发现没有穆谦的旅途竟是这般寂寞,连手里的越州州志都显得无趣了。 不过他没有无聊太久,刚出冀州,便有侍卫塞了一封书信进马车,卓济赶忙把信函接过,刚要转呈黎豫,黎豫瞥了一眼信封,乃是北境来的书信,笑道: “无碍,你且先瞧瞧都说了什么,拿个主意来咱们来议一下。” 卓济知道这是先生有意考校自己,不敢怠慢,手脚麻利地拆了信封,速速读了一遍,不敢让黎豫久待,略所思所就道: “先生,信函是李团练使来的,李团练接了南境越州和滇州的函,出价两千五百两,各订五百架狼牙拍,要求一个月内完工上路。这么紧的时间,这么大的量,北境边防军库里的生铁和木材都不够,出不了货,想跟西境铁军营一起出,一来请示先生可否,再者,李团练使觉得南境这出价实在高了些,他有些担心其中有诈。” 黎豫面带笑意耐着性子听完,温和问道:“阿济怎么想?” 卓济自打来到黎豫身边,一直跟着黎豫读书,对谈也局限于书本,一到政事,卓济都是在旁听着,从未发表过想法,本来有些紧张,但从黎豫温润地眸子里看到了鼓励,鼓足了勇气,表达自己的观点。 “西境和北境现下盐铁、军粮、药材、木料、甚至连库银都是互通有无,与一家无意,想来先生是不会拒绝的。” 黎豫笑着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至于这售价,狼牙拍从前晋王殿下在时,与大帅议过后,对外报价有两千两,比从前北境军粮危机时报价翻了一倍,南境虽有订购,但每次不过百架之数。现下不仅报价比从前高了两成半,数量更是翻了十倍之数,不怪李团练使谨慎,学生听了也有些惊诧,学生也觉得此事当谨慎些好,不妨先观望一番?” 黎豫端起手边的茶盏抿了一口才笑道:“不用观望,你现在去拟个函回了李团练使,接下就是。然后再给雁之去个函,让他策应着。” “先生,这是为何?”卓济虽然不解,仍听话地取出纸笔开始回函。 “赚钱!现下能赚一点是一点,李团练他们久在北境,过惯清贫日子,自然不知南境的富庶。”黎豫完玩笑,把茶盏往小几上一放,才又循循善诱问道:“其实,对南境诸州来说,就算开三千两他们也敢买,你且想想这是为何?” 第242章 胸怀(上) 卓济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 按照这些日子听黎豫和容清扬筹划商贸,这种亏本的买卖,是决计不会做的, 他相信商贸繁荣如南境, 更是不会跟银子过不去。 黎豫只欲引导他深思, 并没有要为难人的意思, 见他没想到点上, 耐心解释道: “祯盈十四年胡旗南侵开始,南蛮就开始蠢蠢欲动, 本来祯盈十七年胡旗二次南下,是他们渔翁得利的好时机,没想到北境让晋王殿下守得如铜墙铁壁一般,不仅寸土未丢, 还一劳永逸绝了胡旗南侵的可能。但是现下, 南蛮又寻到机会了。” 卓济经过黎豫一点拨, 马上反应过来, “先生的意思是指京畿的改革?若南境世家不服京畿, 起了动乱,他们刚好趁机北上。” 黎豫笑着点了点头, “不错, 很聪明。如果我没记错, 你方才说定狼牙拍的是越州和滇州吧?他们刚好是与南蛮接壤的两州。” 明明先生都快把答案点名了, 自己才猜出来, 还被夸聪明,卓济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有些事情他还反应不了这么快。 黎豫看破卓济的窘境,并不责怪, 反倒安慰道: “不碍事,从前只带着你读了些圣贤之书,朝局之事极少同你讲,不懂也是正常的。等咱们回了西境,你得空可以去找谢淳玩,他从前虽不涉政,但对朝中局势门清,性子也好。你若不懂可以去问他,当然,也可问我,只是怕你在我面前拘束,不似你们年龄相仿,说话更自在一些。” 黎豫想到刚到郁弘毅身边那年,始终战战兢兢,怕卓济也是如此,反倒将人耽误了,索性让他去找年纪更为接近、性格也更活泼的谢淳。 卓济自然明白自家先生的一番好意,傻愣愣的笑道: “我不怕先生的,就是怕哪里做的不好,惹得先生生气。” 黎豫听罢,笑意更甚,他没着急笑话卓济,而是认真道: “阿济,你这个年纪,正是敢想敢做敢闯的年纪,不要怕做错什么,纵使你个行差踏错,也有我给你收拾残局,不用担心,大胆去做你想做的事、喜欢的事。” “想做的事?喜欢的事?”卓济眼中充满迷茫之色,“先生,阿济没有什么想做的事,阿济就想听先生的,经邦济世,救国安民!” 这话惹得黎豫敛了笑意,忍不住蹙起了眉头。若放在从前,他自然会非常欣喜,自己的小徒弟承袭了自己的意志,将成就至治之世。可经历了京畿这一遭,得知这些年被人利用、为他人做嫁衣的原委,才发现让他人在有意或无意的情况下承继自己的理想,这样的行为是何等自私! 黎豫伸手爱怜地摸了摸卓济的后脑,正色道: “阿济,我希望,你欲经邦济世、救国安民,乃是出于你心之所向,而不是为着成就旁人的理想去奋不顾身。你是独立的个体,有权选择去过你想要的人生,我既收你入门,自然要助你成就你的理想,而不是将我的意志强压于你,让你牺牲自己来成就我,明白么?” 黎豫曾经点拨过的人不少,也曾被许多人唤一声先生,他们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责任和想守护的东西。 谢淳背后是整个谢家。 羁绊住穆谚的是穆诀那一双儿女。 玉絮和寒英也各自走上了不同的路。 唯独卓济,白纸一张又孑然一身,他还有的选。 黎豫不希望卓济重蹈自己和肖瑜的覆辙,见他有些不知所措,怕小孩子胡思乱想,又耐着性子温和道: “哪怕你不想跟我读书也可以,你若想习武,我可以帮你去跟郭大帅说,若想从商,我就去找容姑娘,他们都愿卖我几分面子。” 黎豫的话本意是鼓励卓济让他追求自己喜欢的事,却没想让卓济会错了意,赶忙一下子扑到黎豫身前,抱着他的腰,带着哭腔道: “先生不要我了?阿济做错了什么?我马上改!”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把黎豫吓了一跳,一下子反应过来,方才话题太过跳脱,怕是吓着孩子了,赶忙把人拉起来,笑道: “怎么会不要你?无论你以后要学什么,做什么,你都是我的入室弟子,连阿衍都要唤你一声师兄的。” 卓济这才放下心来,闷闷道:“我就要跟在先生身边学习的。我想要为百姓做事,虽然最初是依着先生的教导,可这些日子,跟在先生身边,看着先生为西境和北境的百姓筹谋,我也想追随先生的脚步,为大成百姓做点什么。有时候我特别感恩上苍,何其有幸被先生和殿下救下性命,还被先生收入门下,可还有那么多孤苦无依的百姓等待救赎。我想去把那些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百姓拯救出来,就像先生和殿下当年救我那样。先生,路虽然是您帮我选的,但是是我自己立志要走下去的!” 黎豫见状,理解了卓济心怀百姓的志向,心中甚为欣慰,也不再拦着,只笑道: “你有心报国是好的,不过也不拘着非要从文辅政,方才说那些,都可以替百姓做事。我是怕,你这个年纪,被我束在身边,接触不到其他新鲜事,眼界窄了。不过,这倒是不急,你得空就多去找大帅、寒英他们聊聊,回头要是有什么新想法,及时告诉我,我来替你出头。” 黎豫说到此处,突然一顿,又嘱咐道:“至于黎雁之,你出师前离他远些。” 卓济郑重地点了点头,“他在北境的作为,我听正初哥说了,我也不喜欢他!” 黎豫被这话逗笑了,“我倒不是不喜欢他,反倒挺欣赏他。黎雁之其人看似温和谦恭,实则孤高自许目无下尘。” “那先生为何不让我与他相交?” “说来惭愧,从他身上能瞧见我从前的影子。”黎豫说着这话,想着从前倔脾气的自己和穆谦不自觉流露出的心疼的神色,自嘲道: “因着脾气不好吃了不少亏,现在想来,若从前能稍微婉转些,也不至于这么惨,还害得身边人跟着担心。你还小,心性未定,别被他那臭脾气影响了,将来吃苦头。我觉着谢淳性子不错,做事也懂变通,你可多去跟他亲近。” “学生记下了。”卓济认真点了点头。 黎豫见他受教,又道:“谢淳从京畿来,平日里会玩的不少,琴棋书画,投壶射覆,马球蹴鞠,他样样在行。你若喜欢,都可以跟他玩,你这个年纪不要当只会读书而不懂风月的书呆子,否则将来没有好姑娘喜欢你。不过,烟花柳巷之地,不许你同他去,赌场不许进,斗鸡斗蟋蟀等但凡涉及彩头的,都不许沾染!否则,我饶不了你!” 这次,卓济却摇了摇头,“我什么也不玩,就跟在先生身旁伺候,以报答先生救命和授业之恩。” 黎豫极为不赞同,“我和穆谦救你,不是为了求你的报答。以后,卯时你来跟着读书议政,晌午过后,你便自去做你想做的,只一条,每月要来说说这一月都做了些什么。” “去玩也可?”卓济语气中有些不自信。 “也可!但丑话说在前头,布置的课业要做完。” 卓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明白先生这是在全心全意为自己考虑,不自觉地攥紧了黎豫的衣摆,怔怔地瞧着他,说不出话来。 黎豫见卓济攥着自己的大袖不言不语,好脾气问道: “怎么了?可有为难?若有了不适或者受了委屈,尽可以来告诉我。” 黎豫都为他想得这般细致了,卓济哪里还能感到为难,心中除了感激再无其他,只想着赶紧把黎豫交代的事都干好,不辜负黎豫待自己的这份栽培之心。 卓济下笔如飞,不一会儿两封函便已拟好,恭恭敬敬送到黎豫面前。 黎豫拿过,稍微改了几个字,又添了几笔嘱咐黎雁之的,这才交还卓济,“再誊一遍,发出去吧。” 卓济应了一声,赶忙接过。眼见着黎豫游刃有余地处理着一封又一封恼人的信函,一件接一件解决西境和北境的军政民商等要务,忍不住问道: “那先生呢?先生现在所做的,可是想做的?” 黎豫没想到卓济有此一问,自从与郁弘毅起了龃龉,黎豫也时常在反思这个问题,今时今日的所作所为,到底是为着郁弘毅,还是自己心之所向? 可就在今日,就在方才同卓济聊天时,他才看明白自己的心。他想成就河海清宴的至治之世,或许最初是郁弘毅的梦想,可眼见了北境战火和西境的贫瘠后,这条路已经成为自己坚定要走的路,与他人的愿景无关。 想明白这层,黎豫终于释然一笑,“自然。” 卓济仰慕黎豫,也在北境听了许多黎豫辅佐穆谦守城的谋略,知道自家先生绝非池中之物,委屈在西境一隅实在太过可惜,鬼使神差地,卓济问道: “以先生之才,西境不过弹丸之地,先生可有问鼎天下之心?” 第243章 心胸(下) 黎豫没有丝毫犹豫, 掷地有声,“晋王殿下若要一争,我便倾力相佐。不过, 现下殿下并无此心, 那便罢了, 我们携手守好西境和北境就好。” 卓济十分不解, “那先生为何要屈居人下, 晋王殿下不愿意争,先生还可以去争。相信若先生有心, 依着殿下待先生的情分,殿下愿意为您打头阵的。” 听着卓济也瞧出穆谦待自己的情义,黎豫心情大好,面上洋溢着掩盖不住的笑容, 笑道: “我与穆谦同心一体, 以他或者以我为尊, 于我而言并无差别, 不争, 乃是我与他共同的决定。不过,如果是我们这个小家, 殿下才是家里的主心骨。” 卓济没想到这是两人共同的意思, 心中更是不解, “如今, 西境和北境都在先生和殿下手中, 南境又与京畿不睦,这个时候不正是取而代之的好时机么?更何况, 我从前听您讲,大成垂垂老矣, 吏治多弊,不是长久之象,先生既有济世之心,为何不引兵南下东进,京畿只有禁军,且已经南下,京畿空虚,正是好时机?” 黎豫对这个小徒弟并无保留,“其实你只看到京畿风雨飘摇,西境和北境也没好到哪里去。北境荒芜,西境贫瘠,现下也就军中方能实现自给自足,若要南下东进,一时之间军粮和库银都难以为继。” 卓济是个勤奋好学的好学生,“那若有把握打这一仗,先生估摸着西境和北境还要筹备多久?” 虽然黎豫并无此心,却仍就着小徒弟的话沉思半晌,“若以现在京畿和南境的情况,怎么着也要五年,但想来南境改革三年五载也就成了,到时候大成国势将不可同日而语,恐怕这五年积累就不够了。只能勉强对京畿产生震慑,让他们不敢轻易对西境和北境下手。” 卓济一听,有些泄气地依靠在车座上,“听起来好艰难。” 黎豫被少年人这副颓丧模样逗笑了,耐着性子继续讲道理,“其实,今上并非等闲之辈,也有心扭转当前局面,从这般大刀阔斧改革可见一斑。他既有心成就至治之世,又有能力为之,且朝中有郁相和肖参知相佐,咱们又何必非要取而代之。况且,西境还没过几年好日子,北境又刚刚平定,百姓需要时间休养生息,在这样的情况下,同室操戈,实非明智之举啊。” 卓济还是不解,“可是,先生方才也说了再有个三年五载,南境也就平了,到时候大成国力必将再上层楼,那先生再争,要难上许多。” “只要京畿不做过分的事,我和殿下愿意为他们守着西境和北境。况且大成国力日盛,百姓安居乐业,这不好么?为何非要去争呢?” 卓济明白了,不是他的先生和殿下不想争,而是为了家国安定,他们愿意退避三舍,为大成当好西北屏障。虽然黎豫和穆谦放得下,卓济却替黎豫和穆谦不值,自家先生和殿下这么好的人,凭什么白白被京畿欺负,卓济不忿道: “先生,那郁相对您的算计、今上对殿下的迫害,还让您两人差点失和,难道这些就算了吗?” 黎豫面色不似先前轻松,操着温和的语调,却严肃道: “阿济,这些都是我和殿下与京畿的私怨,不该让天下百姓替我们背负互相怨怼的代价,这对他们不公平。从前我曾劝过殿下,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你以后若要经邦济世,就先要做到公私分明,切莫因私废公,可记下了?” 卓济知道,黎豫手握西境又有北境相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本该享尽荣华,却全无私心,不由得打心底敬服,“是,学生谨记先生教诲。” 黎豫自打将卓济带在身边,发现他品性纯良,虽天资一般,但勤勉好学,才将他收入门下悉心教导。如今见他受教,甚是满意地点了点头,拿起旁边的越州州志继续研读起来。 卓济自顾靠在车座上,仔细咂摸着黎豫的话,这些话他当时并没有完全理解,但黎豫年深日久用实际行动为他诠释了这些话的含义,今日的谆谆教诲,终成他日后入仕的箴言。 若干年后,当卓济入阁、官拜政事堂参知政事,当那个对他有抚育之恩、栽培之情的先帝已然离世,这些话还一直鞭策鼓舞着他,让他一心为公,历经三朝、辅佐两代幼主,成为一代良相,名留青史。 从前黎豫心中除了读书理政别无他念,如苦行僧一般,生活的简单单调,数年如一日,也未察觉异样。 可这些年在穆谦的潜移默化下,黎豫逐渐尝到了情爱的滋味,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起来,现下乍一离了穆谦,汹涌澎湃的思念涌上心头。 此刻,他才明白,原来相思竟是这样一种刻骨铭心的滋味,让人夜不安寝,食不知味。连往日里最喜欢用来解闷的州志,也变得枯燥乏味起来。 黎豫在心中暗暗抱怨了穆谦几番,埋怨这人没事总在自己脑中晃悠,让自己做什么事都不能专心。 鉴于心中烦闷,黎豫更不想早日回到西境府邸闷着,是以下令压着步子,边走边带着卓济了解西境的风土人情,熟悉各州地理风貌,带着卓济开阔眼界的同时,也以以沿途的新鲜事排遣心中郁结。 当然,若途中遇到新鲜事,黎豫都会忍不住想,若是陪在身边一起游历的是穆谦,那该多好。 再逛冀州夜市,看着夜市上的灯火通明,黎豫颇有一种物是人非的感慨。卓济如同当年的阿梨,什么都觉得新鲜,黎豫倒是宠他,放他自去逛了。 黎豫一个人漫无目的的逛着,直到看到一个卖彩笺的小摊,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思念,买了一叠彩笺便回了客栈,手书一封寄托思念。 “今日入冀州地界,再尝冀州点心,不免感慨。思及祯盈十七年,与君北上,得龙须酥一包,清甜味美,唇齿留香,如豫对君之思念,绵延不绝。今与尺素同寄,与君同甘,日日盼君回。豫字,一切安好,勿念。” 看到信纸上熟悉的簪花小楷,穆谦甚是欣喜。黎豫信函言辞之间呼之欲出的思念和爱慕之意,更是将穆谦的心捧到了云端,乐得他举着随信寄去的龙须酥笑了好几天。一度让随身伺候的正初和银粟以为他患了癔症,商量着是否请个大夫为自家主子瞧一瞧。 黎豫先开了鸿雁传书的头,穆谦打蛇随棍上,隔三差五就是一封信,恨不得把每天的事事无巨细都讲给黎豫听。 “阿豫,这南境的改革推起来当真不易。闵州三大世家虽然跟肖若素不对付,但明面上当真是非常客气,看来当年肖若素南下治水救灾时,把他们折腾得不轻,明摆着不乐意配合京畿,也不敢明说,整日里虚与委蛇,本王都替他们累。不过,你也不用担心你那个师兄,他也不是吃素的,闵州任上的几个地方官,都是先前闵州察举上去,在京畿肖若素手底下历练了两年,再下放回来的,很是听肖若素的话,有些这些人在,你师兄也吃不了亏。” “肖若素平日里脾气挺好,这几日脸都快黑成锅底了,给那三大世家吓得时不时就派人去城郊打探禁军动向,生怕肖若素一个不高兴就派兵攻城。其实,本王知道肖若素根本没那个意思,他之所以心情不好,是因为黎成瑾来登州了!死缠烂打非要见肖若素,肖若素不胜其扰,当然不高兴了。看黎成瑾跟个落水狗一样灰溜溜离开行馆,本王就乐不可支,本王还派了银粟带着几个人晚上去给丫套麻袋,奈何银粟这几个不中用的,让人跑了,真是气死本王了!” “阿豫,没有本王在跟前盯着,你没再穿那些看起来跟守丧似的月白长袍了吧,不好看!你还是得听本王的,穿镶金的紫色,贵气天成,霸气侧漏,仙气十足。就比如随信送去的这件,本王觉得就挺适合你的!还有一并送去的额饰,乃是南境新得的款式,你戴起来一定好看!回头你要穿戴给本王看才行,也不知再见时,你身量可有变化?无碍,若是胖了,本王再着人给你做一件,只是不能瘦了!还有,阿豫,本王也想你了……” 黎豫读着如流水账一般的信,嘴角忍不住向耳朵后扯,笑着笑着一度忘了身边还有一群人陪着。 “爹爹,你怎么笑得这么开心?你说出来,阿衍也想开心一下。” 玉絮不用猜就能大概知道是两位主子在鸿雁传情,他坏心眼地等黎衍说完,才煞有介事地去捂黎衍的嘴,还装模作样道: “阿衍,此事不可说,不可问!” 黎衍的天真无邪,加上玉絮的有意“使坏”,惹得一旁的卓济抿嘴偷笑起来。 众人的反应一度让黎豫闹了个大红脸,虎着脸把人赶出了书房,然后让人唤来了谢淳。 不多时,穆谦那边就收到了一副画像,画中人正是黎豫,头戴新款额饰,身穿紫色镶金长袍。 第244章 陨落(1) 自打穆谦来了南境, 完全按照先前黎豫的嘱托,不强出头,笑脸迎人, 然后一问三不知。两人对穆谦此次南境之行的定位就是, 当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 至于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 这题穆谦必须会啊! 而且他是专业的, 从前京畿一众世家纨绔都以他马首是瞻, 在南境混日子,这还不是小菜一碟! 至于京畿, 让他来南境当亲贵来镇场子,肖瑜与闵州三大世家议事时,他便去应个卯;京畿扣着他当人质,他就只带了王府几个亲兵南下, 日常往来信函除了跟黎豫互诉衷肠再无其他, 反正北境已托付给黎豫。 穆谦的驯顺不仅让京畿放了心, 也让南境生了疑, 此人除了在议政时当肖瑜的工具人之外别无用处, 令胡旗闻风丧胆的北境战神当真是他么? 穆谦这人有一点好,心大脸皮也厚, 南境对他的那点非议, 他丝毫不放在心上, 没事就美滋滋抱着黎豫刚寄来的那副画像瞅。 “谢二公子的画技越来越好了, 将先生, 哦不,侯爷的温润展现的淋漓尽致。”正初见穆谦对着画傻乐, 牙根忍不住发酸。 哦!这小情侣恋爱的的酸味! “那还是得阿豫本身就如芝兰玉树一般,入画才能这般有神韵”穆谦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没离开那副画, 真人见不到,望梅止渴也是好的,穆谦说完,还忍不住又接了一句,“本王的阿豫怎么看都看不够。银粟,楔个钉子挂本王卧房里!” 银粟看了正初一眼,见后者正一脸看热闹的神情,知道他不会开口相劝,那只能自己来了。 “殿下,照现在肖参知议事的速度,想来闵州的事再有个一两个月也就定了,到时候咱们就得去楚州,画还得摘下来。” “一两个月本王也看!让你挂就挂,哪儿这么多废话!” 银粟没辙,只能认命地去找馆驿管事的,去要锤子和钉子。 “最近阿豫有没有给本王来信啊?”穆谦美美的端详着画,还巴不得黎豫赶紧再寄信来以为他相思之情。 正初瞧着自家王爷这副“吃着碗里的,瞧着锅里的”模样,顿觉他没出息,不过,正初这种人精肯定不会当面揭自家主子的短,憋着笑回道: “殿下不是刚得了一副画么。现下西境和北境的公务都压在先生身上,他给您写信的频率已然很高了。您得空可以多给先生写。” 穆谦想想也是,赶忙摊开纸笔,碎碎念道:“那本王得赶紧告诉阿豫一声,咱们要去楚州了,信别送错了地方,本王可不能等!” 这厢穆谦和黎豫沉浸在鸿雁传情的柔情蜜意里,那厢肖瑜和黎晗这对怨侣日子过得就不怎么舒服了。 肖瑜自打在父亲的卧房外,听到那段让他三观崩塌的对话,便逃也似的离开了京畿,马不停蹄地扎进了南境的改革里。 肖瑜兢兢业业,宵衣旰食,半刻不肯停歇,或者说不敢停歇,因为他怕,怕一停下来,思绪就会回到那日的相府,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曾经仰若高山敬若神明的先生,也不知该怎样面对那个他一心护着到头来却是自己害他最深的师弟。 他不敢去深究先生和师兄到底做了多少蠹国害民之事,因为他更害怕万一在先生的局中自己也充当了祸国殃民的刽子手! 所以,他只能在闵州的改革中亲力亲为,试图用堆叠如山的案牍来麻痹自己,也挡住那不断涌入脑海中的思绪。 但是,黎晗并没有给肖瑜一直逃避的机会,在肖瑜将他拒之门外三个月后,黎晗还是在闵州镇国侯严敬的陪同下进了驿馆的大门。 肖瑜本不想再见黎晗,但眼下与闵州的博弈,已经到了察举太学生选拔和收世家府兵这两项最关键也最敏感的阶段,若是处理不好与三大世家的关系,很容易弄巧成拙。而闵州三大世家又以严敬为尊,眼见着肖瑜说动严敬来当说客,肖瑜不得已,只得一见。 严敬是个老狐狸,知道黎晗此次就是拉自己来当工幌子的,既然收了黎晗的好处,略跟肖瑜聊了一会儿公事,就非常知情识趣的借故离开了。 厅中只剩下肖瑜和黎晗两人,肖瑜这些年之所以名满天下,一是他本身才华横溢又见多识广,二来他为人礼贤下士诚恳善良,比起黎豫那种礼数周全却又拒人千里的处事方式讨喜多了。黎豫最初的谦恭守礼淡漠疏离落在穆谦口中就是讨人嫌,可现下肖瑜就当了一回这种讨人嫌。 肖瑜面上带着和煦的笑意,不愠不怒,平和从容,甚至对待黎晗还多了几分客气,拱手笑道: “黎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恰逢闵州改革收口之机,黎侯经历了东境改革,与闵州三大世家私交甚笃,还望黎侯多多规劝三大世家,以保闵州改革平稳过渡。” 没有往日的嬉笑怒骂,只剩下假意的热络与客气。 黎晗突然感觉一阵寒意袭上心头,额头瞬间留下一滴冷汗,连准备好的一肚子话怎么说都忘了,最后期期艾艾道: “肖参知客气,呵——呵呵——” 肖瑜见到黎晗额头满是冷汗,颇为动容,又赶忙关切道: “黎侯可是身体不适?可要瑜请大夫来为您诊治?” 肖瑜关切的语调,如同在关心一位政事堂的同僚,认真友善,出自于骨子里对待外人的教养。 黎晗被眼前热情又陌生的肖瑜弄得浑身不自在,喃喃道:“若素——你,你别这样行不行?” 肖瑜没忍住笑出了声,仿佛只是被一个无关紧要人的玩笑逗乐了。 “侯爷说笑了,侯爷千里迢迢而来,又专程来驿馆看望末学,末学肯定要好生照料,否则回家该被家父责难不懂待客之道了。” 一口一个“侯爷”和“末学”,连带往日挂在嘴边的先生也不提了,黎晗知道肖瑜心里还是不痛快的。 “若素,你这次肯见我,为什么不肯给我个机会解释。我和相爷都是为着你好的,哪怕你不肯听我的,也要听听郁相怎么说吧。” 肖瑜敛了笑意,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对着黎晗躬身一礼:“先生若有什么话让黎侯转达的,那就请黎侯告知,学生敬领先生教诲。” 黎晗没想到肖瑜油盐不进,平日里虽然肖瑜也会闹脾气,但黎晗总归是能哄好的,现下是完全没办法了。可他在南境穷耗了许久,好不容易才买通严家那个老狐狸,借他的东风才见了肖瑜一面,又不想这么放弃。 进退两难之际,穆谦晃着他那把象牙骨折扇大摇大摆进门了,扇子下头还挂着一块暖玉,黎晗一瞧竟是老侯爷给黎豫的那块坠子,登时气不打一处来。 “呦!黎侯在呢!”穆谦素来是先下手为强的主儿,进来就一副大惊小怪的模样,“诶,你不是让肖参知挡在门外三个月了么,今儿咋进来的?翻墙啊?” 黎晗跟穆谦身份有别,也不想节外生枝,不咸不淡的唤了一声,“晋王殿下。” 穆谦也不搭理他,直接走到肖瑜跟前,拿出自小培养的那股纨绔劲儿,下巴朝着黎晗一抬,嘴巴一撇。 “本王瞧着肖参知不大高兴,你要不想见到他,本王替你赶他出去啊!” 胡搅蛮缠的事儿,穆谦在行!还能让黎晗吃瘪,穆谦就更乐意干了! 黎晗急了,“晋王殿下不要欺人太甚!” 穆谦不理黎晗,只把目光落在肖瑜脸上,只要他一首肯,穆谦就下令把人丢出去。有些事,肖瑜不方便做,穆谦乐意做个顺水人情。 谁料肖瑜并没有承这份情,反倒笑道:“晋王殿下说笑了,黎侯远道而来,还没留他喝杯茶水,怎好将人赶出去。” 在穆谦微微诧异之际,肖瑜又对着门外扬声道:“肖平,再上一壶热茶来。” 黎晗没想到肖瑜能做到这个份上,这是连吵架都不打算吵了,打定了主意拿自己当个陌生人。他不愿再待下去看肖瑜那副带着笑容却失了魂魄的皮囊,拱了拱手,起身告辞。 刚走到厅门,黎晗驻步,转头对着肖瑜道: “若素,你有些日子没关注京畿的动向了吧?你虽不与我交心了,现下有桩事还是跟你说一声。你三弟那桩事,今上已经允了,谢家那房小妾和那个孩子已经从死牢中放了出来,被肖伯父接回家了。” 肖瑜脸上的表情第一次出现松动,而后对着黎晗施了一礼,“多谢!” 黎晗见他还是这副模样,泄气地摇了摇头,转身离去。 肖瑜见人走了,长舒了一口气,也不顾穆谦还在,一下子瘫倒在椅子上,仿佛被抽走了力气一般。 穆谦从前跟黎豫分分合合,受够了被爱情磋磨的苦,现下见肖瑜如此,忍不住多嘴道: “不是本王说你,你要能放下从前那些事,你就跟他好,要是放不下,你就跟他断个一干二净,你们现在这样,本王都替你累得慌!” 第245章 陨落(2) 肖瑜被穆谦说的一怔, 自打事情发生以来,他不敢指摘任何人,更不想深究原委, 仿佛只要不把事情揭开, 就可以当做没发生。 甚至, 他宁愿在南境面临阻力重重的改革, 也不愿留在京畿去面对那些急着想跟他解释些什么的故人。 “他不会再来了。”平静的一句话, 却是让肖瑜耗尽了力气。 肖瑜明白,若是他今日将黎晗拒之门外, 黎晗肯定如先前一般,会锲而不舍地想办法相见,现下见了,如此不冷不热, 只会让黎晗浑身不自在, 势必要躲一阵子了。 穆谦这才明白肖瑜为何方才对黎晗那么客气, 想着方才肖瑜那副看似热络却拒人千里的模样, 宛然初见时的黎豫, 穆谦忍不住嫌弃道: “方才那副装模作样的做派,是你们师门祖传的吗?本王初见那小祸秧子时, 他跟你一样一样的, 本王现在想起来还恨得牙痒痒。” 穆谦口中的小祸秧子是谁不言而喻, 可当年那个让他恨得牙痒痒的人, 现在却让他爱得不能自拔! 肖瑜从穆谦话中听出他对黎豫满满的爱意, 知道两人如今前嫌尽释又心意相通,不免生出几分艳羡之情。 他和黎晗, 是决计回不到从前了。 “殿下说笑了。”肖瑜知道黎豫肯定什么都跟穆谦说了,索性也不再强打精神, 全然一副委顿模样。不过,他也并未全然失去戒心,知道穆谦不会只是来找人不痛快这么简单。他应付黎晗应付得心力交瘁,现下不想再花精力去应付穆谦,直入正题道: “殿下,今日怎么得空到前厅来了?” 不怪肖瑜生疑,前厅是议事的地方,穆谦素日里只应个卯就走,半刻都不多待,跟被狗撵似的。肖瑜话里话外很明白,你素日里不都能避则避能躲则躲,今日主动找过来,可是稀客! 穆谦跟黎豫腻在一起久了,早把他们这些喜欢绕着弯子说话的人的套路摸了个透,现下知道肖瑜是在挤兑他,他有求于人,也不恼,笑得极为友善,甚至面上还带了几分谄媚。 “嘿嘿,也没啥大事儿,就是想问问你,照当前闵州改革的进度,你估摸着什么时候咱们能到楚州。” 肖瑜微微诧异,眼前这人自打来了南境,除了外出游山玩水就是闷在房里给黎豫写彩笺,从来不关心改革之事,现下这是怎么了? 穆谦见肖瑜微微变了脸色,便知他心中有惑,不自觉地挠了挠头,这么厚脸皮的人竟然破天荒地红了脸,不好意思道: “那啥,知道了日子,本王好给阿豫说一声,信就别往闵州寄了,要不然从闵州再转寄楚州,不仅有丢了的风险,侥幸转寄过去了,本王还得多等些时日。” 肖瑜没想到穆谦煞有介事的过来,只是为了这么一桩小事,刚想要笑话人,心中却泛起一股莫名的酸涩,黎晗待自己,从未这般上心。肖瑜不欲人前示弱,也无意刁难,耐着性子将一些不痛不痒的情况同步给穆谦听。 “这次南下日子赶得极巧,下月初一便是察举之日,等人员报送京畿,此事才算能定下来。至于收缴世家军权,已商讨多日,算是将三大世家的顾虑打消了,他们承诺一月内出具改革方案并启动退伍安置,想来不过两月,闵州就能定下来。” “行!本王知道了。”穆谦点了点头,心头石头落了地,一边掰着手指算日子一边往外走。 “殿下留步。”肖瑜突然扬声。 穆谦回头,一脸懵懂,“怎么了?还有事儿啊?本王可什么都不懂的!” 肖瑜被穆谦这副一问三不知的做派整得没了脾气,至于穆谦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他无心计较,也不在乎,反正他不指望穆谦在南境出力,别拖后腿就好。 但是,方才黎晗带来的那个消息让肖瑜有些不安,把谢家那个妾还给肖玥,莫非是真要对谢家动手了?肖瑜拿捏不准,又不想去问黎晗,更不愿给京畿去函,又知道眼前这人惯会装模作样,但手里未必没有消息。 “是这样,殿下启程时,京畿那边对于谢家可有什么安排?”肖瑜说完,见穆谦一脸不解,又赶忙解释道: “自打来了南境,末学已有数月未关注京畿的消息,马上要入楚州,谢氏又出自楚州。” 穆谦听明白了,肖瑜为了躲清净,恐怕自打来了南境,除了正常公函,就不再跟京畿通信。而谢氏被拘,京畿跟楚州关系就略显微妙,现下这块消息对肖瑜来说至关重要。 穆谦没着急装傻,想了想才道:“你怎么确信本王会关注谢氏的消息?” 肖瑜眼下有求于人,直言道:“谢二公子在殿下麾下,想来殿下也会为谢二公子留心一二。” 穆谦没想到肖瑜能把话说这么明白,摸了摸鼻尖,不情不愿道: “咱们都知道,今上迟迟不处置谢家,就是为着回头改革到了楚州,用来拿捏楚州当地的谢氏宗族。对付嘛,市恩、威慑都行。这次,本王私下打听到,今上已然动了杀心,不日将有动作了。” 肖瑜对此并不惊讶,谢家在穆诚登基前,没少给他使绊子,前段时间因着林弘济是穆诚的人,谢家差点利用黎豫查的通敌案,把穆诚打入万丈深渊。好在黎豫不愿攀诬他人,穆诚也是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在成祯帝面前摘干净自己。差点遭了灭顶之灾的穆诚,登基后能为着不背负手足相残的罪名放穆诣一条生路,但对谢家就不会手软了。但是选在改革即将推到楚州的档口,未免有些让人捉摸不透了。 穆谦虽然无法原谅肖瑜和黎晗伤了黎豫的身子,但知道肖瑜本性不坏,也跟黎豫一样有着忧国忧民的情怀,不自觉高看他一眼,见他沉默不语,索性说了句实在话。 “阿豫说肖三前段时间浑闹,虽说有你爹授意,但那日子口未得选得太巧了些,你不想搭理郁弘毅那老匹夫,不妨给你爹去个函问问,他知道的肯定比阿豫和本王多。至于谢家,不是本王替谢淳说话,咱马上就到楚州了,京畿要是跟谢家闹僵了,你这改革不好搞啊。” 肖瑜认识穆谦这么多年,难得听到他嘴里蹦出一句正经话,一时之间有些感慨,但他跟穆谦到底没熟到能交心的地步,而且彼此之间还着实有些龃龉,最后千言万语只化成一句“多谢。” * 京畿暖阁内,穆诚随意翻了几本替谢家说项的折子,然后不屑一顾地往旁边一扔,显然并没放在心上。倒是从闵州来的札子让他蹙起了眉头,虽然札子里皆是喜讯。 “怎么?闵州可是有什么让陛下忧心了?”郁弘毅敏锐地捕捉到穆诚情绪变化。 穆诚叹了口气,拿着札子在郁弘毅眼前晃了晃,略显无奈道: “自打若素再去南境,除了通过政事堂上来和下去的公函,一封私信也不来了,若素这别扭闹得也太久了些。” 郁弘毅虽心里担忧肖瑜,但到底不觉得自己有错,反而是肖瑜小孩子脾气,而且为人师者的架子不能丢,冷哼一声,“还不是让陛下惯成这样的!” 穆诚知道郁弘毅这是在嫌自己从前劝他对肖瑜宽容些,现下肖瑜闹脾气,还惹得郁弘毅不高兴,他也不拿架子,顺着郁弘毅的话玩笑道: “先生说的是,等把人哄回来,先生只管好好教训他,朕绝不拦着。这小子也真是,一封家书都不写,还得劳动先生时不时去肖府照顾肖枢密使。对了,肖枢密使身子骨怎么样了?” 为着替肖道远遮掩,郁弘毅只说了肖瑜逃去南境的原委,并没有提肖道远装病拖住肖瑜的事,现下只得应付道: “比起从前好了不少,许是再过些日子就能下地,回枢密院为陛下效力指日可待。” 对于肖道远能不能回来,穆诚并不十分在意,一来现下西境和北境都有人驻守,一片安宁,无需用兵,自然少仰仗枢密院,二来,肖道远其人性格跳脱,不好把控,在先帝手里是一把利刃,可到了穆诚手里,穆诚用着并不顺手。更何况,现下还有了郁弘毅为当朝宰辅。 “随他去吧。前些日子,朕准了肖三的事,算日子,黎晗那边该把话带到了吧?照理说,若素也该来封信问问谢家了。” 郁弘毅摇了摇头,露出一副孺子不可教的表情,“这会子怕是想着其他法子打听信儿。不过,瑜儿那边陛下不必担心,老臣给已经按照陛下吩咐给林副都指挥使去了函,若楚州真起了动乱,必要保着瑜儿先回来的。” 穆诚点了点头,如今肖瑜在南境不配合,有些部署又没办法通过政事堂的公函下去,也只能出此下策了。 “就怕林穹拿捏不住若素,反倒让若素下了军权,就弄巧成拙了。不过先生,咱们在南境,真的有必要故技重施么?这南境,可没有当初的北境,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 第246章 番外-腊八 (一)未料初逢皆是错 小孩, 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 东境登州一个偏僻的小渔村迎来了祯盈八年的第一场雪, 也迎来了让村子里家家户户小孩子都期待的腊八节。 一大早, 一个穿着印花蓝粗布棉衣的小姑娘推开了一个院落的小门。那院落, 与其说是院子, 倒不如说是一个茅草屋外围了一层矮篱笆, 至于门,也就是几根干柴拿钉子榭起来的木头框子罢了。 院内一个身穿夹袄的小男孩正挥舞着比他胳膊还长的斧头, 笨拙地劈着干柴。夹袄虽然已经洗的瞧不出颜色了,但却干干净净。听到开门声,转头见到来人,立马甜甜的唤了一声: “萍姐姐, 你怎么来啦?” 钟曦萍手里握着一个比她手掌还大的碗, 朝院内打量了一圈, 把碗递给黎豫, 才道: “阿娘说今日腊八, 要吃粥,让我送点豆子来。怎么是你在这里劈柴, 阿徼呢?” 小小的人儿赶紧把斧头丢在地上, 那旁边的布抹了把手, 才把碗接了过来。 碗里有小半碗红豆, 一撮花生, 里面还埋着几颗大枣。黎豫心中欢喜,这些东西上次吃还是去年过年那会儿, 如今又快一年了。 “哥哥去镇上抓药了,等到回来就得晌午了, 能干的先帮哥哥干一点。” “抓药?是你还是他病了?”钟曦萍说着,还不放心的走上前来,蹲下身子,摸了摸眼前小人儿的额头,触感冰冰凉凉,心放下了一半。 黎豫那小手朝屋内指了指,“有个伯伯病了,昨日哥哥带回来的。” 钟曦萍绣眉一紧,这兄弟二人已然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竟然还能救人?不待黎豫再说什么,自顾掀帘进了屋。屋内那人瞧起来年逾不惑,许是因着尚在病中,整个人瞧着无甚精神。 “你是什么人?身体可好些了?”钟曦萍见那人已经穿戴整齐,开口询问。 那人冷冷扫了钟曦萍一眼,并不答话,只倨傲道: “昨日是一名约摸十五六岁的小哥相救,他人呢?” 钟曦萍本意好心询问,没想到那人竟这般没礼貌,她脾气上来了,不再理人,转头去院子里找黎豫。 这一会儿功夫,黎豫已经把柴劈完,这会子正抱了一只通体橘色的小奶猫玩耍。 “萍姐姐,你瞧这个小奶猫可不可爱。”黎豫手里捧着小猫,献宝般捧到了钟曦萍跟前。 钟曦萍伸手摸了摸小奶猫的脑袋,又摸了摸黎豫的小脑袋,笑着应道: “这是小黄的宝宝吗?” “是的,你瞧它与小黄长得像不像”黎豫抬起明媚的笑脸,说完就四处搜寻小母猫的踪迹,“咦,小黄呢?” “小黄——小黄——”黎豫喊了几声都不见小母猫出现。 钟曦萍笑着安慰他,“不碍事,小黄我见过的,这会子小黄说不定去捉老鼠了。” 正说着,屋内那人走了出来,他面上冷冷的,似是不爱搭理院中这两个半大的孩子,自顾倚着门框,冷眼瞧着两人。 黎豫却是不肯死心,“不成,一定要放在一起比一比才行。” 黎豫把小奶猫放在钟曦萍手中,又四下在院子里寻摸了一圈,仍是一无所获。 这幅模样把钟曦萍逗笑了,她与黎徼早就私定终身,自然一直把黎豫当自己亲弟弟一般,“算啦,赶明儿它回来,姐姐再来瞧也是一样的。” 不足十岁的小朋友向来是有股劲儿的,哪能这么容易气馁,眼珠一转,突然把目光定格在了钟曦萍手里的小奶猫上。 黎豫一把捏住小奶猫的后脖颈子上的嫩肉,一边做着鬼脸吓唬小奶猫,嘴里还时不时模仿几声野兽的嚎叫,不过须臾,那小奶猫便被吓得叫唤起来。 钟曦萍瞧了瞧奶凶奶凶的小黎豫,又看着奶萌奶萌的小奶猫,顿时苦笑不得。但是令她没想到的是,不过一会儿,那只“失踪”了的小母猫就现身了,直接奔着黎豫而来。 等小母猫近前,黎豫照猫画虎,一样拎着后脖颈子肉把她提了起来,与小奶猫一起拎着放在钟曦萍眼前,得意洋洋道: “萍姐姐,像不像?” 尚在病中的郁弘毅冷眼瞧着这一幕,没说话,转头进了屋。 傍晚,喝着黎徼熬好的腊八粥,郁弘毅得知黎豫现下正在一个戏班子里学戏,算是有了个吃饭的营生。郁弘毅思虑良久,对着黎徼道: “你对郁某有救命之恩,郁某立身于世,从不欠人恩情,愿将你兄弟收入门下悉心教导,日后仕途经济亦会为他铺平道路,你可愿意?” (二)当时年少不知情 祯盈八年第一场雪落在腊八,所谓瑞雪兆丰年,成祯帝龙颜大悦,决定于傍晚召开宴会,邀京畿王公亲贵世家公卿携家眷入宫同乐。 因着穆氏与京畿世家已有数代姻亲关系,这些世家子弟自小也是在宫里逛大的。随着不断在今上面前露脸,有些子弟不过十三四的年纪,便被钦点了御前侍卫之职,进了禁军殿前司任职。是以,有阖宫宴饮的机会,京畿世家特别是四大世家的嫡出子弟是都会进宫的。 “清扬姐姐,你瞧这朵绢花好不好看,是爹爹从楚州带回来的,我特意留了一朵给你哦。”林玲珑虽然不过七八岁的年纪,但因着出身显贵,早就有了与年龄不相符的练达。 容清扬欣喜地接过绢花,拿在头上比了比,问道:“玲珑,好不好看?” 林玲珑笑靥如花,非常捧场地点了点头,“好看,好看,衬得姐姐更美了。” 两个小姑娘凑在一起分享着各自的小玩意,旁边她们的母亲——当朝两位长公主正说着体己话。 林玲珑在樱桃小嘴旁竖起手指,做了个噤声的姿势,然后指了指两人的母亲,才悄悄道: “娘亲和姨母在讨论给姐姐找婆家的事。” 容清扬一听顿时红了脸,穿着缀珍珠锦缎鞋的小脚一跺,“你惯会取笑我,我不和你好了。” 林玲珑听罢,讨好地笑着挽上容清扬的手,“好姐姐,我错了嘛,别跟我生气。” “好吧。”容清扬也不是小气的,当即就原谅了自己的小闺蜜,不过再一偷听,那两人竟然又讨论起林玲珑的婚事,“在说你哦。” 林玲珑立马伸出小手捂住了容清扬的耳朵,“姐姐不许听,不许听!” 容清扬非常听话,“好好好,不听不听,其实,我还是希望妹妹嫁来我们家,含章虽然已经定了娃娃亲,但我们阿业还没有哦,我们阿业可是个聪明又上进的好孩子,比起谢家老二和肖家老三那两个不爱读书的可强多了。” 容清扬一边说着,一边就要给林玲珑指男宾席上的容成业,却是座位空空。 两人正错愕之际,却见容成业偷偷摸摸伏在成祯帝腿边,身后还跟了几个平日里爱玩的小兄弟。容成业是那个挑头的,手里捏了条毛毛虫,正要往成祯帝靴筒放! 容清扬没想到刚把弟弟夸上了天,弟弟立马就调皮捣蛋给她拆台,还仗着今上宠他,做弄起今上来了。容清扬秀眉一挑,登时冲着一帮小崽子杀去,势必要把阿业的耳朵拧下来! “诶,姐姐!”林玲珑要拦却没拦住,在琢磨着要不要跟母亲和姨母说时,一支百合玉钗突然来到了眼前。 眼前的小少年如同一个精致的瓷娃娃,他有些不好意思伸着手,手里端着钗,磕磕巴巴道: “这个,这个是给你的,六哥帮着选的。” “七殿下——”林玲珑被突如其来的簪子惊着了。 林玲珑手足无措之际,一只手过来直接抽走了簪子,“让本世子瞧瞧,这也不是什么好货色嘛,穆诀,你就是个小气鬼。” 小穆诀是在穆谦的多番鼓励下,才下定决心来送簪子的,没想到还没送出去就被讨厌的穆谚搅了局,当时就委屈的有点想哭。 “快还给我。”穆诀朝穆谚伸出了手,他素来胆小,连本来占理的话也说得畏畏缩缩。 穆谚把簪子放在手里看了看,然后往前襟里一揣,“不还,又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个归本世子了,本世子回头再还你一个贵的。” 穆诀霎时委屈地红了眼眶。正当他站在原地手足无措时,一声带着愤怒的童声如天籁一般传来。 “你不许欺负他!” 穆诀回头一看,正是平日里带着他一起疯玩的六哥穆谦,穆谦如遇就行,直接倒腾着小短腿冲上去,抱着穆谦的腰,把脸埋进人胸口,嚎啕大哭起来。 “六哥——六哥——簪子,给玲珑妹妹的簪子,被穆谚抢走了。” “别怕,六哥帮你讨回来。”穆谦疼惜地抚了抚自家小弟的后背,哄了半天,又对穆谚道: “穆谚你还不把簪子还回来,你怎么老欺负他!” 穆谚听罢,脖子一梗,摆出誓死不还的架势,“这是本世子抢来的,就不还!再说了,又不是什么好东西,本世子已经答应再给他一个新的了!” 穆谦把穆诀从怀里扒拉出来护在身后,对着穆谚下最后通牒,“你当真不还?” 穆谚下意识把手捂住前襟,看来样子是要硬扛到底。 穆谦也不废话,一拳就招呼上去。 穆谚也不是省油的灯,当即还手。 眼见着两个小头目动了手,两方阵营的世家公子们纷纷撸起袖子加入了战局…… 第247章 陨落(3) 已经入秋, 京畿天牢内阴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和腐败的味道,让初入天牢的人忍不住阵阵作呕。而那些已经入狱多时的人早已经适应了这令人反胃的环境, 或是翘着二郎腿躺在甘草上出神, 或是几个一堆凑在一起吹牛皮。 角落处一间相对干净整洁的牢房内, 一位中年男人正盘腿坐在用木板搭成的矮床上闭目养神, 旁边杌子上坐了一位青年男子, 两人虽身陷囹圄,但掩饰不住通神的气派。 一个身着连帽斗篷的男子, 忍着生理上的不适感,跟着一名带路的狱卒,穿过臭气熏天的走廊,来到了天牢中这独有的几间特殊的牢房外驻步。 狱卒四下瞧了瞧, 确定无人把目光放在此处, 这才上前打开牢门, 然后朝着斗篷男子努努嘴。 斗篷男子甚为乖觉, 从怀中掏出一块金子, 递给狱卒,颇为客气道: “您行个方便, 容我同谢公爷说几句体己话。” 那名狱卒接过金子, 拿在手中掂了掂, 又放在口中咬了一口, 拿袖子擦了擦, 对着手里的灯笼光照了照,这才心满意足地把金子塞进前襟, 拿腔拿调道: “快着些,别叫兄弟们难做。” “必不教您为难。”斗篷男子连忙应了一句, 又塞了一块金子给那狱卒。 狱卒喜上眉梢,等斗篷男子进了牢门,他自顾上了锁,这才快步离去。 并不算狭小的牢房内只余下三人,斗篷男子打量了一圈周边环境,确系无人偷听,这才压着嗓音道: “国公爷,楚州情况危在旦夕,咱们若是从了新帝,那谢氏不出三代,将不复今日辉煌。属下启程时,肖家大公子已经向着楚州进发了,算算日子怕是已经到了,楚州该怎么办、谢氏该怎么办,二爷让属下进京,来跟您讨个主意。” 谢湛恭顺地站在父亲身侧,知道来人乃是楚州二叔派来的人,自己作为小辈不该置喙,只留心听着,并不多加言语。 谢峻缓缓睁开眼睛,虽然已经身陷囹圄有些时日,但眸子仍颇具神采,他略作沉吟,问道: “老夫身系枷锁,早已身不由己,又有什么主意能拿?想来老二遣你进京,自是有了主意,直说吧。” 斗篷男子闻言似是早有所料,又道: “二爷的意思,楚州察举可多择寒门,但府兵不能交,倘若肖大公子和京畿以国公爷一家相胁,二爷怕是要为难。” 谢峻冷冷一笑,“谢氏长子袭爵,次子继业,老二身为家主,要弃了长房一脉,老夫也无可厚非。” “国公爷说哪里话?”斗篷男子装模作样地拱了拱手,“二爷因着顾念与国公爷的兄弟之情,这才派属下进京与您商议,其实,眼下还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不知属下当讲不当讲。” 谢峻都快气笑了,眼前之人大费周折入天牢相见,绕了半天的圈子,不就为着后面的话?不过他明白,楚州这时候派人来,显然并非仅为着救长房一脉,肯定还有事让自己出力,心下悲凉之感顿生,索性道: “难道老夫不让你讲,你便不讲了?如此,你便退下吧。” 斗篷男子没想到谢峻竟是这般态度,他领命而来,自然不能无功而返,只得干笑两声略略掩饰自己的尴尬,而后道: “二爷知道先时谢氏与京畿其他三大世家不分伯仲,您先时辅弼秦王,为着一份从龙之功,更为着荣耀满门,二爷一直敬佩您为谢家筹谋的心胸,却不曾想还是棋差一着,今上践祚后,谢家一朝败落。不过,现下二爷已经替您在朝廷谋到了另一份不世之功,马到功成之日,您将官复原职,甚至比如今更得今上青眼,不知您可愿一试?” 谢峻听得此话,面色略有松动,他这些年为穆诣鞍前马后,除了因为穆诣的母亲是他的亲妹妹外,也有心盼着谢氏更上层楼,如今这份心意被人点出,他不禁动容。 “你想要老夫怎么做?”谢峻缓缓开口,眸子里充满了探寻之色。 斗篷男子露出一副志在必得的表情,笑道: “国公爷先时在枢密院任职,想来对大成兵陈何处甚为了解,同样大公子当初任职禁军,对这些亦是手到擒来。属下想要一份南境五州地方常备军陈兵图和京畿禁军布防图。” 谢湛顿时变了脸色,连一直稳如磐石的谢峻也不似先时沉着。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布防何等机密,老二疯了不成?他不想活,老夫还不想连累谢氏满门!”谢峻沉声。 斗篷男子笑道:“您力保秦王那会儿,就已经连累谢氏满门了,现在不过是绝处逢生。” 谢峻想了想,“老二是什么意思?他是想通敌,还是想造反?” “二爷说,有些事该知道的时候您就知道了,而现在您该知道的是,只有这一个法子,才能保您长房一脉安全。” 谢峻沉吟半晌,“你先回去,容老夫再想想。” 京畿诸方势力各怀鬼胎,西境倒是平和宁静许多,特别是联合北境制造的狼牙拍制造完毕后,已经沿着这一年逐步趟出来的商路向南运送了,西境高层了了一桩心事,明显松了一口气。 几个已经主事的少年差事干得漂亮,难得偷闲,都一头扎进了黎豫的书房里,跟着他学着理政。 等寒英进了书房,就见到谢淳和卓济一左一右围着黎豫,案上摆了一张图纸。那是一张南境五州的地图,黎豫正对着图纸给二人讲解南境五州的山川风物。 黎衍则乖巧地窝在黎豫怀里,面上虽然懵懵懂懂,但一双大眼睛却始终盯着图纸,试图讲自家爹爹讲得东西在图上找到。 玉絮虽抱着胸站在一旁,但也在认真听着,时不时露出豁然开朗的神色。 “姑父——”黎衍因着年纪小,对这些东西还不能完全听懂,率先意识到寒英进门,他圆圆的小脸上挂着明晃晃的笑意,冲着寒英伸开了小短胳膊。 黎豫见状,宠溺地笑了笑,放开了钳制在儿子腰间的手。黎衍方一下地,立马一溜小跑扑到寒英怀里。 寒英略蹲下身子,把小人儿抱起来,这才对着黎豫道: “主君,狼牙拍已经成功运抵南境,刚入襄州,便有越州和滇州的人前来接应,银两已经收讫,正分两批分别运往西境和北境。” 黎豫听罢,笑着点了点头,“发封函给赵大哥致谢,卓济还是由你来起草,交给让雁之改一改,他文笔还是不错的。” “是。”卓济知道这是先生有意锻炼自己,赶忙应下来,听着寒英的描述,不禁道: “没想到滇州和越州这么着急,竟然巴巴跑到南境边上来等。” “说是刚刚出了荆州地界,立马就把狼牙拍交付了,都没劳动咱们的兄弟深入南境半步。”寒英非常中肯的将南境的情况又做了补充,说完想了想又道: “主君,还有一桩事,想来还是跟您知会一声,听说咱们那一千架狼牙拍没有都运往边境,反倒是在楚州留了四百架,殿下他们已经到了楚州边界。” 楚州地处南境腹地,西北有襄州隔开京畿诸州,东有闵州隔开东境诸州,南边还有越州和滇州隔开了南蛮,四邻皆是同胞,着实没有用狼牙拍守城的必要。如今防范的是谁不言而喻。 黎豫不免担忧起来,一来若是禁军和地方常备军若真因着改革起了冲突,难免殃及无辜百姓,二来穆谦还在前方,虽说叮嘱了他要明哲保身,可依着穆谦那满腔热血的脾气,但凡百姓遭了罪,穆谦肯定会挺身而出。 一想到万一穆谦率军攻城,会伤在他自己发明的狼牙拍下,黎豫就忍不住后悔起来,早知滇州和越州还能把军械匀给深入南境腹地的楚州,西境和北境再缺钱,他也不会接这一单买卖。 黎豫蹙着眉起身,踱了几步才道: “此事可知会殿下了?” “探听消息的兄弟知道兹事体大,往西境和北境送信的同时,也想办法给殿下那边传递消息了。” 黎豫点了点头,心中稍定,只盼着穆谦认清形势,千万不要以身犯险。他踱了几步,又觉得穆谦那个性格旁人拦不住,快走几步来到案前,略作沉吟,挥毫泼墨,一封手书一蹴而就,继而对着谢淳道: “归朴,八百里加急送殿下。” 自打寒英进门,谢淳一直沉默寡言,如今听了这一切,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了下去。若是楚州以武力抗拒改革,那他在京畿的父兄就难逃一死;若是禁军兵围楚州,那他的族亲和一直护着他的六哥将会两败俱伤。这些都是谢淳所不想看到,但如今又不得不面对的。 谢淳怔神之际,连黎豫唤他及冠时新取的字都没听到,还是一旁的玉絮发现了他的异样,赶忙拽了拽他的衣袖,谢淳这才缓过神来,忙对着黎豫道: “主君恕罪。” 第248章 陨落(4) 谢淳这一走神, 同时也把黎豫从担忧的思绪中拉了回来,不禁暗暗后悔起来:方才他只顾着担心穆谦可能的处境,却忘了京畿谢家已然陷入更严重的危机。眼见着谢淳从当初京畿那个飞扬跳脱的明媚少年, 变成了如今成熟稳重的西境铁军将领, 黎豫的心忍不住隐隐作痛, 因为他经历过, 所以他深谙对于京畿一个少不知事的纨绔来说, 这蜕变的代价,着实有些大了。 黎豫素来温和待下, 又体恤谢淳这些年的不易,从不苛责,所以操着温和的嗓音,微笑着把方才的话再说了一遍, 言语间还多了几分隐晦的安抚。 “你去军中下令, 八百里加急, 将信函发给殿下。不知殿下那个脾气, 黎某能否劝得住, 只能勉力一试,希望不要与楚州起了冲突。” 谢淳赶忙接过信, 感激地朝黎豫一笑。当今天下, 穆谦也就只肯听黎豫几句, 若是连黎豫都劝不住, 那后果谢淳不敢想。 黎豫见谢淳心事重重的样子, 又颇为歉疚道: “归朴,黎某与殿下商议, 想向京畿在西境军中为你请一份军职,有了这份军职在身, 纵使谢家真出了什么事,也能保住你。但你的父兄,是今上和郁相亲自来盯的,我和殿下能力有限,怕是——” 当初谢淳和容成业从京畿逃出来,容家是没跟京畿翻脸的,可谢淳前脚刚走,谢家后脚就获罪,若不是穆谦和北境强势庇护,还拿着黎豫把人换下来,谢淳早就跟父兄一样身陷囹圄了。 如今黎豫和穆谦不仅不计较谢家从前作为政敌的嫌隙,还选择了军权相对独立的西境将他正式安顿,谢淳心中只有感激,他虽心中极为忧虑远在京畿的父兄,但也知再强人所难实在不妥。现下听黎豫满心愧疚,朝着黎豫撩袍跪地。 “得殿下和主君庇佑,淳感激不尽。父兄那边,淳会自行再想办法,您不必这般忧心。” 黎豫知道谢淳这么说无非是想让自己宽心,以他和穆谦今时今日的地位,尚对身陷囹圄的谢家无能为力,更别说一个漂泊在外、无根无基的谢淳。 穆诚对谢家的芥蒂太深,又有心拿谢家作筏子,黎豫找不到突破口,只能像一个兄长一般拍了拍谢淳的肩膀,把人搀起来,劝道: “归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当初国公爷千方百计把你送出来,就是为着给谢家留一条后路,你可莫要冲动鲁莽。” 谢淳压抑着心头的哽咽,点了点头,不敢也不忍再面对这个话题,赶忙道: “谢主君,属下这就去给殿下发函。” 黎豫知他心有郁结,一时之间又无从助益,只能放他离去,只盼着他能珍惜当下,好好生活,也不枉费当年其父的一片爱子之心。 谢淳知道远在的京畿那一大家子必定凶多吉少,整个人都是魂不守舍的,因着着急逃离现下的局面,也没看路,一个踉跄,迎头跟郭晔撞了个满怀,被跟着郭晔一同前来的容修一把搀住。 “哎呦,谢二你小子走路怎么不看道,你不怕撞,可当心本帅怀里的孩子!”郭晔大嗓门瞬间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谢淳本就神情恍惚,撞了人就更加不好意思,刚要跟郭晔致歉,看到郭晔怀里抱着的小娃娃,顿时愣在了原地。 “这——梒儿?” 郭晔见状大喜,直接把孩子往谢淳怀里一塞,又把身侧的容修往前一扯,“这是容兄弟送来的,点名要给你,本帅刚才还犹豫,现下正好,快快,把孩子抱过去,怕是他再在本帅怀里待一秒,又要哭了。” 谢淳离开京畿那会儿,谢梒才一岁多,刚刚学会叫爹爹,他本以为再也见不到一家老小,没想到能再在异乡见到自家儿子,方才那份思亲之情再也压抑不住,赶忙把孩子接过来,紧紧抱在怀中。 谢梒不是穆延那种自来熟,先时郭晔哄了他许久,他才能安安静静待在郭晔怀中。可他已经有些时日未见谢淳,纵使谢淳能认出他,他也认不出自家爹爹,乍一进入一个陌生的怀抱,还险些被闷得喘不过气来,直接忍不住哭嚎出声。 “哇——”小娃娃可没有在书房中要低声细语的自觉,哭起来嗓音颇大,霎时间如魔音穿耳,直接震惊了书房内的所有人。 谢淳从前是个纨绔子弟,也是个听话的好儿子,父亲让他娶妻生子,他便乖乖照做,只不过婚后不改爱玩的本性,没事不着家,家中事务一概不管,更不会带孩子,在一众探寻的灼灼眸光下,直接慌了神。 “诶诶,梒儿,你别哭啊——” 谢梒虽然胆子小,但哭闹起来的气势不容小觑,眼下他就是个委屈巴巴的小孩子,不舒服了就只管闹起来。 “哇——哇——”小孩子虽然瘦,但中气十足。 郭晔见状,本来想再抱过去哄哄,奈何小娃娃是一点面子都不给。刚要到郭晔怀里,就对着郭晔连踢带打,一点都不老实。郭晔是个带兵的武将,也怕自己没个轻重再伤着孩子,见谢梒如此抗拒,只得讪讪地收回了手。 书房中有带孩子经验的,勉强就寒英和黎豫,如今黎衍赖在寒英怀中,眼见着谢淳都快急疯了,黎豫起身快走几步,把孩子接过来,照着从前穆谦教他哄穆延和穆红伊的法子,轻轻顺着孩子的后背。 过了半晌,谢梒终于止住了哭声,把小脸埋在黎豫胸前蹭了蹭眼泪,然后抓着他衣襟嗅了嗅,一抽一抽地吸着鼻子。 黎衍还没见过气性这么大的小朋友,姑姑家的寒雪妹妹又萌又软,性子特好,稍微一逗就咯咯笑,相较而言,这个小朋友就太爱哭了。 黎衍扭了扭身子,寒英立马会意,弯腰把怀里的小人儿放到地上。甫一落地,黎衍立马捣腾着小短腿凑到自家爹爹跟前,探头探脑,见自家爹爹怀里的小朋友也在偷偷瞧自己,立马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然后从袖口掏了颗牛乳糖,剥了糖纸递过去。 “你要不要尝一尝,姑姑做的,很甜的,这里的小朋友都喜欢,我都不舍得给他们。” 谢梒瞧着眼前和善小哥哥的眼睛已经眯成了一条缝,他手里那块奶白奶白的糖块似乎很好吃的样子,谢梒拿眼神小心翼翼地扫了一圈,最终怯怯的伸出小手,把糖接过来送到嘴里,然后抽抽噎噎的止住哭声。 黎衍一瞧,顿时脸上乐开了花,抬头一脸骄傲的瞧着自家爹爹,瞧,西境就没有一个小孩子能抵挡住姑姑做得牛乳糖的诱惑!黎豫笑着摸了摸儿子额前的碎发,又把手放在谢梒后颈上护着小孩子的颈椎,经过众人一番努力,谢梒终于把脑袋在黎豫胸口一埋,不做声了。 小祖宗不闹了,谢淳这才把探寻的目光投向了容修,“容大哥,这是怎么回事?” 容修虽不知这孩子跟谢淳是何关系,但肯定有些渊源,悬了一路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 “前些日子,有一小队人马夜访边防军大营,说是宁国公府的亲兵,奉他们三公子的命令,把人送来给你,咱们一看是个娃娃,自是不敢替你做主。本来想飞鸽传书让你赶紧回去,可宁国公府的亲兵说说情况危急,他们须得即刻返京,最后赵大哥做主把孩子留下了,让我送来西境给你瞧瞧,问问你是什么主意。” 谢淳没想到整个谢氏满门被囚的情况下,自己的儿子还能幸免于难,不仅喜极而泣,“小弟多谢容大哥,也多谢赵大哥,要不然真不知道哪日才能再与我儿相见。” “这是你儿子?你家不是——”郭晔瞬间瞪大了眼睛,看到黎豫不赞成的目光,话音戛然而止,顿了顿才道: “那这孩子怎么送出来的?” 在场众人,这些日子在西境都与谢淳朝夕相对,感情日久弥笃,听闻也是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一方面,他们觉得谢淳自己都还是个孩子,竟已经有儿子了!另一方面,谢家在京畿遭难,除了谢淳无一幸免,这个时候还有男丁能逃出生天,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毕竟谢家的事,连黎豫和穆谦都无能为力。 谢淳对此亦是颇为不解,谢家如今被新帝重点“关照”,别说是谢家的嫡系,就连一奴一婢皆登记在册,这样的情况下还能将长房嫡孙偷偷送出京,实在难以置信! “容大哥,随梒儿送来的,可有书信或者口信?” 容修摇了摇头,“咱们已经仔细检查过,随娃娃来的,只有一些路上的必需品,再无其他。” 黎豫低头瞧了一眼怀中的孩子,一种不祥之感油然而生,他不欲隐瞒谢淳,直接问道: “归朴,有一桩事,想来还是知会你一声。先时黎某在京畿,肖三公子曾于御前大闹,要你谢氏归还他一位红颜及其所生之子。不知令郎和肖三公子那位如夫人所出的公子,年龄相差几何?” 谢淳闻言,顿时脸色变得煞白。 第249章 陨落(5) 当初谢淳之妻刚诞下谢梒, 谢淳便冒天下之大不韪把已经身怀有孕的风月女子接入了府,还正式纳了她做妾,因着行为不检吃了谢峻好一通教训, 谢淳为着替肖玥遮掩, 自是一声不吭, 将委屈一肩扛了下来。 好巧不巧, 不过几个月, 这名风月女子也诞下一子,谢淳为人仗义, 硬扛着没用父兄拟好的名字,私下找肖玥商议,为其次子取名谢枫。 谢枫与谢梒同龄,又因着年幼养在府中鲜少出门, 若非亲近之人, 只凭着年龄根本无法将二人分辨。肖家虽然得势, 但真正新帝倚重的只有肖瑜一人, 这样的情况下, 一个无官无职的肖玥如何将谢梒接出来不言而喻。 谢淳整个人如遭雷击,一下子连早已更改了的称呼也忘了, 喃喃道: “先生, 若真是如此, 宁安这份情谊, 我该怎么还啊!” 先时, 黎豫以为京畿这几个纨绔之间的感情不过尔尔,自从上次谢淳冒死给穆谦送信, 黎豫瞧出他重情重义的一面,才愿意指点他一二, 连带着也高看了穆谦身边这些小兄弟一眼。 而现在,肖玥能舍了自己的亲子,换出谢淳的亲子,黎豫才明白,从前是他瞧低了这群少年。 “归朴,先时你仗义出手,成全宁安与他心爱之人,如今许是他还你这份恩情,你们兄弟几人一起长大,若易地而处,相信你也不会袖手旁观。”黎豫说这话,只为宽谢淳的心,这份救命之恩,若换作是他,也必要记在心上他日必要报答的。 谢淳方才重得幼子的欣喜转瞬即逝,只余下无尽的感激与愧疚,对于黎豫的劝慰,他无言以对,沉默半晌,又问道: “先生,宁安冒着欺君的风险也要把我儿换出来,那是不是说明,我儿必死无疑,那我父兄他们、那整个谢家,是不是都完了?” 黎豫没想到在这样的情况下,谢淳还能有如此冷静而又准确的判断,心中虽然有些欣慰,但更多的是心酸,这个少年,终于还是以一种残忍的方式长大了。 黎豫没有应声,仿佛只要他不说话,京畿谢家就还有一丝生还的余地。他不敢看谢淳的眼睛,伸手拍了拍谢淳的肩膀,把孩子送到他怀中。 再次落入新的怀抱,早已平静下来的谢梒仿佛能感受到这个怀抱的主人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他伸出小手,主动环上谢淳的脖子,然后将自己又软又暖的小脸贴上了谢淳那早已失了血色的面颊。 黎豫的回避已经给了谢淳答案,他紧紧抱着儿子,朝黎豫行了一礼,转身离去,无声的眼泪瞬间落了下来。 容修是来西境送谢梒的,郭晔见谢淳离去,给了容修一个眼神,容修会意,立马跟了出去。 玉絮和寒英与谢淳是旧相识,知道谢淳家中遭难,心中不忍,再看谢淳抱着孩子的孤单的背影,更觉凄凉,两人早有默契,相视一眼,既明白了对方所想。 “主君,我和寒英去瞧瞧。”玉絮率先开口。 “好。”黎豫对谢淳也甚是担心,一口应下来。寒英和玉絮刚出门,黎豫转头瞥见身边的卓济也是难掩焦灼,知他这些日子与谢淳亲近,两人已经结下了极深的情谊,又对卓济道:“你想去就一同去,多多照应着。” 卓济闻言,赶忙应了一声追了出去。 如此,书房内就只剩下黎豫黎衍父子二人和郭晔。黎衍自然是乖乖地窝会自家爹爹怀里,继续随爹爹一起读州志,至于郭晔,一直杵在原地,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从前郭晔总嫌弃黎豫的书房书太多,他不爱进,连议事都非要拉黎豫去西境铁军大营,现下破天荒待了这么久,黎豫倒是好奇了。 “郭大哥还有事?” 郭晔自顾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没事,歇会儿。” 父子俩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瞧出了诧异,黎衍先不干了,“郭伯伯,您不是说爹爹这书房里的墨味冲鼻子么?怎么还不走啊?” 郭晔见遮掩不过去了,只得摸了摸鼻尖,有些不好意思道:“那丫头去军营了。” 黎豫一时间没反过来,“哪个丫头?” 郭晔本就不自在,现下被黎豫满脸无辜的一问,有些急了,“咱西境能大摇大摆去军营堵人的还有谁!容家那个丫头!” 黎豫瞬间了然,从前自己邀请郭晔一起来跟少年们读书理政,郭晔从来都借口军务繁忙不肯来,甚至这段时间也从不在书房露面,今天竟破天荒陪着容修送个孩子过来,原来是躲人来了! 黎豫听了这个理由,顿觉好笑,“容姑娘藏身西境,帮咱们打点商路,去大营里寻你,自然也是为着先前定下的派人随商之事,您应着就是,躲什么啊?” 郭晔满脸都是不情愿,甚至还带了点委屈:“人已经给了啊,她每次来都说些行商的事,我又听不懂,让她来找你说,她又推三阻四顾左右而言他,你说她怎么就赖上我了呢!” 黎豫没想到叱咤风云的郭大帅被一个姑娘逼得束手无策,无奈道: “雁之不是跟你去营里了,你听不懂,就让雁之应付他,雁之那么敬服你,总不至于不听你的话吧?” “黎雁之倒是能跟她对谈几句,可那丫头明显不想搭理他啊。”郭晔感觉满脑子官司,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被一个姑娘吓得不敢回营了。 “这倒是奇了,雁之虽然自视甚高,但待人接物颇有分寸,不大像是那种随意得罪人的,至于容姑娘,是京畿出了名的进退有度,怎么会不搭理雁之呢?”黎豫有些无所适从地摸了摸怀里黎衍的小脑袋瓜,他自己也有些想不明白了,突然脑袋一转,满脸狐疑地打量了郭晔一眼,“郭大哥,你该不会哪儿得罪她了吧?” 郭晔拖着脑袋皱着眉头努力地想了半晌,最后认真地摇了摇头,言之凿凿道:“绝对没有!咱知道自己是个粗人,怕冲撞了人家姑娘,一路护送她回来,一直以礼相待,不敢冒犯分毫。后来她来营中要人支援,当即就给了,绝没半句废话。” 郭晔都这么说了,黎豫也瞧不出其中门道了,闷闷地不说话。倒是黎豫怀中的小团子受不了眼下这诡异的沉默,瞅了瞅一脸迷茫的自家爹爹,又瞧瞧满脸无辜的郭伯伯,脆生生开口了。 “郭伯伯,我一瞧见寒雪妹妹就开心,所以我没事就去找她,说不定容姑姑也是觉得同你在一处开心呢?”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虽然黎衍只是从小孩子天真的角度表达了看法,但落在黎豫耳朵里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从前他对情爱之事懵懵懂懂,但自从跟穆谦互通了心意,又经历了这几年的分分合合,早就对情爱有了刻骨铭心的认识,对眼前的情况豁然开朗,脸上终于有了久违的笑意: “郭大哥,容姑娘该不会瞧上了你了吧?” 郭晔一听大骇,登时站了起来,一掌拍在身边的几案上,急道:“胡说八道!没有的事,你可别瞎说,平白无故毁人姑娘清誉!” 黎豫没想到郭晔竟然这么大反应,有些哭笑不得,“你急什么?我怎么就毁她清誉了?你尚无妻室,容姑娘也未婚配,倘或郎有情妾有意,英雄配美人,不失一段佳话!” “再胡说,撕了你的嘴!” “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眼见着郭晔要生气,黎豫赶忙缴械,心中暗暗吐槽,这大老粗真没劲,比起好脾气又识逗的穆谦可差太多了!活该这么大岁数了,还单着! 黎豫虽然不吱声了,可郭晔却来了气,忍不住念叨:“真不该让你在晋王身边待了那几年,毁了身子不说,连嘴巴都学坏了!” 一听郭晔连穆谦都编排上了,本来打算鸣金收兵的黎豫登时不乐意了,一心要把场子找回来,黎小祸秧子眼珠一转,欠兮兮道: “是是是,是我跟着殿下学坏了。不过话说回来,郭大哥你对容姑娘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先时有幕僚执策谒军门,郭晔与之意见相左,闭门谢客,后来该幕僚又锲而不舍多次求见,郭晔恼了,直接将人赶出大营,对待不待见的人,从不心慈手软。黎豫又联想到,自打从安泰镇回来,郭晔曾数次提及容清扬,言辞之间难掩欣赏,郭晔堂堂西境主帅,被人家一个姑娘堵在书房不敢回去,要是其中没鬼,黎豫才不信! “我——我能——我能有什么意思?”郭晔不自觉红了脸,张口就期期艾艾起来,“她,她是京畿世家贵女,如今又是公主之尊,我——我——我不过草莽出身,一介武夫,她岂是我能肖相的!” 这样的表现落在黎豫眼中,直接坐实了他的猜想,郭晔的确对容清扬有意!只不过让黎豫的诧异是,素来自信满满无所畏惧的郭晔竟然第一次露了怯! 第250章 陨落(6) 黎豫的促狭之心终于按捺不住了, 正要开口揶揄两句,却见卓济又风风火火的又进了书房。 黎豫忍不住蹙眉,卓济自打随他到了西境, 愈发沉稳干练, 鲜少这般冒失, 现下抛下谢淳急匆匆赶回, 显然是有急事。黎豫再顾不上与郭晔玩笑,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卓济跑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还没顾上开口, 手却很实诚的指向了门外,“沐恩公主在外求见,人已经等在前厅了。” 黎豫第一反应是转头看郭晔,眼神里明明白白在问, 怎么还抓人抓到我这里来了? “你别看我, 我不知道。”郭晔倒是有武将的厚脸皮, 一推一干净。 黎豫无奈, 反问道:“那来找谁的?” 卓济不知经过, 老实对黎豫回道:“找您的。” 黎豫:“……” 等容清扬被卓济引入书房时,黎豫已然起身相迎。 于公西境虽割据一隅, 但到底要给京畿三分薄面, 容清扬是今上亲封的公主;于私, 西境商业发展初见成效, 仰赖容氏的力量, 更有容清扬坐镇西境亲自指挥,黎豫自然要礼待她三分。 容清扬虽出身世家, 但绝非矫情之人,对着黎豫施施然一礼, 而后从容落座,见到郭晔也只是颔首示意,并无小儿女的扭捏作态,即便她已经心仪于他。 卓济非常有眼力见的上了茶,黎豫端着茶盏寒暄道: “还要托公主殿下的福,西境的商队才能与南境搭上线,才有了现下这上好的红茶。” 容清扬闻言轻笑,“主君可别谦虚,听闻前两年晋王兄一趟趟派人从京畿将王府的东西往西境送,恨不得将他做纨绔那些年积攒的宝物都塞给主君,主君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就别拿着清扬玩笑了。” 黎豫一听,知道这是自己养病那半年穆谦送来又被郭晔丢出去的那些,本以为都是他从北境临时搜罗的,没想到是他这些年体己收藏,又见这么私密的事,竟被容清扬晓得,一时有些羞赧,尴尬道: “公主说笑了。” 容清扬没想到黎豫脸皮这么薄,顿觉好笑,她自打被西境铁骑救回,黎豫丝毫没有追究她自作主张逃跑之事,容清扬一直感念他厚道宽和。这些日子又受他多番照拂,容清扬心中自是感激,又知黎豫非池中之物,也有意拉近关系,故而道: “主君,你我皆知,沐恩公主已经在和亲路上不知所踪,如今你面前的乃是容清扬,您就别再唤我公主了,让不明就里的外人听去,没的招惹是非。” 此话在理,黎豫没有不应的道理,顺水推舟道: “容姑娘所言极是,先时是黎某考虑不周。素日商贸之事,黎某已全权委托雁之协助,容姑娘今日亲自登门,想来有他解决不了之事。” 容清扬这才敛了方才如花的笑靥,忧心忡忡起来,“前些时日,百川商行有一支商队从南境回了京,其中有个掌柜为了业绩,马不停蹄来西境跑商,说起南境一桩怪事,让他颇多踌躇,来跟清扬讨主意。清扬琢磨良久,觉得此事蹊跷,思来想去,还是得跟主君知会一声。” 自打容清扬接手西境的商贸,黎豫发现其虽为女子,其经商之才不在自己之下,她又愿意留在西境效力,黎豫这才放手将西境商贸全权委托,还挑了黎贝玉从旁策应,为其周旋军中人员,以备其调度。如今见容清扬这般严肃,黎豫也重视起来,略作沉吟道: “莫非是南境改革有什么变数。” “不知。清扬只知为商之道,至于旁的,看不真切。”容清扬轻轻摇了摇头,想着日子与掌柜所聊的情形,颇为忧心道: “先时听素渊讲,南境改革,商贸虽非重点,但也有几条策略可促行商。若政策推行顺利,商旅对南境当趋之若鹜,即便不下本钱入场,也当踌躇观望以待时机,然前日得信,南境行商竟纷纷北上,大有避之不及的态势。” 黎豫静静地听着,对于京畿改革可促商贸的论断,他亦是认同。 容清扬呷了一口红茶,清了清嗓音,继续说道:“以楚州为例,南下禁军已成合围之势,无论是谢氏在禁军威慑下向京畿投诚,还是在楚州常备军协助下顽抗到底,楚州都绝对是商家必争之地。别的不说,当地的莲藕、丝绸和茶叶乃各州翘楚,南境其他州虽星星点点有些产量,但品质难出其右,物资匮乏时可作为替代,但着实差强人意。是以当前形势下,各行商虽有所忌惮,但应当成观望态势,待京畿和楚州决出雌雄,再一举进货,快速运往各州脱手,彼此间拼个速度,而非像如今这般作鸟兽散。” 黎豫屏住呼吸没有言语,但眉头却越蹙越紧,良久才问道:“那越州和滇州呢?照现下这形势,等京畿解决了楚州,定然继续南下,想来诸行商要赶在此前先对着两周的茶叶囤积居奇了。” 容清扬不以为然的摇了摇头,“照理说该是这样,但事实并非如此,许多行商早已逃之夭夭,仿佛嗅到了什么危机。” 郭晔抱着胸,颇为不解道:“商贸这块郭某不懂,但怎么感觉这情形颇为眼熟,像十年前郭某初来西境时,有谣传西戎不日将进攻勒州的情形,那会儿百姓就是这般,迫不及待想要东迁。” “大帅的意思是,南蛮要北上?”容清扬骇得水眸一颤,“南境已逾百年无战事了!” “郭某只是就着从前的事类比一下。”郭晔虽躲避着容清扬的目光,仍认真分析道:“不过容姑娘提到的这桩事,的确让人生疑。南境诸州与京畿世家有着盘根错节的关系,南境除了楚州乃谢氏一门当家外,其他各州皆由数家把持。如今闵州已定,襄州新贵云集,并无世家门阀之患,越州和滇州世家各自为政。所以,郭某猜测,这南境的战火,只在楚州,只要南下的禁军平了楚州,就绝无再战的可能,那越州和滇州明显摆出躲避战火的姿态,那就只有南蛮入侵这一种可能了!” 相较于郭晔抛出猜测的淡定,容清扬却是满脸震惊,她虽有经商之才,但鲜少涉及军政,此刻她着实想不明白,北境才刚刚平定,为何南境又要起战事! 郭晔与容清扬互抛疑虑的时候,黎豫整个人陷入沉思。他与郭晔持相同观点,滇州和越州根本不必动用禁军,那只有外敌入侵这一种可能,他又有容清扬的疑虑,因为虽然南蛮这些年养精蓄锐,南境改革也会引起大成内部不小的动乱,的确给了南蛮可乘之机。但这个时候引兵北上,未免太过冒险,南蛮虽蓄锐百年,但他们毕竟是偏居一隅的弹丸小国,贸然与大成短兵相接,无异于以卵击石,黎豫想不通,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让南蛮有了北上与大成一战的底气? 容清扬并不是来讨答案的,她只是在大营中寻郭晔不得,兼又听了这桩怪事,才来黎豫处碰碰运气,眼下见黎豫沉思不语,知道事态可能远比自己想得严重,自己在此处未免掣肘,索性起身告辞。 “商行还有些事,清扬就先回去了。”容清扬朝着黎豫微微颔首后,又把目光投向郭晔,“大帅何时回营?” 郭晔咽了咽口水,支支吾吾起来,“你,你还有事么?” “自然是有事要寻你的。”容清扬并不扭捏,大大方方,反倒把向来说一不二的郭大帅衬得跟个没见过婆家人的害羞新媳妇儿似的。 “郭某——郭某与主君还有事要商议。”郭晔说着,伸手推了黎豫后背一把,示意他给自己打圆场。 “啊——是!”黎豫被这一推,才回过神来,他虽瞧出两人互相有意,但着实没想好该怎么帮一把,只得先站在自家兄弟这边,帮腔道: “那个,容姑娘今日带来的讯息非同小可,黎某还要留大帅详谈,今日大帅许是不得空去营里了。” “对对,不得空,不得空!”郭晔赶忙接了一句。 容清扬不死心,“那明日?” “明日也不得空。”郭晔又在黎豫背上推了一把,“主君说是不是?” 黎豫昧着良心,“啊——对!” “好吧。”容清扬颇觉扫兴,又不好指摘,只得失望离去。 容清扬前脚刚走,郭晔立马长叹一声,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见郭晔如释重负的模样,黎豫颇为不解道:“郭大哥,我觉得容姑娘真挺好的,先时听殿下对她多番赞美,我只当殿下夸大其词,等深交后才发现殿下还是含蓄了,人家容姑娘不仅模样标致,性情温婉,还敏锐聪慧,颇具才干,难怪被誉为京畿世家女子第一人,有这么个好姑娘对你有意,你躲什么?” 郭晔撇了撇嘴,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躲什么,只觉得对容清扬,不见面时总日思夜想,但真当她来缠着自己时,又颇为担心与她相处,索性只能躲着走。郭晔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黎豫,只能硬着头皮搬出兄长架子,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你个小孩子家懂什么!还有,方才容姑娘说南境的事,你最后怎么不吭声了?” 第251章 陨落(7) “因为我没琢磨明白。”没了外人, 黎豫也不端着,实话实话,说话间他突然灵光一闪, “你说, 该不会先生他又想故技重施吧?” 黎豫刚说完, 又觉得这个想法太过大胆, 毕竟北境的战事郁弘毅谋划了十多年, 这才硬凑了天时地利,要在南境再折腾这么一场, 哪有这么容易。 郭晔和卓济对视一眼,面上都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郭晔率先道: “应当不至于,当初太子没登基, 还能搏一搏, 现在新帝已然继位, 这种事一个弄不好就会颠覆超纲, 就算郁弘毅想疯, 坐在上头的那位能同意?” 卓济亦不认同,“主君, 肖参知还在南境, 京畿总不能拿着他的性命冒险吧?” “或许是我想多了。”黎豫虽然觉得心里不踏实, 但也不再坚持自己的观点, 因为那不过是突然而然的臆测罢了。 “对了, 殿下那边的信,有日子没收到了吧?” 卓济算了算日子, “已有月余了,比起殿下在闵州那会儿, 动辄三五日一封书信,是有些久了。” “南境不太平,怕是都在路上遗失了。”黎豫有些郁郁不乐,他与穆谦的彩笺虽然皆是些小儿女互诉衷肠,无甚要紧的,但突然没了消息,黎豫难免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算起来,他跟穆谦分开也快一年了,这些日子全凭着书信以表相思。 卓济是个贴心的好孩子,“主君要有什么要跟殿下说得,咱们不走驿站,直接通过军报八百里加急送过去,都是自家兄弟来送,肯定能送到。” 话刚说完,卓济立马意识到不妥,现下虽然西境刚因着狼牙拍赚出来三五年的财政支出,但依着自家主君严于律己的性格,肯定不会为着一己之私劳民伤财,还不等黎豫拒绝,又赶忙道: “方才那封函归朴定然还没发出去,您要有什么不妨一并写了,我去拦住归朴,两封可以一并发,多一封书信而已,咱们兄弟也没多受累。” 送一封也是送,送两封也是,黎豫思忖片刻,确系不会因私废公,这才应允下来。 信笺铺开,黎豫提起狼毫,却没着急落笔,而是把目光锁定在了南境五州的地形图上。 “郭大哥,方才我带着他们几个研究了一下南境的地形图,因着殿下在楚州,只瞧了楚州附近。现下你来帮瞧一瞧,若是南蛮真的北上,可能取道何处?” 行军打仗之事,问郭晔可是问对人了,他镇守西境这些年,一方面训练士兵抵御外侮,打得西戎再不敢窥伺大成领土。另一方面,他也知道自己拥兵自重,京畿早有收西境的想法,故而时常研究各州地形图,沙盘模拟各州调兵攻打西境的行军路线,每年还专门花些时日跑去各州勘测地形,几年间制定了数十套作战抵御方案,是以他对北境、南境和京畿诸州的地形异常熟悉。 郭晔几步来到案前,略略扫了一眼南境五州的地图,“要打哪儿?” “好问题,这就是方才我没想明的。”黎豫抱着胸,盯着地图琢磨了半晌,将自己的猜测娓娓道来: “我琢磨着,大约有这么几种可能,一是学胡旗扰境,并不深入腹地,但却有了跟京畿谈判岁币的筹码;二就是长驱直入,直取京畿,不过长途奔袭,他们未必有这个实力;三嘛,他们真要存了侵占大成的心思,或许会一步步稳扎稳打。” 有了方向,郭晔接过了话,“单纯扰境,要我是南蛮人,毗邻的两州中首选越州,越州相较于滇州更为富庶,劫掠一次,收获非滇州不能比。” 黎豫略做思索,继续请教道: “越州富庶,军备优于滇州,先时一千架狼牙拍,听说两州所订并非五五开,而是越州拿了七成之数,那南蛮会不会选兵力军备较弱的滇州?” 卓济竖着耳朵认真听着,同时手执狼毫奋笔疾书,恨不得将两人对话的每一个字都记录下来。 郭晔笑道:“也不是没这个可能,行军打仗就在乎出其不意。不过,越州地势平坦,易攻难守,而滇州则地势崎岖,想来他们不会冒险。” 黎豫把目光缩在滇州的地形图上,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那要是南蛮野心更大呢?” 郭晔往黎豫身边一凑,伸手指着地形图中西边的一条官道: “想要急行军取京畿,自然是要一鼓作气,先占滇州,再拿襄州,从襄州进荆州,直取京畿。襄州多新贵,常备军涣散,荆州多山匪,各自为政,好打的很。” “咱们有办法支援么?”黎豫看着图上横亘在西境甘州和南境襄州之间的昆仑山脉,语气里有些迟疑。 郭晔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这种情况下,西境想要支援,要么直接横穿昆仑山脉,要么就要取道幽州,绕过昆仑山脉,再进襄州,无论哪一种,增援都慢得很!” 黎豫抱着胸,一手拖着下巴,陷入沉思。西境的铁骑出不去,京畿的禁军目前又在楚州东边,这局面并不乐观! 卓济探头探脑地又瞅了瞅地图,“大帅,这么久了咱们就没想过办法怎么快速跨越昆仑山脉么?” 郭晔横他一眼,这些年西境内忧外患,他能外御仇寇,内防同室操戈,靠得除了西境铁军,还有昆仑山脉这道天险,“小鬼头懂什么!咱们好出,旁人也好进!你当这些年本帅守着西境容易呢!” “郭大哥这些年守着西境,考虑得自然比单纯的行军布阵要多些。”黎豫适时开口,但目光始终未离开案上的图纸,“那要是南蛮逐步推进,楚州可是兵家必争之地?” “当然!”郭晔没有丝毫犹豫,指着地图上的楚州给黎豫示意,“你瞧,楚州四面环山,易守难攻,我得则利,彼得亦利,当为争地;南蛮与楚州隔越、滇两州,且楚州谢氏盘踞,三条官道贯穿南北,商旅通行,物阜民丰,当为重地。兵法有云,争地则无攻,重地则掠,南蛮想要次第北上,非楚州不能成其事!不过楚州四面环山,易守难攻,三条官道,一条直通京畿,两条各通滇、越,只要镇住隘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南蛮想拿楚州,哪儿那么容易!” 卓济听完,忍不住睁大了眼睛,颇为吃惊道: “这么说来,要是真的京畿兵围楚州,与南境常备军起了冲突,南蛮岂不是可以坐收渔翁之利!难怪开始蠢蠢欲动了。” 郭晔深以为然,“是这个道理,阿豫你说呢?” 黎豫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而且南蛮根本没理由选这个时候北上,他蹙着眉头想了半晌,良久才吐出一句, “那换个思路,若是南蛮拿下越州和滇州,再跟楚州常备军血战一番 ,坐收渔利的岂不是禁军,再进一步,京畿不废兵力,就平了楚州,还削弱了南境积蓄百年的国力。” 郭晔和卓济对视一眼,又各自倒吸一口凉气,这样的假设太过可怕了…… 相较于西境高层的忧心忡忡,身在风暴中央的穆谦日子过得舒坦许多,他按照先时跟黎豫商量好的,深居简出,认认真真做好摆设的角色,旁的什么都不管,只一心一意搜罗当地的特色小玩意随书信一起往西境寄。 可即便如此,他也已经月余没收到过来自西境的反馈了,内心不免焦灼起来,连写字的笔都不自觉的咬在了嘴里。 “正初,你说阿豫最近忙啥呢,也不知道给本王来封信!从离开闵州到现在已经四十三天了!” 正初见自家主子那副哀怨的模样,忍不住心中发笑,但到底不敢笑出声来。 “殿下,先生的书信是每隔三日一封,从前咱们也有一段时日收不到信,然后一下子收到一沓的情况,您耐着性子等等,银粟已经去问了。” 正初说完,瞧见穆谦还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又拿出杀手锏劝道: “先生那么在意您,不论西境多忙,书信还是会照常发的,您在先生心中,可是比旁的都重要的。” 穆谦听了这话,心中欢喜,嘴角已经挂上了笑容,把笔握回手中,面上喜滋滋却口是心非道: “哪有!这小祸秧子心里都是他的至治之世、河海清宴,哪里会把本王放在心里,肯定是忙起公务把本王丢在脑后了!” 正初见自家王爷那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模样,忍不住牙酸,但他还不能真顺着他家主子说,正琢磨着要再怎么接一句时,银粟直接闯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个被血染红了的包裹。 “殿下,出事了,西境来送军报的兄弟半路被截杀,拼死才逃到了楚州外,要不是咱们接应的及时,怕是连这些东西也送不进来。” 穆谦面色一惊,“送军报的人呢?” 银粟面色一黯,“伤得太重了,还没撑着进楚州看大夫,人就没了,临去前还死死地护着送西境送来的军报。” 第252章 陨落(8) “什么?”穆谦没想到在南境还能发生这样的事, 这在他治下的北境和黎豫的西境都是绝对不会发生的,“南境的人做的还是京畿的人做的?” “那些人似是早有预谋,意在军报, 并不恋战。”银粟面上尽是为难, 把血糊糊的包袱递到了穆谦眼前。 穆谦听明白了, 若非西境的兄弟死死护着军报, 想来也不至于死于非命, 而银粟这趟,除了救下了军报, 其他一无所获。穆谦知道这事也怪不得银粟,自顾将包袱拿到案前解开,里面只有薄薄一封书笺,乃是黎豫往日与他鸿雁传情常用的信封。 穆谦撕开信封, 抽出信纸, 纸张已经被鲜血染红, 不过并不阻碍阅读。穆谦细细摩挲信笺, 熟悉的字迹道尽他意中人缱绻的思念, 良久,穆谦才小心翼翼地将信纸折起来, 一如其他彩笺一般, 放入手边的木匣子里收好。一切完毕, 才道: “西境那名兄弟临终前可还有话?” “只说让属下务必将包袱亲手交给殿下, 旁的没了。” 穆谦听罢, 抬眸瞥了银粟一眼,没再言语, 而后一把抄起沾血的包袱夺门而去。银粟与正初虽不明其意,赶忙跟了上去, 等追到了人,那张包袱已经被扔在了肖瑜的书桌上。 “瞧瞧,这南境还真是个是非之地,连阿豫写给本王的情书都送不进来了!”穆谦张口就带了几分阴阳怪气。 肖瑜看着染血的包袱,眉头拧成了疙瘩,“怎会如此?” 穆谦抱着胸,倚在门框上,“你京畿的书信可还正常?” 肖瑜虽有些日子不与京畿通信,但循例上的札子却能正常收到回应,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穆谦的话。他不傻,京畿亦不傻,改革正处在白热化时期,让穆谦和北境、西境保持联系,比断了他的音信,更有利于稳住西北二境。 穆谦见状明了,“看来这劫夺书信之事,只是针对本王啊!” “殿下,您莫要误会!”楚州大敌在前,肖瑜绝不允许自毁长城的事发生。 穆谦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行了行了,本王没怀疑你,否则就不来你与通气了。本王是想提醒你一句,楚州外不太平,况且楚州之于南境,一如京畿之于大成,你早做打算啊,本王可不想每次跟阿豫通一封书信,还得搭上个兄弟的性命。” 听了这话,肖瑜刚把话吞回腹中,却被后闯进来的肖安的话惊出了一身冷汗。 “公子,南蛮纠集十五万大军,挥师北上,越州和滇州的边郡都已失守,现下南蛮正兵分两路向北推进!” “越州和滇州怎么那么没用,前些时日不是刚从北境买了一千架狼牙拍,有了本王的狼牙拍还挡不住几个南蛮子,大成要这群酒囊饭袋有何用!”穆谦曾一夫当关守平陵城,在狼牙拍的助力下,北境寸土未丢,还将胡旗打得再无南侵之力,现下听闻边郡竟然失守,瞬间怒上心头。 肖安听了这话,脸色一瞬间变得极差,“殿下难道不知,您北境那狼牙拍,有半数进了这楚州么?要不然我家公子为何这般忧虑?” 谢氏依仗常备军之勇、狼牙拍之巧和楚州地势之险,颇有一种要跟京畿抗争到底的态势,肖瑜正为着跟谢氏谈判而发愁,现下南蛮入侵,更是让眼前局势雪上加霜。 狼牙拍进入楚州成为抵抗禁军的利器,这是穆谦没想到的,他心虚地瞧了一眼肖瑜,自知理亏,忍不住摸了摸鼻尖。 肖瑜倒是没功夫跟穆谦计前事,自顾问道:“这消息京畿可知道了?” 话刚说完,又顿觉这话问得无趣,消息肯定是八百里加急自南向北传递,先到楚州,再到京畿,这时候要等京畿的指令,一来一回又要耽搁数日,“罢了,肖你去取张南境地图来,让肖平召禁军随行众将速来议事。殿下从前在北境御敌,于兵法之事远胜他人,可否指点一二。” 若是京畿与南境楚州的恩怨,穆谦决计会选择置身事外,而现下却是外邦入侵,他自觉南境百姓无辜,不能见死不救,又见图纸已然铺好,径直上前看了起来。 穆谦虽少时曾涉足南境,但多为寻找奇珍异宝以供享乐,对南境人文地理并不熟悉,现下看着光秃秃的图纸,越发想念起从前赴西境路上,黎豫为他悉心准备勾画的那封北境的图纸。 虽然穆谦现下自己也能根据分析,在现有的图纸上勾画完善,但到底需要些功夫。穆谦提笔在图纸上勾勾画画,良久才抓了抓后脑自言自语道: “到底不如阿豫弄得细致,将就看了。”说完对上肖瑜探寻似的目光,这才又问道:“肖参知,这次禁军有多少人跟你南下?楚州有多少常备军?” 肖瑜一介书生,自幼当作宰辅接班人培养,虽深谙经纬之略,却不通兵法韬略。郁弘毅虽懂,但大成重文轻武,从未传授他分毫,而肖瑜本身亦不似黎豫那般喜读兵书,是以沙场对敌乃是短板,现下见穆谦有心相助,索性将前期搜集的消息和盘托出道: “按照探子回报,南境诸州常备军在十万上下,其中越州和越州各三万有余,闵州一万有余,襄州不足一万,剩下两万左右尽在这楚州。至于禁军,本次有五万南下。” 穆谦听着,掏出钱袋子,淘了几块金锞子,肖瑜边说,他便将金锞子往上摆,显然是在那图纸当沙盘用。 两人正围在案边,随军的林穹、裘云和杨宜斌也匆匆赶到了,眼下情势危及,众人稍作见礼后便开启了讨论。 林穹作为林家旁系子弟,一直削尖了脑袋想向上爬,现下听了肖瑜对兵力的盘点,颇有些着急地表现道: “方才听肖参知介绍南境情况,若从兵力来看,南境加上禁军,也算势均力敌。” 裘云出身清流门第,入禁军时就是一普通军士,早些年也曾跟随肖珏上过北境战场,能爬到如今这个位子,全凭一身本领和后来穆谦节制禁军时对他的赏识。而他之所以能得穆谦赏识,的确有着几分本事,现下听着林穹不懂装懂般胡吣,当即面上就有些挂不住,又碍于人在屋檐下,只是微微变了变脸色,并不着急出声。 杨宜斌才不管那许多,杨氏虽非大世家,但也算二流世家中能说得上话的,而林氏早不如前,先时他又被林穹挤兑去北境送亲,还受了边防军好一番折腾,早心生不满,先时又见林穹趁着肖珏出事,一举拿下禁军副统领的位子,更是眼热。现下终于有机会让他出丑,杨宜斌自然不似裘云那般畏首畏尾,故作诧异道: “林副统领此言差矣,你我皆知襄州多清流,那不足一万的常备军不过摆设,闵州又刚经历改革,常备军士气大搓,楚州龟缩不出,这么算下来,并不乐观。” 裘云听了这话,面色稍霁。可林穹面上却挂不住了,急于辩解些什么,却不可否认杨宜斌所言在理,只能梗着脖子道: “这不过才两万人马,楚州那边肖参知已经派人去请了,你怎知他们不会出手!此外,还有越州和滇州那六万呢!” 杨宜斌深知肖瑜在今上面前的分量,有意表现,更有心扭转在北境时给穆谦留下的狼狈印象,不甘示弱地据理力争道: “楚州谢氏抗拒改革至今,连京畿谢国公一家的生死都不顾,不臣之心展露无遗。至于滇、越二州,连军报都未明伤亡人数,你当那六万人马还有多少!” 穆谦抱着胸,默不作声却静静打量着争执不休的两人和作壁上观的裘云,心中升起一阵阵恶寒。如今的禁军,与在他手下那几年相去甚远:且不说统帅是否有为政之才,但就调兵遣将方面的确草包一个,而且无才无德,震慑不住下属;其他将领,要么贪功冒进,不服管束,要么冷眼旁观置身事外,生怕惹火烧身,从前有肖珏震着,瞧不出来,现下肖珏没了,禁军直接成了一盘散沙。 穆谦打量了一眼一脸疲态的肖瑜,有些不落忍,这些人说是来帮肖瑜改革,就这作风平日里还不知给他添了多少麻烦,也就是欺负肖瑜是个儒臣,没有带兵经验。 “够了!”肖瑜终于忍无可忍,喝道:“现下内忧未解、外患又生,将军们还有心在此逞口舌之快!” 肖瑜素来以温润如玉著称,平日里轻声细语,如今陡然扬声,显然已经怒极。林穹和杨宜斌到底忌惮肖瑜,各自偃旗息鼓。裘云见两人皆在赌气不愿开口,堂内又陷入一片尴尬的寂静,只得硬着头皮道: “以现下禁军的五万兵力的确难以与南蛮十五万抗衡,为今之计,还是要速速向京畿求援,再联手楚州,方为上策。” 穆谦闻言给气笑了,裘云此人当真是世故到极致!先时能在提审闵州官员时给穆谦送人情,现下又只字不提南境常备军情况,林穹和杨宜斌都不得罪。穆谦不禁腹诽,这人留在军中简直大材小用,该放到吏部去应付那些老油子啊! 第253章 陨落(9) “军报这会儿已经在去京畿的路上了, 想来不日就会再有禁军南下。”肖瑜说到此处,停了停,转头看向一脸凝重的穆谦, “殿下怎么看。” 穆谦伸手在地图上指了指中心地带, “无论越州和滇州情势如何, 楚州决不能丢。若是楚州丢了, 南境将不复存在, 也给了南蛮威胁京畿的据点。” “越州和滇州的边城能这么快失守,想来两地当还有些常备军且战且退保存兵力, 至于有多少,未看到具体军报前不做定论。若是常备军还尚存实力,禁军可以直接南下,说不定能守住滇越二州, 若是常备军所剩无几, 那就只能联合楚州兵力, 死守楚州, 等待支援。” 肖瑜虽不通兵势, 但对南境格局了然于心,对于穆谦的看他, 他是赞同的, 楚州乃是南境心腹之地, 眼下除了与楚州联手, 也没有别的办法保住楚州。 “眼前改革的档口, 只怕楚州不愿合作。” 穆谦面无表情地瞧了肖瑜一眼,冷冷道: “世家心怀鬼胎的多了, 未必没有二心,这个时候是人是鬼就瞧出来了, 等等就知道了。” 盘完当前局势和兵力分布,剩下的信息还需要京畿和楚州提供。派去楚州的人早已出发,等人回程还需几个时辰,众人无法,只得干等。 眼见着林穹和杨宜斌又要开始言辞交锋,穆谦不愿看这种倾轧的场面,借故离去,临走时还吩咐正初将方才他勾画过的地图抱走了,方便他回去继续研究。 一行三人离开肖瑜书房几百步后,正初才满脸不高兴地埋怨道: “殿下,您怎么又掺和这些事,忘了侯爷先前嘱咐您的话了?这趟来南境,您得少管闲事保平安!咱可说好了,您要忍不住,当当幕后军师也就算了,可绝对不能披挂上阵!” 穆谦一直紧着的眉头听到正初提黎豫时难得松了一下,“本王什么时候说要上阵了!” 正初闻言一喜,“那就好!那就好!要不然,您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们真没法跟侯爷交代,你说是吧银粟?” “可光靠京畿那几个只会推诿扯皮的,怕是不成吧?”银粟面上尽显担忧,把恳求的目光投向穆谦,“殿下真不打算将这五万禁军接过来么?想来肖参知也会支持殿下的。” 正初一听这话,还不等穆谦说什么,登时就炸了,气道: “你说得什么话,他们成不成的关咱们什么事?当年殿下差点死在去北境路上,你忘了么?一路上兄弟们为了躲避追杀,带着重伤的殿下避开官道翻山越岭,小心翼翼乔装打扮,就这么躲躲藏藏着,殿下还险些丧命,等到了北境殿下就剩半口气了!”正初越说越激动,气得眼眶都红了,胸腔止不住地起起伏伏,稍作平复,还不等银粟接话,又继续道: “而且,前前后后死了几十个兄弟,最后八名兄弟的尸骨,直到今年才被迎回了北境!那些可都是咱们在王府里朝夕相处的手足!这笔血债京畿还没还,你还想让殿下再为他们卖命,银粟,你脑袋被驴踢傻了吗?” “正初你这嘴是越发厉害了!”穆谦轻斥正初一句后并不再作表态,自顾向前走去。 正初气哼哼瞪了银粟一眼,抱着图纸,快步跟了上去。 银粟的话本来让穆谦有一瞬间动摇,可正初一番话,又将穆谦那段痛彻心扉又担惊受怕的记忆唤醒了! 那段时日,除了饱受与黎豫决裂的煎熬,更要面对险象环伺的局面,有几次明明藏得够深,还差点命丧当场。今日想来,能活着逃回北境,真是上苍眷顾。穆谦想着想着,直接惊出了一身冷汗。 那段时日刻骨铭心,痛彻心扉;那份恨意深入骨髓,日久弥深!若非后来与黎豫互通心意,才将那些阴翳稍稍压住,否则午夜梦回,定要将穆谦折磨去半条命! 正初不知穆谦脑海中已经过了那么多,见他面色阴沉,只顾闷头走路,再无平日里半分轻松惬意,脑袋快速一转,欠兮兮凑到穆谦身边,讨好道: “殿下,咱记得之前有人答应要早日回去跟侯爷成亲的,这话是谁说的来着?” 果然,穆谦停住了脚步,面色也有所松动。 正初暗笑,朝着穆谦一脸期待。 穆谦无奈,“有话说,有屁放!刚才怼银粟那么厉害,现在你什么大尾巴狼!” 正初也不客气,直接祭出了他心中最能治穆谦的法宝——黎豫,“殿下,黎先生平日里瞧着万事不萦怀,其实啊听玉絮说,他对在乎的人,心思是很细腻的。” 穆谦挑眉,“你什么意思?” 正初故意学着黎豫平日里说话波澜不惊的模样,“循循善诱”道: “王府的兄弟们,上到仲统领,下到咱们哥几个,都觉得侯爷是个非常好的人!” 正初这只学其形、却半分神态也没学到的模样让穆谦本就不多的耐心瞬间告罄,一脚朝着人屁股踹了过去,佯怒道: “你再废话!看本王削你!” 正初侧身一躲,立马像倒豆子一般,嬉皮笑脸道: “心思细腻的人容易想得多,又远隔千里,本来侯爷就在替您担惊受怕,您要再由着性子胡来,让侯爷这么好的人更添忧思,那可就太不道德了!殿下,您说呢?” “罢了,罢了!”穆谦瞬间拿定了主意,摆了摆手,一副作罢的态度,“本王没趁机踩京畿一脚算是仁至义尽了,由他们去罢!” * 京畿暖阁内,穆诚难得没有沉浸于案牍之中,非常惬意的站在窗边,看着窗外绵延的细雨,嘴角忍不住露出一丝丝笑意。 今时今日,他终于大仇得报,京畿谢氏全族覆灭! “先生,您有没有闻到雨中有股隐隐约约的血腥味?”穆诚嘴角噙着从容的笑意,盯着雨幕怡然自得。 先时护国公府被查出外通南蛮,为其输送南境陈兵图和京畿布防图,今上本欲将其斩立决,却被肖氏和容氏联合众臣求情,才被施恩判了斩监候。 昨日,南境军报抵达京畿,越州和滇州边郡被南蛮攻破,今上怒不可遏,直接下令于今日将护国公府谢氏满门抄斩。算算时辰,这会子人应该都杀干净了。 郁弘毅知道,自打穆诚同意他故技重施的那刻起,就在考虑怎么把京畿谢家也放进去,本以为谢氏根基深重,就算顾念着楚州,穆诚也得徐徐图之,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 “恭喜陛下,这些年的心头之患终于除去了。” 穆诚将手臂探出窗外,想触一触这场喜雨,奈何屋檐太远,雨水始终落不到他掌心,穆诚略显失落的收回手。 “先生,您说这气味三弟在府中能闻到么?” 郁弘毅笑道:“能不能闻到,这不全在您?” 穆诚闻言,也笑了起来。是啊!没了谢氏在朝中张罗,穆诣的门生故吏就如同一盘散沙,再也掀不起波澜了!如今,他就如同自己砧板上的鱼肉,想让他生就生,想让他死就死! “先生,您说好笑不好笑,当年至清查朝内通敌案,穆诣威逼利诱,让至清拉朕下水,至清宁死不肯,他就让谢家把事往朕身上引,朕差一点就万劫不复!如今风水轮流转,穆诣哪能想到,他的拥趸如今也是因通敌获罪!” 郁弘毅有些疑惑,当初他埋胡旗这条线,专门避开了京畿谢氏,就是因为谢峻为人刚硬固执,不懂变通,更对通敌嗤之以鼻,没想到穆诚出手,竟然能让谢峻上钩。 “老夫有一事不明,陛下是用什么法子让谢峻交出布防图的?” 穆诚诡异一笑,“先生,谢氏有没有真正交出布防图,重要么?” 郁弘毅瞬间明了,无论最后谢峻是答应通敌,还是严词拒绝,京畿查出来的结果都只能是一个:护国公府通敌卖国罪不容诛! 郁弘毅重新打量了一眼这个刚过而立之年的年轻人,这人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时刻忧心太子之位不保的温和宽厚的少年,在自己不在京畿的这些年,他独自经历了手足倾轧朝不保夕的岁月,脱胎换骨砥砺成长,终于成为今天这位深谋远虑、为排除异己不择手段的狠辣帝王! 郁弘毅颇为欣慰的笑了,“陛下所言极是,确实不重要!” 看够了雨,穆诚心情甚佳的亲自掩上窗,“南蛮动作快,若素那边就危险了,依着他的性子,怕是半步都不会退,得想个法子让他赶紧回京。” 郁弘毅敛了笑意,忧虑起来,“前些日子,老夫亲自修书一封,也石沉大海,想来瑜儿还是不肯与咱们私下通信。而且,就算能私下通信怕也不成,他气性这么大,若是知道南蛮北上原委,怕是要翻脸了。” 穆诚顿觉头疼,轻轻在眉心掐了掐才道: “让安国侯再去试试。如果还不行的话,那只能动用那个暗棋了,他这些年也算出了不少力。” 第254章 陨落(10) “会不会早了些?眼下还不是动晋王的时候, 若是这棋子用了,那将来晋王这个心腹大患怎么办?”郁弘毅显然并不赞同穆诚的意思,然后伸手朝殿外指了指, “实在不行让外头的那个想想办法。” 穆诚并不接话, 自顾回到书案前, 打开上了锁的抽屉, 取出一个已经积了灰尘的木匣, 然后从怀中掏出一块明黄的帕子抹了一把,这才朝着郁弘毅的方向一推。 “先生, 瞧瞧这是什么。” 郁弘毅不明其意,上前两步打开匣子,里面乃是一份明黄的卷轴。郁弘毅心下一惊,赶忙打开, 看过后脸色变了几变, 这才明白为何穆诚对待穆谦如此沉得住气。 “‘他日若穆谦受黎豫蛊惑, 为祸天下, 天下当共击之……’”郁弘毅忍不住对着遗诏念出了声, 而后问道:“陛下是想等来日晋王乱政时,以先皇遗诏诛之?” 穆诚笑了笑, 将遗诏从郁弘毅手中抽回来, 一点一点仔细卷好, “还要多谢先生收了至清这个关门弟子。先时有传言, 先帝欲命穆谦诛了至清, 以免与至清相与,坏了他的名声。这份遗诏怕不是穆谦不肯, 惹得先帝恼了他,才留下这么份东西来。” “不过朕倒不打算用这份遗诏来制衡他, 毕竟来日他要真能借助北境边防军之力南下,那也不是一份遗诏能挡得住的。”穆诚虽这样说,却还是小心翼翼地收回匣内,又将匣子放回了原处落锁,“朕想着,这一石二鸟之际,不能只用一次。” 郁弘毅这才明白,穆诚心思远比表现出来的深沉许多,并且打算借着南蛮的事动一动穆谦,索性也不再多言,只再次若有似无地向殿外瞧了一眼。 穆诚倒是很能体察郁弘毅的心思,亲自引着郁弘毅来到旁边的几案,两人落座后,穆诚亲自斟了一杯茶推到郁弘毅手边。 “两个年轻力壮的大小伙子,跪一会儿不碍事的,先生就不用担忧了。年轻人就是容易冲动,都这个档口了,还跑来给谢氏求情,除了作践自己一遭,有什么用?你瞧肖氏和容氏当家的这会子都不露面,就来了两个毛没长齐的孩子。”穆诚说到此处,似笑非笑地瞧了郁弘毅一眼,笑道: “自打若素不辞而别,先生就越发的心软了,自小到大,朕还是第一次见您这样。您这番慈父之情,可算是让若素给逼出来了。” 郁弘毅自知失态,有些讪讪的,“毕竟外头还下着雨。” 穆诚向来敬重郁弘毅,自然不会让自己的恩师不自在,但也不想轻饶了那两个不知轻重触他眉头的熊孩子,直接越过这个话题,任由肖玥和容成业在雨中继续跪着,而他自己则从容地自怀中掏出一份敞口的信函递给郁弘毅。 “先生瞧瞧,这是随公文上来的,要求京畿转寄西境至清那里。信封连火漆都没打,显然也不怕外人瞧了其中的东西。不过,朕总担心其中暗藏了些什么,但又不得关窍。先生最了解至清,您瞧瞧呢。” 郁弘毅接过来,拿在手里打量了一眼,信封烫金红纸打底,上面绘了一对五彩描金边的鸳鸯,那鸳鸯毛色明艳,一看就是没有品位的豪右喜欢的款式。郁弘毅只觉这信封过分花里胡哨,只有青年男女鸿雁传情时,才会用这般夸张轻浮的信封。 郁弘毅打开信封,掏出其中的信笺,那信纸一如信封般花里胡哨,还有一股子若有似无的冷香直往鼻子里蹿,那味道虽算不上难闻,但郁弘毅着实闻不惯。等看清信纸上的文字,郁弘毅面色瞬间难看起来,眸子难掩嫌弃的神色,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好一阵子才稳定下来。 信纸上无他,只有穆谦用他那比文盲稍强、但落在郁弘毅眼中还不如狗爬的字迹,写给黎豫的一封情书: “阿豫,信笺本王收到了,得知你一切都好,本王甚为欣慰。本王也都挺好的,就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本王许久不见阿豫,怕是要害上相思顽疾了,本王想你想得日日食不知味,每逢月过中天,才堪堪如梦,然梦中皆是阿豫,也算稍慰相思。近日南蛮入侵,书信几近中断,就别再费心思送了,本王会照顾好自己,勿念。” 内容半文不白,郁弘毅许久不看这种狗屁不通的东西,还是一封连京畿纨绔都瞧不上的情书,直接被气炸了肺,又听说是南境随公函送来要求发往西境的,登时一把将信函拍在了桌上。 “不着四六,着实恼人!这晋王殿下未免荒唐,当京畿的公函是什么?竟然要给他传这种龌龊东西!” “先生莫急,这厮从小就是个混不吝,不过因着从前不涉朝堂,也不做什么欺男霸女伤人性命的极恶之事,纵使荒唐些,只要不是太出格,御史台和宗正寺自然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朕没想他,他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下子就在北境得了势。”穆诚说到此处,原本笑容和煦的面容渐渐阴郁起来,顿了顿又道: “如今,朕可没法子只当这封公文是个笑话了。朕先时已经命太医院和造办处对纸张细细查验过,材质并无异常,除了那香薰亦无旁的药材和涂料,那可能的问题就只在言辞上了。” 郁弘毅闻言,深以为然,又忍着嫌恶将信笺从头到尾逐字逐句推敲了一遍,却是一无所获。 穆诚见郁弘毅的模样略显诧异,这篇文章文笔如同初学文章的幼童,虽符合穆谦那不通文墨的特点,但他打心底里觉得穆谦没有这么单纯,“先生也觉得辞藻无碍,会否其中夹杂了哑谜?” 郁弘毅摇了摇头,然后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才难掩嫌弃般恨恨道: “无论藏头、去尾,还是字迹、墨迹,皆瞧不出异样,若是因着他们从前的书信打哑谜,咱们就只能吃个哑巴亏了。只是这恶俗的气味熏得老夫脑仁疼,还有,这把字真是丑出天际,瞧多了伤眼。老夫就不明白了,至清虽出身乡野,可被老夫教养得惊为天人,竟然便宜了这么个混世魔王!” 穆诚明白,郁弘毅当年将黎豫收入门下时,虽然的确存了利用的心思,可相处日久,也多多少少生出几分真心,兼又将黎豫算计得极惨,郁弘毅虽嘴硬,他对黎豫还是有几分亏欠之心的。眼见着辞藻无甚大问题,且又过了太医院和造办处,是以穆诚便不再纠结,扬声朝身边内侍吩咐道: “把这封信给东府送去,按章程跟其他公文一起发西境靖西侯。嘱咐下去,这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不必专门加急,随函走即可。” “是。”小内侍眼观鼻,鼻观心,低着头恭恭敬敬接过信函,转头要走之际,又被穆诚唤住,“先打上火漆再给东府,别丢人现眼!” 等这封“丢人现眼”的文书送到卓济手上时,卓济晓得了来源,惊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三步并作两步就往黎豫书房跑,边跑边道: “主君——主君——您瞧这是什么!” 经过从京畿到西境一路游历沉淀,卓济性子越发沉稳,已经许久没这么大惊小怪,现下难得失态,惹得黎豫啧啧称奇,当即抬头寻声望去,见卓济正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而手中握着的不过是前段时日穆谦密集地往西境发的彩笺,无奈的嗔道: “把气喘匀了再说,不过数月没收到殿下的信笺,哪至于让你这般大惊小怪的,也不怕让阿衍瞧见了笑话你。” 卓济咽了一口口水,稍稍平复了情绪,才道:“主君,您猜这函是怎么到西境的?” 黎豫挑眉,“许久没收到了,莫非似上次咱们去函一样也是走得军报?” 卓济立马摇了摇头,“不是,这是京畿的公函!殿下把信笺发了京畿,托京畿转寄过来的。” “噗!”黎豫顿时笑出了声,自打上次送军报的兄弟出事,黎豫就再没让人往南境去过,一方面该送的图纸、策论上次都一并送了过去,近期再无其他要件,另一方面这一路危机重重,若非必要,他绝对不会为着一己私欲让军中兄弟去替他送彩笺,眼下见穆谦竟然走京畿的路子送信,嘴角就不自觉地向上翘,伸手接过信函,笑道: “他倒是会物尽其用。” 卓济眼睛炯炯有神,“主君快瞧瞧,看看这次的信笺有没有什么关窍,殿下大费周折把信送到,不会仅仅是‘直抒胸臆’吧?” 黎豫一边瞧着信,一边露出会心的笑意,待将那封絮絮叨叨的信从头到尾看了两遍,才将信纸整整齐齐叠起来封好,收在一旁匣子中。收到穆谦的彩笺,黎豫心情大好,又听到卓济后话,联想到穆谦成功作弄京畿后得意的笑容,更是乐不可支: “无他,只是家书一封,若是有人同你这般对这封信多思多虑,乃至大费周折,那可怪不得殿下。” 第255章 陨落(11) 卓济跟着黎豫日子越久, 慢慢地发现自家主君其实并非如同自己先前认知的那般清冷孤高不食人间烟火,也有着与年龄相适应的稚气和促狭,只不过这样的时候极少, 还往往要跟殿下相关的事上才能展露一二。 卓济看着黎豫嘴角那抹轻松又愉快的笑意, 突然有些心疼京畿那些为着这封情书抓耳挠腮的官员, 被这两个青年之间默契的促狭玩得团团转, 还是在这种几方关系颇为微妙的时刻。 不过, 眼下卓济不顾上轻松,还有一桩事摆在面前让他颇为为难, “主君,这封只是随着公函一同送来的,正式的公函还在我手里压着,没敢发呢。” 黎豫一听这话放下了手中的狼毫, 卓济现在处理来往函件已经得心应手, 鲜少有需要专门拿出来讨论, 要么直接发对应人员跟进, 再不济就稍微问下黎贝玉或者郭晔的意思, 被他压在手里还问到自己跟前的,许久没有了, 黎豫来了兴致, 笑道: “什么事让你为难了?” “是关于归朴哥的。”卓济有些不好意思地把手在身侧蹭了一下, 露出少年人独有的紧张和局促, “京畿正式公函, 是函告四境诸州,谢家——谢家没了——说是通敌。” 黎豫方才收到信函的小欣喜一扫而空, 整个人瞬间陷入沉默,半晌才道: “这封公函压下就压了, 你去私下跟大帅、雁之和容姑娘知会一声,让大家心里有数,不要大肆宣扬,但也不必刻意隐瞒,免得都支支吾吾的,反倒教归朴多心。”黎豫说着揉了揉眉心,又道: “其实,归朴为人聪慧机敏,自打梒儿被送来西境,他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今日的局面只是早晚的问题。” 卓济仔细回想了一下,“这些日子,他一直深居简出,我还当他只是因着身边刚多了个儿子的缘故。” 儿子刚到跟前,一个没带过孩子的爹是什么表现,黎豫自己可是再清楚不过了。那会子他刚来西境,带着黎衍的确是小心翼翼的,但更多的还是把好奇和精力都放在了孩子身上,根本没功夫伤春悲秋,听了卓济的话,失笑道: “你瞧他最近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我上次听阿衍说梒儿被烫伤了,这个当爹的愣是好几天都没发现,你当他心里琢磨什么呢?” 卓济是个非常勤于思考的好学生,“主君,京畿谢氏满门获罪,那归朴哥是不是还会被问罪?还有南境楚州的谢氏,竟然也没事?” 黎豫轻轻叹了一口气,“依着谢家从前的站队,只要不是极有容人之量的君主,谢家都不能幸免于难,今上能放归朴一条生路,全因眼下改革掣肘再加他忌惮跟殿下的关系。至于,楚州谢氏家主乃是谢岭,听闻老国公当年在世时偏疼次子,临终虽按照礼法命长子谢峻袭爵,却是将家主之位和非勋爵产业都给了次子谢岭,导致兄弟二人一直不睦。有着这层龃龉,今上或许能对楚州网开一面,就看他们在这次改革中怎么表现了。 卓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觉得有必要下去自行消化一下,忙道:“多谢主君指点,我先去把公函的事安排一下。” “且慢。”黎豫拖着下巴琢磨了半晌,“这几日,南境开战的事一直扰得我心中不踏实,你去安排时,顺便给大帅、雁之和容姑娘带个话,请他们三位未正来我书房议事。” “您怕南境战火燃到西境来?”卓济不明所以,“不能够吧?有昆仑山脉隔着呢!” 黎豫摇了摇头,“不知道,总觉得这次的风雨来势不小,西境得早做准备才是!” 那厢黎豫未雨绸缪,忙得焦头烂额,这厢穆谦在南境的日子倒是颇为舒服。先时因着改革的矛盾,楚州一直闭门谢客,眼下强敌将至,楚州再也顾不得内部矛盾,大开城门将肖瑜及一众禁军迎入了酆平城。 穆谦心情一好,连带着做人也大方,他打定了主意不趟这趟浑水,又不放心禁军来的这几个草包,索性拿出自己做好标注和布放建议的地图,随口吩咐正初道: “去,给肖若素送过去,算是本王一点心意。让他别一趟又一趟的派人了,本王说了不带兵就是不带兵!” 穆谦说完忍不住摸了摸鼻尖,依着他的厚脸皮,他是能作壁上观的,毕竟这么多年的日子就是这么过来的。 可他到底有点对不住肖瑜,毕竟当时他跟肖瑜提出给随公函给西境送信时,完全没提那是给黎豫的情书,而肖瑜襟怀坦白,连瞧都没瞧就随公函发走了。那封情书送到京畿,虽然成功戏弄了京畿官员,但到底给肖瑜添了麻烦,穆谦恩怨分明,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 正初没穆谦这么多心思,他虽不乐意,还是不情不愿地接过来,抱怨道: “殿下何必这么好心帮他们,您忘了侯爷的话么,南境乱一点,京畿才没心思理会西北二境。” 穆谦很会往自己脸上贴金,抱着胸一脸得意道:“本王这是为了京畿吗?本王这是为了南境的百姓!” 正初知道自己说什么也没用,气得跺了跺脚,拿着图纸去找肖瑜了。 “嘿!本王惯得他没边了是不是,还敢耍横!”穆谦一手指着正初跑远的方向,一边佯怒地跟银粟抱怨。 屋内只剩下银粟和穆谦二人,银粟没着急接穆谦的玩笑话,倒是认真问道: “殿下这次真的打算袖手旁观么?” 穆谦没瞧他,自顾走到软塌前,将两个靠垫叠在一处,往软榻上一歪,一语双关道: “躺着多舒服。” 银粟蹙着眉走到榻前,满面愁容哀戚,“昨日入城后,肖参知及禁军已经与谢家碰过了,滇越两州的常备军已经全军覆没,不出十日,南蛮的兵马就会一东一西压到酆平城下了。而如今禁军的兵力加上楚州常备军数,也就只相当于其中一路兵力。” 穆谦倚在靠枕上,还把手垫在后脑下,仰面舒服地躺着,还不自觉地翘起了二郎腿,非常悠闲地晃起来,“嗯,这个昨日肖若素已经派人知会过本王了。” 见穆谦并不上心,银粟面上更添担忧,“殿下,京畿禁军就算星夜赶路,最快也要走月余。您曾经节制禁军,应该明白这几个带兵的,除了裘指挥使,其他都是花架子,也就在京畿巡防摆摆花架子,要上战场根本不行的。就算楚州常备军能以一敌二,怕是也没有胜算的。” 穆谦咂摸出不对味了,一个鲤鱼打挺坐直身子,“银粟,本王印象中你虽不如寒英木讷,但绝不是个能说呢,怎么今日这么多话,别卖关子了,有话直说!” 银粟心一横,直接撩袍跪地,拱手道: “殿下,肖参知纵有宰辅之才,可毕竟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于兵势一窍不通。眼下大敌当前,南境危在旦夕,放眼南境,除了您,根本无人能稳定大局!求您应了肖参知的请托,重掌帅印,替南境做主!” 穆谦坐在榻上,垂下眼睑,嘴巴抿成一条线,沉默不语。 银粟见状又道:“殿下,您想一想南境的百姓,他们跟您在北境拿命护住的那些人一样,都是有血有肉的人,都是大成的子民,可顷刻间就可能死在南蛮的长刀之下,您忍心吗?” “银粟,本王是不忍心,可战场不是本王想上就能上的。”穆谦面上尽是为难之色。 “殿下,属下知道您跟今上有龃龉,不好再染指京畿军权惹他生疑。属下也知道您在南境处境困难,只可蛰伏不能强出头。属下更清楚您凡行差踏错,就有可能给京畿留下话柄,成为来日治罪的借口。”银粟说着,将两只腿均跪了下来,将佩剑放在身侧,然后恭恭敬敬地向着穆谦行了一个大礼,决绝道: “属下明白殿下的难处,那么,请殿下成全属下,给予属下一个上阵报国的机会!以后,属下怕是不能再侍候殿下左右了,您千万保重。” 穆谦见状赶忙搀起银粟,有些头疼道:“你——为何要如此?” 银粟眸子里闪着决绝的光,“大丈夫当为国为民,此教诲,银粟绝不敢忘!” 穆谦一听便知,这肯定是从前黎豫带着他的几个亲卫读书时讲的,他知道黎豫给人洗脑颇有本事,自己恐怕劝不住了,泄气地坐回榻上,摆了摆手,放弃道: “你且去找肖参知,让他安排。” “是!”银粟闻言一喜,想着或许再无来日,又眼眶含泪道: “至治之世,河海清宴,一直是先生的夙愿,易地而处,先生肯定也会以百姓为先,银粟没辜负先生教诲,却辜负了殿下待银粟的恩情,殿下保重,银粟去了。” 银粟说完,似是担心穆谦反悔,又怕自己不舍,头也不回的转头跑了,独留下穆谦坐在原处愣神。 第256章 陨落(12) 穆谦越咂摸越觉得不对味, 银粟都冲在前头了,自己不出面似乎有些不妥,但一想到从前京畿的作为, 穆谦就又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看着银粟远去的背影, 一股隐隐的担忧在穆谦心头升起。眼下的情况的确危机, 哪怕他自己亲上战场坐镇大局, 也未必能守得住楚州。银粟这个愣头青这么梗着脖子冲上去, 与送死无异。 “这个蠢东西!” 穆谦有些恼,更有些烦躁, 忍不住骂了一句。 银粟跟着自己这么久了,竟然这么沉不住气!穆谦到底不忍心看着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出事,又不想将自己搅进这摊浑水,思来想去决定亲自去找肖瑜, 让他对银粟关照一二, 至少能保住一条命。 穆谦做事从不拖沓, 有了想法立马动身, 刚把方才踢掉的鞋子穿上一只, 就听到了门外的脚步声和拉扯对话。 “诶呦,我的参知大人, 我家殿下自打进了酆平城就旧疾复发了, 那旧疾可是在北境战场上留下的隐疾, 哪儿这么容易好!” “殿下这会子都病得起不来了, 这才让小的来给您送图纸, 要是他能起身,肯定就亲自给您送去了。” “您公务在身, 实在不劳您大驾,您来探病的心意咱替殿下领了, 回头肯定悉数告知。” “哎呦,我的参知大人,您就回吧,别难为小的一个下人。” 这几句话带着几分机灵劲儿却又充满着无奈,穆谦一听就听出是正初,至于“旧疾复发”,显然是正初想出来的说辞,而来人正是肖瑜! 穆谦暗道来得正是时候,刚要起身相迎,立马意识到情况不对劲,否则正初不会这么费劲的拦人,那只能说明,来者不善! 穆谦登时把刚穿好的鞋子踢了,整个人往榻上一趟,伸手把毯子往身上一拉,当即就“病了”。 脚步声自门口止住,接着传来了肖瑜那不徐不疾的温润言语: “既然都已经到门口了,就劳烦正初小哥跟殿下通报一声,就算不为公务,殿下以亲王之尊,纡尊降贵陪肖某来到楚州,肖某若不闻不问,岂不失礼!难道是肖某面子不够,要让肖某请谢家主一同前来探望殿下才肯见?” 穆谦听了这话,忍不住腹诽起来:都说肖若素是世家子弟的楷模,为人宽厚从容,处事进退有度,从不咄咄逼人,怎么今天这么不给人留余地,果然来者不善! 肖瑜话说到这个份上,正初也真怕他把谢岭架来,只得硬着头皮道: “那您稍待片刻,小的进去通报一声。” 正初说完推门入内,反手就把房门关了个严严实实,还有意扯着嗓子大喊: “殿下,您醒了没?肖参知听闻您病了,特地来瞧您了!” 穆谦抬头瞧见正初怀里的图纸,故意压着嗓音配合道: “哦——肖参知啊,快——快来伺候本王起身,哪里能让肖参知久等。” 穆谦装模作样的说完,立马一边挤眉弄眼一边打手势,朝着正初怀里比划了比划,又指了指门外的肖瑜。 正初把图纸丢在案上,两手一摊,满脸都是无奈,然后指了指门外的肖瑜,又指了指穆谦,接着一手放在身前做持缰状,一手放在身侧,作出甩鞭状,煞有介事的甩了几下,又作砍杀状。 两人自小一起长大,就这么连比划带猜,穆谦竟也能明白肖瑜是来劝自己挂帅迎敌的! 穆谦瞅了正初一眼,然后朝着榻上的毯子努了努嘴,然后脱了外袍盘腿坐在了榻上。正初会意,立马拿毯子将其裹成了个粽子,然后开门将肖瑜引了进来。 肖瑜进门,刚走了两步,就被眼前一黑色物件拦住了去路,定睛一瞧,竟是一只靴子,再向前看,正好与榻前那只凑成一对。 肖瑜顺手捡起靴子走到穆谦榻前,似笑非笑道: “竟不知晋王殿下在病中还有这么大的力气,能将靴子踢数丈远。” 穆谦干笑两声没接茬,转头就瞪了正初一眼:你怎么办事的,这点首尾都不处理干净! 正初想说就这么点功夫,哪顾得上这么多,可眼下不是解释的时候,只得把头往窗外一撇,当瞧不见。 肖瑜假作不知这主仆的小心思,直接把靴子丢在榻前。 “殿下,末学实在无暇与您虚与委蛇,此番求见只想长话短说,不知您这‘旧疾’可否晚些时候再‘复发’?”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穆谦再装就显得矫情了,正巧他还有事相求,当即一脚踢开了毯子,直接从榻上跳了下来。 “行吧,本王见到肖参知,甚为欣喜,一下子就神清气爽了。肖参知来得正是时候,本王正有事相求。” 肖瑜不怕穆谦有所图,就怕他什么都不要,听了这话,当即表态:“殿下有话直说,末学无有不应。聊完殿下的事,再聊末学的事。” 穆谦先发制人,不给肖瑜开口的机会,“本王的贴身侍卫银粟,有意在南蛮入侵之际上阵杀敌,报效国家。战场什么样,本王再清楚不过,他来王府也有十多年了,至今还未成家,本王不忍他命丧南境,肖参知可否照应一二?” 肖瑜失了先机,只能见招拆招,“末学手无缚鸡之力,倒是殿下曾任三军主帅,若殿下挂帅,更能照应一二。” “本王哪比得上肖参知得今上青眼,又在南境有便宜行事之权。”穆谦假做不明其意,虽然笑着虚与委蛇,可心中却忍不住腹诽:若非你丫装模作样时有几分那小祸秧子的影子,本王才懒得跟你多费唇舌,“本王还是把银粟托付给你了!” 眼下敌军将至,楚州谢岭虽有心合作,但却借此时机向京畿谈改革条件,想逼迫京畿就范。肖瑜本就为此事忧心,又被穆谦连番太极打得心烦,不自觉地就没了耐性,直言道: “殿下!南蛮还有数日就打到酆平了,偌大的楚州和五万禁军中,连一个能挂帅的人都挑不出来!一旦酆平城破,则楚州危矣,若楚州被夺,则南境失守,则京畿不存,则大成颠覆!您还有心思关心一个亲卫!” 穆谦听了这话,冷笑起来。现在南境不过两州失守就被上升到国家存亡,当年北境三州被焚时,也不见京畿担忧分毫。一想到北境,那副饿殍遍野的图景和粮草告罄走投无路惨痛的记忆瞬间涌入穆谦的脑海,让他胸口一滞,火气升腾起来,肖瑜已然直言不讳,他也不再假作热络,冷冷道: “肖参知是在指责本王?呵,你不必以形势相迫,更不必以言语相激,本王知你来意,就把话直说了。本王在北境杀敌,你们在背后以粮草掣,本王忍了;新帝联合秦王兄对本王下杀手,又在登基后卸了本王的军权,本王忍了;京畿以阿豫相胁,要本王来南境背锅,本王来了;京畿这般待本王,本王还怕你带来的那几个草包无用,还专门派正初送了地图和布放策略,本王仁至义尽,你们还想怎样!” 穆谦本来不打算跟肖瑜撕破脸,只想装傻充愣将南境之行糊弄过去,现在话赶话,将一腔愤懑都说了出来。 穆谦快步走到案前,拿起正初先时放下的地图,往肖瑜怀里一丢,“本王能帮的就这么多,你们爱用不用,别的不用肖想了!” 穆谦口中这些事,肖瑜有的是主使,有的是共谋,还有的或多或少沾了点干系,也明白其中内情。有些人不识文墨,但无理也能搅三分,有些人学贯古今,若不占理只能哑口无言。而肖瑜恰恰是后者,他良知未泯,明辨是非,自知这些事京畿理亏,让穆谦和黎豫受尽了委屈,本来还能引经据典再劝的话到了嘴边,又被他硬生生咽回了腹中,抱着穆谦给的图纸,略有些无助的站在原地,屋内陷入一瞬的沉寂。 正初在一旁,心中暗自庆幸,自从遇到侯爷,自家主子变得有主意多了,耳根子也没那么软了,要是搁在从前,肯定要被肖瑜两三句话就忽悠的妥协了。眼见这份沉寂就要转化为尴尬,正初适时的打破沉默,讨好地凑到肖瑜跟前,一边引着肖瑜往外走,一边笑道: “肖参知,我们殿下身上还有旧疾,得歇着了,知道您公务繁忙,就不久留您了。” 穆谦冷眼旁观,不发一言。正初何等了解他的心思,这番话正好说到了他的心里。 主人下了逐客令,肖瑜不好再留,然后从怀中掏出一本小册子递给正初,然后对着穆谦道: “这是从前至清未出师时游历的见闻,先生觉得好,整理成册寄来与我分享,若是城破,毁了可惜,想来至清的东西,殿下爱惜,就赠与殿下了。” 正初回头瞧穆谦的脸色,见后者点了点头,立马恭敬地接过肖瑜手中的册子。 肖瑜转身刚走到门口,脚步一滞,却没有回头,留下一句: “虽京畿有负于殿下,但大成百姓不曾。” 第257章 陨落(13) 穆谦本就因着银粟的事不痛快, 又被肖瑜不软不硬的挤兑一通,更加不安,来回踱了几步, 愈发觉得屋子里闷得慌。 “走, 跟本王出去溜达一圈。”穆谦说完, 不等正初接茬, 抬腿就朝房门方向走。 正初想拦, “诶,殿下, 您的病——” 穆谦不理,“本王病没病你心里没数吗?” 正初做最后的挣扎,拿着黎豫的游记朝穆谦晃了晃,“那这册子——” “收好了, 回来再看!”穆谦打定主意, 直接迈出门去。 “成吧。”正初知道劝不动, 只得把册子小心翼翼地放在书架上, 然后抄起穆谦的披风追了出去。 出了驿馆, 穆谦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荡,进入楚州以来, 他一直在驿馆内闭门谢客, 被逼急了, 直接装病躲着, 今日才终于有机会好好瞧一瞧酆平城。 驿馆临着一条商业街, 当初入住时,街上人声鼎沸, 往来客商络绎不绝,他们来时还专门有楚州常备军协助开道。这才几日功夫, 街上行人稀疏起来,两边的商铺已经关了半数有余,而从前走街串巷的小贩,则已没了踪影。 穆谦抱着胸,漫不经心地看着这一切,见惯了刚到北境时那副惨淡模样,此刻心中竟没有泛起丝毫波澜,倒是一直长在京畿的正初,看着这萧条的街景唏嘘起来。 “殿下,听闻南境以楚州为首,楚州以酆平城为尊,而酆平又名楚州小京畿,没想到几日功夫人就跑没了,哪还有半分京畿的模样。” 穆谦眼光逡巡一周,随口应道:“南蛮破了滇越二州的消息已经传来数日,百姓们又不傻,这时候都自顾逃命去了,哪还有心思在街上逗留。” 穆谦话音刚落,就被打脸了。 不远处一个小商贩正挑着担子走来,身边还跟着一个小孩子,那孩子约摸着也就跟黎衍一般大,个头刚到那小贩的腰带,人小腿短,因着跟不大上大人的步伐,还时不时小跑两步。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两人身影靠近,穆谦听出小贩正在背诵诗句,乃是陆放翁《示儿》。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小孩子操着一口小奶音,跟着背了一句。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一大一小背诵间,与穆谦主仆擦肩而过。穆谦咂摸着他们背诵的诗句,鬼使神差地出声将两人唤住了。 “小哥留步——” 小贩脚步一滞,转头略显疑惑地瞧了穆谦一眼,见人衣着光鲜,又带着随从,显然非富即贵,他不知道自己跟眼前这个达官显贵有何交集,却也并不怯场,不卑不亢问道: “阁下可是在唤草民?” 穆谦开口唤人,不过随性而为,如今对方驻步相询,他一下子回过神来,脑中快速想着理由。穆谦摸了摸鼻尖,眼珠一转瞥见小贩挑着的货筐,来了主意,眼神朝着货框一点,笑道: “小哥卖得什么物件?” 小贩将扁担放下,筐上盖着的破布,小贩将破布揭开,露出一筐还沾着泥土的大白萝卜。 “阁下可要萝卜?今晨刚拔的,颇为新鲜,口感甚佳。” “好,买几个。”穆谦说着朝正初使了个眼色,正初会意,立马上前去挑选萝卜。穆谦则借机与小贩攀谈起来,还有意的改了称呼,“听兄台谈吐不凡,仿佛读过书,怎么没寻个正经差事?” 小贩自嘲一笑,“差事?草民出身贫寒,于这楚州并无根基,要寻差事谈何容易。本以为京畿改革察举,能有一线出路,没想到又逢战乱,实在生不逢时。” 这大成举贤任能的弊端穆谦虽早已心中有数,现下再听人说起,仍是剑眉一紧,又听闻他提到战事,心生好奇,问道: “兄台既知有战乱,何不学他人一般,北上避一避,许能有一线生机,更何况兄台身边还带着幼子。” 小贩爽朗一笑,摸着小孩子的后脑,“来儿子,你跟这个叔叔说说,咱爷俩为何不走?” 小孩子虽然瞧起来怯怯的,说话也奶声奶气,但说出来的话却掷地有声。 “不驱南蛮,国将不国,孤身逃亡,纵侥苟活,又有何面目面对列祖列宗。” 穆谦看着眼前这个一脸认真的小不点,似是想到了什么,突然欣慰地笑了起来,大成还没山穷水尽,还有一群忠肝义胆的百姓,他们可比京畿、比世家亲贵们可爱多了! * 随着南蛮的军队越压越近,一直针锋相对的林穹和杨宜斌在众人议事时变得越来越沉默,无他,没有真正上过战场,也不通兵法谋略,这个时候再添乱未免不识大体。 与此相反,先前一直躲避两位顶头上司锋芒的裘云倒是囊锥露颖,正因为他在,才没让禁军在一众楚州当地常备军首领面前抬不起头来。 楚州常备军以谢氏次子谢淮为尊,谢淮虽为谢岭的庶子,却颇得谢岭青眼,自幼带在身边亲自教养,还以谢氏在楚州的影响力,为他谋了军职。谢淮为人仗义豪爽,又颇通兵法谋略,久而久之就手握整个楚州常备军。 “既然肖参知已然应允保留我楚州常备军的条件,那我楚州定然要与京畿同心一体,共御仇寇。”谢淮于明堂上首居左,与肖瑜相对而坐。 肖瑜听了这话,心中冷笑,若非东府来函下令同意楚州的条件,肖瑜定然让楚州求着要禁军相助。不过大敌当前,肖瑜顾不上与谢氏逞口舌之快,进退有度地笑道: “既如此,不知二公子可有退敌之法?” 谢淮起身,转头望着那张已然被高高挂起的酆平城图纸,踱了几步近前,走到地图前,对着众人拱手道: “众位皆知,南蛮破滇越北上,意在从东西两方包抄酆平城,现下探子回报,滇越两州常备军已然全军覆没,京畿远水解不了近渴,只能靠在座禁军兄弟与我楚州常备军勠力同心。” 几句场面话,算是缓解了前些日子因着改革导致了剑拔弩张。 肖瑜面无波澜,端起茶盏,浅尝一口。 谢淮摸出瞬身的马鞭,一边指着图纸示意,继续侃侃而谈道: “从酆平城地理情况看,东与闵州接壤,城外一片坦途,交通便利。因着数十年前与闵州生了龃龉,先祖曾多番加固酆平城东城墙,以备不时之需,又有瓮城便于设伏,是以东城门当防守为主。而西边官道则南通滇州,北接襄州,一路多山林、险阻、沮泽,不利南蛮行军,可依靠山川之险,阻击其疾行。” 林穹和杨宜斌不通兵势,眼下只能似懂非懂地听着。裘云听罢,明白谢淮是真有几分能耐,赞同地点了点头。只有肖瑜,不论谢淮说什么,始终保持沉默,是微笑着抬了抬手,示意谢淮继续说。 谢淮为人爽利,现下也不藏着掖着,直言道: “以在下之见,现下南蛮兵分两路虽无准确数目,但以东西两路官道情况,定然东多西少。可由楚州常备军万余镇守东城门,配合刚从北境运来的狼牙拍,虽不能以一敌十,但抵挡个七八万不成问题;至于西路,则请五万禁军兄弟依靠山川地利之险,出城迎敌,只要能将滇州北上的这一支南蛮军队拦在酆平城外,那楚州就保住了。不知肖参知意下如何?” “二公子所言,正是我方所想。”肖瑜听罢,微笑着起身,然后轻轻拍了拍手,随着清脆的掌声,另一张图纸缓缓落下,覆盖在原来那张图纸上,展现在众将面前。 谢淮转头望去,那是一张南境五州的图纸,在酆平城处也是做出了西进东守的安排,除此之外,对于西进军队的设伏之地、兵力部署,东城墙上狼牙拍的排布、阵型都有着更加周密的规划。谢淮整个人看呆了,面上不自觉地流露出欣赏之色,再没了方才与肖瑜对谈时的盛气凌人,抱拳赞赏道: “早闻肖参知乃是文臣,没想到于军中运筹帷幄也不逊色,今日一见,在下敬佩不已。” “诶!二公子误会了。”肖瑜当即拖住谢淮的拳头,“此图乃当朝晋王殿下所赠,肖某可不敢贪天之功。不知对于图上的谋划布局,二公子可还有意见?” 谢淮摇了摇头,“略略看过,便知其兵法韬略远胜在下。先时见他那副吊儿郎当模样,以为北境传闻纯属夸大其词,没想到晋王殿下竟是深藏不露。有了这样的谋划,西进便只差一个将领挂帅,不知禁军哪位将军将担此重任?” 谢淮说着,将目光望向了在座的林穹、杨宜斌和裘云。林穹和杨宜斌颇为心虚的躲开了谢淮的目光,裘云虽有心挑大梁,到底忌惮林穹和杨宜斌,不敢出头。 谢淮没想到是这样的局面,一脸探寻地望向肖瑜。 肖瑜明白裘云的处境,现下除了他也无人能担此重任,刚想开口委任,却听门外传来了一句洪亮的天籁: “能当此大任者,自然是‘吊儿郎当’的本王了!” 第258章 陨落(14) 谢家二房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除了依仗京畿谢家之势,自家本身也不是泛泛之辈。穆谦的名声谢淮早有耳闻,当即换上笑脸迎了上去, 拱手道: “晋王殿下在北境的威名早已响彻南境, 若殿下此次肯挂帅, 想必楚州定能万无一失, 谢某替楚州、替南境百姓谢过殿下。” “不必客气。”穆谦对这客气的褒奖不置可否, 只对着谢淮微微颔首,大步跨入明堂。 谢淮不以为忤, 耐着性子观察着厅内京畿众人的态度。 肖瑜知道穆谦与京畿积怨已久,劝穆谦出山只是抱着尝试的心态,没想到穆谦真肯接下这个苦差事。见人到来,肖瑜眼神都亮了, 当即起身要将上首的座位让给穆谦。 “殿下, 上座!” 穆谦伸手止住肖瑜, 自顾来到地图前, 抬头仰视着高高挂起的南境地图, 轻叹一口:这次没有当初黎豫推自己那一把,是他自己要冲到前面, 放下与京畿的私怨, 成为大成南境的屏障。 除了满怀探寻之心的谢淮和收获意外之喜的肖瑜, 其他人却是各怀心思。 裘云虽有心上阵杀敌一展抱负, 可到底怕风头太过招惹麻烦, 现下有了穆谦在前头顶着,他只需老老实实的做好分内之事, 既不张扬又能够为南境百姓做点事,心中的大石头终于落地, 整个人比之方才轻松不少。 林穹和杨宜斌却是极为不自在,他俩虽然不对付,经常互相掣肘,但却立场分明:他们是穆诚的亲信,现下如果任由着穆谦夺了禁军的管辖权,即便侥幸苟活回京,也没法跟穆诚交代。 两人对视一眼,来南境后第一次达成一致意见。 杨宜斌为副,率先起身,对着厅内众人拱手示意后,才开口对穆谦道: “殿下曾威震北境,震慑胡旗,举国皆知,想来由殿下对阵南蛮,南蛮定然溃不成军。”杨宜斌说完场面话,接着话锋一转,“只不过,这京畿委任状一来一回要耽搁些时日,咱们能等,可南蛮不会等。” 没想到好不容易穆谦肯出头,禁军高层却要节外生枝,肖瑜一方面暗骂这群蠢货不识大体,一方面又怕穆谦被言语一激反悔撂挑子,当即回护道: “杨指挥使,此行南下,肖某有便宜行事之权,如今事急从权,就先请殿下屈尊挂帅,京畿的御令肖某会同步去请,若京畿要怪罪,由肖某一力承担,定不教禁军受牵累。” 杨宜斌还要开口跟肖瑜掰扯,穆谦却没给人机会,他始终面对着图纸,连头都没回,随口道: “本王瞧着,平陵城那些蝎子还是没教会杨指挥使怎么说话,要不要本王再教你一遍?” 杨宜斌闻言,想到当初幽暗的地牢内那一盆密密麻麻的毒蝎子,顿时瞳孔一震,忍不住咽了一口吐沫,接着额头上便洇出一层汗珠。平城路牢房里的记忆太过深刻,虽然没对他身体造成什么实质伤害,但对他精神却留下了挥之不去的梦魇,杨宜斌突觉腿软,一个趔趄摔回椅子上,虽然手指哆哆嗦嗦指着穆谦,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林穹不知杨宜斌到底经历了什么,竟然被穆谦轻飘飘一句话吓成了这副模样,心中颇为不屑,冷哼一声,决定亲自出马。 “没有京畿的御令,晋王节制禁军名不正言不顺,纵然肖参知肯作保,只怕禁军兄弟们也不同意,到时候军心乱了,怕会得不偿失。” 穆谦依旧背对众人,拍了拍手。接着,银粟一身戎装,循着穆谦的掌声进殿,撩袍单膝跪地,朗声道: “驻扎于楚州的五万禁军,已在馆驿外集结完毕,听从殿下调遣。” 银粟此言一出,殿内众人皆变了神色。 肖瑜没想到穆谦一旦拿定主意,下手如此之快,他虽不满穆谦顷刻之间夺了禁军,但大敌当前,他也不好说什么,只能默认。 谢淮略显诧异的上下打量了一眼穆谦,又看了看面色微变的肖瑜,心中大概明白为何京畿如此忌惮这个王爷。 杨宜斌沉浸在先时的惶恐之中,这会子还没回过神来,瘫坐在椅子上惊魂未定。 裘云眼观鼻鼻观心,他虽未预料到眼前的情势,但早拿定主意:他身如飘萍断梗,想要在自保的前提下做点事,只能谁得势便依附于谁。 林穹被眼前的形势惊得张大了嘴巴,指着穆谦,期期艾艾道: “你——你——你竟然,你竟然妄动禁军军权。” 穆谦潇洒转身,并未搭理林穹,只看了肖瑜一眼,见后者点了点头,穆谦拿定主意,对着银粟气定神闲道: “银粟,杨都指挥使病了,快请下去休息,林副统领不放心下属,想贴身照料着杨都指挥使,那就一并请下去好生照看。其他人,请裘指挥使按照行军及布防图安排人员部署,今夜子时之前,务必传达到位!” “是!”银粟、裘云齐声响应。 穆谦出山后,先夺权、再拿人,最后部署,一气呵成,让在一旁看热闹的谢淮啧啧称奇。 次日,子末丑出,皓月当空,繁星黯淡,五万禁军于酆平城西郊集结完毕,整装待发。与此同时,谢淮率楚州常备军赶赴酆平城东门,做着城防部署。 谢岭与肖瑜为穆谦壮行后,穆谦带着银粟邀肖瑜借一步说话,肖瑜虽不明所以,仍跟着穆谦进入一侧的树林。 银粟跟着穆谦走在前面,肖瑜落后数十步在后面跟着。夜晚寂静,步子踩在枯枝上,断裂的声音显得格外明显。走出足够远后,在清朗的月光下,穆谦驻足,转身对着银粟笑道: “本王身边的人不多了,仲城有将帅之才,已经在北境领了军职;寒英傻小子有傻福,有了黎梨,在西境安家了;玉絮如今常伴阿衍左右,也算是个好去处,本王身边没有归处的只有你一个。” 银粟似是预感到穆谦要说什么,忙拒绝道:“不,殿下——” “你先听本王把话说完。”穆谦打断了银粟,拍了拍他肩膀,又道: “这么些年,你跟着本王东奔西走,本王自然不能亏待你。本王虽不喜肖若素,但不可否认,他为人光风霁月,是京畿世家中难得的君子,本王知道你们几个都歆羡阿豫之才,肖若素是阿豫的师兄,虽不通兵法,但经纬韬略不逊于阿豫,跟着他定然也能有所长进。这次战场凶险,从前你待本王也算尽心,还数次救过本王的性命,本王将你托付给他,也算全了咱们主仆之间的情分。以后咱们就各自安好了。” 银粟听了这话,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殿下,您怎能让属下独自苟且偷安?” 穆谦微微一笑,“谁的命不是命?当年护着本王从京畿逃往北境的亲卫不多了,本王发过誓,不能再让你们任何一个出事。再说了,容素渊八面玲珑的很,以后京畿能替西境和北境说话的,也就一个肖若素了,你替本王护着他,也是护住了西境和北境。” 穆谦将责任上升到守护北境和西境的安危,银粟虽还想抗争,但嘴皮子实在说不过,只能喃喃地求着,“殿下,这不成——真不成——您别抛下属下——” 两人说话间,肖瑜已经赶上了先前拉开的几步距离。 穆谦见肖瑜已走上前来,在银粟肩膀上攥了一把,然后换上一副戏谑的表情,笑道: “肖参知,战场无眼,本王这个亲卫就托付给你了,他虽笨手笨脚,但胜在有一身好功夫,你要能留在身边伺候就留下,若是你瞧他碍眼,等南境事了,你就把他打发到阿豫那里。” 虽然话语间皆是玩笑,但句句都是托孤的意思,肖瑜听着,心中颇不是滋味,忍不住蹙起了眉头,抗拒的意味甚是明显。 穆谦见状,难得嗔怪道:“肖若素,难得本王跟你开一口,你不会要拒绝本王吧?难道非得让本王把阿豫搬出来,你才肯给几分薄面?” “当然不是,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呢?肖瑜想让穆谦留着这个亲卫,这样无疑才是对穆谦最有利的选择,但人家主仆之间的事,他又凭什么置喙,再加上穆谦都把黎豫搬出来了当托辞,肖瑜更是不好拒绝,最后权衡再三,只得硬着头皮躬身一揖。 “殿下为南境百姓以身犯险,无论您提什么要求,末学都不会拒绝,只盼望殿下旗开得胜,平安凯旋。” “好,你也是,好好保重,你要死了,京畿可就真没什么前途了。”穆谦说完,爽朗一笑,转身头也不回地向着整装待发的大部队走去。 肖瑜远远望着穆谦的背影,心头是数不尽的落寞与讽刺。落寞的是这个少年将军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却已经为着大成两度挂帅,讽刺的是,自打自家二弟去后,诺大的京畿,除了一个养尊处优的王爷,竟然再找不出一个人能担此重任。这样的大成,当真能长久么? 明月当空,流光布道,时隔数年,穆谦再披戎装,他翻身上马,高高举起马鞭一甩,五万人马开拔,浩浩荡荡向南行去。 他不为与京畿夺权,不为沽名钓誉,只为着守护这一方水土、这一城百姓,更为着守护那人毕生的信念与追求! 第259章 陨落(15) 随着南境起了动乱, 大成四境人心惶惶起来,连与纷争中心在地理上间隔最远的北境都不能幸免。再加上穆谦不在北境,又有传言京畿将从北境调兵支援南境, 一众边防军将领都在心里犯起嘀咕, 经过众将商议一番, 最终赵卫亲自到西境找黎豫讨主意。 西境手握三十万铁骑, 无论是东进还是南下, 都底气十足。在黎豫治下,西境补上了文官吏治短板, 又借力容氏广开商路,与京畿、南境商贸频繁,这一两年逐渐富足起来。而西境又与北境同气连枝、互通有无,祯盈十四年三州被焚的北境终成历史, 两境实力不可同日而语。 有了实力, 就有了底气, 自然能拿的定主意, 是以黎豫见到赵卫时, 丝毫没有忧色,反倒颇为欣喜, 当即请来郭晔、谢淳等老熟人, 一起与赵卫把酒言欢。 赵卫本来心里还惴惴不安, 一番觥筹交错后, 这才安下心来, 也认清了一个现实:如今西北二境联手,进可攻退可守, 就算北境要挥师南下支援南境,只能是因为北境忧心黎民, 而不是因为京畿那一纸调令。 西境的实力毋庸置疑,再加上酒过三巡,桌上众人皆已微醺,又见四下并无外人,郭晔说话便不怎么谨慎,一把揽上黎豫的脖子,笑道: “阿豫啊,你看你和晋王殿下手握西北二境,你们在这里跺跺脚,南境都得抖三抖,都到了这个份上了,你们就没想过更上层楼?” 赵卫北境贫寒家庭出身,对京畿无甚感情,更无多少宗庙社稷观念,他只知道,他忠于的晋王值得追随,当年的黎先生、如今的黎侯爷更是一心为着将士、为着百姓着想。从前他也不是没想过这两人其中一个登顶人极,如今郭晔借着酒劲说出,他并未感到丝毫不妥,甚至非常赞同。 “是啊,侯爷,京畿那个位子,老赵觉得您和殿下来坐也是一样的。” 黎豫心中明白,郭晔草莽出身,见惯了大成黑暗的吏治,对京畿早就不抱希望,没想到赵卫也跟着凑热闹,有些哭笑不得,虽然并无外人,仍找补道: “两位大哥这是酒吃多了,该醒醒酒了。”黎豫语带无奈,说着看向门边的谢淳,“归朴,去让人上点醒酒汤来。” 往日里颇有眼力见的谢淳这次没有动弹,反而正色道: “主君,我觉得两位大哥说得有理,京畿无道,才至胡旗、南蛮接连危壁,谢氏曾有间冒死传信入西境,此次南蛮北上,颇有当年胡旗南侵征兆,只是还未得真凭实据,便身死京畿。倘若真如其所言,京畿为促改革,不惜引外敌入境,置黎明苍生于不顾,那今上实非明主。众人皆知,大成社稷日陵月替危如累卵,若殿下和主君能取而代之,或许可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否则,我大成百姓危矣。” 黎豫没想到最能帮着他往回拉扯话题的谢淳竟也站到了对立面,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这份让他和穆谦拥兵自立的心思,或许不仅这三个人有,或许西境和北境的众将领都有,只是今天借着酒劲,郭晔起了头,大家才都说了出来。 黎豫一时之间陷入沉默,纵使他运筹帷幄惯了,也不敢妄下决定,只想着若是此刻穆谦在身边该多好。 赵卫没有给黎豫思索的机会,端起酒杯,眼神坚毅恳切,正色道: “谢兄弟所言在理,他想说的正是老赵想说的。我老赵是个粗人,讲不出谢兄弟那番大道理,但老赵知道,平陵城是谁守下的,边防军是谁保全的,整个北境的百姓是谁护住的。老赵在此承诺,只要殿下和侯爷拿定了主意,北境边防军一个不落,指哪儿打哪儿,上刀山下火海,绝无二话!” 赵卫说罢,将一杯酒一饮而尽。 郭晔亦随着举杯,对着黎豫恭恭敬敬道: “主君,西境三十万铁骑亦听从主君调遣,誓死追随,永不相负!” 谢淳紧随其后,“主君,谢氏长房虽已覆灭,但京畿尚有谢家暗棋三百,也愿听命于主君。” 黎豫没想到简简单单一顿叙旧的饭,反倒把自己架到了进退两难的地步,谋国之事责任太大,他不敢轻易许诺,只得采用缓兵之计。 “此事非同小可,殿下如今身在南境,黎某不敢擅专,还是要等殿下平安归来,再行商议。” 黎豫所料不错,接下来几天,西境的文官武将前来议事时,都跟商量好了似的,逮住机会都得明示暗示几句,让黎豫不胜其扰。 更要命的是,虽然赵卫在西境住下了,北境的将领却不消停,半月功夫,他们结伴同行,三三两两的来,三三两两的走,明着说是歆羡西境新气象,前来观摩学习,可临走时都会劝黎豫一句,让他好好想想。 黎豫眼见着北境的将领也来凑热闹,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味,怕这事穆谦一早就知情,就算不是他授意,也肯定是默许的,要不然赵卫再有主意,哪敢这么接郭晔的话,还动员了北境的一众兄弟们来当说客。 眼下的局势让黎豫颇为苦恼,他第一次尝到身不由己的滋味,也越发觉得孤独。这一刻,他身边连个能商量的人都没有,这局面又根本不在从前他学以致用的范围内。 难虽难,但黎豫还得独自顶着,谁让穆谦不在呢!就这样前前后后被折磨了半月有余,一向以勤政闻名西北二境的黎豫终于扛不住了,明面上寻了个由头推说身体不适告假一日,私下里带着儿子出门钓鱼躲事去了。 至于钓鱼这种老人家的娱乐活动,黎豫本身是不喜欢的,但架不住小黎衍喜欢。此刻内心孤寂的老父亲只想找个不提谋国之事的贴心人陪着,便委屈自己去陪儿子钓鱼。 现在黎衍出门,架势可不小,身边必有“哼哈二将”护卫左右,一个当然是寸步不离尽职尽责的玉絮,这会子正悠闲地躺在河边大树的一根粗枝上闭目养神,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显然并不想参与树下父子俩的对话。另一个则是看起来凶神恶煞但实则性情十分温驯的二黑,正憨憨地抱着一个小木桶,乖巧地坐在黎衍身侧,陪他一起盯着河里的鱼漂。 “快,二黑,接着!”黎衍说话间,鱼竿被拉出水面,鱼钩上挂着一条小臂长的黄鱼正苦苦挣扎。 不远处,还有几个钓鱼的老人家,沿河更时常有郊游的少年结伴而过。阳光洒在河面上,泛起粼粼波光,微风阵阵,更将那波光带向远方。 而黎豫这会子正坐在一旁的石头上,一边托着下巴晒太阳,一边看儿子钓鱼。这样抛却烦恼的悠闲时光太过美好,以至于他看了一会儿给自己看困了,眼皮不自觉地耷拉下来。 突然,一个黑影遮住了他眼前的阳光,惊得黎豫一下子睁了眼,原来是二黑站起来抱着小木桶去装鱼了,黎豫瞧着个头比自己还高的二黑,又瞧了瞧被衬得越发瘦小的儿子,有些牙疼道: “嚯,从前怎么没发现二黑都长这么高了,阿衍,你怎么还这么矮?你得赶紧长个子才行!” 黎衍在二黑的协助下下,顺利把大黄鱼装进了小木桶,这才有空搭理他爹,“爹爹,您上次不是还嫌我长得快么?” 黎豫抱着胸,想到这话的确是自己说的,忍不住摸了摸鼻尖,讪讪地截住了话头。他瞥了一眼跟二黑大眼瞪小眼的儿子,又瞅了一眼躲得远远的玉絮,有些无奈。 “我就纳闷了,平日里你压根不是个安静的性子,你义父姑父他们也没人爱钓鱼,你这爱好怎么培养的?你瞧,你玉絮叔叔都不陪你玩了。” “雁之叔叔说登州人氏都喜欢钓鱼,我跟着玩了几次,觉得还不错。”黎衍一挥竿,再次把鱼线甩进河里,抬头瞅了瞅玉絮从树干上垂下来的那条腿,压低声音悄悄说道: “不过,我发现玉絮叔叔不喜欢雁之叔叔哦。” 除了上午那两个时辰读书,黎豫对黎衍都是采取放养政策,想要跟在书房听政便跟着听,想习武就去演武场,想去军营或者出去野,只要完成课业,黎豫就都由着他,反正西境民风淳朴,虽不至于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但鲜少有鸡鸣狗盗之事,再加上有玉絮贴身跟着,安全也有保障。 “雁之那个性子,你能跟他玩到一起?” 黎豫话里话外都是诧异,黎贝玉才华出众,西境鲜有人能出其右,但却不是个好性子,平日里处事颇有几分恃才傲物目无下尘,是以谢淳、卓济、玉絮和寒英这哥几个都不爱搭理他。而自家儿子虽然少年老成,待人接物彬彬有礼,但也有几分小孩子的臭脾气。在黎豫认知中,这俩人凑到一处,肯定是要针尖对麦芒的!一起坐下来钓鱼?不存在的! 不等黎衍开口,一阵幽幽地话自黎豫背后飘来: “贝玉到底是什么性子,让一向慎独自律的主君,都忍不住在背后嚼舌根了。” 第260章 陨落(16) 黎豫闻声转头, 看到黎贝玉款款而来,他与黎贝玉除了公务往来,并无私交, 说话不似与亲近之人随意, 略显尴尬地笑了笑, 为方才那话找补道: “雁之素日里孤芳自赏, 一般人入不得你的眼, 更何况犬子书还没读几年,怕是更难了。” “主君过谦了, 衍少爷乃西境少主君,谁敢不将他放在眼中。”黎贝玉抛开往日的知书达礼,摆出一副不咸不淡的姿态。 黎豫听了这话,惊讶的睁大了他那双本就深邃有神的大眼睛, 精致的双眼皮更添俊美。 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黎贝玉阴阳怪气, 太反常了!黎豫连忙抬头看了看今日的太阳, 确定依旧是东升西落, 这才放松下来, 噙着笑意问道: “呦,谁没眼力见招惹雁之了, 怎么这么大气性?” 一向进退有度温润如玉的黎贝玉拿冷眼将黎豫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主君这是来河边养病了?” 黎豫懂了, 这个“没眼力见”的人竟是他自己!不过他有些不疑惑, 自己已连轴转了月余, 休沐日悉数用来处理公务,只歇这一日, 实属算不得懒政,怎么惹出黎贝玉这么大反应?正想琢磨着这话该怎么接, 既能圆了自己的面子,又照顾到这个书生气颇浓的谋臣的面子,小黎衍将鱼竿往二黑前爪一塞,把话接了过去。 “河边空气清新,对爹爹将养身体有益。雁之叔叔这会子不该在处理公务么?” 这话说得,不仅给黎豫解了围,还把皮球踢给了黎贝玉,黎豫顿觉欣慰:这娃真没白疼!要不是碍着黎贝玉在场,黎豫肯定得把儿子抱在怀里亲一口。 一直阴着脸的黎贝玉终于被黎衍这副人小鬼大的模样逗笑了,他的确目无下尘,西境难有人入他的眼,但对黎衍这个早慧的稚子却甚为喜欢,小黎衍开了口,他懒得再跟“躲事”的黎豫计较,直奔主题道: “自然是有事来找主君商议。”黎贝玉操着温和的语调微笑着跟黎衍解释完,转头正色对黎豫问道: “他们说的事,你为何迟迟不应?” 黎豫脑中一白,须臾才反应过来,黎贝玉竟也是来当说客的,不仅啧啧称奇。自己和穆谦的亲信来游说在情理之中,毕竟都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说话没有那么多忌讳,也都想挣一份从龙之功,这无可厚非。可黎贝玉肯效力西境,全因他有志于造福黎民百姓,栖身此处仅是权宜之计,来日有了好去处,定会改换门庭。 黎豫不禁蹙眉,略带玩味地瞧了黎贝玉一眼。 黎贝玉被瞧得不自在,自顾说道: “你莫要用这种眼神瞧我,我不是为着你,只不过京畿那位实在手段着实算不得光明磊落。再说,你从前执掌黎氏,大权在握下,我不信你没有逐鹿中原之心。而且,当年老侯爷抬举你,更助你埋下西境这颗棋子,也不是让你在登州苟且偷安的。” 这话说得虽极不客气,但黎豫顾不上跟他计较言辞,越琢磨其中的意思眉头越拧越紧。黎贝玉是黎晗当年以太学生的身份察举入京畿的,以他之才,黎氏秘辛或许能窥得一二,但郁弘毅下得那盘棋,干系重大,一旦泄露定会有损今上颜面,甚至动摇社稷,外人不可能知晓。 “你到底知道什么?” 黎贝玉稳不住了,和盘托出,“今上把容三公子扣住了,日日让他起卦占卜,听说容三公子已经被反噬得没了半条命。” 黎豫暗地里松了一口气,原来是自己想多了,可听清楚他说了什么,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先帝曾明旨任何人不得勉强成业,今上怎能枉顾先帝旨意。”黎豫说到此处,脑中突然灵光一闪,脸色一变,“莫非京畿出事了?或者是南境出事了?要不然今上不会如此沉不住气。” 黎贝玉没有黎豫对时局的敏锐度,或者说他根本不愿关心京畿的安危,只道: “容姑娘说,今上不顾君臣之义,枉顾她亲弟性命,京畿不可托付,不论主君作何决断,容氏都愿以主君马首是瞻。” 容清扬虽然在容氏颇有分量,但这番话却不是她这个身份能说的,如今言之凿凿,那定然是京畿整个容氏的意思。京畿竟终于把一向小心谨慎的容氏逼反了?不过,黎豫此刻没有收获强援的欣喜,反倒惴惴不安起来。 “怎么样?”黎贝玉没有给黎豫犹豫的机会,“容姑娘所求不多,只求主君想法子将她弟弟救出来,她愿举容氏全族之力相报。” 此事干系重大,哪能因着一两句话就定下来,不过能得容氏助力,着实是意外之喜,当即道: “言重了,容姑娘待殿下有相助之谊,成业更是救了黎某和殿下的性命,容姑娘就算不提此事,黎某也会倾力相助,雁之,你容黎某几日好好琢磨琢磨。” 黎贝玉将袖摆一甩,不自觉提高了嗓音,“你还在犹豫什么!再犹豫下去,容三公子就没了!” 黎豫狐疑地瞧了黎贝玉一眼,以黎贝玉不急不躁的性格,这举动未免太反常了些。 “雁之叔叔,你急什么呀?今日你瞧起来好生奇怪!”不等黎豫开口,黎衍已经忍不住了,说着还挪动几步凑到黎豫跟前,靠着自家爹爹大腿边,扯了扯他爹衣袍,“爹爹,你说是不是?” 黎豫将儿子揽在怀里拍了拍肩膀安抚一番,才对着黎贝玉关切道: “雁之,你为何对容氏之事这般上心?你若有难处不妨直言。” “没有!眼下是容姑娘有难处。”黎贝玉说话间底气弱了下去,竟难得流露出一丝羞怯。 黎豫回过味来,黎贝玉原来是为着容清扬来的!这两人的交集,不过是容清扬来西境主持商贸以后一两年间,竟熟稔至此了么?不过,黎豫到底不是爱管闲事之人,心中有数后便不再过问。 而黎衍则瞪着那双与黎豫别无二致的大眼睛,眸子里皆是好奇的光彩,“雁之叔叔,你是不是喜欢容姐姐呀?” “咳——”黎贝玉被自己的口水呛住了! “不许没大没小,要唤容姑姑。”黎豫揉了一把黎衍的后脑勺,适时开口打断了儿子的话,算是给黎贝玉解了围。 黎衍抬起肉嘟嘟圆乎乎的小脸瞧着他爹,眼神里皆是谴责和不满,“是容姐姐自己让阿衍这么叫她的。” “那啥——主君,属下言尽于此,就先告辞了。”黎贝玉怕黎衍再揪着刚才的问题不放,逃也似的转身就走,因着走得急没看路,跟正往这边走的郭晔撞了个满怀。 “诶,雁之,你没事吧?”郭晔赶忙把黎贝玉扶住,还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生怕他撞出个好歹。 “无事无事,告辞!”黎贝玉走路鲜少失了仪态,等看清郭晔身后还跟了赵卫和卓济,更添羞恼,连看都不敢看众人,快步离去,留下三人不明所以。 黎豫双手拢着儿子,望着远去的黎贝玉的背影,一时不知该喜该忧。喜的是,黎贝玉独身这么多年,终于开窍了,有了喜欢的人,还知道出面为其说项,性子比从前讨喜了不少;忧得是,容清扬为人虽外表温婉可人,但颇有主见,又心悦郭晔,怕是黎贝玉这一腔缱绻终要化作愁思。 等黎贝玉人都走远了,郭晔等人却仍站在原地,与黎豫隔着十数步远。几个人互相推推搡搡,就是不肯上前,而且脸色有一个算一个,皆差到了极点。 “老赵,你远来是客,要不你去跟主君说。”郭晔推了赵卫一把,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明白:他要是生气了,你好歹是北境来的,他不好意思朝你发火。 赵卫虽然兵痞子出身,粗野憨直但绝不傻,这会子要是给黎豫急出的个好歹,他可担不了这个责任,推脱道: “你是他义兄,还是你去。” 两人推搡之间,最后把卓济往前推了出来。 “小孩,你去跟你家先生说。”赵卫拍了一把卓济的肩膀。 “诶诶,两位大帅,我要是敢说,哪用得着请你们来商量。”卓济到底年轻,乍被推出来都快急哭了,说什么也不肯出头。 黎豫见状,只得牵起儿子的手,自己走上前去,知道他们定然有为难的事,有意柔和了语调,温声问道: “是来找我的?出什么事了?” 几个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最终还是郭晔有担当,上前一步,斟酌着开了口。 “留守京畿的禁军根本没有南下,楚州失守,南境五州都丢了,现在南蛮已经打到了京畿诸州,等诸州一丢,那可就兵临京畿了。” “岂有此理!则能放任山河国土沦丧、百姓流离失所!京畿糊涂!”说到此处,黎豫突然脸色一白,“楚州没了?那穆谦呢!我师兄呢!” 郭晔躲闪着眼神,避免跟黎豫对视,“那个——阿豫,你,你,你做好心理准备。” 黎豫急了,一把握住郭晔双臂,语气坚定不容置疑,“郭大哥,告诉我,他们到底怎么了?” “谢岭勾结南蛮做局,肖参知身死酆平城,殿下——殿下于襄州楚州接壤处坠崖身亡,尸骨无存。” 260-280 第261章 终章(1) “那南下的五万禁军呢?”黎豫面色如水般平静, 声音冷冷的,丝毫没有往日的热度,仿佛此事与他并无多少干系、他亦不愿过问似的。 黎豫越平静, 郭晔心中越没底, 只能问什么答什么, “五万禁军全军覆没, 南境十万守备军, 除了两万倒戈,其他的也都没了。” “知道了。”黎豫面容沉静得可怕, 说完想了想,又道:“将西境的探子悉数派出去,查明前方敌情,速报。” 郭晔当即应声, “好, 我马上吩咐下去。” “明日卯正, 召西境一应文官武将于书房议事, 阿济顺便把容姑娘请来。”黎豫跟卓济吩咐完, 又对着赵卫道:“赵大哥得空也来。” 黎豫说完,牵起儿子的小手, 自顾离去。玉絮见状, 从树上跳下来, 提起小木桶, 扯着二黑的胳膊, 快步跟了上去。 “诶,阿豫, 你——”郭晔到底是不放心的,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劝。 黎豫驻足, 却没有回头,用波澜不惊的语调,吐出一句在众人耳中堪比惊雷的话: “郭大哥,先时众位要黎某思虑之事,黎某已然拿定主意,明日务必前来,共商大计。” 郭晔和赵卫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担忧,先前他们希望黎豫拿定主意,是因为大势所趋水到渠成,绝不是以这样的方式,更不是以这样的代价。而且,这样的黎豫太过冷静,冷静到让人觉得心疼,更让人觉得可怕。 素日里越温和的人,发起疯来越让人胆寒,许是又一场风暴要来了! 等回了寝房,黎豫撩袍缓缓蹲下身子,视线与儿子齐平,他用尽全身力量才勉强令自己面容不那么冷硬,然后温声哄道: “阿衍乖,你方才也听见了,近日爹爹有事要忙,你先去姑姑家住两天好不好,你不是想寒雪妹妹了么?让二黑陪你一起去。” 黎衍早慧,对于方才的对话,他一字不漏的听入耳中,他知道那个会把他揽在怀里,握着他的手教他射箭的义父不在了,那个会陪着他一起调皮捣蛋捉弄爹爹的义父不在了。更重要的是,那个唯一能让他那自视清高的爹倾心相许的义父不在了,那个唯一能让他那坚韧不拔的爹放心依靠的义父也不在了。 黎衍怔怔地瞧着他爹,仿佛一瞬之间,他爹又变成了刚来西境时那副稍有不慎就支离破碎万劫不复的模样,这一会儿功夫,他爹那原本明亮的眸子就已蒙上了一层阴翳。仿佛义父不在了,爹爹的魂也没了。 小奶团子心中极为不安,他想大哭一场,又怕惹得他本就脆弱不堪的爹更伤心。最终,他张开了那双稚嫩的双臂环上了黎豫的脖子,“好,阿衍去找姑姑。爹爹,阿衍爱你,很爱很爱你。” 一句仿佛还带着奶香味的话差点让黎豫破防,瞬间红了眼眶,他努力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压抑着喉头的梗塞,轻轻抚了抚黎衍的后背,“跟玉絮叔叔去吧。” 待黎衍被玉絮牵着,一步三回头的走后,黎豫将房门缓缓掩上,然后猛地扑到水盆前,再也压抑不住胸中的翻涌,猛烈地干呕起来。 他近日被扰得烦躁,本就无甚胃口,今早更是滴水未进便出门了,是以如今胃中连半粒米都没有,胃里翻江倒海,呕出来的尽是酸水,呕到后来,连胆汁都快吐出来时,才堪堪压抑住了反胃感。 停止了呕吐,黎豫瞬间脱力,整个人靠着盆架,虚弱地滑到地,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眼眶中涌出的泪珠连止都止不住,有些是方才呕吐时生理性的反应,有些则来源于那压抑不住的心痛。 黎豫依靠在盆架边坐着,一手撑着地,一手捂着胸口,努力平复着那渗入骨髓的痛意。 此刻的他心脏上仿佛有一只手在反复揉搓,还时不时狠狠地攥一下! 他痛! 痛到窒息! 痛到疯狂! 痛到崩溃! 他瘫坐在地上,已经分辨不清四肢百骸到底是哪里在痛,他只觉被从胸口蔓延到全身的痛意缠绕着、撕扯着。 他动弹不得,绝望又无助! 这份痛意像一只从阿鼻地狱中伸出的巨手,紧紧地箍着他,仿佛只要一不留神,要把他拖入深不见底的深渊,让他再不见天日,永不得超生!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没了穆谦的每一分每一秒,都那么的让人生无可恋!若非还有西北二境的担子压在身上,这份痛意足够让黎豫自绝于人世! 黎豫恨! 他恨自己成为棋子,恨京畿拿百姓性命作儿戏,更恨京畿欺辱穆谦,让他跟穆谦天人永隔。 从前黎豫只想着穆谦的身份摆在这里,若穆谦有意王上加白,他便倾力相佐,助他成就霸业,若是穆谦不打算跟京畿计较,那他们二人便效忠京畿,当好大成西北边陲的守门人,庇佑一方百姓。 现下,黎豫强行将满腔愁绪压抑在心底,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如今,他只能自己来拿这个主意了。 打定了主意,他就是个行动派。他知道虽然两境都希望他们取京畿而代之,但只要他们没开口,下面的人就未必会认真谋划,他当即翻出西境布防图、大成地图、西境官员名录、账簿,认真盘算起来。 一灯如豆,黎豫彻夜未眠。 翌日去书房前,特意穿上了穆谦多次盛赞的那件紫衣,摘下了额上那条金灿灿的额饰,换上了一条雪白的抹额。 书房中,西境军中以郭晔马首是瞻,文官班子乃黎豫一手搭建,由黎贝玉和谢淳节制,在场的手握西境商贸命脉的容清扬;而北境,除了赵卫,还有恰逢身在北境坝州、并州的两位知州冯寺和安吉。 黎豫进入书房环视一圈,手握两境命脉的人基本都在场了,然后示意卓济将昨晚整理的案卷放在案上,然后对着众人拱手道: “先时,得诸君信赖,欲助黎某与殿下成就霸业,黎某现替殿下与自己谢过诸位。”黎豫说着,躬身一礼。 “主君!切莫多礼!”郭晔上前,一把扶住黎豫的胳膊,郑重道: “若无主君当年替郭某步步谋划,就无这三十万铁骑,更无今日西境之物阜民丰,无论主君作何决断,西境三十万铁骑愿供主君驱策。” 容清扬见状,知道黎豫后面还有话要说,赶忙起身扯了扯郭晔的袖子,“大帅,您先让主君把话说完。” 郭晔这才知道鲁莽了,放手退后一步。 黎豫赞许地看了容清扬一眼,然后对着众人一揖到底,而后才如青松一般站直身子,朗声道: “京畿无道,昔年曾为破世家痼疾,不惜以北境失守为代价,引胡旗兵南下,枉顾百姓性命,置黎民于水火不顾,幸有晋王殿下与北境诸君不计得失,誓死守城,才护下全境百姓,才使大成免于被番邦铁骑践踏。今逢南蛮北上,京畿不念南境苍生,不顾南下禁军之安危,龟缩不出,以至五万禁军全军覆没、南境失守、大成国土沦丧,今黎某欲起兵南下,驱除鞑虏,复我河山,不知诸君可愿追随?” 黎豫说完,不等众人表态,又满怀歉意道: “不瞒各位,此番起兵,亦有黎某之私心。殿下待黎某情谊匪浅,黎某此生无以为报,实在无法置殿下于不顾,哪怕舍了自身,也要为其讨个公道,此为一;昨夜黎某盘点西境兵力、财力,已整理成册至于案上,诸君可自行取阅,以此观之胜算仅三成之数,并无必胜把握,此为二;黎某实在不忍诸君以全部身家陪黎某豪赌,何去何从愿诸君三思,若不愿追随,黎某亦不勉强,从前诸君厚待之心,黎某将永生铭记。” 冯寺和安吉先去翻了翻,然后朝着赵卫摇了摇头,赵卫当即大怒道: “在侯爷盘算中,竟然丝毫未算我北境君臣,是瞧不起我等不成?还是觉得我等皆是贪生怕死不顾道义之辈?老赵和冯、安两位知州昨夜议了一夜,咱们边防军不管什么大义小义的,殿下之仇,我北境边防军都要报。若侯爷不带着咱们,那咱们北境就自行起兵!你们说是不是!” 安吉亦朝着黎豫拱手道:“侯爷,自打晋王殿下来到北境,北境气象不可同日而语,后西境、北境同气连枝,北境更是蒸蒸日上,若无殿下、若无侯爷,就无北境今日。北境边防军将士乃是殿下亲信自不必说,北境诸州文臣一心,愿辅佐侯爷,为殿下报仇、为南境百姓报仇!” “既如此,三位不妨就将称呼改了,咱们侯爷当得诸位唤一声‘主君’,想来亦是殿下所愿。”容清扬对着赵卫几人说完,轻轻起身,莲步轻移来到案前,拿起册子和地图对着黎豫道: “主君,如此加上整个北境和我容氏遍布大成的财力,这胜算可再加上三成?” 黎豫点了点头,然后满怀感激道: “多谢诸位,黎某此番立誓,不论成败永不相负。” 第262章 终章(2) 西北二境经过数年休养生息, 兵力不可同日而语,再加上狼牙拍和木幔一攻一守两类特制军械助力,大成早无军队能及。 许是因着京畿自顾不暇, 这次南下和东进的速度远超黎豫想象。等西境和北境兵分两路分别压在勒州和雍州边境后, 京畿诸州并无任何抵抗, 北境边防军率先发难, 兵不血刃拿下幽州。 以幽州为据点, 一方面由郭晔带着寒英率西境铁军绕过昆仑山脉取道荆州南下襄州与南蛮交战;另一方面,黎豫亲自前往幽州压阵, 派黎贝玉和谢淳前往冀州游说。 赵王见大势已去,又有穆谚从旁劝说,直接束手将冀州拱手相让。 及至拿下京畿诸州中的荆州、幽州、冀州,京畿于西北方向再无屏障。 往日人来人往的京畿城郊, 这会子空无一人, 京畿城门紧闭, 十万禁军龟缩城内, 一方面防着自南边而来的南蛮军队, 另一方面,也担心自北而来的边防军。 黎豫并不着急攻陷京畿, 南蛮入侵他南下勤王师出有名, 可若是攻打京畿, 就是乱臣贼子。京畿今日沦落到四处无援的境地, 主要是平日作为失了民心, 时至今日黎豫绝不会犯同样的错误。 黎豫于京畿北郊安营扎寨,十万边防军将京畿团团围住, 围而不攻,欲迫京畿主动弃城投降。军队驻扎不过一日功夫, 京畿便已沉不住气,遣了使者前来传信。 来人不是旁人,而是从前跟穆谦北上抗敌的苏淮,如今已升任巡城司副统领。 苏淮见到黎豫的那一刻,将人仔仔细细打量一番,见人一切安好,这才眼眶一红,哽咽道: “没想到此生还能再见先生一面,可殿下——殿下却再也见不到了,早知如此,属下当年就该随军南下。” 谦豫二人跟苏淮是当年在北境战场上结下的情谊,又与黎豫共同经历馆驿调查天石,当年京畿要人,黎豫也是苏淮护送回京的,一路上黎豫颇得苏淮照顾。故人相见,黎豫甚为动容,苏淮一哽咽,黎豫眼尾也压抑不住的红了。 黎豫一路压抑着情绪强打着精神,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平日里除了与众将议事,就是摩挲着一只小熊的金锞子发呆。他反常的状态被一众将领看在眼里,赵卫怕苏淮再说什么念旧的话给黎豫心头插刀,忙道: “小苏子,你有事说事,没的提这些让主君伤心!仔细我回头让小戍子抽你!” 苏淮忙抹了一把眼眶,从怀中摸出函件,恭敬递上:“今上命属下来给先生传信,邀您明日巳时入城一叙。” “放屁!”不等黎豫开口,赵卫立马截住话头,伸手指着南方,对苏淮骂道: “如今我们十万边防军已兵临城下,只要主君一声令下,南下抗敌的三十万铁军当即就能回头,狗皇帝还不赶紧开城受缚,竟然还要主君入城见他,未免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理自然是这个理,苏淮被赵卫一通抢白,有些讪讪地。 赵卫还嫌不够,骂完了穆诚,又把矛头对准苏淮,“还有你小苏子,不是老大哥说你,你当年也是在北境战场上待过的,知道当年咱们在前头打仗,后头京畿是怎么坑咱们的。当年殿下是如何被迫害,主君又是如何以命相救而被折辱,这些你和进军兄弟们都亲眼所见。先时肖都指挥使被逼得自裁,如今殿下在南境阵亡,你们还给京畿当爪牙,怎么对得起殿下、肖指挥使和阵亡的那五万禁军兄弟。难道京畿迟迟不降,你们还打算与边防军兄弟们兵戎相见吗?” 这话说得着实有些重了,苏淮一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泗横流道: “赵大哥,咱们都是战场上过命的兄弟,就算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更不愿跟边防军兄弟们为敌,奈何咱们禁军三司上到统领下到指挥使的家中女眷子嗣均被今上召入宫中,美其名曰为众将解后顾之忧,实际上就是怕我等阵前投敌。” 黎豫明白苏淮等一众禁军也是身不由己,若非被胁迫至此,谁愿意与从前的生死兄弟刀兵相向。一个眼神让赵卫噤声,然后款步上前,伸手将人搀起来,温声问道: “子澈,京畿内情况如何?” 苏淮和盘托出,并无隐瞒,“全乱了。当年先生离京时,肖相就病了,一直没大安,连谢氏获罪也没出面,后来肖参知的噩耗传来,肖家就垮了。而自打南境谢氏反了,今上将容三公子请进宫放在身边使唤,容氏直接闭门罢朝,再不露面。而京畿诸世家,不论大小,家眷全部被拘在禁宫。” 这样的局面,黎豫先时从连日来探子的回报中早已窥得一二,此刻将埋在心底的疑惑抛出,“为何京畿剩余的禁军没有南下,可是今上忧心西北二境会趁虚直入。” 苏淮面色一顿,眼神流露出羞愤之色,闭口不言。 “子澈,时至今日,不是你缄默不言就能挽回的。”黎豫说着,认真地注视着他的眼睛。 苏淮转眸间,瞥见黎豫掩藏在黎某抹额下鬓边的那一片花白,眼被刺得生疼,转过头,心一横,将连日屈辱悉数道: “南蛮入侵的消息传到京畿后,咱们兄弟本来第一时间做好了南下接应的准备,奈何被西府一道手令拦住了,西府命余下十万禁军原地听令不可妄动。禁军三司曾轮番向西府请令,西府皆不允,直到家眷被接入宫中,咱们才知道五万禁军全军覆没。兄弟们都懊恼死了,都说早知今日,当初哪怕抗令也得南下,就算跟南下的兄弟们一起战死了,也好过在后方看着山河沦陷成为罪人。” 赵卫手中的茶盏被砸了个稀碎,“简直无耻!” “京畿在等什么?”黎豫心中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他当初那份猜测怕是要坐实了。 苏淮摇了摇头,他虽节制巡城司,但到底有些秘辛接触不到。 黎豫见状也不再难为他,“明日黎某可入城相见,但有一个条件。” “那怎么成?京畿这桩桩件件可都是小人行径,主君怎么能以身犯险。”赵卫当即不干了,“而且咱们的铁骑将京畿团团围住,等大帅收拾了南蛮,京畿投降只是时日问题,您没必要啊。” “心中有惑,必要求个真相,更要为殿下讨回个公道。”黎豫说着,坐回大营主座,不容置疑道: “子澈你回去不必言及此处,只需知会今上和郁相,黎某愿入城相见,作为交换,黎某出城时,京畿需将容三公子交予黎某。今上和郁相是聪明人,应该明白,时至今日他们已没有资格跟黎某讨价还价,只能答应。” 已经入夜,偌大的肖府失了两位主子,倍加冷清。院内凉亭石桌上,一壶清酒,几碟小菜,两个知天命的老人正月下对酌。 “没想到,时至今日你还愿意邀我相见。”郁弘毅说着,手执酒壶为肖道远斟酒。 “差不多得了,年纪上来,喝不了了。”酒刚斟过半就被肖道远拦住,一手捂着杯盏,说什么也不让郁弘毅再倒。肖道远连失两子,再没了往日的精气神,要搁在从前,这种示弱的话是绝对不肯说的。 “也对,自打两个孩子去后,你的身子骨是越来越差了。”郁弘毅说着把酒壶撤了回来放到了自己手边。 “你的学生教得不错,只是被你寄予厚望守江山的两个没守住,却是让一个半吊子把江山夺了。”肖道远说着,自顾笑了起来,那笑容间里没有讥笑和嘲讽,仿佛只是两个故交,用玩笑的语气,讲着无伤大雅的玩笑。 郁弘毅听了这话,想到驻扎在京畿北城门外那十万边防军,也笑了起来,举杯与肖道远碰了一下才道: “是啊,世事无常,若是早知今日,哪里能让你在这里笑话我。” 肖府地处城北,已入深夜,城外军营中时不时传来的号角和操练声在这万籁俱寂中显得更加清楚。 “听说你们邀了他入城?”肖道远一饮而尽,从郁弘毅手边拿过酒壶给人满上,又给自己浅浅倒了半杯,心平气和道: “其实,你们啊,当真多此一举,这个孩子贫苦出身,你们不顾百姓死活,人家却不会不顾,他是个好孩子做不出你们干得那些龌龊事,肯定不会真刀真枪跟京畿打的。” “难怪你还有心思在这个时候请我喝酒,这是知道他打不进来啊。不过,从前只知你是个炮仗脾气,什么时候学会这么淡定地气人了?”郁弘毅话里话外都是无奈,被肖道远言语挤兑,却不见半分羞恼,坦然笑道: “汗青本就由胜利者镌刻,若今日胜得是今上,那来日这些事终将淹没在春秋笔法中。只不过恰巧败了,才被你揪着骂龌龊。” “行吧,素来你都是有理的,今日我也不想跟你辩这个。”肖道远笑意比只方才更甚,自打两个儿子去后,他已经许久没这么畅快的笑过了,“明日过后,大家各安天命,怕是有段日子没法这般顺利相见,今日请你来,是知道你们在瑜儿身边放了不少眼睛,想问问瑜儿在南境的事。” 第263章 终章(3) 两个月前, 楚州,酆平城。 “所言当真?”满怀希望为穆谦送行后的肖瑜此刻脸色一白。 “是真的!”银粟扶着门框,喘着粗气, 将意外探得的消息一一向肖瑜禀告, “谢淮看似率兵东进, 去驻守东门, 实则在给殿下做样子, 现在趁着夜色,楚州的常备军已经折返, 正向着西门进发,我捉摸着不对劲,抓了一个掉队的,用了点手段, 他就吐口了, 常备军这是准备从背后偷袭禁军!” 肖瑜暗道, 坏了!对抗南蛮的西路, 禁军是以少敌多, 若非穆谦用兵如神,又有山川地利优势, 禁军根本没有胜算, 如今还要腹背受敌, 禁军危矣!穆谦危矣! 肖瑜此刻五味杂陈, 他费尽唇舌才劝得穆谦披挂上阵, 没想到却是将人推进了无尽深渊!若是穆谦有个三长两短,肖瑜自觉再无面目见那个一直信赖他的小师弟。 “岂有此理!谢氏怎能这般背信弃义!去瞧瞧!”肖瑜说着, 放下手中的书,当即要起身向外走。 林穹听了肖瑜跟银粟的对话, 当即吓破了胆,他知道楚州不太平,没想到这一日来的这么早。 “肖参知,随行的禁军都已经随晋王出城了,眼下就剩咱们几个,咱们势单力孤,可万万不能跟谢氏硬碰。” 肖瑜颇为不耐,“那林副统领有何高见?” 林穹知道肖瑜乃是京畿的心头宝,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京畿绝对不会放过自己,忙晓以利害地劝道: “既然知道谢氏心怀不轨,凭咱们几个肯定无力回天,为今之计,咱们还是要保存实力,趁着夜色先行回京为宜。” “林副统领怎么能这么说!”银粟当即变了脸色,强压着怒火指责道: “殿下和五万将士正在前方冲杀,你不琢磨着如何策应稳定后方,竟只顾苟且偷生!” “这儿哪有你说话的份儿,一边儿待着去!”林穹冷着脸对银粟呵斥一句,然后换上一副谄媚的笑脸继续劝肖瑜。 “肖参知,属下出京前,今上再三叮嘱,务必护您周全,俗话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咱们还是赶紧走,别辜负了今上对您的爱重之心。” 说着,林穹不顾肖瑜的意思,直接上手去扯肖瑜的胳膊,摆出一副要护着人离开的样子。 肖瑜将人一把甩开,冷冷瞧他一眼,面上难掩嫌恶:京畿这都是一群什么龌龊东西!大敌当前,只顾自己的生死! “哎呦,我的参知大人,您就别再任性了,外面马车都已经准备好了,趁着他们无暇旁顾,咱们得赶紧,等他们绞杀晋王回来,想走都走不了了!” 肖瑜突然意识到不对劲,银粟刚刚报上消息,林穹竟连马车都已经备好了,冷冷问道: “马车备好了?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你还知道什么?” 林穹没想到肖瑜死到临头还这么倔强,一边摆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一边哀求道: “郁相的意思是,楚州这一仗避免不了,让咱们看准时机就带您走!您就听咱们一句劝吧。” 肖瑜的心凉了半截,此刻,他已经顾不上去揣度京畿这次到底扮演了个什么角色,又为何会演变成这样的局面。他心中只有一个想法,不计一切保住穆谦。 肖瑜不再理会林穹,只对着银粟道: “对于楚州常备军,肖某愿勉力相劝,但并无半分把握,你乃殿下托付之人,肖某如今自身难保,你可自行离去。想来你王府亲卫出身,靠着一身本事自行出城,不是难事。” 银粟摇了摇头,“殿下待银粟恩重如山,出征前还不忘替银粟求个好去处,银粟无以为报。先时银粟做了许多错事,如今不能一错再错,愿与肖参知同去,略尽绵薄。” 肖瑜没再说什么,点了点头,自己带着银粟、肖平和肖安,骑着快马,乘着夜色,抄近路向着西城门疾驰而去。 天色即明,谢淮才带着浩浩荡荡的常备军走到西城门。肖瑜长身玉立迎在西城门前,后面跟着三个护卫,除此之外,空旷的街景上再无旁人。 谢淮身披铠甲,威风凛凛地立于高头大马之上。他左手执着缰绳,右手握着马鞭悠闲地甩着,轻蔑地睨了一眼身形单薄的肖瑜,笑道: “肖参知昨夜为殿下壮行不累么?这会子天还没亮,怎么不在馆驿歇着,还专门来送在下一程?” 肖瑜宛若青松,下巴微微扬起,不卑不亢道: “若肖某没记错,这会子谢二公子当在东门值守,那现在又要去作甚?” “军中之事就不劳肖参知挂心了。”谢淮面上露出不耐,斥道:“让开!” 肖瑜岿然不动,“不让!” 谢淮眼神渐冷,微眯成一条线,手中的缰绳紧了紧,举起马鞭来,“当真不让?那就莫怪谢某从你身上踏过去了。” “那就请谢二公子试试!”肖瑜立于原地,不肯退让分毫。 谢淮还从来没被人这般挑衅过,当即扬鞭策马,骏马直奔肖瑜冲去。 马匹近前,肖瑜仍不肯退让半分,甚至连眼都不曾闭,就这么眼睁睁瞧着,等着下一刻骏马踏在自己身上。 咫尺之间,谢淮一勒缰绳,骏马前蹄奋起,从肖瑜面前堪堪蹭过,掠起他额前一根碎发,却未伤他分毫。谢淮扯着马在原地转了一圈,卸了力道,才怒骂道: “肖若素,你疯了不成!要是方才有半分差池,你就去见阎王了!” 肖瑜平静道:“是,肖某的确是疯了,才轻信谢氏忠贞之心。” “忠贞?”谢淮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狂笑不止,“我伯父一家倒是忠贞为主,结果呢?全家老少,除了那个逃到北境再不露面的堂弟,一家子全被扣上了通敌的罪名身首异处!如今,南蛮十五万大军北上,楚州危在旦夕,既然京畿不仁,就别怪我谢氏为保基业另投他处。” 肖瑜身在南境,虽对谢家之事有所耳闻,但却并不知其中隐情,“听闻谢国公曾派人送出南境常备军陈兵图和京畿布防图,证据确凿!” 谢淮听着肖瑜说着这句他自己都没底气的话,更觉好笑,开口嘲讽道: “好一句证据确凿!我谢氏曾派人入天牢说项,被伯父言辞拒绝,断不肯做通敌叛国之事,他若早肯借外邦之力,辅秦王登基,哪至于沦落到今日田地。” 肖瑜听了这话,不用猜也明白,又是京畿搞得一桩龌龊事,心底升腾起浓浓的失望情绪,痛心疾首道: “那也不是你们勾结外患背刺同袍的理由!晋王何辜,五万禁军何辜!” 谢淮眼神轻蔑,“晋王有统兵之才,只是可惜他眼盲心瞎,当年在北境时被京畿那般掣肘,还不吸取教训,竟被你们三言两语又哄上了战场,就是个寿星也保不住找死鬼!” 肖瑜如今无所依仗,更无任何与楚州谈判的筹码,只能竭尽所能争取,当他敏锐地捕捉到谢淮对穆谦的一丝欣赏后,忙道: “不是!若常备军不背后偷袭,以晋王之才,绝对能大胜西路南蛮军队。届时,楚州便可万无一失,谢氏亦不必铤而走险。” “哈哈,肖参知可知西路军到底有多少人北上?是十二万,就是为了会一会让北境闻风丧胆的晋王殿下。” 肖瑜心如死灰,五万人困马乏的禁军对上南蛮十二万精锐,已无多少胜算,要再加上二万楚州常备军从后偷袭,穆谦绝无生路。 此刻,他心中只有一个主意,无论如何,今日也不能让这两万常备军出城,能为穆谦拖一刻是一刻,剩下的就看穆谦自己的造化了!这样,他也算对得起自己师弟的请托。至于京畿,林林总总的龌龊事压得他喘不过气,他知道的尚且如此,他不知道的还不知要恶心道哪里去!他第一次觉得累了,再也不想过问京畿那些龌龊事! “晋王殿下可以的!”肖瑜打定主意,言辞笃定,“即便是以一敌二以少敌多,晋王殿下亦可大胜敌军。” 谢淮不以为意,“可笑!虽然肖参知学贯古今,但对兵法韬略一窍不通,更不懂攻城略地之术,凭什么做此决断!” “不必精通此道,便可知晓。况且,肖某于攻城略地之术未必逊色于谢二公子。”肖瑜志在必得,指着身后的西城墙道:“以谢二公子之力,自城墙攀援而下,最快要多久?” 谢淮抬头,望了望高耸的城墙,在心中稍作盘算,“一炷香。” “一炷香?你若说得出,做不到如何?” 谢淮被肖瑜这番挑衅气笑了,“自然说得出做得到,你若不信,咱们可城墙上一试。不过,现下咱们没工夫跟你耍嘴皮子,等回来再让你开开眼界。” 谢淮说着,就要打马前行,却被肖瑜后面轻飘飘一句话激得再也走不动了。 “于肖某而言,只需一弹指。” “你他妈鬼扯什么!”谢淮自然是不信的,“以你这细胳膊细腿,要真有这本事,以后谢某再也不上战场!” “此话当真?”肖瑜眼中充满决绝。 谢淮昂首倨傲道:“自然。” 肖瑜轻轻一笑,“倒也不必因着一个赌约毁你前程,这样吧,若肖某真的能做到,你谢氏常备军十日内不得出城,就让你见识见识,晋王殿下是否可凯旋!” 第264章 终章(4) 谢淮朝着身后一抬手, 便有人送上攀援城池专用的绳索,然后翻身下马,亲自提着绳索往肖瑜面前的空地上一扔, 不屑道: “丑话说前头, 谢某一诺可不是轻许的, 若是你做得到, 谢某信守承诺, 十日内绝不出城,可你若做不到, 谢某就将你脱个精光,挂在西城门上示众!” 肖瑜声名在外,是世家子弟中难得的清流,为天下寒门士子敬仰, 若如谢淮所言, 被赤身裸体悬于城门之上, 必将颜面尽失。 谢淮如此说, 一方面笃定肖瑜一介书生做不到, 另一方面也是忌惮肖瑜在天下读书人心中的威望,想要迫使他知难而退说句软话, 他也好有个台阶下。 肖瑜浑不在意, 轻轻一笑, 弯腰将绳索捡了起来。 “公子, 我来!”肖平说着, 就要接过绳索往自己身上缠,却被肖瑜一把拦住。 “不必, 肖某有办法。”肖瑜说着,转身向着城墙的阶梯走去。肖平等人无法, 只得跟上。 谢淮知道他们这些文人擅诡辩之术,怕肖瑜耍什么花样,登时也带了两个人,跟着肖瑜踏上城墙的阶梯。 熹光微露,黎明已至。 谢淮仰望着走在前面踩着晨露的肖瑜的背影,突然莫名生出一种苍凉和孤寂感,明明肖瑜有三个侍卫拱卫,可谢淮就觉得他孤独。 肖瑜每一步都踩得极稳,一步一步登上了几丈高的城墙。他劳累了一夜,至今滴水未进,登上城墙后,忍不住扶着墙壁轻喘了几口。 谢淮行伍出身,身强体壮,抱着胸看着肖瑜这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忍不住开口落井下石道: “这样就累了?要不要给肖参知沏上一壶好茶,让您歇一会儿?” 肖瑜并不理会谢淮的冷嘲热讽,自顾将绳索往身上穿戴起来,他对这些并不擅长,理了半晌卡扣,也没有理出头绪。肖平和银粟见状,赶忙上前帮忙,但因着绳索乃楚州特制,穿戴有特殊章法,三人忙活半天毫无进展。 谢淮抱着胸,冷眼瞧着这一幕,明明肖瑜处在尴尬之中,他面上却丝毫不见窘态,知道自己做不好,就从容地放手让两个能帮忙的人来。即便那两个人并没有帮上实质性的忙,他面上也不见恼色。 谢淮戴着玩味的笑意亲自上前帮忙,他倒要好好瞧瞧,连绳索都不会穿戴的肖瑜,到底怎么做到一弹指攀援下城。待协助肖瑜穿戴完绳索,谢淮提着活扣为肖瑜示意: “各家绳索穿戴虽有异,但为着便于援军快速上手,操作下城的法子是一样的。”谢淮知道京畿世家子弟自小都要学习这些保命的技能,对于卡扣如何操作,肖瑜既然敢上城楼,定然烂熟于心,却还是提醒道: “这块能够控制你下落的速度,向上拉卡扣会松,下得就越快,反之则会慢一些,你可明了?” 肖瑜点了点头,然后自顾站到了城墙边缘,回身朗声问道: “谢二公子,君子一诺,不可相欺!” 谢淮知道肖瑜多谋善断,此刻颇为期待他到底有何妙招,后续也好改进楚州常备军,是以当即应道: “这是自然,若谢某说话不算数,那就是乌龟王八蛋。” 肖瑜放心地笑了笑,然后慢慢将自己从城楼上放了下去,“你且仔细瞧着。” 说话间,肖瑜径直将卡扣放到最松,然后整个人直挺挺的向着地面跌去! 谢淮没想到肖瑜胆子这么大,怕他出事,一个飞扑到城墙边,但连人衣袂都没碰到。 随着楼下围观的将士一声惊呼,就在他的心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时,却见即将落地的肖瑜眼疾手快将卡扣拉紧,下落的绳套当即被绳索拉住。 肖瑜离地面不足三尺处,在绳索助力下,猛地停住了下落态势,整个人悬停在绳索下。 趴在城墙上的谢淮瞬间松了一口气,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就在他惊魂未定时,“砰”地一声,绳索断了,肖瑜整个人摔在了地上。 谢淮把心吞回肚子里,三尺高不至于伤筋动骨,却能让人吃点苦头,谢淮暗骂一句:“该!” 虽然这么想,谢淮却未停下脚步,三步并做两步飞奔下了城墙,见到肖瑜躺在地上,还在朝着自己笑,再也压不住心头那口恶气: “肖若素,你他妈为了赢不要命了是不是!京畿到底给你灌了多少迷魂汤,让你连自己都赔上了!” 肖瑜勉强坐起身子,极力压抑着身体的不适,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笑道: “从前为着京畿,如今只不过是忠人之事罢了。君子一诺千金,谢二公子可不能甘心当个乌龟王八蛋吧?” 谢淮气得踢了一脚身边的石头,没再搭理肖瑜,直接翻身上马,扬声道:“回程!” 肖瑜一口一口喘着大气,等被肖平搀起来时,还没止住喘息,他抬着头,看着谢淮愤恨离去的背影,嘴角是止不住的笑意。 等街上没了常备军的影子,肖瑜再也压抑不住身上的难受,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酆平城的名医来了一拨又一波,来时自信满满,去时都止不住的摇头,下落几丈后突然被绳索扯住,力道太大,直接冲击到了脏腑,内伤太重,已无力回天。 一直在酆平城外徘徊的黎晗知道后,第一时间赶到了馆驿。被肖瑜下令拒之门外,任他苦苦哀求,肖瑜铁了心不肯再见他最后一眼。 就在黎晗心焦难耐望眼欲穿时,肖平却捧着一个锦盒从馆驿内走了出来,将锦盒双手捧给黎晗,“我家公子说,道不同不相为谋,望黎侯好自珍重。” 黎晗打开锦盒,乃是一块刻着祥云绕九宫洛书纹的玉佩,与自己玉带上挂得那块正好凑成一对。 三日后,大成最后一位德才兼备的世家公子陨落。 肖道远听着郁弘毅的讲述,面上逐渐爬满了哀戚之色,一边摇着头给郁弘毅斟酒,一边感慨道: “这个孩子,若是当年进国子监,必成一代大儒,谁让他走了这么一条不归路呢。可这傻孩子,舍了自己也没保住晋王。”肖道远说着叹了一口气,仿佛看开了一般,“也罢,也罢,也算是还了这些年欠他师弟的情分了。” “话这么说,看来瑜儿的事,你还是怪我了。”郁弘毅说话间也带了几分惆怅。 肖道远一口凉菜落肚,凉意从喉头一直蔓延到腹中,自嘲一笑,“该怪你的事多了,至于瑜儿这一桩,是你们师徒之间的事。你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何苦在里头当这个坏人,瑜儿从前若肯听我半分,哪至于沦落到如今这个地步。瑜儿怪不怪你,你且自己去问。至于我这个当爹的,就送你去见他吧。” 肖道远说完,看着郁弘毅嘴角缓缓流出的鲜血,笑容中多了几分疲惫之色。 郁弘毅从怀中摸出帕子,抹了一把嘴角的鲜血,不以为意地继续吃着菜,“那你觉得瑜儿会怪我么?” “我这一生,有三个儿子,都说瑜儿是三兄弟里最聪明的,我倒是觉得他是最傻的那个。”肖道远没有正面回应,只是一边说着,一边笑着给郁弘毅斟满酒杯,随口问道: “那你呢,你会怪我么?” 郁弘毅举杯与肖道远碰了一下,一饮而尽,面上露出久违的发自心底的笑意,那笑容纯粹到不含一丝杂质,一如当年他与肖道远互相表明心意时,只是嘴角那不断涌出的鲜血时刻昭示着今夕非当年。 “这些年,我虽以天下为棋盘,以诸世家为棋子,却从未主动算计你肖氏分毫,更为伤你肖氏半分,珏儿的事,的确是意外。”郁弘毅同样选择了避而不谈。 肖道远面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意,仿佛他们谈论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咱们这位今上,从前扮猪吃老虎,面上端得是忠义厚道,实则也是睚眦必报之辈,珏儿的事,我知道与你无关。说真的,如今取你性命,你怪我么?” “噗”一口鲜血喷涌而出,郁弘毅中毒已深,再也无法控制身体,直直的向一旁倒去,就在即将栽倒地上时,却被肖道远稳稳地接住。 “怪你,我哪里舍得啊——”郁弘毅伸出手,想要再摸一摸肖道远的脸,可惜却力不从心,胳膊便垂了下去,“我——我还要——还要谢你,若非你送我去了——明日——明日我还真不知——不知如何去见他。” 肖道远握住郁弘毅垂下的那只手,放到自己脸侧,任他抚摸着,却避开了眼睛,不愿看郁弘毅那坦然又神情的眼神。 “若是——若是,当年我选了你,没选江山,你——你还愿意给我给我一个机会吗?”郁弘毅抚摸着肖道远的脸,如同摸着世界上最珍贵的宝贝,他没等到肖道远的回答,手臂就永远的垂了下去。 肖道远伸手为郁弘毅阖上了眼睛,从怀中摸出自己随身带了三十多年绣着翠竹的帕子,为郁弘毅一点一点擦拭干净脸上的鲜血,而后留下轻轻一句。 “睡吧。” 第265章 终章(5) 熹光微露, 黎豫带着卓济赴约,容清扬不放心城中的弟弟,也乔装打扮一番, 求着黎豫同行。黎豫虽对此行有八分把握, 到底不愿多带人去冒险, 还是赵卫说项, 这才带了容清扬同去。 前面马车向着城门缓缓驶去, 后面赵卫不敢懈怠,严阵以待, 直接率领边防军将士压到了北城门外五里处,让城楼上瞭望的禁军忍不住流下了冷汗。 穆诚为着方便,亲自来到了北城门,在城楼的箭楼上候着黎豫。等黎豫一行人被苏淮引着上箭楼时, 穆诚手里的茶刚刚沏好。见黎豫到来, 穆诚面上露出了久违的笑意, 亲自斟了一杯茶, 放在了黎豫身前。 “朕从前听先生说, 你是个喜欢赖床的,本以为你会晚些到, 没想到朕的茶刚泡好, 你就来了。朕瞧着你虽风霜扑扑, 但精神头还不错, 身子可是大安了?从前以为你身子骨坏了, 朕可是惋惜了好久。” 黎豫也不客气,在穆诚对面坦然落座, 四下逡巡一圈,眉头微微蹙起来, 显然这城楼上的箭楼不该是个待客的地方,再后来听到穆诚关怀自己的身体,个中情由渊源太多,黎豫不愿多说,随口应道: “托您的福,已无大碍。” 穆诚知道江湖之上奇人异事众多,知他身子大好,也不再多言,加之又被黎豫这副嫌弃又不好意思直说的模样给逗笑了,信口调侃道: “早知你心这般大,连问都不问约见的地点就应了,朕也不必费尽心思选这么个地方,该直接邀你宫中相见,也省下你露出这副嫌弃的表情,反倒像是朕失礼了。” 黎豫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表情管理没做好,尴尬地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借着茶杯遮挡,略略调整自己的面部肌肉,才道: “不是黎某心大,两军交战不斩来使的道理,陛下不会不懂吧?” 穆诚早已过而立之年,年长黎豫十余岁,在他眼里,黎豫就是个锐气十足又故作老成的小屁孩,再加上有郁弘毅这层关系在,穆诚总忍不住想逗两句,即便是在这种立场相悖的博弈状态下。 “你可算不得来使,你明明是叛军首领,朕听闻连个护卫都没带,孤身赴会,也不怕朕对你不利?” 黎豫却没有穆诚这样松弛的状态,他谨慎地摇了摇头,认真道: “杀黎某容易,可京畿五万禁军哪里能敌得住南蛮、西境铁骑和北境边防军的三面夹击,殿下——殿下他不知所踪,黎某又身首异处,陛下没有把握能掌控西北二境,是以您不愿意冒这个险。”黎豫说到此处,垂下眼皮,眼光向一边撇去,面上难掩鄙夷,“在陛下眼中百姓虽为贱民,性命不足为虑,但江山动荡却不是您所愿。” 穆诚面露诧异之色,没想到最明白自己心思的,竟然不是向自己传道受业的恩师郁弘毅,不是与自己有总角之情同窗之谊的肖瑜,而是这个未有几面之缘的小师弟,忍不住又将人仔仔细细从头到脚打量一番,见他风华依旧,眉眼间却多了几分沧桑感,从前额上那条精致的额饰和华丽的紫衣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雪白无饰的抹额和一袭素服,忍不住嫌弃道: “你如今好歹位列侯爵,又起了跟朕起天下的心思,并且付诸实践了,怎么还穿的这么素净?” 黎豫抬眸,眼神正对穆诚那温和的眸子,良久吐出一句: “为亡夫守丧。” 穆诚被这句话给呛住了,瞬间不知该如何接话,整个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尴尬又诡异的气氛。最终,还是穆诚先把姿态放低,从几案下拿出一个精致的木匣子,往黎豫面前一推。 “打开瞧瞧,给你的。”穆诚是个慢性子,处事不徐不疾,更不容易生气。 黎豫虽不明所以,还是伸手拉开了小锁。打开匣子,映入眼帘的是一只紫叶小檀雕刻而成的憨态可掬的小熊崽,通体锃亮,做工精巧,一看就是花了心思的。黎豫却没有见到喜爱之物的欣喜,方才好不容易松开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这是何意?” 穆诚一见黎豫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就知道他想茬了,笑道: “你别误会,且不说朕这次邀你来,不是打算收买你,就算是要收买,也不至于拿这么个小玩意。这是先生给你的,他说你小时候喜欢小熊崽,却没见过,还总缠着问他小熊崽长什么样子。而他却嫌你玩物丧志,没给过你好脸色。如今先生年纪大了,心也软了许多,后悔小时候苛待你,这才千方百计从南境找了个巧匠订做的,却又不好意思亲自送,朕想着,还是让朕这个做师兄的亲自替他给你吧。” 黎豫闻言,没吱声,把匣子轻轻盖上,面无表情地又给穆诚推了回去,婉拒道: “黎某早过弱冠之年,这些垂髫小童喜欢的物件,不适合黎某把玩了,陛下一大早把黎某召入城,不是专门来替先生送礼吧?您有话还是直说吧。” 穆诚并不勉强,接过匣子往旁边一放不再理会,然后抬手给黎豫茶杯续上清茶,笑道: “先生从前总夸你聪明,你不妨猜猜,朕为何邀你前来?” “如今,边防军已经压在北城门外,西南还有三十万铁骑随时回援,京畿早无胜算,陛下定然早看明白了这局势,眼下无非是要谈判了。您开条件吧。” 黎豫的爽快早在穆诚意料之中,可临到开口,穆诚却又迟疑了,犹豫半晌才道: “其实至清,自打知道楚州变节南境局势控制不住后,朕比你还不想让穆谦出事。” 黎豫自打知道穆谦尸骨无存后一直压抑着心底的悲痛和愤怒,现下似被穆诚一句话搅乱了心弦,心底那股情绪几乎要破土而出,现下强行用理智自持着。 “南境局势失控,还在南蛮北上。陛下可否直言,南蛮北上,是不是你们有意为之,借外邦之力伤楚州元气,将改革顺利推下去的同时也能成全你宽和仁厚不愿同室操戈的美名。” 此刻穆诚脸上只剩下苦笑,“谁能料到,楚州谢氏真的反了呢?” 见穆诚默认,黎豫痛心疾首,“当初先生通敌北境,北境却能保下,一则有穆谦领着将士们在前方搏杀,再者就是先生在朝中联络的一十八人,上到林相,下到小吏,没有一人真心想要通敌,都是信了先生那番以杀止杀、以乱制乱的豪言壮语,以为以舍了自身清誉,能一劳永逸换得大成长治久安。是以,他们身份被揭露时,都是不发一言慷慨赴死。这一局,你我皆知,先生光谋划就是十几年,怎是南境区区数月就能相比拟的!” 相较于黎豫的不忿,穆诚表现得淡定许多,“现在说这么多,也没什么意思了。” 黎豫却不肯罢休,“而且,你说你不想让穆谦出事,当年向穆谦下杀手的,不是你吗?” “当年的事,是朕和老三做的,朕不否认。可这次不想让穆谦出事,朕也是真心实意。” 黎豫冷哼一声,没接茬。 穆诚也不计较黎豫的坏态度,只道: “朕问你,若是将来你江山在手,穆谦又平安无事的回来了,这天下之主的位子,由谁来坐?” “当然是殿下。”黎豫毫不犹豫,“殿下才能卓绝又宅心仁厚,文臣武将心悦诚服。” “是啊,若是他,便好了。”穆诚颇为惆怅地起身,走到瞭望口边,通过那狭小的瞭望口,极目远投,望着那风雨飘摇中的大好河山,“如今,他没了——” “砰”得一声,黎豫再也压抑不住心底的情绪,怒斥道: “够了,若是他还活着,难道你肯将江山拱手让人吗?” 穆诚苦笑道:“相较于你,我宁愿是他,至少他还是穆家的孩子。” 穆诚的话黎豫听明白了,若是穆谦在,继承大统,不过是兄终弟及,这至尊之位让就是他穆氏的,但若是自己自立为帝,那穆氏江山将不复存在,那就是改朝换代,穆诚就是亡国之君,是穆氏的罪人! 黎豫冷笑,“早知如此,你又何必非要逼他去南境,早知如此,他出事时,你们为何不派兵去救?” “其实,听闻他出事,朕当即派了苏淮南下,在他坠崖处苦苦搜寻了许久,崖底除了几块铠甲的残片和一地的血迹,什么都没找到,这才有了函告诸州的‘尸骨无存’。不仅如此,朕还找容成业替他的生死卜过卦!” 黎豫一听,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忙道:“他怎么说?” 穆诚脸色并不好看,语气略显凝重起来,“他一边说穆谦没死,一边又说穆谦已不在人世,而是身处混沌之中。容成业那会儿已经疯了,疯话而已,你听听便罢了。” 黎豫咬了咬下唇,坚定道:“我要带容成业走!” 穆诚见黎豫一副不信邪的模样,无奈地摇了摇头,“容成业已经不中用了,他现下就在城楼下的马车里,随时可以跟你走。” 黎豫身后的容清扬一听,整个人都激动起来,一把握上了黎豫的肩膀。黎豫回头朝她一点头,“去吧。” 看着容清扬快步出了箭楼,黎豫回身对着穆诚道: “陛下说了这许多殿下的事,到底想说什么?不会就为着缅怀兄弟之情这么简单吧?” 穆诚微微一笑,“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舒服。朕第一个条件,若他日有幸,真让你找到了活着的穆谦,希望你莫要忘了方才之言,这帝位由他来坐。” 第266章 终章(6) 黎豫闻言, 终于勾了勾唇角,“此刻黎某才真正相信,在局势脱离陛下掌控后, 您是真心实意不想让穆谦出事。” 一句话, 穆诚心中有了底, 踱步回了原位坐下, 又道: “第二件事, 不论先生收你为徒的初心怎样,倘没有他的苦心栽培, 就没有今日惊才绝艳的你,他做事虽极端些,到底心里还是有你的,他自觉对你亏欠良多, 一直想着弥补。” 黎豫这才恍然大悟, 方才那个小熊崽木雕是为着给这话做铺垫!黎豫知道, 郁弘毅为人孤高自诩, 目无下尘, 即便粉骨碎身,也做不出阵前投降示弱的事, 那此番就不是故作姿态, 而是真的有心示好, 只是碍于为人师长的面子, 不肯放下姿态罢了。 “先生从不欠黎某什么, 即便是为着师兄将黎某放入彀中,他对黎某也有传道授业的恩情, 黎某从不敢忘。” 穆诚听着,脸上再次露出了温润的笑意, 将木匣子又给推了过去,劝道: “收下吧,上次你们在京畿时,先生就备好了,还拿到了暖阁来。谁想到你们见面就针尖对麦芒,他就没好意思拿出来。等你一走,他才别别扭扭地让朕随着公函给你发西境去。朕想着,随公函发走容易,但这份心思公函怕是不能言尽,就自作主张压在手里,今日才给你送来。” 黎豫心中虽动容,但他弱冠之年便已经历过背叛遗弃生离死别,也体会过最真挚的爱情亲情和友情,是以仍旧保持着理智,对卓济使了个眼色,卓济边自顾将匣子接了过去。 穆诚见黎豫收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这第二件,对你来说不难,朕想替先生求一个安稳的晚年。” 黎豫眼神一冷,继而垂眸思索半晌,“先生于南北二境百姓有罪!” 穆诚亦不相让,“若没有先生在朝中那十年,大成于先帝时便气数已近,是他为大成续命二十载!” 黎豫不得不承认,穆诚这话说得中肯,若没有郁弘毅刚入东府那一系列举措,大成怕是在成祯帝在位时就亡了。这些年来,黎豫也慢慢想明白,或许当年成祯帝将郁弘毅贬谪登州,并非真恼了他,而是因为当初一系列措施动了太多人的利益,将他贬出京去,既能让他远离京畿是非之地,同时也能为下一任君主留一个股肱之臣,为大成再续命百年。 可惜,世事哪能尽如人意,郁弘毅如今也是烈士暮年了。最终,黎豫妥协,“看在先生前半生为国为民夙兴夜寐的份上,只要他归隐田园,不再问世事,黎某保他余生无虞。” “好!”穆诚一直在等这句话,“你果然痛快!” 这次苦笑换到了黎豫脸色,“不过,黎某虽应下的痛快,但先生未必肯这么痛快放权,他身处登州乡野之地尚能搅动风云,隐居道观还能布下谋国之局,加之对您和先帝忠心耿耿,说不准真会铁了心跟黎某这个‘乱臣贼子’对抗到底,黎某防得了十天半月,可防不了十年八载,先生那边还得陛下去劝劝,得他一诺才好。要是他还想剑走偏锋,黎某可不会心慈手软。” 穆诚胸有成竹,“这个包在朕身上。” 黎豫看着穆诚大包大揽的模样,又想到在先生和面前受宠的肖瑜,一时之间一股酸涩感涌上心头,即便他对郁弘毅一片孺慕,他在郁弘毅心中永远微如尘埃。 “你怎么了?”黎豫的失神被穆诚敏锐捕捉。 “没什么?” 黎豫瞬间回神,又道:“其他条件呢?” 穆诚轻松地摇了摇头,“没了。” “没了?”黎豫眼中皆是难以置信,“这京畿的百姓和文武百官呢?你穆氏皇族呢?你不为他们争取分毫?” 穆诚眼中又流露出看稚气的小孩子的眼神,一如他登基后初次在暖阁中见黎豫时的表情,“朕不为他们争取分毫,你难道就要屠城不成?” 黎豫挑眉,“当然不会!百姓何辜,穆氏皇族虽龌龊荒唐却罪不至死。” “够啦!你瞧这京畿外的景致,多美啊!”穆诚再次走到窗口极目远投,留恋地看了一眼秀丽江山,“去吧,明日辰时,京畿北门南门同开,邀你边防军和西境铁骑进城。” 黎豫本以为这一趟相见,必要费尽心思才能善了,没想到这么轻而易举的就结束了,最终拱手对着穆诚一揖到底。 “多谢师兄高义!” 穆诚没回身瞧他,但是听到了“师兄”这个称呼,忍不住勾起了嘴角,然后摆了摆手,示意他离开,留下一句: “朕不是为着你,只不过舍不得这京畿千年古城罢了。” 等黎豫从箭楼下下来,还没走近马车,就听到马车中传来了断断续续嘶叫声和低沉的抽泣声。卓济见状,率先上前掀开了车帘。 马车角落里坐着目光涣散骨瘦如柴的容成业,口中时不时传出一声低吼,仿佛是丛林中受伤的小动物对外来入侵者作出的无力的威胁,而容清扬正抱着自己弟弟的脖子,眼泪止不住的流。 见到黎豫归来,容清扬赶忙摸了一把眼睛,把容成业往角落里扯了扯,整个人挡在他身前,这才招呼黎豫上车。 黎豫倒是没有嫌弃早已神志不清的容成业,直接坐到了他身边,略显担忧地打量着他。 容成业怯怯地瞧了黎豫一眼,整个人向着容清扬身边缩去。 “成业——他怎么弄成这样?”黎豫试着向容成业伸出手,见容成业虽然满脸惊恐,但并没有做出过激举动,这才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容清扬见容成业并没有像方才排斥旁人般排斥黎豫,这才放下心来,恨恨道: “定然是卦起多了,被反噬成这般的。先帝在时,明旨不许成业起卦,就是顾念着他的身体,没想到今上为了战事,这般不择手段!”容清扬说着,看着自家弟弟没了在先帝跟前那般娇憨从容之态,整个人畏畏缩缩,死气沉沉,又忍不住落下眼泪来。 在黎豫心中,容成业是受尽宠爱的天之骄子,有着世家子弟独有的贵气和傲气,却从不依仗身份横行霸道,每每遇到不公之事,还能仗义执言,是世家公子中极少讨喜之人。看着从前那个欢快喊着自己“至清兄”、还热络地给自己批八字的少年,被作践成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黎豫心中颇为不豫,忍不住抚了抚心口。 手一触到胸口,摸到一物,黎豫赶忙从颈上解下红绳,顺着红绳从领口扯出一个小布袋,然后伸手想要给容成业系上。黎豫的手还没放到容成业颈上,容成业就被吓得惊叫起来,挥舞起胳膊开始朝着身边乱打,腿也不停地乱踢,连容清扬都安抚不住。 卓济见状赶忙扑上去抱住容成业的双腿,黎豫和容清扬则一左一右费尽力气才将容成业压制住,见容成业还在苦苦挣扎,黎豫赶忙开口安抚道: “成业,你还记得我么,我是黎豫,你从给我批过八字,还拖殿下把你的护身符借给我,你还记得么?” 黎豫说着,赶忙把小布袋扯开,示意容成业看里面的护身符。 见到护身符的一刹,容成业整个人安静了下来,然后慢慢地把头转向了黎豫,盯着黎豫看了许久 ,涣散的眼神终于开始聚焦。 黎豫见他不再挣扎,放开了钳制他的手,然后试探着再一次拿着红绳的两端围上了容成业的脖颈。这次容成业没有抗拒,乖乖地任由黎豫替他将装着护身符的小布袋系好。 容成业将小布袋捧在手心上,看了许久,才缓缓张开了口,嗓音含混沙哑,显然是先时大喊大叫伤了嗓子。 “你——你是至清兄?” 此言一出,黎豫和容清扬面上皆是一喜,黎豫忙道: “是,我是至清,你认出来了?” 不等容成业反应,容清扬立马把弟弟身子掰过来,让他正对自己,问道:“那我呢,你瞧瞧我是谁?” 容成业再次艰难的开口,唤了一声“姐姐”。 容清扬刚止住的眼泪再次如断了线的珍珠般自眼角滑落,不过这次是因着欣喜:他弟弟的神志终于有恢复的迹象了。 容成业见姐姐哭得厉害,挣扎着向她身边蹭了蹭,将人拥入怀中。容清扬再也压制不住满腔的情绪,将胳膊环上自家弟弟的腰,放声大哭起来。 等容家姐弟平复了情绪,马车已经缓缓驶出了京畿北城门,黎豫掀帘瞧着窗外的景致,待离着边防军大营还有一段路时,叫停了马车。车上余下三人皆不明所以,疑惑地看向了黎豫。 黎豫拍了拍死里逃生的容成业的肩膀,叮嘱道: “今日黎某未能将容成业待出京畿,他已身死禁宫,你明白了么?” 容成业疑惑地看了容清扬,见后者也是一脸茫然,问道:“至清兄,这是何意?” 黎豫耐着性子嘱咐道:“成业,换个身份吧,隐姓埋名的活下去,离开京畿,去哪里都好,好好活着才最重要。” 容清扬率先明白过来,自家弟弟这一手六爻绝技在身,没了先帝的庇护,只要活在世上一日,就有可能被有心之人惦记,穆氏与他有血缘之亲尚且将他逼疯,更别说其他人了。而黎豫此法,便是绝了众人再寻容成业的念头,让他再不为这一身绝技所累! 容清扬没想到黎豫不仅不图容成业这一身本事,还为他考量至此,瞬间拉着容成业一起跪倒在黎豫面前,感激道: “多谢主君相救之恩和相助之情,主君待我容氏姐弟的恩情,我容氏上下必将结草衔环以报。” 说完,带着容成业当即给黎豫磕了三个响头。 黎豫赶忙将人搀起来,他并不想以此市恩,为了打消容清扬心头顾虑,笑道: “从前成业断黎某八字,得知黎某弱冠之年将有性命之忧,以护身符相借,果如他所言,黎某去鬼门关转了一圈,许是没有他的护身符,黎某就回不来了。以此观之,还是成业救黎某在先,容姑娘不必放在心上,想来你们姐弟还有话要说,容姑娘不妨就先陪着成业出去躲一阵,黎某回营后自会为你遮掩。” 容清扬没想到黎豫连这都替他们考虑到,整个人动容不已,感激的话太多,已不知从何说起。 黎豫看出了她的心思,没让她把感激的话再说出来,自顾带着卓济下了马车,然后嘱咐道: “快走吧,别耽搁了时辰。” 黎豫转身要走之际,突然被容成业一把扯住了袖子。 “至清兄,你先别走,我有事跟你说。” 第267章 终章(7) 黎豫闻言驻步, 用充满探寻的眼神看向容成业,“还有什么不妥之处?” 容成业拉着黎豫的胳膊,半拖半拽让他坐回原处, 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 神色颇为凝重道: “至清兄, 咱们曾经于天石丢失案患难与共, 你应该相信我说得话对不对?” 黎豫虽不明所以, 却仍旧点了点头。 容成业仿佛受到了极大的鼓舞,面色比方才松动不少, 一把握住黎豫的手,又道: “当年殿下在先帝面前宁死拒婚,我先时替姐姐不忿,后来知道原来殿下钟情之人是你, 这才慢慢释怀。你与殿下伉俪情深, 想来当今天下, 殿下去了, 最为难过的人就是你。” 黎豫早已不是当年京畿那个任人宰割的落魄书生, 他如今手握军权,称霸两境, 方才与穆诚会面达成一致后, 已经成了大成这片土地的无冕之主, 任谁跟他说话都要打起三分精神。 容清扬深谙此理, 一直屏息凝神听着自家弟弟说话, 生怕他刚刚恢复神智,一时任性口不择言得罪了黎豫。没想到怕什么来什么, 自家小弟开口就提穆谦——黎豫这条潜龙不允许外人轻易触碰的逆鳞——容清扬整个人紧张起来,回想方才箭楼之上, 事涉穆谦,黎豫连穆诚的面子都不卖,生怕他脾气上来怪罪小弟,那小弟就是刚出虎穴又入狼窝。容清扬赶忙对着容成业斥道: “成业,不许胡言!此事哪有你置喙的余地,赶紧向主君请罪。” 黎豫面色慢慢冷下来,继而轻轻一个眼神递过去,容清扬立马识趣地闭了嘴,只能满脸担忧看着自家小弟,一瞬间额头直接洇出了汗珠。 黎豫没再理会容清扬,只对着容成业道:“无碍,你继续说。” 容成业看了自家姐姐一眼,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无视她眼神中的担忧和阻拦,又对着黎豫道: “我被囚于禁宫时,今上不信殿下身死,只觉得是他偷偷躲起来不肯路面,故逼我占他身在何处。我起卦后,卦象显示殿下身处一片混沌之中,周遭皆是虚无。” 黎豫蹙眉,“这是何意?” 容成业老实地摇了摇头,坦言道:“这个卦象怪异,我学艺不精解不出来,所以并不知他身在何处。” 容清扬听了这话,更加胆战心惊,暗忖自家小弟到底长没长脑子?这话明显是在戳黎豫的肺管子! 看着黎豫越来越凝重的脸色,容清扬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赶忙两只胳膊将容成业圈住,示意他别再开口,然后带着哭腔对黎豫道: “主君,我家小弟方才恢复神智,您就当他胡言乱语,千万莫往心里去。” 还没等黎豫反应,容成业一把挣开了容清扬的手,对着黎豫激动道: “至清兄,我从前同他们说时,他们都说我疯了,可疯没疯我自己难道不清楚么?为了印证我的猜想,我后来又为殿下占了两卦,一为生死,一为思绪。生死吉凶一卦,卦象大吉!而思绪一卦,卦象主情爱,激荡热烈!以此观之,显然殿下尚在人世,虽身处虚无,仍对你一腔爱意。只是何为虚无,何为混沌,我才疏学浅,实在堪不透。至清兄,你才华无双,聪明卓绝,我想把这些告诉你,许是你能有些头绪找到殿下呢!” 容成业一口气说完,觑着黎豫陷入神思的脸色,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仿佛握着救命稻草一般,眼神里充满着对认可的渴求: “至清兄,我真的没疯,求你相信我!” 黎豫看着容成业这副诚恳又认真的模样,突然嘴角一勾,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意,用另一只手抚了抚容成业的后脑,温声道: “成业,你今日所言,是殿下坠崖的噩耗传到西境以来,黎某听到的最令人振奋的一番话,黎某要多谢你。” 谢谢你,再次重燃了黎某的希望,让黎某知道,这世上还有人愿意站在黎某这边,笃定地相信穆谦活还在人世! 容成业见状,眼眶一红,同时咧开嘴笑了,一边哭一边笑道: “至清兄,你让我缓个十天半月,等我把身子骨养好,我再起一卦,若是还不成,我就返回山门再跟师父学艺去,我肯定能助你找到殿下!” 虽然容成业肯帮忙,黎豫自己却知道一卦不二算的道理,加之容成业身子已经亏损到比当初自己出到京畿时还差,黎豫不忍再耗他心血,也不忍拂了他的好意,更不愿绝了自己找到穆谦最后的希望,想了想才道: “黎某相信殿下一定还在人世,黎某一定会找到他!成业,你给黎某点时间,咱们不妨以五年为限,若五年后黎某不能找到殿下,届时再劳你出山相助,你看如何?” 容成业不是逞强之人,估摸着五年的时间,只要自己安心调养,绝对能恢复如初,便认真地点了点头。 “好,君子一诺重逾千斤!若五年后,我不能帮你找到殿下,我容成业这辈子不再起卦。” 送走了容氏姐弟,翌日,果如穆诚所言,京畿南北城门大开,由睿王世子带领文武百官跪在京畿北城门外,手捧木质拖盘,上面摆着玉玺和降书,向边防军投降受缚。 “黎”字旗迎风猎猎作响,黎豫高坐在骏马之上,居高临夏看着前方虽然跪地脊背却依旧挺得笔直的穆诞,再瞧了一眼他身后,虽黑压压跪了一片人,却不见秦王和睿王,亦不见郁弘毅和肖道远,黎豫不禁心生疑惑,京畿怎么连这点礼数都不懂,还是在这一夜之间发生了什么变故? 旁人却没有黎豫这么多思虑,在他们眼中,让一个身上连蛟纹蟒纹都没有的布衣前来投降献城,本身就颇为失礼,卓济作为这次边边防军受降的代表,不用黎豫开口吩咐,直接扬声道: “前方下跪何人?” 虽穆诚与黎豫约定,城门于辰正开启,但京畿一众官员知道黎豫先时于京畿受辱,一个个战战兢兢,生怕黎豫翻旧账,卯末辰初便已齐齐跪于北城门外。一直捧着拖盘的穆诞早已疲累不已,这会子双臂已经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现下听到对面诘问,先是一愣神,才不卑不亢道: “回禀西境主君,鄙乃睿王世子穆诞,奉天泰帝之命,于今日辰正奉上玉玺、降表,恭迎主君进城。” 卓济一听来人竟然只是个连爵位都没有的世子,不满道: “岂有此理,献城受缚何等大事,纵使天泰帝本人不来,也须得遣穆氏宗亲有爵者!你们如此怠慢,到底是天泰帝不通礼数,还是你区区世子越俎代庖?” 不怪卓济生气,纵使出身京畿的谢淳和同样对宗法昭穆嗤之以鼻的黎贝玉亦都蹙着眉头,觉得京畿此事上着实拎不清。明明都已经开城投降,怎么还这般不通礼数留下话柄。 穆诞深深呼吸一口,压了压胸中的酸意,红着眼眶道: “请主君恕罪,天泰帝昨日已于皇城驾崩,秦王殿下亦薨了,我父睿王缠绵病榻日久,实在无力起身相迎,是以天泰帝临终遗诏,命穆诞代表穆氏前来献城,望主君开恩,放城中百姓、文武百官及我穆氏皇族一条生路。” 黎豫闻言不禁一股哀伤之情涌上心头,昨日与穆诚相见时的景象再次浮现在眼前,那会儿的穆诚云淡风轻,即便城破在即也临危不乱,原来早存了殉国之志,又想到这些年来他对自己未有半分相负,还费尽心思想弥补自己与先生的关系,不禁悲从中来。 肖瑜已经去了,如今穆诚又身死,师兄弟三人只余下他一个,黎豫整个人沉浸在悲痛之中。至于穆诣那边,他此刻已经没心思再去猜到底他是主动殉国,还是穆诚临终前不忿当年欺辱,将人一并带去阎王爷面前求公断了。 黎豫素日里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这会子胸中情绪翻滚,可落在脸上却是淡淡的,仔细瞧起来只是微微蹙起了眉头。 他这眉头一蹙可不要紧,将原本就战战兢兢在文武百官吓得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 卓济这些年来贴身伺候黎豫,对他颇为了解,一见他这幅模样,便知他这是神游去了,赶忙低头轻咳一声。 黎豫被卓济这一声轻咳唤回了思绪,然后对着他使了个眼色,卓济会意,策马向前几步,朗声对着穆诞及其身后众臣一番训斥,从尸位素餐骂到吏治贪腐,从世家倾轧骂到重文轻武,直到将众人骂得冷汗岑岑,才又开始施恩,表明此番军队乃仁义之师,此番南下乃为救民于水火,此番绝不会伤害城中众人,众人的心脏这才又重新规律的跳动起来。 等卓济威风凛凛地将这番恩威并施地话说完,然后回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黎豫,面上难得露出了几分少年人的稚气,见自家主君面上颇为满意地对自己颔首,这才翻身下马,将玉玺和降表接了过来。 玉玺和降表被接过的一刹,代表着京畿受降结束,众人纷纷起身,将城门让出,正式迎接黎豫进城。 等黎豫一行人来到禁宫后,便有宫人引着他直奔穆诚的寝宫。此时的穆诚身着一袭紫衣,静静地躺在床上,仿佛睡着了一般恬淡宁静,显然去时并未受什么苦楚。黎豫明白,穆诚是怕自己疑心,这才将一具尸体完好无损的留给了自己。 黎豫看着已经去了的穆诚,想到了他昨日跟自己提得条件,当即对卓济吩咐道: “去请郁相前来一见。” 黎豫说完,当即一顿,以穆诚的心思,他真要保郁弘毅,这会子郁弘毅怕是已经音信全无了。黎豫自嘲一笑,又吩咐道: “罢了,不必去了。” 黎豫话音刚落,另一个洪亮的声音自殿外传来: “主君的确不必去了!” 第268章 终章(8) 黎豫闻声转身, 来人竟是早已在官场销声匿迹许久的肖道远,黎豫念着与肖瑜和肖珏的情分,对着肖道远以晚辈之礼见礼, 拱手道: “许久不见肖伯父, 先时听京畿官员说您病了, 身子可大安了?三公子可好?” “都好, 都好。”肖道远见黎豫待自己如此客气, 明白皆是因着黎豫顾念着与自己那两个已经去了的儿子的情谊,不禁悲从中来, 待到黎豫登顶人极,马上就能迎来新气象,可惜两个一心报国的儿子是瞧不见了。 黎豫一见肖道远这副悲戚的神态,瞬间明白其心中所想, 亦是感慨万千, 肖道远失了两子, 自己失了穆谦, 可谓同病相怜。不过, 他此刻顾不上与肖道远互相安慰,他知肖道远此刻前来, 定然有事要同自己说, 忙问道: “方才听您说, 不必去请先生?” 肖道远点了点头, 转头瞥见榻上穿戴整齐一脸安详的天泰帝, 忍不住蹙了蹙眉,显然这先帝的寝房并不是什么说话的好地方, 故而引着黎豫到了御书房,两人边走边聊, 肖道远便将郁弘毅已死的事如数告知。 心软之人往往有一个特点,那便是事情过去后,往往只记得从前人家待自己的好,却忘了那些加诸的恶,黎豫便是这样的人。此刻,黎豫已经将郁弘毅从前对他的那些算计、利用、冷情抛诸脑后,脑海中浮现的皆是往日郁弘毅悉心传授他一身谋略的画面。他忘不了郁弘毅逐字逐句为他批改文章,忘不了郁弘毅一个动作一个动作为他正仪态,更忘不了他第一次接触琴棋书画皆为郁弘毅所教。他本想着,只要郁弘毅不再冒进,老老实实隐居山野,念着他早年为国为民的功绩,他愿意放下成见,好好侍奉他终老,没想到并没有这个机会了。 沉默良久,黎豫才怅然道:“先生临终可有留下什么话给晚辈。” “这也正是老夫此行的目的。”肖道远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本书册,递到黎豫眼前,“正德临终遗言,让老夫务必交到你手中,也算是全了你们师徒一场的情分。” 黎豫接过一瞧,书名处光秃秃的,但书册却颇为老旧,大略一番,字迹皆为郁弘毅亲笔所述,上头还有涂改批注,显然事出突然还来不及校对,便被当成遗物送了过来。 “先生这是何意?” 郁弘毅生前为大成留下了不少值得珍藏的典籍,上到他的理论著作,下到他带人勘测的舆图,全都在外放时留在了京畿,自打到了登州、进了清虚观后便封笔不再写书,黎豫没想到竟然还有一本。 肖道远拿眼神轻飘飘地点了一下那本书册,“正德说,从前教了天泰帝,却没教你的,都在里头。” 黎豫深知,郁弘毅教穆诚的是保基业定乾坤的为君之道,教肖瑜的是光风霁月的为相之道,而教自己的,则是阴暗诡谲的为相之道。如今,却是选择在临终之前将为君之道倾囊相授,让黎豫颇为诧异。 “先生——先生,他怎会?” 肖道远见难得见黎豫露出这副清澈的愚蠢模样,失笑地摇了摇头。郁弘毅临终自觉大势已去,知黎豫心性坚韧,乃是江山可托付之人,又不欲徒增黎豫心理负担,这才千叮咛万嘱咐肖道远,不必让黎豫承这份情。 肖道远知道这对师徒彼此之前有算计也有真情,不愿违逆挚爱之人的临终嘱托,更不想他这份心意被误解,最终还是坦言道: “主君,这老匹夫的心思,您不是知道么?若是瑜儿堪当大任,依着他从前的谋划,主君当是被舍了的那个弃子;若是瑜儿心性依旧软弱天真,那主君当是入朝替瑜儿做腌臜事的那个。可他千算万算也没想到,最终入主中原的却是主君,他虽不愿意看到这样的局面,但也不得不承认,如今情势下,主君才是江山可继之人,这才要将这为君之道拱手让人。” 肖道远这话不偏不倚,将郁弘毅这些年来的小心思明明白白的摆在了黎豫眼前。可黎豫也不是傻的,若是郁郁弘毅真的对自己没有半点爱重之心,这本书册他完全可以直接带到地下去。 “不知先生埋骨何处?” 肖道远挑眉,故作玩笑道:“怎的?主君还嫌不够解气,要把人开棺鞭尸挫骨扬灰不成?” “肖伯父,您知我不是那个意思。”黎豫有些无奈,他只不过是想要尽一点为人学生的心意罢了。 肖道远自然知道黎豫是一片孝心,只不过郁弘毅明言无颜面对黎豫,更不愿黎豫拿到书以后再对他感恩戴德,身为挚爱,这点意愿肖道远还是能为他办到的。 肖道远朝着天泰帝寝宫的方向一努嘴,“你家先生如今有两个心爱的得意门生在下头作伴,不用你个没序齿的去凑热闹,你也不用着急,等你百年之后想见自然见得到。” 黎豫从前就听说,肖道远性格跳脱,在朝中一直是个难缠的角色,也就从前郁相和林相两位能稍稍压得住,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黎豫还想再问,肖道远没给机会。 “你不用担心那老匹夫无人侍奉香火,老夫与他相知一场,该做的一样不会少。” 该杀不会手软,该缅怀的也一样会缅怀。 肖道远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黎豫也不好再问,只得躬身一礼,“那就有劳肖伯父了。” “好说,谁让人是老夫送走的呢。你好好保重吧,这以后的担子可不轻。”肖道远无所谓的一挥手,转身潇洒离去。刚走出去十步远,似是想到什么,突然驻足,回头望着黎豫严肃道: “老夫知道你有经天纬地之才,更有整顿超纲破世家乱局的决心,老夫提醒你一句,有些事要做一定要连根拔起,斩草不除根、出风吹又生。” 这话让黎豫满腹疑惑,想要再问,肖道远却只留了一个潇洒的背影给他。 若放在平日,黎豫肯定要追上去问个清楚,奈何今日他刚入城,需要处理的事情实在太多,也着实顾不上了。 当初黎豫是如何在京畿除了林相一家又如何被黎晗开祠堂羞辱众人清清楚楚,此刻当初看过热闹的小世家们皆惶惶不可终日,后悔当年一时脑热接了黎晗的帖子,现下都担心黎豫秋后算账。 不过这些人着实是多虑了,且不说黎豫为人心怀宽广,只要不是蠹国害民之辈,根本不会往心里去。就在众人皆以为黎豫会扎根京畿,登顶人极,然后秋后算账时,黎豫只在京畿待了三日,布置好一切事宜后,亲自率军南下了。 南下之前,黎豫做了三件事。 其一,释放了天泰帝扣押在宫中的禁军统领家属,加之从前在北境的交情,黎豫彻底拿下了京畿禁军,由五万北境边防军与京畿禁军换防,赵卫和苏淮共掌京畿禁军,京畿军权落定。 其二,在禁宫中遇到肖道远后,黎豫分别于第二日、第三日亲上肖府,以主君身份三顾茅庐请肖道远出山。肖道远拗不过黎豫,最终同意在黎豫南下期间暂代同平章事一职。 其三,将愿意归顺、且愿意为新朝的效力的文臣原职留任,将黎贝玉和谢淳分别放入东西两府任职,同时启用当年肖瑜亲自培养的太学生,放入东西两府下的各个衙门,确保在一场动乱之后,朝廷能够快速恢复运转。 安排完这一切,黎豫带着卓济、李守和容修率领由边防军和禁军重新整编的军队南下抗敌。等黎豫到了襄州,与郭晔汇合后,黎豫才知道南境的情况远比传到北边的乐观太多。 原来,当初穆谦带领五万禁军守着西面的襄州,凭着当年在北境战场上实战出来的谋略和一腔孤勇,借着山川地利之险,竟然与南蛮的十二万精锐打了个有来有回。再加上肖瑜以命相争,给他争取了十日的喘息之机,刚开始在襄州战场上,南蛮竟然没讨到穆谦半分便宜。十日功夫,穆谦带领禁军以较少的人员伤亡歼敌两万余人 可禁军毕竟只有五万人,早已人困马乏,等叛变的楚州常备军到了,穆谦腹背受敌,一边避着南蛮精锐的锋芒,一边防备着楚州常备军的偷袭,即便是这样,最终仍以禁军五万人的代价歼灭了近十万南蛮军队。 剩下的两万南蛮士兵若非有着楚州常备军打掩护,还有熟悉地形的大成叛徒做内应,恐怕也不能全身而退。如今七万人盘踞楚州龟缩不出,已经被郭晔派兵团团围住。 虽然当前情势乐观,但黎豫心中并不好受,如今这有利的局势,都是先前穆谦带着五万禁军兄弟拿命换来的!当年他们怀着必死的决心上了战场,却被同胞背刺,黎豫不敢想象,他们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同胞的屠刀挥上他们颈间的那一刻,他们的心该怎样的痛! 第269章 终章(9) “阿豫, 咱们已从西北两面兵围楚州,东面是海,楚州败局已定。你是想速战速决还是?”郭晔在布防图上为黎豫展示着当前的兵力分布, 如今加上黎豫从北边带来的兵力, 楚州想从西北两个方向突围根本不可能。南蛮军队和楚州的叛军要么投降受缚, 要么向南逃亡, 别无退路。 本来还紧绷着精神的黎豫见到这等利好局势瞬间松了口气, 看起来南境外战的局势已经不用他考虑许多了。黎豫只微微扫了一眼布防图,不走心接了一句: “分一队人去南边截住他们的退路, 是不战而屈人之兵,还是率军攻城速战速决,全凭郭大哥做主。另外,西境、北境和京畿来的军队就劳烦郭大哥统筹安排了。” 郭晔担忧地瞧了一眼心事重重的黎豫, 关心道: “我瞧着你整个人怎么蔫了, 赶路辛苦了?这事怪我, 以为你会停留在京畿料理朝中之事, 怕顾不上南境的战事, 就没着急把情况往北发,没想到你转头就来了。” 黎豫满腹心事的摇了摇头, “郭大哥, 即便我不来, 凭你的能力, 解决南境的叛军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郭晔一听, 自然明白他为着什么,非常为人兄长范儿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劝道: “我明白,要不然你也不会放着闵州那个世家心思最多的地方不去, 先跑到襄州来。这些日子,兄弟们都尽力去找了,仍旧杳无音信,怕是——” “不!”黎豫没让郭晔把话说完,语气坚定道: “不会的,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只要一日没见到穆谦的尸首,我就不信他弃我而去了!他答应过我,要给我一个海河清宴的至治之世,穆谦向来守信,他不会骗我的!而且成业起过卦了,穆谦没死!他没死!” 黎豫见到容成业的当日就把他的话发函告知了郭晔,请郭晔务必替他仔细找寻穆谦的踪迹。郭晔知道,这些日子为着收复失地,起兵南下,黎豫强压着对穆谦的思念和心痛,白日里若无其事的指点江山,除了不怎么爱说话了之外,旁人瞧不出有任何一样。可到了晚上夜深人静时,黎豫却偷偷躺在床上流眼泪,一流就是一宿。若非卓济在替他整理房间时,数次发现了他被泪水沾湿的枕巾,怕是连郭晔都被黎豫强装的镇定给骗了。眼见着收复南境就在眼前,郭晔知道黎豫那份情绪压不住了,颇为心疼道: “好好,你别急,你别急,兄弟们一直在找,没有停歇过!” “郭大哥,我想自己去瞧瞧。”黎豫低下头,虽知时机和地点都不妥,还是小心翼翼地开了口。此刻,他不再是那个叱咤风云的西境之主,不再是挥师南下的无冕之王,他只是一个刚过弱冠之年却痛失挚爱的可怜人。 “不成,现在南境未平,除了北上的南蛮,到处都是流窜的盗寇,还有一些首鼠两端的常备军伺机而动,我不能放你去冒险!”如今大成已亡,穆谦音信全无,天下安危系于黎豫一人之身,要是他再有个三长两短,别说是南境诸州尚未收复,就连京畿诸州登时也会乱了,郭晔冒不起这个险,更担不了这个责任。 黎豫再次抬眸,眼眶湿润,他已经没有别的亲人能让他这般软弱了!他眼尾红红的,就这么无辜地、哀求地看向郭晔,“哥,我真不能没有他。” 郭晔草莽出身,孑然一身,深感黎豫知遇之恩和扶助之情,一直拿黎豫当亲弟弟宠着,黎豫但凡求他点什么,他都不会拒绝。再加上平日里黎豫又是一副冷冷清清的模样,乍一摆出这副受伤又无助姿态,杀伤力着实太大,让郭晔这个当大哥的立马就心疼了。 虽然郭晔深知这么多月杳无音信,穆谦已然凶多吉少,可现下这话,他当着黎豫的面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只得期期艾艾道: “哎呀,你别这样,我又没说不让你去。不是,我是说,你不能去,你真不能去。”眼见着黎豫的眼尾越来越红,郭晔是真见不得他这幅模样,瞬间缴械: “行行行,都依你,都依你,真是欠了你个讨债鬼的!你先歇一日,明日我就派人领你去他坠崖的那一带亲自去找。咱先丑话说前头,自己冲上去找没问题,人得带着齐全了。” 黎豫红着眼眶,盯着郭晔,嗫嚅道:“今日午后就去。” “成成成!”郭晔是再也见不得黎豫这副凄凄惨惨的模样,摆摆手示意人赶紧走,还忍不住抱怨道: “我要是会作画,真该把你这副模样画下来,让众兄弟们都瞧瞧!” 郭晔待黎豫耐性十足,但对旁人却没那么多好脸色了。黎豫前脚刚去内室洗脸,郭晔后脚就逮住来找人的卓济一顿发作。 “他不懂事,你们也不劝着!就知道纵着他胡闹!” 卓济不知道方才两人说了些什么,莫名其妙被郭晔抢白一通,甚是委屈,再一听他言语间还把黎豫捎带上了,不满道: “主君那样的还叫不懂事呢?普天之下,也就您敢这么说他。就连从前殿下在,也不敢的,就别说我们了!” 郭晔本就气不顺,还被卓济挤兑,气得照着人脑门就是一个爆栗,“你这么狗腿子,以后是当不了直臣的!白瞎阿豫的一番栽培!” 卓济撇了撇嘴,揉着脑门,一脸不屑道: “哪有!主君可说过,过刚易折,要我不要像他早年那样一根筋,才能少吃亏!” 郭晔冷哼一声,“不只早年一根筋,现在也没好到哪儿去,这倒霉孩子不知道从哪个神棍那里听了几句疯言疯语,还就当了真了。现在南境多乱,他什么身份,不要命一样往战场上冲,本帅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他。” 卓济咂摸着郭晔意思,大概也能猜到是为着容成业离开时给黎豫说得那两句话,挠了挠后脑勺,有些缺心眼道: “容三公子也能不算神棍吧,当年得亏他算到殿下有难,及时提醒,殿下才逃过一劫。” “本帅跟你说不明白!”郭晔算是看清楚状况了,这小子里外里都是向着他主子的,说一句他总能想出三句来辩白,自己一个舞刀弄枪的,再说下去肯定要吃亏,讪讪的闭了嘴。他今日刚从前线赶回来,一进门听说黎豫到了就来见他,这会子正琢磨着怎么把话题岔开,才想起来卓济昨日就到了,随口问道: “听说你小子比他还早来了一天,你素来不是寸步不离的跟着他吗?” 卓济嘿嘿一乐,四下打量却不见黎豫踪影,才道: “之前主君说,想要见见襄州当地的大儒、耆老、乡绅,让我提前一天来安排,说是跟大帅照面后,立马去见。现下人到了,特来请他过去么,主君人呢?” 算算日子,黎豫上午才到已是马不停蹄,跟自己见个面就去见乡绅,午后立马上前线,这小子对自己真是够了狠的,什么都不耽误。郭晔想到他这紧凑的行程就忍不住牙疼,撇着嘴满脸嫌弃地朝里间一指。 “盥洗去了,一路风尘仆仆的,也不知道歇一歇。”郭晔说到此处突然一顿,然后失笑,自言自语一句,“罢了,他想找就找吧,若真能找到了,好歹有个人日日盯着他,他也活得像个人样。” 说话间,黎豫已然自己走了出来,整个人四平八稳,全然不见了方才那副脆弱无助的模样,只有仔细观察时,才能隐约在他眼尾处瞧见一抹若有似无的红痕。 若是黎豫还是方才那副颓丧模样,郭晔心中还有底,现下见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心头不禁发憷。郭晔害怕,怕不知道什么时候,黎豫这股强撑的心气就散了,略显担忧道: “用不用我陪你去?” 郭晔行伍出身,不似朝中文臣遇事不动声色,这会子对黎豫的担忧都摆在了脸上。黎豫看在眼中,甚觉窝心。他不欲郭晔为自己忧心,想着还是把他支出去,省得他一门心思都搁在自己身上,故作轻松道: “不必,这次突然让卓济将他们喊来,他们本就胆战心惊,您行伍出身,若是再现身,怕是要将他们吓破胆了。您不妨先去盘一盘,看看是不是先派一部分兄弟回去,现下西境和北境的精锐驻扎南境,虽然声势浩大,但军费开支不是小数目,咱家底不富裕,能省则省。” 郭晔被黎豫这副精打细算的模样搞得有点无语,抱怨道: “瞧你这副小家子样!打天下的开国之君混到你这样的,从前还真没见过。” 黎豫故作深沉的吐了一口气,两手一摊,“谁让我穷!” 郭晔看着黎豫这副哭穷的模样,瞬间哭笑不得。如今只要他想,回头去京畿就能登基,天下都是他的,偏偏摆出这副小家子做派。郭晔知道他故作姿态是为着让自己宽心,也承他的情,上前在他肩膀上攥了一把,没再说什么,自顾出去了。 黎豫见状,这才松了一口气,带着卓济去见襄州那些本地的耆老。 第270章 终章(10) 等黎豫来到正厅, 襄州以当地世家杨氏、盛氏两家为首,伴着从前几个地方官员、乡绅、耆老皆已经恭恭敬敬地跪了一地候着他。 因着众人不知黎豫是何等心性,只从祯盈十七年登州檄文的描述及成祯帝在位时那场事涉一十八名朝臣的谋逆大案中猜测黎豫当是一个心机深沉手段激烈之徒, 是以一个个噤若寒蝉, 同时又忍不住好奇之心, 想瞧一瞧如今手握天下的这个少年, 到底是何等风姿。 黎豫将这群人的小心思摸了个明明白白, 等入了正厅,他便直接自顾去上首落座, 请众人起身后,耐着性子将一杯清茶饮尽,才不紧不慢道: “黎某初到襄州,劳动诸君前来, 有几桩事, 要聊一聊。想来现下京畿的情况, 诸君皆有耳闻, 就不必黎某赘述了。” 襄州众人早在来时就已经互相勾兑过, 襄州以杨氏为尊,杨家主杨铭率先开口, 表明态度, “先时南蛮入侵, 若非晋王殿下带领禁军奋勇杀敌, 襄州必然不能保全。听闻北境与西境同心一体, 主君起兵一为驱除鞑虏,再为替殿下报仇雪恨, 此番襄州愿投入主君麾下,共同御敌, 为殿下讨回公道。” 有郭晔亲率西境铁骑驻扎襄州,襄州众人投诚的局面早在黎豫意料之内。只不过,黎豫是务实之人,来见众人是为着敲定襄州军政要务,杨铭几句表决心的空话于他而言是万万不够的。黎豫面无表情,又将目光投向下首左边的盛氏。 襄州众人先时猜测黎豫南下,不过是诸州转转。本想着几句话把人糊弄过去,等人走了,军队撤了,天高皇帝远,大成京畿拿他们没办法,他们也不信这个从登州那种穷乡僻壤走出来的山野小子就能对他们怎样。可眼下的局面超出了他们的预料,盛世家主盛历一眼便瞧明白黎豫的不满,发现他比自己想象中要难缠,一时之间拿捏不好分寸——承诺少了,怕得罪黎豫,承诺多了怕回去落襄州其他世家埋怨——只得继续和稀泥道: “杨兄所言,亦是盛氏之愿,不论主君有何差遣,襄州上下定然赴汤滔火,在所不辞。” 襄州地处边陲,资源贫瘠,人才凋敝,商贸亦不发达,即便是这样,这些年来在南境能有一席之地,证明襄州在座的这些头目不是泛泛之辈。黎豫知道光靠口舌之辩,事情永远推不下去。拿下京畿的那一刻,他便暗暗发誓,他不会重蹈大成覆辙,他们师门四人,先生和两位师兄没做成的事,他一定要做成! 黎豫将茶盏往手边的几案上不轻不重的一放,冷冷道: “既如此,官制如何定、府军如何留、察举如何选,商贸税收、盐铁茶粮、河渠军械都该有个章程,就劳烦众位给个准话,先时肖参知南下,虽未抵达襄州,但改革方案显然已呈送诸位过目。”黎豫说到此处,觑着众人脸色,起身踱了两步,又轻飘飘接上一句: “对了,忘了告知诸君,黎某与天泰帝、先朝肖参知系出同门,乃大儒郁弘毅关门弟子,所思所论一脉同源,众位可明了?” 黎豫口中轻飘飘一句话,落在襄州众人耳中不啻一声惊雷。他们没想到,黎豫身为继任之主,竟然要延续亡国之君尚未推行下去的政策,关键那些改革皆会动摇世家根基,一个个瞬间变了脸色。 “主君,天泰帝乃大成亡国之君,怎可再用其改革方案,此事万万不可,还请主君三思。”杨铭仗着杨氏力强,率先开口。 黎豫不恼不怒,面色淡然地瞧了杨铭一眼,不徐不疾道: “大成亡,非亡于改革,乃亡于迟于改革。此外,望诸君知晓,改革之事并非黎某征求诸君之意,告知而已。若今时今日,黎某还要像前些日子若素师兄改革那般委曲求全,黎某还有何面目面对南下的四十万将士。” 此言一出,众人面如金纸。四十万雄兵盘踞,别说一个襄州,就是整个南境,也早已成了黎豫的囊中之物。他们此刻才明白,这个从登州出来的黎氏庶孽,远比京畿穆氏要强硬,而今日,纵使他们巧舌如簧亦恐无力回天。 黎豫踱回上首,气定神闲的落座,微微一笑,“此时此刻,黎某还愿意坐在此处与诸君深谈,足见诚意,不知诸君意下如何?” 盛历与杨铭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明白了黎豫未说出口的后半句,若众人敢有异议,等郭晔荡平了楚州,襄州就是下一个众矢之的。杨铭咬着后槽牙,朝盛历点了点头。盛历会意,起身对着黎豫拱手恭敬道: “襄州上下愿从西境官制,世家不设府军、不涉政、不干预察举,人才选拔皆以京畿为准,不敢擅专,盐铁归公,粮食愿服从中央调拨,襄州不涉河渠军械,将来若京畿有命,襄州无有不从,至于商贸,还望主君能给襄州留一份自治之权。” 黎豫点了点头,“准,中央和地方财政二八分成。” 这样的分成比之成祯帝、天泰帝在时的四六分成已极为厚道,众人见还算有利可图,瞬间松了一口气,厅内气氛比方才缓和不少。众人见最最棘手的事已经尘埃落定,又开始有一句没一句同黎豫套着近乎。 黎豫耐着性子周旋着,待聊得差不多了,方将压在心底许久的问题抛了出来。 “黎某初来乍到,对襄州风土人情不甚了解,不知诸君可知襄州有何处可称得上是虚无、混沌。” 虚无?混沌?道家之语? 厅中众人面面相觑,心中泛起了嘀咕,传闻中这位西境主君博览群书,却没听过他还有求仙问道的心思,难道古往今来,登顶人极的帝王都免不了要走上修仙的道路? 虽说众人心中泛着嘀咕,但黎豫有问,他们不敢不答,又不知该如何作答,最后只得将坐在末席的一位须发尽白的老者推了出来。 老者年逾古稀,乃襄州有名的大儒,虽出身不入流的世家周氏,但因着学识广博广收门徒被众人尊称一声周老。周老捋了捋下巴上的白须,想了想才道: “有诗云,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主君所言混沌、虚无之处,若从书中所寻,当为闵州岳阳,不在我襄州地界。” 抛砖引玉的一句话让众人活跃起来,跟随盛历前来的盛氏嫡子盛疏道: “若依着周老所言,襄州还真有一处。” 黎豫闻言,眼睛一亮,“何处?” “此处向北百余里,地处甘州、荆州、襄州交界处有一瀑布,瀑布下为溪流,瀑布落下处,云雾缭绕,虽无岳阳楼壮观,水汽氤氲处,眼前皆白,目不视物,或可当虚无混沌来解!” “好!”黎豫感激地瞧了他一眼,赶忙示意卓济,让他拿出随身的地图,在盛疏的指点下标注出方位。 众人见黎豫这般重视,亦搜索枯肠,妄图找到点什么沾边的。 “主君!我还知道一处!”说话的乃是跟着杨铭来凑热闹的杨家幺儿杨枝,“此处西南五十里,跟楚州搭界处,有一道观名为九阳观,前些时日来了个老道士挂单,得了处所,被他改名做‘虚无斋’。” 黎豫有些哭笑不得,他虽不通六爻之术,却也曾经在郁弘毅处略有涉猎,知道六爻以象断事,虚无、混沌乃卦之象,非指具体地名。不过,他不忍拂了杨枝的好意,也让卓济记了下来。 这一下不得了,为着在黎豫面前表现,众人但凡能想得到的、沾点边的,通通跟倒豆子一样往外讲。甚至有乡绅连前日从滇州回来,路上做了个梦,梦到鬼打墙,还要硬往上凑,非要卓济也记下他做梦的客栈,搞得卓济哭笑不得。 黎豫一见失态愈发离谱,知道这些人实在给不了什么有用的信息,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时,见跟在周老身后伺候的一个后生怯怯地瞧着自己,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你还有事?”黎豫怕是自己先时面色太过冷硬,吓坏了孩子,驻足,自觉地放温了语调。 那名后生轻轻撕了撕衣角,嗫嚅道: “主君若是要去这些地方都不打紧,千万要避开城东南二十里的馒头山,那山上有山匪,盘踞多年,凶悍的很,莫伤了主君。” 黎豫闻言,转头看向杨、盛二人,眼中探寻的意味明显。 杨铭生怕黎豫怪他们御下不力,又怕黎豫在襄州地界上有个三长两短,他们没法跟那四十万铁骑交代,赶忙解释道: “主君莫要生气 ,襄州地广人稀,又多山地,山匪横行霸道惯了。几十年来咱们几家凑了不少钱去剿匪,浪费银钱不说,还伤了不少兄弟性命,却收效甚微。主君且听他一句,避着些,若是遇到了,给些银钱保命就是了。” “好,知道了。”黎豫揉了头眉心,转头出门,边走便吩咐卓济道:“记下来,等打退南蛮拿下楚州,让大帅平了那个山头再退兵。” 第271章 终章(11) 李守骑在高头大马上, 一边目送着踏上返程之路的将士,一边有一搭无一搭跟前方领先一个身位的郭晔聊天。 “这楚州二十万的确就够了,剩下的就这么走了?留在南境剿剿匪也成啊。” 郭晔抱着胸, 连头都没回, “没办法, 他抠!” 李守脑子一下子卡住了, 反应了半天, 才明白这个“抠”说得是谁。李守在北境掌管军械和财政,明白为了支持起兵, 西北二境把家底都拿出来了,着实不能怪黎豫节省,再加上是这群大老粗里面最谨言慎行的,也不好对主君评头论足, 只得尴尬的笑了笑, 想着快速结束这个不该起头的话题, 没话找话道: “那啥, 楚州已经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下面咱们慢慢跟他磨还是速战速决?” 郭晔整个人松松垮垮地伏在马背上,一条胳膊撑着马背, 另一只手托着腮, 姿势颇为别扭, 落在李守眼里就是一副牙疼相。 “昨日跟主君商量一番, 决定还是围上他三五个月, 迫他们开城投降为好。” 李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现在有了襄州和闵州源源不断的粮草供应, 倒是能围得起。不过,主君之前不是说虽然楚州城高池宽, 但南蛮并不擅长借助围地优势作战,再加上他们长途奔袭,早已人困马乏,又被团团围住,心态早就崩了,速转速就也未尝不可。” 郭晔瞟他一眼,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变卦了呗!” “为何?”李守扬眉,不解其意。 郭晔直起身子,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因为他抠啊!” “啊?”李守纵使再谨慎,也是军营里出来的,骨子里还是不拘小节的,挠了挠腮,想了想才道: “主君平素对军营开支还挺大方的,不过他自己生活的倒是挺简朴,穿的衣裳还是几年前殿下给他做得。哎——自打殿下去后,主君连件新衣裳都没做过了。”说到此处,李守想到穆谦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心中不免悲痛起来,不过他们这些军营的汉子不惯于表露感情,赶忙再次把话兜了回去,“这么算起来咱攻城的火药、军械、战马、粮草,都是钱换来的,主君舍不得也是应该的。” 郭晔一脸高深莫测地凑到李守跟前,故作神秘道: “你以为他是舍不得这点家当么,这可大错特错了。你是没瞧见他刚看到楚州城外那依着护城河而建的水渠的表情,眼睛都放光了,再看到那座水运仪象台,连路都走不动了。回去就一直唉声叹气,一边赞美楚州千年古城文化底蕴雄厚,一边慨叹百姓智慧无穷借助自然发展技艺。”郭晔说到此处,一勒缰绳,与李守并肩而行,然后一把揽上他的胳膊,另一只手拇指朝着楚州方向一指,凉飕飕道: “老李啊,你说这城咱要是一炮给轰了,照咱主君那扣扣搜搜的劲儿,怕是半年也缓不过劲来!” 李守明白了,黎豫还是舍不得兵火燃进楚州,这才用最耗时最费力最原始法子,围而不攻。李守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拿胳膊肘戳了戳郭晔,问道: “那登州怎么办?听说安国侯撺掇登州誓死不降。” “屁的安国侯!”郭晔朝着旁边吐了一口吐沫,这才想起来前些日子京畿谢淳来的书信,东境诸州皆上表归顺,除了登州在黎晗的坚持下,负隅顽抗。郭晔不屑道: “大成都亡了,哪来的侯爵,要有也是咱主君登基后封的。要不是主君拦着,老子早把黎晗那小子宰了,哪能留他性命到今日。等南境事了,看老子不把登州踏平了。” 李守眉头微微一蹙,“你悠着点,尤其是在主君面前,登州好歹是他的故乡,他现在心里头不舒坦,就别因着这事往他心头插刀了。” 这话说得在理,黎豫对登州的感情复杂,不是他们外人能够轻易置喙的,郭晔认同的点了点头,两人默契的将登州的事按下不表。 这边郭晔和李守率军对楚州一围就是六个月,那边黎豫沿着楚州襄州接壤处搜索,一搜也是六个月。六个月的时间,黎豫将穆谦坠崖下前后二十里的山路从内到外翻了五遍,一遍比一遍仔细,没放过一片草丛和一处石碓,却是一无所获。 每日清晨,黎豫满怀希望出门,到了深夜才灰头土脸的颓丧着回来,随着搜寻的深入、次数的增多,黎豫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情绪也越来越低落。 直到楚州城头挂上白旗,楚州城门大开,谢氏投降受缚,南蛮派使和谈,黎豫依旧没有找到穆谦的蛛丝马迹。 时至今日,和谈事宜已不必再由黎豫亲自出面,索性一门心思寻找穆谦的踪影。郭晔知道自己口才一般,而且怕面对屠戮同胞的外邦蛮夷压不住脾气,思来想后黎贝玉便被他一封手书召来了南境,美其名曰为新朝培养外交人才,给年轻人历练的机会。 和谈之事,本就是讨价还价,这种事底线在何处,黎贝玉不敢擅专,跟郭晔、李守讨论过后,总觉得差点意思,思来想去,还是决定问一句黎豫的意思。 黎贝玉在黎豫门外等到月上中天,依着门框都快睡着了,才见黎豫踏月而归,发丝已乱,衣摆和鞋子上皆是泥水,整个人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在黎贝玉眼中,黎豫一直是一尘不染优雅从容的模样,即便是当年在北境,他有心相阻,奚落黎豫,也不见他有狼狈之色,今日一见,黎贝玉忍不住将眉头拧成个疙瘩。 “你怎么弄成这样?” 黎豫见到黎贝玉,颔首示意,“雁之这么快就来了,进来坐。” 黎贝玉见黎豫这副又累又丧的模样,知道他肯定又无功而返,忙道: “不必了,我就两句话,你还是多花些心思盥洗歇息,想来你也累了。” 黎豫失笑,难得听刺头一般的黎贝玉说句软话,在屋外驻足,只放了卓济先入内收拾。 黎贝玉长话短说,“若素于我有知遇之恩,更有栽培提拔之情,若非谢氏从中作梗,若素不会身死楚州,这个仇我肯定要报。更何况谢氏勾结外敌,祸乱朝纲,不能轻纵,我请示过大帅,他也是这个意思。” 黎豫想了想,“对楚州谢氏的处置,我没意见。不过雁之,我劝你眼下专心与南蛮和谈,不要插手楚州谢氏的事。” 第272章 终章(12) 黎贝玉不满地挑眉道:“你是信不过我, 还是觉得我办不成此事?” 黎豫再次失笑,用袖子拭了拭额头的汗珠,叹了一口气, “你何必诛心。你自己心里明白, 但凡我对你的忠诚和能力有丝毫怀疑, 根本不会东进的路上带上你, 更不会在南下时, 将你留在京畿镇守。” 黎贝玉冷哼一声,没再吱声, 算作是对自己方才没事找事的默认。黎贝玉这些年跟在黎豫身边,虽然慢慢折服于黎豫的才能和品性,却还是忍不住想跟他别苗头。 “那你什么意思?大帅将我喊来楚州,不就是来给楚州收拾首尾的, 你现在不让我插手, 岂不是在大帅面前下我面子?” 黎豫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找了一天, 疲累不已, 此刻没心思像往日那般与黎贝玉斗嘴,将利害关系点明: “谢氏上一辈虽两位嫡子虽斗得水火不容, 但丝毫没将恩怨带到下一代, 反而这些小辈与叔伯关系极为亲近, 小辈之间私交亦笃, 你为着替师兄报仇, 一时冲动处置了谢氏容易,回头你该如何面对归朴?若我没记错, 自打你来到西境,全然不见了在北境时的谦卑内敛, 身上就跟长刺一样,逮谁刺谁,唯独跟归朴合得来。” 黎贝玉没想到黎豫一番考量皆是为着自己,有些讪讪的,“归朴性格讨喜,与诸将皆十分合得来,无论谁来出面,总归会让归朴心中不舒坦。” “归朴广结善缘,可你只有归朴这一位挚友吧?” 黎贝玉没想到黎豫还为他考虑到这一层,一时语塞,半晌才道:“即便我在后面缩着,这坏人总要有人做,总要伤了情分。” “这坏人我来做,大帅那边我亲自去说。”黎豫慢条斯理讲完所思所虑,精力集中于思绪片刻后,身体上的乏力渐渐环节,终于稍稍提起了一丝精神,才有了气力与黎贝玉斗嘴,“总不至于让你在大帅面前丢了面子!” 黎豫此举,无疑是保全手下,将嫌怨自己背负。黎贝玉本该对他敬佩不已,可他自己总是控制不住就想跟黎豫呛火。这次,他难得心平气和说两句话,没想到黎豫言语间还捎带着损了他,登时来了斗志,忙道: “你要是用邋遢幅模样去见大帅,丢面子的可不是我,赶紧去洗洗涮涮,还北境边防军的门面呢,啧啧。” 说罢,两人相视一笑,前嫌早已在日久相处中逐渐消散,只将初见时谁也不服谁的态度维持至今。 黎豫没想到黎贝玉抓着自己衣衫不整作筏子,有些无奈又头疼,抱怨道: “记得从前你在北境时,从容有礼进退有度,怎的到了西境,跟换了个人一样,见谁都跟人家欠你钱似的,摆着张臭脸。对旁人不理也就罢了,偏偏爱针对我,时不时就刺我两句。所以,我一直想问,我到底哪儿得罪你黎雁之了?” 黎贝玉抱胸,好暇以整,“其实,就是想瞧瞧你,能忍我到何时?” “为何?”黎豫有些诧异,不过他也不傻,稍稍一琢磨便恍然大悟,“所以,你一直觉得,我邀你来西境是故作姿态,是要伺机给你穿小鞋?” “嗯咯。毕竟我在北境坑了你一把。”黎贝玉自顾往门口的台阶上一坐,还拍了拍身边的空位置示意黎豫也坐,“不过,我防了你许久,却丝毫不见你使坏,对我和对其他人并无二致。所以,我得想别的法子刺激刺激你,谁知道你是真有涵养还是装的。” 黎豫难得碰上黎贝玉肯交心,也不顾得仪态,与他并肩而坐,“你现在觉得呢?” 黎贝玉撇撇嘴,故意摆出一副瞧不上眼的姿态,“不好说,有些人就是能装!” 黎豫气结,明知黎贝玉是故意这么说,还是嗔怪道: “同样是你的主君,从前可不见你这么跟穆谦说话!” 话已然说开,心结已结,黎贝玉也不再矫情,笑得坦然,“当然是欺负你脾气好,殿下那里,我可不敢得罪。” 乍一提到穆谦,黎豫的笑意僵在了嘴角,神色一点一点黯淡下去,他缓缓低下头,将表情埋在阴影里,良久才道: “不是的,他脾气也很好的,你们不知道罢了。” 黎贝玉自觉失言,他跟随黎豫处理军政要务,对他的状况一清二楚,若非家国未定,黎豫不得已强打着精神,否则人早就垮了,黎贝玉探了探手,最终还是鼓起勇气拍了拍黎豫的肩膀,“我相信,你肯定能把殿下找回来。” 黎豫眼眶含泪,强颜欢笑,“是,一定得把穆谦找回来,要不然我这个好脾气,哪里能制得住你。” “那你加把劲赶紧找,等忙完和谈,我也去帮你。”黎贝玉怕再说下去,平白惹得黎豫伤心,赶忙把今日正事抛了出来,“说起和谈,今日本是来找你讨主意的,还请主君示下,这价码咱开多少?” 黎豫认真想了想,“找李守要个账目,这次西境和北境南下耗费多少军费和粮草,十倍之数找南蛮来讨。” “十倍!”黎贝玉蹭得一下子站起来,嗓音一下子提了上去,忍不住就爆了粗口,“你他妈疯了,要这么多!是要连你儿子登基后的花销也要出来不成?南蛮那种穷乡僻壤,怎么给得起!” “你好好一个读书人,跟郭大哥他们学什么不好,非学爆粗口?”黎豫嗔怪一句,伸手把黎贝玉拉回身边坐下,这才淡淡道: “有胆子北上,就承担得起后果。现下给不起,那就分十年、分二十年给。金银给不起,就拿城池、粮草、军械、兵马、人口来抵。总归是有法子的。” 黎贝玉听他口气不似玩笑,有些犹豫道:“咱们,咱们要这么狠么?” “你知道为什么西境和北境留了个空壳子,但胡旗和西戎却不敢越疆域一步吗?”黎豫长叹一声,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北境与穆谦并肩作战的岁月,良久才开口,“因为西戎是让郭大哥打服了,只要听到他威名,西戎就瑟瑟发抖,不敢越雷池半步,而胡旗则是让殿下打废了,没人能上战场了。如今,殿下未归,新朝未立,诸州尚未统一,这个时候不能让南蛮埋下隐患,所以要给他致命一击,至少在这一代和下一代,不能让他们有喘息之力。” 黎贝玉没想到黎豫已经想到了这么远,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你这法子倒是一劳永逸,可人家要是不从呢?” 黎豫一脸理所当然,笑道:“那就看雁之你的本事了!要是公道的讨价还价,郭大哥和老李他们就够了,哪用劳动你从京畿过来。不过我相信,凭着你的三寸不烂之舌和在西境跟兵痞子打交道锻炼出来的匪气,能讨来的只会多不会少。” 这笑容看得黎贝玉心里直发毛,只觉脊背上冒了一层冷汗出来,又拿着袖子在额头抹了一把他以为洇出的汗珠,干笑两声,“要放在刚到西境那年,我肯定会觉得你在给我穿小鞋,现在权当你是夸我了。” “那就瞧你的了!”见黎贝玉应下来,黎豫心满意足地起身头也不回地向屋内走去,留下一句玩笑:“夜黑路远,你自己小心,我要睡了就不送你了。你要害怕,就找卓济送你回去。” “嘁!”黎贝玉懒得理他,自己在石阶上坐了一会儿,捉摸着方才黎豫的话,又更新了对这人的印象,这厮不仅如郭晔说得一般抠,而且还黑心!黎贝玉想到此处,忍不住嘟囔一句:“这头脑打什么天下,回登州做买卖去,肯定是最大的奸商!” “呦,在偷偷骂主君呐?我可听见了,快贿赂贿赂我,要不然回头去他跟前告状去。”卓济端着一个铜盆,沿着回来走来,边走边笑嘻嘻地看着一脸颓丧坐在石阶上的黎贝玉。 黎贝玉文采风流,黎豫安排下来的函件,时常是卓济拟初稿,经由黎贝玉润色后再正式发出,一来二去两人便熟了,偶尔也能开个玩笑。黎贝玉刚被黎豫压了个大担子,正在心底骂人呢,卓济凑上来正好撞枪口上。 “你们主君让你送我回去。你还不赶紧的!” “啊?这样啊。”卓济是个憨的,“那你等我片刻,待我伺候完主君洗漱。” 黎贝玉也没想真让卓济送,起身刚要离去,转头见卓济身上披着披风,胳膊上还搭了一件出来了。 “你还真去啊?这么快盥洗完了?” “听说是要送你,就让我先出来了。”卓济点了点头,把手里的披风递了过去,“主君说夜里冷,让拿给你的,新的,他没穿过。” 黎贝玉一脸诧异,诧异中还带着点尴尬和抗拒,他从来没收到过任何礼物。 见黎贝玉没动静,卓济直接把披风给人系上,“他现在的衣帽鞋袜玉带抹额都是殿下给做得那些,自打殿下出事,大帅和阿梨姐姐给置办行头他就不碰了。” 黎贝玉听得心里不是个滋味,两个人一边走一边有一搭没一搭聊着他们找人的事,当黎贝玉得知那段二十里的山路已经整整摸排了五遍时,再也忍不住了。 “这么搞下去,人非得疯了不行!我瞧着他现在就已经不大正常了,你看他今日那一身,跟从泥垢里打了个滚似的,从前我在北境见他时,他颓废成那样,也没不修边幅。阿济,你得想想辙,别回头殿下没找回来,咱主君也倒下了!” 最后,卓济在黎贝玉的一番建议下,同意试着劝一劝黎豫。 卓济把黎贝玉逐字逐句教授的话术在黎豫面前一一陈列后,本来黎豫还在犹豫,还是卓济临场发挥,说不妨去九阳观看看虚无斋,碰碰运气也好。 说是碰运气,实则黎贝玉和卓济本意是让黎豫换换脑子,放松一下紧张的精神。黎豫何等心思,怎么能想不透这一点,他也怕周围的人过分担忧自己,从善如流地决定明日先让随行将士休整一日,而他自己则上九阳观。 九阳观地处襄楚二州交界处,掩在群山之中,山路偏僻难行。等黎豫来到观门口,才发现这座道观杂草丛生,香火亦不旺盛,比之清虚观实在差太多了。说是一座废弃的道观也不为过。 不等黎豫发话,卓济就先蹙起了眉头,“当时便觉得杨家那小子不靠谱,将九阳观说得如名胜古迹一般,谁曾想竟荒废成这样!这种道观哪里能有云游道士前来挂单啊!” 黎豫心态倒是颇为淡定,“来都来了,进去转转也好,至少先去瞧瞧那所谓的‘虚无斋’。” 黎豫都开口了,卓济也不好再说什么,带着随行的侍卫一边清理杂草,一边四处寻找虚无斋的踪影。等一行人来到后院,才在一处废旧的院落外见到了一块破烂木板,上面歪七扭八的写着“虚无斋”三个大字! 卓济的脸登时就黑了,对着黎豫抱怨道:“您从前说,有些道士深谙科仪斋醮,常常书写表文,是以字写得都不会太差,您瞧那把臭字,住在这里的怕不是个假道士吧!” 卓济话音刚落,一个爽朗清脆地声音立马从院落内响起: “谁在外面信口雌黄,敢说小爷和师父是假道士!简直岂有此理!” 黎豫闻声不禁好奇起来,总觉得这声音似曾相识! 第273章 终章(13) 黎豫正搜索枯肠将声音与脑海中的人比对, 还未对上脸,就见一个穿着藏青道袍挽着发髻的年轻小道士掐着腰从院内蹦了出来。 黎豫定睛一看,不由得一喜。 本来掳着袖子一副要干架模样的小道士见到来人立马由怒转喜, 快步凑了上来, 惊喜道: “至清兄, 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 半年不见, 你都怎么瘦成皮包骨头了!走走,我里头炖了鸡汤, 咱们去喝一碗!” 那小道士边说边热络地上手去拉黎豫的胳膊。 这次跟着黎豫的人都是寒英从西境精挑细选的,并不认识眼前之人,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小道士伸手的一瞬间, 不等黎豫反应, 侍卫玉霄欺身上前, 扣上了小道士的手腕。 “不得无礼——”等黎豫开口时, 已经小道士已经被玉霄紧紧的锁住胳膊, 动弹不得。 “啊啊啊,放手——疼——” 玉霄在黎豫的授意下松了手, 那小道士老大不乐意地揉了揉被扭得生疼的手腕, 对着黎豫抱怨道:“至清兄, 你这侍卫怎么那么狠!” 黎豫将人上上下下打量一番, 发现他比起半年前胖了不少, 也黑了一些,皮肤呈现出健康的小麦色, 方才那一嗓子吼得中气十足,显然恢复的不错, 顿时放心不少,“成——,你瞧气色不错,身子大好了?” 小道士明白黎豫咽回腹中的话是什么,他先时被黎豫亲口宣布已死,现下黎豫自然还不知如何称呼他。小道士嘿嘿一乐,非常贴心道: “我现在跟了师父姓,随着祖师爷留下的字辈,现在叫李和岳,至清兄换我和岳就好。这小院门口在风口上,咱们里头说。” 两人边走边聊,黎豫才渐渐知晓,原来当日分别后,容清扬送容成业去了容家在城郊的别院。经过一番商议,为了保住容成业的一条命,决定让他隐姓埋名离开容氏,远遁江湖再不问朝廷之事。而且,为了打消新朝权贵对容成业一身本事的觊觎之心,连容氏自己也放弃关注这个嫡子的动向,只当他是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再不受家门束缚。此番安排虽然前朝长华大长公主万分不舍,但为了小儿子的性命,都没留小儿子过夜,只给了足够的银两就将人赶出了门去。 李和岳提起从前,话中没有丝毫沮丧,反倒因着见到黎豫,整个人颇为兴奋。他从前就佩服黎豫,又被黎豫从火坑中救出,在被赶出家门之际,难得见到个熟人,还是自己仰慕之人,自然颇为亲近。等将黎豫领进一个简陋的小屋,李和岳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道: “别嫌弃呀,条件没有京畿好!” 小屋不过一间普通厢房,狭小逼仄,容不下所有人,便只有卓济随着黎豫入内。屋内有一张破旧的方桌和四张条凳,看起来年久失修,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不过东西虽陈旧,但胜在干净整洁,目之所及皆一尘不染,可见打理之人的用心。再看李和岳,经过半年磨砺,身上年少稚气褪尽,整个人尽显豁达和从容,再无半点世家子弟的骄矜。 黎豫先时还忧心让容成业远离官场断了前程是否正确,如今见他一副自得其乐的模样,颇为欣慰,撩袍落座,问道: “瞧屋内光景,仿佛已经住了些日子,你怎么想起来南境了?现下南境可不太平!” 李和岳大大咧咧与黎豫相对而坐,“嘿!说起来,我也是有福气!刚被丢出家门就遇到了师父,想着好些年没在师父膝前尽孝,索性就跟着师父四处云游,师父要南下,我便跟着来侍奉了。” 黎豫想了想这对师徒相遇的时机,但笑不语,这一笑更显清减。 李和岳看着黎豫凹陷下去的脸颊,联想到在京畿初见时的黎豫,那是黎豫虽刚从北境战场上下来,脸上仍有些奶膘在,不像现在,与登顶人极只差了一个登基大典,却肉眼可见的消瘦下去了。李和岳心里颇不是滋味,关切道: “半年前京畿一见,我便觉得你比之从前清减不少,没想到眼下更是消瘦了,这些日子定然辛苦。快尝尝我煲的汤,我师父那么挑剔的人都说好。” 李和岳说话间便从橱柜里摸出个小碗,从一个还冒着浓浓热气的汤煲中盛了一碗热乎乎的鸡汤放在黎豫手边。 黎豫看着那碗飘着厚厚一层油的鸡汤有些为难,倒不是他挑剔,而是这些日子他食不知味,每天只是将就两口维持体力,再多也吃不下。黎豫不忍看李和岳充满期盼的眼神,硬着头皮将汤碗推到了李和岳跟前,婉拒道: “你的好意心领了,你从前身体亏虚太甚,半年未必修养的好,该多补一补。” “够得!山野之间也没有好茶叶招待你,就以汤代茶了,至清兄,你不会介意的是不是?”李和岳说着,端起汤匙送到黎豫嘴边,“尝一口,我手艺不会叫你失望的!” 曾几何时,也有个人在他拒绝吃药时这般殷切地端着碗来喂,眼前之人突然与那人影像重合,惹得黎豫鼻头一酸。 黎豫怕再瞧他殷切的眼神会崩溃,索性忍着难过,伸手接过汤碗,舀了一勺送入口中。汤刚入口,鸡肉的醇香便溢了满口,等落到腹中,一股浓重的油腻感反上来。登时,黎豫感受到胃里一阵翻天覆地的绞痛,他不忍拂了李和岳的好意,想若无其事强压下这股不适感,但最终生理性反应压过了理智,黎豫放下汤碗冲出门去,对着一处草丛干呕起来。 “你个当道士的炖什么鸡,破戒了知道吗!”卓济见状,心中担忧黎豫的身体,故而没给李和岳什么好脸色,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丢下一句狠话赶忙追了出去。 这一番变故让李和岳有些手足无措,那鸡汤刚炖出来时,他自己也亲口尝过了,味道虽比不过禁宫中的御厨,但不至于难吃到让人吐出来吧?再听到卓济的吐槽,有些冤枉的接上一句:“我们师门又不是全真一脉,炖只鸡怎么了?我们平日里练功也得补充营养的!” 李和岳虽然嘴上不服,到底还是担心黎豫的身体,想赶紧追上去瞧瞧,还没出门,就和急匆匆赶回来的卓济打了照面。 “水,倒杯水。”卓济一脸焦急。 “哦,好!”李和岳赶忙去取杯盏倒水,边倒边有些讪讪地解释道:“我那汤,我尝着还成……” 卓济方才一时情急说了人,见人家丝毫没生气,还一副任劳任怨的模样,登时也有些不好意思,满怀歉意道: “主君这些日子找寻殿下寻得食不知味,每日不过进食不过为了果腹而已,乍一吃油腻的,身子受不住。方才是我见他难受,一时情急口不择言,望你莫要放在心上。” “原来如此。”李和岳把水杯递过去,“方才该拦着些的。” 卓济有些无奈,“难得他肯额外吃些,我高兴还来不及,哪里还想着拦。” 李和岳担忧道:“六哥还是音讯全无么?” 卓济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径直端着水杯出门了,只留一声叹息。 这一声叹息,李和岳听明白了,他没再跟出去,自顾坐下陷入了沉思。 等黎豫收拾妥当再次归来,面上带了几分歉意,“你的鸡汤味道极好,只是我近日身体有些不适,怕是辜负你的好意了。” 李和岳见黎豫难受成这样,还不忘照顾自己的情绪,抿了抿唇,拿定了主意,“至清兄,你稍坐片刻,我去去就来。” 说罢,不待黎豫反应,小跑出门去了。 接着,不远处的厢房内传来了窸窸窣窣的争执声,声音由小及大,后来争执变成了争吵,黎豫在屋内能断断续续听到几句。 “早就说过你了,皇家的事你少管,好不容易逃出来了,又跟这位新主子扯上了关系,李和岳你到底长没长脑子。!” “师父,他跟穆家的人不一样,他肯定能当一个治世明君!” “他当不当明君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容家除了你姐姐外都避世不出,你当初也答应为师修道十载不理世事,你再不长记性,小命就没了!” “师父啊,晋王殿下也是我表哥,何况您从前不是说,您也欣赏他为国为民的胸怀和征战天下的本事么!您就忍心眼睁睁瞧着他不知所踪?” “和岳,不是为师不愿相助,而是六爻之术你已青出于蓝,你都解不出来,为师是真无能为力!” “那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师父,您再好好想想,您奇门遁甲紫微斗数四柱六爻样样精通,您肯定会有法子的……” 争吵声忽大忽小,黎豫明白自己的到来无端给人平静的生活添了烦恼,正犹豫着要不要起身告辞时,李和岳人还没进屋,带着惊喜的声音已经从屋外传进来: “至清兄,快出来,咱们去见我师父,他同意帮忙了!” 第274章 终章(14) 李太溦方外之人, 不拘小节,答应了小徒弟帮忙,便也不多废话, 稍作思量, 决定先看一下穆谦的四柱格局及大运再论其他, 是以黎豫一进门, 李太溦将穆谦的生辰八字要了就开始排盘。 黎豫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秉着呼吸,大气不敢喘。从戏园子到郁弘毅的书房, 从安国侯府到禁宫暖阁,黎豫去过的地方不少,可让他紧张到浑身紧绷的还是头一遭。 约摸一盏茶功夫,李太溦先狠狠瞪了李和岳一眼, 才不耐地自言自语道: “真是见了鬼了, 要论命局和大运祯盈十七年早人就没了, 没想到竟然能多活这么多年, 可是有什么神奇遭遇么?” 李和岳托着腮想了想, 有点拿不准神奇遭遇的意思,试探道: “祯盈十七年的话, 他正在京畿不显山不露水的当纨绔, 哪有什么遭遇?要真论起来, 是祯盈十八年上了战场, 一战成名。” 黎豫细细回想, 自己初见穆谦,也是祯盈十七年, 那时候穆谦从皇城跳墙出来,还误伤了自己, 没想到一转眼,大成已经覆灭,两人也从最初的互相提防算计走到了心意相通。不过,他顾不上感伤,忙问道: “敢问导致,他现在是生是死?人在何处?” 黎豫现在身份虽不可同日而语,但李太溦并不将其放在眼中,没好气道: “自然是没死!命理不是用来看方位的,看方位找那小子摇卦去!” “一卦不二测,师父,这不是您教我的么?”李和岳没想到话题还得转到自己身上,傻愣愣看着李太溦。 “你还知道一卦不二测啊!”李太溦站起来照着李和岳后脑勺就是一巴掌,声音清脆,显然力道不小,“那还不要命似的一遍一遍的测,要不是你小子生性讨嫌,你早就下去伺候祖师爷了。” “我,我不也是被逼的么。”李和岳越说声音越小,知道师父还对在京畿逼迫起卦的事生气,不敢再多嘴了,直给黎豫使眼色。 黎豫接过话,“那可还有什么别的法子能解一解和岳所言的‘混沌’、‘虚无’?” 李太溦心中虽不悦,仍捋了捋长须,思索起来。约摸过了一炷香,才堪堪开口,“其实,平日里若得出此象,一般都断人没了。不过,既然和岳能断出他那时心绪翻腾,证明人还未落黄泉。现下能得的信息太少,可有他六亲的八字,许是能对着瞧瞧。” 黎豫与李和岳对视一眼,穆谦的双亲兄弟姐妹皆为先朝皇亲国戚,八字为皇室秘辛,外人并不知晓。 屋内霎时陷入一片沉寂。 就在事情陷入僵局之际,黎豫一咬牙,报出一个生辰八字。 李和岳一听这八字,脸色顿时一变,就是这个八字,让他噩梦连连,是谁的他可再清楚不过了,擦了一下额头的冷汗,“至清兄,这不合适吧?” 黎豫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后对着李太溦拱手一礼,请教道: “黎某与他已有婚约,敢问道长,黎某可算他六亲之一?” 同性伴侣于道家并不认可,更何况仅有婚约尚未成婚,就更做不得数了,李太溦虽然崇尚道家无为思想,从前大成权贵亦好男风,但男子将婚约之事摆在明面上实属罕见,李太溦面上忍不住流露出抗拒之色。 李和岳从未见过这样谨小慎微的黎豫,更未见过这般颓丧的黎豫,即便是当年他和谢淳逃到北境时,黎豫已身患重疾,精气神也比现在好了不止百倍。李和岳生怕李太溦说出什么拒绝的话再添黎豫心理负担,忙道: “那即便算不得伴侣,至清兄与我六哥相交多年,更在战场上同生共死,论为比劫也未尝不可,师父您便瞧一瞧——” 李太溦抬手没让李和岳把话说完,只对着黎豫的八字端详了半晌,恍然道: “你这八字,老道见过,从前在登州安国侯府,没想到当年那一句谶言——老侯爷还真有魄力,能以整个登州之力,扶你至此!” 此言一出,黎豫便印证了他与穆谦的猜想,面前的李太溦便是当年在安国侯府让他脱颖而出之人。前尘旧事,他和穆谦得空时已经推测了七七八八,如今天下大局已定,他无心再计较,心中只余下穆谦这一桩事,急道: “道长,如何?可能推得几分殿下的信息?” 李太溦本来不愿问世事,碍于小徒弟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无赖行为这才愿意见一见黎豫,他本来憋了一肚子火,才不管现在黎豫是什么身份,自打他进屋就没什么好脸色。 可现下一看,当年自己在安国侯府的论断已然成真,顿时心中漾起满满成就感,再看向黎豫的眼神里瞬间充满了欣赏,仿佛在看一件自己精心打造的工艺品,态度不自觉地就比方才好了不少。 “你且让老道细细瞧瞧。” 李太溦将两人的命盘和大运摆在一处细细推演,方才脸上好不容易露出的笑意渐渐僵在嘴角,不一会儿,脸上的神色纠结起来。 “你们两个人都是登龙之格,只不过走得大运有所差异,若要合盘,倒是相辅相成的命格。不过有一点不大好,若要登顶人极,都在而立之年前,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啊,这不好,这不好!” 李和岳有些不解,盯着两人的八字瞧了半晌,明明是相合的好八字,又对着排好的大运挠了挠头,不解道: “既是相辅相成,又怎会两虎相争呢,师父,我不明白!” 李和岳所言,亦是黎豫之惑,亦不禁用求教的眼神看向李太溦。 李太溦先狠狠地瞪了李和岳一眼,眼神里都是对他学艺不精的责备,而后才对着黎豫慢条斯理解释道: “你二人日主互为官财,他为你正官,你为他正财,两人命盘相合,五行平衡,能量流通,自然可谓相辅相成。且你二人同庚,还同岁起运,大运年岁相合,虽第二个大运之前,冲突碰撞不断,但自第三个大运始,呈现一派水乳交融之景,此为相辅相成。这本是好意头,但差就差在,你二人皆是登龙格,普天之下无双帝并尊之先例,是故定要有一方失了帝位。” “这不重要!”于黎豫而言,他和穆谦不分轩轾,更何况他还答应穆诚,不与他穆氏争天下之主的位子,忙又问,“敢问道长,两个八字,可能断他身在何处?” 此言一出,李太溦再也维持不住对黎豫的好脾气,痛心疾首道: “从前听和岳说,你是个聪明的,怎么现下也榆木脑袋起来了。他要没死,这至尊之位就不是你了!” 卓济根本听不得黎豫被挤兑,忍不住撇了撇嘴,“道长,这些事我家主君都不在乎,您一个方外之人,那么大反应作甚。” 李太溦气得胡子一翘,“要是老道有足够的出世之心,也不至于漏尽天机,刚过不惑之年便须发尽白了!” “啊?您才不惑之年?”卓济盯着眼前看起来与智慧道长同庚的老者,惊得张大了嘴巴。 “哼!”李太溦冷哼一声。 黎豫管不了这许多,满心都是穆谦,急道:“道长,请您直言,您可知他下落?” “不知。”李太溦冷着脸,“光靠这些是找不到人的,不过老道劝你一句,最好早些死了这条心,身处混沌、虚无,若说未死,左不过昏迷不醒,你又何处寻去?” 黎豫咬着唇下的嫩肉,抱着胸,蹙着眉头沉默了半晌,突然话锋一转,“道长可通皇极经世之术?” 李太溦立马一脸警惕地看向黎豫,“你想作甚?国运这种东西,可不是随随便便能窥伺的。古往今来,修道者不过依着术数测个风水、寻个阴宅、看看八字,你瞧有哪个人敢对国运指手画脚的!高官厚禄虽好,可老道还想多活两年,你另请高明,另请高明!” 黎豫一看就知道李太溦会错了意,以为自己要迫他出山为朝廷所用,赶忙解释道: “道长莫要误会,黎某绝对不会强人所难,黎某只是想到,若干年前,您莅临登州,于老侯爷面前举荐黎某,定然也是看过大成国运,否则,您不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在老侯爷面前论国本。” 李太溦被黎豫言中当年的心思,有些讪讪的,仍嘴硬道: “改朝换代的事老道可没跟那老匹夫提过,当年瞧国运,也只是乱世显现,有几年冲突激荡,老道断为大争之世,你有机会而已。” 黎豫等得就是这句话,进一步问道:“既然您瞧过国运,那敢问道长,国运激荡止于哪一年?” 李太溦不明所以,“你这不明知故问,南境那几个山头的匪患你不会放在眼里吧?当然止于今年!” 黎豫眼睛一亮,寸步不让,一把握上李太溦的小臂,“此乃皇极经世之象,还是道长依着天下形势所断?” 李太溦没想到黎豫得寸进尺,无奈道:“行了行了,真服了你了,是皇极经世之象,你满意了吧!” 黎豫闻言,脑海中有了一个大胆的主意,又看了一眼在场的李和岳和卓济,略作思忖,“和岳,能否劳烦你和卓济回避一下,黎某有些私隐事想单独同道长聊。” 李和岳老大不情愿,但架不住卓济有眼力劲儿,直接上前,半哄半推着李和岳就往外走,边推边道: “走走,你那鸡汤主君都喝吐了,我来指点你一番。” 两人推推搡搡出了屋,卓济还异常贴心的给人把门带上,并没有依言去指点李和岳下厨,而是尽职尽责地守在了门外。李和岳也不会真傻到这种时候拉人去厨房,便也在旁边守着。 不过多时,就听到李太溦略带惊讶和怒意的声音自屋内传出:“你简直疯了!” 第275章 终章(15) 一句话, 惹得卓济和李和岳同时变了脸色,两人刚想竖起耳朵再听,屋内的声音却被刻意压了下去, 两人只剩尴尬的面面相觑。 李和岳摸了摸鼻尖, 又指了指屋内, 有些讪讪地说道: “我师父脾气可不大好。” 卓济被黎豫带在身边, 手把手教了这几年, 深谙察言观色揣摩人心之道,只大略瞧了一眼就领会了李和岳的言外之意:一来他怕李太溦说话太直, 会往黎豫那本就支离破碎的心上插刀,再者,他也怕黎豫如今手握天下性情有变,自家师父对他有所冲撞会吃闷亏。 “你多虑了, 这才哪儿到哪儿!李道长说话虽直, 却不刻薄, 主君连黎雁之那种贫嘴薄舌的都能善待, 更遑论一个仙风道骨的李道长。” 卓济的对黎豫品性的更定打消了李和岳的疑虑, 这番对李太溦不着痕迹的夸奖更是让李和岳心中熨帖,方才被赶出房门的焦虑和烦躁逐渐被抚平。 房内再无争执声传出, 李和岳心头大石落地, 大喇喇往门框上一倚, 双手抱胸有一搭没一搭与卓济聊着天。 两个人纵使一个世家出身进退有度, 一个由黎豫亲自教养深谙处世之道, 可毕竟是少年人,聊开了就不再忌讳这么多。卓济打量了一圈道观这破败的环境, 忍不住露出了嫌恶之色,侧目瞅了一眼屋内, 确定一切安好,这才用胳膊肘戳了戳李和岳,压低声音道: “你打算怎么办,就跟着令师云游四海,当一个逍遥散人了?” 李和岳耸了耸肩,虽然面上表现的无所谓,但语气中还是带着点惋惜,“那有什么办法,至清兄亲口宣布我已殁于大成禁宫,我连家都回不去了,这才跟着师父浪迹江湖。” 卓济小心翼翼觑着李和岳的神色,知他心中不豫,开口劝道: “你我皆知,你这一身本事,无论被哪个有心之人盯上,都得丢层皮,天泰帝与你再亲近,也抵不过对未卜先知的渴求,主君也是怕你身份泄露再遭罪。” 李和岳面上有些恹恹的,“道理我都懂,但就像你说的,我空有一身本事,却要埋没于荒野之中,到底心有不甘。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我小时候一直希望,能以一身本事驰骋疆场,即便不能上阵杀敌,也可带兵驻守城池,没想到却沦落到隐姓埋名苟且偷安的下场。” “主君挺舍不得放你走的。”卓济眼见着方才还活蹦乱跳的李和岳神色黯淡下来,有些不忍,“那日送你离开,主君在回程路上便一直惋惜,说若你能为新朝效力,定能有一番作为,此去远遁江湖,要明珠蒙尘了。” 一听黎豫对自己有这番评价,李和岳瞬间眼睛一亮,“至清兄当真如此说?” “主君从前说过好几次。”卓济非常实诚得点了点头,然后模仿着黎豫那温和的嗓音和不徐不疾的语调道:“大成京畿的世家子弟最荒唐者居多,但不乏有几个才能卓绝者,若素师兄和容素渊自不必说,可他们早年入朝,所思所虑多了几分家族羁绊,倒是容成业、谢淳等几个尚未弱冠的少年才俊,心底无私,或可有一番大作为!” 李和岳一直仰慕黎豫,听得他对自己的评价如此高,忍不住就把嘴角咧到了耳朵后,整个人一扫方才阴霾,试探着与卓济商量道: “听说他耳根子软,对小辈特别照拂,你说要是去他面前说两句软话,他是不是就会留我在他身边了?” 容成业的想法将卓济骇得一愣,连忙摆手道: “主君当日做出放你走的决定,那可是忍痛割爱,你还不领情,不怕被他骂啊?我可不敢去他面前触霉头,要去你自己去!” “嘁!”李和岳对卓济不讲义气的表现颇为不满,送他一个白眼,这才嘟囔道:“你不帮忙,那我得空自己去说。” 两个人嘀嘀咕咕的功夫,房门被拉开了,卓济上前,迎上了面无表情的黎豫,探寻之间,就听黎豫开口吩咐道: “修书一封,请肖相即日南下来楚州一叙,出一份八百里加急,让玉絮将阿衍送到楚州来,请雁之和大帅梳理一下南境吏治及南蛮和谈的事宜,明日辰时来碰一下。” 卓济将黎豫的吩咐一一记下,等到最后一条,才问道:“明日辰时?咱们明日不继续去找殿下的踪迹了?” 黎豫闻言一滞,低下头沉默须臾,“将士们这些日子都辛苦了,让大帅安排轮番休沐。” * 黎豫婉拒李和岳三次,最终拗不过他,为他在楚州寻了一个新身份留在了身边,有了李和岳与黎贝玉两个左膀右臂,南境的改革之事渐渐有了头绪,府军的收编开始有条不紊的进行。等南境府兵悉数收归中央后,南境的官制、察举、盐铁、粮草、军械、商贸等一概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南境形势一片大好,黎豫在外人眼中也渐渐恢复正常,仿佛已经从穆谦的死亡中脱离出来,有事需他决策时,便与左膀右臂议政,其他时候则一个人在书房处理公务,时而对着奏折凝神,时而奋笔疾书,再不提对于寻找穆谦之事。 两个月后,南境府军收编终于完成,全军上下都松了一口气,与此同时,本来身在西境的黎衍竟然先肖道远一步来到了楚州,随着黎衍一起来的,还有早已长得比人还高的二黑。 “爹爹——”许久不见亲爹的小孩子见到黎豫自然欣喜万分,不待黎豫从书案后站起来,便一股脑地冲着黎豫奔去,扎在了黎豫怀里。 黎豫没有像往常一下将儿子抱在怀里,而是拉着他在自己身边坐下,面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意,“怎么这么快就到了?” “玉絮叔叔接到书信骑快马送我来的,我们一刻都没耽搁。”黎衍因着少年失恃失怙,十分早慧,能极为敏锐地察觉到周围人的异样,比如一向喜欢将他揽在怀里哄的爹爹,这次却没有。 黎衍是个小人精,爹爹不主动贴贴,他可以自己凑上去,等他想往黎豫怀里蹭时,却被黎豫制止。 “阿衍,爹爹听说你在西境听政时,已经有模有样了,说明你已经长大了,就不能总腻在爹爹怀里了。”黎豫虽然心中不忍,却仍第一次正色拒绝了儿子。 尚不足十岁的小人儿感觉有点受伤,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四下逡巡一圈,想找那个熟悉的身影帮帮自己,却空无一人,这才小心翼翼坐回团凳上,问道: “爹爹,义父呢?爹爹没有找到义父吗?义父难道真的——” “没有!”黎豫心跳顿时漏了一拍,急忙打断了儿子,意识到自己语调有些急躁,赶忙稳了稳心绪,才又对着儿子温声问道: “阿衍很喜欢义父是不是?” 黎衍认真地点了点头,“我喜欢义父教我练箭,陪我读书,带我出去玩。” 黎豫嘴角初见儿子努力扯出的笑意在嘴角化作苦笑,强撑道: “好,极好,你放心,爹爹会帮你找到义父的,到时候让义父一直陪着阿衍读书习武、治国理政、成家立室,好不好?” “当然好。”黎衍扬起肉嘟嘟的小脸,给了黎豫一个大大的微笑。 黎豫克制住想要把儿子搂在怀里的冲动,强压下胸中的酸意,握住了儿子的小手,略带歉意道: “从前跟着爹爹读书,受了不少委屈,是爹爹太严厉了。这次,爹爹为你寻了一位当世大儒,才比当年的白衣卿相郁弘毅,一定能将我儿教养得极好!” 黎衍这次没有乖巧地点头,反问道:“是我太笨了,所以你不愿意教我了?” 这一句杀伤力太强,让黎豫几近破防,他强打起精神,故作玩笑道: “傻小子净胡说,你明明知道在为父心中,我儿乃最为聪慧之人,是何人都不可比拟的。为父只是觉得你从前有句话很对,你跟着为父读书,为父难免疾言厉色,会损伤你我的父子情份。” 小黎衍往黎豫身边蹭了蹭,操着软软的嗓音道:“哪次你罚了我,我真同你生气了?” 多么懂事的好儿子!黎豫窝心,眼眶酸涩,上苍待他不薄,纵使童年不幸、纵使年少身负污名,可他还曾经拥有穆谦、拥有这么好的儿子。 还不等黎豫再说什么,小小的人儿再次开口了,“我知道你很忙,许是没空再抽出时间来讲书了,我跟着新先生学就是了,不过咱们说好哦,你不教我,也不能专门给阿济哥哥他们讲书了,要不然我可会不高兴的。” 黎豫被儿子的懂事弄得心头酸涩,他怕再让黎衍待下去自己会失态,强笑着下了逐客令,“行,爹爹还有事要忙,去找玉絮叔叔玩,得空爹爹带你去正式拜师。” 黎衍点了点头,从团凳上晃着小腿跳下来,刚往外跑了两步,又折回来,走到黎豫身边伸出了一双短短的小胳膊,然后直接环上了黎豫的腰,软软道: “爹爹,阿衍能感受到你的不高兴,你这会子要是不想抱阿衍,换阿衍抱抱你吧。” 第276章 终章(16) 黎豫振作起来后, 一门心思扑在了政务上,郭晔等一众僚属开心不已,琢磨着不消三五个月, 南境就能全部平定, 等班师回京, 顺道手收拾了东境, 那天下再无二主, 在黎贝玉和肖道远商议下,京畿已经开始准备着手登基大典了。 上上下下喜气洋洋, 唯独小黎衍不是很开心。 黎衍坐在河边的小杌子上,怀里抱着一个小木桶,不远处几块石头下压着一根鱼竿,看似在钓鱼, 实则心已飞到了九霄云外。 在一旁陪着他坐着的是手握鱼竿一脸悠闲的黎贝玉, “你那只熊瞎子呢?平时不是寸步不离, 特别是你钓鱼的时候, 今日怎么没跟着?” 说话间鱼漂一动, 黎贝玉眼疾手快提起鱼竿,鱼钩上正挂了一条还在苦苦挣扎的大鲤鱼。黎贝玉开心的把鱼摘下来, 就要往小娃娃怀里的木桶丢。 “还不是因为你害怕, 二黑都不高兴了。”小娃娃虽然老实地用木桶接下了鱼, 却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瞅了一眼黎贝玉, 想起方才拒绝二黑跟着自己出门时二黑那受伤的表情, 黎衍觉得自己没义气极了。可若带着二黑,为了防止出意外伤人, 肯定要带着更多的人的,有些话就没办法跟黎贝玉说了。 黎贝玉从他口中听出了几丝哀怨的意味, 忍不住笑了起来,“好好好,是我的不是,赶明儿我买一筐苹果去给你家二黑赔不是。” 这份玩笑和示好并没有让黎衍释怀,反倒让那少年老成的小娃娃面上阴云更甚。黎贝玉咂摸出不对味来了,带着三分好奇打趣道: “从前他们说你少年老成,我还帮你说话,如今瞧起来他们说得真没错,你说你才多大年纪,怎么一脸愁容老气横秋的!” 黎衍重重的叹了一口气,放下了手里的木桶,换了个姿势将圆圆的娃娃脸托在手臂上,还是满面愁容。 黎贝玉见状不免担忧起来,鱼也不钓了,把鱼竿一撂,伸手捏了捏他肉呼呼的小脸,哄道: “陪着你爹忙了月余,难得休沐,若非你喊,我定然是不出来的,怎的你连个好脸色都不给?到底谁招惹你了,我替你出头去还不成!” “今时今日,谁敢招惹我?”黎衍在黎贝玉一番连哄带逗下,终于慢慢悠悠开口了,语调凉飕飕的,还带了几分阴阳怪气,“我爹坐拥天下,伯父手握众兵,姑父镇守边关,你这位新贵动不动就要替我出头,就连拜个先生,也是前朝世家巨擘,哪个不长眼的敢招惹我!” 听着眼前的小人儿越说越气,最后提到拜先生时都咬牙切齿了,黎贝玉再蠢也明白,这小家伙是介怀黎豫不肯亲自教他了。难得见情绪稳定的黎衍闹脾气,黎贝玉觉得甚是有趣,一边感慨着他终于有点小孩子样了,一边笑着劝道: “他也不是一时兴起,从前闲聊时,便提过恐一番慈父之心耽误了你的学业,若是没有这些阴差阳错,许是若素生前便能收你入门。” 黎衍撇了撇嘴,面上摆出一副不屑一顾的神情。 黎贝玉知道小家伙这是还在闹脾气,继续耐着性子解释道: “若素昔年乃京畿世家子弟的翘楚,更是宰辅之才,有多少寒门士子巴不得矮一辈也要拜入他门下,他都不肯,你拜这个师父不吃亏!而且他是你爹的师兄,谋国之才不在你爹之下,如今更是肖相亲自教养,你爹给你找的先生,当真是花了心思的。” “话虽这么说,可我怎么就是心里不痛快呢!”小小的人儿泄愤似的踢了一脚身边的水桶,溅起水花一片,还有一尾小鲤鱼借着水花游了出来。 “嘿!你小子轻点,怎么还没那熊瞎子知道轻重!”黎贝玉说着赶忙去捉鱼,好在小鲤鱼离了水上了岸失了在水中的灵活,黎贝玉轻而易举就将它逮了回去,等再看向黎衍时,见他小子还是气鼓鼓的,无奈的摇了摇头,继续道: “再说了,你也得多体谅体谅你爹,他现在所思所虑可不仅仅是西境那犄角旮旯,天下都在他彀中,将来这些也都是你的……” 黎衍听了这话,思绪不由得回到前几日与黎豫对谈的光景。那日,黎豫亲自带着他登门拜见肖道远,让他对着肖瑜的灵位拜了师,算是正式入了肖道远门下。 归来时,黎豫一直忧心忡忡。黎衍虽然不是个小棉袄,但极为贴心,这些日子黎豫的辛劳他看在眼中,想着一会子回去,爹爹又要一头扎进书房,着实心疼,忙提出要去郊外散心。黎衍本以为黎豫会拒绝,没想到他略作沉吟便应了下来,等到了郊外,就发生了让黎衍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的场景。 一行人出了城,越走越远,等到了一个四下空旷的凉亭,黎豫才驻足,然后拉着黎衍进了凉亭,两人相依而坐。 黎豫低头,用温润的眼光怔怔的瞧了一会儿黎衍的小脸,伸手揉了揉他额前的呆毛。 虽然大家都说黎豫比从前正常多了,可黎衍总觉得他爹比从前更不正常,要说哪儿不对劲,黎衍毕竟少不经事,说不出个所以然,但他能肯定的是,他爹那双星目如一潭水,蕴着浓得化不开的愁绪。 不自觉地,黎衍拿两只小手握住了黎豫的大手,担忧地问道:“你怎么了?” 黎豫目光逡巡四周,然后给随行的侍卫递了个眼色,接着一众侍卫便非常识趣的向外退开了五十步。 黎衍觑了一眼乖觉的侍卫们,心里更泛起了嘀咕,自家爹爹的书房平日里都是大敞着,无论是否议事,从不背着人,这次专门挑了个人迹罕至的地方,还屏退了左右,太怪异了。黎衍扬起圆圆的小脸,瞧着黎豫的神色,认真道: “你是有话要跟我说么?你最近都怪怪的,每天处理起公务就跟不要命一样。” 黎豫抿了抿唇,正色道:“阿衍,爹爹下面跟你说的话,有些你今天可能不解其意,但是没关系,你只要牢牢记在心底,将来你一定会明白的。” 黎衍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瞪圆了那双本就不小的大眼睛。 黎豫见状,继续道:“来日义父回来,你要听义父的话,孝顺义父。等姑姑进京后,你要照顾好姑姑和妹妹。” 黎衍虽然很想问义父是不是真能回来、为什么姑姑和妹妹不是姑父来照顾,但一想到刚才爹爹话,还是压下心中的疑惑,郑重地点了点头。 “阿衍是个男子汉了,爹爹相信你一定信守承诺。”黎豫颇为欣慰的笑了笑,又道: “来日,这天下迟早是要交到你手上的,你义父有生之年,四境定不会出乱子,且会倾力抚育你成才,待来日他驾鹤而去——” 黎豫顿了顿,然后伸手握住了儿子那单薄瘦削的肩膀,认真道: “你且记住,你伯父生性豪爽,受不得拘束,西境乃他半生心血,他若有心离京,你不可强留;寒英为人忠勇,可当京畿城防重任;北境边防军将领戍边多年艰辛,可召回京畿;黎贝玉有经国之才,奈何孤高自许目无下尘,常常树敌,你需留心看顾一二;前朝旧吏以肖道远为尊,遇事可虚心垂询。” 黎衍不明白为什么黎豫要同他说这些,仿佛言及全部的肱股之臣,又仿佛漏了这么几个,黎衍将这些话默默记在心中,在脑中过了一遍才问道: “那阿济哥哥、归朴叔叔他们呢?” “阿济品性纯直,聪颖好学,这些年由为父亲自教导,放在朝中历练,假以时日必成大器,你真心待他,来日他定不负你。”黎豫说完,沉吟半晌,又道: “至于谢淳,这一番走来,他经世事砥砺,已然蜕变,却未必肯于庙堂久待,不过若他未远遁江湖,来日这些有从龙之功的叔伯们若与前朝旧吏起了争端,你不方便居中调和的,他或许能从中斡旋一二。可记下了么?” 黎衍低头默默方才的话过了一遍,然后认真地应了一声,“记下了。” 黎豫颇为欣慰的笑了笑,不过笑意转瞬即逝,神色又严肃下来,压着嗓音道: “前面那些记不住都不打紧,下面这一句一定要牢牢记在心里:若来日,义父要将帝位传于穆氏子孙,你不可有抢夺之心,且要立马隐姓埋名远遁西境,再也不要回京畿。” “为什么?”黎衍忍了半日,终于忍不住了,“义父真的会回来么?他这么疼我,为何会不向着我?” “是啊,义父肯定会向着你的。”黎豫握着儿子的手,躲开了他探寻的目光,然后瞧向了远方的天空。 他明白,依着他和穆谦的情分,穆谦定然会好好抚育黎衍,扶他坐稳江山;那些跟着他从西境一路南下出生入死的兄弟,也定然不会眼睁睁看着江山易主。可他没有完全的把握,他已经决定不负责任了,他不能再拿着儿子的性命赌。 第277章 终章(17) 黎衍越想越觉得事情太过诡异, 为什么姑父进京,郭伯伯要回西境?为什么雁之叔叔要自己护着,可明明阿济哥哥才更爹爹器重!至于义父, 真能回来吗?他真会由着其他小朋友跟自己抢皇位吗? 虽然黎衍纠结的脸都快皱成包子褶了, 但自小耳濡目染, 深谙守口如瓶的重要性, 没着急接黎贝玉的话, 而是反问道: “雁之叔叔,你有没有觉得我爹最近有点——有点不正常。” 说话间, 还伸出食指,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黎贝玉略显诧异的张了张嘴,这小子是话里话外都在暗讽黎豫脑子出问题了? 但人家当儿子的都没把话直说出来,黎贝玉一个当臣属的更不会以下犯上了, 直言道: “没有, 我觉得自从他散心回来, 整个人都跟从前不一样了。眼神不涣散了, 人也不发呆了, 比人前强打精神、人后浑浑噩噩强多了。” 黎衍不以为然,小小的人儿继续纠结着, “可你不觉得他精神头有点太足了么?你可别被他公务繁忙的表象蒙蔽了, 他虽主意正, 忙起来不分昼夜, 但又不傻, 人家很明白劳逸结合的道理。从前在登州,他熬个通宵, 知道得空眯一会儿,隔个三五日, 还会练个五禽戏活动活动筋骨,可现在却整日整日闷在书房里。” “呦,你爹没白疼你,还是你这个当儿子的心疼他。”黎贝玉虽然嘴上调侃,语调轻松,心中却升却也生了疑。 黎衍没理会独自天人交战的黎贝玉,自顾絮絮叨叨:“我总觉得,他在抢时间,你们有什么公事是一定要在南境做完么?” 完了!这黎豫该不会是要殉了穆谦去?一想到这种可能,黎贝玉先把自己吓出了一身冷汗,然后立马甩了甩头!这样的想法太过荒谬!当初在西境知道穆谦出事时,他都没想不开,现在定然也不会的! 黎贝玉虽然这么安慰着自己,但不自觉地,手都吓凉了。 “雁之叔叔?”黎衍见黎贝玉不搭理自己,只顾发呆,拿小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啊?哦!”黎贝玉瞬间回神,“阿衍,我突然觉得心里发毛,不行,咱得回去问问他,不带这么吓人的!” 等两人着急忙慌赶到黎豫的书房,却扑了个空:黎豫不在,卓济正优哉游哉地收拾书案。 “他人呢!”黎贝玉见到卓济这副不慌不忙的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开口就带了几分指责的意味,“你为什么没跟在身边伺候?” 卓济将黎豫从容淡定的处世之风学了个十成,被无缘无故指责一句,也不生气,耐着性子解释道; “主君前厅会客,说不必跟着伺候,让我回来将他前几日借的书还回去。” 说话间,卓济已经收拾好了书,抱着就要往外走,却被黎贝玉一把扯住。 “还了就赶紧跟前伺候着,这段日子他身边不能离人!”黎贝玉看着卓济这副岁月静好的模样,一瞬间怀疑自己多虑了,但到底担忧的情绪占着上风,还是嘱咐了一句,不经意间瞥到了卓济怀里抱的书,是一本《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这是他看的书?” “是啊。”卓济不疑有他,照实道:“前前后后找和岳借了不少了,时不时还找李道长来论道。” “啧!怎么神神叨叨的。”难道是自己会错了意?这厮是打算求仙问道去?黎贝玉拿起那本经书翻了翻,面上颇为嫌弃,可那颗忐忑的心稍稍落回腹中。帝王存了寻求长生之心到底比生无可恋强一些,黎贝玉面上终于有了点血色,将经书递给卓济,又随口问道:“方才你说主君会客去了,前头谁来了?” 卓济接过书仔仔细细的码好,无所谓道:“你的老熟人,登州黎氏的家主黎成瑾。” 听到黎成瑾这个名字,黎贝玉明显感觉到自己手里牵着的那只小手握着自己的力度增强了,还变得汗津津的。黎贝玉明白黎衍为何紧张,低头揉了揉黎衍毛茸茸的小脑袋,笑道: “别怕,今时今日,没人能让你爹难堪,只有你爹给别人难堪。” 黎衍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那爹爹会给他难堪么?” 黎贝玉认真想了想,黎豫要真想跟黎晗过不去,早下手了,哪至于等到今日,以黎豫的心胸,黎晗怕早已入不得他的眼。黎贝玉低着头,对黎衍郑重道:“不会。” 黎衍垂下眸子,待了须臾,伸手扯了扯黎贝玉的衣角,“咱们还是去看看吧。” 黎贝玉心想,黎晗来此处,无外乎是代表东境登州来投诚,少不了低声下气跟黎豫说几句软话,黎豫也不是心胸狭隘之人,定也不会难为他,这种和谐局面,有什么好瞧的,还不如回河边钓鱼来得自在。 黎衍见黎贝玉迟疑,又道:“只说是我想去瞧瞧,爹爹不会怪罪你的。” 小孩子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要真不陪着他去,显得好像自己怕事一样,黎贝玉只能硬着头皮陪着去,谁知这一去就瞧了一场大热闹。 两人来到前厅时,黎豫正慵懒的躺在一张藤椅上,颈下垫着一方瓷枕,身上搭着一条毛毯,浑身散发着懒散的气息。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身边长身玉立握着刀抱着胸面色颇为不善的寒英。 黎贝玉一怔,有些不确定的揉了揉眼睛,再瞅了瞅,躺着的那人真的是黎豫,而不是喜欢偷懒的穆谦么? 黎贝玉与黎衍对视一眼,这太诡异了,莫说是见客,纵使只有他们几个近臣,纵使黎豫身体不适,也不会这般大大咧咧的躺着。 黎豫撇了一眼进门的一大一小,没理会他们,只就着方才的话头不咸不淡道: “登州的意思,黎某已经明了,正好雁之来了,与黎公子也是熟人,后续事宜与他对接便是,黎某事繁,若仅是些芝麻绿豆的小事,就不必这般大费周折的投刺了。” “你——”黎晗显然被黎豫这副盛气凌人的态度激怒了。这次自打进门,他明里暗里受了不少闲气,本以为是下面的人有意折辱讨好黎豫,现下看起来,这事儿跟黎豫逃不了干系。他在登州颐指气使惯了,如今又被他从前不放在眼里的登州庶子下了面子,再也摆不出做小伏低的姿态,怒道: “黎豫,我此番上门,好言相商,皆是为了登州黎氏全族,那也是你的故乡,你又何必咄咄逼人!” 黎豫懒懒的抬了抬眼皮,连正眼都没瞧他一眼,态度很明显:他懒得搭理。 倒是寒英这些年听黎梨说了不少从前黎豫被黎晗欺辱的往事,心中早已不忿,现下见黎晗竟然当面顶撞,厉声斥道: “混账!你不过区区登州一世家家主,于先朝为虎作伥,于新政无所建树,如今无官无爵,主君肯赏脸赐见已是天恩,岂容你无礼放肆。” 黎晗与黎豫的那些往事,黎贝玉虽不知其中原委,但也知道黎豫吃了不少亏,又知寒英处事果决,极为敬重黎豫,生怕寒英发作起来黎晗吃亏,忙上前一步扯住正要接话的黎晗,用力握了一下他的胳膊,冲着他摇了摇头,劝道: “家主,时移世易,莫要冲动。” 言罢,对着上首的黎豫拱手一礼,恭敬道: “主君息怒,家主他方失了故友,心绪烦闷,以致言行失当。主君素能体察下情,易地而处,家主此刻心情,想来主君能窥得一二,望您海涵。”黎贝玉知道黎豫跟肖瑜私交甚笃,方才大着胆子将肖瑜搬出来,企盼着黎豫能看在肖瑜的面子上,不要跟黎晗计较。 此法果然奏效,寒英本要发作,却见黎豫冲着黎晗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黎贝玉见状长长舒了一口气,方拉着黎晗欲走,岂料黎晗却一把将黎贝玉的手拂开,骂道: “黎雁之,没想到你也是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 读书人重名节,黎贝玉其人又自视甚高,若是旁人敢这么骂他,他就算当面不发作,事后也得找机会找补回来。可黎晗对黎贝玉有知遇之恩,他只得咽下此番折辱,好言相劝道: “主君这会子怕是累了,家主若有其他吩咐,只管告知贝玉,贝玉一定全力以赴。” “哼!”黎晗朝着黎贝玉冷哼一声,一脸嘲讽道:“我知道你现下是他眼前的红人,可有些事,不是你一条狗能做得了主的。我问你,我想带若素的遗体走,你做得了主吗?” 纵使黎贝玉口才了得,也被黎晗这话噎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此事不必雁之做主。”黎豫就着寒英的搀扶,缓缓坐直身子,将毛毯掀开,冷冷道: “黎某现在就告诉你,若素师兄的遗骸,黎公子莫要痴心妄想。” 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黎晗并非不懂,来时也劝自己莫要冲动,但见到黎豫那副万事不萦怀的模样就不自觉地来气,方才对着黎贝玉发作一通,逐渐冷静下来,为了继续跟黎豫讨价还价,强压着性子忍气吞声道: “敢问主君,有谣言甚嚣尘上,说三日后若素的遗骸将于这楚州下葬,此言到底是真是假?” 黎豫面无表情,“此言非虚。” 第278章 终章(18) “黎至清, 你欺人太甚!纵使千万人负你,若素生前总是护着你的,你怎能让他在楚州当孤魂野鬼!”黎晗这次再来楚州, 除了本想着将肖瑜的遗骸送回京畿肖氏陵寝下葬, 等过了明路后再想法子偷偷将肖瑜葬入黎氏祖坟, 反正当下肖氏式微, 唯一能镇得住场面的肖道远也南下到了楚州, 不愁到时候事情不成,他虽不能与肖瑜生同衾, 好歹可以死同穴。 奈何刚进楚州,他便听闻肖瑜的尸身不日将于楚州下葬。在大成,世家子弟不入祖坟,身后必遭诟病。他本以为依着肖瑜跟黎豫的情分, 这不过是谣传, 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登时勃然大怒。 黎豫冷冷地扫了黎晗一眼, 面沉如水, 也不再与黎晗假客气,轻轻吐出一句: “肖若素与你有何干系?黎成瑾, 你僭越了。” 只一句, 让黎晗瞬间白了脸色, 一时站立不稳, 竟向后踉跄着退了半步。 肖瑜先时的话已经说的明白, 两人早已恩断义绝。 眼见着寒英握着刀鞘的手背青筋已起,昭示着主人隐忍的怒气, 黎贝玉生怕黎晗再头脑一昏再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纵使黎豫大度不计较, 寒英的刀可不是一般人拦得住的,赶紧的再次打起圆场: “主君,家主因着若素去了,心痛到肝胆俱裂,这会子已是神志不清,求您莫跟他一般见识,放他下去歇着罢。”黎贝玉说话间,还不忘搀扶住身形不稳的黎晗。 黎豫见黎贝玉急得额上已起了一层薄汗,心中五味杂陈,一来感慨纵使黎晗早已失势,但黎贝玉仍百般维护,倒是个知恩图报之人,二来想到黎贝玉在京畿,乃是肖瑜手把手带出来的,感佩肖瑜的惜才之意,又想到肖瑜对自己的多般回护,此番就更不愿再搭理黎晗,只摆了摆手,示意黎贝玉将人带走。 黎贝玉见状,如释重负般,扶着有些魂不守舍的黎晗出了大堂。 等两人走出几百米,黎晗才仿佛跟回过神来一般,一把握住搀着自己的黎贝玉的手臂,眼中皆是恳求: “雁之,方才是我口不择言,你莫要往心里去。若素的事,你帮着想想办法,想想办法!”黎晗说着,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恳切道: “若素,若素他不能就这么孤零零的就葬在楚州!世家公子不入祖坟,纵使现下说得清楚,待百年之后,还不知被传成什么样!” “家主,不是咱们不拦着,只不过……”黎贝玉面上有些为难,想了想,还是接着道: “只不过,听主君的说,这是若素自己的意思。” “这怎么可能!”黎晗不以为然,忙道:“若素自打来了南境,根本没有只言片语发往西境,再者若素素来恪守纲常礼法,哪里会有如此无礼的要求!明明就是他黎至清不怀好意,若素在南境的改革刚落地,他自然要抹黑了若素,才好心安理得的摘果子!” 发函的话倒是不虚,发往西境的文书基本上都是由他和卓济经手,普通公函他和卓济就商量着发对衙门处理,重要的呈给黎豫,私信则是不开封直接登记后转呈,自打黎豫回了西境,的确是没有肖瑜信函。 黎贝玉他这些日子与黎豫相与,对他人品深信不疑,断不会像黎晗说得这般不堪,只是肖瑜乍然出事,黎贝玉对黎豫这般处置的确有些狐疑,但他不会与黎晗说破,只斟酌着言语道: “许是若素给肖相的家书中提及,或是往日他们师兄弟相与时提过呢。” 黎贝玉说这话,本意安抚住黎晗,别让他往黎豫跟前去凑了,没想到却让黎晗一下子精神起来。 “对!肖相!相肖能拦得住他!”黎晗说着,就扯着黎贝玉,让他带着自己去找肖道远。 黎贝玉心道:得亏前些日子肖道远被黎豫一封手书召来了南境,否则,这会子难道还要陪着黎晗去京畿吗?黎贝玉虽然心中不满,仍是却不过近乎疯癫的黎晗,只得陪着他去行馆拜会肖道远。 肖道远刚到楚州时,就被黎豫请去促膝长谈,殷切请托他培育黎衍,肖道远本不想接这个烫手山芋,奈何听得黎衍是拜入肖瑜门下,想着肖瑜这一脉后继有人,又见黎衍乖巧懂事,这才勉为其难应承下来。 肖道远原以为事情要徐徐图之,没想到黎衍其人就在楚州,等黎衍对着肖瑜的牌位行了拜师礼,又按照黎豫的吩咐每日来前听他讲书,肖道远才察觉出几分不对味来:黎衍的身份明眼人都明白,待黎豫登基,他就是储君,更是未来的天子,将来黎豫可以倾天下之力教养,怎的如此着急就定了自己这个前朝旧臣,再者说,自打他来了楚州,除了处理京畿送来的加急文书和带着黎衍读书,黎豫再无其他差事安排他,仿佛将黎豫自己从京畿喊来,就是为着让黎衍行个拜师礼,可这黎豫平日里做事并不是这般沉不住气的。 接到黎贝玉的拜帖时,肖道远正于案前沉思,琢磨着黎豫这番所作所为的深意。 肖道远作为前朝旧臣,出于多方考量,本不愿与对黎豫有拥立之功的这些新朝功臣多相与,奈何现下黎贝玉掌管着黎豫的函件文书,他又应承下暂代同平章事一职,怕黎贝玉有什么要事相商,这才不情不愿地将人请进了门。 等看到跟在黎贝玉身后的黎晗,当年肖瑜在他面前委屈痛哭的可怜模样瞬间映入脑海,面色顿时黑了下来,心头一抽一抽地疼,当即也顾不得黎贝玉,当即下令将两人扔了出去。 肖家的家丁颇为听话,人的确是被架着丢出行馆外的。 黎贝玉被人狠狠地丢在地上,若非他就地滚了一圈卸力,非要摔折了胳膊不可,黎晗那头也没好到哪里去,这一下被摔得不轻。 待两人互相搀扶着从地上爬起来,就见一大一小两个人,略有些尴尬地站在他们面前。 “那啥——你们,你们没事吧?” 今日黎豫有事将玉絮差了出去,寒英又被黎豫留下嘱咐差事,卓济便将接送黎衍读书的差事接了过来,没想到刚到肖道远所在的行馆外,就见到了这么让人尴尬的一幕。 卓济挠了挠头,又摸了摸鼻尖,有些躲闪着黎贝玉的目光,“那啥——雁之,你放心,方才我和阿衍什么都没看到。时辰不早了,阿衍得去读书了。” 说罢,还攥了攥手里的那只小手,朝着黎衍使了个眼色。 黎衍看了看满身泥土的黎贝玉,又瞧了瞧同样狼狈的黎晗,难得孩子气地朝着黎晗冷哼了一声,然后丢了个白眼过去,没接话茬。 黎贝玉这番狼狈还被卓济瞧了去,面上一红。听见卓济后话,知道他比自己更为尴尬,情绪稍缓,对着卓济和黎衍尴尬一笑:“无碍,快些进去罢。” 黎贝玉刚想拉着黎晗再想办法,转头心念一动。 待卓济出来时,已没了黎晗的踪影。 黎贝玉见到人,立马迎了上去,然后热络地将人拉到了旁边的巷子里,问道:“若素于楚州埋骨当真是他自己的意思?” 卓济见四下无人,坦言道:“主君说是,自然是的。纵然不是,主君也肯定有他自己的考量。” 这话说得!黎贝玉被卓济噎得一滞。 卓济见他不语,又道:“主君和肖恩公的情分不一般,不论做什么,总不会折辱肖恩公就是了。先时咱们哥几个说到黎成瑾,主君是连搭理都不想搭理,如今屈尊降贵见他,还给他气受,谁知不是在替肖恩公出气呢。” 虽说黎豫和肖瑜有旧,可黎晗有句话没说错,这世家公子不入祖坟,传扬出去到底不好听,要是黎豫那边真不给个说法,黎贝玉还真过不了心理这个坎,于是又问道: “此事是主君何时定下的?在何种因缘际会下提起的?” “肖相抵达楚州那日,你不知道吗?”卓济说着,先是满脸疑惑,又释然道:“这些日子,你忙着南境收尾的事,的确是不知道,此事主君差玉絮哥去办了。” 黎贝玉敏锐地抓到了关键点,“你是说,此事肖相知道?” “当然,那可是肖恩公的爹,主君合该知会一声的。”卓济一脸坦然。 “肖相也没提出异议?”黎贝玉更加不解了。 卓济摇了摇头,“这我便不知了。” 黎贝玉心底一沉,知道这事恐怕已经敲死了,仍不甘心的死马当活马医般问道: “你瞧着此事还有转圜的余地吗?” 卓济一摊手,“恐怕难了,主君连做给肖恩公做道场的事都已经跟李道长定下了,香烛元宝一应备全,还让玉絮哥从邻近几个州请了好几个道长前来帮衬。” “做道场?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黎贝玉面上难掩嫌弃,怎的这黎豫不止自己神神叨叨,连带着肖瑜的丧仪也不能幸免。 还不等卓济接话,就见一个黑影从旁边,窜出来,吼道: “我就知道黎至清没安好心,若素生前喜在佛寺中参禅,黎至清若当真为了他,就该请周边高僧前来念经,给若素做道场,亏他想得出来,还不是沽名钓誉的做样子。” 待卓济看清来人正是黎晗,瞬间明白过来,方才二人谈话全被黎晗偷听了去,这还是黎贝玉默许的,顿时对着黎贝玉发作道: “黎雁之!我念着咱们都是主君近臣,此事主君没让瞒着,才与你多说一二,没想到你竟联合外人来套我的话,咱们绝交!” 第279章 终章(19) 等卓济从行馆回来时, 玉霄正恭恭敬敬地送李太溦和李和岳出门,卓济猜想肯定是主君又请来论道的,这些日子也见怪不怪了, 怕玉霄出门的档口没人伺候, 赶忙进屋, 见黎豫正在写字, 直接帮着磨起墨来。 因着心里不痛快, 手上研磨的动作就没个轻重,卓济这墨研得并不均匀。黎豫写着写着便察觉出不对劲, 抬头瞥了卓济一眼,才发现眼前少年轻抿着唇,面上皆是不忿。 黎豫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个年纪的少年, 最是容易被情绪影响, 面上也最藏不住事。 黎豫本不是多管闲事的人, 若放在从前, 这些少年人之间打打闹闹, 他是不会掺和的,可想着日后能指点卓济的机会不多了, 才开口轻唤一声: “阿济, 可遇到什么难处了, 可以同我说。” “主君。”卓济闻言, 赶忙回神应了一声。他虽生气黎贝玉帮着黎晗套他的话, 但觉得当着黎豫的面说出来,难免有背后告人状的嫌疑, 他不屑做!可又担心黎贝玉胳膊肘往外拐,再帮着黎晗给黎豫找不痛快, 一时之间踌躇着不知如何开口。 黎豫见卓济满脸纠结,也不催他,只一脸温和地瞧着这个小徒弟。 卓济纠结半晌,终于还是开了口:“主君,登州投诚的事,能不能交给阿济去办?” 黎豫没有着急应承卓济,现下只剩下个东境了,可他时间不多了。他明白只有先啃了登州这块硬骨头,那后续无论是谁继续料理这摊子事,都不至于再用激烈的手段收拾东境,这才费尽心思将黎晗给唬了来, 卓济见黎豫不言语,又愤愤道:“黎晗那厮实在无礼,主君何必给他脸面!” 卓济一想起从前几位哥哥与他讲的黎晗对黎豫的迫害,就对此人百般厌恶,加上这厮近来又主动来找麻烦,还跟黎贝玉暗通款曲,生怕黎贝玉首鼠两端再让黎豫为难。 “黎晗于雁之又有知遇之恩、栽培之情,现下又哄得雁之为他东奔西走,我今日瞧着,雁之都快被他哄骗住了!主君不能再让雁之主理此事了!” 卓济说完,想着自己毕竟尚未亲自打理过如此要紧的差事,怕黎豫不同意,又想到现下黎晗在乎的也就只有肖瑜的身后事,又恳求道: “如果登州之事主君不放心,那将肖恩公的丧仪交代给阿济也成!” 卓济这番话,若是旁人,定然觉得他是想要从黎贝玉手中分权,可黎豫何等精明,瞬间明白了卓济这是又怕登州占便宜,又怕黎贝玉夹在中间为难,恐怕还有今日堂上见黎贝玉对黎晗处处回护的不满。卓济因何生气,黎豫如此也大概猜到了几分,笑道: “今日不怪雁之迟疑,若是易地而处,我也不会眼睁睁看着若素师兄埋骨他乡。至于黎成瑾,你不必理会。” 提到黎晗,黎豫眸子中寒光一闪,冷意转瞬即逝,他叹了口气,似是没拿定主意,继而恢复了往日的温和,从手边匣子里取出一封信函,推到卓济手边,温言道: “这些劳什子你不必理会,智慧道长算着日子要到了,这几日你且打起精神帮我照顾好道长。” 卓济素来听黎豫的话,黎豫不让他插手,他相信黎豫自有道理,也不再纠结前事,拿起信函大略扫了一眼,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惊道: “主君,这智慧道长信中说紫微星晦暗不明,近来有陨落之象,天泰帝几个月前就自裁了,那如今的帝星岂不是您吗!我得找大帅多派些人手来这边,加强防卫,以防有前朝余孽或者南境的乱臣贼子对您不利。” 卓济说着刚要出门,又立马退回来道: “不行!主君,要不咱们还是启程回西境吧,怎么算都是咱们西境要安全些。” 黎豫瞧着卓济真着急了,无奈地笑了笑,“如今十数万铁骑驻守楚州,还要再怎么当心,你且别听风就是雨,也不许拿着这点小事去烦扰大帅。” “那这信函也不能不管啊!”这次卓济可不依着黎豫了,见黎豫这副无所谓的模样更是着急:“智慧道长都亲自南下来寻您了,您还不当回事!” 黎豫只得耐着性子解释:“道长年纪大了,难免对小辈多了几分照拂之心,从前说至少三个月要寻他号一次脉,咱们这次从西境出来快一年了,老人家见没依着他的意思去看诊,故意吓唬我呢!” 卓济满腹狐疑,“当真?” 黎豫避而不答,只道:“要论紫微之术,李太溦道长亦是个中翘楚,他都不提,想来并无大碍,你若不信,自去找李道长求证便是。” 卓济闻言,不再纠结,“这倒不必,您说是便是,那智慧道长来了,您看如何安排?” “你只管日日陪着侍候。”黎豫说完,然后认真道:“切记,勿让他来我跟前念叨。” 卓济算是听明白了,自家主君还是怕智慧道长这位老者的,不满道: “您也怕念叨,还不珍重着些自己的身子骨!道长要来给您瞧病,我肯定是拦不住的。” 我肯定也不会拦着的! “瞧病倒是无碍,他来了我自会去拜见一次,余下的,你须得将人看紧了。”黎豫煞有其事地说完,又拿出另一封信,信封口打着火漆。 黎豫拿着信封在卓济眼前晃了晃,“陪着智慧道长不过小打小闹,这才是一桩正经差事,等这差事了了,你就能出师了!不过,这些信封得智慧道长走了之后才能拆,能做到吗?” 卓济欣喜地接过信封,保证道:“主君放心,阿济一定不辱使命!” 看到卓济的欣喜之情跃然面上,黎豫忍不住又泼了一盆冷水,指着卓济手中的信封道: “这差事可不好办,没个三五年成不了。” “啊?三五年!”卓济一听这话小脸顿时垮了下来,“要这么久啊?” 黎豫被卓济这副孩子气的模样逗笑了,“慢慢来,赶明儿阿衍去随肖相读书时,你也跟着去,我跟肖相打好招呼了,让他教阿衍的同时,再带你三年,这样你手里这差事才能办妥帖。” 从前黎衍闹着不跟肖道远读书时,黎豫相劝的话都没背着卓济,卓济自然知道肖道远是何等人物,如今连黎衍的老师都被黎豫安排来给自己授课,卓济欣喜万分,当即撩袍跪地,对着黎豫就是一礼,从救命之恩到授业之情再到如今的栽培之义,卓济从黎豫这里得到了太多。 “主君,您这般待阿济,阿济日后定当为主君肝脑涂地,以死相报!” 卓济这般剖白让黎豫顿觉又好笑又窝心,黎豫素来也不看重这些虚礼,无奈地一把将人拽起来,笑骂道: “你个榆木脑袋,你行个大礼还不如给我好好磨墨来得实在。你个当师兄这点就没阿衍机灵,话说回来,你若真有心,日后多看顾着你这自幼失恃失怙的小师弟便是。” “失恃失怙?主君怎么能这么说!”卓济听了听了这话可不乐意了,他一边起身来到桌边拿起墨条重按轻推着,一边道: “虽然阿衍幼年失了双亲,您可是待他比亲儿子还亲,您现在就是他亲爹,哪里就失失怙了,可不能这么咒自己的。” 黎豫听了这话,面上一愣,继而才若无其事地佯作恫吓道: “哪儿这么多话,看好你师弟便是,若是因着他顽皮让肖相找上门来闹我,我定先发作了你个当师兄的!” “不敢不敢!”卓济笑嘻嘻地应承下来,“阿衍最是乖巧懂事的,主君放心便是,若是阿衍敢逃学逃课,您为我是问!” 黎豫笑着摇了摇头,不再理他,自顾拿起狼毫继续落笔。 没了人打岔,卓济又想到了方才黎贝玉和黎晗的事,想着黎豫这般厚待自己,再为黎贝玉遮掩就未免太对不起自家主君,但要是直接把黎贝玉卖了,又觉得对不起兄弟,思来想去,只得换了一个相对婉转的方式,打趣道: “主君,有桩乐子您想听不?” 卓济跟在黎豫身边久了,褪去初时的畏惧之情,与黎豫愈发亲近,偶尔也敢插科打诨几句。 黎豫不疑有他,随口应了一句,“说说便是。” “我方才送阿衍去肖相处,您猜我瞧见谁了?” “黎成瑾。”黎豫连头都没抬,继续忙着笔下的公文,“许是还有雁之,要不然哪至于给你气成这样。” “正是!方才两人去行馆寻肖相,直接被人从行馆中丢了出来,摔了个鼻青脸肿,看着就让人解气!”卓济不愿提黎贝玉替黎晗算计自己,只得把黎贝玉的糗事说出来算是替自己出气。 “呵!”黎豫轻笑一声,摇了摇头,“从前就听先生说,肖相年轻时为人处世不拘一格,没想到这个年纪了竟还这样。” “还是咱们肖相跟主君一条心!” 黎豫闻言停笔,“是我嘱咐肖相不要见黎成瑾的!” 卓济没想到还有这一茬,“您早知道他会去找肖相?” “不仅他会去找肖相,这一两日肯定还会来咱们这儿。”黎豫想了想,似是拿定了主意一般,决定还是放他一马,叹息一声:“这次,人我就不见了,你让雁之想法子应付着便是。” 第280章 终章(20) 天刚擦黑, 肖道远正用着晚膳时,行馆又收到了一张拜帖,被侍卫小心翼翼地送到了肖道远房中。 肖道远今天被黎贝玉摆了一道, 本就不痛快, 此刻连头都没抬, 将筷子往桌上一拍, 气道: “没完了是不是!” 随侍的肖意赶忙从行馆侍卫手中接过拜帖, 自行打开看了看,又见肖道远丝毫没有要理会的意思, 开口劝道: “相爷,还是请进来见一见吧,这次又是主君身边的近臣,寒大统领。” 寒英?他来作甚? 肖道远虽然疑惑着, 还是让肖意去请人进来。无他, 黎豫身边这几个亲近的, 就寒英素日里沉默寡言, 也不爱多管闲事, 以他这样的性子能登门拜见,多半是黎豫吩咐了差事。 肖道远饮茶漱口的间隙, 寒英已经进了房内, 他今日并未穿轻铠, 一身便装显得整个人柔和了许多, 手里还提了个食盒。寒英后面跟了一个身披斗篷的人, 因着帽子遮挡,瞧不出样貌。 “相爷, 叨扰了。”寒英朝着肖道远颔首示意,而后便径直走到那斗篷之人身后。 待那人将帽子摘下, 从寒英手中接过食盒,亲手递给肖道远,才笑道: “这鱼是犬子亲自钓的,知道伯父在用晚膳,给您添个菜,权当是犬子的束脩了。” 面前之人,正是黎豫。 肖道远没想到黎豫这会子能亲自过来,接过食盒,有些哭笑不得的招呼他落座,“主君怎么亲自过来了,有什么事差人来唤一声,老夫过去便是。” 寒英伺候黎豫脱了斗篷后便在他身边站定,不再言语。 黎豫笑得人畜无害,如今他虽手握天下,到底尚未登基,因着肖瑜那层关系,他在肖道远面前一直以晚辈姿态自处,笑道: “不是什么要紧事,只是怕犬子顽劣不服管束,特来与伯父交心的。这自然得我这当爹的亲自来,总不能劳动您跑一趟。” 肖道远一听,竟是为了这个。 这几日他带着黎衍,总觉得这小娃儿怨气颇大,整日里苦大仇深的,他仔细瞧过,小黎衍对旁人也不这样,只每每来读书时才如此,肖道远再蠢也明白这娃是冲自己耍脾气呢!好在这孩子在课业上从不马虎,肖道远也懒得同一个小孩子计较,只寻思着找个机会探寻一二,没想到黎豫竟然亲自上门了。 “主君放心,小公子聪慧过人,他既已拜入瑜儿门下,老夫定当倾囊相授。” 黎豫点了点头,又道:“这孩子命苦,自幼失了双亲,未能寻个启蒙的好先生,我对他也未尽教养之责。从前在西境时,这孩子与我极为亲近,先时我未同他商量,便自作主张将人送来了伯父这里,这孩子心中肯定有怨,此番都是我对不住他,纵使他行止无状些,也不能全怪他。不过,我定会好好开导,还望伯父看在他年幼,不要同他一般见识。” 肖道远听了这话啧啧称奇,一来寻常人家给家中子弟换个西席,也没有一定要同子孙商议的道理,二来有些感慨,父母之爱子常怀亏欠之意,黎豫能放任黎衍带了只熊瞎子来南境胡闹,足见宠溺,就这还觉得是自己对不住黎衍。 又黎豫一脸怅惘之色,知他此番并非惺惺作态,肖道远笑道: “小孩子罢了,老夫岂能真同他计较,主君且放宽心,不出十日,老夫定让小公子心悦诚服。” 黎豫闻言一喜,知道肖道远并不介怀黎衍这些日子的无礼,这才放下心来,想到接下来要说的话,故将姿态放得极低,拱手一礼,“既如此,晚辈还有个不情之请。” 这倒是把肖道远吓了一跳,普天皆知,京畿早已在筹备黎豫的登基大典了,眼前之人距离登顶人极只一步之遥。他可以做出礼贤下士的姿态来,自己要想在新朝保住肖家,可万万不能当真,赶忙起身避开,不受他这一礼,然后将他手臂拖住,忙道: “主君折煞老夫了,有事您尽管吩咐便是!为君尽忠乃臣属的本分。” “这非君上对臣属的吩咐,而是一个父亲对自己儿子恩师的请托,您当得这一礼。”黎豫说完,执意将这一揖礼做到底。 肖道远拗不过,只得依着他。 黎豫行完大礼,这才道:“这一两年间,可否劳烦伯父多教犬子些自我保全之道。” 肖道远闻言有些诧异,黎豫无妻房无子嗣,这些日子各地世家已经明里暗里多次表示要送家中贵女来给他充实后宫,均被黎豫一口拒绝,还说出了“黎衍乃黎某唯一后嗣”的话来表明的态度:待黎豫驾鹤,黎衍就是他唯一的继承人。这样的身份,无兄弟阋墙之祸,要什么自保之道? “主君,如今天下已定,待您践祚,假以时日必将国运昌隆,忠臣良将共襄盛举,江湖庙堂四海归心,如此,小公子该习得的,当是修身立人与治国理政之道。” 黎豫何曾不知,只是万事岂能尽如人意,此刻他笑得有些无力,“您也说假以时日,我这身子骨,不是长久之象。且自打殿下去后,更是每况愈下,有幸不过十年八载的寿数,若天不怜悯三年五载也未可知。” 从前肖瑜为了黎豫的身体遍寻京畿名医,肖道远略有耳闻,却没想到黎豫此刻竟说起这话,看了一眼旁边伫立不语的寒英,见后者也是一脸震惊与忧虑,斟酌着开口劝道: “您宽心些,寿数何止十年八载,说句大不敬的话,纵使少主临朝,仍有随着主君出生入死的股肱之臣相佐,定能事事顺遂。” 黎豫并不言语,只拿定了主意,一脸恳切地望着肖道远。 肖道远先时受他一礼,此刻无法,只得硬着头皮应承下来,而且还只能应承得更多: “主君放心,老夫必将如您所愿,老夫身为他的授业师长,也必将保少主坐稳这位子。” 黎豫得肖道远一诺,释然一笑,“能护他性命无忧平安喜乐便好。” 黎豫心头大石落地,知道打扰了肖道远用晚膳,赶忙起身告辞,临别才从袖中拿出一封私信递给肖道远。 “对了,这是穆谚今日寄来的私信,他已在冀州寻得了宁安的下落,里面有宁安的近况,想来您也记挂得紧,这封信就留给您吧。” 肖道远今晚第一次生出感激之情,自打从谢氏接出那一妾一子,肖玥便离家出走,再无音信。如今,没想到人竟然被黎豫找到了。又想着黎豫方才完全可以拿着这份私信来拿捏自己,他竟完全没动这个念头,一时有些感慨。 “多谢!”肖道远其人,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两个字出口,已经拿定了要护好黎衍以报此恩。 黎豫微微颔首,继而将斗篷又重新穿戴起来,准备出门。 “主君且慢!”肖道远忙将人唤住。“主君打算怎么处置黎成瑾?” 黎豫闻言脚步一滞,转头坦言道:“实话实话,并未拿定主意,他若是乖乖配合推动东境改革,索性就放他回登州继续做他的黎氏家主。” 肖道远面上皆是不赞同之色,“为何不杀之?” 黎豫没想到肖道远竟然对黎晗起了杀心,心里一惊,他虽对黎晗恨之入骨,却从未想过要杀了他。 “伯父,若真如此,若素师兄泉下有知,会怪咱们的。” “妇人之仁!”肖道远脱口而出,继而暗骂自己鲁莽,略有些后悔道: “老夫一时失言,主君莫怪。” 黎豫当然不会计较这点小事,“伯父何出此言?” “主君可知君主安天下,得位需正,声名需贤。您出身登州黎氏,即将登顶人极,此刻却放一个一直不睦的黎成瑾回登州,他还手握黎氏喉舌,此等形势,遗患无穷,不可不防。”肖道远想得永远都是防微杜渐。 黎豫明白,肖道远是怕黎晗又拿着自己的出身做文章,若作为一个开国之君,这自然是心腹之患。 “可是——”黎豫想到老侯爷对自己的抚育之恩和与肖瑜的手足之情,还是有些犹豫。 “主君,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 “您容我再想想。”黎豫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出门而去。 待黎豫走后,肖道远坐到桌边,继续用他的晚膳。 肖意上前将食盒打开,把黎豫带来的糖醋鲤鱼摆上了膳桌,“相爷,这位主君待您倒是极为恭谨,想来是念着大少爷的恩情。” 肖道远顿觉疲惫,苦笑道: “这般姿态,与其说是因着瑜儿,不如说是为着他那个宝贝儿子罢了,从前听闻他将儿子都快娇养成闺女了,我还不信,现下见了,传闻非虚啊。” 肖意夹了一筷子鲤鱼给肖道远布菜,“甭管是为着谁,都得对您毕恭毕敬的不是?” 肖道远尝了一口,酥脆香甜,唯一不足便是鲤鱼多刺,一时之间颇为感慨,意有所指般自言自语道: “这鲤鱼也不是这么好吃的,里头还不知道有多少刺等着老夫呢!” 280-290 第281章 大结局(1) 黎豫所料不错, 第二日黎晗又上门来闹。他对登州投诚之事并不计较,只揪着肖瑜丧仪不放,此事无人敢做主, 他便非要见到黎豫才肯罢休。 黎贝玉从中调和着, 眼见拦不住, 只得让一个眼生的小侍卫通传。那小侍卫自是不肯, 无他, 一来黎豫先时吩咐不见黎晗,二来黎豫的确不在, 智慧道长一大早到了楚州,黎豫去拜见了。 黎豫算着时辰本想着能避开黎晗,没想到正巧在大门口撞上了。黎晗自顾对着府门信口雌黄,自然没察觉到远处驶来了一辆马车。 黎豫听到动静, 微微掀帘去瞧, 便见黎贝玉和黎喜正一左一右抱着黎晗, 生怕他再冲进大门去。 黎晗被拦着动弹不得, 只得抬起手臂, 指着大门,破口大骂道: “黎至清, 你个无礼庶孽, 藏头露尾算什么本事, 你躲得了一时, 躲得了一世吗?” 黎豫顿觉好笑。他在马车里安安稳稳地坐着看黎晗发疯, 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而同在下首陪着的寒英却把眉头拧成了疙瘩, 气道: “这厮着实无礼,属下去料理了他。” 寒英刚要起身下车, 却被黎豫一把拦住,“一条丧家之犬而已,同他计较什么,让车夫绕道后门。” 寒英只得气闷地坐回座位,对着车夫扬声,“绕道。” “行了,我的家主,主君的字现在谁敢乱叫。”黎贝玉听黎晗越说越没边儿,生怕府门外的侍卫上纲上线对黎晗下重手,边劝边伸手去捂黎晗的嘴,“方才您也听见那侍从的话了,连卓济和玉霄都不在,主君定然也不在府中。您稍安勿躁,若素的丧仪在后日,还有时间,我回头再去劝劝。” 黎晗发狠,对着黎贝玉的虎口就是一口,直接给人咬出血来,咬完吐了一口血沫子,继续骂道: “黎至清你罔顾师兄弟情义,狂悖无礼,活该孤寡无依,你要是积点德,那穆谦也不至于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穆谦有眼无珠,怎么就看上你这等腌臜货色。” 黎贝玉的手被黎晗咬破了,听黎晗把黎豫和穆谦的关系都编排进去,顾不上手疼,一边甩着手,一边继续劝道: “我的家主啊,这话可说不得。周遭除了西境铁军就是北境边防军和京畿禁军,可都是晋王殿下从前的亲信。” 黎晗听了这话,心中火气更甚,嗓门也不自觉高了几分,“人都死了,我懒得同他计较,但黎至清,我非骂不可,这厮数典忘祖,背信弃义,不仅鳏寡孤独,肯定还要断子绝孙,万一若素真葬在这楚州,我就算是还剩一口气,也要掐死他那家小子给若素陪葬。” “是吗?” 一个清冷的声音从旁边传来,马车于三人跟前停驻,黎豫掀帘,一脸阴郁地从车上走下来,一步一步踱到黎晗身前。 黎贝玉眼中的黎豫一直是温和从容的,不狂喜,不愠怒,颇有一派君子之风,现下他只觉黎豫周遭、面上皆是寒意,忙欺身上前将黎晗挡在身后,拱手道: “主君,他昨夜魇着了,口不择言,您别同他一般见识。” 黎豫对了黎贝玉轻嗤一声,冷冷一笑,“雁之是又要说他昨夜梦到若素师兄了吗?同样的说辞,一遍就够了,起开!” 黎晗当然不会让黎贝玉挡在自己身前,不待黎贝玉动作,他一把把黎贝玉推到一边,直面黎豫。 “黎公子,方才你说谁有眼无珠,又要掐死哪个?”黎豫面上带着冷冷的笑,语调冷飕飕的。 黎晗倒是不怂,“我说,穆谦有眼无珠,活该死无全尸,只要我有一口气,我就要掐死你家那崽子,而且我就算做鬼,也要扰得你不得安宁。” 黎豫笑意更甚,笑容却不达眼底,“做鬼?好啊!要不要黎某送你一程,再为你披一件红衣,三根玄铁钉入天灵盖封魂,脚下坠上一秤砣拘魄,助你不得超生,让你永生永世与黎某纠缠可好?” 寒英虽然知道黎豫是故意吓唬人,还是被这话渗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过见黎豫起了杀心,不自觉将手握上了腰间的佩剑。 黎贝玉一见寒英这动作,吓了一跳,知道黎晗方才那几句触了黎豫逆鳞,若黎晗不低头,黎豫今日绝不会再轻拿轻放。可眼下,黎晗又是铁了心要为肖瑜讨公道。 黎贝玉本想着肖瑜丧仪的事由他私下去找黎豫请托,哪怕事情解决不了,也能知道黎豫的考量,可眼下的局面由不得他徐徐图之,只能先让黎豫给个说法,再迫着黎晗向黎豫低头,否则这局面怕是不能善了。 黎贝玉拿定主意,撩袍跪地,“主君,今日家主无状,不过是因着对若素一番心意。家主先时对主君种种,皆是他的过错,可他千错万错,有一件没错,若素身为世家子弟,且是京畿四大世家肖氏的长房嫡孙,若让他就这样不明不白在楚州埋骨,恐惹得天下人非议,更污了他身后清名。丧仪之事,还请主君三思。” 黎豫低头瞟了一眼黎贝玉,语带嘲讽,“京畿四大世家?黎某倒不知,如今京畿还有哪个世家敢自诩位列四大世家之一?黎某今日将话撂下,哪个世家敢前脚炸刺,后脚黎某就送他去跟林氏和谢氏团聚!” 黎贝玉并没有被这番话吓到,语气谦卑,言辞恳切道: “主君顾左右而言他,定然也是觉得贝玉所言在理。若素于这楚州并无情谊,若此事真是他的主意,主君可否告知缘由,也好全了家主对若素的一番情谊。” “一番情谊?”黎豫嗤笑起来,“这话你也有脸说?要是没有黎成瑾,我师兄何至于沦落至今日下场?” 这话触了黎晗逆鳞,怒道:“我与若素的情谊,何须你来指手画脚?” 黎豫半步不让,“我师兄惊才绝艳,智计无双,拿捏一个谢淮绰绰有余,结果却赔上性命,不过是因着先生伤他至深,而你作为他挚爱之人,助纣为虐通敌叛国,给了一心为国为民的师兄最后一刀,让他生无可恋,这才拿命去赌!” 这话所言非虚,黎晗脸色一白,喃喃道: “不——不是这样的。” 黎豫冷冷扫了一眼跪着的黎贝玉,又轻蔑地瞧了一眼黎晗。 “你们不是好奇到底师兄说了什么,那黎某今日便明明白白告诉你们。”黎豫说着,背起了肖瑜留给他的手书,“‘瑜此生不孝不悌,颟顸无知,所托非人,以致上负黎元苍生,下愧社稷宗庙,今日身死,实无颜面再见肖氏列祖列宗——’” “够了!”黎晗听不下去了。 “够了?”黎豫语调微扬,轻哼一声,“黎成瑾,你知道我最瞧不起你什么吗?人活着你不敢给他承诺,人死了却在此惺惺作态,虚伪至极!师兄如今走了,你还有何面目活在这世上!” 黎晗的面上已经没了血色。 “你若真还要三分颜面,就随若素师兄去了,黎某许你一间耳室随葬。”黎豫说着,伸手朝寒英要过佩剑,然后递到黎晗面前。 黎晗胸中激荡,一口鲜血径直喷了出来,一把抽出了那把佩剑,咳道:“让我随葬若素,你可当真?” 黎豫点了点头。 黎贝玉怕黎晗被黎豫激得当场了断,赶忙一把抱住黎晗握剑的手臂,试图把人劝醒,“家主,万万不可,登州尚有黎氏全族,皆仰仗您一人啊!” 黎贝玉的话让黎晗迟疑起来,黎豫见人迟迟不肯动作,讥讽道: “果然,面上情深,不过做做样子罢了,简直丢人现眼!放手!别脏了我寒大统领的佩剑。” 黎豫说着,伸手就要把剑拿回来。 黎晗见状,一把推开黎贝玉,说时迟,那时快,众人都以为黎晗下不去手,却没想到他竟一剑抹上了脖子。 哐当一声,宝剑落地。 “家主——”黎贝玉和黎喜扑了上去,声嘶力竭唤着。 寒英蹲下身,伸手探了探黎晗的鼻息和颈下脉搏,确认人已死,这才朝着黎豫点了点头。 黎喜见状,知道大势已去,惊恐地看向黎豫。 黎豫幽幽道:“殉主可是件光彩的事。” 从前黎晗为恶,桩桩件件皆有黎喜助纣为虐,如今他知道在劫难逃,也从地上捡起宝剑抹了脖子。 一下子没了两条人命,黎贝玉急红了眼,冲着黎豫吼道: “你作何要逼死黎成瑾,他也是你的骨肉兄弟,你们都姓黎,都是登州黎氏的子孙。” 黎豫冷笑一声,“黎某可当不起这句骨肉兄弟,前朝祯盈一十七年,家主函告四境,已将黎某从宗族除名。这也就罢了,他还趁着黎某精神不济之时送来象谷散戕害,如今又口出狂悖之言羞辱穆谦,黎某只迫他自裁,已经手下留情了!” 这样的黎豫,让黎贝玉脊背发凉,也让他觉得极为陌生! 从前的黎豫绝不是这等心狠手辣之人,如今顷刻之间,便是两条性命! “黎至清!”黎贝玉这是第一次连名带字称呼黎豫,近乎用力吼道: “你到底怎么回事?自打虚无斋回来,你行止异常便罢了,现下竟还草菅人命,你真想当昏君遗臭万年吗?” “放肆!看来是黎某太惯着你,纵得你目无君父!”黎豫面沉如水,沉声吩咐道: “寒英,把黎雁之关起来面壁思过,公函文书一应交卓济处理,非我命令,不许放人!” 第282章 大结局(2) 卓济在智慧道长处, 看着玉霄送来的堆叠成山的公文都快哭了。 不是说好这些日子只需照顾好眼前的老爷子,怎么公文还翻番了!下午他还要随着阿衍去听肖相讲书啊,这怎么忙得过来! 玉霄扯了扯嘴角, “没办法, 黎雁之被主君禁足了, 公文自然不能再送去。” 禁足?黎贝玉素来得黎豫倚仗, 黎豫又是个好性子, 平日连句重话都不曾对众人说过,怎的这次直接把人禁足了? 玉霄知他有惑, 将方才的事捡重点同他一说,卓济登时就急了,当即与玉霄共乘一骑赶了回去。 当他捧着一杯热茶来到黎豫身边时,看着比他那儿更多的公文以及一脸平和处理文书的黎豫, 瞬间有些心疼。 “怎么回来了?”黎豫目光仍锁在手中的劄子上, 随口问道:“早上不是才把你送到智慧道长的住处?” 卓济把茶杯放在黎豫手边, 摸了摸鼻尖, 才期期艾艾开口, “方才听说您动气了,怕您气坏了身子, 回来瞧瞧。又见了这么多公文, 唉!这黎雁之真该死, 面壁思过起来连活都不干了!” 卓济说完, 还煞有介事地嫌弃地撇了撇嘴。 黎豫轻笑, 无奈摇了摇头,“你跟归朴、和岳相与, 别的没学会,竟是把京畿世家子弟说话绕弯子的毛病都学了去。” 在卓济心理, 黎晗怙恶不悛,死了活该!可这些日子与黎贝玉在一处,黎贝玉处事颇有章法,对他也耐心,两人自然生出几分情谊。虽然前些日子有口角,卓济到底不愿黎贝玉被牵连,又见黎豫似乎并未因此事影响心情,这才大着胆子别别扭扭给黎贝玉说情。 “听说黎雁之口不择言,您别同他计较,您从前也跟阿济说,雁之为人孤高自诩目无下尘,他就那德性!您要还生气,我揍他去!” 卓济说着就挥了挥他的小拳头。 黎豫闻言笑意深了些,“那我从前还同你说,让你出师之前不要搭理他,你也没听我的话。” 黎豫说完,放下劄子,他卯初到了智慧道长处拜见,回来不过辰正,这会子已经一个多时辰,不禁肩膀有些僵硬,下意识地拿手揉了两下。 卓济对着黎豫素来勤谨,赶忙上前贴心地给人捏着肩膀,讨巧道: “您从前说不要学他的清高执拗,哪里是不让我搭理人了?明明您也挺欣赏他的!既如此,就别同他置气了吧,您瞧瞧这些公文,自己还得受累不是?” “你不是昨日才同他闹了别扭?你倒是不记仇!”黎豫被卓济伺候的熨帖,但到底不愿与人肢体接触,只按了几下,他便拍了拍卓济的手,示意他停下。 卓济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夹在您和黎氏之间,他已经挺为难了,这些日子为了旁人,也被折腾得不轻,我哪里再好同他生气。要不我去骂他几句,让他来给您请罪。” 黎豫知道,卓济虽然年纪小,但难得比同龄人温和宽厚,这份真诚待人之心,更是难得,黎豫心中欣慰,面上不显。可听了他后话,却蹙眉道: “你还有功夫去见他,想来还是不忙,既如此,不妨就把雁之这些日子的公文全接过去,我也轻省些。” “啊?”卓济看了看案上多了一倍不止的公文,一想到这些大半都要搬去自己那里,顿时有些委屈:“您怎么能这样?” 黎豫才不管这么多,只道:“这些日子,除了去肖相那儿听学,你就好好待在智慧道长处,敢出门一步,打断你的腿!” “哦——”卓济那张好看的娃娃脸再也笑不出来,他不知道到底哪句话说错了,被黎豫这般罚。不过他也顾不上想这些,只默默地在心里给黎贝玉记上一笔,待来日两个人都解了禁足,他非要痛骂黎贝玉一番方能出了这口恶气。 * 当两个侍卫听到门内窸窸窣窣的动静开门查看时,小黎衍正拽着一只毛茸茸黑乎乎的手臂从天窗上吊下来,而下头的黎贝玉正紧张地张开双臂护着,生怕小娃儿一个不留神摔了。顺着黎衍手臂往上瞧,天窗上赫然是一只黑熊,正是整日里跟着黎衍的那只! 两个侍卫是寒英最近给黎豫挑的,刚跟着伺候不久,名唤庚辰和庚寅,是一对兄弟。俩人差点被眼前的情景吓掉了魂,既怕黎衍一个没抓住从半空中摔下来,又怕那黑熊身子太重把房顶压塌了,还怕黑熊发了疯伤人。 庚寅吓得脱口而出,“哎呦,我的祖宗,这是在搞啥!” 庚辰则人狠话不多,缓过神来后,直接足见点地,飞身上前将黎衍稳稳地接了下来。 待一大一小平安落地,庚寅悬着的心才落回肚子里,对着黎衍抱怨道: “小祖宗,您怎么就从天窗爬进来了,这么高的窗,您不怕给摔个好歹啊?” 黎衍嘿嘿一乐,指了指门,又指了指窗户,“我要是从这里、和这里进来,你们肯定拦着我。” 庚寅哭丧着脸,“那您也不能这么吓唬咱们啊,您就算要上墙爬屋,好歹也找个靠谱的帮手,哪怕让玉大统领给您抱上去呢,您说您整了只熊——” “唔吼——”门外一声黑熊的低吼传来,庚寅闭了嘴。 二黑迈着慢腾腾的步子,晃晃悠悠挪进屋子里,在黎衍身边坐定,然后拿那颗圆圆的大脑袋蹭了蹭黎衍。 自打二黑了进门,庚家兄弟和黎贝玉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无他,二黑在黎衍眼中是可爱的小伙伴,可在旁人眼里这只庞然大物是能伤人的畜生。 黎衍揉了揉二黑的大脸,然后朝着庚家兄弟灿烂一笑,露出八颗牙齿,“让我单独跟雁之叔叔说会子话,就一小会儿。” 庚家兄弟对视一眼,这次开口的是庚辰,“小公子恕罪,主君后来下令,黎雁之思过期间,任何人不得探视。” 黎衍撅着小嘴,可怜兮兮道:“就玩一小会儿,我就是一个小孩子,爹爹不会怪罪的。最近爹爹忙得紧,都没人陪我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松动,毕竟一个小娃娃而已。可即便如此,让两个人直接应承下来,还是颇有难度。 “你们瞧见二黑没,不仅你们怕它,雁之叔叔也怕,有它在这里看着,雁之叔叔跑不了的。”黎衍再接再厉。 两人继续对视,还是不肯松口。 见两人不为所动,黎衍没了耐性,方才装模作样的软萌神色一扫而空,环视房间内陈设后正色道: “家父让关押黎雁之,未下大牢,却拘在这厢房之中,对他的爱重之心不言而喻。想来二位也接到了吩咐,只看住人便可,衣食不得苛待。至于令他闭门谢客,不过是怕公务扰他心神,使他不能充分体会上意。家父的意思,无人比我更了解,今日我来开导一番,让黎雁之上个请罪的劄子,想来家父喜闻乐见,如此,二位这看人的差事也能了了。今日,人我一定要见,若是父亲那边怪罪,有我担着,倘若你们仍执意拦着,未免有些不识好歹了!还不退下!” 这话里话外都是上位者的气势,庚家兄弟不敢再拦,只得悻悻地退出门去,然后嘀嘀咕咕一阵后派人去给寒英通风报信。 一见黎衍又摆出那副人小鬼大的做派,黎贝玉嫌弃地直摇头:这娃哪儿有一点小孩子模样,可同时,又在心里暗暗赞叹,不愧是黎豫亲自教出来的儿子,不足十岁的年纪便通身气派,不用咄咄逼人,便叫人不敢小觑。 等屋内只剩下两人一熊,黎衍也不端着了,往榻上一蹦,靴子一踢,直接盘腿坐下,二黑则靠在榻边倚着他。黎衍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来,雁之叔叔你也坐。” “你看好你的熊瞎子,别让让他乱动弹!”黎雁之瞧了一眼二黑,对黎衍的建议敬谢不敏,远远地走到屋子另一头的圆凳上落座,对着那憨态可掬的黑熊咽了口口水才道: “你真是来给你爹当说客的?” “嘁!你们大人的事,我才懒得管。”黎衍翻了个小白眼,将两条小短腿垂在榻边惬意地晃啊晃,“我是实在无趣得紧,身边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就来找你啦。” 黎贝玉没想到这小子真的只是来玩的,瞬间无语道: “你身边怎么就没人了?上次容姑娘知道你没有年纪相仿的人伺候,还专门送了两个小童给你铺纸磨墨,他们不能陪你玩?” “唯唯诺诺,无甚意思,话不投机半句多!”黎衍撇撇嘴,昨日课上,那肖老头讲书时不过嗓门大了些,就将自己那名唤砚台的小跟班吓了个哆嗦,那个叫毛笔的倒是机灵,就是不识字,自己同他说话,总是鸡同鸭讲。 “那卓济呢?你爹呢?再不济玉絮和寒英总是惯着你的!”黎贝玉耐着性子跟他扯闲篇。 小黎衍人小鬼大叹息一声,“我爹现在在书房里连头都不抬,玉絮叔叔被我爹打发出去办差了,姑父这两日也不见了。至于阿济哥哥,那可就更惨咯!因为在我爹跟前替你说了几句好话,就被打发去智慧道长那处,还不许离开半步,不仅如此,公事也不能耽搁,我去寻他时,他忙得风风火火,根本没空搭理我,哪有你这么舒坦。” 第283章 大结局(3) 黎贝玉没想到他刚得罪了卓济, 人家还能去求情,心头一热,决定出去后一定要在楚州挑最好的酒楼, 摆上一桌席面, 好好答谢。黎贝玉知道了卓济待他的情义, 心情大好, 又见黎衍这番闷闷不乐, 也有心思逗他说话,“你这些日子都跟肖相学了些什么?” 黎贝玉心情好, 黎衍却被这话闹得不乐意了,一头栽倒在床上,头在床板上磕得砰砰直响,哀嚎道: “不是吧?不是吧?我就来找你玩的, 你怎么还查起功课了?我爹都没你这么无趣!雁之叔叔你这样没朋友的!” 黎贝玉被黎衍这番话逗得更乐了, 小朋友再少年老成也是小朋友!黎贝玉把双臂抱在胸前, 逗道: “这可坏了, 我也同你那两名小童般, 与你话不投机半句多了!”说罢,怕黎衍真急眼了, 忙哄道: “行了, 别恼了, 待过几日你爹气消了, 我出去陪你钓鱼去。” “不行!惹我不高兴, 你得多少给点补偿。”黎衍见人上钩了,嘴角勾起一丝坏笑, 朝黎贝玉伸出了一只手,他旁边的二黑虽然不明白状况, 也跟着小主人伸出一只熊掌来。 黎贝玉被闹得哭笑不得,“想要什么补偿,你且说来我听听。” 黎衍眼珠一转,“今日下学时,师公留了窗课,要我熟读《孟子·尽心上》、《论语·泰伯》和《史记·司马相如列传》,找到其中一处相通之处,明日学上要考校。你说,窗课若是临几篇大字也便罢了,今日题目如此刁钻,我连四书都未读完,哪里分辨的出这个。” “你是——让我替你捉刀?!”黎贝玉猜到答案赶忙摆手拒绝,生怕晚开口一句就被黎衍来上了,“那可不成!那可不成!就你爹那性子,我骂他那么难听,他也顶多关我几天,可我要是敢在学业上帮你糊弄,他还不得杀了我啊!” “哦,我还以为你不怕他呢。”黎衍听了这话有些泄气,但他近日心中惴惴,方才他爹又来同他说了许多莫名其妙的话,他心里更乱了,连《孟子·尽心上》还没读完,就恨不得把书撕了,眼见着都快半夜了,若是再不想主意,明日课上必要被骂,只好放低姿态央道: “雁之叔叔,你就帮我这一遭吧,为了见你,我连天窗都爬了。”黎衍说着伸着小手向上指了指,示意自己的不容易,“总不能让我空手而归吧?要不这样,你只同我说具体是哪几句,隐含之意由我自己去想,也算不得完全糊弄。从前有难的窗课,我爹也帮过忙的!” 黎贝玉这才回过味来,这小子找人玩闹是假,让人帮忙做窗课才是真,没好气道: “怎的今日不让你爹帮你?” 黎衍讨好地笑道:“今日晚膳后,爹爹来我这里,拉着我说了好一阵子话,难得他忙了数日终于得空搭理我了,我们父子自然得好好交心,哪里能让窗课打扰了去。再加上我瞧他难掩疲惫,自是不能再让他耗费心神。” 黎贝玉被这话气得翻白眼,“合着不忍心劳累你爹,就来祸祸我?那我更不能管了,你自己想!” 黎衍小嘴一撇,指了指窗外,月上中天,一脸委屈:“都这么晚了,那三篇那么长,谜面又那么难,想上一夜也未必想出来,雁之叔叔,你忍心看我通宵达旦嘛?小孩子晚上不睡觉长不高的。” 黎贝玉素来喜欢黎衍,被他带着委屈软语一求,又估摸着快到子时了,的确不忍心让这么个小娃娃熬大夜。再加上有黎豫帮忙的先例,倒也不算作弊,点了点头,而后仔仔细细在脑中过这三篇文章。 黎贝玉才情斐然,不过半晌,便道: “有了,许是‘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盖明者远见于未萌,而知者避危于无形,祸固多藏于隐微而发于人之所忽者也。’还有句‘家累千金,坐不垂堂。’你且记下思量着。” 黎衍闻言,在口中念叨几遍,便烂熟于心。 黎贝细品这几句,确定是谜底无疑,才道:“这肖相果然有趣,我寻思着读书伊始只教你些四书五经,没想到这么早就带你读《史记》。” 黎衍心头大石头落地,也有心思同黎贝玉饶舌了,“远不止如此,本来师公先时选的授课纲目出自《开元政要》,是爹爹同他聊后,他才临时改题,还将题目做成谜面,融入今日窗课之中,让回来琢磨即将开始课业到底是何主题。” 黎贝玉咂摸着方才那几句的应有之意,不禁暗笑,这黎豫真是枉费心思,他的儿子需要学什么进退自保之道?他虽心中碎碎念,却不会同黎衍点破,只是笑道: “肖相教什么,你跟着学便是,早些学会了就能早些换下一个。” “哎!”黎衍叹息一声,“说是这个课题至少要学一到三年,这未免也太久了些。” 黎贝玉见他又老气横秋起来,忍不住笑话他,可笑着笑着就觉得这事儿不对味,黎衍是未来的储君,刚开始就学进退自保之道,未免有些本末倒置了! 若此事当真是黎豫的安排,那这就更不对劲了……黎贝玉不禁有些苦恼,最近不对劲的事,未免太多了些,都不知道头绪在哪儿了! “哎呀,咱们忘了个事!”黎贝玉的思绪一下子回到前日跟黎衍钓鱼时,那日黎衍说他爹不对劲,两个人还打算找黎豫问个明白,没想到回来就赶上黎晗上门来闹,黎贝玉生怕黎晗闹过了自取灭亡,便时时刻刻盯着,谁成想不仅黎晗没盯住,还把这桩事给落下了。 “你说,你爹他到底怎么想的?你说他忙政事,我能理解,毕竟南境这大摊子不好收拾,可在旁的方面,他未免反应太过了,一出手就两条——”黎贝玉说着,看着眼前明媚稚嫩的少年,登时闭了口。虽然这孩子少年老成,他也不愿意把这种血淋淋的事当面讲出来。话被咽回肚子里转了个圈,还没再吐出来,黎衍便自己把话接上了。 “你不用忌讳,我没你想得脆弱。我早知道黎成瑾被我爹逼着自刎了。”黎衍一脸无所谓,伸手拉过旁边二黑的厚实的熊掌抓在手里把玩,“黎成瑾对你有恩,你向着他,我爹说不让我怪你,可黎成瑾也逼死了我娘,所以我恨他,你也没有立场怪我,咱们就当是扯平了?至于你要跟我爹计较,你自己找他去。” 黎贝玉没想到这孩子通透到这个地步,他也知道黎晗从前那些行径,若要真以国法论罪,未必能落得好下场,如此,或许是最好的下结果了,遂从善如流,“成!” “那说回我爹,我义父从前多次提及要杀黎成瑾,我爹都拦着,近日许是真的心情不好,不是他本意。你瞧,咱俩都发现他最近很奇怪了对不对,你也不要怪他了吧。” 黎贝玉听了这话想笑,这小子方才还说各论各的,转头又惦记着他爹了。 黎衍见黎贝玉不吱声,又道:“前些日子,我爹同我说了许多话,提到了许多人,我爹还专门嘱咐,要我多看顾着你,你瞧我爹对你多好,你不能因着一个黎成瑾同我爹生分了。” 让黎衍看顾自己?黎衍这小子才多大!哪有这本事? 黎贝玉听了这话更乐了,可乐着乐着就乐不出来了,如今黎衍的不行,不代表将来不行! 那黎衍的将来…… 那日在河边的恐惧感再次袭上心头,黎贝玉感觉后背都被冷汗洇湿了,“阿衍,你爹——你爹他——是真的不对劲啊!卓济现在被打发走了,你回去后同肖相告个假,然后日日盯着你爹直到我出来或者卓济回来,眼下只有你能天天在他跟前晃悠不惹嫌疑,我是真怕他要做傻事。” 黎衍见黎贝玉面上的忧虑不似作伪,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好,那等明日爹爹回来,我便寸步不离跟着。” “他明日作甚去?”黎贝玉问完,立马发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明日乃是肖瑜的丧仪,黎豫定然是要去的,那眼前这个呢?“你是若素的学生,若素的丧仪你不去吗?” 黎衍颇为惊讶,“明日是我师父的丧仪吗?师父的牌位不是早就立好了,所以他其实还没下葬吗?” “你竟不知?” 黎衍摇了摇头。 黎贝玉脑子瞬间乱成了浆糊,肖若素的丧仪安排在明日,连法事道场都是提早准备的,此事众人皆知,可身为肖若素唯一传人的黎衍竟没接到通知,看如今这情况,黎豫根本没打算通知黎衍。 这太奇怪了! 黎贝玉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他蹙着眉头起身抱胸,一只手拖着下巴,在屋内踱了许久,一言不发。黎衍见他忧思,不愿打扰,自顾从榻上跳下来,与二黑玩闹,不多时便窝在了二黑怀里,一人一熊就这么睡着了。 丑初,黎贝玉终于走上前去,忍着对二黑的恐惧,伸手轻轻拍了拍黎衍的小脸,唤道: “阿衍,快醒醒,我总觉得不踏实,今晚恐怕得劳烦你再跑一趟了。” 第284章 番外-混沌 穆谦在楚州、襄州交接之地, 凭着一腔孤勇、借着山川地利之险,阻挡敌军月余,奈何南蛮兵力是同行禁军的十倍不止, 期间还有源源不断的南蛮兵北上支援, 而京畿援军却迟迟不来。在敌众我寡的绝对实力面前, 再足智多谋的人, 如果不退, 只有兵败的命运。 可穆谦没有打算退,襄州已然失守, 他若再一退,祯盈一十四年北境三州被焚的惨状必将再染指一州,百姓何辜? 谢氏也没有给穆谦退的机会,当日虽然肖瑜拿一命为穆谦挣得了十日时间, 可十日之期一过, 谢淮当即引兵出城, 与南蛮兵给了穆谦一个前后夹击。 那日的穆谦腹背受敌, 却不屈不挠, 拼劲全力斩杀了无数南蛮精锐。穆谦杀红了眼,也拼尽了命, 刀伤剑伤无数, 重伤力竭又不肯投降受缚, 最终从悬崖之上一跃而下, 醒来便来到了一处不明之地。 这里周遭白茫茫一片, 没有人,没有光影, 不分昼夜,更看不清时间和空间。 穆谦睁开眼睛意识回笼后, 身上的伤口已经不见踪影,浑身轻松,也没有伤重初愈之人的疲累感。难道自己已经死了?穆谦忍不住问自己。 穆谦的迷茫没有维持太久,耳边便传来了那久违的系统声: “恭喜宿主,鉴于您在穿书过程中北御胡旗,南抗南蛮,保家卫国,安民守土,功德值已经集满。相应地,宿主在现实生活中已经完成抢救,只要宿主确认返回,就可以立即在现实中清醒跟家人团聚了,请问宿主是否现在就回去?” 穆谦听了这话没有半分欣喜,他虽然也很担忧现实生活中的父母朋友,可他已经确定自己能成功醒来,现实中亲朋的希望注定不会落空,就不急在这一刻,而他的阿豫…… “我在书中世界已经狗带了吗?” 系统:“经检测,您目前在书中的状态为濒死,生还希望渺茫,只等咽气。准确的说,只要您成功返回现实生活,书中立马就嘎了。再次询问您,要立刻回去吗。” 穆谦心里一痛,他能够想象,黎豫知道自己死讯那一刻的崩溃与难过。当年他亲眼看着黎豫在戏台上自刎,那股啃骨噬髓般的疼痛让他铭记至今,他怎么舍得让黎豫再糟这种罪。 “我不想回现实生活,我要回书里。” 系统:“抱歉宿主,这个不能帮您实现呢,目前您功德值已经爆表,再回去对您已经没有任何好处,系统建议您即刻给出回归现实的指令,系统可以第一时间帮您完成。请问宿主,您现在要立刻回去吗?” 穆谦自然不同意,也不想多跟系统废话,更不愿表露情绪。 这些年,他在书里没白待,从前黎豫与他就着兵法聊回京后的打算,经常挂在嘴边的,便是一句“能而示之以不能,用而示之以不用”,无他,要会隐藏自己心中真实的想法,这样才能藏住自己软肋的同时伺机找寻敌人的弱点。纵使黎豫只是个书中人,穆谦也怕系统为了拿捏自己而对黎豫不利,是以更不肯暴露黎豫这根软肋。 系统:“检测到宿主正在对系统实施冷暴力,系统稍后再与您对话。” 系统提示音不再响起,穆谦也索性陷入沉默。 一段时间后,系统声音再次响起: “宿主,请问您要回归现实吗?” “送我去书里。” “……” 又过了一段时间。 “宿主,回去吗?” “不回,送我去书里。” “……” 又一段时间后。 “宿主,回去吗?如果您同意,系统将即刻送您回去,请您记得五星好评呦!” “滚蛋!” “……” 此后,每隔一段时间,系统都会出来礼貌询问一下穆谦,穆谦每次都拒绝得坚定,一下子两边陷入僵局。好在,穆谦对系统爱答不理,但系统是个合格的工具人,每次穆谦主动召唤,系统都会第一时间回应。 “狗系统,出来!” 系统:“宿主,您想通啦?系统可以立刻送您返回。系统那么可爱,怎么可以对系统进行人身攻击。” 这么久没人说话,穆谦也是无聊,坦白说,如果这个系统不是每句话后面都问一句他要不要回去,倒是个不错的聊天搭子。 “狗系统,你会说谎吗?” 系统:“系统未设置说谎功能,针对宿主的对话,系统可以选择回答或者沉默,沉默代表系统知道答案,但不想回应。温馨提示,如果宿主注意言辞,减少对系统的人身攻击,多说溢美之词,系统回答问题的几率将大大提升。” 麻蛋狗系统,这是还有点儿自我意识? 还要我恭维你?笑话! 穆谦好歹也是在书里当过王爷的人,脾气上来了,才不管:“狗系统,从我在书里出事到现在书里时间过去多久了?与本王一起出生入死的那帮兄弟们都怎么样了?” 系统:“第一个问题,三百五十五天。鉴于宿主依旧对系统进行人身攻击,第二个问题系统选择沉默,而且作为惩罚,与第二个问题相关的其他问题也不会再回答!” 穆谦没想到这系统还能这么玩赖,后悔得恨不得打自己的这张破嘴,那回头他要是想侧面问下黎豫的近况,岂不是全都被归为第二个问题。既然书里的情况不好问了,还是问点对自己的有利问题。 穆谦学乖了,但是让他开口夸这个系统,他还做不到,只是偷偷把“狗”字去掉了,饶有兴趣的问道: “系统,你为啥总巴不得我回到现实生活,送我回书里会怎样?” 系统:“你不回归现实,系统会完不成自己的kpi。” “呦,挺洋气,你这还知道kpi呢!”穆谦冷嘲热讽。 系统:“系统很疑惑,别的宿主积累不够功德,哭爹喊娘求系统放水放他们回家,怎么到您这里就赖着不走了呢!” 穆谦从系统这话语间听出了一丢丢沮丧,同时也抓住了重点,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哦?这么说系统可以放水?” 系统:“……” 书里这些年穆谦可没白待,虽然不如黎豫心思玲珑,现在也能算是半只小狐狸,他脑筋一动,“沉默?就代表有了答案不想说?” 系统:“嘻嘻嘻。” 穆谦刚来书中时,系统一句“嘻嘻嘻”之后消失不见,丢下他一个人在这书中孤立无援,是以他早就对这三个字应激了,应激过后,穆谦仿佛又置身当年刚来时的场景,再往前一追溯,穆谦福至心灵! 诶,有了! “系统,当初我来,你们系统宕机了,说有系统补偿,给一次选择的机会!还做不做数了?” 系统:“有这回事?系统已经完成更新迭代,上个版本的数据,让系统检测一下。” 诡异的安静过后,系统声音再次响起。 “宿主,经过检测,您于作者修文时穿越过来,由于修文宕机,您失去系统支持,故系统有发放一个宕机补偿礼包。礼包内嵌一份选择权,鉴于当前系统是内测版,功能不稳定,存在宿主回归现实生活中丢失书中记忆片段的bug,所以针对获得补偿礼包的用户,可以选择全部删除记忆或者完整保留记忆。那宿主,您是要选择完全保留还是全部删除呢!” 穆谦想了想,“我都不要行不行,我放弃这个选择权,让我回到书里去就行。” 系统:“……” 沉默?没直接说不行?这又是有得聊? 穆谦眼珠一转,“系统,你方才说说到,我在这里待了这阵子,书里竟然快过去一年了。那想来书中几十载很快就过去,咱们交个朋友,打个商量,你呢,放我回书里去,我也不多要,最多书中二十年。没准也过不了这么久,说不定过个三五年我就自己在书里抹了脖子!到时候我回到现实生活,给你刷五星好评。” 系统:“……” 系统:“那系统要是不放你回去呢?” 穆谦一乐,这系统果然有点人工智能在身上,还知道听话听音,“如果你不让我回书里去,那我也不回归现实,就在这里跟你死磕。让你耗上书里几辈子的时间,也完不成kpi,反正这里不冷不饿也不累。等到书里时间过去几千年,我回到现实生活,找水军给你买一星。你算算这时间,这好评率,啧啧。” 穆谦说完,又一仰躺了回去,继续翘起了二郎腿。 系统:“宿主,你要玩这么狠么?系统与你无冤无仇,都是打工人而已,互相体谅一下啊。” 穆谦白眼一翻,故意刺激人道: “老子在现实生活中是个刚参加完高考的学生崽子,在书里是金尊玉贵的王爷,没受过那打工人的苦,体谅不了一点。” 系统没动静了,穆谦也沉得住气,久到穆谦都想睡了,系统声音又突然传来。 “宿主,系统中枢系统反馈评估结果:冥冥之中自有缘法,有进必有退,有得必有失。系统可以送您回书中,但您能否成功醒来,需要机缘,此机缘系于书中主角黎豫。若有幸真醒了,那你欠下他的这份机缘,必要受五年锥心之痛来还。翻译成人话就是,能送你回去,但不保证你能醒,醒了后面也有苦头吃,你还要回书里去吗?” 穆谦没有犹豫,“回书里去,我一定要去见他!” 第285章 大结局(4) 甘州、荆州、襄州交界处, 山峰林立,有瀑布出于山间,下为溪流。危水落处, 云雾缭绕, 溪上水汽氤氲, 眼前皆白, 目不视物。 李和岳正随着自家师父李太溦及黎豫众人站在山下瀑布落处的空地上。他们今早丑末便启程出发前往此处, 一心人皆乘快马,到达时天不过蒙蒙亮。李太溦本来没安排他同行, 可昨夜他听了小黎衍的话,又摇出了意味不明的卦象,受小朋友所托,这才在大部队出门时, 强行撒泼打滚跟了来。 他深谙六爻之术, 也对四柱八字颇为喜欢, 但关于科仪斋醮就敬谢不敏了, 是以这些日子对于师父的安排的道场准备事宜, 他只管听吩咐行事,并未过多深究。 李和岳扫视现场布置, 溪边空地已经搭起了一个三丈见方的祭台, 周边插着各类经幡, 前设一祭祀案桌, 上面香烛祭品一应俱全, 中间立了一个用黄稠罩着的牌位,牌位前铺了一张早已用朱砂写就的表文, 表文内容他先时并未见过。 祭台正中间是一副八卦乾坤图,阴阳鱼位置上放置了一个蒲团。 今日的李太溦头戴星冠, 脚踏云履,身披紫色羽服,羽服上以金丝银线绣满道家经文,神情威严肃穆,与往日的吊儿郎当大相径庭。跟他在身后的还有一十八名个赤服高功法师和八十一名黄袍高功法师,余下着绿袍、青袍者不计其数。 李和岳心中打鼓,这么多的高功同做一个道场,他还是第一次见。京畿高门显贵的祭祀道场他去过不少,可今日这的排场与往日相去甚远,而且看样子今日这场法事绝非为已故之人祭奠之用,如此种种,不对劲的意味太过明显。 众人已经各自站定,却迟迟没有动作,李和岳估摸着众人在等辰时到来,他不敢打草惊蛇,只偷偷凑到李太溦跟前,悄声问道: “师父,如今这是唱哪一出?” 李太溦眼睛紧闭,并不搭理他,似是专心致志地准备着今日的科仪。 李和岳身手拽了拽李太溦的羽服,李太溦才抬眼睨他一眼,“容你跟着来已经是为师的极限,你且旁边待着,不许坏了为师的大事。和岳,为师修道一生,今日就是为师功德圆满之日。” 李和岳不知是否是错觉,他总觉得,师父虽然平静,但眸子激动的神色却是藏也藏不住,似是有什么让他兴奋不已的事情即将发生。 李和岳不甘,又凑到了正在一旁杌子便休息的黎豫身边,刚要靠前,不等玉霄出手,就被两个侍从执刀拦住。 黎豫今日带的人,除了玉霄,其他皆是从西境出来的亲卫队,不似玉霄出身晋王府,不知变通,从来只认黎豫,其他人一概不认。 黎豫赶了半宿的路,难免疲累,本来在闭目沉思,李和岳的小动作打断了他的思绪,加之时辰尚早,索性睁眼朝着亲卫队轻轻点头,李和岳便成功来到了黎豫身边。 黎豫笑容温和,“和岳也跟着来了?” 李和岳被这笑容冲的心头一震。黎豫本就生得极好,今日身着许久未穿过的白衣,衣不带水,八风不动,如真似唤。此刻面色温润,再轻轻一笑,说是一句谪仙也不为过。李和岳有种错觉,仿佛下一刻,黎豫便要羽化登仙而去了。 “主君,我……”李和岳虽然大着胆子过来了,但是却不知要如何问,纠结片刻才开口,“属下瞧着,这不是丧仪道场,也没见肖家大哥的棺椁,有些——有些好奇。” 黎豫摇头轻笑,并未答话,只道:“你来了正好。今日科仪过后,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李和岳受宠若惊,“主君言重了,您从天泰帝手中救我性命,对我更有再生之恩,有什么您直接吩咐便是。” 黎豫也再同他假意客套,直言:“李太溦道长今日助我寻回殿下,待今日过后,若是殿下迟迟未归,还需再借你六爻一术相佐。” 李和岳恍然大悟,原来今日搞这一出是为了找回穆谦,这本是正当理由,搞这般神秘作甚?又是瞒着郭晔,又是用肖瑜的丧仪作掩护,至于嘛! 不过,用六爻之术找回穆谦,本就是李和岳从前自己要做的,也是京畿离别时,他自己向黎豫提出的承诺,此刻再被黎豫提起,李和岳一口应下。 “这算什么不情之请,这不是咱们之前就说好的嘛!” 黎豫听罢,温和一笑,点了点头,“如此,便要劳烦于你了。” “不过,主君,这能找回六哥的是何等科仪?师父从前怎么没对我说过?”李和岳不懂就问。 黎豫笑而不答,只反问道:“和岳对科仪之事不了解?” 李和岳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家科仪繁复,若是只跟着瞧,能瞧出门道,奈何我自己修的不是这一脉,若是让我上去,步法等仪轨是记不住的。” 正好这时李太溦走到二人身前,对着黎豫恭敬道: “时辰到了,恭请您入场。” 黎豫笑着同李和岳点了点头,便由李太溦引着款步走上祭台。黎豫衣袂迎风翻飞,慢慢走上高台,李和岳瞧着这背影,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伤感化成憋闷压在心头。 李太溦的指示下,黎豫自顾于乾坤图上阴阳鱼的蒲团落座。 李和岳在旁边看着,不忍皱起了眉头,怎么这次的科仪还要世俗之人参与,而且还占据了太极图这等重要位置?李和岳不禁猜测,这次道场怕是要剑走偏锋。科仪尚未开始,仅靠这些筹备的东西,他瞧不出其中门道,只得静观其变。 等随着礼乐响起,以李太溦为首的紫袍、赤袍高功雁行入场,脚踏七星罡步,手执雷劈早木剑,于八卦之间腾挪转化。 李和岳越看心越惊,如果他没记错,这个仪轨他只偶然在从前师门传下来的禁书中见到过一次:斗转星移紫微阵法! 他知道自己师父经常钻研各类奇术,平日里也多付诸实践,虽有失手,无伤大雅。可今日盘膝坐在蒲团之上的那是天下之主,若是此人有个三长两短,那天下必将再次大乱。他拿不准到底黎豫对此事后果知道多少,只扑到黎豫身前,紧紧握着黎豫的手,急劝道: “主君,不可,您可知这斗转星移紫微阵法是要以命换命的,您会死的!” 周遭的科仪未停,周围道乐齐鸣,一十八支桃木剑变换着阵法将两人围在中央,李太溦此刻已经来到案桌前,燃上三支香敬天,待香燃尽,便准备烧表文。 黎豫的笑容依旧和煦,“是,李道长同我讲了,你退下吧。” 黎豫的表现,让李和岳瞬间想通了昨夜黎衍来时的带来的疑惑,这些都是黎豫所默许的。李和岳见黎豫这边说不动了,又急奔道李太溦身前,抓住了他要烧表文的手,急道: “师父,不可,且不说此术近百年来未实行过,真假尚不可知,就算是真,此术也是禁术,有违天和!” 被李和岳所阻,李太溦颇为不悦,“和岳,这紫微阵,为师有七成把握,为师数年钻研奇术,能得这一机会实践实属难得,放手!你不要耽误了为师的大业。” “主君身系天下安危,怎能用他的性命去赌一个未知的结果,师父你不要糊涂啊。”李和岳听了只有七成把握,心都凉了,关系到黎豫的性命,必要慎之又慎,没有十二成的把握,李和岳绝不松手。 李太溦见马上要悟了吉时,一脚将李和岳踹出一丈远,斥道:“混账东西,回头再与你计较,滚!” 李太溦这一脚极狠,李和岳被踹翻在地,肺腑间受了伤,一口鲜血喷在地上,动弹不得,又见李太溦将表文烧完,不多时,便狂风乍起,乌云漫天,天雷涌动,李和岳心道不好,忙对着在场的众人吼道: “停下!快停下!他要是出点什么事,你们在场的有一个算一个,谁都跑不了!你们就算不顾自己的性命,也考虑考虑所在宫观徒子徒孙的性命!” 李和岳此言一出,有几个赤袍和黄袍高功脚下步伐一顿。 李太溦自然不能让李和岳几句话坏了这场法事,怒道:“莫听他胡言乱语,主君已经下令,无论成功与否,既往不咎。” 黎豫瞧着这一切,朝着玉霄使了个眼色,“把他嘴堵上。” 玉霄领命,赶忙将带人将李和岳押解起来。 李和岳望着越来越低的云层和越近越响的雷鸣,急得团团转,奈何手脚都被束缚,嘴上被勒了布条,也无法言语,只能在心中祈祷:这科仪再慢些,再慢些! 奈何一场科仪,就算再久,也有结束的时候,便随着涌动的天雷,科仪来到了最后一个步骤:李太溦为黎豫送上了一杯酒。 黎豫没有丝毫犹豫,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饮罢放下酒杯,朝着水边早已停好的竹筏走去,竹筏上除了一只草枕再无其他,黎豫便径直躺了上去。 待黎豫躺好,四名赤袍高功为黎豫整理好衣袍,便将竹筏推入了水中。 李和岳眼睁睁见着条竹筏在水中越飘越远,慢慢开始下沉,急得挣扎起来,对着身边一脸冷漠的玉霄呜呜的叫着,奈何玉霄及黎豫那一众随从,皆冷眼瞧着这一切,不动弹分毫。 李和岳感觉天都要塌了! 眼见着竹筏完全消失在水面上,李和岳颓然瘫倒在地。 就在李和岳陷入完全绝望之时,突然远处传来了一阵喧嚣的马蹄声。 第286章 大结局(5) 李和岳闻声望去, 一队轻骑疾驰而来,带队的是郭晔,面上一脸凝重, 后面跟着一脸痛苦的黎贝玉, 骑兵径直来到祭台前才止住, 郭晔翻身下马, 环视一周。 待看清来人, 李和岳眼睛登时亮了,朝着郭晔“呜呜”了两声, 郭晔见状,吩咐道:“把人松开!” 束缚被松开,李和岳一把扯下嘴上的布条,朝着早已平静无波的水面一指, “快, 大帅, 沉下去了!” 话音刚落, 他便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水边, 一个猛子扎了下去,朝着黎豫消失的地方奋力游着。 郭晔被这话闹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黎贝玉心思玲珑, 立马反应过来, “大帅, 是主君, 快下令救人!” 郭晔闻言当即扬声吩咐道:“在场会水的全部下水,救人, 要快!” 郭晔一声令下,随他而来的士兵有一大半如同下饺子般接连跳入水中。 “大帅不可, 快停下!”李太溦粗粗估算下时间,这会子怕是还不够,忙劝道: “此事乃主君吩咐,万不可停!且紫微阵需在一年内开阵,当前距离晋王跳崖之日将满一年,错过今日,再无吉时。” 郭晔眼下管不了这许多,他脑子里只有保住黎豫的性命这一件事,眼见着李太溦阻拦,他也不同后者废话,只道: “敢谋害主君,妖道胆子不小,来人,拿下!” 还不待郭晔的手下有所动作,天上突然炸下一个惊雷,不偏不倚地劈在了李太溦头顶,李太溦当即毙命。 郭晔觑了一眼地上这摊焦黑的尸体,轻嗤一声,环视四周,被这红红黄黄的道袍和经幡晃得眼疼,当即又下令道: “在场的妖道,有一个算一个,全部拿下!” 郭晔吩咐完,这才走到已经站在水边焦急张望的黎贝玉身边,两人并肩而立,目光死死锁在水面上。 好在李和岳水性不错,不消多时就浮出水面,还顺带着把黎豫托了上来,周遭士兵见状,赶忙上去帮忙,又拖又拽终于把两人护上了岸。 黎贝玉见状,心头压着的石头总算松动了些,立马跑到一旁,扶着树干,干呕起来。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连着跑了一个时辰的马,五脏六腑都快癫出来了。 * 房内,智慧道长屏退众人,独自为黎豫施针救治。 屋外,此起彼伏的军棍声和压抑的呜咽声不绝于耳。 郭晔冷着脸站在厢房外的台阶上,离他最近的两张条凳上趴着卓济和玉霄,再往后一排条凳上则是黎豫近身伺候的侍从。 玉絮得了信儿陪着黎衍过来时,就看到了院子里一副愁云惨雾的模样。玉絮和玉霄同样出身前朝晋王府,彼此颇有交情,见状有些不忍,刚要开口却见黎贝玉朝他摇了摇头,知道郭晔正在气头上,不敢再火上浇油,想着先去看黎豫,却见房门紧闭,只得停于院中,进退不得。 卓济年纪小,先时的呜咽声随着军棍数量的叠加变成了哀嚎。卓济没想到自己一时不查,差点让黎豫死在自己眼前,本就心存愧疚,哀嚎出声更觉没脸,索性将拳头堵在了自己嘴里。 小黎衍虽然早慧,可从小到大哪里见过这场面,有些瑟缩得退了几步,紧紧靠在玉絮怀里,被玉絮贴心的伸手蒙上了眼睛。 黎贝玉生气黎豫周围这些人不够仔细,觉得他们活该挨罚。可到底心中有数,黎豫那个心思,有心要瞒,旁人没几个是他的对手。若非自己有李和岳相助,也不能及时把人救下。眼见着唱数之声超过了三十,卓济面上早已没了血色,众人也得到了教训,才斟酌着对郭晔开口求饶: “大帅,这事也不能全怪他们,主君的心思,你我尚且看不透,都算在他们身上,未免冤枉。现下罚也罚过了,主君如今病着,还需要人伺候。” “主君好性子,却纵得你们一个个不知天高地厚,连他下了这么大一盘棋都不知道,此等疏漏,还敢再在主君面前伺候,回头都去伙头军,不必回来了!”郭晔发落起人来干净利落。 郭晔现在想起来还感到后怕,又指着院子里这些俯身受杖的人对黎贝玉道:“现下智慧道长在里面施救,救过来便罢了,若是主君有个三长两短,他们有一个算一个,都别想活!” 黎贝玉顺着郭晔的胳膊看去,见卓济和玉霄后襟上已经沁出血点,实在不忍,“阿济被打发去肖相那里了,玉霄不过是个侍卫,剩下的那些也就是听命办事,主君有命,他们又岂敢不从。” “哼!”郭晔面上依旧冷若冰霜,“我听说他把你也拘了,你不照样能让阿衍帮你逃出来找本帅求援,说到底,就是上心不上心罢了!行了,你别再求了,今日只罚八十军棍,本帅已经手下留情了。” 这次郭晔亲自监刑,掌刑的士兵不敢放水,数目不过五十,已经有一半人没了动静,直接晕死过去。掌刑的士兵不再敢下手,犹豫地看向郭晔。 “拿桶水来,泼醒了继续!”郭晔丝毫不为所动。 黎贝玉知道郭晔动了真怒,怕是真要打死一两个才肯罢休。他自打到了西境,就一直跟着黎豫,对黎豫的性子颇为了解,宽仁待下爱民如子,如今打死一两个侍卫是小,若因着此事让本就身心俱疲的黎豫再窝心起来,他真怕这人登时就撑不住了。只得拦在了提着水桶的士兵前头,继续劝: “大帅,这些人跟随主君,依令而行是为忠!况且卓济是主君有名有份的徒弟,临了放不下还交代了肖相照拂,您打死了他容易,回头要是伤了主君的心,您去哪里再赔给他个徒弟。” “你少拿阿豫来压我,莫说八十军棍死不了人,纵使死了,本帅自己找主君请罪去!”郭晔在气头上,连称呼也没顾上计较。 黎贝玉还要再说什么,紧闭的厢房的门开了。黎贝玉赶忙闭嘴,与郭晔、黎衍一起围了上去。 智慧道长开门出来,须发尽白的老者额头已经起了一层薄汗,对着郭晔等人点了头,“病情算是稳住了。” 郭晔刚要抬腿往里走,被小黎衍拽住了袖子晃了晃,然后朝着院子里看了一眼,郭晔了然,这才大发慈悲饶过了院子里的人。 郭晔一行人涌入房内,冲着床榻而去,本以为黎豫醒了,却没想到人仍面色惨白的昏睡着。 “敢问道长,他怎么还没醒啊?”郭晔虽然对这些佛道之事嗤之以鼻,但对有真本事的,还是以礼相待,加之智慧道长曾多次于危难之间救黎豫性命,郭晔对他颇为敬重。 智慧道长上前轻轻翻了翻黎豫的眼皮,看了一下眼珠,而后才道:“方才从脉象上看,应是吃了些镇静安神的药,约摸着不到一个时辰就能醒了。” 郭晔闻言,这才放下心来,搬了个绣墩坐到了床榻前。 黎贝玉闻言,心口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长吁一口,感觉整个人瞬间脱力,就近摊在了身侧的黄花梨椅子上。 “雁之叔叔,坐没坐相,不知道的还以为落水的是你呢!”黎衍知道自家爹爹没事了,顾得上开玩笑了。奶声奶气的娃娃音让众人的目光短暂的从黎豫身上投向了黎贝玉。 黎贝玉也不恼,朝着黎衍伸开了双臂,“过来!” 黎衍以为黎贝玉要抱他,没有丝毫防备的跑了过去。 黎贝玉见黎衍跑近,把人揽进怀里,两手放在他肉呼呼的小脸上揉搓起来,“还敢说我,这不是让我帮你做窗课的时候了!” “放开!放开!”小黎衍不乐意了,挣扎着跑回玉絮身边,冲着黎贝玉气道:“你下手偷袭,非君子所为,你再这样,我不同你好了。” 两人的互动惹得众人哈哈大笑,紧绷了一上午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下来。 智慧道长这个须发皆白的老爷子也是难得开怀,朝着郭晔道: “那你们先瞧瞧他,待会儿他醒了,务必第一时间再唤老道过来。” 郭晔闻言,赶忙起身相送。 黎贝玉颇有眼力见,也起身迎了上去,“大帅,我去吧,正好还有伤号想请智慧道长一并瞧一眼,不知道长可否拨冗?” 郭晔闻言蹙眉,佯怒道:“那几个混账东西哪里需要劳动道长,你自去军中取些棒疮膏送去便是了!” 黎贝玉摸了摸鼻尖,“不是卓济他们,和岳早上受了伤,他自己嘴硬说没事,可回程路上我瞧他脸色不大好,还一直捂着下腹,许是伤着了,想请道长去瞧一眼。” 原来是李和岳,郭晔想到先前他抱着黎豫浮出水面上岸后连站都站不稳,脸色稍霁,对着智慧道长拱手一礼,“那就劳烦道长了!” “咳咳——” 不待智慧道长走出门去,床榻上昏迷中的黎豫呕出一口血来,将在场众人又吓了一跳。 “爹爹——”黎衍第一个扑到了床边。 “道长,快!”郭晔下意识立马扯住了智慧道长的袖子。 智慧道长温言劝慰道:“大帅莫急,至清小友肺腑之间本就有旧疾,从前虽有了起色,却未完全养回来,如今溺水又伤在肺腑,旧疾复发罢了。” “那这血?”郭晔还是有些不放心。 “若是此刻他醒着,理当咳血不止,先时安神药物不仅让他昏睡,也压制住了肺腑间的气血,才偶有呕血,余下的还是等他醒了再做计较。” 郭晔闻言,这才安下心来,让黎贝玉陪着智慧道长去看李和岳,又生怕黎豫继续在昏迷中吐血吓着黎衍,将人都赶了下去,只自己投了个帕子,坐在床边,一边为黎豫擦着面上咳出的血渍,一边对着昏睡的黎豫骂道: “难怪穆谦老弟说你是小祸秧子,你这一遭可把你大哥半条命吓没了!” 第287章 大结局(6) 黎豫感觉到一股不太温柔的力道在给自己擦脸, 他第一反应,此人绝非穆谦,更非日常身边伺候之人, 当他缓缓睁开眼睛时, 竟是眼眶微红的郭晔。 黎豫有一瞬怔愣, 他从未见过郭晔红过眼眶, 开口便带了几分无措, 嗓音带着几分沙哑,还挣扎着要坐起来。 “郭大哥……” 郭晔闻言, 给人擦脸的动作一顿,咧开嘴笑了,显然甚是开心。见人要起身,忙扶着人坐起来, 然后拿了两个软枕垫在了他身后, 还从旁边衣架上扯了件袍子裹在他身上。 “终于是醒了, 你且老实待着, 我去喊智慧道长。” 不待黎豫回应什么, 郭晔便快步出了房门。 黎豫环顾四周,是来南境所住那间卧房, 想到所求并未如意, 眸子里的光瞬间黯淡下来:穆谦没有回来!穆谦还是没有回来! 黎豫心脏仿佛被人狠狠地攥了一把, 他痛, 痛得支撑不住, 一下子扑在了床榻边,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智慧道长来得极快, 进门就见黎豫伏在榻边喘着粗气,地面上则是一摊鲜红的血迹。 郭晔见状, 赶紧上前把人扶起来,一手为他顺着气,一手从怀里掏出块帕子替人擦着唇角的血迹。 智慧道长医者仁心,赶忙上前拿起黎豫的胳膊,捏上他的脉搏,须臾道: “心率怎的这般快,快躺好,平复下心情再号脉。” 黎豫没有躺下,只就着郭晔的力道,重新倚回了软枕上。 智慧道长方外之人,从不关心俗世,先时肯千里来南境,也是为着当初穆谦的重托,没想到真就碰上黎豫出事。如今,他虽不知黎豫遭遇了什么,但见他跟失了魂一般,定然受挫不小,老人家不计较小辈的不听话,只把脉枕放在了床边,示意黎豫将胳膊搭上去。许是因着刚从鬼门关转了一圈,黎豫还沉浸在方才的情绪中,动作有些迟缓,还是郭晔伸手撸起黎豫的袖子,把人胳膊放在了脉枕上。 智慧道长见人不再喘粗气,自顾于榻前的绣墩上坐定,将苍老枯瘦的手搭在了黎豫的脉搏上,半晌抬头问郭晔,“这会子,他吐了几次血?” 郭晔想了想,“不连您走时那次和这次,期间有三次。” 智慧道长闻言陷入沉默。 郭晔见智慧道长不吭声了,心中惴惴,他在军中摸爬滚打,是个急脾气,问道: “道长方才不是说,纵使咳血也是正常的?现下是有什么不妥吗?” 智慧道长收起脉枕,摇了摇头,叹息道: “先时他昏着,又有安神的药作用着,病情瞧不真切,如今看下来,至清小友这身子骨,论差,也差不过前朝祯盈二十年那会儿气淤血滞药石无灵,好歹有的救,不至于数着日子等死;可要论好,他不过弱冠之年,肺腑就已多次受损,现下又患上咳血之症……” 智慧道长的话没说下去,郭晔却也听明白了,这一番折腾下来,西境这些年的将养怕是前功尽弃了。这些年黎豫是怎么一步步走来的,郭晔看在眼里,好不容易日子有些起色,天下也初定了,本该后福无穷,可现下远非如此。 郭晔转头一撇黎豫,见他面色平静,仿佛智慧道长提到不是他的病情一般,又开始操老父亲的心。 “阿豫,你倒是说句话。” 黎豫这才缓缓的转过头,木愣愣看了郭晔一眼,又把脑袋转向智慧道长,不过他未按照郭晔期许的那般就病情作回应,而是问道: “道长您博古通今,可知——可知这斗转星移紫微阵可行第二次?” “你搞成这样是做了那紫微阵的阵眼?”智慧道长万年不便的慈祥脸色终于冷了下来,他先时察觉紫微星有陨落之象,怕黎豫遇刺遇袭,还专门写了信示警,却没想到这紫微星陨落是黎豫自己的手笔。如今大略一猜也明白那阵法是为着谁,他们二人的事,智慧道长不便多言,只道: “真那论起来,这阵法虽是我师门法脉,但绝非道家正统,老道的师祖曾言,入那阵眼者必死无疑,可换命成功者不过十之一二,早已列为禁术,此法也已失传。你因着因缘际会死里逃生,已是难得,就别有第二次了。” 黎豫摇了摇头,穆谦还没回来,他怎么能放弃! “郭大哥,李太溦道长呢?他是精通此术的!”黎豫听明白了智慧道长婉拒的意思,便把求助的目光看向了郭晔。 “死了。”郭晔言简意赅。 “死了?”黎豫呆滞的脸上有了微微触动,“怎的就死了?” 黎豫生怕是郭晔知道了原委,没法对着自己发作,而是去找李太溦麻烦,是以忍不住用探寻的目光多看了郭晔几眼。 郭晔被这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你瞅我干啥,人又不是我杀的,是让雷给劈死的!” “劈死的?”黎豫那张苍白的脸终于有了些大开大合的表情,满脸的不可置信。 郭晔想到李太溦那死状,着实有些尴尬,从前只听说诅咒发誓会被雷劈,可这青天白日的,是干了多少缺德事才能赶上这一遭?郭晔生怕黎豫不相信一般,伸手指着门外方向扯着大嗓门道: “就早上那会儿在水边,他拦着我们不让救你,我刚要下令抓他,结果天上炸下个雷,当即就给丫劈死了。尸体焦黑焦黑的,兄弟们给带回来了,这会子还没埋呢,不信你去看!” 黎豫心下黯淡,连最后的机会都没了,只对着智慧道长微微一欠身,“智慧道长,李道长为我所迫,如今遭逢解难,是我对不住他。” 智慧道长已经从这寥寥数语中猜测出了前因后果,倒是没往心里去,“个人自有缘法,老道这师侄素来不是个安分的,少时窥探国运天命,不惑之年便已老态龙钟,是天机泄尽的后果;他平日里口无遮拦,若是仅为着批个八字也就罢了,竟不惜冒着天下大乱的风险以你的紫微命格做阵眼,就不能怪老天要收了他去。” “道长、郭大哥,我有些累了,你们也早些歇着吧。”黎豫心一点一点沉到谷底,希冀的火苗尽数熄灭,他曾将崖下前后二十里的山路走了五遍,如今连玄修之术都用上了,始终一无所获,时至今日已经没有勇气再自欺下去了。 黎豫说完不再言语,自顾躺了下去,然后把被子拉到了下巴,紧紧裹住自己,转身向里侧一翻,不欲再理会旁人。 两人知他心中愁苦,也不再打扰,智慧道长由郭晔引着前往书案边拟方,并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告辞而去。 见黎豫睡下,郭晔才分出心思去处理白日的事情,好在黎贝玉做事是个妥帖的,早已对所有知情者下了封口令,几个时辰过去未走漏半点风声。郭晔对此甚为满意,想着军中那些士兵未必买黎贝玉的账,又添上一道军令,如有违者军法处置。是以上上下下虽知发生了了不得的事端,却不敢私下探寻分毫。 下半夜,黎豫发起高热。 好在因着郭晔白天对黎豫身边的人发作一通,夜里值夜的庚辰和庚寅照看的格外勤谨,第一时间发现不对劲之处,火速去请了智慧道长。 郭晔担忧黎豫的状态睡得轻,听到动静,穿着寝衣胡乱披了件外袍便跑了过来。 因着黎豫受伤,卓济被罚,公文又全都堆回黎贝玉桌上,黎豫院中出事时,黎贝玉刚批完公文,还未就寝,就一并跟了过来。 这次的智慧道长倒是比郭晔和黎贝玉放松许多,对着黎豫检查一番,见两人等得焦灼,耐心解释道: “至清小友太过要强,先时忧思过甚郁结于心,全靠一口心气强撑着,如今瞧他舌尖红成这样,是那点心火发出来了。” 郭晔比黎贝玉沉不住气,伸手去摊黎豫的额头,被那炽热的高温灼了一下,当即缩回手来,话语间皆是不确定的探寻:“他身子骨不好,稍一耗费心神就容易发热,可这般高热属实罕见,真的无碍吗?” “无碍。”智慧道长摆了摆手,“这火发出来好啊,不然闷在心头就变成了热毒,到时更麻烦。” 黎贝玉心思比郭晔细上许多,他倒是能理解黎豫如今的情况,自打一年前穆谦出事,他们便都怕黎豫有什么过激举动,是以上上下下多番留意,生怕黎豫出点意外却无人知晓。谁成想黎豫不仅活蹦乱跳,还引兵东进南下,平京畿驱南蛮定天下,众人以为这桩事算是平稳度过了,才刚有所松懈,没想到黎豫还是遭了罪。如今知道这也不算坏事,放下心来,与郭晔对视一眼,又道: “那道长赶紧拟方,这高热持续下去,怕是要烧坏人了。” 智慧道长来到桌案前,捋了捋发白的长须,斟酌半晌,拿起的狼毫又搁回笔架。 “罢了,还是不拟方了,是药三分毒,至清小友虽不惜命,可老道还想让他多活几年。现在还是紧着肺腑,至于这高热,你们拿着酒给他擦拭降温即可,若有冰块更好,包个帕子敷在他额颈腋窝肘窝处。” 待智慧道长走后,庚辰和庚寅不敢怠慢,一个去取酒给黎豫擦拭降温,另一个去寻冰块了。 黎贝玉与郭晔并肩出了房门,“智慧道长没好意思说破,他这是心病,大帅可有好法子?” 郭晔沉吟良久,“这不是一夕之功,徐徐图之吧。” 第288章 大结局(7) 天蒙蒙亮时, 黎豫虽然还烧着,但经过庚家兄弟一夜悉心照料,温度已经没有先前骇人了。 智慧道长为着黎豫的身体, 依旧不肯开立竿见影的退热药, 故而黎豫一直被低烧折磨着, 时醒时睡, 醒了便处理几份紧急公文, 一会儿便觉气力不济,又再睡去, 清醒的时候少,昏睡的时候多。黎豫不喜人贴身伺候,如今他缠绵病榻,庚家兄弟为了方便他取阅文书, 专门在他床头放置了一张条桌, 每日送来需要他亲自批示的公文便放在那条桌上, 如此一过便是三日。 而日常的公文全压在黎贝玉身上, 黎贝玉每日忙到丑末寅初才能处理完当日的急件, 连着三日睡眠不足,黎贝玉颇为崩溃, 直接跑到郭晔面前大倒苦水, 让郭晔把自己关回去, 表示还是被关着那几日过得舒服, 还说黎豫根本没下令放人, 是自己跑出来的。 郭晔才不管这许多,只道:就当你是本帅放的, 他要是怪罪,本帅担着! 黎贝玉被逼得没辙, 最后缺德到把黎衍哄来跟着学处理文书。 小小的孩子,就因为“交友不慎”,被坏叔叔荼毒了!好在京畿的公文由肖道远处理,他们只用应付北境和西境的劄子,且两地以武起家,当权者多为武将,文化层次一般,写的劄子通俗易懂,黎衍看起来竟并不费劲,又有黎贝玉在旁指导,黎衍竟能真帮黎贝玉分担一些。 等遇到黎贝玉不敢擅专的公文,便送去黎豫处。这次黎贝玉去的巧,黎豫正醒着。 还不如不醒!黎贝玉腹诽! 两人四目相对时,黎贝玉难免尴尬,上回见面他还指着人鼻子骂人家“昏君”,两人如今话还没说开,黎贝玉感觉有些讪讪的。不过,黎贝玉颇有当人臣属的自觉,且上次是他口不择言在先,自然得先开口道歉。 “那啥——上次贝玉口不择言,还望主君不要见怪!” 黎贝玉说完,恨不得挖个坑埋了自己,然后赶忙把抱过来的公文摆在条桌上以掩饰自己的尴尬。 黎豫闻言一怔,这黎贝玉素来眼高于顶,今日破天荒竟说了句软话,一时之间竟未反应过来缘由。 黎贝玉瞬间明了,自己耿耿于怀的事,人家压根没往心里去。 黎豫倒是未让黎贝玉等太久,稍作回味便知是为了那日自己逼死黎晗之事,“你那日倒是没说错,草菅人命确非明君所为,可杀之才能永绝后患。” “是为着阿衍吧?”黎贝玉和黎豫一样,都是那种不喜欢交心的性格,可一旦对方对自己好一点点,又恨不得十倍百倍去回报,见黎豫说得坦然,黎贝玉也不藏着掖着了,“主君前些日子桩桩件件,将天下留给了晋王殿下,却将平安留给了阿衍,一番慈父之心让人敬服。” 黎豫没想到黎贝玉竟然把自己的心思猜得这般明白,自嘲一笑,“我本以为计划天衣无缝,纵使表现得急功近利些,顶多让人以为我耐不住性子想赶紧称帝,却没想到一切都是一厢情愿,倒是教你们看了笑话,先生从前说得没错,我是太自负了。” 笑容配上黎豫惨淡的面色更显愁苦,黎贝玉知道他会错了意,忙解释道: “这倒不是,先时的确是瞒住了,都知道您勤政,那些日子您通宵给阿衍写修身立人和治国理政的书册,咱们都没觉得有何不妥,以为就是因着已将京畿和南境收入囊中,您公事繁忙 ,若非阿衍提醒,我是半点也没注意到。” 黎豫听他说得诚恳,也不再纠结前事,只对自家儿子的敏锐感到意外,继而又释然一笑,“阿衍是个好孩子。” 黎贝玉见黎豫又露出这种老父亲欣慰的表情来,也笑道:“所以顺着阿衍往下想,便不难理解了,您将寒英遣回了西境,为阿衍留下了西退的余地,让阿衍拜入若素门下,肖相必将倾力相护,又深谙家主那睚眦必报的性子,生怕给阿衍留下不稳定因素,直接杀了一了百了,都是您一番慈父之心。” 黎豫知道黎贝玉心思玲珑,却没想到他能这般聪明,不禁感慨,“幸亏当初将你拢入麾下,雁之果真聪明绝顶。” 黎贝玉噗嗤一笑,“马后炮谁不会,知道答案再去推过程自然是简单的。” “这是何意?”黎豫不解,问题脱口而出,立马就明白,方才那句“是为着阿衍吧”是用来诈自己的,当即摇了摇头,笑得无奈,“不过我当真好奇,你到底是如何猜到的,我到底是哪里露出了破绽。” “其实我一直没想明白,直到出事前一夜阿衍来找我做窗课。”黎贝玉没有故弄玄虚,反而实事求是坦言道:“那日你与他说了好一会子话,先前还找肖相教他自保之道,若素的丧仪你竟不让我和阿衍去,实在反常。说到若素的丧仪,后来我才想明白,若素的丧仪是你放出去的幌子,一来为着骗家主来跟你谈登州的事,二来你的换魂科仪的筹备需要掩人耳目。” 黎豫赞许的点了点头,“昨日听郭大哥说,你连夜跑到了城外大营去找他,那你怎么断定我第二日肯定出事?” 黎贝玉:“请李和岳摇了个卦。” 黎豫:“……” “怎么了?”黎贝玉见黎豫不言语了。 “难怪他们说和岳病得比我还重,竟是被反噬的缘故。他早已改名换姓,你跟这几个知道他身份的吩咐下去,以后不许任何人逼他起卦!” 黎贝玉点头称是。 黎贝玉本想找话题劝黎豫节哀,奈何见黎豫并不接茬,只得闲聊几句后起身告辞。 黎贝玉出门之际与拄着拐杖进门的卓济打了个照面。 对上黎贝玉探寻且担忧的目光,卓济腿脚不便很是狼狈 ,但却笑得开心,忍不住与黎贝玉分享自己的喜悦之情,“大帅准我回来伺候主君了。” 黎贝玉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一番,见人脚步落地时不敢踩实,整个人重量压在腋下的拐杖上,看起来颇为凄惨,面上却是轻松欢快,黎贝玉有些无语,暗骂卓济痴,嫌弃地瞧了他一眼,没搭理他。倒是黎豫听到响动,身子向外微倾,见到卓济这幅模样,眉毛一抖。 “阿济,你怎么弄成这样?” 卓济拄着拐杖慢慢挪到黎豫窗前,脸上笑得开心,对着黎豫尽是一番孺慕之情,他不想黎豫担心,只笑道: “不小心摔了一跤。” 伤成这样,这话骗鬼鬼都不信,更何况黎豫。 “雁之,你来说。” 黎贝玉后悔自己刚才为什么不赶紧走,这会子这话要他怎么接?明显卓济不想让黎豫知晓原委,可他做臣属的也不好欺君,一时之间有些踌躇。 黎豫冷下脸色,“你若不说,我便唤庚寅来说!” 卓济坐不得绣墩,只缓缓跪在黎豫床边,轻轻扯了扯黎豫的袖子,央道: “主君,别问了吧。” 黎豫不理,只瞧着黎贝玉,“说!” 黎贝玉眼见瞒不过,只得坦言道: “因着照顾主君不周,被大帅打了八十军棍。除了阿济,还有玉霄及那日在场的亲卫队,都被打了一顿,养好伤直接去火头军,再不许在您跟前伺候。阿济是天天拄着拐杖去大帅那里求,看样子大帅今天才松口。” 黎豫闻言一瞬间瞳孔微微放大,似是不敢置信,再看卓济对着自己的那一脸孺慕之情,登时红了眼眶。卓济不过十几岁,这么小的孩子,这么重的军棍,他是怎么撑得下来的! 黎豫的心狠狠地疼了,他伸出手想抚一抚卓济有些凹陷的脸颊,又有些愧疚的不敢去摸。 “是我连累你了,伤还疼不疼?” 黎贝玉知他师徒二人有话要说,也怕再发生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事,行了个礼溜了。 卓济听了这话,赶忙一把握住黎豫的手放在自己脸上,笑着笑着就笑出了泪来,这些日子他担惊受怕,生怕没办法回到黎豫身边,更怕因着自己疏忽大意遭到黎豫厌弃,可没想到自己奉若神明敬若父兄的先生第一句话竟是致歉,这些日子的惶恐无助和委屈就再也压抑不住了,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您说得哪里的话,雁之只不过偶尔来议事便能发现端倪,阿济日日跟在您身边伺候,却恍然不知,害您病了多日,是阿济对不起您!是阿济该罚,大帅罚得对!” 黎豫见卓济哭得伤心,自己的心更是痛得紧,鼻尖也止不住的发酸,可他要强,强撑着不肯落下泪来: “本以为将你打发去智慧道长处,能护你周全,没想到还是没护住你,此事不怪你,是我没考虑周全。” 卓济听了这话,扑到黎豫怀里放声大哭起来,“主君——先生!先生,别赶我走,大帅虽允了我来伺候,但是说您伤好之后就不许我再回来,阿济无父无母,命都是您救的,求您留下阿济,以后阿济定当尽心侍候,再也不敢疏忽,求您!求您了!” 黎豫见卓济这般难过,心中更是自责,他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之中,他以为为所有人安排好退路,可保众人无虞,没想到最快的灾祸却是自己带给他们的。黎豫想到此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可他不愿在卓济面前失了态,赶忙拿袖子抹了一把脸,然后轻轻拍着卓济的背哄道: “阿济不哭了,你先安心回去养伤——” “先生是不要阿济了吗?”不待黎豫说完,卓济立马直起身子,盯着黎豫的脸,面上露出惊恐的神色。 黎豫知道卓济被吓得不轻,安抚般抚了抚卓济的后脑,“伤好了就允你回来,回去歇着吧。” 卓济抓着黎豫的袖子,眼神里充满恳切,“就容阿济待完这一日。” 黎豫佯作冷脸,“不听话了?” “听!听!”卓济万分不舍,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躲在不远处偷看的两个人才从回廊尽头的拐角处踱步出来。 第289章 大结局(8) 黎贝玉双臂交叉抱胸, 悠然地踱着步子,“大帅想看这热闹很久了吧?” “说得你不想看似的?你若不想,怎么还不走?”郭晔横他一眼。 黎贝玉:“大帅既有此心, 为何还让阿济求了这么多天, 大帅当真狠心!” 郭晔笑, “下手重了, 前两日怕阿豫瞧见了心疼。” “那现下就不怕了?”黎贝玉朝着房内努了努嘴, “你瞧方才,隔着那么远都能瞧见主君眼尾那片红, 他嘴上虽不说,还不知道多心疼。” “自是要让他疼一疼。” “我先时还纳闷,大帅素来处事公正,玉霄和那一队随行的亲卫眼见着主君做傻事而不救, 着实该罚, 可您连庚辰和庚寅都不追究, 却对卓济不依不饶,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主君呢!” 郭晔长长叹息一声, “不下狠手记不住教训,他要是再来这么一遭, 我这半条命就给他吓没了!” 郭晔素来大大咧咧, 难得见人惆怅一次, 黎贝玉又嫌不够, 颇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打趣起来: “您瞧方才给主君心疼的, 人家还病着呢,大帅就这么戳他心窝子, 你都吓了阿济这么多天了,还在乎这一两日?阿济那伤, 没个把月好不利索。” 郭晔不屑地冷哼了一声,“你不了解咱们这位主君,他看着弱不禁风,实则心性极为坚韧,不挑他病着又脆弱的时候动手,效果肯定大大折扣。” 说黎豫坚韧,这话黎贝玉倒是赞同,他早就听闻黎豫在登州水牢丢了半条命,后来拖着病躯去了北境,弥留之际还能在京畿查出通敌大案,此等毅力非常人。可人家坚韧不是这时候欺负人家的理由啊!不太招人待见的碎嘴子黎贝玉这时候也学会共情心疼别人了。 “人家口口声声唤你大哥,你就这么诛心人家,当心他病好了回过味来怪你!” 郭晔倒是满不在乎,“怪便怪吧,只要他能好好活着就行,要不然留下个烂摊子谁都接不住。” 两人边走边聊,他们一文一武是黎豫的左膀右臂,平日里诸事互相照应,在军政之事上已经培养起默契,平时虽不至于好到交心,但也能开诚布公的聊几句。 “你怎知他就不能换回晋王?先时李和岳卦卦皆指殿下未死,以他先时给晋王卜卦却发了癔症神志不清来看,这恐怕又是个紫微命格!”黎贝玉可不觉得这烂摊子需要他们顶起来。 郭晔吃了一惊,“往日里你对这些修仙问道之事嗤之以鼻,对智慧道长也并未表现出多敬重,没想到你竟然信这个破法事?” “这两天我跟老道士聊过一次,主君和李太溦搞得这个紫微阵,虽然成功的可能性小,但历史上却有以命换命的先例,再加上老道士说紫微星虽有陨落之象,但东南方有伴星,若紫微星陨落,伴星即可取而代之,那你说伴星是谁?” 郭晔沉吟良久,“所以说,咱们这是坏了他的好事?” 黎贝玉不以为然,“是虽是,不过当下的局面却是最好的局面。” “哦?何以见得?” 黎贝玉停下脚步,定定的盯着郭晔半晌,试图从他脸上分辨情绪。 “大帅真想听实话?” 郭晔隐隐察觉出黎贝玉下面说的必是些秘而不宣的话,仍道: “但说无妨。” 黎贝玉索性直言,“当今这局势,如果主君与殿下皆在,主君称帝,殿下为臣,殿下定能为主君率兵征战安定四方;若是殿下称帝,穆氏临朝,非改朝换代,那新勋贵与旧氏族定有龃龉,但有主君相佐亦能定国安邦政通人和;如果主君独活,凭他的博闻强识和玲珑心思,定也能成就治世名垂千古;可若是殿下独活,主君去了……” 郭晔面上不愠不喜,“那怎样?” 黎贝玉觑着郭晔的神色,见他眉毛微微跳动,似是在隐忍平复,仍大着胆子道: “主君和殿下都曾在北境御敌,两人一文一武不分伯仲,是以北境赵团练一干人等有殿下时便追随殿下,殿下不在了跟着主君也是一样;可西境不是,大帅独掌西境十几年,又只认主君一人,贝玉斗胆猜测,若是殿下登基、阿衍被立为太子,大帅念着主君的恩情不会有任何异议,可若来日阿衍吃了亏受了委屈乃至丢了皇位,那西境肯定要与京畿兵戎相见,届时怕是又要生灵涂炭了。” 郭晔沉默半晌,面色终于松动,继而放声大笑,却未对黎贝玉的话做出回应,只道: “好你个黎雁之,连这种大逆不道的话都敢说,难怪主君一边赞你胆色,一边又劝着身边那几个小的不要跟你学!” 黎贝玉明了,郭晔既不反驳,便是默认了,不再揪着不放,只玩笑道: “贝玉从前可并非如此无礼,皆是咱们主君宽仁待下,被他惯的!不过大帅的心如今可以把心放回肚子里了。” 郭晔挑眉。 黎贝玉笑意更甚,“一年之期已过,紫袍高功凤毛麟角,懂那法阵的还被雷劈死了。” 郭晔噗嗤一下笑出了声,这次的笑意才达眼底,“贤弟所言甚是!” 两人相视一笑,笑容褪去时黎贝玉才再次忧心起来,“虽说当前绝了几十年后的隐患,可毕竟殿下与主君情笃,如今最难受的就是主君,先时大帅的担忧不无道理,这次他是为着换殿下的命,来日他若铁了心要殉了晋王——” 后面的话黎贝玉虽然没点明,可郭晔依旧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这代人受过的法子已经用了,你且想想还有没有别的主意?你说话难听,你戳人心窝子的本事比本帅强,要不你再去试试?” 黎贝玉听了前半句还打算自己回去想想办法,听到后半句登时想撂挑子! 什么叫我说话难听?黎贝玉有些气恼,冷笑道:“要论诛心,大帅也不遑多让。” 又过了三日,黎豫的低热终于退了,众人皆松了一口气。是日,天朗气清,当是出游的好时节。 “前几日匆匆离开大营,也没跟进老李和小容多交代几句,再不回去他们该着急了。”郭晔来黎豫处找他辞行。 正在批示劄子的黎豫圈撂下文书,朝着郭晔点了点头,“好,这南境军队收编的事还要劳烦郭大哥多费心,尽快收尾,咱们也能回去了。” “嗯。”郭晔应了一声,并未着急走,反倒来到黎豫跟前溜达一圈,扫了一眼他桌案上的各类公文,不禁摇了摇头,“都快让这劳什子公文给淹了,智慧道长昨日不是嘱咐你得空多出去走走,晒晒太阳好得快些。” 黎豫拿起劄子朝郭晔挥了挥,不走心的应付一句,“好,处理完就去。” “等你处理完,太阳都落山了。”郭晔拿定了主意,才不会放黎豫犯懒,直接上前两步去拖黎豫的胳膊,“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你随我去营里瞧瞧,你就刚到南境那日去了营里一次,兄弟们都想你了,正巧今天天不错,再待两日下了雪,你就算有心也出不去了。” 黎豫算着日子,来到南境也有小半年了,是该再去一趟军中,便随着郭晔起身,只带了庚寅出门,并吩咐庚辰将案上的劄子打包送到了黎贝玉处,气得黎贝玉又把黎衍抓来当劳工。 这次郭晔没有骑马,破天荒地陪着黎豫坐了马车,庚寅也在车内陪着,时不时添茶倒水,还带了围棋给黎豫解闷。庚寅性子比他大哥活泼,人机灵也无甚规矩,偶尔说句什么能逗黎豫笑一笑,是以郭晔对这个侍卫颇为满意。 郭晔见黎豫一上车便自顾拿了本襄州州志看得津津有味,直接伸手把书从黎豫手里抽走。 “仔细眼睛花了,难得出来一趟,看看这楚州的风土人情不好吗。”郭晔说着,打开了车窗,示意黎豫瞧窗外的车水马龙。 黎豫手里的书被抽走,一时间有些恍神,手上仍旧保持着握书的姿势,半晌才垂下眼眸,喃喃一句,“上次去北境,他就是这样从我手里抽走了书,仿佛是一本纪传体通史,那本通史后来去了哪儿,怎么就找不见了呢。” 那次穆谦拿走了他的书,还给他嘴里塞了块点心,黎豫至今还能回味起那点心的味道来,那是冀州的特产点心龙须酥,口感细腻味道香甜,只一块便能口舌生津,那滋味就像穆谦陪着他的日子一般甘醇。 郭晔见他怔愣的样子,知道他又想起穆谦了,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瞧瞧外头吧,这南境的风土人情,相较于北境又是另一番滋味。” 黎豫回神,从善如流,目光透过车窗投向窗外。 街上商铺林立,商铺前有一排摆摊的商贩,还有许多走街串巷担着扁担的小贩,人群熙熙攘攘,好不热闹。与北境物资匮乏不同,楚州遍地可见布庄、茶庄、头面、茶果、点心和酒肆铺子,显然南境的百姓生活更为富庶,物产更为富饶。 “南境物阜民丰,虽比不过京畿,但比起北境和西境却富饶太多,连东境最富庶的登州也难以与这楚州比肩。”黎豫由衷感慨。 郭晔也顺着黎豫的目光看去,街上百姓有的身着棉布衣衫,有的身着丝绸绫罗,而他治下的西境,百姓还多穿麻衣。 “阿豫,你可知,若非晋王殿下抗住了南蛮第一波攻势,若非襄州军民浴血奋战,若非边防军和铁军及时南下,这楚州就是第二个北境三州,如今只会比刚刚喘息过来的北境更艰苦。” 黎豫点了点头,这些对他来说自然一清二楚。 郭晔见他听进去了,又道:“若是没有一个强大的政权,没有一个仁爱的君主,那今天南境百姓纵然得到了这样的生活,谁能保证明天不会被夺了去?” 第290章 大结局(9) “郭大哥……”黎豫自然听出郭晔这话是在点自己, 瞬间有些羞愧,喃喃半天却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阿豫,如今这情况, 没有人能坐那个位子, 只有你!”郭晔丝毫不给他思考的机会。 黎豫脱口而出, “穆谦也可以!” 一听开始聊这种话题, 庚寅的冷汗登时就下来了, 他们兄弟能被寒英选中送来黎豫身边,一则是因为他兄长庚辰稳重做事滴水不漏, 二来就是庚寅为人机敏惯会察言观色,他知道下面的话不该听,立马朝着黎豫讪讪地笑道: “主君,我去帮着赶车。” 待黎豫一点头, 立马闪身钻出马车。 虽然马车外未必全然听不到车内的动静, 但这机灵的态度让郭晔颇为满意, 瞧了一眼紧闭的车门继续道: “眼下的这形势, 若是晋王还活着, 你和他的确无甚分别,可他现下已经没了!你有没有想过, 稍有差池, 不仅你的命没了, 还换不回晋王, 你让我们怎么办, 让窗外的这些百姓怎么办,让驻扎在楚州外的三十万大军怎么办?” 见黎豫默不作声, 郭晔又道: “我之所以愿意一直撑着西境,就是安国侯许诺, 假以时日必由你来承继一切,带领登州黎氏再续先辈荣光,当年你于我有救命之恩,这份恩情我自然要还,若非等着你来,我何苦在西境苦苦支撑十数年,以我的性子,继续落草为寇,打家劫舍劫富济贫,日子该多舒服,何至于受了京畿这么多年鸟气!祯盈二十年你身患重病,命不久矣,再加上跟穆谦有误会,一时想茬了,想自绝于人世,这不能全怪你;可好不容易捡回了一条命,养好了身子骨,还拿下了天下,却为着一点虚无缥缈的希望,说死就死,阿豫,这般没有担当,可不是君子所为!” 这还是郭晔第一次对黎豫说重话,即便是祯盈二十年黎豫自裁也没有过,这般不留情面的指责自打郁弘毅去后,黎豫已经许久没听到了。 黎豫自知理亏,智慧道长曾言,李太溦自视甚高,经常夸下海口,事情能做成十分,他必会说成十五分。如今只是凭着李太溦口中的七成把握和皇极经世下国运激荡已止的论断,就想着赌一把,黎豫自己心里也明白,穆谦能回来的可能性不足五成。 可那是穆谦!是这么多年真心爱他、护他、与他结下白首之约、要生死与共的穆谦!就算只有半成胜算,黎豫也得一试! 黎豫被骂,没脸辩嘴,默默地低下了头,他一边疯狂思念着穆谦,一边暗恨自己无能没把人找回来,同时听了郭晔的话,既有对跟着自己打天下的兄弟们的愧疚,又有对自己不负责任的羞愧,诸多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他忍不住红了眼眶。 “郭大哥骂的对,是我没担当,是我对不住大家!” 黎豫说着哽咽了一下,顿了顿平复下情绪,又道:“可是我不能没有穆谦,这么多年,是穆谦把我从泥淖里救出来,让我知道,我也能认认真真去爱一个人,能完完全全得到一个人的爱。自打知道穆谦的死讯,我活得如同行尸走肉,整天只靠着堆叠成山的案牍来麻痹自己,直到那日在虚无斋遇到李太溦道长,知道了这个阵法,我才算又活了过来!” 郭晔见他这般难过,将到嘴边指责的话往回咽了咽,只叹息一声,“你若是死了,纵使穆谦回来,那你们也不能继续在一起。” 黎豫猛地抬头,眼尾红红的,“可至少能让穆谦活着!” 郭晔被黎豫这死脑筋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刚被他咽回去的话登时又来到嘴边: “你有没有替穆谦想过?你若你真拿你的命换了他的命,你让他以怎样的心态活在这个世上?早年被他两个亲兄弟暗算,他都不计较,可这场暗算中,唯一让他耿耿于怀,却是在京畿北郊你拿你的命跟黎成瑾和肖沉戟换了他的命。如今,你又来一遭,你让穆谦如何自处?你这就是往人家心口插刀子!还有,你当别人都是傻子吗?你放不下你儿子,为他留的那些退路,若是穆谦来日瞧见了,该多伤他的心,他就这么不值得你信任吗?” 郭晔这话纯属故意诛心,黎豫为黎衍留下的保障乃是万不得已远遁西境的保命之术,若是按照黎豫对穆谦的了解,以及穆谦对黎豫的情谊,远不止于走到这一步,可黎豫这一生吃了太多的苦受了太多的罪,他不敢赌这个万一,所以才埋了多手暗棋。此事郭晔和黎贝玉明白,但此刻郭晔只能装着不明白,然后挑着最诛心的话来说,拿定主意要让把黎豫骂醒。 终于,黎豫被骂得掉下眼泪,他理亏的半句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期期艾艾道: “穆谦——穆谦他会懂我的!” “放屁!”郭晔骂道:“你以为你以命换命真的很伟大吗?阿豫,你不想过这浑浑噩噩尝尽相思的日子,你便要人家穆谦来替你,那你未免也太自私了!” 此话一出,黎豫脸色瞬间煞白,郭晔这话没说错,做这些事是他的一厢情愿,自己以命换命一了百了,把穆谦孤零零地留在世上,丢下西北二境、丢下江山社稷、还给人丢下个便宜儿子,被骂一句自私当真不为过! 黎豫此刻脑袋已经空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反驳,或者说,他打心底里就觉得亏欠了穆谦,即便他曾想把命都给他! 郭晔见黎豫低着头不说话,只默默地掉眼泪,他这个当大哥的说不心疼是假的,觉着火候差不多了,人也骂够了,他从怀里掏出一块早就准备好的帕子,不甚温柔地丢给黎豫。 “把眼泪擦了,都要当皇帝的人了,还动不动哭天抹泪的,不嫌丢人。” “我没有动不动……”黎豫抽抽噎噎,好歹能接上一句,可刚开口又觉羞恼,索性把后半句咽了回去,拿起郭晔丢过来的帕子胡乱抹了一把脸。 “今日,大哥把话说重了,你别忘了心里去。后续的路怎么走,你得自己拿定了主意。”郭晔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然后朝着远方南下驻军大营的方向指了指,“将士们后续何去何从,还仰赖主君决断!” 黎豫慢慢地平复了心绪,不过多时,马车便抵达了驻军大营。郭晔出发前遣了人快马来报信,是以李守和容修早已在辕门候着了。 待黎豫下了马车,两人便颇为热切的上来寒暄。 “主君身体可大安了?快来瞧瞧咱们大营的新气象,那后头还有咱们收编的楚州常备军,与咱们一同操练着,一会儿我带主君去瞧。”容修许久不见黎豫,颇为高兴,开口便如同倒豆子般说个不停。 李守瞧着黎豫苍白的脸色和与当年在北境一般无二瘦削的身形,知他这些日子不是病痛缠身,便是异常辛苦,朝着容修肩膀上一拍,“行了,别耍宝了,先请主君进去,这辕门风大,初冬的天又冷。” 容修这才闭嘴,赶忙黎引着黎豫和郭晔往里头走,边走还不住的用眼神打量着黎豫,见他鼻尖和眼尾微红,只当他风寒未愈,并未多想。反倒是黎豫,在容修的眼神下颇感不自在,轻咳了一声掩饰尴尬,快步向着营帐走去。 寒暄一路来到中军大帐,黎豫开始关心起正事,“来的路上听郭大哥说,自打楚州献城投降后,兄弟们便紧锣密鼓在收编军队,如今这收尾工作,大概还需多久?” 李守与容修相视一笑,显然已经成竹在胸,“不出百日,定叫这襄楚二州再无一个当兵的敢炸刺!” 李守此言一出,众将领哄堂大笑。黎豫被这笑声感染,放才从马车上低沉的情绪中缓过劲来,温和一笑,“如此甚好,辛苦诸位。” 众人皆称不敢。 “还有一桩事。”李守说着在沙盘上指着襄州城外东南方向一带比划了个圈,“主君刚到襄州时曾交代,这一带的山匪要顺带手处置了,兄弟们已经跟他们交过几次手了。” 黎豫想起这是初见襄州耆老时,有人提到的匪患问题,又听李守说已经交过几次手,颇有些好奇,“怎的这山匪不好对付吗?竟要与他多次纠缠?” 容修手下的一支曾亲自带兵去过一回,忙道: “先时因着精力都在楚州常备军身上,想着这山匪不过是些被生活所迫的流民暴民罢了,就派了两支小队去探底,前两次交手他们不过尔尔。结果就前几日,咱们寻思着楚州的事临近收尾,可以跟他们动真格了,谁成想他们竟然一下子变得难对付起来,依托着馒头山七弯八拐的地形,竟跟咱们打的有来有回。我同李大哥商量着,既如此那就不再逗他们玩了,多派些人去,围而不打,管他馒头山包子山的,直接把他们包饺子。” “没法子劝降么?”黎豫问。 容修苦恼的摇了摇头,“这些山匪早年落草为寇,与楚州常备军一直势不两立,南蛮入侵时他们也曾据守天险奋勇抗敌,是以咱们也存了招安的心思,多次与他们接洽,可他们一听咱们是北境和西境来的,只当咱们又是割据的军阀,一点要谈的意思都没有。他们被逼得最狠的时候,连放火烧山同归于尽的主意都出过,因此咱们这些日子也不敢强攻,谁知近日交手,他们跟得了神助一般,竟然能跟咱们打个有来有回。” 黎豫闻言,陷入沉思,一群山匪实在不值得派精锐去清缴,可放任不管绝非黎豫的习惯。 正当他思索着如何应对既能收拾了这局面又不至于兴师动众时,一个传令兵在帐外求见。北境边防军在穆谦掌权后定了个好习惯,只要是紧急军情,不管中军大帐是否在议事,均可在第一时间汇报,如今这混编的南下驻军也将这习惯承袭了过来。 那小兵入内,环视一周,他出身西境,自然识得黎豫,立马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黎豫敏锐地捕捉到他的迟疑,温声问道:“是我在这里有什么不便吗?” 郭晔也认出这是从西境带来的兵,气道:“主君面前有什么不能说的,扭扭捏捏像什么话!” 那小兵闻言咽了口口水,恭恭敬敬地捧起一封打了火漆的信函和一个贴着封条的小木匣子,用尽了这辈子的勇气才开口道: “启禀主君、大帅,馒头山同意和谈了,但有一个条件,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郭晔见他吞吞吐吐,颇为着急。 小兵心一横,“就是要咱们主君嫁给他们二当家的!” 完结+番外 第291章 大结局(10) 大帐内瞬间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众将屏息凝神连大气都不敢出,偷偷觑着上首正襟危坐的黎豫的神色。 那小兵察言观色的能力还是弱些,话说了一半也没意识到军帐内气氛的变化, 只继续闷头汇报: “那送信的山匪还说, 早听闻主君姿容绝色冠绝无双, 若是主君不肯下嫁, 他们二当家的嫁给主君也是一样的, 他们还送来了婚书和嫁妆。” 郭晔的眉毛挑动一下,眼神微微眯起, 死死盯着被那小兵捧在手中的信函和锦盒,似是下一刻便要拔刀将其砍碎了泄愤。 时间在宁静的沉默中过得格外慢,李守和容修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倒霉的神色, 早知这些山匪如此嚣张, 就该直接率队灭了, 如今竟让人闹到了黎豫眼前, 他们实在失职!这小兵也是, 到底长没长脑子,这种事怎么就算紧急军情了?两人拿定主意, 等事后一定要去找他长官问话! “噗嗤——”黎豫轻笑出声, 打破了帐内尴尬的氛围, 他不以为意地笑道: “你去同他们讲, 黎某早已函告诸州世家, 此生不再娶妻纳妾,自然更没有下嫁的规矩, 不过黎某也没这么多闲工夫与他们玩笑,再给三日时间, 若不接受招安,就别怪黎某辣手无情了!” “还三日,老子现在就带兵平了那馒头山。”郭晔没想到黎豫将此等荒谬之事当做了笑话,方才那话黎豫不气,他可快要气炸了肺,这些山匪是吃了雄心豹子胆吗,连黎豫都敢觊觎! “对!我也去!”容修也立马表态,“什么东西,就是咱们前些日子手段太温和,给他们脸了!竟然敢对主君不敬!” “这种落草为寇的莽汉哪懂这么多,不过是过过嘴瘾罢了,同这他们计较什么。”黎豫笑着摇了摇头,又对着那小兵无所谓道:“按我说的去传话便是!” 在听命办事上,那小兵自然分得清大小王,应了一声刚要出门,又把手里的东西往前递了递,犹豫道: “那这信函和嫁妆?” 李守快被这小兵笨死了,瞪了他一眼,“这种腌臜东西,怎么还敢污主君的眼,还不赶紧丢出去。” “是是。”小兵被吓了一跳,有些瑟缩。 黎豫有意替那小兵解围,“无妨,拿过来我瞧瞧也行。” 那小兵闻言想将东西呈上去,却见郭晔和李守凶神恶煞跟两个门神似的立在黎豫两侧,给吓得立在原地没敢动弹。庚寅见状自己上前把他两样东西接过来,仔细检查一番,确保没有异样才送到黎豫面前的桌案上。 黎豫没有着急看信函,而是先拿起锦盒瞅了瞅,样子平平无奇,做工还比不上登州,他好奇这山匪能拿出什么来结亲,直接揭了封条,饶有兴致的打开了匣子。 一瞬间,黎豫的笑容僵在了嘴角。 他把锦盒阖上往案上一放,然后赶忙拆了信函。 映入眼帘是八个熟悉的狗爬字。 孝期已过,胡不来聘? 落款则是“涉川”二字。 一封信函不过区区十个字,却是将黎豫已经干涸的眼眶惹得再次湿润起来,黎豫红着眼眶抬头看向那小兵。 “他在哪儿,快带我去见他。” 那小兵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去同那报信的山匪说,这门亲事,黎某允了!” 黎豫这一番变化被众将看在眼里,彼此交换了个眼神,皆不知这须臾间发生了什么。 郭晔生怕黎豫被什么脏东西魇着了,赶忙上前查看。 黎豫扬起尚显苍白的小脸,对着郭晔灿烂一笑,然后如孩童献宝般把信纸和锦盒都给了郭晔。 郭晔先拿过信纸,瞧见那把臭字,颇为嫌恶摇了摇头,眼神中的嫌弃与当年穆诚书房的郁弘毅如出一辙,又见信上内容虽不多,却极为大逆不道,刚想把书信撕了,一下子回过味来,然后立马打开锦盒。 里面正是那块西境上下、人人皆识得的玉坠,那玉坠正面刻了六个爻,正看是“豫卦”,倒过来便是“谦卦”! 黎豫马骑得并不好,此刻也顾不得许多,挑了一匹快马就朝着襄州方向奔去,一行人来到襄州东南的馒头山时,夜幕已降。 那馒头山地形险要,早年山匪们因着怕朝廷清缴,并没有修缮上山的路,山路崎岖难行,黎豫摔了好几次后才堪堪爬了不到一半,可他却仿佛不觉得累一般,满脸含着笑,气力十足的继续往山上冲,惹得郭晔频频摇头。 又一次摔跤后,连一旁的庚寅都看不下去了,他不知道黎豫到底急着去见谁,只是见不得自家主子这般不要命的模样,小声嘟囔一句,“这山匪的二当家长得是有多漂亮啊。” 黎豫全身上下除了脑子就没一处好使的,自然没听见,可郭晔耳力非凡,把庚寅的碎碎念一句不落的听进去了,登时忍不住笑出声,这小子真是个好嘴替!郭晔拍了拍庚寅的肩膀,颇为坏心眼的鼓励道: “小子,本帅看你颇有前途,你可得继续保持啊!” 黎豫才不搭理当面蛐蛐他的两人,他只一门心思赶紧往山上冲,穆谦正在山上等着他呢! 月上中天时,黎豫终于狼狈地爬到了山匪在山顶的大本营。 看着眼前坐在轮椅上形容消瘦的人,黎豫的嘴角已经压不下来了,然后笑着笑着眼泪就扑簌簌往下掉。 那人脸上也带着笑意,朝他伸出了双臂,调侃道:“阿豫,你是来下聘的吗?” 黎豫往日的步子都是不徐不疾的,纵使着急些,也只会疾走两步,如今,他抛下了这些年来刻在骨子里的规行矩步,朝着穆谦飞奔而去,直接扑进了穆谦的怀里,双手紧紧搂着着穆谦的脖子,力道之大恨不得将穆谦勒断气。 黎豫感觉此刻实在有些幸福得不真实,拥抱过后,他便直接吻上了穆谦的唇,霸道地争夺着穆谦嘴里的空气。黎豫平日里矜持守礼,这还是第一次这般热切主动,尤其还在大庭广众之下! 在黎豫的唇主动覆上来的那一刹那,穆谦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这辈子值了! “咳咳!”郭晔实在没眼看,忍不住出声提醒。虽说这次带的都是亲卫,可也不能这么不避嫌吧,这大庭广众的,这俩没脸没皮,自己还要脸面呢! 黎豫才不管,只顾着发泄自己的情绪,一边吻着人,一边哗哗的掉眼泪,咸咸的泪水直接糊了穆谦一脸。 泪水顺着脸颊流到了穆谦的唇角,他便舔了一口,那眼泪又苦又涩,可穆谦就觉得甜! “呦呦呦!涉川兄弟好福气啊!”不等郭晔再开口提示,穆谦身后已经出来了好几个山匪,对着二人开始起哄,“就是就是,这小兄弟长得真俊啊!” 黎豫听到调侃才缓过劲来,放开穆谦,然后抹了一把眼睛,面上不自觉的绯红起来。不过,即便如此,他的目光也完全不顾上分给旁人,只将穆谦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见人眼窝深陷,眼下一片乌青之色,面容憔悴,腮边已经露出青色的胡茬,等视线再落到轮椅上,黎豫登时眼泪又忍不住了,他蹲下身子,视线与穆谦齐平,一只手握住了穆谦的手,一只手抚上盖在毯子下的双腿。颤声问道: “你的腿……” 穆谦瞧了一眼自己的腿,倒是浑不在意,反倒是黎豫越涌越多的泪珠颗颗砸在了他的心上,他伸手用指腹轻轻拭去心爱之人的眼泪,然后将黎豫那双因着夜深露重冻得冰凉的双手焐了焐,才出声安慰道: “从悬崖上摔下来,只断了双腿,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别担心,都接好了,养几个月就能再站起来了。” “智慧道长!”黎豫瞬间反应过来,这山匪被困数月,哪里能请到什么好大夫,“快快,庚寅,你跑一趟,去楚州,请智慧道长来山上。” 眼见着一贯条理清晰的黎豫说话语无伦次起来,穆谦眼中的笑意更甚,他轻轻摩挲着黎豫的脸,任由着他操持着。他心里明白,他的阿豫等这一刻等了太久了。 登上馒头山,黎豫第一次享受到了当昏君的快乐,招安的事他半点都不过问,只一门心思在穆谦身上。 郭晔亲眼确认了穆谦还活着,知道黎豫就算发疯,也会疯得有分寸,索性就由着他们闹去了。他懒得在山上被虐狗,调了一万军队驻守山下,又喊了容修来应付馒头山,自己则回驻军大营歇着,这些日子操了这么多心,白头发都多了好几根,是得好好歇歇! 卧房外,黎豫的亲卫里三层外三层围着。 卧房内,一灯如豆,只有榻上并肩而坐的两人。 黎豫把胳膊环在穆谦的腰上,头靠在人肩膀上,感受着眼前人身上的温度。虽然他有太多的话想说,也有太多的问题想问,可此刻他只想被穆谦揽在怀里,什么都不做,只享受这久违的幸福。 半晌,黎豫才动了动,把手伸到穆谦面前,“掐我一把试试。” 穆谦伸手握住了那只白皙修长的手,触感微凉,“干什么?” “怕还在梦里,有些不真实,毕竟这一年梦到太多回了。”黎豫说完,直起身子,又定定的打量着穆谦。 穆谦被黎豫这副傻不愣登的模样逗乐了,“行,掐你一把试试!” 穆谦说着,伸手朝着黎豫的脸颊捏去,与他预料的一般无二,西境养出来的那点肉又掉没了,“瘦了。” “是啊。”往日里在感情中扭捏的黎豫这次大大方方承认了,“少了陪我吃饭的人,饭吃着都不香,能不瘦吗?” 穆谦笑,“那日后天天陪着你吃。” “嗯。”黎豫说着把手抚上了穆谦的脸,从眉眼一直摸到下颌,如同在抚摸着一件稀世珍宝,最后手停在穆谦下颌上。 穆谦被他摸得连心都发痒,担心一会儿按捺不住,一把捉住他的手,“别摸了,怪痒的。” 黎豫倒不是有心挑逗他,目光锁在他下颌的青色胡茬上,“我帮你刮刮胡茬吧。” “好啊!”穆谦一口答应下来,难得黎豫主动伺候他,他可是来者不拒。 黎豫对门外要了热毛巾和剃须刀,不一会儿便有人敲门来送。 黎豫亲自去开门,拉开门的一瞬,黎豫颇为惊讶,“银粟?怎么是你?” 第292章 大结局(11) 银粟是穆诚放在穆谦身边的一枚暗子, 因着穆谦先时一直浑浑噩噩,银粟这么多年来一直被闲置,连他自己都以为最终要沦落成弃子。可是命运的齿轮没有让他等太久, 没几年, 穆谦手里就有了北境三州, 而他这枚弃子又被重新盘活。 银粟跟随穆谦来到了南境, 在楚州期间, 他曾接到京畿密令,要求劝说穆谦挂帅出征, 最大程度消耗南蛮和南境的兵力。他依言照做,但在恳求穆谦时,他也夹杂了私心,他曾跟着穆谦在北境抗敌, 也曾将敌军将领斩于马下, 还曾在归程时接受到百姓钦佩的目光, 不知何时, 他也跟着穆谦一起, 心中萌发了忧国忧民的情怀。 银粟每次开口相劝,都颇为矛盾, 除了私心, 他还有对穆谦数不尽的愧疚, 穆谦待他们几个兄弟不薄, 自己已然背弃主子, 怎能再逼着人家为朝廷送死;话分两头,他又希望穆谦能像在北境那样, 再次成为整个南境的希望,而他自己也能有个恕罪的机会, 要么给穆谦当好马前卒,要么就直接战死沙场,还避免了来日真相被揭穿时的尴尬。 穆谦拿下禁军军权,京畿再来密信。这次密信的主旨只有一个,不惜一切代价护送肖瑜平安离开南境。 银粟收到密信登时心凉了半截,如果肖瑜一走,那意味着京畿不会再给南境半分支援,挂帅出征的穆谦必死无疑,而他自己,更是充当了刽子手的角色,一步一步将穆谦推向死亡。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穆谦竟然把自己托付给了肖瑜,让自己跟着肖瑜去逃生! 银粟对穆谦的愧疚之情在那一刻达到了顶峰。 所以,当他察觉到楚州常备军异动时,他第一时间向肖瑜求援。 当他赶回京畿向穆诚和郁弘毅告知肖瑜死讯后,他又义无反馈回到了南境。 可是当他再次回到襄州,一切都晚了。 襄州城外那场最激烈的大战已经结束了一日,官道见、山路上、悬崖边尸骸遍野,杳无人烟。他不知战况,想着楚州已经迎了南蛮入城,他便只身前往楚州,潜伏半日,才在那里得知,穆谦宁死不降,跳崖坠亡。 银粟连夜折返楚襄接壤处,对着断肢残骸一遍遍翻找,整整找了一天一夜,终于找到了遍体鳞伤却一息尚存的穆谦。他没有丝毫犹豫,背起穆谦就走。襄州已经沦陷,楚州由谢氏和南蛮把持,如今穆谦身负重伤,两处都不能去,他只能背着穆谦,沿着山路向着西南方向绕去荆州,只不过那时银粟已经体力透支,也分不清道路,阴差阳错走向了东南,来到了馒头山,误入了山匪的地盘。 两人来到馒头山就被山匪看押起来,银粟多留了个心思,没透露穆谦身份,只说是与南蛮死战的将士,虽然受了重伤,但一息尚存。这些山匪虽然跟朝廷对抗,但在大义面前丝毫不含糊,将两人羁押起来的同时,却未苛待,还请了大夫为穆谦治伤,不过由于他们常年跟朝廷对抗,又怕两人是朝廷派来的奸细,索性限制了两人的行动。 “所以,你早就知道银粟是兔子?” 为穆谦刮完胡茬,黎豫和穆谦并排挤在了狭小的板床上。黎豫枕着穆谦的肩膀,还伸手描摹着眼前人脸上英挺的轮廓,从前这些从来都不会做的小动作,今夜黎豫似是做不够一般。 “你的手还是这么凉。”穆谦把这双手握住藏回被子里,在人发顶吻了一下,才道: “咱们从京畿回来那次,他便被仲城揪出来了。这些年他安分守己并无逾矩,伺候尽心,也没做什么吃里扒外的污糟事,我一心软便留下了他,也未声张他的身份。当初寒英离开西境,我把他送给你,想着既然是颗弃子,离开了我身边,穆诚彻底死心,这条线也就断了,我想寻机与你挑明,让你将人彻底收服,届时就能完全为咱们所用,谁曾想,人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我身边,这颗棋子又被穆诚派上了用场。” 脸不给摸了,黎豫也不气馁,就与穆谦握着自己的那只手十指相扣,“当年如阜城外,咱们被胡旗刺客偷袭,银粟舍命引敌,身受重伤,侥幸才捡回了一条命,那番情谊不似作伪。” “所以,我才一直留着他,要不然他早就不明不白死在北境了。”穆谦感受到黎豫手上的力道,便回握一下,这种感受他懂,他的阿豫仍在患得患失。 “那你当初怎么这么好心把人托付给若素师兄。” 穆谦转头,瞅了瞅眼前这个非要跟自己挤在一个枕头上的小脑袋,笑道: “我又不傻,大战当前哪能自断臂膀。这不是黎先生当年出府时给留了三个妙计,第三个一直没机会使,就想着对付银粟背后的大鱼!只不过那会子事情发生的太急,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银粟能倒戈,只想着穆诚待肖若素亲厚,把银粟放在肖若素身边,但凡银粟能知道个一星半点消息或者有一瞬的念头偏着我,就比他跟着上战场强,毕竟敌我力量悬殊,多一个人少一个人真没差别。” 黎豫自己是玩弄人心的高手,如今发现恩威并济这一套也让穆谦玩明白了,颇为欣慰的笑道: “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咱们一根筋的晋王殿下终于也学会动脑子了。” 这句“晋王殿下”完美的回敬了方才那句“黎先生”! 穆谦得意洋洋,“端赖先生你教得好。” “光会耍嘴,束脩呢?”黎豫笑嘻嘻的,然后从怀里摸出玉坠子丢给穆谦,“不仅不给束脩,还从我这里讨了好东西去,讨便讨了,竟拿我的东西来当嫁妆,羞也不羞。” 穆谦素来脸皮厚,见坠子又回来了,当即美滋滋的接过,往头上一套便挂在了脖子上,“把我赔给你还不成?” 穆谦说着,就低头去亲黎豫的耳垂,黎豫被他弄得发痒,笑着去推人,念着穆谦断了腿,他自然不敢使力,只轻轻推了一把,落在穆谦眼里那就是欲拒还迎,穆谦打蛇随棍上,两个人嘻嘻哈哈,你戳戳我,我逗逗你,闹了好一会儿才消停。 一安静下来,黎豫仍觉得后怕,“我听肖伯父说,他求了若素师兄替你挡了楚州常备军十日,如今又把你从尸山血海里背了出来,但凡这期间有一处疏漏,穆谦,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穆谦把人往怀里搂了搂,“没事,即便没有他,还有别人,就算无人相助,我也能自救,阿豫,即便还剩下最后一口,我也会撑着见你最后一面。” 黎豫伸手一巴掌拍他胸口上,“别胡说,这种话我一辈子都不想听见了。” “哎呦!”穆谦假做疼痛,把人的手压在自己胸口上揉了两下,“下手这么重,肯定得落个红手印。” “我叫你红手印!”两个人先时闹腾欢了,黎豫见他装相,丝毫不惯着,一个激灵坐直身子,上手就去扯穆谦的前襟。 穆谦没有防备,衣襟被扯开,一道贯胸的疤痕显露在面前,黎豫登时顿住了,怔怔地盯着那道疤没了动静。 穆谦见状,也挣扎着坐了起来,自顾整理好衣襟,把人揽进怀里,还不等穆谦说什么,黎豫喃喃开口了。 “我就知道,怎么可能只伤了腿。” 穆谦见黎豫神色有异,赶忙把人搂紧了些,哄道:“没事,都过去了。” 黎豫知道穆谦心疼了,赶忙将一腔担忧强压下去,换上一副色厉内荏的模样,颇有些埋怨的盯着穆谦,强词夺理道: “你怎么就不知道送个信来,知道我有多担心吗!穆谦你到底有没有心!” 穆谦颇为冤枉,又怕黎豫着凉,扯着人胳膊,要他再躺回去。 “不是我不想啊,我刚醒,才七日功夫,醒了才知道已经昏迷了快一年。这些山匪又不是什么好相与的,我这是费了老大劲才取得他们信任。” 黎豫拨拉开穆谦的手,“气势汹汹”地盯着人,阴阳怪气道: “是啊,还联合这票山匪用故弄玄虚的手段来调戏我!” 嘿嘿,穆谦尴尬地笑了笑,继续去扒拉黎豫,哄道: “这不是为着传递消息方便么,这伙山匪有一个算一个都不服朝廷管束,要知道我的身份,那我的消息还得晚几天才能传出去,如今这招甚好,一下子就给这馒头山二当家的骗来了压寨夫人!” 黎豫不再梗着,顺着穆谦的力道又躺回人的怀里,心思一转,又问道: “你方才说你是七日前醒的?” “是啊?有什么不妥吗?” 七日前正是斗转星移紫微阵那日,黎豫一时之间五味杂陈,原来一切不是徒劳,原来上天到底待自己不薄啊! “怎么了,阿豫?”穆谦敏锐地察觉到怀中人的不对劲。 黎豫思绪百转千回,却打定主意瞒着穆谦,只强笑随便寻了个理由敷衍道: “方才在想,这不过五六日功夫,你是如何当上了这馒头山的二当家?” 穆谦闻言,神神秘秘道:“这馒头山上,除了银粟,还有一位故人。” 第293章 大结局(12) “哦?谁啊?”黎豫把脑袋枕在手上, 用胳膊撑起身子,侧身饶有兴致地看向穆谦。 穆谦看着黎豫眼里亮晶晶的,丝毫睡意都没有, 心中暗叹, 这小祸秧子今晚精神头真足! 穆谦一直惦记着黎豫不能熬夜的毛病, 那会子相见时已近子时, 折腾一番如今怎么着也得丑末了。他伸手拖着人脑袋放回枕头上, 还安抚般拍了拍黎豫的头。 “哎呀,我的祖宗, 天都快亮了,你到底还睡不睡了,不是什么要紧的人,赶明儿我一准儿让你见着他。” 黎豫有些莫名其妙, 他一点也没意识到自己的亢奋, 忽闪着他那双本就有神的大眼睛, 满脸无辜的瞅着穆谦, “若不是你方才提, 我能好奇吗?” “是是是,是我的不是。”穆谦从这句指责加抱怨中品出了一分撒娇的味道, 心情大好, 把人往怀里一揽, “好了, 睡了, 以后的日子还长得很。” 这句话极大地缓解了黎豫的焦虑,索性把头埋进人胸膛, 沉沉睡去。 这一年来,黎豫终于睡了一个踏实觉。 两人朦朦胧胧睡着时已经寅正, 是以一觉睡到翌日午时也没醒的意思。黎豫身边那些亲卫没见过这种场面,不敢贸然打扰;银粟跟了穆谦这么多年,深知自家主子的心思,这种煞风景的事肯定也不会做,只提着就快凉了的午膳食盒在门口逡巡。 最终还是连夜往楚州跑了个来回的庚寅壮着胆子去敲了门,才将两人从睡梦中唤醒。 穆谦美人在怀,这一觉睡得心满意足,此刻彻底醒了;黎豫难得睡这么沉,此时将醒未醒,扒拉着穆谦不撒手。穆谦心中当然乐意黎豫多跟自己腻味一会儿,可他太了解自己怀里这个小祸秧子,这小祸秧子只肯当着自己的面撒痴耍赖,要是这幅模样让旁人瞧了去,必要恼羞成怒,只得当了一次坏人,狠着心把人摇醒。 黎豫混混沌沌坐起来,缓了半晌,才不情不愿地睁开了眼睛,然后把手放在眼上揉了揉,回头瞅了一眼床里侧的穆谦,这才笑起来,“真好,不是梦。” 穆谦看黎豫这副不大聪明的模样真是既欣慰又无奈,轻轻推了他胳膊一把,“别傻乐,起来把外袍穿上,入冬了,山上冷。” 敲门声再次响起,门外传来了银粟的声音,“公子,属下已经打了热水来,要伺候您梳洗用膳?” 黎豫闻言,一掀被子,一个大踏步从板床上迈下来,披上外袍拉开门接过银粟手里的水盆,“给我,你去布膳。” 银粟应声出门,提着食盒再进门时,黎豫在给穆谦擦脸。 穆谦享受着黎豫贴心的服侍,却得了便宜还卖乖,碎嘴子道:“哎哎,咱主君真不是伺候人的料,手上也没个轻重。” 这时候的银粟当然不会傻到自己去接替黎豫,只眼观鼻、鼻观心,专心摆着他手里的饭菜。 黎豫闻言,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也不恼,摆出一副虚心受教的的表情来,然后一本正经道: “那你多担待吧,我这手劲儿是变不了了,不过你一个外室还敢挑三拣四,能伺候你就不错了!” “怎么还是外室?”穆谦面上委屈巴巴,故作姿态的逗他,“你正室哪个?我昨儿可听小的们说,你都函告四境,不娶妻不纳妾了!主君想反悔啊?你昨天都收了我的嫁妆了,君无戏言啊!” 黎豫终于绷不住了,笑着投了帕子去给穆谦擦手,待洗漱完,又取了穆谦的外袍替他穿戴,一边整理着穆谦的前襟一边道: “行了,别贫了,方才庚寅来,说明智慧道长到了,咱们赶紧吃完,请道长过来再瞧瞧你的腿。” 刚穿戴齐整的穆谦大喇喇往床上一摊,“要不还是别看了,如今伤着,由阿豫亲自伺候洗漱穿衣,待到腿好了,就没有这种好日子了,我得多享受几天才行。” 两个人私下相处的细节被穆谦这么水灵灵说出来,黎豫登时耳廓红了。穆谦见状,知道有外人,不能再逗了,要不然小祸秧子该恼了,赶忙配合着坐起身,与黎豫一道用了午膳。 智慧道长进门时面上皆是风霜之色,黎豫见状颇为自责,老人家为着他从西境而来,自己没有悉心照顾,反倒总害人家受累,赶忙拱手行了一礼,“道长古稀之年,还劳动您四处奔波,是豫的不是。只是穆谦乃一年前受伤,如今仍不良于行,还望您受累帮忙瞧瞧,豫感激不尽。” 智慧道长医者仁心,穆谦的行事作风又颇和他心意,直接朝黎豫摆了摆手,面上皆是慈祥之色,“无碍,老道知道只要你在,就少不了事端。” 黎豫被说得有点不好意思,赶忙引着智慧道长坐在穆谦身边替他号脉。 智慧道长号着脉,时而眉头紧蹙,时而又露出笑容。 黎豫在旁边瞧着,秉着呼吸,大气都不敢喘,心绪随着智慧道长的表情起伏不定。 智慧道长号完了脉,又在黎豫的帮助下,将穆谦的腿检查一番,面上露出古怪之色。 “道长,他的腿怎么样?”黎豫往日里再沉得住气,事涉穆谦他也耐不住性子了。 智慧道长想了想,“腿骨都已经长好了,如今无法行走应当是久卧床榻血脉受阻,老道为他施针几日,应当就能慢慢站起来了。” 黎豫听完,朝着穆谦露出了个惊喜的笑容,然后颇为得意的嘲笑道: “果然还是得智慧道长出马才行,你们山上给你找得那些赤脚大夫不成器!” 还不等穆谦说什么,智慧道长却朝着黎豫摇了摇头,满脸疑惑不解道: “至清小友此言差矣,以老道来看,先时这位诊脉的大夫,堪比华佗在世,如今殿下的身子骨已经大好,若不仔细诊脉,真发现不了他曾死里逃生,竟连腿骨都恢复的这般好,后续骑射练武不会耽误分毫!先时的大夫实乃大才,他可有留下脉案和药方?可否让老道一看?” 穆谦当即吩咐银粟去找出来,银粟动作利索,从桌案右手边的抽屉里取出恭敬地呈给了智慧道长。 智慧道长看后,面色颇为古怪,“按照脉案所记,晋王殿下当时伤得颇重,性命危在旦夕,可这方子不过是些寻常治疗外伤的方子,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罢了,怎的能起死回生?” “那许是当初伤得不够重,只不过跳崖摔到了脑子,才昏了这许久?”黎豫虽然这么猜测,但昨夜横亘在穆谦胸口的那道疤怎么看都跟伤的不重没关系,不过听闻穆谦的腿骨恢复的这般好,黎豫心里总算好受了些。 “不是的!”旁边的银粟听不下去了,没了外人也顾不得再掩饰穆谦的身份,只道:“殿下当时浑身是伤,大大小小的刀伤几十处,前后疯了几百针,胸口、背部、肩膀的伤口深可见骨,腿骨更是两根都断了,咱们请来的大夫都说,殿下根本活不了,怎么是伤的不重呢!” “银粟!”穆谦见此话出口黎豫眼底的心疼越来越浓,眼尾竟然有些红了,赶忙呵斥住银粟,生怕他再说下去把人吓着。 智慧道长行医多年,见惯了病痛生死,对银粟的描述倒是没多大反应,只是握着药方猜道:“许是汤药和药方对不上,那大夫有救人之心,又怕医术被外传,才出此下策。” 没有其他解释,只能接受了这个说法,若是旁人,许是因着没寻到药方会有些许失落,可智慧道长心性豁达,丝毫不往心里去,笑呵呵的给穆谦施了针,又吩咐了几句注意事项就告辞了。 送走智慧道长后,黎豫才感慨道:“得亏遇到这么个神医,要不然小命都丢了。人是谁请的,咱们得好好谢谢人家。” 穆谦心中怀疑此事可能与他昏迷期间在那虚无缥缈处发生的事情有关,但这不好明说,又被黎豫问起,正巧让他想起昨夜的事,“就是昨夜与你说得故人,银粟,你去把人喊来。” 银粟应声而出,不一会儿就领了一个彪形大汉进来,那人长了一脸络腮胡子,进屋见到黎豫,纳头便拜。 “先时能见到殿下,老徐已经觉得上天待我不薄,没想到竟还能再见到先生!” 黎豫仔细辨认一番才惊诧道:“你是……徐彪?” 来人正是当年劫持黎豫逃跑的团练使徐彪! “我曾听郭大哥说,他能顺利在漠北逮住阿克善,有人暗中相助,那人便是你吧?”黎豫说着,上前把徐彪搀起来。 徐彪有些汗颜,“当年我一时糊涂,犯下大错,每每想起,总觉得追悔莫及,实在无颜再回大成,也无颜面对北境的兄弟,所以一直在胡旗流亡探寻消息。刚开始听说阿克善死在了北境战场上,没想到却让我在漠北发现了他的踪迹,正好又发现大成的人在偷偷找他,我便去给兄弟们送过几次信。” “难怪。”黎豫点了点头,“那你怎么又到南境来了?” “没想到胡旗被咱们打废了,我再在胡旗也没什么意思,又听逃到北边的商队说,南边要打仗,我想着就去南边效力,还没走到滇州,就发现,这南境的各地常备军忒不是东西,欺压百姓无恶不作,又知道这馒头山还算干了些劫富济贫的好事,就留下了。” 黎豫听到的对馒头山的评价完全是两极分化,襄州的耆老都是世家富户,对馒头山深恶痛绝,而这些落草为寇的草莽之辈,却在馒头山行侠义之举,当真讽刺! 后面的事,黎豫不用问也能猜到,“看来殿下这次能转危为安,少不了徐大哥的功劳。” 徐彪闻言,赶忙摆手,“老徐可不敢居功,我本来就是戴罪之身,能阴差阳错救殿下一命,是老天爷给我恕罪的机会!我已经改过自新了,还望殿下和先生再给我一个机会!” 第294章 全文完 最近让南境驻军吃了小亏的几场仗都是穆谦醒后指导徐彪打出来的, 穆谦发现徐彪的确有几份随机应变的军事才能,加之这些年徐彪一直在用行动为从前的过错恕罪,两人一合计, 徐彪最终被留在了楚州, 与被收编的馒头山山匪一起, 加入了已经重整的楚州驻军。南境各州后续再不设地方常备军, 由驻军统一驻守, 并定期在各州之间换防,以防与地方势力勾结。 山上阴冷潮湿, 不利于穆谦恢复腿伤,更惹得黎豫咳嗽连连,两人只在山上小住了两日便返回了楚州。 黎豫在楚州的住处,原是谢氏的一处别苑, 被稍微一收拾就成了一处行馆, 相较于其他几处行馆, 条件好上不少, 最宜将养身体。智慧道长医术了得, 不过针灸了六日,穆谦晨起时就能站起身子了。 黎豫见状大喜, 赶忙吩咐庚辰去取东西。 庚辰拿着包袱回来时, 黎豫正搀着穆谦在院中散步, 穆谦的腿脚虽然不利索, 却能借着力缓缓走几步了。 黎豫见穆谦的腿有了起色, 本就高兴,又见到庚辰拎来了包袱, 笑意更甚,忙扶着穆谦往回走: “这一日我可等到了, 走,咱们去屋里试衣裳!” 穆谦不疑有他,只当黎豫给裁了新衣,颇为受用,一边享受着黎豫的搀扶,一边嘴上占便宜。 “呦,见着回头钱儿了!从前我给你裁了多少衣裳,也不见你孝敬我一件,今儿这太阳怎么打西边出来了。” 黎豫想起从前穆谦给他做得那些大红大紫的时兴衣裳就头疼,好在穆谦审美不错,除了颜色扎眼,别的倒挑不出什么毛病。唠叨了这么多年,穆谦虽稍稍收敛了些,大红是不做了,紫的倒是没少。现下听穆谦嘴贫,他也玩笑道: “嫌你俗气,让你换换审美。” “好,我俗气,你高雅!”穆谦丝毫不恼,笑着进了屋直接伸开手臂,“来,高雅伺候俗气宽衣。” “那你闭上眼,不许偷看。”黎豫憋着笑,亲自替穆谦宽衣解带,又把包袱里面的衮服、腰封等取出,一一为他穿戴。 黎豫不让睁眼,穆谦便不睁眼,尽情享受黎豫伺候的同时,想着等会儿瞧这小祸秧子到底要耍什么花样。穆谦等了许久,久到平日里袍子能穿戴完三四件了,还感觉黎豫在往自己腰封上系东西。 “阿豫,怎么还没好啊?我要睁眼偷看了!”穆谦终于耐不住性子了。 “好了,睁开眼吧。”黎豫带着笑意的温润嗓音响起。 穆谦应声睁开了眼睛,低头一看,这是一件黑色丝绸为底的衮服,上用金线绣着五爪金龙,正有左龙,侧身是升龙,衣摆则是行龙,腰间配着一条镶着和田玉的腰封,穆谦眉头微动,满脸疑惑的看向黎豫。 “这是……龙袍?” “怎么样?不错吧?”黎豫看着眼前人威严却俊逸的模样,笑得一脸骄傲,这么丰神俊朗的男人是他家的,“这样式是几个月前东府设计好送来的,我那会子没顾上,就让阿衍挑了他觉得好的,如今一看,咱儿子的审美比你强。” 穆谦低头打量着这件衮服,半晌没吭气。 黎豫见他瞧得认真,笑道:“你这样瞧不真切,庚辰,去寻个大的镜子过来。” “不用,看得清。”穆谦心思根本不在龙袍上,赶忙制止了庚辰。 黎豫怕他是因着腿伤嫌麻烦,才不愿意细瞧,索性亲自将穆谦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又围着人转了一圈,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肩膀和长度倒是合适,就是腰身有点松了,你这一年是真瘦了不少,从前以你的身形穿着肯定合适。离开春登基大典没两个月了,你还能胖回来不?” 不等穆谦应承,黎豫又道:“腰身要不还是收窄一寸吧,开春里衣穿得也薄些,你觉得呢?可还有哪里穿着不舒服,咱们一并改了。” “腰身不用收,其他也不用改。”穆谦说着开始解玉带。 黎豫赶忙按住他的手,“诶!怎么要脱了,还没让郭大哥和肖相他们过来瞧瞧呢!” 穆谦拿手在黎豫头上呼噜了一把,“腿有点疼,站不住了,你陪我歇会儿。” 黎豫不疑有他,赶忙招呼庚辰一起帮着去脱这件衮服,边脱还碎碎念道: “好看是好看,就是穿脱起来麻烦些,没事,以后我帮你。” 穆谦有些心不在焉,黎豫只当他累了,便将庚辰遣了下去,扶着人往床榻边走,谁知穆谦坐下后并不往床上躺,反手一拉,就把黎豫拉到身边坐下了。 黎豫见穆谦兴致缺缺,以为这款式他不喜欢,忙道: “方才说你审美不好是逗你的,你若是不喜欢这个款式,还有好几款图纸,赶着做来得及。” 穆谦伸手在他鼻尖上刮了一下,宠溺一笑,眸子里亮晶晶的,“另一件呢,你试过了么?也不穿来给我瞧瞧?” 黎豫惊诧,“你怎知做了两件?” 穆谦失笑,“你当我还是咱们初见时的傻小子么,这件衮服精细华美,工序繁杂,光赶工就得两三个月,咱们团聚这才几日?明年开春就是登基大典,就算你想只按我的身量来做,肖道远和郭晔他们能由着你胡来?” “哎,你学贼了,不好糊弄了。”黎豫故作惆怅,然后自己先绷不住笑了。 穆谦唬他,“别嬉皮笑脸的,同你说正经的呢!” 黎豫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人说嬉皮笑脸!但穆谦今日腿好了,黎豫心情好,也不计较,耐着性子哄人道: “好好好,你说便是,我不嬉皮笑脸。” 穆谦牵起黎豫的手握在手中,“这一年,受委屈了。” 这些日子黎豫的确是委屈的,除了他自己,没有人坚定地相信穆谦还活着,没有人像他一样痴痴地等着穆谦,就连明年登基大典的龙袍他要给穆谦多做一件时,上上下下宁愿多做一件哄着自己玩,也不愿相信这件龙袍真有被穿上的那日。 这样的日子实在太孤独了! 好在,上天没有辜负他,穆谦也没有辜负他。 有些委屈,别人不提,就能暗暗咽下,可若是提了,那就会被放得无限大,尤其是在一个对自己无限包容无限宠溺的人面前。黎豫心头一热,眼眶一红,然后颇为羞恼的拍了穆谦胳膊一巴掌,色厉内荏道: “说这些作甚,又想惹我掉眼泪,最近可没少为着你哭,让郭大哥好一顿笑话。穆谦我警告你,让我苦等一年这事儿,咱俩没完!这辈子都没完!” 穆谦拿指腹轻轻逝去黎豫眼角的泪水,“我知道这一年你不容易,想来没人会预想我能活着回来,可是你想过没有,一个死了的穆谦比一个活着的穆谦有用太多了。” 黎豫不干了,“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这一路走来,穆谦任性了多次,都是黎豫耐着性子劝,这次角色却互换过来,“大成的晋王穆谦已经死了。阿豫,你想改革,想继承肖若素未竟遗志,想整肃世家,想重振朝纲,那就要趁此机会将大成的贻害一网打尽。若还是穆氏主政,若我还活着,那怎能绝了那群遗老遗少的心思。所以,穆谦已经死在了战场上。” 留下的只是你的涉川,愿意为你赴汤蹈火,护你周全,助你成就至治之世、河海清宴的涉川! 黎豫哪能让穆谦受这委屈,“你怎么知道由我辅佐你动不了他们的根基?不过就是多走几年弯路罢了,江山都打下来了,现下各地军权基本归拢,后面的局势没你想得这么难!” “还是要难一些的。”穆谦笑着把黎豫揽进怀里,“明明有更加容易的路,咱们为什么非要挑一条难的?为什么你不能去坐那个位子,由我辅佐你呢?你可以替我安定朝野,我也可以替你征战四方!” 黎豫气恼,这穆谦今日怎么这么倔,“这不都一样吗?你较什么劲!” “你也知道都一样!”穆谦笑了,捏了捏黎豫气鼓鼓的脸,“咱们之间还要分个彼此吗?阿豫,去坐那个位子,就当是给天下苍生选一条好走的路。” 黎豫沉默了,他们两个的确不分彼此。可世上如果有一个人能让黎豫心甘情愿辅佐,那只能是穆谦。黎豫最后拿出了杀手锏。 “当初京畿投诚前,我私下见过天泰帝一面,并答应他,只要你还活着,帝位就是你的,君子重义,你可不能让我言而无信陷我于不义!” 穆谦顿住,没想到还有这么一遭,脑子里快速谋算,瞬间想通其中关窍:“他是为着江山不易主?” 黎豫点了点头,露出了战胜者的笑容,“所以,后面道路难点就难点吧,你都给我当外室了,我自然得辅佐好我的外室。” 穆谦冷笑一声,“他想得倒美,不过我可不是什么正经的穆氏子孙!” 黎豫觉得他这冷笑莫名其妙,“是,晋王殿下熬鹰遛鸟斗鸡走狗天下皆知,的确不是什么正经人。” 穆谦没想到这个时候黎豫还能跟他玩文字游戏,索性不装了,“我不是真的穆谦,我也不知道穆谦去哪儿了,许是在当年跳墙误伤你之前就死了。” 黎豫听了这话只当他玩闹,直接伸手去扯穆谦的脸皮,“我倒要瞧瞧,你到底是哪个?” 穆谦没想到黎豫竟然能有这么无赖的行为,他自然不能落了下风,“日日与你色授魂与,你说我是哪个?” 黎豫挑眉,“既如此,你说什么浑话?” 穆谦想着与黎豫的情分已经到了这个份上,再无隐瞒的必要,索性将穿书的事和盘托出。 黎豫从未接触过如此绮幻之事,陷入震惊中久久不能平静,半晌才缓过神来,“我说你怎的有时会说些奇奇怪怪的话,那你早知咱们今日结局?” 穆谦笑着摇了摇头,“书本就未完,更何况书中所言亦不能尽信,我读书认识的阿豫,是纵横捭阖的谋国之臣,可我来此认识的阿豫却是鲜活的宅心仁厚的明君。” “别戴高帽子。”黎豫挑眉,他一时还有些转不过弯来,“所以,你的父母正在另一个世界等你回去?” 穆谦非常坦然的点了点头。 黎豫下意识把环着穆谦腰的胳膊圈得更紧了些,生怕他下一刻就走了,“那你知道怎么回去么?你想回去吗?” 穆谦笑了,伸手抚了抚黎豫的后脑以作安抚,睁着眼睛说瞎话,“我连如何来的都不知,更别提如何回去,走不了啦!” “唔。”黎豫嗓音吐出一个音节。 穆谦感受着怀里那个僵直的身子突然放松下来,心情大好,有心逗他,“所以,我只有你啦,你可得好好待我!” 黎豫心满意足,笑得灿烂,“那你的灵魂能穿越而来,该不会是什么妖怪吧?” 穆谦也笑,“我是妖怪,专门吃你的妖怪!” 黎豫嘴上不吃亏,“我最会降妖除魔,看咱们谁吃谁!” 这句话太有蛊惑力! 穆谦咽了咽口水,想着一年多未开荤,顿时坏笑朝黎豫扑了上去,“那就让你瞧瞧,到底谁被吃了!” 掌风闭门,帷幕下落,两具干涸已久却彼此的渴望的身体瞬间被唤醒了全部的记忆,两人默契而又投入的用行动诉说着这些日子的思念,水乳交融间尽情交付着彼此的全部情谊。 穆谦最终“睡服”了黎豫,成功将他稳稳地按在了皇位上。 次年正月初一登基大典,黎豫开国践祚,定国号为谦,年号元和,帝号永宁。旧朝晋王穆谦于新朝仍享王爵,改封号为豫。元和五年,永宁帝积劳成疾,崩,豫王扶太子继位;后五年,新帝大婚,翌日豫王薨,新帝恸哭,命与先帝合葬- 全文完- 第295章 番外一 接亲 穆谦觉得委屈, 因为黎豫从前明媒正娶过钟曦萍,却从未跟自己成亲,穆谦不依, 穆谦有小情绪了! “我不管, 你得跟我成亲!”穆谦如是说。 穆谦所提, 亦是黎豫心中所愿。 成亲这事, 虽然两个人嘴上总打趣穆谦是外室, 可要是接亲,穆谦总觉得该是自己去, 毕竟在穆谦看来,由他接亲代表着一份承诺,一份要保护、爱护、守护黎豫一辈子的承诺。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他虽然能够站立起来, 但腿脚还不是很利索, 繁琐的接亲事宜不适合他一个伤号来, 最后接亲的任务交给了黎豫。 * 登基大典前一日, 从前的左司谏府里张灯结彩,满眼尽是大红囍字, 窗框上、大红灯笼上, 连尚未抽芽的枯枝上都不能幸免, 黎豫穿着一身大红的喜袍, 对着镜子颇为紧张的整理着衣冠, 还不停地问着旁人。 “怎么样郭大哥,还有没有哪里不妥帖。” 郭晔见黎豫一副患得患失的花孔雀样忍不住笑他, 然后把身旁的黎贝玉往前一推,“你去给他瞧瞧, 别让他这个新郎官丢了面儿!” 黎贝玉被推得一踉跄,素日敢说敢做的他第一次有些扭捏,“别啊,我又没成过亲,哪里懂得这些!” 郭晔环视一周,卓济和黎衍是个毛都没长齐的,李和岳连个心仪的姑娘都没有,谢淳倒是早早成家了,可他跑穆谦那头去了。郭晔心道不好,又将穆谦那头的人点了点,边防军那几个团练、寒英、谢淳,就没一个光棍,瞬间感到势单力薄。 眼见着平日里这一个个说一不二搅动风云的大人物都成了锯嘴的葫芦,关键时候还是黎梨这个嫁出去的姑奶奶顶事。 “公子本就俊俏,如今人逢喜事,喜服一穿更显丰神俊朗,时辰快到了,赶紧出发接亲。”黎梨笑着抚平了黎豫略显焦虑的情绪,然后对着郭晔等人安排的井井有条。 “大帅快去瞧瞧队伍,小黎公子再瞧一眼备下的打点红包,如果没有什么遗漏,咱们马上出发!” 小姑奶奶一声令下,由西境铁军组成的一只迎亲队伍敲锣打鼓的来到了原晋王府门前。如今那里门上牌匾早已换成了“豫王府”,只等明日登基大典一过,上谕一发,这里住的就是新朝的第一位亲王。 豫王府外,鞭炮一挂接一挂地放,地上已经满是炮竹红屑,显得异常喜庆,而豫王府的一众堵门势力早已到位! 第一道门由寒英带着一众豫王府的下人组成。 寒英换下西境铁军的军服,穿着从前晋王府侍卫的轻铠,手中握着佩刀,威风凛凛地站在一众手拿扫把的下人面前,那扫把上各个缠着红绳,看上去颇为滑稽。 接亲的这边由郭晔打头阵,郭晔的大嗓门在遍地的鞭炮声中一点都不逊色,“寒英老弟,你这就不厚道了,你明明现在是咱们西境的人,怎么能帮着堵门呢?” 寒英虽笑得憨厚,却一步不让,“我是王府里出来的,一直跟着殿下,殿下成亲这么大的喜事,我哪儿能不尽一份心力!” “起开!”郭晔还想说什么,被黎梨一把扒拉到一边去,“寒英,晴雪哭了一天了,你还不赶紧回家哄去,让我来请你不成?” 黎梨说罢,双手掐腰,秀眉一挑,杏目一瞪,寒英怂了,乖乖地跟着黎梨回家了。 寒英败北,剩下拿着扫把严阵以待的下人队伍不足为惧,被黎贝玉一个人一个红包就收买了。 第一局堵门队伍大败,接亲队伍完胜! 第二关站着谢淳,手里还牵着自家儿子谢梒,谢梒身上用大红绸绑了朵小红花在身前,看着格外喜庆。 谢淳跟穆谦亲厚,这次替穆谦守门深感责任重大,对着黎豫等人笑着一揖,“如今我替六哥守这第二道关卡,六哥做主,关卡的花样由我来设,淳自知文韬不及主君手下的雁之,武略更无法与大帅相较,那淳就斗胆以小博大,直接向主君发问,赢了血赚,输了不亏。” 黎豫笑着点了点头,“归朴直言便是。” 谢淳清了清嗓音,“第一问,先时旧朝官员愿降者已原地留用,那淳想替穆氏宗亲及其他勋爵人家发问,新朝初立,主君将如何安置?” 来凑热闹的除了西北二境跟随两人打天下的,还不乏旧日里与穆谦一起玩闹的京畿真纨绔,如今谢淳问出的问题,也是他们最最关心的问题。穆谦自不必说,于公于私都是板上钉钉的亲王,其他对二人有从龙之功的,比如肖家和容家,自然待遇也不会差,可其他一直首鼠两端的旧朝勋贵如何安置却未得到明确的答复。 史上改朝换代,有皇室宗亲被屠戮殆尽的,也有被新朝善待的,他们摸不清黎豫的脾气,是以这些日子一直惴惴,都想借着穆谦和黎豫成亲来探听消息。 黎豫自然明白这些人的心思,也理解谢淳的良苦用心,此番让自己表态,不过是安这些旧朝遗族的心罢了。 “新朝初立,自当善待前朝遗族,于新朝有功者,论功行赏,前朝有爵者,视功劳保留或降等,无功者,勋爵于新朝不再保留。虽勋爵不再,但田产财富,新朝不取分毫,归朴可放心了?” 众人见状,最次不过丢个不知道能不能落到自己的头上的空爵罢了,并没有想象中抄家下狱的惨剧,瞬间松了一口气,谢淳亦笑道: “主君英明。那第二问,豫字为主君名讳,上下皆应避尊者讳,主君缘何择该字为殿下封号。” 黎豫道:“我与穆谦不分彼此。” 在场众人互相交换了一个了然的眼神。 谢淳强压要向上翘的嘴角,对着黎豫又是一揖,“咱们京畿的风俗,成亲当日,不论身份贵贱,‘堵门官’最大,欲接亲者要老实回话,若有冒犯,也得请主君见谅。” 黎豫还没意识到这里有坑,颇为直爽道:“这是自然,既然穆谦是京畿人士,自然要依着京畿的风俗。” 谢淳眼睛里露出狡黠的光芒,问出了一个众人都想知道的问题。毕竟众人都觉得穆谦才是上面那个,可两人平日里打趣,穆谦又成了外室,如今还是黎豫来结亲,自然都想知道个真相。 “那主君与殿下——”谢淳清了清嗓子,“谁是上面那个!不得扯谎,不得顾左右而言他!” 黎豫没想到竟然是这么个问题,登时脸涨得通红,连耳朵尖都是红彤彤的,站在原地支吾着说不出话来。他倒是不介意雌伏于穆谦身下,从前更是对着穆诚说出了“为亡夫守丧”这种话,可大庭广众之下,让他说那档子事,他这种薄脸皮哪能说得出口。今日又是大喜的日子,他还不能发火,不禁将求助的目光看向郭晔。 这事儿郭晔也想知道答案,他生怕在这种事上黎豫吃亏,又不好明说,此刻也不替黎豫解围,也把探寻的目光投向黎豫。 “主君快答快答,吉时快到了。”穆谦从前的那些小兄弟们开始起哄了。 “梒弟弟,你要不要吃牛乳糖?”关键时刻,一个脆生生的童声响起,黎衍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块雪白的牛乳糖递到谢梒面前,“姑姑那里还有,你要不要陪我一起去?” 没有哪个西境的小孩子能够抵挡黎梨做的牛乳糖的魅力,谢梒当即抬起圆嘟嘟的小脸对着阿衍甜甜一笑,“要。” 黎衍说着,牵着谢梒的小手,两个小不点不等众人反应,捣腾着小短腿就往外跑。 “诶,梒儿!”谢淳如今最宝贝的就是这个儿子,当即也顾不得再难为黎豫,赶忙追了出去。 黎豫松了一口气,心道,关键时刻还得看亲儿子! 第二局,接亲队伍险胜! 第三关在穆谦的寝房外,站了北境四大金刚:李守、赵卫、苏淮、容修。 四个人正摩拳擦掌,这一关的题目最简单,就是比划拳脚,也最难,得一个人车轮战打赢他们四个,他们是在针对谁不言而喻。 赵卫“图穷匕见”:“来老郭,咱们北境边防军虽打不过西境铁军,但咱们四个单打独斗肯定不带怕的!” 比谁拳头硬这事儿,郭晔自然不怂,当即挽起袖子就与第一个下场的苏淮比划起来,苏淮有意放水,郭晔轻而易举拿下第一局;第二个下场是李守,他连穆谦都打不过,更别说郭晔,草草落败,赵卫亦是如此。 最后压阵的乃是容修,容修仰慕郭晔已久,自然不会放过这个与郭晔比试的好机会,容修身手极好,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没想到下场后竟能与以武闻名的郭晔打成平手,甚至有隐隐占据上风之势,连不懂武学之道的黎贝玉等人在一旁看了都忍不住替容修叫好。 赵卫和李守相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见了得意之色,这容兄弟真给咱北境边防军长脸! 郭晔也没想到容修有这般功夫,先时有些轻敌,再想赢容修竟然已经失了先机,两人过了几十招,竟然谁也不能压过谁! 见吉时马上到了,两人还没分出胜负,卓济急得脑门直冒汗,赶紧扯着黎豫让他往屋里闯,却被赵卫笑呵呵的拦住了,“主君,咱们这胜负还未分呢!” “主君,阿梨姐姐再三嘱咐,不能耽误了吉时!”卓济扯着黎豫的袖子,小声嘟囔。 这大喜的日子,自然是不能耽误的,黎豫想了想,索性朝着门内喊了一声,“穆谦,出来了!” 门开应声而开! 郭晔和容修堪堪停手,众人目光都看向了同样是一身喜服站在门口的穆谦,这人脸上还挂着根本就压抑不住的笑。 “啧,咱殿下怎么这么不值钱。”赵卫颇为嫌弃的跟李守吐槽,“就这么出来了!咱们还想多难为难为老郭呢!” 李守笑道,“咱们想难为老郭,咱们殿下却舍不得主君为难。” 黎豫笑着走上前,将红绸递给穆谦,“跟我走么?” “走!” 两人并肩而行,同乘一骑,共赴白首之约! 第296章 番外二 捉奸 要说让处理政事游刃有余的黎豫最束手无策的事是什么?定然是女人哭。 要说如今大谦王朝能够亲近到跑到黎豫跟前哭闹的女人是谁?定然是黎梨。 早年间, 寒英跟着黎豫南下东进平定天下,寒英和黎梨夫妻二人聚少离多,有了寒晴雪这一个女儿后, 黎梨一直没有身孕。如今大谦朝立朝三载, 黎梨再次有孕, 可把黎豫这个又要当舅舅的高兴坏了。如今, 已有五个月身孕的黎梨坐在黎豫面前抽抽搭搭的, 自然也把黎豫这个当兄长的给心疼坏了。 “阿梨乖,咱不哭了, 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寒英欺负你了?为兄给你做主!”黎豫虽然嘴上这么说,可他心知寒英秉性,为人憨厚正直,善良忠勇, 虽然人木讷点, 对黎梨却呵护备至, 倒是眼前这个小姑奶奶欺负人家的可能性多些。 黎梨虽已为人妇, 可这一哭颇有当年小丫头的率直模样, 也不答话,就坐在那儿掉眼泪, 惹得黎豫更急了, 拿出帕子亲自替人擦眼泪, 一边擦还一边柔声哄着: “阿梨, 别哭了哈, 你这么一直哭,对腹中孩儿也不好, 有什么事你说出来,为兄帮你想主意。” 黎梨无父无母, 早就拿黎豫当亲哥,当即扑进黎豫怀里嚎啕大哭,等哭得没劲儿了,才抽抽噎噎道: “寒英,寒英他,他去百鸢阁了!” 百鸢阁?这名字怎的这么熟悉,总觉得在哪里听过。黎豫在脑中回想了一圈,才记起来,仿佛他初见穆谦时,穆谦心心念念的紫鸢姑娘便出身百鸢阁。 又见黎梨快哭岔了气,黎豫心中气愤,但好歹有理智的,怕其中有误会,忙劝道: “阿梨,寒英担任京畿禁军统领,身居高位,平日里难免有些应酬,但他的品性咱们都知道,是个洁身自好的人,不会乱来的。” 黎豫明白历朝历代,无论清流浊流,官场中总有些逢场作戏的应酬放在秦楼楚馆,当年他师从郁弘毅,对这些事早已心知肚明,他也明白这种事堵不如疏,虽有心整顿,可新朝初立不过三年,各州明面归顺,可仍有隐患,官场上这些无伤大雅的风俗事,自然不在他眼下要考虑的范畴内。 黎梨眼眶红红的,眼睫上还坠着泪珠,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他正常应酬我能理解,可我们定居京畿三年了,这还是他第一次去那种地方,去也就罢了,方才跟着他的小厮回府报信,说是今日不回来了,您说他该不会是让那些莺莺燕燕给迷住了吧!” “不至于吧?”黎豫听了这话,也不禁拧起了眉头,“可知他今日应酬都有谁?” “他外头的事,我自是从不过问的,今日不是他御前当值,从衙门回来换下官袍就匆匆出门了,只说是有应酬,等他的小厮回来传话,我才知道——。”黎梨说着又委屈的掉下泪来,嚎啕大哭起来,“我才知道他去那种地方了。呜呜呜。” 黎豫素来护短,眼见着黎梨哭成这样,再有理智的哥哥也忍不住了,好你个寒英,自己的发妻身怀有孕,你竟然跑到秦楼楚馆去!看朕回头怎么收拾你! “来人!”黎豫扬声。 值守在殿外,如今已经升了殿前司龙卫营都指挥使的庚辰立即进门,行礼道:“卑职在,请陛下吩咐。” “去百鸢阁请寒大统领回来。”黎豫说完,想了想又填上一句,“悄悄地,机灵点儿别弄出什么大动静。” 庚辰领命而去。 黎梨见状,知道一会儿寒英能回来,这才破涕为笑。 见人终于露出笑容,黎豫无奈地摇了摇头,把小丫头一进门就让御膳房去准备的牛乳银耳羹往黎梨跟前推了推,“安心了吧,赶紧趁热喝一点,这么早就赶着进宫了,晚膳估计也没吃好。” * 黎豫吩咐了要低调行事,庚辰自然不敢乱来,便在百鸢阁外一番寻找,想着找寒英的小厮进去传个话,可他不仅找到了寒英的小厮,还见着了银粟! 庚辰倒吸一口凉气,这银粟在下头严阵以待,那上头还有谁不言而喻。庚辰知道,既然豫王在,他不点头怕是寒大统领也走不了,只得跟银粟打着商量,看他能否上去帮着带句话。银粟倒是没叫人为难,当即带着人就上了天字包厢区。 庚辰被留在了房门外,银粟则进去在穆谦耳边耳语几句。穆谦见寒英正跟玉絮喝酒喝得尽兴,当即自己出门去应付。 穆谦观察着周围的人,压低声调开门见山,“你回宫跟陛下说一声,就说有本王在,会盯着寒大统领,不会出岔子,寒夫人那里请陛下费心安抚,至于人,今夜就先不回去了。” 庚辰闻言,面上颇为为难。 “有什么事本王担着。”穆谦面色不豫。 庚辰还想说什么,突然那包厢的门开了一道小缝,里面探出了一个圆圆的小脑袋,“义父,你在门外做什么,怎么还不回来?” 话音刚落,那个小脑袋便缩了回去,只一瞬庚辰便看清了是谁,冷汗都吓出来了,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太子黎衍。 “就来。”穆谦应了一声,然后对着庚辰吩咐道:“没事,你依言回话便是。” 穆谦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庚辰自然不敢再说什么,刚要离开,就见管事的带着一行四个清丽脱俗容貌昳丽的姑娘进了他们的包厢,庚辰脸都吓绿了,不敢再耽搁,一匹快马奔回来皇宫。 庚辰比他弟弟庚寅强的地方就在于做事一板一眼,比他弟弟差的地方还是一板一眼。 当庚辰没避着黎梨,把今夜所见所闻如实汇报,当黎梨听到后来厢房中进去了四个貌美如花的歌伎,再也忍不住,又开始梨花带雨的哭起来,惹得黎豫心中暗骂庚辰这个愣头青的没有他兄弟机灵,赶紧挥挥手让人下去。 黎豫方才听着庚辰的汇报,心中的火苗早已燃起,穆谦怎么也敢去这种地方,真是反了天了,还带着阿衍一起,这上梁不正下梁歪!还把哄这小姑奶奶的事扔给自己,登时气得想掀桌子。可眼下他顾不上发火,得先把这个有了身孕的哄好,要是黎梨一着急一上火肚子里的孩子有个三长两短,他这个做兄长的可太失败了。 不过,没等黎豫有什么动作,哭哭啼啼的小丫头止住了眼泪,瞬间变回了往日的小辣椒。 啪的一声,黎梨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登时站了起来,“欺人太甚!陛下,你借一支禁军给我,我去把人绑回来!” 黎豫知道这小姑奶奶的火爆脾气,她十三四岁那会儿就敢孤军夜闯晋王府,一个百鸢阁根本不放在眼里,他相信此刻只要把人给了她,登时她就能带人把百鸢阁闹翻天;第二日,京畿的街头巷尾肯定传个遍;一个当朝亲王再加一个禁军统领,再然后,谏院的折子肯定会堆满他的御案,那画面…… 黎豫打了个寒战,赶忙把人按回了绣墩上。随口糊弄道: “禁军归寒英节制,从前又都是穆谦的手下,这会子他俩都在,你带禁军去,又是这种家长里短的事,禁军们肯定出工不出力。” 黎梨红着眼眶,抓着黎豫的大袖摇了摇,颇为可怜,“那怎么办?总不能放任他们今日就在那百鸢阁过夜了,有四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呢!” 这话把黎豫好不容易压住的火气又撩拨起来了,当又把庚辰唤进来吩咐道:“去叫和岳,带上大理寺的人,去百鸢阁把人弄回来,再吓唬上那管事的几句,让他们管住嘴。” 庚辰领命而去。 黎豫生怕黎梨带着怒气来回奔波动了胎气,将黎梨在宫中留宿。黎梨先时不肯去休息,非要等着见到寒英的面才肯去休息,黎豫磨破了嘴皮子,再三承诺今夜一定把人捉回来,才哄得黎梨放下心睡下。 暖阁终于安静了。 黎豫是个勤政的好君主,无人扰他心神,等待消息的功夫,他便取了折子开始看,可越看越觉得烦躁。他这才想起来,穆谦今日白天与他提过,今夜不回宫住了,他只当豫王府有事,便也没多问,谁曾想竟然跑到百鸢阁去了! 黎豫手中拿着的是谢淳回京述职的折子,厚厚一沓详述了西境三年内政的治理情况,西境如今已经摆脱了当初赤贫的模样,生产全面恢复,商业在容清扬的主持下蒸蒸日上,本来一份报喜的文书看得黎豫眉头越来越紧,无他,这份折子黎豫已经从头到尾看了三遍,却一点也没看进去。 黎豫自己心里乱,索性挑了一份薄的来看,新拿的这份是黎贝玉上书请求接替谢淳去西境辅政的折子,黎豫越看越觉得眼熟,这折子不是已经批了吗?翻到后面,果然有个“准”字朱批,黎豫这才发现自己竟是随手从已经批阅过的折子里抽了一份。 黎豫明白,自己的心已经乱了,把折子丢在桌上,揉了揉眉心,心中的火又开始一点点往上窜。 “陛下,不好了。”庚辰匆匆忙忙地跑进门,气还没喘匀就道:“李少卿也被殿下扣在百鸢阁了,说是今夜不醉不归!” 真是反了天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庚辰,点上你龙卫营的人,把百鸢阁围了!朕这就去瞧瞧,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庚辰回来的路上就知道黎豫肯定得生气,顺道去值房把还没睡下的庚寅一并拖了来。 庚寅一听就知道今晚得有大动静,已经在今日当值的侍卫里面,挑了五十个口风紧又低调的侍卫待命,两人再傻也不会傻到真的把龙卫营小一千号人都点了去捉奸。要不然他们兄弟二人的脑袋指定在第二日搬家。 黎豫出门都是坐车,这次直接骑上快马,直奔百鸢阁而去。 半路上,好歹理智战胜了火气,黎豫吩咐龙卫营在百鸢阁百余米外停驻,他自己带了庚辰和庚寅前往。禁军三司衙门的官袍只有肩膀上纹饰有些微差异,如今天色已黑,不明就里的人以为就是普通巡城司的士兵,谁也不会想到这是殿前司来拿人的。 庚寅前后来了两次,驾轻就熟,直接就引着黎豫朝天字一号房去,那管事的见庚辰前后来了两次,知道是厢房里的熟人,并无任何阻拦,三人畅通无阻,来到房门外。 黎豫站在房门外,听到里面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的声音很是热闹,又仔细听下来,依稀能辨认出房间内的有穆谦、谢淳、玉絮,似是寻常宴饮,并无女子的声音,黎豫心下迟疑,怎的跟方才说得不一样? 不多时,一个焦急柔媚的声音自房内想起,“诶诶,您别跑呀。” 果然有女人! 黎豫压不住火了,登时推门进去! 餐桌上围坐的人除了先时辨认出的,还有穆谚、寒英和方才一并被扣下吃酒的李和岳。餐桌旁,一名容貌艳丽的女子正拿着毯子追着黎衍,看模样是怕夜里凉冻着孩子。 黎豫没理会众人,屋内打量一圈,将目光锁定在内室的屏风上,然后径直绕过屏风,想看看那后面到底藏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等转到屏风后,黎豫瞬间傻眼了。 架子床上并排躺着两个小男孩,身上搭着毛绒绒的毯子,有两名面容清秀的女子正一左一右拍着他们哄睡,中间还有个空着的枕头,黎豫回头瞅了一眼黎衍,又看了看这枕头,心中了然。而旁边榻上另坐着一名女子,手里拿着个拨浪鼓,正在逗着怀里眨巴着眼睛的小雪团子。 这群人可真有意思,喊来四个如花似玉的歌伎,竟然是替他们哄孩子的! 黎豫火气瞬时下了大半。 穆谚率先发现黎豫脸色不对,压低嗓音朝着穆谦问道:“你出来没跟家里打招呼吗,怎么今上都亲自来逮人了。” “说了啊。”穆谦颇为无辜,然后朝着寒英瞅了一眼,“肯定是你家那个闹出来的。” 寒英从头到尾一直被蒙在鼓里,难得的露出早年间那副清澈愚蠢的表情来。 穆谚是个察言观色的好手,知道这架势再待下去势必要遭殃,当即给谢淳使了个眼色,两人赶忙起身,分别朝着架子床跑去,各自抱起了已经睡迷糊了的穆延和谢梒,穆谚还顺便牵起了旁边玩拨浪鼓玩得正开心的穆红伊,两人讨好地跟黎豫打着哈哈。 “不早了,孩子该睡了,陛——两位慢慢聊,我们就先走了。” “是是,我们先告退。” 李和岳也是人精,当即拉住谢淳,拼命朝着谢淳使眼色,“归朴,你不是说我姐姐托你从西境带了东西给我,我同你一起去府上取。” 黎豫怎么不知道他们的心思,冷哼一声,“滚!” 三人如蒙大赦,李和岳生怕穆谚牵着穆红伊跑不快,还贴心的替人抱了个娃,三大三小瞬间跑没了影。 黎豫扫了一眼那四个已经被吓得花容失色的歌伎,庚寅见状赶忙把四个人轰了出去,边哄还边做出了噤声的手势,随后又比划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四个姑娘颤颤巍巍的跑出房门,心道这叫什么事,以为来了能赎身的贵客,没想到陪着四个小孩子玩了半宿! 黎衍小人精,知道他爹生气了,赶忙往玉絮怀里躲。 黎豫瞪他一眼,没搭理他,更没理会穆谦,只对着寒英道:“跟我回宫去,阿梨这会子在宫里等你,她如今身怀有孕,你做事要顾忌着些。” 寒英点头称是,黎豫出门,他后脚便跟了上去。 穆谦知道,这人要不赶紧哄,今晚自己怕是要独守空房了,赶忙追了上去,死皮赖脸蹭上了黎豫的马,跟人同乘一骑回了宫。 两人洗漱完毕,黎豫依旧冷着脸,但人到底冷静下来了。 穆谦笑嘻嘻地凑上去,从背后把人圈住,“阿豫,生气啦?我事先不是同你说过了吗?” 黎豫挣扎着想把人推开,奈何自己一个读书人,力气哪能跟穆谦这种常年带兵的比,只得放弃挣扎,气道: “你只说今夜不回宫了,没说去小聚,更没说要去那种地方!” 穆谦这人有一点好,出卖起死对头来一点都不带犹豫的,“局是穆谚攒的。他明日要赶回冀州给他那个便宜爹祝寿,赶上谢二回来述职,就今夜有时间,你也知道,谢二当年在京畿纨绔圈子左右逢迎,不仅跟咱们好,跟穆谚那孙子也好,我本不想去,这不是想延儿和红伊了嘛。” 不提延儿和红伊还好,一提孩子黎豫感觉脑仁又开始疼了,嗔道:“你说你们几个当爹的,怎么能把孩子带去那种地方!” “这事不怪我,得怪穆谚!”穆谦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优良精神,反正锅穆谚已经背了一个,也不差多一个,“他非说这紫鸢姑娘回来献艺,难得一见,咱们才定在了那里。” 黎豫冷笑,说话凉飕飕的,“这紫鸢姑娘当真是京畿十八坊的红招牌,都十几年了,还让你们这群当了爹的纨绔惦记着!我倒是才想起来,当年晋王殿下也是挤破了脑袋想成为紫鸢姑娘的座上宾呢!知道是那种地方,就不更不该带着孩子们去了!” 嘶——穆谦倒吸一口凉气,怎么还翻起旧账来了?穆谦心道这不是好兆头,赶忙用满腔委屈堵上黎豫的嘴。 “天地良心,你方才亲眼见到了,那群姑娘我们可是一个都没让近身。再说了,帖子是带咱儿子练箭的时候收到的,我要是不带他去,又该说我没义气了。” 黎豫噗嗤一笑,装了一晚上的冷脸终于破功了,“你们就是活该,平日里总拿着‘没义气’来道德绑架阿衍,哄着他替你们出头,如今被他反向道德绑架,该!” “放心,咱儿子还是个纯情的小少年,不会被带坏的。”穆谦见人终于哄好了,轻轻在人耳垂上啄了一下,然后手开始不老实的在人身上滑动,口中吐出的气息却越来越热,“可本王却不是纯情少年了,让本王伺候陛下歇息可好。” 暧昧的氛围瞬间充斥了整个寝宫,黎豫刚回身反抱住穆谦,便被人打横抱起。 情欲动人,满室旖旎。 * 躲在门外光明正大偷听的黎衍一脸懵懂地看向玉絮,“玉絮叔叔,他们为什么说我纯情,我爹这算是被哄好了吧?他们这是做什么去了?” 玉絮满头黑线,不怪王爷说,这小爷的确纯情,赶忙伸手当上了黎衍的眼睛,“我的太子爷,非礼勿视,咱赶紧回宫歇着吧!” 第297章 番外三 那五年 第一年 永宁帝驾崩后的第一年, 穆谦力压朝内前朝旧臣关于太子年幼难以继承大统的言论,拥立幼主登基,不惜以流血为代价, 夷灭两个前朝遗族, 才平息了朝内外涌动的暗流。 “陛下, 先帝仁厚, 厚待先朝旧臣, 如今看来此为遗害,不得不除。”经过一番血洗, 黎衍已然坐稳皇位,但穆谦仍心有余悸,他容不得那孩子有半点闪失。 黎衍明白穆谦的意思,“朕以为父王所言甚是, 以您之见, 何人堪当大任?” “臣愿为陛下马首是瞻。”穆谦拱手, 义不容辞。 黎衍从龙椅上走下来, 一把拖住穆谦的手, “父王,此事朕有意交给其他人去办, 您可有中意人选。” 穆谦明白, 这个孩子同他父亲一样仁厚, 自己毕竟出身前朝, 他这是让自己远嫌避怨, 穆谦有意成全他的孝心。 “殿下不妨将雁之和卓济召回来。” 黎贝玉从西境回京畿时,还带回了他的新妇容清扬。回京述完职, 第一时间便来到了豫王府看穆谦。 “不过三年未见,殿下怎的苍老至此?”黎贝玉看着穆谦盛年却已花白的两鬓有些不忍。 穆谦倒是看得开, 浑不在意地笑道:“精气神没了,人老的快些也正常。说起来还未恭喜雁之抱得美人归,你们刚成亲就把你们召回京畿,不会怪本王吧?” 黎贝玉知他心中对先帝一往情深,如今新帝登基,自己又是新帝的亲信,将自己召回来全都是为着新帝,黎贝玉有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眼前这人怕是也挺不了多久了。但这么伤感的话不好当面说,只道: “内子本就京畿人士,早有回京之心,还要感谢殿下才是。” 穆谦笑着摇了摇头,“过两日,阿济也要回京畿了,你们要同舟共济,好好辅佐今上,大谦朝的未来,以后就都要落在你们的肩膀上了。” 黎贝玉有一瞬错觉,总觉得豫王与去了的先帝越来越像了。 第二年 永宁帝驾崩后的第二年,东南沿海发生倭患,同时西南滇州前穆氏皇族如今降等为承恩侯穆维叛乱,打出了驱除暴民恢复穆氏河山的旗号。 寒英带兵去了东南,而西南穆氏则由穆谦亲自去料理。 穆维到底不是久经沙场的穆谦的对手,城破之日对着穆谦破口大骂:“你个卑鄙无耻卖国求荣的小人,身为大成皇子,弃国弃家,不配为穆氏子孙,你为虎作伥,来日有何面目去下面见穆氏列祖列宗。” 穆谦笑,“你肯定比本王去见得早,本王劝你省省力气,有什么话进京去跟陛下说。” 穆维不屑,继续骂道:“陛下?穆谦,你真的疯了,那黎豫到底是何等狐媚,让你放着江山不要,也要做他的裙下之臣!如今还一心一意守着他儿子,看来他床上功夫了得!” 手起刀落,穆维人头落地。 “银粟,给陛下上个请罪的折子,就说本王攻城时,一个不留神,没留住活口,请陛下降罪。” 银粟应了一声,低头撇一眼那滚落在地的人头,心中暗道,你骂殿下也就罢了,何苦攀扯先帝,找死也不是这么找的! 西南多瘴气,回程路上,穆谦不慎中招。 等再睁眼时,眼前时眼窝深陷的黎衍正在床前侍疾。 “陛下——”穆谦挣扎着朝着黎衍伸出了手,摸了摸黎衍凹陷下去的脸颊。 黎衍见状,面上满是欣喜,“父王,您终于醒了,您可知您这一睡就是月余,可把朕吓坏了,父皇已经去了,您不能再丢下阿衍了。” 黎衍说着,话语间便带了哽咽。 穆谦怜爱地摸了摸小皇帝的头,有气无力道:“陛下放心,臣答应过先帝,要一直护着陛下坐稳这皇位,看着您成个家,臣还未见到那一日,怎么能放心的去了。” 第三年 新帝已经登基第三年,群臣上书,要求新帝立后,并拟定了肖氏女和容氏女为皇后人选,希望新帝从中择一。东府的折子已经递了三次,都被新帝按住,留中不发。 折子第四次递上来时,新帝恼了,直接黎贝玉喊来了暖阁。 “雁之,朕心中已有后位人选,只要不是晴雪妹妹,朕都不同意。” 新帝心仪寒大统领家的长女寒晴雪已经不是秘密,两人在西境那会儿就日日黏在一处,从前是少时玩伴,年少时小孩子间纯澈的友谊随着年岁见长,已经变成了掺杂着甜蜜与青涩的情愫。 这种萌发于少年时期的悸动黎贝玉懂,但他却不能由着黎衍胡闹,他与黎衍相交于微时,是以说话并不婉转,直言道: “陛下,新朝功臣集团与旧朝氏族联姻,本就是巩固政权的手段,这两年咱们没少对前朝遗族动手,已经惹得朝野上下非议,这个时候还是以安定人心为先。” 黎衍不满,把折子往黎贝玉身上一扔,力道不大,玩笑意味多些,“你自己瞧瞧你选的人,肖相的孙女,如今不过十岁出头,尚未及笄,你让人家怎么入宫,你们品行败坏,别拉着朕当禽兽。” 黎贝玉笑,“这您可误会臣了,臣等可是琢磨了好久,也费了好一番功夫,才说动肖相,让他把孙女送过来当一阵子挡箭牌,要不然您可非得娶容家姑娘不可了。” 黎衍心里烦,没工夫与他打机锋,“别弯弯绕绕,你知道朕没心思。” “您只管点了肖家姑娘,然后以其尚未未及笄,不便大婚,拖着便是。五年的时间,够臣和阿济收拾这帮人了,到时候您不是想娶哪个就娶哪个,还用受这样的窝囊气?” 黎衍想了想,还是拒绝了,“不行,朕不能拿着姑娘家清誉开玩笑,你让人家姑娘以后怎么成家?你和肖相的好意朕心领了,立后之事,暂且搁下便是。” 等黎贝玉走后,玉絮见黎衍眉头都快打结了,劝道:“不行您去找豫王殿下讨个主意,由他出面压一压群臣,他是最疼您的。” 黎衍坚定地摇了摇头,“不行,不能去找父王,不能再让他忧心了。” 第四年 黎贝玉和卓济果然是新帝的好辅臣,在穆谦坐镇下,不遗余力的肃清朝野内外的前朝遗族,等到新帝去后的第四年年末,新朝政权已经得到了空前的巩固,大谦朝历经两代帝王,历时九年时间,终于将隐患全部革除。 然后,穆谦病了,往日里从战场上带着一身伤回来照样能活蹦乱跳的穆谦一病不起。 新帝每日前去豫王府侍奉汤药,颇为勤谨,最后将人直接接到宫中照料,病情却迟迟没有好转。 第五年 这病情颇有一病不起的趋势,将新帝急得团团转,下令全国找寻智慧道长的下落,却始终不可得。 要求立后的声音再次在朝野内响起,只不过这次相较于两年前,立后的人选统一换成了寒晴雪,但新帝态度依旧暧昧。 此时礼部的堂官坐不住了,新帝登基后大婚立后,本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从前是人选不合新帝的意,如今已经拟了新帝喜欢的人上去,折子依旧被新帝扣着,这叫什么事?礼部堂官直接闹到了东府。 黎贝玉没办法,只得又跑去找黎衍,“陛下,立后事宜,礼部自打您登基就开始准备着了,如今已经五年了,您再不立后,礼部那群堂官要把政事堂拆了。” “雁之,等一等,再等一等。”黎衍面上皆是疲惫。 黎贝玉见他如此,只当是近日照顾豫王辛苦,“您待豫王一片孝心,可也得顾着江山社稷,立后之事由礼部全权操办,无需您费心,您配合着走个流程便是,到时候您把寒姑娘娶回来,还多个人帮您照顾殿下。” 黎衍摇了摇头道:“不能成亲,朕真的不能成亲。” 黎贝玉不解,“这是为何?” “父王已经不大好了,若是朕一直不成亲,他便一直惦记着此事,还能强撑着一口气,朕是怕万一朕成了亲,他心事一了,就这么——”后面的话,黎衍说不下去了。 新帝迟迟不立后的事,最终还是传到了穆谦的耳朵里。 “陛下——”穆谦已经病入膏肓,颤颤巍巍朝黎衍伸出了手,笑得温和。 在一旁喂药的黎衍当即放下碗,握住他的手,“朕在,父王今日精神瞧着好了不少,肯定会很快好起来。” 穆谦笑容里尽是疲惫,“昨夜,臣梦到先帝了,先帝说想臣了。” 这话不是什么好话,黎衍心里一惊,直摇头,恨不得求穆谦不要再说了。 “臣也想先帝了,臣曾经答应过先帝,如今扶陛下坐稳皇位,臣做到了,可臣怕至死也见不到陛下成家,到时候到了下面,臣实在无颜面对先帝。”穆谦强撑着一口气。 黎衍听罢,泪流满面。 次月初一,新帝大婚,迎娶禁军统领寒英长女寒晴雪为后。 翌日,豫王薨。 穆谦死前,手里握着黎豫送他的吊坠,笑着喃喃道: “阿豫啊阿豫,本王后来才知道,系统所说的机缘是什么,现在也终于明白,什么是五年锥心之痛。自你去后这五年,本王每日想着你,便是锥心之痛。不过,这痛由本王来受,好过由你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