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宿敌互为白月光后》
1. 楔子
平生雪尽,来逢新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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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历十九年隆冬,张霁年十七,时任礼部观政士。
大年三十夜,雪满京都。府内配备了轿辇的官员们尚且生了惰性,早早归府,底下那些需要徒步回家的小官们更是不愿主动留值。
张霁临近散值才被塞了去平昌王府宣示嘉奖令这桩差事,说是平昌王新春时节在外征伐,皇上怜惜其幼女,故而把这桩差事安给了礼部。
要是依着往常,嘉奖重臣的差事拨给礼部,礼部那些人精定要争抢不休,为着在贵人面前讨个面熟。
只是这回平昌王府的嘉奖令却被上头的人一番推诿,最后落到了张霁手上。
其背后原因不难知道。
一是寒冬腊月,积雪封路,平昌王府与礼部隔着四条街,这一趟下来,莫说鞋履浸透,身上的复襦也该不顶用了。更何况,新春佳节,谁不想早些回府,阖家团圆呢?
更为重要的便是这第二点,礼部众人都明白此番揽下宣示平昌王府嘉奖令的差事绝非巴结权贵的好契机,如今平昌王府长房一脉在京都只余一个不受宠的幼女,空有王爵长女之名,倒不若称作“孤女”,这是京都中人心照不宣的秘事了。
张霁接了差事却没再往下推,他手下的小吏们大多拖家带口,家人们必定巴巴地盼着他们散了值早些回去呢,可对他来说,回府早晚却是不妨事的。
他在这偌大的京都无牵无挂,倒也落得自在。
雪势渐大。
张霁在官邸内随意点了些体格健硕些的小吏搬运朝廷拨给平昌王府的赏赐,一众人便在这雪夜浩浩汤汤地出发了。
行至街头,入目是一片覆了银光的鲜红,玘朝全年宵禁,京都的百姓们通常都会在天黑前挂上灯笼,希冀来年好运临门。
寒夜徒步,未至行程的一半,鞋袜均已湿透,几个小吏知晓张霁秉性,开玩笑地嘟囔着若是散值后能有几壶烧酒喝喝再好不过了,张霁听出了言外之意,谈笑间应承下来。
一行人说说笑笑,也就缩短了步程。
平昌王府邸位于熙录街,是这条街上最为恢宏典雅的所在,然而却没有沾上半点新春气息,灯火未起,大门紧闭,在这冬日略显萧索。
出门迎接礼部众人的是一个名唤秋梨的婢女,告知他们王府二房的一行人回了二爷大夫人的淮扬婆家过节,如今府内的主子只剩平昌王长女一人,张霁了然。
只是一众人在府内放下了赏赐的金银珠宝,却迟迟不见这位王府长女。同行的小吏们言语间已经多有不耐,张霁在钱袋中取了一半的碎银给了领头的小吏,却道让他们先行喝酒,自己须得将手上的嘉奖令亲自递交。
其实此次嘉奖不过是做做样子,礼部中人抬着满载奖赏的担子穿过四条街,翌日清晨又是一方美谈,不至于寒了忠良之臣的心,目的已然达到,他本可以就此撒手,只是私心里想留下看看这位家事名满京都的倒霉蛋。
秋梨原是很慌张的,只是见留下的这位大官面容和善、容色可餐,渐渐也就不再局促,坦诚以告:“我刚刚去了小姐院子寻不见她,她许是又在王爷书房待着了,我速去禀告。”
张霁拂了拂手,温声道:“罢了,不必再让你家小姐跑一趟了,烦请你领我去吧。”
听闻平昌王自少时丧妻后,常年在外出征,加之近年叛乱不断,更是鲜少回府,可一观其书房,却是充满了人气。
入门的书橱旁还散落着几张草纸,纸面上被信笔勾勒着什么,字迹方正有力,若不是看到了眼前伏在地上誊录书卷的小姑娘,张霁定要误以为是那平昌王的手笔了。
他款款走近,俯下身子:“你在瞧什么书?”
直到张霁开口,卢知照才转过头来,映入张霁眸中的是一张清瘦白皙的脸,眼尾处似乎还有一处灼痕,观其红润糜烂之迹,应是近几日才被烛火所伤,伤口处还未结痂。
张霁的目光在她的眼尾处停怔了片刻,转而与她的眼睛对上,相视那瞬间,她的眸光夺去了他的全部心神。
烛色之下,有如白雪灼灼、明月携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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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知照记得,初见张霁,是在盛历十九年冬。
少时她处境艰难不是什么需要身心回避的苦痛,不过是因为她母亲难产而死,父亲本想自戕殉情,后被宗室族亲挽回。
于是他待自己不甚亲厚,亦可以说是刻意回避,加之正逢朝政风雨不断,他更有了一头扑进行军事务中的借由。
虽说平昌王的功绩配他的爵位名副其实,可到底是因着长子的身份继承下来的,于是二房难免妒恨在心,对卢知照的苛责与打压也不在少数,加之对下人疏于管教,致使王府内这点子家事儿弄的京都城内人尽皆知。
卢知照倒也无所谓,况且沦为别人眼中的弱者总能避免掉一些冷不丁的敌意与攻击,平日里她也不愿意在王府内走动,大多数时候便窝在她父亲的书房。
平昌王每年归家次数极少,每每回府总要一头钻进书房,她与书房结缘还是因为不识事时想着尽可能陪着父亲,祈盼着一点点来自父辈的温情。
亲情培养没什么进展,对书本的兴趣倒是激发了大半,卢知照记事以来便终日手不释卷 。
然而玘朝男子为尊,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荒谬之论根深蒂固。卢知照却是不以为意的,她有时甚至会庆幸自己亲缘浅薄,从未受到过府中长辈的教诲。
放眼京都,女子若生于高门大户之中,十来岁时,必定精修女红,熟背女德。若是有女子两样兼备,家世清白,容貌尚佳,便大多以才女之称扬名,最终所指也不过是配上一门合乎家族心意的亲事。
卢知照不愿也不甘。
她见过出身淮扬名族的二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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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在二叔父面前低声下气、伏低做小的模样。
若说是因为他在朝为官,是一家之主,倒不若说是因为他身为男子又出身名门,从小便获得了读书入仕的机会,一步步行来,他也得到了相应的权力与地位,自然成为了夫妻关系中的上位者,而已经脱离婆家的二叔母需要依赖这样的夫家。
卢知照年纪尚小时无人看管,常常偷偷跑到相隔两里的书塾看夫子上课,识字之后则喜欢读武侠志怪这类在正统观念里不入流的闲书。
说来讽刺,在那些文人墨客看不上的闲书里,女子却有了一席之地,她们可以执剑江湖、行侠仗义,可以女扮男装、笑傲官场。
于是卢知照从来都觉得男女的性别之分不过是一个象征,一个符号,男子因为性别的优势获得读书致仕的通行券,女子则因为这个符号困于后宅,多生怨怼。
就连镇北大将军的孙女,一个少时智略便远胜男子的女子,嫁与陛下,也不过沦为了藏在珠帘玉幕之后的一介“深闺妇人”,除去皇后的虚名,她的生命里还剩些什么,却也不足为外人道了。
因着年岁见长,也因着所读之书多取材于父亲的书房,卢知照渐渐地也开始接触一些名家所撰的政论与奏议,特别是当朝宰执曾璜所作的《盛历新言》,每每阅毕,只觉心胸开阔,神思清明。
不过平昌王长年在外,二房持家,长房的灯油钱总被克扣,卢知照白日看书也总被几位表兄表姐妨碍。时至夜晚,即便灯光昏暗,她也喜欢窝在书房看些旧书。
前些日子,她还因着夜里看书时离书简太近,被用以照明的烛火灼伤了眼角,秋梨心疼得不行,她却庆幸得不行,还好灼伤的只是眼角。
卢知照终日埋在书堆里,二房的人大多是不屑的,他们一贯看不上她,而秋梨也只是说这样不好,难免看伤了眼睛。
从来没有人问过她在看什么,心中所想为何。
只有在那个冬天,张霁一身青色朝服,背手在后,俯身凑近她:“你在瞧什么书?”
她转过身子,正眼看他。
许是长夜奔波,男子外着的浅色复襦被雪水浸透,颜泽愈深,镶边的绒毛湿哒哒地垂落着,情态很像他鬓角旁的几绺碎发。
卢知照目光上移,来人面露好奇,容色温和。他的睫毛很长,细密的雪珠附着在上面,近乎要遮住他那双如墨的眼睛。
她原先觉得此人气质清雅又在礼部任职,加之如今权臣当道、选官闭塞,她猜他作州来人,可是细细看来,其眉宇间又透着京都文人难有的硬朗,这一点却像出自北境。
伴着蜡油融入夜色的“呲呲”轻响,来人说他叫张霁,光风霁月的霁。
卢知照却觉着他名讳中的“霁”字应单取雪后放晴之意。
因为张霁来的那一天,京都城内下尽了一个冬天的雪,自此雪过天晴,万物明净。
2. 两心同
卢知照抬眼看着天上的一轮孤月,周遭尽是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她的,蟒蛇的。
腿上血肉模糊的咬痕早已没了知觉,树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在深山中,这股血腥味能勾搭出来的还有谁呢。
她本是前来这座深山中的普灵寺,祭奠父亲亡灵的,如今却要埋骨于此了吗?
卢家……
母亲早逝,父亲乍亡,卢家长房余她孤女一个。二房觊觎长房的爵位、财产已久,她早知道余下的日子不会好过,却没想到他们如此心急。
就连伴她长大的贴身侍女也被收买了去,往她茶水里掺了东西,伺机将她推落山崖。
那个侍女名唤秋梨,是她六岁时央求父亲在人牙子手里买下的,卢知照自认不善与人交心,可这些年却也对那女孩不薄,谁知人心莫测,亘古如此。
与蟒蛇搏杀时都未曾有的凄凉意味倒在此时曝露在这纯白的月光下。
窸窣的声响越来越大,向她逼近,卢知照早已精疲力尽,动弹不得,唯一能做的便只有打起精神盯着那树丛。
是只幼兽,可她凭着十四岁的弱小身躯纵使像方才一样豁出一切求生,只怕也难逃虎口。
卢知照不认命地撑了撑身子,腰际间滚落一把匕首,刀身通体漆黑如墨,只有刀刃上映出一抹青色。
她认出来,这是她送给秋梨的十岁生辰礼。
此刻却来不及想太多,卢知照摸索着将那把匕首握在手中。
那凶物突然逼身向前,将卢知照掀翻在地,撕咬着她的右肩,后者拼命忍着肩膀的刺痛,用利刃深深刺入它的颈部。
一刀又一刀……
却好像对它无甚妨害,它的利齿扎入得越来越深,骨瘦如柴的臂膀像是要被它撕咬下来一般生疼。
在幼虎的压制下,卢知照毫无翻身的可能,抬眼依旧是圆月,对死亡的恐惧与内心的不甘从未如此刻这般真切。
恍惚中,树上似有人影晃动。
卢知照顾不得去思量这可能性有多么渺茫,只是用尽了力气呼救:“救我!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
人影未动。
那只猛虎的攻势更加剧烈,卢知照与它撕打在一起,匕首滚落在一旁。
她用尽蛮力掐上它的脖子,面目狰狞,向树上嘶吼着:“我想活,我不甘心死!!你要什么,我允什么!救我!!!”
手起剑落,兽头落地。卢知照被那人带着飞身上树。
“这算救了。”
男子的声音浑厚平缓,没有嘲讽,没有邀功,与这深林里的死寂融在一处。
她抬眼,这人蒙着脸,在澄亮月光下也看不清样貌,但脖颈处的印记却格外惹眼,像是梵文里的“羊”字。
他身姿颀长,估摸着八尺有余。
卢知照恳切道:“算。他日你若有求,我必竭力相报。”
“你?”
他打量着身侧的女孩,沉默了一会儿,随后问道:“你看向树丛时,在想什么?”
“是狼,是蛇,是虎,还是其他。”
苟且于世,明知九死一生,却还是忍不住去计量胜算,谁让她向来惜命呢?
风声簌簌,只听见不明朗的一声:“那有区别?”
卢知照尚未接话,那人却又隐没在无边的夜色中。
他腾空时带起一阵寒风,刺得她生冷,弥漫的血腥味里隐约有一股侧金盏的香气。
那是北境盛产的一种草本植物,京都罕见,她也是由于家教不严、游迹市井因而识得。
卢知照此时还顾不及去想那人来历。
她早已衣不蔽体,垂首看了看被那些畜生撕咬得粉碎的衣物,眼睛里透着寒意——
自己命不该绝。
-
翌日天晴。
卢知照在树上蹲站了整整一夜,半个身子早已僵直,缓了好一阵子才摸索着下树,而后是思索去处。
若回到城内,只怕她求报无门,再入虎口。
她的面色沉了沉,终于迈步往山上走。
普灵寺虽非官家寺庙,地位却不可小觑。若有亲友新故,京都中的达官贵人大多来此为之祈福,愿其早登极乐。
故而她愿意赌上一把。二房中人既选择在上山途中除去自己,可见想要在山上布置人手不是件易事。
只是她着实没想到山上的布防会这么严密,自己方才行至寺院门前,未来得及道清缘由,便被三四个守卫打扮的女子带到了内院。
这个院落的位置很是隐蔽,从庭前甬道入内,甬道墙面青灰相间,由第三个青色砖墙处转弯,寻常香客绝想不到此处墙体是可迁动的,其中空隙可通一至两位成年女子。
卢知照暗自记下入院的路线,内心深处涌动的不安感却越发强烈,守卫们没有强迫她蒙眼,这个院落的位置就这样明晃晃地呈给她一个外人。
此行恐怕难以脱身。
一行人入院不久,一个穿着讲究的妇人从正厅内搬出了一把金丝摇椅,摆放在台地中央,匆匆瞥了眼对面那个被娘娘召见的小姑娘。
她面容瘦削,衣不蔽体,挂在身上的几块破布无不被血色浸透,血水虽已干涸,却还是令人心惊。
而这位姑娘的眉眼间却窥不出半分羞赧之意,秀漪内心称奇。
玘朝对女子规训甚严,“外检束,内静修”是守礼常态,裸露肌肤却是勾栏做派。不过看她面无惧色、目光如炬,倒有几分娘娘少年时的影子。
卢知照面色如常,心里却猜疑起来,领她来的这几位虽不多言语,但礼数周全,言行拘谨,绝非出自一般门第,只怕她不小心遇到上山礼佛的大人物了。
不一会儿,内厅走出一个雍容华贵、英气逼人的女人,看样子很年轻。
虽妆容清雅、服饰清丽,敷粉画眉、点唇修容等施朱手段却一样不缺。
是玘朝上层命妇惯常的妆面。
卢知照正暗自思忖她的身份,待她走近了些,才瞥见了她用凤钗盘起的发髻。
玘朝礼教森严,国都内能有资格佩戴凤钗的不过两人,一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二是如今圣宠正隆的瑜贵妃。
卢知照却莫名有种预感,此人便是那位出身北境的皇后。
眼前的女人由方才那位妇人搀扶着,在摇椅上款款落座,摇椅正对着卢知照,这位娘娘又用目光紧盯着她,一副审讯姿态。
“东南林子里的蛇是你杀的?”座上的人悠悠开口,眯着眼瞧她。
卢知照点头称“是”,声音平静,背上却不免生出了一层薄汗,渗到伤口里,刺得她生疼。
台地之上的贵人又问:“你会武功?”
“不会。”卢知照如实应答。
那人的脸色却缓和起来:“如何杀的?”
底下的人面不改色:“咬死的。”
她嗤笑一声,语气却更加好奇:“你不怕有毒?”
话音刚落,院外便有僧人进来同一个守卫耳语了几句,那位守卫上前,又在这位娘娘面前低声汇报些什么,卢知照听不真切。
年轻的女人拂了拂手,让人退下。而后下了台地,款款凑近卢知照,一双明眸,媚态横生,紧紧锁着她的眼睛:“你以后跟着我,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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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
两人离得近了,卢知照闻到一股寻常女子身上的脂粉香气,却掺杂着一缕熟悉的侧金盏清香。
她虽不知晓宫中有何规矩,但祭礼之期未至,普灵寺又确非皇家祭祀之所,按这个内院的落址来推,皇后此行必然逾矩。
位高之人多视人命如草芥,这位娘娘是否例外,单从闲文野史望去,实在无法摸清她的秉性。
因此皇后看似给了她选择,其实从来没得选。
卢知照理清其中利害,抬眼看她:“我愿意。”
-
雨湿芭蕉。早些时候天色还是亮堂的,卢知照伏案许久,被一阵寒凉的穿堂风惊扰,叫了秋梨数声,无人应答,只得起身关紧门窗。
近来天气阴冷潮湿,书房内点着的烛火不多时就熄灭,屋外雨水的哗啦声连绵,抢了蜡油滴落烛台的声响,平添烦躁。
卢知照心中不耐,久坐起身,眼前黑了一片,慌乱移动时又被桌脚一绊,结结实实地摔下台桌。
屋外风声更劲,金秋九月,竟吹入一门窗的雪来,书橱旁的草纸被席卷着散了一地。
卢知照摔得浑身疼痛,颤颤巍巍站起身,便见门外泄出的那点月光被一个黑影覆住。
那人自雪夜里来,推门而入时逆着月光,看不清面目。
脚步渐近,卢知照的心脏嘭嘭作响,紧张之余却还带着心绞般的苦痛,压得她近乎喘不过气。
直到这脸明晃晃地映在她的眸中……
“张霁……”
怎么会?
她忽而想起第二次见他。
平昌王死讯传至京都不久,他随着礼部一行人来王府吊唁父亲。
与那个雪夜一样,身着朝服,只是这回青色朝服之上添了暗织花纹,其间绣着白鹇,腰带材质更是改用镂花银。
她认出,那是朝廷五品官员的服制。
短短两年,官升四品,虽不逾制,却也罕见。她面上不动,心里却暗生嘲讽,既讽他柔佞之态,也嘲自己先前看走了眼。
不知他如今是投了严靖,还是傍了陈立康,才在这佞臣弄权的世道求得个坦阔官途。
那时自己还未出声呛他,他可倒好,对她这一个王府孤女几近挖苦,更是将朝廷赏下来的抚恤物什一干抬进了二房的院子,在王府继承一事上早早站了队。
如今她看到这张脸怎能不心生警惕?
还未等及卢知照反应过来,便见张霁自朝服的广袖内掏出一把镌刻着荼蘼暗纹的短柄匕首。
她一时慌乱失神,吓得连连后退。
张霁的眼睛却死死锁住她,脸色惨白,阴森可怖,随即利索地拔开刀鞘,右手紧握刀柄。
卢知照加速计量着逃离路线,谁料眼前的人却并未上前。
他停驻在远处,霎时抬起右手,硬生生将匕首捅入了自己的左侧胸腔。
诡异的是竟不见血水流出。
被捅的人是他,她的心脏却痛得愈加厉害,又被他的这一出吓得惊慌失措,身体发颤,感觉全身都生了冷汗。
她垂目看他,却见其朝服上的雪水竟都化作血水,一滴一滴落到地上,将她亲书的纸面浸了个透顶,与自她处流落的血水汇在一处。
等等……怎么会?
她有了预感,低头看向自己的身前,左侧胸膛处湿了一片,她抬手去摸,满是温热的血水,心脏的绞痛感达到顶峰。
她额间沁出的汗液遮了视线,目之所及越发模糊,身子也更加沉重,一时不撑,直直倒了下去。
仅存的视线里,那人却丢了匕首,身影渐近……
3. 心昭昭
“姐姐!姐姐!”耳边传来风茗的呼喊,卢知照勉强掀开沉重的眼皮,后背硌着坚硬的床板。
背上的疼痛登时传来,她的神志也从梦境里脱离开,声音嘶哑:“我这一觉睡了多久?”
风茗心疼道:“没有多久,不过一个时辰,我见你梦话不断,身上又发热,才想着叫醒你,好喂你吃药。”
她起身去端药碗,絮絮叨叨地抱怨:“秀漪姑姑也真是,你不过是见那大人生得好看,一时走神,差点没捧好给陛下的食盒,又没有酿下什么大错,却还挨了二十大板,若不是姐姐你身子骨硬朗,怕是撑不过这一劫。亏我见她平日待你不薄,想着总不会动什么大刑。”
卢知照被痛得拧眉,听到风茗的碎语,又思及将来每一日去御书房送食盒都有碰上张霁的可能,心里更加气闷。
“低声些,你当这里是什么安宁的去处,隔墙有耳。还有,谁跟你说我走神是因为那个人长得好看!”
又转头看见风茗情绪难掩的模样,便耐着性子解释:“你也别怨秀漪姑姑,她也是为我好,宫有宫规,我既没做好职责之内的事,合该受罚。况且我此举还被外臣看见,那人又是陛下近臣,虽说他按理不会多事,但依着宫规惩处,总归不会出错。”
风茗不情愿地应了一声,红肿着眼睛,面上神情不改:“姐姐,你先喝药吧。”
卢知照心生酸涩,抚了抚风茗的侧脸,语气柔缓下来:“我不该对你那么凶的,但是你自己想想,这深宫之内有几人是简单的?我入宫年岁比你久些,若恰逢皇上降下福泽,大赦天下,定是抢在你前面出宫的,你性情耿直,又如何在这宫里立足?”
她接过风茗递来的药碗,浅抿了一口,开口问她:“药里加了鹿茸?”
皇宫之中,奴仆的性命贱如草芥,倘若不幸受了罚、生了病,太医署随意开点药也就糊弄过去了,余下的各听天命,怎会舍得拿出这么名贵的药材?
她又猜测:“是叶之珩来过了?”
风茗摇了摇头,目光闪躲:“姐姐被处罚得突然,他哪里知道。”
卢知照心生疑窦,随即搁下药碗,一手攥过风茗的手,一手强掀起她的衣角。
十四岁的身体上爬满了触目惊心的红色抓痕,其间密密麻麻分布着紫色淤青。
强忍下眼里的泪意,卢知照将风茗的手握得更紧,眸中的愧意蔓延,她早该想到的!赵泉那个贱人不会特意问一个婢女的名字,何况近来遭他毒手的尽是些刚入宫的女孩。
她抬眼盯着风茗,一字一字从牙缝里吐出:“是赵泉那个畜牲干的?”
风茗哑然,姐姐方才告诫自己隔墙有耳,当下骂起人来又毫不避讳。
转念想到她是在为自己抱不平,风茗的眼里更是噙满了泪水,卢知照心中已有了答案,面上生出杀意。
风茗哪里见过卢知照这幅模样,印象中她素来性情平和,偶尔说话夹枪带棒,遇事却从来不争不抢,以至于进宫四年,还未能入坤宁宫内殿服侍。
自己好不容易与她相熟还是因为偶然发现她对房内潮湿的霉味颇为敏感,便默默留了个心眼,在为宫内贵人们倾倒香炉时偷偷攒了些炉灰在身上,不日撒到房间各处,将霉味遮了一二。
“姐姐,我身份本就低贱,是万万不要紧的,况且他每次发泄完都会赐下一些名贵药材,我事后好好进补就是了。”
风茗心中不安,害怕卢知照真的为她做出什么事来,那样实在不值当,只能尽力宽慰她。
赵泉虽说一介宦官,如今却也是皇后身边的红人,岂是她们这些蜉蝣撼动得了的?
卢知照心意已定,并不看她,冷笑一声:“进补完之后呢?身子养好了等着下一轮的祸事吗?”
见她言情冷淡,风茗心里更慌,攥紧了她的手:“姐姐,你不要再气了,我之后一定小心行事,好好躲着他。”
其实风茗心里清楚,躲能躲到哪里去,若真是能躲得了,又岂会有宫女将命送在上面。不过是给自己一个苟活下去的理由,不至于对来日失了盼头。
窗外狂风凛冽,前些日子她补上的破布也不顶用了,冷风自窗户缺口处一阵阵涌来,吹得她眼睛发涩不说,也把卢知照冻得连声咳嗽。
她也实在没法子,只能用单薄的棉衾将卢知照裹紧,自己坐在迎风口为她挡下大半的凛冽。
卢知照见状艰难地移动身子,转了侧躺的方向。
“我这边吹不到风了,你也过来。”
风茗依言半蹲在她的身前。
她将手心覆在风茗的手背上,与她对视,神情严肃:“你给我听好了,你并不低贱,你善良真诚,热忱细致,比赵泉那个混蛋高贵千倍万倍。”
“还有,你记住,今日我与你因为鹿茸的事闹了矛盾。我遭了罚,欲抢你的鹿茸进补,你不愿,我们随即一拍两散,再没有任何交谈,此后我所行你更是一概不知。”
卢知照手心的冷汗沁到风茗手背上,她此言又像极了在交代后事,风茗吓得六神无主,眼泪直流,只怨自己一时没遮掩住被虐待的祸事,反应过来后又支支吾吾地阻止她。
“不,不是这样的……姐姐……你不要……”
眼前人的声调却拔高,不容反对,眸光中似有一团烈焰焚烧,所掠之地俱为灰烬。
“我不是与你商量,今日我与你断交,待事毕后,我们再论以后。”
风茗一时怔住,不敢去想她口中所说的“事毕”之“事”为何,心头酸楚难耐。
怎么在这深宫之内存活竟比在宫外乞讨还要难上千倍?
屋外风声瑟瑟,全然不顾屋内人悲喜,只“哭嚎”得更加大声,一击一击冲撞着木质厢门,却掩不住自赵泉房中淌出的幼女啼哭声,阴阴悲鸣,声声泣血。
-
孟春刚过,宫内近来没什么礼宴,下人们的时间也空了下来,卢知照趁着得闲的时段寻了一趟叶之珩,准备问他要一个物什,以备不测之祸。
叶之珩早年游迹江湖,素来人情淡漠,处世果决,时至中年,却不知为着什么入宫做了太医。
听闻是贵妃母族引荐,看顾贵妃身体,前年贵妃诞下皇子,圣心大悦,他更是一跃成了太医院三位首席中的一个。
他与卢知照算是忘年之交,长她二十余岁,单论年岁,他倒是可以与她的父辈齐平了。
不过叶之珩胜在心态年轻,与卢知照也算知心旧友。
两人市井相识,宫内重逢。
许久未见,他们还是有当初的默契。她不问宫中何人何事牵绊住了他,他也不管她是出身平昌王府的卢知照,还是如今坤宁宫的月照。
-
既然决定在皇宫内除去赵泉,就要想好万全之策,叶之珩是她如今唯一能够倚仗的人。
更何况他曾经做游医,浪迹街头时做过有愧卢知照的混事,一报还一报,她料想这个忙他应该帮得痛快,谁知这回他却略显犹疑。
他忧心有人路过,硬生生将卢知照拉到花园的假石后侧,板着一张脸:“我只问你,你这一次针对的是谁?”
卢知照如实告诉他:“赵泉。”
他扶额短叹:“你前几年的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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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日子不是挺好?再等上七八年,待太后六十寿辰一过,陛下大赦天下,依着你的入宫年限,说不定有机会就此出宫。在这世道能安稳度过一生已是不易,何必去招惹他?”
假石后端蚊蚁成堆,不一会儿就把卢知照叮得心浮气躁。
她眉头拧得厉害,语气也带了些怨气:“我等得,有人等不得。你向往自由却困在宫墙之内,有你的借由,我纵使惜命也要干这一票,自有我的原因。”
叶之珩失笑:“什么叫干这一票?知道你游侠小说看得多,在宫里说话可不能匪里匪气的。”
卢知照觉得他啰嗦,立即打断他的话:“我自然知道。那你帮是不帮?给个痛快话。”
她又意识到是自己在求人,声音难得软下来:“咳咳……那个快些答复我。”
在她这里他从来讨不到什么口头的便宜,更别说转变她的意志了。能帮她一把,他也认了:“明日卯时,后花园第三棵柳树下面,素色油纸包着。”
卢知照面上转晴,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咧嘴一笑:“多谢!”
正欲拔腿溜走,却又被叶之珩留下,他从腰间取下宝蓝色香囊,伸手递给她:“驱蚊蝇的,你放在外衣里面,莫要被人看见。”
他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眉头皱得厉害,岁月留下的印记堆叠在眼尾,像是有千言万语,却又怕自己说多了惹人不快,只重重吐出四字:“凡事小心。”
卢知照接过香囊,眼眸发涩,自她来到这世上,对她好的人不多,叶之珩算一个。
他于她,如父如兄。
她停驻片刻,终于抬头望他:“你知道吗?在这皇宫,有自己名字的人不多。”
“什么?”
卢知照思及宫人遭遇,一时激愤,眼里噙泪,言辞有些错乱:“我是说……在宫里,太多的人活得不像人,他们连名字都是主子赐的,生死悲欢,全在天命。整整四年,我以为我也同他们一样了。直到那天我因为风茗对赵泉起了杀意,才发现原来我还有血性。”
她哽咽地续道:“风茗是我入宫以来为数不多用真心待我,却不希求回馈的人,所以我想帮她,甚至是豁出自己性命的那种……这是如今我对自己最满意和骄傲的地方,我还愿意为一件事付出性命,这……毕竟是性命啊,近乎是在深宫之中最低贱却又最宝贵的东西了……我惜自己的命,可风茗的性命也是命,我不帮她,以后想来,定会陷在她本可以不必死的泥淖中,终生潮湿阴暗,不得解脱。”
相识这么多年,这是卢知照第一次将心中所想对自己全数托出,叶之珩却不见欣喜,心底里掩不住的同情、心疼与歉疚在快速滋生。
他方才站在局外人的立场上对她大肆说教,可其实她什么都知道,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愿意为之付出代价。
她清楚更轻松的路在何处,却偏执地踏上另一条无愧良心的路。
这才是有血有肉的她。她与旁人,因而不同。
叶之珩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头,冲她颔首:“不必说了,我明白。”
卢知照向他一揖,会心一笑,转身离去,不多时却听见身后传来叶之珩的声音。
她步履放缓,好听清他在说什么。
他将声音刻意压低,却坚定和缓——
“你有名字,至少在我这里,你从来都是我在盛历十七年,京都朝宗桥上遇见的卢知照。”
卢知照见完了叶之珩,也算给自己留下了唯一一条后路,随即算准了时间,静等着。
下一次坤宁宫起叠香宴应在杏月十三,日头不远了。
4. 庙堂之高(一)
杏月送冬去,京都的春雪却总是消融得很慢。
宫里的贵人前几个月因着天气严寒不常出门,京都的冬日又长,他们憋闷了许久,总会在二三月活络活络联系。
消闲了一阵子的宫人们也在这个时候忙起来,一是清扫积雪,二是筹备开春的叠香宴。
叠香宴一年一度,由皇后主办,同宫里的妃子、公主们在坤宁宫品鉴各州府上供的香料,而后将香料分配给各宫的娘娘们。
这也是将六宫贵人集聚的难得盛事。
尚在王府时,卢知照便听说过陛下专宠瑜贵妃,对这位娘娘自然多有揣度,加之贵妃母族与陈立康一脉牵连甚广,以为会是什么骄纵跋扈之辈,却没想过会是一位温婉纯良的美人。
皇后虽身居后位,却与陛下情缘淡薄,除开一些必要见面的礼俗时日,两位甚少相见。甚至卢知照私底下觉着皇后与贵妃的交情还要深于陛下。
近来陛下病情愈重,皇后也总算多了几分关心,央了坤宁宫的小厨房每日清晨送一碗药膳前去御书房。
也正是因此,卢知照得见张霁。
卢知照本以为她已经在这趟差事上犯过过错,想来不会再被派遣同样的事了,谁曾想秀漪姑姑前一日带了些人出宫采卖叠香宴上要用的物什,便将送药膳的差事直接交由她主办。
皇城的天亮得很快,但总笼着一层薄雾,内里阴暗潮湿,将倾泻的天光遮了个严严实实,卢知照不喜欢这样的天色,更害怕在皇都之内再遇张霁。
他是为数不多知道她真实身份,并且对她怀有敌意的位高之人。
她如今只是一介宫女,若他为拉拢卢家二房,在皇宫内诬告她言行失仪,她定会万劫不复。倘使她揭出自己身份,又逃不开欺瞒之罪。
因此如若他认出她,并且存意为难她,她是如何也躲不开的。
近来坤宁宫的人手大多忙于叠香宴的筹备,卢知照也落得自在,她一人端着食盒出发,暗自思忖,脚程快些应该不会碰上那位瘟神。
她独自将食盒呈送进御书房,不一会儿陛下的内侍吴公公便迈着碎步将空瓷碗递了出来,神色喜悦,想来陛下对娘娘的关怀很是受用。
回程途中,卢知照步伐比来时还快,直到茫茫晨雾里走出一个身着绯色朝服的人影,她才认命。
此行逃不过他了。
卢知照决意不去看他,直至二人擦身时,她才依着宫礼对他一揖。
谁料张霁偏是不如她意,她飞身掠过,他非要出声将她拦住。
“这位宫人能否留步?”
卢知照闻声止步,小腿有些发颤,手心更是生出了冷汗,微垂着脑袋,不看他。
张霁眼睛直直盯着她,温声解释:“我来御前虽次数不多,但想着应是记着御书房位置的,方才便回绝了宫人引路,现在细想来,记忆却又含糊不清了,能否烦劳你带个路?”
卢知照如今还不知他是否认出自己,若是回绝,倒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只好应下。
眼前人朝她颔首:“多谢。”
堂堂首辅,向她一介宫人点头致谢。
卢知照在心里暗骂,既做奸佞之臣却还摆着一副知礼高节的模样,也正是这副德行多年前将她骗了去,让她兴致大起,与他阔谈曾璜所作的《盛历新言》。
那时的她惊喜于寒夜逢知己,万万也想不到,几年以后曾璜一介纯臣被陛下逐斥离京后会在京郊死于非命。
暗下杀手之人是谁,事后得益、官至宰执之人又是谁……
然而这些流言大多传于市井,并非能够上达天听,又或者,是高位之人不想听……
如今的陛下把中庸之道玩得团团转,说不准正自喜于朝臣制衡、边境安定的表面功绩,不见贪蠹泛滥、民生多艰。
今时见着张霁这个游转于庙堂之内的得益者,卢知照不由得想起这些,心头涌上一阵阵恶寒,面上也冷了几分,脚下步子加快,抢在张霁前头,免得让他看出什么。
张霁见眼前人加快步程,也不去赶她,由她走在前头带路,余光里却在偷瞄她的侧脸,当年她眼尾留下的疤好像是在右边。
如今她进宫做了宫女,便也依着宫礼整理仪容,小巧的耳垂上坠着耳饰,白皙的脂粉没掩住微粉的面颊,倒将她的伤疤遮了个严严实实,以至于他在宫中初遇她时差点不识,还以为自己经年少眠,精神恍惚了。
那会儿她一时没捧好食盒,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了去,没人觉察到他面上的失态。
也正是因为她的失常,他才笃信她真的没有死。
虽说入宫不是什么好去处,可是在这世道,被权势裹挟却还能够靠着自己保住性命有多艰难,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他护不住的人太多,难得有一人靠自己挣脱开天命,再度出现在他的眼前。
张霁心生慰藉,目光又紧盯着身前的人,脚下一时不察,踉跄了下,险些摔下台地。
卢知照听见身后的动静,下意识转头,转到一半反应过来,便急切转了回去。
她在原处停怔片刻,又觉得自己方才之行有点怪异,再度开口,却不自觉阴阳怪气了起来。
“大人小心些,这皇宫的路可不平。”
女子的声音自前头传来,语气淡淡,听不出情绪,张霁细品,却在茫茫晨雾里窥见了她满身的刺。
整整四年,四围宫墙竟也没有磨平她身上的刺。
思及此处,方才失仪的讪色早已隐在面上,他眉头轻蹩,眸色逾深。
说不准这是件幸事还是件祸事。
卢知照过完嘴瘾就即刻生了悔意,心跳像鼓点似的蹦个不停。
幸而张霁没再出声。
余下的路,两人一前一后,复归静默。
-
起叠香宴的这一天,卢知照出门时正碰上风茗,她拿着弃用的桌布补着漏风窗。
见她出来,风茗跑到她身前拦着,定定看着她,不说话。
卢知照撇头示意她让开。
风茗泪眼婆娑,声线颤抖:“是不是今天?昨夜我瞧见你去西边杂院里搬纱灯了。”
卢知照不正面应答,指着漏风窗:“你因何补它?”
风茗不解,还是答她:“因为夜里漏风呀,昨夜我被冻醒,这才看见你出去。”
“你补它是为了你我日后不受冻,我所行是为了你我日后不受迫害。坐以待毙不是我的秉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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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如果你真的明白我,就不要拦我。”
卢知照目光如炬,声音铮铮。
风茗犹豫着让步:“那姐姐你……一定小心,赵泉不是那么好对付的,要是形势不对,你就立马放弃,不要紧的。只要能保命,什么都不要紧的。”
卢知照明面上应下,心里却清楚,此一行再无退路,她攥紧了微颤的双手,迫着自己不去忌惮后果,无端自扰。
叠香宴依着往常的惯例,点烟撩香之后是将各地上供来的这些香料经皇后的手分发到六宫,通常是先紧着瑜贵妃和安明公主,今年也不例外。
皇后向来不喜热闹,将一概事务理顺后便早早回了寝宫,其余的嫔妃还会再聚上一会儿,由赵泉打理宴席之事。
卢知照计量着时间,点纱灯过后再过半盏茶的功夫她见赵泉离席,又想着时间该差不多,便偷偷跟了上去,宴席上服侍的宫人众多,缺上几个也无人在意。
赵泉是找地方解手,又顾虑宴席需他看顾,便寻了个偏僻无人的草丛,正方便卢知照下手。
她找准时机用从叶之珩处讨来的迷药将赵泉药晕了,拖进草丛内乱棍打了一通,正欲开溜时又觉得不够解恨,抄起棍子再度揍了一顿,之后才匆匆回到宴席。
一盏茶的功夫,赵泉鼻青脸肿地回到宴席,竟哭丧着脸,慌不择言地说这席间定有刺客混入,将尚在席间的贵人们吓得不轻。
卢知照冷眼瞧着他演这出大戏。
此人精明异常,被无缘揍了之后定会推想幕后黑手,他在宫内跋扈惯了,得罪的守卫、婢女不在少数,以他一人之力,难以查出黑手。
即使查到了,若是那人职别与他相当,他又没有证据,也只能认下这个哑巴亏,可是若是趁着这个宴席,在贵人们面前把此次殴打定性成宫内刺杀可就大大不同了。
皇后离席,此时席间位分最高的瑜贵妃又被吓破了胆,一张如花的脸上堆满了惊恐之色,得亏身侧的婢女扶着她,她才没有直直倒下去。
赵泉见状向各位嫔妃行礼,沾满泥水的手刻意在他那张沟壑嶙峋的老脸上抹了又抹,又声称出于对贵人们的保护,要请皇后娘娘出面坐镇。
一旁的嫔妃们既不愿摊上这档子事,又想着早些解决赵泉口中的刺客,自然对他的提议反应热切。
一众人随着赵泉入到坤宁宫寝殿外,赵泉只身上前,在殿门外叫唤了好几声都没人应,一时情急竟想要无召入内,他那双沾满泥水的手才摸上殿门,就被皇后的怒声吓退。
赵泉一时不安,复而去瞥殿门西侧的纱灯,一、二、三、四……是四盏没错,想来是娘娘刚歇息又被吵醒,故而有些暴躁。
他知晓皇后脾气,立时安慰起嫔妃们,将她们劝散了,又心里憋闷,对坤宁宫余下的宫人们破口大骂,等将聚着的人统统遣散了,他才一瘸一拐地回到住处。
卢知照回屋后径直脱衣上床,风茗盯着她好一会儿,欲言又止,可还是什么都没问。
翌日清晨,风茗被一阵浇水的哗啦声吵醒,刚出屋便听早起的婢女讲赵泉被皇后娘娘杖毙了,血肉模糊。
尸体被拖走时,双脚拉出好长一道血痕,刚刚值守的宫人们在清洗血迹呢。
5. 庙堂之高(二)
虽说已至春日,清晨到底寒凉,卢知照见风茗身着一件单薄的衣裳,直直愣在屋前,便从床上捞起一件略厚些的复襦,强塞到她的怀里。
“穿上。”
风茗这才回过神来,顶着微翘的额发,呆滞地问她:“姐姐,他……”
卢知照抬手抚平她的碎发,柔声道:“过去了。”
她又夸耀似的举起拇指拂了拂鼻头,冲着风茗眨眨眼:“我是谁呀。”
二人相视一笑,风茗头点得好似拨浪鼓,一蹦一跳着回屋换衣衫,卢知照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没来由地酸涩。
昨夜见风茗穿着里衣上床,粗制布料婆娑着她身体上的伤痕,刺得她连声轻哼。
自事发以来,她只当自己位卑身贱,命途多舛,原先成日里乐呵呵的她早已被命运伸出的黑手撕碎。她不过才十四岁……如今赵泉被除,她才难得找回了自己的三两碎片。
卢知照凝视着屋头尚未清散的晨雾,眼前、心里似乎都被一层薄雾笼罩。
太快了……
赵泉被处决得太快了……
要么是皇后真的暴怒,要么是她早已看透事件始末,所以无需从赵泉身上查证。
自己方才同风茗讲,此事已经过去,其实远远没有。
恐怕,她才行至事态伊始。
坤宁宫的一切都同往常一般,卢知照依旧随着秀漪姑姑往返于小厨房与御书房,只是已经多日不见张霁。
前日随着秀漪姑姑出宫采办的几个宫人回来叽叽喳喳谈着自己的见闻,听说近来芳书阁举子案闹得沸沸扬扬,想来张霁应该被此案绊住了。
卢知照默默听着,面上不显,心里却有些憋闷,按照她的入宫年限,此次出宫也该算她一个,想来是她入宫途径不比其他人,因而皇后与秀漪还是对她有所忌惮。
日上三竿,她放下手头的事,前去寝殿外值守,余光里瞥见了昨夜点着的纱灯,原先是四盏,今时只剩三盏……
气候渐暖,这个时辰烈阳又毒,卢知照额角汗液涔涔,背上生出薄汗,近乎将她的里衫浸透,她一时分不清生出的是热汗,还是冷汗。
卢知照守了半个时辰,便见风茗自殿内走出,神色仓皇,按理她现在应在偏殿清扫积尘,怎会……
她预感不妙,正准备上前询问,却见秀漪姑姑紧跟在风茗身后出来,上前的脚步停住,向姑姑一揖。
秀漪拂手让风茗退下,对着卢知照道:“月照,下一个是你。”
卢知照心中分明,随她入殿。
刚一入殿,她就被眼前的亮色晃了眼睛,之前就曾听在内殿服侍的老人说过,坤宁宫无论何时都亮如白昼。
也是因此,那夜赵泉在殿外才无法判断皇后是否歇息,在旁人眼里落了个触怒主子、被判杖刑的下场。
卢知照却比谁都清楚,他走向死亡绝非这层原因。
她亦步亦趋跟在秀漪身后,心头却平添了几分释然,路已至此,进退早就由不得她了。
“是你呀……”
皇后侧躺在榻席上,见卢知照进来,幽幽然开口。
明澄澄的灯色下,皇后一张英气艳丽的脸呈在她眼前,近乎连面上的绒毛都窥得一清二楚。
卢知照却心里发寒,她看不清她。
她向皇后一揖,面色沉静,静候着审问。
皇后紧盯着卢知照,右手的食指不停婆娑着拇指的厚茧,她思考时一贯喜欢如此。
“你可知风茗进来时同我说什么?”
卢知照不敢轻易回答,轻蹩着眉:“不知。”
皇后续道:“她说,叠香宴赵泉被打之时,你与她偷偷回了住处补漏窗。”
她又问:“这是真的?”
卢知照立时下跪,脑袋重重扣地,声音里添上几分慌乱惊恐:“望娘娘恕罪,奴婢们不该在值守时偷懒。”
皇后坐起身子:“我遣人去你们的住处查验了,确有此事。你也不出所料认了这件事。”
她哀叹一声,吐出四字:“很是无趣。”
卢知照注意到紧锁着她的视线,于是依旧垂头跪着。
心里的不安感愈发强烈。
冷不丁上头传来一句——“可是我不信”,声线和缓悠长,落在卢知照耳中,却像淬了冰,有如鬼魅吟唱。
“我觉着是你打了赵泉,所以风茗这个丫头也算做了伪证。”
皇后眼睛微眯,霎时幽深冰冷,眼波里流转着寒意,她的右手覆在了卢知照肩头,用力一按:“这些本来不是什么大事,可是你偏偏想借我的力。这一点,我索性再退一步,一概忍了。可你所行还是躲不过死罪,我若立下处死你,可知道是什么缘由?”
卢知照利用人心下了这盘棋,计划稠密,自以为没留下半点把柄,却万万想不到在这坤宁宫,定罪从来无须证据。
她的神思有些麻木,肩颈处的疼痛却登时传来,刺醒了她,她颤颤巍巍地自里衣处掏出一个香包,双手呈上。
“奴婢明白,但奴婢不认。”
声音嘶哑,但铿锵有力,回音绕梁。
皇后接过香包,一股侧金盏的花香登时传来,竟比她前几日用上的还要浓上几分。
见皇后眉眼松动,料想她定是识出了此物,卢知照续道:“倘使前日夜里坤宁宫内真的有陌生男子入内,那被惩戒的定是违背宫律的婢女,与娘娘您绝无干系。”
卢知照在初遇皇后时就疑心她私通外男,侧金盏香包原料出自北境,然而自严靖一派把持着京都城对外的商业事宜以来,北境与京都的商业往来就近乎阻绝。
想来是因为北境穷山恶水,经济落后,自北境来的行商队伍,没有余外的油水献给京都官员,他们自然不愿开商道。
因此侧金盏原料在京都市面上并不流通,卢知照之所以识得,还是因为叶之珩出身北境,对此种香味有所眷恋,又有特殊的渠道引进。
她遇上皇后那日,相近的日头与地界,她就碰上两个气味相近的人,加之皇后逾矩出游……
虽然这个揣度大胆了些,可是谁让卢知照向来不信巧合。
这些年来,叠香宴的举行规程则证实了她的推测。
出宫采办的必是秀漪姑姑,每每出行必一反常态,撇下坤宁宫的女守卫不带,却带上几个守卫打扮的男子,想必是为了夹带那位情夫入宫,这是其一。
其二,坤宁宫寝殿前常年点着四盏纱灯,可时至叠香宴,特别是傍晚,总会有人将一盏纱灯搬入西边的杂院,办这事儿的宫人并不固定,也就是并无专人负责纱灯个数的清点。
卢知照留意过,当殿前四盏纱灯时,赵泉入殿是不必通报的,而当点着三盏纱灯时,他是连殿门也不曾近前的。
其三,此日过后,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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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身上的侧金盏气味也会逾浓,旁人只以为是用上了宫外新进贡的香料。
因此卢知照确凿利用了皇后,除药晕赵泉的迷药外,她也从叶之珩处讨了侧金盏香包,事情败露后以表忠心。
只是事情本不该走到这一步。
皇后的情夫,也就是自己的那位救命恩人,那日普灵寺山下树林观其身手,纵使叠香宴当日赵泉当着众人的面推开殿门,他也一定来得及躲藏,皇后顶多会被赵泉激怒,治他一人之罪。
既无证据,她又怎么会将纱灯之事扣在自己头上……
卢知照顿悟,只有一种可能——整整四年,她从未对自己放下过戒心!
-
殿内气氛诡谲,皇后静默了许久,秀漪也甚少见到她这副样子,不觉替跪在身侧的人捏了一把汗。
卢知照此刻终于生起恐惧之感,瘦弱的身子不住地颤抖,脊背僵直,双手握拳,硬生生攥出血痕来。
良久,皇后出声:“你想活吗?”
卢知照终于抬眼直视她:“想。”
皇后的声调拔高,语意里多了几分强硬:“那就做我的人,完完整整地成为我的人。”
卢知照道:“娘娘明鉴,四年前我就已经是您的人了。”
身前的人轻哼一声:“撒谎。别用这种酸话来奉承我,我说的是什么,你心里清楚。”
卢知照正待解释,皇后却又盘腿上了软塌,面上倦色难掩:“出去吧,明日有事需你去办。”
生还的机会来得如此突然,卢知照自诩此一计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内里到底还是喜不自胜,她跪了太久,双腿已经麻木,只得掌心贴地,支撑着身子立起来。
道谢完榻上的人,一瘸一拐地走出殿门……
秀漪见皇后微合着双眼,沉思片刻,还是出声:“您是要月照塞入芳书阁一案里?”
皇后反问:“有何不可?”
秀漪忧色难掩:“那一案可是张大人主办的,张霁在官场上游转多年,势力盘根错节,素来杀伐果决,月照虽有些小聪明,哪里会是他的对手?”
皇后的语调里带了几分稚气:“哼,小聪明……她的小聪明都将我算进去了,姑姑不替我抱不平也就罢了,现在倒偏心起她来了。”
秀漪见她没有真的生气,一笑置之,复归正题:“那娘娘如何看此案,又或者说,您想要月照替您争个什么结果呢?”
皇后淡淡道:“既然查案件,自然要真相。”
秀漪正欲开口,又被皇后截断:“对了,你觉着她与张霁相识吗?”
秀漪应道:“她出身平昌王府,张霁多年前又是礼部官吏,陛下每年赐给平昌王的赏赐不少,都要经手礼部。此事说不准。”
她正眼瞧着榻上的人,还是试探道:“娘娘此举到底有些冲动了,且不说月照女子的身份会给查案带来诸多不便,就张霁此人立场,咱们如今也尚未摸透……”
皇后眸光里透着寒意,不耐道:“姑姑,是你多心了。张霁为谁办事与我何干?不是我的人,那他就只有一个阵营……至于月照,她借我的力除人,自然要还我一次。”
她又抬手让秀漪退下,终于合上眼皮。
秀漪踮着脚尖出了殿门,立在皇檐之下,遥想随嫁时老将军的嘱托,一时伤情。
如今所行是否背离故人之托,她也辨别不清了。
6. 芳书阁(一)
翌日清晨,天光还未大亮,卢知照就被一阵噩梦惊醒,正欲起身,顿感身上疼痛难耐,又在棉衾内窝了一会儿。
未到值守的时辰,秀漪姑姑就央人拿了一套制式简朴的常服递进了她的住处,命她寅时一刻至禁宫的东北侧。
卢知照依言换上衣衫,见风茗神情担忧,又宽慰了几句,就从住处离开了。
行在御道的左侧,两旁是不通天日的宫墙,御道绵延,眼前晨雾朦胧,看不清去处。
她近来总想起在宫外的时日,虽受人冷眼,但至少抬眼看去,头顶是没有遮蔽的,目光所及皆是广袤天空。
禁宫内不可言行失仪,她站定后,并腿在侧,手臂齐肩垂落,交叠于腹部前方,静候着秀漪姑姑。
气候阴冷,她交叠的双手被冻得微微发颤。
良久,一人倏而自晨雾里走出。
他自东北方向来。
是御书房。
来人身着绯色朝服,目光平视,步履从容。
雾气氤氲,那人大半张脸都隐在晨雾里,只一眼,卢知照就认出了他,下一刻条件反射般地视线下移,微垂着脑袋,迈着碎步退到御道另一端,紧靠着宫墙。
两人相隔甚远,她动作幅度不大,张霁却还是觉察了,心里闪过一丝诡异的微麻感,酸涩难掩。
想来她也同旁人一般惧他厌他。
再好不过。
依着皇帝的吩咐,他还是微微调转了行路方向,奔着她去。
天色尚早,地面上的晨露还未消散,御道左右湿滑,张霁脚步放缓,步态端稳,生怕又像上次那样在她面前失了礼仪。
落在卢知照眼里,他放缓的步伐,却好似在向她示威。
她早年间在一本游记里看过,有些猎人在捕到猎物后,并不一击致命,他们会享受虐待猎物的快感,比如用小刀一道口子接着一道口子地划着猎物的身体,慢条斯理,任由兽血流下……
虽然尚且不知张霁是否认出自己,可观他所行,卢知照实在无法劝服自己他是个好人,于是脑海中总忍不住浮现出他暴虐的行迹。
绯色的身影渐近,卢知照依旧微垂着头,直到视线里出现一双墨色金边样式的官靴,她才按着宫礼向他一揖。
张霁的视线轻扫过她,稍稍颔首:“随我来罢。”
卢知照愕然:“何处?”
却见张霁拢了拢朝服的广袖,漫不经心道:“出宫。”
-
御道路长,左右是用条石与砖块铺就的。张霁在前面引着,步伐缓慢。卢知照跟在他身后,满腹的疑问,却不敢轻易开口。
她不开口问,他也不主动答。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宫门,在踏出宫门的那刻,卢知照心里的疑团已经靠自己解了十之七八。
前几日便听闻张霁被芳书阁举子案缠得分身乏术,以至于多日不曾入宫问陛下安,可按他入仕以来审理疑案的效率,本不该涉案多日还一无所获。
她突然明白近日皇后对陛下关怀有加的用意,若非陛下有所授意,她一介宫人,又是女子,怎会有资格参与此案,还令堂堂首辅携领出宫?
只是皇后将她强塞进此案的目的却还不明,她有种预感,这与张霁迟迟无法结案的缘由脱不了干系。
卢知照在心里暗自总结,此事绝不简单,她无权无势,卷入此案,恐怕逢生渺茫。
但是……能出宫。
整整四年,她终于寻见机会出宫了。
她的眉头只皱了半刻,目光触及广袤天空与久违街景时,紧锁的眉头又骤然解开。
女孩的眼睛直盯着前方,在这晦暗的天色下,一亮一亮的,让张霁想起多年前他生母送给他的一对东珠,那是他收到过的最贵重的生辰礼。
卢知照的神思已经许久没有这般激荡了,若不是身旁还站着张霁,她定会喜极而泣,泪洒宫门。
两三步的距离,宰执府的马车已经候在宫墙外,张霁自然地迈步上前,一手已经掀开车帘,身体却顿了顿,语调生冷:“上车,莫要让皇后娘娘觉着我苛待你了。”
卢知照见他脸色明显不佳,既不想同他在一处莫名受气,又实在不好拂了他的面子,不情不愿地上了马车,蜷缩在离他最远的一角。
宰执府的马车规制在百官之上,空间不算狭窄,卢知照却有些憋闷。她上车时,张霁已经闭目端坐,长长的睫毛覆住了他那双不时透着戾气的眸子。
她莫名想起那个雪夜,想起他睫毛上附着的滴滴雪珠,想起他被雪水浸湿的青色朝服。她盯着他,想得入神,又觉得好像这绯色朝服衬得他肤色更白,也显得更加矜贵。
眼前人立时睁开眼睛,与她眼神交接,她吓得面色红一阵白一阵,复而垂下脑袋。
张霁被她骤然收回的目光弄得一头雾水,倏而收回视线,见她羞赧之态,心里又无端升起燥意,垂目想了想,低声说:“你莫要有什么男女大防的顾虑,虽说玘朝建朝以来,甚少有女子参与办案,但你既然接了这个差事,我们便算得上半个同僚,在公事上,理应公办,遑论私情。既是同僚,抛开男女之别,同乘一辆马车,不算逾矩。”
他解释得认真,好多用词看得出都是仔细斟酌后说出的。
“不……我怎会那么想!”
卢知照仓皇抬头,连声辩解,却见张霁的耳廓染上一层薄红。
她觉着好笑,这个瘟神也想得太多了,与他在一处,思量怎么保命才是要紧事,哪里会有那些不相干的想法。
-
马车之内,气氛微妙,坐久了卢知照嗅见几缕墨香,想来他时时在此处温书,经年累月,竟余下几分书气。
此时张霁却像换了一个人,说话也不似在宫门外那般刻薄,言简意赅地告知她案件的来龙去脉,又将与案件有所牵连的举子细细列举,甚至详尽到与知州府衙官员的相处之道。
是他天生善变,还是连他这样的位高之人也躲不过遭人监视?
卢知照默然,干起正经事,细细温习着他方才交代的案件细节。
玘朝初年设有一阁,名为芳书,举子们通过乡试后入京,等待会试的间隙可自行参加芳书阁书试,书试全科优胜者可直接入翰林院,跻身储相之列。
这本是因为建朝初期亟待用人而提出的权宜之策,却没想到会沿用至今。
不过在此案出现前,芳书阁的存在确然是个摆设,书试涉略面极广,难度远大于会试。
芳书阁存续的百余年内也不过只有三位以全科优胜的成绩步入翰林院,其中一位便是前任首辅曾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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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就连张霁都喟叹,他当年若是走这条路,大概率也是行不通的。
可就在今年开春,一位湖广学子来京赶考,时隔四十余年,夺了书试的全科优胜,按理来讲,新春一过,他就该走马上任,出此人才,也算玘朝之幸。
这位学子名唤李北行,出身湖广寒门,先祖父曾任户部司务官,到他这一辈,湖广李氏一族早已没落,他若真的做了京官,倒能全了学子们寒窗苦读、光耀门楣的愿景。
可就在书试放榜后不久,与李北行一道赴京赶考的同乡学子李云山竟将诉状呈递都察院,状告李北行书试舞弊。
此案干系重大。观玘朝选官体系,卢知照虽时常唾弃严靖等权臣当道,同期官员中顺利升任者大多出自他们门下,可至少这些人是真的靠着才学登上庙堂的,入仕之后的选择全凭私德。
可若书试舞弊之事坐实,便无异于烂了玘朝的根基,想来也正是如此,都察院不敢擅自做主,一向秉持中庸之道的皇帝才会插手此案,将其转交内阁,由张霁主审。
末了,张霁一双剪水似的深瞳晦暗不明,倒与这天色相应得很。
他启唇问她:“案件始末你已知悉,可明白如何应付这桩差事?”
卢知照诧然:“应付?”
什么意思?他同她讲这么多只是为了让她知晓如何应付此案吗?
还未开始查便叫她知难而退吗?
这是明晃晃地看轻她,还堂而皇之地宣之于口!
她的眼底染上寒意,一改在他面前垂头听教的温顺之态,言辞疏离:“张大人说笑了,娘娘既派我来查此案,自有她的用意,她脾性不好,我若是抱着应付的态度敷衍了事,可是会遭罪的。”
张霁瞧着她好不容易缓和的面色此刻又肃冷起来,像射猎时无意惊扰的一只蜜獾,勇敢易怒,还掩不住脾气。
斜眼瞟着那人冰冷的面色,他现在反倒没了脾气,既应了陛下的嘱托,如今之际若将她剔出此案,他也不好交差,此次不得不遂她的意了。
-
马车自都察院门前停下,门楼高耸,威严庄重。
卢知照本想开口问他此案既已转递内阁,为何又来到此处。
转念想起那人的嘲弄之态,她就是憋死也不问!
张霁没有随她一同下车,说是有要事在身,都察院左都御史齐平迎了出来,看见只有卢知照一人,谄媚的神色僵在脸上,未等卢知照开口问些什么,便忙不迭安排她住下,又急哄哄回了办公处。
第一役卢知照便吃了败局,要照这个进展,也不用张霁出言劝退了,她不多时就该灰溜溜卷铺盖走人了。
卢知照没有去都察院安排的住处,而是静静等在门口,都察院偌大的牌匾下蹲着个年幼的女子,这场面倒略显滑稽。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晦暗的天空就落起雨滴,这一场春雨来得很突然,加之京都常年气候潮湿,雨雾也随着淅沥的雨声升腾起来。
卢知照眯眼瞧着远处,自朝宗桥下走来一人,雨雾朦胧,她只能看清他的青色衣衫。
张霁?
不对,他该坐轿才是。
那人撑伞走近了,容色温润,向着卢知照拱手行拜礼:“在下名唤李玉章,是进京赴考的湖广学子之一,亦是李北行的同乡。”
7. 芳书阁(二)
雨丝淋漓,李玉章来时匆忙,两鬓前的发梢已经被雨水打湿,紧贴在白嫩的脸上。
卢知照看得出神,方才不是她神思恍惚,眼前这人确与张霁长得很像,长身鹤立,容色姣好,只是面色比如今的张霁更温润柔和些。
对上李玉章探求的眸子,她回过神来,言辞简练:“你是有话同我讲?”
李玉章见此女子并无先前都察院众人的敷衍之态,心里燃起一丝希冀的火苗,澄明的眼波中迸出光亮。
“回大人的话,在下先前来过一次,想要透露一些与芳书阁案相关的事。齐御史说此案非都察院审理,而是张大人与宫内的贵人一齐主审,要我今日再来。今日在院门前观您华容之资,想来您便是那位贵人了。”
只是……
李玉章眸光暗了一度。
她是女子。
卢知照瞧见他的犹疑之态,面色冷了下来,嘴上也不留情:“怎么?都察院有不能同女子论案件的规矩?”
自己的心思被一个女子这样戳穿,饶是一贯冷静和缓的李玉章也不禁汗颜,他的拳头攥了攥,立时下定决心。
既然都察院众人不听他多言,纵使判官是一介女子,也比求告无门的好。
雨势渐大,噼里啪啦地击打在木质车盖上,张霁在马车内被扰得不宁,这样的天色,想来她应该回去住处了。
他沉声吩咐:“回都察院。”
谁知马车才经朝宗桥,张霁便隔着雨帘看见两人在都察院门前相对而立,女子妆容清丽,男子仪表堂堂,二人相距甚近。
她竟没走,还遇上了此案的关键人物,他的脑子登时一团乱麻。
“再快些!”
卢知照刚听完李玉章的线索,正打算再问问他对李北行、李云山二人的形容,便被一句招呼声截断。
再转头,张霁已经下了马车,直冲着她来,他嘴角绽开微笑,熟稔地同她寒暄:“月照姑娘怎么不去住处,都察院可不缺守门的。”
她无视他的讥讽,不愿与他绕弯子:“张大人的要事办完了?方便的话,我想见见李云山。”
张霁作势看了看外面,贴心道:“雨势太大,不如等等。”
卢知照浅笑,眨巴着一双精光四射的杏眼,直盯着他的眼睛:“等什么?李氏二人不是就收押在都察院私牢?三两步的事。”
他与她打太极,阻挠她查案,她完不成差事是死。
为了推进案件,言辞激烈些得罪他,她也不好过。
二者选其一,她还是更令愿好好办完这一案。
张霁面上眸光微动,轻咳了两声才接话:“近日事务繁多,我倒忙糊涂了。”
一旁的李玉章见二人剑拔弩张之态,背上升起寒意,讪讪插话道:“眼看这雨势渐大,在下先告辞了。”
卢知照竟上前一步捻起他的袖口,连忙道:“李兄的衣衫的确湿得不轻,快些回去吧。”
感受到袖口处被人塞入一张纸条,李玉章瞳孔微怔,随即拜辞。
张霁默默瞧着两人的举动,冷目深邃。
她如今是彻底不信他了。
-
“随我来罢。”
张霁背手向前,卢知照跟在他之后,沿长廊入内院,身上衣衫一滴未湿。
这就是他说的雨势过大不便出行?
卢知照冷眼瞧着身前的人,他如此阻挠,是为了袒护谁,还是说此案本就与他有关?
她想得入神,未料眼前人骤然止步,结结实实撞上了他的脊背,一股药草香登时袭入她的鼻腔,她感到心头涌来一股清泉,静水流深,化解了脑中的燥意。
张霁的朝服轻薄,后背霎时感受到一阵温暖的触感,这份柔软停留一瞬,又立时离开,徒留他肌肤一片火辣辣的灼热。
他怔在原处,身后传来女子懊悔的道歉声,他脑子未转过来,嘴巴已经替他先行回答:“无妨。”
女子又好奇地问:“张大人身上揣了香包?”
“未曾。”
“奇怪了,您身上有一股气味,很好闻。”
“……”
张霁下意识举起袖口,又立马放下,不自然道:“都察院私牢需御史手信才可入内,寻常人等,不得。”
是在为他的止步做解释。
卢知照诧异:“连您也不能?”
说完又意识到自己此言不妥,心虚地垂着脑袋。
张霁知道她心里的潜台词是什么,刻意开口挖苦自己:“没想到张某在姑娘眼里竟是个一手遮天的存在,也难怪市井传言我是一介佞臣,陷害忠良,蛊惑圣心。”
没来由地,卢知照心里竟浮上几分歉疚。可他说的哪里错了?他诛曾璜,揽大权,踏着淋漓鲜血登上首辅之位。
她竟因为他三两句自讽的言辞便心生怜悯。卢知照啊,你不该!
“张大人言重了,我一时失言,您莫要介怀。”
不多时齐平便匆匆赶到,也顾不得雨势滂沱,官服的下摆上沾满了泥渍,见到张霁,面上的谄媚之色活泛了起来,讪讪道:“让张大人久等了。下官这就领您入内。”
一人多面,这就是玘朝官员的为官之道。
卢知照心中不齿。
张霁神色恹恹,立到一侧,冲她抬臂一挥:“请吧,月照姑娘。”
这话意味不明,仿若他是被逼着来的。
在旁的齐平一双精明的眼珠转个不停,登时就明白了当下的情状,讪笑道:“两位大人都请,请。”
卢知照脚步飞快,抢了先,又转头问齐平:“为何此案移交内阁了,他们这两位还关在都察院?”
齐平被发问得突然,一时竟想不起为何,好像本就该如此。
张霁迈步越过她,不悦道:“话多。”
越往内里走,潮湿腐烂的霉味就越重,还时不时飘来铁锈般的血腥味,私牢规制严格,都是狭小的单间,卢知照只能借着昏暗的光线窥见墙壁上滋生的青苔和铁栏杆上绝望的划痕。
“最里间关着李云山。”
齐平的声音适时响起,又瞧了眼眉头紧锁的卢知照,脸上堆着笑:“月照大人到底是位女儿家,想必这气味难捱得紧。其实这李云山我们审得差不多了,供词什么的一应俱全,也不必……”
卢知照受不了他这阴阳怪气的劲儿,瞥了眼面色如土的张霁,又将脑袋转开:“我还用不着齐御史操心,您有这闲工夫倒是多关心关心张大人呀。”
怼完齐平后,卢知照心里顺畅不少,他也没敢吱声,果然背靠皇后好乘凉啊。
-
三人未进监牢,齐平差了一个小吏将李云山押解到了审讯的大堂,见到此人时,他白色里衣上的血迹已经干涸,纵然直挺着身子,还是无法让人忽视他脸上的脏污,只一双眼睛锐利锃亮,倾泻出几缕文人风骨。
卢知照蹩眉。
呈递状纸者竟被当做囚徒对待吗?这是什么道理?
张霁端坐中央,抬眼道:“本官再问你一遍,可悉知玘朝律令?”
李云山面上无惧:“知。”
他声音加重,步步紧逼:“诬告中举学子,质疑书试章程,莫说仕途断了,怕是连性命你也带不出这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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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城。”
这就盖棺定论了?!
这哪里是问询,分明是凌辱。
卢知照终于忍不住替他解围:“张大人既提审了他,便允我问些与案情相关的事情罢。”
张霁也不恼,拱手道:“请。”
她走上前,问道:“你是在书试放榜后第几日状告李北行的?”
李云山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无措道:“第七日。”
“我是今日才参与此案的,对你了解不多,因而会多问些,望你包涵。”
她又续道:“为何是第七日?”
堂下的人罕见地静默了,呼吸紧促了起来,眸中激荡着不明的情绪,竟有几分羞赧之态。
“因为我……担忧同袍和先生会觉得我……”
“觉得你什么?”
“我害怕他们会认为我技不如人,心生妒忌……有违君子之道。”
此话一出,他眼波里弥漫的难色似乎消融,又好像彻底扎根,融入了他的生命底色。
他原是这样怯懦的人,这一点又这样明晃晃地呈在众人面前……
台上女子声音清明:“那你倒是很勇敢。不畏人言,是为勇;不惧权威,是为敢。”
张霁肃正的面色微怔,黑瞳中的雾色里闯进一阵夺目的金光,水气退散,天光明净。
李云山闻言抬头。
卢知照无视他眸中涌动的亮色,淡淡道:“第二问,你因何觉得李北行是靠着舞弊通过书试?我知道这一点你定已写于状纸之上,可我想听你说,务必详尽。”
李云山因着她的肯定多了几分底气,将实情尽数脱出,大到李北行此人才学,小至书试那几日他的出行习惯。
事无巨细,件件可疑。
却……无一实证。
她余光瞥向张霁,如今轮到她眸中意味不明了。
“最后一问,你与李北行关系如何?”
李云山痛楚难掩:“至交好友。”
-
天色澄明,一场雨,在京都内只余下地上的三两水坑。
齐平乐呵呵地道赶巧了,他在京都的东兴楼预订了午宴,邀卢知照与张霁同去。
二人到了酒楼却发现齐平不在,店小二转述他公务繁忙,失陪了。
卢知照嘀咕道:“这倒是奇了。”
她也不管,转手夹起一片油香烤鸭,又狠狠扒了几口饭。
天知道,她在宫内过的是多么清汤寡水的日子。
好不容易从饭菜里抬头,她才发现张霁正盯着自己瞧,他面前的菜都没动几口,她新奇道:“张大人不饿?”
张霁拂拂衣袖:“吃完了。”
她看着被自己吃得精光的碗,再瞧瞧他面前几乎没有开动的饭菜,惋惜道:“吃得也太少了,您面前剩的饭菜可抵得上城郊一户三口之家七日的口粮了。烦劳您把几个肉菜递给我吧,我还能再塞塞。”
张霁看着眼前吃得面色红润、仪态全无的女子,神思微动,鬼使神差地听她使唤,又留下一盘肉菜,逗她:“我……又想吃了。”
等她再度动筷,他也拿起筷子。
卢知照脑中突然闪过一个画面,又疑惑起齐平不来午宴的缘由,困于公务?
她开口问张霁:“都察院内可有泥地?”
“没有。”
两人相视一眼,登时丢下碗筷,张霁策马扬鞭,卢知照两只腿在后面追。
等她到了都察院门口,张霁已经立在那儿,似是在等她。
男人眼波流转,覆上了浓重的阴霾,重重吐出四字:“自杀身亡。”
8. 芳书阁(三)
卢知照跑得心急,一路上直直踏入了五六个大水坑,衣摆被脏水浸湿,如今听了张霁此言,小腿处沁入的凉意好似沿着身体向上漫入了心间。
她未等擦拭额角细密的汗液,便越过张霁,穿过长廊,径直进了私牢。
张霁眉头轻蹩,双拳紧握,跟在她的身后。
才至中程,一股刺鼻浓郁的血腥味便自里间涌出,卢知照以袖遮鼻,脚步加快,仵作和守卫一行人已经将李云山的尸身围了个严严实实。
“滚出去!”
一句怒吼自身后传来。
人群尽数退散,卢知照终于抬步上前。
一个时辰以前还在堂上鲜活立着的人此时直挺挺躺在牢房的地面上,胸膛周围的血迹已经干涸,不远处卧着一把匕首,周遭是灰烬一般的暗色,衬得那血色更加触目。
她颤颤巍巍出声:“仵作验过了?”
半晌不见张霁应答,她转头看他,撞进了他充溢着哀戚的眸光里,他整个身子像瘫软了一样,靠着紧贴的墙壁才不至于彻底坠下去,面上血色全无,嘴唇泛白,额间生出细密的汗珠。
绯色鲜丽,轻薄薄的一片,像堪堪挂在他身上,而他径自融入死寂。
卢知照心中添了几分惊恐,向他奔来:“张霁!”
张霁此时的神思却在游离,连女子清脆的叫喊声都像来自异界,她的身影渐渐模糊,终于被一片黑暗覆盖。
-
马车一路向北,畅通无阻,离城郊不过三里脚程。
车窗外风声簌簌,已近夏日,张霁却还觉得青衫单薄,抵不了透心的寒意。
他慢慢婆娑着身上的青袍,让虎口处敏感的皮肤肆意感受着它微凉的触感。
此夜之后,这身青色朝服也该换个颜色了。
马夫“吁”的一声勒停了马车,打破黑夜的沉寂,惊醒了松林内的驻客。
张霁眸色微沉——
比想象中快。
他掀帘落定,恰与老者的眸光对上,那是暗夜里除月色外的唯一一抹亮色。
情势再明晰不过,曾璜从未想过逃命。
他一身布衣,对追来杀他的人笑得温和慈蔼:“张亭林,我记得你是湖广人,立足京都,属实不易。”
张霁瞳孔睁大,脑中轰鸣作响。
他连殿试都未曾入围,曾璜怎会识得他?
甚至……连他的籍贯与表字都一清二楚。
“刽子手”怔在原处,死期既定的老人却向他迈近,近到张霁可以看清他明澈眼波中熊熊燃起的一团烈火。
他听见曾璜浑厚凛然的声音。
“玘朝有三罪。一罪在权臣,罪在京都城内派系林立,朝堂之上竞论阵营。二罪在旧臣,罪在封地之内搜刮民财,天子脚下民生多艰。”
曾璜眸中的哀悔如一阵滂沱的大雨,翻涌出今日帝王那张冰冷彻骨的眉眼,浇灭了他眸中的火光。
他续道:“三罪,在天子。罪在贪恋安逸,不束旧臣;罪在盲循中庸,放纵权臣;罪在民不聊生,而……禁宫路远,皇位高悬。”
末了,曾璜眼中投射出欣慰的光芒,眼神紧锁着张霁:“张亭林,年十七,于盛历十九年会试作此策论结言,少年轻狂,言辞犀利,却……字字珠玑。”
张霁无痕的眼波里起了涟漪,紧握的双拳在手心拉出血印,却抵不上心里的刺痛。
这位将他的策论背得一字不差的主考官当年却把他摁在殿试之外,信笔一划,划出了他位卑言轻、摸爬滚打的这些年。
而他是有才情的,他不是亲族口中那个连殿试也够不上的平庸庶子。
张霁心中紧闭的闸门骤然被人打开,身体里已经冷却的血液顿时翻腾,冲刷过他经年的沉寂,落下惊心的一笔。
良久,曾璜哀叹:“少时的你和我太像了,像到令人……”
“……令人后怕。所以我动了私心,为着磋磨你的锐气,将你安入礼部,那是玘朝六部之内人情最为繁复,贪蠹最为严重的地方,埋没了你这么多年……老夫对不住你啊。”
张霁恍悟道:“不……我该庆幸当年您是主考官,换作他人,恐怕我早已以不敬天子之罪下了牢狱,一生也就此停摆了。您思量得对,那样激狂的言辞,不适宜在这个朝代出现。”
曾璜的泪水流经了脸上的沟壑:“我这一路因为忠君二字错得荒唐,于我而言,却不得不错。如今看来,你选的路与我不同,说不准……”
他没再往下说,而是静静站着,沧桑落寞,像秋日里落下的最后一片枯叶。
林中风力更劲。
曾璜挺身向前:“孩子,时候不早了,我愿意用性命做你的投名状,也算老夫为玘朝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张霁立在他面前,个头比他还要高上三寸,却感觉被压迫得难以呼吸,与眼前志洁行芳的人相较,他就像是仓房里阴暗求存的硕鼠。
一路行来不见光,此日之后,更要生生世世坠入永夜。
他目光一凛,终于拿出藏在袖口的匕首,反手握住,欺身向前,直直扎入了曾璜的胸口。
曾璜未有躲闪。
汩汩的鲜血顺着刀刃流下,一股血腥气味直冲天灵,张霁忍住胃里泛起的恶心,松了右手,手心沾上的温热血水渐渐冷却,身前的人也没了呼吸,瘫倒在他的身上。
一时之间,他卸了全身的力气,轻扶着曾璜的身体,与他一同跪坐到地上。
他紧拥着曾璜,伏在他的肩头上抽泣起来,声如啼血:“说不准……改变一个王朝比改变一个君王要更容易实现。”
那一夜,月光澄明,好像能够净化世间所有的脏恶污秽。
松林间,少年的哀哭响彻天际,不久后京都城内多了一位天子宠臣、陈相“手足”。
-
“张霁!张霁!”
女子急促清脆的呼叫撞破连天的夜幕,鼻尖充盈的血腥味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香甜的桂花香。
张霁头痛欲裂,挣扎着睁开眼睛,便见卢知照盘腿而坐,紧盯着他,鼻尖是她用手举着的棉白色香包。
见他醒了,女子紧绷的神情终于松弛下来,活动了一下手臂,正准备收回香包,又突然向他递来:“喏,您先拿着吧,虽然是干花,但胜在香气浓郁,可以遮遮血腥味。”
张霁伸手接好,小心地放入袖口,抬眼看了看周围,不自然道:“我睡了多久?都察院可有来人?再者,我们怎会在这儿,我记着应是在里间。”
卢知照震惊道:“您那哪是睡觉啊,分明是在梦里逃命吧,冷汗出个不停,眉头皱得比平常还要厉害,嘴唇还哆嗦。”
张霁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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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的脸黑了一度。
“还有,您是严重晕血吧?当时都把那些人吼出去了,定是不想让人看见吧,我就一直守着没让别人进来。”
她愤愤地续道:“再者,李云山死在这儿,齐平那群人躲着我们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主动过来?”
卢知照开口说话多有情绪,叽叽喳喳,张霁耐心听着,竟觉得十分悦耳。
额角传来一阵刺痛,他抬手欲摸,卢知照赶忙握住了他悬在空中的手,硬生生拽了下来。
张霁身形一僵。
她讪讪地笑:“这个我可以解释,刚刚您不是晕在里间了嘛,我想着您要是睁开眼又看到血,岂不是又要晕过去,就把您……移到了这边。不小心让您的头撞了墙。”
其实是拖……
而且您的头发上全是土和灰,还有几片烂叶子。
这些卢知照当然不会如实说。
张霁好像是强力克制着面上的阴云,一把甩开她的手,摸索着站起来:“多谢。”
卢知照瘪嘴瞧着他。
他却避开她的眼神,连对视都不愿意了。
看上去生气,嘴上又道谢,他做人怎么这么矛盾?
她现在可没功夫去理会他的臭脾气,如今李云山一死,事情棘手得很。
在堂堂都察院内,李云山被杀,恐被污以“畏责自杀”之名,这个案件没了状告人,若是不了了之,岂不遂了幕后之人的意?
她回过神来望着张霁,却发现他也在沉思,眸光里的雾色更甚,原先的哀戚也不像逢场作戏。
就此案而言,她能够信他吗?
张霁的手又不自觉紧握,直到手心传来一阵刺痛才发觉皮肤早已糜烂。
在内阁接了案子之始,他就决定将李云山二人留在都察院,这个部门还算独立在严陈二人之外,谁知齐平……
他特意查过,齐平的来历并无不妥,湖广人,盛历六年陛下赐同进士出身,次年入都察院,从仕期间虽说为人油滑、趋炎附势,但都止于都察院内,未见与其他高官有什么干系。
那……就是入仕之前。
湖广。
又是湖广……
“张大人?张大人!”
卢知照连喊了几声,才把眼前人的魂给拽回来。
“何事?”
她正色道:“李玉章曾与我提过一事,他家与李北行家比邻而居,两家向来交好,他曾亲眼见到李北行父亲去过镇上的一家寿衣铺,只是当日过后许久,李家并无丧事传出。还有,他说,他信李云山。”
她又试探:“我约了李玉章明日在东兴楼见面,你……同去吗?”
张霁眸光微动,扭头看她,想在这张红润光泽的脸上找出些变化。
他忍不住问她:“你信我?”
你怎么……开始信我?
卢知照看着张霁犹疑的神情,竟从其中窥出一丝渴求,让她联想到儿时圈养的一只狼狗,它替她叼来毛笔时寻求夸奖与肯定的眼神与眼前人的神情一般无二。
回想起已经魂归西天的那只乖犬,她心头一酸,安抚似的拍了拍张霁的肩侧:“宽心吧,张大人,我向来疑人不信,信人不疑。”
张霁愣在原处,肩侧似乎在替他回味着女子拍打时的轻柔触感。
她说,信人不疑……
9. 湖广路远(一)
春雨迷蒙,稀稀拉拉地坠在船蓬上,船内暖炉燃着,炉底不时迸发出三两火星子,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叩着桌面,玉盏里的热茶已经没了热气。
陈立康缓缓掀起船帘,进了驳船,落座在张霁对面,嘴角挂笑:“张大人好兴致,想来是芳书阁一案有些眉目了?”
张霁闻言冲着来人絮叨着诉苦:“这个案子有多难办,陈兄难道不知?若是昨日李云山身亡一事以畏责自杀结案,我现在就该得闲了,可……”
他犹豫着停住,执起桌上的茶盏轻抿了口,微不可查地蹩了下眉。
见张霁止住不说,陈立康执炉为他添了点热茶,试探道:“依着贤弟此言,这个案子也不算棘手,再说那李云山出自湖广,湖广李氏又不是什么名门望族,在京都也没什么根基,一条人命而已,焉能困住贤弟?”
张霁心里生了寒意,面上不显。
他连叹了几声,接道:“陈兄说得不错,可难就难在主管都察院私牢的齐平失踪了,偏偏还是在李云山身亡之后。”
陈立康面色一僵,不自然地开口:“齐平……失踪了?”
“可不是,加之此案涉及芳书阁,陛下忧心得很,齐平好歹也是一介御史,就连他也被牵扯进来,我又怎么好顶着欺君的嫌疑匆匆结案?”
“这下属实麻烦,也是难为你了,听闻皇后也派人掺和进此案了?”
张霁眸色微沉,抬眼时眼底又染上轻浮之色,自然地接道:“不过一个女儿家,徒有些小聪明,口齿伶俐了点,还构不成威胁。”
陈立康愤愤道:“那是自然。只是如今陛下卧病,皇后却开始管东管西,一个女人,若不是忌惮着她母族的兵权,哪里轮得上她说话!”
张霁应道:“陈兄莫气。皇后膝下无子,咱们忍下这一时,还愁以后吗?”
眼前的人难掩贪色:“哈哈!贤弟此言我爱听!”
“对了,张某近日要启程去湖广一带,内阁诸事还请陈兄费心,尤其注意严靖一脉。”
陈立康眸光闪烁:“是为着芳书阁一案?”
张霁点头,忽又开问:“陈兄没有事情瞒着我罢?”
窗外雨声逾急,噼里啪啦地击打着屋檐,有如爆裂的鼓点。
男人一袭黑衣,神情狠厉,立在刑椅旁。
他拂了拂衣袖,垂目望向刑椅上奄奄一息的人,转身吩咐手下:“我近几日要出去一趟,看好他,别叫他死了。”
齐平艰难地睁开眼睛,挣扎着呕出一口血水,玷污了张霁的衣角,在他身后怒吼着:“张霁!我乃朝廷命官,你胆敢……”
张霁以袖掩鼻,强压下恶心,斜眼睨着他狼狈的样子,想起陈立康驳船上说的话,心里漫过一阵恶寒,轻佻道:“不过一条人命。”
-
坤宁宫寝殿内香烟缭绕,屏风后女子身姿颀长,侧躺在软榻上,半晌微微睁眼:“姑姑,她还有多久到?”
“快啦,刚刚有人传话,她已经入皇宫了。”
秀漪答完,忍不住掩嘴一笑:“娘娘也太心急了些,半盏茶的功夫已经问了我三次了。”
皇后却不认,一双秀眉微皱:“这多好的下雨天,正适合听着雨声点香入眠,偏叫我们眼巴巴等着她来。”
话音未落,殿外的通传声已经响起。
秀漪应道:“叫她进来罢。”
卢知照一入殿便埋头跪拜,惹得皇后发笑:“怎么?出宫一趟跟着那些油锅里滚过一遍的人学乖了?”
“娘娘,奴婢有负所托,此案未有进展,情势反而愈加严重……”
皇后怎会不知?
若真是个好解的案子,她又何苦扮了十几天的旧情难舍,每日清晨都差人给那个半死不活的东西捎去汤药,才硬生生把月照塞了进去。
底下跪着的人又支支吾吾续道:“此外……奴婢有一事相求。”
皇后不耐道:“有什么就一次性说完,用不着拖拖拉拉,你连本宫都敢利用,还有什么不敢的!”
面前的人以头抢地,又是一拜:“烦请您允准奴婢前去湖广再探此案!若是最后还是未能为您寻得个满意的答案,我,愿意承担一切罪责!”
软榻上的女人轻笑:“你自称我比自称奴婢顺耳得多,准了。”
卢知照惊诧:“您这就允准了?不问问案情进展?”
“那是你应该烦扰的事,案子如何破的,本宫不在意。只一点,本宫要证据,是那种呈在陛下面前,能叫幕后之人哑口无言的证据。懂了就退下吧。”
秀漪姑姑向她递来一个眼神,卢知照依言退下。
出了寝殿,已至晌午,按理宫人们都该用午膳了,却见风茗还拿着个笤帚在殿外晃来晃去。
卢知照心头涌上一阵暖意,咳嗽了声,见风茗朝她看过来,又无声做了个口型——
“信我。”
离了皇宫,卢知照直奔东兴楼,出城的马车停在东兴楼外,他们去湖广前还要见一趟李玉章。
卢知照赶到东兴楼时,张霁与李玉章已经入席,见李玉章神情无异,想来张霁没有告知他李云山的死讯。
她讪笑道:“实在抱歉,出入禁宫搜查比较严格,来晚了。”
李玉章温声道:“在下无妨,大人还请落座吧。”
说着,他又向她递来一块黛青色手帕,示意她擦擦面上的雨渍。
张霁见女子抬手接过,动作轻柔,本就红润的脸颊上又染上几分可疑的嫣红,她皮肤白皙,显得面上的那几抹红尤为刺目。
他忍不住出言膈应她:“月照大人事忙,来晚些也情有可原,本官哪里好怪罪?”
卢知照却也不理,落座在他们之间,目光瞟到桌上的吃食,惊喜道:“你们竟点了油香烤鸭?”
李玉章接话道:“在下过来时张大人已经在了,这是他点的。”
张霁瞥了眼身侧已经垂涎三尺的人,不耐道:“话多。”
他又转而看向李玉章:“今日过来是有事要问你,且谈谈对李云山与李北行的看法,这不是审问,就当作饭后的三两闲谈,什么都可以说,连你自己的猜度也可以。”
李玉章正色道:“其实,在下与李北行并不相熟,他与我都是性格内敛之人,平日很少说话,但在书塾观此人言行,倒是个端方知礼的人。云山兄是我与他共同的好友,为人爽朗,性情开阔,是个不折不扣的高洁君子。”
卢知照听了此言,搁下手中的筷子,不禁心生酸涩。
为人爽朗,性情开阔……所以当时在堂上李云山才会如此恐惧别人识破自己怯懦多虑的一面。
她又追问:“那学识方面呢,我知道你们的文人风骨,怕是平日也不好把这一点放到明面上相互攀比,但是此案干系重大,还请李兄知无不言。”
李玉章坦言:“李北行在书塾时才德也属中上,课业勤勉,但算不上什么天资卓越之辈,云山兄倒是才华惊绝,因此书试放榜后同乡随考之人也多有不平。”
他又顿了顿,谦卑道:“云山兄之才学,恐非我等能够企及。”
张霁幽深的眼波里掠过一丝微妙的精光,截断了李玉章的话:“何必妄自菲薄?要说众多学子中真正有能力参与书试,够一够储相之列的不过寥寥,但你……便是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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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吧?以你之才,莫说学识平庸的李北行了,就连李云山怕是也不及吧?”
卢知照诧异地瞪大了眼睛:“李兄,这是真的?那你为何……”
她又顾虑到什么,适时刹住了口。
李玉章的眼神落在空中,愣了片刻,复又垂眸,回避了卢知照的视线。
也是……张霁是谁,通天的手段,京都城内什么事情能够瞒过他?
他斟酌着开口:“其实……在下也参与了此次书试,只是遗憾落榜。书试放榜后,云山兄执意状告此番书试存在舞弊之嫌,还有一层缘由,便是为我不平。”
张霁的猜测被人骤然划开一道口子,凝思在侧,睫羽半合。
卢知照却在心里有了定论。
此前李玉章虽说极力维护李云山,却绝口不提现在所说的这层原因,想来应该是怕未到殿试便牵扯进此案有误官途。
这是人之常情,只是观张霁对李玉章的刻薄言行却像另有怀疑。
张霁神情恹恹,李玉章面色僵硬,气氛登时陷入冰点。
卢知照恋恋不舍地再度放下筷子,强笑着打圆场:“没想到李兄才学如此出众,想来定能在此次会试中拔得头筹。”
李玉章面色柔和下来:“大人谬赞。”
-
宰执府的马车出了都城,一路向南,从行的人员不多,想来都是张霁的亲信,此案紧急,他们只能连夜赶路。
夜幕初临,下了一整天的春雨总算停了,马车正穿过郊外的松林,卢知照被一阵颠簸惊醒,一睁眼便撞进了张霁漆黑的眸子里。
“……”
卢知照惊奇:“张大人你不困吗?”
张霁脑中蔓延的愁绪被人扰乱,应那人的话:“不困。”
他已经很久不知道困是何种滋味了。
有时候黑夜无眠回想起自己追杀曾璜那日,居然会有些庆幸。
庆幸曾师没有家眷,没有子嗣,在这世上孑然一身,不然他这双手还要染上曾家主母和曾家子孙的鲜血,且不论天下人会如何看他……
他又该如何自处?
张霁在白日不敢想这些,可到了深夜,一闭上眼睛,却都是这些。
他依旧敛目端坐着,忽而面上拂来一阵凉风,雨后的大地结束了一日的酣饮,清爽的空气里掺杂着泥土与松叶的芬芳。
抬眼见卢知照轻轻挑起了车帘,半个脑袋伸出了车窗,又转头对上他的眸子,欢喜地冲他笑:“今日的月亮真好看。”
她眸光一转,缩回身子:“不如……我们来聊聊天吧。”
月夜很静,静到张霁能听见女子鲜活舒缓的呼吸声。
张霁鬼使神差地应道:“你想聊什么?”
“嗯……我想问两个问题。”
张霁回绝:“一个。”
卢知照起了精神:“您说……齐平的失踪是为什么呢?他若是不失踪,此案说不准也就定了,这说明此事并不是幕后之人所为。再者,他在都察院运营多年,也不太可能自断前程。”
她狐疑地凑近他:“倒像……”
女子的发香钻入鼻尖,与那些掺着脂粉香的气味不同,清清爽爽,像秋日剥开的第一颗柑橘。
张霁心神游走,却强装镇定:“你想说什么?”
卢知照眼神促狭,直盯着他:“没什么,就是觉得张大人真能耐。”
张霁哑然。
她向来口若悬河。
几分真心,几分奉承,几分试探,又或是几分阴阳怪气,他从来辨别不清。
张霁紧绷的身子不觉后退,言不由心:“话多。”
10. 湖广路远(二)
春雨断断续续下了几天,京都至湖广多泥地,一路颠簸,卢知照在马车内却睡得安稳。
还好她觉多,入眠也快,不然一睁眼就跟张霁的眸子对上,那多惊悚啊。
一路行来,卢知照也发现了,这人不是觉少,是几乎不入眠,问他为什么不睡觉,他又冷冰冰答不困。
春衫轻薄,她因着马车颠簸偶尔碰到他的身体,尚且能感觉到此人的体温。
不然她都要误以为他是鬼神话本里爬出来的暗夜游魂了。
身旁的人奇怪,这一路也怪异。
想来是张霁顾虑到他们这一行人不应过多招摇,若是湖广有异,也好打他们个措手不及,于是少走官道,多经村路。
在卢知照幼时记忆里,纵使是京都的城郊也不乏圈地为家的流户,可自从他们入了湖广境内,却近乎遇不上几个类似的飘零者。
湖广不算富庶,与京都更是差了一大截,因此湖广生人在京都立足,纵使家人有所接济,在钱财方面怕是也得束手束脚。
她忽而想起什么,瞥向对面的人。
他赴京都之初,多也如此。
在这样的地界却见不着流户,实在匪夷。
马车向西南驶去,直入湖广腹地,李北行出自湘临县,因此他们需在邻边的集溪县休整一番,再舍下些人马,假作商贾入内。
集溪县……
卢知照初闻时便觉着耳熟,等到了人马驻扎的客栈才终于记起来——
这是……张霁的故乡。
他这一路平步青云,什么风流韵事、上位手段,坊间轶闻中都多有涉及,只是倒少有人论及他的家乡与亲族。
从前,她在一些边角料里不断寻索才得以拼凑出“集溪县”这一名字,后来更是听闻他自高升后便与家人决裂,可谓不孝不义的典范。
至于真假……
卢知照这一路与他朝夕相处,好不容易消解了些对他的畏惧,实在不想开口触他的霉头。
她径自走入客栈,在房间内收拾了带来的物什,再去敲了隔壁房间的门,想找张霁商量一下明日的出行计划。
无人响应,她抬步下楼。
这个客栈不算偏远,步行不足一里便是一处栈桥,月华倾泻,为大地覆上一层银霜,衬得那座栈桥好似脱了俗尘,活像来自碧落的天河。
她走近了,在天河的那边,寻见了想要找的人。
那人长身玉立,形容瘦削,一袭月白色的常服,夜风轻拂起他的衣角,发带也随之飘扬,近乎融入月华。
她想起了盛历十九年隆冬。
月光与雪色,都偏爱此人。
他静静望向潋滟的河水,长眉锋利,眼波流转,似水柔情,眼底却好像隐着一条暗河,承载不下任何多余的情绪,那眸子里溢出的情愫不过是暗河里映出的弧光。
一场幻影罢了。
如此恬静皎洁的月色,竟让她从他身上窥出几分悲凉来。
卢知照轻声念:“溶溶银月栈桥夜,何人共影湘江水。”
月夜很静,静得让人心里发慌,而女子的低语轻缓柔和,中和了张霁内心的这份不安感。
那是这个黑夜里唯一的声源。
她走上栈桥,立在他身侧,扬手一挥:“所以,这便是大人诗里的栈桥。”
张霁不认,冷哼一声:“你最近胆子真是大了不少,什么囫囵酸诗也敢往我身上塞。”
卢知照却揪着不放:“这句诗是您十一岁时所作。所谓共影,便是想要与这世间有所羁绊,纵使您如今思来,觉着是小儿伤情之作,也不该矢口否认。”
她记得,每逢科举放榜,京都内有才情的学子一旦榜上有名,早年诗作便会由专人收录成诗集,以便后人品鉴。
那年她于王府书房初遇张霁后,便摸去了京都最大的书市琉璃厂,想看看如此才华惊绝之人会留下些怎样的诗作。
在小贩吆喝着贱卖的一众陈旧书册里,她才堪堪寻到了他的半册诗录,唯一一首婉约怡情之作便是写栈桥月夜的这首,其余多是些尽抒己志、壮志未酬之作。
他少年时的志向当然不是踏着忠臣的淋漓鲜血登上高位,成了自己诗作里鄙夷的弄权佞臣,不见民生多艰、民怨载道。
是她误解了如今的他,还是世人多善变,他也不例外?
她直盯着张霁,言之切切,意味不明:“还是……您觉得与如今所行相悖之举都可以肆意抹除?”
张霁形色淡漠,一副看客姿态:“姑娘想叫我答什么?本官倒奇了,是与不是,与你有何干系?”
卢知照好不容易积起的勇气终于在此刻殆尽,看着月色愣神道:“您……就当我不甘心吧。”
不甘心……
张霁内心某处忽地一沉,塌陷了一块,空出的地界翻涌出几分惊惶与无措。
……有期许才会不甘心。
他的亲族,甚而是他的生母,都未曾对他有过什么期许,前者刻薄,后者软弱,前者讽他位卑才浅,后者求他容忍退让。
从来没有人见过他的行止会憋出一句“不甘心”,他们看不见他入仕之初的奋力求索,只见高升之后的极尽攀援。
于是这群对他从未怀有过期许的人得了借由,他们成了道德的圣人,在暗处讽他谤他,明面上却摇着尾巴在他手下求生存。
他没觉得有什么不好,也从没希冀过他这一条烂命该与何人有何种交接。
可是今日她言之凿凿……
她说她不甘心,为着他的过往不甘心,那样茕茕孑立、人微望轻的过往。
张霁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一轮孤月直挂云霄,澄明的光色倒显得刺目,他视线下移,触及了倾倒在河水里的光晕和……他们的影子。
年岁十一的他不会知道,会有这样一个月华溶溶的栈桥之夜,也绝想不到与他水上“共影”的会是这样一位女子。
她鲜活,固执,勇敢,浑身带刺,像一位暗夜执剑的英雄,亮剑一瞬,便可撕裂万顷幽冥,他隐在冥色里,若是刀剑无眼,她不慎伤了他……
倘使能败在她手下,他竟也觉着值当。
她除了话多,没什么不好。
-
卢知照的悔意总是来得突然,时至夜半,她卧在客房的床上左右睡不着。
她在宫里时常常告诫风茗遇事莫要冲动,轮到自己却又嘴巴动的比脑子快。今时的她不过一介宫人,识得字也就算了,还能将首辅早年的冷僻诗作信口拈来,实在脑袋发昏。
料想张霁今日近乡情怯顾不及她言词里疏漏,若是他细究开来,她又如何全身而退?
卢知照啊你不该!
一番心理挣扎过后,榻上的女子终于入眠,她向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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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她侧躺着,白皙的面容失了锋利的眸光,更显得恬静柔和,长而不密的睫毛覆下一片阴影,双颊微粉,衬出几分少女稚气。
窗外透出的月光拂落一地,倾吐着暮色的皎洁。
翌日清晨,卢知照下楼不见张霁,吃完早食后才见他悠悠下楼。
她笑着同来人打招呼:“看来张大人昨日睡得很好。”
张霁淡淡回她:“是不错。”
他冷眼掠过桌上的吃食,很快拂衣落座,从外衣里掏出一张图纸,抬手叫她来看。
“此行分二路,一路人去县上李玉章所说的那家寿衣铺,问问李北行父亲多日前去那处是为着什么,另一路去湘临县南边的书塾找找线索,若能寻到李北行的手迹,再好不过。”
他修长的骨节顿了顿,停在书塾在图纸上的那处标点。
卢知照神情关切:“您难道有李北行的书试考卷?”
张霁摇摇头:“书试规程严密,独立于内阁之外,内阁中人没有插手去管的道理。”
她神情不解,又追问:“只是协助查案也不行?这是什么道理,此案早日肃清难道不对书试有利?”
张霁应道:“规程如此。”
他又解释:“朝中如今派系林立,一旦一方有所异动,余下的各个派系便多了攻击的靶子。就事情本身而言,谁得理并不重要,要紧的是陛下如何看。”
她倒险些忘了,如今朝中阵营林立,权臣当道,都是那位陛下的功劳。
所以,当年曾璜搜集了严靖的一干罪证,将他告上御前,却反被逐斥,当日离京,也是因为在党派之争中败给了圣意。
曾璜之死……
她瞥向身侧端坐的人,心里反倒没了滋味。
张霁收起图纸,问道:“你想去哪路?”
卢知照应道:“书塾。”
他接道:“寿衣铺已有人手,你我同去书塾。”
话音未落,客栈外一人勒停马车:“吁——”
一位中年男子下了马车,男人生得高大挺拔,五官立体,特别是那挺直的鼻梁。
卢知照瞧着倒与张霁有几分相像。
张霁抬眼望去,眉头轻蹩,他这次出行特意没带家中族人眼熟的那几个亲卫,没承想还是被他们闻着气味寻过来了。
“侄儿既回了集溪县,怎么不回家瞧瞧?怕不是如今高升,识不得家住何处了罢!”
来人语意刻薄,面上却挂着讪笑,倒显得是张霁不懂礼数了。
张霁好脾气地应着:“二伯言重了,张某此次有要事在身,并非刻意避着家中,实在是脱不开身。”
男人不依不饶:“我们倒是无所谓,只是你母亲想你想得紧啊,你若得了空,定要回去看看,莫要让她寒了心啊。”
此言像是激怒了张霁,他剜了男人一眼,出言讥讽:“你莫不是年纪大了,忘性也大?本官早已同家中亲族撕破了脸,方才好言相答,不过是顾念你是长辈,你有几条命敢在我面前摆长辈的架子?”
他冷哼一声:“我的母亲,也是你配提的?送客。”
男人被狼狈地撵走,嘴里还嘟囔着什么,无非是一些长幼尊卑之言。
张霁转身与卢知照对上,见她在一旁愣神,冷声道:“怎么?月照姑娘也觉得张某不记旧情、不念尊卑?”
11. 湖广路远(三)
张霁神情不悦,像是给她的立场下了定论,他怎么就如此笃定她不会与他站在一处?
卢知照眸光微冷:“要说记旧情,那要有旧情可记。”
他与她初遇时,衣着简朴,从头到脚最贵重的就是他的那一身青色官服。
可瞧张霁二伯的衣着打扮、出行规制,也不难推出张氏在集溪县并非小门小户,倘使张霁亲族真的对他有所接济,他当年又何至于困窘得在冬日都穿不上一双像样的绢布靴?
她静默了片刻,垂下眼睫,视线里出现一双金丝线绣纹皂靴,做工精细,通体墨色,鞋身由京都时兴的云素锦织就,金丝勾勒的条纹泛出粼粼弧光。
他如今官至首辅,合该如此。
“至于不念尊卑……”
她顿了顿,抬眼看他:“……在世俗观念里,如今的大人才是尊贵之人,您的二伯不过一介布衣,就如大人所言,他没有资本在您面前摆长辈架子。”
话术滴水不漏,一口一声大人……
张霁心里却说不出的憋闷,倒希望她撑起满身的刺,刺他一刺,也好过这样不痛不痒,圆滑得像礼部那群老油子。
她在他面前做自己,他担忧,她不做了,他又烦闷。
张亭林啊,从前怎么没觉着你竟这般矫情?
惹他矫情的人发话:“张大人,时候不早,该出发了。”
两县相隔不远,他们是徒步前去的,正合卢知照的意愿,她倒想亲身瞧瞧一个街无流户的地界该富庶成什么模样。
可放眼望去,光是市集上铺面的数量,湘临县就远远比不上京都境内任一街市。
县内多的是屯积货物的钱房、手艺人盘下的作坊和当地人常年营业的店铺,物什的新奇程度更是难与京都相较。
卢知照一路寡言,脚步飞健,去到了书塾外的梨花树下才顾得及回头看他:“张兄!攀树进去?”
张霁默然。他早年间一门心思扑在了课业上,落得个四体不勤。而今朝政繁复,世人多谤,身子骨更是不比从前,爬树实在是难为他了。
他拦阻下眼前跃跃欲试的人,出言回绝:“以求学之名入内。”
卢知照惊讶:“求学?你?”
算起来,张霁盛历十九年入仕,而今也该二十有五了,这个年纪求学……
张霁看出她的犹疑,不悦道:“你。”
“我是女子。这不是很可疑?”
“今时不同往日,前日京都来报,陛下于翰林院内辟院另设女子官署,各州府提擢的举子们,不论男女之别,同科进考。”
卢知照的瞳孔骤然放大,眼波里溢出热切的光亮,连声线都不住颤抖起来:“真……的?”
张霁续道:“只是有一点,女子若要入翰林院,须得在会试之中拔得头筹。”
卢知照静默片刻,垂目思忖着什么。
他斟酌着出声:“陛下此番之举已属难得。近些年各地女子都有所成,南直隶去年突发洪水,更是采纳了一位女子进献的治水之策。若不是因着这些,陛下也不会听取了皇后的提议,决意允准女子入仕,那些言官断然在此事上磋磨了陛下许久,两方各退一步,才有了如今的旨意。”
“你也莫要……”
张霁尚未说完的话被卢知照出声截断:“我只是太……欣喜了。”
她的声音清脆,眸光却暗淡下来:“我一介宫人之身。虽然这道旨意与我干系不大,但是对世间女子的处境却大有裨益。朝堂之上能有女子的声音,哪怕只是有这种可能,也是我在梦境里才敢奢求的美事。”
末了,卢知照对上张霁的眼睛,神色清明:“这就足矣。谢谢大人告知我这一桩美事。”
张霁没躲开她的眼神,言意晦涩:“你就如此笃定自己入不了官署?还是你真的觉着皇后选中你参与此案只是偶然?”
“言尽于此。”
他撇下愣在原处的女子,迈步向前。
-
县南边的书塾占地不大,从侧门行至正门不过一里步程,六阙紧闭,门扉之上的白色孝帘尤为惹眼,用棉纸制作的随身灯一盏又一盏,排到大门外,肉眼可见纸灯上蘸着的一抹抹香油。
门户新丧之态。
两人对视一眼,心中已经有了猜测。
张霁上前叩门。
出来迎人的是一个中年男人,身着丧服,眼底乌青,细看面上还挂着干涩的泪痕,扯着嘶哑的嗓子:“请问两位有何贵干?”
张霁弯身行拜礼:“贵干不敢当。”
他回头看了卢知照一眼,言辞恳切:“我们是来寻人的,冒昧请教,不知仁兄家中何人新故?”
那人哀叹一声:“在下的父亲。”
卢知照急步上前,一脸忧色:“您的父亲……莫不是这个书塾的陈夫子?他老人家怎么会……”
男人言色柔和了些:“姑娘怎么会识得家父?你们二人莫不是来找他的?”
张霁接过话头:“正是。我们兄妹二人出自泸州张氏,多年前二人途径此地与陈老先生有过一面之缘,近日听闻京都开放女子科考,张某特意带着妹妹前来求学,想着在陈老先生处学个一年半载,好进京赶考。”
男人提及父亲又是一顿神伤:“你们来得实在不巧,父亲刚走不久。”
卢知照柔声问询:“我与哥哥能否入内吊唁?绝无叨扰的意思,陈夫子早年待我们不薄,我们并非忘恩之人……”
陈立欣慰道:“如此,再好不过。”
灵堂朝南,设在院落北面,卢知照与陈立同行,张霁跟在二人身后。
她试探着开口:“早年间我虽年岁不大 ,可也记着陈夫子身体健朗,怎会……”
陈立懊悔道:“前段日子县内大头瘟肆虐,好多老人都没能挺过去,父亲身体一向康健,起初症状也不明显,还以为是患了普通的寒症,谁曾想症状越来越重,后来好不容易走了他先前学生的门路,托人找来了医者,却回天乏术。”
话毕,又是一行苦泪从面颊滑下。
卢知照蹩眉。
大头瘟?
湘临县出了瘟疫竟隐瞒不报,将风声捂得这样紧?这上下又牵扯多少人?
张霁不动声色上前,疑惑道:“为何要走门路请大夫?按玘朝律令,县内爆发疫情,知县有义务组织医官加以遏制,再者,大头瘟并非新型疫病,盛历初年就已经爆发过一次,各知府应有救治之法记录在册,何至于无药可治?”
陈立哀怨道:“你们自外地来有所不知,此次疫病哪里是湘临县一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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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的事?怕是整个湖广境内也没有几块净土,上头忙着压制暴乱还来不及,哪里肯在医救之法上费心思?一轮轮下来,身子骨弱些的老人也就倒得差不多了,疫病也会消停一阵。在下妄自猜度,怕是知县一开始便存了这样的心思。”
他低声续道:“加之……此次湖广承宣布政使司左布政使范慎的老母也染了疫病,大头瘟爆发初期县里的那些大夫都被范慎抢了去,个个蹲守在范氏老母的床前,听闻有一位医师的家中也有亲人患了疫病,同范慎提出要回家守床,却被他当场杖毙。这世道,难啊。”
卢知照气急:“这么说,此次疫病死者已逾百人?”
张霁面色沉重,接道:“何止,湖广承宣布政使司下辖的州县数量众多,共有十五府,二直隶州,一百二十余个州县。”
卢知照闻言,愤愤道:“千余条人命,他范慎纵使是朝廷从二品官员,又怎么敢!”
她又不解:“湖广境内的疫病蔓延到了这种程度,即使州县府衙迫于范慎淫威不敢上报,但各州郡之间往来甚密,又怎么会没一点风声?这么说,范慎莫不是还封城了?”
陈立微微颔首,又打了个噤声的手势。
卢知照咬着后槽牙,眼色如刀,恨不得顷刻剜了范慎:“他是觉得他的命太长了吗!宁肯封城也不上报,这可是诛九族的罪!”
张霁背手朝她使了一个眼神:“妹妹慎言。”
卢知照此番激言倒拉近了陈立与他们的关系,方才还有些疏离的男人此刻却热络起来,去完了灵堂竟邀他们进屋同坐。
他们自然不会推辞。
春日里气候并不寒凉,陈立待客有道,还是煮了热茶,三人围炉而坐,张霁端坐一旁,卢知照话赶话推着陈立聊了些家常话。
见陈立全然放松了下来,她才渐渐切入正题:“我与兄长自泸州来,过道京都,听闻此次书试竟有一人全科优胜,那人好像名唤李北行,湖广生人,如此得见湖广也是难得的人杰灵秀之地。”
陈立眼神闪烁,神情有些不自然:“实不相瞒,李北行正是父亲的学生。”
卢知照佯作震惊:“真的?书塾得此才子,那陈夫子在世时岂不是以之为傲,深感欣慰?”
她登时双颊粉嫩,带着女儿家独有的羞怯之态,心里盘算着什么。
惹得张霁侧目看她。
她犹豫着开口:“不知书塾这边可存有李学子的手迹,我能否瞻仰一二?”
见陈立神色纠结,她善解人意道:“如果实在不方便,您也莫要为难。”
陈立实在难以推脱,起身致礼:“还请两位在此处稍等,我去父亲书房寻寻罢。”
卢知照欣喜的笑意在脸上绽开:“不急不急。”
陈立离开不久,张霁被一阵哨声引去,想来是京都那边又有了什么消息。
他言色匆匆,赶在陈立之前回来。
卢知照瞥他一眼,低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张霁面上忧色难掩,递给她一张信纸:“我们须尽快启程回京,李北行遭人刺杀,性命堪忧,看来幕后之人坐不住了。”
“刺杀?他不是关在都察院私牢吗,齐平已除,幕后这人还敢如此大张旗鼓?”
卢知照眸色一凛:“除非……”
12. 何为底牌
木炭烧得正盛,炉内茶水沸腾,氤氲出层层热气,薄雾一般,阻隔了两人的视线。
张霁面色如常,思忖片刻,将递出的信纸收在外衣里,抬手移开茶炉,应声道:“你若知晓范慎出身,只怕会更加笃定心中猜想。”
卢知照尚未来得及追问,陈立便携着一沓书纸匆匆落座。
她登时转头瞧他,面带微笑:“陈兄辛苦,这便是李学子的手迹吗?”
陈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摇摇头,语气困惑:“说来奇怪,父亲平日最为爱惜学生的手书,可方才在下在书房内寻了一通,偏是找不到李北行的手书。”
卢知照面露遗憾,又指了指他手里握着的一沓纸:“这是?”
陈立来了兴致,小心展开手中的纸页:“虽说没寻到李北行的手迹,倒是找着了另一位才子的,你们有所不知,父亲生前在书塾中最器重的那位学子,并非李北行,而是与他同科进考的李玉章。说句实话,他才华惊绝,平日在书塾内的课业表现,比之李北行,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张家妹妹若想研究一二,他的手书也是极好的。”
张霁指肚的薄茧磋磨着茶盏,抬眼去瞧陈立:“这倒奇了,陈兄谈及的这位学子,他的才学既在李北行之上,我们过路京都时却未曾听闻,想来是没有通过书试。”
陈立哀叹一声:“都说事在人为,可人生际遇哪是那么轻易就可窥见的?”
卢知照伸手接过那沓纸,只翻阅了两眼,便不难看出李玉章才调超众。
她心里生出几分慰藉,以他之才,纵使走不成书试这条路,他日进士及第,以庶吉士之位入翰林院也是指日可期的。
她撇头瞧了眼张霁,心道,这下他对李玉章的怀疑也该消解了。
卢张二人出书塾时已至晌午,连声婉拒了陈立的午宴邀约才得脱身。
陈立这人少时丧妻,至今未娶,当下父亲又去了,一人在家定是憋闷得紧,逢到他们才会等不及将心里的话倾吐干净。
-
“所以……张大人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李玉章的?”
卢知照微仰着脑袋瞧张霁,眸子里带了几分消遣的意味。
张霁避开她的视线,淡淡道:“既然李玉章的手书还留存着,足以排除他的嫌疑,又何必再提?”
“我只是不明白,天南海北,数百名举子,您怎么就偏偏觉得李玉章会是那个替考之人?再说,能以书试为梯登庙堂者百余年间不过一二。况且,就此案而言,书试内部负责的官员是否与外界暗通款曲也未可知。”
“怎么?”张霁面露不满,顿了顿,“你是在为他不平?”
卢知照摇摇头,言辞恳切:“不平算不上,我只是好奇您心中所想。”
张霁神色缓和,应道:“湖广巡抚同我提及过李玉章,此人才华卓绝,故而对他留心一二,至于为什么怀疑,本官向来觉得,疑心重是查案必备的操守。”
卢知照反问:“您若不是自己想了解今年举子的动向,湖广巡抚敢举着李玉章的名字在您面前蹦跶?”
她又续道:“按理来说,您如今朝野侧目,威福己身,向您呈递拜帖的举子怕是要将宰执府的门槛踏破,怎么会主动留意起还未步入仕途的学子?”
她望着他,脸色忍不住凝重起来。
除非……
他要的就是一张无门无派的白纸。
可……一张白纸,只有在朝局彻底洗牌之日才会有出头的机会。
换言之,待到张、严、陈这三位维系朝政、结党营私的权臣被彻底清算、打杀之日,后起的清流之辈才有冒尖的机遇。
他此举难不成是盼着自己苦心经营的大厦倾倒?
她头一次,如此急切地想弄清楚另一个人的心思。
张霁神情不恼,语气却冷淡下来,透着明显的疏离:“不如月照姑娘爬进张某肚子里做一回蛔虫,看看张某在想什么。”
他又扯开话题。
卢知照最受不了这样的阴阳怪气,怼他道:“张大人的心思九曲十八弯,恐怕寻常人进了您的肚子里就摸不出来了。”
张霁迈步向前,冷声道:“那就别靠近张某就是了。”
她也不气,连追几步与他并排,朝他伸手:“张大人方才在书塾递与我的信纸,我还没瞧。 ”
张霁面露不耐,从外衣里掏出那张信纸,无意间将她先前放在他处的棉白色香包也一连翻了出来。
他本想再度收回去,又觉察到她的视线,索性将两物一齐拿了出来。
卢知照抬手接过信纸,并不接香包。
她瞥他一眼:“既给了你就是你的了,还我做什么?”
张霁收回香包,面上似笑非笑,平静的语气里酝酿着不知名的情绪:“李玉章的手帕你接得顺手,这香包不过在张某处待了几日,你却不要了。月照姑娘待人接物倒是有自己的一套标准。”
卢知照懒得理他,她好心将香包赠他,却被揣度成自己嫌弃他,也不知道这人脑子里成天想些什么。
她自顾自看起信纸,转头瞧身侧那人:“如此说来,这一番刺杀倒是离间了李北行与幕后之人,应他信纸所求,我们将李氏夫妇安全带回京都,呈到他的眼前,这桩案件可解?”
张霁语气玩味:“那要有本事带回京都才能论以后。”
卢知照忽而想起他口中的那场刺杀,愣了片刻。
她险些被他面上的忧色骗了,此案还未有定论,幕后之人急于除掉李云山不难理解,可对李北行下手没有道理。
她的脸上浮起几分愠色:“张大人没有其他的话同我说?几日前齐平失踪是这样,如今李北行遭刺杀也是这样。我若真的蠢到会觉得此次刺杀与您无关,那皇后娘娘派来的人就不会是我了。”
张霁神情自若:“本官还真是想不起有什么是需要同你交代的。”
卢知照心中愤愤,出言挖苦道:“若我是个有钱的贵妇,一定花大价钱搭个戏台子请张大人上去唱,您也不用成日费心思写青词逢迎陛下,您演得好,每日唱个一两曲,定也能讨得陛下欢心。”
张霁面色沉下来,下颌紧绷,冥色的瞳仁里好似在酝酿着一场风暴,如同一只被惊醒的凶残猛兽。
山雨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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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
这才是真正的他。
下一刻,她被眼前的男人一把攥住手腕,力度逾重,顺势将她的身子往他那里带。
她与他离得更近,近到她的视线全然被眼前这副狠厉的嘴脸占据,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就这么嫌命长。”
不是在问她,好像是给她的死期下了定论。
卢知照挣扎无果,索性卸了力气,由他这样攥着。
她声音铮铮:“您说得可笑。假使我从头至尾都被蒙在鼓里,难道就能逃过一死?您在书塾时说,若是我知道范慎的出身会笃定心中猜想。我当下就答您的话,我一早就知道他在京都任职时出自陈相门下,我还知道,您与陈相关系匪浅,纠葛良多。”
“可是……我依旧信您。因为自从我被您携领出宫接手此案以来,观您所行,当是勉力推进案情进程的,若非如此,我又何苦与您推心置腹?”
“推心置腹”四个字如冬日坠下的冰滴重重砸在张霁的心门上。
差一场温和的春风,这些冰滴就可顷刻融解作春水,渗透进他的心房里。
他看见女子的眼睛渐渐红润,听见她颤抖的声调:“可您……为什么不愿意给我同等的信任?”
她的声音已经极度哽咽,“信任”二字近乎是扯着嗓子嘶喊出的。
女子的泪滴如同断了线的珍珠夺眶而出,一颗一颗自红温的脸颊上滑落,竟坠了几滴到他的手背上,温热湿润。
来自她的温度,流经他的肌肤。
张霁的身子触电般一震,下意识松开了她的手腕,余光在她的皓腕上瞥见一道刺眼的红痕。
是他勒的。
他竟使了这么大的力气吗?
卢知照回过神来,眼前的男人已经疾步离开,几乎是逃一样地躲开了她。
她的脑中闪过几个画面。
他的手……
……刚刚是在抖吗?
原来卖惨竟对他如此管用。
早知如此,她之前也不必事事与他相争好让他明白她的不好惹,直接向他说些软话也就罢了。
-
卢知照回到客栈时,张霁犹未归,回想那日他与张家二伯争论时对张母的维护,可见至少他对他的母亲是怀着旧情的,说不准会回张宅与母亲一叙。
她在客房内待着,左右无事,便开始起笔记下范慎的罪状,收笔时恰好听见门外传来一阵骚动,出门去瞧,却见张霁带着亲卫绑了一对年迈的夫妻回来。
两位老人面色惊恐,惶惶不安。
她夺门而出,对着张霁问道:“这是李北行的父母?”
张霁只微微颔首,并不答话。
卢知照心里忍不过,向他凑近,柔声道:“张大人是要护着他们回京,为何要拿他们做犯人对待?”
张霁下意识蹩眉。
两人离得很近,女子发梢的玉兰花香丝丝溜入他的鼻腔,她似乎有些紧张,连换气声都掩不住他的耳朵。
他后退一步,将那些亲卫带离了院子:“请便。我倒想看看,不绑着他们去京都,你要怎么劝服他们。”
13. 寻常春日
见领头的白面书生与那群黑压压的亲卫走远了,两个老人顿时没了桎梏,搀扶着彼此,不出意外地想要转身离开。
卢知照疾步上前拦阻他们,面上浮出柔和的笑意:“两位留步。”
她瞥一眼张霁离去的背影,佯作畏惧,低声道:“不知那位大人可有同你们讲,他寻你们所为何事?”
李父眼神混沌,一嘴的胡须随着紧绷的面部肌肉不住地颤抖,刚想出声搭话却被一旁的李母抢过话头。
妇人粗布罗裙,身形瘦削,一张脸微微发白,透出几分死气,只一双眼睛泛着精光,答话更是带了情绪:“他什么都没和我们说!一进屋就将我们绑了,若不是他给看了官府的牌子,我们还以为家中遭贼了呢!”
话音未落,她便想挽着李父往客栈外走,男人脚步迟缓,一副怯生生的模样。
卢知照半信半疑,面上不显,又迈了一大步拦在他们身前:“那若是请你们去京都的缘由是你们的儿子性命堪忧呢?”
妇人面色狰狞,“呸”的一声,愤然续道:“你这丫头长得白白净净,嘴里却净讲些糟心的瞎话!我儿夺了书试的魁首,连同科的进士怕是也不及他,人在京都,天子脚下,有谁敢动他!”
一旁的李父面露忧色,扯了扯李母的袖口,却又被她狠狠瞪了回去。
观这两人的情态,看来李北行或是他背后的人早已跟他们通了口信。
卢知照面上的善色登时消散,冷声道:“我纵使年岁上是个丫头,但也是皇后身边的丫头,岂是你们有资格多嘴的?”
她面露不屑,声音里也掺杂了些阴阳怪气的意味:“书试魁首……哼,是你们远离京都不知道书试中榜的分量,还是你们识不清同一屋檐下生活了十几载的儿子?通过书试入翰林院,登宰相之列,也是他配的吗?”
李母被她激起的怒意浮在脸上,衬得那张诡谲的面色更加骇人,她被身旁的男人拖拽着,死死钉在原处。
卢知照想起寿衣铺一事,心中已有了猜测。
她紧锁着妇人的眼睛,乘胜追击:“近来湖广境内疫病多发,您丈夫应是身体硬朗,扛过去了,那您呢?究竟您家谁有这么大的面子,能支使湖广承宣布政使司范慎让出一个医官?你们以为这一点朝廷查不到,还是觉得书试舞弊罪不至死,竟联手包庇自己的儿子?”
这个猜想提得大胆,可卢知照在他们二位惊惶的脸上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果然是范慎。
李北行家境窘迫,无权无势,老母染病了,知州才不会插手去管,县内的大夫定也被达官显贵抢了个干净,因此李父见救人无望,才会去寿衣铺订好寿衣。
若此时范慎以李母性命为要挟,李北行定不会出言拒绝,又或者,这对他而言,根本就是件两全其美的买卖。
她心中忧虑更甚,既然涉及范慎,那陈立康定也逃不开。范慎并非京官,在湖广境内做他的地方官做的好好的,没缘由去插手京都官员提擢的事。
可若是储相之列多一个自己人,这对于陈立康的意味就大大不同了。
曾璜死后,内阁只余他与严靖,两人相争已久,后来又掺进了个讨陛下欢心的张霁。张霁一心逢迎陛下,虽在大多朝事上与陈立康站在一处,但若陈立康真要与严靖在朝中培植的势力较量,严陈两派也不过堪堪打个平手。
可在这个案件里,张霁又充当着怎样的角色?他是一早就猜出陈立康,还是与她一样步步摸索才堪堪求得这个答案?
卢知照正欲出言再问,只听见窸窣的一声掠过耳畔,一发冷箭直直射向李母。
接着是第二发……她来不及思考,身子已经向李氏夫妻扑过去,反应过来时,腹部开始生出撕裂的痛感,血水黏腻温热,浸透了身上的薄衫。
模糊的视线中,她见张霁等人冲他们跑来,挺立的身影如一道道厚实的城墙,将他们团团围住。
箭声适时止住,她额前沁出冷汗,浑身卸了力气,瘫软在李母怀里,用尽最后的气力挤出一句:“盖住我的血……”
他们还要回京赴命。
她倒下了,张霁可不能再倒下。
-
眼角一阵灼热,感觉像是被放在火上炙烤,卢知照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感觉全身的水分都在这火上蒸发。
她伸手捂住眼睛,慢慢睁开,又转了转眼珠,视线这才清明一些。
依旧是在客栈的房间。
窗外烈日光线刺眼得很,她挣扎着坐起来,又无意间牵动了伤处,发出“嘶”的一声低呼。
房门被人推开,张霁迈步进来,脸上漾着不深不浅的笑意:“如今知道疼了?”
卢知照右手抬起极小的一个弧度,遮着光,眯眼看他。
张霁径直走近了窗扉,将粗布帘子拉了一拉,见还是泄出不少光,干脆立在逆光处,睨着眼瞧她:“想喝水吗?”
刺目的光线被他的身子遮住,他整个人都笼在光里,卢知照放下手臂,这时才注意到自己只穿着里衣,脸上一阵灼热,并不答他的话,撑着身子闷头往床边慢慢移。
张霁瞧着眼前这个倔强蠕动的“蜗牛”,实在忍不过,跨步上前,将四方桌上的茶盏一把捞起,递到她身前,咬牙切齿道:“你还真是连嘴上的亏都不肯吃。”
他听见女子细若蚊蝇的声音:“手,抬不起来,太痛了。”
于是又冷着一张脸,将茶盏往她嘴边递,咕嘟咕嘟,小牛饮水似的,茶盏里的水没一会儿就被眼前的人清了个干净。
她喝得急切,水到嘴边还漏了不少,漏出的茶水顺着杯沿一路向下。
有些沿着女子白皙的脖颈溜进了她棉白的里衣中。
有些浸到了张霁握着茶盏的手上,丝丝凉凉,却让他感到一阵温润,仿若女子的薄唇轻掠。
他耳廓一阵灼热,好脾气地俯首问她:“要再喝一点吗?”
卢知照摇摇头,总算活了过来,心道,张霁还是干人事的。
她想起什么,急声问他:“我睡了几天?李氏夫妇呢?”
张霁放下杯盏,又在窗前站定:“一天半。被绑在柴房里。”
卢知照不过坐起来一会儿,眼下又起了困意,强撑着眼皮问他:“您知道此案与陈立康脱不了干系吧?”
张霁眸光微动,低声道:“嗯。”
她心里渗出的冷意僵在脸上,睡意都消减了不少,又追问:“什么时候?”
张霁觉察到她的情绪波动,接道:“刺杀那天。”
他顿了顿,还是开口解释:“我离京前曾邀陈立康一叙,并向他透露我的行迹,我们从京都至湖广,一路谨小慎微。此次刺杀,除了他,我想不到旁人。”
卢知照脸色放松下来,细碎的阳光覆到她的脸颊上,显得柔和清亮。
他瞧着女子的眼皮掀动得频繁,最后斜倚在床头倒下,她炎症未消,嗜睡也正常。
他挺直的身子渐渐放松,最后干脆敛目斜靠在窗户边。
窗外寅时的日光穿透粗布帘,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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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地拂落在男子拢至头顶的发髻上,他双眸微闭,长长的睫毛在清俊的脸上扇下一叶阴影。
屋内两人的呼吸都轻柔和缓,仿若这是寻常春日里的一次午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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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宁宫的春日与往常一样,风茗依旧只顾干着手头的事,只是缺了月照姐姐相伴,多少有些寂寞难耐。
近来坤宁宫内的婢女往来明阑殿频繁,安明公主今年及笄,皇后打算从自己寝殿内挑几个入宫年限久些的婢女遣往明阑殿,到了那儿,她们便是长公主的教习姑姑。
安明公主仗着皇帝宠爱,一向骄纵跋扈,她虽是容妃所出,却养在皇后膝下,二人不是母女胜似母女。
只是一连着挑了几日,送过去的婢女中却没有一人被她留在明阑殿。
“母后,这样的春日,您怎么舍得叫我来烦您?”
未经通传,安明便直直入了坤宁宫寝殿,蹲在皇后身旁,一把揽过她的手臂撒起娇来。
皇后腾出另一只手,揉揉太阳穴,声音不自觉轻柔起来:“你还知道你扰了母后的清梦,这些天送过去那么多人就没一个能入你的眼?”
安明牢牢握着皇后的手,晃得更厉害:“也不是看不上那些人,只是有了看上的人。”
她一双亮眼透着黠光:“就是不知道母后愿不愿意割爱?”
皇后一向拒绝不了这个女儿的要求,她垂目轻抚着安明乌黑亮丽的头发:“说说吧,谁呀?能劳你过来亲自同我要人。”
安明知趣地蹭蹭她的臂膀:“女儿记得她叫月照,倒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肯定没有秀漪姑姑对您来的重要。”
秀漪的脸上挂着笑,转而去瞧皇后的反应。
皇后不动声色地拂落安明的手,语气淡淡:“怎么会想要她?”
怎么会想要她……
安明记得初见月照时是四年前,那时二皇兄被连日的噩梦闹得无法入眠,宫内请来的道士说需换换乾元殿的人气。
也是这样的春日,她与二皇兄同来坤宁宫内挑人。
众婢女们站成整齐的一排,她冷眼瞥过去,一道道闪烁着期待与渴求的目光落到了她的二哥身上。
那时大皇子早逝,瑜贵妃还未产下四皇子,父皇膝下就只余二哥一个储君人选,这些等候挑选的宫女,一旦入了乾元殿,便多几分做主子的可能性。
当年……她与二哥的生母,容妃娘娘,便是如此。
因而纵使皇后对下人管教极严,那日还是有三两个宫女偷偷抹浓了红妆,瞧着二哥的眼神里夹了几分媚色。
她秀眉轻蹩,二哥也觉着碍眼,问过一旁的秀漪姑姑,拂手将那几人遣离了坤宁宫,大致会发配到掖庭内做苦役的院所。
秀漪正候在她身侧,扫一眼立着的宫女们,忽而想起什么,在院里寻了一通,终于在台基后捞起一个不起眼的小宫女。
那宫女手持幡布,似在擦拭台基,她身形瘦小,隐在台基后端,方才得以避开众人的视线。
真是有趣。乾元殿选人,别人巴巴凑上去还等不及,她却躲开了,无论有意还是无意,她都与旁人不同。
安明尚未走近她,那个瘦小的身影便被秀漪姑姑训了一通,赶去了偏殿。
彼时她年岁见长,已经明事,更在贴身嬷嬷处知道了自己出身,在坤宁宫内处事平添了几分拘谨,便也没有多话。
……
坤宁宫内,安明依旧静静蹲在皇后膝前,良久,她听见她斩钉截铁的声音:“只她不行。”
14. 荆州好汉
坤宁宫内。
檀木窗外的凉风轻拂过帷幔,从窗扉的罅隙里钻入寝殿,安明的鬓发被吹得紧贴着面颊,脸上一阵火辣。
她不是没想过母后会回绝自己的请求,只是没想到她会如此不留余地。
她已经蹲了许久,小腿的酸意倏而向上,渗进心里,终于缓慢直起身子,莞尔一笑:“那也无妨,既然母后如此器重她,我又怎么好夺人所爱。”
皇后唇角微扬,展平了被她攥皱的衣角:“你去吧,我乏了。”
秀漪眼看着安明殿下嘴角挂笑走远,转而望向皇后,心里忍不过:“您又何故如此,殿下近些年好不容易与您熟络,您要留着月照,好好同她解释便是了,为何要不冷不热的,惹她平白猜忌?宫内人常道殿下跋扈,可你我都清楚,她最是心思细腻,因而受不了半分揶揄奉承。您此举,不是凉了她的心吗?”
皇后那张光润英气的脸上浮起忧色:“阿爷来信,北境近来不太平。北羌国中内乱迭起,若是主战的那一派胜了,玘朝打得起这一仗吗?可……”
她顿了顿,眸中染上不明的幽黯。
“若是主和派成了最后的赢家,玘朝与北羌逃不过一场和谈,皇帝膝下只安明一个女儿,你觉着以他的秉性,安明最后的归处落在何地?”
皇后面色依旧冷着,语气却软了几分:“她从来养尊处优,眼高于顶,我得挫挫她的傲骨。”
连安明公主也逃不过赐婚吗?
秀漪哑然,她一向左右逢源、八面玲珑,如今却不知该如何搭话,思绪抑制不住地飘飞回十几年前的那个凉夜。
那时的皇后是北境最耀眼的女子,她叫郑明舒。
人如其名,明亮,舒心。
北境的春风刮过瓦剌草原,吹皱了少女翩飞的裙摆,她挥鞭下马,向秀漪走去,嘴上却叫嚷着要和身后的少年再比一场,手中乱扬的鞭条激起一阵侧金盏的芬芳。
牧风身姿颀长,微凉的春风刮乱了他肩侧黄棕的发尾,露出白皙脖颈上的一处印记,他一把抹开额前的热汗,冲着秀漪漾开笑意:“今日不慎赢了她。”
少年的后脑被郑明舒忽地一击,也不恼,只是羞红了脸,直冲着她傻笑,少女早已挽过了秀漪的臂膀,笑声清亮:“姑姑!今夜阿娘是煮了羊汤,还是炙的羊肉?”
那日将军府阖府上下没有煮羊汤,也没有炙羊肉,他们等来了自京都八百里加急传送至北境的冰冷圣旨。
陛下驾崩,新皇即位,他在手握兵权的旧臣里挑中了镇北将军府,而那道赐婚的诣纸砸向了年方十四的郑明舒,也砸病了年过六旬的老将军。
秀漪垂目瞧着如今的皇后,无措与哀怜淹没了她的声音,女子的面貌无甚改变,她却无法将她与马背上那个扬鞭的明媚少女连在一处了,她是如此,牧风……也是如此。
秀漪木木地立着,眼睛失了焦点,垂手抚着皇后的右肩,一如明舒出嫁那日,她用手轻拂过那令世上无数女郎艳羡、奔求的凤冠霞帔。
然而那时,妆镜前的女郎止不住泪,她也说不出慰藉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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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沿着交错蜿蜒的小道疾驰,车窗的帷帐被两侧的凉风掠起,入目之景愈加荒芜。
见身侧的人神情自在悠然,卢知照终于出声询问:“这是去荆州?”
湖广虽不富庶,但境内贫瘠到这种程度的州县并不多见,荆州算是知名的一个。
她能够对荆州有些印象,还是因为曾璜被逐斥那年,皇帝对先前拜入他门下的官员也来了一次清算,实在找不出过错的就肆意寻个由头贬斥到荒蛮之地。
曾在边境之争中大败北羌的骁勇武将杨文琼就是因此被逐荆州,那时她困于王府,左右无事,就将京都及各州府大小官员记了又记,没想到时至今日竟有了些许用处。
理清这些,她看向张霁的眼神更加复杂,不等他答复,又接着问:“您不会不知道荆州左卫杨文琼的出身吧?”
张霁眉头轻蹩,婆娑衣角的动作适时停下,淡淡的神情里夹杂了些许惋惜的意味:“他本应是一位在边境建业的难得武才,可惜了。荆州左卫指挥使,品阶虽是正三品,于他却不配。”
卢知照知道他在同自己乱扯,打趣道:“您倒对他赞誉颇深,却不知人家见了你,会不会拿起在战场上面对敌军的架势。”
张霁所行不无道理,如今他们尚在湖广境内,又阴差阳错得知了范慎封城这一密事,能不能平安抵达京都便成了最大的议题。
范慎在湖广眼线众多,待他寻到他们,也许没胆子对张霁动手,但她与李氏夫妇的性命必然不保,待解决完他们,之后再与张霁完成和谈,这是范慎自救的唯一路径。
张霁绕路自荆州赶往京都正是断了范慎自救的念头,湖广其他官员可能迫于范慎的威逼对她与张霁出手,但是曾经为了恩师冒险死荐的杨文琼绝对不会。
当然,于律法上,他不会。
但是在私仇上呢,卢知照不免心慌,玘朝谁人不知曾璜之死便是这盛历年间第二任首辅张霁的手笔?
遐思落在此处,她不禁对张霁多了几分敬意,依着这样推来,他的作为倒有几分舍己为人的意味。
张霁被她盯得发怵,勉力忽视她的视线,奈何此人目光灼灼,他被看得满脸通红,憋出一句:“你发病了?”
卢知照终于移开视线,无辜看向车窗外,语气讥诮:“不知张大人在讲什么。不过您出现在杨文琼面前,他大概会发病,不是因为生气发病,就是由于狂喜发病。”
张霁一早便知她意指为何,决意不去计较,顺着她的目光,将视线落到车窗外。
荆州郊外,一干流民圈地为“家”,逢人便上前讨食,不过其中却没有面黄肌瘦、瘫软无力之人,可见杨文琼治下,荆州百姓算是有了个好的奔头。
他们此时却也顾不及理睬湖广境内流民分布的蹊跷。
对于他们的请求,杨文琼帮是不帮,还犹未可知,卢知照时隔多年再次尝到了自身难保的滋味。
荆州城酉时闭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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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还算幸运,正赶上末点,入城前张霁忽地制住卢知照的右臂,俯首在她的耳廓处低语:“入荆州实为冒险之举,纵使杨文琼没有屈于范慎,他也未必会帮我们,加之人心多变,我又……”
他一时止住,魔怔般不知如何往下说。
卢知照感觉耳侧这人的呼吸愈加紧促,接过他的话头:“在世人眼里,你又与他有旧怨,所以我不能是你的人,我一口咬死我是皇后的人就是了,本就如此。”
臂膀上的力度骤然松开,张霁站到了她的右侧,只给守城的士兵瞧了一眼官印,他便领他们入了城,与方才对过路人细细盘查的情态大不相同。
卢知照与张霁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眸中瞧见了涌动着的不明情绪——
杨文琼在静候他们。
那就只剩两种可能,他等着救他们于水火,又或者,他打算趁他们处于危时将一干旧仇报了。
领头的兵士停在了一处杂院前,抬手示意他们入内,若不是牌匾上挂了“荆州府衙”四字,单从外观瞧过去,倒有些像话本里一众乞丐聚集的城外破庙。
卢知照心中不忍。
荆州府竟穷成了这个样子吗?
张霁先她一步入内,她想了想,还是跨了几大步赶在他前面,方才那位兵士交代,杨文琼在里院等他们,瞧这架势,也不像有暗兵埋伏的样子。
又或者……
她侧目瞧了瞧身旁的“白面书生”,一袭青衣隐在寒夜里,仿若凉风一吹,就即刻倾倒,又低头端详了自己,终于妥协。
他们两人哪里需要旁的人手去对付,杨文琼一人怕是也能将他们一并解决了。
邪风簌簌,他们穿过前堂,卢知照低声开口:“果然将李氏夫妇和你的若干亲卫留在城郊是对的,至少让他摸不清我们的底牌……但是……”
她不自觉去拉张霁的衣角:“……怎么莫名有种单刀赴死的悲怆感?”
张霁感到衣角被一个不大不小的力度牵动着,脚下步子不停,嘴角轻扬的弧度隐在夜色里,语气也适时添了几分空灵:“话多。”
两人脚步已经放得极轻,还是不时踩到地上的落叶,声音窸窣,逃不过武将的耳朵,未见其人,便听见粗犷的一声:“来啦。”
进前几步,他们才瞧见了坐在内院里喝酒的男人,与粗犷的声音不符,眼前这人身姿魁梧了些,皮相却像是个文人,与他的名字相称得紧。
按品阶来讲,见了张霁,他应该行拜礼,可他依旧坐着,大口喝酒,时而徒手捞过一把花生米,尽数洒入口中。
卢知照心中暗叹,这才是游侠册子里收录的绿林好汉,与那些矫揉造作的酸腐文人截然不同。
此刻她身侧的“酸腐文人”正弯腰向“绿林好汉”作揖,张霁这般隐忍,杨文琼面上却不见喜色,倒是登时站了起来,向他们这处赶,架势似要将张霁生吞活剥了。
卢知照心道不好,还是难逃私仇啊。
脑子倏而一片空白,她直直挺身向前,挡在了张霁前头。
15. 他的碎片
杨文琼的酒气渐近,张霁眼里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厌恶,长眉微皱。
暗夜的幽风拂过卢知照的发梢,那缕熟悉的兰花香顷刻击退了令人难耐的酒气。
张霁的余光轻扫过挡在自己身前的女子,神思上有一瞬的溃散,呆怔在原地。
杨文琼本是冲着张霁去的,眼前却登时出现个比他矮上整整一头的年轻女子,那女子横亘在他与张霁之间,一副母鸡护鸡崽的模样。
再瞧瞧隐在女子身后的张霁,木头桩似的一动不动,任由一个弱女子冲锋在前,杨文琼心中不齿,嘴里骂骂咧咧:“还是头一次见这么不知羞的小白脸!堂堂七尺男儿,叫一位小娘子护在后头!”
杨文琼气性大,嗓门比气性还大,说起话来吐纳的空气里尽是些浑浊的酒气,通通冲着卢知照喷涌过去,扰得她将脑袋埋下去一个弧度。
张霁不动声色地移了位,将卢知照护在身后,并不气恼:“在下走运,有人愿意护。”
非但不以为耻,言行之间倒透着反以为荣的得意之色。
杨文琼性情耿直,认死理,早年间礼部那些人精在口头上都占不了张霁的便宜,更别说他了。
他一张俊脸憋得通红,暗地思忖老师嘱托的话,越想越气不过。
一个巧舌如簧、搅弄权财的佞臣怎么值得老师如此对待!
夜色逾晚,卢知照悄悄抬手,拧一把张霁的后腰,迈步走到他的身侧,望向眼前这位碰了一鼻子灰的荆州左卫,面上带笑:“杨大人,张大人也是嘴快,他同你开玩笑呢!”
杨文琼见这女子柔声细语、善解人意,板着的脸色也放松下来:“你们就在此处落脚吧,城外的人我已派人去接,天色一亮,即刻护送你们回京都。”
卢知照讶然,张霁却先她一步道谢。
这一次,他行的是拜礼,一改方才剑拔弩张的态势,恳切道:“多谢。在下担保,只要我在朝一日,便不会让杨将军因为今日所行受到迫害。”
杨文琼向来不在意这些虚礼,听了张霁此言,面上却浮起一阵羞赧。
堂堂首辅,称他一声将军。
他被逐斥离京的这些年,少时历经的大漠孤烟早已埋没在荆州城的黄土下,随他征战沙场、建立功勋的七星亮银枪也不知还能不能举得起来。
已经许久没人称他一声将军。
在他最不配被叫将军的时节,有人称他一声将军。
杨文琼心思简单,此情此景下也顾不得去想对面的白面书生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他整整衣衫,回以一礼。
飘飞的思绪随着酒气消散在风里,杨文琼在回府的路上咂摸了许久,最终得出一点,曾师所行向来有他的道理,他照做就是了,本来就想不明白,也没必要思虑那么多。
其余的就交给昔归罢。
寒夜漆黑,只杨氏府邸还余着一盏纱灯,一人身着布衣,头戴纶巾,候在门前,看清来人后急切迎了上去:“如何?”
杨文琼发懵:“昔归,你怎么等在此处?”
顾谌神色诧异:“你不会没有和张霁表明回京意愿吧?”
“哎呀!平素我脑子就不好使,今日又喝多了酒……”
杨文琼只敢用余光去瞥顾谌神情:“张霁那人又奉承了我一声将军,我脑袋一热,就……”
顾谌一时无语,拂袖入府,言语里夹了几分怨气:“罢了罢了,我看咱们就在这荆州府扎根吧,我瞧你每日喝酒划拳倒是自得其乐。”
杨文琼狠狠拍了拍脑袋,清醒些又连追上去:“昔归,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莫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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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顾谌早已料到我们处境?”
张霁以袖掩口,轻咳了两声:“杨文琼虽武艺超然,但心思澄明,凭他一人,怎么能料到我们会求奔他?”
杨文琼当年一朝跌落青云端,从正一品的昭武将军沦落为名不见经传的一位地方官,除了他的那个谋士顾昔归,再没有旁人愿意随他离京。
卢知照了然,脑中将荆州城内的事情过了一遍,心里却还有一团疑云笼着。
“我还有一点不明,杨文琼冒着得罪范慎的风险助我们返京是何缘故?若此事由顾谌牵出,我倒能将他的心思品出一二,无非是奔着你的身份,求一条返京的捷径。但是杨文琼……他不是会屈服于权势的人,况且你与他到底有些私怨。”
张霁不自觉地用食指轻叩石桌,待她说完,咳嗽声也适时响起来,脸色竟也有些泛白,一时竟让卢知照辨别不出,他是真的病了,还是刻意避开话题。
卢知照言色黯淡下来:“罢了,您早些回屋歇息吧。”
她拔腿欲走,身后的咳嗽声却戛然而止。
卢知照心中暗叹,杨文琼虽头脑简单,但看人倒是很准。
张霁此人,真的不要脸。
翌日清晨,卢知照被一阵草药香扰醒,推门看去,竟是一个孩童模样的男子坐在院落里煎草药。
他抬头见了她,也不惊讶,态度里竟有几分熟稔:“你便是与大人一起的那个女官吧?”
他唤她女官……
不对。
卢知照疑惑:“大人?你家大人是张霁?”
小童继续埋头煎药:“自然。”
卢知照心中一震:“你自京都来?”
他神色有些不耐:“不然呢?姐姐,你话好多。”
依着京都自荆州的脚程,张霁离京不久应该就已传信令眼前的小童赶往荆州,可那时他们还未查到李家众人扯谎、范慎违令封城……他竟已经预料到荆州的这一程?
艳阳高照下,卢知照的后背却无声起了一层森然的冷汗。
张霁这样的人,不是不能当对手,只是不适合成为对手。
她回过神来,俯身凑近那小童,狐疑道:“你家大人是真生病了?”
小童应激般否认:“姐姐,你休要胡说,大人才没病,只是调理身子,有益无害的。”
卢知照瞧他反应奇怪,也不逗他,安抚道:“好好,那你叫什么名字呀?”
她正蹲着询问,身后传来一道人声截断了她的话:“翥黔,专心煮药,莫要同旁人多舌。”
身旁的孩子乖乖巧巧应话:“是的,先生。”
卢知照抬眼朝声音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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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望去,却见那人披着一层青衫,斜靠在门框处睨着眼瞧她,一头乌亮的长发散乱下来,松垮垮搭在肩侧,唇色苍白,那双眼睛却溢满水色,直勾勾般引着她。
她迈步向他那边去,眼神扫过他周身,最后不自觉地停在他的嘴唇处:“张大人最近真是睡得好了,已近辰时,您却还未更衣。如此散漫,想来是笃定京都会有人替您看着李北行?”
张霁指尖搓弄着木质的门框,荆州府年久失修,他没拨弄几下,门套就被他弄下一块缺口。
他适时停住,收手在后,面色有些局促:“我有一事相求。”
卢知照对上他的眼睛:“是杨文琼的去处?”
张霁无声默认。
她嘴角挂笑:“除了这个,我猜不出其他,您想让我出言同皇后请功,调杨文琼回京?”
张霁语气平静:“若你不愿与官场牵扯过多,就当替在下向皇后递个话,这个人情记在张某头上,我日后会还。”
卢知照明白张霁在顾虑什么,他若出言替杨文琼邀功,势必会令百官乃至陛下觉得杨文琼归张霁一党。
而玘朝内阁纷争良久,谗诲、污蔑、离间、杀机,任一一样,只要令盛历皇帝起了疑心,无论多么位高之人,哪怕是当朝首辅,都会倾覆在滔天的皇权之下。
张霁在顾虑,在害怕。
可他还是尽己之能将一个忠君卫国的将帅剔除在了权力纷争之外。
他这样的人,竟会踩着纯臣的尸身往上爬吗?
卢知照再看向眼前人时,张霁已经朝她作揖,她连忙上前轻扶住他将落的小臂。
这一揖,她不该受。
谁料她只是轻轻碰到了他的小臂,他却连忙一缩,整个身子抽离了门框外。
她看见他的额前起了一层薄汗,面色更加苍白,与死人的脸色也不差了。
她进前一步:“您是怎么了?”
张霁确实气急,想吼却发不出声音,冷汗直流,拂袖叫她离开,却被卢知照一把拽过袖口,轻撩了上去。
触目的红痕曝露在天光下,在白皙肌肤的反衬下显得更加骇人,她眼睛发涩,抬头看向面前的人,声音止不住颤意:“你昨夜遭了刺客?!”
不对。
刺客才不会这么规整地落下这一刀刀。
她的目光再度落下,又在那三两刀痕的周围瞧见了深深浅浅的旧伤痕迹,密集地聚在张霁的左侧小臂上,深浅不一,新旧不一,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出自一人之手。
卢知照的眼里蒙上一层水雾。
完完全全是自残的印记。
张霁面色越来越难看,眸底血红,挣扎着想要收回手,他身子虚弱,炎症未消,力气上落了下风,整个人被卢知照狠狠制住。
她眸光轻掠过他小臂上的深深浅浅,看得仔细,一遍又一遍,审视一般,直到他的新伤因为不住的挣扎将要渗出血来,她才松开了他。
她脑中一片空白,愣在原处,见张霁神色仓皇,逃命似的朝屋内挪步。
那个瘦削的身影纸糊似的,一时不撑,又直直倒了下去。
“张霁!”
16. 苦药蜜饯
红日西沉,洒下一抹柔和的金色光晕,衬得铜洗内的水光都潋滟起来,卢知照第三次捧着面盆走进荆州府的稍房,床上的人依旧昏睡着。
他左臂上的划口没有得到及时的治疗,伤处皮肤糜烂,起了炎症,这几个时辰一直高烧不止,冷汗涔涔,连床下的被褥都被他的汗液淌湿了大半。
卢知照与翥黔忙了好一会儿才换好了被褥,又时不时给他擦拭、喂药,张霁的高烧这才退下去一些。
她遇事向来不习惯迁怒旁人,只是在此事上实在想不通,甚至有些埋怨张霁。
她倒想问他一问,他那么精明的人,难道会不知道划伤自己会有感染的风险?
杨文琼难得应下他们的请托,京都内形势也尚未可知,在这样的当口,一向冷静自恃的他却糊涂到做这样的事,难道伤害自己带来的快感比成功脱身的诱惑还大吗?
翥黔依旧在院里煎药,她守在床前,眼见着床上病者的双眉越皱越紧,记忆中她的父亲,也就是那个身无败绩的平昌王,平素也总爱这样皱着眉头。
说来他们还真是像的很,平昌王在发妻死后决意殉情已是京都广传的轶事,而张霁这个在朝堂上如虎如豹、同政敌撕咬从来不眨眼的柔佞权臣私下却也如此不把自己的性命当一回事。
她的父亲是为着那酸腐的爱情情愿丢掉自己的性命,张霁是为着什么呢?
恨意吗?
他究竟有多么不认可自己的存在才会在沉寂幽暗的午夜落下那一刀又一刀?
她伏在床板的外侧出神,视线内是他雪白里衣上沾染的点点红褐色血迹,她想起多日前那个诡谲的梦境。
那时她觉得离奇可怖,怎么会有人能毫不犹豫地将匕首扎入自己的心脏?
可如今看来,她身前就躺着这样的疯子。
多年前雪夜探访王府、与她高谈阔论的那个玉洁松贞的清朗君子,如今赤袍加身,面目全非。
这个朝堂原是吃人的吗?想要爬至高位就得用一颗赤子之心去换?
丢了心脏的人又要怎么活着?
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张霁袖口的圈圈血痕将卢知照的眼睛看得发酸,她的心似乎也被攥了一攥,抽搐之下充斥着百虫挠心的窒息感,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她突然不想问他了。
她不知道他经历过怎样的苦楚以至于会这般厌恶、凌虐自己,正如她当年不清楚父母之间那延年的情谊,以至于没有勇气歇斯底里地问那位平昌王一句,自杀前是否顾虑过她这个刚出生的女儿。
世人站在局外者的立场,自以为将他人看得清楚,殊不知各自有各自的晦暗与龃龉。可若是真正走进一个人,能感叹的怕是也只有天道幽茫,人为刍狗。
想的东西多了,好像反倒会没了态度,失去立场。
正如她如今望向他,便会止不住去想,二五年华,风姿绰约,若生于名门望族,说不准还是一位被亲族捧在手心的小公子,与多年前一样的清朗如风,一样的温润如玉。
可惜他不是,甚而将来有可能站在她的对立面。这样的人,她原是没有立场去怜悯的……
残阳没入西山,原先涌动的幽暗浮光业已褪了亮色,留下一地昏黄。
张霁周身寒痛彻骨,像是坠入了一汪深不见底的幽潭,他拼命呼求,脚下却像被数不清的水草纠缠着,生生将他往漩涡里拖拽。
快被深潭吞噬的关头,他眸底漆黑,呼吸近乎阻绝,却听见一道明快高亢的女声:“张大人今日歇息得早,还请诸位明日再来,到时一并将回京事宜敲定。翥黔,送客!”
那道熟悉的声音穿透薄墙,达至天灵,叫他识破了梦境,挣扎着自深潭脱身,睁开眼的那刻又是一阵刺痛迎上脑门。
他低呼一声,意识也随之清醒了些,脑海中第一时间浮现的片段竟是晕倒前卢知照惊诧的目色。
她看见了,定也知道了。
张霁心中悔意滋生、蔓延,近乎将他压得喘不过气,恨不能回去被她揭破的前一刻。
她如今会如何看他?会将他作另类看待吗?还是会讽他坏事做绝、该有此报?
紧闭的门扉“吱呀”一声,被人自屋外推开,卢知照捧着瓷碗正对上张霁的充溢着哀悔的眸子,她神情不变,眼底透着一丝喜色。
“您可终于醒了,刚刚我才打发走荆州府衙的小吏,约定明日上路,由您敲定回京的诸多事宜。”
她在床边搁下瓷碗,又絮絮叨叨说:“我瞧了杨文琼遣来的人,虽数目不多,但看得出来都是练家子,也方便我们继续伪作商队,顾谌确是个心思细腻、不容小觑的人物。”
张霁的视线随着她的动向飘移,意图从她的脸上窥出一些异样的情绪,可是什么也没有,她对待他如从前一般,嘴上一口一声“您”,言行却不见下位者的诚惶诚恐。
他应一声“知道了”,拿起瓷碗轻抿一口,明明是苦口的药,他喝了数来年的苦药,如今竟有丝丝缕缕的甜意漫在唇角。
他惊异地瞧她。
“是不是很甜?”卢知照浅笑着从袖口掏出一包油纸,捡出一两个蜜饯放在嘴里,“我可问了翥黔,加一两个进去对药效无碍的。”
张霁垂目饮尽,并不说话。
“记得在宫内的时候,与我在一处的小宫女偶染风寒,我也是这样哄她喝药的,太医署开的药简直让人张不开口,只是宫内不比宫外,那时蜜饯难得,得在小黄门那边花出去一大笔铜钱,他们才愿意捎给一些来。”
哄他喝药?
张霁睫翼微颤,眸底迷蒙的雾色消解,溢出几分灼灼的水光来。
卢知照把余下的蜜饯又小心包好,塞进袖里,抬眸看他:“蜜饯对张大人来讲又不是难得的物什,翥黔却说您平日喝药都是用不着蜜饯的,如此苦口的药为什么要难为自己硬喝下去,放几个蜜饯不是会好入口一些?”
那丝丝缕缕的甜在张霁的喉头绽开,眼前的女子开口比往日频繁,聊的却都是些家常话,声音轻快,还漾着星星点点的期希,明明像鹂鸟般悦耳,却搅得他脑袋嗡嗡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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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禁不住去想她的话。
他身子不好,常年离不开药罐,特别是入内阁之后。
良药苦口,他为什么不放蜜饯?
张霁苦思许久,不知道如何接话,唯恐一开口便搅了眼前人聊闲话的兴致,干脆敛目端坐着。
良久,他听见一道清浅的声音:“其实有时候……改换一下活着的法子,哪怕只是药里多了几分甜意,说不准……日子也能好过许多。”
卢知照说话一贯伶牙俐齿,这次却断断续续,劝慰里夹着几分哀怜与犹疑。
张霁闭着眼,听感被无限放大,卢知照俯身拿过了瓷碗,脚步渐远,又是“吱呀”一声,出了稍房。
他这才张目四顾,空荡的屋子里只一柄烛炬发出光亮,满屋的暮色冷得不像话。
他将她刚刚说出口的话翻出来慢慢咀嚼,头一次不觉得暮夜难捱。
“哪怕只是药里多了几分甜意,说不准……日子也能好过许多。”
她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他也知道她在说什么,这就足够了。
-
翌日清晨,前来荆州府送离他们的是顾谌,杨文琼却没有跟着一起来。
顾谌为人风趣,笑说杨将军羞怯,应对不来这样送别的场面。
卢知照与张霁却清楚顾谌此举求的是什么,张霁没等这位一心为主的谋士开口,便主动应了他的求告。
只是言辞闪烁……
卢知照听得出来,顾谌自然也品得出来,但无论如何张霁应下的“提擢”总有着让他们难以抗拒的诱惑力。
马车驶离荆州府已近辰时,这一次终于驶向京都,他们离京已有四十余日,算上返京途中需要耽搁的日子,这趟差事最少也要足足两个月。
等到他们回了京都,三月半殿试已过,彼时朝中又将迎来一批鲜活的血液,流向哪个阵营却未可知。
张霁似读懂她心中所想,竟主动开口与她攀谈:“前几日会试业已放榜,位列榜首的是李玉章。”
卢知照诧异:“您先前说他才华惊绝,竟是好到这种程度吗?”
张霁唇角轻扯,似笑非笑:“你不替你的李兄欢喜?在京都时不是喊得亲热。”
卢知照觉察到他语气中的轻讽,也不计较,语调拉长:“惊奇有几分,但是被嫉妒盖过了。”
她又续道:“突然有些后悔,在都察院时只顾着查案,没多同李兄聊聊,平白丢了一个领略会元才情的机会。”
见张霁不再搭话,她又发问:“我们抵达京都时殿试应该刚过,张大人那时再运作怕是来不及,还是说您远在湖广,已经物色好了门生?”
“您如此关注李兄,难不成他就是您要寻的人?”
张霁并不诓她,语气淡淡:“他曾经有机会是,但偏偏卷入此案,又在我面前晃荡,惹我不喜。”
卢知照闻言无语,将脑袋探出车窗,暮春的风里携了几分热气,她心里也漫过一阵燥意。
就要回京都了。宫墙深深,再有机会出来也不知几时了。
17. 破晓之际
天色渐渐黑透,月华似练,在京郊的沿路倾泻了一丝半线,卢知照掀帘斜坐着,眼皮跳得厉害,她方才又应付了身侧那人的发问。
这是他问的第四次——
“月照姑娘没有事情瞒着张某罢?”
这一路不是没有遇到过范慎的刺杀,只是比起身旁人暗地里的揣测与试探,那明晃晃的刺杀反倒不算什么了。
卢知照脸色发僵,视线定在车窗外,手却不觉攥紧袖口内的绢布。
她使苦肉计,令李氏夫妇写下状书时,张霁分明昏迷着,难不成她随时处在那人的监视之中?
欺瞒,这算哪门子的欺瞒?
那日李氏夫妇遭暗箭刺杀,客栈外多的是连绵的山峦,行凶者隐在暗处,若他们狠心下死手,并非没有将客栈众人一并除去的可能,偏偏张霁一出来,刺客的箭也倏然停了。
怕是连张霁自己也没脸说那是巧合。
她的心境与刚出湖广时全然不同,此刻只求着摆脱张霁的桎梏,尽快入宫。
马车一路畅行无阻,径直停在都察院门前。卢知照先张霁一步下车,单脚刚落到马镫上,小臂却被他一手制住,她诧异抬眸,撞进了那人幽深莫测的眼波里。
她听见他的第五次发问:“你真的没有事情欺瞒我?”
一字一顿,语意是在发问,面色却在问责。
她还未来得及辩解,都察院内便走出一个中年男子,对襟式样的紫色长袍,一双暗棕色的上斜眼,再往上,发髻上挽着的是羊脂玉的簪子。
张霁眸光一黯,须臾撒开了卢知照的小臂,那个男人先同他寒暄:“亭林一路磋磨,想来辛劳,我已让东兴楼于陈府设宴,不知能否赏光一叙?”
亭林?
是张霁的表字?
卢知照微垂着脑袋,只用余光去瞥那人。张霁毕竟是首辅,京都之内能有资格称他表字之人不过寥寥,“陈府”一出,此人便只能是陈立康无疑了。
张霁神情恹恹,拂了拂额发,并不急着应陈立康的话,反而转向卢知照,不耐道:“皇后娘娘派人催了几次,你就快些入宫罢,省得递话的人总来烦扰本官。”
交代完,张霁才象征性地去应陈立康的话,随他走向陈府的马车。
也是在此刻,卢知照觉察到陈立康落在自己身上的不善目色,她规矩地立在马车旁,视线落在地上,交握的双手掌心沁出冷汗。
陈府马车扬长而去,张霁与陈立康交好的市井传闻似乎在此刻也有了定论。
她还在犹疑些什么呢?
卢知照用手覆上掩在袖口内的绢布,登上了驶向禁宫的马车。
马车内两人相对而坐,气氛僵持,陈立康见张霁面色不善,又摸不清他这一程都查了些什么,语气里添了几分小心翼翼:“贤弟兴致似乎不高?”
张霁轻哼一声,冰冷的目色紧锁着陈立康:“托陈兄的福,我还有命回来这京都。”
陈立康讶然,被他这句话弄得发懵:“贤弟此言何意?”
张霁轻轻婆娑指腹的薄茧,并不看他:“张某一行人处在湖广境内时曾遭几番刺杀,难道与陈兄无关?”
陈立康愤然:“张霁!亏我将你视作手足,推心置腹,你却如此攀污我!”
张霁早已料想到他的反应,并不气恼:“张某在湖广所查可桩桩件件指向范慎,陈兄在此处言我攀污,我姑且认了,他日若奉在陛下眼前,难不成陈兄还能管得了陛下的心思,叫陛下觉着你与范慎果真没有干系吗!”
陈立康失言,良久憋出一句:“范慎?”
“贤弟,可有实证?”
张霁道:“不仅有实证,他的罪状也不单单只芳书阁案这一桩,陈兄可知湖广前些日子大头瘟肆虐,范慎封城?”
“这桩桩件件可叫他掉一百回脑袋了。”
陈立康佯作震惊,又试探道:“那亭林打算如何赴命?”
“这桩案子在陛下心里搁了太久,不是那么容易糊弄过去的,范慎是留不得了,至于旁的人……陈兄如今还不明白吗?依着陛下多疑的性子,纵使你真的与此案无关,怕是也躲不过圣怒。”
陈立康的眸中闪过一丝狠厉:“那依亭林看,我该怎么办?”
张霁浅笑:“陈兄不是早有决断?予取予夺,自在你心。”
-
宰执府的马车停在宫外,卢知照靠着宫牌步行入内。
夜风潇潇,禁宫御道两侧依旧是不透风的宫墙,她这一路走得急切,御道路长,没一会儿背上便发了热汗。
她将临行前皇后交代的话细细咀嚼,皇后要实证,可以她应该清楚得很,与张霁同行,证据岂不被他一手揽去?
她还是因为舍命救了李氏夫妇,才通过苦肉计换了一绢布的供词,可此案变数太多,他们是否会在堂上推翻状纸还未可知。
再有……张霁与陈立康厮混在一处,若两人达成利益置换,他临时反水,搅乱已经理清的线索,事情便再无转圜的余地了。
京都内还有哪一处是张霁没有来得及插手的?
芳书阁。
卢知照眸光一亮,在月夜之下,溢出流彩,她脚步加快。
在前往湖广前,张霁一直没对芳书阁下手,实在是因为其中利益纠葛太多,他这一路登上辅臣之位实在不易,也求行稳致远,于是不宜插手芳书阁人缘选调。
加之,他那时的目光凝在李玉章身上,怀疑其参与替考,也对芳书阁放松了戒心,此次湖广一行,李玉章的嫌疑已经因为书塾内残留的手迹排除。
要想此案得解,芳书阁至关重要。
不论张霁的心是否真的与陈立康在一处,为表诚意,他此时怕是早已将所查证的一干线索托出,自然包括范慎的名字……
那么陈立康若想从此案中毫发无伤地脱身,舍去范慎便是最浅显的下下举。
范慎替陈立康领罪受死,陛下或许无心搭理臣子之间涌动的杀机与离间,但是那些在仕途初始试探着伸出触角的臣子们不会无视这一点。
没有人会想要一个随时抛弃背刺自己的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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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立康也就不会是他们递上拜帖的第一选择。
久而久之,前有严靖,后有张霁,陈立康独木难支,怕是会因为此举坠入万劫不复之地……
盛历皇帝尚权术,恋制衡,可如今张霁已经渐渐与严陈二人比肩,少一个陈立康,对朝局而言,也没什么不妥。
卢知照有种莫名的预感,张霁……会刻意将陈立康引到此处。
她疾步迈入坤宁宫时,寝殿外的四盏纱灯犹亮,皇后一反常态,竟到此刻都没有歇息。
又或者,她在等她。
未等殿外的宫人通报,卢知照已经进了寝殿,香气氤氲,是熟悉的侧金盏气味,她瞧见皇后侧躺在软榻上,凤眸微垂。
她跪下行宫礼,搅醒了眼前的人,皇后也不恼,嘴角扬起:“你如今倒是将我宫里的规矩摸得清楚。”
卢知照依旧跪着,从袖口中扯出那块绢布:“奴婢前来赴命,这是此案涉案举子父母的供词,上述了李家三口被湖广承宣布政使司范慎威逼利诱的经过,足以证明此案确然成立。”
皇后扫了一眼,悠悠开口:“条件呢?两个老人将自己的儿子供出,总不会没有条件吧?”
卢知照又是一拜:“他们只叫我向您求情,饶李北行一命。”
她顿了顿,续道:“范慎在湖广为虎作伥许久,他们一介布衣,实在难敌官家胁迫。”
“此外,他们还在供书中详述了范慎罪行,他不仅掩盖疫情、违令封城,还将湖广各州县周遭的流民拖去给自家母亲试药,范氏老母病症严重,须重药猛攻,死在范氏府邸的无辜百姓不下百人。”
皇后眉头轻蹩:“我只问实证。若是有让陛下不得不动范慎的理由,我或许能够为李北行说上一两句话。”
“你说到现在,我却还没听见能够让陛下插手此案的缘由,你可明白我说的是什么?”
卢知照抬头盯上皇后的眸子,眼睛里的讶然之色溢出眼眶,胸中积满了愤懑。
没有让陛下出手的借由?
累累白骨,人命危浅,竟也没有让天子出面的缘由?
这是什么道理?!
皇后看出她眸底的情绪,不悦道:“别摆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这世间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你为他们不平,他们却也未必领你的情。”
卢知照垂目应声:“是。”
寝殿之内又是一阵静寂,缭缭烟气掩住了皇后的眸光。
皇后缓缓道:“至于此案……湖广路远,纵使民怨载道,这京都庙堂也太高,无心之人听不见罢了。”
卢知照闻言,心头涌起一阵抑制不住的无奈,忽又想起什么:“娘娘,如今还有一层线索,依我的判断,陈立康近日定与芳书阁内官员有所往来,若能截断他们的联系,说不准能寻到您要的实证。”
皇后眼中闪过一丝喜色:“陈立康……”
“知道了,你且下去吧,明日秀漪自宫外回来,有另一件要紧事需要你去办。”
卢知照依言退身,径自融入坤宁宫的夜色。
18.左都御史
翌日清晨,天将将亮,卢知照便被一阵噩梦惊醒,瞟了眼身侧犹熟睡着的风茗,蹑手蹑脚地出了耳房,在廊道内静候着来寻她的人。
昨日皇后并未明示,她是否能通过湖广这一程弥补先前设计杀害赵泉的罪过,却说今日另有事情交与她办。
沾染了一层水雾的汉白玉台基映入眼帘,卢知照垂目望着,倏而想起那日张霁在书塾前说的话——
“你真的觉着皇后选中你参与此案只是偶然?”
纵使她刻意避开对上位者的揣度,可还是难以忽视皇后的野心与她三番四次对朝局的干涉。
她若与皇后站在一处,莫说几年之后出不成皇宫,怕是此生也再无退路了。
茫茫晨雾笼罩着眼前的红墙蓝瓦,宫阙深窈,隐在雾里,更加叫人看不真切,迷蒙之中,她有如一个提线木偶,被攥紧了命运之绳。
来寻她的果真是秀漪姑姑。
卢知照的眉头不觉紧锁,生怕同上次一样,又摊上什么难解的差事。
秀漪走近了,轻拍过她的侧肩,嘴角含笑道:“不必如此紧张,你于芳书阁举子案有功,皇后娘娘向来赏罚分明。”
卢知照点头称是。
两人并肩行在御道两侧,步履缓缓,卢知照试探问:“姑姑,不知此番出宫为着什么?”
“一个月前乾泰宫失火,陛下大病初愈,再遭这一番祸事,只能移居玉熙殿,后来他嫌弃玉熙殿狭小逼仄,娘娘应承下了修缮乾泰宫的差事,三月为期,只是……”
秀漪踌躇着说:“……只是如今国库亏空,修缮乾泰宫需要一大笔银子,这银子的来处便是娘娘丢给你的难题。”
她顿了顿,语意不明:“不过也算不上难题。”
一个月前……
约莫是陛下答应于翰林院辟院另设女子官署之际,天下女子的官途竟是用一个修缮寝殿的烂摊子换来的。
卢知照一时无言。
再看向秀漪时,发现她已经朝着眼前的人行宫礼。
张霁一身赤色朝服,自晨雾来,故而月白色衣襟上也沾了三两水珠。再往上,是他颜泽愈深的眉眼,眼波流转,却似一汪窥不见边沿的幽潭。
他还真是护主勤励,回到京城的第一日应陈立康的邀约,隔日便忙不迭地向陛下问安。
卢知照随着秀漪向张霁一拜,余光却瞥见了他攥着的状纸。
今日他该向陛下赴命了,只是赴的是什么命呢?
是臣子之命,是奸佞之命,还是父母官之命?
张霁的浅应截断了她的遐思:“还真是赶巧啊,月照姑娘。”
卢知照心头一颤。
他为何要当着秀漪的面单独同她问好?
他先前有言他们算半个同僚,若是按着这套说辞,这次问好倒也合乎情理,只是张霁向来不是多事的人。
卢知照的余光扫过秀漪,面色冷淡,抬头答他:“张大人操劳政务,该有此行,倒也算不上巧。”
张霁眉毛轻挑,转头问过秀漪,语气温和:“皇后娘娘近来可好?姑姑莫忘了替本官问娘娘安。”
秀漪熟稔应声,浅笑道:“娘娘一切都好,奴婢定将大人的关切带到。”
卢知照发觉心头的那层疑雾笼得更深,她分明昨日才将张霁的请托带给皇后,皇后对于杨文琼的归属还尚未表态。
怎么张霁此刻就与皇后的亲信如此熟络了?搞得她方才的避嫌之举活像跳梁的小丑。
余下的路,秀漪并不说话,直到坐上离宫的马车,她才掏出藏在袖口中的卷册,转手递给卢知照。
卢知照摊开卷轴,大致扫了一眼,眸光里盛满了不可置信:“这便是修殿银钱的来处?”
册子上记着的皆是礼部与京都从三品以上官员的钱财往来,事无巨细,钱款、年岁、出入、涉案官员,全都一清二楚。
礼部贪腐可见一斑。
然而,玘朝建国以来并非无人可用,只是正如《盛历新言》中所说,开国取士,有一技之长者便可以任用,无须顾忌其品德,而治世之能臣,须得才德兼备。
可悲的是,有才无德的蠹虫残喘至今,正逢上一心制衡、固守朝局的新主,于是以严靖为首的“蝗虫”没了顾忌,所掠之地徒留一片荒芜。
盛历皇帝难道一点都不知严靖的斑斑劣迹?他当然知道,只是比起这个搜刮民财的奸臣,更加令他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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扰的是使自己处处受到掣肘的曾璜。
天子对前任首辅的清算由此而来。
卢知照恍悟,这才是张霁还给皇后的人情。
一个熟悉的封号浮过眼底。
她握着卷轴的手微微出汗——
平昌王府。
因此在她接下差事后,秀漪才会提醒,皇后“赏罚分明”。
卢知照愕然,心里泛起一阵胆寒。
所以,皇后一早便识破了自己的身份,如今还将寻仇的机会生生递到了她眼前。
而今无论她做何选择,都无可避免地归到了皇后的阵营。
皇后与秀漪竟都认为,扳倒平昌王府对于如今的她而言是个奖励。
卢知照看着卷册上的“平昌王府”四个字,一时神思恍惚。
她与当初那个整日宅在府邸温书的王府长女也隔了整整四年。
在秀漪殷切的目光下,卢知照将手指落到了平昌王府处,轻点了点。
既如此,每个人都会如愿,只是不知道日后用以修缮皇家宫殿的累累金银里,有多少是她那个并不相熟的父亲在战场上拼命厮杀所得的赏赐。
她的心尖竟涌过一阵诡异的释然,将倾的平昌王府邸与不日落成的女子官署,两者相较,倒也合算。
马车在东兴楼外落定,迎出来的却是一个青衣小吏,他言色恭敬,将她们引至二楼的一个清幽雅间。
“姑姑,我们是……”
用作隔断的藏青色屏风后人影绰约,卢知照适时噤声。
屏风后那人却闻言起身,一袭绯色登时落在卢知照眼前。
“姑姑近来可好?”
男人声音浑厚平缓,分明是个问安的语意,却听不出什么活气。
卢知照平白生出几分不安感,再去瞧那人服饰,才记起来齐平曾穿过一样的。
都察院左都御史。
秀漪并不答那人的话,只顾着问:“你近来可还习惯?”
语气里隐着些微对后辈的关切。
那人容色舒展,淡淡应声:“哪有区别?”
一字之差。
这道熟悉的声音将卢知照拽回普灵寺下的丛林。
19.此去经年(二)
挡不住的记忆有如狂风般肆虐,随厢房内那股淡淡的侧金盏花香一同猛灌进卢知照的脑中。
她双眸微怔,一时失语……
盛历二十一年的月夜,眼前人救下她之后唯一的好奇是她濒死前的念想。
她郑重应答,他却在簌簌风声里轻讽:“那有区别?”
那道事不关己、在寒风里浮着死气的应答声,她此生难忘。
初遇时天色暗沉,只看得见他的身形,识不出他的年纪。
而今,厢房内日光通透,那人就立在她眼前,皮色白皙,瞳色黄棕,发髻高高挽起,若不是见着他眼尾处堆叠的几丛皱纹与略显松弛的皮肤,她约莫会觉着眼前人是个轻狂自傲的少年人。
而他,绝不是。
莫说上任左都御史之职离不开官场连年的阅历,就算论及他与皇后那层隐晦的关系……
若是这两人年少相识,依着皇后的年纪去推,如今他也该四十来岁了。
哪有区别……
秀漪的关切被他轻飘飘的四个字顶了回去,言色尴尬,稍显局促地立在一旁。
崔之涣眼神飘忽,顿了顿,解释道:“广陵与京都风俗差异不大,崔某没什么不习惯的。”
厢房内适时响起秀漪对眼前人的引荐:“这位是自南直隶来京都上任的崔之涣大人,崔大人治水有功,得陛下赏识,破格提擢出任京官,接管都察院左都御史一职。”
卢知照轻拽衣角,神色严肃。
他,绝不会是崔之涣。
广陵崔氏,南直隶的名姓之家,只是到了崔之涣这一辈,到底后继乏力,能在庙堂之上冒尖的不过一二。
丛林那日观其身手,便可知此人应是从小习武的练家子,纵使不是,也该出自武学名门。
而广陵崔氏隶属江南一带,书香气氛浓厚,家底厚实些的名族更是看不上那些舞枪弄棒的武夫。
崔家子怎会与武学挂钩?简直荒谬。
秀漪轻推了推卢知照,将她在遐思中硬生生拽回来,冷声道:“还不向崔大人见礼?”
卢知照依言一揖,并不看他。
崔之涣也懒得回应,径自落座。
秀漪将在马车上誊录下来的卷册呈到他的面前,问道:“可有说何日查抄平昌王府?”
“今日未尝不可。”崔之涣将面前的卷册收入袖口内,全程未看一眼上头的往来明细,续道:“再者,皇帝的密信都递到我这里了,走马上任的新官不得勤励些?”
秀漪不再多言:“您心中有数便好。”
卢知照闻言,斟酌着开口:“不知我是否能与大人同去?”
秀漪神情讶异,倒是崔之涣没显出什么惊奇之色,淡淡道:“随你。”
“谢大人。”
秀漪刚想出言阻止,见两人已经商定,便不好再多嘴。
卢知照跟在崔之涣身后,两人出东兴楼时已过巳时,马车一路疾驰,震得车内的人也坐立不安。
她轻扶着车舆,不敢懈怠,省得一时不防,惊扰了身侧那人。
行至中途,崔之涣倏而开口:“你觉得皇宫有意思吗?”
卢知照讶然:“什么?”
崔之涣垂下眼睫,又重复了一遍:“你去到皇宫的这些年,过得有意思吗?”
卢知照觉得好笑:“大人问我是问错人了,我这些年不过是坤宁宫里下等的婢女,人人皆可使绊子、撂脸子的存在,活着已经不易,谈何有意思?”
她顿了顿,言意晦涩:“至于宫内的贵人们是何种心境,焉是我能够揣度的?”
崔之涣冷笑道:“你还真是……聪明。若不是命硬,你也承不住这份聪明。”
卢知照奉承道:“比之大人,却是不及。”
马车打了个转儿,径直驶入熙录街,眼见就要到平昌王府了。
卢知照的左手不自觉探向常年收在腰际的那把匕首,试探道:“不知,王府被查抄后,府内家奴大人要做何处置?”
崔之涣悠悠道:“按玘朝律令,男子充作官奴,女子发卖至豪门大户或私家妓院。”
她又问道:“再无转圜余地?”
崔之涣直视着她,嘴角挂笑,眼波里却透着几分森然的冷意:“你若是来到我这个位子便会明白,一个奴仆的去向对我来讲不过一句话的事,是去是留,是生是死,全凭我意,更何况此行本就全权在我。”
卢知照了然:“有一人的去向恐怕要有劳大人了。我并不求您还她自由身,只求不要让她堕入那等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崔之涣哂道:“你就如此笃定我会帮你?”
“三条命。”卢知照目光灼灼,“算上今日的帮助,就算我欠大人三条命。我既能在皇宫内活到现在,也请大人信我一回,这笔买卖,您绝对不亏。”
“你既如此直白,我还能说什么?但愿你活得久些,能把债还个干净。”崔之涣又问,“那奴仆叫什么?”
卢知照应声:“秋梨。”
她向来自诩自己不是什么信男善女,对于背叛自己的人也并非不能狠下心对待。
可秋梨,她却算不上背弃者,没有哪一个背弃者会在下手后给主人留下一柄能够留着可以防身、卖了还能挣一大笔银子的匕首。
她只是不够信任她,不够相信一个十四岁的小娘子能够斗得过府内那些如虎如豺的掌权人。
这没什么不能理解,可是卢知照却清楚,自己无法接受。
她不打算去见秋梨最后一面了。
马车应卢知照所求停在王府偏门,她同崔之涣讲,自己如今的身份不适宜出现在卢家众人面前,崔之涣不置可否。
她抬步下了马车,见马车飞驰而去,扬起一地积尘,才缓缓蹲下身子,用手拨开围墙左侧的杂草,上次钻这个狗洞还是四年前。
她身子往前探了探,如今的体型却已经进不去了,于是用手肘重击洞口边缘的墙隙,没几下又豁开一道口子,她暗生庆幸,毕竟小时候刨洞可是凿了整整一天。
由狗洞入内便是王府西苑,平昌王书房亦落在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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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落荒芜得不成样子,她才拨开杂草丛入了府中,又踏进了一窝杂草里。
卢知照抬眼一瞥,却见儿时最爱坐的秋千椅也隐在了杂草里,她顾不及回头多瞧瞧,径直踏入书房。
王府将倾,她却对二房的落魄样子没有半点兴趣,那点在旁人看来会有的快意感早已被经年的宫闱生活磋磨殆尽。
她此次出言要回王府是为着寻一个物件。
当年曾璜的《盛历新言》一经问世便风靡京都的文人圈,后来更是传入了天子的耳中,然忠言逆耳,严陈二人更是在陛下面前对此书极尽毁谤,惹得盛历皇帝大怒,与曾璜离心,此后更是下令全城封禁此书。
卢知照初得此书便是在父亲的这间书房,张霁来王府传诏的那天,她埋头苦抄的也是这卷书。
她没有什么高洁远大的志向,所行不过是觉着曾璜针砭时弊的肺腑之言若是再无重见天光之日实在可惜。
然而都察院此次查抄免不得要将平昌王府搜个底朝天,她此次前来便是要将当年誊录的几册与在书房内寻到的蓝本寻机转移出去。
书房连年失修,早就破败不堪,每走三四步就会被地面的积尘呛个半死,卢知照一边以袖捂面,一边脚步飞健。
她幼年时在叶之珩处讨来的官皮箱就藏在第二个书架的夹道里,官皮箱原是体型稍大的梳妆箱,大多含有夹层和暗格,一般用来盛放女子的贵重首饰。
而她当时讨来官皮箱则是为着盛放自己的私人物件,谁让二房的几个表兄妹个个烦人得紧,逮着新奇物件就不放,也不管是不是自己的。
卢知照进前一步,将官皮箱捧了出来,置于地上,愣了半晌才记起了打开暗格的法子,里面果真是几册《盛历新言》的誊录本,她当年用来保护卷册的函套还裹得好好的,于是取了书册迈步离开。
前院还没有什么响动,想来是崔之涣那边还没有开始动手,她将函套卸下,把书册揣在怀里,刚想自狗洞离开,又转而走向秋千椅,坐了上去。
身子晃动得越厉害,那股物是人非的惆怅感便翻涌得更加肆虐,推秋千的秋梨离开了她的身边,命人打造秋千的父亲也死在回京都的路上,而她也不再是那个可以蜷缩在王府书房、偏安一隅的王府小姐。
恍惚中,后背感到一个轻柔的力度,她的身子依旧随着秋千晃荡,神思却越发飘忽。
此处怎会有旁人?
按理来讲,都察院的人没这么快入内院。
莫不是出现幻觉了?
见眼前人身子骤然僵直,张霁收手在侧,打趣道:“前院乱作一锅粥,月照姑娘倒是在此处悠哉得很。”
卢知照识出张霁的声音,紧握着罥索的双手倏而松开,整个人几乎是下意识抽离了秋千底座。
待立到了张霁身侧,她的精神才松懈下来,心里泛过一阵窃喜,幸好这人没趁着她毫无防备时将她一脚踹下秋千。
张霁冷眼瞧着她的反应,又打量了她周身,沉声道:“距湖广之行不过半日,你就同我如此生疏了?”
20.此去经年(三)
卢知照闻言一头雾水,在张霁心里,他们竟是熟人的关系吗?
仿若那几日在马车内逼问她的不是他。
她怔住片刻,再抬头时已经见张霁坐到了秋千上,只一手擒着罥索,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
她寻机凑近,本想问他因何出现在这儿,思忖片刻,还是捡了个更好奇的问:“不知陛下对芳书阁一案可有定论?”
张霁闻言将浮着的双脚落到地上,止住了秋千的摇动,凝声道:“范慎撤职押解回京,听候发落,李北行与其同为主谋,约莫仲夏处死。李氏夫妇现已押解离京,被遣送回湖广。至于芳书阁内与李范二人暗通款曲之人,现已畏罪自缢,亲族连坐,上下三代不得科考。”
卢知照不动声色地离远了些,眉头轻蹩:“李北行,主谋?”
张霁不作声。
她眸中溢出冰冷的寒意,气不打一处来:“我倒好奇,大人是怎么同陛下交代的?李北行,莫说在京都毫无根基,就算有,又怎么可能会令芳书阁的学究任他驱使?陛下懒得去顾虑案件细节,难道大人还不清楚其中门道么?”
张霁不耐道:“姑娘的怒气大了些,此案终归只是你的一趟差事,你所行叫皇后娘娘满意便好,至于结果如何,不是你该管的。如今你因不满定局迁怒于我,更该思量一下后果。”
卢知照不理他言语间的威胁,一肚子的火蹿到了心口:“难道我说错了吗,若不是您与陈立康通气,芳书阁那人会这么快死于非命?畏罪自缢?鬼相信。”
又见张霁风轻云淡的样子,她实在气急:“我不明白您,您到底在想些什么?明明湖广一行您也很卖力,我知道陈立康不是用此案就可以轻易扳倒的,可是何至于将一干罪过全然压在一个下位者身上?陈立康就这样完满脱身?这,不公平。”
张霁静默地听着,指腹慢慢婆娑着罥索,任由荆木的摩擦在他手上留下一道道红痕,仿若感不到痛。
卢知照的话里夹带了几分讽意:“还是,您真的视陈立康如手足?他将李北行推到前面不过是想试试芳书阁的水,若是此次得手了,今后翰林院还会有半块净土吗?这一点您不会看不出来吧?”
“你看得出来。”张霁顿了顿,正色道,“陛下自然也瞧得出来。若是陛下想要因此事降罚于陈立康,他躲不过。可陛下若执意护他,顺着圣意而行才是正途。”
卢知照觉得好笑:“我该说张大人是太自负,还是太懦弱。你尚且没试便清楚陛下不会因此事与陈立康离心?”
张霁盖棺定论:“无论你信不信,如今的朝廷离了陈立康绝非陛下所愿。”
卢知照刚想出言反驳,便被张霁抢过话头:“言尽于此。”
她撇过头去,盛了一肚子的气,嘴里挖苦道:“左一个陛下,右一个陛下,才做官几载就一股子酸腐劲儿,你就做陛下一人的官罢!”
耳边又传来前院的躁动声,卢知照愤愤走向张霁身后。
张霁坐在秋千上,眼见这人往自己身后走去,感觉浑身受了桎梏,不安道:“我……不用你推……”
话音未落,卢知照就狠狠蹬了下来,踹向秋千的那一脚把座上的张霁也震得不轻。
他回过神来,无奈望向那个正往狗洞里钻的矫健身影,一时移不开目光,直到自前院来了人,他才下了秋千,拂拂衣袖,朝书房走去。
卢知照出了平昌王府,心中愤懑,也顾不得等崔之涣的马车一道回去,就急匆匆赶往东兴楼。
依张霁方才所言,替罪羊陷进去几个,隐在背后的陈立康却相安无事,此案定局恐非皇后所愿,她需要在入宫前试试秀漪姑姑的口风。
谁料刚至东兴楼,便被店家告知与她一道的那位姑姑,早些时候就结款走了,给她留了一辆马车,就停在酒楼后院。
卢知照本想紧随其后入宫,忽而想起一个名字——李北行。
她在湖广时并未应承下李氏夫妇求她救儿子的请托,可也没想到李北行的一朝踏错竟会被打成芳书阁案主谋、赔上性命。
她到底心中有愧,突然想去看看他。他如今已是死囚,凭借着赴湖广前皇后娘娘赐下的令牌,也不知能不能入得了都察院。
马车一路疾行,来到都察院时崔之涣一行人还未押解平昌王府众人回府衙,她交与守卫看了令牌,竟畅通无阻地进了私牢。
眼看就要见到李北行,卢知照却陡然迟疑了,如果他是个一心求利的贪恋之徒,她也许会好受一点,可假使他只是个被权势裹挟的可怜人,她先前所行当真称得上一句无愧于心吗?
鼻尖传来一股股夹杂着铁锈味的腐臭味,她强压下心里泛起的恶心,一步步进前,直到眼前浮现出一个瘦骨嶙峋的身影,她望向李北行的那刻,他也正抬头瞧她。
牢内光线暗沉,眼前人眸中透出的希冀有些晃眼睛,她听见李北行哑着嗓子开口问:“不知姑娘可是受人所托来瞧我的?”
他说话断断续续:“是……受我父母所托吗……不不……姑娘可知道……我母亲身体如何了……”
卢知照神情冷淡:“令堂身体康健。我此行并非受他们所托,我……是此案的主审官之一。”
李北行面上喜色难掩,嘴里嘀咕着:“那就好,再好不过了。”
她忍不住发问:“你如今可有悔意?”
他闻言一怔,随后对上她的眸子,语气真挚:“不瞒大人,后悔不曾有。如果回到范慎找上我的那日,我还是会答应同他做交易。坦白讲,在下目光短浅,储相之位的份量没那么重,可在我眼里,双亲的性命比什么都重要。”
“我明白了。你应该心知肚明,此案你虽有错,可罪不至死。”卢知照垂下眼帘,向他一揖,“我对不住你。”
李北行忽地一笑,牵动起唇角开裂的创口,眼中的泪混着自创口溢出的血,一颗颗砸在脏污的地牢里。
他看着她说:“我们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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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行差踏错后能有本钱回头的人。李某是这样,云山兄也是这样。这与大人您无关。地牢脏湿,大人还是快些回去吧。”
卢知照知晓他言外之意是什么,如今的朝廷权臣当道,纵使她接了此案,查清了此案,最终的判处权却不落在她手里。
因而,李北行不怨她,即使那些将他推向深渊的证据有部分出自她手,他也不怨。
她那点夹带私心的担忧在此刻得到应证,李北行是个好人,与李云山一样,是个被命运戏弄的倒霉蛋。
她也无意中做了刽子手,却不得不做。
“我今日在你手中接过对你父母亲的赡养之责。”卢知照顿了顿,羞赧道,“我的月例算不上多,可在宫里过活,也花不出去多少,加之湖广物价不高,我的这点钱也够了。”
李北行瘦如纸片般的身子不住地颤,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又翻腾出几行热泪,眼见他就要朝自己跪下,卢知照忙不迭出言劝阻:“我承不下你的跪,会折寿的。”
“其实大人今日能来问我一问,在下就已经万般感激了,您是此案了结后唯一一位来看我的人。”
李北行面上的血泪和鼻涕糊了满脸,他用脏污的囚服胡乱一抹,目光切切地看向卢知照,压低了声音:“在下生不逢时,若是……朝廷有朝一日改换了天日,如您一般的好官真正掌握了权力,我们的命也许不会这么低贱。”
卢知照欲言又止,她本想回他,她称不上一句“大人”,也算不上官员,她与他一样,在世俗的论调里,属于位卑身贱的那一类人。
可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朝他微微颔首,转身出了私牢。
出去明明是个艳阳天,毒辣的日头都能刺了她的眼,她却觉着刺骨地冷,冷得她躲在偏僻的角落低声哭起来,泪水一滴滴砸到手背上,更冷。
她想起自李北行脸上滚落的红泪,还有李云山当日的死状。
这一笔笔,她记下了。
不单为他们记,更为自己的良心。
如今想来,张霁说话句句不中听,可有一句说得不错,纵使如今的她只会愤怒,只能愤怒,她也不该将愤怒显在脸上,更不该在明面上迁怒与此案有关的人,平白落人把柄。
因为愤怒不是作为。
卢知照坐久了,臀部发凉,石阶的冰冷冻醒了她,她抬手用袖口抹干净眼泪,强制地让神色恢复如初,迈步朝都察院门外走去。
守门的小吏见她走远了,忙不迭快步走到偏院向张霁赴命:“张大人,那位姑娘已经离开了。您还打算见见李北行吗?”
张霁搁下手中的茶盏,不悦道:“本官何时说过要见李北行了?怎么,都察院的差事这么清闲,你还想到本官肚子里谋个差事当当?”
见张霁面上浮起几分愠色,小吏吓得不轻,连连磕头:“是小的说错话了,大人饶命。”
张霁拂手让他退下,想了想,又叫住了他:“你这么闲,就扫扫私牢吧。”
21.窗前空雨(一)
仲夏的阴翳遮不住烈阳,卢知照匆匆在明镜堂落座时,后背已经湿了大半,略微粗糙的葛布紧贴着细腻的皮肤,湿热难耐。
她瞧见一旁的婢女正收着台桌上的糕点,忙不迭问:“张大人用过了?”
兰信一面点点头,一面停下手上的动作,双颊红彤彤的,熟稔地退到一侧,静静瞧着眼前的这位“女官”将糕点塞个满嘴,吃不下的再用随身带的白手帕包起来,收进怀里。
她原先觉着宫规森严,明镜堂的膳食毕竟是乾元宫给张大人备着的,卢氏此举实在不妥。
可她既不敢得罪眼前这位皇后娘娘跟前的红人,又害怕张大人哪日会碰上眼前奇观质问于她,惴惴不安了许久。
谁知张大人每次都来得不早不晚,恰恰卡在她收去碗碟的一炷香之后,久而久之也就对此情景习以为常了。
兰信并不反感眼前的这位卢姑娘,她为人亲切,有时候也想拉着自己一同吃,自己推拒后她也深表理解,不会强求。
听说她原先是坤宁宫的一个婢女,前段日子办事有功,皇后娘娘替她复了名讳,脱了奴籍,更是同陛下求来了翰林院第一位女官的位子。
稀奇的是,卢氏却当着陛下的面拒了封赏,主动请求以举子身份参加次年的会试,堂堂正正地入翰林院。
那日坤宁宫内,皇后娘娘发了好大的火,安明殿下一直守着娘娘,等娘娘火气消了,自坤宁宫直奔乾元宫,新奇地同二殿下讲着自个儿的见闻。
恰好那时,她在乾元宫内殿当值。
安明殿下说,卢氏理直气壮地跪在皇后娘娘跟前说了一通话,她忘得差不多了,只一句,记得尤其清楚——
“不光正,毋宁死。”
她记得安明殿下说出这句话时的眼神,情态就像她负责饲养的云雀寻到了飞出牢笼的机会,眸中里满溢着向往与希冀。
二皇子则在一旁冷声:“本宫那时没看错人,月照此人野心不小,母后年纪大了,用人也该多思量思量。”
安明殿下瘪瘪嘴:“人家如今叫卢知照。”
卢氏惹出的这场闹剧以皇后娘娘的妥协结束,她应了卢氏所求,不过托张大人开了私堂。
每日张大人入明镜堂给二皇子讲过策论,用膳后,留堂一个时辰,教卢氏儒书文史,以备来年科考。
卢知照就着茶水将最后一口糕点咽下去,开口问:“对了,兰信,今日是五月初七吗?”
她居然记下了自己的名字。
兰信有些讶异,随后自如地接话:“回姑娘的话,今日是五月初七。端午刚过不久。”
见卢知照沉思着,兰信悄然上前,收拾了碗碟,又赶忙退下。
明镜堂处在乾元宫北侧,被主殿遮了大半天光,是个冬暖夏凉的好去处,卢知照的热身子没一会儿就凉了下来,心头的燥意却拂不去。
范慎……还有李北行,都是五月初九问斩。
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吴礼晖为主审官,她为陪审随同,算是对一开始接下的这桩差事做个了结,她没理由推脱。
张霁近来协助主客清吏司忙于接待北羌来使的外务,倒在芳书阁一案的收尾上躲了清闲。
她托着脑袋望向明镜堂外的那汪池塘,静等着他,不过半晌就困倦难耐,才趴着眯了一会儿,就被茶盏落地的“哐当”一声惊醒。
一股草药香扑面,她识出是苏合香的气味,便熟稔地捞过一旁的墨台,狠狠往地上一砸,嘴里还不忘叫唤着:“张亭林!你别以为你是陛下近臣就能耐我何!若不是看在皇后娘娘的面上,我怎会在你处受气!”
张霁绕过砸落在地上的墨台,不动声色地坐到她身侧,轻声道:“之后还是砸杯盏罢,乾元宫的墨台可不便宜。”
卢知照压低了声音,斜瞥着他:“您不是觉着上次砸得轻,动静不够大吗?茶盏摔下去哪有墨台声音重。墨台一摔,你我不合的消息说不准会传到京都外,更别说严陈二人了。”
张霁轻哼一声,嘴角挂着不易觉察的笑意:“你在这件事上倒是听人话。”
卢知照不理他的打趣,轻蹩着眉:“我刚才瞧见兰信收拾碗碟,您近日是吃得越来越少,莫说糕点了,就是连桌上的饭菜也没吃几筷子罢?”
她微瞪着眼看他。
午后的光影自窗帷外泄出几分,虚笼着女子额前的绒发,她发质偏黄,发丝光亮,微微翘着,与下方明亮的眼睛、红润的薄唇融在一处,透着青春女子独有的清丽。
而这样的她,与他讲起一些家常话,她问他为什么吃得少。
语气里似乎还夹着些微的无奈与关怀。
如此直白的慰问一时间将他打得无措。
张霁还没在脑中搜罗到合适的言语回应,又听见她说:“您这样也太糟蹋粮食了,要是您觉着不好推脱掉二皇子的美意,我下次可以早些时候来,帮您解决。”
卢知照讪笑:“您意下如何?”
……
真不是她骨头软,实在是近来俸禄不变,开支增多,“两袖清风”,生活拮据了。
她当时一腔热血出言承担李北行父母的赡养之责,月钱便下去小半,加之还要掏钱托其他府衙出外差的同僚捎过去,一路辗转,又是一笔开支。
最重要的是她与风茗的口腹之欲都不小,宫人的膳食很难彻底填饱肚子,刚用完膳,不多时就又饿了。
她之所以敢开口问张霁,也是在这段日子里摸清了一些他的处世之道——大事不退让,小事从不斤斤计较。
“你开口就为这个事?”张霁顿了顿,眸中流转的光晕黯淡了下去,“随你。”
卢知照换了一副面目,喜上眉梢,连声道谢:“谢谢张大人!”
张霁起身移坐到主位上,扫过满屋的狼藉,轻声道:“将上次让你做的注解呈上来,再摔几个茶盏,用力些,多吃的饭食可不能白吃。”
……
卢知照兢兢业业摔茶盏的间隙,用余光偷偷瞥他。
张霁将她的手书置于台桌上,丝毫不受杂音的影响,修长的指节轻叩纸页,黝黑的墨迹衬着白皙的指腹,竟透着诡异的华美感。
她一时看得入神,竟忘了手上动作,呆愣愣地抱着茶壶杵在一旁。
张霁许久听不见声响,抬头探查时恰恰对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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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眸子,怔住片刻,随后问道:“怎么了,身子不适?”
“没有。”卢知照将茶壶放回原处,解释道,“就是我有时夜半用功,难免瞌睡,手书某处说不准会沾上口水,担心大人的手指会碰到。”
张霁神情无异,翻页的动作不止,见她不动,又问:“你很闲?”
她忙不迭坐下,铺开卷册,露出一双眼睛看他:“很忙,很忙。”
张霁记起什么,有节律的轻叩一顿,稀奇地问:“李北行两日后问斩,你竟也没缠着我问是否有转圜的余地。”
卢知照情绪低迷下来,良久,应道:“问与不问,不都一样。”
张霁薄唇轻启,声音几不可闻:“都一样。”
他这一问,卢知照登时没了闲谈的兴致,埋首看起书册。
窗外依旧是个艳阳天,烈阳的强光刺眼得紧,卢知照却觉着拂过后背的都是凉风,害得她坐立不安,起了一身的冷汗。
-
五月初九那日,卢知照借坤宁宫拨下来的令牌出了宫,才记起忘了同张霁交代她今日有差事,叫他不必留堂。
她也顾不及那么多,一路风尘仆仆,赶到刑场时,两面已经围满了人,李北行一袭囚衣跪在场上,眼里无光,面上看不出悲喜。
跪在他身侧的中年男人想必便是范慎了,那人死到临头还昂着脑袋,难怪他得知自己被陈立康出卖时会怒不可遏地与他当堂对质,一身匪气激怒了陛下,缓刑转成了同李北行一样的死刑。
卢知照穿过人群,直奔监斩台,冲着主位的吴礼晖行拜礼。
说来也奇,都察院诸位官员都是雷霆手段,京都百姓多有微词,私下也是避之不及,唯独对这位官至右副都御史的吴大人多有赞誉。
如今看来,此人确与都察院的其他高官不太一样,面上总挂着笑,她一个尚无品阶的布衣朝他行礼,他却也能起身回礼。
她回以一笑,在监斩台左侧落座,目光浮动,偏偏不愿落在刑场上。
场下推搡的人群中有不少书生打扮的少年人,满腔愤慨地紧盯着场上的两道身影,眼神似是要贯穿他们,将他们的身子凿出个洞来。
未至行刑的时辰,监斩台上的官员们聊得正欢,话里话外离不开俸禄、官职和消遣的去处,卢知照听得没意思,背地里也对吴礼晖平添了几分厌恶。
她抬头看了会儿天,视线再度落回刑场外围的人群时,竟看见了一个身着孝服的妇人,怀里似乎还抱着一叠麻布,满腔愤懑的人群推搡着她,将她撞得东倒西歪,也止不住她靠近行刑台的步伐。
她这是想做什么?
阻止行刑还是为自个儿请愿?
玘朝刑法严苛,她来此处闹事,无论出于何种意图都逃不开一死。
更何况……
卢知照轻瞥过一旁的吴礼晖,脑中闪过他与同僚玩笑时的言辞。
哪有半点父母官的样子?
这个妇人若是奔着吴礼晖的名头想要为自个儿讨个公道,那就更是愚蠢了。
卢知照见身旁的官员尚未注意到场下的动静,悄悄下了监斩台,朝那个女人走去。
22.窗前空雨(二)
围观的百姓众多,个个昂着脑袋等候场上的动静,那个瘦小的妇人还揣着胸口的那团布迈步向前,眼见就要冲出拥挤的人群。
卢知照快步上前,身影隐在了人群里,一溜烟的功夫制住了妇人的左手,将她扯离了刑场。
刑场周边人声嘈杂,掩住了妇人的低呼。
卢知照的这一出将她吓得不轻,双手死死环抱着身前的物什,一对含泪的眼睛圆睁着,汹涌的恨意似要摩擦出火星子,只是肩背的颤抖暴露了她的胆怯。
卢知照反应过来自己还是常服之态,于是拿出腰间的令牌示意眼前的妇人:“我乃此案陪审,你若有事要禀,应按玘朝律法呈上状纸,断不该妄想在此处生事。”
“这么说,您是吴大人的下属?”
“算是。”
一听她是吴礼晖的下属,那妇人登时改换了面目,颤颤巍巍地想要展开手里紧握的布团,未等她做完手上的动作,卢知照听见行刑令起,赶忙拽过她手上的布团,交代道:“我有要事在身,你若还想沉冤得雪,就在此处等我,切勿进内场滋事。”
那妇人停怔在原处,微微颔首。
卢知照放心离去,重回监斩台时,周侧的官员倒一改方才闲谈时的靡靡之态,反倒挤兑起她刚刚的缺席。她一声不吭,半颗心落在场上的李北行身上,另半颗心落在场外的那妇人身上。
待那些挤兑人的话吐得差不多了,吴礼晖悠悠然开口:“行了,小卢毕竟是新人,半个脚还没踏进官场呢,规矩什么的难免不清楚。”
卢知照面上挂笑,心里却想,这个老狐狸的话怎么听,怎么难受。
行刑令既出,两颗人头顷刻落地,她撇开目光,耳边犹回荡着范慎被斩前的那句:“陈立康你这厮,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场内血气弥漫,按理来说,传不到监斩的高台之上,卢知照却觉着作呕,于是强压着恶心,向吴礼晖辞行。
待她赶到刑场外时,那妇人已经没了身影。
真是稀奇。她既挑了这一天,身着孝服前来刑场,必然不会半途作废。
卢知照登上了回宫的马车,才将从妇人那里扯来的那块布摊开看。
白底麻布,血红字迹。
是个明晃晃的喊冤书。
“前兵部武选司员外郎吴倬盛之妻状告陈立康六奸十一罪。”
卢知照握着“状书”的手发力紧攥着,她记得这个名字。
陈立康风头最盛的那一年,兵部武选司员外郎吴倬盛在御前状告其“六奸十一罪”,痛呼陛下不应爱一“贼臣”。
这个怀着赤诚之心的纯臣误判了自己的主上,盛历皇帝并没有瞥一眼他的状纸,反而以殿前失仪为由,将其廷杖五十,再附着一个毫不相干的案子打杀。
因为那时的内廷派系林立,皇帝需要一个从始至终与他站在一处的臣子,陈立康是最好的人选。
他贪心,但是没有野心。
卢知照回宫后直奔坤宁宫东面那个被废弃的小院,将血书与前些日子自王府内寻到的《盛历新言》誊录册归置在了一处。
她蹲在原地想了想,还是掀开第二卷书册,摸过书册下凹处,将一个青铜样式的兵符揣在了身上。
这是她自王府回宫的那日,细细探看书册时发现的。
藏起这个兵符的人必然对王府书房格局一清二楚,还……对她的藏物习惯有所了解。细细想来,只能是她的父亲——平昌王。
只是兵符表面嵌着“太原府”三字,据她的记忆,平昌王在世时多赴边疆止戈,太原却是个陌生的地界。
况且,玘朝兵符收管权高度集中,惯常一分为二,一份握在封疆大吏或地方军官手中,一份则归属皇室。
平昌王府邸的这份兵符必然牵扯甚广,不然在都察院查抄王府那日,张霁绝不会不请自来。
思及张霁,卢知照轻拍了拍脑袋。
险些忘了,今日有事未去明镜堂,也没同他说一声。
于是将兵符紧贴着里衣收好,又往明镜堂奔去。
日头毒辣,她拖着灌铅的双腿跌跌爬爬赶到明镜堂时,却没见着人,路过的兰信讶道:“卢女官?你怎么会来?”
卢知照应道:“这个时辰张大人怎的还不到?”
“不久前,宰执府亲卫入乾元宫奏禀张大人今日身体不适,休堂一日。”兰信自袖口扯出一块手帕递给卢知照,低声道,“因此今日乾元宫并未准备张大人的膳食。”
“我……不是为着吃食来的。”卢知照接过手帕擦汗,眸光一凛,“你们是今早才得知张大人今日不来的?”
兰信应道:“正是。”
卢知照心里已有了猜测,又问:“张大人只说休堂一日?”
兰信如实答:“张大人的近卫是这样交代的。”
-
翌日正午,卢知照早早到了明镜堂,守着一桌的吃食,强忍着饿意,静等张霁。
兰信在一旁憋笑得厉害,透过窗帷见张霁朝这边走,又赶忙出了明镜堂,朝张霁问好后一溜烟走了。
张霁一身绯色朝服,迈步入内,目光触及趴在圆桌上的那个身影时,神情一愣,顷刻恢复如常:“你今日倒是勤快。”
卢知照眼睛一亮:“您可算来了。”
她忍不住笑:“兰信一个举止得体的人,一见我们俩要碰面就匆匆逃开了,这下可没有人给您布菜了。”
张霁徐徐落座,道:“我平日也不用她布菜。”
卢知照有些诧异,抬手将木筷递给他:“今日还摔东西吗?”
张霁接过木筷,应道:“吃完再摔。”
卢知照不置可否,埋头夹菜,她用膳向来没什么面子上的顾忌,想如何吃就如何吃,特别是在张霁面前。
她往常在他面前装的地方多了,不想连吃饭还要装。
“怎么会有这么好吃的鱼!”
她惊呼一声,不可置信地咀嚼嘴里的残物,惹得张霁抬眼看她。
女子的嘴唇沾了鱼羹的油光,映着旖旎的天光,显出鲜活的嫣红。
再向上,是她白里透红的面颊,多年前落在她眼尾处的灼痕被女儿家的脂粉遮得严严实实,不会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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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那处曾是怎样的情态。
除了他。
见张霁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好一会儿,卢知照略显局促:“张大人莫不是进食时不喜有人说话?”
“没有的事。”
张霁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在鱼羹处落下一筷子。
卢知照吃得差不多了,搁下筷子,试探道:“听闻张大人昨日身子不适?”
张霁道:“只是偶感风寒。”
说罢,还作势咳嗽了两声,与在荆州府装病时的咳嗽声如出一辙。
卢知照斜眼瞥过被他吃得见底的那碗饭,心中不齿。
怎么生起病来胃口反倒好了?!
她不愿与他到处绕弯子,直入主题:“记得没错,前兵部武选司员外郎吴倬盛是与您同年赴京赶考的举子罢?”
张霁打趣道:“姑娘记性真是好,连张某哪年入京都查得一清二楚。”
“是您交代的,要想在这京都立足,就不能放过一星半点的巧合。”卢知照狡黠一笑,放低了声音,“您曾说,顺着圣意而行是正途,我不信这是您的心里话,自然要找机会证实自己的猜想。”
张霁摇摇头,作势要走。
卢知照先他一步站直了身子,挡在他的身前,与他大眼瞪小眼。
“您既敢违背陛下的意志,插手救下同僚的家眷,又何故不敢承认?”
张霁嗤笑一声:“姑娘所言颠三倒四,张某听不懂。”
说罢,他又进前一步,两人之间只余一尺的距离,卢知照明白他是在起势逼退她,越明白就越不想退让。
她比任何人都想撕碎他的面具,看看内里究竟流着什么颜色的血水。
“那我换种问法。”卢知照顿了顿,情绪渐趋平静,“究竟是什么让您舍下了礼部按资历晋升的旧路,选择在陛下面前冒尖,成了……如今的样子?”
如今的样子?
张霁俯身看着眼前的人,内心翻涌出的不安与自嘲被她执拗的目色击散。
她与旁人不同。
纵使嘴里说着“如今的样子”,她看向他的眼神里也寻不到半分鄙夷,只盛满了迫切、固执的探究。
他心里的防线顷刻塌陷,无意识地开口:“我只是,想在这青史上留下些什么。美誉也好,污名也罢,总之留下些什么……不至于百年之后,与活着时一样,在这世上没什么在意我的人。”
卢知照犹疑片刻,出言拆穿他:“以张大人的才学,写诗撰文也能百世流芳。您是真的如此想,还是这么多年来,您将自己也骗了去?”
她与他离得很近,直逼着他的眼睛。
鼻尖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苏合香,眼前是他憋红的俊脸,他如今二十五岁,眉眼较多年前锋利不少,睫羽却一样的乌亮,一样的细长,一紧张就不住地颤。
末了,张霁抻开双臂推开她,轻叹道:“你今日不该有此问。”
他低声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与你走的路无关,有时候想的东西多了,反倒会没了态度,失去立场。”
他冷声道,“那就没必要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