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月不照我》 第一百零九章青城篇(二十) 她的眼里有恨有怨,就是没有自己这个被她挖了心的人。 “那我呢?”锦潇声音干涩。 他也真心对她。 小六似乎没想到他会问出来这样的话,一时怔愣在原地。 不知怎的,看到他身上的鲜血伤口,竟一时有些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她说命不分高低贵贱,可她也用别人的命去救她要救的人。 可见平等这两个字,本就是随心而动。 一块金子可以买到数不清的食物首饰,也可以换来美人一笑,皆不过是人心一动。 她要平等,可也不平等对待了别人。 即便是真因为对方先充满偏见种下的因,才造成这样的后果。 可做都已经做了,就一定要作出个所以然来。 她抬眼,声音讥笑:“你对我,真有真心吗?” 她缓缓抚摸上自己的脸:“你所做一切,不过是为了这张脸,这张脸又让你想起来谁呢?锦潇君,你到底是这个,还是叫子赢?那位乐游君,又是谁?你扪心自问,那颗真心是对我吗?” 这么多质问,小六的声音虽然轻缓,却掷地有声。 锦潇从未想过会再听到子赢这两个字,还有乐游君这个名字。 明明都已经忘了个干净。 他从天河之水顺流而下,人间已经过了百年,早已不再是他所认识的人间。 他要回天上,去找那个为了自己新找到的爱人就抛弃他的乐游君。 可天堑无涯,他就算身负帝王骨和一颗玲珑心又能如何? 反而因为她将已经死过一回的他救回来,挂了神仙命格,连死也做不到。 不老,不死……活像一只妖怪。 乐游君那个混蛋,把他变成了一个妖怪,完全抛之脑后,现在应该搂着新情人快活吧,哪里会想起来他呢…… 她这样子又算什么仙人? 也不过是只没有一点诚心的妖怪罢了! 从此,他恨极妖怪。 于是寻了山头,也多亏她给他琢磨来的好东西,修行之路也走得更加顺畅。 从此逢妖必杀,也渐渐尘封过去,以锦潇二字留存人间。 若不是被挖了这颗心,他还是真的难以想起来这些事。 这只妖怪,同乐游君长得真是一模一样啊。 一样的不要脸皮,一样顽劣,一样……让他怦然…… 从见到她第一眼,本该杀了她的,可看她眼底的狡黠,他就是下不去手,反而又带回来齐云山。 齐云山上下都厌恶极了妖怪,刚好方便她只能围缩在自己身边,永远不会离开。 永远不会离开……那个女人,永远不会离开他,不会去寻找任何人……多么强烈的诱惑…… 看着她因他而脸红,而颤抖……失神,他真想一口一口把她拆骨入腹,和他永远骨血相融。 可她还要走。 不为男人,也要为别人。 他从老早就知道她要他的心,他就以心为饵,没想到她还是上钩。 他真想问问这人,为什么又要放弃他一次? 这样的人,不该救,可那张脸! 那张脸! 他不能让那张脸有任何苦难。 所以,要在那阵罡风下救下她来。 可现在看看,眼前人才不是乐游君那混蛋。 乐游君不会任由自己陷入这样狼狈的境地,她多爱自己啊,心爱的人一到,立刻抛弃别人。 他之前就是被这样对待。 而现在,那……混蛋应该早就忘记了他是谁吧。 锦潇笑了笑,小六不懂,都这样了,他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可看嘴角眉梢,又充满哀痛,似乎是挣扎了很久,他忍了许久,才能出声:“是我无端招惹你,你想要什么,我都会满足。” 小六不知道他为何会转变成这样,就算看他心中隐隐发痛,也只认为不过是能任意提出来要求而激动。 几乎是立刻,喊道:“我要我红姨!我要我的家人!” 那个所谓的红姨,就在锁妖塔。 齐云山的弟子绝对不能允许妖怪被全放出来为祸世间,即便是震惊于大师兄与这妖孽的孽缘,就算是打不过闻名遐迩的大师兄,也依旧挡在中间,作出迎战的架势。 可锦潇只是淡淡摆手,所有人便立刻动弹不得。 他缓缓走向锁妖塔。 大门只开了条缝便停下,禁制还未完全撤去,就已经聚集了无数的妖魔在前,等着随时破门而出。 锦潇缓缓走过去,黑色的禁制落下,将除他以外的所有人排除在外。 然后,便是再也看不见听不见其中声响。 小六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可心底隐隐得不安。 锦潇的禁制她打不破,只能在外面守着。 她只能一遍遍祈祷,红姨没有事。 所有齐云山的弟子们被定住,也伤害不了她。 而等禁制退下,已经是过了三天三夜。 小六有时候都怀疑,锦潇是不是已经死了。 可锦潇设下的法术没有撤下,那就代表他还活着。 只是偶尔禁制会忽然减弱,她还没来得及进入,就又变得坚不可摧。 她能见到的,只有他在其中大杀四方,脚下都是妖怪的尸体。 小六瞬间慌了神,他不会杀了红姨吧! 她不停得捶打禁制,却没有任何回应。 只能愤愤唾骂:“锦潇!你个混蛋!你若敢杀了红姨,我必追杀你千年万载!” …… 她骂到没有力气,最后只能瘫坐在地上,靠着禁制嗫喏。 过了不知道多久。 她昏昏沉沉摔在地上,抬眼看见的,是浑身浴血的锦潇,抱着一条红色的狐狸。 红狐似乎是死了,又似乎是在沉睡。 小六赶紧冲过去,检查了确认是太虚弱才昏倒之后才松了口气,直接转身离开。 始终没有给一身是血的锦潇半点目光。 确认小六走远,锦潇才解开齐云山众人的定身术,不许众人围追堵截。 “我已经将锁妖塔中罪孽深重的妖物尽数斩杀,此番事由皆是因为诸君滥抓无辜,从今往后应当严令禁止!” …… 众位弟子不管是面上服还是心里服,至少看到他身下的一句句尸体没有说出任何话。 他们又不是傻子,能杀了这么多大妖怪,锦潇杀他们不是杀人去切菜? 赶紧溜了溜了。 此时正是深夜,明月本是高悬,却忽然起风了。 乌云遮住明月,一双锐利的眼睛在树上缓缓睁开。 看着待众人走开后,才蓦地大口大口吐出鲜血来的锦潇。 伸出尖锐的爪子,直接在他的脸上留下数道鲜红的血痕。 “完蛋玩意儿!还不醒!” 第一百一十章 四周陡然普通冰面一般皲裂坍塌。 锦潇本来还惊异有妖物竟然在锁妖塔开后不曾逃跑。 没想到它这轻飘飘一句话,四周就如同尘埃消散,他强行压下喉头翻涌的鲜血,不知道自己还能再战到几时。 谁知黑夜之中,那双锐利的眸子闪着光。 四周忽然响起来熟悉的女声:“醒醒!醒醒!” 还伴随着天崩地裂的晃动,锦潇忽然感觉头疼脸疼得厉害。 他不得不感叹这只猫妖的厉害。 强迫自己站直身体后,一把剑直指猫妖。 谁知猫妖突然站立起来,一脚先是踢断他的长剑,再借力一跳,一脚踢在他的头上。 力气之大,甚至让猝不及防的锦潇直接仰倒。 在重重摔在地上那一刻,天旋地转,四周声音从最开始飘得老远,最后又收拢回归,变得极其吵闹。 “不行直接扔海里了!读个我随手写的话本子,还直接三魂七魄都被吸走了……真是让人操心!” 谁? 谁在说这话? 锦潇陡然睁大眼睛。 只见自己周身躺着的都是些丑陋且奇形怪状的家伙,纷纷泪眼婆娑得看着他。 一见他睁眼,直接嗷嗷嗷嗷嗷得扑进他怀里叫。 这样丑,按照平时在齐云山他肯定会给它扔了。 可现在反而手落在它头顶,还只会缓慢温柔得抚摸它的头顶。 “君父夫君,我们还以为你永远也醒不来了。” 小丑东西哭起来还怪可怜的,锦潇,啊不,子赢慈爱得这个摸摸那个捏捏脸。 只听见丑孩子继续说道:“你好久不醒,我们还以为是子虚山太穷太破,你实在看不下去就悲愤梦中自我了结了……” 这句话还没说完,就立刻被子赢捂住嘴。 紧张兮兮得盯着洞口。 只可惜那里站着的君父乐游君听的一清二楚,斜着眼睛面色阴沉沉的:“是嘛……” 丑孩子心虚得吐了吐舌头。 君父平时看着怪好玩无赖的,实际脸色一沉下来,真是可怕得紧。 它缩了缩脖子,被骂了混蛋,赶紧带着兄弟姐妹们互相帮忙把自己团成一团,圆润得滚了。 子赢初初醒过来,手里的玩具再丑,看多了竟也生出些许怜爱情绪。 它们都走了,留他一人面对乐游君,还怪有些心虚得不好看她。 毕竟,这张脸和梦里那只一心只想取他心脏的妖怪一模一样。 那只妖怪,没有心,眼前这人,也为了旁人不要他…… 他低垂着眉头,声音疏离:“多谢仙君搭救,小人实在无以为报,小人本该报答仙君恩德,但仙君心上人在此,小人怎么感多叨扰?还望仙君送小人回去人间,小人必定要为仙君建庙立碑,为仙君奉上不断香火……” 短短几句话,仙君说了好多个,小人也说了好多个……越说,子赢的眼眶也就越红。 他极为坚强得侧过身,不想让人看见他这副脆弱的模样。 才走过来,石凳还没坐热的乐游君一脸不懂他在说什么的表情。 最后眼光落在他枕头边的一本书上。 想来这家伙是把梦中情节与此刻弄混,无法区分。 这是魇兽的爱好,穿梭于凡人的睡梦之中,以窥梦为乐。 有时候会因为粗心将穿梭的无数个梦混杂在一起,因此总会有人做梦时是断断续续混乱无章。 她手里捏着的那本书,是她无聊时随手写的话本,没事儿就扔到人间摆摆摊,赚点儿小钱补贴家用。 如今这本,是她的随乱涂鸦,没想到子赢捡起来看了,又被魇兽盯上了,陷入睡梦中好些个日夜。 写的时间过去太久了,她都有些忘记了其中到底内容,随手翻了翻,不过是些不入流的逻辑都不通顺的三流小说,怎么能困的住人? 稍稍在意就能发现万事万物皆无逻辑。 可这死孩子就是沉溺其中。 乐游君分了一点神思入梦探看。 这孩子哪怕不记得自己是谁了,都在梦里恨她恨得牙痒痒,看见是只妖,哪怕还在蛋里都得给它摇散黄,一只蚯蚓,都得给对半切。 她看着都好笑,就这气性也太大了吧。 原以为等段时间他就气消了,结果他还是砍妖如切菜,整本书的剧情在此处她很久之前就没有写了,如今卡在此处。 她没办法,为了让子赢醒过来,亲自设计了剧情。 一只无知茫然的小狐狸,还有它最喜欢的狐狸姐姐。 给她讲怎么勾引男人——虽然她这辈子也没勾引过谁,但也有过上钩的。 然后还要变换出照顾小狐狸的红姨…… 总导演编剧现场统筹还有演员……她一个人身兼多职。 最后,给那不知道该怎么化形的小狐狸一张脸……一张她不愿多看的脸。 虽然子赢从未见过她那副模样,可有些东西就是铭记在骨血中。 后来,他果然中招。 次次中招,次次上当,不然怎么可能那么简单爱上一个人? 万里山河是她,平生所有是她,万事万物也是她……更别提那几个配着他玩儿的女人,依旧是她…… 更好玩儿的是,小东西恨的是她,和他做恨的也是她。 最后还要给自己幻想出一套虐恋情深的女主戏码…… 如今醒来,也依旧没改过来。 乐游君解释完了,托着腮,好暇以待得看着耳朵渐渐红透的子赢。 来来来,我看你怎么说…… 乐游君这样熟悉,就证明,她肯定看完全程。 尤其是……那些水乳交融的场景,他现在但凡想起来一点点,就不敢看她,尤其,她还说,他遇到的所有都是她所变化。 若是以前,他还担心愤愤,她什么这样窥测他。 可如今他只是觉着,这也算是有了夫妻之时。 反而担心,他表现得是否还算好。 可他们还并没有成亲,敬告过天地,这实在于礼不合。 子赢低眉,在乐游君等着看热闹的眼神中,都略微思索了些。 而后,从石床上起身。 双手交合,躬身施礼,几乎是五体投地,对——这是人间的大礼,只有在重要场合才会出现。 而子赢却在之后,抬眸对乐游君郑重道:“乐游君,汝慧明灵觉,吾愿聘汝为夫,你可曾愿意?” 第一百一十一章 子赢低眉,在乐游君等着看热闹的眼神中,都略微思索了些。 而后,从石床上起身。双手交合,躬身施礼,几乎是五体投地,对——这是人间的大礼,只有在重要场合才会出现。 而子赢却在之后,抬眸对乐游君郑重道:“乐游君,汝慧明灵觉,吾愿聘汝为夫,你可曾愿意?”聘吾为夫? 乐游君静静望着他,眸中情绪几番变化。 嘴角的笑,似乎是绝对这蠢孩子一下紧张到舌头打结,竟然说反了,可她是这山上所有人的君父,她当然能做他的夫,可笑又微浅,似乎带着淡淡的伤情。 “好啊。”乐游君答应得倒算是快:“你要成亲,那就成亲呗。” 他要什么,她都给他。 就算违背天道,她也会不顾一切给他。 子虚山甚少……不对,是从未有过这样大的喜事。 一片荒泽之主,虽说并不粮食人丁兴盛,可满山野草和野兽不少,倒也还算能撑点脸面。 乐游君没什么朋友,唯一认识的秋灵君成了落跑甜心。 秋灵山因为因为秋灵君的私自溃逃被天道惩罚百余年乌云笼罩,再没有信徒能寻到,这位在人间立下赫赫战功的战神也渐渐被人遗忘。 神这样的种族,只有靠凡人的供奉香火才能在这世上长存,若有朝一日在无任何一个信徒为其提供香火,被遗忘于世间,就会彻底消散。 秋灵君即便投胎去做了凡人,找到妻子儿子再续前缘,也逃不过某一日会被鬼差捉拿归案,魂飞魄散的宿命。 什么也逃不过天道的谋划。 秋灵山的仙童前来祝贺时哭哭啼啼。 山上的丑孩子们没见过这么玉一样好看的童子,纷纷凑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安慰他。 童子一转头看见这儿一张丑脸那儿一条鲜红的长舌头,哇得一声哭得更厉害,抹着眼泪边跑边喊再也不来了。 乐游君嘿嘿漏出一排大白牙,给孩子们点赞——干得漂亮,把人家吓跑了,就不用留咱家吃饭了。 孩子们一脸茫然,无数丑脸面面相觑,看久了对方都不知道对方丑不丑了。 但君父夸他们,他们就笑嘻嘻凑过去,想看那童子送过来什么好东西。 乐游君手上捧着个托盘,其中的物件微微突起,却用红色的绸布盖着。 君父夫君说,成亲的东西都会用红色。 “君父君父,这是你们成亲用的东西嘛?” “君父君父,这是君父夫君说的喜服嘛……我想看我想看……” …… 子赢说了许多人间的习俗。 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恭迎…… 他在人间时,见过邻居家里就是这样办亲事。 如今虽然会简陋,但他不愿放弃。 乐游君由得他折腾,反正她权当看个玩笑。 首先纳吉,男方家就要带上媒人向女方家提亲,送上礼物,最好还是代表忠贞的信物。 可如今流程还未开始,子赢就已经住进她的山头许久许久了。 人间也大多用一对儿大雁当做信物。 可子虚山,出了名的鸟不拉屎的地方,怎么可能等得到大雁,子赢对着天眼睛都快瞪瞎了,手里握着的自制弹弓一发未出。 乐游君在旁水漂都快打出高水平打出风格了,最后看这孩子日夜等得沧桑了。 抱起来个会飞的丑孩子无比慈爱得问:“宝儿,你想不想飞起来呀?” 宝儿是只鸡,只能扑腾飞不起来,刚听见他的话,还没来得及高兴。 就感觉后背一阵发凉,它还没来得及高兴,屁股传来一阵大力,与之而来的是,君父气沉丹田的一声‘去吧’! 它就直接像流星一般飞了出去。 它吓得要死。 然而很快,身后又传来一阵凄惨的尖叫。 只见一道黑影以比它更快的速度超过它。 地上的子赢等到呆滞的目光终于有了些光亮,拿起来弹弓,对着天上的两只‘大雁’射出石头…… 然后,不出意料得失败了。 石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射出肉眼可见的距离,最后摔在肉眼可见的距离,连‘大雁’的毛都没碰上,更别说抓到他俩了。 子赢十分挫败。 乐游君也很挫败。 两只‘大雁’摔进海里,扑腾半天,更挫败。 没事儿哒没事儿哒,第一次嘛,出错很正常…… 乐游君又捡了丑孩子们捏了法术扔出去,给子赢当大雁。 他也不负众望,渐渐在进步。 他能不负众望嘛?山上的家伙们但凡能被当球丢出去的,都被丢了,就为了这祖宗。 万幸最后也确实抓住了一对儿‘大雁’,着实让山上的妖怪们松了口气。 至于问名,乐游君对子赢早就是知根知底。 而可子赢对乐游君,却总觉得她模模糊糊的,就像是团朦胧的雾气,即便她平素看着没个正形儿,可看着他时,目光总是灼灼,却又很快移开,生怕他看见,可又生怕他看不见……真是奇怪的人。 这一项之后的纳征,还有询问双方的生辰八字,在人间会请德高望重的师傅前来和卦。 这座山上,哪有做这种事的道士? 他想了想,反正在梦里他也是道家,可能兴许大概,沾着那么点儿边儿?也勉强能用上? 可无论他掐几次,怎么换方式和排列与组合,都是凶卦。 子赢一下慌了。 乐游君看他这样,随便手指一掐——大好事!这可是大好的喜事! “这世上就没有比她俩更……相配的人了!” 短暂的停顿,子赢心脏都砰砰,万幸只是乐游君的恶作剧。 乐游君笑笑,双手垂下时,某中暗沉。 这下请期和恭迎,子赢曾在满山四处走动,除草散心又或者带孩子,路线他早已规划好。 心里真的无比满足。 乐游君对他这样的忙前忙后依旧是懒洋洋躲在树上打瞌睡。 山上的孩子们都没见过这样的大喜事,一定要办得风风光! 可问她们什么是风光。 孩子们摇着丑陋又无知的脸,看着竟然还有些许可爱。 她们哪里晓得风光,反正君父夫君让他们做什么她们就做什么,只要君父高兴就成。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万事俱备,真到了成亲那日,子赢老早就爬起来准备早饭。 成亲虽然是大日子,但也不能饿到孩子们。 子虚山吃饭都是聚在食堂,成亲前不能看见新娘的规矩他记得牢牢的,让孩子端了多卧了两个鸡蛋和满满的肉丸子的早饭给乐游君,自己再回去换衣服。 送饭的孩子看到君父碗里的鸡蛋和肉,撅着嘴说不公平。 子赢笑笑:“你君父是我妻子,我当然要偏心她。” 又是君父夫君,又是妻子……两个人身份换来换去,这孩子脑子有点反应不过来。 但听着好像是喜欢君父的意思。 它一知半解得点点头小心捧着碗,要去给乐游君送饭。 谁知刚走到洞前,木门缓缓打开。 其中站着的是个身姿窈窕的红衣女子。 面庞如玉,华如桃李,眉目如昼。 今日早起天还暗着,洞内又不算明亮,明明不过几个时辰未见,可随着乐游君的出现,子赢都恍惚,这昏暗的山洞都好似明亮了几分。 她真好看哪…… 初见乐游君时,她不好看,可后来慢慢觉得她好看,今日比他慢慢觉得她好看之后还要好看。 像跳动的火,像天上的太阳。 他怔怔得望了许久,乐游君也静静得望着他。 还是身边的小崽子们率先反应过来鬼吼鬼叫:“君父好好看!” “君父夫君!你看,君父好漂亮!” 这群不知道美丑的小东西,反应表现得很合乐游君心意。 还有想伸手去摸乐游君的衣裳的。 还是子赢赶紧叫住。 还不放心,自己三步跨做两步,直接去到乐游君身边,拉住她的手。 那孩子不解得望向君父夫君。 见乐游君也抬头望着他,子赢慌张得脸一红,却想起来自己似乎还没有换上喜服,吉时也没有到……却依旧没有松开。 还是乐游君替他解释道:“人间有旧俗,成亲当日,新娘的手除了家中送嫁的兄长,就只有她的夫君才能碰。” 那孩子这才恍然大悟,随即皱起眉头……人间的规矩好多,它还是乖乖在一旁看吧。 这个小插曲倒是没持续多久。 子赢牵着乐游君的手不过几秒,那孩子一离开,便立刻松开。 随即转过身,不再看乐游君。 他解释:“吉时未到,不该见新妇,恐生不详,你……你等等我,我马上去换上喜服,来……来……” 说是不能看,看眼角还是总往后瞥。 “……来娶你!” 随即捂住脸赶紧娇羞得跑了…… 乐游君被他这副模样逗笑了。 她向来随心所欲,规矩习俗什么的都不放在眼里。 可这一次等子赢再出房门,乐游君还十分乖巧得在凳子上坐着。 山洞里她是唯一热烈的一团凤凰花。 他穿着她拜托秋灵山仙鹤童子在人间搜罗来的喜服,头上的冠冕也即便是粗略看来,也能看出来价值名贵历史悠久。 成亲之前,乐游君给他办了一场成人礼。 百国中,男子满二十岁成年,家中长辈都要为孩子束发,披华服。 乐游君也不知道从哪里搜罗来了一件古衣和古玉所做的玉冠。 她素来没什么朋友,从成亲都没什么人前来相贺就能看出来。 他的成人礼那日,却请了许久未见的龙王前来给他吟唱祝词。 人间之中,最华贵者,也不过真龙天子,现在却是真的龙来给他加冠。 这是任何人想都不敢想的事。 尤其老龙王对乐游君的脸色也并不好,说完祝词就拂袖而去。 独留乐游君低眉。 其实子赢也提过,弱冠礼这样的小事他在人间没有,现在都已经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更不会在意这样的小事了。 可乐游君却不管。 她说:“我要给你最好的,就像你……” 话没说完,就断了,只是看他的目光,却无端得厚重得令他不知道该是疑惑还是先难过。 等到今日成亲,他带上那冠,那喜服,踏出房门时。 成年男子的气度卓然,神清骨秀,如匪君子,如琢如磨。 他很清楚得看到乐游君的眼睛亮了亮,像天上的明星。 真好看……他也很高兴,他今日还算能配得上她。 走到她身边时,他紧张得吞了吞口水,轻声问道:“乐游君,我……我能牵你的手吗?” 乐游君头上戴的,是他下海捞上来的珍珠,彩色的珍珠缤纷,衬得这位即将成为他妻子的仙子愈发娇美。 她眨眨眼,笑吟吟问他:“你的成人礼都过了,还要什么事都问我?” 她的唇舌在‘什么事’三个字上微微停顿加重,指尖在他的掌心轻轻划动,痒痒的,像是猫儿在挠他的心。 子赢直接攥住她的手,好像一下开了壳,直接十指相扣。 子虚山的崽子们除了下界修行的丑大和大丑没来得及赶回来,都被安排了自己的岗位。 乐游君与子赢在山洞中准备好,前方就有几个崽子捧着花篮,边走边扔花瓣。 子赢还一直教它们说吉祥话,此刻终于也用上了。 他安排了一条子虚山风景最好的路,提前又修了路,走起来也不硌脚。 按照乐游君的要求,她虽然是个神仙,可就算是神仙也有天道约束。 成亲这样的大事,自然要告知天地。 子赢就在这处准备了祭台瓜果。 早就守在此处的孩子们一直见没人来都无聊得打哈切了,终于见到君父和君父夫君来,赶紧调整衣服毛发和清了清嗓子。 故意高深,低声问道:“来者何人?” 子赢和乐游君都被它们这假正经的模样逗得想笑,却还得憋着。 还是子赢率先上前:“凡人子赢,曾为一国之主,幸得子虚山神灵乐游君垂怜再造,有女嘉好,见之不忘心动如狂,特来求娶,修得今生,永以为好。” 那崽子估计也是没咋听懂,只能眼神慌乱得故作高深得嗯了一声,然后望向乐游君。 乐游君嘴角微微勾起,轻轻点点头。 那崽子得了示意,立刻允许子赢带着乐游君在祭台前磕头跪拜。 人间要拜天地,拜高堂,最后夫妻对拜。 乐游君除了没有高堂,都要磕头,正要低头时,天色却阴沉沉得预备下起雨来。 第一百一十三章 崽子们都是山精野怪,喜晴厌雨的本性即便是修出来人形也难改。 听见雷声就纷纷竖起来耳朵,手脚并用得往山洞里钻。 看着倒是有些吓人,但好歹没忘记捧起来大红的喜字和红花。 一行妖怪缩在山洞墙缝中张望着丑了吧唧的头。 君父夫君说过,婚礼中断是极大的不详。 所以他占卜了许多次,才敲定在今日,本该是风和日丽万里无云的好日子。 为了万无一失,连一路行来的小路,他都亲自翻土踩实了一遍。 可没想到今日会突然打起雷来。 子赢抬头望着阴沉的天际,面上说是遗憾又难以形容。 所有的孩子们都第一时间躲了起来,连他也拉住乐游君预备躲躲。 却被这场婚礼的另一位主角拉住。 “夫人,怎么了?要下雨了,快去躲躲吧。” 子赢笑着温声劝她。 乐游君却静静望着他。 直到子赢眼角眉梢的笑都有些僵硬,她还静静望着他。 这眼神,沉静,温和,柔软…… 任谁看了,心中都能被揉成一汪盈盈秋水。 可当乐游君抬起手,想要抚摸他的脸颊时,子赢却几不可闻得侧过脸庞,躲过了这即将成为自己妻子之人的触碰。 乐游君该是不解的。 可此刻,目光中也并没有什么变化。 反而在轰隆隆的雷声在天边不断奔袭而来后,反而紧紧掐住子赢的手。 是的,不是握。 是掐。 她的力气大到不像一个女子,对了,她本身就是一个神仙。 一个凡人,自然抵抗不了神仙。 可随着天雷阴云袭来,铺满天空。 无数道闪电在其中翻滚,渐渐的渐渐的,愈发接近地面,每一下,都劈得天地间恍若白昼,雷声炸耳。 山洞里的崽子们吓得不轻,耳朵尾巴都纷纷漏出来,瑟瑟发抖挤在一起互相取暖。 自己都吓得要死了,还手拢在嘴边喊:“君父!君父夫君!快过来!要落雨啦!” 话音还未落,又是一道炸雷。 崽子们被吓得可怜,呜呜嘤嘤大眼睛里都是泪。 子赢听着心揪着疼,几次要过去,却都被抓着手。 闪电将山顶劈穿,无数碎石滚落砸下来。 崽子们躲避的山洞最开始还算安全,可随着落雷的不断劈下,裂纹渐渐深重。 一点碎灰落在湿漉漉的鼻头上,崽子们刚抬头,无数大块的碎石就直接从头顶砸下来。 四下烟尘满天,能听见凄惨的哭声,甚至在震天的雷声中居然还能听见血肉骨头被砸烂压扁的声音。 子赢看得双眼通红,这群丑东西……怎么可以死? 他不停哀求乐游君能松开他。 后者却只是依旧淡淡的表情。 直到山洞的坍塌彻底停止,雷声沉寂下来,一切都死寂下来。 乐游君反而终于轻柔得放开了他。 丑崽子们已经没有半点声响。 一群吃喝玩乐都吵闹聒噪,害怕也要招呼他们回去躲雨的笨家伙,此刻全部被碎石压住。 按理说,他们都是妖怪,怎么可能从这些碎石头下来逃不掉? 子赢蹒跚着过去。 普一低头,山精野怪奇形怪状,被石头砸在下面,只能露出不知形状的轮廓一角。 或者是脚,或者是尾巴,又或者是毛茸茸的爪子…… 灰尘厚厚一层铺在上面,却都无一例外抓着这红色的花朵和丝绸。 很明显,是这些东西拖累了它们。 因为之前他说话,躲完雨,仪式继续。 厚重的尘埃都挡不住殷红的血弥漫开来,子赢去摸那群无知丑陋却良善的孩儿们的血,举起来给乐游君看。 眼底自然是跟血一样红了:“你在冷眼看什么啊?乐游君!这些是你的孩儿啊!他们,为了你我的婚礼,被雷劈被山石压死了啊!” 乐游君的表情无悲无喜,却又似悲似喜。 她眼底闪烁着,可抬起头时,却是古井无波的沉静:“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不要。” 为了他? 子赢只觉得可笑。 他要这群孩子死了吗? 他听不懂,更看不懂这人在想什么? 是因为神仙生来就比他这样的凡人懂得多吗? “所以这些孩儿的命就不是命吗?” 他愤愤得望向乐游君。 可后者转而望向天际,阴暗的天空在宣泄了许久之后,怒气终于渐渐平歇。 雷声闪电渐渐飘远。 乌云中间缓缓散开,七彩的霞光渐渐显露。 包裹在了乐游君身上。 她的脸原本就美艳动人,如今霞光万道,愈发让人移不开眼。 乐游君这时才终于深深呼出一口气,勾起嘴角,张开双手,迎接彩霞满身。 甚至连头也不愿回,声音淡漠:“子赢,我欠你恩情已报,如今缘分已尽,从此天上人间,你我再无瓜葛。” “什么恩情?” “什么缘分?” 子赢攥着满手的血,紧紧攥着,像是要攥住这些孩儿的性命,连自己掌心都被指尖刺破都感觉不到。 “你要嫁我,是你一厢情愿!” “你的缘分,是我全然不知!” “乐游君!你罔为神明!你罔为君父!” …… 乐游君的脚下渐渐升腾起云雾,无论子赢这凡人如何辱骂,她的眼底都是无悲无喜,无情无欲。 恍惚她本身就是如此,从前的笑与亲近,都不过是为了所谓恩情的扮演。 呵……呵…… 她飞得极高极远……像子赢从不曾在子虚山见过的飞鸟,飞过高山,飞过天与地之间一线…… 子赢不停地追! 不停地追! 从山顶到海岸,到海里。 手上的伤口被咸腥的海水刺得生疼。 到最后,他穿着的那点红成了茫茫海水中唯一的颜色。 直到再也看不见那人的身影。 哈哈哈哈哈呵……神仙啊神仙! 困顿时求她不曾出现,圆满时却如此利落狠心抽身。 他是死人,可也曾经做过人! 知道痛是什么感觉,知道恨是什么感觉! 他沉进海水里,胸口心脏被挤压得无法呼吸,拼命压抑着喉咙,眼泪混进海水里,就看不见了。 可恨意竟然愈发强烈,还能带着他游上岸。 岸上有位美丽的渔家姑娘,给他喂饭请大夫。 可他衣服都还没干透,就要走。 姑娘问他要去哪里。 子赢想着握着红花的孩子,怎么能让他们曝尸荒野如此久? 他道:“我要回子虚山。” 姑娘担心他的身体,一边拦他,一边奇怪:“什么子虚山?” 第一百一十四章寻山篇 我在此处住了数余年,我爹我爷我祖宗我祖宗的祖宗…… 渔船换了一代又一代,从东捕到西,从北捕到南,鱼儿的子子孙孙们看到我们家人都得捂着屁股赶紧跑。 都没有听见过,什么子虚山。 “小友,你可是记错地方了?”美丽女子的爹捏着胡子笃定。 他是个善良的人,看这孩子痴狂的模样,带上干粮摇着船,按照子赢指着的路,带着他在海上左寻又找了大半个月。 茫茫海域,所见之处除了水就是水。 海上的烈日晒得皮肤黝黑皲裂,子赢的脸色和身上的喜服竟然却有些发白。 这狗神仙真狠啊。 为了躲他,连一座山都能搬走。 他子赢何德何能,能让一个神仙做到如此地步? 老头儿看这小友攥紧胳膊,嘴角虽勾起来,面容却仓惶,安慰道:“小友定是在这海上漂流久了,眼前与梦境杂糅,记错了。” 海面如古井无波。 他记忆中此处该有山,有一群丑不拉几的东西。 还有个爱在唯一的一棵树上懒洋洋睡觉的狗东西。 可什么都没了。 他没说话,闭了眼,而后接过船桨,带着老头儿回家。 老头儿的女儿每天都在岸边守着,今日也是,老早就看到遥远天际边缓缓显出身影的二人,就摇着帕子招手。 朦朦胧胧的海雾中看不清面容。 子赢隐约觉得这场景似乎在哪儿见过。 一起扶着老头儿下船时,少女的脸红胜过一切言语。 他回头望望空无一处的来时海,再看看这村落林立的庄子。 那个扶着自己爹爹的少女也在看他。 突然就觉得无甚趣味,一声嗤笑。 转身朝着人间走去。 乐游君,谁要被你抛弃之后的一点怜悯。 等着吧,我会找到你,你该亲自在我面前跪下忏悔的。 “所以,你就一直从海边走到了姜洲,就为了找你说的那个什么……乐游君?” 一轮明月压过枝头,树林里已经没有什么声音。 仅有一团火光远离村庄,几粒火星在空中噼啪两声炸开,火光抖动了下。 围坐在火堆边的老人即便已经肌肤干瘪。 可骨相卓越,隐隐可见年轻时模样帅气。 吴三儿是个镖师,靠着押货在全国各地跑,前几天在路边捡到个晕倒的老大爷,开始怕是什么山贼抢钱的新手段不敢救。 可这荒郊野岭不管又良心刺挠,两相比较下,还是后者不安到肉都不香了更让人难受。 他救了这大爷,后者的衣衫褴褛,早已瞧不出颜色,可神态还是颇为庄重,再三感谢,身上却没什么可以报答的东西。 吴三儿赶路久了乏得很,又不能中途去找乐子,就随口让大爷说说自己为何一把年纪不搁家里带孙逗狗,反而晕倒路边。 大爷却说起来故事。 什么死而复生,什么龙王龙女,什么佛子公主,最后什么神仙凡人…… 吴三儿深觉大爷怕是脑子混了,想着离最近的城里近了,给他扔到官府寻亲也够意思了。 谁知今晚大爷还是絮絮叨叨他要找大娘。 “我听闻,此处有座山没有姓名,山上还什么都不大生长,我从前就住那里,我要找的人在那里,我要她认错。” 大爷又在絮叨。 吴三儿困得哈切连天,心想着这大爷气性也太大了,这么多了,还惦记着让大娘认错,难怪人家跑了,让你小气,且等着吧…… 应付得无比敷衍,就赶紧催着大爷睡觉,明天还要赶路。 大爷倔得跟头牛似的,但想着赶路,也禁了声,闭了眼。 如此,就又见到那场纷纷扬扬的大雪。 叛军入城已经有三月。 这短短近白天,该杀不该杀的,该留的不该的,已经都处理干净。 姬赢还记得父王驾崩那夜,王宫上下灯火通明,却不允许换上缟素。 他的王叔姬沧披着王袍,在身后将士的拥护下缓缓走上丹陛。 从仰望的在烛光中眼底燃烧着熊熊烈火的野心欲望的臣子,到渐渐与他这个大周的太子殿下平视,最后俯视他这个才不过八岁的侄子。 齐明十年,周朝的第八位君主成帝因病而亡。 其弟琅琊王姬沧一向拥兵自重不服管教,只因成帝顾念亲情多加包容,才让他愈发僭越起来。 凡人建立起来的世俗制度,从天子诸侯到百姓,衣食住行都有礼官监督。 一般情况下,礼官都会拿个小本本记下来去趾高气昂得去天子面前告状。 遇见狂的,被踹了屁股,就拿葱姜蒜熏熏眼睛,哭叽尿嚎得抱着天子的腿哭:陛下陛下我的陛下呀,您看看那小兔崽子,他敢欺负臣下,这哪里打臣的屁股,简直就是打您的脸啊! 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对味儿。 一般脾气不好的,已经该砍砍了。 但成帝脾气好得世所罕见。 虽然大抵是因为他那身体差得,咳两声,阎王都以为是谁在奈何桥头按喇叭。 这样的人即便是想生气,也无甚力气,因而总是笑呵呵得饶过犯错的宫人。 还会故意躲起来逗一逗面色总是僵硬的宫人。 尤其是,还带着刚满三四岁的太子赢殿下。 这时,宫人们就会叫嚣着要去找乔王后告状。 那个周朝,百国中最美丽的女人,即便是穿着最朴素的素衣,都令人神往至极的美人。 声如泉水清冽,行走如娇柳窈窕。 普一如出现,即便再烂漫的春花都要自惭形秽。 这样世所罕见的美人,本就该配天下最尊贵的男子,可想想这男子,随时都会死的样子,哪个年轻貌美的姑娘乐意做寡妇呢? 这样一时的美好,要来又有何用? 正如成帝姬玹性子顽劣不堪,却因为体弱,好看的人稍微装个病,都比丑家伙难受得要死惹人心疼。 因而他常用那张脸气得宫人抓耳挠腮又无可奈何。 背后暗骂:小崽子,你得谢谢你这张脸保了你的狗命。 这样的狗崽子,一瞧见乔王后,又乖巧下来。 抛下被他带到树上的崽子,赶紧下了树。 芝兰玉树的俊逸君子握住一枝落雪粉花,在苍茫寥落的皑皑白雪境界中,递给心爱的美人,脸色如琉璃清透,透着半点儿迷蒙又真实的羞涩:“赠小乔吾妻。” 夜深人静的时候,就爱想起来从前的事。 姬赢缓缓睁开眼。 他从被关进天牢时,就开始用指甲在石墙上刻痕。 一日一条,面前刻痕从明显渐渐到只余鲜血。 大约百条。 已经百天。 姬沧造反近三月,想来该清理的痕迹都已经清理结束。 却还留着他的性命。 当然不可能是乱臣贼子的一点血脉亲情。 全赖他的母后乔氏主动献身。 第一百一十五章寻山篇(一) 寂静的夜里远处传来声响,狱卒开了门,给他带上枷锁,驱赶他出去。 姬赢当然不会认为自己会被释放。 被镣铐锁住的步伐沉重,只能拖沓着脚步行走。 宫中的礼官若看见,定要惊呼:太子殿下无礼! 一点小事就要惊呼,吃饭略微弯腰要惊呼,睡觉翻身不好看也要惊呼,对了,还有行走时环佩叮当也会惊呼,此为无礼! 虽然大多时候他都做得很好,被他们捏着山羊胡夸有匪君子,但别忘了,他还有个狗崽子一样不规矩的爹,偶尔看他练习累了,总要带他疯一把。 殿上武士的盾牌是他们的坐骑,他被父亲抱在怀里,然后一路从未央宫最高的台阶一路滑到最下面。 挺刺激的。 但……说实话,盾牌一下下撞在台阶上,屁股颠来颠去,怪疼的,还有父亲的叫声,听着跟疯了的猿猴一样,吵死了。 母亲乔王后被宫人请过来时已经姗姗来迟,还没来得及眼睛瞪向父亲,父亲就指着他的脸告状:“是阿赢要这样玩儿的!我实在是拗不过他……” 啊,多么讨厌的一个爹! 脚下的台阶从前是他和父亲的玩具,三个月前堆积着宫人的血,如今已经被擦洗得一干二净。 百十层台阶,他毫无形象得攀爬得大汗淋漓,混合着身上多日未曾清洗过的身体污垢,臭得刚一跨进父亲所在的未央宫殿内,丝竹舞乐就停了一瞬。 从前父亲身上总是萦绕的淡淡药香已经被替代成了浓厚的龙涎香。 姬赢抬头,连绵的席位上酒肉不断,一路顺延到最高处王位上。 熟悉的乔王后半露香肩,鬓发散乱,柔弱无骨得倚靠在撺夺她夫君王位的乱臣贼子怀中。 姬沧同他的父亲有七分相似,只不过他的父亲常年被病痛折磨,身体总是孱弱,面色苍白,琥珀色的眼睛总是倒映着淡淡笑意。 眼前人总有一副康健身体,不仅面色红润,身型也要比父亲好大得多。他就像只蟒,盯上猎物后,就不愿意移开目光。 在众人面前与乔王后旁若无人得亲热,毫不在乎数道窥探的目光,捉弄得她面色潮红。 在闻见臭味后,更加起劲得折腾起怀中的美人儿,直到听见不小的一声吟叫,满手湿透了,正要将美人儿按在身下,突然装作恍然发现的样子,叫了声贤侄。 姬赢静静望着他,并不言语。 姬沧也没在意,当着众人面,从美人儿身下抽回手,用帕子一边擦手,一边走到丹壁下的姬赢面前。 看到他的脸上满身污垢,正要用帕子给他擦脸。 后者却直接偏开头。 很明显,是厌恶他这样的羞辱。 姬沧也不甚在意,反正王位都是他在坐,这点容人之度他这个君王还是有的。 可他还是捏住姬赢的脸,转向高台。 指着王位上衣衫不整的女子道:“姬赢,你不尊重叔叔,难道也不关心关心你的母亲吗?” “她可是很在乎你的性命,想要再见你一面。” 提到母亲两个字时,台上的美人略微偏过头,想要拉上半褪的衣领,却被台下的姬沧一声怒喝止住。 “你是什么东西?孤合适叫你穿上衣衫?” 台上的美人手一顿,方才刚拉上的衣服又被拉下来。 甚至比最初时还要裸露。 大殿之上皆是伸头凑起身子想要探看的恶心视线。 这样明晃晃的侮辱,皆是因为在姬沧篡位之时,一向与成帝情深的乔王后立刻脱了外衫,伏在他的身上百倍讨好。 即便美丽为百国第一美人,却依旧是毫无骨气,毫无情义。 可她够卑贱,什么都愿意做,只要能活,更能为他带来名声,百国闻名的美人,都愿意雌伏在他脚下,他是何等的大丈夫! 姬赢没办法偏头,也不愿意看她,只能低眉,道:“她不是我的母亲。” 姬沧和大殿之上的所有人似乎都没想到这个答案,短暂怔愣了下,再看曾经的乔王后,觉得无比得可笑。 姬沧最喜欢看这样的桥段。 他的哥哥,毫无才能,连最基本的军事都不会,甚至连活都活不久,读书都读不通,连玩儿都玩儿不了…… 如此一个天生的废人,却将他一个在军中摸爬滚打,十岁就能与师傅辩论的众望所归踩在脚下。 甚至给他指了个貌若无盐的女子为妻,转头自己就娶了他追求的美人乔氏为后。 还将他驱赶至边疆守城。 是可忍孰不可忍。 不过他死在自己手里,自己的妻子抛弃他们的孩子当自己的玩物,想必他在九泉之下应该是气得恨不得活过来。 活过来也没关系,他再杀他多少回都可以! 现下这孩子木讷又自傲,可见不是个有能力的家伙。 自古礼法有云,立嫡立长。 他姬沧不幸没从王后肚子里爬出来,如今杀了兄长,各国知晓后,皆传他是个篡权夺位的小人,并不打算向他臣服,个个蠢蠢欲动想要自立为王,尤其是那越国,已经隐隐有造反之心,只差个师出有名的由头。 这个由头,就是他谋杀先帝不循礼法,还要谋杀先帝唯一的子嗣。 礼法这玩意儿在他姬姓老祖宗建国的时候,就没指望能有啥用,顶多是为了控制底层的愚民。一层层递进,爷爷我比你高级点儿,九品官也是官老爷,官老爷上面还有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品,然后当官儿的刚准备横,就瞧见诸侯王,就得立刻打千儿招呼着,爷您这咋来啦,咋不提前只会声儿小的好招待? 诸侯王刚挺起翩翩大肚,瞧见天子的尊驾来了,赶紧下跪,哎呦我的陛下,您怎么来了,咋不提前知会一声,小的好招待准备着…… 正所谓大鱼吃虾米,一山更比一山高。 老姬家统治几百年了,一代更比一代差,这么多年越发没出现过个啥有才能的王。 周遭小弟渐渐混成老大了,他唯一能紧紧握住的也就是这轻飘飘的一张纸,如今也被他直接按在地上踩。 这下周遭的小弟哥们立马就摩拳擦掌,准备干掉他了。 姬沧这才没办法,赶紧对外发了消息,他是在兄长临终前接了照顾嫂子和侄子的重任,等侄子长大了,就会立刻将王位奉还。 丫的,各国的小弟哥们看着都无语笑了,照顾能照顾到嫂子床上,真当他们都傻子? 你都称王了,还能留前边太子一命? 装装装! 爷要见先太子,爷要面见太子殿下揭穿你这瘪犊子玩意儿的丑恶嘴脸! 见不到我亲爱的太子殿下,就直接给丫的直接扒了皮下油锅,给太子殿下当清明节的下酒菜。 …… 于是,对内是天王老子对外当孙子的姬沧赶紧把这活侄子从大狱里提溜出来。 第一百一十六章寻山篇(二) 可姬沧心里这个气啊! 老子都当乱臣贼子了,还得受这个鸟气。 俗话说这世上的万物都是有得有失,笑容只会转移,并不会消失。 臭狗崽子姬赢估计想到自己能再苟活,嘴巴都笑烂了,那他不得给他找多多的不痛快? 姬沧特意办了这场宴会。 乱臣贼子高坐明堂,一国之母沦为玩物,尊贵太子如今不过阶下囚。 诶,气死你气死你! 姬沧心中爽快得要撅起嘴来。 姬赢却只是淡淡望着在场一切,静候发落。 姬沧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杀也不能杀,更不可能对他好,养他不如养块叉烧。 还是其母的进言好,别让死了就成,别给诸国留下把柄就行。 反正这年头谁家没死过俩孩子? 至于天下的这群愚民,更是没什么记忆的,苦日子过个没两年就知道关心主子有什么用?还不如关心自己那空荡荡的钱袋子。 权贵面前,什么爹啊娘啊的,都是狗屎一团。 姬沧无趣得撇撇嘴。 近年来,天下分封的诸国国力渐渐兴盛。 尤以虞国为首,渐渐有与京畿一较高下之力。 大周施行百余年的礼法让这些豺狼虎豹暂且安分,因为但凡有一个师出无名,就会被其他国家的唾沫淹死,趁机出兵不是你吞了我就是被各国瓜分。 当面笑嘻嘻背后可只等着对方行差踏错,立马就给对方啃得渣都不剩,说的就是这些曾经同祖宗的家伙。 如今只能做个臣服的臣子。 可这些年来,隐约有传出各国的诸侯享受天子的尊驾。 姬沧派去使者周游一圈敲打,使者下了马车,踩的是缺了一条腿的板凳儿,憋着嘴啧了一声。 去吃酒宴,他坐上,虞王坐下,朝服也打了补丁,看着哪有诸侯王的气度,堂上跳舞的姑娘都个个跟豆芽菜似的,晃荡两下头,使者都怕被掉下来的头砸死,又啧一声。 这趟旅游到半路,野菜吃得他眼儿都绿了,上吊都没力气。 信件被传回京畿。 原本还担心自己得位不正的姬沧半夜睡得香啦。 就这实力,还想跟他干? 就这就这? 他抚了抚乔氏的肚子,七八个月了,御医说会是个男胎。 他有许多美人,赵钱孙李周吴郑王百家姓的凑一块儿,不晓得是不是他那死鬼兄长在地下发瘟,没一个孩子前来投胎。 没想唯一有孕的,竟然还是他最心爱的妻子。 可见这人做鬼也依旧窝囊得很。 比先帝强,他就乐滋滋。 允了乔氏想要庆祝生辰的心思。 王宫中就算是瞎子也能看出来,大王没有王后,后宫中只有乔美人最受宠,如今还有了孩子,想必将来王后之位必定是囊中之物。 因此准备起来也愈发认真。 四处的红绸,连带着各宫的伙食都好了不少。 姬赢自那日被留下一条命,虽未再被关回大牢,却也依旧是被圈进在花园的一处角落。 父亲曾带他躲藏的雪树早已枯枝寥落。 他年岁小自己一个人爬不上去,宫人连送饭菜都从不准时,更别提照顾一个孩童的思念之情。 于是他便时常望着这棵枯树。 宫人收盘子时嫌弃怀疑他脑子有问题,一棵死了的树看几年了,有什么好看的? 他看得眼花,收回目光时,姬沧派人来请他赴宴。 这两三年来,姬沧很喜欢什么宴会都把他叫上。 仿佛他不是他的仇人,而是他祖宗,任何场合都得有他的存在才显得有那么点儿档次。 诸国的使者们也提前收了信,带了珍宝前来庆贺。 虽说诸侯们在姬沧刚继位时,把先帝这唯一的儿子看得比亲爹还亲,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可如今真见到这衣服短手短脚,不知是破布做了衣还是衣裳破了洞太多的落魄先太子,又呵呵笑着移开目光,对着上坐的姬沧敬酒。 随姬赢一个人寥落跪坐在末尾。 四下觥筹交错间,歌舞升平,丝竹管弦恍如天听。 姬沧见他乖觉又破落,也不大把心思放在他身上了。 他恨这人,除了这人是先帝的儿子,更是因为他是这王朝最正统的继承人。 每每他有点儿杀心,诸国的人就来呜呜哭,陛下忘了当日的誓言了吗? 哦……他不过是暂带君王一责,等孩子大了,还会还给他…… 丫的,当初都做了乱臣贼子,早知道就直接狠人做到底,还非要挣那么点儿好名声作甚? 不如一干而脆铡了他算了? 他正思索着,乔氏满眼柔情得唤了声大王,依偎在他怀中,一双柔软的手握着他的手,轻轻放置在她腹上。 手下有微微的胎动。 似乎也在宽慰他的忧心。 姬沧连忙哄了哄了这娇软的美人儿。 领着诸侯,举起酒杯,朝她伸出手,一起走到众人仰望之处,接受王族的敬贺。 乔氏就算将要临盆,身姿也依旧窈窕清瘦,满面娇羞得自其身后走来。 真是好一副郎情妾意的和满姻缘。 姬沧朗声道:“诸位,今日是孤心爱……” 一道寒光利刃,极为轻松得刺入身着天子华服之人的背心处。 利刃的主人尤不解气,用尽全身力气,想要再将那把匕首再捅深哪怕一寸,一定要取了这人的性命。 变故发生的太快,幸而殿上武士迅速反应过来。拔刀而来,直接砍断了乔氏行刺的那双手。 鲜血如注,乔氏的脸色已然苍白如纸。 她被武士压制着不能动弹,可双眼血红得瞪着被太监被武士被御医围绕的姬沧。 姬沧行军打仗多年,知道这女子是冲着他的要害而来,若不是她的力气不够,殿上武士拔刀之前,他就已经死了。 “孤……待你不薄!”姬沧咬着牙,声音里的恨带着不自觉的颤抖。 第一等的宠爱! 第一等的地位! 还要告诉诸国,你是孤心爱之美人! 乔氏颓然得坐着,失血过多让她眼前一阵阵发黑,鬓发散乱着却更添一丝风情。 她勾唇嘲讽,眼里却全然无他:“你不如他。” 这个他,是谁,姬沧用脚趾头想都知道。 丹壁之上乱成一锅粥,丹壁以下又何尝不是。 关心得乱窜。 只不过是想要趁火打劫的豺狗还是真心实意的狗,毕竟人心隔着肚皮,就未曾可知了。 虞国来的世子静静笑着看这些乱象。 忽而,想起来什么,转了转视线。 看到末尾的那位先太子静默得仰头。 这位太子,曾宣称此女不是自己的母亲,如今看到她刺杀自己的杀父仇人,不知会是何等心情? 目光中沉静不忍了然多过所有人加起来的震惊。 虞世子脑海中升腾起一个可怕的想法。 这家伙,不会早就知道会发生什么吧? 第一百一十七章 寻山篇(三) 不过转瞬他又笑笑。 知道与否,都不耽误姬沧目眦欲裂到难以掩盖的杀心。 殿上武士的甲胄行动间金革震动,高大缄默,腰间的利刃寒光闪动,活如罗刹,见之皆避。 身穿华服的贵族们快速堆积到一处,人头攒动着眺看。 虞世子倒是岿然不动,饶有兴趣得继续看着姬赢的反应。 可这人依旧目光沉静。 仿佛生死都不过尔尔。 姬沧恨不得让人将其当场大卸八块,对了,还有那没有心肝刺杀自己的贱妇! 拖下去都拖下去!砍了斩了煎炒烹炸了! 都难消孤这心头之恨! 可随从刚伸手碰到乔氏,她被切掉双掌的手肘忽然捂住腹部,面色痛苦扭曲起来,身下也有鲜血的浑浊液体流出来。 瞧着是要生产的模样。 随从顿时不敢乱动,等着姬沧发话。 姬沧低头,乔氏这贱妇腹中还有自己的孩子。 这孩子也不过一个她接近自己的工具。 再想想自己也曾期盼这孩子的出生,可这女子却日夜只想杀了自己,就愈发喉头发紧得恶心。 可口中吐出的却是:“你……求孤……” 乔氏痛得面容扭曲,美貌倾城此刻也狰狞得可怕。 她趁着阵痛间隙,目光复杂得嗫喏了两下。 姬沧缓缓俯下身,凑到这自己宠爱女子却毫无心肝的女子面前。 迎接她的却不是痴缠的认错,她一口咬住他的脖子,恨不得平日娇吟的嘴巴生出一口利齿,撕烂这贼人的血肉。 “此牲该死,若不是无法,怎会让它托生!” 幸得随从狠得踢向她的肚子,乔氏才痛得松开嘴巴。 姬沧又觉得可笑又愤恨得双眼通红,声音犹如野兽低吼:“拖下去,剖开她的肚子,喂给野狗!毁去她的七窍,孤要她到九泉地狱都哭诉不得!” 大殿之上众人皆怔怔望向这连自己孩子都不放过的家伙。 自己的独苗苗都不放过啊! 都不敢夸ntn的真是有种了。 再看先太子,虽说瘦了点儿干巴了点,但好歹目光之中还有些怜悯——至少还是个人。 高下立判。 虞世子私下说过,侍奉姬沧这样名不顺言不正的君主,还不如有能力者居之。 而在诸国之中,最后能力者不过当年使者说板凳缺了腿,朝服打了补丁,姑娘头大身小的虞国。 可又怎么知道,瘸腿板凳扒开木头,里面是金灿灿的黄金,使者憋着的嘴瞬间龇牙乐,做了他们的主笔。 万事俱备,就差这一点名头。 可这名头马上就要被弄死。 虞世子同诸侯们对了对目光,纷纷起身,喝道:“殿下是真要坐实了这乱臣贼子的名头吗!” 诸国是天子的附庸,天子用礼法教育他们,万事总要有个名正言顺。 姬沧想骂去你爷爷的爱人的。 可看众人目光,犹似豺狼虎豹,幽幽鬼目,恨不得他赶紧吐出那一个字,就立刻师出有名。 真是怪可笑,他做弑兄窃国的事,又要脸面,看着好听,这些人也要做弑主窃国的事,又要脸面,听着好听。 今日诸人与来日之他又有何等区别? 姬沧早该料想今日。 也许兄长之昨日,亦为他之来日也未可知。 他忽然颓唐得踉跄跌坐在王位之上。 诸侯们没等到他癫狂还怪失望的。 转而又将幽幽鬼目落在姬赢身上。 所有一切发生,他只是三缄其口。 这样的人不是心智坚韧,就真是个傻子。 但前后又能如何呢? 年幼瘦弱又无知,最重要除了一个先太子的名头毫无依仗。 实在是当傀儡的好材料。 等他们不耐烦了,就写封禅让的遗诏,扔进乱葬岗,也算偷享了数年人生。 多完美的剧本。 姬赢看了许久,只见虞国的世子缓缓走来。 先帝在时,他曾随父亲自千里之外,前来京畿朝拜过天子和太子。 天子是个俊美的年轻人,却爱生病,裹在厚厚的皮毛里,笑着让他做赢的玩伴。 赢却不爱搭理人。 赢很爱抬头看园子的树。 一棵不开花的树。 看着看着就勾起嘴角笑起来。 只是那笑总有些说不出的怪异。 那时他觉得这人脑子可能有什么病,看树笑,看人冷。 一如现在。 生,或死皆与他无关。 姬赢似乎没想起来他是谁,沉默须臾,转身走出大殿。 长而远的地台上鲜血淋漓,女人的哭声呜咽幽怨。 姬赢走过去时,看到的却是这样一幕。 这个鲜血淋漓的人脏器已经流了一地,血腥气混合着野狗身上的臭味实在令人作呕。 乔氏,不久前还在怨恨这腹中孩子的女子,本已经在野狗撕咬啃食中,如死狗一般等着死亡降临。 可那硬生生剖开自己腹部被拿出来的孩子,在被野狗咬住手臂时,倏尔从嘴角溢出一点点微弱的啼声。 乔氏静默了半瞬,大抵是不想理,恨意滔滔,恨不得那人的血脉就此决断。 可就是那一点点声响,钻进被割掉的耳中,撕扯掉仅剩的理智。 她突然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扑向呼吸已然微弱的婴孩,想用没有手掌的双肘将这孩子重新塞回自己的腹中。 野狗眼见食物从嘴里被夺走,愈发激烈得朝着乔氏袭来。 “滚开!” 姬赢也顾不上自己了,冲到乔氏面前。 他瘦得跟竹竿一样,狗看了都懒得啃。 行刑的人瞧着有外人来,立即牵扯住野狗的脖子。 四周的撕咬渐渐停下,乔氏死死拢住藏进胸腹的孩子,却也暴露出曾挺立琼鼻的地方已经被挖掉,恐怖狰狞,却依旧像察觉到什么,俯下身子,垂下头:“殿下,妾丑陋至极。” 她的舌头已经被挖掉,血从喉咙里一股一股涌出来。 朝为红颜暮枯骨,却也不如此刻令人心痛。 姬赢犹记得自己初见乔氏时,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少女惴惴不安前来行礼,乔氏旁支中并不起眼的小官家不起眼的小女儿,只因容貌肖像早逝的先王后,被族中不愿后位旁落的长老献上。 天子只是病了,又不是傻子,只当给姬赢找个玩伴,偶尔教导两句。 哪知道要到如今地步? 姬赢喉咙发紧:“早知便不留你在王宫。” 乔氏却猛然抬头,眼睛已经没了,心却还在。 那只骨节分明的掌心搀扶起雪夜里即将被退回族中的自己,冷冷的,离开时,却留下一块软糖:“这是我孩子爱吃的,你大抵也会喜欢。” 乔氏空荡的眼眶中流出两行血泪:“要留……要留的……妾……妾……” 她嗫喏许久,最后却又平歇。 侧过身,未免惊吓到姬赢。 胸腹中的婴孩已经彻底奄奄一息,浑身青紫得沾着血,双肘用尽全力将其托举。 “殿下,求求你……救救妾这该死的孩儿……” 杀父仇人之子,杀夫仇人之子…… 可不就是该死的孩儿? 起初她万分恶心,可为了复仇,主动献身,还要挤出柔情对姬沧百般讨好。 这孩子来得巧,打消姬沧的疑心,这孩子来得不巧,托生在她腹中。 恨与爱交织,连自己的境地都可以不顾了。 可乔氏看不见,姬赢再看见这孩子时,眼底复杂的情绪。 她还是来了,她终究还是来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寻山篇(四) 书看得久了,眼睛就酸得厉害。 正巧有仙子前来借阅典籍,同我闲聊:“乐游君怎么栽了棵枯树在院子里?” 我将书封好给她,仰头瞧了眼窗外,正好能看见一棵千年不变的院落中一片枝桠寥落的枯树,在一片空荡的庭院里倒也不算违和。 想了许久,才想起来是前些日子在祝贺师尊的寿辰上一下喝得有些多了,不知怎得去了从前被点化的地方,等醒过来时这棵树就已经栽在此处。 仙子道:“这院子本就空旷,再有这棵枯树就更不怎么好看了,乐游君若不嫌弃,就将此树扔了,我明日送些鲜艳娇嫩的花草过来吧。” 不好看吗? 只见看着枯干的枝桠上爬上一只通体洁白的猫儿,锐利的尖瞳极为不屑得瞪过来。 我心中一软,正要踏出脚步,旁边的仙子唤了声我的名字。 几乎是下意识就拒绝。 仙子不大理解,我笑笑,有只猫儿喜欢那棵树。 “猫儿?” 仙子不大理解,九重天上只有人。 除非是爱点化奇奇怪怪东西的灵宝天尊又收了新徒弟,只能略表遗憾得走了。 我这时才有心思去看枯树上的那只猫。 可惜它已不见踪影。 猫儿总是怕人的,我备了些水米在屋檐下,就再去看书。 这本游记如今已经写到人间那位周朝的太子见到了自己的仇人之子。 我不大懂他为何说自己终于见到了这孩子。 只见书中写这位太子心中对其满满恨意。 更不懂虞世子上奏,想请赢太子前往虞国。 防姬赢跟防贼一样,恨不得当眼珠子一样看着的姬沧为何会放走他。 在看着各国离开京畿的车队,孤身一人现在城垛上的姬沧面容嘲讽得笑了。 拒绝赢离开是人之常情。 他是乱臣贼子,赢是大周唯一正统的继承人,这些家伙得到他,随时可以打着匡扶正统的旗号来杀了他。 可当看到对自己俯首却野心勃勃的诸侯们,他又笑了。 一个傀儡天子,当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后,还有活下去的价值吗? 甚至他们愿意,完全可以在赢即将离开京畿时,杀了他,再将罪名安在姬沧头上,转而联合起来杀了他。 其实他和赢无甚区别。 都是鱼肉,不过一个还能趁死前再潇洒一回,另一个,生死全在诸王一念之间,他还能不知道这些贪心的豺狗吗?大抵也只让他别死了就成。 这是他送给这孩子最后一份大礼。 若真要谢,谢那该死不忠的乔氏吧。 还有那该死的孩子。 马车颠簸了下,怀中熟睡的婴孩儿睁开了双眼。 一双漆黑的葡萄眼静静得望着他。 一直闭目养神的姬赢似乎是察觉到了,不仅没有睁开眼睛,反而眉头愈发蹙得紧凑。 是的,他恨这刚出生还不足一天一夜的孩子。 乔氏从腹中捧出这血淋淋孩子的瞬间,他就想拒绝。 可双手还是颤抖着接过这柔弱无骨的一团肉。 乔氏这才安然倒下。 这孩子的出生,是爱他之人的离去。 他本该将其扔下,野狗就在附近,只一口就能将其毙命。 可她一看他,他就像被控制住一般,向虞世子道:“带孤离开此处。” 这世上只有天子与太子才能自称为孤,但年少时,父亲不让他这样称呼自己,说讲多了这不吉利的字,万一真的变成孤家寡人怎么办? 于是他甚少提起,却依旧成了孤家寡人。 可见世事从来不会如他所愿。 虞世子虽年少却自负,不过十四五岁,可在百国内,击败了千余位宗族显赫的世家子弟们,当选天下第一公子。 更是因为,太子赢榜上无名。 他虽还未长成,可见过他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们都要夸赞得如痴如醉。 虞王更是对其宠爱得没边儿了,拜见天子带着他,后来就让这年幼的公子代他接见使臣,是真真当着明珠一般培养心爱。 可这样珍宝一样不世出的明珠,在面对衣衫破烂,槁木死灰破落户儿的姬赢时,当他吐出那个孤字时,周身气度骤然令他忽然忍不住俯身称是。 虞世子怔愣得看着自己行礼的双手。 忽而有个可怕的念头。 他能做天下第一的公子,那是因为他只是个诸侯世家公子,而姬赢榜上无名,是因为他从未长成,众人从未见过他。 若能得见,只会对其心生爱怜,常常视之,更而臣服。 爱比痴更可怕,不战而使人屈之,谓之赢。 先天子真是未取错名字。 虞世子冒了满身的冷汗,一股从未有过的情绪在心口乱钻得又痛又痒,令人恼火。 别国的诸侯商量着让姬赢这里待两年,那里待两年,谁家都不偏袒谁家都不亏了。 虞世子却直接带走了姬赢。 他要每一点都盯着他。 吃饭睡觉呼吸长大……这个人,绝不能让众人得见…… 回虞国的一路上不是没有意外。 黑衣服的死士哪国衣服的都有,或刺杀他,或刺杀姬赢。 是不是嫁祸于人都未可知。 姬赢除非必要甚少出马车,让他庆幸省了不少心。 但转而他又怨恨,庆幸的何止省心,还有未有他人看到姬赢因而对其生出怜爱。 他被这点卑劣心思折磨到会到虞国,父王及朝臣们都早早就来迎接,还有城中的百姓们,老早就将官道两遍挤得水泄不通。 一瞧见他就立刻摇着手帕投他以木瓜,投我之琼琚…… 这样心爱的模样,让他那焦躁的心思瞬间安定不少。 可待掀开马车帘,阳光照进里面,落在姬赢的脸上。 众人瞧见这破落户一样的幼子,他故意未让修整面容洗漱周身的姬赢,却一瞬皆愣了。 四下鸦雀无声。 连最卑微的乞丐也从地上爬起来抹了抹脏乱的头发肃立在旁,静默得目送马车离去。 虞世子淡淡得望着前方,不笑不语。 后来在宫中见到父王的那些姬妾争宠,他终于知道他面对赢时,胸口的痛痒叫什么。 嫉妒。 他竟会嫉妒这样一个无权无颜之人? 真是可笑! 第一百一十九章寻山篇(五) 天光渐渐亮了,又缓缓下沉。 晨露会从浓重到稀薄。 地上的凡人会在有光时走出土泥做的房屋,会在光将熄时离开劳作的旷野。 虞王果然没有出乎姬赢预料,将其控制在手下,却只给了王宫角落里的小院子。 日光只有在一日最盛时,堪堪擦过这屋檐的一角。 阴影笼罩在他的身上,还有包裹着那婴孩的襁褓。 阴冷从脚底蔓延,冷得姬赢都忍不住寒颤。 出生拢共不过几月,一路舟车劳顿,眼前这婴孩却总是安静。 若不是实在是饿狠了,身上难受狠了才难耐得蠕动两下,却并不发出声音——似乎生来暗哑。 彼时好歹还有送饭的侍人好心在他不能下车时给她清理喂食,如今虞王并不安排宫人前来,只隔着宫门上开出来的小门窗送进来食物用品。 这孩子自昨日入城就未进过饮食,如今却不哭闹,抬起瘦弱的胳膊,轻轻在空气中抓取什么。 可空气中什么都没有,她就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四处看来看去。 好不容易看见几尺外有个人,也没有任何声响。 目光平淡得与姬赢对视,这视线,不像婴儿,恍若个什么,姬赢也说不上来,只觉这目光无波无系,瞧见了他,却又瞧不见他,或者说瞧见的不只是他。 姬赢莫名生出些想说话的念头,可话到嘴边,这孩子的实现又蓦然转开,继续盯着屋顶。 屋顶是破落的,透着苍蓝的天。 姬赢是不喜爱这孩子的,不止因为她是仇人的孩子。 她沉默冷淡,不似从前在周时王室诞生的孩子们白胖可爱。 如非不是必要饿和难受,她无声得就像一团空气。 他成了她的保母,加热宫人送来的残羹冷炙,还有时不时短缺的乳奶。 没有合适的瓶子,就一勺一勺喂进她嘴里。 这个幼小的婴儿并不听他的话。 勺子搁到她嘴边,她也不会主动喝,塞进她的嘴里,也不会主动吞咽,流落的汁水还会打湿本就不多的襁褓。 他还要打起深井中的水来为她换洗衣物。 有时他极阴暗得想,把她放在那里不管,冻死,饿死,带着一身的恶臭死去。 凭什么他要做圣人? 可最后他又做不得恶人。 这孩子无声无息的,他仰望着他国寂寥的夜空,星子都不为他闪烁。 宫廷里的歌声隐隐传过来,是他不熟悉的别音。 从前过得再不好,家人都不在了,可还是踩在故国的土地。 如今什么都没有了,连那短小的旧衣都已褪下。 只有这无知幼儿还在身边。 他只将这孩子放在伸手可以碰触的地方,偶尔伸手试探着她可千万别死了,这小小的庭院他可不想用来埋尸体。 后来她忽然变得很烫。 柔软的皮肤皴得皱起,本就毫无血色的嘴唇愈发干裂。 她不会哭,也不闹。 还是他自己伸手察觉。 冬日里,这方庭院越发冷了。 他自己都在挣扎得活着,寄人篱下,食物全凭外头的人记性好与不好。 他想这孩子不若死了算了,还省得受苦了。 可夜里,还是鬼使神差,许是太冷了,他差个取暖的汤婆子,将这孩子抱在怀中。 这孩子苍白的脸烧得通红,静静望着他,小小的,暖暖的,料峭冷风中,依偎在他心口。 异国的土地,空空如也的肚子,渐渐冰冻起来的四肢百骸,却只有她所熨帖的这一点心口还暖着。 姬赢不知自己为何眼里竟然还能流出泪来。 漆黑的夜里,只有这两个还活着的人静静对视着。 他竟能从这孩子眼底瞧出些微末的怜悯,竟而嚎啕痛哭起来。 何其悲哀,他们无父无母无家无国! 何其悲哀,他们要与仇人相依为命! 母亲从前为他所唱的摇篮曲已记不清了。 姬赢只能自己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手在冷风中吹凉了,再按在这孩子的脸上给她降温。 这不是什么好法子。 但他哭喊求救,外头也没人理他。 姬赢紧紧抱着怀里的小东西,想起民间说,孩子三岁狗都嫌,难忍道:“你切莫死了,天上的神明,地里的恶鬼,若有能听见的,我若命数长,就用三年命数换这孩子陪我三年,等我厌恶你至极你再死。” 后来不知是哪方闻见,第二日天微微擦亮,这孩子果然慢慢退下烧,只是没什么精神得半眯着眼睛。 她烧了一夜,虚弱得更加难看了。 更像她那丑陋的爹了。 姬赢有些后悔换这臭丫头活。 可又不知道找谁要回那三年命数,就算了吧。 就像养个猫儿狗儿的。 可这猫儿狗儿也怪难养,她要吃喝,要洗漱。、 这里缺衣少食,这里冬日的水冰冷刺骨。 姬赢只能脱了自己暖热的衣裳裹着她,自己在院子里搓洗她换下来的脏衣裳。 偶尔送来的伙食好些,他分成几份,冬日里放在院子里,夏天就放在深井中,能留一日就多一日。 至于取暖,院子里能有些枯草杂树也被掰扯下来,石头磕了一次又一次,才勉强升起来火星。 怀里的小婴儿猫儿似得被姬赢捧出来脸,脸颊被火光映照得瑰丽。 这时,屋外有些许声响。 姬赢微微推开门看去,是只瘦小的猫儿想要偷食他存下的食物。 这只猫儿不大,可怎么说也是荤腥。 姬赢很饿,饿到那只猫儿看到他的那刻,都被他的眼神骇得后退几步,却依旧不肯离开。 姬赢再仔细一看,却不想看到这猫儿的脖颈之间趴着只小小的灰鼠。 呵……这年头真是奇妙,猫鼠竟然还能如此和谐。 他再低头,怀中的东西最近是长了点重量,微微默了默,合上了门。 如此,挣扎着过了三年。 小院似乎被人遗忘,如果不是宫人每日送的饭,姬赢都有些忘记自己是谁。 还以为自己不过一个无父无母带着个孤女生活的穷小子。 小崽子如今已经三岁了。 不需再每日食乳汁,跟着他吃米菜也可以了。 她的手脚渐渐长长,襁褓已然装不下,偶尔会有心软的宫人好说话,姬赢请求送来些针线破布,自己学着给这崽子缝衣服。 他曾学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没有一个包含照顾孩子,更没有针线活。 最初的衣服做的不是一个袖子长一个袖子短,就是这崽子没地方把头钻出来。 后来虽然不算手艺精湛,至少这崽子能穿出来见人了。 可这院子从未有人踏入。 唯二的客人,不过是冬天那只没冻死的猫和它脖子上的灰鼠。 白猫还算乖巧,偶尔来了只食自己刚可果腹那些,就带着灰鼠围绕在廊檐下的小崽子身边。 小崽子三岁了还不会说话,依旧只会静静看着天地和天地之间。 只可怜他这残缺的孩儿,自出生就困在这方寸之中。 也因着这点可怜,他曾向不知哪方神灵魔鬼祈求,换她三年性命,如今再换三年罢,再陪他三年,等他再厌恶她点,他就再也不借命于她了。 第一百二十章 寻山篇(六) 屋檐下的水米一日日换,却总不见少。 我寻思着是不是不符合这猫儿的胃口,问了师兄赤霄。 赤霄是师尊在天际的见到一抹霞光中点化,平素总是独来独往,面无表情,此刻竟然有了些奇怪的神色:“神者,不需要进食。” “是嘛?可我怎么记得,有个神仙,倒是跟饿死鬼投胎一般?” 我挠挠头,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个人,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就差嘴里塞个胖娃娃的画面。 赤霄略沉默了下,然后道:“你记错了。” 这是个蛮敷衍的回答,但碍于平素仙子们吐槽师兄一天打死不会说十个字,今日比之多了一个字,我已经十分感激。 原本要回家,他却突然顿住,视线停留在满院子方种完的花草上。 我这位师兄在别人口中,大抵因为不是人,所以总缺些人情,对什么东西都是淡漠。 见他的视线,我还确认半天他不是白内障,赶紧道:“等长大了,给那猫儿遮阳用的。” “九重天,没有烈阳。”赤霄道。 今天的师兄非常诡异。 但我还是笑笑:“有与没有,都给它备着,不能别人有它没有。” 赤霄低眉,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 我等了半天,才听到他抬眸,极为认真道:“可九重天,没有猫。” 没有猫儿? 那我眼前的是什么? 我抬头,待师兄走后不久,那只通体雪白的猫儿又已经蓦然趴在枯枝上睡觉。 我不忍打扰,预备收了水米。 可手方伸出去,还是觉得给它换个别的口味的食物比较好,万一它喜欢呢? 我这时忽然对游记里的姬赢养个孩子的麻烦有了些许感同身受。 那点被遗忘的角落,不会说话的孩子依旧不会说话。 她不爱穿鞋,总是光着脚丫踩在庭院里的草地上深深呼吸一口,再仰头看天。 就像一棵树,要从大地吸取营养。 可是她又得吃人类的食物。 为了活下去,这些年姬赢求宫人给自己送点儿种子,将庭院收拾了,开了地,种了菜。 只留了块圆圈,给这祖宗站着用。 宫中的礼仪曾教导,君子应远庖厨。 可如今,再寡淡的白菜,他也能做出不错的滋味来。 但祖宗是分辨不出来的,他最初做菜时,难吃得白猫都干呕,她倒是吃得干干净净。 当时他还怪愧疚怪感动,孩子长大了,会默默关心人了,后来才发现,这家伙根本就是块木头,好吃难吃她压根分辨不出来。 她只会每天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看天看地看空气,再好奇得看他。 若在民间,这样的孩子该是被称为傻子,若不走运,估计也没什么长大的机会。 他若一个人生活,不说离开此处,至少偶尔送来的荤腥,能久违得进到他的嘴里。 可每当看到她脏污的脚丫,他还是会俯身为她擦干净。 一日又一日,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 直到某个一同往日他都麻木的日子,他俯下身,温热的布方才包住她的脚踝。 一只手轻轻擦去他额角的汗珠。 他的动作霎时顿住,很想查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可又怕这不过是自己在烈日下中暑的错觉。 可随着那只手抚过自己的额头,再缓缓移动,直到停留在他的眉间,柔柔得抚摸他眉间的褶皱。 像猫尾巴,像柔软的树梢,姬赢抬起头时,眼前之人的手正好按在他的唇上。 她笑着,好奇得轻轻按动,指下的肌肤一会儿红一会儿庆,似乎是在玩游戏。 很无聊,可姬赢还是一动不动,单膝跪着等她玩腻。 等结束,他想起身,膝盖却已经失去知觉,歪倒在地。 他原本是想缓一会儿再起身,可这孩子一双乌溜黑的眼睛盯了他半天,都让他有些发怵了,突然直接躺倒在他身边,依偎在他怀中。 天上的星子在闪烁,人间的宴席依旧没有停止过。 他好久没说过话,因为没人和他说,都快忘了该如何说话。 此刻他喉底热得要冒烟。 刚想同这孩子说话,一低头,只见尖尖的小脸上恬淡的睡颜。 一时都不知道自己是该先笑还是无语。 可双手却下意识紧紧抱住她。 这是,他失去父母之后,得到的最好的生辰礼物,却来自他隔着血海深仇的亲手养大的仇人之女。 过年时节,诸国原有进京畿向周王朝拜祝贺的旧礼。 可当今的天子姬沧篡权夺位,又不大理会朝政,就渐渐并不受诸侯们的认可了,幸好先太子的尊驾被请移到如今百国中实力最为强盛的虞国中。 诸王们便将马车拐了方向驶向虞国,年底纷纷前来参拜大周王朝唯一正统的继承人。 可等真到了地方,众人又像集体失忆般把太子赢抛之脑后,围绕着百国第一公子虞衡亲亲热热哥哥长哥哥短。 此次前来的王孙贵族们虽如今大多都不怎么认得彼此,可若真追溯到百十余年前,都是一个爹和几个妈生的。 真要攀扯,八竿子总能打着个鸟窝儿。 原本这样的宴会虞王都会冠冕堂皇得向众人提一句——太子赢身体抱恙不便出席。 众人也都不是傻子,但谁让虞王牛呢?虞国渐渐成了诸国之首,将姬沧从王位上赶下来的名头姬赢也捏在手里,诸国们早就没了置喙的余地。 今年亲热非常主要是为了这位将来王朝的继承人虞衡,见了他就赶紧哎呦喂得搓着手凑上去问:大侄儿,如今年岁几何?可有婚配呀?我家有个女儿儿子的,你喜欢啥样的,我回去现生也成…… 虞衡俊美又高贵,把男的女的看得直流口水。 问他相较太子赢如何? 无聊在殿外打弹弓的几个公子哥儿手一松,满脸问号太子赢是谁? 远处树上有什么东西坠落,红色的液体蔓延出来,又在风雪之中逐渐凝固,像是普通的一点红梅,又极快得被风雪掩盖。 虞衡几不可闻得勾了勾嘴:“不重要的人罢了。” 他叫了歌舞珍馐,暖风熏得人沉醉不已。 等到宴席结束,所有人离去。 他飘飘然举着伞独自回味那句众人只知虞世子不知太子赢。 这么些年,他让人严加看管姬赢,绝不许有任何人看到他,从而对他们两个生出一点比较的机会。 他虞衡才是最有资格被称赞的人,而不是一个无能的废物太子。 今日被众人夸赞得天上有地下无,让他连路上突然出现的一个不知礼数,没有给他行礼的仆人都有了好颜色。 他懒声看着那呆傻的幼小女仆:“见到本太子,为何不跪?” 虞衡等了半天,不仅没等到求饶,他没办法施展自己仁慈的饶恕,反而看到那仆人抱着一捧雪自己离开。 走近一看,原来是只被弹丸打死的猫。 哼,一只死猫。 虞衡心中嗤笑一声,再看女仆,一个奴隶…… 下一秒,他忽然瞧见漆黑的夜里,缓缓走出来个衣衫单薄的人。 那人消瘦得不行,可等走到虞衡面前,真是好熟悉的一张脸。 姬赢…… 只一个眼神就让他臣服的姬赢。 今日他只停在不过几丈外,模样比十年前更高挑清瘦落魄。 可虞衡只一眼,就瞬间清醒过来,不知为何没有上前。 可他却始终没有将在那女仆的视线身上的视线移开。 他们,都没有看他一眼,就很快消失在黑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