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说》 楔子 黄昏。 荒原。 大地被炽烈的日光烤了一天,伴随着空气的不断翻滚,如一锅煮沸了的透明的八宝粥。整个荒原都在这锅粥里,红石、黄沙、浅草……荒原上的一切都是它的佐料,在蒸腾的热浪中,怪异地扭曲着。 锅底的正中,凸起一方平台。 平台的边缘有一棵树。 树不高,就是荒原上常见的那种;但目力所及,只此一棵,从那边的斜坡爬上来后抬眼就能看见。所以你绝不会错过它,仿佛它活了过来扭着躯干撞入你眼中。 树下,几只蚂蚁惊惶地爬来爬去。 一名中年男子,抵树而坐。 男子身旁,侧立着一名青年。 破碎的黄袍半挂在青年身上,被干透的血渍染成黑色。而男子遍体鳞伤,粗重的呼吸似在扯风箱,胸前及大腿上两处伤口尤其扎眼,各长一尺,深可见骨。 伤口不见血,泛着金光。 显而易见,二人刚从一场恶战中死里逃生。 青年木然地盯着地上的蚁兵,看了好一会儿,眼角余光里跃动着几道娇小的人影,脸上不禁浮现出丝丝苦笑如今一行七人残存于世,不正似这几只落单的蚂蚁么? 中年男子同样望着蚂蚁,说了下到荒原后的第一句话。 “蚍蜉小国,作何道理?” “彼不知我,”青年抬头望了片刻,“犹我不知天也。” 蚁不知人。 人不知天。 “蚍蜉若想撼天,又当何如?” “撼树犹不可,遑论撼天?”青年不禁缩了缩脖子,似在这炎夏傍晚的余晖中,有阵阵寒意自脚底直冲脑门,明显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比如那场恶战,“老师……当真天意难违么?” 中年男子闭目未答。 压抑的沉默,被远处突起的童声打破。 “来这里干吗?” “老师咋伤的,又是族里的试炼么?” “不晓得……” “记得醒来的时候,是从那里出来的。” 话音甫落,五个娃娃齐刷刷抬头望天。 天边竖立着一道黑腔。 它的出现不过是半个时辰前的事,仿佛将天幕撕开一道口子,明暗闪烁间银白色的流光似受惊的狐群乱蹿,交织成连片密集的电网。 陡然乍现便开始迅速闭合,黑腔本来宽广无比,只因位置太高离地太远,所以从荒原上看起来略显狭窄,在四周云团的点缀下,诡异如蛇瞳一般凝视着大地,冷酷,恶毒,令人不寒而栗,不解而惧。 荒原上的七人,正是从黑腔里来的。 “哎呀。我看不好。” “昂?!” “要是天眼闭上,咱们还怎么回去哩?” “有老师和阿老哥哥在,不怕的。” “就是咯。” “变了耶……已经不是眼睛啦,倒像别的什么。” 孩子们凝眉苦思,你说像这、我说像那,七嘴八舌谁也不服谁。只当中唯一的那名女孩,衣着打扮与众不同,头戴面具、蓬发豹尾,似得了灵感,“呜呜”一声长啸后兴奋地喊道“蝴蝶,是蝴蝶。” 夕阳越发赤红,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给原本灰白的云层涂上一抹酡红。若以黑腔为轴,则彤云飘散如蝶翼、云带蜿蜒如触须,晃眼看去,不正似一只浴火的蝴蝶? “火蝴蝶——火蝴蝶——火蝴蝶——” 孩子们欢叫起来,一声接着一声,一浪高过一浪,浑不知自己眼中的这桩趣事,对树下另外两人而言,却意味着大恐怖。 事实上,自打从黑腔里出来之后,男子与青年就很有默契地一直背过身去,仅凭五个孩子的谈话推衍黑腔的变化,从不曾回头看上一眼。 并非不想看。 实在不敢看。 直到此刻,孩子们喊出两个字。 ——“有光。” 男子猛睁双目。 青年浑身一颤。 二人同时回头。 成片的光晕从黑腔里喷薄而出,潮水一般奔流长空,飞瀑一样直挂天际,沿着弯曲狭长的地平线,洒下一圈光幕,似个铁桶,将大地牢牢箍在当中。 那光,是金色的。 男子的伤口上,有同样的金光。 此时血口上的金光愈发刺眼,仿佛活了过来,不断剜肉钻骨。中年男子咬牙瞪眼,不自觉把五指深深插入土里,似乎唯有如此,方能将身上剧痛缓解些许。 “老师?!”青年颤抖着掏取一个玉色小瓶,抖了半天却不见有东西出来,话音里没来由带了一丝哭腔,“没了。药怎么就没了?” “不要哭……老师撑得住。” “要走么?”青年擦了擦眼角。 “怕是走不了了。”男子望着铜墙铁壁般的光幕摇了摇头,自胸腔里艰难地榨出一口气,扶着树干起身,搭住青年的肩膀,抬脚迈出一步。 扑!—— 轻微的破风声,似抖动一件碎袍。 声起时,树下只剩两道残影。 声未落,两人已站在孩子们面前,将五个娃娃紧紧护在身后,跟母鸡保护鸡崽儿似的。 青年看着五双忽闪的大眼睛,强作欢笑道“还记得阿老哥哥说的话么?要藏好,可别被抓去咯。” “老鹰捉小鸡么?” “好呀好呀。” “老鹰在哪儿嘛?” “会从那里出来么?” 孩子们挨挨挤挤躲在后面,探出小脑瓜朝天上观望,叽叽喳喳如一群欢快的麻雀。反观中年男子与青年,抿嘴屏息死盯着天上那光缝,甚而因此咬破嘴唇也不知痛,如临大敌。 金光愈发亮了,遮去了原本漆黑的空无,开阔的黑腔仅剩发丝粗细,眼见着就要完全消失,却从光缝里猛然探出一只金色巨手。 好大的一只手。 且不论手掌与手腕,单是其并排的五指便塞满了光缝。无怪中年男子乍看之下一脸苦悲,喃喃自语道“真的在劫难逃么?” 话音未落,又一只金手。 两手手背相抵,朝两边扒。 咔——咔咔——咔咔咔! 天幕破裂的声音越来越密集,霹雳一般落在二人心头。 前后脚的工夫,亿万金芒光耀整个荒原,顿时瑞气千条祥云万朵;阵阵梵唱由远及近、从弱到强,响彻天地,刹那间令人意乱神迷。 当此之时,中年男子身上的碎袍无风自动,浑身青光流转,自体内飘出一口古钟迎风大涨旋转着罩下来,将氤氲周遭的音与色尽数荡开。 男子幡然惊醒,急喝“我不看。” 五个娃娃闭了眼。 男子接着说“我不听。” 小家伙们用双手紧紧捂住耳朵,把小脑瓜晃得跟拨浪鼓似的,异口同声地碎碎念“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男子又道“我不语。” 孩子们抿嘴不言。 视之不见是无色,曰夷。 听之不闻是无声,曰希。 搏之不得是无言,曰微。 希夷微者,独善惟我。 故而不惑。 说时迟那时快,古钟罩下,大人与孩子从金光与梵唱中清醒过来,再看天上时,那光缝已亮至鼎盛。 一尊金色人相浮空乍现,高逾万丈。 人相盘腿端坐,身下一朵金色宝莲,气息庄严似笑非笑,那半睁半闭的双眸沉静深远,仿佛只见荒原上的七人,又似装下三千世界,抬肘按落时,把一只磅礴大手遮天蔽日盖将下来。 地面上,中年男子满脸土色,眼中尽是绝望,却不察在浸染天地的金光中,凭空闪出一物。 赤红。 歪嘴。 巴掌大。 那是一个葫芦。 与金色巨人相比,葫芦渺如尘埃,但打金手时,却叫金手猛然烧起来;接着打那弥天巨影,势如迅雷,从眉心洞穿而过,顿见人相寂灭无踪,把禁锢天地的那圈金色光幕也随之消散。 咚…… 光缝消失,天幕闭合。 天色恢复如初,一切恍如错觉。 “老师,”青年不解,“发生何事?” 带着同样的惊喜与疑惑,男子蹙眉摇头,因为即便是他自己,也只见一抹异红,并不曾窥得葫芦真容。 细究这当中的猫腻,得是很久之后的事了;而当下,两人仿佛听见彼此心中石头落地的声音,不约而同长舒一口气。 “不知他们境况如何?” “阿老,”男子顿了顿,“从今往后,只能靠我们自己了。” “老师的意思是,他们会再来?!”青年神色瞬变,不自觉紧了紧拳头,显见两个“他们”的含义并不相同对前一个满怀忧戚与关切,对后一个则充斥着愤恨与惊惧。 “此次大劫,吾族降生万万年以来从未有过。彼等手段非常远超意料,吾辈切不可大意,定要抢在浩劫再临之前积蓄起足够的力量。”男子一边说着,一边摊开手掌。 但见流光溢彩玉气飘旋,最终凝聚成一部薄薄的扇形玉碟,在落日余晖中晶莹剔透,纹理毕现。 “圣器?!”青年挑眉惊呼。 “也只是残片了……”中年男子低头寻找着地面上的蚂蚁,话锋一转,问“你头一回随我入圣地试炼,便巧遇蚁象死战。你可还记得?” “弟子未敢有忘。” “蚁多咬死象,撼天当如何?” “再如何卑微,”青年释怀笑言,似乎经此一番劫后余生,终于鼓足勇气将弥漫心间的黑暗与浸透骨髓的冰寒驱离体外,“但一只一只叠起来,便是蝼蚁,也总能触碰天际。” 男子笑而不语,只是点了点头,继续凝视远方,似要把那轮红日看穿,乃至穿透即将降临的黑暗,进而抵达不久后必然伴随而来的光明。 自此以后,中年男子时常这般凝望,成千上万载岁月从指缝溜走,总把三千大千世界看了一遍又一遍。 奈何三千世界何其广袤,在某些不经意的时候,在某些不为人知的偏远角落里,总不免某些人、某些事以及由此交织而成的寻常瞬间,犹如滑落指间的细沙一般,未曾被留意。 比如一名弃婴。 比如一个狼孩。 被遗弃的女婴被裹在厚实温软的襁褓中,裸露在外的皮肤漆黑如夜,想是被环绕身边的一群彩蝶所吸引,铜铃也似的眸子随之转来转去,不惊,不惧,不哭,不闹,就那么安安静静地躺着。 如此过去不知多久,翩跹的蝶群轰然散开,女婴显有所察,眼珠微转,深邃的眼眸倒映出一抹倩影。 一名中年美妇无声驻足。 妇人闭了会儿眼,然后望着山外某个方向叹了一口气,将襁褓抱起怀里,伸出柔荑般的葱指逗弄着女婴,被散而复聚的蝶群拱卫着渐行渐远,最终消失于茫茫深山。 差不多同时,在同一片土地上,远在东边数万里开外的荒原上,一只白毛母狼用嘴叼着,小心翼翼将一名三两岁的男孩放在了一位老者跟前。 “纵是兽类,也见人性。”老者望着渐行渐远的狼群,“世间多少人,虽披人皮,却只有兽性?” 看看眼前的狼孩,看看挂在狼孩脖子上的那根绳子,看看绳子上穿着的一面圆盘,老者时而蹙额时而舒眉,时而摇头时而颔首,盯了半晌忽地展颜大笑。 “有趣有趣,实在有趣。既是天意如斯,莫如从此以后就跟着为师游戏人间吧。要得啵?”老者只顾说,对狼孩龇牙咧嘴的扑腾视若无睹,单手拽紧后领子将人拎起半空,不紧不慢地从腰间布袋里取出一本册子,随手抖开一页。 书卷老旧,页面无字。 “这破书咋又没反应?” 哗啦声响,书被老者提在手中甩来甩去。片刻后,泛黄的纸页上泛起阵阵光沫,浮空现出三列金色古篆。 三月初七。 宜远行。 大利西方。 “方向有了,叫什么名字哩?”老者收拾妥当,把狼孩扛在肩上就走,走没多远便哈哈大笑起来,明显有了答案。 许是因此,老者浑不在意落在后背上密如鼓点的小拳头,一边轻轻拍打着狼孩浑圆的两爿翘臀,一边随着节拍哼起即兴的调子 谋虎皮那个扯大旗 拣个娃娃唱大戏 …… 第一章 师徒 夜雨铺了薄薄的一层,不及裤衩的厚度。 当第一缕日光爬上城头,城外走来两人。 一老。 一少。 旧衫。 麻履。 酒葫芦。 三角黄纸。 无口小布袋。 满裤腿泥星子。 衣服上各种补丁。 二人打扮相似,又不尽相同。 老者身长五尺,须发灰白,满面红光,手握一个歪嘴葫芦。那葫芦红似火,巴掌大;肚子上一朵流云,小巧而别致。 少年则比老者高一头,一顶无帘斗笠压低到眉际,一对眸子里黠光闪烁,深邃如夜空、明亮似星辰;本就摄人心魄,又因少年面裹披巾只露眉眼在外,那眼神便更令人过目难忘。 “小渡子,总算到地方了。”老者摇摇葫芦灌下一口老酒,望着城头上斗大的“凉城”二字,脸上笑眯眯的,“按时候算,正好赶上哩。” “老头子,干脆我不叫‘宠渡年眉眼带笑,“说过多少回了,别叫‘小渡子’。” “自你打小就这么叫,有何不妥?” “听起来跟宫里太监似的。” “晃眼十六年,你自己数数咱探过多少深宫别院?”老者干笑两声,“可没见你挥刀了断烦恼根,就在那些个娘娘身边儿待着。” “若我伺候那些个贵人去了,还有谁来招呼您啊?” “只要能时不时顺点好酒出来,为师也并非舍不得。” 一老一少一边望城门走,一边插科打诨,口音明显不是“凉城腔”,也非本地衣着,令人一看便知是外来户。 而明眼人,还能看出点别的东西。 两人前后始终相距三尺,走得虽慢,步频却很一致,总是同迈左脚或同抬右腿;腿长明明差一截,却总是同时落脚,宛如羽毛着地般轻柔无声。 ——就算落地有声,但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或者是在晚上听见,你必以为只有一个人在走路。 耐人寻味的是,老者满脸惬意,少年也似悠然,二人沿路有说有笑,显见这样奇异的步调并非刻意为之,反是习惯使然。 明眼人仅从这神奇的步调便可察觉出一种无法解释的玄妙默契,以及这股默契背后必然存在的某种天衣无缝的配合,并由此不难得出一个结论若是打架,两人联手爆发出的实力必然很恐怖。 可惜李二并非明眼人,连边儿都不沾。 相反,他是个十足的蠢蛋。 好在“愚蠢”这类词只是形容智力低下,并不妨碍李二眼尖;加之玩了一宿的骰子,其他人俱是心不在焉。所以在老少两人被拦住之前,那种奇异的步调,守城的兵将中只李二一个人看见了。 “什么路数,跟傀儡似的?”李二从没见过这样的走路方式,觉得新奇极了,也有趣极了。 但这样的新奇和有趣很不容易,十分费脑子,李二实在不擅长这方面,因为自己无趣,便见不惯别人有趣。 于是转念间,他便想着破坏。 毕竟,破坏可谓是极有趣的。 “今晚的赌本可还没找落,谁叫你是外来户呢?可怪不得爷爷心狠,就此叫你明白凉城的凶险,说起来还得谢我。这买路钱权当学费了。” 李二正盘算着,突觉一阵心惊肉跳,虽自疑惑,却怎么也没有把这种转瞬即逝的异感与迎面走来的两个人联系起来。 “在凉城地界,多少过江龙到头来还不是得趴下?一糟老头子跟一黄口小儿,能闹出什么幺蛾子?”李二顾望左右,想起自家身后那座“大靠山”,旋即底气十足再无所惧。 而被李二视作靠山的城下守将们因为一宿玩牌不曾合眼,要么呵欠连天,要么闭眼打盹儿,根本不曾细看老少两人,只以为是外来的寻常路人罢了。 其中领头的申阔一直埋头擦拭着手中那柄剑——如果他一早便见到那种神奇的步调,必定因为看出点门道而及时喝止李二,就此免了之后诸般因果进而避免最后的命运。 可惜他没看见。 结果就出了事。 “嘿!叫花子不得入城。” 输钱的闷气、一宿少眠的起床气、门缝里看人的傲气、身为守将的底气、横行霸道积聚的戾气,李二五气灌顶,语气当然就不怎么好。 “偷了人家的还是抢了人家的?”李二掀斗笠扯面巾,望宠渡喝问道,“有什么见不得人,大白天蒙脸作甚?” “凉城的守将历来都这么横?”宠渡正自腹诽,尚不曾应答,却见老头子在旁拱手岔道“道友言重。为甩脱妖兽,一路风尘扑面,所以用披巾挡一挡。” 李二上下打量几眼,嗤嗤笑言“道友?怎地,就你两个这模样,也是……‘修行者’?!” 当今之世,道法大昌。 修行者吐纳天地元气,厚积薄发,能使神鬼手段。自古以来,经无数先辈孜孜求索,修为被由低到高划为五大境界“炼气”“归元”“玄丹”“元婴”“化神”。 炼气喽啰敛气入体,开窍通脉。 归元高手开辟真界,隔空驭物。 玄丹强者真液凝丹,锻宝飞行。 元婴老怪碎丹结婴,御气乘风。 化神人仙堪破元气,遨游无穷。 是为“神境”。 而每一境又有初、中、上及圆满之分。 李二听闻两人也炼气,很以为稀奇,不由哑然失笑,想也不想,回头就问“申师兄,乞丐几时也能做神仙了嘿?” 作为此间的领头人,申阔人如其名,身形宽而阔,纵向与横向近乎同样尺寸,简直一个四方。 申阔当下并未接话,只抬眉看罢一眼,继续用棉纱擦着剑刃;反倒是周围的其余守将却闻言起兴,调侃开来。 “修的什么道?” “李二你问问,修了能否多要几口饭?” “还缺人不?行情好的话,你入个伙儿呗。” “对呀,你不手头紧嘛。” 连片的哄笑声中,宠渡目光如刃。 十八岁,正值青春。 年轻,难免气盛。 “几位道友差矣。” “何以见得?” “本事确分高低,但修行何来贵贱?” “没看出来,小叫花也知大道理。” “我漂泊四方也曾听说,连看门的狗都能修行,”宠渡嘴角轻扬,“何况叫花子?” “你说的是犬妖?”李二话音刚落,申阔脱口就道“草包。”其余守将勃然暴喝“小崽子说谁是狗?”李二也终于反应过来,跳脚大骂“臭叫花。这里是凉城,把嘴放干净些。” 少许路人闻声驻足,更多的只是过客,仅看过两眼后继续赶路。当中自有常驻凉城的,见老少竟被李二缠住,无一例外都暗里皱眉叹气。 “道友且莫动气。”老者将人拉过一旁,把圆鼓鼓一个钱袋子塞进李二手中,“不过是听闻城中酒水好味,我师徒二人心念久矣,故此慕名前来。若无不妥,还请行个方便,放我二人进城。” “倒也懂规矩,当可再榨出几个子儿来。”李二掂了掂钱袋子,并无丝毫放行的打算,只笑道“老儿休要唬我。” “嫌少?!”宠渡额头微蹙,却见师父仍自笑道“不知道友此话何意?” “这几日入城的,有几个不是冲着净妖宗‘招役大典’来的?”李二说着,背在腰间的手招了招,身后众将心领神会,纷纷帮腔。 “老头儿,再掂量掂量?” “既是叫花子,就别‘打发叫花子’。” “不坦白还罢了,竟托言酒水好味,不是做贼心虚又是什么?” “说!你两个此番入城到底意欲何为?是不是打算趁招役大典浑水摸鱼?莫非想盗取我门中灵酒?同伙有几人、今在何处?” “呃……”宠渡难得地有点发懵,自认师徒俩平日里为了糊口就够胡编乱造的了,没承想今日碰上一群更能扯的,一通盘问突如其来义正严辞,不明所以的人必以为真有其事,着实防不胜防,也足以让人无名火起。 “老头儿看见了么?可不是我不放你两——”李二眉飞色舞话没说完,不防眼前人影晃动,顿觉掌心一轻,定睛细看时,手上已然空空如也。 钱袋子,被宠渡攫了过去。 第二章 我怕讲不清楚 “老头子,”宠渡冷脸道,“走了。” 不让走正门? 小爷不稀罕。 就这高度,大不了找个地方翻过去。 但门下的守将,又岂会轻易罢休?所有人的想法如出一辙你俩到底来干嘛,真以为有人在乎?当自己是什么大人物?都说得那么明显了,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 真不明白那就教教你。 装糊涂更该受些教训。 “站住。”李二横手一拦,“当这里菜市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怎么,不让进还不让走?”宠渡笑道,“有这样的狗屁规矩,凉城也没什么可指望的。” “你两个形迹可疑,”李二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模样,“莫说不让走,就算绑了你大爷也站得住脚。” “真一条好狗。”宠渡笑嘻嘻的,“小爷倒要看看,今儿是不是真的会被咬上一口。” 此话一出,几家欢喜几家愁。 前一刻不是要走么,怎就出言挑衅? 对这个问题,李二并不在意,因为就凭这句话便占了理,即便动起手来也是名正言顺,故而窃喜不已,“到底愣头青一个,受不起挑拨。合该老子今天发大财。” 反是老者脸上闪过一丝不解,“当真年轻气盛?不是这小狼崽子的性子啊。”抬眼看时,正见宠渡暗递眼色,顿时心下了然。 ——又为了那面圆盘么? 当事人笑而不语,围观者却议论开来。 “这崽儿可真不会说话。查验过往本就是人家的职责,不冲撞还罢了,说这话岂不正中下怀?李二那厮才求之不得哩。” “可不是嘛?明摆着想捞点钱,再给点儿也就过去了,非把话说死。得罪了这群狗腿子,在凉城里还能有好日子过?” “这帮人可是出了名的浑,尤其那李二,贪财好赌,碰上这么好的机会,不狮子开口大捞一笔才怪了。” “嘿嘿,这不常事儿嘛?最近为招役大典赶来的外地人当中,吃过这亏的还少了?” “不过瞧那穷酸样,能有几个子儿?” “受不得一时之气,命该如此。” “唉,该如何收场唷?” “此事不得善了啊。” “过个路而已,何苦呢?” “有什么可说道的?许你一见如故,就不许人家看不顺眼?” “倒霉了喝水都塞牙,只怪这二位运气差,碰上李二这帮人,要整你还怕找不到由头?” “你几个瞎说什么哪,嗯?!”李二手指周围,“谁再在背后嚼舌根,信不信大爷全绑了,作此二人同伙论处?” 众人闻言缄口,却也心知肚明一边是年少血性,正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而另一边背靠大粗腿,若是轻易妥协,不免有损颜面。 就此,已非放不放行的问题。 两边杠上了。 围观的看客中,有的抱不平,有的惋惜,有的替师徒二人捏把汗,有的幸灾乐祸等看好戏,有的离得远远儿的怕受波及。 至于申阔那边,新的一天才开头,时日难熬百无聊赖,城下的守将们似乎找到一桩打发时间的乐子,本来风吹欲倒,晃眼间却睡意全无,个个精神抖擞。 “就不放,你能怎样?” “有脾气从大爷头上飞过去。” “就这德行,可别污了凉城的门面。” “讲不清楚,休、想、走。” “老叫花也是,教个什么东西出来,还当师父,脸呢?” 宠渡闻言,面色微凛。 讲清楚? 说是喝酒的,你信? 说来参加招役大典,你就不怀疑了? 说有其他事,你就不挑刺儿了? 怎样才算清楚,还不是你几个说了算? 盘查过往实乃尔等本分,无可厚非;你强扯面巾,小爷脾气好忍了;一跟你不熟,二没招你惹你,却平白无故挨一顿奚落刁难,小爷也忍了。 但……老头子是底线。 诋毁老头子,就是不行。 当真人善被人欺? 宠渡越想越气,牙关骤紧。 清澈的眸子里,寒芒烁烁。 李二冷不丁与宠渡对望一眼,便似无数利刃扎在身上,不由一阵激灵,仿佛眼前站着的并非一名少年,而是荒原上一匹伺机而动的饿狼。 “好狠的眼神。”李二本就五气灌顶,而今又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外来户盯得心里发毛,顿时火起,忍不住破口大骂,“一介散修路边野草,自己几斤几两没称过,还敢瞪你二爷?!” 师徒俩也早留意到,守将胸前的白袍上绣有一轮红日,以及旁边龙飞凤舞的两个字。 “金乌”。 原是宗门子弟,难怪这般蛮横。 “不怕你晓得,”李二以手指地,“凉城东门这几日还是大爷们的地盘儿。谁能进谁不能进,早上进还是晚上进,走着进还是爬着进,站着进还是躺着进,全大爷们说了算。” 李二叭叭个不停,看似理直气壮,却莫名给人一种心头没底的感觉。而宠渡却凭借直觉,抓住了李二话中的关键一句。 ——“这几日还是大爷们的地盘儿。” 啥意思? 合着再有几日,就不归你几个管了? 宠渡一时参不透个中玄机,但周遭的许多看客却深明其理。 凉城大大小小的宗派不少,一番明争暗斗后,最终由净妖宗定下了轮值守城的规矩。这正是李二、乃至身后一干金乌弟子无所顾忌的原因所在反正守城之期将尽,等时候一过就拍屁股走人,不服气来金乌山谷找爷爷呀?看你俩有几个脑袋砍。 这当中的道道,师徒二人连城门都没入,又岂会明白?只是受不了李二高嗓门儿带来的聒噪,宠渡鼓起的腮帮松了。 “哎呀。还以为这回能杀杀这帮浑人的威风哩,没想到这小子也蔫儿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毕竟是金乌山谷的人,若非迫不得已,谁想去招惹?” “气是软的命是硬的,忍忍也就过去了。等过了这里,谁认识你,谁又晓得你受过李二的气呢?” 路人看法不一,却忘了一点。 暴风雨前,常见宁静。 李二同样也没有想到这一点,反而以为宠渡“外强中干”,于是越发有恃无恐,走至近前跟个王八羔子似的,伸长脖颈把脸贴了过去。 “不是想动手么?来,打一巴掌试试。”李二拍了拍脸颊,“敢碰一下,二爷今日把你眼珠子抠出来信不?” “我自认恩怨分明……”宠渡眼皮也没抬一下,视眼前那张坑坑洼洼的糙脸为无物,“且有底线。” “搁这儿唬谁呢?”李二哈哈大笑,“也不撒泡尿照照,你算哪门子货色,也配谈底线?”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二爷便犯你了,你待如何?”李二说着,抬手望宠渡肩上拍,就想推他一下,谁承想宠渡仿佛早就料到一般竟侧身躲开了。 这一手拍空,李二顿时重心不稳身体失衡,本也无碍,顶多向前一个趔趄,断不至于摔倒。怎料宠渡看准时候伸了一脚,李二猝不及防被绊了一跤,扑在地上啃了满嘴泥。 “阁下看门不怎么样,”宠渡掸了掸裤腿,“吃屎倒是有模有样。” 城下顿起一阵哄笑,隐闻“活该”之语。李二恼羞成怒,顾不上满嘴血泥,急忙忙爬将起来,回头一句话还没喷出口,便见一个巴掌已经迎面飞了过来。 ——啪!!! 手掌落在脸上,爆出一声脆响。 声音撞在墙上,荡起短暂的回声。 这一巴掌劲力十足,李二侧身贴脸,本就重心偏低,浑似戏台上矮个的丑角儿,顿时被打得转一圈直接趴倒在地。 挨嘴巴这种事就怕没准备,有了准备就不怕。冷不丁挨一下,脑子极可能大震荡,有了准备顶多就是脸上肿肿罢了。 李二完全没料到宠渡真敢出手,所以没准备;对面打得又突然,即所谓“冷不丁”,结果就很有些惨烈五根指印赫然醒目;半边脸颊眼看着肿起来,仿佛嘴里塞了个包子。 申阔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其他人瞠目结舌。 城门口一时鸦雀无声。 “清静好多。”宠渡甩了甩手,“老头子你别说,还真有些费手。” “真、真敢打?有种。” “李二这回踢在铁板上喽。” “这巴掌何止打个李二,更拍在金乌派脸上啊。” “棺材铺关老板又有生意了。” “不过好他妈解恨。嘿嘿。” 人群里,这“嘿嘿”一笑十分鸡贼,纵然被压得很小声,但威力却足够惊人,似晴天霹雳般把人如梦初醒。李二跳脚大骂“你他妈敢打我?!” “对,我怕讲不清楚,这样比较直接明了。”宠渡双手一摊,“这下清楚没?” “你——”李二气结难言,像个栽了跟斗的熊孩子找大人告状,捂脸望着门下其他守将,满坑满谷的委屈,“他、他打我。” 四周看热闹的人本来觉得解恨,见李二可怜兮兮的模样,又好气又好笑,很期待金乌弟子作何反应,齐刷刷看向申阔等人,却无人留意到李二的小动作。 转身的当口,李二把右手按在了剑柄上。 第三章 圆盘 锵!—— 一声剑吟。 剑刃反射着日光,闪耀刺目光华。 这一剑,起得异常突然。 李二侧身拔剑,十分顺手。 似乎早知有此一幕,金乌弟子从始至终不曾动作,只满脸戏谑地看着,甚而在那转瞬即逝的片刻工夫里将此一剑划出的轨迹都在脑海里过了一遍。 敢打守将? 还是先动手? 一条臂膀算便宜了,砍了你都说得过去。 这么近的距离,守将当中没有人认为宠渡还保得住胳膊,殊不知再隐蔽的动作也难掩杀机,而宠渡身为半个“狼崽子”,造就出狼一般敏锐的直觉,对这样的杀机有着天然的洞察。 于是在李二拔剑的刹那,宠渡不自觉挪步后移。虽然仅退了一只脚的距离,宠渡却有绝对的信心,纵然剑落也不过从自己鼻尖前划过,连鼻头上毫毛都碰不到。 但这一剑,却自始至终不曾落下来。 李二根本没来得及抬手。 剑未离鞘,便被严丝合缝推了回去。 ——嘎! 长剑出鞘的余音犹在,却被归鞘的声音掩盖。 那剑顿似卡在鞘中,再拔不动。 李二诧异莫名,低头看去,见一只枯掌抵住了自己的手腕。与此同时,一股“灵息”从身侧的老者身上散出,排山倒海一般压落头顶。 厚重“灵压”之下,仿佛蝼蚁仰望高山,李二只觉天旋地转,身不由己噌噌退步,心中惊骇莫名,“归元境?!” “还敢还手?!” “凉城地界,岂容你两个外来户撒野?” “反了不成?” “围上去,莫让人走了。” 一切发生得太快,金乌弟子这才回过神来,呼啸着提剑将老少二人围在垓心。倒是申阔据李二的反应看出点名堂,抢步上前喝阻众人,沉声言道“此乃凉城。有净妖宗坐镇,你两个休要造次。” “诸位不要慌。”老者呵呵一笑,“只因着急赶路,又甩脱数拨妖兽,免不得沾了一身风尘,弄得如今这般狼狈,这也难怪众位道友误会。” 申阔暗里使个眼色,李二见状罢手,嘴上却不服软,肿着半边腮帮含混言道“凉城凶险,你两个睡觉可别闭眼,不然怎么死的都不晓得。” “多谢道友提点。”老者笑眯眯的,依旧塞个布袋给申阔,“守城辛劳,这点钱供各位买些酒水润润嗓子,道友就放我二人进城吧。如何?” “老先生言得是。”申阔将布袋掂了掂,皮笑肉不笑,挥袖放行。 金乌弟子见状,赶忙围将上来,纷纷言道“师兄,那小子出言不逊还打人,为何放走?”申阔斜望身侧,“你说。”李二嗫嚅应道“那老叫花归元了……”只此一句,顿叫一干人勃然色变哑口难言。 须知归元与炼气仅一境之差,却可谓天壤之别。一帮炼气喽啰去挑衅归元高手,若耍些阴招,兴许能活下来或者死得不那么难看;但要明刀明枪地干,往往死得连渣都不剩。 然而,修为差距不过其一。 最让申阔迟疑的,是宠渡给人的感觉。 从宠渡的身上,尤其从那对眸子里,申阔读出一种敢豁出去的狠劲儿。这狠劲儿里透着危险,恍似被一只准备随时暴走的饿狼盯着,申阔如芒在背。 “可别落在老子手里。不过,要整他二人,还得拉几个垫背的探路。”申阔心中很不爽快,腹诽一阵后对另几人言道“人不可貌相。据灵压来看,这死老头儿竟是个高手,只怕离玄丹境就差临门一脚了,先前有意压低气息,倒叫人看走了眼。” “老匹夫归元不假,但小叫花撑死炼气中境。” “对!要我说,咱们就该一起上,料他再厉害也双拳难敌四手。” “屁话。”申阔恼道,“平日里就叫你们多动脑子,都他妈当成耳旁风了?打不打得过先且不论,这还是城外,他俩要真扛不住大可直接跑了,你留得住人家?到时候上哪儿追去?” “也是这么个理儿……要么不下手,要整就一次整到位,免叫他们生出警觉有所提防。” “再者,”申阔点点头,“叫净妖宗的人知道了问起来,咱们也不好交代。” “打也不是放也不是,该当如何?” “多少人都看着,可不能就这样算了。” “要是传出去,金乌派的脸都丢光了。司徒长老怪罪下来,怕是又要拿咱们试药。” “试药”俩字贯耳,众将无不哆嗦。 “咱金乌派在凉城多少有点地盘儿,既然放进城,还不是咱们说了算?”申阔冷哼一声,“归元境又如何,到时候请长老出面,还怕搞不死两个叫花子?” “还是师兄想得周全。” “少他娘的拍马屁。” “不过可得快些,最好赶在招役大典之前,不然被净妖宗收为杂役,咱们可不好下手了。” 李二接过话头,“但城中这么多人,单找他俩岂非大海捞针?”申阔咬牙喝骂“你个草包,知道不好找还不上去跟着,看看他两个在哪儿落脚?” 诚如李二所言,凉城方圆三二百里装着近百万人,有修行者,更多的是无法修行的凡夫俗子,要在这当中捞一两个人,属实不易。 常言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道凡混居,自有一番别样热闹。师徒两人沿街而行,风土人情与以前见过的大不相同,倒也觉得新鲜。 “方才之事,可有所得?” “拳头即道理。” “什么‘拳头’?” “大棒配萝卜。” “说人话。” “软硬兼施。” “既然都知道,还跟那等人怄气?” “是晓得呀,但羞辱你,我凭什么忍他?”宠渡瞪大双眼,“一帮贪得无厌的家伙,简直浪费铜板,不值。” “仅此而已?” “您老当真不知?”宠渡笑着反问一句,纤长的手指不自觉滑过衣襟,隔着粗砺的麻布,指尖上传来的熟悉触感勾勒出一块圆状硬物。 单薄的布衣下,有一面圆盘。 早在被师父抱出狼群时,这圆盘便已挂在自己脖子上,除去当中两个小孔,其余部分都被一层积垢盖住,令人难窥真容,更从未散出灵息波动;唯一点稍显特别。 有绳无结。 ——那绳子是如何穿过小孔的? 仅凭此点,对原本再寻常不过的一个挂件,宠渡便时常怀疑自己的判断,总觉得这圆盘绝非看起来那么简单,应该有更多秘密可挖才对。 比如…… 从何而来? 是爹娘留下的么? 如果是,意义何在? 有没有关于二老的线索? 浪迹天涯这些年,师徒二人对圆盘没少琢磨,想尽办法却不得要领。此番来凉城,招役大典与酒倒是其次,最主要的原因,还在其他方面。 十六年如一日,两人一路向西。 老头子曾说,这是那本无字书所示的方向——一如当年,老头子之所以出现在荒原上,进而将宠渡抱离狼群,其实并非巧合,也是遵照无字书指示的结果。 宠渡本以为是戏言,却因一件事动摇了这个想法越往西行越是心中悸动,似乎……在某个地方有什么东西在等着自己。 到底是什么呢? 会与圆盘有关么? 而据以往积累起来的经验,要探究这当中的可能,在风平浪静里明察暗访是远远不够的,波涛汹涌中蕴藏的契机更多。所以每到一地,师徒俩总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搅和,目的就在于“浑水摸鱼”。 这一路走走停停,这股莫名玄感愈发强烈,尤其在抵近凉城后,已远非“等待”那么简单;确切点说,更似蜕变为一种源自内心深处的“呼唤”。 到底是什么在召唤自己? 在净妖宗还是其他某个地方? 故而与金乌弟子斗气并不全是愤愤不平,更有借此搅弄风云的打算,只望能在满城风雨中查到蛛丝马迹。 这一切,是师徒俩早就商量过的。 “悟性绝佳,人也机灵,就是喜怒形于色,压不住好恶。”老者面色如常,心里却跟明镜似的,“还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得再找机会磨磨这狼崽子的心性。” 第四章 封神与盘古 “不过,”宠渡话锋一转,“明明是他们狗眼看人低在先,你倒好,不争口气不说,还送出去一袋儿,真当钱是捡来的么?徒儿我存几个钱很辛苦的。” “晓得你不容易,”老者“哦哟”一声,“这不每次葫芦空了,都是让你去偷酒嘛,还不是想为你省几个酒钱?” 师父这个人,该怎么去形容才最贴切? 大概只能用“老”这个字了。 老顽童。 老酒鬼。 老骗子。 老馋猫。 老狐狸。 老不正经。 …… 其他的不提,单说吃喝这一项已是世间少有。按老头子的话讲,“酒这个东西好比女人,到底是偷来的最香。” 为取一口好酒,宠渡进过不知多少达官贵人、富甲豪绅的府邸,连俗世皇城都闯过好几回了。 没办法。 宫廷珍馐,路边小食。 琼浆玉液,瓢饮豆羹。 不论贵贱,但凡人间美味皆系老者所好。 “您老还有脸说?”宠渡故作忿恨,“拿回来的酒,哪回不被你喝个精光,让我舔坛子?” “小儿家家的,喝什么酒?” “还不是被你带的?” “天大的冤枉。咱爷儿俩刚遇见那会儿,你就开始抢流云葫芦了。” “口说无凭,谁知真假?” “再说也全非坏事嘛。”老者撇了撇嘴,“三天不练手生。那皇城高好几丈,你翻进翻出正可练练轻功,也是得了好处的呀。” “懒得跟你扯,老没正经。” “怎么跟为师说话呢?” “我说错了?” “小没正经。”老者吹胡子瞪眼儿,“话说回来,破财免灾。若有机会,今日给出去的你连本带利讨回来不就行了?” “就怕人家未必领情啊。” 师父微微一笑,“哦?” 宠渡闻言不语,只朝身后努了努嘴。 正路经一个小食摊子,一老一少不约而同停下脚步,各买了一碗辣粉,眼角余光中,见李二鬼鬼祟祟缀在后面。师徒俩不动声色,边走边看边吃边聊,不露丝毫异样。 一种默契。 一种共历生死磨合出来的心照不宣。 “还以为你没发现,亏得为师瞎操心。” “咱们一入城就被跟了。”宠渡道,“我看了半天,就这一个。如何,往红了办还是往白了办?” 红者生。 白者死。 “毕竟人家的地盘儿,咱们初来乍到,宜解不宜结。”老者咂了咂嘴,“不过他几个身上的酒味儿那叫一个醇啊,定有好酒。若真能跟上来,不妨讨两口酒尝尝。” 宠渡明了红办。 却在此时,后方突起纷乱。 “让开、让开。” “快赶不上最后一回了。” “前面的别挡道。” 原是一伙人持械赶路,那打头的壮汉肩扛一口金丝大环刀,也不知遇上什么事,急得跟火烧眉毛似的,一路横冲直撞弄得“鸡飞狗跳”。 趁此骚乱之际,师徒二人彼此打个眼色,闪身入了街边一条巷子,提气纵身跃落墙头,眨眼间便不见了踪影。待李二好不容易挤出人堆着急忙慌跑过去,但见街边空空如也一条僻巷,哪里还有人? “小崽子当真好躲,可别让二爷晓得你的去处。”李二十分无奈,跺脚暗骂了一句,悻悻而回。 而师徒俩这边几个起落,从窗户先后跳进酒楼二层。店伙计不防蹿出俩人来,把手上食盘眼见着抖翻落地,却又眼疾手快捞了起来。 宠渡双眼微缩,暗叹“这凉城倒真是卧虎藏龙。”却听老者呵呵赞道“小二哥好身手。” “两位客官过奖了。”那伙计摆手言道“咱也就三脚猫功夫,捞盘子还行,打架可难说了。” “怎地,凉城里老打架么?” “唉,可不是么?”店小二直叹,“老先生是不晓得,凉城那是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啊。” “诚不欺我。”宠渡闻言暗笑,想起先前那拨凶神恶煞的人,心说就这样的秩序,城里能太平那才怪了。 “咱就一端盘子的,”店小二接着道,“只是见得多些,不过能依葫芦画瓢耍几招,没让您二位见笑才是。” “小哥切莫自轻。”老者道,“适才让小哥受惊,实在是我二人的过错,对不住。”店小二急急一回礼,道“老先生言重,小的早习惯了。” “怎讲?” “再有十几日,便是净妖宗三年一度的‘招役大典’……”店小二刚开了个头,却被楼下突起的喧嚷打断。 “最后一回了、最后一回了。” “那小子赶紧滚开。” “本就没赶上,再耽误了时候,大爷宰了你。” 怎么又是“最后一回”? 话音听着耳熟,宠渡循声细看,正见一群人沿着木梯蹿上来,那当首之人不正是先前街上的那名壮汉么?前后这才多久,其金丝大环刀上便沾了血,显见刚被壮汉用来砍了人,还没来得及擦。 宠渡一边感慨着凉城凶险,一边叹那壮汉的火爆脾气,却见这伙人马不停蹄,火急火燎地过去了。 “……回回这个时候,都有四面八方来的客人。最近不走正门的人多了,可不差您二位。”店小二回过神来解释道,“想必两位也是来参加大典的咯?” “小哥好眼力。初登贵宝地,还请多指教。” “好说好说。” “先前这拨人说什么‘最后一回’,”宠渡道,“又从何论起?” “这是赶着去听书哩。”店小二笑道,“几个月前,不知何处来了一位姓常的老先生,说是为了几口饱饭,要在此开坛说书。” “照此看来,”师父也来了兴致,“这位老先生说得不错咯。” “您二位还真别说,这常老爷子说书那是真有一手。”小二面泛荣光,“自打他开讲,许多人慕名而来。所以咱这店虽不是东门入城的第一家,位置不算好,但生意却是全城最好的。” “他说讲何事?” “如今只讲了一本,挺长一个故事,”店伙计想了想,“叫做《封神演义》,很是有趣。今日正是最后一回了,故而许多人过来听。” 闻听“封神”二字,师徒俩眼神一凛。 老头子素有搜罗古物的癖好,所收藏的东西当中,有一本前人札记,说的正是这上古封神一事。 师徒二人闲来翻翻权当解闷儿,颇以为趣,只可惜年岁久远,仅得一卷残本,所录封神之事多有不全,而今听闻有人说讲此事,自当不会错过机会,也想听上一听。 “在何处布讲,”老者道,“劳烦小哥速领我二人前去。” “好嘞,二位这边请。”店小二生怕人走了,躬身引路带至中庭,无奈人山人海座无虚席,开讲至此早没了好位子,只能将师徒俩安排在临窗角落里落座。 “宝剑赠英雄、美酒配故事,”店小二一边擦着桌子,一边言道,“二位莫如点几样小菜,来一壶老酒,边吃边喝边听,岂不美哉?” “果然会做生意。”宠渡暗赞,当即按老头子的口味点了几样,道“请把贵店最好的酒来一壶。” “今日客多,热菜兴许得多等些时候,小的先把酒与冷食儿端上来。”店伙计欠身笑道,“二位以为如何?” “无妨。” “得嘞……” 店小二高唱着菜名去了,师徒俩趁着等酒菜的空当竖耳细听,虽隔着重重人墙,好在那说书先生嗓音洪亮极具穿透力,倒也听得清清楚楚。 想是最后一回的缘故,其所述故事,除去几个人物,与师父那卷手札上的内容并无太多重合的地方,不失为对残卷手札的一次补漏。 二人老神在在地听着,很快便进入了那故事所绘的情境之中,仿佛置身上古封神大战,听有妙处,也随其他食客共同喝彩;等到热菜上桌,便听得啪的一声响。 那说书先生拍了一下惊堂木。 “……却说子牙封过神后走下来封神台,率文武百官回了西岐。后武王封列国诸侯,开大周八百年江山。此乃后话,暂且不表。封神演义至是终。” 说书先生再拍惊堂木,一声脆响将所有人的思绪从那波云诡谲、光怪陆离的封神世界里拉了回来。 片刻后,台下掌声雷动。 “好!故事好,讲得更好。” “说得我都想去会会那些神仙人物了。” “谁不是呢?可惜上古奇闻是不知多少年前的事儿了,甚至连是真是假都说不清楚。” “也是……其他的不提,单说这‘周家八百年’,我便闻所未闻;你们呢,可曾听过有此王朝?” “我看未必。既是上古秘事,或载于古卷之中,被这老爷子偶然得之,故而这般演绎,也未可知呀。” “但常先生从上到下俱是寻常,不似我道门中人,何来此等机缘奇遇?” “那又如何?就算是常老爷子杜撰的,那也是不可多得的好故事,我等又何必管它真假?” “对对对,这故事实在太下酒了。” 台下食客热情高涨,却听有人高声呼喝道“哎,不对。”众人急忙喝问道“老先生讲得这么好,哪儿没对?你可别瞎说。” “谁瞎说了?还有好些人作何结局,可没交代啊。”那人也觉得委屈,“托塔天王李靖,李家的三个儿子……” 众人一听,也反应过来。 “他说得对。” “那什么韦护、雷震子,是何结局?” “杨戬。”一女子岔道,“老娘就爱杨戬。” “还有哪吒,我要听哪吒。” …… 声音此起彼伏,众人报了一通人名儿,最后齐刷刷看向木台,眼中俱是期待,争相言道“请常老爷子快说说。” “嘿嘿,”那说书先生摇头晃脑地捻了捻胡须,“李靖、金吒、木吒、哪吒、杨戬、韦护、雷震子,此七人俱是肉身成圣。” 一语言罢,引得台下连连称叹。 “啧啧,肉身成圣。” “光听着都觉得厉害。” “常老爷子若还有故事,”又有人起身叫道,“请再讲一个。” “对啊对啊,我这刚换的酒还剩半壶哩。” 食客们附和着,更显兴味盎然。 有道是盛情难却,那说书先生不好扫了众人的雅兴,朝上下左右拱手道“承蒙各位看官抬爱。不过老儿口中所叙只是故事,诸位图个乐自无不可,切莫当了真才是。” “便遵先生之言。” “对对对。” 众人应承着,便见说书先生呵呵笑道“今次的故事嘛,还得从这开天辟地说起……” 而师徒二人这边,老者小意“嘘”了一声,“葫芦里可还有酒?”宠渡本不解,却见师父朝木台努了努嘴,旋即明了。 “既有好故事,怎可无酒?”宠渡忙取葫芦在手,听其声辨准方位,撩手就扔,“常老爷子接好。” “祖师爷遗训犹在,老儿不便多饮,小友莫怪。”那说书先生接在手中,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二楼,一双眼眸古井无波,眼神却似能穿透人墙,只小抿一口算是领情,随即将葫芦稳稳掷了过来。 抛得稳,抛得准。 同样的听声辨位。 仅凭此点,足见这老先生或非等闲。若非其身上并无半点灵息的波动,众人还以为他是什么不世出的玄门老怪;但反过来看,连店中小二都会几手拳脚,一个走江湖的老人家又怎会没两手功夫防身呢? 因此,虽然感到惊讶,却无人多想,任由那老先生捋袖擦了擦嘴角,再把惊堂木往桌上一拍,高声讲道“却道天地之初浑沌如鸡子,那可是清浊相杂、阴阳未分哪,后有大神盘古生于其间。 “好个暗无天日,大神端的恼怒,‘哇呀呀呀,真个气煞我也。’便手持巨斧一划拉。 “——啵儿! “响一声,这就算开了天辟了地了……” 起于盘古开天,却落脚在别处,那老先生一口破锣嗓子,于说书这行当本不讨巧,却避实就虚自成风骨,倒是别有意趣娓娓动听。 每逢妙处,食客争相叫好。 但宠渡的心思,却全在盘古那儿了。 “老头子,你说可真有盘古其人?” “传说而已,谁知真假?” “既是古来有之,总该有个源头。” “那或许是真的咯。” “也不知盘古到底长啥模样,是否真如传闻中那样,龙首人身?” “有机会你去问问呗。” “盘古不走娘胎,却从‘鸡蛋’里出来。按今人标准来看,当算非人。” “那便如何?” “那就不该叫‘大神’,叫‘蛋神’或更为妥帖。你觉得哩?” “就你小子鬼心思多。”老者扔过去半截花生壳,“前人大能,岂容这般戏言?” “也对。”宠渡深以为然的样子,“若非那一斧头,说不定天下人都还在那‘蛋’里待着。男人是蛋黄,女人是蛋清。” “男人为何不能作‘蛋清’?” “一来女人如水,适合做‘蛋清’;这二来嘛,男人不总喜欢被女人围着么?”宠渡煞有介事,“所以这男人,便只能作蛋黄被蛋清围着咯。” “当男人有温柔乡,你不得谢谢盘古老爷?” “能见到他老人家再说吧。” 就这般瞎聊着,酒菜已上齐。老者不吃饭菜,先把那壶中酒喝一杯,挑眉呼道“好酒。”只此一口,便将酿酒的原料与工艺说了个七七八八。 小二如见神人,竖指赞道“老先生原是酒道行家,说得一点没错。”师父顺着话头问道“这城中可还有其他好酒?” “道门之外,各家酒楼自有特色。可不是吹,本店的‘醉花阴’,就是二位喝的这壶,算是凉城顶尖儿的。” “道门之中又如何?” “老先生算是问到点子上。若论道门中的好酒,却不在净妖宗这等豪门巨擘手中,反要往那些个二流宗门去寻。” 听店伙计将“二流”两个字说得很小声,老者笑问“这等宗门,城中有多少?” “灵隐门,七巧阁,小剑宗,横刀坊……尽可去得。”店伙计顿了顿,“差点忘了,还有一个。” “哪个?” “金乌派。” 第五章 准你上手段 金乌派?! 师徒二人双眼冒光对望一眼,便听小二接着言道“就说这金乌派的灵酒吧,据传不单味儿美,还可增强灵力哩。” “小哥可曾尝过?” “老先生说笑了,”店伙计讪讪笑道,“那酿酒的法子秘不外传,小的这等身份,自是无此口福了。” “这金乌派要遭殃,我少不得再做回梁上君子。”任老者与小二在那边闲扯,宠渡这里却打起了小九九,转念一想旋即释然,“今日送出去的钱权当酒资,就算不为老头子,小爷也一定连本带利讨回来。” 又聊片刻,恰逢掌柜唤人,老者借机遣了小二,伸长脖子朝窗外望了望,意味深长地叹道“唉。你说后面那人怎就不长进,这都能把咱爷儿俩跟丢?” “就您脚底抹油的劲儿,凉城里几个人追得上?”宠渡抽了抽嘴角,显然听出了老者的言外之意,接口应道“您老也甭绕弯子。我去。” “怪哉!平日里推三阻四,说什么‘有违道义’,怎的这回如此爽快?”老者面色惊讶,其实知子莫若父,早摸透宠渡的心思,不曾说破罢了。 “哪回我推得掉?” “嘿嘿,大不了让你多喝两口。”老者见宠渡点头不言、只一个劲儿夹菜扒饭,一边抄起筷子夺食儿一边嘟囔,“你个小狼崽子,也不留点儿。” “您老有酒不就行了?” “想饿死为师啊?” “顶多饿趴下,想饿死哪儿那么容易?” “嘴怎就那么贫?” “从小就跟着您,也不晓得随谁。” “臭小子还有理了是不?” “再唠叨我把鸡屁股扔喽。” “敢?!——” …… 插科打诨间一顿风卷残云,将桌上饭菜吃得精光。老者打个酒嗝,拍了拍微鼓的肚皮,道“这回的酒可不好取。” 宠渡手托下巴支着脑袋,右手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耷拉着眼皮应道“还不是您老一句话的事儿。”老者似早有决计,“方外之地毕竟不比俗世宫廷,这回嘛……” 宠渡闻言,双眸乍亮,一脸期待,便听老者笑道“准你上手段。”宠渡搓了搓手,“白纸黑字是不是稳当些?” “啥意思,为师的话不作数?” “不好说,不好说。” “一边儿去。”老者没好气道,“到底怎么弄,想好没?” “还能如何,”宠渡头枕双手往椅背一靠,“当然老规矩。” 老规矩,先踩点。 城外不远就是“万妖山”。既是傍山而建,自非一马平川,凉城里也不乏峰峦叠嶂,地势大体上更似一块洼地。 城北群峰,净妖宗一家独占。 城南山头,被小门小派瓜分。 如此界限分明,各门各派的位置并非什么秘密,所以要找金乌山谷其实并不难。 宠渡打听了三五日搜罗各方消息,顺道买来地图将凉城地形及街巷分布暗熟于心,这才抵近金乌山谷数番观察,对怎么进谷、如何出谷已然心中有数,光是备选路线就计划了两条。 说起来,两坛酒水其实不算什么,但好歹是丢了东西。金乌派即便只是二流势力,也定不干休,按说必要闹一阵子。 但赶巧的是,净妖宗招役大典将至,盗酒之后躲上几天,捱到开典之日再出来,谁还有工夫在意此等小事? 宠渡就是这么盘算的。 合适的时机。 藏有美酒的山谷。 老少两个酒鬼。 而且连日打探出来的情报也显示,金乌派在凉城的名声并不好,要是出点幺蛾子,不单是人所乐见的,更有“为民除害”一般的功德。 所以这酒,活该被偷。 宠渡心安理得,毫无愧疚。 时间,定在子时。 会出现怎样的意外,如何应付? 夜黑如墨,宠渡倚窗沉思半晌无言,手指不自觉地在那圆盘上摩挲着,一如既往地预想着今夜盗酒可能的突发状况及各种可行的对策。 ——咚咚咚。 不知过去多久,身后响起葫芦敲打桌面的声音,便听老者言道“时候到了。”宠渡回过神来,“我又不是去刑场,您老就不能换个说法?” “此去当心。”老者嘿嘿一笑,“明儿一早,我出城打几只新鲜野味下酒,可别让我等久了哟。” “山里那么多妖兽,何必冒风险?”宠渡闻言心紧,没来由一股不祥之感,“去早市买就好了呀。” “小贩你也是做过的,会不晓得其中的道道?把隔夜的拿来卖,哪里还新鲜?就算现杀现剐的活物也是圈养出来的,少几分嚼劲儿,不美不美。” “那也犯不着去万妖山哪。城里不有山头儿么?” “山头都被各家宗门占了去,打个野味还得提防巡山弟子,一点不自在,有何意趣?”老者不耐地挥挥手,“去去去。咱爷儿俩各忙各的。我在万妖山外围,又不往里面走,能出啥岔子?” 那股莫名的心悸一闪即逝,宠渡想一想“以老头子的手段,若非遇见丹境强者,跑路自是无虞。”奈何师父就这性子,便也不好再劝,沿着嘴唇贴了一圈假胡须,回头言道“你看着办。非要出城,记得留暗号。” “以这狼崽子的性子,要是撞上当日守城那帮人,那可就热闹了……唉,到底放心不下。”老者把酒喝两口,提气一纵,后脚跟出了客栈。 夜色噬人,片刻间已不见人影。 大抵梁上君子,自有一番飞檐走壁的本事;而修行者受天地元气滋养,不单体力与速度远逾常人,恢复得也更快。故此尽管一路奔袭,宠渡却未显丝毫疲态。 待至三更天,金乌山谷已近在脚下。 那谷内烟雾袅袅,影影绰绰,在灯火映衬下,只见飞檐斗拱攒成的亭台楼榭沿山分布错落有致,恍似从黑暗中升起一片海市蜃楼,别有一番恢弘景致。 “不过二流宗门,却比个皇城还气派。”宠渡此前踩点只作远观、又在白日,万没料到而今近看时竟有如此辉煌夜景,不禁咋舌暗叹,心说净妖宗作为凉城头等豪门又该何等壮观?不由回望城北群峰,咬紧牙关握紧拳头。 ——此次大典,定要成为净妖宗杂役。 这般想着,眼角余光里清光乍闪,宠渡定睛细看,正见下方一圈细微波动从山谷正中开始、沿着地形走势向四周飞速扩散,最终湮灭于无形,明显是阵法波动的痕迹。 “警惕到这份儿上?幸好选在今夜,再搁几日恐难不止百倍。”宠渡暗自庆幸,“都说他门下也分内廷外院,不知灵酒存于何处,得找人问问才好。” 既然老头子都准许上手段了,那还不手到擒来?遥想以前潜入皇宫的那些日子,若也能如此动用玄门伎俩,别说取几口酒,就算宫里的娘娘,小爷都能神不知地带出来再鬼不觉地送回去。 区区感应阵法,看不起谁呢? 宠渡抖腕翻手,指夹一符。 符即“符箓”,为使之暂时不惧水泡常以兽皮为材质,取其五寸来长、两寸来宽削成比纸略厚的薄片——故此符箓也常被称为“符纸”;接着用特制灵液使其硬化,再将五行及其衍生符文刻上术法,最后灌注灵力,即得一符。 由此易见,刻符不过是将法术先储存起来,其根源仍在道法本身,故而选用与所刻道法属性相配或相近的兽皮来制符往往效果最佳。至用符之时,修行者以自身灵力催发,按所篆符文引动天地元气,将刻好的术式以“符意”的形式释放出来。 因为事先刻好,所以快捷便利,又比法术节省灵力,故而成为道门中最常见的一种手段,在不论藏匿、追逃、布阵、锻宝还是斗法抑或其他方面皆有妙用。 具体到个人,至少在两件事上的造诣,宠渡自问远逾常人。 其一,拳脚。 其二,符纸。 这两样都是被那老不正经的师父连哄带骗,打小就开始学,十几年浸淫下来,自然有非同一般的功底,宠渡不单对世上已知的各类符纸如数家珍,连平日里与老头子消耗的符纸大都是自己刻的。 即如眼下被夹在指缝里的“敛息符”,色如晨霜质如薄竹,隐隐生光灵动非常,符面隐现“敕令”二字,辅以各种符纹,在正中勾勒出一把锁的模样。 宠渡将符纸拍在脑门儿,将灵力过入符中,便见空气中荡起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一层无形的元气薄膜将人裹住,锁住气息确保不泄。 那符纸失了灵性,渐渐转暗,眼见着变成寻常一张软皮飘落在地。所幸符意完全化开,此刻就算身在感应范围内,但只要不超半炷香,便很难触发阵法。 不过符意有时限,宠渡不敢耽搁,躲过外间值夜的巡守弟子,抵近墙根提气一纵翻落墙头,跟一只偷小鱼干儿的馋猫似的,无声无息。 第六章 渡爷爷到此一游 屋顶檐角的阴影里,视野极为开阔,周围风吹草动尽入眼底。眼见着前后三拨弟子巡查而过,却无落单之人可抓来盘问,宠渡未免焦急。 “这样等下去,几时能探出灵酒下落?”宠渡正自盘算,忽觉夜风中“暗香”浮动,顿时一个激灵,“怎忘了这地方?” 宠渡循“香”潜行,还没到茅房,就听从对面回廊上传来阵阵笑骂。 “好臭。铁定又是李二。” “都吃了什么?老这么重的味儿。” “还说个屁,快走、快走。” 李二?! 入城至今不过几天,当然记忆犹新,不正是当日城门拦路的那名莽汉么?宠渡哑然暗笑,“这茅房上得有水准,不单指路,还熏走了值夜的。敢情这厮今夜还是小爷的功臣?” 话虽如此,却不见半分手软。瞅准李二浑身惬意出了茅房,宠渡抖手将“定身符”甩向李二熊背。出乎意料的却是,近乎同时斜刺里另射出一符,同样落在李二身上。 黄雀在后?! 既露了行踪,再想抽身已然迟了,宠渡翻掌夹符,另将匕首横握在前,并不急着往李二那边靠,反而背抵石柱准备随时应变,脑海中一个念头直打转。 来者是敌是友? 只可怜李二刚出茅房,刚拴好裤子把一个懒腰伸了一半却突遭二符,身形猛然顿滞,大惊之余立如石头般动弹不得,就算被人一巴掌拍在脸上,脑袋都不会甩一下。 宠渡的惊骇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前后脚的工夫,一大坨黑影坠下地来。 好胖的黑影。 好重的黑影。 恍惚间地面也似抖了三抖,若非见是个人形,宠渡还以为来的是头老熊精。而对面同样惊哼一声,显见也不曾料到另外有人。因吃不准彼此身份两边一时不敢妄动,就那么大眼瞪小眼地僵着,各自暗叹“什么来路,我竟无察觉?!” 偷眼观瞧,但见其蒙头盖脸只露眉眼在外,一对招子里贼光烁烁可鉴日月,宠渡心中安定下来就这贼样,绝非金乌弟子了。 ——唔,同道中人。 对面似也有了同样判断,嘿嘿轻笑两声,压着嗓子拱手言道“幸会,幸会。”一副猥琐模样令人忍俊不禁,宠渡点头应过,回手将匕首紧贴李二脖颈,低喝道“叫一个试试?” “看你叫得快,”胖子接过话头,“还是胖爷手快。” “哪里来的肥羊,真他妈有钱。”李二同时身中两张定身符,自忖平生未曾受过这等“优待”,不自觉就想将双手举过头顶,奈何石化一般动不得,当下意乱如麻。 “想红办,”宠渡道,“还是白办?” “红办如何,白办又如何?” “这个简单。红办我问你答,大家红红火火不伤和气。至于白办嘛……”宠渡手上略微用力划破一丝皮肉,“你懂的。” “这厮不似说笑。”有感身后泛起的杀意,李二刚出茅房又觉得尿急,自不想就这么恍恍惚惚地没了,一时不敢动半点歪脑筋,急急应道“红办红办,当然红办。” “柴房和酒窖在哪儿?” “道友声音听着耳熟,可是在哪儿见过,别有什么误会?”李二答非所问,被一记脑瓜崩敲在脑门儿,只听侧边那胖子道“叽里呱啦说些什么?把舌头给胖爷捋直喽。” “死肥猪以为老子不想?”李二心头那个憋屈,“被两张定身符伺候着,二爷脖子上的肉比你腚眼儿还紧,你他妈怎不来试试,看能不能把话说清楚?” 正自腹诽,便听宠渡低喝“谁跟你熟?再啰嗦,别怪小爷翻脸。”李二含混言道“爷爷留手、留手。” 李二不敢虚言造次,把那能说的都说了。至于不能说的,宠渡也没心思多问,比划着言道“乖孙儿若有欺瞒,小爷定来取你狗命。” 不待告饶,宠渡一记手刀将人劈晕在地;意外的是,胖子并未拦阻以便另做盘问。忆及店小二曾言,金乌派的酒有增长灵力之效,显见这胖子多半也是奔着酒窖来的了。 “你问柴房作甚?” “小爷自有考虑。” “哎哟,别这么冷淡嘛。”胖子嘻嘻笑道,“相逢即是有缘,你我同为君子,何不联手做他一场?日后传出去,也算一段梁上佳话不是?” “多个人多分险,且萍水相逢不知他底细,说不定被卖了还帮着数钱,自要防着被他拿去做挡箭牌。”宠渡忖了片刻应道“李二不说了么,酒窖有好几个,你我各拿各的。” “那有缘再会咯。”胖子甩下一句,扯身远去。 见那副鬼祟模样,宠渡回想起胖子先前眼中闪过的精光,心说联手之事恐怕也非其真实意图,胖子其实比谁都更希望各拿各的;之所以提议联手,不过是为了探探口风,以便决定对待自己这边的态度。 “死胖子别被发现才好,不然铁定连累我。”宠渡暗骂着,三下五除二将李二的衣袍剥来穿在自己身上,再把身份玉牌挂腰间,俨然金乌弟子。 去柴房放了几张符纸。 借“隐形符”潜入酒窖。 从小跟着师父,日夜熏陶,宠渡也算酒鬼一个,见那大大小小的坛坛罐罐,双眼贼光直冒,找到灵酒闻一闻喝一喝,满脸陶醉。 要说这金乌派的灵酒,的确不负在凉城中的盛名,烈醇香醺四品皆全,比当日醉花阴更美,就算不能增加灵力,宠渡也觉得这一趟值了,“老头子这回可有口福。”便挑了几坛,贴上“方寸符”扔进绑在腿上的那口布袋中。 与俗世日用的袋子比起来,“储物袋”外形相同,却没有口子,内中以阵法自成天地,往往分割成若干小空间,分装不同的东西。 不论装多少,储物袋也轻如鸿毛,非常实用,堪称修行必备,故而虽然贵,但修行者攒钱买的第一件家当,十之七八都是它;不过只能存放有灵之物,像酒坛这类死物,必以方寸符赋予灵性,配合袋中的储物阵法,才能放大缩小存取自如。 跟世间大多数修行者一样,宠渡那口储物袋不过用来充充场面,当中为杂物准备的空间十分有限,本就存有其他东西,再扔三个大坛子进去,便装不下了。 “早晓得这样,就该把老头子的流云葫芦带来了。”宠渡转念一想,貌似入城当日给申阔的钱也仅够买这几坛,倒无必要多拿;不过不过一码归一码,其他的事则另当别论了。 “一窝狗眼看人低的家伙,收了钱还跟来,没安什么好心。打小爷的主意还罢了,竟把老头子算在内?不叫你们吃些苦头,不晓得锅是铁打的。” 宠渡想了想,取匕首刷刷几笔,在酒窖石柱上挥就一列草书。 ——“渡爷爷到此一游。” 丢了东西,算是值守不力,巡夜的弟子肯定会受罚。不知那位身形四方的申师兄今夜是否当差,反正李二是跑不掉的了。 但几坛酒而已,没了可以再酿,要罚也顶多骂几句,不痛不痒的实在不解恨。宠渡甩甩脑袋,“不妥不妥,还是谦虚。既然要搅和,何妨再嚣张些?” 过失越大,罪罚越重。 得把这事儿……往大了搞。 第七章 要发悬赏? 宠渡将头一歪,在右边另添几笔。 “炼气境渡爷爷到此一游”。 明明两列草书,却长短一致,足可见“炼气境”三个字刻得有多大,昭示出一种明显的蔑视与嘲讽堂堂金乌派,任由一个炼气境的小喽啰随意进出,有何脸面自立于凉城? 这种事瞒不住。 宗派里那么多人,总有几张漏风的嘴。 小道消息就是这么来的。 遭窃事小,面子事大。 只要事情传了出去,值夜弟子少不了一顿重罚。而金乌派更不会忍气吞声,与其藏着掖着让人笑话,不如大张旗鼓地追查,哪怕做做样子,也可借此生出震慑。 几坛酒而已,大概也就做做样子吧? 宠渡当然想过后果,只是怎么也没料到会像后来那样惨烈。 当下收拾妥当,宠渡屁颠颠潜出酒窖,走没多久,猛听几声巨大锣响;紧接着,传来高声齐呼。 “抓贼啊!——抓贼!——” 霎时灯火通明人影攒动,来自不同方位的数十道流火射在夜空爆散开来,照得山谷大亮,一时间再难找到暗处用以藏身了。 “那死胖子真被发现了?”宠渡本自疑惑,却听呼喊中似夹杂着李二的声音,才知是那莽汉被人救了,电光石火间脑海里已走过数条脱身之策。 挟持弟子?——羊入虎口。 躲在谷中?——难逃搜查。 用隐形符?——时机不对。 调虎离山?——未必都上当。 …… 各有弊端,皆非长久之计。 怎么办? 正想着,便晃见一队巡夜弟子风风火火赶来,宠渡双眸乍亮,心说天不亡我,忙不迭跳转身子,面朝墙根把裤腰带解了,就听回廊上传来喝骂。 “什么时候了还尿得出来?赶紧来帮忙捉贼。” “来了、来了。” “放水也不去茅房,回头再跟你算账。” “这法子都能想出来,小爷真是人才。”宠渡提着裤子抖上两抖将戏做全,窃喜着屁颠颠混入队伍;不料高兴劲儿还没过,忽听队伍前方一声吼。 “贼人在何处?!” 原来对面也赶来一队弟子。这边领头的问“师兄何往?”那边应道“司徒长老急召。”宠渡听声识人,不由暗骂“不是冤家不聚头。” 正是申阔率队而来。 两边打过照面,宠渡随队奔行。擦身而过的瞬间,申阔汗毛一奓如坐针毡,纳罕道“这感觉……”忙不迭回身暴喝“且慢。” 一行人不明所以,宠渡却知不妙,“怕是被这厮看出端倪。”所幸早备后手,急而不乱敛指于袖,暗里打个法诀把无形的灵力自指尖射出,经由天地间元气的疾速传导,射向柴房。 弹指的工夫,火符生出感应。 轰!!! 隆隆声中,火光冲天。 柴房炸了。 炸响突起,申阔思绪立断,伸长脖子喝问“又怎么了?”远处有人应道“柴房、柴房走水了。”另有人来报“师兄还没过去呀?司徒长老都发火了。” 申阔头大如斗,没空细想,边走边骂“板儿爷好不容易领个闲差,怎就这么多事儿?” “阔板儿申呀阔板儿申,摊上小爷算是你的报应。”宠渡闻言暗喜,心念一转又来问领头弟子,“师兄,也不知火势如何,为稳妥起见,咱们是否前去帮忙?” “废话,这还用说?”那人目中喷火,刚要带队伍前去灭火,行忽闻一道传音响彻山谷。 “贼人扮作本派弟子,尔等务必警醒。凡面生者、言行鬼祟者,抓后再审。新入门弟子,速至风波殿……以上有违者,作贼人同党论处。” “是司徒长老?!” “长老都动了,也不知对方来有多少人马。” “会是敌袭么?” “不会。贼人而已,并非刺客。” “这么大阵仗,到底丢什么了?” “丢什么也不能丢面子。” 议论声中,但见山谷上空一束璀璨灵光轰然炸开,由点到面极速延展,浑似一口瓮倒扣下来,不多久便可将整个山谷罩在当中。 庇谷大阵。 再不走就真成瓮中之鳖了,宠渡强自镇定,躬身拱手禀道“师兄,我去风波殿了。”对面疑道“你新来的?” “正是。” “何处听用?” “在申阔师兄名下。现随李二师兄。” “那贼人来自谷外,此子既知申师兄与李二之名,当无嫌疑。”领头弟子忖了片刻,道“速去速回,或去别处帮衬。”言罢率众去了。 宠渡折身疾走,心知迟早露馅儿,便趁众弟子赶着救火无暇他顾,觅一无人角落催开隐形符且走且避,终于赶在护山大阵完全罩下的前一刻险险跃出外院,遁入山中。 神鬼不觉,却有人知。 “难怪要问柴房在哪儿,原来是防着此出。”一个胖乎乎的人影窝在林间,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哪儿来的混小子,心思比胖爷还要深。招役大典上,别被安排跟他对阵才好。” 强中自有强中手,一山还比一山高。 对这个众所周知的道理,胖子很认同,却理解得不到位,或者说体悟不够深。因为就在相隔不远的连片阴影里,还有一名自饮自乐的老者。 ——师父也在。 “凉城……有意思。”老者斜靠树干喝口老酒,望着宠渡与胖子各自远去的方向笑而不语,忽而眼眸里映射出几许光华,却见几道宝光自山谷内腾空而起,“丹宝?丹境强者还是动了。” 不止如此。 只因净妖宗招役大典将至,各路人马齐聚凉城,正是龙蛇混杂最易出乱子的时候,城中大小宗门无不戒备森严,彼此提防不说,对任何动静都比平日里更敏感几分。 所谓牵一发动全身,而今金乌山谷这么大阵仗,附近宗门自然会有动作,先后派出玄丹强者出来查探,互通有无。 一时间,城南上空宝光闪烁。 “小狼崽子可真不叫人省心哪,偷个酒也能整得这么热闹。”老者叹道,“此地不宜久留,看来要打野味,还真就只能去城外山里了。” 随着老者远去,山谷内的火光也淡了。 柴房的火势虽被压下,但人心的怒火却烧得正旺,值夜弟子随申阔等人奉命齐聚酒窖,早从李二口中理清来龙去脉,又聆听司徒长老“谆谆教诲”,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炼气境的喽啰几时也能在本派撒野了?”司徒奋乃是个太监嗓,“幸好只取几坛酒,若是行刺,怕你几个连怎么死的都不晓得。居然还让人家跑了,一群饭桶。” “你还有脸杵在这儿?中定身符就叫不出来了?要你何用?怎不就此死了算球!”司徒奋骂过李二意犹未尽,侧脸望申阔喝道“今夜你是总领,拿话来说。” 事发后一通忙乱,申阔到此时才琢磨出某些头绪来,根据李二对那“贼人”的描述,从身形、嗓音、言行习惯等方面勾勒出一个轮廓,忽而灵机大动,脑中闪出一双饿狼般的眼睛挥之不去。 “难怪老子先前浑身不自在,莫非真是当日那个小叫花子?”申阔打起小九九,“敢骂板儿爷是看门狗,不借此事整死你,老子跟你姓。正好手头紧,你自个儿撞在刀口上,可就怪不得板儿爷我心狠。” 申阔摸透了司徒奋的脾气。 此事只需一个结果。 至于对错,并非头等重要。 借刀杀人,正好。 “弟子倒想起两人。” “讲。” “那日我等依律查察过往……” 不意这申阔惯能搬弄是非,一条巧舌讲明始末,显自家正气凛然,将一老一少贬得一无是处;又暗递眼色,令当日守将在旁添油加醋,硬是引导司徒奋将矛头对准了师徒两个。 诋毁宗门。 扬言报复。 辱骂长老。 扣几顶帽子,泼一身脏水。尤其这最后一项,司徒奋听后须发齐颤,“据你所言全是那俩叫花子作祟,但李二却说有个胖子。这又是何故?” “必是其同伙。” “狂悖匹夫。”司徒奋切齿言道,“是与不是都无所谓了,关键这事儿得有个交代。外面那些看笑话的,只会看咱们抓没抓到人,可不会关心抓没抓对。” “长老高见。” “可记得长相,姓甚名谁?”司徒奋沉吟片刻,“定叫他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在凉城难有立锥之地。” 言外之意,令众人心潮澎湃。 这是要……发悬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