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而不得》
1. 第 1 章
夜阑彤云遮星汉,天地间一片暗淡,唯有明月挂枝,倾洒缕缕银辉,照射殿前林木,投下横纵疏影。
风来,桠枝颤,影映窗,张牙舞爪,如鬼似魅。
雕窗之内灯火青荧,御案之上奏折堆叠,那道常年通宵达旦的身影此刻并不在燕寝外间,而是靠坐在内殿的帷幔中,淡淡看着龙床上的女子宽衣解带。
燕寝奢华,浮翠流丹,金盘银罂,却在一抹柔白之下,色彩尽失。
露出柔白肤色的女子骨肉停匀,云髻雾鬟,美是美矣,却缺少了中宫皇后该有的淑茂端庄。
被帝王拒绝了七年的皇后娘娘,正使出浑身解数自荐枕席,衣襟落肩,雪肤泛红。
挂脖的金丝系带不堪摧折,稍稍一扯,就会连带着兜衣堆叠至腰间。
可年轻的帝王就那么坐在床边,轩举高彻,令人仰止,透着一股子不近人情,“不继续了?”
女子微微垂头,内勾外翘的明眸闪烁不定,半晌跪坐起身,抓起帝王的手,探进自己的宫装。
朱唇粉面的美人,刹那涨红了脸,并非羞赧,而是为自己不检点的轻佻之举。
如醉眼覆了一层蒙眬,她木然地坐到帝王的膝头,一声声唤着他“承哥哥”,亦如未嫁时,试图撼动帝王冷硬的心,唤起他一丝丝的心软。
七年过去,她不再是兵马大都督的孙女,她的祖父被养子残忍杀害,家族一夕没落。
贵为皇后的她,没了黎氏这层依仗,势单力薄,唯一能借助的势力,就是眼前的男子。
可他们成婚七年,琴瑟不调,一个被迫娶亲,七年如一日的冰冷,一个一意孤行,不撞南墙不回头。
七年,足以让一轮骄阳入残春,不复炽热。
皇后黎昭看着眼前的帝王,明眸失焦,缓缓攀上他的肩,温声细语道:“承哥哥,黎凌宕忘恩负义,弑父求荣,留不得。”
黎凌宕,一个让黎昭咬牙切齿才能讲出的名字,一个被她祖父收养却恩将仇报的中年男子,一个她宁愿玉石俱焚也要杀掉的人。
“求你了,承哥哥。”
静坐的帝王终于有了动作,帐中传出淅淅索索的衣料声,随之,膝上的女子扬起雪白的脖颈,发出破碎的音色。
帝王指尖冷,眸子更冷,
黎昭在那修长的手指间,身姿姌袅如柳丝,不停扭摆,她忍着痛,不敢动怒,更没有倚姣作媚的底气。
皇后不受宠,并非秘密,宫里宫外都知道的事儿。
当纤巧的耳垂浮现一道牙印,黎昭急遽而喘,看着身上的大红宫装落地,仿若置身萧索凛冽的冰雪天,身姿寸寸结冰,渐渐的,冰晶融化,化作潺潺溪流,有泉水激石的声响回荡在寝殿中。
年轻的帝王游刃有余,不像在享乐,遒劲有力的小臂却充血偾张,泛起清晰的青筋,正在领略崇崛青山的媚妩。
失了仪容、薄汗涔涔的女子,被勒帛缚手,失了主动,被推入厚实的锦衾中。
有晶莹琼珠自眼尾滴落。
明明是严寒冬日,黎昭却感受到一道和畅惠风,一位身材中等的威严老者站在荻花丛前,温和地看着她。
“昭昭,皇室薄情,陛下更薄情。”
这是祖父送她上喜轿前,似叹非叹的一句话,年迈的老者期盼她能及时止损,别那么倔。
黎昭捂住嘴,将悔恨和疼痛一并吞咽入腹。
昔日辅弼之勋,因她自削势力,最后被冠以佞臣之名。
是她对不住一手抚养她长大的祖父。
“爷爷......”
昭昭悔了。
一只玳瑁猫趴在寝殿的窗上,不知听见什么动静,朝龙床方向瞄一眼,又懒洋洋缩回脑袋。
月落参横,喃喃细语自女子口中溢出,不太真切,至少坐在床边整理衣衫的帝王萧承没有在意。
男子站起身,走到窗边透气,清隽身影被寒月笼罩,英俊的面庞忽明忽暗,“曹柒。”
一名身穿麒麟服的高挑宦官打帘走进,躬身候在一旁,“小奴在。”
萧承没有转头,看向起雾的庭院,“带皇后前往诏狱。”
曹柒鞠躬,等帝王先行离去,才缓缓走到帷幔前,语气平静道:“陛下有令,请娘娘随小奴前往诏狱。”
听到动静,黎昭转醒,卷翘的睫毛微微颤动,她单手撑起身,随即拽住下落的缎面被子。
露出的肩头上,红痕点点。
曹柒挑帘,雌雄莫辨的面庞晦暗不明,迎上黎昭投来的视线,漂亮堪比女子红润的唇轻轻一扯,“娘娘可要沐浴?”
谁敢让帝王久等?曹柒摆明是在使绊子。黎昭忍痛起身,勾起落在地上的宫装,“取盆清水来。”
她要简单擦拭一下。
窗边的玳瑁猫跳到地上,歪头去蹭曹柒的小腿。
黎昭瞥一眼,她花了八年,没养熟这只猫,如同没捂热帝王的心,可这只白眼猫倒是与曹柒极为亲近。
俄尔,迎着银月,黎昭坐上一顶轺辇,她头脑昏沉,心中猜疑,今夜自荐枕席,对萧承而言,不过是顺水推舟除掉黎凌宕。
一个卖父以求自保的人,又怎会一心一意效忠朝廷。
精明如萧承,是不会留一个小人祸乱大都督府和禁军的。
顺水人情......黎昭闭闭眼,被夜风吹得有些眼干,自从祖父被害,她在御前自降身价,摇尾乞怜多时,只为换取这场报复。
“娘娘是在疑惑,陛下今夜为何临幸娘娘吗?”
在一些人看来,此番临幸是没有必要的,帝王即便不临幸皇后,也不会留下黎凌宕的命。
黎昭看向跟在轺辇旁的曹柒,这个对萧承唯命是从、死心塌地的御前宦官。
在宫里,她空有皇后之名,惹人讥笑,而曹柒这个服侍人的宦官,却在内廷一呼百应,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本宫愚钝,还请曹公公解惑。”
曹柒像是在人心算计中沉浮已久,对试探见怪不怪,面上无波无澜,“从外廷传来的消息,前几日,有老臣陆续上书,希望娘娘尽快为皇室开枝散叶,至于陛下有无受到影响,娘娘领悟不得的圣意,是小奴万万不敢揣测的。”
经过风驰雨骤的深秋,甬路两旁的银杏和丹枫都已凋敝殆尽,光秃秃的没什么生机,惹太后不喜,还是曹柒让人在光秃的桠枝上系满万千袖珍宫灯,夜幕拉开,火树银花,烨烨如白昼,引得太后大悦。
在讨好太后一事上,黎昭起初以为曹柒是人激灵,懂得投其所好,才能四两拨千斤,战胜她这个皇家儿媳,后来发现,无非是自己不得太后喜欢,那一切的努力都是徒劳,再后来,她也懒得应对,婆媳快要水火不容。
如今,黎淙被害,黎昭失去依仗,哪还有与太后对峙的本钱。
她想,罢了,风过不留痕,这七年,全当白活。
来到诏狱一间三面环窗的公廨,早有一众宫侍候在里面。
黎昭随曹柒走进去,落座在茶水桌前。
有宫女双手递上一碗热汤,可驱散冬夜寒冷,被黎昭拒绝了。
热汤被放置在桌上,散发药草味。
这时,另一名身穿麒麟服的老太监叩了叩门,这人叫曹顺,是曹柒入宫后认下的义父。
两鬓斑白的老太监笑着给黎昭请安,随后拍拍手掌,就有侍卫端着蒙布的托盘走进来,呈到黎昭面前。
一股浓浓的血腥味蔓延开来,盖过了桌上的汤药味,黎昭蹙眉伸手,掀开白布的一刹,吓得失手打翻了托盘。
一颗人头自托盘跌落,滚落到门边。
老太监曹顺笑问:“娘娘可满意?”
黎昭从震惊中缓了过来,看向那颗人头,那副目瞪口呆的表情深深映入她的眼底。
萧承的动作还真快,不过半个时辰,黎凌宕就已人头落地。
如此,大仇也算得报,她起身走过去,附身仔细观察,确认是黎凌宕的头颅,才满意地点点头。
此举,不禁让在场的宫侍大为惊讶,昔日不谙世事只知道情情爱爱的小皇后,已彻底变了心性。
曹柒看在眼里,刚要让下属将地上的血迹清理干净,却见黎昭忽然捂嘴干呕起来。
还是忍受不了血腥味啊。
正常,一直由祖父呵护的花朵,哪里见过腥风血雨。
曹柒站着没动,还是曹顺递上一张洁白的帕子。
蓦地,一道清浅笑语传入众人耳畔,一袭青衫慢慢走了进来,随意踢开碍脚的人头。
“皇后害喜得未免太快了。”
众人立即跪地请安,齐呼“吾皇万福”。
黎昭又干呕了下,忍住空腹反酸的不适,上前行礼,态度恭敬,却没了先前的谄媚。
敏锐如萧承,这点微妙的变化也被他捕捉到了,他不露声色带着黎昭坐到茶水桌前,瞥一眼桌上的热汤,“曹柒,该罚。”
“小奴认罚。”曹柒跪地,蹭动膝盖上前,端起不算凉的汤药,递给黎昭,“娘娘请用。”
黎昭仍旧没接,看向一旁的帝王,“臣妾不渴。”
一丝疏冷的笑意掠过萧承真实的眉眼,他没有动怒,摆摆手示意闲杂人等退离,“皇后不知道这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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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刻,装傻充愣无济于事,黎昭直言道:“臣妾猜是安胎药。”
萧承眼中笑意更浓,却无涟漪,“怎不猜是避子药?”
“陛下需要子嗣堵住臣子的嘴。”
黎昭心知,先前有祖父在,萧承即便是皇帝,也不能随意选秀纳妃,后宫只有她一人,而如今的她,对皇室构不成任何威胁,不“用”白不“用”。
“臣妾可以喝,也可以安心养胎,但想要换取陛下一个承诺。”
这是她一连提出的第二个条件,除了她的祖父黎淙,没人敢在御前一连提要求。萧承单手撑头,显得漫不经心,可到底冷了音调,只因猜到了她想要换取的承诺。
“朕劝皇后慎言。”
“请陛下准许臣妾拿回祖父的骨灰。”
黎淙病故后,被黎氏庶系火化,本该入土为安,却由太后一道懿旨,打断了黎家人的计划。
黎淙的骨灰被送入皇宫,安置在司礼监。
是有多恨一个人,才会阻止其入土为安?
黎昭直到得知这件事,方知太后对他们爷孙二人恨之入骨。
黎淙功高盖主,掌权长达十余年,直至天子二十岁,才勉强与黎淙在朝野上分庭抗礼。
次年,天子迎娶了黎昭。
是被迫还是报复,亦或是别有所图,朝野上下众说纷纭。
而摆在明面上的事实是,自黎昭入宫为后,黎淙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为保孙女此生安然,老者逐渐上交兵权,再没了当年说一不二的骁悍。
可终究没有换来帝王的不计前嫌。
帝王向来喜怒不形于色,面对政敌,可以把酒言欢,黎昭用了七年都没有完全将他看透。
唯一看透的,是他对她没有丝毫情意。
黎昭垂眼,嘴角带笑,靠着一股意念支撑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臣妾执意取回祖父骨灰,不计代价。”
好一个不计代价。
阴冷的廨房中,偶有重犯的嘶吼声传来,是隔壁牢房的犯人在受刑。
昔日,也都是些大权在握的重臣贵胄。
萧承狭长的眼尾凝着壁火晕染开的光晕,他看向黎昭,问道:“不计代价?比如?”
“比如用皇后之位交换。”黎昭说得云淡风轻,不像是斗气之言,“黎氏对皇室有愧,臣妾德不配位,自愿下堂。”
那么多高门贵女觊觎的皇后之位,分量足够吗?
季昭静静等着答复,昨夜的极力卖弄,用自尊换取到一道杀机,不足以再做换取祖父骨灰的筹码。她仅剩的筹码不多了,皇后之位算一个。
萧承彻底没了笑,眸底比夤夜还要幽深。
他缓缓起身,大袖负后,一步步向门口走去,当着门口宫侍的面,淡淡开口:“今日起,废黎氏女皇后之位,打入冷宫。”
一袭青衫散发书卷气的年轻帝王,再次踢开那颗头颅。
众人无不惊讶,子夜那会儿,帝后不是才刚刚圆房,正是情浓时啊,怎会......怎会......
老宦官曹顺先是一惊,又立即随圣驾离开。
曹柒静默不动,待圣驾行远,才再次走进廨房,稍一抬手,示意宫女换去黎昭身上的宫装。
属于皇后的华服。
雌雄莫辨的宦官手持拂尘,气韵似白练,冰清玉洁,替主子们做的事,却很少登得台面。
得知来龙去脉后,在去往冷宫的路上,曹柒不禁问道:“娘娘这是何苦?赔了夫人又折兵。莫不是你们黎家人,都喜欢跟陛下谈条件?”
殊不知,陛下最厌恶的就是黎淙曾经一次次提条件的姿态。
黎昭去时乘轺辇,返回时已成阶下“囚”,一步步走在寒风中,没有裘衣御寒,身形单薄,背却笔直。
卸去皇后的空壳,反倒轻松许多。
“曹公公,你有没有听说过置死地而后生?”
女子嗓音清浅,带着泠泠笑意,浑似山野间无忧无虑的少女。
曹柒以为自己眼花,定眸一看,黎昭还在笑,垂死挣扎吗?
“娘娘还是涉世未深,不知人在深陷泥潭时最难摆脱的就是疾苦,要知道,一旦入了冷宫,昔日荣华恩宠如过眼云烟,唯剩暗无天日。”
说到这里,曹柒背对黎昭,嘴角浅露一抹弧度。
面具戴久了,习惯不苟言笑,快要忘记怎么笑了。
黎昭跟在后头,瞄了一眼腰肢纤细的宦官,要不是考虑周围人多,她或许会与之说几句心里话。
祖父临终前,托人给她捎了一则口信,是留给她的一道“保命符”,与面前的宦官有关。
2. 第 2 章
天光破晓前,冷宫如陋室,嗖嗖寒风撼屋瓦,掀起层层尘土。
眼下皆荒芜。
黎昭被曹柒带进一间偏房,虽不至于遍地蛛网,也是屋漏潮湿,连风声都化作鬼魅之音,营造夜之梦魇。
黎昭的侍女匆匆赶来,一进门就泣不成声,“陛下好狠的心!”
侍女名叫迎香,原是黎昭的陪嫁,托黎昭的福,一入宫便是一等宫女,没吃过苦,更没受过窝囊气。
可谓成也黎昭,败也黎昭。
小丫头胖嘟嘟,梳双丫髻,哭着走进门,花了妆容,一边抹眼泪,一边打扫起东倒西歪的桌椅板凳。
黎昭坐在她刚擦过的板凳上,静静等着什么。
不出一刻钟,就有宫女再次送来一碗热汤。
这一次,黎昭猜这里面加了避子的药方,以防她怀上龙子。
既非皇后,哪有资格怀上长子。
黎昭拿起汤碗,边喝边问:“陛下的意思,还是太后娘娘的意思?”
宫女眼观鼻,鼻观心,愧疚得不敢抬头。她是太后寝宫的侍婢,却受过黎昭不少小恩小惠,一时情绪复杂,跪地磕了一个响头,端着空碗匆匆离开。
拿着扫帚的迎香跺跺脚,大骂对方是白眼狼。
黎昭淡然许多,没有怪罪那名宫女,在夹缝中生存的弱者,多数身不由己,不是她同情心泛滥,换作是她,也会为了保命,送来这碗汤。
“迎香,连累你同我过苦日子了。”
迎香扭回脑袋,尚且水嫩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骄傲的笑,“娘娘说的什么话?奴婢与娘娘荣辱与共。”
黎昭没再说什么,仰头望着漏瓦的屋顶,冷宫不比浮翠流丹的宫宇,没有地龙,冷气侵肌,可再不济,还有皎洁的万千星辰照耀。
皎洁与冬日极配。
她抬起手,感受着月光拂过指尖。
自那日起,黎昭眼中的色彩,是由夕阳和皎月交替构成的,再没了年轻帝王的喜怒之色。
一晃半月过去。
偏僻一隅,无人问津。
隐约中,黎昭觉出还是受到了谁的照拂,才会无人来打扰,要知道,人在落魄时,最容易吸引落井下石的人以及腌臜之流。
“会是何人呢?”
刚好走进门的迎香擦擦额头的汗,大冷的天,铲雪铲得皮肤冒热气儿。小胖丫头的脸蛋不再水嫩,有些干燥起皮,腰也瘦了一圈,“娘娘在嘀咕什么?”
“没什么。”黎昭为自己绾了一个简单的发髻,走到迎香面前,作势要取过她手里的锹,“你歇歇,我来铲雪。”
“使不得!奴婢不累!”
看着气色一日不如一日的主子,迎香忽然怀念起少时与主子在屠远侯府相处的场景,那时的主子气色红润,眉眼飞扬,骄阳似火,别提多意气高昂了。
果然,一入宫门深似海。
私下里没外人,迎香小声唤了声“小姐”。
黎昭身子一僵,眼眶发热,她抬手揉揉小丫头的脑袋,温声道:“以后别唤我娘娘了,我不是了。”
“小姐可后悔入宫?”
是否后悔痴心错付了多年?
黎昭收回手,面朝落雪的破旧小院,唇齿吐出缕缕白汽,“悔了。”
她几乎没有做过后悔的事,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强性子,唯独在喜欢萧承一事上,后悔了。
主仆二人望着片片落雪,在没有地龙的屋子里,肩挨着肩互相取暖。
其间,迎香拿着几枚私攒的金叶子去贿赂一名把守冷宫的侍卫,想让他送些炭过来,可无论是银骨炭还是普通的木炭,都要经由司礼监管事的准许。
拿钱办事,侍卫上下打点一番,可最终没了后文。
深夜,淅淅飞雪袭窗,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菱格中的明瓦覆上一层冰花。
司礼监的舍房内,执笔太监曹柒倚靠在罗汉床上,脚踩汤婆子,由跪在一旁的宫女小梅红捏脚捶腿,另有两名太监小财子和小宝子候在一旁,随时等待差遣。
小梅红是曹柒身边可心的侍婢,心细如发,一面尽心侍奉,一面不忘出声提醒:“废后仍是娘娘,主子还是卖些人情过去,别做得太绝。”
那么千娇百宠长大的贵女,哪受过陋室湿衾的罪啊,真要让她翻身,他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要么,就往死里整,才无后顾之忧。
曹柒闭目按揉颞颥,声音懒倦,配以玉粹冰润的姿容气韵,叫人看得移不开眼。
可谓男女通杀。
“冷宫没有燃炭一说,是咱家怠慢了吗?”
没等小梅红接话,一旁的小财子哈腰笑道:“哪里哪里,二总管都是按规矩办事的,怎可为了一个废后坏了规矩?小奴这就去训斥那个多管闲事的冷宫看守。”
可找到巴结二总管的机会,小财子摩拳擦掌,他这种人,自认是阴沟里的杂碎,才不会讲什么旧情分。落入尘埃的皇后,与蝼蚁何异?越磋磨高位跌落的人,越解气。
“狗东西,是不是哪天我落魄了,你也要踩上一脚?”曹柒没睁眼,细眉舒展,语气不像教训人,更像是含讽的笑骂,压根没过心头。
小财子赶忙跪地表忠心,惹笑了一旁的小宝子。
小宝子撇撇嘴,出门撵走了那名前来要炭的侍卫。
桌上烛台一盏,潸潸堆泪,火苗平缓地燃烧着,亦如曹柒此时的心境,心绪缓缓飘忽,忆起很多年前,自己跪在宫阙一角擦拭地板,目光所及,是一道身穿青衫的颀长身影,矜贵如雾中荻花,难以触及。
青衫身后,跟着条“小尾巴”,橘衣白裙,骄阳似火,一口一个“承哥哥”。
宫人都要捧着她,捧着屠远侯唯一的嫡孙女、黎氏最后一个嫡系子孙——黎昭。
想到此,曹柒舒展的眉头慢慢拧成川,却在听到小宝子匆匆来报时,眉头更紧。
“二总管,小奴适才听说,陛下、陛下去了冷宫!”
更长漏永,雀鸟枝头无哢声。
死寂的冷宫一角,丹槛斑驳破旧,草木凋敝,毫无生气,却在一袭青衫莅临后,跪满看守的侍卫,连夜里巡视的禁军将领都急忙赶来,跪在帝王面前。
摸不清这位明明是九五至尊却喜欢穿青衫的帝王的心思。
萧承在小院里静立了会儿,一旁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曹顺摆摆手,示意众人悄然退离,曹顺则是拎起迎香的后脖领,将人一并带走了。
幽静的偏房,一门之隔,月色若绡幕,层层叠叠,影影绰绰,蒙上朦胧。
黎昭候在豁口门槛内,粗制葛衣裹身,素到寡淡,偏偏衬得人婀娜有致,别有风情。
细细算来,她已经二十有四,青涩褪去,青山妩媚。
萧承没有进屋,随意坐在破旧丹槛前的鹅颈椅上,任风吹起青衫一角,露出黑靴。
读书人的打扮,松弛飘逸。
“你不爱笑了。”
他缓缓开口,浅色棕眸比皎月还要潋滟。
生来俊逸的人,笑时多温润,极具迷惑性,这是黎昭用了十余年才看透的,“陛下倒是比以往爱笑了。”
“有吗?”萧承抖了抖迎风张开的大袖,铺在膝头,“这半月,可想明白了?”
黎昭没有跨出门槛,似乎这段距离,是她最后的抵御,抵御一切外来的伤害。她不再热情洋溢,寡淡如同水中月,轮廓模糊在夜色中,一触即消散。
“臣妾唯一惦念的,就是何时能带走祖父的骨灰。”
萧承静默,片晌起身,走向黎昭或许此生都无法自由出入的月亮门,“还是没有想明白。”
一排排宫灯追随那道青衫离去,光影寸寸远离黎昭的脚下。
曹顺恭送圣驾远去,暗自摇了摇头,与早已候在外头的曹柒交换过视线,提步离开。
曹柒会意,让人按住微微挣扎的迎香,走到帝王适才坐过的位置,慢慢落座,单手反撑在丹槛上,姿态几分闲适,没了御前的小心谨慎,“娘娘听不出陛下的暗示吗?只要娘娘肯服软,主动脱离黎氏族谱,陛下或许会看在多年的情分上,既往不咎。”
黎氏族谱如今只剩下黎昭一人,即便黎昭主动脱离干系,也不会被宗亲戳脊梁骨,换作聪明人,不会多犹豫一刻。
曹柒看着黎昭,不明情绪,“佞臣黎淙,把持朝政二十载。娘娘觉着,陛下和太后会让他入土为安吗?”
曹柒摊开手掌,手中一把细沙被夜风吹散,似在暗示黎淙会被挫骨扬灰的结局。
这一刻,静默多日的黎昭美目微动,清透的眼底涟漪阵阵。
“曹公公有几分诚意来做说客?又有几分真心希望我改变主意,做陛下的笼中雀?”
“咱家有几分真心诚意,于娘娘不重要。”
“真的吗?”黎昭笑了,“可我真要屈服,或会让曹公公咬牙切齿。”
被戳中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秘密,曹柒眸中多了凛冽,只是习惯收敛,不会轻易外露。
身形丰腴、腰肢纤细的宦官站起身,没再多说一句,带人离开。
小梅红跟在后头,一步三回头,身为曹柒身边的亲信,隐约察觉出什么。她的主子啊,对陛下怀着一种难言的情愫。
历来,道破者,死。
小梅红佯装没有察觉,一路跟着曹柒去往太后所居住的凌霄宫。
俞太后四旬年纪,虽保养得当,却已花白了鬓角,为秾丽容色添了一层霜。
中年美妇人坐在如意榻上,威仪侧漏,替下一任皇后震慑着后宫,以防有女官或宫女趁虚而入。能为皇室诞下长子的女子,必须是高门闺秀。
“陛下在冷宫留了多久?”
曹柒接过宫嬷手中的玉如意,为俞太后敲打肩颈,“回太后,陛下逗留了两刻钟。”
“两刻钟.......”俞太后向后靠了靠,思忖片刻,没了下文。
曹柒面色如常为太后舒背,等离开凌霄宫,径自折返冷宫,示意小梅红取来一碗避子汤。
小梅红不明所以,待瞧见曹柒将避子汤递到黎昭面前时,花容失色。她低头搅弄裙带,眸子忽闪。
陛下没有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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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废后,太后也未下达避孕的指令,这显然是主子的私心。
冷宫遍布司礼监的爪牙,废后即便受了委屈,又能去何处诉苦?
曹柒将碗放在桌上,态度依旧温淡,“娘娘请用。”
黎昭看着黑乎乎的热汤,按住欲上前理论的迎香,平静开口:“太后的意思?陛下并未留宿在此,曹公公可与太后解释过?”
曹柒睇去一眼,“娘娘只管服下。”
“这恐怕不只是避子汤吧。”黎昭以食指轻点汤面,在桌上写下一个“绝”字。
帝王处在血气方刚的年纪,很多时候男女之事与爱无关,同处一室,说不定就会一触即燃,曹柒考虑到这点,借着太后的名头,喂她一碗绝子汤。
还真是一手遮天。
想起当年那个受人欺凌、跪在她脚边寻求庇护、最后借由她搭上圣驾的小宦官,黎昭恍惚眯眼,想来,早在曹柒求她的那一刻,就已谋划了近水楼台先得月啊。
如今想想,那些将曹柒欺凌得遍体鳞伤的宫人,都是曹柒故意激怒的吧。
“曹公公若将心思全部用在仕途上,必将稳坐高位,可惜......”
曹柒没去猜测黎昭在可惜什么,如同高位者在睥睨命如草芥的蝼蚁,轻飘一句:“来人,喂娘娘喝药。”
如同在对蝼蚁说“上路吧”。
除小梅红外,小财子和小宝子一同上前,一人推开拦路的迎香,去抓黎昭,一人端起药碗,咬牙切齿挤出一句“得罪了”,随即掐住黎昭的嘴,强行灌药。
迎香气得直哆嗦,尖叫出声,被小梅红反手三个巴掌,打倒在地。
“哪有你插嘴的份儿!”
黎昭被小宝子掐住下颌,憋红了脸蛋左右躲避,“曹柒,借一步讲话。”
“娘娘趁热喝药。”
“贺云裳!”
一个陌生的名字从黎昭口中吐出时,原本淡然自若的曹柒浑身一震,她颤着指尖抬手,叫停了小财子和小宝子的粗鲁举动。
“你们都下去。”
两个小太监面面相觑,架起哭花脸的迎香一同退出陋室。
小梅红也快步离开,轻轻合上门。
陋室只剩两人。
曹柒看向脸颊被掐出红印子的黎昭,有肃杀缓缓流淌在眼中,“娘娘刚刚在喊何人?”
黎昭敛去满身疲惫,笑道:“太傅庶女,于九年前不知所踪,失踪当日,宫里死了一个从蚕室活下来的少年,之后多了一个叫曹柒的宦官。”
“娘娘慎言!”
“我说得不对?”黎昭迎视对方愈发愤怒的视线,蚕室是施行男子阉割之所,能从蚕室活下来的人,才有望成为宦官,那个少年被人杀了,死无全尸,而杀害他的人,是亲手送他入宫、与他容貌相近的一名少女。
少女以二两银子诱引贫穷的少年入宫为宦,少年到死都不知,他是少女千挑万选的孤儿,既是孤儿,形如浮萍,无人会去注意浮萍的去向。
少女顶替了少年,“脱胎换骨”,一来摆脱了食人不吐骨头的太傅府,二来离心中的明月光近了一大步。
少女曾被萧承在不经意的瞬间解过围,从此情根深种,却因庶女之身,无法名正言顺入宫,可就算是嫡系贵女,有黎淙坐镇,帝王的后宫也送不进多余的女子,其中还包括太后的侄女。
“凡事讲究证据。”曹柒压抑着油然而生的怒意,怒意中夹杂着恐惧,自坐上司礼监第二把交椅后再不曾有过的恐惧。
黎昭点点头,“是要讲究证据,验明女儿身即可。”
曹柒捏住汤碗,指尖泛起白痕,语气平静道:“在冷宫,娘娘觉着自己还有开口的机会吗?屋外那四个,都会给娘娘陪葬。”
“你可以将屋外的人灭口,无人敢追究。可你杀我,萧承会追究。”
“岂可直言陛下名讳!”
“贺云裳,还是想想自己吧。”黎昭掰开她捏碗的手,强行与之交握,带着玉石俱焚的坦然,“给你个机会,替我拿回爷爷的骨灰,再送我出宫,从此,咱们山水不相逢,否则,同我一起入深渊吧,你多年的隐忍和努力,将功亏一篑。”
冒名顶替,可不是儿戏。
曹柒被一只柔若无骨的小手攥住,大可一把甩开,可她迟迟没有动作,冰清玉洁的“躯壳”出现皲裂,蓦地握紧那只小手。
“娘娘不怕我在宫外杀你灭口?”
到那时,饶是陛下,也不会知晓。
照理儿,傻子都该清楚,宫里才最安全。
黎昭扫过面部逐渐狰狞的曹柒,又看向漏瓦的屋顶,天上云,似祖父两缕雪白胡须。
祖父在被害前,留给她两道保命符,之一即是曹柒的秘密,并叮嘱她,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贸然激怒曹柒。
而第二道保命符,是十名心腹,只要她能出宫,十人就能带她“消失”在世间,从此安度余生。
安度余生,是祖父送给她此生的保障。
唯有祖父,会拼尽一切,护她周全。
黎昭望着云,目光温柔。
3. 第 3 章
那日之后,曹柒再没出现过,黎昭花银子买通侍卫,弄来一副棋,每日独自对弈。
少时的她,喜欢坐在御书房的棋桌旁,静静观看祖父和少年天子对弈,每次萧承快要落于下风,她都会悄悄取出几颗棋子,趁祖父不注意,偷偷搁在决胜点上,即便被祖父当场抓包,也不会心虚。
老者每次都会重重一哼,两撇胡须随着鼻息起伏,可就是舍不得责骂孙女一句,最多的数落就是“胳膊肘往外拐的漏风小棉袄”。
再后来,待她及笄,仍然喜欢坐在两人之间观棋,而步入青年的天子,即便不用她作弊,也没再输过一局。
那会儿,她只当萧承是棋艺精进了,如今看来,是青年敢在老者面前初露锋芒了。
思及此,黎昭复盘了一局萧承和祖父下了一天一晚的棋,从中,她感受到萧承的步步为营,越到收官攻势越猛,不给对手喘大气儿的机会,同时,也感受到祖父一开始的占尽优势,到分庭抗礼,再到步步妥协,是因她而妥协吧。
这一刻,黎昭方真正体会到祖父的心境。
心口有些闷,她执壶倒了一杯水,刚饮了一口,门口忽然传来凌霄宫管事戴嬷嬷的声音。
“娘娘,太后有请。”
冬日萧索,宫阙里一些小径却四季如春,栽植了不少芊绵葳蕤的草木,只是草木再茂密,都抵御不了刺骨寒风。
黎昭穿着单薄葛衣,在一道道视线的暗中窥视下,走进燃着地龙的凌霄宫。
寝宫兰堂的太师壁上悬挂一幅缬眼繁花图,乍一看去,锦簇花团层层绽放,吸引人的视线,继而产生眩晕感。
这是萧承十二岁那年所绘制的,观赏者皆称,天子心思如同此画,深沉复杂,难以捉摸。
黎昭一直不喜欢这幅画,每次来凌霄宫请安,都会错开视线。
许是久不前来,忽略了挂画的位置,甫一瞥见,眼前眩晕。也或许是久不见奢华,被富丽的装潢闪了眼。
她走到端坐高位的妇人面前,敛衽一礼,余光瞥见躲在三联屏折后抹眼泪的表姑娘,太后最亲近的侄女俞嫣。
“见过太后,太后万福金安。”
俞太后翘着兰花指按揉侧额,注意到黎昭识趣地将“儿媳”“母后”的称呼省去,嘴角泛起一抹弧度,没有应答一声,只让戴嬷嬷将黎昭带去西寝。
黎昭自知不受太后待见,如今的身份,也配不起高高在上的太后,她没有在意对方的态度,越过屏折时,瞧了一眼缩回去的表姑娘,心思翻转。
蓦地,一股不好的预感划过心头。
来的路上,她没有从戴嬷嬷的口中探出太后的目的,此刻离着西寝的隔扇愈近,答案呼之欲出。
沉默的太后、流泪的姑娘、严肃的嬷嬷、紧闭的房门,后宫那点不入流的腌臜手段,在这一刻有了具象化。
黎昭止住步子,眉眼染上抗拒,却被戴嬷嬷扣住小臂,强行拽进寝房。
“放开我......”
戴嬷嬷力气极大,面容肃穆,像是要带黎昭去完成一件完不成就会人头落地的棘手事,“娘娘侍寝,有何不妥?”
“我不是皇后,没有侍寝的......”
“一入皇宫,生是皇室的人,死是皇室的鬼,娘娘在矫情什么?”戴嬷嬷拖拽着黎昭,给跪在帷幔旁的宫女递去眼色。
宫女战战兢兢挑开帷幔,头不敢抬地与戴嬷嬷合力给黎昭喂了一碗不明汤药,又将其捆缚在床帐中,以红绸堵住她的嘴。
两人见得手,退了出去,轻轻合上隔扇。
黎昭惊恐地看着垂落的帷幔,又看向躺在床上已处于昏迷的萧承。
太后是强行将侄女送给儿子未果,担心儿子血脉偾张而亡,才将她骗了过来吧!
身为太后,手段如此粗鄙,未免太急功近利了,是急于抱皇孙吗?
黎昭使劲儿挣扎,皙白的手腕被红绸勒出血印,却是徒劳。
她额头溢出薄汗,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栗,面色渐渐红润,呼吸随之加重。
糟糕的情况发生了。
药效来得快且迅猛。
意识混沌间,脚踝忽然被人握住,她愕然抬眸,原本昏迷的男子睁开了眼,狭长而迷离。
黎昭摇摇头,用力蹬踹,左右这会儿萧承意识不清,应该记不住踹他的人是谁。
那就多踹几脚。
可身体的紧绷超越了理智的支配,她气喘不均,眼看着那人坐起身,一只手将她的脚踝抬高。
那张骨相近乎完美的俊脸慢慢靠近,眼眯如狭刀,像是在极力辨认眼前的女子。
那淡色的唇一开一合,喑哑吐出两个字:“黎昭。”
喧阗广袤的夜空,白云化作歪斜酒坛,向世间倾洒“烈酒”。“烈酒”遇火则燃,火势燎原。
夤夜不熄。
表姑娘俞嫣啜泣着,委屈的快要碎掉了。她心系萧承多年,以为有姑母这层关系,能顺利入宫为妃,怎料被黎淙那个老匹夫一再阻拦。
后来,表兄与黎昭琴瑟不调,成为怨侣,黎淙又被养子谋害,她以为机会来了,哪承想,竟促成了这对怨侣的情事。
太后在旁宽慰道:“黎昭本就侍过寝,那么一次、二次有何区别?别哭了,来日方长。”
俞嫣眨了眨红透的眼睛,声音哽咽:“可表兄差点杀了我。”
那会儿她遵从太后安排,自荐枕席,还没碰到萧承的手,就被一把挥开。
萧承目光比狭刀锋利,叫她滚远点。
表兄是读书人,对她也算和颜悦色,从不曾那般粗鲁过。
想到此,俞嫣又抽泣起来,以帕子掩面。
门外汇集两拨人,一拨由曹顺带领,准备稍后服侍帝王沐浴,一拨由曹柒带领,替太后收拾烂摊子。
太后对曹柒极为信任,看时辰差不多了,召她进来,“趁着陛下没有彻底清醒,送黎昭回去。”
曹柒瞥了一眼西寝的方向,万千愠火止于唇齿,她走到门口,等待戴嬷嬷替黎昭穿戴整齐。
半垂不垂的视野里,她看见被红绸绑缚的女子衣衫破碎,长发凌乱,一张明艳的脸红潮未褪,没有泪痕,眼却空洞。
戴嬷嬷为黎昭穿上一件宫女的裙装,抱到曹柒面前。
曹柒接过,闻到一股龙涎香。
再看黎昭,半耷着脑袋,精疲力尽,应是累坏了。
唯恐天子会突然清醒,曹柒没有耽搁,抱着黎昭走出凌霄宫,送上一顶小轿。
经风一吹,黎昭的意识开始清醒,歪头靠在轿壁上,不停搓着皮肤。
萧承中的药比她猛烈,或许真的不会记得与谁发生了关系。
也好,她讨不回公道,也不愿承这个人情。
回到冷宫陋室,立即有人递上一碗热汤。
黎昭瞥一眼,“先沐浴。”
递汤的小宫女是个新面孔,怯生生瞧了曹柒一眼,见曹柒没有异议,去屋外备水了。
等黎昭沐浴更衣,坐在桌前,小宫女再次递上温了一遍的汤药,“娘娘请。”
黎昭没问小红梅和那两个宦官的处境,答案不言而喻。
“放那儿吧,你和迎香先出去。”
陋室只剩下静默相对的两人。
曹柒上前一步,弯腰靠近黎昭的脸,“要咱家服侍娘娘喝药吗?”
黎昭迎视,“我不喝会怎样?”
“不喝就不喝。”
“曹公公何时这般好说话了?”
“有些事,你我心知肚明就行,别再殃及池鱼。”曹柒意有所指,显然是针对迎香的。
黎昭冷了面色,不再虚与委蛇,“我提的要求,何时办妥?”
“今夜。”
“今夜?”
“娘娘觉得早?”
黎昭笑了,深深望进曹柒的眼底,不止不觉得早,反而觉得这段时日太过漫长煎熬,“嫉妒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将这个人剔除出视野,眼不见,心不烦,曹公公躬行得不错。”
**
须臾,漏刻的浮箭指向寅时,静悄悄的凌霄宫中,男人缓缓起身,面无表情地拢好衣衫。
俞嫣跪在地上,哭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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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带雨。
太后在旁做着说客,靠着母子血缘,有恃无恐。
“是为娘心急,想抱皇孙,又想堵住那群老臣的嘴,才出此下策。既生米煮成熟饭,陛下不如收了嫣儿为......妃,日后等嫣儿有了喜脉,再议封后的事不迟。”
中宫皇后,是要皇帝娶进宫的,断不能以荒唐的方式草草行房,俞太后知道不合规矩,退而求其次,想为侄女讨个妃的位分。
“你们青梅竹马,缔结良缘再合适不过。”
俞嫣趁热打铁,跪伏着上前,“嫣儿愿陪在表兄身边,长长久久。”
萧承避开她伸来的手,看向自己两鬓斑白的母后。
妇人压抑多年的愁怨染白鬓角,该好好享受才是,实不该作妖。
“母后忘了,儿臣与黎昭才是青梅竹马。”
“为娘只记得她是黎淙的孙女。”
萧承不置可否,起身越过跪地不起的俞嫣,没有质问或怪罪,却在跨出门槛的一刹,蓦地抽出御前侍卫的佩刀,掷向俞嫣。
长刀斜插在地,嗡嗡作响,闪烁冷芒。
俞嫣错愕抬头,从不解到震惊。
陛下是要她自尽?
俞太后大惊,才迈开步子欲要替侄女求情,却听年轻的帝王淡淡道:“她是替母后受罚,还有,没有下次。”
说罢,圣驾离去,留下崩溃的姑侄。
太后后知后觉,萧承被黎淙掌控多年,怎会再容忍其余人来指手画脚!
她错了,大错特错。
萧承回到寝殿,沐浴更衣,换上玄黑金丝的龙袍,站在窗前排解着体内余热,晨早,他照常上朝听政,没有异样,直到夜里回寝,才并拢两指扯了扯整齐的衣襟,站在落地铜镜前,看向小腹上被人用指甲划出的一道血痕。
“传黎昭来。”
珠帘外的曹顺先是一愣,随即派人去传唤,可待小太监急匆匆折返回来时,不止帝王,连一众宫人的脸色都变了。
冷宫陋室空无一人,黎昭和侍婢迎香不知所踪。
子夜,大批禁军手持火把涌入宫里宫外各个角落,直至清晨,未寻到黎昭的藏身之处,本以为帝王会震怒、会问责,却只见那袭青衫站在冷宫陋室前,静默着,不发一令。
无人揣测得出帝王在想什么。
曹柒站在人群前排,低垂眉目,一只手轻轻搭在另一侧臂弯,回想着送黎昭出宫的情景。
女子身穿素装,抱着一坛骨灰于风雪中回眸,笑着道了一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大风卷飞雪,挂在女子卷翘的睫毛上。
可曹柒再也不想见到那女子,她当场派出杀手,却遭遇十名刀客的伏击。
想来,那是黎淙留给孙女最后的底牌。
她眼睁睁看着黎昭融入风雪中,消失了身影。
不甘心吗?
并没有。
日后,黎昭过得再好,能好到哪儿去?隐姓埋名,逃窜度日,见不得光。
青山压顶,黎昭就趴在山脚下,看着她一步步登顶,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好了。
这辈子成为不了陛下的枕边人,做左膀右臂也不错,只要能留在他的身边。
思及此,曹柒偷偷望着黎昭消失的方向,并不相信黎昭会真心祝福她。
**
皇城外一辆奔驰的马车上,黎昭抱着祖父的骨灰,望着渐渐缩小的城门,眼里有尘埃落定的平静。
临出宫前,她在陋室里留下线索,只要萧承踏入一步,心细如发的男子就会发现端倪。
说来讽刺,同床都能异梦的他们,却拥有只有彼此能够看懂的符号暗示。
那道线索,是关于曹柒的,确切地说,是关于贺云裳冒名顶替、鸠占鹊巢的证据,是祖父派人调查出来的。
萧承是个眼中容不下沙子的人,贺云裳难以收场。
黎昭放下厚厚的车帘子,抱着祖父的骨灰靠在车壁上,如同祖父陪在她的身边。
要与过去的二十四年话别了。
经年不复见。
4. 第 4 章
日出日落,潮起潮落,年难留,时易损,转眼三年过去。
在黎昭隐姓埋名的三年里,见证了大赟皇朝的一步步昌盛,对南边的大笺形成碾压之势。
这是黎淙想要看到的结局,由萧承完成了。
金乌西坠,漫天彩霞,黎昭一身白裙站在田园的菜地里,偶然转眸,见一片树林里,驶过晃晃悠悠的一辆马车。
听说是一位大员告老还乡途经此地。
黎昭派人稍一打听,得知是祖父生前的故友,也是祖父在朝中唯一的知己,工部尚书宓然。
当年就是这位老者,冒险给她送去消息,揭露了祖父养子黎凌宕屠杀黎氏满门的真相。
黎昭想,该与老者碰个面。
山水迢迢,相逢的机会少之甚少。
当黎昭独自现身时,七旬的老者先是一愣,许久许久才认出她的身份。
一老一少在一处山坡席地而坐,蒲公英遍布茵茵绿草,经风一吹,点头播撒,白色丝毛簇簇弥漫田园间。
宓然看向随意坐在草地上的女子,三年不见,她看上去消瘦许多,并没有活成故友黎淙希望的模样。老者捋捋须,开门见山:“孩子,黎淙不希望你活在愧疚中,他的结局早在带兵入宫的第一日就已注定。”
一个挟少年天子以令诸侯的枭雄,再战功赫赫,也无法全身而退,除非拥兵自立,取而代之,可黎淙不是那样的人,他最大的抱负就是将大笺打得心服口服,而非窝里斗,只是先帝不给他公道,不给他麾下十万战死沙场的将士公道,也不愿与大笺对峙,以致黎淙起了逆反心理。
草地上,宓然同黎昭一同望向远方,“世事变换无常,谁也预料不准的,就像与黎淙最不对付的陛下,在谋略上,竟与黎淙不谋而合,打得大笺溃不成军、节节败退,最后是那大笺太子携使臣跪在咱们皇城外,主动提出做质子,才换取了停战。如今,咱们大赟呈现出前所未有的昌盛富足之态,陛下美名远扬,这也是黎淙想要看到的。”
黎昭静静听着,指尖捻着一株蒲公英,没有否认这一事实,与先帝不同,萧承在军事战略上与祖父的理念极度契合,为当年战死的十万将士讨回了公道,间接替祖父完成了夙愿。
黎昭没有询问老者如今萧承坐拥多少妃嫔,他们的孽缘结束了,再无瓜葛,即便没有听说萧承娶亲纳妃,也不能说明萧承没有女人。一位帝王,后宫怎会空置。
宓然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化为一声叹息,作为过来人,他觉得天子对黎昭并非无情,只是喜欢得不够纯粹,亦或是喜欢得不多,匀给情爱的精力有限。
这样的喜欢,对一个世故女子而言足够了,但对黎昭这样纯粹的女子又太少了。
总之错过就是错过了。
人生初见,孽缘破土,任那春风依依,桠枝蓊郁,终是镜花水月,一触及碎。
“其实在你带着黎淙骨灰失踪的那日,陛下就没想过追究。”
黎昭点点头,若是萧承不打算放过她,布下天罗地网,她的安稳还要迟上个十年八载。
萧承释然了对祖父的恨,自然将她视作无足轻重的路人。
挺好,她自由了。
与老者作别后,黎昭回到茅草屋,知道此生与老者再难相遇,就像此生再不会与萧承重逢,可又像老者说的,世事变幻无常,谁又料得准呢!
但无论往昔还是前路,黎昭再不会痴心错付去喜欢一个恨她的人。
揣着复杂的心情,她躺进被子里,晕乎乎闭上眼,脑海里不停回旋着往昔种种,想要摒弃,又舍不得关于祖父的那部分。
有祖父相伴的岁月,是她最富足快意的韶华。
昏昏沉沉间,耳边传来迎香的唤声,声线稍显稚嫩,听在黎昭耳中恍如隔世。
“小姐小姐,老爷不让你赖在宫里头。”
黎昭从混沌中悠悠转醒,入目是刺眼的明黄帷幔,她皱起秀眉,眼前天旋地转,蓦地,迎香那张小圆脸映出眼帘,白胖胖的像只小笼包。
意识渐渐回笼,黎昭迷茫地盯着明黄帐顶,猛地坐起身,身形微微一晃。
这是燕寝......
再看迎香,十三、四的年纪,虎头虎脑,满是青涩,没有半点饱经风霜的沧桑。
黎昭心弦一紧,抬手摸向自己的发髻,还是出嫁前的样式。
她回到了从前还是在梦里?
意识到这点,黎昭扯住迎香的衣袖,“这是哪一年?”
“啊?”迎香一头雾水,以为小姐在装蒜,只为赖在宫里头不走,“小姐,陛下快从宫宴上回来了,咱就别磨蹭了。”
迎香怕极了那个矜冷疏离的皇帝陛下,偏偏小姐喜欢得紧。
黎昭坐着没动,脑子有些乱,不停梳理着,于是又问了一遍今夕何夕。
迎香忍着翻白眼的冲动,负气回道:“延斐十一年,十一月廿一冬至。”
延斐十一年冬至,萧承刚满二十岁,而自己刚满十六......黎昭站起身,转身想要铺平龙床,做出没来过的假象,却见明黄的锦衾上,一抹血红格外显眼。
前世的今日,是她初潮的日子,失怙失恃的她,不懂癸水是何物,以为自己得了怪病,吓得哭起鼻子,还非要赖在萧承的燕寝,让他瞧见她哭了。
无非是等着萧承来哄。
依仗着祖父的势力,她出入燕寝如入无人之境,无人敢拦,多少有些肆无忌惮。
今日冬至,萧承与朝臣齐聚宫宴,这会儿还未归。
瞧见血迹,年纪更小的迎香慌了,“小姐,你来癸水了!怎么办,怎么办?”
弄脏龙床可如何是好?
“奴婢会不会丢了小命?”
陛下自是不会惩罚小姐,可陛下那洁癖的性子,会不会拿她做出气筒?
这一世,黎昭还哪会被癸水吓哭,她淡淡然走到连通外间的碧纱橱前,隔着珠帘吩咐道:“取一身采女宫装来。”
燕寝宫女小声应“是”,语气毕恭毕敬。
延斐十一年,屠远侯黎淙兵权在握,麾下十三将率骁勇刚猛,领皇城百万精锐,无论外廷、内廷,除了天子和太后,都得给他们爷孙俩极大的面子。
可黎昭知道,延斐十一年是祖父权力的顶峰,之后急转直下,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麾下十三将率陆续偏倚向萧承。
毕竟萧承才是正统。
黎昭接过宫装,熟门熟路地走进墨水画屏,更换衣裙。
迎香忐忑地凝着床上的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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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要狐假虎威,差遣宫女更换被褥,却听殿外传来一道道请安的声音。
“陛下万福。”
迎香绷紧身体,呆呆看着一行人越走越近,为首的男子玄衣玉带,胸前绣有五爪金龙,正是从宫宴提前回来的天子萧承。
迎香噗通跪在地上,任自家老爷多威武,仍惧怕讳莫如深的年轻天子。
既是讳莫如深,即是掩藏得很好,可迎香见过天子赐死宫侍的场景,眼都未眨一下。
金丝玄袍近在眼前,迎香讪讪皱脸,心头有无数蚂蚁在爬行,没胆子主动提及龙床上的血。
随圣驾回寝的老宦官曹顺挑起珠帘,躬身请天子入内。
萧承瞥一眼跪地的迎香,随之看向墨水屏风,顿住脚步,抬抬手,一众随行宫侍止步珠帘外。
半透的屏风,映出一道曼妙剪影,云鬓楚腰,体态匀称。
年轻的天子收回视线,不知那丫头又在耍什么花招。
屏风那边,正在系裙带的黎昭听见动静,深深呼吸,快步绕出屏风,看向伫立在珠帘前的男子,万千情绪涌上心头,一桩桩旧事拼成镜面,一瞬轰然碎裂。
她暗自整理好心绪,忽然就淡然了,这时的天子,心性再成熟,也不过是个二十岁的青年。
她款款上前,曲膝一拜,“见过陛下。”
萧承看向她刻意涂抹了淡妆的脸,没有问她为何赖在这里,早已习惯她的软磨硬泡。
只是,在余光捕捉到龙床上一块暗红血液时,浅棕色瞳眸微凝,“经水?”
前世,在面对萧承的询问,黎昭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可怜,却是自怜者的独角戏,没有得到半句安慰。
女子月事,对一个弱冠男子而言不足为奇,更遑论皇族。
黎昭点点头,不似前世眨着泪眼问他癸水是何物,惹来宫侍们的窃笑,此刻,她大方承认,笑着道了句“抱歉”。
“弄脏龙床,臣女在此赔罪了,这就让人收拾干净。”
黎昭的亡父,也曾是一员悍将,官居从三品,黎昭自称臣女,无可厚非,可听在萧承的耳中,却是稀奇。
还有那句“陛下”。
通常,她喜欢腻歪歪唤他“承哥哥”,又自称“昭昭”。
女子忽然的疏远,让青年不由多看了她一眼,随后“嗯”一声,径自走到窗前软榻落座。
黎昭看向珠帘外,目光掠过众人,落在其中一人身上,那人怀抱一只三个月大的玳瑁猫,低眉顺目不显锋芒。
“曹柒,过来收拾一下被褥。”
被点到名字的小宦官愕然抬睫,清丽的面容划过一丝不解,“他”低头走进珠帘,弯腰放下玳瑁猫,按着黎昭的指示走向龙床,不敢发出任何疑问,即便在看到一块血迹时,也不敢表露出任何异议。
在御前,曹柒可谓十年如一日的谨慎,黎昭看在眼里,一瞬不瞬盯着这个前世踩着她肩头上位的司礼监二总管,现下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侍从,刚借由她接近圣驾。
夜已深沉,三个月大的玳瑁猫缺乏安全感,下意识靠近离它最近的黎昭,被黎昭轻轻踢开,“一边去。”
养了八年没有养熟的白眼猫,她不稀罕了。
此举,吸引了萧承的注意。
5. 第 5 章
注意到黎昭的举动,坐在软榻上的天子倒没有不悦,只是不理解黎昭突然的态度转变。
就在昨日,她还主动要给这只猫打造一个金窝。
宫宴上饮用了几杯酒,天子靠在引枕上微垂眼帘,玉质精致的面庞没什么情绪,带着几分酒后的慵懒,没去多心黎昭的变化。
对于这个刚学会走路就屁颠屁颠跟在他身后的小丫头,他的态度一直是不冷不热的。
黎昭看着曹柒抱起染血的被褥,转身面朝软榻那边欠了欠身,“陛下没别的吩咐,臣女先告退了。祖父还在凤仪宫附近等着臣女,不想让他老人家久等。”
话落,原本有几分醉意的男子抬起眼,“你怎知侯爷在凤仪宫那边?”
黎昭一惊,经血猛地涌了出来,她闭闭眼,承受初潮的胀痛,心思百转。
自然是前世如此。
但与心思缜密的萧承周旋,万万不可大意。
“入宫前,祖父与臣女说起,要去凤仪宫转转。”
凤仪宫是皇后的寝宫,空置多年,黎淙此举,无外乎给天子施压,倘若孙女放弃入宫,凤仪宫迎入哪位贵女都无所谓,倘若孙女一意孤行,六旬的老者,还是要为孙女争一个正宫的位分。
墙角的戗金挑杆灯发出“噗噗”的火苗声,火光跳动在两人的脸上,为彼此都蒙了一层影绰薄纱。
昔日会将心事全部写在脸上的少女变了,心事重重,偏偏面上不显。
萧承自九岁登基,早已习惯黎淙的蛮不讲理,也已习惯黎昭的纠缠,他淡淡“嗯”了一声,示意少女可以离开了。
黎昭松口气,带着迎香走出燕寝,瞥见曹柒将手里的被褥递给候在殿外的小梅红,黎昭双手交叠身前,轻轻摩挲手背,忽然与迎香耳语几句。
迎香微微瞠目,很快恢复如常,扬着脑袋跟在曹柒和小梅红身后,在远离燕寝后,出声叫住二人。
曹柒回头,看着白胖的小婢女走到面前,那架势像极了要发号施令。
“陛下的贴身之物,岂可经他人之手?曹小公公该亲力亲为才是。”
闻言,曹柒平静的目光多了一丝凌厉。
小梅红呛道:“关你屁事,一边凉快......啊......”
哪知虎头虎脑的迎香反手就是一巴掌,结结实实打在她的脸上,“不懂规矩的东西,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打了人,迎香都觉得自己过于粗鲁,她背过手蹭蹭发红的掌心,既心虚又不那么心虚,只因她的背后不远不近站着自家小姐。
黎昭就那么看着曹柒善于伪装的脸庞出现皲裂,又看着小梅红含泪捂脸。
这是她们欠迎香的,前世陋室里那几道清脆巴掌声,牢牢记在黎昭心里。
越过敢怒不敢言主仆二人,黎昭带着迎香朝凤仪宫的方向走去,任主仆二人想破脑袋,也猜不到黎昭为何突然针对她们。
风萧萧,片片宫粉随风打转,暗香扑鼻,黎昭没有向迎香解释,脚步愈发地快。
梅香馥郁处,巍峨的凤仪宫伫立在朗清月色下,黎昭略过住了七年不知承载她多少泪水的寝宫,甚至看都未看一眼,径自朝宫宇旁的人群奔去。
一位中等身材的老者站在人前,满脸皱纹,目光如炬,正在听下属禀告着什么,面容冷肃,却在瞧见自家孙女的身影时,转而一笑,眼纹深深,“呦,今儿可反常,都没等爷爷去催你。”
黎淙六旬年纪,鼻音如百岁老人,脸上一道旧疤,横贯鼻骨,显得狰狞可怖。
再见老者,感受到对方威严中透露出的慈爱,黎昭再难克制,没顾及旁人,一头扎进老者的怀里。
“爷爷!”
黎淙不防,由着一股冲劲儿袭来,下意识单手环住孙女的背,带着人一同向后退了一步。
“嘶,怎么了这是?”
事出反常必有妖,老者一面笑着轻抚孙女的背,一面冷了眸光,料定是皇位上的那个人给了孙女委屈受。
听见沙哑的关切声,黎昭窝在老者的颈窝,使劲儿摇摇头,“没怎么,天冷,昭昭想回府。”
失而复得,何其幸哉,黎昭有太多话想对老者倾诉,可此刻,感受到祖父的体温,却又一个字都讲不出。
满是愧疚。
一旁的将领们低头忍笑,对于这个能将不苟言笑的老侯爷气到跳脚吹胡子的大小姐,早已见怪不怪。
他们爷孙时常拌嘴,互不搭理,可亲昵起来,又似形成一道屏障,拒绝外人靠近,当然,陛下除外。
大小姐巴不得将陛下拉进屏障里,成为一家人。
黎淙只当孙女在御前受了委屈,忍着非议几句的冲动,将人稍稍拉开,脱去自己的狐裘,披在少女身上,“走,回府。”
自己的宝贝疙瘩,再不争气,也要宠着啊。
黎昭破涕为笑,眼尾晕染开淡淡的红,她没有多言,紧紧跟在老者身边,透过月色,打量他的轮廓。
其实在来的路上,黎昭很怕这是一场缥缈无结局的梦,梦里出现了萧承、曹柒、小梅红,这些惹她难过的人,却唯独没有祖父。
这一刻,她荒芜的心田,又盎然过来。
世间好像重新有了生机。
褪尽喧阗的长街,青石凝霜,黎府的马车缓缓行驶,晃晃悠悠摇动着车檐下的铜铃,叮叮咚咚的铜铃声仿若道士手中的三清铃,玄之又玄。
黎昭倚在车壁上,思忖着该如何向祖父讲述自己的诡异经历。
回到过去,无疑是玄之又玄的,祖父又历来不信玄学之说,记得几年前有将领在军营里摆摊算命,被祖父一把抡了出去,罚了一顿棍棒不说,还罚了半年俸禄。
祖父虽然宠她,但在是非一事上,不会受任何人影响,包括她。
黎昭想,还是要在几桩事件上展现出未卜先知,铺好基石,让祖父相信她有“预知”的能力,再摊开了说不迟。
至于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黎凌宕一家,暂时对祖父构不成威胁。
打定主意,黎昭不再纠结,面靥浅浅地凝着对面的老者。
黎淙环臂闭目,却能感受到一道欢喜的视线,他睁开一条眼缝,偷瞄了一眼对面自顾自傻乐的孙女,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
八成是在想自己的情郎,才会傻乐,可惜妾有情,郎无意。
月没参横夜色浓,马车抵达一处巍峨府邸,门楣之上,匾额上的烫金大字龙飞凤舞,是由工部尚书宓然亲自提笔的“屠远侯府”四个大字,洒落不羁。
爷孙俩先后下了马车,黎昭仰头望着匾额,鼻尖发酸,她吸吸鼻子,在门侍的见礼下,随老者走进深深几许的府邸。
夜深沉,府内鸦雀无声,经过叠翠流金的秋,冬至的庭院褪去斑斓,唯有四季常青的修竹点缀冬色。
不比其他高门府邸,屠远侯府人丁稀少,家主黎淙膝下嫡子、庶子、嫡媳、嫡孙皆战死沙场,死于敌国大笺的偷袭。
先帝不愿杀伐不休,宁愿舍城,也要叫停战事,以致黎淙麾下十万战士成了弃棋,连马革裹尸都成了奢望。
他们绝望地拼杀,没有迎来援军,被大笺的铁蹄踏碎骨头。
那座被朝廷放弃的边关城池,妇孺被掳,战俘被辱,惨不忍睹。
事后,先帝没有给牺牲的子民讨要一个公道,在皇城歌舞升平,禁军兵力不堪一击,彻底激怒黎淙。
黎淙带着剩余将士夜袭宫城,自此挟天子以令诸侯。
先帝驾崩后,九岁太子登基,改年号延斐。
与先帝不同,少年天子骨子里的血性,不容敌国叫嚣,自御极后,与大笺频频开战,直至去年盛夏,才达成协议,双方休养生息,给边境十年太平。
去年停战当日,边界线上,黎淙怒骂大笺皇帝卑鄙无耻,虐杀妇孺和俘虏。
大笺皇帝反呛一句:“你黎淙砍杀我朝多少将士?屠夫的称号从何得来?我朝与大赟的梁子,都没有与你这老匹夫结得深!”
如今,黎氏只剩下黎昭一个嫡系,被黎淙亲自抚养长大,黎淙膝下还有一对庶出孙儿,是由黎淙的偏房骆氏和庶媳傅氏抚养的。
因膝下无子,黎淙认养了一个同袍遗孤,即是黎凌宕,领回家门那年,黎凌宕已年满十五,他在黎府娶妻生女,妻子佟氏、女儿黎蓓,比偏房的人更得黎淙看重。
朔风呼啸,被一道道月亮门阻挡,减弱了风力,却仍旧凛冽含沙。黎昭与祖父作别,带着迎香步上后罩房的楼梯,在路过黎蓓的闺阁时,稍顿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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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黎蓓与她最是交好,却在心里把她当傻子,黎凌宕屠尽黎氏满门,作为女儿,黎蓓就差递刀了。
思及此,黎昭十指成拳,冷脸越过那道竖棂门,回到自己的房间。
初潮经水并不多,却引起腹胀疼痛,黎昭简单洗漱后,让迎香熄了灯,躺进绵软的被子,睁着眼不敢入睡,害怕眼前的一切不过一场幻梦,梦起梦醒,又会回到残喘的余生。
直到睡意袭来,眼皮再也支撑不住,黎昭才怀揣忐忑睡了过去。
月光倾洒在她的身上,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抚着她的不安。
子夜,黎昭在梦境中看到一个正在练舞的少女,身穿白羽裙,一遍遍练习着同一个动作。
那动作有些蹩脚,难以驾驭,少女额头溢汗,微微喘息。
那是曾经的黎昭,特意为冬至过后十日的腊月宴做准备,要为太后和女宾们尽展一舞。
闺秀献舞,属她黎氏女独一份,既出风头,又受人腹诽。
可那时的她,赤诚单纯,一心想要讨好太后,不在意他人非议,还庆幸宴会当晚,天子会亲临,不枉费她练习数月之久。
然而,事与愿违,没等她在腊月宴上一展舞姿,身上那件由黎蓓亲手缝制的重工白羽裙突然跳线,羽毛片片似飞雪,抖落一地,比落汤鸡还要狼狈。
白羽飘浮满室,惹人发笑、猜忌。
有人觉得她脸皮厚、门道多,定是事先知晓陛下会亲临捧场,才故意设计这出,看着单纯无害,实则心机颇深。
黎昭不知旁人的猜忌,双手环胸蹲在地上,无助地环视众人,糗到恨不能钻进地缝,最后还是眼巴巴求助起端坐高位的天子。
萧承淡淡看着,酒觞轻晃指尖,在她快要哭鼻子时,才不紧不慢起身上前,取过宫女挽在臂弯的龙纹大氅,将她整个裹住,打横抱起,离开了女宾的视线。
她缩在萧承怀里,隐约听见太后一声幽幽冷哂。
“承哥哥,我弄砸了宴会,会不会惹恼太后?”
萧承没搭话,也没有理会身后的一地羽毛,径自将人抱去燕寝,吩咐侍从去取宫装。
等待的工夫里,黎昭裹着龙纹大氅,暗戳戳抖落剩下的白羽,内里只剩下中裤和兜衣,好似在精心设计,只等天子把持不住,撕扯去那件大氅。
萧承随意坐在软榻上,手里把玩一根白羽,指骨在灯火下显得匀称修长,他就那么看着黎昭,看她弯腰捡起一根根羽毛。
“故意的?”
“我没有!”黎昭急了,生怕她的皇帝哥哥误会,裹着大氅上前,倾身靠近青年的脸,一本正经又笨拙地解释着。
玲珑的身段因倾身而更加凸显。
“这件羽裙是家妹一针一线缝制的,没有经过成衣匠之手,可能手艺略差,崩断了线。”
离得太近,鼻息相交,萧承托起她的下颌,拧动手腕,轻轻扭转她红透的脸蛋,错开了呼吸。
“黎杳还是黎蓓?”
“蓓儿。”
黎昭唤得亲昵,一点儿没怀疑是黎蓓故意所为。
反倒是仅与黎蓓有过两面之缘的天子呵笑一声,用那只托住黎昭下颌的手,戳了戳她的两侧脸颊,食指和拇指一同戳下,戳出两个对称的假酒窝。
“说你单纯还是傻?”
黎昭顺势侧头,以一侧脸颊贴在他的虎口上,比燕寝那只三个月大的玳瑁猫还会撒娇。
灯火通明,映照在彼此之间,黎昭从青年的眼中看到了自己,这就是她落在心上人眼中的样子啊,她仔细打量,却隐约察觉到一丝疏离和排斥。
那时的她自然不懂天子眼中的冷意代表什么。
睡梦中的黎昭被那道眸光蛰到,觳觫一下,清醒过来。
屋外骄阳四溢,映亮窗棂,她抬手遮挡眼帘,入目的是熟悉的玫色挂帐。
黎昭顶着乱蓬蓬的长发呆坐片刻,确定自己还在闺阁中,心下生出欢喜,拥着被子倒回床上,敞开双臂笑出了声。
许久不曾无忧无虑地醒来。
足够惬意。
不是梦,真好,对祖父的遗憾,终于有机会弥补了。
不过,随着她的“醒”来,有些人的惬意日子应该是到头了。
6. 第 6 章
俗话说,霜降柿子,立冬软枣,可延斐十一年的朔风来得晚了些,冬寒滞后了些,直至冬至,后罩房前的柿子树上还挂着几个红彤彤的丁柿,是专门留给飞鸟的。
喜鹊栖枝,伸脖啄柿,有喜“事”多多享丰年的寓意。
一大早,目睹这一幕的黎昭莞尔一笑,心境舒缓许多。
少女身穿云英紫裙,外披纯白毛领斗篷,树下仰头,气色红润,没了冷宫陋室里的沧桑。
“姐姐怎么一劲儿盯着枝头傻乐?”
一道温声细语传来,黎昭闻声转眸,见与自己同龄不同月的黎蓓娉婷走来。
女子身穿碧玉缘裙,戴一副锤揲镯子,与黎昭和黎杳的浓颜不同,细长眉,单眼皮,生得秀气小巧,走起路来摇曳生姿,别有韵味。
黎昭一直觉得黎蓓是个腼腆的人,心善胆子小,没什么主见,后来发现大错特错。
打一开始,黎蓓就是贼鸥,没道义可言,在黎凌宕屠尽黎氏满门后,搬走了侯府所有值钱的家当,做了自己的嫁妆。
再见这位故人,黎昭感到心口一阵翻涌。
黎蓓走上前,捧起黎昭的手使劲儿搓了搓,还亲昵地呵了呵气,“屋外冷,姐姐怎么不戴手捂?”
说着,脱下自己的,戴在了黎昭的手上。
多贴心的义妹,比庶妹黎杳体贴多了。
黎昭按捺住翻涌的情绪,被黎蓓拉着步上后罩房,走进黎蓓的闺房。
屋子里挂满夹竹桃的画作,都是由黎蓓亲手所绘。黎昭以前不知,娇艳欲滴的夹竹桃是含毒的。
一进屋,黎蓓像是在自己的主场,吩咐侍女去取早膳,以往,两人关系好,时常私下里开小灶,整日腻歪在一起。
须臾,为黎昭盛了一碗鱼丸汤,黎蓓笑道:“我已为姐姐备好了舞裙,以白羽缝制,轻盈保暖,待会儿姐姐试穿下,哪里不合身,我也好连夜改良。”
腊月宴在即,黎昭这几日该是加紧练舞的,她没有拒绝,慢条斯理用过早膳,试穿了那件重工打造的白羽裙,透过落地铜镜,仿若瞧见自己在宫宴上衣不蔽体的狼狈模样。
满地羽毛,可笑至极。
那时哪里想得到,有朝一日,黎蓓会背刺她。
唇边泛起轻嘲,黎昭拉住黎蓓的手,“这次腊月宴,我带你入宫长长见识,别整日闷在后院足不出户。”
“带我进宫?”黎蓓有些吃惊,没有及时克制住油然生起的喜悦,“能行吗,会不会给姐姐添麻烦?”
黎昭微扬下巴,故意露出骄矜,“屠远侯府的小姐,入宫不是家常便饭么。”
黎蓓垂眸,翘起嘴角,像是被黎昭的娇憨模样逗乐,可眼底晦涩难辨,入宫如家常便饭的一直是黎昭,其余人哪有那个福气!
黎昭透过铜镜观察着斜后方的黎蓓,这个心思颇深的义妹心里装着一轮明月,悬挂在宫里,也是她克制不住喜悦的源头所在。
黎昭相信一眼误终身,因为她就误过。
只是她们,都不是那轮江上月在等待的人。
不知江月待何人,于她们凄美又讽刺。
稍许,黎昭在黎蓓的房里练起舞,芰荷摇曳,嬿婉翩跹。
黎蓓捧场地拿出瑶琴,在旁伴奏,悠扬琴音传出窗棂,落在正在挨手板的黎杳耳中。
一身鹅黄长裙的少女嘟着嘴,又气又怂,适才听说嫡姐要带着黎蓓入宫赴宴,嫉妒四起,嘴上没个把门的,说了几句“恶毒”的恨话,刚好让祖父听了去。
今日休沐,黎淙难得没有离府,此刻坐在后院的秋千上,手拿戒尺教训着小老幺。
黎杳挨了一下手板,疼得龇牙咧嘴,气鼓鼓怒瞪老者,心里嘀咕一句“偏心”。
“又在说爷爷偏心眼子?”
被猜中心思,黎杳别过脸,满脸不服气。
过分白皙的手掌又挨了一板子。
她怒道:“凭什么黎蓓可以入宫,孙儿不可以?”
“入宫入宫,入宫有什么好的?!”黎淙板着老脸怒喝一声,脑仁发胀,若是可以,他宁愿三个孙女去走南闯北,亦或是窝在府中哪儿也不去,也比入宫去见世面强得多。
宫里那对母子,最不待见的就是他们黎家人。
黎昭走出房门,倚靠在二楼挑廊上,俯看楼下的场景,暗自唏嘘。
一老一少,一坐一跪,一个没心软,一个没服软。
黎杳是个倔的,嘴不饶人,即便前世面对黎凌宕的屠刀,不仅没有屈服,还可劲儿骂他狼心狗肺,最终流血干涸而亡。
凭这点,黎昭打算对这个庶妹好点。
“爷爷,消消气。”
闻声,黎淙和黎杳同时抬头。
老者有些不满,又有些无奈,最终化作一声叹息,没有阻挠黎昭带黎蓓入宫赴宴的计划。
当年从敌国的屠刀下救下牙牙学语的黎昭,捧在掌心极力呵护,哪舍得责备一句。
黎杳恶狠狠瞪了二楼的嫡姐一眼,又无差别地瞪了一眼随后走出来的黎蓓,一股不被待见的委屈涌上鼻头,倔强的少女使劲儿吸吸鼻子,绷着浓艳漂亮的脸蛋跪着没动。
老爷子没发话,她是万万不敢忤逆的。
还是黎昭将她拽起,又替她拍了拍膝头的浮土,“气性这么大,当心变成河豚。”
黎杳拍开黎昭的手,头也不回地跑开,摆明了不领情。
看着被拍红的手背,黎昭一点儿也不气,比以往多了包容。
包容一个刁蛮的庶妹,比与义妹虚与委蛇容易得多。
**
腊月至,寒霜覆,雾凇飘冰絮,乱花疏放。
晌午过后,黎昭拉着黎蓓一块练舞,腰间鸾绦旋飞,灼若芙蕖。
相较之下,黎蓓每一式其实都不输黎昭,只是习惯做衬托,才不突显。
可当两人走进凌霄宫小憩等待开宴的工夫里,黎昭因练舞一个不慎跌倒在地,崴到了左脚。
凌霄宫的太医为其冰敷后,劝告道:“崴脚可轻可重,短期内,切不可再用力活动踝骨。”
黎昭急切道:“您老想想法子,我还要献舞呢。”
太医摇摇头,言尽于此,劝不动一个犟种。
等太医背着药箱离开,黎昭沮丧道:“准备那么久,胎死腹中了。”
黎蓓拍拍她的嘴,“童言无忌。”
黎昭哭笑不得,拉住她的手轻轻摇了摇,“要不,你替我献舞吧,总不能白搭了那身羽衣。”
“我不行......”
“别扭捏了。”黎昭拉着黎蓓的手不放,带着几分不容置喙的娇蛮,“算是帮我救场了,练习那么久,不能让人看了笑话。”
“小妹、小妹不行的。”
“问题出在哪儿呢?”黎昭指向挂在椸架上的雪白羽裙,“你舞技比我有过之无不及,舞步也深记于心,不会出岔子的,莫不是,舞裙有问题?”
黎蓓一惊,不敢再推辞,恐让黎昭发现端倪,只能硬着头皮换上那件亲手缝制的羽裙。
黎昭站在一旁笑道:“妹妹穿着更合身。”
黎蓓没有应声,待到丝竹管弦齐奏,被黎昭带到女宾的面前,仍是心事重重,而当她瞧见天子也在席位上时,先是本能的欢喜,心头划过情窦初开的赧然,随即想到什么,手脚冰凉。
金碧辉煌的大殿内,太后端坐高位,鬓角几根银丝,不掩容色。她瞥了黎家姐妹一眼,转头看向自己的儿子,“又闹哪儿出,换人了?”
萧承是看在母后的颜面,才来这边捧场的,与宾客们打了个照面,也让那些精心打扮过的贵女们有了御前露脸的机会,尤其是太后的侄女俞嫣。
可萧承始终兴致缺缺,仿若在看一场花里胡哨的百花宴,娇艳却无趣。
即便美人翩翩起舞,如白凤轻盈,仍吸引不了他的注意,直到那一身白羽片片飘落,宾客们发出一声声惊呼。
只见舞池中央,黎蓓的舞裙层层散落,落在脚边、飘散半空,细腻的肌肤一点点呈现在众人的视野里。
她惊慌失措,双手环胸蹲在地上,快要缩成一团,无助地望向最上首的母子。
皇家母子。
太后猜忌心起,怀疑这是黎家姐妹耍的把戏,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想多了,黎昭自小对天子充满占有欲,不会给妹妹机会的。
比起旁人的惊讶,萧承那双深眸多了一丝探味,瞥向坐在下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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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立即上前为妹妹解围的黎昭,任妹妹被窘迫吞没。
黎昭迟钝起身,虽前后不过片刻,却超出了亲情该有的犹豫时长。
萧承示意宫人递上氅衣,视线落在黎昭一瘸一拐的腿上。
等黎蓓被宫女护着离场,黎昭转过身面朝上首,对着主位上的母子赔起不是。
被闹剧搅扰了雅兴的太后摆摆手,示意黎昭可以随妹妹离开。
眼不见,心不烦。
要不是碍于黎淙那老匹夫的颜面,谁要看他们黎家女跳舞。
反倒是萧承盯着黎昭的背影若有所思,她太冷静,冷静的不像她。
从凌霄宫离开,黎昭一瘸一拐地去追黎蓓和宫女,却在途经凌霄宫的拐角假山时,被人扣住肩头,一把扯进假山。
“啊......”
看守的侍卫听见动静,提高警觉,却在瞧见那道玄衣身影时,纷纷低下脑袋,当做没有听见任何风吹草动。
熟悉的龙涎香袭来时,黎昭几乎是本能地抗拒,握拳不停捶打面前的男子,前世身体被撕扯的痛感犹在记忆深处,挥之不去,待反应过来,也没停手,还加重了手劲儿以泄愤,直到被那人攥住两只腕子。
“是朕。”
萧承将她按在石壁上,低头看着比自己矮了一头的少女,不知她何故抗拒,换作之前,只会学那玳瑁猫,顺势窝进他的怀里耍宝。
“崴脚了?”
“不劳陛下费心。”
萧承一手捏住她两只腕子高举过头顶,用腾出的手勾起她的左腿腿弯,大手沿着少女笔直的腿线向下,落在脚踝处,稍稍一握,了然于心。
装的。
被当场戳破,黎昭忿忿蹬开他的手,用力扭动起来。
假山石表面并不平整,一截凸起,抵在后腰上,使得她在萧承的桎梏下,身体不由向后弯曲,背部贴在石面上,凸显了两处巍峨。
她有些羞耻,还好有夜色遮掩,用力地挣了挣,挣扎不得,“陛下,男女授受不亲。”
疏离的语气令萧承凝在她脸上的目光迟缓了些,“刚在大殿里是有意为之?”
黎昭没觉得自己做事天衣无缝,但不至于被人就这么发现了端倪,面对萧承,果然大意不得。
“什么故意为之?”后背硌得慌,她又挣了挣,反倒让彼此贴得更紧。
衣裳下摆在风中来回交织。
萧承低头凝着她,在寻她脸上的破绽,“那件羽裙被你动了手脚?”
被误会,黎昭气也不气,生气是本能,不气是不再在乎他对她的看法。
羽裙是黎蓓动的手脚,今日之局,不过是她以牙还牙,让黎蓓自食恶果,可这些心里话,她不会同他倾诉,索性也不再装傻,反正面对萧承,强装无意义。
“家妹做错事,作为姐姐略施惩戒,无可厚非,陛下要管别人的家事吗?”
闻言,一向寡淡的萧承微微蹙眉,忽然觉得面前的女子变得陌生。
那个骄阳似火的小丫头,从不会使阴招。
眼前的女子,眉眼间多了银月的清泠。
像是看出了他心中所疑,黎昭忽然想笑,她曾经试图在他心里塑造的完美形象,被她亲手毁掉,却不痛不痒。
“在陛下心里,不会觉得臣女良善吧。”
“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知道呀,臣女向来心眼小,褊急暴躁,任性妄为,仗势欺人,陛下有异议吗?”
他在乎过吗?
黎昭极力将自己说得不堪,不在乎相看两生厌,只是不解,萧承为何还不放开她。
银月悬空,清冷月波彻底取代曾经充盈在彼此间的暧昧,黎昭努力营造的暧昧。
当理智回笼,如同沾染酢酒的喜欢,不再甘之如饴,不再令她缬眼沉迷。
她咬牙强行扭转腕子,试图挣脱,那股钳制在腕上的力道陡然卸去。
萧承站直身,没有因她的改变显露出半点遗憾亦或是其他情绪,他不再多问,也不在意小女儿家的勾心斗角,将那点狐疑驱散在风里。
等那人离开后,黎昭揉了揉发红的腕子,靠在阴暗的石壁里调整情绪,随后从容走出假山。
7. 第 7 章
黎昭走出宫门,就有屠远侯府的侍从提灯跑来,簇拥着黎昭走向马厩,为首的佝偻老翁提醒道:“大小姐,蓓儿小姐先行一步,回侯府了。”
淅淅朔风卷起层叠衣裙,裙摆如突然绽开的芙蕖,抖动其上缝制的金银碎缀,发出细微的清脆声响,叮叮铃铃煞是空灵。
黎昭的声音亦是空灵,带着仆人们听不懂的缥缈漠然。
“恶果好吃吗?”
“啊?”
黎昭没应声,迈开步子,步履如常,哪有扭伤的痕迹,在荧荧灯光里,轻曳衣裙,举步生风。
回到府上,才一步入二进院,就听到女子的呜咽和妇人的抱怨。
乖巧懂事从不主动招惹是非的黎蓓,正窝在母亲佟氏的怀里呜呜抽泣,发泄着心中的委屈。
佟氏一手抚着自己显怀的肚子,一手搂着女儿,见黎昭走进来,抱怨声更大:“不是婶婶埋怨你,你说要带妹妹入宫见世面,怎能让妹妹出了这么大的糗!蓓儿以后还怎么见人?”
同一堂屋内,除了佟氏母女,还有靠坐在太师椅上的黎淙。
老者闭眼抱臂,显然已经听养子媳妇抱怨许久了。
黎昭越过母女二人,来到黎淙身边,伸手为老者舒展眉头,话则是对佟氏说的:“今日是场意外,谁能想到蓓儿亲手缝制的舞裙会散开,真要计较起来,得问蓓儿才是。”
佟氏一噎,哑然看向怀中的女儿。
黎蓓强忍在御前出糗的酸涩,使劲儿摇摇头,“不怪姐姐,是女儿疏忽了制衣的细节,差点害了姐姐,好在出丑的是我。”
黎昭看着看似受了委屈却在揽错的黎蓓,着实佩服她的道行,难怪前世的自己被她玩弄得团团转。
身侧的老者忽然张大嘴巴,气短咳嗽,转移了黎昭的注意力。
“爷爷......”
“没事。”黎淙手捂胸口费力喘息,鼻音更浓,横贯在鼻骨上的旧疤如一条爬虫,折磨着他的呼吸。
当年战场上险些被敌军削掉鼻子,留下疤痕和病根,以药物调理多年,效果甚微。
黎淙性子傲,从不在人前叫苦,背地里吃的苦,仅有最亲近的几人知晓。
黎昭弯腰为老者抚背顺气,即便知道没甚作用,还是想为祖父做些什么。
前世,她偶然知晓萧承的寝殿里珍藏了一块树桩大小的古木,对疏通鼻息有奇效。
虽不愿与萧承再有交集,但为了祖父,她必须厚着脸皮一试。
只要能为祖父做一点点事情,哪怕死上十次、百次,也在所不惜,她想,守护、弥补、陪伴,便是她重来一次的意义。
这时,屋外跑来一道身影,身材魁梧,浓眉入鬓,像一道飓风席卷而来,哪怕跑丢一只靴子,也没在意,径自滑跪到老者面前,“爹,爹,您老可觉得不适?”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让黎昭恨之入骨的黎凌宕。
黎淙最器重的养子。
抚在老者背上的手慢慢成拳,黎昭紧抿樱唇,看着黎凌宕背起祖父,朝卧房跑去。
“爹先躺着,侍医马上到!”
黎昭站在原地,目睹他竭力尽孝的场景,只觉讽刺。
蓦地,一只手伸了过来,替她擦去不知不觉落下的泪水。
“姐姐怎么哭了?”
黎昭下意识拍开黎蓓的手,对上黎蓓错愕的视线后,才堪堪收起思绪,“抱歉,蓓儿,是我失手。”
黎蓓一笑,“姐姐是太过担心爷爷,才会心不在焉。爷爷犯的是旧疾,没大碍的,倒是姐姐的扭伤需要静养。”
“冷敷得及时,不妨碍走路,没事了。”
再见黎凌宕,黎昭没了虚与委蛇的心思,越过不解其意的母女二人,走进祖父的卧房。
祖父对黎凌宕的器重,不亚于对她的宠爱,贸然摊开前世因果,会让不信玄学的老人陷入自我否定,继而纠结迷茫,不再自信果断。
还是该从长计议,让祖父渐渐相信发生在她身上的玄学。
到时候,再摊开不迟。
宵分,天地静谧,萧承站在燕寝外的层层碧砌之上,一袭青衫,大袖迎风,正看着倒在血泊里奄奄一息的男子,一名平日里目指气使的武将,黎淙麾下十三将率之一。
男子被五花大绑,皮开肉绽,从不肯服软到哀求连连,是万万没想到,陛下会让人将他往死里打。
“陛下饶命,末将知错了!”
萧承淡笑,有着读书人的好商好量,“错在哪里?”
“末将不该色令智昏,调戏同袍遗孀,末将知错了,日后必将律己自省,约束言行!”
若非那女子捧着亡夫的甲胄,冒死入宫状告,这件事就会不了了之,妇人也会沦为砧板鱼肉,任此人欺凌。
萧承步下碧砌,来到那滩血泊前,身形隐在月色中,模糊了面容,唯有一双眼清霁犀利,“律己自省,约束言行?”
“末将发誓,如若食言,天打五雷轰!求陛下恕罪,末将不敢了!”男子额头点地,情真意切表露着悔恨。
萧承轻轻一抖大袖,负手迈开步子,“下辈子再改吧。”
“陛下!”男子大惊,“末将是屠远侯的得力干将,是否处死,总要经由他老人家定夺吧!”
似有黑云骤然聚于顶,一众宫侍默默低下脑袋,各怀心思又怕被殃及。
萧承顿住步子,回眸看向满脸愤然的武将,浅笑道:“那更该早点上路了。”
说罢,就有人走到武将背后,抹向脖子,干净利索。
男子倒地,眼瞪如牛。
星榆铺银河,万里璀璨,映在萧承年轻俊美的面容上,隆正的鼻骨微痒,他抬手捻去一片梅花花瓣,揉碎在指尖。
“曹顺,传朕敕令,召懿德伯之子齐容与回朝,继任鹫翎军主将一职。”
北边境懿德伯之子齐容与!
饶是沉稳如曹顺,都没忍住愕眙抬头。
召镇守北边关的懿德伯之子回朝,继任黎淙麾下将领之职,是打算明面上制衡黎淙了吗?
曹顺觉得棘手,又不敢插嘴干政,领命后匆匆去了吏部。
夤夜,黎昭翻看着黄历,努力回想着延斐十一年冬至后发生的事。前世不谙世事的她,整日想着情情爱爱,忽略了许多朝廷大事,但总归经历过,还是留下了些印象。
延斐十一年,腊月初一......
前世的这日,除了她在宫宴上出糗,还发生了一件改变君臣对弈势力的事。
十三将率之一的鹫翎军主将调戏孀妇,被萧承顺势赐死,继而召来远在北边关的懿德伯幺子齐容与!
黎昭美眸微瞠,齐容与在前世被誉为将星转世,与祖父权势相冲,对萧承鞍前马后,是改变朝堂局势的关键所在。
此人入朝,萧承事半功倍,祖父难上加难。
可江山是萧氏的,萧承会成为一代明君,齐容与也会成为一代名臣,黯然退场的是黎家人。
黎昭觉得头大,却不愿给齐容与使绊子,截杀其入朝。
那是不对的!
唯一的破局之法,就是劝说祖父主动放弃权势,与她隐姓埋名,归隐遁去。
日后与萧承井水不犯河水。
可祖父的执念,是重创敌国大笺,要打得大笺心服口服,甚至俯首称臣。
有执念在,人会固执。
黎昭闭上眼,在死局中寻找着出口,夜阑之际,窗外微亮,她睁开眼,在宣纸上写下两个字:萧承。
真正的关键所在还是萧承。
她要让祖父相信,萧承有能力抗下与大笺对弈的重担。
“棘手......”
少女按按发胀的额,看向漏刻,快寅时了。
**
须臾,天还没亮,黎昭刚端着药膳走进二进院的正房,就听到养父养子的对话。
“爹,孩儿还是给您告假吧,修养修养总有好处。”
“修养个屁,陛下真要让齐家那个小王八蛋继任鹫翎军主将,那还得了!那个小王八蛋的老子,是个老王八蛋,碍眼得很!”
“那,要不要先下手为强?宰了那个小王八羔子。”
“杀杀杀,按你的手段,朝中异己,多数都死在老子的刀下了。”
黎昭将药膳递给门口的侍女,没有进去搅合,等老者身穿官袍走出来时,立即迎上前,越过膀大腰圆的黎凌宕,挽住黎淙的胳膊,“爷爷,我跟您一同进宫。”
黎淙胡子一吹,没好气道:“陛下今日没工夫搭理你,别去自讨没趣。”
还为此起个大早,气得老者脸色铁青。
黎昭头一歪,苍耳似的粘在老者肩头,一贯的软磨硬泡,屡试不爽。
黎凌宕在后头憨笑,打趣一句,没有得到黎昭的回应,他尴尬地挠挠头,继续跟在爷孙后头。
马车之上,爷孙单独乘坐一辆,黎昭再次替老者舒展眉头,笑着解释道:“昭昭有事入宫,不是去自讨没趣的,以后也不会自讨没趣了。”
黎淙只当她嘴甜,哼一声,没当真。
不比其他朝臣需要排队入宫,黎淙下了马车,带着孙女直接去往燕寝。
时辰尚早,距离上朝还有小半个时辰,天子正坐在外殿用膳,听曹柒禀报后,瞥过一眼,就见一老一少先后跨进门槛。
黎淙一改威严,笑呵呵弯腰作揖,鼻音浓重,气音居多,“老臣见过陛下。”
黎昭站定,听到一声“看座”。
黎淙看了一眼桌上的清淡早膳,没有如往常那样打趣一句天子进食如禁欲,开门见山道:“那厮罪有应得,老臣已让人砍了他老子的项上人头,送去了小妇人的家里赔罪。”
萧承问道:“因何牵连父辈?”
“养子不教父之过。”
萧承不置可否,嘴角泛起浅痕,除了权势相争外,他们的处事风格极像,说实在的,比起贺太傅,黎淙才更像他的太傅。
突然,黎淙话锋一转,主动提起齐容与,否定了对方的能力,“一个老王八蛋养出的废物小王八蛋,三岁看到老,实不能委以重任。”
众所周知,南屠远、北懿德,两大将帅年轻那会儿同时喜欢上一个女子,正是黎昭已故的祖母。
两人至今水火不容。
“那个小王八蛋三岁敢拔老虎须,天生的混不吝,陛下可要擦亮眼!”
萧承慢条斯理饮了一碗燕窝,“他若没本事镇住鹫翎军,朕自然会让他滚蛋,在此之前,言之尚早。”
天子敕令,委任将帅,无可厚非,若一再指手画脚,算是僭越,面上难堪。
黎淙摩挲着搭在膝头的双手,无话可说,谁让自己手底下的人犯浑被天子抓了把柄。
老者余光落在孙女身上,暗自摇摇头,起身告辞。
黎昭自小长在宫里,快成天子身上的挂件了,黎淙早已习惯,没有带人离开。
外殿剩下面对面静坐的男女。
相对无言。
曹柒候在旁,如影子容易被忽视,却是跬步不离御前。
黎昭单手托腮,笑看着曹柒,直把人盯得不自在,也没收回视线,还是萧承抬眸看向她。
“作何盯着曹柒看?”
“曹小公公生得好看。”
话落,不止曹柒蹙起眉尖,就连萧承都拢了眉头。
好看?
她说别人好看。
曹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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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带不食人间烟火的空灵,如一头误入世俗的麋鹿,本该高昂着头,却足陷泥潭,不得不向世俗低头。
这是初见者会有的感受,会因为“他”的美,本能施以怜惜。
雌雄莫辨的一张脸,的确俊俏,黎昭仔细打量着,忽然问道:“曹小公公在司礼监没实权,委实屈才,良禽择木而栖,不如转投屠远侯府,做一府管事如何?”
曹柒眉心拧川,摸不准黎昭阴晴不定的心思,纵使万般不情愿,还是躬身轻声回道:“小奴誓死效忠陛下,全凭陛下做主。”
她低头等待答复,不确定陛下会惜才留下她,还是顺水人情将她送给黎昭。
平坦的胸膛起伏不定。
这时候还要聊表寸心啊,当真用心良苦,黎昭笑道:“你本就是我引荐到御前的,不是该更亲近我?”
大殿地龙燃得旺,曹柒有些燥,将身子躬得更低,心口酸涩难耐。
仅凭这些权贵子弟的一句话,就可决定她的人生轨迹吗?
她不甘。
“噗通”一声,她跪在地上,紧挨着龙袍一角,“全凭陛下定夺。”
孰亲孰疏,一目了然。
黎昭漠着眼,不觉得自己咄咄逼人,恩将仇报的人,与蛇蝎何异?
对蛇蝎心软,如饮砒霜。
黎昭也等待着萧承的答复,但心里有了答案。
果不其然,男人睇过不咸不淡的一眼,“凭什么?”
大抵是久居高位,无需风驰云卷的情绪波动,平淡中透出不容置喙的威严。
黎昭并不惊讶,也不恼怒,知晓曹柒已得天子赏识,而天子很少赏识谁。
余光捕捉到曹柒舒展开紧绷的面庞,黎昭撇撇嘴,顺势讨价还价,“陛下不把曹小公公还给臣女,总要给些补偿吧。”
多无礼冒失的要求啊,换作旁人,是要掉脑袋的,可黎昭自小长在燕寝,宫人们见惯了她娇蛮任性的一面,都已习以为常。
重要的是,天子习以为常了,不会动怒,宫人们只当热闹旁观,没什么负担,还闹一乐呵。
萧承没搭理讨价还价的少女,打帘走进内寝,本以为少女会像往常一样如影随形,却在珠帘内转眸时微微怔愣。
黎昭还坐在原来的位置,学会了按兵不动。
冰晶绚丽的珠帘来回拂动,隔绝了彼此的视线,萧承忽然揣测不清黎昭在想什么,怎会忽然性情大变。
“你要什么补偿?”
男人罕见地回应了少女的“无理要求”。
数以百次中,头一遭。
黎昭这才不紧不慢走到珠帘外,站定在三尺开外,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臣女想要陛下珍藏在紫檀架格中的那棵老古木。”
一开口就索要千金难求的古药材,这是哪门子要补偿,分明是狮子大开口。
萧承不由单手挑帘,直视她的双眸,又重复一遍:“凭什么?”
黎昭故意抬高音量,“若曹小公公不值得陛下用古木交换,那慧安长公主的秘密值不值得?”
见萧承皱眉,黎昭学他平时的样子,双手背后,气定神闲地走进珠帘,带了几分拿班。
慧安长公主,俞太后的长女,天子唯一的亲姐姐,被先帝赐婚镇守一方的总兵,成婚十余载,每两年回宫一次,但最近三年因身子羸弱不宜长途跋涉为由,再没离开过丈夫镇守之地——平锦城,但会隔三差五寄信回宫报平安。
可纸包不住火,前世在黎昭入宫为后的第二年,长公主想要和离却被丈夫软禁的消息传入皇族耳中,掀起一波不小的风浪。
慧安长公主因忍受不了丈夫花心,提出和离,可公主主动和离,皇室势必会调查驸马的言行,男方心虚作祟,囚禁长公主,伪造家书,彻底显露本性。
看黎昭好整以暇地坐在软榻上,萧承慢慢走过去,刚落座在炕几的对面,那只三个月大的玳瑁猫就凑了过来,翻过肚皮,用脑袋狂蹭萧承的腿。
貌似很喜欢龙涎香的味道。
总之是不喜欢黎昭身上的香气。
黎昭没去在意一只在她心里失宠的白眼猫,继续抛饵,“陛下是在想,大可自己派人去调查,不承臣女的情吧。那臣女可要提醒陛下,山高路远,信使一来一回外加深入调查,没有一个月是完不成的。”
听她的语气,笃定从容,与以往大相径庭,这样的黎昭,让萧承觉得陌生,莫名有些不舒服。
前不久的她,绝不会以对待外人的态度与他谈条件。
他没有理会腿上撒娇的玳瑁猫,猛地伸手,扣住黎昭的下巴,迫使她倾身靠向自己。
两人都是倾身的体态,一个主动,一个被动,中间隔着小小的炕几。
“黎昭,你在威胁朕。”
下巴被一只大手钳制,黎昭下意识张开嘴,去咬那人虎口。
才一咬到,立即反应过来,抿了抿唇,不再反抗,“用身外物换取至亲的秘密,很划算的,怎是威胁?”
哪怕情绪都集中在钳制女子下巴的两指间,施以的力道却并不大,最后连那点陌生的情绪也烟消云散,萧承松开她,看向不远处紧闭的檀木架格,留下一句“你最好不是故弄玄虚”,起身亲自取出那棵被打磨成工艺品的古木,压在了黎昭的头顶。
黎昭赶忙双手捧住,小心翼翼揣进怀里,硕大的树桩被打磨成砚台大小的工艺品,气得她磨了磨后牙槽。
暴殄天物。
不过好在到手了,能供给祖父一、两年的用药量。
“陛下放心,臣女若有半句不实,以后再不会主动出现在御前,自此断绝往来如何?”
少女笑吟吟的样子有些碍眼,萧承偏转视线,不再看她。
8. 第 8 章
对于黎昭抛出的饵,萧承没有情绪外露,看了一眼漏刻,该去上朝了,示意她简明阐述隐情,并提供佐证。
黎昭抱着古木,一五一十揭露起平锦城总兵软禁、折磨长公主的事实,听得萧承下颌紧绷。
“那厮在皇城一家青楼安插了眼线,专门拦截长公主暗地里派人送回皇城的书信,是那厮的一个相好,名叫婉溪,陛下可派人去盘问她。”
萧承缓缓起身,站定在黎昭面前,伸出一只手。
黎昭不解其意,向后倾身,想要避开他莫名其妙的触碰,却觉怀中一空,那棵原本到手了的古木被男人长指一勾,勾了回去。
“还我。”黎昭伸手去夺,脸色生愠,“天子金口玉言,怎可食言?”
岂料,那人抬高手臂,任她踮脚蹦跳,触之不及。
萧承垂目,淡淡道:“今晚黄昏,你负责带路,查经属实,双倍奉还。”
黎昭愣了下,双倍?古木被打磨成了一对工艺品?
“陛下要亲自去验证?”
萧承以缄默回答,单指勾着古木离开内殿。
昂藏风姿,融入晨风细雪中。
黎昭推开窗,被雪丝拍脸,打个激灵,她望着那道远去的背影,潺潺心潭不再有涟漪。
慧安长公主是皇族为数不多真心待她之人,幼时在御前受了委屈,还受过慧安长公主的安慰。后来入宫被冷落,更有长公主寄信给天子说情。
有些人情,跨越光阴,在能偿还时,也要竭力偿还才是。
且一举两得。
寝殿温暖如春,即便坐在竹簟上也不会觉得冰凉,黎昭从紫檀架格上取出一本话本子,坐在软榻的竹簟上翻看起来。
要说燕寝怎会有小女儿家喜欢的情爱话本,还要归功于黎昭。
萧承起初会觉得碍眼,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懒得再让宫人清理掉。
那时的黎昭,死皮赖脸,在燕寝留了不少花花绿绿的物件,与威严的寝殿极为违和。
现下想想都觉得臊得慌。
作何强求?
翻开折角的纸张,黎昭向后仰去,双手抬高盯着话本,素面朝天的模样让前来端送点心的宫女大为惊讶,心想黎大小姐每次来这边,从来都是淡妆俏丽、浓妆秾秀,今儿怎么不花心思打扮了?
不过有些人天生丽质,再素都是明艳的,吸引人的视线。
黎昭没注意宫女脸上的艳羡,半躺在榻上一页页翻动,不知何时,小腿上多了一只玳瑁猫。
“别来烦我,一边去。”
黎昭与之计较,语气不算好。
哪知那只玳瑁猫再次施展撒娇的功力,翻过肚皮开始示好。
黎昭没去摸那软鼓鼓的猫肚皮,一点儿也不买账。
她才不是它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一人一猫同榻异“梦”,不知不觉到了薄云兜不住晚霞,夕阳四溢的傍晚。
一滴朱砂缀天边,晕染开漫天红光,广袤壮阔,引人入胜。
一辆马车驶出宫门,大批侍卫严阵以待。
一袭青衫闭目端坐车厢内,没去欣赏沿途的风光,清俊面容聚拢阴郁。
黎昭坐在对面,没去趁机欣赏对面的“景致”,转身趴在车窗上,看光影成线,从眼前快速掠过。
少女换了妆容,以最深色的胭脂遮面,摇身一变,成了蜡黄“少年郎”,比驾车的曹柒黑了几个度。
可耳朵背面忘记涂抹,皙白透亮。
去青楼,还是不起眼的装束稳妥些,哪像其余两人,一个青衫飘逸,一个空灵清丽。
黎昭挑帘打量一眼背对她的曹柒,光看背影,都令观赏者感官舒悦,可惜了这样的妙人,心肠是黑的,陷于偏执。
“曹小公公,何为喜欢?”
驾车的曹柒稍稍偏头,语气淡如水,“回姑娘,小奴不知。”
黎昭单手倚在窗边,另一只手摇晃着粗布腰带,“大抵是流水迢迢千万里、春风野火万尺高,也要化作彩蝶,冒着成灰烬的风险,奔赴到心上人的身边。”
目视前方的曹柒眉眼微凝,耳尖莫名滚烫,心不在焉道:“姑娘话本看多了。”
“现学现卖,见笑了。”
对面的青衫男子睁开眼,于挂壁的风灯下,看向闲事悠悠的“少年郎”,恍惚有种错觉,随着马车的晃动,一道影影绰绰的暗影与她的躯体分离,重合,再分离,再重合。
“黎昭。”
“做什么?”
“把手收回来。”
黎昭还倚在窗边,像是故意作对,片刻才不得不顾及天子之威,坐直身子。
风灯在晃动中投下烛火的光圈,照在她的眼帘上,拉长了睫羽的阴影,也遮住了她眼底的排斥。
排斥他的关心。
他怎会关心她呢?无非是嫌她碍眼。
马车停靠在一处街市,商贩们吹糖人、打铁花、舞醒狮,好不热闹。这是皇城最热闹的街市之一,七拐八拐的巷弄里,面店、酒馆、饭庄应有尽有,当然,青楼、勾栏、瓦肆也是随处可见。
人群比肩接踵,香车宝马难以通行,黎昭领着一行人来到一家门面气派的青楼前,指了指人流进进出出的大堂,“婉溪是这里的头牌,千金难见一面,咱们先碰碰运气。”
曹柒有些不悦,“陛......公子忙里抽身,仅是来碰运气的话,姑娘不该大包大揽。”
黎昭挪挪下巴,“青楼的规矩也是规矩,多少权臣贵胄挤破脑袋、挥金如土,才能得见头牌一面,公子以青衫示人,失了优待,自然要守规矩。再说,是公子提出今晚来此的。”
“你......”曹柒脸色愈沉,示意一名乔装的侍卫进去沟通,片晌,侍卫走出来,尴尬地挠了挠头。
青楼里全是达官贵人,有银子也行不通。
曹柒凑近在人群中静静伫立的男子,轻声道:“请公子先行,这里交给小奴吧。”
无非是个眼线,曹柒并没放在眼里,不知天子为何非要亲自前来沾惹世俗气。
有风起,撩动青衫一角,萧承迈开步子,径自步入纸醉金迷的青楼大堂。
很快,一名戴绿头帻的龟公迎了上来,一见萧承,两眼冒光,“这位公子是初来吧。”
再看他身侧,一左一后跟着两名个头矮了一截的......书童,龟公笑得更热情了,左边的书童妍姿耸秀,像极了富贵人家豢养的小白脸,只是不知这位高个儿的公子哥有无特殊的癖好。
不过有无癖好,都不耽误花天酒地。
眼前男子,仪表堂堂,青衫儒士,多半是书读累了,出来放松快活的。
“来啊,小黄鹂,请公子上二楼,至于公子是要吃花酒还是打干铺,看你本事。”
一名妙龄女子款款走来,见到萧承的第一眼,立即伸手去扶他的手臂,“公子请随奴家......”
“不必了。”那袭青衫避开女子伸来的手,一把搂住右侧蜡黄的“少年郎”,淡笑解释道:“我等是来与人叙旧的。”
腰肢一紧,黎昭身体紧绷,不可置信地偏过脸,入目的是男子被灯火映出光线的优越轮廓。
龟公见萧承搂住一个蜡黄的“小伙子”,大为吃惊,不是,即便有龙阳之癖,也是搂左边那个啊。
读书读傻了?
“来寻故旧?可公子不是我们这儿的常客啊。”龟公没急着喊堂,上下打量萧承,还是没有印象。
照理儿说,向来眼力见极好的他,怎会记不住一个能让人一眼误终身的男子。
说着,龟公一夹指腹,来回搓了搓。
曹柒会意,面无表情递过一枚金锭子,心思全在陛下揽着黎昭的手上。
为何,为何......
一看对方出手阔绰,龟公眉开眼笑,“公子要找舞姬还是歌姬、清倌人还是红倌人?男优女伶,尽管吩咐。”
萧承松开暗暗挣扎的黎昭,掸了掸衣衫相贴处的褶皱,“不知婉溪姑娘今夜接待的恩客是哪位?”
“不好意思,一行有一行的规矩,婉溪姑娘今夜有客在房了,不便见公子。”
萧承好脾气道:“所以,我问的是房中客是哪位?”
“这......”
“曹柒。”
曹柒又递过一枚金锭子,龟公乐开了花,“回公子,婉溪姑娘今夜招待的贵客是户部员外郎陈大人。听小人一句劝,非同一般的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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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还是莫要打搅贵人的好事了,咱们得罪不起。再说,公子也不稀罕小娘啊,小人给您安排几个俊俏的小生?”
萧承淡笑着,喃喃一句:“陈仲熙......的确是故旧。”
那是个在御前夹着尾巴的“老实人”,素有爱妻之名。
当龟公拿着一枚玉牌忐忑叩响二楼尽头的门扇时,刚喝上花酒的中年男子一脸愠色,却在看到玉牌时,酒气尽散,几乎是倒履相迎,将萧承三人迎入雅室。
合上门时,中年男子作势曲膝,被萧承轻飘飘一句“你试试”的笑语打断,曲着膝盖杵在原地,汗流浃背。
身穿销金衫儿、头戴大红花的美艳女子心思百转,正是萧承和黎昭要寻的头牌婉溪。
青楼的人,若没个察言观色的本事,难以夹缝中生存。婉溪妙目流眄,与陈仲熙交换过视线,大有安抚之意,“大人暂且回避,这里交给奴家,放心。”
听语气,可真是一朵解语花。
等陈仲熙灰溜溜离开,婉溪抬起涂有蔻丹的手,缓缓伸到萧承面前,将落不落,吐气如兰,“能让陈大人如此惧怕,想必公子来头不小。容奴家猜猜,公子可是王侯子弟?”
户部员外郎官居从六品,在皇城算不上多大的官,但毕竟是朝臣,人脉甚广,寻常人是得罪不起的,但对于见惯了达官贵人的婉溪而言,不足为奇。
是以,她只当眼前的年轻人是哪户高门的嫡子,能轻松威压一个从六品官员。
带着试探,婉溪以指尖触碰着萧承的衣襟,从上向下划过,“不知公子寻奴家何事?”
站在一旁的曹柒欲要上前,被黎昭拦下。
真应了那句“皇帝不急,太监急”。
“公子已弱冠,尝尝风月情爱怎么了?”
婉溪掩唇一笑,“还是这位小兄弟通透。”
曹柒的脸都快气绿了。
胡闹。
衣襟处传来指尖游弋的触感,萧承面不改色,流露读书人的雅韵风度,“敢问姑娘可是平锦城人氏?”
“奴家是来自平锦,公子有何贵干?”婉溪指尖继续向下,快要勾到萧承的腰封。
“姑娘可识得平锦城的总兵?”
“不认识。”
“这样啊。”
萧承和颜悦色地扼住她的手腕,力道由轻渐渐加重,在婉溪感到一丝疼痛时,陡然加重手劲儿。
这哪里是调情,分明是温水煮青蛙,扼断了那截骨头。
在女子的痛呼声中,萧承松开手。
这里到处是淫声,婉溪闹出的动静,没有引来打手和龟公的注意。
萧承撇开女子的小臂,为自己倒了一盏酒,早听说这家的花酒醇正,正好顺便一尝。
“曹柒。”
舒了一口气的曹柒会意,拽住女子一条手臂,拖麻袋似的将人拖进里间。
猜也能猜到,无外乎是使用司礼监的手段逼供。
黎昭不自觉搓搓手臂,原来曹柒随身带着审讯工具,还真是与天子心意相通,难怪得天子赏识。
思忖间,目光对上饮酒的男子,她坐下来,听着里间传来的哀嚎,与隔壁的淫声交织,辨析不出那边儿更尖利。
萧承喝过一盏酒,坐在看向对面的黎昭。
那句“尝尝风月情爱怎么了”反复回荡耳畔,微微刺耳。
“倒酒。”
正处在游离中的黎昭横过一眼,心不甘、情不愿地起身倒酒,“公子请。”
萧承翻转一个空盏,摆放在盛满酒水的银盏旁。
黎昭不明所以,又倒满一盏,却听萧承轻飘一句“赐你的”。
“小民不胜酒力。”
“想清楚再拒绝。”
黎昭抿抿唇,思忖着拒喝算不算抗旨,最终在萧承看过来时,仰头啜饮,辣得吐了吐舌尖。
“饮尽。”
“......”
少女被醇正的酒水呛得直咳,颊边蔓延开的酡红,比最昂贵的胭脂都要娇艳欲滴,可惜被一层蜡黄胭脂遮盖,减损了韵味。
萧承收回视线,拿起自己那盏一口饮尽。
不知为何,没来由地想要与她较劲,惩戒她的口无遮拦。
9. 第 9 章
不出两刻钟,婉溪被曹柒拖了出来,彻底失了淡定,满脸惊恐,她跪在萧承面前,颤手去拽男人衣摆,被曹柒一脚踩住脑袋。
曹柒语气不见起伏,“主子问一句,你答一句,听懂了吗?”
“懂,懂的!”
黎昭看着脸色惨白的头牌姑娘,没有半点怜惜,想必萧承听过长姐的遭遇后,这位头牌姑娘连同青楼里所有眼线,都将付出惨重的代价。
她没有见血的癖好,独自走出雅室,步下楼梯时,还与笑呵呵的龟公打了声招呼。
“小哥怎么出来了?”
“屋里怪闷的。”
龟公挤眉弄眼,一脸的坏笑。
而员外郎陈仲熙在看到黎昭走出青楼时,揉了几次眼皮,愣是没认出她是何人。
青楼历来是才子把酒言欢、纨绔附庸风雅之所,在这里,没有倚门卖俏上赶子的买卖,人人的眼睛装着把尺,没有珠翠罗绮傍身亦或才情外溢,必然是无人问津的。
柳梢挂月夜幕开,一身粗布衣裳的蜡黄“少年郎”站在青楼门口,形单影只,抬头望天。
脂粉飘香长街上,罗绮金银争妍色,喧嚣鼎沸白昼天,也只有头上一片墨空保持着宁静悠然。
黎昭那双清澈眼底映出万千繁星,像是回到前世逃出宫外的每一个冷宫之夜,习惯性数着星星。
倏尔,斜对面的巷子口出现一道身影,衣襟半开,是个邋里邋遢的汉子。
汉子挠了挠裆,冲着无灯的巷口嚷道:“不让老子进家门,行,你有种,等老子半月不回家,你就老实了!”
巷子里传出妇人的骂声:“滚吧,去找你那相好狼狈为奸,别再回来!”
汉子不服,拔高嗓门:“老夫老妻,玩什么欲迎还拒、以退为进?纯是闲的!”
黎昭恹恹盯着那边,突然察觉到身后多出一人,也不知站了多久,悄无声息的。她扭过头,扬起视线与站在更高石阶上的萧承相视。
斜对面的汉子肚里墨水不多,一直重复着“欲迎还拒、以退为进”,清晰敲打在两人的耳畔。
黎昭反应过来,横了石阶上的男人一眼。
看什么看?
“欲迎还拒、以退为进”与她何干?
萧承从那张蜡黄的小脸上收回视线,继续看向争吵不休的夫妻二人,忽见一条枯槁老狗夹在中间,左看看、右看看,左右为难。
妇人丢出一个包袱,正巧砸中狗头,“带着你的全部家当滚蛋,再也别回来了,孩子以后改隔壁姓!”
“臭娘们,找抽是不?!”
汉子盘起一条腿,脱下靴子砸进巷子里,砸没砸中不知道,但碍于面子,没有捡回来,就那么赤着一只脚气呼呼离开。
那条枯槁老狗跟在汉子身后,瘦得皮包骨,腿脚不利索,已到了残年,被汉子一脚蹬开,“去去去,没用的老东西,身上没有二两肉,狗肉馆子都不收。”
老狗被踹翻在地,呻吟着翻转起身,继续跟在汉子身后,又被汉子一脚踹在头上,哼唧着趴在地上。
流下了泪。
瞧见这一幕,路人唏嘘,却也只是唏嘘。
一条狗被遗弃,大多数的路人最多腹诽主人不讲道义,叹它命运不济。
黎昭望着趴在路边树下的老狗,树杈一盏灯笼,映在它干枯的毛发上,成了唯一陪伴它的明光。
犹豫片刻,黎昭刚要迈开步子,身侧一道人影掠过,率先走向对面。
萧承蹲在灯影下,伸出玉白的手抚了抚老狗的脑袋,老狗抬起圆圆的眼睛,迷茫懵懂地望向陌生男子。
这一刻,这个洁癖又寡淡的帝王身上,多了一丝人情味。
黎昭望着一人一狗,看他们在灯下对望。
萧承目光平静,安抚着老狗的不安,最后,用那只握御笔的手,盖在了老狗的双眼上。
老狗在陌生人的陪伴下,没了气息。
那一刻,不知它对主人有无怨恨。
萧承没有立即起身,半歇过后,吩咐随行侍卫将老狗埋了。
刚刚处理掉多条人命的曹柒追上走向马车的男子,递出一条打湿的白帕。
萧承接过,仔细擦拭着每根手指,“曹柒,接长公主回朝。”
“诺!那要如何处置驸马......”
处理镇守一方的总兵,势必掀起不小的风波。
萧承跨上车廊,帘子落下时,淡声交代道:“一视同‘仁’。”
曹柒会意,虽棘手,却没有丝毫犹豫,因她知晓,要做就做帝王最锋利的刀,唯有价值,可保隆宠不衰。
蓦地,眼前越过一道玲珑身影,弯腰钻进马车。
曹柒面色如常开始驱车,自知没有黎昭命好,但比黎昭懂得察言观色。
光凭这点,她日后的路会宽些。
黎昭坐在长椅上,朝对面的男子伸出手。
无声讨要着什么。
萧承搭起长腿,姿态比宫里闲适些许,“还放在燕寝,自己去拿。”
显然被摆了一道,黎昭肃了蜡黄的小脸,“夜深人静,影响不好吧,还是让宫人送去侯府吧。”
何时见外了?
萧承耳边不由回荡起那句“以退为进”,他并不相信一个人会在朝夕间性情大变,除非历经了人生的大起大落。
“心里偷着乐吧。”
轻渺几乎叹语的话,落在黎昭耳中,那张蜡黄的小脸渐渐红白交织。少女被气得不轻,闭眼深呼吸,待睁开眼,恢复了淡然,“既然陛下不介意,那臣女恭敬不如从命。”
萧承私下里善变,对她多敷衍,不存在金口玉言一说,为防夜长梦多,还是将古木拿到手才踏实。
驾车的曹柒斜了斜眸,不明白陛下为何多此一举,明明可以简单了事,派人将古木送去侯府。
又不嫌小跟屁虫烦了?
马车驶入宫城,经过下马石也未减速,一路畅通无阻,直达燕寝前。
黎昭最后一个下车,拍拍褶皱的布衣,跟在圣驾后头,没再客气周旋,抱起一对古木,敷衍欠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曹柒看在眼里,不懂陛下为何对黎昭既排斥又纵容。
黎昭独自走出月亮门,见远处走来一小拨人,被簇拥其中的女子身穿翠云裘,瓜子脸、柳叶眉,仪静体闲,我见犹怜。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太后的亲侄女,在凌霄宫长大的表姑娘俞嫣。
瞧见俞嫣亲自拎着一个食盒,想是来给皇帝表哥送夜宵的,黎昭没觉得这是多此一举,但必然是无济于事的,若嘘寒问暖能够打动萧承那颗冷冰冰的心,曾经的她,怎会狼狈落尘埃。
黎昭抱着一对古木让开路,没打算阻挠俞嫣去献殷勤。
可俞嫣走着走着,目光不自觉落在蜡黄“少年郎”怀中的古木上,那是父亲为了巴结天子,亲自入山挖掘的,耗时大半年,作为俞家谨献给天子的弱冠礼。
这个看着眼生的小太监,要把这对古木抱去哪里?
“你是......”
俞嫣停下脚步,带着狐疑看向黎昭。
恰巧曹柒奉命出来送黎昭出宫,见此情形,向俞嫣解释了几句。
当得知眼前的蜡黄小太监是黎昭伪装的,俞嫣刹时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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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父亲花费大半年辛苦挖来的古木,就这么被黎昭讹去了?
“还给我。”
黎昭不知古木由来,见俞嫣要抢,立即扭转身子护住古木,“又不是你的。”
“是家父进献给陛下的。”
“陛下转送给我了,就是我的了。”
“你!”
平日里,最碍俞嫣眼的人就是黎昭,是黎昭抢了她在御前的位置。
越想越气,俞嫣扭头看向曹柒,愤愤然道:“曹小公公,话少驶得万年船。”
宫女们碍于屠远侯的威严,不敢动手,不代表俞嫣不敢动手,这位弱柳扶风的表姑娘,较起真儿来毫不含糊。
一对古木“啪嗒”掉在地上,摔在了黎昭的心头上,耳畔是俞嫣压抑的哭腔。
“咱们谁都别想得到。”
说着,俞嫣抬起脚,作势要将古木踢进不远处的潭水中。
曹柒扬起眉,眼看着黎昭与俞嫣发生激烈摩擦,袖手旁观倒不至于,只是迟缓了片刻才上前拉架。
次日傍晚,燕寝外殿,萧承打帘走出,瞥了一眼静默的黎昭,又瞥了一眼哭成泪人的俞嫣。
荒唐至极。
两名贵女,因为身外物,在宫里大打出手,败坏了闺秀该有的风范气度,影响恶劣,该施以惩戒,以儆效尤。
这是言官的参奏之言,言之凿凿。
屠远侯府和凌霄宫的人等在殿外,等待接回己方小姐。
黎淙和太后都没有出面,也可能是想看看天子会如何处置两个丫头,又如何端水。
黎昭恢复女子装束,净白的脸上未施粉黛,一头浓密乌发盘起大半,留两绺搭在肩头,髻上斜插一支水杉木簪,素得过分,却因容貌秾丽,清润不失明艳,一袭冰蓝长裙铺陈开来,盖住了小巧的绣靴。
再看俞嫣,褪去浓妆艳抹,唇白憔悴,眼眶红肿,像是哭了一夜一日所致。
萧承坐在宝座上,脸上带了点莫名,辨析不清是好笑还是愠色。
“谁先动的手?”
黎昭指向俞嫣,俞嫣低泣,“嫣儿只是摔了黎昭手里的古木,是黎昭先动的手。”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俞嫣看向曹柒,曹柒默默点头。
萧承单手支颐,还想听听黎昭的自辩。
黎昭无话可说,的确是她先动的手,她大费周章从御前讨来的古木,能缓解祖父气喘的老药材,差点被俞嫣踢进潭水里泡发,她一时没忍住,将俞嫣推开,不知她是弱不禁风还是故意为之,身子一歪,跌进潭水。
冬日潭水半融半冰,俞嫣染了风寒,本就娇弱,这会儿看上去更憔悴了,就不知那发白的唇色,是不是涂了胭脂。
见黎昭没有辩解,萧承让曹柒取来一把细软的戒尺。
“赠予他人之物,便可由他人转赠。嫣儿损人之物,有错在先,该罚。”
俞嫣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的表兄,心想明明是黎昭动手在先,为何受罚的是自己?!可面对惩戒,还是乖乖伸出双手,并拢在一起,吃了曹柒一手板。
她“嘶”一声,扁了扁嘴,更委屈了。
曹柒没有停下,如同在惩戒一个做错事的小宫人,直到俞嫣痛哭认错,才停下来。
俞嫣泪眼婆娑,颊肉轻抽,人快碎掉了。
萧承没有给她“打个巴掌再给颗甜枣”的安慰,转眸看向黎昭,像是要一碗水端平,“黎昭动手伤人,该罚。”
随后补充道:“双倍。”
黎昭接连挨了几下曹柒施以的手板,红唇轻轻一抿,缓释着掌心的痛感。
俞嫣心里好受多了。
10. 第 10 章
从燕寝出来,黎昭乘小轿离宫,静默地摩挲起掌心,即便红痕未消,心里却不痛不痒,待回府见到祖父,面色如常地走过去。
黎淙本以为孙女会哭花了脸躲进闺房一声不吭,如同往常每一次与天子不欢而散,都是默默消解委屈,生怕被他瞧出端倪,哪曾想,小丫头非但没觉得委屈,还笑吟吟的。
老者哼一声,“怎么,要强撑到何时?”
古木到手,黎昭心情不错,将适才的憋屈抛之脑后,“冲动行事,自食恶果,认罚。”
“真没强撑?不用爷爷替你出气?”
黎昭摇摇头。
咦?奇了怪了。
黎淙捻一绺胡须在指尖,试探问道:“怎么突然想开了?”
怀春少女不再因为心上人愁眉不展,是一种心境的成长,黎淙是过来人,看在眼里,虽疑惑,却欣慰。
“爷爷,昭昭以后都不会自讨没趣。”黎昭挽起老人的小臂,叮嘱他要按时服用以古木配置的新药。
“嗯。”黎淙将信将疑,仍当孙女在强撑说气话,等这茬子过去,还会屁颠屁颠入宫去。自小养成了喜欢一个人的习惯,没经历大风大浪,怎会轻易放下。
手头还有军务要处理,黎淙揉揉黎昭的脑袋,问道:“长公主被驸马囚禁的事,你是如何知晓的?”
天高皇帝远,一方总兵飞扬跋扈是常有的事,若非亲临那边,很少能听到确切的消息。孙女是闺秀,除了宫中和府邸,几乎没有出过远门,怎会清楚平锦总兵的家务事?
黎昭开始卖关子,“昭昭拥有大神通。”
“别胡诌,说实话。”
一件事不足以让祖父相信发生在她身上的玄学,黎昭打算继续卖关子,等再预判几件大事,谋而后动,才能真正说服祖父。
爷孙俩分开后,黎昭回到后罩房,一进闺房,就见黎蓓亲自端着饭菜前来。
全是黎昭喜欢的吃食。
面对体贴入微的义妹,黎昭道了声“辛苦”,没有立即动筷,而是侧倚在乌木打造的贵妃榻上单手撑头,看上去没什么食欲。
“我辛苦什么?倒是姐姐为爷爷的旧疾煞费苦心,是一等功臣。”
黎蓓自顾自说着,言笑晏晏,舀一碗菌汤扭过头,发现榻上的女子合了眼帘,眉心微蹙。
只当黎昭在御前挨了惩戒心情不好,黎蓓放下汤碗,取过毯子盖在黎昭身上,悄然退了出去。
待射入门缝的晚霞被门扇遮挡,黎昭睁开眼,泠泠眸光凉如水,一刻也不愿与之相处。
步入腊月,时至年根,远行的羁旅者陆续回城,皇城的外乡人陆续离城,黎昭与祖父的偏房骆氏商量,给了府中仆人回乡探亲的机会。
有家室的仆人们拿着赏钱,背起箱笼,欢欢喜喜地离府了。
侯府一下子清幽下来,转眼除夕。
府中一直是由庶媳傅氏和黎凌宕的妻子佟氏共同操持中馈。
一大早,还未起身的黎昭就听见佟氏拔高音量,指使仆人贴春联、粘窗花。
佟氏出身将门,嗓音浑厚,比起小家碧玉的傅氏,更得黎淙看重,两人明争暗斗多年,历来是傅氏处于下风。
黎昭从前不喜欢听傅氏嘀咕佟氏,觉得是恶意的编排,如今多了感同身受,心情好时,还会安慰傅氏几句。
用过年夜饭,一家人围在一起守岁。
有黎淙在,任凭傅氏和佟氏如何针锋相对,都不敢在公爹面前造次。
黎昭坐在摇椅上,膝头盖着毯子,安静看着庶出一脉,他们虽出身稍稍差些,但前世在面对黎凌宕的屠刀时,腰杆子都是直的,从骆氏、傅氏再到庶妹黎杳、庶弟黎黎宏,没一个委曲求全的。
搭在毯子上的手慢慢收紧,少女对庶出一脉多了珍视。
这一年的除夕,黎昭没有如往常那样死皮赖脸入宫伴驾,终于不再是黎淙漏风的小棉袄。
灯火通明的燕寝内,萧承屏退了一众皇亲国戚,坐在红泥小火炉旁独自烹茶。
身上依旧是一袭青衫。
玳瑁猫趴在他的脚边,蜷缩着身体,沉沉睡去。
殿内静幽,落针可闻,银骨炭的灼烧声清晰入耳。
没有黎昭在旁守岁,青衫身影多少有些孤单。
习惯成自然吧。
萧承用小铜铲戳了戳炉子里的炭火,有火星飘渺上升,映亮他的面庞。
等釜内茶汤冒起泡,他才想起,所煮的陈年岩茶,是黎昭去年深秋送给他的。
“承哥哥,岩茶能减轻胃寒,你胃不好,适当喝些。”
“承哥哥,以后每年守岁,我都入宫陪你。”
“你不孤单?可我觉得你孤单呀。”
少女银铃似的声音回荡在耳畔,萧承撇开小铜铲,微微压低眉宇。
果然习惯要不得。
“曹柒。”
珠帘外走进一道身影,虽身量不高,但腰是腰、腿是腿,苗条匀称,纤细空灵。
“小奴在。”
“派人去打探一下,长公主和齐容与的车队,哪一个先入城。”
“诺。”趁着殿内无旁人,天子又背对珠帘坐在雪白的毡毯上,曹柒才敢抬起眼,看向那道被灯火镀上轮廓的背影。
宽肩窄腰,昂藏挺拔,明明有着读书人的飘逸洒脱,却又散发淡淡的忧郁。
两股气韵缠络,时而清霁,时而阴鸷。
距离皇城千里之外的山坡上,北风急呼啸,枯草覆寒霜,一行人马立在其上,眺望起伏绵延的石峦。
一名老将双颊红透,手背皲裂,迎着风雪呵出一口白汽,“少将军,不知皇城的酒,可比边关烈?”
一名年轻男子跨马握鞭,朗眉星目,爽朗笑道:“最烈的酒永远是下一次品尝到的,这样才有期待。”
“驾!”
年轻男子扬起马鞭,一骑绝尘,溅起层层雪泥、草屑。
哒哒的马蹄声阵阵作响,青年身姿入画。
应了那句“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①”。
**
元宵节过后,一波浩浩荡荡的队伍驶入宫城,茜裙白裘的中年女子走出马车,站在车廊上俯看一众朝臣相迎。
“恭迎长公主回朝!”
萧承给了长姐盛大的迎接仪式,也堵住了那些习惯说三道四之人的嘴。
一朝长公主不容人轻视。
在一道道恭敬的问安声中,年过三旬的慧安长公主萧琼由萧承扶下脚踏,长期被囚禁外加舟车劳顿,再名贵的胭脂,也遮盖不住女子脸上的憔悴。
萧琼站定马车旁,环顾一圈,像是在寻找什么人。
去往凌霄宫的路上,萧琼看向并肩而行的天子,“方便的话,陛下能准许我见一见黎家丫头吗?我记得好像唤作昭昭。”
没有黎昭,她不知还要在囚室熬上几个年头。
但黎昭是黎淙的孙女,恐陛下会介意。
时隔一月有余再次听到黎昭的名字,萧承那双浅色的眸微微泛起波澜,几不可察,“皇姐为长公主,想见谁、不想见谁,即随心意,无需经由他人同意,包括朕。”
萧琼抿唇浅笑,轻轻“嗯”了声,虽说宫阙深似海,但这里有她最信任的弟弟,比暗无天日的囚室不知好了多少。
凌霄宫内,当太后见到自己的长女,一双凹陷的眼蓄满泪水。
皇家母女相拥在一起。
前不久,当太后得知长女的经历,咬牙切齿吐出一个“杀”字时,远在平锦的总兵私邸早已血流干涸。
一个不留。
当日晌午,黎昭接到宫里送来的口信,说是慧安长公主想要约她一叙。
仔细算起来,两人没有几次交集,慧安长公主出嫁那年,黎昭还小,都快记不清公主出降所乘檐子的样式。
前世,黎昭不得宠,去往山上静修的长公主多次寄信入宫,劝萧承善待黎昭,珍惜眼前人。
这份好,黎昭一直记得。
简单装扮后,黎昭随宫人入宫,前往长公主出嫁前所居住的蒹葭宫。
蒹葭宫一应惧新,外寝堆放几百个红木箱,是长公主带回来的嫁妆,正由宫人们一样样归整。
黎昭跨入门槛时,正见一名茜裙女子站在墙角的架格前摆放书籍。
听见动静,女子扭头嫣然一笑,一眼猜出黎昭的身份。
黎昭上前,欠身一礼,“见过殿下。”
“无需多礼。”萧琼毫无避讳地上下打量黎昭,并非高位者挑剔的目光,而是想要好好看看这个救自己出水火的小恩人,“真是个水灵艳质的佳人,难怪能得陛下另眼相待。”
“......”
公主对另眼相待有什么误解吧?
黎昭没反驳,深知刚脱离樊笼的女子有多脆弱,需要余生去治愈旧伤。
萧琼拉着黎昭坐在信期绣的榻垫上,让人端来茶点,有促膝长谈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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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被禁锢太久的灵魂,是想要寻求契合之人的。她对黎昭心怀感激,又一眼投缘,才会先行示好。
两人从无关紧要的日常琐事聊起,相谈甚欢,聊着聊着,萧琼问起黎昭的婚事。
“可有许配人家?”
这话显然是明知故问。
见黎昭摇摇头,萧琼妙目流转,压低声音问道:“你觉得陛下如何?不必顾虑君臣身份,只谈姻缘。”
万字纹香盒中飘散出袅袅白烟,萦绕在冬阳暖融的后半晌,黎昭脑子昏乎乎的,但还是存了个心眼,没有把话说绝,“陛下勤政爱民,怀有雄才伟略,是值得托付的夫婿人选。”
“那......”一听有戏,萧琼不自觉朝碧纱橱的方向瞥了眼,唇畔染笑,“昭昭可愿嫁入皇室?”
慧安长公主初回宫,对黎昭和天子的事并不十分清楚,多是道听途说,此刻亲自印证,长公主内心是欢喜的,即便自己经历过不好的婚缘,遇人不淑,但知世间缘分不能一概而论。
再者,即便步入婚缘的人,能罗列出千百条婚后的弊端,也打退不了待嫁女子对婚缘的憧憬。
正如一些老人所说,只有经历过,才知苦与甜。
鞋子合不适合,只有脚知道。
然而,正当她想要撮合两人时,黎昭话峰一转,道:“不瞒殿下,臣女无心入宫,也不喜欢陛下。”
萧琼语顿,“可......”
黎昭知她想问什么,先行解释道:“少不更事,孩子心性,又没与几个男子接触过,才会一直缠着陛下。如今长了岁数,要顾及人言,不会再任性胡闹了。”
少不更事,孩子心性。
一句话,否定了过去种种,也亲手捏碎了自己的一颗痴心。
黎昭仍是不痛不痒,坦荡地与萧琼对视,“陛下是天下的,不是一个人的,而我要嫁的男子,独属于我。”
经历一世,若再看不透男女之情,委曲求全,与她人分享丈夫,不是白活了么。
刚刚脱离火海的萧琼慢慢沉淀下来,不再流露错愕,她懂“独属”的珍贵,憎恶负心汉与花心者,能够理解皇帝为了平衡朝中势力广纳后宫,但绝不会嫁给这样的人物。
内心深处,也渴望独一无二。
宁缺毋滥。
“你比我想得通透。”
“殿下谬赞了。”
萧琼叹笑一声,直直看向碧纱橱的方向,见一道高峻身影徐徐走出,讪讪清咳两声。
天子送她重回蒹葭宫,就在西寝小憩下了,一来为空置多年的寝宫添添人气儿,二来为她这个皇姐造势,抬高长公主在内廷的地位。
萧琼本意是好的,想要撮合一对男女,没承想,弄巧成拙。
黎昭在看到一角龙袍时,被戒尺抽打的掌心又开始隐隐作痛。
萧承走到榻前,凝睇欲要起身行礼的少女,淡淡一句“不必了”,制止了她虚伪的恭敬与客套。
早在腊月初,他就察觉了黎昭的不寻常,似乎一夜想开,不再强求他的心,可这些都是他的察觉,今日彻彻底底得到印证。
是什么让一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女子突然不执着了?
骨子里的清傲,不容他开口追问。
如此甚好,不是吗?
朝中不乏新贵俊才,为她顺水推舟赐门婚事,利大于弊。
萧承耷着眼梢,几分冷然,在至亲姐姐面前,无需敛着情绪,在黎昭面前,更没有粉饰过情绪。
“想嫁人了?”
四目相对,彼此间自动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了一旁的慧安长公主。
黎昭莞尔一笑,“嗯。”
少女长相明艳,生了一双内勾外翘的眼睛,虽年纪小,却已显露青山妩媚之姿,尤其是与人对视蕴含深意时,吊起的眼梢被窗外射入的冬阳拉长,分外妖娆。
萧承凝着她白净的脸蛋,从中感受到一丝倔强和较真。
人心隔肚皮,谁也无法完全忖度出另一人的真实想法,萧承不知黎昭是在强撑说气话,还是真的有心嫁入,不过总归是件好事。
好在耳根子清净了。
“朝中俊杰多如牛毛,慢慢挑选,到时候,朕可为你赐婚。”
黎昭点点头,髻上的霜橘落蝴珠花随之颤动,蝶展翅,欲飞远方,与霜橘作别。
萧承敛起眼中霜冽,朝一旁的慧安长公主稍一颔首,提步离开,玄色龙纹大袖拂过纤尘不染的榻角。
11. 第 11 章
慧安长公主曲指揉揉额,从两个年轻人的对话中听出几分较劲,“有时候,一句气话、反话,就会让彼此错过一辈子,与亲近的人,要心平气和,好商好量。”
黎昭没觉得自己在较劲,若能遇见相知相许的那个人,她愿意先迈出一步,拉近距离,前提是那人值得。若遇不到,也没必要强求,反正祖父舍不得她出嫁。
“殿下与人错过吗?”
慧安长公主向后靠了靠,叹道:“当年本宫眼瞎,看上个负心汉,错过了一个真心待我的男子。”
“那个男子呢?”
“没有刻意打听过,这个年纪,早该成家立业了,就算没有,本宫也无颜去见他。”
在辜负一个人的同时,又过得不好,何颜见故人?
黎昭察觉到她挺遗憾的,犹豫片刻,道:“说句逾越的话,殿下是一朝长公主,天之骄女,没必要消极处世。若殿下都站不起来,那些深陷泥潭的苦命女该当如何?一辈子还很长,前半生受枷锁钳制,身不由己,后半辈子该为自己活一次。”
像是被这句话戳了心窝,慧安长公主轻笑耸肩,“你小小年纪,怎么跟过尽了千帆似的?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还是真的通透?”
黎昭垂目,没有回答,也不能回答。
这时,曹柒按着规矩,来给蒹葭宫安排侍从人手。
日后与这座宫宇荣辱与共的一群人,总要在主子面前混个脸熟。
几人站成一排,逐一介绍自己,没有生平履行,只有入宫后改的名字。
原本黎昭没有在意,却在瞧见两个熟悉面孔时,滞了目光。
只听两人依次道——
“小财子给殿下请安。”
“小宝子给殿下请安。”
随后,两人齐声道:“祝殿下招财进宝,福禄安康。”
两人一胖一瘦,一高一矮,逗笑了慧安长公主。
“曹小公公有心了。”
曹柒躬身,“殿下折煞小奴了,是小奴应尽的职责。”
黎昭的视线辗转在小财子和小宝子之间,众所周知,皇家姐弟的感情远胜于皇家母子,前世长公主若是没有上山修行成为道家弟子,必将成为后宫话语权最高的人。曹柒将一对心腹安插在蒹葭宫,无非是为自己安插眼线,只是她没有料到,长公主乐得逍遥,无心权势。
这对阉人见风使舵的功夫炉火纯青,可不是省油的灯。
黎昭捻起一块快要苏掉渣的点心,刚送入口中,不慎掉落在地。
渣滓撒落一地,小财子和小宝子赶忙跪在地上收拾,面上恭顺,极有眼力见。
黎昭顺势问道:“谁给你们取的名儿啊?”
小财子眯眼笑,“回黎姑娘,是曹公公赐名。”
哪知,黎昭一本正经道:“财、宝,由水生之,水克火,殿下五行属火,你二人留在蒹葭宫并不合适。”
两人面面相觑。
曹柒没想到黎昭会以如此刁钻的角度挑刺儿,“是小奴疏忽,不如由姑娘给这两个奴才赐名。”
黎昭晃着腰间宫绦,认真想了想,“既水克火,就要散水散财,不如叫小两子、小空子吧。”
小两子、小空子?人财两空?
曹柒垂下的视野凝聚几分不耐,仍恭敬问道:“会不会寓意不好?”
“既左右为难,还是将他们带走吧。回头,我托大总管选两个更合适的人来这边伺候。”
这点小事,慧安长公主无心多问,也不想拂了黎昭的心意,遂含笑点头,“按昭昭说得办吧。”
曹柒再次躬身,声音压得极低,“诺。”
等曹柒带着侍从退出寝宫,黎昭也准备起身告辞,临走前,送上了自己的见面礼。
是几本道家名作。
慧安长公主略有些惊讶,还有些感动,没想到脱离苦海后能遇到一个懂她的人。
黎昭并不懂谁,只是拥有前世记忆,投其所好罢了。
总归是善意的。
回府途中,黎昭偶然瞧见路边有人叫卖雪莲果,这种果子在皇城并不常见,于是叫停车夫,下车走到摊位前。
“摊主,怎么卖?”
正在弯腰打包雪莲果的摊主扬脸笑道:“不巧,被人全包了。”
适才还听见摊主在叫卖,几步路的工夫,就被人捷足先登了?
看着难能一见的雪莲果,黎昭颇为遗憾地点点头,转身离开。
又一会儿,摊主将雪莲果摆放入箱,系上锦带,递给一名银灰衣衫的高个子青年。
青年背脊挺直,器宇轩昂,放眼人群中,极为打眼。他拎起系带的小果箱,走进人流攒动的街市,随手拦下路人,询问屠远侯府的方位。
回到屠远侯府的黎昭闲来无事,跑去老管家那里询问是否能买到雪莲果的种子。
老管家摇摇头,指了指花园暖棚的方向,“雪莲果难买,但咱们有地瓜秧啊,小姐不妨去瞧瞧。”
黎昭失笑,知道老者是在逗她,但还是去往暖棚打发时间。
暖棚很大,种植了各式蔬果和花卉,还有一座石拱桥,堆满不属于冬日的红绿花草。
黎昭自小喜欢在花海里赤脚起舞,这会儿脱去绣鞋,避开花草,沿着间隙步上石拱桥的最高处,俯看一隅人工打造的小田园。
暂时远离尘嚣。
谁能想到,当初那个费尽心机想要入宫的少女,如今最大的心愿是归隐田园呢,连她自己都觉得离奇。
许是卸去伪装,思绪翻飞,正一手提裙摆、一手拎鞋子的少女没有注意到门口的动静,当寒风穿过开启的木门吹来时,她转头看去,披帛和一头及腰长发随风扬起。
冰蓝色的衣裙,明艳的少女,手提金缕鞋,深深映入来客的眼眸。
那狭长内双的眼,瞳孔微缩。
来客携礼前来,送来一箱子雪莲果。
庶媳傅氏正有说有笑邀请客人入内,“刚还听管家说起,昭昭正为吃不着雪莲果遗憾呢,这就心愿达成了。”
推门的瞬间,傅氏察觉不妥,又立即关上门,将来客挡在外头,尴尬默念“非礼勿视”。
待黎昭提着鞋子步下石拱桥,匆忙蹬在脚上,轻咳一声后,傅氏才又推开木门,笑着请来客入内。
公爹不在府上,傅氏拿不了主意,又不想与死对头佟氏商量,这才引客径自来寻黎昭。
在傅氏心里,除了公爹,黎昭是府里最扛事儿的人。
“昭昭,懿德伯府的亲信来送拜帖......”
有些话点到为止,懂得都懂。
懿德伯和黎淙同龄,都曾求娶过黎昭的祖母,为此当街大打出手,前者黯然离场,后者抱得美人归,这段风月已成往事,但至今还会被老臣们偶尔拿出来取乐。
懿德伯府坐落在皇城,但懿德伯早已奉命镇守北边关数十年,从未回过皇城。
有这层渊源下,就算懿德伯府的人来主动示好,身为侯府庶媳的傅氏也不敢擅作主张收下拜帖。
不过,伸手不打笑脸人,对方是携礼前来,总要请人入府喝口茶水。
适才的短顺尴尬一闪而逝,黎昭快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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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门前,得知对方是懿德伯府的亲信,客气一颔首。
“来人,上茶。”
黎昭带着两人走进暖棚一角的桌椅,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座暖棚,别有洞天。黎昭自小成长在黎淙身边,与深闺女子不同,并不避讳与外男接触。
“粗茶淡食,公子莫嫌弃。”
看着桌上品相极佳的碧螺春以及精美点心,来客笑了笑,阐明来意,说是懿德伯最小的嫡子齐容与想要登门拜访家主。
齐容与年满十九,比萧承小一岁。
“既登门拜访,侯府自然会开门迎客。”黎昭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自称伯府亲信的男子,“就不知,到时候该称呼公子一声少将军还是小九爷?”
自称亲信的男子明显一愣,没想到会被识破身份,他起身抱拳,态度诚恳,“失礼,正式介绍一下,鄙姓齐,名容与。”
傅氏吃惊道:“少将军为何隐瞒身份?”
她就觉着这个年轻人气度不凡,非等闲之辈,这才加倍礼待。
取名齐容与的年轻人直言道:“这不是担心被拒之门外,传出去,面上不好过。”
男子声音清越,底气十足,没有被识破身份的窘迫,坦荡承认心中顾虑。
不同于萧承的持重阴鸷,眼前的男子意气风发,看起来半分阴郁不沾身,应是从小在边关长大的缘故,练就出截然不同的气度。
黎昭没有表现出不悦,也非眼力好,实际上,这算两人第一次正式见面,前世的他们,几次偶然相逢,都是匆匆擦肩,没说上过一句话。
倒是混了个脸熟。
自她重生,很多事的轨迹发生了改变。
黎昭接受了男子的道歉,面上和和气气。
齐容与没打算久留,目的达成,便起身告辞。
傅氏欲起身相送,被黎昭按住肩。
“我送少将军出府。”
两个年轻人并肩走在侯府的廊道中,拐过一个个廊角,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静默无言。
因着齐容与那不俗的相貌气度,引得府中人窃窃私语。
青年像是习以为常,眼尾不留半点余光,待走出二进院的垂花门,朝黎昭再次抱拳,“黎姑娘不必相送,改日再来叨扰,告辞。”
黎昭欠欠身,目送青年独自离开。
各有各的礼数。
只是在视线错开的一瞬,少女沉了目光,青年扬了扬唇角。
黎昭站在垂花门内,直到那人彻底消失身影,才转身准备回房,却听府门外传来一道熟悉的沙哑声,伴着冷笑。
“这后生看着既眼生又眼熟,跟齐枞是什么关系?”
齐枞是懿德伯的名讳,问话之人正是提早回府的家主黎淙。
老者背手站在马车前,眼纹深深,语调幽幽。
齐容与上前行礼,“晚辈齐容与,代家父齐枞,向侯爷问好。”
“啊,真是故人之子啊!”黎淙隔空点点他,“按着年纪,你看着没比我家昭昭大上几岁,唤我一声爷爷不为过吧?”
明明该按着辈分来,以伯侄相称,怎就差了两辈儿?这显然是老者的刁难,齐容与非但没计较,还玩味道:“您老高兴,晚辈喊您一声祖师爷又何妨?”
黎淙霎时开怀,上前一大步,拍拍青年的肩头,“好小子,比你老子有风度。咱们习武之人,别整那些虚头巴脑的礼数,既恰好遇见,走,随老夫入府喝上几杯,聊聊故人与旧事。”
揽过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青年,黎淙暗哼一声。
喝不吐你,小兔崽子。
12.第 12 章
古朴雅致的迎客堂内,黎淙坐在木雕鹰头绣墩上,一手杵膝头,一手端酒碗,凝睇酒桌对面的年轻人,意味深长道:“既已去了兵部报到,没必要再来侯府一趟,老夫又不是兵部尚书,没权委任武将。”
齐容与一行人比长公主的车队提早三日抵达皇城,马不停蹄去往兵部报到,得到天子礼遇。
齐容与放低酒碗,与老者碰了下,“十三将率皆在侯爷麾下,晚辈初来乍到,哪能不来拜访?这不,还要得到您的认可。”
黎淙仰头灌口酒,重重“斯哈”一声,“小子,你记住,酒酣畅饮在当下,不记人情半点用,酒是酒,考验是考验,老夫最多不欺负你这后生,不会动用大都督府最强战力,你的对手就只有鹫翎军。能不能镇住他们,全看你本事。”
哪知,齐容与也是个豪迈的,仰头饮尽碗中酒,执起筷子夹肉,“尽管来,输一局,晚辈立即卷铺盖走人。”
“呦呵!”黎淙斜一眼,眼尾凝着点点深意,“可别是酒气上头在逞能。”
齐容与笑开,周正的面容,唇红齿白,“轻狂要得,逞能要不得,这是家父所授的道理。”
侯府的酒水清冽甘醇,一老一少暗自较劲儿,不知不觉,桌上堆满酒坛,东倒西歪,一滴酒自坛口滴落桌面,飞溅在青年撸起衣袖的小臂上。
光凭小臂流畅清晰的线条,就能推断出他体魄健硕。
黎淙伸手扣住青年那截小臂,一寸寸摸索,惊觉他骨骼惊奇,是天生的武道胚子。
难怪入了天子的眼。
在人才委任这块,天子还没有看走过眼,黎淙是既佩服又心绪复杂。
“小子,单挑和破阵,选一样。”
“一并最好,好久没与人切磋了。”醺醺然的青年曲肘杵在桌边,仰起头望着屋顶横梁,像是要与梁木看齐,几斤酒下肚,没有醉玉颓山的妖冶,连醉酒都透着股意气风发和正气凛然。
看他具备武将的肆意和读书人的谦和,黎淙似笑非笑问了一个问题,“假若有一日,老夫与陛下意见出现分歧,各占一半理儿,你会心向谁?”
齐容与坐直身体,为彼此倒酒,再次压低酒碗,与之轻轻一碰,毫不掩饰对老者的敬意,做到了后辈该有的恭敬。
但话锋一转,扬了扬下巴,“当然是心向陛下。”
黎淙放声大笑,沙哑的笑声久久回荡在迎客堂中。
黎昭站在屋外,手挽披帛,手端托盘,曲指叩了叩门。
见孙女走进来,黎淙清清嗓子,郑重介绍道:“这是昭昭,老夫的宝贝疙瘩,日后你们可兄妹相称。”
黎淙历来会向外人大方介绍自家女眷,从不把她们拘泥在后院。
雏鸟只有见识广博,才会有展翅的动力。
翱翔的鸟,是要傲视笼中雀的。
黎昭放下两碗醒酒汤,一碗放在祖父手边,一碗递给对面的齐容与,顺着祖父的话,喊了一声“齐九哥。”
齐容与家中行九,是嫡系的老幺。
青年双手接过,道了声“谢”,心中仍有被少女识破身份的困惑,在此之前,他们可从没见过面,但有些事是私密的,以他们的生疏关系,不便追问。
没再多想,他大口饮下醒酒汤,星眸被酒气浸染得更为炯然,心里明镜,没计较差辈儿的事。
故人之间,容易触景生情,追忆往昔,虽父亲已放下对屠远侯夫人的执着,但当年的确疯狂过,给很多人留下或好或坏的印象。
屠远侯计较辈分,无非是损一下情敌,图一戏谑,作为小辈,没必要较真。
辈分低了,又不会少块肉。
漏尽更阑,月上梢头,黎淙在迎客堂仰头酣睡,鼾声如闷雷。
听着老者的浓重鼻音,同样醉得不轻的齐容与扶着桌面起身,朝这个打了大半辈子仗却名声不怎么好的大将军一揖,晃晃悠悠走向门口。
甫一推门,发现子夜月下站着个少女。
少女在荧荧灯火中转身,衣衫飘飞,仪态婉娩,“由我送......”
她稍一斟酌,歪了歪头,“由我送九哥出府。”
齐家子嗣兴旺,嫡九庶七,齐容与不喜后院争宠的戏码,早早搬离边关府邸,去了军营磨砺,打交道的多是将士,很少与女子相处,还是孤男寡女,多少有些不自在。
为了让彼此自然相处些,他双手拢袖,任风吹散酒气,笑道:“我在侯爷那儿吃亏就算了,怎么在你这儿也要吃亏?咱们平衡一下,我唤侯爷一声爷,你唤我一声叔,如何?”
按实际的辈分,黎淙和懿德伯齐枞是平辈,黎昭确确实实该唤齐容与一声叔,至少也是小九叔。
可黎昭怎么想都觉得是自己吃亏,面前的年轻人没比自己年长几岁,“不怕被叫老了?”
“不怕啊,要不你叫一声,我听听看。”
朔风打旋儿卷落叶,穿过两人之间,黎昭咀嚼着这句颇有歧义的话,要不是看他酒品还行,或会当作一句轻薄言语。
齐容与也察觉自己失言,身边大老爷们多,荤段子也多,这话确有歧义,虽是无心之言,却会越描越黑,索性岔开话题,“夜深了,不便久留,这就告辞,姑娘进屋去照顾侯爷吧。”
“主人家总要送客的,这是礼数。”
黎昭扭头,示意不远处的侍女迎香带人进去搀扶祖父,自己则带着齐容与再次走进抄手游廊。
想起前世,这人以一己之力,力压其余十二将率,继任祖父的位置,成为大赟最年轻的兵马大都督,黎昭觉着,在劝说祖父归隐前,还是要与之和谐相处,也让祖父多看到年轻一辈将领的才能,也好放心交出职权。
无论前世因果如何,黎昭并没有把萧承、齐容与看作异己,他们会成为肩挑社稷的明君和能臣。
将人送至府门前,黎昭目送齐容与走向伯府马车,“齐九哥路上小心,不送。”
说罢,转身走进府门。
齐容与在车前转身,轻轻摇摇头。
这小丫头,又给自己长辈分了。
之后,他乘车回到府邸,比起边关的家,坐落在皇城的伯府没什么人气儿,反倒让齐容与乐得自在。
至少不会争风吃醋,闹得乌烟瘴气。
眼不见,心不烦。
可没等他跨入府门,就有门侍小厮匆匆跑来,“少将军可回来了。”
“嗯。”齐容与应了声,又扬起尾音,“嗯?”
小厮掩口道:“一刻钟前,府中来了贵客,管家去屠远侯府寻您了,应是与您在路上错过了。”
“贵客?”
“是陛下。”
齐容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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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忙抖了抖衣衫上的酒气,大步流星朝二进院走去,只见偌大的庭院内,一人身披墨蓝裘氅,正凝着西南墙角一株株海棠。
光秃秃的树杈覆了薄薄积雪,没什么特别的。
齐容与上前行礼,“末将见过陛下。”
不知天子深夜来访有何差遣,他没主动问起,直起腰静静等待着。天气冷,他是想请天子进屋的,可天子乐意站在庭院里吹冷风,必然是有天子的道理。
恰有屋檐下一排红纱灯笼被风扬起,投下深浅不一的光亮,在两人之间形成一道光屏,一个站在暗影,一个站在灯火中。
久不私访臣子家宅的帝王在暗夜中转眸,看向与自己身量相差无几的青年,没有解释自己为何深夜造访,只问道:“与屠远侯饮酒了?”
“回陛下,饮了不下十坛。”
“谁赢了?”
“自然是末将。”
萧承薄唇微掀,唇边隐隐有了笑痕,转而看向墙角海棠,“还见着谁了?”
齐容与只当天子介意他与黎淙有所往来,毕竟他入朝的目的就是取代黎淙,这是密旨,也是臣子该尽的职责,为江山社稷剔除把持朝政的狂悖之徒。
与父亲一样,他对黎淙,既敬佩,又有微词。
“除了屠远侯,还见着掌家的庶媳傅夫人,以及......”不知想到什么,齐容与莞尔一笑,“府中大小姐黎昭。”
正巧明月出云端,洒下皎洁之色,萧承那双深邃的眸子更为清晰地映出了海棠树的虚影,他莫名问道:“印象如何?”
“啊?”齐容与不太确定天子在问什么,试探道,“陛下是在问末将对黎大小姐的印象?”
等了片刻,没有等来一句回音,齐容与确定天子是在询问他对黎昭的看法。
君子不对淑女评头论足,是礼数,是教养,可陛下问了,齐容与也不好不回答。
眼前忽然浮现少女站在暖棚的石拱桥上,手提金缕鞋的情景,不禁粲然道:“印象深刻。”
浮云流动,瞬息吞没明月,遮掩皎光,天地再次陷入暗淡,萧承的眼底也没了海棠的树影,他没再询问屠远侯府的事,与齐容与在冷风中漫步。
君臣聊着机密,不容第三人近身,连星月都不知他们聊了什么。
临别前,齐容与郑重颔首,“陛下放心,末将自小专研阵法,不会被困其中的。”
意思是,鹫翎主将的位置,舍我其谁。
萧承身边不乏疏狂、轻傲的武将,但没几人能像这个年轻人一样毫无顾忌地显露锋芒。
偏偏不惹人厌。
因为足够实在。
赤子之心吗?
有待验证。
没有打击青年的自信,萧承坐进马车,挑帘道:“鹫翎军中有几个莽夫,只认谁的拳头更硬,到时候,不必顾及颜面。”
齐容与会意,躬身送天子车驾远去,随后走进府邸,站在天子站过的位置,目视墙角的海棠。
大晚上吹冷风盯着几株海棠是何意?
他想起一句老话,海棠无香,暗慕无果。
似乎海棠的寓意,与情有关,被文人赋予了悲调。
有些爱慕,注定无疾而终。
齐容与搓搓下颌,天子才华横溢,必然听过这句话,是触景生情了?
13.第 13 章
夤夜,黎淙从酒醉中醒来,因事先喝过醒酒汤,没有宿醉的感觉。
刚刚清醒,他呆呆望着浅灰色的承尘,忽然察觉到什么,扭头看向不远处歪倚在桌边浅睡的少女。
一盏烛火即灭,光亮寸余,照在少女的侧脸上,将本就柔和的轮廓衬得更为柔美,仿若万千晶莹跳动环绕在她周身。
“昭昭啊,怎么不回房去?”
黎昭惊醒,立即走到床边,“爷爷可觉得不适?”
黎淙缓缓坐起身,靠在床围上醒脑,听出孙女语气里的关切,不懂往日漏风的小棉袄怎么忽然密实了。
“拼个酒而已,多大的事儿!”
时辰尚早,不耽误爷爷上朝,黎昭坐在床边叮嘱道:“您年事高了,不比从前,以后还是少贪杯。”
这要是换作黎凌宕来劝,黎淙会嫌对方啰嗦,换作自己的宝贝疙瘩,老者非但不嫌烦,还很受用,笑呵呵地伸了个懒腰,既傲娇又欣喜的“嗯”了一声。
夜沉沉,月皎皎,风泠泠,撼动庭院树,移影上槛窗,呼啸如鬼魅。
黎昭幼时很怕窗外的树影,总是让祖父陪在房中。军务繁忙的老人就会抱来一大摞公牍,坐在床边桌前,一边处理手头事,一边陪孙女讲话,直到小丫头沉沉睡去。
一盏烛灯,一老一少相互陪伴多年。
时过境迁,历经一世,至亲犹在,对黎昭而言,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可贵。
“爷爷觉得齐容与能胜任鹫翎军主将吗?”
“那小子三岁敢拔老虎须,天生胆子大,至于能不能胜任,还要看近下来的考验。”
悍将拦路、阵法围攻,前者拼拳头,后者拼脑力,若能双双过关,黎淙也没了阻挠的理由。
天子旨意,还是不能轻易忤逆。
听完祖父的分析,黎昭妙目流转,故意露出几分高深,“昭昭觉着,齐容与不仅能经受住考验,还能在大都督府混得风生水起。”
“何以见得?”
“说过了,昭昭有大神通。”
黎淙笑一声,使劲儿掐了掐孙女的脸蛋,催促她赶紧回房休息。
看祖父无恙,黎昭放下心来,又顺便达成目的,“预言”了齐容与接下来的战绩,便心满意足回到闺房,恰巧目睹到日旦寅时,一对本该成为姐妹花的女子为一匹长公主赏赐的妆花缎互不相让。
一个忿忿强势,一个委屈倔强。
早得了长公主额外赏赐的黎昭停在楼梯口,没像往常那样不分青红皂白就偏向委屈倔强的黎蓓,一味觉得是黎杳咄咄逼人,经历一世,她不再被某人柔弱的外表蒙蔽,冷静判断着这件事。
长公主共赏赐给黎家女眷十匹妆花,其余绫罗绸缎百匹。
可在妆花缎面前,其余绸缎都成了摆件。
骆氏是长辈,留了三匹,傅氏和佟氏是儿媳,各留了二匹,还剩三匹,原本是分给三个姑娘每人一匹的,可黎昭事先得了赏赐,骆氏擅自做主,将剩余三匹分给黎杳和黎蓓。
按黎杳的意思,两人各扯一匹半,可黎蓓觉得不妥,没敢当面反驳骆氏,就在私下里与黎杳商量,她们各留一匹,剩下最后一匹还是分给嫡姐黎昭。
黎杳当场就怒了,“祖母都说了,黎昭已得了额外的赏赐,凭什么还分给她?”
黎蓓气势弱些,但据理力争,“此礼非彼礼,姐姐事先得的赏赐,是长公主的答谢礼,与长公主赏赐给各户女眷的礼物不可同等比较。”
“黎昭得了二十匹妆花缎,不差这一匹,你在执拗个什么劲儿?”
“一码归一码。”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互不相让,只是黎杳素来性子直、脾气差,会显得咄咄逼人。反观黎蓓,一心向着长姐,懂事、胆小、气势弱,处于了下风。
可黎昭知道,按着黎蓓的性子,是藏了私心的,一开始是会力争到两匹布,再美其名曰分给嫡姐,可身为嫡接的黎昭向来疼她,不仅会拒收这匹布,还会额外附赠几匹。
算盘打得真响啊。
黎昭揉了揉耳朵,走上前,吩咐迎香去取剪刀,“别吵了,你们各一匹半。”
黎杳望着黎昭的背影,若有所思,嫡姐一向偏心黎蓓,今儿怎么公正了?
黎蓓则是一脸诧异,自己的好心被轻视了。
虽然这份好心掺杂了私心,可黎蓓自认隐藏得很好,不会让外人看出猫腻的。
嫡姐这是怎么了?对她的态度似乎越发冷淡。
怀揣着狐疑和委屈,黎蓓闷闷不乐去到母亲佟氏身边诉苦,聊起黎昭对她的态度转变。
同在一个屋檐下,佟氏也有所察觉,拉过女儿询问道:“近来,你可有顶撞过她?切记,凡事要忍让,万万不可与之离心。等她入宫做了皇后,日后为固宠,说不定会保你入宫。你若能接近圣驾,施以温柔小意,极有可能讨得陛下的欢心,咱们的荣宠还在后头呢。”
忍,是佟氏自小教给女儿的处世之道。虽自己做不到,但寄厚望于女儿。
黎蓓气闷道:“女儿没有顶撞过姐姐,是姐姐突然变了。”
佟氏细细琢磨起来。
**
数日后,大都督府的一处校场,彤云密布不见日,黄沙卷叶铺苍莽。
看台之上,早早搭起的明黄看棚内,十二将率陆续到场,三五成群小声议论着。
待黎淙踢着石子走来,几人一拥而上,将老者团团围住。
“侯爷,十九岁的毛头小子也能统领鹫翎军?这不是闹着玩嘛!”
“出身将门了不起啊?就能号令鹫翎军?换他老子来还凑合!”
黎淙没理会他们的七嘴八舌,兀自坐到宝桌旁,闭目凝气,倒是有些期待老王八蛋调教出的小王八蛋到底有无本事了。
随着一声尖利的公鸡嗓,众将起身恭迎圣驾到场,非议声随之消失。
萧承率先走进看棚,身后跟着的正是既受瞩目又受质疑的齐容与,以及兵部尚书和左右侍郎。
齐容与身穿褐色劲装,戴护腕,缠腰封,另佩环首刀、竹鞘剑,从容自若地出现在人前。
面由心生,这个边关长大的年轻人,脸上没什么沧桑感。
彬彬有礼中透着桀骜。
彬彬有礼是教养,桀骜是心性。
为武将者,怎能不桀骜?
而这份桀骜,恰到好处激起了一些武将的斗劲。
青年站在帝王斜后方,像一副崭新的刀盾。
这一场的考核目的明确,君臣心照不宣,很快,就有鹫翎军的悍将来到校场上,面朝看台深深施礼。
萧承拢着一件墨色裘氅坐在宝座上,随风微微轻颤的厚实毛领将他的脸庞衬得玉质端美。他稍稍抬了抬食指,指向校场,无声宣布着较量的开始。
齐容与步下看台,面对魁梧凶悍的将军,提唇一笑。
“请赐教。”
“那就不客气了!”
悍将几个健步向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逼近齐容与,一记扫腿,铲向他的脚踝,带起一地尘土。
齐容与展臂跳起,弯曲双膝,如雄鹰展翅,避开这记横扫,下落之际,踩向对方伸出的右腿。
悍将以左膝跪地,向一旁滚去,立即打旋而起,凌空翻个跟头,以鞋尖击向青年的头顶。
齐容与交叠双臂,挡在头顶上方,抗下了猛烈的一击。
悍将向后弹开,跪落在地,身体不受控制向后滑行数尺,待脚尖抵地,稳住身形,立即向前扑去,呈现出主动攻击之势,抡起铁拳砸向齐容与的面门。
青年退后一步,身体后仰,躲开面部攻击,却在下一瞬,星眸微瞠,瞳仁紧缩。
小腹上结结实实挨了一记重拳,被一股大力抡出三丈远。
悍将以声东击西,抢占先机,给了年轻人一个下马威,“兵不厌诈,少将军还是稚嫩了点。”
看台上,黎淙笑呵呵啜饮一口茶汤,他没打算以数量局拖垮齐容与的体力,那样太欺负人,不符合他的作风,这才直接搬出鹫翎军最能打的悍将,打算一局定胜负。
老者看向上首的天子,“陛下,若打到一方认输,可能会出人命。”
萧承持盏,食指慢慢敲打在盏口,目光锁在齐容与的脸上。
即便离得远,也能捕捉到青年脸上意气扬扬,有着他不具备的爽朗朝气。
一轮朝阳在冉冉升起。
校场之上,齐容与吐口血水,用手背蹭了蹭嘴角,不怒反笑,就喜欢这种无顾虑的切磋,以前在北边关大营,将士们顾及他的身份,大多会藏着掖着、畏手畏脚,较量起来不带劲。
他拧拧手腕,一脚向后呈弓步,摆出攻击之势,额角碎发在风沙中扬起。
风止时,一道快如闪电的身影极速前冲,在距离做出防备姿态的悍将两步之遥,突然转移位置,闪现到对方身后,以手肘直击悍将腰上一处穴位。
以快占据主导。
身高九尺有余的庞大汉子仅颤栗一下,轰然倒地,脸朝地砸了下去。
“你......使阴招。”
悍将气得脸皮直抖,可就是没力气站起身。
满座哗然。
齐容与身体微微后仰,双手抱胸,没觉得胜之不武,反倒将悍将之前的话还了回去。
“兵不厌诈。”
不过,击人穴位,致人身体发麻,就算阴招吗?他没反驳,对方毕竟不是敌人,而是日后并肩作战的同袍,不能打赢了人家又让人下不来台。
这点人情还是要保留的。
“侥幸取胜,承让。”
悍将气得翻起白眼,却没再嘴硬,这个年轻人不是胜在耍小聪明使阴招,而是以快取胜。
适才,自己甚至看不清他的奔跑路线和攻击招式。
看台上,押对宝的天子扫视一众面色阴沉的武将,只能独乐乐。他看向黎淙,轻挑剑眉,“下一场?”
“凭陛下安排。”
黎淙嘬嘬腮,没有输了的恼羞,反倒被齐容与惊人的速度所惊艳。
出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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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意料。
下一场破阵,一方是由数千鹫翎将士组成的鹤翼阵,阵法经过几百次改良,攻守兼备,出其不意。
另一方是由齐容与带领的边关将士,只有百人。
这并非不公平,而是想要胜任鹫翎军主将的位置,需有以少敌多、反败为胜的本事。
当鹫翎军有条不紊地逼近时,已摆开阵型的齐容与拔出腰间环首刀,手握刀柄,横在身前,刀尖向后,缓缓闭眼,更为散落的额前碎发随风轻拂,待他睁眼,当即翻转刀柄,刀尖直指对面黑压压的队伍,“破!阵!”
刀剑相接的声响源源不断传至看台,也传至在场外等待结果的众人耳中。
黎昭站在校场外的马厩前,寻着声响仰起头,始终镇定。
不知过了多久,一批批侍卫抬着酒桶跑进校场。
一旁的迎香不明所以,“小姐,这是何意?”
黎昭在风中闻到一股浓郁酒香,是状元红的味道,“大都督府每升任一位将率,就会设宴摆酒,以示庆贺。”
迎香恍然,“所以,是齐少将军赢了啊。”
对于结果,在黎昭的意料之中,她坐回车廊,静静等待祖父,并让迎香去附近酒馆买一碗醒酒汤。
“记得使用温盘。”
迎香回来时,多带回一碗醒酒汤,一并装在温盘里。
金乌西坠,云散开,漫天红霞。黎淙和齐容与并肩走出校场。
青年低头听着老者的叮嘱,是关于鹫翎军内部的事。
校场外、马厩前,修竹万杆,鳞次栉比,犹有万千兵马驻守在此。竹林旁,嵯峨山石林立,犹如刀盾护兵马,气势磅礴。
黎昭站在“兵马”前,衣裙迎风,吹散胭脂香,飘逸若云,凭添清爽气。
元宵节过后,到了黄历上河边看柳的季节,可满城草木仍旧稀疏,未焕发新貌,不说满目皆萧索,也是色彩单调,景致单一。
可就在这样的萧索中,每一位少女,都是烨熠发光的。
刚好眼前就有一位,六旬老人朝着年轻男子炫耀道:“瞧,你的昭昭妹妹在发光哩。”
夕阳斜照在少女的一侧肩头,如霓虹自苍穹铺开流光大道,满溢煌荧,昊昊发亮,引人视线。
齐容与顺着老者手指的方向看去,轻轻提唇,脸颊的划痕微微泛痛,是破阵时被对手的刀刃所伤,细细一条,不日就会愈合。
知道老者在故意占辈分上的便宜,但昭昭妹妹这个称呼,在齐容与心底并不觉得突兀。
以黎昭的年纪,正是邻家妹妹初长成的阶段。
青年点头,学着老者的语气附和道:“是在发光哩。”
黎淙觉得这小子上道,可惜是天子用来对付他的,不过老者没想过拥兵自重,兵权早晚要交回天子手上,只是在此之前,他要亲自挥百万师,直逼大笺宫城,逼他们的皇帝给当年那批受辱惨死的将士和百姓的亡魂磕头赔罪。
且待十年,养精蓄锐。
见着一老一少并肩走来,黎昭从温盘里取出两碗醒酒汤,亲手端到两人面前。
温汤养胃,好意难却,齐容与没拒绝,更不会自作多情认为是少女特意为他准备的,最多是量大匀给他一份,亦或是老侯爷平时会喝两碗。
他接过汤碗,仰头饮下,看得黎淙有些发笑。
“就不怕我们爷孙二人合谋毒害你?”
齐容与煞有其事地点点头,“怕啊。”
“那你还喝?”
“我自小就百毒不侵。”
“啊?”黎淙狐疑,挑起花白粗眉,早听闻北边关术士横行,难不成有什么秘法?可不论什么秘法,都是冒风险的,齐枞那个老王八蛋真够狠心的,拿亲骨肉试药!莫不是儿子多,不差这一个?
想到此,老者看青年的目光多了一丝同情,“好小子,命够硬的。”
捕捉到青年嘴角的一丝弧度,黎昭按按颞颥,轻咳了声,换来青年更深的笑意。
黎淙后知后觉,勃然大怒,当即抬脚踹了过去,“小王八蛋,敢骗老夫!”
一老一少在黄沙中追逐,别说差两辈儿,不看容貌和身板,恍惚是两个同龄人。
黎昭摇摇头,刚要上前拉住满脸通红的祖父,却见校场方向又走来一小拨人,竟是还未离去的圣驾。
照理说,圣驾会最先离席,其余臣子再陆续离场。
是有事要与人商量,先行屏退了闲杂人等吗?
黎昭随众人行礼,在一声声问安中垂下视线。
一老一少也停了下来,并肩作揖。
那一小拨人中,身量最高的天子停下脚步,视线越过众人,落在黎昭手中的温盘上,发现上面放置两个空碗,不难猜到里面盛过何种汤水。
曾几何时,每次有他和屠远侯共赴的酒筵,黎昭都会习惯性递上两碗醒酒汤,附加嘘寒问暖。
此刻,这第二碗醒酒汤为何是空的?
萧承瞥向齐容与,心中有了答案。
莫名有些不舒坦。
14.第 14 章
看着温盘上空了的汤碗,萧承若有所思。
齐、黎两家曾是世交,往来断在齐枞和黎淙这一辈上,只因两人喜欢上了同一个女子。
时过境迁,曾经以为炽热不会冷却的感情,或是封存或是淡忘,失意的齐枞没有停在原地,而今子孙满堂,与黎淙的心结也早在某个醒来的清晨自行解开了。
深情不寿,长情人少。
萧承抬抬手,簇拥的人群自动分开,退至两旁。
他站着没动,又好像动了,身上的酒气随风一缕缕飘散。
君臣都饮了不少酒,酒烈后劲儿足,朔风吹不散,醇正清香。
因距离不远,黎昭闻到一股清冽酒气,她向祖父身后站了站,没再上赶子讨嫌。
明眼人都看出了端倪,向来喜欢黏着陛下的小丫头在避嫌。
避嫌?
怎么可能,八成是与陛下赌气,等着陛下来哄。
就在前不久,言官指责两名贵女为身外之物大打出手的丑闻“广为流传”,都快成为贵胄们茶余饭后的笑谈了。
黎昭和俞嫣还因此吃了手板。
任性娇纵如黎昭,能不怄气吗?
大多数看客不觉得是黎昭想通了,反倒觉得她在以退为进。
黎淙挪过一步,挡在黎昭身前,不管孙女是如何想的,他都不能让她成为众矢之的,老者搅了搅肚子里的坏水,指了指身侧,道:“禀陛下,昭昭为陛下准备的醒酒汤,被这小子抢着喝了。冤有头、债有主,陛下若是宿醉,事后找他算账吧。”
萧承掠过黎淙的肩头,看向他身后低头不语的少女。
换成从前,黎昭早献宝似的递上醒酒汤了。
被“泼”了脏水的齐容与表情略有深意,生在边关的他,并不知晓黎昭和天子的关系,但从老者的话中,不难听出黎昭与天子是有私交的。
正当齐容与想要圆一圆这尴尬的局面,却听黎昭轻声开口,推翻了老者的说辞。
“爷爷误会了,第二碗醒酒汤本就是为少将军准备的。”
闻言,黎淙和齐容与齐齐向后看去。
这就显得暧昧了。
迎香暗自挠挠脸,听得云里雾里,第二碗醒酒汤分明是她擅作主张买来的,没有小姐的授意啊,怎么变成特意为少将军准备的了?
小姐不怕陛下误会吗?
迎着多道目光,黎昭面不改色,没有去看萧承的面庞,她低垂眉眼,语气平静。
是不是特意为齐容与准备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既不想再与萧承有半分牵扯,就要“解释”清所有可能会被误会的意图。
一碗醒酒汤,对萧承而言不值一提,但那涉及她的自尊,从今往后,她不允许自尊再被人糟践。
至于可能会引起齐容与的误会,稍后再作解释便是。
萧承看着面容淡淡的黎昭,本不会计较一碗醒酒汤,却在听过她的解释后,更加不快。
是从未受过冷遇,一时接受不了被人忽略,还是不习惯一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女子忽然变得冷淡?
连他自己都琢磨不清。
“黎昭,跟朕来。”
从不会在意黎昭情绪的萧承,忽然想听一听她的心声。
从哪一瞬间开始让他们渐行渐远?
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公然违抗圣意,等同于打脸皇室威严,还会加深众人对祖父把持朝政以致家眷跋扈的印象。黎昭迈开步子,与祖父点头示意,余光扫过齐容与时,清瞳微动,在走出一小段距离后,忽然回眸。
那一眼,带了歉意。
齐容与抿抿唇,唇角向上,被一旁的黎淙斜了一眼。
“没什么想问的、想说的?”
“没。”
青年拉长音,既已知晓黎昭与陛下关系匪浅,就知自己被当了挡箭牌。
这有什么?姑娘家脸皮薄,偶尔会在心上人面前口是心非,刚好他脸皮厚,被当一、两次挡箭牌又不会少块肉。
他没在意,于漫天霞光中伸个懒腰,左跨长刀、右跨竹剑,身姿挺拔,衣摆飘摇,像个没有烦恼的逍遥客。
另一边,很少在宫外走动的年轻天子带着黎昭穿梭在闹市的街巷里,大批侍卫紧随,不远不近不敢打扰。
寻常古朴的烟火巷里,黎昭跟在萧承身后,恍惚记起去年冬日,一次偶然的机会,她伴驾微服出宫,也是在一条巷陌里,她用指尖描摹他的影子,被发现时,立即退到一旁,佯装无事发生。
等男子转回身,她又凑上去,继续描摹。
在萧承看不到的角度,将喜欢展现得淋漓尽致。
那天,路过一个糖画摊,她收到他送的糖画,是一棵开满花骨朵的海棠树,她小心收藏,舍不得吃掉,可糖画易融,害她心疼一整晚。
后来啊,她才知晓,海棠无香,苦恋无果。
学富五车的天子,特意在数十幅糖画中挑选了海棠树,怎会不知其中寓意。
是在无声地拒绝她啊。
她伤心许久,默默舔舐心伤,等再见到他,仍是没脸没皮,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此刻,差不多的巷陌里,黎昭低头跟在后面,没去注意萧承被夕阳斜照的影子,等额头磕到硬邦邦的身躯,才蓦然抬头,对上一双深邃的眸。
不远处,一棵老树伸出院墙,斜长的树杈上,几个顽童正在掏鸟窝。
萧承觉得吵,想带黎昭离开这里。
黎昭靠在一处墙壁上,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石子,“陛下事忙,开门见山吧。”
这样略显忧郁的黎昭,是萧承从未见过的模样,印象里,她从来都是热情洋溢的。
骄阳,也敌不过暮色的凄楚吗?
受她的情绪感染,萧承走到对面,靠在另一侧墙壁上,身姿笼罩在晚霞不及的暗影里,“为何用齐容与故意激朕?”
黎昭抬手遮了遮耀眼的霞光,笑问:“陛下怀疑臣女居心不良?”
明眼人都看得出,齐容与是萧承看重的一张牌,会被大力培养,以逐渐制衡黎淙的势力。
萧承寻她谈心,更多是为了试探她主动示好齐容与的目的吧。
因祖父的关系,他对她一直怀有戒备呢。
黎昭垂下手,看向不远处跳下树杈跑远的几个顽童,心不在焉道:“人心隔肚皮,几分真、几分假,向来难以推断。就算臣女如何保证自己没有居心不良,陛下也不会相信,陛下觉得是,就是吧。”
萧承缄默。
破罐子破摔吗?从前的她,可不会这样,不能允许自己在他心里留下一点点瑕疵。
她变得太快、太多,快到让他难以理解。
少年成名、博览群书、善于谋心的帝王,忽然词穷,甚至不知该如何开口去询问少女的心事。
少时就已磨练出老辣的心性,没哄过任何人,包括自己的母后和皇姐。
“哄”之一字,对他太过陌生。
为何要哄?
男子陷入自我矛盾,鲜少有过的自我矛盾。
蓦地,一侧耳尖微动,待转过眸,视野里俯冲而来一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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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鹊。
鸟窝掉落在地,激怒了归巢的喜鹊,无差别地攻击起路人。
站在明处的黎昭,成了它的攻击对象。
几乎是不暇思索,萧承迈开腿,大跨步来到黎昭面前,左手扣住她的后脑勺,将处于错愕中的姑娘护进怀里,以右手挥开愤怒的喜鹊。
喜鹊盘旋半空,扑腾翅膀,再次袭来,狠狠啄在萧承的左手手背上,被萧承以右手再度挥开。
远处有侍卫飞身而来,欲要拔剑劈砍喜鹊,被萧承制止。
他松开黎昭,抽出侍卫佩剑,斜横在胸前,偏转剑身,以反射的霞光吓退了喜鹊。
喜鹊被耀眼的光芒吓到,喳喳高飞,似乎骂得很难听。
侍卫惊呼,“陛下受伤了!”
黎昭顺着侍卫的目光看去,欲言又止。
男子玉白的手背上,一处清晰啄痕微微渗血,他没在意,看向黎昭,“没事吧?”
“没事。”
两人之间又是一阵相顾无言。
半晌,萧承走向那棵斜出院墙的老树,弯腰拾起地上的鸟窝,几个健步,借力跃上墙头,脚踩树杈,将鸟窝放回原来的位置。
刚巧院墙内有个小伢子蹦蹦跳跳走出穿堂,在看清墙头的男子时,非但没有大喊抓贼,还惊讶地张大嘴巴。
怔怔望着金相玉质的男子。
惊为天人。
夜幕拉开时,骂骂咧咧的喜鹊飞了回来,扑腾着翅膀,吐出嘴里衔的枝条,盘旋数圈落在巢穴里,动作几分迟疑。
萧承已摆驾回宫,黎昭也被送回侯府后巷,她打发掉相送的侍卫,独自走在灯火阑珊的巷子里,走着走着,忽然瞧见巷尾的灯笼下站着一道人影。
那人换下窄袖劲装,一袭银衫,大袖轻晃,手里颠着几枚铜板。
瞧见黎昭,齐容与大步走过去,一开口,打破了黎昭的尴尬,“那醒酒汤几两钱,我付给你。”
看着披了皎洁月光的青年一步步走近,黎昭站定,没有扭捏,顺势道:“少将军看着付钱。”
齐容与高高颠起全部铜板,又一把收入掌中牢牢抓住,继而翻转拳头,悬在黎昭面前。
黎昭伸出手,摊开在他的拳头下方,接下一枚枚带着体温的铜板。
“两清了。”
两人不约而同开了口,又无奈地相视一笑。
“抱歉,拿你当了挡箭牌。”
“没关系,不过以后呢,还是尽量少说赌气的话。”
黎昭从没与这般爽朗的人打过交道,她攥紧铜板,联想起慧安长公主所说的话。
与亲近的人,不要说气话、反话,以免错过一辈子。
还好,萧承不再是她亲近的人,说一两次气话、反话,也没什么。
夜凉如水洗杪头,飒飒秃枝月下荡,黎昭从与齐容与的交谈中,感受到一丝久违的春风。
眼前的男子,明明不是出身书香世家、周身散发温润气韵的人,可还是让黎昭如沐春风。
玉润,是一种感觉。
银月朦胧,寸寸似烟幌,彤云聚集,天地愈黑沉。齐容与看一眼天色,挪挪下巴,指向侯府后院,“回去吧。”
黎昭客气道:“还是要目送客人先行。”
“你是女子,不便走夜路,先回吧。”
这段夜路可真长,铺衬浅月波,跬步十余尺,可黎昭还是按他的意思,先行迈开步子。
等叫开后院的门,她扭头看去,那人脚步生风,汇入烟幌夜幕中,背对她摆摆手,无声作别。
15.第 15 章
后院内,等在二楼挑廊上的迎香立即迎过来,掩口道:“小姐可回了,府里出事了。”
傍晚那会儿,怀有身孕的佟氏挺着肚子回来,满脸倦色,失魂落魄,任凭黎蓓如何询问都默不作声,引得仆人们猜测纷纷。
迎香嘴里说着出了大事,实则并不知晓出了什么事。
黎昭越过黎蓓的闺阁,径自回了自己的房间,流露出的淡漠令迎香感到陌生。
大小姐和蓓儿小姐向来要好,怎会漠不关心呢?
“小姐?”
“别乱猜,去备水。”
稍许,黎昭浸泡在温热的汤浴中,拧干一条湿帕搭在额头,整个人向后仰靠,双手搭在桶沿,浸泡过的肌肤白里透粉。
迎香在旁伺候,偷偷凑上前,闻了闻自家香喷喷的小姐。
“谁以后要是娶了小姐,真是艳福不浅。”
“马屁拍得炉火纯青了。”黎昭被逗笑,对姻缘没多少期待,想要的感情太纯粹,不是世俗的产物。
宫城,燕寝。
一方碧玉池,流水潺潺声,水面映出一张俊美无俦的面庞,从额头到鼻骨再到下颔,无一不精致。
男子静坐其中,挺阔的胸膛半隐池水中,左手搭在池边,手背泛起青筋,其上有一处明显的啄痕。
湢浴外奏折堆积,从不会怠惰的男子无心批阅,反复回想着黎昭说过的话。
不知为何,明明对她排斥进骨子里,却不受控制想要揣测她近来的言行。
是冬至那日,自己在看到她来了月事没有及时关怀惹她心灰意冷,才会有后来的渐行渐远?
还是要追溯到更早的某一瞬间?
记忆超群的男子掬一把汤水拂面,在这件事上记忆苍白。
奢华空旷的湢浴,烛台盏盏灯火通明,映出池中人的影子。
在没有外人的空间里,这位年近二十就老成持重的帝王,头一次流露出少年的浮躁。
沐浴过后,他拢衣站在窗前,窗外风声鹤唳多算计,背后流水涓涓绕指柔,他站在中间,久久没有离开。
长公主的话回荡在耳畔,是关于感情的。
“陛下听与不听,本宫都要讲,一个姑娘不会忽然放弃喜欢一个人,除非伤透了心。”
“陛下不妨想想自己对黎昭和俞嫣的态度区别,若真的讨厌黎昭,会允许她一次次靠近吗?”
“过几日,民间几大马场会集中售马,供人挑选。本宫会邀黎昭一同前往,陛下不忙的话,可莅临。”
长公主出嫁前,马术超绝,挑选马匹的眼光更是一流,后来遇人不淑,荒废了这项技能,如今也算重操旧业。
窗外北风呼啸,凛冽异常,却吹不灭萧承胸膛的浮躁,他走出湢浴,开始批红,身影笼在烛光中,直至午夜。
翌日傍晚,黎昭收到长公主的邀约,当即派人送去回帖,应了下来。
祖父的坐骑已老,她想为祖父挑选一匹千里马,自小养在府中。
老马荣誉满载,遇暮年,合该被善待。
黎昭去往马厩,抚了抚祖父的那匹坐骑,想着等祖父答应归隐那日,她就带上它,一同离开皇城。
老马“噗噗”两声,晃了晃脑袋。
黎昭当它答应了,眉眼弯弯。
这一幕,落在刚刚回府的黎凌宕眼中。
“昭昭啊,傻乐什么呢?”
黎昭看向露出一口银牙的中年男子,意味不明道:“在念旧。”
黎凌宕拴好自己的坐骑,来到黎昭身边,对着老马叹一声,“这匹马老了,却是父亲的坐骑,还是能卖个好价钱。”
毕竟富贵子弟中,有不少黎淙的欣赏者。
黎昭泛起淡淡讥嘲,失了价值就要被丢弃,还真是他一贯的作风。
“婶子怀胎七月,受不得刺激,叔叔还需多上心。”
戌时还有应酬的男人笑笑,对妻子腹中胎儿充满期待,“是啊,寻医问诊多次,这次估摸是个儿子,咱们黎家有后了,是得多上心。”
黎昭忍了忍,此“黎”非彼“黎”,他们不是一家人,不过是恰巧同姓而已。
黎姓并不常见,这也是祖父当年收养他的缘由之一,觉得有缘,哪承想,引狼入室。
这个男子屠尽侯府满门,平心而论,黎昭做不到以德报怨。
并不想他有后。
“在叔叔眼里,女子不如男吗?”
黎凌宕一愣,赶忙摇头,“非也非也,昭昭多心了。”
黎昭懒得再言,越过他,头也不回地离开。
被留在原地的黎凌宕压低眉宇,若有所思,前几日听妻女讲起黎昭的性情变化,自己还将信将疑,今日得见,果然觉着与以往不同。
少女多了薄凉。
那个骄阳似火、没心没肺的小丫头怎会突然性情大变?
中邪了不成?
**
七九过后河面开,要不了多久,大雁就会结伴从南边飞回来。
这日休沐,彤云散,日高照,城外马场吆喝不断。
黎昭随慧安长公主步下车驾,一抬头,就瞧见木栏内飞奔的匹匹烈马,个个毛发锃亮,等待买家挑选。
驯马师们牵着自己的马,手摇缰绳,奔放热情。
民间集中售卖马匹每三年一次,场面盛大,几乎囊括全部马种,引得买家无数。
黎昭由长公主挽着走进马场,吸引了马场主和驯马师的注意,毕竟很少在马场见到女郎。
这一刻,黎昭眼中的长公主是鲜活的、英气的。
所以,没必要为另一个人强行改变自己,最终换来一句“你怎么变了,我喜欢的是原来的你”。
多讽刺。
黎昭靠在栅栏上,一边望着穿梭在马匹中的长公主,一边用马场的秸秆编织小草人。
蓦地,背后传来一道轻咳,她扭头看去,看到一袭银衫。
银衫徐徐走来,腰间左悬竹鞘长剑,右挂一只酒葫芦,粲粲周正,朗俊飘逸。
许是气氛活络,无拘无束,黎昭没顾及礼节,坐着没动,“少将军怎么来了?”
齐容与手扶栅栏,侧身跃起,稳稳落在黎昭身边,身体向后,倚坐其上,眺望内场奔腾的群马,“见识见识皇城一带的马匹。”
“都是从各地拉过来的。”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马匹亦然。”他取下酒葫芦摇了摇,“酒也是。”
听着有理,黎昭没有反驳,继续编织手里的草人,手指纤细灵活,编织出一个身穿铠甲的士兵,又搭配着编织出一匹小马。
她将小马高高托起,与内场的群马看齐,偶然一眼,相中一匹浑身油亮的马驹,个头虽小,却一股子牛劲儿,在成年的马匹里努力展示着自己,“那匹不错。”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齐容与仔细观察,随后起身,将酒葫芦和竹鞘剑放在栅栏下,慢悠悠走向内场。
黎昭看着他扣住一匹奔驰的烈马,飞身跨坐,与之较量起来。
笔挺的身姿,在黑压压的马群中格外显眼,引得一些买家拍手叫好。
难得养眼的驯马场景。
烈马难驯服,却得武将青睐。
黎昭被吸引视线,好整以暇地欣赏,一人一马斗智斗勇,青年被烈马颠来颠去,始终稳坐马背。
不知过了多久,随着一声声叫好,烈马渐渐屈服,嘶鸣一声,纵身跃起,在灿灿冬阳下划出一条弧线。
一人一马跨出内场,哒哒哒地朝黎昭奔来,距离女子三尺之外停了下来。
黑亮的骏马,高大健壮。
黎昭刚要起身打量这匹马,却见内场又跃出一匹小马驹,正是黎昭相中的。
眉间一道闪电的胎记。
“它怎会跃出来......”
齐容与从马背上跃下,朝黎昭招招手,轻轻一声“来”。
骨子里的温和,在不经意间流露了出来。
黎昭随他走到小马驹面前,抬手刚要抚摸,却被小马驹扬起脑袋拒绝。
未认主的马匹,哪会任陌生人抚摸。
“它是被我用口哨吸引过来的,你要试试吗?”
黎昭盯着小马驹眉心的胎记,没等齐容与反应过来,一拉缰绳,翻身而上,轻盈的身姿,转瞬落在马背上。
少女腾空翻转,不说惊艳绝伦,也是超乎齐容与的意料。
不愧是将门之女,看着玉软花柔,也有英姿飒爽的一面。
齐容与向后退去,目睹少女训马。
别看小马驹个头不高,烈性十足,冬末春初之际,少女额头溢出薄汗。
察觉出马匹难以驯服,齐容与紧紧盯着黎昭的身影,恐她被甩下马背。
正当黎昭身体歪斜快要支撑不住之际,青年健步上前,却被一道身影抢先。
那人脚踩外场栅栏一跃而起,落在黎昭身后的马背上,双手穿过她腋下,一同拉转缰绳。
黎昭在一阵龙涎香中稍稍转眸,却无暇他顾,继续与小马驹拉扯,却明显感觉轻松许多。
背后的男子没有替她驯服马匹,只是借了些力和巧劲儿。
训马经验丰富。
黎昭集中注意力,几个来回,薄汗涔涔,才终于感受到跨下马匹变得温顺,慢慢停止挣扎。
买家中不乏朝臣和高门子弟,他们的视线都被突然出现的帝王吸引,相继上前请安。
萧承扔保持环住黎昭的姿势,瞥了一眼众人,“无需顾及这边,继续选马。”
“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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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
众人立即散开,留下一女两男。
随着小马驹不再疯狂蹦跳,黎昭原本该放松的身子更加绷紧,她向后看去,板着一张红润的俏脸淡淡道:“陛下可以放我下去了。”
萧承松开手,看着黎昭搭了一下齐容与的手,跳下马背。
他坐着没动,余光扫过另两人交握又松开的手。
一双长腿跨坐在小马驹上着实有些突兀,绷着的俊脸也有些偏冷。
齐容与顿觉自己多余,懒懒摇头,朝马背上的帝王抱拳一礼,走到栅栏前捡起地上的竹鞘剑和酒葫芦,牵起自己选中的马,去往马场主那边付账。
黎昭也欠欠身子,转头走向内场,想要去寻长公主。
“黎昭。”萧承叫住她,“不要这匹马驹了?”
黎昭没回头,“不要了。”
说罢,快步离开,留下一袭青衫的男子。
避让的臣子们开始窃窃私语。
萧承面色如常地跨下马匹,一挥袖子,小马驹被拍了下,扭着马腚朝黎昭哒哒哒地凑近。
见黎昭不理它,它扭过脑袋“噗噗噗”,好像很生气,随即又哒哒哒地凑了过去。
还挺有灵性的。
不知几人身份的马场主,瞥了一眼少女和马驹,朝正在付银子的齐容与挤眉弄眼,“这追求姑娘呢,要眼疾手快,投其所好。客官替姑娘付了钱,姑娘还不得对你另眼相待!”
纯种千里马极其昂贵,等同于奢华大礼,在马场主看来,就是抛金撒银的阔绰之举,气派又迷人。
齐容与煞有其事地点点头,似乎听了进去。
两人相对而笑,马场主刚要拍个马屁,加大火候,夸他上道,却听青年阴恻恻道:“找零。”
马场主撇撇嘴,又忍不住翻个白眼,不情不愿给不吃这套的青年找零。
齐容与牵着自己挑选的黑马转头,发觉黎昭真没有买下小马驹的意思,又见天子没也有替她付钱的意思,不由有些可惜。
那匹小马驹加以喂养驯化,会成为一等一的千里马。
啧。
正当马场主准备去说服黎昭出银子买下小马驹时,当头挨了一下,他下意识接住,不解地看向丢过钱袋子的青年,随即眼睛一亮。
“客官,上道!”
马场主捧着钱袋跑向黎昭,眉飞色舞不知说了什么。
黎昭睃趁那人一眼,又环视一圈,与站在不远处的青年对上视线。
一个歪了歪头表示不解。
一个耸耸肩,不确定自己是可惜那匹马驹,还是怎样。
片刻,名“花”有主的小马驹美滋滋跟在黎昭身后,身上带着朵红绸花。
马场主还主动给一大一小两匹马提供了备选名字,大的叫风驰,小的叫电掣。
多般配。
完全没注意到坐在茶棚里淡淡看向这边的皇帝陛下。
可即便注意到也不知对方的身份,当然是谁付银子谁是爷了。
同样微服出行的内廷大总管曹顺,与一众侍从面面相觑。老宦官擦擦虚汗,摸不准天子的心思。
是单纯出宫来选马匹的,还是为黎昭而来啊......
板着脸表情淡淡的天子,脸上既没表情,又将心情尽数表露在了脸上,只因老宦官打天子出生就陪在周围,风雨二十载,比旁人更了解天子一些。
也只是一些。
须臾,慧安长公主牵着一匹骏马走向茶棚,憔悴多年的女子洋溢的朝气深深触动了曹顺。
老宦官笑眯眯,小心叹了句:“殿下瞧着多开心啊。”
萧承也看向自己的长姐,面容有所舒缓,吩咐摊主再沏一壶茶。
马场的茶水大多粗制,可气氛烘托在此,轻松惬意,再粗制的茶也能品出甘甜。
长公主拉着黎昭入座,又招呼着齐容与过来一块歇息。
齐容与是皇家的座上宾,慧安长公主自是持了礼待之心。
四人在喧哗热闹的氛围中围坐一桌,隔壁桌的食客大多在谈论马匹,有说有笑,还有大骂马场主是奸商的,其余知晓萧承身份的官员和子弟根本不敢靠近茶棚。
难得出宫一趟,算是郊游,还有所收获,慧安长公主只觉得浑身舒畅,她看向站着的曹顺,笑问道:“本宫记着这附近有一家不错的馆子,叫......福锦记,可还在经营?”
曹顺立即派人去查。
慧安长公主的邀约,三人都没有拒绝,各有各的缘由。
黎昭身为臣女,又对长公主掺杂同情和感激,即便不愿与某人有所接触,也不能婉拒。
齐容与是朝臣,更不能当众拂了皇家颜面。
至于萧承,天上彩云也飘不进他的心里,探知不出端倪。
16.第 16 章
饮过茶,几人离开马场,按着侍卫的指引,一路向南行。
福锦记虽离马车不远,但附近没有官道,较为崎岖,只能步行。
萧承和长公主走在前面,黎昭和齐容与跟在后头。
两拨人莫名拉开一大段距离。
其余侍从默默护驾。
黎昭牵着胸前系着红花的小马驹,看向同样牵着马匹的齐容与,“我与卖家没打听出价钱,你破费多少,我补给你。”
马场主为了帮齐容与抱得美人归,说什么也不肯对黎昭透露价钱。
想起马场主挤眉弄眼的贱贱表情,齐容与好笑地摇摇头,“算了,当我补给侯爷的见面礼。”
上回送去拜帖,正巧遇见老侯爷,还没来得及送出见面礼。
黎昭觉得不妥,可任她怎么询问,就是得不到想要的答案,无意瞥了一眼青年腰间的竹鞘剑,黎昭想起自家有一块尚品磨刀石,价值连城,不如投其所好,抵消了这份人情。
每个武将,都有珍藏的磨刀石。
后头的小马驹到底是月份小,跳脱调皮,扭着马腚一颠一颠,时不时撞一下旁边的高头骏马。
齐容与闻声回头,想起马场主给两匹马取的名字,风驰与电掣,忽而有种莫名的情绪席卷而来,他皱皱眉,不懂这种欣悦又空落落的感觉从何而生。
路旁的溪流融化开,潺潺不断冲刷大小不一的鹅卵石。
水流环山,相依相伴。
身侧的姑娘安静地走着,耳边一缕微卷的碎发来回拂过白皙的脸颊,静中有动,汇入冬日的山水画中。
后头两人陷入沉默,前方的姐弟也不再交谈,四人安静地走着,周遭充斥风撼树木的飒飒声。
片片枯叶经风吹起,萧承没去注意留在长姐肩头的枯叶,倒是注意到斜后方黎昭的发髻上粘黏了一片,颤巍巍风吹不去。
衣袂下的手不自觉摩挲了下,他收回视线,长眸不再只有清冷,泛起自己都未察觉的复杂涟漪。
俄而,一行人抵达取名福锦记的馆子。
萧承望一眼泛旧破损的匾额,意味深长凝了一眼已走进门槛的长姐。
多年前,他无意捡到落在长姐嫁妆外的手札,厚厚一本,摊开的两页纸上,记录着长姐年少时与竹马来此用膳的场景。
那时年级尚小,不懂情爱的长姐与情窦初开的竹马,度过了一段难忘的青葱韶华。
在接长姐回宫前,萧承曾派人去打探过那个“少年”如今的处境。
只能说,有些遗憾终成遗憾。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①。
蓦地,像是潜意识有所触动,他转头看向站在斜后方的黎昭,却在黎昭看过来时,稍稍偏转视线。
黎昭不明所以,不懂他在看什么,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发鬓,摸到一片枯叶,夹在指尖。
一旁传来齐容与清越的笑语:“柿柿如意。”
“嗯?”
“柿子叶。”
黎昭才懂他用了谐音,不禁露出笑意。
谁不喜欢好彩头呢?
店内传出老掌柜与长公主叙旧的声音,有些激昂,有些感慨。
“是你啊,女娃娃,好多年不见了!”
“是啊,伯伯,许久不见。”
“嫁人了吧,是......与你常来的那个少年郎吗?”
屋外的三人没再听到长公主的答话,女子以沉默回答了老掌柜。
萧承率先迈开步子跨进门槛。
黎昭和齐容与先后跟了进去。
馆子不大,十副桌椅,除了他们,没有其余食客。
慧安长公主带着三人坐在以前常坐的位置,像是东家招呼着客人。
有老主顾登门,老掌柜亲自掌勺,做了几道拿手好菜。
是记忆中的味道,慧安长公主朝老掌柜竖起拇指。
有些味道以为模糊遗忘了,可一旦接触,熟悉感会自现。
怀旧不可怕,可怕的是美好不复存在。
三旬的女子低头咀嚼着饭菜,一度哽咽,她低着头,攥紧筷子。
黎昭不知该如何安慰一个失意的人,至少,那个竹马少年郎在她心中留下了美好的记忆,或会支撑她走完余生。
可余生还那么长,谁又说得准呢。
气氛一度低沉,萧承历来是个沉闷的性子,不止没有哄过人,也不擅长与人谈心,早在九岁登基前,喜、怒、哀、惧、爱、恶、欲,就被现实削得片甲不留。
帝王情绪不可外露,再苦再痛也不行,是先帝、太后和三师交给他的道理。
倒是齐容与在感受到一桌子沉闷氛围后,笑问老掌柜,“掌柜的,有酒吗?”
“有,自然有。”老掌柜打开一个大酒坛,舀出棕黄色酒水,又撒上干桂花,端到四人桌上。
齐容与给其余三人舀酒,最后满上自己的酒碗,“世间大多不如意,唯有美酒解忧愁。”
他没劝人饮酒,自顾自品尝一口。
是桂花酒啊。
萧承抬眼,“你腰间不是有酒。”
“烈酒,不适合姑娘家。”
谁知,低头沉闷的慧安长公主突然扣住齐容与的小臂,重重一攥,“拿来。”
世间大多不如意,一醉可解万千愁。
酣畅过后,事事休,阻我逍遥,我偏逍遥。
郊外一间小菜馆,午日到黄昏,生意冷清,檐下两盏纱灯渐渐荧亮,稀薄的光,渲染凄冷。
老掌柜年纪大了容易打盹,趴在帐台睡了一觉,醒来后发现四人还未离开,他咧嘴一笑,敲打算盘,假装忙碌。
慧安长公主喝得醉醺醺,怀里抱着个空了的酒葫芦。
齐容与和萧承对饮数杯桂花酒,喝空了几小坛。
黎昭滴酒未沾,安静坐在一边,虽余光多次捕捉到一抹若即若离的视线,可她目不斜视,假装不知道。
她猜不透萧承为何频频打量她,也不在乎。
可后来,她察觉到有两道视线交错而来,不解地扭头看向另一边的齐容与,轻轻“嗯”了声,带着疑问。
有些薄醉的青年摇摇头,开始闷头喝酒,不知自己为何从起初视线穿梭在黎昭和陛下之间,到最后只盯着黎昭,许是酒气上头,意识迟钝了。
他单手撑头,另一只手敲打着桌面,配合着老掌柜哼的小调,眼前不自觉浮现出与黎昭初见那日,少女手提金缕鞋的场景。
见过太多壮阔山河美景的他,深信一点,震撼是一种感觉。
青年不自觉浅笑,又饮下一口酒。
身边的老将嫌弃皇城的酒不够味道,他倒觉得刚刚好。
辛辣回甘。
**
长公主醉酒酣睡,忘愁忘情,只是苦了其余三人。
萧承体恤皇姐,知她在此间小馆里有太多回忆,远比身处深宫快意,便没有急着回宫,默默陪在一旁。
这是帝王为数不多能够体现人情味的时刻。
帝王不离席,其余两人只能作陪。齐容与单手撑额,瞥了一眼长公主怀里的酒葫芦,知这酒葫芦不合适再收回了。
还要再寻个钟意的葫芦才行。
来的路上,他瞧见附近的架子上爬满枯萎的葫芦藤,经过秋日,成熟的葫芦会被栽种者收割,想必老掌柜这里就有售卖。
询问过老掌柜,齐容与得知小馆后头有一条不算宽的小河,顺流而下可抵达一处四面环水的汀渚,其上有一座老掌柜名下的地窖,堆放许多晾晒而成的葫芦。
无人问津。
老掌柜笑说,能不能挑选到钟意的,得看缘分。
洒脱之人,仗剑天涯,一双草鞋、一个箱笼,还要搭配一个酒葫芦。
是齐容与打小的心愿,可随着年纪增长,肩上的责任愈重,青年没了仗剑天涯的憧憬,但想做到大隐隐朝市。
他走到酒桌前,轻声道:“末将想要去一趟屋子后头的汀渚,选一只酒葫芦,不知陛下有无兴致?”
守护在周遭的侍卫们纹丝不动,都已知晓答案。
萧承独自饮酒,拒绝了邀约。
可他拒绝邀约,尴尬的就是黎昭。
长公主酒醉不醒,老掌柜哈欠连天,侍卫个个隐在暗处,她可不想单独与萧承相处。
“我随你去。”
齐容与一愣,没想到黎昭不打算借机与陛下独处,他缓缓点头,狐疑着走向小馆后门。
黎昭起身越过某人时,眼尾不留余光,不知那人压下了唇角。
留在暗处的侍卫们面面相觑,曹顺更是闭眼装傻,根本揣测不出圣意,怎就忽然抛下一摞摞奏折,来这里受冷遇?
这哪里是陛下会做的事。
黎昭和齐容与走出小馆后院没多久,就听到潺潺淙淙的流水声,河畔停靠一叶竹筏,其上有桨。
月如沉璧,随着水波碎碎合合。
齐容与站在岸边,双手拢袖,朝着水流方向看去,眺望到了一座汀渚。他看向身侧的黎昭,笑道:“还以为你愿意留在陛下身边呢。”
黎昭冷着俏脸问道:“我为何愿意留在那边?”
“额......”
女儿家的心事,也不好拿到明面上来说,齐容与笑笑不打算再多嘴,纵身跃上竹筏,竹筏一沉一浮,溅起不大的水花。
青年稳稳站定,朝黎昭伸出手,“来。”
黎昭站在岸边没动,想与他解释一句自己同萧承的关系,又觉得没必要,他二人才有过几次交际,熟识未满。
“不敢?”齐容与当她怕水亦或晕船,垂下手,“那你在此等我,我去去就回。”
周遭全是侍卫,蚊蝇都飞不出他们的监视范围,黎昭留在此处不会有危险。
岸边还未吐新的柳条荡来荡去,淅淅索索,几缕漫浪,径斜之中,悠然宁静,柳亸花娇的少女心情不错,还有几分新生的惬意,看青年跃身洒脱,也起了效仿的心,迈开莲步一跃而下,落在青年的身前。
可她不是习武之人,掌握不好分寸,才一踩上竹筏,身体就不受控制地来回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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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是求生的本能,她一把握住齐容与伸来的手臂。
两人相互“搀扶”,在竹筏上寻找着平衡,渐渐趋于稳。
其实,一直是黎昭在寻求平衡,齐容与脚力够稳,无形中成了她的靠山。
看黎昭手忙脚乱略显慌张的模样,男子心头像被羽毛挠了一下,痒痒的、酥酥的。
他凝着偏头看向河面的少女,无意瞥见她白雪似的脖颈,登时移开眼,轻咳了声,“站稳了吗?”
衣摆有些打湿的黎昭皱皱眉,很快恢复淡然,“站稳了。”
之后,由站在竹筏前头的齐容与划动木浆,缓缓朝汀渚漂去。
天高气爽,水流涓涓,两人借着月光,仿若驶入缥缈的世外桃源。
前方男子的背影秀颀飘逸,让人心生安全感,黎昭闭上眼,任隽爽清风拂过面颊,直到耳边传来一声“到了”。
她睁眼之际,面前再次伸来一只大手,掌心纹路清晰,隐隐有颗小痣。
黎昭没扭捏,递出右手,提裙上岸。
两人短暂交握的手自然而然地分开。
齐容与环顾一圈,指了指不远处的茅草屋,“按掌柜说的方位,应该就是那里。”
两人走过去,齐容与先叩了叩门,再谨慎拉开,让黎昭跟在后头。
他探进自己的衣襟,取出火折子吹燃,借着火光查看环境,发现靠门的一侧墙上挂着一盏破旧灯笼,他拿起点燃,视野瞬间大亮。
“跟紧我。”
这边没有侍卫监视,他不能留黎昭一人在陌生的环境。
黎昭紧紧跟随,沿着灯笼照出的光路,步下地窖的木梯,越向下越寒凉。
密闭的空间里充斥花香,黎昭一时无法辨认那是什么花。
不大的地窖内堆放好些陈旧的物件,都是老掌柜口中无人问津的售卖物品。
齐容与来回找了两圈,才发现堆放在角落毫不起眼的黄色葫芦,葫芦上都系有绳子,足见老掌柜是个心细如发的人,给予顾客行方便。
他蹲在地上仔细挑选,拿起一个别在腰间,刚要起身,发现一旁的青釉瓶里插着一把干枯的浅红蔷薇。
反正都是售卖品,让老掌柜多赚些吧。
他抽出蔷薇,举到黎昭面前,“不白来。”
自己得了酒葫芦,也不能让人家姑娘白来一趟。
哪知,黎昭吸了一口干枯的花香立即退后,脸上凝起沉重之色。
是不想收花吗?
嘶。
让人家误会了。
齐容与将蔷薇花插回青釉瓶,转身时,发现黎昭已跑开。
安全起见,他大步追上去,与之一同走出茅草屋。
黎昭在室外深深呼吸,心有余悸,那会儿下了地窖才发现里面存放好些干枯的蔷薇花,汇成的香气令她头晕目眩。
“你怎么了?”齐容与扶住摇摇欲坠的黎昭。
黎昭也不相瞒,“有些晕。”
看她身形摇晃的厉害,齐容与意识到不妙,绕到她身前,曲膝下蹲,“我背你。”
还是尽快回去就医为对。
黎昭扶住额,双脚虚浮难以支撑身体,轻声道了句“麻烦了”,就栽倒在他的背上。
齐容与背起黎昭快速起身,大步流星朝河边走去,跨步跃上竹筏,一手划桨,一手勾在黎昭的腿弯。
背上的女子轻得没什么分量,齐容与时不时会扭头看一眼,确认她没有凭空消失。
陷入昏睡的人儿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像是在湍流中抱住一根救命浮木,她有些气喘,偶尔哼唧一声,猫崽似的委屈巴巴。
齐容与感受到一股浓郁的忧伤,不知一个十六岁的少女怎会在失去意识后展露出悲伤的气息。
听父亲提起过,这丫头出生在南边关,双亲皆是武将,在一场守城站中惨遭敌军偷袭,双双战死,小丫头当时不足一岁,傻兮兮坐在血泊中盯着敌军举起的屠刀,幸得屠远侯及时赶到,救下了她。
之后十五年,她在皇城长大,没再见过腥风血雨,不足一岁的记忆也不会留住,怎会忧郁?
另一边,曹顺看眼天色,躬身凑到萧承身边,“夜深了,明日还要早朝,不如陛下先行,老奴会派人护送长公主回宫,也会派人知会小九爷和黎大小姐。”
萧承坐着没动,已经不知喝了几杯,如崖顶古松浸润在孤独中,胃开始微微灼痛。
从不买醉的他,不知自己因何如此,心里空落落的,好像与黎昭有关。
蓦地,后院传来侍卫的禀告。
“陛下,小九爷和黎大小姐快到河边了,黎大小姐她......”
萧承厉眸扫过,“说。”
片刻,一袭锦衣的男子穿过蜿蜒小径去往河畔,腰间羊脂玉佩来回摇曳。
荡起从未有过的摇曳幅度。
子夜起雾,星月不再璀璨,躲进云层。
萧承最先来到河畔,在薄雾中望见一叶竹筏快速驶来,当他瞧见一对身躯相贴的男女时,眉心骤然皱紧。
17.第 17 章
没等齐容与将竹筏靠岸,萧承在曹顺夸张的惊叫声中,一步跨去,踏起一层水花。
竹筏的间隙渗水,染了靴底,萧承没去在意,目光锁在黎昭苍白的脸上,脑海里刹时浮现黎昭幼时花粉过敏的场景。
与他人不同,在花粉过敏时,黎昭不会出现皮疹,也不会剧烈咳嗽,而是会陷入昏睡,有时昏睡一整晚,有时更久。
齐容与背着黎昭稳住身形,有些诧异,更多的是焦急,“陛下,黎姑娘花粉过敏,需要就医。”
圣驾随行都会携带御医,齐容与说着就要背黎昭上岸,却被拦下。
萧承几乎是一把将他背上的少女扯进自己怀里,打横抱起,边转身边问:“让她接触到蔷薇花粉了?”
语气笃定。
背后的温热陡然消失,齐容与微怔,随即迈开步子跟上岸,“嗯,是蔷薇花。”
过敏不容耽搁,随行御医小跑在后,与天子三人一同进了小馆的后堂。
一张小木床,少女躺在上面,毫无意识,惊吓到了醉酒的长公主。
“昭昭怎么了?”
萧承默不作声,等御医确定黎昭没有大碍后,才舒展开眉心,让人先送皇姐回宫,自己留在小馆,一言不发坐在床边。
渐渐清醒的长公主在门口回头,无意在弟弟眼中看到了关切。
可理智和立场,压抑了这份不知有无情愫的关切。
候在门口的曹顺早留意到了天子的情绪起伏,心叹这是何苦?堂堂帝王,宁愿被姑娘家冷落也要留下喝闷酒,不是情中人,不会自行跌份儿。
至于天子自个儿是否意识到了,外人无从知晓。
曹顺最近还发现,天子不爱笑了,连虚与委蛇的笑都没了。
木床边,少女沉沉昏睡,梦到幼时第一次见到蔷薇花的场景,她兴高采烈拉着还是太子的萧承去观赏。
“太子哥哥,御花园种了好些蔷薇,可漂亮啦,咱们一起去好不好?”
粉雕玉琢的小家伙攥住高个子的太子爷,哼哧哼哧向外走,活像土匪拐了个漂亮媳妇,怎么也不肯撒手。
可任凭她耍宝撒娇、软磨硬泡,都没有说服正在温习课业的少年太子。
甚至不看她一眼。
她气呼呼环住手臂,晒帮鼓鼓,赌气自己跑去御花园,昏倒在一片花墙前。
孤零零的身影躺在冰凉的地面上,连蚂蚱、蝴蝶都能欺负她。
那是他们僵持最久的一场冷战,最终以她服软告终。
为何呢?为何要让自己如此卑微?
躺在木床上的季昭缓缓睁开眼,可能是吸入花粉量少的缘故,没有昏睡太久。
一盏烛灯中,入目的是两道身影,一坐一站。
不知是不是心防起了警醒作用,还是两个男子表露出的关切程度有深有浅,她转动眸子,视线只落在齐容与的脸上,气息微弱道:“没事的。”
已从御医那儿吃了定心丸的齐容与压低声音,本就清越的嗓音变得更为动听,“嗯,休息一夜就好了。”
两人的对话落在曹顺耳中,只是寻常朋友间的关怀,落在萧承耳中却如情人间的呢喃,尤为刺耳。
见黎昭脱离危险,萧承起身默默走开,甚至没有留下一句关切的话,看得曹顺直着急。
明明担忧人家担忧得不行,怎么这么别扭!
老宦官自然不敢表露出内心的真实想法,只能连连默叹,随圣驾离开。
老掌柜得了一笔丰厚的赏钱,吓得张大嘴巴,呆呆望着不明身份的一拨人远去。
御医走进后堂,再次为黎昭把脉,确认无恙后,看向齐容与,“少将军,陛下吩咐老夫送黎姑娘回府,这便出发吧。”
“不劳您了。”
“圣意不可违。”
齐容与觉得多此一举,明明他就可以送人回去,可转念一想,琢磨出些端倪,暗自摇摇头。
如果黎昭不是黎淙的孙女,天子还会言不由衷吗?
可是,没有如果。
他不知黎昭和天子之间的感情纠葛有多深,但身为外人,不该添乱的。
黎昭这会儿清醒许多,已然能下地走路,没打算三更半夜为难老御医,便跟着老御医和两名侍卫走出小馆,回头与老掌柜道别时,目光所及,是跟在后头的齐容与,以及他牵着的风驰和电掣。
离开崎岖小路,黎昭坐进马车,以为会晃晃悠悠回到侯府,不承想,窗边传来哒哒的马蹄声。
她挑开帘子,见自己选中的小马驹奔跑在马车旁,速度比拉车的马匹快上几倍,时不时还要故意慢下来。胸前的红花向后飞扬,挂在侧颈上,别提多滑稽,逗笑了黎昭。
少女一笑,冬日回暖,千树万树吐新芽。
跟在斜后方的齐容与也笑了,一路将黎昭护送回侯府,才独自驾马离去,途径一家不打烊的面馆时,他拉紧缰绳,停下马匹,点了一碗油泼面。
青年独自坐在面馆里,秀颀身姿吸引了路边卖花的老妪。
“官人,买束花吧。”
“不了,谢谢。”
更阑人静,齐容与虽然没打算买老妪的花,但还是递出几个铜板,让她早些回家。
老妪讷讷,半晌说了句“公子心善”,离开时,在临门的桌边留下一束花。
店家抹桌子时,将那束花递给青年。
齐容与才发现,这不是鲜花,而是手编的,饱满的柿叶中,镶嵌几颗硕大饱满的“丁柿”。
还挺好看的。
齐容与不自觉想到落在黎昭发髻上的柿子叶。
柿柿如意。
丑时一刻,他回到府中,干净的庭院空无一人,连个护院都见不着。
不是伯府雇不起仆人,而是百余边关将士暂住在此,个个骁勇善战,没有一个贼人敢入伯府盗窃。
可当齐容与刚跨进垂花门,就有一道小小身影尾随,一把扯下他腰间的酒葫芦和一捧手编花。
“咦,怎么换葫芦了?”
“咋还有姑娘的东西?”
话落,几道身影窜了出来,围着小童探头探脑,议论不休。
“呦,来皇城前,伯爷和夫人还为少将军的婚事发愁呢,说你整日闷在军营,都没个世家公子的样儿,哪个闺秀会乐意嫁你?看来是伯爷和夫人多虑了,咱们少将军有心上人了。”
一名手背皲裂的老将抢过手编花,飞身上了屋顶,在冷风中咧开嘴,戏谑之意明显。
“偷袭”成功的小童撇开脚靠在垂花门上,啧啧个不停,“哪家的姑娘啊?我也好给夫人写信报喜。”
面对几人的调侃,齐容与面不改色、心不跳,大手扣在小童的头顶,直击要害,“认识几个字,还大言不惭要写信?”
小童最讨厌被人摁住脑袋,张牙舞爪地挥动起手臂,可怎么也碰不到前方的男子,只怪胳膊太短。
齐容与一面扣住小童头顶,一面扫视几人,坦荡道:“别胡说啊,没有的事。”
坐在屋檐上的老将磕磕烟杆,颠了颠手编花,“既然没有喜欢的姑娘,那这玩意就没意思了,不介意我们当蹴球吧。”
手编花被高高抛起,击鼓传花般,你传我,我传他,他传他。
几人环成一圈,将齐容与包围其中,调侃之余,也在揣摩他是否会恼怒。
若是恼怒,大有猫腻。
哪知,齐容与压根不给他们试探的机会,利用速度优势,几个健步飞跃而起,伸长手臂,抓住了半空中的手编花。
待稳稳落地,朝几人扬扬下巴,转身回屋睡大觉。
留下一声声“切”。
宫城,燕寝。
萧承刚回到宫里,就收到一则消息,俊脸更冷。
大赟和大笺有停战的十年之约,从去年起,大笺皇帝就有意派使臣入大赟说亲,想要与大赟皇室和亲。
黄鼠狼给鸡拜年,哪会安什么好心。
大笺皇帝膝下无女,想要和亲,就要从大赟挑选公主、郡主过去,与他的皇子成婚。
去年,大笺使臣携礼前来说亲,被萧承拒绝过一次。
曹柒将一封信函呈送到天子面前,原话转述了还在途中的使臣之言,希望今年,两国能喜结连理,珠联璧合。
这回,他们听说了慧安长公主的经历,指名道姓要为他们的七皇子求娶慧安长公主。
萧承没接,甚至没看一眼,语气淡的好似雾凇冰露,“朕再说一遍,大赟朝女子不和亲,再让朕说第三遍,后果自负。”
曹柒接圣意,连夜派人去传话,回绝并警告了还在途中的使臣。
**
东方鱼肚白时,黎昭才躺进床帐,疲惫地蜷缩起身子,只因适才宫里来人询问她的状况,烦不胜烦。
她不懂萧承在想什么,明明可以体面结束,为何又要来招惹?
脑子昏乎乎的,她扯过被子蒙住自己,不愿再去多想。
不管萧承想做什么,她都无心奉陪。
前半晌,黎昭闷在屋里修养,迎香叩门而入,急匆匆道:“小姐,佟夫人动了胎气!”
黎昭倚在美人榻上,单手轻点侧额,不疾不徐的,“因何?”
“好像是、好像是......”迎香不敢多嘴,一次次欲言又止,“小姐去看看吧。”
黎昭躺着没动,心里明镜,无非是佟氏在怀胎期间发现丈夫养了外室,一气之下动了胎气。
黎凌宕因养子的身份,一直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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洁身自好示人,即便妻子只生下一个女儿,多年间也没有纳妾的念头。
佟氏一直觉得自己的丈夫是个痴情好男儿,一时难以接受。
镜花水月,才是最迷惑人的。
到头来一场空。
黎昭没去理会,小口吃着雪莲果,直到暮色四合才走出房门。
冬末开始回暖,仍有丝丝寒意,黎昭身披一件雪白披风,站在二楼挑廊上透气。
黎杳从游廊走出,一贯的别扭,在庭院抬起头,“晚膳备好了,祖母让我请你过去她的屋子里用膳。”
那个“请”字咬得特意重。
昔日互看不顺眼的姐妹,一个嘴角带笑,一个觉得莫名其妙。
“黎昭,你傻乐什么?”
总觉得最近嫡姐看她的目光变了,变得有些......和善。
黎杳不愿细究,自尊心作祟,哼一声,扭头跑开。
反正话儿带到了。
黎昭收起笑,独自去往骆氏屋里。
照理说,嫡系没必要维系与偏房、庶系的关系,前世的黎昭很少与他们走动,即便他们主动示好,内心也无波澜起伏,反倒与黎凌宕三口子来往密切。
看黎昭一请便来,骆氏有些惊讶,面上维系淡然,拉过她坐在榻上,替她捂热一双冰凉的小手,“看你一整日没进食,这才擅作主张,让后厨做了些你爱吃的饭菜,一起用吧。”
黎昭点点头,“白日里没什么胃口,在屋子里吃了些零嘴,这会儿刚好饿了。”
看她乖巧得像是换了一个人,骆氏不自信的心落了地儿,甚至有些受宠若惊。
在骆氏屋里用过膳,黎昭回到后院,刚打算在院子里消消食,忽见后院墙头出现一道身影。
黎昭本能后退,待看清“来客”,戒备一敛即净。
“好好的府门不走,偏做梁上君子?”
齐容与蹲在墙头,看她气色红润,彻底放下心来,“这不是嫌礼数麻烦,层层通报,引起太大的动静。”
黎昭猜到他因昨晚的事,心怀愧疚,但完全没有必要,不知者无罪。
“你......”
“我......”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下。
齐容与没再说什么,朝她轻轻抛过一个物件,在半空划出半弧,都无需黎昭集中注意力,只要她肯抬手,就能接到。
黎昭伸出拢在披风内的一双小手,接住了一束手编花。
耳畔是青年温和的笑语。
“柿柿如意。”
待黎昭怔怔抬眼,墙头之上,已不见了那人身影。
“等等!”
黎昭朝着空无一人的墙头喊了一声,声音不大,语气几分焦急,生怕那人脚步匆匆已经离开。
几乎是一瞬间,那人的声音隔墙传来,“我在,怎么了?”
“你且等等。”
黎昭握着手编花跑去二进院,从祖父的书房取出一块磨刀石,又急匆匆跑回后院,推开院门向外探身,发现齐容与正靠在墙壁上。
她走过去,递出一个锦盒,缓缓打开,“投桃报李,那匹小马驹价值不菲,你不收银子,那我就送你这个。”
身为武将,一眼便识出这块磨刀石的贵重。
千金难求。
“不好吧,侯爷回来会不会直接杀到伯府去?”
“你不收,就把那匹马牵走。”
黎昭板着脸,一副不容置喙的模样,惹笑了青年。
他伸出手,接过锦盒,在阑珊的红纱灯火中迈开步子,背对黎昭摆摆手。
风萧萧,长衫飘摇。
这一幕,好巧不巧,落入不知何时出现在巷口的天子眼中。
微服出宫的天子隐入无灯的角落,不打算现身。他不是特意来探望黎昭的,可出宫的目的地,距离侯府足有半个时辰的路程,不知为何,他还是出现在了侯府的后巷。
无意目睹到这一幕,他没有现身,转身欲走。
来过,又好像没来过。
黎昭站在原地,像是没有注意到那个安静离开的人,转身走向后院大门。
蓦地,一道声音叫住了她。
“黎昭,可好些了?”
少女停下推门的动作,背对那人心思百转,一抹不耐划过心头。
幽静的长巷,纱灯青荧,淅淅风不止。
萧承突然转回身,第一次强迫自己直视内心的柔软,他凝着少女婀娜的背影,握了握青衫下的拳头,握住的是他的自尊。
从没有直面过感情的年轻天子,朝黎昭的背影迈开步子。
每一步都是心思沉重的,可不这么做,他苍白的感情里就会失去唯一一道靓色。
40-50
第41章 第 41 章
月波缱绻柔人肠, 幽静的燕寝内,刚刚沐浴过后的帝王趴在御案前小憩,手?边堆叠一小摞还未翻看的奏折。帝王的左手?耷在御案边沿, 自虎口处缠绕多圈白色布条,修长?的手?指微曲, 被人隔空描摹。
女子纤细的指尖不敢真真切切触碰帝王的手?, 只能趁其入睡没有防备时?,隔着两个铜板的距离“抚摸”。
前来送药的贺云裳, 悄然陪伴着这个自年少起就站在高山之巅的男子。
心甘情愿。
她嘴角带笑,几许偏执,几许痴。
珠帘外, 将一切尽收眼底的曹顺没有打断女子的痴念, 以前的黎昭,当下的贺云裳,日后的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哪个能逃过望穿秋水、爱而不得的命运?
黎昭看开了?, 也是?在感情上烈火锤炼才得以涅槃重生,其余女子呢?要么重蹈黎昭的老路, 要么如贺云裳一样偏执痴念丢心丢魂。
老宦官摇摇头?, 自己若有女儿, 一定不会让她沾惹皇族中人,皇室薄情, 不是?寻常女子能招惹的,除非不为情,那将无坚不摧。
“咳咳。”
老宦官抱拳咳了?咳, 打断了?贺云裳的意淫,也扰醒了?小憩的帝王。
萧承睡眼惺忪, 还有些模糊的视野里,一道?婀娜身影板板正正站在御案前,看不出半点僭越之举。
耳畔是?女子柔声的提醒。
“奴婢来为陛下送药。”
萧承看了?一眼自己的左手?,恹恹道?:“放那儿吧。”
抛开社稷的重担,到底是?二十出头?的年纪,暂不需要勾心斗角的年轻帝王没有掩饰内心的孤寂,可随着头?脑渐渐清醒,语调随之转冷,“贺云裳,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内廷女官和御前宦官,同?一个人,不同?身份,在萧承看来截然不同?,“人要有自知之明。”
贺云裳跪地,“奴婢只是?来送药的。”
“那你可以退下了?。”
“诺。”
“等等。”萧承叫住她,意味深长?地问,“黎昭为何厌恶你?”
贺云裳苦笑一声,“喜欢一个人可以不讲道?理,厌恶一个人难道?就不可以吗?”
这话?着实不够恭敬,但?萧承没有计较,以两指敲了?敲汤碗,“一并带走吧。”
既无毒,无需解毒。既无情,不该留情。
他?能匀出的额外精力不多,都留给黎昭了?,不打算再应付其余女子。
早朝时?分,萧承一袭黑金龙袍端坐地台龙椅上,没有发现齐容与的身影,本?该不露声色,却还是?淡笑问起齐容与缺席的缘由。
这是?帝王第一次在早朝上询问无关紧要的事。
臣子缺席通常事出有因,偶尔告假无可厚非。
吏部尚书上前,禀告缘由,齐容与于昨日散值后亲自到吏部告假。
萧承支颐,眼倦倦,“何时?返回?”
“禀陛下,请至未时?。”
还真是?巧呢,萧承心知肚明,没再多问,继续听其余臣子禀奏要事。
另一边,日出时?分,青草茵茵,山花遍布,齐容与坐在草地上,嘴里叼着狗尾草。
与他?并肩而坐的少女,身上披着一件银衫,两侧耳边各插一朵紫云英。
当红橙橙的曦光倾洒山坡,少女抬手?指向山峦与天际交接的远方,“日出了?。”
璀璨晨曦刺目,灼灼焕赫,常年在日出日落中操练的青年扬起脸,静静望着鱼肚白的东方被朝阳渲染。
天上朝阳炽热,身边亦有朝阳相伴,他?转眸看向曲膝托腮的少女,没有打扰她沉浸在日出的震撼中。
看着她,青年眼里再容不下其余美景。
秀颈高仰的叛逆少女,不似庭砌中圈养的娇花,是?那萧疏清远的芦絮,伴着朝霞飞度。
深宅锁不住她渴望自由的心。
“黎昭。”
“嗯!”
“没什么。”
黎昭本?想重重回应他?,却是?一阵相顾无言,他?们在暖橙的日光中凝望,又各自移开视线。
距离未时?不到四个时?辰了?。
这是?他?们最后短暂的相处时?光。
“日出美吗?”
齐容与仰倒在草地上,头?枕双臂,叼着狗尾草浅笑:“美啊,当然美了?,春日载阳,福履齐长?①,日出总是?美好的。不过,边关的日出更美、更壮丽。”
黎昭扭头?看他?,“想象不出。”
“因为没有身临其境。”青年竖起尾指,意欲拉钩,“有机会,我带你去看。”
黎昭拍开他的手,无声地拒绝了?。
因为没有机会。
齐容与继续枕着双臂,闭眼不再去欣赏广袤之美,将一轮有些暗淡的朝阳装进心里。
半晌,听到少女嘟囔道?:“饿了?。”
“附近没有馆子,只好带你去化?缘了?。”
黎昭起身拍拍衣裙,递给他?一只手?,“你是?高僧吗,还要化?缘?”
青年借力站起身,没有整理衣衫,随性随意,他?绕到黎昭面前,曲膝蹲下,拍拍肩头?,“上来。”
黎昭站着不动。
青年又拍了?拍肩头?,耐心等待着,玩笑道?:“最后一次了?,可再没机会了?。”
黎昭立马爬上他?的背,双脚勾在一起,环住他?精瘦的腰。
两道?身影晃晃悠悠地前行?,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对无忧无虑的兄妹。兄长?背着妹妹,一颠一颠地下山。
胆子大的兄长?,途中遇见黑熊幼崽也不怕,学着幼崽摇头?晃脑,却在发觉潜伏附近的母熊时?,背着妹妹撒腿就跑,身影融入鱼跃鸢飞的葱茏画卷。
甩开一大一小两头?黑熊,齐容与弯腰撑树气?喘吁吁,另一只手?还勾着黎昭的腿弯。
黎昭掏出帕子为他?擦额,“你啊,连熊崽都敢逗弄。”
“这算什么,小时?候,在北边关,我和大哥、三?哥闯过狼窝,被群狼追赶,大哥被狼王咬了?屁股。”
黎昭哭笑不得,“我还听说你拔过老虎的胡须呢。”
“是?拔过,那是?一只快要被驯化?的老虎,我拔它胡须,是?想让它知道?,住金丝笼,是?需要付出代价的,任人宰割。”
“那后来呢?老虎被驯化?了?吗?”
“人各有志,野兽也是?,左右不得。”齐容与喘匀气?儿,稍稍直起腰,勾着黎昭的腿弯朝稀稀落落的农户走去。
因着两人面孔陌生,途经几户人家?均被拒之门外,最后还是?一位好心的婆婆“收留”了?他?们。
简陋的小院,炊烟袅袅,婆婆端上毛豆炖肉,搭配米饭,香气?四溢。
齐容与比黎昭食量大,闷头?吃了?两碗,抬头?迎上婆婆苍老的笑颜。
“小伙子,还吃不?”
青年朗笑,点了?点头?。
用过饭,齐容与没闲着,又是?种菜,又是?喂羊,又是?挑水,又是?劈柴,笑得婆婆合不拢嘴,大半个月的农活、杂活,都让这大高个给包揽了?。
老人坐到牵牛花墙前,朝黎昭竖起拇指,“闺女的眼光好着嘞。”
黎昭淡笑,歪头?盯着不停忙碌的青年,不愿去看天空的太阳。
午时?将尽,快未时?了?。
忙完农活、杂活,齐容与向婆婆要了?一盏灯笼。
大白天的,也不知他?要盏灯笼做什么。
临走时?,两人悄俏留下十两纹银,一前一后离开农户,步入两侧是?山的小径。
午时?过后就是?未时?,万里晴空,艳阳高照,与黯淡形成对比。
黎昭走在后头?,目光锁在齐容与手?中的灯笼上,“大白天,你拿灯笼做什么?”
“这里距皇城很远的,徒步回去,是?要走到日暮前后,担心你害怕,先备了?灯笼。”
青年边走边回头?,笑意和煦,却在陈述残酷的事实,可那笑融入春光,并不牵强突兀,反而自然舒畅,像是?突然想开,不再纠结繁缛复杂的感情。
他?本?就是?展翅可翱翔天际的游隼,只要自身想通,羽翼丰满之下,畅通无阻。
这会儿青年展露的轻松笑颜,是?黎昭希望看到的。
本?该如此。
可看着他?一瞬豁然,黎昭的心反倒沉甸甸的。
“拿给我吧。”黎昭伸手?去接,娇靥暗藏苦涩,故作轻松道?,“看天色,未时?了?,你沿着这条路先行?。”
“你先吧,我殿后,以防你迷路。”
黎昭摇摇头?,“你沿途刻下标记,我就不会迷路了?。”
齐容与默了?默,感受到她的倔强快要碎掉,粲然一笑,抬手?揉揉她的发髻,温声道?:“要畅快 啊!经年很长?,余生又很短,顺从自己的心意走下去就好,不要勉强自己,我宁作我,管他?人作何!”
青年将灯笼递过去,面朝黎昭笑着后退,一步、两步、三?步,由慢变得更慢,最终转过身,背对黎昭快步离去。
银袖挥起,潇洒作别。
“黎昭,我永远不会逼你。”
雀鸟枝头?鸣叫,叽叽喳喳回荡在山路上,青年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久久回荡在黎昭耳边。
她握紧灯柄,迈开步子,步步艰难。
心忽然空了?。
救赎她的那束暖光,随着未时?的到来,渐渐远去,她慢慢走着,脚步虚浮,明明春光明媚,内心枯槁萧瑟。
齐容与是?清爽的风、潺潺的溪、暖融的光,从今起,风远去、溪流走、光消失,再不属于她。
可纵使这样,她也无悔,无悔遇见他?,是?他?让她相信世间还有救赎。
她恨萧承,恨那个不懂情爱偏要索爱的男子,与之磋磨,只会相看两生厌。
但?好在,她可以遁隐,再不问世间事。
少女提灯一路行?进,朝皇城的方向而去,每遇到一个沿途的标记,都会停下来轻轻摩挲,仿若在抚摸那人的面庞。
她走得很慢,日暮四合也没有走完路途的一半,眼看着天色黑沉,她点燃灯笼,于方寸灯光中继续前行?。
惧怕雷电的她,这会儿连狼嚎鸦啼都不过耳,空壳似的走啊、走啊,好像永无尽头?。
在走过一大段山路久久没有寻到路旁的标记后,她停了?下来,呆呆立在原地。
齐容与可以花费一整日调整心绪,一瞬豁达,她却难以办到。
找不到标记、寻不到回城的方向、陷入困境的少女曲膝蹲了?下来,将灯笼放在一旁,环膝埋头?。
日落山风冽,单薄的少女蹲在风口,想要护住灯芯,却眼睁睁看着山风吹灭她的光,最后一丝光。
月儿躲在浓厚的云层,吝啬月波,她的视野连同?心境陷入一片漆黑。
可就在万念俱灰之际,不远处出现一道?身影,颀长?、高挺、伟岸,一袭银衫如银月。
黎昭抬眼,看向重新出现的齐容与。
泪如雨下。
什么是?触手?可及的璀璨?就是?他?啊。
不远处的青年背手?踱步,懒洋洋踢着山路上的石头?子,没有靠近,也没有远去,像是?在兑现自己的承诺,永远不会逼迫她,但?只要她愿意,他?永远是?她触手?可及的。
“我在家?中行?九,是?老幺,除了?我和三?哥,其余兄长?皆已成亲,嫂嫂们时?常拿兄长?们同?我比较,说我这样的郎君,提着灯笼都难找。黎昭,你提着灯笼找到了?,是?不是?该珍惜?”
他?抱臂,叉开一条长?腿微微曲膝,颇有几分骄傲,又有几分委屈,“这么好的郎君,错过就难遇了?,你要不要再考虑考虑啊?”
说着,他?偷偷打量蹲在不远处的少女。
暗中跟踪她一路,看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哪有一点儿释然的洒脱啊。
傻姑娘,被人捏住把柄又不是?自身的错,何必折磨自己呢?
银汉迢迢,广阔无边,孤月一点萤,云绕几匝,忽明忽暗,照不亮昊穹,黎昭的心田却徐徐升起一轮月,皎皎长?明。
她站起身,擦了?擦眼角,不管不顾地奔向了?明月。
日月相依,璀璨可及。
当被黎昭抱住腰身时?,齐容与微耷双肩,侧目看向少女,缓缓抬手?插入少女柔软的长?发中,扣住她的后脑勺。
“傻黎昭,什么事不能一起面对,非要自己扛?”
黎昭在男子温热的胸膛中闭上眼,闷闷道?出实情。
原来是?以他?的婚事为要挟啊,齐容与仰头?望着云月,与她说起自己的计划。
须臾,灯盏重燃,少女趴在青年的背上,提着灯柄,为他?照亮前方的路。
青年背着少女,嘴角带笑,晃晃悠悠一路前行?。少男少女,隽永美好。
春日载阳,福履齐长?①。
朝阳是?不会沉沦的,昭昭,光也,明也。
第42章 第 42 章
漏尽更阑, 宁谧广阔的郊野上?,两道相贴的身影穿梭在浮翠流丹的春夜。
黎昭挑灯盯着齐容与的侧脸,喃喃道:“你可别是镜花水月。”
脚步轻快的青年扭过头, 好笑道:“我以前还?担心你是嘞。”
“我现在比你更担心。”
“这么怕我消失啊?”
黎昭趴在他肩头,下?巴抵在一处最硬的骨头上?, 放任自己变得傻里傻气, “这么好的人,哪儿找去啊?不会是大梦一场空吧。不行?不行?, 我要掐醒自己,可不能空欢喜。”
“嘶。”
黎昭眉眼弯弯,又掐了一把, 透着慧黠的小坏。
被掐疼的青年停下?步子, 将少女放在地?上?,朝着她的臀重重拍一下?,以牙还?牙。
还?好有夜色遮挡面靥的娇羞,否则黎昭就要学?田鼠, 找个地?洞转进去了,“你打我。”
“不是你掐我的时候了?”
黎昭扁嘴, “我还?没答应嫁你呢, 你就打我, 日后,我哪有好日子过?”
看她委屈巴巴、可怜兮兮的, 与适才那个蹲在地?上?闷头哭鼻子的傻姑娘大相径庭,齐容与捏住她两侧雪腮,道:“嫁鸡随鸡, 嫁狗随狗,嫁了我就要隐藏功与名, 做最寻常的田园小妇人。黎大小姐,愿意不?”
澄澈墨空,星月暗淡,隐藏的冶艳似都凝聚在青年的眼中,炯炯熠熠,勾勒出天底下?最好看的内双狭眸。
加之舒眉如弓,鼻似玉葱,颔颊流畅,骨相优越,怎么看都是提着灯笼找不着的。
这就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吗?
黎昭觉着自己更适合归隐田园了。
她提着灯笼踮脚仔细看,眉眼不自觉变得温柔。
专注的少女,侧脸被灯火萦绕,清瞳漆黑潋滟。
齐容与从黎昭的瞳仁看到了夜幕中的林濠,还?有林濠中的自己。
他捧起黎昭的脸,作势要亲吻,被黎昭笑着躲开,纨素长裙在夜风中翻转,纤巧灵动?如一颗偷偷化为人形的星榆,与澹荡春色缠络,美得如诗如画。
齐容与上?前一步,伸手去抓,抓了个空。
“不让我亲是吧?”青年撸起袖子,朝少女扑了过去,将人抵在路边一棵杨树上?。
黎昭这会儿玩心大,捂住嘴,眼梢弯得像月牙,说什么也不给亲。
两人嬉闹在径斜,没去在意时辰。
齐容与吻在她的手背上?,隔着一只纤柔的小手,放纵沉醉,直到侧腰一疼。
被黎昭狠狠掐了一把。
他故作痛苦,捂住侧腰倒在地?上?,曲膝蜷缩,颇为无赖。
黎昭蹲在一旁,用手戳了戳他的脸,“很好,以后我掌家,你来做弱不禁风的绣花枕头。”
齐容与不再装疼,单手撑头,惬意优哉,“吃软饭吗?我擅长啊。”
黎昭又要掐他的腰,被他捉住手,用力一拉。
少女扑倒,自青年胸膛抬起脸。
青年笑吟吟道:“我媳妇咋这么好看,这软饭必将吃得香。”
他抚上?少女的黛眉,用粗粝的拇指轻刮,“再等等,等熬过此劫,咱们就成?亲。”
倘若太宗皇帝亲授的丹书铁券不能打消天子夺爱的意图,那就只能另辟蹊径,与黎昭遁隐了。反正?朝廷没了他,又不会影响国?祚,而他想象不到失去黎昭后的情形。
三哥和七姐,是他备选方案的助力,也是关?键所在。
他习武的初心是希望国?泰民安、海宴河清,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丢弃初心,因三个人理顺不开的情爱引发?动?乱而民不聊生,但他可以有所弃,放弃身份和地?位,义无反顾奔向黎昭。
墨空下?,呢哝缱绻的情话,触动?了少女的心。
黎昭趴在他怀里,十?指相扣,“为我放弃拥有的一切,值吗?”
“娶媳妇,委屈媳妇,只为促成?自己的成?就,再说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掩盖亏欠、麻痹良心,那是男人吗?那是自私自利的伪君子。这世道,只约束妻子要忠诚丈夫,对丈夫不离不弃,可丈夫呢?是否也能同妻子风雨同舟?很多男人只是丈夫,而非大丈夫。”
齐容与仰躺,敞开双腿,让黎昭躺在他的身上?,像一叶扁舟载着月光飘荡在天地?间,“我可不想自己的媳妇哭着说遇人不淑、嫁错人了。再说,我本就随性,可入仕、可归隐,没什么好纠结的,但有一日,需要我捍卫江山社稷、保护黎民,我会义不容辞。”
黎昭彻底陷入这叶带有体温的扁舟,不由生出骄傲,她钟意的男子,顶天立地?。
他们在日出前回到皇城,约定双方“助力”集结前,以退为进,与那个不懂爱却要索爱的帝王虚与委蛇,将戏做足。
独自回到侯府后巷的黎昭手提灯笼,面向站在大批宫侍前的玄衣帝王,微微歪头,步履从容地?越过。
等待一夜的帝王眯眸,恍惚重逢了当年那个不把人放在眼里的跋扈少女。
“昭昭。”
“都结束了,只不过差了八、九个时辰,陛下不会连这点耐性都没有吧?”
萧承看向她的侧脸,看她淡淡然一副冷清的模样,说不出的患得患失,像有巨石悬在心头,无法落地?儿,“真结束了?”
“不然呢?我会一个人回来?”黎昭目不斜视,不愿多赠半点余光。
萧承露出淡笑,但心里还?是飘忽不定,总觉得不真实、不踏实。
“那,随朕”
“困了,陛下?总要体恤一下?臣女吧。”
“好,你暂且回府休息,晚些,朕派人接你入宫,皇姐多日不见?你,想与你说说话儿。”
好憋脚的理由,黎昭闭闭眼,忍了下?来,没答应也没拒绝,施施然走进府门。
另一边,重新?现身的齐容与在吏部领了罚。
官员无故不上?值,缺一日,处笞二?十?小板,夺一月俸。
齐容与缺了半日,也按一日处置了。
吏部尚书打趣道:“人不轻狂枉少年,但不能怠工,更不能无故缺勤,齐将军要记打啊。”
领了二?十?小板的齐容与站起身,磨磨后牙槽,深知吏部小厮下?手重了!这打板子啊,极讲究手法,掺和人情世故,吏部尚书之所以授意下?狠手,多半是看陛下?脸色行?事的。
看来,在他和黎昭失踪的一整日里,陛下?的脸色沉如锅底。
青年佻达一笑,签了字,没事人似的离开。
吏部尚书抖三抖,明明授意小厮下?狠手的,怎么看他不痛不痒的?陛下?不会觉得自己是有心偏袒他吧
这个年轻人,不会是故意装出毫发?无损以示报复吧?
齐容与走出尚书府,拐进一旁无人的小道,扶墙缓释了会儿,一瘸一拐走了几步。他这人脾气好,但不爱吃亏,吏部那个老匹夫摆明了借他巴结陛下?,他就偏逆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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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晌,补了回笼觉的黎昭刚醒来梳妆,就被宫里派来的御前侍从催了几次。
黎昭上?了不同以往的浓妆,又换上?华丽的衣裙,乘车入宫,在途经下?马石时,也未像其余官员那样徒步入宫门。
御书房内,黎昭坐在为她专设的小方桌前,百无聊赖地?托腮发?呆。
萧承偶然瞥一眼,留意她的一举一动?,大多数精力还?是放在处理要务上?,但曹顺注意到,帝王批阅奏折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有些无法专注。
“曹顺,递她些话本。”
曹顺哈哈腰,微词在所难免,哪有人会在御书房看话本啊,帝王也不怕有损贤名。
可帝王令,只能照办。
俄尔,黎昭面前多了一摞话本,她随意挑选起来,刚巧凌霄宫的戴嬷嬷替太后来送燕窝。
总是一副严肃面孔的戴嬷嬷朝御案上?的帝王规矩行?礼,禀明来意,亲手拿出食盒中的燕窝,等着曹顺试毒。
黎昭向后一靠,“陛下?,臣女想吃燕窝。”
戴嬷嬷看向坐没坐相的少女,以及她手里的话本,花白眉头紧皱,“这是太后为陛下?准备的,仅此一碗,黎姑娘想吃,大可回侯府去吃。”
“陛下?,臣女想吃。”
萧承继续朱笔批红,没有抬头,“拿给她。”
戴嬷嬷投向黎昭的眸光更冷。
黎昭迎上?她的视线,搭腿抱臂,“怎么,凌霄宫的人,喜欢狐假虎威?不管怎么说,我也是一品侯的嫡孙女,还?要看你脸色?”
“不敢,老奴眼花,需要认真凝睇才能看清东西?。”
“东西??”黎昭撇了话本,拉下?俏脸,前世被这个老太婆绑在床上?的耻辱记忆喷涌而来,不发?泄不快,“承哥哥,宫里倚老卖老的人都这么没规矩吗?”
听得称呼,萧承再冷峻的面容也泛起了不可置信,他放下?御笔,看向黎昭,差点以为自己出现幻觉,嘴角不自觉扬起一抹浅笑,“无规矩不成?方圆,就由你来施以惩戒吧。”
黎昭撇嘴,“臣女怕脏了手,这样的脏活,还?是让贺掌司来做吧,她擅长。”
曹顺露出几分惊讶,眼前的少女,嚣张之态,比少时更甚,是在明目张胆恃宠而骄啊。可下?一刻,老宦官就屁颠屁颠奉命前去传唤针工局的贺云裳了。
贺云裳来到御书房时,芒刺在背,深知黎昭不安好心,却又拒绝不得。
砧板鱼肉,任人宰割,她暗自握握拳,面上?一派温顺,“奴婢给陛下?请安。”
萧承抬抬手指,示意她不必浪费时间,做心知肚明的事。
早在来的路上?,贺云裳就听曹顺讲述了冲突的经过,不过是小打小闹,实不该兴师动?众的。她深吸口气,走到戴嬷嬷面前,含着一丝无奈和抱歉,甩了老尚宫一巴掌。
戴嬷嬷在太后身边风雨几十?年,何等身份,岂是一个年轻的内廷女官可以掌掴的,可帝王在场,她不敢造次,只能屈辱忍下?。
她没把怒火烧向贺云裳,而是记了黎昭一笔。
黎昭指尖划过一页纸张,盯着话本道:“打轻了,继续。”
贺云裳为难地?叹口气,又甩了老尚宫一巴掌。
“继续。”
“啪。”
“继续,没吃饱饭?”
“啪!啪!”
戴嬷嬷饱满的脸颊浮现多个巴掌印。
贺云裳的手掌泛起大片红晕。
黎昭抬眼看向一脸横肉的老尚宫,“可知错了?”
“老奴”
“提醒你,谨言慎行?。”少女轻描淡写,四两拨千斤。
内廷德高?望重的老尚宫在帝王冰冷的视线下?,跪到了少女面前,认认真真赔起不是,看得贺云裳指尖发?颤。
陛下?对黎昭的纵容太过了。
左右逢源的老好人曹顺笑呵呵插科打诨,替戴嬷嬷求起情,面向的是黎昭,而非帝王,只因知晓,帝王有意纵着黎昭。
投其所好嘛,老宦官深谙其道。
黎昭叩叩桌面,示意戴嬷嬷放下?燕窝。
戴嬷嬷照办。
“凉了,换一碗。”黎昭放下?勺子,意味深长道,“加哪些小料,掂量着办,我可是会让大总管验毒的。”
戴嬷嬷如鲠在喉,端起瓷碗躬身退了下?去。
黎昭顺气了,这才是她原本的性子,快意恩仇,以前的她为了讨好萧承,矜持扭捏,失去自我,太压抑了,一点儿不痛快。
“累了,来,贺掌司,捏捏肩。”
贺云裳想要维系尊严,却还?是走到黎昭后头,以柔荑似的双手为少女按揉起肩颈。
蓦地?,腕子一凉,贺云裳瞠目颤睫,险些叫出声。
细腻的手腕上?,多出一条小青蛇,但仔细辨认会发?现,是一条假蛇。
明显是少女戏谑的把戏。
亦或是警告。
黎昭拿起假蛇,揣回衣袖,学?黑熊幼崽摇头晃脑,享受着贺云裳的伺候。
萧承看在眼里,没有像以前那样呵斥或告诫,默默放纵少女的骄矜。
只是随着宫人一句“鹫翎军主将齐容与见?驾”,萧承深邃的眼底多了探究。
黎昭僵坐,一瞬恢复淡然,使劲儿拍拍贺云裳的手背,提醒她用点心。
齐容与一身甲胄,身姿笔挺地?出现在众人视野里,抱拳行?礼,“末将参见?陛下?。”
萧承没提吏部施以小惩的事,递过一份上?次与之研讨的年轻将领名单,“朕勾选的,是想要重用的人,齐卿平日里替朕多提携一二?。”
“末将明白。”齐容与收起名单,微微垂眸,没有如同上?次一样莽撞,去拉扯黎昭的手臂。
正?像黎昭说的,结束了,都结束了。聪明人选择保身,而非飞蛾扑火去执着一段情。
萧承暗暗观察,洞察力极强的他,一时判断不出真假,但比上?次的场面令他舒坦许多。
余光中,黎昭在翻看话本,即便是有意为之,故意无视齐容与,但何尝不是一种妥协。
萧承淡笑,屏退齐容与。
年轻的将领转身,脚步毫不停留。
桌边的少女没有抬头,似乎毫不在意。
两人在曙光照不进的森严宫宇中,将爱意藏到极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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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日出,一轮骄阳冉冉升起在昏暗天边,一抹红衣高?挑的身影单手叉腰,另一只手握着一把砭镰,刚刚施救过一头休克的老黄牛。
一旁协助的军医接过女子手中砭镰,“七小姐,歇歇吧。”
齐彩薇扯袖子擦擦额头,走出田地?,刚要与老黄牛的主人交代事宜,那头被抢救过来的老黄牛突然朝她发?起攻击。
只因雾蒙蒙的清晨,一袭红裙,猎猎飞扬,刺激了老黄牛。
眼看着老黄牛冲向齐彩薇,军医大惊:“七小姐当心!”
齐彩薇迅速后退,伸手探进腰间荷包,不知抓了一把什么,撒向牛脸。
一人一牛在田边追逐。
片刻,齐彩薇华丽转身,打个响指,老黄牛应声倒地?。
“恩将仇报!”猎猎红裙飞扬,如曙光耀目,齐彩薇冷哼一声,看向老黄牛的主人,“我想吃牛肉了,卖不卖?”
那人为难地?挠挠头,支支吾吾。
齐彩薇又是一哼,仰着脖子,越过老黄牛,跨马奔向总兵府邸。
第43章 第 43 章
齐彩薇回到?总兵府邸, 将马鞭扔给小厮,风风火火去了后院,一进抄手游廊, 被扑鼻的香气?呛到?,“谁又全身涂香抹粉了?”
女子叉腰站在廊中, 犀利的眸光扫过庭院中的燕燕莺莺, 嫡女的气?场不怒自威,霸气?侧漏。
燕燕莺莺自动?避让。
在总兵大院, 除了大夫人,她们最惧怕的就是这位七小姐。
要说四个嫡系子嗣中,其余三位公子都是和颜悦色的好?性子, 伯爷的坏脾气?都遗传给了七小姐。
一袭红裙, 在北边关壮丽的山峦湖泊中,是最耀目的存在,人张扬,性子火爆。
驱散脂粉味, 齐彩薇不紧不慢走进花园水榭,听闻抚琴声, 她快步跑上二楼, 以食指按在一根琴弦上, 止了琴音,“齐笙牧, 听说你要去皇城找老九喝酒,带上我呗。”
白衣胜雪的三公子拍开她的手,以方帕轻轻擦拭琴弦, “没大没小,叫三哥。”
“带我去皇城, 叫你三叔都行。”
齐彩薇盘腿坐在琴几?对面,笑吟吟道:“听说皇城有几?家酒铺子远近闻名,我想去尝尝。”
“姑娘家喝什?么酒?”
女子一拍桌面,琴几?颤动?,“姑娘家怎么就不能喝酒了?齐老三,难怪你而立之年都娶不到?媳妇,咱们北边关的女子英姿飒爽,喜欢喝酒,的确不符合你的喜好?。你就喜欢弱不禁风的小娘,走起?路来一扭一扭,跟狐媚子”
“哪儿跟哪儿啊。”齐笙牧摇开折扇,给自己降火,以一敌万又如何,在与?嫡妹的对峙中,半点胜算都没有,“真想去皇城?”
“是嘞。”
齐笙牧开出条件,“帮我办件事。”
齐彩薇斜一眼,“别太过分。”
“小忙。”齐笙牧以扇面掩口,与?之耳语,细长的狐狸眼含着流转的光。
片晌,二进院的正房传来一声怒喝,步入暮年却矍铄抖擞的懿德伯拉长着脸跑出来,“哪个兔崽子偷了老子的马鞍?家贼难防啊!”
好?马配好?鞍,懿德伯珍藏在西卧房的马鞍是花了大价钱找名匠打造的,是打算送给幺子齐容与?二十岁的生辰礼。
双鬓染雪的懿德伯扣扣指骨,阴恻恻笑了,一声令下,屋檐墙头闪身数十黑衣人。
“彻查。”
与?此同时,西南角的马厩传来一记响亮的马鸣,有人瞧见三公子背着个包袱跨马离府,不告而别。
随后,七小姐效仿之,挥挥马鞭,好?不潇洒。
懿德伯仰头掐人中,小兔崽子们翅膀硬了,做什?么事都不与?他?商量,敢打敢闯,有他?年轻时的风范但还是好?气?啊!
老者跺跺脚,纵马追出城,一路吃着前方马蹄溅起?的尘土,厉声嚷道:“老三,娶不到?媳妇别回来!老七,嫁不出去也别回来!”
一对嫡出兄妹于尘土飞扬中回眸,望着花心滥情?却又对一人爱而不得的父亲,不约而同“嗤”了一声,加快了行进。
懿德伯拉紧缰绳,望着通往皇城方向的官道,若有所?思,那里有故人之墓,该去祭拜了。
想起?那个爱而不得的女子,老者已释然,听说她的后人只剩下一个嫡孙女,取名昭昭,有机会?,也该见上一面。
依旧俊美的老者扼腕,拉转缰绳,调转马头,对上一双沉静的眼。
懿德伯夫人姜渔坐在另一匹高头大马上,略过丈夫,看向远去的一对儿女,“他?们去找老九了?”
“是啊,皇城的酒香都飘到?边关了,儿大女大不中留。”
姜渔也拉转缰绳,与?丈夫并驾齐驱。夫妻二人成婚时,一个心有所?属,一个心如死灰,都对别人求而不得,算是搭伙过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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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黎昭从?宫里回来,非但没觉得疲惫,还很?惬意,撕开伪装,肆意报复结怨之人,竟如此畅快。
她沐浴更衣,换上一件单薄的雪纱长裙,赤脚躺在贵妃榻上,曲起?一条腿,认真翻看账房送来的异常账目。
灯火荧荧,半透雪纱,隐约可见少女纤细漂亮的腿型。
未着罗袜的玉足在榻上绒毯的衬托下,更显雪白。
漏刻滴答滴答记录着时辰,少女犯困小憩,账本自手中脱落,掉在地上。
一只大手捡起?账本,放在距离贵妃榻不远的桌上。
守在外间仅隔一道隔扇的迎香全然没有察觉小姐所?在的东卧进了“贼”,就连守夜的侯府护院和隐藏在府外的帝王眼线,都没留意到?“贼”人的闯入。
只有后窗来回摇动?。
青年一袭银衫包裹笔挺身子,坐在贵妃榻旁,仅占了个边沿。
黎昭似有所感,睁开眼吓了一跳,刚要惊呼,被那人捂住嘴。
“是我。”
“唔。”黎昭点点头,在那人收回手时,立即坐起?身,“你怎么来了?”
他?们的计划,可不包括深夜见面,万一被宫里人发现,不就功亏一篑了。
少女带了点无奈,抬手碰了碰青年的脸颊,柔声道:“冒失了。”
齐容与?垂眼抿了抿唇,是因为思念才铤而走险。
黎昭没有不悦,只是担心他?暴露,但人都来了,也不能一味责怪,“好?了,陪我说说话。”
“嗯。”
话落,门口传来迎香的叩门声,带着试探与?不确定,“小姐?”
“嘘!”黎昭对着隔扇小声道,“去把风。”
外间不再有动?静,黎昭收回视线,看向身侧的人,关切道:“打板子疼不疼?”
“不疼。”
“再说一遍。”
“疼。”齐容与?反客为?主,侧躺在贵妃榻上,“那帮龟孙打得我屁股差点开花。”
黎昭没忍住笑出声,问道:“我帮你上药?”
明显带着挑逗的话,令青年面红耳赤,他?清清嗓子咳了声,没黎昭那么露骨,关键是燃起?燥火还要自己降,怪不划算的。
有意无意的,他?修长的食指勾缠在少女雪白纱裙的系带上,一点点把玩着。
黎昭故意板脸,“你想做什?么?”
虽嘴上质问,但少女没有半点阻拦。
齐容与?拉过黎昭抱在怀里,埋头在她颈窝,闷闷道:“香。”
黎昭妙目流转,“你不是最厌恶胭脂味。”
“那能一样??我媳妇是温香、雅香,好?闻得嘞。”
“油嘴滑舌。”黎昭环住他?的腰身,指腹隔着衣衫按在他?靠近椎骨的伤疤上,“让我看看伤势恢复得如何。”
齐容与?乖乖起?身宽衣解带,毫无保留呈现出精壮厚实的背脊。
黎昭摩挲那道已经愈合的疤痕,喃喃道:“怎么补偿都不够呢。”
“又跟我见外,补什?么偿”
倏尔,背后传来一抹温热湿润的触感,齐容与?呼吸一滞,继而急促,他?咽下嗓子,凸起?的喉结轻滚,“昭妹”
黎昭抬眼,红着耳朵问道:“需不需要补偿?”
“要。”齐容与?规矩坐在榻边,一双拳越握越紧,咯咯作响,他?又攥紧膝头的衣摆,攥皱了昂贵的面料。
背后的少女以唇为?药,一点点游弋在他?的疤痕上,引得那健硕的躯体不断战栗。
挺括的胸肌、紧实的小腹不由自主偾张亢奋。
齐容与?就快撑不住,欲喊停时,一双纤纤素臂环过他?的腰身,自后面抱住他?。
整个人靠在了他?的背上。
“没事,小伤,已经愈合了。”齐容与?安慰着,还拍了拍黎昭的手臂。
“是好?了,但不是小伤。“黎昭自他?的肩头抬眸,看向他?优越的面部轮廓,于暖橙灯火中抬起?手,沿着他?的面部轮廓一点点细致描摹,庆幸自己会?遇见这么一个春风和煦的男子,却见他?的肤色肉眼可见泛起?薄红。
害羞了吗?
黎昭立即退开,有点懵懵的,忍俊不禁。
齐容与?转过身,抓住她那只手握在掌心,紧紧地握。大高个的青年,颇有几?分让黎昭惊讶的纯情?。
黎昭笑笑,摇了摇头,柔软如蔓藤的身子迎了上去,搂住青年的肩头,不知说了句什?么。
青年脸色更红了,紧抓着她的手,犹豫片刻,最终被理智打败,颓废地倒在榻上,单手搭在额头上,“黎昭,别想着折磨我,我定力不够的。”
黎昭趴在他?的腹部,下巴抵着自己的小臂,“好?硬啊。”
“黎昭!”
齐容与?被激怒,猛地翻个身,将少女压在身下,伸手去碰她的肚子,想试试有多软。
眸光忽地一凝。
不可思议的软。
小腹被一股大力按压,黎昭扭摆腰肢试图逃离,奈何力气?不敌。
隔着单薄的衣料,她清晰感受到?齐容与?指腹的粗粝,摩擦在腰肢痒痒的,她控制不住颤栗,是痒痒肉在作祟。
不该逗他?的,这下坏了,被反客为?主。
随着腰肢被掐疼,黎昭花容失色,眼角眉梢染上红晕,奇怪的反应源源袭来,她绷直脚背,玉足在毛绒毯子上来回地蹭,无意识在抵消身体的难耐。
她彻底败下阵来,雪腮通红,捶了捶青年的肩。
齐容与?很?想放纵自己一回,却又舍不得,在浅尝辄止后,慢慢收回手,将少女抱进怀里。
那腰腹,如柳枝柔韧。
一日不娶到?她,他?一日难心安。
“黎昭。”
声音还是闷闷的。
黎昭这会?儿不想讲话,在他?怀里翻个身。之前要给他?的,他?拒绝,这会?儿又可怜兮兮的。
齐容与?松开手,抚了抚她的长发,带着安抚,他?力气?大,大概没轻没重,掐疼了她,他?安静躺到?她的身后,埋头在她的长发里汲取清香,一声声唤她的名字。
原来,他?不是讨厌胭脂香,是不喜欢别人身上的胭脂香。
黎昭背对他?闭着眼,眼睫弯弯,嘴角微微翘起?。
第44章 第 44 章
月上姌袅桠枝, 皎白澹艳,朗清万里,黎昭躺在被子里, 被月色和灯火交织的光晕笼罩。
夜已深,四下静谧, 少女?的声?音清浅软糯, 既催促又含着欲说还休的依依不舍,“回去吧, 谨慎一些,别让人瞧见。”
两情相悦的人也要偷偷摸摸,还不是?宫里那位的“功劳”。
坐在床边的齐容与捏着黎昭的手, “你睡了?, 我?再回去。”
黎昭抽回手,掖了?掖被角,闭眼佯装入睡,嘴角还挂着若有似无的上扬弧度。
齐容与失笑, 附身亲了?亲她的脸颊。
被“偷袭”的少女?拉高被子遮住脸,十根手指扣在被沿, 粉润中透着浅浅的白痕, 像在隐忍什?么。
多半是?在忍笑。
齐容与拉低被沿, 又亲了?亲她另一侧脸颊。
内双狭长的眸子沁出缱绻柔光,语气更?是?如水温柔, “我?真的走了?,你快睡。”
“唔。”
齐容与捋捋她额角的碎发,又用拇指替她按揉头?部放松, 等少女?呼吸趋于均匀才收回手,吹灭桌上的烛台, 走到后窗前,支开个缝隙静静观察周遭。
半晌,后窗摇动,窗前的男子没了?影踪。
留下一小束五颜六色的手编花。
黎昭醒来时,就被手编花吸引视线,捧起来一直把玩,没了?用早膳的心?思,被迎香打?趣,问?说是?不是?心?里灌了?蜜。
不仅如此,一大早,打?南边回来的信差,还带回了?屠远侯的家书,以及一只屠远侯为孙女?特意挑选的飘花翡翠镯。
这一次,信差受到屠远侯警告,入城第一件事就是?前往侯府转送书信和镯子。
黎昭戴上尺寸稍稍有些大的飘花翡翠镯,美滋滋在日光下欣赏。
另一边,穿戴妥当正要用膳的帝王突然头?痛剧烈,面容几分狰狞,额头?绷起细细青筋,他靠坐在食桌前,抱头?忍耐, 阻止曹顺传唤御医。
近来屡屡头?疾,无药可舒缓,快要习以为常,可谁愿意忍受时不时的头?痛?
萧承微颤着手拿起筷箸,夹了?一片青笋,面无表情地咀嚼,下颌紧绷,薄唇紧抿。
片刻,疼痛缓解,头?皮舒麻,犯头?疾的人却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不紧不慢用着膳。
“早朝后,传黎昭入宫,直接请入御书房。”
曹顺讪讪,再如此下去,陛下的贤名怕是?要保不住了?,大赟皇朝历代君主,没有一人会在处理政务时携带妃嫔。
“诺。”
当黎昭接到曹顺托人送来的口信,只觉烦闷,不愿应付,可晨曦前黑夜漫漫,又不得?不虚与委蛇下去。
“让我?进宫可以,让贺云裳前来伺候。”
没有人敢在御前讨价还价,除了?黎淙和黎昭这对爷孙。
凌霄宫内,鬓霜白的太后对镜扶了?扶发髻,沉声?道:“太医院配置的乌发方?子是?愚弄哀家的吗?”
为何白发愈来愈多?
宫人们眼观鼻,鼻观心?,不敢作答。
太后未至四旬,比寻常五旬妇人的白发都要多,而俞家人并没有早早白发的先例,究其缘由,还不是?郁结在心?,长期得?不到纾解。
郁结的缘由,不难猜测。
脸颊消肿的戴嬷嬷走上前,拿起木梳为太后打?理碎发,“回头?,老奴托人去宫外寻几位名医,说不定会有奇效。”
通过铜镜看向陪伴在自己身边数十年的老尚宫,太后更?觉烦闷。
自己的人被一个佞臣的孙女?当众羞辱,这口气实?在忍不下。
“派人打?听?一下,黎昭和贺云裳结过什?么梁子。”
“老奴私下里打?听?过,并没有什?么梁子,当初贺云裳还是?黎昭推举到御前的。”
太后拿起一支金银簪,斜插入鬓,嘴角泛起一丝玩味,有人过河拆桥,有人睚眦必报,这就是?梁子的所在!后宫风风雨雨二十载,见过太多这样的事儿,勾心?斗角往往起于日常琐事,久之积怨。
太后看向一蹦一跳进门的俞嫣,默叹一声?,“嫣儿,你争气些,斗不赢黎昭,就去效仿她死缠烂打?,早晚打?动陛下的心?。人心?,肉长的!”
俞嫣低头?瘪嘴,“表哥不给我?机会。”
“自己争取!”太后恨铁不成钢,“后宫的女?人,哪个不是?自己争来的荣华富贵?等着别人投喂,早就鸠形鹄面了?。”
俞嫣使劲儿回想,黎昭以前最喜欢在御前献舞,招摇过市,自己也要效仿吗?
御书房内,黎昭坐在小方?桌前,用力翻动话本?,纸张在指尖发出哗啦啦的声?响,连宫人们都看不下去了?,埋头?在一摞奏折中的帝王却平静如常。
为黎昭捏肩的贺云裳加重了手劲儿。
黎昭“嘶”一声?,扭头?瞪她,凶巴巴的,“捏疼我?了?,这么大力气,背我?去御花园赏春好了?。”
贺云裳面无表情,再隐忍的性子,都快被黎昭气“冒烟”了?。
黎昭看向御案前的那位,“承哥哥,臣女?想去御花园。”
萧承正在修改内阁的批注,淡淡“嗯”了?声?,算作回应。
黎昭扬起下巴,抬高一只手,等着贺云裳俯首下蹲。
素面朝天却难掩姿容的女?子敛了?敛气性,快要维系不住表面的淡然,她蹲下来,背起黎昭,脚步艰难地向外走。
忆起前世?被贺云裳抱出凌霄宫的狼狈经历,黎昭在她耳边笑道:“不必装柔弱,陛下没有抬头?看你。”
被羞辱、讥诮,不足以刺激贺云裳的心?,可那句“陛下没有抬头?看你”,还是?让自认坚韧的女?子顿了?步子,继而健步如飞。
黎昭闻到一股诱人的香气,馥郁花香伴着牛乳香,引人垂涎。黎昭盯着女?子柔美的面部轮廓,忽然自衣袖里拎出一条小青蛇。
故技重施。
可这一次,贺云裳没有被吓到,过于云淡风轻。
黎昭拎着假蛇在她眼前晃荡,“是?不是?养蛇人,都不害怕蛇?”
“听?不懂黎姑娘在说什?么。”
“哦。”黎昭继续晃荡假蛇,徐徐说起自己上次在宓府被蛇咬伤的遭遇,“之前苦于没有线索,但现在有了?。贺掌司觉着,如果我?派人全面调查你,是?否会调查出什?么?”
贺云裳一只脚刚迈进御花园的月门,骤然停下步子。
“内廷之人谋害官眷,贺掌司可知该以何罪论处?”
少女?笑吟吟的,将假蛇缠绕在贺云裳的脖子上,宛如一条竹叶青盘踞在羊脂美玉上,“勒”得?贺云裳呼吸不畅。
她放下黎昭,扶住月门喘息,开始慌了?。
屠远侯府幕僚众多,不乏探子,一旦锁定目标,着手调查,不说易如反掌,也能顺藤摸瓜查到蛛丝马迹。陛下若知她谋害过黎昭,结果可想而知。
她扯下颈间假蛇,视线落在黎昭的腕子上,一只翠绿飘花翡翠镯与这条假蛇的色泽几乎一模一样,可假蛇勒住她的咽喉,翡翠镯子却在滋养黎昭。
命运不公。
她整理好情绪,将假蛇递还给黎昭,“不懂黎姑娘在说什?么,但黎姑娘日后有什?么需要,奴婢马首是?瞻。”
聪明人在岔路口权衡利弊,做出利于自己的决定,能屈能伸。
这不是?不打?自招,而是?在隐晦承认错事后立即做出讨好示弱之态,将功补过。
黎昭都想为她抚掌了?,也不捅破窗纸,慢条斯理走在草长莺飞的石头?小路上。
来到上次的临水半面廊,黎昭随手捡起地上的柳条,一路穿梭,蹦蹦跳跳,落在贺云裳眼中并非烂漫,只觉乖张。
走到廊道尽头?,黎昭回眸,眸光幽幽,“再次让人捏住把柄的滋味如何?”
贺云裳双手交叠在身前,腰杆挺直,姿态优雅,“黎姑娘有吩咐直说。”
还挺爽快,黎昭也不客气,背手问?道:“陛下是?不是?让你引诱过齐容与?”
“是?。”
“那我?让你去引诱陛下,办不办得?到?”
“办不到。”
“为何?”
“会掉脑袋。”
“就不怕我?拿着有关?毒蛇的证据去御前告状吗?”
贺云裳耳边回荡起帝王淡淡的警告,是?不容她靠近的警告,“陛下洁身自好,不容女?子近身,奴婢如何引诱?”
“我?不是?给你创造机会了?,只要我?在御前,就有你接近圣驾的机会。”
见贺云裳不再言语,黎昭知道她在认真权衡,也不催促,背着手欣赏沿途的春色,手里的柳条随着她的步子摇摇曳曳。
蓦地,黎昭快步躲到一棵梧桐后,探头?看向正在水池边练舞的俞嫣。
教?习俞嫣练舞的人是?来自礼部下边教?坊的舞姬。
俞嫣练舞能做什?么?无非是?取悦帝王。
黎昭计由心?生,施施然上前,背着手一副小夫子的姿态,却是?俞嫣眼中的不速之客。
“你怎么在这儿?”
黎昭啧啧啧,“你练你的舞,管我?做什?么?”
俞嫣不想跟讨厌的人多费口舌,继续按舞姬的指导练舞。
黎昭靠在树干上,连连摇头?,还热心?肠地上前,拿着柳条甩在俞嫣的腿上,“动作不优美,该这样。”
说着,黎昭亲自示范,动作俏皮灵动,宛若彩蝶戏春风。
随后,黎昭又甩了?俞嫣一下,“这也不行,看我?示范。”
俞嫣虽嫉恨黎昭,但不得?不佩服黎昭的舞蹈功底,一招一式考究到极致。
一旁的舞姬都忍不住叫好。
俞嫣不解,“你为何愿意指导我??”
黎昭哂笑,巴不得?被她取代,彻底悠闲清净。
两名少女?暂时达成共识,在池边一个教?、一个学?,翩跹如燕的身姿落入帝王眼中。
放下一摞奏折、短暂偷闲的帝王带人前来御花园,想要看看黎昭如何针对贺云裳,无意中瞧见这样的场景。
他抬手屏退众人,独自站在起伏交错的假山石旁,静静看着翩翩起舞的“小蝴蝶”,眼底溢出春日的柔光,却在听?见黎昭与俞嫣的对话时,凝住了?笑意。
“我?都教?你几遍了?,怎么还是?学?不会?这哪是?去御前献舞,是?去献丑才对。”
“黎昭!我?没让你教?,是?你上赶子的!”
“好好好,我?上赶子,还不是?对你寄予厚望。”
“对她寄予什?么厚望?”低沉的声?音传入众人耳中,是?阴沉着脸的帝王在发问?。
众人相继曲膝请安,只有黎昭杵在池边一动不动。
少女?心?思百转,寻找着搪塞的理由。
萧承刚迈开步子走向黎昭,头?疼陡然袭来,他身形微晃,不动声?色屏退所有人,除了?黎昭。
池边一对男女?,相顾无言。
黎昭脚底抹油,被萧承抬手拦下。
“讲清楚,寄予哪些厚望?”
黎昭想要呛声?,但一想到自己和齐容与的计划,抿抿唇忍了?下来,却也无言以对。
萧承走近她,“心?虚什?么?”
黎昭觉得?好笑,她才不是?心?虚,只是?总不能承认自己的小心?思,想让俞嫣取而代之吧。
“赏歌赏舞,陶冶情操,陛下不喜欢观赏臣女?跳舞,总要有一个人能博得?陛下的青睐吧。”
萧承毫不掩饰地冷哂,摆明了?在嫌她假惺惺。
黎昭也不气,一本?正经道:“没别的事,臣女?先告退了?。”
萧承不想计较的,他们的关?系不说冰冻三尺,也是?冰萃七分,不能再恶劣下去了?,可头?疾的滋扰搅得?他心?绪烦闷,在黎昭没得?到首肯就打?算逃之夭夭时,他伸出手,一把扣住黎昭的后颈,将人抓了?回来,攥紧她的手腕。
“昭昭,陪陪朕。”
黎昭腕骨很疼,抬起另一只手推搡,语气极差,“放开我?,好疼!”
头?痛加重,萧承不容她离开,似乎只有她的陪伴,才能缓释头?疾。
被他攥住的少女?不老实?,对着他又推又踹,毫无温柔可言,令他烦闷的情绪雪上加霜,可纵使这样,还是?不想松开她。
黎昭气急败坏,使出全力抗拒,失手之下,将本?就身形微晃的帝王推进了?池子。
哗啦一声?。
溅起大量水花。
黎昭呆若木鸡,这算不算弑君?她左右看看,作势要跑,笃定萧承过后不会追究,前提是?不被其他人瞧了?去,继而传入言官耳中。
吃一堑长一智,黎昭在宫里最惧怕的就是?那些花白胡须的言官。
可当她刚刚迈开步子,小腿一紧,被池塘中的萧承一把拽进水中。
“啊!”
黎昭花容失色,噗通起来,溅了?萧承满脸的水。
那张俊美到不真实?的脸庞,琼珠点点,挂在颧骨和下颔。
黎昭无心?欣赏,只觉气愤,“贺云裳!”
回避在不远处的贺云裳快步走到池边,一见池中情形,说不出的震惊,印象里陛下从来沉静克制,绝不会做冒失之举。
她下意识走向萧承,却意识到是?黎昭在发号施令。
被人拿捏把柄,犹如蛇被捏住七寸,她靠近黎昭,等待吩咐。
“取套衣裳来。”
贺云裳快步离开,一去一回,气喘吁吁,拿了?两套衣裳。
黎昭裹着宫装爬上岸,理了?理湿漉漉的长发,却察觉到左腕上的翡翠镯子不见了?。
“祖父送我?的镯子不见了?!”少女?有些气,怒瞪始作俑者。
萧承转过眸,“嚷什?么?朕再送你十只好了?。”
毕竟是?二十岁的年纪,再深沉也有气盛的一面,帝王没好气地回了?一句,却在对上少女?委屈的目光时,止了?话音,附身在水中摸索起来。
贺云裳劝道:“陛下先上岸,让侍卫们来捞吧。”
萧承没应声?,忍着头?疾,扎个猛子,潜水寻找起来。
破水而出时,他两手空空,又继续扎猛子,几个来回,没有寻到掉落的翡翠镯子。
“贺云裳,先送她去燕寝更?衣。”
“陛下保重龙体,还是?让侍卫搜寻吧。”贺云裳一边背起黎昭,一边关?切帝王。
黎昭趴在贺云裳背上,蔫巴巴去往燕寝,待换上一整套干爽崭新的宫装,她静坐在外殿,等到日落,听?御前宫人来传信,陛下没有找到镯子,先回了?御书房。
那镯子若非是?祖父赠送的,黎昭也不会那么在乎,她闷头?出宫,一脸不高兴。
当晚,内侍遍布宫里宫外,寻摸名贵的翡翠镯子。
当燕寝的御案上摆满各式各样的镯子,萧承传来自称见过那只镯子的贺云裳,让她选出一只最接近的。
这边,贺云裳认真挑选,那边,有人与看守御花园的侍卫头?目打?过招呼,悄然潜入池水中,一次又一次扎着猛子,搬开池底一块块石头?,搜寻着那只遗落的镯子。
今日在御花园值勤的侍卫头?目一边盯梢,一边劝那人放弃。
“今日宫里出动数百侍卫,都没有寻到,八成是?黎大小姐开的玩笑,在戏耍众人。”侍卫头?目不敢调侃帝王,以众人包罗了?帝王。
“她不会开这种玩笑。”
那人继续潜水,于天蒙蒙亮时,叩响了?黎昭闺房的后窗,翻身跃入,衣衫半干。
当黎昭接过齐容与手里的飘花翡翠镯子,不可置信地问?道:“你是?怎么找到的?”
齐容与拧了?拧最潮湿的衣摆,一双长腿被半干不干的中裤衬得?笔直,“夹在石头?缝里了?,还好没有磕出缺口也没有裂纹。”
“你是?怎么找到的?”黎昭又问?了?一遍,萧承出动那么多侍卫都办不成的事,齐容与是?如何办到的?
青年偷偷摩挲指腹上搬石头?磨出的水泡,似笑非笑道:“有心?为之,事竟成。”
黎昭收起镯子,自后面抱住他,“在这儿沐浴吧。”
黎昭担心?他来回跑染上风寒,恰逢休沐,他不必急着离开,“我?让迎香去取祖父的衣裳,先凑合着穿。”
齐容与腼腆中带了?点坏笑,“合适吗?”
“那你走吧。”
“诶!”齐容与转过身,将人捞进怀里,揉乱她及腰的长发,“求之不得?。”
半歇,湢浴水汽氤氲,一道健壮身躯背靠门口浸泡在浴桶里。
浴桶有些小,青年不得?不曲起双膝。
膝头?露出水面。
他展臂搭在浴桶边沿,宽厚的背脊线条流畅,富有力量感。
黎昭站在门口,竖着耳朵听?到里面传出的水花声?,一张芙蓉面泛红,“需要就叫我?。”
“昭妹。”
“做什?么?”
“需要就叫你啊。”
黎昭站着不动,不过是?客气一下,哪好意思进去啊。她背靠一侧墙面,微微仰头?,静等那人出浴。
随着哗啦一声?“巨”响,那道身影跨出浴桶。
黎昭下意识扭头?,在半开的门缝里不知窥见了?什?么,瞳孔微变,赶忙移开视线,抬手扇了?扇脖颈散发的热气。
可没等她转过身,身体突然被一股大力困住。
沐浴过后的男人偷袭背过身的少女?,将人竖着抱起,啄吻她的后颈。
“齐容与。”黎昭双脚离地,浑身不自在,羞赧不已。
皂角的清爽气息自后颈蔓延,黎昭火燎似的热了?起来,她蹬了?蹬腿,表示不满。
齐容与立即将人放下。
黎昭退后一步,上下打?量他。
衣袍小了?,裤子也有些短。没办法,祖父是?中等身量,不比他个子高、身体壮实?。
“崭新的,就是?太短了?。”
齐容与没在意细节,走到桌边落座,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他对你使粗了??”
听?他忽然变闷的语气,黎昭走上前,弯腰抚上他的脸,“不算啦,他不知为何忽然头?疾,气火攻心?,才会拉住我?的。”
至少御医是?这么解释的。
齐容与闷声?不讲话。
黎昭笑笑,“放心?,在能够自保的情况下,我?会量力而行。若陛下敢行逾越之举,我?是?不会再入宫的,哪怕抗旨。”
齐容与抱住黎昭的腰,迫使她直起身子,整个人靠在她柔软的怀中。
黎昭揉着他的脑袋,指尖插入异常柔软的墨发中,“陛下也知我?的脾气,发起火来不管不顾。”
“你还挺了?解陛下。”
“嫉妒了??”黎昭学?他,使劲儿揉乱他的墨发,又拿过桃木梳,为他绾发,戴好玉冠。
少女?对镜为心?上人梳发的场景,嵌入拂晓的晨色中。
齐容与以“天亮了?,身形容易暴露”为由,赖着不走。
黎昭拿他没办法,只能金屋藏“娇”。
两人呆在一起,用了?迎香偷偷送来的早膳,清早时,黎昭收到宫里送来的翡翠镯子,比祖父送她的还要贵重。
齐容与拿起镯子,语气不明,“不是?说要赔十只,怎么就送来一只?”
“闻到醋味了?。”黎昭坐在妆台前上妆,通过铜镜看向走过来的男子,眼睁睁看着男子附身,将她圈在妆台和双臂间。
片刻,少女?连同坐着的绣墩被翻转个面,背靠妆台。
那人单膝跪在她的面前,像是?想要占据她全部的视线和注意力,不能再容纳其他人。
黎昭靠在妆台上,慵慵懒懒,抬手戳了?戳他的嘴角,实?在拿他没办法,她扭转腰身,拿出那只镯子,回来瞧了?瞧,“一点儿也不好看,还不适合我?,放在我?这里也是?浪费,回头?拿去当铺换钱。”
她偷偷打?量他的脸,又加了?一句,“换了?钱请你下馆子。”
门窗紧闭,容不得?明媚春光,少女?的话却比春光还要温暖人心?。
至少齐容与被哄好了?。
他稍稍起身,扣住黎昭的后脑勺,与她蹭了?蹭额头?,又轻轻触碰起她的眼角、眉稍、鼻尖、耳垂。
动作轻柔,不错过一处。
黎昭再难支撑,春潮如海水涨退,将人推开些,却发现他的脸色同样春潮肆虐。
青涩清晰入目。
齐容与保持单膝跪地,额头?抵着黎昭的膝头?缓释燥意。
清风朗月的人,沾了?情,更?难自控,因为毫无经验,容易深陷。
待冷静下来,两人陷入尴尬的相处,谁也没有主动打?破沉静。
黎昭走到柜子前取出一套衣裙,绕进屏风更?换。
齐容与坐在妆台前,望着被日光映亮的窗子,心?不在焉,没有回头?窥春色。
光听?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响,就能想象半透屏风上,若隐若现的美人轮廓有多曼妙。
他深深呼吸,感觉快要了?老命。
第45章 第 45 章
燕寝内, 青白釉双耳三足香炉徐徐袅袅缥缈烟缕,燃着?太?医院特调的安眠香。
明?黄床帐内,帝王仰面静卧, 睡相是沉静的,眉头是紧缩的, 似被梦魇困住, 怎么也醒不来。
梦中,千军万马, 铁蹄铮铮,百万雄师包围大笺皇城,逼大笺皇帝向大赟俯首称臣。
国仇得?报, 大赟南边关十万英魂得?以安息。
整齐划一的大赟兵马中, 以齐容与为帅,另有数名年轻将?领为副将?,他们簇拥着?一名金纹玄衣的中年男子,振臂高呼, 庆贺取胜。
那男子负手而立,论功行赏, 有着?岁月沉淀的从容。
昏睡的年轻帝王忽然听到年轮般的阵阵音律, 提醒他重用齐容与以及那数名副将?。
翦翦轻风伴日出, 冉冉朝霞照宫阙,琉璃瓦亮, 眴焕粲烂。
萧承睁开眼,耳边还回荡着?那几?名副将?的名字,正是他前些时日从大都督府的名单上?甄选出的人才。
他眼光一向不差, 但这几?人的甄选,与梦境有关, 他虽不信玄学之说,但遴拔比较之下?,几?人尤为突出。
近来屡屡被梦魇困扰,但也让他在遴拔俊才上?少走了许多弯路。
萧承坐起来,看着?大亮的室内,没有急着?起身,今日休沐,偷偷懒未尝不可,但他只是短暂静坐,就起身梳洗用膳,摆驾大都督府。
值勤的将?领陆续集结。
一名上?将?军催促部下?,“陛下?亲临,快,将?休沐的人全部传唤来。”
“不必了。”
萧承抬抬手,施施然坐在黎淙的帅案上?,和?颜悦色,一袭青衫飘逸清隽,看上?去不是来突击视察的,倒像是来慰问的。
“将?名单上?的十人传来即可。”
片晌,十名小将?排成一排,等待帝王吩咐。
萧承合上?名单,一一念出他们的名字,详细了解起他们的出身和?经历。
十人受宠若惊,他们最多算崭露头角的新?秀,在人才济济的大都督府排不上?号,能得?帝王亲自召见,何其有幸。
十人中,高矮胖瘦各不一,有的相貌出众,有的其貌不扬,但有一个共同特征,初生?牛犊不怕虎。
萧承在十人身上?感受到了意气风发,与初见齐容与时的感受很像,但齐容与身上?还有历经百战的成熟,风霜骁勇和?从容沉静浑然融合,是这些新?秀不具备的。
但萧承耐性不错,与大笺休战十年,足够培养这十人了。
帝王亲临的消息,不算隐秘,引得?除了齐容与之外?的十二将?率猜忌。
萧承不动声色,回想着?梦境中人对他的提示。
十二将?率中,并非人人都服气黎淙,这是逐步收拢十二将?率的缺口?,亦是契机。
梦境提供的玄妙助力,可助他事半功倍。
但同时,梦境又在反复提醒他,保黎淙,保黎淙
何为保黎淙?
无非是争权也要顾及三分情面,不能将?黎淙逼入绝境。
这是萧承的感悟。
从大都督府离开时,萧承心情不错,没急着?回宫,差遣御手绕道拐去屠远侯府。
可行至半途,帝王忽又吩咐改道懿德伯府。
当?小童齐轩再次见到年轻的帝王,傻眼杵在门口?,半晌才侧开身子,请帝王入府。
挤眉弄眼让人去沏茶迎客。
这可是贵客!
懿德伯府的家臣挠挠脑袋,有些迟疑,一步三回头。
尽数落在帝王眼中。
萧承淡笑着?随小童走进二进院,被墙角盛放的海棠吸引注意力,停下?脚步,眸光幽幽,掩在浓密的睫毛下?。
身上?青衫与春意交融,但流露的气息与盎然春色极不协调。
小童陪在一旁,没了平日的狡黠,目光时不时飘向敞开门扉的正房。
萧承斜睨心不在焉的小童,问道:“怎么,齐卿不在府中?”
休沐日,主人家不在府中无可非议,但帝王的亲临本就带有试探,试探齐容与和?黎昭是真的分道扬镳还是藕断丝连,若齐容与一大早就不在府中,怎么也有点“嫌疑”。
小童支吾道:“公子、公子没”
“没什么?”
“没”
“吭哧瘪肚,平日的嚣张呢?”正房内突然走出一人,轩举高彻,金相玉质,正是小童心里挨千刀的少将?军。
小童腰一挺,瞬间足了气势,“回陛下?,小民想说的是,公子赖床,没起身。”
旋即瞪向齐容与,带着?埋怨。
齐容与走到小童身边,抱拳行礼,“末将?见过陛下?,不知陛下亲临寒舍有何指示?”
“闲来无事,与卿对饮。”萧承面不改色,淡笑道。
齐容与让人取来酒,君臣二人在花香四溢的庭院里小酌。
其间,萧承提到想要试试自己挑选的十名新?秀武艺如何,打算不久后举行一场比试,大都督府的武将?皆可参加,赏赐丰厚,“爱卿武艺高超,到时候,指点他们一二,也可是切磋,点到为止,就当?给新?秀们打个样。”
齐容与深思,陛下?有心历练那十员小将?,让大都督府全体?武将?做衬托,未免兴师动众了。
陛下?不会做徒劳之事,是为了让那十人一战成名,迅速崛起,以对抗十二将率的声望吧。
“末将?恭敬不如从命。”
在懿德伯府饮过酒,萧承乘车前往屠远侯府。
知晓侯府的乌烟瘴气,萧承没有入内,而是让黎昭出了府。
“昭昭,陪朕去江边走走。”
黎昭身穿烟色衣裙,未施粉黛,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架势,任谁瞧了这敷衍之态都会觉得?扫兴。
萧承“视若无睹”,带少女走在波光粼粼的江边。
风很大,青衫飞起衣角,秀逸出尘。
“朕送你的镯子,可喜欢?”
“不喜欢。”
“能心平气和?讲话吗?”
黎昭拢了拢被风吹散的长发,搭在一侧肩头,目视长长的江畔,无奈几?近麻木,“陛下?让人心平气和?的同时,为何不自省,非要强求与维系一段荒唐的关系?”
心思敏锐的萧承何尝不知是在强求,可他做不到洒脱放手。
回答不了少女的问题,他闷声低头走着?,乍看像一个失意怅然的少年,他本也年纪不大,常年不见烈日的肤色偏于玉白,如夤夜寅时漂浮天边的云,任夜风再大,也无法完全吹散,稀稀薄薄萦绕在黎昭周遭。
两人相识十三年有余,做不到两小无猜,也是自幼相识,黎昭深知二十岁的萧承还留有少年心性,虽然微乎其微,但比二十七岁的帝王稚嫩得?多,偶尔会将?心事“写”在脸上?。
可黎昭再不是以前的黎昭,不会去揣测他的情绪。
少女顶着?江风快步走,长裙向后飘曳,连同柔软的发丝。
萧承抬起手,指尖擦过少女的发梢。他悄悄停下?来,望着?渐行渐远的少女,骄傲作祟,没有追上?去,可即便死皮赖脸,也得?不到半点回应,不是吗?
心口?闷闷的,他不准宫人靠近,独自沿着?江边漫步,在路过一个算命摊时,随手放下?一锭银子,抽出一支签,“前世今生?。”
摊主拿过签子,吓得?手抖,“孽缘,孽缘啊!无解。”
萧承脸色更差了,在摊主想要收起银子时,淡淡道:“找零。”
“”
晌午时,黎昭回到侯府,听探子报,圣驾已折返回宫。
“嗯。”黎昭回到闺房,坐在窗前。
窗棂的格纹被春日投下?光影,落在她的侧脸上?,深浅不一,纵横交错,宛若罗盘,深奥难解。
黎昭盯着?窗棂,被日光晃得?眼疼,索性闭上?眼帘。
恍恍惚惚,梦回前世初嫁时。
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被萧承拒绝。
成婚后从未踏入凤仪宫的帝王,在面对小皇后的哭诉,语气淡漠到如水寒凉。
水可凉、可温,那人偏偏凛冽不近人情,冰冻住彼此?间的“水花”。
可他的小皇后只是想要一点陪伴而已。
“人之所以不甘心、放不下?,不是对方?欠你太?多,而是你在一厢情愿付出后索取太?多。朕的梓童,何时能领悟这个道理?”
光鲜亮丽的小皇后哭花了妆容,眨着?一双泪湿的大眼睛,委屈巴巴上?前,“陛下?不喜欢臣妾,为何娶臣妾?”
帝王放下?御笔,捏了捏饱满的鼻骨,一双浅棕色眸子幽幽冷冷,“孽缘,无解。”
黎昭被什么吓到,猛地睁开眼,入目的是一张同样英俊的脸,只是突然出现在窗边的男子瞳色趋于浅琥珀。
偷偷潜入的齐容与只当?黎昭在假寐,一跃进窗子,就遮住了纵横的光线,如盾挡在黎昭面前,伸手挠了挠她的鼻尖。
“他回宫了。”
这个“他”,不言而喻。
黎昭没应声,仰躺在贵妃榻上?,有气无力。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萧承在侯府附近安插了眼线,黎昭和?齐容与就在宫城附近安排了盯梢的心腹。
今日一早,齐容与得?到心腹的口?信,迅速赶回伯府,与帝王喝了一顿酒,之后,他暗藏在江边,等圣驾回宫,才回到黎昭的闺阁,快把这里当?成第二个家了。
看黎昭仰躺,齐容与挨个边缘,枕在黎昭的肚子上?,曲膝翘起二郎腿,不管黎昭怎么扭动腰肢,也不肯起身。
“又醋了?”黎昭捏住他的脸颊,齐容与的皮肤很好,细腻如瓷,黎昭在一掐一松间,坏心思地把玩着?。反正他脾气好,怎么逗弄也不会生?气,不像前世的那个混蛋。
“齐容与,你抱抱我。”
齐容与还深陷在自己媳妇软弹的肚皮上?,闻言翻转身体?,单膝跪起,将?少女捞进怀里,抱坐在自己腿上?,哄孩子似的摇晃起来。
无需言语,齐容与懂黎昭与萧承相处的烦闷。
黎昭埋在男子颈窝,闷声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不需要摇来摇去。”
齐容与轻轻拍她的背,没有调侃,就那么安静地伴着?她。
总觉得?她有一段不为人知的心路历程,一直埋在心里,不曾与他讲起,或许当?她愿意倾诉时,便是他们关系最亲近时。
齐容与愿意等待那一日的到来。
**
日落乌啼,风沙起,通往皇城方?向的官道上?,齐家兄妹坐在路边的棚子里安静用饭。
因常年习武,体?力充沛,兄妹二人不见疲惫。
可齐彩薇有些挑食,吃不惯清淡小菜,正要抱怨几?句,忽然闻到一股扑鼻酒香,她嗅着?香气扭头,见一身形略显佝偻的老者背对而坐,手里拿着?个酒葫芦,仰头灌酒。
看背影,齐彩薇猛地站起,“老魏?!”
一旁的齐笙牧也看了过去,面露惊讶。
老将?魏谦扭过头,面露疲惫,眼睫青黛,却在看清一对兄妹时,使劲儿?拍拍腿,“我的三公子和?七小姐,怎会这么巧?”
须臾,三人拼成一桌,窃窃私语。
听过魏谦的话,齐笙牧拍拍老者的肩,“辛苦。”
魏谦带着?齐容与的书信日夜兼程,不眠不休,途中换了几?匹大宛马,才得?以花费最短的时日抵达此?处。
而齐家兄妹风餐露宿,一路风驰电掣,大大缩短了巧遇的距离。
无巧不成书啊,魏谦终于有闲心点燃烟杆,重重抽上 ?几?口?。之后三人分别,魏谦继续北上?,兄妹二人加快行进,朝皇城奔去。
并驾齐驱时,齐笙牧注意到妹妹有些消沉,“怎么了?”
齐彩薇撇嘴,“老九都找到媳妇了,后来者居上?啊。”
齐笙牧笑着?摇摇头,“还以为你在思考如何破局呢。”
“‘皇’口?夺爱,如何破局?”齐彩薇一手抓缰绳,另一只手搓搓下?巴,“先礼后兵,不行就硬抢?”
“你也不想想,老九为何单独叫你和?我过去帮忙。”
“我们是光棍啊。”
齐笙牧觉得?自己在对牛弹琴,不再多言,但已揣测出弟弟的计划,用先礼后‘盾’来形容更贴切,丹书铁券是礼,遁隐是盾。
为一女子舍弃已经到手的权势,代价可谓巨大,值得?吗?
可他是齐容与啊,最重情重义、心思纯粹的男儿?。
想到自己的弟弟,齐笙牧勾起唇角,一扬马鞭,绝尘千里。
入夜,黎昭看着?赖在闺房内的青年,好笑又无奈,她走过去,刚要催促他离开,就被勾住了腰肢。
又来?
黎昭有些承受不住那种狎昵的亲密,太?磨人了,她摁住齐容与的肩头,摇了摇头。
齐容与坐在榻边,仰头向上?,本打算对上?少女的双眼,却在视线上?移时,掠过了发育良好的峰峦。
清澄的眸光微动,渐渐涟漪荡漾。
少女身穿半透的抹胸衫裙,两处鼓囊囊掩在金丝绣线的抹胸中,以双耳结固定。
因是居家的衣裳,很是单薄。
雪白金丝的衣裙,宝蓝的裙带,包裹在玲珑有致的身躯上?,点缀瑰姿玮态。
齐容与又将?黎昭抱坐在腿上?,只是这次,是让少女背对而坐的。
他埋头在她垂落的青丝中,一双手臂环住她的腰肢,越收越紧。
黎昭起初还挺享受,可随着?无限相贴,实在有些难以承受,本能耸肩,“齐容与”
“嗯?”
“你放开我。”
齐容与有些气喘,内双的眼尾晕开红霞,更显骨相深邃。他稍稍松开黎昭,一双大手落回腰肢处。
黎昭低头整理已凌乱不堪的宝蓝裙带,以及皱皱巴巴的抹胸边缘,双耳火烧火燎,雪肌泛起玫粉色。
等燥意消退,她扭头看向身后的人,带了几?分审视,可她没有起身,还坐在青年身上?,丝毫没有排斥之意,只是羞赧难当?。
“齐容与,你不老实了。”
齐容与趴在她的背上?,没有伪君子虚头巴脑的客气,直白地表露自己的需求。
赤子之心也能用在这事儿?上??黎昭狐疑,半推半就地放任了他的胡来。
水润的唇轻启,素齿又重重咬住下?唇。
绣鞋中圆润小巧的脚趾向内蜷缩。
宝蓝色的双耳结渐渐松散。
饱满的山峰被流玉似的“云”包裹。
她微微仰头,又羞又难捱,不得?不扣住那双胡乱游弋在心窝的大手,断断续续道:“轻轻”
词不达意,难以启齿。
齐容与眼里含了点点笑意,指骨张合,于她心坎儿?处点了一把火。
炙烤,灼热。
第46章 第 46 章
转瞬半月, 莺飞草长,大都督府联合兵部在校场搭起?擂台,即将举办一场武艺比试。
由帝王为?主判官, 奖赏丰厚,无论老少武将, 皆可参加。
黎昭也?在观礼的邀请之列, 还单独被请去龙帐看棚,与长公主同桌, 引得其余看棚中的宾客窃窃私语。
正式比武前,宾客们?三三两两,言笑晏晏, 攀谈热聊。
黎昭托长公主, 传唤来贺云裳,与之咬起?耳朵,引得内廷管事们?的猜疑。
不是说,两人?水火不容, 怎么看着不是那么回事?
“我托长公主将龙帐的内侍官换成了你,御膳房备的香茗中, 你只需端来岩茶即可。还有, 陛下不喜浓香, 换成鹅梨香吧。”
贺云裳迟疑,没有立即应下, 还是在少女没好脸睇来一眼后,才有了反应。
她当然知晓陛下喜欢岩茶,但?无法确定黎昭的用心, 总不会真的希望她俘获君心吧。
黎昭讥诮道:“贺云裳,没有你拒绝的份儿。”
“奴婢只是不解, 黎姑娘那么在意陛下,为?何会放手?”
黎昭懒得多言,但?面对她,就像面对当初的自己,错付痴心,自我感?动。
“若你有一日?看开,自会明白我放弃的缘由。若你一味沉溺,我道明缘由,也?是对牛弹琴。”
少女迈开步子?,朝龙帐走去,与坐在龙帐中的长公主点头示意。
随着圣驾前来,比试正式开始,包括齐容与在内的大都督府十三将率伴在君侧。
十三人?中,有人?专注在擂台上,有人?专注为?帝王讲解对弈双方的拳脚招式,有人?缄默饮茶,从始至终没有抬眸。
齐容与的位置被安排在黎昭的对面,两人?但?凡对上视线,就会落入帝王眼中。
黎昭与长公主说着话儿,没有多看对面一眼。
萧承凤眸含笑,边听?讲解,边欣赏擂台上的比试,看到精彩处,也?会轻轻抚掌,以示赞赏。
“年轻一辈人?才济济。”
“陛下说的是。”陪在看棚内的兵部尚书笑眯一双眼,察言观色的功力炉火纯青,“有十人?尤为?突出,只是缺乏历练。”
另一名兵部官员附和道:“借着这个机会,不如请齐将军亲授他们?一些交手经验。”
众人?将视线落在齐容与身上。
原本就是要上场的,齐容与起?身抱拳,“是臣的荣幸。”
萧承淡笑,“辛苦爱卿,点到为?止。”
黎昭这才名正言顺看向一脸坦然的齐容与,不自觉收紧握盏的手。
齐容与目不斜视,径自步下看台,去往擂台,随意挑选了十人?中的一人?,与之比试拳法,起?初顾及些人?情,却在对方的猛攻下,不得不全?力以赴。
全?力以赴,更痛快些。
几十个回合下来,齐容与一拳击在那人?腹部,将人?击飞出去,赢了比试。
看棚中的帝王没有叫停,其余九人?中,有人?主动走上擂台,“得罪了,齐将军。”
齐容与朗笑,“尽管放马过来。”
又几十个回合,小?将被人?搀扶了下去。
兵部尚书捋须道:“齐将军来自北边关,骁勇善战,但?也?有弱点,北人?不擅水,刚好在场有一员小?将来自南边关,水性极佳,不如设一场水上竹筏比试。”
黎昭淡淡睨了兵部尚书一眼,腹诽一句老匹夫。都不知这几场比试是在考验齐容与,还是那十名新秀了。
萧承没有异议,众人?随圣驾移至附近池塘。
来自南边关的小?将率先跃上竹筏。
齐容与紧随其后,甫一落脚,身形微晃,待稳住身形,他撩起?衣摆别在革带上,“说吧,比什么?”
小?将也?不客气,“卑职斗胆向将军请教刀法。”
齐容与笑笑,抽出腰间环首刀。
随着副判官一声令下,小?将主动出击,飞身跳起?,双手握刀劈下。
齐容与横过刀身抵御,右腿向后跨出一大步。
刀刃相交,竹筏剧烈晃动,小?将利用水性优势,迅猛攻击,不给?齐容与喘息的机会,想要一举拿下。
能胜过齐容与,便会一战成名,前途无量。
仅仅能被称为?少年郎的小?将杀红了眼,一边攻击一边撼动竹筏,引得观者抚掌连连。
精彩。
竹筏沾水,齐容与在移动的瞬间脚底打滑,身形一偏,落在下风,一只脚踩进池水中,险些跌倒。
少年郎趁热打铁,猛地挥出佩刀,锋利刀尖,足以让对手皮开肉绽。
只听“哐”的一声,池边众人?无不惊呼。
齐容与的环首刀被劈成两截,刀尖那部分坠入池中。
可少年郎没有就此收手,直击齐容与要害。
专注比试的萧承收回视线,斜睨一眼身侧的少女,见?少女耷拉着眼皮没精打采,薄唇微扬。
不感?兴趣就好。
殊不知,黎昭指尖发凉,心惊胆战。
竹筏之上,齐容与躲过少年郎的连续攻击,快速移动至竹筏另一侧,低头看了一眼手中被斩断的环首刀,可窥出对方的野心。
青年抵抵腮,收刀入鞘,“你水性的确占优势,并试图加大优势,这么做是对的,但?不是所有北人?都不擅水。”
话落,青年陡然扎稳脚跟,粲然一笑,“适才想试试你的实力,这回来真的了,接好了!”
带了几分被折刀的薄怒,齐容与健步上前,一拳挥出。
为?了公平,少年郎撇了佩刀,徒手与之较量起?来。
竹筏来回晃动,溅起?层层水花,两人?如狮虎狭路博弈,不分伯仲,可渐渐的,缺乏经验的少年郎在老辣的悍将面前乱了阵脚,失去优势,抵御之态愈发减弱。
齐容与面不改色,招招紧逼,将少年郎逼至竹筏尾端,最后以一拳砸向少年郎的右拳,将人?砸进池中。
噗通。
掀起?巨大水花。
岸边鸦雀无声。
随着少年郎破水而出,副判官看向帝王,随后朗声道“齐将军胜”。
齐容与站在竹筏上,居高临下看着右拳打颤的少年郎,“太急功近利,会被利欲驱策,导致心性不纯,扎根不牢,必受反噬,与拔苗助长同理?。你在倾力出击时,没有判断对方是否出了全?力,一味想要取胜,忽视防守,犹如军队顾前不顾后,乃是大忌。”
少年郎有点羞愧,低下脑袋。
齐容与忽然下蹲,双肘杵在膝头,话锋一转,“不过也?有可圈可点之处,至少功夫和水性一流,记着,先磨练心性,再言其他。”
少年郎愣愣看着春光清风中的年轻将领,于水中重重抱拳,“卑职受教!”
齐容与站起?身,斜眸哼了声,“刀都被你斩断了,本事不小?,后生可畏啊。”
说着,他跃上池边,朝帝王一揖。
目睹全?程的萧承拍了拍青年的肩,看向其余新秀,“齐卿箴言,尔等都当牢记,练武先练心,顾前也?顾尾,方能稳扎稳打。”
“末将等牢记于心!”
萧承松开齐容与,心中满是复杂。
这场擂台比试,十人?无论是否能够战胜齐容与,都已大放异彩,名声鹊起?,尤其是最后这员小?将,而在大放异彩的同时遭受挫折,对他而言有利无害,功成名就不是一蹴而就,稳扎稳打,心细如发,才能成为?总揽全?局、运筹帷幄的将才。
可萧承怀有的复杂是,齐容与的心性太过纯粹,衬得他阴暗扭曲。
众人?回到看棚继续观看其他比试时,萧承变得心不在焉,倏然闻到一股清新的鹅梨香,他转眸看去,见?贺云裳端着点心走来。
素手纤纤,白皙匀称,将一样样点心摆放在萧承面前。
宫女们?鱼贯而入,为?宾客们?更换香茗和茶点。
萧承收回视线,看向长公主,在场之人?,敢擅自调换内侍官的,也?就数自己的皇姐了。
被夹在中间的长公主抬头,无奈又心虚。
虽不知黎昭为?何要指定贺云裳来御前伺候,但?这点小?事不在话下,谁让自己欠黎昭人?情呢。
黎昭小?声道:“给?殿下添麻烦了。”
“昭昭不必与本宫客气。”长公主为?她挑选一块点心,小?声打趣道,“反正陛下不会与本宫计较,本宫也?算恃宠而骄。”
黎昭知道长公主是在打趣,心怀感?激地接过点心,吃下一整块。
比试结束时,暮色四合,众人?在圣驾回宫后,陆续离开。
黎昭装出疲惫之态,躲过伴驾,美滋滋朝宫外?走去,视线所及,一道高挑身影走在斜前方。
两人?之间隔了几道人?墙,一个没有回头,一个没有追上前。
众人?陆续抵达马厩,准备乘车离去,一道马鸣声突然划破在残阳如血的傍晚,一袭烈焰红衣随风飞扬,跨马直奔马厩而来,目光锁定,伸手一抓。
黎昭眼睁睁看着斜前方的青年被那红衣女子?带上马匹。
大庭广众之下,引得众人?围观。
红衣女子?以青年肩膀为?支点,旋身而起?,在半空荡开漂亮的弧度,落座在青年身后,柳眉斜飞,张扬肆意,“齐容与,好久不见?!”
齐容与只在被抓住肩头时有些恍然,随反应过来,立即要跳下马。
女子?摁住他的双肩,“诶诶诶,干嘛去?”
齐容与下意识在人?群中搜索黎昭,却见?黎昭已经坐进侯府马车,不禁咬牙切齿道:“我被你害惨了!”
他的昭妹可不认识他的七姐!
这下好了,黎昭误会了,自己还不能立即上前解释。
齐彩薇反应过来,掩口问道:“附近有你喜欢的那位姑娘?”
齐容与避开她的手,“离我远点。”
齐彩薇坐远了些,然后一脚将弟弟踢了下去,一甩马鞭,揶揄笑道:“我先去寻酒,回头见?。”
熏风自南吹,抚触芊绵草木,妍姿艳质的红衣女子?消失在草木间,留下无语的弟弟。
齐容与眼看着屠远侯府的马车载着黎昭掠过,拂动的窗边竹帘,若隐若现少女没有看他一眼。
**
入夜,黎昭坐在桌边擦拭一个长长的木匣子?。
不知木匣子?里装了什么,她擦拭得认真,心无旁骛,直到听?得后窗传来“咯吱”一声,立即冷了眉眼。
银衫出现在眼前时,她放下帕子?,转了个身,不想理?人?。
齐容与绕到她面前,刚要蹲下,就见?少女又转了个身,留下背影。
齐容与又绕了一圈,一把将即将转身的少女抱进怀里,“昭昭。”
黎昭捶他,语气淬火,“放开我。”
方才听?过狗头军师的建议,齐容与非但?没有放开,还抱得更紧。
据狗头军师传授经验,女子?在生气时,言不由衷,话需反着听?。
黎昭更气了,朝他劲瘦的腰身一掐一拧,如愿听?得一声“嘶”。她没见?好就收,忿忿拧了好几下。
齐容与老实承受,俊面几度难耐,“疼。”
黎昭继续挣扎,却被一双藤臂缠得严丝合缝。
“再这样,我生气了。”
齐容与没敢得寸进尺,将人?放下,扣住她的双肩解释道:“那是我七姐,齐彩薇。”
黎昭瞪他,冷幽幽的却又像在忍笑,“若非是你七姐,你觉得自个儿还能闯进这间屋子?吗?但?凡我一声令下”
齐容与恍然,原来猜到了啊。
媳妇就是聪明。
他眉开眼笑,“多谢不杀之恩。”
黎昭维系高冷,指了指桌上的长匣子?,“送你的。”
齐容与立即走到桌前,打开的一瞬,一改调笑之态,变得认真严肃。
长匣里,一把不知出处的竹刀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
光凭刀刃泛起?的寒光,就知锋利无比,削铁如泥。
齐容与拿起?竹刀,以两指弹了弹刀身,认真聆听?刀身的颤声,“好刀。”
黎昭撩撩长发,高傲地坐回桌前,这是多年前祖父为?她准备的嫁妆之一,必然是千金难求的好刀。
正好与他那把竹剑搭配。
齐容与收起?刀,轻轻合上匣子?,执起?黎昭的双手,“你既然下聘了,我可就入赘了。”
黎昭不理?,被齐容与自后抱住。
青年忽然端正了态度,语气认真道:“黎昭,七姐和三哥提前到了,我娘也?在路上,等侯爷回来,咱们?就开始商议亲事,然后摊开在御前。艰难险阻,咱们?共同面对。今生,我齐容与非你不娶,斩棘折刃。”
漫漫长夜,正在南巡的屠远侯黎淙收到一封来自皇城的家书。
写有“祖父亲启”的字样。
黎淙回到暂住的小?屋,在灯火下展开书信,没有一目十行,而是慢慢看着一行行娟秀小?字。
“见?字如晤,恭请禔福”
这封家书中,有黎昭的闲话家常,也?有对祖父的祝福,还隐晦提到一人?一事。
齐容与和婚事。
黎昭原本是想等祖父回城再摊牌的,可事急从权,只能先行透露一些自己的意愿,而重生一事,太过重大,还是打算当面谈及。
黎淙读过信,靠坐在床边陷入沉思。
齐家那个小?老幺,趁他不在皇城,偷走了他最珍视的宝贝。
好气啊!
老者辗转难眠,骂了懿德伯齐枞一整晚。
与此同时,出发皇城的懿德伯夫人?姜渔思来想去,中途改道,直奔黎淙所在的城池而去。
与其在皇城等待黎淙归来,不如主动出击。
求娶,要有个诚恳的态度。
第47章 第 47 章
更长漏永, 深宫高墙锁冷月。
刚刚处理完手上?要务的帝王捏了?捏眉骨,随即召见了?十二将?率中的三人。
由梦境所知,此?三人对黎淙并不如?表面服气?, 是第一批可轻易拉拢至麾下的猛将?。
在梦境有所预知前,他不能轻易试探这十二人, 若打草惊蛇, 会与黎淙产生正?面冲突,但有了?梦境的辅助, 事半功倍。
一旦十二将?率内部发生分歧,七零八落,便是最好击垮黎淙势力?的契机。
萧承先后与三人聊至寅时, 从中得知了?其余九人或多或少的软肋。
年轻的帝王谩笑, 果然人心最复杂,称兄道弟的朋友,互相捏有把柄,阴奉阳违, 曲意逢迎,形成巨大的权力?旋涡。
在旋涡中浮浮沉沉, 不扭曲阴暗才怪。
他忍着头?疾挥退众人, 独自坐在御案前放空。
被黎淙把控十余年, 突然有了?反击的机会,为何不觉畅快?
削弱黎淙, 又要保他,这个平衡点属实难以把控。叱咤朝堂、说一不二的枭雄会任由他摆布吗?
或许这就是他多年来潜意识压制自己对黎昭感?情的缘由吧。他对黎昭的喜欢不是后知后觉,而是一开始就不敢放任闸门大开。
拿起一份奏折挡住脸, 年轻的帝王在墨香中慢慢平静下来,既然选择了?既要、又要, 那就要承受欲望衍生的压力?。
他是皇,权力?和?美人,可兼得。
次日早朝后,萧承传黎昭进宫伴驾。
少女再次提出需要贺云裳伺候在旁的无理要求。
萧承默许,带着两名女子前往马场,打算亲自为昨日大放异彩的十员小将?各选一匹马。
黎昭兴致缺缺,靠坐在栅栏上?,但凡听到?帝王唤她?过去,就将?贺云裳推出去。
萧承看出她?的意图,心口?涩涩,但并未挑明,直接驱马靠近,在刺眼耀目的日光下,将?一脸惊愕的少女拽上?马背,圈在双臂间?。
“驾!”
黎昭被迫随萧承乘马转悠在偌大的马场,惠风和?畅,绿草茵茵,本是惬意舒爽的氛围,黎昭却如?坐针毡。她?不停扭动,试图跳下马去,余光瞥见远处走来一拨人。
十余人的样子。
是齐容与领着昨日那十员小将?前来领赏。
帝王赠马,皆良驹,小将?们跃跃欲试,唯有带队的齐容与面容平平,没什么情绪。
似喜怒不形于色,亦或练就了?宠辱不惊。
可熟悉他的人都知晓,青年不是个喜欢隐藏情绪的。
在看到?齐容与出现的一刹,黎昭不再抗拒,表现出温顺的一面,任由萧承收紧手臂,她?呆呆望着茵茵草地,一遍遍绕马场奔驰。
帝王心情不错,示意小将?们随意挑选马匹,“齐卿昨日辛苦,也挑选一匹吧。”
齐容与眸淡淡,随手拽住一匹马的缰绳,迫使马匹停了?下来,“就这匹吧。”
一名年纪尚小、没什么眼力?见的小将?摸了?摸马的骨架,“将?军,这匹品相一般。”
齐容与没理,绷着一张脸,像在极力?隐忍什么。
萧承以余光观察着,又时不时看向怀里的少女,相比快要憋不住情绪的青年,少女倒是淡然,抽身之快,甚至有些不念旧情的薄凉。
被“一视同?仁”,萧承反而心情舒畅。
他能够忍受被黎昭冷遇,但无法忍受被区别对待。
扭曲心态,可见一斑。
斑斓春色,澹荡春阳,小将?们驰骋马场,欢呼张扬,更衬得齐容与形单影只?。
黎昭在颠簸的马背上?悄然转眸,更加排斥身后的帝王。
**
月上?中天,微风吹散稀薄流云,更阑在夜幕上?泼墨,一笔勾勒迢迢星河,漫浪无边。
漏刻浮箭指向子时过半时,趴在桌边的少女起身走到?后窗前,支开窗缝向外张望,没有发觉异动的影子。
那人今晚没有现身,是有事缠身,还?是生气?了??
少女琢磨不清,有些怅然地坐回桌边,倔劲儿上?来,被迎香催促几次,也不肯安置,非要等来想见的人。
陪在一旁的迎香讪讪道:“要不派人去一趟伯府?小姐别熬垮了?身子。”
派人前去虽有风险,但伯府的探子本事也不小,不会那么容易被宫里的眼线盯上?。
黎昭闷头?不理,既不想主动,也不想被动内耗。被情折磨的滋味,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感?同?身受。别别扭扭,是常有的事。
迎香无奈,退到?外间?守夜去了?。
黎昭趴在桌边,无聊地挑了?挑灯芯,又用食指在火焰上?来回拨动,直到?被一只带茧的手抓住指尖。
“烫到?怎么办?”
少女趴在小臂上扁着嘴,竭力?维系不悦,可眼底已有笑意。
齐容与索性吹灭烛台。
卧房陷入黑寂。
外间?的迎香扣了?扣门,听见自家小姐一声轻吟,吓得觳觫一下,立即躲进对面的西卧。
暗夜幽闭的闺房内,黎昭被闯入者压在桌面上?,下颔、耳垂、脖颈、锁骨微微疼痛。
她?挣了?挣,换来更急促的喘息。
齐容与不管不顾地吻着她?,除了?唇,其余暴露在外的肌肤均布上?他清冽的酒气?。
男子饮了?酒,下手没轻没重,弄疼了?黎昭。
“齐容与!”
“换个称呼。”齐容与扣住她?两只?腕子,压在桌上?,精准找到?两片红唇,重重堵住,攫取她?的呼吸。
酒气?和?疼痛同?时蔓延至下唇,黎昭下意识用舌尖去舔,舔到?的却是两片柔软的东西。
她?皱眉,紧抿唇瓣,又被强行撬开。
醉了?意识的青年不容她?躲避,可他吻技有待加强,咬肿了?黎昭的下唇。
“齐容与,你喝了?多少”
齐容与想不起,身体?上?移,透过月色,凝睇黎昭的双眼,“初见时,你唤我什么?”
见黎昭不回答,他扳住她?的下颔,重重咬住她?的唇角,施以小惩,“你唤我九哥。”
“是齐九哥。”黎昭更正?,字正?腔圆,好像在更正?一件多么需要谨慎的事。
齐九哥也行啊,齐容与要求道:“那你再叫一遍。”
“不叫呢?”
黎昭较劲,言语不乏挑衅,更为刺激到?醉酒的男子。
“唔”
齐容与一边攻陷她?的檀口?,一边摩挲她?的腰窝,一再沉醉,难以自控。
只?听“撕拉”一声,黎昭腰间?的雪纱被再次撕出长长的口?子。
黎昭缩缩肩,感?受到?唇上?的湿润掠过胸口?,下移至小腹。她?曲起双膝,想要制止,奈何力?气?小。
齐容与爱极了?黎昭白白的肚皮,软弹停匀,平滑细腻,埋头?在上?面,如?坠入世间?最舒适的枕头?,还?伴着清香。
高挺的鼻尖在少女的肚皮上?来回轻蹭,几分贪婪,引得少女阵阵轻颤。
“齐容与”
“就会气?我。”
齐容与迷离着一双琥珀眸子,勾起黎昭的腰肢,用另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臀。
黎昭被拍出火气?,又不想跟醉酒的人太过计较,一时进退不得,僵在那儿一动不动。
察觉到?身下的少女越来越倔,齐容与闷声问道:“叫声九哥很难吗?”
听那语气?,还?委屈上?了?。黎昭推了?推他硬邦邦的胸膛,想要脱离桎梏,却事与愿违,被抱得更紧。
齐容与一手撑在桌上?,另一只?手揽着她?的腰身,对着她?的双颊、鼻尖、额头?啄吻。
他是真的醋了?,不想看她?被帝王纠缠。
他知少女脾气?犟,只?能由自己示弱,于是顺着少女的身体?滑跪在地,额头?抵在少女的小腹上?,委屈好似孤傲却被主人无视而生闷气?的狼狗。
黎昭被自己的想法逗笑,顺着他拉拽的力?道蹲下来,柔和?了?语气?,“好了?,再忍一忍,爷爷马上?回来了?。”
按着日子推算,祖父会在近日带领钦差返程,到?时候,他们就可以到?御前摊牌了?。
黎昭捧起齐容与的脸庞,软糯糯道:“小九哥,好不好?”
齐容与激动地将?她?抱个满怀,又怕她?蹲久了?腿麻,陡然起身,将?人竖着抱起,指腹划过她?的腿线。
黎昭双脚离地,失去平衡,本能盘上?齐容与的腰身寻找支撑。
少女盘上?的那副身躯很壮实,还?很坚硬,宛若雪山云雾绕古松,绵柔与苍劲完美契合。
齐容与顺势兜住她?的臀,以防她?滑下去。
可被兜住的地方黎昭面红耳赤,搂紧他的脖颈,向上?攀了?攀。
“去床上?。”
“?”
“不准乱想,快过去。”黎昭催促,娇面殷红欲滴,竭力?维系一本正?经的语气?,不想让自己弱了?气?场。
齐容与照做,将?人抱到?床边,曲膝替她?脱去绣鞋和?绫袜。
黎昭已沐浴过,肢体?透香,连雪白玉足都散发香气?,在深夜中如?催情的燃香,摧毁醉酒人的自制力?。
从来不自诩柳下惠的青年捧起她?的双足,无比珍视地摩挲。
黎昭觉得痒,小幅度踹了?踹,那带茧的大手竟沿着她?的小腿游弋,开始得寸进尺,一点点卷起她?宽大的裤腿。
那道影影绰绰的黑色身影坐在床边,附身亲吻她?光洁泛着莹莹柔白的膝头?,一侧不够,非要两侧均沾。
黎昭被迫曲起腿,姿势怪异地躺在床上?,一颗心忽上?忽下地跳动,呼吸带喘。
床边的男子过于磨人,加之醉酒,快要让她?招架不住。
也不知醋劲儿为何这般大,相许之前,竟觉得他大度。
错觉,错觉。
黎昭胡思乱想着,直至右腿被抬起。
“你做什么?”
她?问得急切,呼吸不畅,并非排斥,而是面对情潮的无措。
齐容与的气?息游弋在黎昭那条腿的内侧,辗转浅啄,在静夜中传来一阵细微的声响。
他想娶她?,想要拜堂成亲,迫不及待。
第48章 第 48 章
清早醒来时?, 黎昭呆呆坐在帷幔中,记不清夜里?是何时?入眠的。
脸颊火辣辣的滚烫,她缩进被子里?, 检查大腿内侧,已没了齿痕的印记, 仿若一切没有发生过, 就连那人何时?离开?的,她都没有印象。
只知道他坐在床边陪了她很?久。
怪“折磨”人的。
少?女捂脸倒在被子里?, 日上三竿也没有起身,吓得迎香误以为夜里?孤男寡女发生了什么?,以至小?姐疲惫不堪。
白日里?, 黎杳过来陪黎昭说话解闷, 一边褒奖自己的准姐夫,一边贬低宫里?的那位。
“陛下太?不解风情了,冷冰冰像雕塑,哪有小?九爷好, 为人温和爽朗,还喜欢营造惊喜。”
黎昭捏捏妹妹的脸, 打趣问道:“说吧, 收了齐容与多少?好处?”
“万万两!我?的命都是他救的, 恩情无价。”
“你不必觉得亏欠,我?不是把自己搭”黎昭止了话音, 后?知后?觉地?薄了脸,歪倒在床上,又要赖床不起。
黎杳忍笑, 脱去绣鞋,钻进被子, 大白天?的,非要同姐姐挤在一起,“搭得好,搭得妙,搭得爷爷哈哈笑。”
提起祖父,黎昭不说底气十足,也是能笃定七分,毕竟在天?子和齐容与之间,祖父必倾向于?后?者。
很?早之前,祖父就透露过他的真实想法,不愿她嫁入宫中,若非她那会儿任性绝食,也不会有祖父后?来的妥协。
如今想想,任性地?喜欢一个人,如飞蛾扑火,如海棠无香,注定黯然收场。
**
数日后?,杜鹃花开?,满街淡香,远在南边某座城池的黎淙南巡完毕,正准备带领兵马返程,忽见一小?拨人马逼近。
众多侍卫一字排开?,挡在黎淙面前,勒令那拨人马立即停下。
为首的妇人五旬年纪,丰容盛鬋,浓眉大眼,斜握马鞭抱拳道:“北边关?姜渔,特?来拜望屠远侯!”
黎淙依稀记起这么?一号人物,年轻时?只在她大婚当日,远远瞧了一眼,还没见过真容。
她没用懿德伯之妻介绍自己,足见是个有主意的女子。
黎淙喜欢与有主见的人打交道,他拨开?人墙,笑着抱拳还礼,心知肚明姜渔前来的目的,也拎得清一件事,不会将对懿德伯的旧怨转移到姜渔身上。
再者,孙女忽然想开?,不打算嫁入皇室,于?他是件大喜事。
该以礼相?待才是。
“久闻姜夫人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黎淙三生有幸。”
姜渔跨下马匹,朝众将士打了声招呼,并让人送上见面礼,见者有份,而她亲自捧起一份厚礼,呈到黎淙面前,诚意满满,落落大方。
黎淙眼纹深深,眸光流转,“姜夫人及诸位好汉风尘仆仆,请随老夫入内饮杯凉茶。”
重回被收拾一空的宅子,黎淙特?意让副官从马车上取来茶具和普洱,言笑晏晏地?与客人们聊了起来。
老者许久不曾侃侃而谈,心中畅快,甚觉这位姜夫人比之齐枞那个老东西,明事理得多,比之俞太?后?,和善得多,大气又霸气,还不失谦和随性。
这无疑为小?辈的姻缘锦上 添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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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日后?,黎昭收到信差送来的家书,与齐容与肩抵肩一同拆开?。
只因?回信里?会有祖父对这段姻缘的答复,可能隐晦,外人云里?雾里?,但黎昭和齐容与会懂得。
当“尚可”的字眼反复出现在字里?行间,齐容与戳了戳纸张,“看到了吧,侯爷慧眼识珠。”
黎昭失笑,“只是尚可”
“尚可也是可,换作别人,必然是不可。”
黎昭懒得搭理臭屁的人,背过身默读。
齐容与没有凑上前,书信后?半段八成是老侯爷的心里?话,是说给孙女听的,他这个外人不该掺和,即便会与黎昭成亲,亲密无间,于?老侯爷而言,他也是半个外人,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齐容与安静陪在一旁,直到少?女折好信装进带锁的小?信匣里?。
黎昭舒口气,祖父答应了这桩亲事,接下来就是摊开?重生秘事与劝说归隐了,这才更棘手,希望一切顺利。
重生
黎昭站在架格前扭头,看向腰杆挺直的青年,思忖片刻,缓步走了过去,歪头靠在齐容的肩头,一下下捏着他骨肉匀称的修长手指,“我?近来一直在考虑要不要与你说起一件事,一件与你没有直接关?系却也相?关?的事。”
齐容与听出她话中的纠结和认真,侧过脸庞,从斜上方的角度直视她的眉与睫,还有挺翘漂亮的鼻尖。
“与你关?系大吗?”
“自然。”
“那就与我有直接关系。”
黎昭捏紧他的指骨,汲取他掌心的温热,慢慢讲起一段前尘往事,一段生世轮回。
往事里有她和萧承的纠缠过往,还有齐容与的戎马生涯。
故事停止在黎昭与宓然最后?碰面的节点,黎昭虽不知朝堂之后?的风云走势,但彼时?,齐容与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臣。
生世轮回之事,是黎昭最大的秘密,本打算只讲述给祖父一人,如今身边多了一个满心满眼都是她的男子,黎昭觉着,是该坦诚相?对的。
“齐容与,若放弃我?,你可以有大好的前程,大有可能青史留名?,真的要放弃这样的机会吗?”
齐容与缄默,良久良久没有回答黎昭的问题,就在黎昭抬起睫,摸不准他的想法时?,青年湿润了眼角,内双的眼皮泛了红。
“怎么?了?”黎昭哭笑不得,拿出帕子替他擦泪。
齐容与摇摇头,胡乱抹了一把脸,有泪不轻弹的男儿抑制不住悲伤,独自消解着无力扭转的前世因?果。
难怪有不少?人说过黎昭变了,不再不谙世事,变得淡漠乖张,没了人情味……起初因?为不了解这个黎昭,他只当是人们狭隘的偏见,原来,黎昭竟经历过涅槃重生。
很?痛彻心扉吧。
难怪她那么?憎恨黎凌宕一家,试问谁能容忍杀死至亲的凶手?
一滴泪挂在齐容与直挺的鼻尖上,他低垂着脑袋,任由泪滴掉落在靴面。
“昭妹,咱们不留在皇城了,咱们离开?这里?。”
无论陛下是否同意他们的婚事,他都要带着黎昭离开?伤心地?!什么?权势抱负,都没有他的昭妹重要!
既然陛下日后?可为明君,可让敌军俯首称臣,那他就没有后?顾之忧了。大赟的百姓安逸富足,他便安逸富足。
回到懿德伯府后?,青年还是闷闷的,与嫡兄和嫡姐说起自己的决定。
已抵达伯府却未在人前现身的齐笙牧挑眉问道:“为何突然改变主意?起初不是设想若丹书铁券可以换来你二人的婚事,就不辞官吗?”
齐容与跨坐在椅子上,扯过齐彩薇手里?的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一口饮尽,没有提及黎昭重生的秘密,也绝不会向任何人透露一个字,只道:“倦了,想归隐。”
齐彩薇凑上前,夺回酒壶,放在耳边晃了晃,“是担心陛下放不下黎昭,日后?生变故吗?君夺臣妻?”
“有这个顾虑。”
不懂情爱的红衣女子又将酒壶递过去,单手托腮道:“历朝历代,君夺臣妻,偶有发生,你的顾虑不无道理,但不至于?归隐吧,好歹还能回北边关?呢。”
“不,归隐。”齐容与又斟了一杯酒,推开?窗子,举杯对月,没再多解释一句。
他不会拖黎昭的后?腿,要做就做她的盾,“骑最快的马、喝最烈的酒、打最猛的架、娶最爱的人,老子快哉!”
那笑,清澈清澄,不染杂质。
齐笙牧和齐彩薇对视一眼,也相?视一笑。
他们了解自己的弟弟,平日随和宽厚的人,一旦下了某个决定,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他们不劝,静等花开?。
齐氏祖训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低调避世、不出风头,若非先帝亲自任命他们的父亲出任北边关?总兵,他们是不会展露锋芒的。
相?比庶出,嫡系反倒浪荡不羁、随遇而安。
静谧深夜,齐容与独自站在雾气四起的长街上,“偶遇”了醉醺醺回府的黎凌宕。
大腹便便的黎凌宕又开?始了纸醉金迷的日子,也不知是强弩之末寻求最后?的消遣,还是狗改不了吃屎,不长记性。
想起黎昭哽咽说出黎氏被这个屠夫屠尽满门的真相?,齐容与握了握拳。
小?半个时?辰后?,鼻青脸肿的黎凌宕扶墙走进府邸,一口血水,一口胆汁,差点栽倒进水井。
侯府的人甚是冷漠,连佟氏都选择冷眼旁观。
佟氏日渐消瘦,病恹恹的,犹如枯草凋花,走一步咳三回。
黎蓓更是闭门不出,将淡漠留给了自己的父亲。
始作俑者潜入黎昭闺房,掸了掸衣袖,没有邀功,甚至没提此事,只想要陪伴心爱的姑娘入睡,却听屋外传来一道惊诧又惊喜的声响。
“大小?姐,侯爷回府了!”
刚走近黎昭的齐容与傻了眼,要知道,屠远侯的贴身暗卫可是一个比一个机敏。
若被发现……
“啧,老奸巨猾啊。”
必然是预判出他会与黎昭私下见面,故而让信差先至,打消他的防备,再行突击。
被黎淙摆了一道的青年走到窗前,暗中观察,发觉宫里?的眼线都迅速撤离了。
黎昭推他的背,催促他尽快离开?,被祖父逮到,有他受的。
私会,可不是好词儿。
齐容与吧唧一口亲在少?女的额头,纵身跃下小?楼,飞快撤离。
黎昭憋笑,转身之际,听到重重的叩门声。
“昭昭,爷爷回来了!”
上一刻还憋笑的少?女,突然泪如雨下,她拉开?门,扑进老者的怀里?。
最大的依靠回来了,她无所畏惧。
黎淙笑呵呵抱住孙女,视线快速搜索闺房内的风吹草动,眼炯炯。
据暗卫报,齐家那个小?老幺偷偷溜进侯府,不知躲去了哪里?。若能逃过他心腹暗卫的追踪,也算有本事。
他就承认这个孙女婿。
老者哂笑,拭目以待。
与此同时?,收到黎淙回城口信的帝王,继续处理奏折,直至曹顺躬身禀奏道:“陛下,屠远侯前来觐见,正在殿外等候。”
还没来得及与孙女细谈的黎淙马不停蹄赶至宫中,只为禀奏南巡事宜。
“传。”萧承面色如常,执笔的手却加重了一、二分力道。
墨迹染透纸背。
耳畔反复回荡那句“保黎淙、保黎淙”。
当老者时?隔数月再次出现在眼前,萧承从起初的审视中绽开?一丝浅笑,破天?荒地?起身,替老者理了理衣襟,“老爱卿舟车劳顿,替朕分忧,辛苦了。”
黎淙有千百种开?场白,都被帝王诡异的关?怀堵在齿间。
怎么?客气到有些瘆得慌呢?
第49章 第 49 章
禀奏完南巡事宜, 黎淙起身告退,“夜已深,陛下还是尽早安置, 以保重龙体。”
不知是不是错觉,时隔数月未见, 黎淙觉着眼前的年轻人清瘦了, 也憔悴了,不知是太过操劳朝事, 还是长?期处于权力旋涡中所致。
黎淙也算看着萧承长?大,抛去权势相争不谈,黎淙在萧承身上倾注的精力不比黎昭少, 是真心希望萧承能够扛起社稷的重担, 成为一代明君。
但他?一个把?持朝政的佞臣谈感?情,任谁听了都会觉得虚伪。
老者捋捋胡须,将关心的话咽了回去。
萧承送老者离开,换作以前, 会止步于内寝的珠帘,可今夜不止将人送出寝殿, 还大有要送出月亮门的意思。
言语间, 也不再?温淡, 言笑晏晏,温雅和煦, 还关心起老者的旧疾。
“老爱卿栉风沐雨 ,得不到休息,对旧疾不利, 回头朕让院使去侯府为老爱卿调理一番。”
站在权力顶峰久了,黎淙不至于因为帝王一点?儿关怀就?受宠若惊, 但以他?对萧承的了解事出反常必有妖!
“老臣多谢陛下体恤,时辰不早了,陛下真的不必相送,早些安置吧。”
“好。”萧承目送黎淙离去,含笑的面庞渐渐平静。
交恶一段情仅在转瞬间,修复一段情却难之又难,而聪明人往往跳过修复阶段,以共同的利益重建“情义”。
萧承深知,黎淙最大的心愿是在有生之年亲自带兵讨伐大笺,自己最该做的是允诺他?披挂上阵,统领百万雄师,可他?旧疾难愈,身子骨日渐羸弱,能熬十年之久吗?
萧承站在风中,没有得到回答。
想起黎昭上次从他?这里求取的古木药材,萧承淡声吩咐曹顺派人去深山老林里再?寻觅一些。
曹顺躬身应下,喟叹不已,陛下出生即封太子,流淌皇室正统血脉,从没见过他?刻意讨好过谁,关键那人还是黎淙。
情之一字,果然?折磨人,又叫人甘之如饴。
夜幕暗澹,淅索风声擦过黎淙斑白的鬓角,在耳边作响。
老者步下马车时,恰有明月出云端,映在他?横贯鼻梁的长?疤上。
顶着一张不人不鬼的相貌行走世间,老者几乎没怎么照过镜子,只因这副相貌,不笑时狰狞,笑时鬼魅,偶尔还会吓哭街上的稚童。
少顷,老者背手站在二?进院,没有一丝笑意地看着跪在地上声泪俱下的养子。
黎凌宕先发制人,试图以亲情换取养父的心软,哽咽说出自己养外室、有私生子以及做假账的丑事。
“儿子鬼迷心窍,知道错了,求父亲宽恕。”
他?拉过妻女?,一同跪地求饶。
对他?彻底失望的佟氏和黎蓓若非顾及日后的荣华富贵,是绝不会屈服的,但习惯了钟鸣鼎食的生活,哪会舍得放弃。
黎昭站在一旁,淡淡看着跪地的三人,只觉讽刺,没急着与祖父说起前世的秘密,想要看看,单单这种情况,祖父会顾及几分亲情。
黎淙让人搬来太师椅,撩袍落座,接过妾室骆氏递来的戒尺,声幽幽,眸凛凛,“小铃铛,为父初见你时,觉得你是个憨厚孤苦的孩子,才起了收养的心思。这些年,你对为父是尽孝的,但不能以尽孝来抵消犯下的错事。自行扒了衣裳,趴在地上。”
凌宕,铃铛,是黎淙对养子的爱称,多年来一直没有改过口,是真心将他?当作自己的孩子。
黎凌宕立即褪去外衫,光裸着膀子趴在地上,高声道:“请父亲责罚!”
只要养父甩下戒尺,父子情就?不会断掉。他?心花怒放,重燃了希望。
可当戒尺甩下的一瞬,他?未感?觉到疼痛,却听到老者一声惊呵。
“昭昭,你做什?么?!”
黎昭徒手握住戒尺,忍痛道:“爷爷,昭昭有话想与您私下说。”
黎凌宕怒瞪一再?找他?麻烦的少女?、名义上的侄女?,不懂黎昭的用心,“请父亲先行责罚!”
黎淙诧异地看着黎昭,发觉孙女?有些异常,立即撇下戒尺,将注意力全部?转移到孙女?的身上。
单从重视度上,黎凌宕毫无胜算。
爷孙单独走进正房客堂,关闭了房门,留下一众在月下不明所以的人们?。
更长?漏永,喓喓虫鸣止,澹荡春色被黑夜笼罩,暂时失去浮翠流丹的色彩。
静坐倾听的老者渐渐收紧太师椅的扶手,眉头越皱越紧。
客堂没有燃灯,他?看不清孙女?的脸,却听到了哽咽,与黎凌宕的哽咽完全不同,压抑、悲戚、断断续续。
而孙女?哽咽讲出的,是他?记不起的前世,是孙女一点点熬过来的前世。
老者始终没有插话,静静倾听,浑浊的眼底浮现?血丝,没有立即求证和质疑,而是回想起南巡之前孙女?的异常行为。
她说,自己有大神通,并预判了很多事。
此刻,黎昭才明白孙女?的良苦用心,是担心他不相信玄之又玄的前世因果。
有迹可循,才能说服人。
可他?怎会不相信自己最宠爱的孙女?!
“昭昭,爷爷只跟你确认一件事。”老者起身走到黎昭面前,摆出从未有过的严肃之态,鼻骨上的长?疤似在飘动,月下化蛟龙,凌厉威严,“十年后的陛下会为当年牺牲的十万英魂和无辜的百姓讨回公道吗?”
黎昭重重点?头。
黎淙握拳,按着孙女?的描述,想象大赟战胜大笺的场景,想象大笺太子主动为质的场景。
老者笑了,低低沉沉幽幽,“好,好,爷爷信你。”
黎昭紧张地看向?祖父,“那”
“爷爷会交出兵权,带你们?隐退。”
他?黎淙,不是个想要自立为王的野心家,自始至终,他?只是想要打得大笺心服口服,还大赟边境一个持续长?久的太平。
其实?,早在挟先帝以令诸侯的第?一日,他?就?做好了随时被杀的准备。功高盖主的佞臣,哪有几个全身而退的?但他?有牵挂,就?要想着如何活命,既然?陛下会成为明君,他?可以交出兵权,成全陛下,也成全自己,以免发生前世的惨剧。
但交出兵权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要先让陛下在十三将率面前立威,镇得住他?们?才行。
“昭昭,爷爷与你做个约定,一定会带着你们?全身而退,但不能急于一时,要循序渐进,你暂且难耐一段时日,等?爷爷完成手头的事,咱们?自此不问世事,可好?”
老者伸出尾指,等?待孙女?的答复。
黎昭早和齐容与探讨过交出兵权的可能性,都认为要循序渐进。
没有诧异和急躁,她笑着勾住老者的尾指。
“但昭昭想先定亲。”
“这么着急给他?名分啊?”
“嗯。”黎昭点?点?头,“他?比我急。”
黎淙哼笑了声,自己的宝贝疙瘩要喊齐枞那个老匹夫一声公爹,怎么想怎么不爽,不过也有好处,齐枞会降辈分,得喊他?一声
黎淙笑耸了肩,开始期待那日的到来。
他?揉揉孙女?的脑袋,转身之际疏冷了眉眼,冰寒一片。
既然?选择相信孙女?的前世之说,那就?要清理门户,为前世的自己和庶出一脉报仇。
微风缠络叶子飒飒响动,在幽静的夜中尤为清晰,倏然?,一声闷哼盖过了飒飒声。
黎凌宕倒在血泊中时,手捂脖子,不可置信地看着手握匕首的养父。
庭院只有他?们?一对养父养子,至于佟氏和黎蓓被如何处置,黎凌宕到死都不知晓。
黎淙没有再?向?人提起,只擦拭了匕首,叫人处理了咽气的养子。
哪怕隔了一个生世,也要血债血偿啊。老者颊肉抽搐,流露几分狠辣。
次日,在屠远侯府和懿德伯府心腹们?的双重掩护下,姜渔与黎昭见了一面。
来到侯府的姜夫人刚见到黎昭,就?被少女?吸引了视线,“难怪迷得老九魂不守舍,是女?子见了都觉惊艳的美人。”
黎昭有些羞,要说是媳妇见婆母的羞赧有些夸张,但的确有几分腼腆,只怪对方的目的太直接,第?一次见面就?急着定亲。
“夫人谬赞。”
黎昭的祖母甄氏已故,姜渔没顾虑上一辈的爱恨交织,也不觉得有必要去计较过往,小辈是无辜的。
再?者,姜渔当年错过所爱,被家族逼婚,才浑浑噩噩搭上了身为浪子的齐枞,两人是搭伙过日子,否则这些年早成怨侣了。
与黎昭聊了许久,姜渔要了黎昭的八字,当晚就?带人前往祖庙进行占卜,即纳吉,但她知道自己的小儿子不管与黎昭的八字合与不合,都会坚定娶黎昭,纳吉不过是走个过场。
对于母亲的深明大义,齐容与投桃报李,不吝啬赞美,一再?恭维,听得齐彩薇浑身不自在。
齐彩薇抖抖手臂,“鸡皮疙瘩掉一地了,老九,别太巧言令色。”
齐容与仰躺在屋顶,优哉游哉沉浸在月光中,笑眯一双眼,“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诶,反了你啊。”齐彩薇站在庭院中,单手指向?屋顶,“有本事下来。”
齐容与翘起二?郎腿,没有搭理,大声赞颂着自己娘亲,不过甜中还是有丝苦,自从老侯爷回来,他?都没机会见到黎昭。
**
接连几日,黎昭的梦境都是静幽安逸的,仿若趴在绵软的云朵上,身体得到舒展。
这一晚,她刚躺进被窝,后窗突然?传来叩叩几声。
少女?蹑手蹑脚走到窗边,隔着窗棂忍笑问道:“何人?”
窗外传来熟悉的声音,压着几分音量,“是我。”
少女?没有推开窗子,倚着身子明知故问:“来做什?么?”
“先让我进去。”
“爷爷会发现?的。”
窗外的“不速之客”苦笑,若非几日不见黎昭,相思泛滥,也不会冒险前来。
两人的婚事在两家人的助力下,悄然?提上日程,三书六礼按着计划都比寻常人家缩短了时长?,早在黎淙和姜渔第?一次见面,就?基本敲定了纳彩,这几日又过了问名与纳吉,马上就?要纳征下聘了。
六礼过半,闻所未闻之快。
但黎淙不想男方因此骄傲,规定双方小辈不可私下里见面,也是变相刁难男方,谁让齐容与是齐枞的儿子。
老者自有老者的道理,不容小辈们?置喙。
齐容与苦于见不到黎昭,这才夜闯侯府。
“快让我进去,一会儿要暴露了。”
黎昭支开一条窗缝,看着一袭银衫的青年,故意端着高冷,“我听爷爷的。”
“小姑奶奶,先让我进去。”齐容与单手扒着门框,另一只手递出一个牛皮袋子,“我娘做的芙蓉糕,趁热吃。”
黎昭不能不给准婆母面子,但尚有理智在,“你逼姜夫人做的。”
“没啊。”
“才不信你,姜夫人说过自己不精通厨艺的。”黎昭接过纸袋,放在窗边,还是不放窗外的人进来。
被当面拆穿,齐容与面不改色,一本正经叹道:“真想你了。”
不害臊啊这人,黎昭面薄,催促他?赶快离开,别等?到被府中暗卫逮到
其实?已经暴露了,只不过暗卫们?顾及几分人情,没有现?身罢了,毕竟日后还要唤这人一声姑爷。
侯府加强了戒备,黎淙匀出几名贴身暗卫监视府邸周遭,光凭宫里的眼线近些日子都没敢靠近,就?知屠远侯的暗卫个个好身手。
齐容与也是心知肚明,但嘴上不道破,试图博取同情,“昭妹,我快支撑不住了。”
黎昭彻底打开窗子,探身向?下看,“踩得稳当当,怎就?支撑不住了?”
青年无奈,仰头看着眉眼弯弯的少女?,败下阵来,“那让我好好看看你。”
曾经,他?听人说起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甚觉夸张,此刻却深有体会,别说隔三秋,是抓心挠肺。
他?认真凝睇着窗前的少女?,视线流转在她白里透粉的脸蛋上,水质眸光不自觉变得缱绻温柔,似能叫人腻毙其中。
黎昭被他?瞧得不自在,知道不给点?好处,无法轻易将人打发走,便拿起一条半透的绣帕,盖在他?的脸上,又做贼心虚地探身瞧了瞧,才直视绣帕下那张脸,吻了吻他?的额头,柔声道:“好了,快走吧。”
虽是蜻蜓点?水略带敷衍的吻,齐容与还是被吻得心湖荡漾。
他?的昭妹好不容易主动一次,得见好就?收。
“那我走了。”
“嗯,路上小心。”
“昭昭。”
黎昭无奈笑问:“又怎么了?”
齐容与收绣帕入衣襟,温柔不减,但多了一丝郑重,“纳吉后,随我入宫面圣。”
纳吉,即为下聘,定亲算是板上钉钉,到时候,他?会带她一起面对宫里那位,陪她摆脱纠缠。
君不可觊觎臣子妻。
黎昭“嗯”一声,比方才那个“嗯”认真得多。
总要跟过去彻底作别。
真正抵达这个节点?,黎昭心无波澜,能够做到坦然?面对。萧承是她过去的梦魇,齐容与是她当下的救赎。
少女?忽然?倾身,捧起青年的脸,在他?额头又落下一吻,没有敷衍,多了珍视。
齐容与跳下小楼时,回味了下,捂着额头淡笑转身,却因飘飘然?放松了警惕,正面对上一脸严肃的老者。
四目相对,一个讪讪,一个冷哼。
当黎昭听到动静,再?次推开后窗时,就?见一老一少追逐在偌大的后院。老者骂骂咧咧,一脚蹬在齐容与的后腰上。
“小兔崽子,当老子的话是耳旁风啊?还想不想入赘了?”
“想想想。”
齐容与翻上墙头,跨坐其上,朝小楼内的少女?回眸粲笑,又朝老者挥了挥手,随即跃出高墙。
另一边的高墙内,萧承看着一箱子满当当的古木药草,抬抬食指,让人送去屠远侯府。
等?屏退所有人,只剩玳瑁猫相伴,萧承从架格上取出一块千挑万选的木料,想要亲手为黎昭雕刻一支发簪,作为黎昭的生辰礼。
即便黎昭的生辰还有一大段时日。
上次挑选的柿红赤玉钗和竹节碧玉簪都没有送出去,这一次,他?打算亲自雕刻以显示诚意,即便诚意得不到回应,他?仍想做这件事。
这块千挑万选的木料,可遇不可求,是上次送出竹节碧玉簪被拒后,就?开始了物色,直至今日才物色到满意的。
作为生辰礼,应该不寒碜吧。
他?不太确定,以防万一,打算再?备些其他?贵重的礼品。
总有一样?会被相中吧。
他?还是不太确定,锦衣玉食的高门闺秀,更看重的可能是心意。
纠结和不确定如藤木在心中蔓延疯长?,年轻的帝王真真切切品尝到了求而不得的滋味。
抓心挠肺。
这一晚,同样?抓心挠肺的两个男子,一个畅快,一个怅然?,一个憧憬日后,一个纠结过去,他?们?于次日早朝屡次对上视线,也不知在较量什?么。
第50章 第 50 章
傍晚, 黎淙回到侯府,看着昨晚就?摆放在地上的一大箱古木药材,琢磨不出其中猫腻。
被冷遇久了, 忽然?得到帝王眷顾,说不出的不自在。
恰好黎杳前?来?请安, 见祖父绕着红木箱子转圈, 撇撇嘴,“陛下又来?讨好爷爷, 醉翁之意不在酒,其心可诛。”
“‘又来?’是?何意啊?”黎淙朝黎杳招招手,想?要听听她的见解。
黎杳带着偏袒心, 讲述起老者不在皇城这段时日陛下对?黎昭的态度变化, “迟来?的亏欠就?能弥补姐姐这么多年的痴心错付吗?晚了。”
看小丫头一再维护嫡姐,黎淙哼笑了声,甚是?欣慰。他们黎氏人丁少,该互帮互助才是?。
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 黎淙落座用膳,简单饮用了些饭菜, 又喝了一碗奇苦无比的汤药, 之后召集幕僚在书房议事。
归隐前?, 他打算推举几?名年轻幕僚入仕为官。
等议事结束,一名心腹小声提醒道:“近来?陛下时常传召三?位将率入宫, 侯爷还?需警惕。”
换作以前?,黎淙一定?会刨根问底,查明三?人与?陛下来?往的缘由, 但此刻老者笑得意味深长,默许了三?名部下的小动作, 甚至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还?纵容三?人暗中拉拢其余九人。
小半月,都督廨房内,面容狰狞的老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散听着十三?将率关于初夏野练的计划,怪异的举动令除了齐容与?之外的十二人心里打鼓,尤其是?在御前?较为活跃的三?人。
其中一人哈腰笑问:“黎老可是?累了?”
黎淙单手执起小茶壶,对?嘴儿饮了一口,仍睁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是?累了,你们这些操练的计划,以后多去御前?建议,不必顾虑老夫,老夫也能清闲些。”
“黎老说笑了。”那人只当黎淙又开始多疑,顺便试探人心。
黎淙没多言,批准了几?人的操练计划。等几?人离开,他看向站在原地的齐容与?,挑起花白的眉毛,“怎么,有事?”
恰有明媚晨光投入半开的支摘窗,与?青年的笑颜合二为一,隽隽爽爽。
青年上前?一步,双手递上请辞书。
明媚与?暗淡交织出一缕缕光线,照射在庄严的公廨中,照射在角几?的菖蒲上,照射在堆放书简的架格上,照射在老者低垂的睫毛上。
老者徐徐摊开请辞书,十行?俱下,“可想?好了?”
“想?好了。”齐容与?灿笑,轻松惬意,仿佛已经融入杲杲日出倾洒的翠微山涧,望岫息心。
黎淙递还?请辞书,“去兵部吧,兵部尚书会带你去御前?。”
齐容与?双手接过,朝帅案前?的老者一鞠躬,当他走出公廨,诧异地看向排成数排的鹫翎军将士。
将士们看着与?他们朝夕相对?已有百日的年轻将领,或惋惜,或不解,或有千百情绪,他们静静目送青年离去。
青年冁然?,挥手作别。
嘴最碎的那员小将用手背抹了抹双眼,愁眉不展,总觉得至此失去一缕春风。
当兵部尚书急匆匆来?到御前?禀奏齐容与?请辞之事时,正?在批阅奏折的萧承顿住御笔,不慎滴落一滴浓墨。
“你说什么?”
兵部尚书汗涔涔,重复了一遍。
萧承撇了御笔,犀利乍现,“理由?”
“据齐容与?禀奏,是?因厌倦了勾心斗角,想?要请辞回北边关牧马放羊。”
“屁话。”
“”
兵部尚书瞪圆眼,不可置信于帝王会爆粗口,他更低地弓腰,额头溢出冷汗,压根不清楚朝廷哪里亏待了齐容与?,会让一个崭露头角的年轻武将心寒生出归隐的念头。
齐容与?明明深得帝宠啊!
相比兵部尚书的不明所以,萧承隐隐有了猜测,为情所困吗?
“传他进来?。”
兵部尚书赶忙去传唤,须臾,御书房内只剩下君臣二人。
萧承背靠金玉宝座,淡淡凝着一脸淡然?的齐容与?,“爱卿请辞,该给朕一个恰当的理由,而不是?让朕去揣度。”
齐容与?一揖,“末将性子直,容易伤人,不适合周转朝野。”
“朝廷需要性子直的臣子,别跟朕藏着掖着,有话直说,齐容与?!”
齐容与?第一次被帝王直呼大名,他抬眸,僭越君臣之礼,直视起御案前?的男子。
窗外浓云浮动,他站在窗边,面庞忽明忽暗,一双琥珀眸敛尽深意。
候在御书房外的曹顺心思百转,隐隐有种预感,今日的帝王会极难服侍。
果不其然?,在齐容与?离开后,帝王那张脸阴沉的可怕,人呆坐在御案前?,一动不动。
曹顺讪讪:“陛、陛下”
“滚。”
轻渺一个字,听不出任何情绪。
半晌,萧承站起身,微晃着身形摆驾回了燕寝,召见了内阁首辅和宗人府宗人令。
**
更阑人静,星河烨然?,黎昭在齐容与的陪伴下,来?到燕寝外殿,停在珠帘外。
“臣女黎昭,奉命见驾。”
“末将齐容”
“黎昭进来?。”内寝的帝王打断了齐容与?的话。
珠帘外的男女对?视一眼,少女点点头,打帘走进,曲膝见礼,比之以往温婉许多,像是?心事重重下伪装出的淡然?。
或许旁人无所察觉,但萧承一眼识出她不似外表镇定?。他也算看着她长大,即便有了解的偏差,还?是?能辨别出她是?否紧张。
不止是?她,人在面对?棘手的事时,大多会竭力让自己表现出一副从容的样?子。
可下一瞬,他自认的“了解”出现了极大的偏差。
少女笑了,盈盈莞尔,单刀直入,“承哥哥,我要嫁去北边关了。”
她开门见山,笑得更甜美了,仿若适才伪装的淡定?,是?故意为之,隐忍后发,如砒霜化刀,一刀刺在萧承的心口,毒素融血蔓延,传至四?肢百骸,直抵头部。
额头一瞬胀痛,萧承玉面苍白,忍疾问道:“何时的事?”
是?何时有了嫁给他人的想?法??又是?何时有了摊牌的勇气?
黎昭避开凑上来?的玳瑁猫,“齐容与?已经回答了陛下这个问题,没必要再由臣女作答。”
“朕在问你。”萧承握紧衣袂下为她千挑万选的那块已出雏形的木料,紧紧凝着少女的脸,曾几?何时那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少女,对?他不再亲近,冷淡疏离,连如此重要的婚事都要背地里商议,明面上还?要装出断情绝爱、孤寡一人的假象。
呵。
萧承笑了,扣紧木料,上挑的凤眸渐渐微红,从出生至今,他从没体验过求而不得,富贵荣华于他唾手可得,可偏偏、偏偏得不到一段被他弄丢的旧情。
他拾不回,哪怕卑躬屈膝,也再拾不回了。
自嘲的低笑回荡在金碧辉煌的寝殿,一向沉着的男子双手抱头,几?分颓然?,如少年失意,难以克制怅然?若失的情绪。
往事一帧帧回溯,粉雕玉琢的小丫头穿着华丽衣 裙追逐在他的身后,一口一个“太子哥哥”,跌跌撞撞,冒冒失失,被他一次次气哭,也不知为何有那么多委屈的泪水。
此刻,他共情了那时的小丫头,他后悔了,后悔不珍惜她,可为时已晚,情易折,人心易变,难以修复,小丫头看开了,他却?陷进去了。
“昭昭,朕说不出甜言蜜语,但朕可以保证,朕可以保证”年轻的帝王微耸双肩,压抑着快要吞噬他的情感,处在克制和?爆发的边缘,痛苦不堪,“朕可以保证,日后会一点点弥补你受过的委屈,别离开,行?吗?”
从没卑微乞求过人的年轻帝王红了眼眶,低垂着脑袋,掩饰着不该有的脆弱。
他怎会脆弱?一个生来?注定?周旋在权力中的天之骄子,怎会被感情折磨得脆弱不堪
可他此时此刻的姿态,的确如冰霜脆弱。
黎昭恍惚之间,无法?将他与?那个寡淡理智的帝王联系在一起。
她自衣袖中掏出一块包裹油纸的茉莉花饼,打开油纸,递了过去。
萧承呆呆盯着形似茉莉却?只是?形似的甜饼,明白少女在暗示什么。
感情变了,强求之下,只有形似,不会再有至真至纯的心了。
他缓缓接过,眸光呆滞地咬了一口,伴着喉咙的酸胀咽了下去。
茉莉花饼缺了一角,留下整齐的咬痕。
“若朕非要强求呢?”他还?是?耷着脑袋,没有抬头去看黎昭。
黎昭淡笑,“陛下该了解臣女的性子,一旦下定?决定?,宁愿化为齑粉,也不改初心。”
“那朕陪你化为齑粉好了。”萧承缓缓挺直背脊,眼眶微红未消,“黎昭接旨,封后圣旨。”
少女微怔,珠帘外的齐容与?夹了夹眼眸,刚要上前?,忽听曹顺来?报,“陛下,龚太师有急事求见。”
萧承厉眸扫过,有什么急事也急不过对?这段姻缘的拦截,却?见自己的帝师身穿先帝所赐蟒服,手持丹书铁券而来?。
“老臣受人之托,冒死觐见,恳求陛下三?思后行?!”
太宗皇帝亲授丹书铁券重现皇宫,别说公侯阁臣,就?是?萧承都没有见过。
龚太师的身后,跟着的是?一身诰命礼服的姜渔。
姜渔随老太师跪地,字正?腔圆道:“懿德伯之妻姜渔,携七十万北边关将士的祝愿,恭祝吾皇万寿无疆。”
隔着珠帘,萧承看向妇人,经历过锤炼的人浑然?自成一股从容,并非色厉内荏。
只是?,他初听姜渔和?齐彩薇入皇城时,没有当回事儿,此刻想?来?,深觉自己大意马虎。
齐容与?送了他一场双簧大戏,而他竟是?后知后觉。
年轻的帝王再次发笑,示意自己的老师递上丹书铁券。
太宗皇帝亲授丹书铁券,无疑是?道免死金牌。是?什么迫使齐家人搬出丹书铁券?
是?齐容与?预料到了,他会下旨逼黎昭入宫吧,是?以,才要用丹书铁券来?抵抗圣旨!!
那场未完的第三?局棋,呈现在了现实中。
很好,很好。
萧承略过众人,看向等候在珠帘外的齐容与?。
刚好齐容与?抬起眸。
赤裸裸的夺爱之争,任何一方都不再掩饰。
萧承提了提唇,将丹书铁券抛还?给龚太师,“丹书铁券留作他用,可保齐氏世代昌兴,朕就?当你们没有拿出来?过。”
龚太师惊诧,“陛下,这是?太宗皇帝”
“无需多言!”
“若陛下无视太宗皇帝丹书铁券,可也要无视老夫手底下的百万雄师?”一道问话传入燕寝,黎淙背手走来?,堂而皇之越过一众御前?侍卫,直入内寝,站在孙女身边,第一次正?面顶撞萧承,带着第一日挟先帝以令诸侯的哂笑。
再度沦为佞臣。
燕寝外,御前?侍卫被大都督府的将士围困。
不消片刻,太后携宗人令等皇亲国戚前?来?,苦求帝王放手。
为了共同利益,俞太后第一次与?黎淙达成共识。
一道道不认同的声音回旋耳畔,萧承头疾愈烈,他幽幽冷笑,“黎淙,你在逼宫吗?想?造反不成?”
黎淙据理力争,只是?浮沉朝野久了,再大的怒火也可轻描淡写地表达,“老臣只是?在为孙女博得一桩良缘,冒犯圣驾,甘愿付出代价,代价即是?,愿交出全?部兵权,远离朝堂。”
话落,在场之人无不惊讶,除了黎昭和?齐家母子。
萧承难掩错愕,与?之拉扯相争多年,再坏的结果都预想?过,就?是?没有料到老者会轻易放弃兵权。
“若朕兵权和?黎昭都要呢?”
黎淙眼纹深深,似笑非笑,“那老臣只能以下犯上了,虽然?陛下夺回了一部分兵权,但老臣知道何人可用,何人不可用。放心,老臣不篡位,但会让陛下被迫妥协。”
“你敢?!”
“为保至亲,老臣有何不敢?他二人已定?亲,君夺臣子未婚妻,不占理的是?陛下!”
君臣怒目而视,互不相让。
蓦地,齐容与?轻笑了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再加上北边关七十万将士。”
50-60
第51章 第 51 章
面对双重威胁, 萧承不怒反笑,上挑的眉眼勾勒出?犀利的弧度。
无限拉长。
他九岁登基,顶着可能被敌军俘虏的风险, 亲自上阵杀敌,只为重振朝野上下?的士气, 也让敌军正视了一个年纪虽小却?果敢坚毅的大赟皇帝。他摒弃先帝的懦弱和昏庸, 励精图治,任人唯贤, 一点?点?取得臣子的敬畏,这样的他,会惧怕威胁?
不, 他不惧怕。
只是?头疾愈发剧烈, 眼前叠影重重,当他起身之际,身形随之晃动,在太后等人的惊呼中, 惨白?着脸轰然倒地。
“陛下?!!”
“快传御医!”
“闲杂人等退避!”
燕寝乱成一锅粥,黎家爷孙与齐家母子等候在殿外?。
四人面色凝重, 尤其?是?黎淙。
“陛下?的头疾是?从何时开始的?”
同样候在殿外?的曹顺摇摇头:“很久了, 一直查不出?病因?。”
老者默叹一声, 见院使携御医们背着药箱跑进寝殿。
夤夜褪尽时,泠泠晨风起, 晓色熹微,渐渐冶艳。
寝殿外?只剩下?曹顺带领的御前宫侍,寝殿之内, 太后陪在龙床旁,面容憔悴, 愁上眉头。
慧安长公?主端着药膳走进来时,太后正在龙床边默默抹泪。
“母后”
“你来了。”俞太后逼退泪意,接过药膳,想要喂昏迷不醒的儿子食用一些,却?徒劳无功,“罢了,饿上一两顿无妨的。”
慧安长公?主坐在一旁相伴,她本打算近日与母后和弟弟辞行离宫前往青山上修行的,至此不问世俗红尘,可此刻她只字未提,打算陪着弟弟走出?这段感情纠葛。
作为长姐,她爱莫能助,只有陪伴。
黎昭没有错,错的是?弟弟,可她相信弟弟只是?纠结于一时,会有放下?的一天。风霜雪雨、斩棘折刃的帝王路上,情爱永远不是?最重要的,这是?为帝者的宿命。
萧承昏迷不醒,由内阁首辅暂代朝政。重臣不免窃窃私语,认为陛下?该广纳妃嫔为皇室开枝散叶以防变故了。
他们为此求到了太后面前。
杲杲日光斜照在芊绵枝叶上,投下?横斜疏影,待日落,疏影消失,了无痕迹。
龙床上的萧承动了动眉头,纵使耳边有人轻唤,可就是?醒不过来。混沌中,他置身冷宫一隅,见一青衫男子坐在陋室前的石阶上,年过中旬,英挺沉稳。
“来了。”
萧承面露疑惑,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你是?”
青衫没什么情绪,一双浅棕瞳仁被月光映得更淡,“如?果我说我是?你的一缕执念,让你放不下?黎昭,又想让你放弃黎昭,你会觉得荒诞离奇吗?”
萧承有诸多疑问想要询问青衫,譬如?他是?否患了癔症,才会幻想出?一个中年的自己。
他走过去,闻到一抹茉莉香,是?从陋室飘散出?的,是?黎昭曾经最喜欢的香料味道。
他坐在青衫身边,离得近了,才发现年过四旬的人已有了岁月的痕迹,几根银丝掺杂在束冠的墨发中。
执念,那是?沧海桑田、白?云苍狗后仍不愿解开的心结,可他才二十岁出?头,哪里来的风霜留痕成执念?
“你为何一再提醒我保黎淙?”
“为了黎昭。”
“不保黎淙,黎昭会恨我?”这一点?不难理解,但凡想要留黎昭在身边,就必须保住黎淙,至少不能因?自己令黎淙置险境。
“不是?。”青衫从一旁的小炉上提壶,斟了一杯热茶,待茶汤趋于镜面时,映出?青衫更为深邃的轮廓,“保黎淙,是?为了让黎昭可以安度余生。”
“你在说什么?”
“想听听我的经历,或者说你日后的经历吗?”
萧承眉头拧成川字,听得云里雾里,“你是?前世的我?”
“可以这样认为。”
“我拒绝。”
没人可以拟定他的人生,若预知了自己今后的道路,就要按部就班走下?去?他宁愿不掀开玄之又玄的命运,自己躬身探索。
前世是?曾经,往后是?将来,注定有偏差。
青衫一笑,也不强迫,“总有一日,你会想要知道的,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放黎昭自由,成全黎昭,也是?成全自己。”
萧承不解,若他是?自己的一缕执念,为何能做到放不下?黎昭又要放黎昭离开?
“我想知道一点?。”萧承握紧衣袂下的双拳,“前世的黎昭,嫁给了齐容与吗?”
青衫吹一口茶汽,眉眼几许深沉,“赟延二十一年年末,黎昭积郁成疾,不治而亡。”
赟延,是他的年号。
赟延二十一年,他刚满三十岁,而黎昭才仅仅二十六岁
萧承不可置信地看着被茶汽氤氲面庞的青衫,待萧承想要问清楚,青衫的身影突然变得模糊,只剩一句似叹非叹的告诫。
黎昭因?思念已故的祖父积郁成疾,黎淙的死与你有关,你们之间隔着黎淙的一条命,前世不得解。
“你胡说,胡说,与朕无关,即便有关,也是?你的罪孽”
“陛下?,陛下??!”
萧承在胡言乱语中睁开眼,耳边是?曹顺的呼唤,他呆呆望着明黄的承尘,像极了鬼压床,无法动弹。
他为何频频梦到中年的自己,真的有前世之说吗?
“寻个术士来。”
曹顺有点?懵,“啊?”
身体?慢慢有了知觉,萧承在曹顺的搀扶下?坐起身,颓然地靠在床围上,“寻个术士来。”
另一边,在御前已摊牌的齐容与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带着黎昭出?现在人前。
黄昏时分?,璀璨晚霞胭脂色,红彤彤弥漫天际,青年以臂弯夹着黎昭的脖颈,一面说笑,一面带她走向?懿德伯府。
两人商量着离城的时日,没受宫里那位头疾的影响。
两个人的感情很狭窄,容不得其?余人与事。
正式纳征下?聘后,齐容与打算带黎昭先去北边关见一见父亲。齐枞因?总兵的身份,不能随意离开北边关,但黎昭若不愿去,齐容与也不会勉强。
黎昭顺势歪头靠在他的臂弯,将身体?的重量倚在他的手臂上,“你说过北边关的日出?很壮丽,我倒是?想要看一看。”
“那咱们三日后出?发。”
“这么快吗?”
“侯爷彻底将兵权交给陛下?需要很长的时日,咱们与其?静等,不如?绿蚁醅酒驾小舟,先畅游一番。”
齐容与越说眼底越潋滟,勾着黎昭的脖颈将人无限拉近自己,贴了贴黎昭的左脸,惹得黎昭嫌痒眯起左眼。
“呦,打情骂俏呢,羞不羞啊?”
屋顶上忽然传来一声调笑。
半大的小童双手叉腰立在屋顶,哼哼唧唧地撇嘴。
小童的身旁,坐着个清瘦矍铄的老将,点?一杆旱烟,惬意地抽着。
随姜渔一同回来的老将魏谦朗笑,摇头晃脑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齐容与朝老将扬扬下?巴,压根不理小童,带着黎昭去了自己房里。
小童跺跺脚,扭头看向?老将,语气一转,变得忧虑,“你说,公?子和老侯爷放弃兵权,带黎姐姐归隐,意味着失去一部分?势力,回头陛下?出?尔反尔,会不会让他们永无宁日啊?”
老将斜楞一眼,“小小年纪,杞人忧天,你要相信,狡兔三窟。”
“啥意思,你们瞒着我暗中做了什么?”
老将翘着二郎腿晃脚,与刚刚爬上屋顶的白?衣男子对视一眼。
齐笙牧盘腿而坐,“有酒吗?”
“问对人喽,老夫从不缺酒。”老将解下?腰间酒葫芦,扔了过去。
齐笙牧拔下?盖子,仰头隔空灌酒,胜雪白?衣与晚霞交融,浸染霞色,烈烈如?火。
某座庭院的正房内,齐容与刚合上门?,就将黎昭抱了起来。
“你做什么?”黎昭懵懵的,被他抱到乌木桌上。
齐容与双手杵在黎昭身侧,“我昨晚做梦了,你猜我梦到了什么?”
提起梦境,黎昭想起第一次被他吻住的场景,就是?发生在他意识不清时。
“我不猜。”
“猜猜啊。”
黎昭没好气道:“有人表里不一,竟想些不正经的事。”
齐容与摊手,直呼冤枉,立即改口说自己梦见了他们大婚,但没梦到洞房。
黎昭双手交叠,捂住他的嘴。他不臊得慌,她还臊呢。
齐容与用鼻尖蹭了蹭她的掌心,然后盯着少女水润的唇,就一直盯着。
目的,昭然若揭。
直把人盯得红了耳朵。
有种?被叼进狼窝的被动,黎昭单手撑在他的胸膛上,试图推开些间距,“我该回府了,爷爷等着我呢。”
以老侯爷作为挡箭牌,还是?管用的,他轻轻覆住那只撑在自己胸口的小手,挪到自己的心口,无声胜有声。
怦怦的心跳,因?她失了节奏。
黎昭感受着强有力的心跳,也触碰到了青年健硕的胸膛,她仰头看他,忽然坏心思地一拧,如?愿看到青年吃痛的样子。
她趁机跳下?桌子,“别得寸进尺。”
齐容与揉揉心口,也不气恼,笑着走上前,少女走哪儿,他跟哪儿,直到把人送回侯府。
临走前,他叮嘱道:“收拾收拾,三日后,咱们出?发。”
黎昭心里犯嘀咕,一路孤男寡女的,只怕会被吃干抹净。带着三分?矜持,她留下?一句“考虑考虑”,头也不回地走进府门?,故意流露出?骄傲。
齐容与笑意更浓了,他的昭昭就该骄傲有主见,不被他人把控操纵。
等黎昭回到闺房,她立即推开后窗,张望后巷不知是?否离去的青年,竟见青年在晚霞里朝她挥舞双臂。
永远炽烈赤诚。
黎昭不自觉浅笑,目视青年离开,刚巧迎香带着一人走进来。
稀客贺云裳。
女子也不废话?,直截了当,“陛下?今晚酗酒买醉,烂醉如?泥,太后有意让俞嫣爬床。”
黎昭摇摇头,都不知太后是?愚蠢还是?太过急不可待才会失了分?寸。
且不说萧承头疾不适宜合房,就单说俞嫣爬床,足以让她丢掉性命。
自己不了解自己的儿子?
回想前世,即便在中药的情况下?,萧承仍不受药物?驱策,拒绝了俞嫣,还事后当场赐死俞嫣。
不过
黎昭妙目流眄,比起俞嫣,她更想要贺云裳送命呢。
“肥水不流外?人田,不如?你取而代之。”
“你让我截胡俞嫣,一来会得罪太后,二来会致我送命。黎姑娘,这笔买卖,但凡不是?傻子,都不会交易的。”
黎昭冷笑,“随你,反正过了今晚,陛下?会与俞嫣染上关系,还得被迫封她为妃。”
感受到少女发自心底的冷漠,本打算借助黎昭搅黄太后之局的贺云裳哑然失声,半晌,沙哑道:“你们青梅竹马,你怎能眼睁睁看着俞嫣那个蠢东西玷污了陛下??”
“反正我不在乎。”
“黎昭!”
黎昭稍稍侧眸,漆黑的瞳仁比黑夜还要浓稠,“太后惯会使些不入流的手段,陛下?今晚是?需要枕边人纾解的,你大可明哲保身,无非明日起,多个女主子。若你想要拦截俞嫣,我可以帮你。”
贺云裳呆愣在原地,几经纠结,磨磨牙应下?了。
是?夜星辰稀薄,天地暗淡,摆在燕寝外?的几株盆栽被红纱灯放大了剪影,随着跳动的烛火张牙舞爪,形如?鬼魅。
殿内静悄悄的,充斥酒味,刺激得玳瑁猫溜了出?去,而一众宫侍已被太后支开。
曹顺因?急于寻找本事大的术士,不在宫中,不知所踪。
一道身穿蔷薇红裙的身影鬼鬼祟祟走进来,衣裙的样式与黎昭之前所穿的那件极为相像。她凑近龙床,悄声挑开帷幔,看向?面色酡红的帝王。
咽了咽嗓子。
“表兄”
处于半梦半醒的萧承睁开眼,模糊的视线中,一道倩影踟躇在床畔,低头揪着红裙的衣带。
“你做什么?”
浑身无力,渐渐酥麻,萧承意识到不妙,想要厉目而视,却?被药物?控制弱了气场,多了醉玉颓山的风情。
俞嫣肩头如?压一座大山,是?太后姑母寄予的希望,压得她喘不过气,索性宽衣解带,一不做二不休。
她对萧承的喜欢,不比曾经的黎昭少,甚至为了讨好萧承,甘愿效仿黎昭,连身上的衣裙都是?按着黎昭所穿的样式制成的,要说委屈,她更委屈。
可没等她挨到床沿,后颈一痛,眼前一花,整个人向?后栽倒。
床边出?现一张更标致的脸。
贺云裳看向?已无法自持的帝王,没有俞嫣的犹豫不决,曲膝跪在龙床边沿。
“贺贺云裳”
“陛下?还能认出?奴婢?”贺云裳柔柔一笑,以双手捧住萧承的脸,报着某种?决心,试图让萧承靠在自己的怀里。
她用了鹅梨香,是?陛下?最喜欢的香料。
美人眸光执拗。
这么多年,陛下?不能看看我吗?哪怕一眼。
可当她扯落衣裙的一瞬,捏住裙带的右手被一股大力扼住。
萧承忍着致命的异样感,将人一把推了下?去,“来人,来人!”
殿外?无一人应声,唯有一只喵喵叫的玳瑁猫蹲守在珠帘外?。
年轻的帝王猩红了眼眶,额头绷起一条清晰的青筋,顾不上爬起来试图抱住他的贺云裳,大步朝外?走去,一头扎进庭院墙角的桃花潭中。
冰凉的潭水扼制了燥热的蔓延,但很快没了效用。
小腹疼的厉害。
他咬牙潜入水中,任窒息袭来,以抵消其?余感官,脑海里反复浮现一道身影。
黎昭,黎昭!!
他想要黎昭,难以克制。
天蒙蒙亮时,黎昭听说俞家人哭着进了宫,而太后哭着被送出?了宫,前往太妃、太嫔所居住的别院。
至于贺云裳,暂时没有得到消息。
她带着齐彩薇回到侯府,让后厨做了两碗油泼面,慢条斯理地吃着,继续等待宫里眼线送出?贺云裳的消息。
她没想过利用贺云裳染指萧承,那样的手段太肮脏,她只是?想要自荐枕席的贺云裳万劫不复。
她留了后手,若萧承昨晚难以克服欲望,就要请医术高超的齐彩薇出?马了。
已与黎昭私下?里见过数面的齐彩薇吸溜完一大碗油泼面,抹把嘴问道:“你为何想要拦截那个姓贺的爬床?若她染指了陛下?,不是?更利于你和老九吗?”
黎昭还没有吃完碗里的面,她低垂眉眼,“陛下?骨子里清傲,又是?个洁身自好的人,放任那种?事情发生,我心里过意不去。”
齐彩薇笑笑,认同了黎昭,在她看来,人可以心狠手辣,也可以睚眦必报,更可以快意恩仇,还可以以牙还牙,但不能腌臜。
这件事里,陛下?是?无辜的。
这时,有大批侍卫涌来侯府,与侯府护院正面对上。
“吾等奉陛下?之命,请黎姑娘入宫一趟,协助调查。”
据贺云裳招供,是?黎昭助她躲过太后的监视,靠近燕寝的。
黎昭现身府门?前,“嗯”一声,似乎早有预料,贺云裳不会便宜她,但多少有点?有恃无恐。
第52章 第 52 章
须臾, 黎昭打帘走进燕寝内殿,就见贺云裳跪在龙床前,以额抵地, 安安静静,像是已经猜到?结果, 坦然面对。
若这份坦然能够用在别处, 黎昭还会敬她三分。
作为被怀疑的对象,黎昭的待遇与贺云裳完全不同, 甫一进殿,就得到?帝王一声“看座”。
少女堂而皇之地坐在龙床旁的玫瑰椅上?,睥睨跪地的贺云裳。
也是在黎昭进门的一刹, 原本平静的贺云裳攥紧了铺地的雪白长毛毡毯。同样?参与了昨晚的事, 黎昭却?可以高枕无忧,而她将受到?不亚于俞嫣的处置。
或会丧命。
陛下迟迟没有开口论?处她,也是在等黎昭进宫吧。
是要拿她作为取悦黎昭的筹码吗?
贺云裳攥得指甲发白,心有不甘。
静养在龙床上?的萧承没有多?看贺云裳一眼?, 自黎昭进殿,视线就凝在少女的脸上?, 仿若多?看一眼?就会少一眼?。
他的小青梅要定亲嫁人了, 他们之间会形成万丈壁垒, 需要避嫌。
明明是他先遇见的,明明是他的小青梅, 却?要让他避嫌。
为何先开口说?喜欢的人,会先行离开?
萧承看向?黎昭,淡淡道:“贺云裳说?, 昨夜你掺和了暗算朕的事,可要辩白?”
黎昭一瞬不瞬盯着贺云裳的发顶, “臣女是掺和了,但并非暗算,而是顺水推舟,替陛下扫清身边坏种。不过小试一下,贺云裳就暴露了本性,想要爬床上?位,其心可诛。”
“若她爬床成功呢?可考虑过朕的感受?”
黎昭对上?萧承的双眼?,依稀捕捉到?一丝难能一见的委屈,掩饰在他冰凉的眸光下。
“臣女留有后手,不会让陛下吃亏失去清白。”
“朕还要表彰你是吗?”
“臣女也受之无愧。”
萧承隔空点点她,被气白了脸,但还是抱有侥幸地问道:“真的留了后手?”
他问得小心翼翼,仿佛在试探黎昭对他是否还保留有最后一点点情分。
一点点,就能让他干涸的心湖重注春潮。
听得黎昭轻轻一“嗯”,萧承闭闭眼?,掩去了不该有的脆弱,心里?稍稍好受些。他抬抬手,示意侍卫将贺云裳架出去。
“她随你处置。”
贺云裳的视野渐渐拉长,被架住双臂的她目光呆滞,纵使沦落到?俞嫣的下场,也好过落入黎昭之手。
与黎昭斗了那么久,落入其手,无疑是种屈辱。
“陛下,陛下开恩”
黎昭看着到?最后还不醒悟、宁愿沉溺在虚妄情爱中的女子,暗暗摇头。眼?前之人,远不如前世的二总管“曹柒”,至少“曹柒”侧重追求功名?利禄。
“贺云裳。”黎昭忽然叫住她,也叫停了架住她的两名?侍卫,“看清现状吧。”
黎昭摆摆手,示意闲杂人等退离。
宫侍们不确定地看向?龙床上?的那位,见帝王没有异议,纷纷退了出去。
内殿只剩下三人,黎昭走到?贺云裳面前,没顾及萧承的感受,直言道:“你以为可以用死缠烂打作为苦劳去博取一份情意,殊不知有多?廉价,多?不受待见。回头想想,不过是自我感动。不要试图去博得薄凉之人的心,除非对方?本就是个很好的人,至少在回绝你时还可以给你体面。相反,连体面都吝啬给予你的人,你对他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只能说?明你愚蠢,死不足惜。”
闻言,萧承轻呵一声,偏头看向?别处。
黎昭没在意身后那位的感受,从内殿的刀架上?取下一把?利刃,“我给你体面,自刎吧。”
贺云裳含泪怒瞪黎昭,“所以,你是个很好的人?”
“不然呢?陛下允许我随意处置你,我完全可以将你折磨得体无完肤,以泄旧怨。”
“我至今不知,你与我有何旧怨?”
“自己想去。”黎昭握刀向?前递送,没有一丝犹豫,在归隐前,了结恩怨,不留遗憾,是件快意事。
贺云裳倒地时,萧承只叫人将染血的毡毯撤去,没有诧异于黎昭的绝情,反而更加相信前世之说?。
一切恩怨都有源头,不会无缘无故发生。
“昭昭,你过来。”
黎昭站着不动,沉溺在旧事中,久久抽离不出,等反应过来,她上?前一步,距离龙床两步之遥,“陛下有何吩咐,直说?便是。”
“朕希望你过来一些。”
“臣女定亲了。”
一句话?,轰然打碎萧承刚刚自行修复的脆弱,他绷着下颌,颌骨更为清晰,“朕有话?问你。”
“臣女听得清。”
“昭昭。”
黎昭像是油盐不进,在没有第三人的内殿伫立不动,一心隔断彼此间的牵扯。
淡淡疏离,淡淡释然。
可就是这份若即若离的疏远,让萧承难以接受,他掀开锦衾,一步跨下,猛地握住少女的小臂,“你要无视朕多久?”
黎昭挣了挣,皱起的小脸是对疼痛的反应,清楚落在萧承眼?中。
他卸去一些力,仍攥着她,想要撬开她的嘴、她的心,探知她厌恶他的源头。
世间唯有黎昭,能让他无可奈何。
“你说?话?。”
黎昭使劲儿挣扎,气急败坏,“还要说?什么?不是已经很清楚了,臣女定亲了,陛下该避嫌礼让!”
“朕做不到?!”
薄怒之下,萧承将少女甩在龙床上?,他阴沉着脸转过身,步步逼近。
黎昭仰倒在还带有体温的大床上?,隐约察觉出什么,下意识向?后缩,缩至帷幔一角。潜意识里?,她觉得萧承在清醒的情况下不会做出格的事,可被抓住脚踝,身体不受控制地前移时,这种潜意识的信任轰然碎裂。
“你做什么?放开我!”
被压住的一瞬,她惊恐万分,手脚并用。
萧承跪坐在床边,扼住她挥舞的两只细腕,压向?两侧,一双上?挑的凤眸迸发阴鸷,似全然不想权衡利弊,“朕要了你,你就只能进宫。”
“我不要!”
被压制住,黎昭双手不受控,只能曲膝蹬在萧承胸口,用力向?外踹,一张俏脸满是惊慌,万万没想到?萧承会这么对她。
雪白寝衣上?落下清晰的小巧脚印,萧承没有在意,中蛊似的吻住少女的侧颈,不停吸吮。
是她先喜欢他的,是她先动心的,凭什么可以轻飘飘抽身?
“不要,不要放开我”脖颈传来湿润的触感,微微疼,黎昭吓得浑身僵硬,奈何力气悬殊,“萧承,我会恨你的,恨你!”
“那也比无视朕要强得多?。”萧承自嘲一笑,没有情欲的驱策,更像是要玉石俱焚,宁愿一同化为齑粉,也不愿拱手成全。
他用手捂住少女的唇,另一只手去拉拽她的裙带。
黎昭瞠圆眼?,大颗大颗泪珠不受控地滴落。
她抽搐起来,剧烈咳嗽,极为异常。
萧承停了下来,露出慌张,急忙将人抱坐起来,搂在怀里?,“昭昭,昭昭,别吓朕。”
黎昭憋红了脸,呼吸急促。
萧承一边系好她的裙带,一边厉声召唤御医。
“我要、我要出、出宫!”
黎昭断断续续提出要求,目光呆滞,像极了快要碎掉的琉璃。
“先看诊。”萧承试图安抚她,却?发觉少女抖得更厉害。
无奈之下,只能亲自抱她坐上?步辇,却?被少女一把?推了下去,“不要、不要你。”
萧承握紧拳,示意御医上?辇,眼?看着侍卫将少女抬走。
他似乎猜到?了什么,但没有戳破。
没有太后的内廷静幽幽的,一路花香四溢,不停抖动的少女忽然静了下来,呆呆目视越来越近的宫门。她抽回被御医握住的手腕,拔下一根根刺在小臂上?的银针。
御医诧异,“这”
黎昭没解释,等回到?侯府,全然没与人提及今日的事,她拧干一条湿帕,擦了擦被萧承触碰过的肌肤,随后让迎香前往伯府送信。
夜半,后窗传来响动,一袭银衫跃入,蹲在静坐妆台旁的黎昭面前,“昭昭?”
黎昭看向?背着包袱的齐容与,依然没提今日的糟糕经历,只道:“我想去看北边关的日出了。”
齐容与重重点头,“好。”
夤夜,月如白璧,长街柳枝姌袅风动。
黎淙站在夜幕中,目送孙女远去。
手上?还有未完成的要务,需要一些时日处理,他虽不舍孙女,但孙女尽早离城,也能尽早断了宫里?那位的念想。
快刀斩乱麻。
“小子,照顾好昭昭。”
这是与二人分别时,他对齐容与的叮嘱。
青年拥着黎昭,拉转缰绳,笑颜融入春夜。
哒哒马蹄,一骑绝尘。
黎淙笑了笑,又嗤了声,半晌转身,朝暾映帘。
天亮了。
今日休沐,黎淙还是照常去往大都督府,却?得知帝王带兵出城的消息。
朝臣们议论?纷纷,心思各异,更多?的是忧心忡忡,担心帝王途中遇伏击。
看似平静的朝野,时刻暗流涌动,指不定何时就会爆发一场酝酿已久的行刺。
除了黎淙,朝臣们纷纷猜测帝王出城的目的,众说?纷纭。
**
萧承是在黎昭离城半个时辰后收到?的口信,当即带兵追去,他知此行冒失又冒险,但不追回黎昭,再?见面,少女为人妇,他们再?无可能。
可即便追到?,就有可能吗?
萧承带着答案,心不在焉地纵马前行。
耳边传来风刮枝叶的蔌蔌声,眼?尾掠过一缕缕光 景汇成的线,萧承无暇他顾,玉面染愁绪。
御前侍卫统领加速上?前,与之并驾齐驱,“前方?山路崎岖,层峦叠嶂,或暗藏危险,末将恳求陛下速回!”
萧承充耳不闻,忍着头疾驱马,感受风沙拂面。
所乘坐骑万里?挑一,在错落山路上?如履平地,只要路线无误,他不信,不吃不喝下,会追不上?那二人。
经过日出日落,胯骨开始疼痛,萧承目光微滞,笃定另一方?也好不到?哪儿去,黎昭娇娇气气,难以承受久坐马匹的疲惫,以齐容与对黎昭的疼爱,必然会带她时不时下马歇息。
疼爱
萧承自知不如齐容与,也自知在感情上?自私,奈何释然不了,一想到?黎昭投入他人怀抱,就会有心魔在抓心挠肺,歇斯底里?。
按着经验,御前侍卫统领知晓前方?会经过一大片山中密林,他一咬牙,再?次上?前,“陛下,前方?恐有埋伏,恳求陛下”
“驾!”
萧承甩开他,彻底展露执拗的一面,也在日落黄昏时,真的追上?了前方?的一男一女,却?也甩掉了一大批御前侍卫,令紧随其后的御前侍卫统领惶惶不安。
马蹄阵阵,黎昭从齐容与的怀里?扭头,看向?穷追不舍的萧承,有种穷途末路的落魄感。
拜萧承所赐。
相爱的人远离尘世,有错吗?
“他们追来了。”黎昭喃喃,视线落在身后青年的脸上?,没有急遽焦躁,轻柔一笑,剪眸含情,有着孤注一掷的决然。
青年低眸看向?她,回以一笑,带着安抚,继续纵马穿梭在光线暗淡的密林。
密林内桠枝错落,小径狭仄,偶有树叶刮脸引起疼痛。
蓦地,后方?传来一道浑厚焦急的呼喊:“陛下,不可再?行进了,不可冒险!”
随之传来一道马鞭声。
黎昭再?次扭头看去,见萧承抽打在御前侍卫统领的肩上?。
御前侍卫统领忍痛掐指,放在唇边吹了一声怪异的“哨子”,黎昭明显感受到?“风驰”弹跳了下,变得躁动。
幸得齐容与及时安抚,才缓和过来,继续奔驰穿梭。
显然,御前侍卫统领是训马的行家?。
齐容与安抚过“风驰”,勾唇一笑,将一柳哨衔在口中,婉转吹奏。
以牙还牙。
后方?群马奔腾,躁动不已,溅起浓浓灰土。
如障的灰土中跃出一人一马,人俊马肥,却?让黎昭打心底排斥。
倏然,一侧灌木丛飞出一箭,箭矢着火,擦过萧承坐骑。
“陛下当心!”
御前侍卫统领大惊,“有刺客,保护陛下!”
与此同时,四面八方?袭来一支支着火的箭矢,斜插入树干,迅速燃烧,火舌般席卷一整棵树木。
转瞬飘出浓浓黑烟。
正在竭力维持马匹平衡的御前侍卫们肃了面色,排开护驾的阵型。
烟雾刺目,萧承担忧黎昭的安危,忍着双眼?的不适,想要越过一棵棵燃火的树木,却?被御前侍卫统领冒死扑倒在地。
“让开!”
“有刺客,不可儿戏!!”
御前侍卫统领苦口婆心,抬眸看了一眼?越烧越旺的树林子,趴在地上?强按住萧承,试图将人带出去。
再?逗留下去,就算不被火烧,也会被呛到?窒息。
“来人!与我一同护送陛下撤离!”
“尔等让开!!”萧承看着一对男女驾马冲进火海,几乎目眦尽裂,“齐容与,你疯了!”
即便想躲开他的追逐,也不能置她于险境!
他嘶吼质问,却?听“砰”的一声巨响。
密林深处,黑烟滚滚,林中山石坍塌滚落,尘土飞扬。
遮挡视线。
萧承挣开桎梏,瞠目走向?火海,方?才恍惚间,他好像看到?两人一马被砸到?。
急促的气喘在干枝烈火中清晰可闻,是他自己的呼吸声。他不顾险境,大步跑进火海,被侍卫们接连拉住。
在听闻齐容与携黎昭秘密离城,他没有更衣,穿着寝衣出宫,此时,雪白寝衣黑一块、灰一块。
他呆呆望着黑炭似的密林,不自觉落下泪来,是他执意出宫,引来蓄谋的刺客,才会致使黎昭涉险吗?
他不知,已无法思考,双膝无力,陡然跪地。
爆炸声接连不断,绝非寻常人能够办到?,最大的嫌疑人就是那些韬光养晦的权贵。
想要杀他的人太多?了,不计其数,他一时猜不出是何人指使的刺杀,只想冲进林子查看黎昭的情况。
山石滚落、烈火燃烧,任铜墙铁壁也难以抵挡。
他的昭昭细皮嫩肉
双手杵在坑坑洼洼的地上?,皮肤感受着灼热的气流,他僵跪在地,呆呆滞滞。
御前侍卫将他包裹,以肉身筑起盾,而这些人都瞧见了帝王的泪水。
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哭得像孩子。
待火势转小,侍卫控场,萧承还跪在那里?,直到?御前侍卫统领噗通跪在他的面前。
“陛下,那边发现三具尸体,两人一马,烧焦了”
萧承摇摇头,鼻尖甩下一滴泪,他连滚带爬地靠近,颤抖着十指去触碰其中一具娇小的尸体。
面目全非的尸体。
也因颤抖,衣袖中掉落一支快要成型的木簪。
“昭昭,昭昭!!!”
他崩溃大吼,不停用衣袖擦拭那具尸身的面庞。
悲痛欲绝。
从没有如此绝望过。
清霁的眼?遍布血丝。
余热散去的密林,虫鸣不绝于耳,偶有兽声。
侍卫欲点燃火把?驱赶野兽,却?被御前侍卫统领制止。
陛下现在最不想看到?的就是火。
**
星汉迢迢,星榆点点,有流萤萦绕的一条河水畔,齐笙牧坐在一块磐石上?,徐徐摇着折扇。
不远处的篝火传来烤鸭的香气,他深吸一口,卷起衣袖,“老九,给为兄掰个鸭腿。”
毫发无损的银衫掰下一只鸭腿,轻轻吹了吹,笑着递给坐在一旁的黎昭,“喏,昭妹。”
“啧啧啧。”另一旁的齐彩薇酸不溜丢地翻个白眼?,“出苦力的都要靠后呗。”
亏了她这些日子暗中寻觅死囚犯的尸首,以及马匹的尸体。
齐容与又掰下另一只鸭腿,递过去,笑吟吟的,星眸潋滟。
“这还差不多?!”齐彩薇夺过鸭腿,狠狠咬一口,又在自己三哥面前显摆起来,“不过话?说?回来,你引爆的技艺越来越娴熟了。”
齐笙牧从她手里?的鸭腿上?撕下一大口肉塞进嘴里?,懒洋洋道:“不然老九能单独请我出山?”
“还有我!”
“你是副手。”
“老三,脸皮不要太厚。”
齐容与早已习惯家?人的斗嘴,带着黎昭去往附近散步。
潺潺河流、簌簌叶响,流萤环绕着在静夜中轻轻摇曳的荻花。
黎昭握住齐容与的尾指,摇晃着双臂,一蹦一跳,心情极好。
好心情是能够传递的,齐容与随她晃起手臂,最后拉住她的双手原地转圈,直把?人转晕,再?一把?搂进怀里?,以臂弯夹住。
黎昭失去平衡,笑着让他别闹,一只小手揪住他的衣襟,仰头问道:“齐容与,你是天上?的星空吗?”
“为何这样?说??”
“包罗万象,什么都能满足我。”
“哦。”听出少女的讨好之意,青年星眸染笑,夹着她的脖颈拉近自己,挠了挠她的下巴。
目的再?次昭然若揭。
这一次黎昭没有拒绝,仰头闭眼?,眼?睫弯弯,等待着什么。
恬静乖顺的模样?,令齐容与心痒。
他低头浅啄少女的唇,一下不够,又啄了几下,浅尝辄止。
“你闭着嘴巴,我怎么亲你?”
得寸进尺的话?,让闭眼?的少女睫毛颤动,她微微启唇,不敢睁眼?。
可唇齿没有被攻陷,反倒是闭合的眼?帘传来酥酥麻麻的痒感。
青年一边亲一下,又转移到?她的脸颊,仍是一边一下。
黎昭躲了躲,“痒”
齐容与对着亲过的各处吹了吹,最后吹向?少女的耳朵。
黎昭缩肩躲避,轻轻推开他的脸。
这人不知为何,允许他亲时,他非要皮一下,不允许他亲时,他可怜巴巴装委屈。
又想拧他了。
看少女变得严肃,齐容与双手捧起她的脸,用粗粝的指腹来回地搓,“好昭昭,你重新闭眼?。”
“我不。”
齐容与喜欢她骄阳似火的样?子,也喜欢她娇娇蛮蛮的样?子,怎么也看不够、宠不够。
“那我闭眼?。”
“”
黎昭傻眼?,看着大高个的青年曲膝下蹲,与她视线平齐,然后厚脸皮地闭眼?仰头,学她刚刚的模样?。
脸蛋煞时红透,热辣辣的。
这人还闷坏,一本正经拿她取乐。
不过,她今日心情好。
妙目流转间,黎昭压低齐容与的肩,碰了碰他薄薄的唇。
就在齐容与满足地眯眼?笑时,耳边传来曼妙一道轻语。
“张嘴。”
处于被动,青年呼吸略重,慢吞吞张开双唇,满含期待,忐忑不已。
可等了半晌,也没动静。他睁开一只眼?,暗中观察。
少女有样?学样?,在他两侧嘴角,各吹了一口气。
吐气如兰。
惹笑了青年。
更长漏永,有人欢喜雀跃,有人痛不欲生。
因头疾昏睡的萧承,一声声唤着“昭昭。”
也因昏睡,萧承再?次梦见中年青衫。
这一次,他冲过去,越过层层雾霭,来到?青衫面前。
“告诉我,告诉我前世发生的一切。”
他宁愿按部就班重来一次,也不要活在失去黎昭的空落感中。
他不愿醒来,沉溺梦境,无法面对现实?。
第53章 第 53 章
晃荡在?山路上的马车内, 昏睡的帝王愁眉不展,听梦中青衫讲述着前世的因果,眉间的“川”字移至心口, 沉甸甸压得他快喘不过气。
关于前世的画幅在?雾霭中渐渐展开,他置身其中, 除了悲伤, 又添悔恨
同心结系柳,镜花一场空。
狂风撼疏柳, 惊碎相思梦。
那个曾与他系过同心结的女子?,被?他弄丢了。
一滴泪自眼尾滴落。
萧承慢慢睁开泪眼,呆呆望着晃动的车顶, 没有歇斯底里的悲伤, 闷痛到难以发泄。
原来,黎昭曾是他的皇后,独守空房七年的皇后,被?他间接害死至亲, 被?他废黜后位丢进冷宫,受人欺凌。
难怪她憎恶“曹柒”, 难怪她痛恨他。
萧承觉得眼睛很?疼, 他抬手捂住眼帘, 骨节分明的手指咯咯作响。
可他没有补偿的机会了,哪怕成全黎昭和齐容与, 也没有机会了。
得知前世种种,如饮鸩酒,肝肠寸断。
车驾在?月没参横时抵达宫城, 萧承如行尸走肉越过一众朝臣,却在?对上黎淙的视线时, 皱起了脸。
猩红的眼底,映入一张苍老的容颜。
他屏退众人,望着老者?,不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帝王,更像失意?怅然无?处发泄的少?年。
黎淙默叹,良缘如佳酿,孽缘如砒霜,早知如此,不如不相识。
“陛下陛下!”
老者?刚要出?言安慰,却见萧承轰然跪地。他慌忙上前搀扶,曲膝跪在?地上。
“使不得,陛下!”
“朕对不起老爱卿,朕害了黎昭。”萧承听不清黎淙的劝说,被?悲戚击碎理?智,才没有去揣度黎淙为何没有想?象中的悲伤。
他悲痛欲绝,抬抬手,想?要一个人静静,等殿内再无?第二人,他倒在?宫人新更换的毡毯上,蜷缩起身体。
玳瑁猫不懂他的悲伤,凑过去依偎,枕着自己的毛尾巴。
漏尽更阑,一人一猫,各自放空。
片晌,珠帘外?传来动静,出?宫寻找术士的曹顺匆匆赶了回来,跪在?珠帘外?,“陛下节哀。”
身后跟着个头戴金冠、身穿法衣的道士。
眼尾下的毡毯濡湿大片,萧承一动不动,在?得知曹顺带回一个道士后,才勉强支起身体,隔着珠帘问道:“道长,真的有前世今生吗?”
他明知故问,因已相信梦中青衫所言。
老道回答道:“陛下信则有,不信则无?。”
“朕若信,能否请道长做法,借尸还魂?”
“这”
曹顺一惊,深觉陛下魔怔了,是眼睁睁看着黎昭身死而内疚,还是不甘心?
“陛下,人死不能复生!”年迈的老宦官再次跪地,苦心相劝。
萧承目光呆滞,何尝不知人死不能复生。
俄尔,由曹顺服侍沐浴,萧承忍着头疾浑浑噩噩安寝入眠,脑海里依旧有中年青衫的身影,徘徊辗转,影影绰绰。
为何不愿离去?
自问的话,惹青衫喟叹。
“为君者?,不该过于沉溺悲痛,日后,你会承受的悲痛,远不止这样的一、两件,萎靡不适合君王。”
萧承梦呓,喃喃问道:“前世在?得知黎昭病故的音讯时,你能做到无?动于衷?”
“自然是悲伤的,但我说了,萎靡不适合你我。”
“你不就?是我吗?”
“是,也不是。”
萧承在?梦中呵笑,醒来时觉得自己快得癔症了,他忍着头痛,没有传唤曹顺和御医,抱头蜷缩,随后去往存放“黎昭”尸身的宫中地窖,额抵寒冰棺椁,静坐一夜。
**
回到府邸的黎淙独自喝闷酒,被?黎杳扣住酒盅。
“姐姐千叮咛万嘱咐,不准爷爷饮酒,爷爷怎么不听话?”
“不听话难道不是在?说小孩子??”
“爷爷也是老小孩啊。”
黎淙弹了黎杳一个脑瓜崩,气呼呼收起酒具,抬起双腿搭在?空无?一物的木桌上,背靠圈椅仰头闭目。
黎杳替他按揉侧额,小声提醒道:“爷爷该装出?很?悲伤的样子?,才不至于引起陛下的怀疑。”
“陛下无?暇他顾,再者?,爷爷不想?让你姐姐躲一辈子?。”
“可有解?”
“要么陛下释然,要么有人取而代之。”
“可每个人心中的倾城色,难遇,更难再遇。”
觉得小丫头说得甚有道理?,黎淙又想喝酒了。爷孙俩望着窗外?,夜澜风止,喓喓虫鸣,感叹天地悠悠,失意人的心却无处安放。
翌日早朝,帝王缺席,朝臣们窃窃私语。
陛下自九岁登基,到双十?年华,除了亲自带兵上阵杀敌,从未耽误过早朝,此番一连两日缺席,引人纷纷揣测。
黎淙前往燕寝,听说帝王高烧不退陷入昏睡。
“这个月,都昏睡几次了?”老者?有些担忧,与太医院院使详细询问了萧承的病情。
院使摇头,“萎靡由心生,心病心药医。”
黎淙在?寝殿前踱步,一边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君王,一边是自己唯一的嫡孙女,老者?夹在?中间,连连叹气。
皇城这边乌云密布,距离皇城百里的一座小城晴空万里,天色揉蓝。
一大早,齐容与推开一户农舍的房门,蹑手蹑脚靠近一张小床,看向将自己从头到脚蒙住的少?女,隔着被?子?戳来戳去。
“大蝉蛹”扭动起来,发出?闷笑。
齐容与轻轻拉开被?沿,笑看被?子?下刚睡醒的少?女。
这是怎样一幅画面啊。
惠风和畅,透窗吹拂妍姿艳质的少?女,少?女明眸善睐,齿如编贝,奶白?的肌肤被?晨曦映得细腻粉润,像剥了壳的鸡蛋,水嘭嘭的软弹。
齐容与附身,“饭菜好了,要不要起身?”
黎昭那点起床气在?青年温柔的目光中化为绕指柔,她点点头,刚一坐起身,一头乌发如瀑垂落,搭在?前胸后背,绸缎似的黑亮。
齐容与为之惊艳,却见少?女皱起眉,他忙问道:“怎么了?”
黎昭难以启齿,其实昨晚,双腿内侧就?已火辣辣泛疼,是久坐马鞍所致,“有金疮药吗?”
齐容与一瞬了然,立即取来一瓶性温的金疮药。
黎昭伸手,“我自己来。”
“你控制不好用量,我来吧。”
腿的内侧,何等私密,黎昭脸薄,但对上他认真担忧的眸子?,又觉自己不该扭捏。出?门在?外?,不便之处颇多,事事扭捏,会拖后腿。
以蹩脚的理?由说服了自己,黎昭掀开被?子?,撸起一侧裤腿直抵腿根,将一条细白?的腿伸到青年眼前。
齐容与先搓热双手,再将金疮药挤在?掌心搓匀,才涂抹在?黎昭的患处,一感知到黎昭的排斥,立即停下来,“疼?”
黎昭摇头,只是腿上的皮肤有些敏感。她扬扬下巴,示意?他继续。
齐容与小心翼翼抹匀药膏,轻柔像在?对待一片六角雪花。
阵阵酥痒蔓延至全身,黎昭向后挪了挪,双手杵后,微微仰头,绷直脚背,贝齿在?下唇咬出?重重一道齿痕。
“可以了。”
听到可以了,黎昭缩回腿,又撸起另一侧裤腿。
齐容与重复之前的步骤,一双大手游弋其上,只因察觉到她对痒的敏感,变得更为轻柔小心。
黎昭觉得他上药的速度太慢了,抢过金疮药,“不用你,我自己来。”
齐容与也不强迫,看着少?女低头涂药,还好心提醒她用量。
“昭昭,好想?马上娶你。”
黎昭睨他一眼,“马上娶我做什么?”
问完,她就?后悔了,板起小脸放下裤腿,绷直一双腿坐着不动。
齐容与取来铜盆、布巾和牙具,准备为她洗漱。
一路上,黎昭真正做到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
他们?四人借住在?途中一户农家,等黎昭穿着漂亮衣裙走出?农舍,就?见齐笙牧正在?替户主?劈柴。
“你们?兄弟,都挺勤快的。”
“也有懒倦的,我们?两个比较勤快。”齐容与拉着黎昭的手走去灶房,与齐彩薇一同用了早饭。
四人继续北行,齐家两兄妹发现他们?的弟弟几乎时刻黏在?黎昭身边,就?那么喜欢吗?
两人失笑,时不时要调侃一番。
齐容与脸皮一向厚,毫不掩饰对黎昭的偏爱。
是夜,风餐露宿的四人寻到一片空地,两名男子?商量着轮番守夜,以防被?野兽偷袭。
三更天时,莽茫雾气笼泼黛,峦壑偶有鸟哢声,清晰入耳。
齐容与接替齐笙牧,重燃篝火,静坐守夜。
燃旺的篝火突突跳动,映亮青年半边轮廓。他时而用木枝戳火,时而看向睡在?一旁被?他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黎昭,薄唇不自觉上扬。
媳妇怎么这么好看,怎么也看不够。
可少?女睡得并不安稳,梦里水汽缭绕,她置身偌大带有水流回声的湢浴,见一男子?坐在?白?玉汤池中。
光看背影,就?让她心口狂震。
现实中的萧承刚满二十?岁,而池中的男子?已步入而立之年,与她离宫那一年印象里的中年帝王一模一样。
她跌坐在?池边,迅速向后退,被?那人一把握住脚踝。
“啊!”
“昭妹?”
黎昭猛地睁开眼,逐渐清晰的视野里出?现被?火光笼罩的齐容与,随后又出?现了齐笙牧和齐彩薇。
她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不过是个梦,没必要杞人忧天。
可骨子?里对前世萧承的惧怕,令她后半夜再无?睡意?。
皇城。
一连十?日,帝王缺席早朝,朝政由内阁首辅暂代,虽说是有条不紊的,但重臣们?还是难免担忧萧承的康健。
一直处在?低热的年轻帝王时常陷入昏睡,纵使重臣们?因不可调和的矛盾在?燕寝吵得不可开交,也不见清醒。
这一日,雷雨交织,兵部?尚书和黎淙因补缺齐容与之职的人选,在?燕寝争执不休,气走了想?做和事佬的内阁首辅。
“吵吵吵,吵醒陛下,你们?自行解释吧!”
内阁首辅拂袖而去。
兵部?尚书哼道:“若能吵醒陛下,也算对症下药!比太医院那群庸医强得多!”
黎淙冷笑,“姓柳的,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的小心思,无?非是要在?十?三将率中安插眼线。”
“少?血口喷人!老夫举荐的人,生平履历是年轻一辈中最耀眼的,没有之一!”兵部?尚书是两朝元老,最痛恨把持朝政多年的黎淙。
黎淙还想?呛他,却听龙床那边传来一阵窸窣声。
两人同时上前。
黎淙:“陛下可有不适?”
兵部?尚书:“陛下可算醒了,有人污蔑老臣,陛下可要为老臣做主?啊!”
脸色苍白?的帝王缓缓坐起身,避开两人的搀扶,一双渐渐如狭刀锋利的眼眸凝了一丝深意?,视线流转在?两名臣子?之间。
紧绷多日的情绪有了松弛,眸光增了犀利,气韵却添了岁月沉淀的温润。
“上了年纪的人,火气别这么大。”
听语气,两人都有些诧异,但都没有多想?。
黎淙唤来御医,拉着兵部?尚书去往外?殿等候。
被?御医把住脉搏时,帝王那双狭刀似的眼眸转向墙角落地的铜镜,静静凝睇镜中的自己。
年轻了些,憔悴了些。
待换上一身青衫,他越过等候在?外?殿的两名老臣,径自去往停放“黎昭”棺椁的地窖。
冰雾缭绕的地窖内,他屏退一众太医,独自检查起“黎昭”的尸身。
尸身虽被?烧得面目全非,但仍有相对完好的皮肤,他耐性十?足,细致入微,终于在?一个时辰后,发现一处异样的细节。
前世与黎昭圆房的那晚,他在?黎昭身上发现三颗极小的红痣,其中一颗,在?她背部?的左侧蝶骨上,这具尸身的相应位置,皮肤较为完好,没有红痣。
再联想?黎淙适才浑厚的争吵声,不该是一个绝望悲痛的老者?发出?的。
青衫安放好尸身,合上棺椁。
前世收到黎昭病故的消息,是通过一名长期保护黎昭的宫廷高手,那名高手出?自大都督府,是由当时的大都督齐容与举荐的。
他从始至终没有怀疑过黎昭病故的事实,只因不曾怀疑最看重的近臣齐容与。
此次黎昭遇险,也和齐容与有关。
难不成前世,他就?被?齐容与摆了一道?前世的齐容与喜欢黎昭?难怪中年仍未娶,想?来是暗慕黎昭,暗中相护,最后再以一个谎言,让他这个帝王信以为真从而不再派人去打听黎昭的处境,默默助黎昭得以真正的自由。
青衫若有所思,向外?走去。
今生,他苦口婆心,劝年轻的自己成全黎昭,也是真心放黎昭自由,但若真的被?齐容与摆了两道,这两笔账得……算一算。
回到燕寝,见两名老臣还在?,他看向兵部?尚书,问出?一个名字,正是兵部?尚书举荐之人。
兵部?尚书诧异,陛下昏迷多日,怎知他举荐了何人?
青衫淡笑,负手越过两名老臣,“此人只会纸上谈兵,用不得。”
第54章 第 54 章
几日后的傍晚, 细雨如丝,草木青翠欲滴,铺开在林壑深处几户人家。
黎昭四人打?算借宿, 由齐容与摇响一户户人家篱笆门?上的铜铃。
可没有一户人家愿意?接纳他们。
最后还是一对新婚夫妇迎他们进?了门?。
农舍有四间可供居住的屋子,户主是一名?年轻小伙, 还附赠每人一把?喜糖。
齐容与剥开一颗含进?嘴里?, 嘎嘣咬碎在齿间,“恭喜恭喜, 同喜同喜。”
户主不解,听面容俊朗的青年解释道:“在下也要成亲了。”
“那真是同喜同喜。”户主拱拱手,笑意?在一瞬间僵住, 好心提醒他们夜里?拴好房门?, 早些熄灯,以免被村霸盯上。
林壑芊绵,绿意?盎然,腌臜之人无疑败坏人们赏春的雅兴。
齐容与点?点?头, 与其余三人分配起屋子。
原本打?算与黎昭同住一间的齐彩薇,被弟弟单独分配一间, 不由调侃道:“孤男寡女不合适吧, 又没有成亲。”
齐容与从马车上拿出细软和被褥, 径自走进?他和黎昭的房间,没有调笑, 认真解释道:“她?最近时常梦魇,我不放心。”
“我是大夫,比你适合陪宿。”
齐容与走到门?口扭头笑道:“还是我更适合。”
“这边有村霸, 我就不需要被保护了?”
“不是有三哥,你们的屋子在一座房舍里?, 同一根门?栓。”
齐彩薇还想再辨,被齐笙牧扣住肩头拉远了。
齐容与看向还在打?量四周的黎昭,轻声道:“昭妹,来。”
黎昭站着不动,斜眼睨他,见他露出一脸无辜,才?迈开步子跟了进?去。
屋子四四方方,潮气很重,只有一张木床和一把?桌椅。
简单用过晚饭,齐容与端来一盆温水给?黎昭泡脚,“这里?面加了七姐研制的解乏方子,试试看。”
他曲膝放下木盆,右肩还搭着一条洁白的帕子。
黎昭脱去鞋袜,浸泡在温水中,舒服得翘了翘脚趾,见他蹲在地?上盯着木盆,不禁笑问:“在看什么?”
能看什么,少女雪足如玉笋,玲珑小巧,煞是可爱。
齐容与直白道:“好看。”
黎昭脸薄,拉他坐到身边,“一起泡吧。”
“不好吧”
“那算了。”
“一起一起。”齐容与赶忙改口,脱去靴子,一双脚浸泡其中,占据了木盆的大半边儿?,起初还老实?占据一边儿?,渐渐得寸进?尺,去触碰黎昭那双滑溜溜的雪足,惹得黎昭有些痒。
“别闹,水都洒到外面了。”
“待会儿?我收拾。”
黎昭掐住他的脸,带了点?严厉。
立竿见影。
齐容与老实?了,忽然想起上次那位老郎中说的话,自己还真是个耙耳朵啊,害怕媳妇生气。他笑笑,更开怀了。
入夜,他为黎昭铺好被褥,自己打?了地?铺,又上好门?栓,事无巨细,看在黎昭眼里?,比迎香都要细心,殊不知,原本肆意?随性的青年,即便睡在狼窝虎穴中,都不会如此心细如发,只因身边多了一个她?。
“昭妹,歇下吧。”
担心她?可能起夜,他还特意?备了灯笼。
黎昭躺进?被子里?,侧身枕一条手臂,“凉不凉?”
打?地?铺的青年没有趁机卖惨博取同情,拍拍胸膛,示意?自己体格健壮,别说打?地?铺,就是睡屋顶都不在话下。
他躺进?被子里?,抬起一只手,“握一下。”
黎昭习惯了他的粘人,递出一只手由他攥着,不知不觉有了睡意?。
佯装入睡的男子睁开眼,起身走到床边,将少女的手塞回?被子里?,随后趴坐在床边,盯着少女的睡颜。
静夜向慕,眼前人是心上人,方寸之间,也可相思奔涌。
他痴痴盯着熟睡的人儿?,似有宿命牵引,引他坠入桃花深潭。
回?到地?铺,他趴在枕头上,继续盯着黎昭瞧,第?一次同房而眠,虽说一个在床上,一个在地?上,也让他喜不自禁。
当桌上烛火燃尽,青年入了梦,少女却想要挣脱梦境。
梦境中,她?看见一袭青衫的帝王坐在御案前批阅奏折,脚下踩着一颗人头,面上仍能谈笑风生,像是在与其他行刺者闲话家常。
没一会儿?,那群刺客的头颅一颗颗滚落在地?,吓得黎昭连连退后。
让人清理掉头颅的青衫看向自己的小皇后,朝她?招招手,“不是亲手熬了燕窝粥,拿给?朕吧。”
黎昭快步走到御案前,放下燕窝转身要走,闻不得血腥的味道,却被青衫拉住腕骨,被迫坐到一双修长的腿上。
青衫眉眼含笑,语气温柔地?问:“近来怎么总是闹着出宫,思念侯爷还是在闹脾气?”
周遭充斥的血腥味令黎昭作呕,她?挣开本就不算紧固的束缚,提裙向外跑去,越过殿门?时,无意撞进一人胸膛。
那人身穿银色甲胄,朗目疏眉,金相玉质,无意?低头看向闯入自己怀中的女子,下意?识抬手扶住她?的小臂,以免她?跌倒。
黎昭在他怀里?抬头,几分慌张,赶忙退开,在听到一声“娘娘”后,她?微微颔首,又提起裙摆小跑在青石甬道上。
蓦地?,像是意?识到什么,她?在冷月色中转身,朝那道渐渐走进?殿门?的身影追去,“齐容与!”
可那道身影伴着烛火,与渐渐闭合的殿门一同消失在她的视野里。
“齐容与!”
“等等我!”
她?边摇头边梦呓,呼吸断断续续,直到耳边传来焦急的呼唤。
“昭妹,昭妹。”
睡梦中的黎昭睁开眼,愣愣看着手拿烛台的男子。
烛火映亮他一侧脸庞,忽明忽暗。
“齐容与”黎昭哽咽地?抱住他,身体止不住发颤。
被抱住不得不弯下腰身的男子吹灭烛台,撇在一旁,将少女抱坐在腿上,于?暗夜中轻轻地?哄,“没事了,是梦而已。”
黎昭窝在他怀里?不停发抖,“不是梦,是前世。”
对于?毫无印象的前世,齐容与深感无力,只能紧紧环住少女,一下下轻抚她?的背。
乌云笼聚,屋外浮翠流丹的景色蒙上一层阴暗,轻柔的风也变得阴嗖嗖可怖。
又要下雨了。
黎昭在男子温热的怀里?慢慢放松下来,她?不知近来为何一颗心忽上忽下不得安宁,尤其是夜里?入梦后,多渴望熏风解愠。
没一会儿?,灯前细雨,淅淅沥沥,摧叶折花,落花香砌。
齐容与一直抱着黎昭,刚刚将人哄睡,忽听窗外传来异动,有不速之客雨夜闯入。
温和的面容陡然肃穆,青年轻轻放平少女,掖好被子,走到窗前支开一条缝。
浅月光刚好映在他的左瞳上,细细一条,幽幽凛冽。他如猎豹在凝视猎物。
三名?驴高马大的汉子走进?来,手里?拎着小酒坛,敲响正房的门?,逼户主现?身。
他们声音很吵,扰醒了黎昭,却没有扰“醒”附近其他人家。
齐容与竖起食指抵在唇边,示意?黎昭静观其变。
“赵茂,听说你家住了一批过路人,可收了借宿的钱?”
户主不敢得罪这群村霸,披着大褂哈腰道:“我这儿?不是客 栈,哪会收钱啊。”
“借宿付钱,再五五开,是一直以来的规矩,你是不知道还是装糊涂?”其中一人抬起又大又肥的手,“拿钱来。”
户主苦不堪言,转身回?屋取了一串铜板,想要息事宁人。
可那人颠颠铜板,一脚踹在户主的肚子上,“打?发要饭的呢?拿不出钱,让你新婚妻子陪哥几个一晚也行。”
话落,三人哈哈大笑,饮酒的饮酒,扬拳头的扬拳头,作势要进?屋抢人。
“你们不能不能”
瘦弱的户主被最先开口的男人推开,跌倒在地?。
那人堂而皇之走进?正房,吓得屋里?的妇人惊叫连连。
“骚娘们,新婚夜,哥几个听墙根,你可不是这么叫的!”那人抬手就要掴妇人巴掌,手腕被人突然攥住。
那人扭头,怒目而视,见一冠玉面容的男子出现?在身后。
而冠玉面容的男子身后,自己的两名?伙伴已不知何时倒在地?上,像是没了知觉。
男人挥开齐容与的手,一边打?量屋外的情形一边色厉内荏。
矮胖的身形在高大的陌生男子面前变得渺小。
观齐容与相貌,就知非富即贵,作为村霸,除了仗势欺人,更多时候是会看人下菜碟的。
“你就是借住的过路人?”
齐容与拉过惊吓过度的妇人,推向户主,又站在两人前面,笑道:“是啊,是你爷爷。”
村霸顿觉脸上无光,虽忌惮这个陌生人,但不能在小夫妻面前失了颜面,传出去以后还怎么称霸啊。
“识相的,交点?银子,买个平安,否则”
“否则怎样?”
村霸脸一横,没给?齐容与反应的机会,抡起酒坛砸了过去。
陶罐应声碎裂。
齐容与额头微微破皮。
“否则让你们有来无去。”村霸洋洋得意?,一个连酒坛子都躲不过的小白脸,徒有其表嘛。
齐容与露出哂笑,轻轻呵了声,旋即扣住村霸的脑袋,以自己的额头撞向对方。
一连三下。
村霸受到重击,眼前发白,脸上横肉轻颤,整个人向后倒去。
当场晕厥。
户主和妇人看得心惊肉跳,眼看着趴在地?上的另一个村霸龇牙咧嘴地?站起身。
“娘的,谁打?得老子诶诶诶”
刚刚支起的身体,被人一脚踹向地?面,脑袋被一袭白衣重重踩住,动弹不得。
齐笙牧脚踩一人,又笑着以指骨砸向第?三人,随后看向自己的弟弟,“这些喜欢仗势凌人的蛆虫,不给?足教训,事后恐会找这户人家麻烦。”
户主胆战心惊,磕磕巴巴道:“他们时常来骚扰内子,言语轻薄,今晚尤甚。”
“这可不止言语轻薄。”齐笙牧一脚踢晕脚下的村霸,将三人捆绑在一起,丢上自己的马匹。
户主追上前,“去、去哪儿??”
“别问。”
作为懿德伯嫡子,他有的是手段对付这三个畜生。
齐容与了然于?心,目送兄长牵着马走远。他将一串铜钱交还给?户主,又与倚在门?边的齐彩薇点?了点?头,才?回?到自己的房间。
合上门?,他点?燃小炉烧水,将自己里?里?外外擦拭一遍。
黎昭等了很久,不知他大晚上在折腾什么,“早点?安置吧,明儿?还要赶路呢。”
齐容与擦了擦脸,坐到黎昭身边,“怕染了那几个狗东西的酒气熏到你。”
黎昭嗅了嗅,浅浅皂角味,清清爽爽的,“可以了,睡吧。”
“你往里?面挪点?儿?。”
“”
这是要同床共枕吗?难怪把?自己收拾了一遍。
黎昭坐着没动,抱臂上下打?量道:“你不是打?了地?铺!”
“没有我在,怕你睡不踏实?。”齐容与一改刚刚的肃穆,颇为无赖地?拉着黎昭躺进?被子里?,搂着少女一下下轻拍。
黎昭看向他额头,抬手碰了碰,“疼吗?”
“太疼了。”
黎昭弹了下,如愿听到一声“嘶。”
谁让他装可怜。
少女想要翻身背对他,却被抱得很紧很紧,严丝合缝。
两人的体温透过单薄的春衫相融。
“你松开些。”
齐容与抱着不放,闭眼沉浸在少女的清香中,一下下浅啄她?的耳朵。
“昭昭,我会永远永远陪着你。”
黎昭闷闷点?头,搂住齐容与的腰,抛开矜持,她?是渴望这份温暖的,只想要齐容与的温暖。
她?搂住男子的腰身,埋头在他怀里?,主动贴近,再贴近,汲取更深的温暖,无意?听得一声闷哼。
“你有反应”
“没”
“不许骗我。”黎昭探手,碰了一下,又听得一声倒抽,她?犹豫了下,瓮声瓮气道,“熄灯。”
仅是弹指一挥,烛火熄灭,小屋陷入浓稠的黑。
伸手不见五指。
黎昭伸过手,张合指缝,不仅听到气喘,还有吞咽声。
喑哑、低沉、压抑的声音。
一阵窸窣后,有炙热滚烫划过指尖,黎昭垂眸,身体很僵,手指却极为灵活,仿若掌控了那人的命儿?根儿?,占据上风。
那人老实?了,老老实?实?侧躺在一旁,除了喘,没有其余动作。
任她?……声控。
黎昭撑起脑袋,仅用一只手,让鲜衣怒马的青年拜倒在了石榴裙下,溃不成军。她?有点?得意?,都还没动真格呢。
黑夜遮蔽了彼此的情绪,周遭变得落针可闻。
半歇,齐容与起身,将皱巴巴的中裤丢到地?上,反正有黑夜遮挡,他充分发挥厚脸皮,就那么钻回?被子里?。
黎昭看不清他的动作,只留意?到他把?什么东西丢在地?上,啪嗒一声。
她?伸手去碰,碰到一抹温热,光溜溜、软弹弹。
“你”
少女气得不轻,用脚去蹬齐容与的背。
上身衣衫还勉强完整的齐容与翻个身,将少女抱住,投桃报李。
黎昭扭动起来,顾前顾不了后,很快落入下风,没胆子故技重施,轻声求起饶。
“别闹了,快睡吧,明早还要赶路。”
“叫声好听的。”
黎昭装听不见,被齐容与结结实?实?压住。
明显感觉到突兀之处血脉偾张。
她?瞠了瞠眸,俏脸通红,热气沸腾,还有些心软,小声道:“九哥。”
齐容与极为满意?,内双的眼眸晶晶亮,捏起少女的耳垂,“再叫一遍。”
“九哥。”
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齐容与扣住少女的下颌,使劲儿?啄了一口她?软嫩的唇,“再叫一遍。”
黎昭倔脾气上来,“不叫了。”
那岂不是镜花水月一场空,齐容与坏笑,用了十二分的勇气,才?舍得在黎昭身上纵容一次。
还是隔着衣裙。
蹭的。
黎昭绷紧身体,明显感觉到某种?陌生的冲击,她?懊恼不已,就不该心软的。
这人太得寸进?尺了。
被黎昭推下床时,齐容与单脚着地?,然后大跨步靠近木桌,从包袱里?抽出一条中裤,弯腰穿上。
还在胯骨那里?扥了一下。
黎昭隐约捕捉到他扥一下的动作,脸颊火烧火燎。
第55章 第 55 章
深夜, 炉上米酒,色绿醇浓,萧承批阅过全部奏折, 斜靠在宝座上,执盏品酒, 姿态闲适。
曹顺看在眼里, 欣慰之余,不免狐疑, 是什么让一个怅然失意的年轻帝王在短短数日抽离悲伤,恢复淡然?
淡然,不, 不仅仅是淡然, 还有一股历尽千帆的从容洒脱,像是看开了许多?事。
“怎么,在观察朕?”
“啊?老奴怎敢啊……”曹顺心虚,赶忙笑眯眯插科打诨, 背后汗涔涔,伴驾二十载, 总觉得眼前的帝王变得陌生了。
说不出的陌生。
洞察力异于常人数百倍。
萧承没计较, 反而?多?了笑和纵容。
这时, 黎淙随侍卫走进御书房,手里拿着一份大都督府晋升武将的名册。
见帝王饮酒, 老者?提醒道:“陛下龙体刚刚康健,不宜饮酒。”
“习惯了。”
老者?笑问:“何时习惯的?老臣可不记得陛下酗酒。”
萧承淡淡笑开,示意宫人为老者?看座, 又亲自斟了一杯酒递过去,“绿蚁醅酒, 侯爷未必喝得惯。”
黎淙双手接过,仰头饮酒,斯哈一声,“陛下能够看开,老臣甚是欣慰。”
“侯爷都能看开,更?遑论朕呢。”
黎淙一顿,故作一叹又一叹,都不知该如何回答了。假装悲伤很容易,也不容易,骗得过不关心他的人,骗不过太“关心”他的人。
真正的悲伤,是装不出来的。戏太真,适得其反。
黎淙转移话题,将名册轻轻放在御案上,“老臣在陛下和齐容与遴选的十人外,又对?年轻小?将们做了筛选,添加在十人里,打算着重培养,特来请陛下过目。”
萧承摊开名册,仔细查看后,剔除一人。
黎淙不解,“陛下为何单单剔除此?人?”
“有赌瘾,重用不得。”
老者?诧异,从未听说过,陛下又是如何得知一个名不转经传的小?将有赌瘾的?
须臾,黎淙起身告退,被?萧承送往宫门。
“夜已?深,陛下留步吧。”
“朕久坐疲惫,顺便走走。”
关于前世种种,黎淙能够理解帝王对?黎昭疏离的缘由,但实在想不通,帝王近来为何频频礼遇他。
目送老者?离宫,萧承在夜风中转身,扬起的青衫如化?开的翡翠,融入澹艳春夜。
他看出了老者?的疑惑,礼遇,也是一种弥补亏欠的方式,原本还是会?夹杂防备的,可他发觉,老者?在逐步放弃手中兵权,其缘由,暂时不能确定,难不成因黎昭起了遁隐的心思?
可与大笺的十年之约还未到,黎淙会?放弃复仇的机会??归隐田园不问世事?
这其中到底有多?少他没有掌握的隐情?
萧承回到寝宫,见国子监祭酒邱岚带着一男一女?等候在殿外。
凭借今生的记忆,他知邱岚身边的男子是个落魄书生,名叫崔济,如今成了邱岚不挂名的弟子。
而?那女?子,也是邱岚的弟子,唯一的女?弟子萧承不禁多?看一眼,意味深长。
“邱先生许久不曾陪朕下棋了。”
邱岚随帝王走进内殿,坐于白?玉棋桌前,留两名弟子等候在外殿。
君臣对?弈三局后,邱岚惊叹于帝王棋艺的精进,自己毫无胜算。
“久不与陛下对?弈,老臣停步不前,惭愧惭愧。”
“邱先生谦虚了。”
邱岚摇摇头,笑着认输,“青出于蓝胜于蓝,老臣的弟子中,数宁芙棋艺最佳,不知能否有幸与陛下请教?一局?”
“邱先生开口,朕恭敬不如从命。”
“陛下折煞老臣了。”
俄尔,由邱岚和崔济观棋,一名明媚年轻的女?子坐在邱岚的位置上,心无旁骛研究着棋局。她?行棋很慢,但并非如履薄冰,而?是行一步、谋三步。
萧承耐性?不错,在她?缜思时,曲起手肘杵在身后的凭几上,执壶为自己和师徒三人斟茶。
最终,女?子还是输了棋局,她?莞尔一笑,说要回去好好复盘,弥补自身欠缺。
萧承淡笑,说可以陪她?复盘。
女?子受宠若惊,倒也没有扭捏。
侍奉在一旁的曹顺心思百转,这个名叫宁芙的御前新面孔,与黎昭有几分?相像,尤其是笑起来时,只是嘴角多?了一对?梨涡。
等送走师徒三人,曹顺服侍萧承沐浴,几次欲言又止。
萧承浸泡在池中,慵慵懒懒,“说吧。”
老宦官笑笑,“老奴觉着,这位宁姑娘蕙质兰心,聪明灵秀,是个妙人呢。”
萧承掬一把水洒在肩头,没有多?余的话。
三分像她,已?是绝色,可十分?像她?,仍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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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如坠潭水窒息,熟睡中的黎昭用力抱住一根浮木,断断续续地梦呓着。
趴睡在床边的齐容与附身凑近她?的唇,没有听清她?说了什么。
齐容与想要抽出被?少女?抱住的手臂,也好为她?按揉头上的穴位,却被?抱得更?紧。
玲珑曼妙的身躯柔韧温热,却在阵阵发抖。
前世留给她?的阴影太深太甚,带她?远离宫城是对?的。
齐容与拨不开前世浓雾,只能做她?今生的依靠,任何时候,他都不能倒下。
他默默提醒自己。
次日一早,告别?新婚小?夫妻,四人继续北行,经过一宿小?雨,清早春风如笑,千岩竞秀。
再看黎昭那张净白?梨花面,洋溢着笑意,与身侧的齐彩薇有说有笑,似乎已?经习惯白?日惬意、深夜梦魇。
既是梦,便当不得真,黎昭说服着自己,也开解着自己。
四人中,除了齐笙牧,其余三人在饮食上都喜辣,是以,每次烧火做饭,齐彩薇都会?在烤架上撒一把辣椒粉,辣得齐笙牧斯哈斯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想要击败老三,一把辣椒足矣。”
红衣女?子叉腰迎风大笑,笑意感染了黎昭,对?于这位开朗的女?军医,黎昭打心里钦佩,一路上,总会?有意无意地靠近。
齐彩薇不喜欢一推就倒的人,但黎昭不同,虽没有武艺傍身,但马术很好,性?子也坚韧,吃得了苦,一来二去,与之开始交心。
两个姑娘在茵茵绿草中手牵手,一起抓蚂蚱,一起采草药,一起吃辣,一起泡澡,属于姑娘之间的纯粹情谊迅速攀升。
经历前世,黎昭的明媚染了轻愁,正适合与齐彩薇这样大大咧咧的玩伴相处。
“七姐,咱们去那边的树林子摘野果吧。”
“好。”
两人穿梭在桃蹊柳陌中,这个时节,桃花已?落,孕育果实,柳叶青翠,袅袅娜娜,伴着青草的清新。
来到一棵高树前,力气大的齐彩薇握住黎昭的腰肢,将她?托举起来。
黎昭伸手去摘上面的野果,盈盈一握的小?腰微微弯起,随着摘取的动作,扭动在齐彩薇的掌心。
齐彩薇忍不住感叹,怎么能有这么柔韧的腰肢啊,在将黎昭放下后,她?坏心思地又揉又捏,惹得少女?笑出了泪。
银铃的笑声传入不远处齐容与的耳中。
被?冷落多?日的青年卷起两只袖子,单手搭腰,闲闲看着她?们,有种插不上话的感觉。
故意路过的齐笙牧摇开折扇,似笑非笑地劝解道:“女?子之间更?亲昵些。”
齐容与面无表情地拾起她?们摘取的野果,装进褡裢,然后牵起黎昭的腕子,“手脏了,去河边洗洗。”
黎昭抽回手,挽住齐彩薇的手臂,“我们一起就行,你去烤野果吧。”
说着,拉着齐彩薇越过他,身心都投入在新结交的友谊中。
齐容与目视她?们走远,回到篝火前,将野果切成块,打算熬制一道甜汤给黎昭。
哪知,小?没良心的黎昭,接过甜汤后,直接转送给齐彩薇,还笑盈盈,好似满心满眼都是齐彩薇。
齐容与闷声喝酒,直至日落。
方圆十里没有可落脚的人家?,四人注定要风餐露宿。
在河边洗漱回来,黎昭寻不到齐容与的身影,扭头就去找齐彩薇,却听上方树杈上传来摇晃酒葫芦的声音,她?扬起脸,笑道:“怎么爬那么高?”
齐容与仰躺在树杈上,曲起一条长腿,“要不要上来?”
“我要跟七姐识药草。”
“夜里灯火暗,别?伤了眼睛。”齐容与跳下来,一把搂住少女?的腰肢,将人带上更?高的树杈。
黎昭一双小?手揪住他的衣襟,不敢向下看,“太高了,我头晕。”
“昭妹,你喜欢七姐超过我了。”
虫鸣鸟啼喤喤盈耳,黎昭差点以为自己耳鸣出现幻听,她?看向不再掩饰委屈的青年,失笑摇头,醋坛子又倒了,还是因自家?姐姐。
醋劲儿真大啊。
也是,这几日自己被?七姑娘身上的热忱和洒脱吸引,的确冷落了他。
“我最喜欢你了,别?胡思乱想。”黎昭捧住他的脸,主动献上一吻,印在他的眉间。
这点好处打发不了一个醋坛子倒了多?日的男人,“不够。”
“唔?”
“诚意远远不够。”齐容与说得认真,深深凝睇黎昭的双眼,烟岚云岫,月波浅淡,都凝在他的眸中,“不多?亲几下,是哄不好我的。”
看他认真的样子,不像在说笑,黎昭无奈又好笑,不过他严肃的样子,眉眼多?了清冷,格外英俊。
黎昭说出心中所想,带了一点儿讨好巴结。
齐容与垂目,“那你多?看看,就别?再看其他人了。”
怎会?有如此?粘人的大高个?黎昭知道不表示表示,今晚的隔阂是不会?自行消失的。
“那你闭眼。”
齐容与立即闭眼。
黎昭做贼心虚地俯看四周,确认齐三哥和七姐姐不在附近,才捧住齐容与的脸,吻住那两片淡色的唇。前世,她?没与萧承亲过,所有的经验来自面前的“醋坛子”,可即便投入十成十的认真,还是过于生涩,只辗转在表面。
齐容与悄然睁开眼,垂着眼帘凝睇闭上眼睫毛颤颤的少女?,他没有反客为主,沉浸在毛孔舒张的舒悦中。
琥珀色的瞳仁被?黎昭占满。
他就半垂着眼,微微启唇,感受到黎昭咬住他的下唇。
少女?樱桃似的檀口轻轻嗦住齐容与的唇肉,再以牙齿磨来磨去。
淡色的唇变得殷红。
齐容与的一颗心一软再软,始终没有闭眼,牢记着黎昭吻他的模样,就在黎昭快要因羞赧支撑不住想要退缩时,他抬起手,扣住黎昭的后脑勺,反客为主,倾身将人按在树干上,轻柔地吻。
“昭妹,我好喜欢你。”
“我知道的”
“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青年毫不掩饰内心所想,他喜欢黎昭,渴望黎昭,只要目光所及之处,有黎昭的身影,哪怕是背影,都让他心起涟漪,难以自控。
将唇微肿的少女?打横抱起,他跃下树杈,钻进马车,吻上少女?的玉颈,大手在绵绵峭岫上来回地揉。
黎昭扣住他的手,紧张道:“会?被?发现的。”
“不会?,我把他们支开了。”暴露目的的青年没有赧然,继续在黎昭那一对?峭岫上辗转,比起接吻,要肆意凶悍得多?,令黎昭胆战心惊。
而?随着剧烈心跳,峭岫愈发的翘。
“齐容与”
被?翻转过身体趴在车壁上时,黎昭覆上齐容与绕至她?身前的手,嗫嚅道:“别?这样。”
齐容与单膝跪在长椅上,将衣裙凌乱的少女?圈在角落,一面吻她?的后颈,一面掌控一对?峭岫,比那晚黎昭对?他的把控更?用力,也更?卖力,没有若有似无的试探,直接而?炽烈。
黎昭招架不住,跪在长椅上,扭头去看身后男子的脸,男子仍没有调笑,还很严肃,若不是耳朵红了大半,黎昭都快觉得他们在做不同的事。
她?以膝盖为支点,强行扭转身体,环住齐容与的后颈,将他拉向自己,主动吻住他的唇,试图降低他的暗火。
两人吻得难舍难分?。
黎昭跨过青年腰身,引导着他坐到长椅上,悄然占据了主导。
她?摸准了齐容与的脾气,处于主动时,就会?极具攻击性?,反之处于被?动时,就会?又乖又老实。
似乎,他更?喜欢她?主动一些。
想到此?,黎昭学他刚刚的举动,吻上他修长的脖颈。
果不其然,齐容与顺势扬起脖颈,呈现出温顺的一面。
黎昭窃喜,吻在他侧颈,又以指尖拨弄他锋利凸起的喉结,指腹下明显有了吞咽的触感。
她?洋洋得意,大着胆子以牙还牙,抚上他健硕的胸肌,隔着衣衫描摹肌肉的轮廓,又狠狠一拧,如愿听得一声闷哼。
少女?更?得意了,差点笑出声,她?伸直双臂搭在青年两侧肩头,歪着脑袋笑看他。
沉浸在自己的胜利里。
齐容与垂眸,几分?腼腆,几分?羞赧,殊不知,快要绷不住上扬的嘴角。
第56章 第 56 章
黎昭四人一路走走停停, 游山玩水,终于在小满时节抵达北边关总兵府所在的祈月城。
一进?城,齐彩薇就没了人影, 齐笙牧直奔总兵府送口信。
黎昭则随齐容与住进?一家临水的客栈小楼,推开窗, 水面?如镜, 静影沉璧,经风一吹, 波光滟滟。
客栈窗明几净,幽兰飘香,黎昭终于可以?浸泡在浴桶里好好解个乏了。
翠竹雕花的三联屏折后, 氤氲水汽缭绕不?绝, 朱唇粉面?的少女?捧一把浴汤浇在裸露的手臂上,一头乌发湿哒哒贴在肌肤上。
随着“哗啦”一声,少女?跨出浴桶,拿起椸架上的布巾包裹住自己, 在胸前系了一个结。
椸架旁的春凳上,放有大包小包的细软, 黎昭从中取出桃花膏, 一点点涂抹全身。
谷雨是春季最后一个节气?, 气?候和暖,黎昭没急着穿衣, 趿拉一双跣子,站在铜镜前比量各式衣裙。
明晚要随齐容与去见懿德伯,总要精心打扮一番。
蓦地, 镜中突然出现一道?颀长身影,少女?却没有表露惊慌, 只是淡然的假象下,十根脚趾紧紧蜷缩。
透过铜镜,她看向身后一手端盅、一手提壶的男子。
“不?请自入,梁上君子。”
客房上了栓,这家伙定?然是从窗子溜进?来?的。
齐容与笑笑,放下炖盅和长颈壶,一把抱住只裹了布巾的少女?,埋头在她颈窝,用鼻尖不?停蹭动那细腻泛香的肌肤。
黎昭觉得痒,缩了缩肩,粉润的肌肤愈发殷红,还?不?适应衣衫不?整的亲昵,“你先出去。”
埋头在她颈窝的男子发出长长的哼唧声,无赖又?慵懒。
黎昭推开他的脸,将手中的纨素衣衫披在肩头,半裹住自己,转身之际,发现齐容与毫不?避讳地将她打量,眼里擒着人畜无害的笑。
黎昭气?不?过,抬脚踢在他硬邦邦的小腿上,俏脸一皱,踢疼了脚趾。
齐容与失笑,曲膝下蹲,脱去她脚上的跣子,替她揉了揉脚趾,“今晚早点安置,明早带你看日出。”
黎昭有些犯懒,想说明早偷个懒,改日再去看,可一想到他们在祈月城不?会停留太?久,又?快要步入初夏,万一阴雨连绵看不?到日出,就会留下遗憾,便?使劲儿点点头,“明早你叩我的门。”
“咱们住一起。”
黎昭揪住他的耳朵,将人提溜起来?,“不?要总打小算盘。”
“我打地铺。”
黎昭懒得和他斗嘴,气?嘟嘟绕进?屏折,快速更换寝衣。
夜阑明月盈窗,黎昭躺进?蚕丝被褥中,长叹道?:“真舒服啊。”
又?将自己里里外?外?清洗干净的齐容与坐在地铺上,趴于床边,想要勾住少女?的尾指,却被拍开。
“早点睡吧。”黎昭翻个身,枕着合拢的双手闭眼浅笑,阻止了磨人精的蓄意进?攻。
没有如愿睡到床上的齐容与也不?气?,躺在地铺上,弹指熄灭灯盏。
困意源源袭来?,他却睁着一双眼,直到床上传来?均匀的呼吸,才慢慢起身,重新趴回床边,静静相?陪。
快要靠近祈月城的日子里,黎昭梦魇的次数明显减少了,这是好事儿,但齐容与还?是不?放心,担心黎昭夜里惊醒又?因不?想打扰他休息而独自消解恐惧。
可他不?知的是,黎昭近来?的梦境即便?雾霭重重,却总是有一束光相?伴身侧,那束光,或许就是他眸底最赤诚的爱意。
也因那束光,黎昭不?再惧怕梦魇,渐渐恢复如常。
皇城,宫阙。
一只信鸽落在燕寝的香砌上。
腰圆体胖的老宦官张开双手将其扑住,摘下卷起的纸条,随手一抛,任信鸽扑腾着翅膀飞远。
老宦官来?到御前,双手递上纸条。
能由?信鸽送入内廷的消息,皆与大笺有关。
刚刚睡下的帝王接过纸条,冷哂一声。大笺皇帝因替皇子求娶长公主被拒,改与大赟北边的大霁和亲,由?大笺太?子迎娶大霁五公主。
目的呢?
前世已给出答案,无非是想要联手夹击大赟。
只是这一世来?得更早了些。
大笺皇帝因替皇子求娶大赟长公主颜面?尽失,气?急败坏,提前了夹击大赟的计划,而他与大霁皇帝商量的第一步,便?是派人刺杀镇守大赟北边关的懿德伯齐枞。
萧承回想前世,在齐枞被刺杀后,他任命继任北边关总兵的人不?是懿德伯世子,而是更具威信的三郎齐笙牧。
前世大赟能够安定?,齐家两兄弟功不?可没,今生?无论如何,他也不?能亲手砍了自己的左膀右臂。
萧承披上青衫,走到桌边烛台,将纸条燃尽在指尖,当即召见了屠远侯黎淙。
开门见山。
道?出黎淙想要隐遁以?及黎昭死遁的秘密。
黎淙如遭雷劈,怔怔望着青衫帝王,隐约有种不知是不是错觉的直觉,帝王也拥有了前世的记忆。
否则怎会变了性情,又?时常未卜先知,与黎昭之前自称有大神通如出一辙。
黎淙按捺诸多疑惑,眯眼问道?:“陛下是觉得,大笺和大霁会借着和亲,途经咱们的祈月城,刺杀齐枞?”
“不?会。”夜深人困乏,萧承亲自点燃醒脑的熏香,又?沏了一壶岩茶,“他们会在途经祈月城前动手,摘除嫌疑。”
“齐枞乃朝廷栋梁,陛下会未雨绸缪阻止行刺吧。”
这一刻,老者抛去了与齐枞的隔阂,一心考虑的是大赟子民不?受战乱影响。
萧承向后靠去,十指交叠搭在膝头,“朕非但不?阻止,还?会给他们行刺的机会。”
“陛下!”
“放心,朕不?会对忠臣袖手旁观,还?要借机震慑兵力?本就不?够强盛的大霁,而对于大笺单方面?撕毁十年之约,朕可派精锐直抵大笺皇城,杀他们个措手不?及。”皮囊年轻的中年帝王淡淡一笑,被烛火照映的剪影无限放大,笼罩住了墙壁上的大笺皇城地形图,“若一年内与大笺开战,侯爷还?要隐遁吗?”
黎淙陷入沉默,皱起花白的眉毛,横贯在鼻骨上的疤痕愈发狰狞,“大笺不?仁在先的话,我们大赟没理由?让步,必须打得他们自食恶果,俯首称臣。”
烛火跳动在彼此眼眸,君臣多了共识,少了试探,多年的恩怨也在这一刻淡化。
黎淙几乎可以?肯定?,眼前的青衫,不?再是那个或多或少还?拥有少年意气?的年轻帝王,此人与他的孙女?一样,拥有前世记忆。
有过之无不?及。
“老臣斗胆,恳请陛下成全昭昭和容与的婚事,老臣就算死在战场上,也瞑目了。”
青衫帝王摩挲着自己的指骨,静默良久,久到黎淙心头飘忽,直到听得一声叹息。
“朕欠她的,如弥补的唯一方式是成全,那便?成全好了。”
青衫盯着跳动的烛火,一眨不?眨,直等眼眸干涩酸痛,才闭了闭眼。他曾劝诫年轻的自己,为?帝者,需要承受太?多太?多的痛苦,不?能沉溺情爱,意气?用事,萎靡不?振,该到他躬行的时候了。
黎淙松口气?,可以?十成十肯定?,眼前的帝王拥有历经沧海桑田的灵魂,不?再是执着情爱的年轻人。
蓦地,帝王朗声道?:“屠远侯黎淙听旨。”
黎淙起身,撩袍跪地,“老臣接旨!”
当晚,懿德伯府同样接到圣旨,次日天没亮,姜渔携魏谦等人跨马离城。
他们一路向北,抄近路行进?,大大缩短了途中路程。
**
月华如练,花影映窗,张牙舞爪随风摇曳。
齐容与摇了摇熟睡的黎昭,“昭妹,还?去看日出吗?”
黎昭翻个身,摆了摆手,又?点了点头,迷迷糊糊表达不?清。
齐容与失笑,将她抱坐起来?,洗漱穿衣,亲力?亲为?,赶在日出前,背着少女?走在起伏的山脊上。
芳草萋萋,松柏葳蕤,放眼皆是绿意葱茏。
齐容与寻到一块巨大的山石避风,将黎昭拢在衣衫里,一面?摇晃还?没怎么睡醒的少女?,一面?望着绵延的群山。
“这是我长大的地方。”
黎昭从他怀里扭头,看向郁郁葱葱的青山,每一棵树木都像饱经过风霜,蔚然蓊郁,傲雪欺霜。
日出天边时,冉冉烨烨,橙红耀目,刺痛黎昭的眼,她退出齐容与的怀抱,张开手臂,沉浸在壮阔之中,紧绷多时的心弦也在这一刻舒展。
“齐容与,你说得对,这里的日出很壮丽。”
青年眉开眼笑,她喜欢就好。
从群山回到祈月城已是晌午,两人刚走进?客房,就见一名白发老者独自站在窗前。
齐容与诧异,“爹,不?是说好今晚见面??”
听得称呼,黎昭立马端正态度,见老者徐徐转过身,一张苍老却英俊的面?孔映入眼眸。
一老一少静静相?对。
少女?盈盈一拜,施以?万福礼。
齐枞恍然叹笑,像,像,真像啊,仿佛见到了年轻时的甄氏。可十分像她,也不?是她。
故人不?在,徒留叹息。
“黎丫头,老夫能这么称呼你吗?”
黎昭淡笑,“前辈随意。”
“叫前辈多疏远,还?是叫伯伯吧。”不?等黎昭梳理自己祖父与他的年纪,老者赶忙递上一份见面?礼,直白提起黎淙。
一问一答,让一旁的齐容与搭不?上话。
齐枞笑眯眯与黎昭调侃着黎淙,一听儿子要插话,就会摆摆手驱赶,一心打听自己宿敌的近况。
最后还?是因齐容与一句“我们的身份不?可暴露,爹爹以?后要先打招呼再登门”,转移了老者的注意。
“自己未婚妻子都保不?住,要以?死遁的方式归隐,有脸插话?”
齐容与耸耸肩,“您说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哼。”齐 枞挠挠眉,一脚踩在长椅上,歪嘴嘬腮,有着与精致长相?不?符的豪放性情,“总有解开心结的办法,不?至于死遁,难不?成躲一辈子?”
“顺其自然呗。”齐容与满不?在乎,“等陛下想开,广纳后宫,就是解开心结之时。”
“你倒想得开,可考虑黎丫头了?”
黎昭笑道?:“晚辈也想得开。”
心有桃花源,处处水云间,只要有齐容与和祖父在,浪迹天涯她也心欢喜。她要的不?多,一世一双人,足矣。
齐枞语噎,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合计是自己操闲心了?
老者又?哼一声,指了指齐容与腰间的酒葫芦,“陪为?父喝点。”
齐容与笑开,喝酒,当然不?会拒绝。
好酒好菜上桌,父子俩却只顾着喝酒,黎昭陪在一旁,有点好笑,这一家子都是酒鬼啊。
更阑人静,等老者独自离开,齐容与趴在黎昭的背上,俊美薄红,“昭妹,按着日子算,我娘那边应该已经跟侯爷请期了,等人送来?书信,咱们就离开祈月城,寻一处桃花源拜堂成亲。”
到时候,该来?的至亲都会到场。
齐容与兀自想象着,笑眯起眼,单手搂住黎昭,就那么睡了过去。
黎昭握住他的手腕,做他此刻的支撑。
桃花源不?用寻,她已有目的地,早在前世就居住在那里,没有受到任何人的打扰。
少女?畅想着自己大婚的样子,还?有洞房花烛,这一次,总不?会独守空房了。
心伤早已在不?知不?觉间,被身后的男子治愈。
黎昭低眸浅笑,用脸颊蹭了蹭他垂下的大手。
两人在祈月城逗留小半月,终于等来?一名从皇城赶来?的懿德伯府家臣。
携姜渔家书而来?。
两个小辈的亲事定?在了芒种后的第十天,距今还?有四十二?天。
黎昭已告知祖父她会隐居之地,便?打算先带齐容与赶过去,也好购置一处家宅。
齐容与自然不?会反对,与父兄和姐姐告别后,便?与黎昭离开祈月城。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而这半月,城中时而阴雨、时而放晴,连风也是时急时缓,总叫人不?太?踏实。
出城三日后,黎昭还?会时不?时回望乌云压顶的祈月城,即便?再也望不?见城池,还?是会没来?由?的心中惶惶,再看身后的青年,松弛有度,总是让人心安的。
“要是前世能与你相?识相?知该有多好。”
齐容与纵马前行,吻了吻她的侧额,刚要说几句安慰的话,突然耳尖微动,勒紧缰绳。
双手渐渐收紧。
黎昭看向他,“怎么了?”
他没有回答,像是来?到一处分岔路,一边马蹄阵阵,一边乌云密布,都无法越过。
属于武将的敏锐让他肃了面?容。
片刻,躲在暗处的两人目视一大拨人马疾驰而过,为?首的人是齐家主母姜渔。
齐容与快步追上去,高喊一声:“娘!”
众人闻声回头,相?继停下马匹。
事态紧迫,姜渔跳下马背,来?到儿子面?前,言简意赅叙述了他们一拨人紧急回城的缘由?。
当齐容与得知大笺和大霁预备联手行刺他的父亲,温和的面?容一瞬泛起肃杀。
黎昭知道?,他必须回去保护自己的父亲,以?及抵御大笺和大霁的联合势力?。
这是为?人子嗣,该做的事。
而她该做的则是确保自己的处境安全,让他无忧无牵挂。
姜渔也不?避讳,直言道?:“陛下已知道?你们是死遁,不?予追究,你们先随我回总兵府,详细的之后再谈。”
两人对视一眼,有不?解,有忧虑,但眼下容不?得细说感情事,保护齐枞要紧。
黎昭随他们去往总兵府,被安置在后院的客房,远离一众妾室和胭脂香。
灰蒙蒙的天色,下起细雨,雨丝斜飞,一对互许今生?的年轻男女?静静对望,无需言语,已生?默契。
前往议事堂时,齐容与倾身抚摸黎昭的脸,轻声道?:“等我回来?,婚期不?会延误。”
这是他的心愿,也是他许给她的第一个承诺。
黎昭点点头,与姜渔留下的女?护卫一同目视齐容与等人远去。
等到再也望不?见,女?护卫打算带着黎昭熟悉一下环境。
黎昭也不?拒绝,若萧承真的不?予计较,应该就是看开了,那她就不?必东躲西藏,至于萧承怎会看开……黎昭想不?透,也不?想去揣测。
可就在两人转身之际,一名男子走进?月亮门。
来?者身披玄色斗篷,头戴兜帽,高峻挺拔,握扇的手修长白皙。
黎昭凝眉,眼看着那人摘下兜帽,露出一张陌生?的面?孔。
女?护卫提醒道?:“这是景先生?,我们主母的幕僚。”
黎昭颔首,却始终眉头紧锁,直到那人褪去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
露出真容。
少女?愕然。
女?护卫同样愕然,拔刀相?向,因不?清楚他的真实身份。
那人却云淡风轻地打了声招呼,温文尔雅,像在看她,又?像透过她在看另一个女?子,“许久不?见,朕的梓童。”
黎昭退后一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梓童,皇后之意。
二?十岁的萧承,绝不?会唤她梓童。
第57章 第 57 章
梓童, 梓童
黎昭定定看着月亮门前?的男子,从“初”见的震惊到垂眼的冷静,不过一息之间?。
梦魇多时, 似真非真,似假非假, 又有什么比重生更加诡谲?既然她能够恢复前?世记忆, 萧承有何不可?
这也很好解释了姜夫人那句“陛下?对你?们的死遁不予计较”。
前?世的萧承放过了她,前?世与今生的萧承又为何不能再次放过她只?要他是那个老谋深算的中年帝王, 而非仍有少年心性的年轻帝王。
梳理过头绪,黎昭沉静许多,看向女护卫, 将人先行支开。
等客院只?剩下?风中相对的故人, 黎昭恢复如常,反倒没了梦里的惧意。
很多时候,随机应变,往往会激发出不可估量的勇气, 因为没有多少犹豫的机会。
黎昭左右看看,佯装不解地问道:“皇后?娘娘在哪里?臣女怎么没有见到?”
萧承背手转了转折扇, 淡笑着越过她, 轻轻一句“诡辩”, 径自坐到廊椅上,一袭白衣如雪飘逸, 连脚上穿的都是飞卷流云样式的白靴。
这不是萧承惯有的打?扮,应是女护卫口中“景先生”的穿衣打?扮。
黎昭走到另一侧廊椅坐下?,两?人之间?隔着石阶和两?根朱红廊柱。
她不确定萧承记起多少, 但可以肯定的是,中年的帝王不喜欢她, 其实,青年的帝王也不喜欢她,只?是误将习惯和求而不得?当做喜欢,被不甘驱使,一味想要失而复得?罢了。
“陛下?能不予计较,臣女不胜感激。”
“是吗?”坐在另一端的萧承望着廊外细丝飞雨,眼底幽幽,沉淀过往云烟,“可抵多少怨结?”
“臣女听不懂陛下?的意思,只?要陛下?肯放手,咱们之间?没有怨结这回事儿。”
“黎氏灭门的账也一笔勾销了?”萧承抖抖宽袖,铺在腿上,“那朕赚了。”
提起前?世灭门之痛,黎昭攥紧衣袖,“臣女家人健在,不懂陛下?的意思。”
“屠远侯可不是这样说的。”萧承从宽袖中抽出一封信,折了几折,抛向黎昭。
黎昭抬手接住的同?时,哑然失声,祖父怎会向陛下?透露前?世的秘密?
看她沉默,萧承低笑,身?体微微后?仰。他没拆开黎淙写给?孙女的家书,对黎昭也不过是试探,并?不确定她是否拥有前?世记忆,但此刻,几乎可以肯定,少女对“他”的态度转变,与前?世记忆有关。
年少的黎昭永远喜欢那个冷漠的年轻帝王,可随着前?世记忆的恢复,年少的黎昭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心伤累累的女子。
就像他,取代了多少还有些意气用事的青年萧承。
他们这对昔日的怨侣,阴差阳错,再次重逢,快要形同?陌路。
“昭昭,明人不说暗话,不必强撑了。”
被撕破窗纸,黎昭不再维系温和,冷冰冰道:“陛下?还是喜欢试探人心、玩弄心术。”
“习惯了。”
两?人不再言语,也都没有离开,默默静坐。
风卷海棠簌簌,落在两?人之间?的石阶上,海棠花开的时节,蓊郁盎然,偏偏落花谱悲歌。
偏又是海棠。
萧承闻不到花香,只?闻雨后?泥土的清新。
与青年萧承相比,他没有经历过求而不得?的煎熬,对情爱看淡许多,并?非不喜欢黎昭,而是
他想,自己对黎昭的亏欠大于喜欢吧,为帝者,谈爱奢侈。
未许海誓与山盟,何处划船寻锦书?
应该是这样吧。
可他也解释不通,前?世的自己,为何在失去黎昭后?,再没有女子能入眼,连看一眼都觉得?麻烦,宁愿过继子嗣,也不娶后?纳妃。
他不愿多想,多想无果?。
不知?过了多久,细雨初歇,他越过两?根廊柱,来到睡着的黎昭面前?,曲膝下?蹲,仰头看着面色红润的少女。
当年的黎昭,因他明媚染轻愁,如今的黎昭,走出了阴影,重获爱人的能力。
是好事。
不是吗?
萧承抬起手,以骨指轻触黎昭的面颊,凉凉的,软软的,他在看她,也在看另一个女子,另一个被他囚禁在冷宫逐渐凋零的女子,他曾经的皇后?。
当黎昭睁开眼时,身?上多了一件外衫,那人已不在庭院,唯有海棠簌簌抖枝。
她撇开外衫,蹭了蹭被触碰过的脸颊,本是以装睡打?发那人,没承想,那人会默默献殷勤。
献殷勤黎昭摇摇头,或许二十岁的萧承会做这样的事,中年的萧承绝不会。
她仍坐在廊椅上,拆开祖父的家书,从中得知了祖父的决定。
“昭昭,爷爷与你?定下?一年之约,爷爷若能活着从战场上回来,会与你?归隐,余生不问世事,但在此之前?,请允许爷爷完成此生夙愿,报国仇,保大赟百姓长久安宁。”
黎昭轻触家书上的墨迹,淡淡一笑,她知?道,爷爷会义无反顾保家卫国,齐容与亦然。
**
当萧承走进议事堂,总兵府将领随齐枞起身?行礼。萧承的身?后?跟了十员小?将,皆来自大都督府,即是萧承和齐容与遴选出的十名新秀。
帝王秘密北巡,十人保护左右,还有大批御前?侍卫。
齐枞让出主帅的位置,请帝王入座。
萧承则随意坐在近邻的下?首,示意齐枞继续议事。
齐容与随母亲姜渔起身?,面带几分深意,但议事其间?,没有表露出异样,心思集中在引蛇出洞上。
等众将纷纷离去,齐容与被萧承单独留下?。
被反客为主,齐枞作为臣子,只?能按捺疑惑,笑呵呵离开。
情啊爱啊,还是留给?年轻人自行解决吧。
暗淡阴冷的议事堂内,萧承叩叩帅案,“坐吧。”
齐容与抱拳,“多谢陛下?既往不咎。”
“朕可不是既往不咎,你?要将功补过。一年之内,朕要你?带兵打?得?大笺、大霁心服口服。”
“罪臣想先知?晓陛下?的否则。”敏锐的直觉,让齐容与在刚刚的议事上,深觉帝王在短短时日内有了蜕变,比之以往更从容、缜密,像是换了一个人。
人怎会突然改变呢?除非经历过沧海桑田,看开了许多纠结的小?事。
齐容与狐疑。
萧承哼笑一声,“否则不准你?与黎昭成亲。”
“那陛下?可管不了,罪臣宁死也要娶黎昭。”青年粲然一笑,笑颜点缀暗淡的大堂,“婚事如期。”
“呵。”萧承抬头看向青年,明明温润含笑,一双狭刀似的凤眸却削弱了温润,多了犀利,“能不能与她长相守,还要看你?能不能从沙场上安然回来。朕是不介意替你?照顾她。”
齐容与皮笑肉不笑地耸了耸肩,再次抱拳躬身?,“罪臣先行告退。”
等齐容与走到敞开的大门与雨后?晴光相融时,萧承忽然对着他的背影,道:“好好待她。”
黎昭余生顺遂安逸,是他能给?她最大的补偿。
等齐容与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野里,萧承向后?靠去,摇开折扇,其上十个大字,凤翥鸾回。
山巅孤独客,寥寂不逢春。
不知?是不是他占用身?份的景先生受姜渔之托所写,萧承反复看了看,“啪“地合上折扇,丢在桌上。
他以景先生的身?份与姜渔同?行时,就与姜渔达成共识,会成全齐容与和黎昭。
这位传奇的女将军没必要再借机戏谑他吧。
这时,一名个头不算高的御前?侍卫走进来,唇红齿白,嘴角一对梨涡。
“姜夫人请陛下?前?往二进院用膳,亦或将饭菜送过来?”
“不必了,同?总兵府的人一起吧。”
中年的萧承比青年的萧承多了亲和力,习惯与人同?餐,他站起身?,高出那小?侍卫一个头不止,越过之时,笑着提醒道:“邱先生是让你?来长见识的,不是围绕朕做事的,你?随意些,朕也自在些。”
化身?御前?侍卫的宁芙回以一笑,“明白了!”
萧承走出议事堂,瞥了一眼等候在门口的崔济。
腿脚已恢复得?差不多的书生跟在萧承后?面,完全是围绕帝王在做事,也没有缺失长见识的机会。
宁芙远远看着,心知?肚明,陛下?在避嫌。出身?高门的她,若是连这点自知?之明都没有,如何能成为邱岚唯一的女弟子?
她听说过御前?曾有一名女官,名叫贺云裳,机关算尽,结局却不怎么样,她可不想步其后?尘,随意些就随意些。
把守森严的总兵府,兵卒重重,帝王亲临的消息被遮掩得?很好,总兵府的众人照常作息,尤其是目标人物齐枞,只?等“猎物”入瓮。
可一晃十天过去,刺客迟迟没有现身?,齐枞整日骂骂咧咧,手都痒痒了,想要找人干架。
萧承也提醒他,适当放松心弦,以免熬坏身?体。
齐容与也得?了闲,细数日子,距离迎娶黎昭还有三十二天。
初夏的气候还算适宜,熏风徐徐,鸟语花香,阴沉多时的祈月城彻底放晴,水洗般湛蓝。
这日,齐容与采了一把鲜花编成花环,朝客院走去,多日不曾单独相处,他担心黎昭因无聊而闹情绪,可也清楚,黎昭不会随意闹情绪,明事理得?很,他单单是想要送花哄她开心。
青年笑笑,觉得?自己又开始患得?患失了,都怪某人的出现。
前?不久,他已从黎昭那里得?知?帝王恢复前?世记忆的事儿,既感慨又无奈,无奈自己对前?世一无所知?。
正处在深思的青年低头走路,没注意前?方走来的人,当他看清两?男一女的脸庞时,下?意识扬了扬眉。
帝王身?边,跟着一男一女,男子是酿酒一流的书生崔济,女子是邱岚先生的女弟子宁芙。
三人像在商量什么要事。
说来也怪,连母亲姜渔都说宁芙与黎昭有三分相像,齐容与却觉得?二人并?不相像,虽说男子不该对女子的相貌多作打?量,但一眼看去,宁芙的五官有些小?气,轮廓也没有他的昭妹柔和。
不像,一点儿也不像。
应了那句,情人眼里出西施。
他不常见到帝王与宁芙走在一起,同?为邱岚先生的弟子,显然宁芙在御前?没有受到崔济的待遇。
究其缘由,齐容与看破不说破,也不愿插手别人的情事。
不过有女子出现在御前?,他的心情还是大好的,一路大步流星,来到黎昭面前?。
黎昭正在客院的庭院内准备书写家书,一封写给?祖父,一封写给?黎杳,见齐容与走来,她指了指砚台。
“来得?正好,替我研磨吧。”
齐容与递上花环,五颜六色的鲜花没一样会使黎昭致敏,是他精心挑选的。
黎昭接过花,戴在头上,浓颜被花环衬得?更为明艳,她眨眨眼,等着被夸。
少女微扬脖颈,傲骄如同?一只?小?猫。
齐容与伸手,使劲儿搓了搓黎昭的脸蛋,“怎么这么漂亮啊。”
“磨墨。”
齐容与挽袖,拿起墨锭,细致研磨,安静陪在一旁,直到黎昭写好两?封信,托信差送去皇城屠远侯府。
发觉少女尾指染了墨迹,齐容与抓起她的手,拿出方帕一点点擦拭,稍一用力擦红,就会朝那处轻轻呵气。
黎昭拿他没办法,眼底染笑,“擦干净了。”
“嗯。”齐容与牵起她两?只?小?手捏在指间?,认真瞧着她的眉眼,“咱们的婚事若如期照办,就不能去你?说的那处世外桃源了。”
时间?紧凑,来不及赶路了。
黎昭明白事急从权的道理,“那就在这边办婚事吧。”
像是被喂了一颗定心丸,齐容与捧起她的双手,啵啵啵地亲了起来,余光忽然瞥见一道白衣身?影慢悠悠走来,他立即抱住黎昭,将黎昭裹进衣衫里,不容那人瞧一眼。
与一对师姐弟交代完要事,萧承不知?不觉漫步至此,本打?算转身?离开,却见齐容与那“护食”的劲儿,不由一哂,走进客院,堂而皇之坐在石桌旁。
“这个节骨眼,你?侬我侬不合适吧。”
也许是不在宫中的缘由,也许是重生的缘由,萧承不再是雪山上的高岭之花,透着一股叫人难以辨别真假的亲和。
齐容与压低黎昭的脑袋,用外衫将人整个裹住,意味不明道:“陛下?适才不也在与人培养感情。”
萧承明显一怔,下?意识看向被裹住的黎昭,随即淡笑,“眼疾就去瞧大夫。”
提起“疾”,黎昭从齐容与的怀里钻出来,将人轻轻推开,理了理略有些凌乱的长发,看向一旁的萧承,“陛下?的头疾可痊愈了?”
话落,萧承心头没来由划过一泓暖流,似曾相识的感觉,都已不是曾几何时,而是跨越流年,许久许久以前?才能从黎昭这里体会到的关切。
人一旦放手,似乎还能做回若即若离的朋友,但再也无法交心。
他笑意温煦,点了点侧额和心口,“头疾源自心病,心病源自心魔,朕即是心魔。”
意思是,当他取代年轻的自己,即已痊愈。
被“冷落”的齐容与抵抵腮,抬手正了正黎昭头上的花环,“歪了。”
青年调整着花环,一直没有收回手。
黎昭没有戳破他,直到萧承“识趣”地离开,才拍开他的手,“够了啊。”
齐容与如鲠在喉,拿起笔,在黎昭的额头点了一下?。
真有本事,叫他吃味又难过。
黎昭一蹭,额头晕染开墨迹,一气之下?,十倍奉还,在他的脸上写下?两?个字。
黎昭。
这算盖章独占吗?
齐容与笑逐颜开,想夺过笔,被黎昭拍了一下?手背。
两?人玩闹的身?影落在一人眼里。
宁芙站在月亮门外,原本是来探望素未谋面的黎昭,却无意瞧见这一幕,不禁感慨道:“既生亮,何生瑜!”
站在斜后?方同?样来探望黎昭的崔济挠挠鼻尖,“师姐,这话用在此处合适吗?”
宁芙认真道:“怎么不合适?情场亦战场。”
“受教了。”
宁芙扭头,“我发现我说什么,你?都不会反驳,可师父说你?平日最喜欢提疑问。”
崔济目光有些躲闪,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背对月亮门的齐容与耳尖微动?,他又用外衫罩住黎昭,抱着人儿走进客房。
好不容易偷个闲,才不想被人打?扰。
被抱进客房时,黎昭提醒道:“好像有客人来了,还是两?位。”
“没有。”
黎昭没有拆穿,明知?故问,“真的?”
“嗯。”齐容与反脚带上门,将少女放在木桌上,面不改色,抬手捋了捋少女耳边碎发。
自某位不速之客登门,他都快茶不思、饭不想了。
“昭昭。”
“先去把脸洗净。”
“好。”稍许,齐容与去而复返,拿来拧干的湿帕,先为黎昭擦脸,才又将自己的脸擦得?干干净净。
黎昭刚要跳下?桌子去取镜子,却被齐容与扣住双肩,身?体不受控地向前?,整个人窝进那人怀里。
齐容与淡色的唇印在少女粉润润的唇上,一下?下?咬着她的软肉。
大手掐在少女腰窝,揉皱了那层单薄衣衫。
黎昭扣住桌子的一角,感受到自己的腰肢微微痛。
肢体透香的少女,额头溢出细汗,一声嘤咛破唇而出。
她绷直小?腿,蜷缩脚趾,想要将齐容与推开,却没能如愿,还被推于桌上,眼睁睁看着齐容与倾覆而下?。
夺取她的呼吸。
她呼吸不畅,难以抵御这样温柔的折磨。
“齐容与,够了。”
齐容与是在半刻钟后?才缓缓撑起手臂,悬在黎昭的上方,深邃的眼泛了红。
风清朗月的人动?了欲,折磨得?他那一处又疼又难耐。
“黎昭。”
“怎么了?”
有些话说出来会吓到她,齐容与忍了忍,克服了冲动?,没再言语。
她让他疼了,他就会让她更疼。
等到新婚夜那晚。
第58章 第 58 章
华灯初上, 点亮夜色,歌楼舞榭胭脂飘香,美人卖俏, 娇眼如波。
作为祈月城内有名的浪子,懿德伯齐枞即便年迈, 那些个身穿销金衫儿的风尘美人也会嗔骂他是个老不正?经。
从青楼喝完花酒, 齐枞被?一珠翠罗衫的清倌人以?披帛勾住后颈,一步步离开?青楼, 穿过街道,来到一处隐蔽的巷子。
因是清倌人,女子有些腼腆, 拉扯半晌也没让齐枞得手。
“总兵大人的年纪, 都快赶上我爷爷了。”
“胡说八道。”齐枞横眉瞪眼,扯开?衣襟,指了指心口附近的白木香,“男人六十一枝花, 木香春来总昳丽,怎会老去?”
清倌人素手纤纤, 触碰起?他身上的刺青, “总兵大人为何在?身上刺木香?”
齐枞一边揉着清倌人的腰, 一边笑哈哈解释:“因为以?前有个女子,小字木香。”
“是吗?看不出来大人还很痴情呢, 就不知?姜夫人会不会吃味,那可是咱们祈月城出了名的悍妇。”
“内子才不会吃味。”
能让姜渔吃味的人,早被?姜渔一剑刺穿心口。姜渔是在?万念俱灰下, 怀胎嫁给他这个没心的风流浪子的。
除了他们夫妻二人,无人再知?晓懿德伯府世子并非齐家的种。
齐枞揉在?美人腰上的力道始终没有加重, 多少有点敷衍,似习惯流连花丛,又不喜爱丛中一片花草。
清倌人不再扭捏,垫脚在?老者鼻端吹一口香气?,夹杂酒气?。
齐枞笑了笑,刚要抱住她,却觉心口一沉。
一把?在?月色下泛起?冷光的匕首,直抵在?他的心口,刀尖刺入寸余。
而齐枞紧紧扼住女子的手腕,笑意更?甚,有着不属于年迈之人的邪佞和佻达,一点点将清倌人的手臂对折。
“啊!”清倌人惨叫,目光由温顺变得凌厉,“齐枞,你去死吧!”
随着一声怪异的口哨响起?,巷子两侧墙头内涌出大批带刀的黑衣人,齐枞甚至听到刀尖在?凹凸不平的青石路面发出摩擦的声响。
一瞬间,刀刃相碰的声音久久回荡在?巷子里。
夤夜浮云遮月,远离葳蕤灯火的巷子仿若披上一层绡幕,暗澹阴森。
齐枞手持一把?雁翎刀,抵住对方数十把?刀,身体被?迫一再向后。
任他经验再老道,年纪摆在?这,快要咬碎一口银牙,正?当那名伪装清倌人的女刺客绕到他的背后准备偷袭时,一道银衫陡然逼近,一招扫过女刺客的腰腹。
女刺客当即倒地,连挣扎都没有,腰间伤口血淋淋的,触目惊心。
银衫没有擦拭带血的竹剑,如流云化鲛,穿行?而过,以?剑身挑起?数十黑衣人抵在?一起?的刀刃,向上挥起?,破开?他们与?老者的僵持,将老者护在?身后。
银衫、竹剑、酒葫芦。
领头的黑衣人下意识后退。
不是说,北边军最能打的小九爷齐容与?葬身火海了?
为何现身在?此?
齐容与?斜臂握剑,高峻之姿再现人前。他谩笑一声,竖起?食指摇了摇,“不尽兴,拿出点看家本事!”
说罢,翻转剑尖,直指对方一众人,明?月折射的光映入他内双的眼底,幽冷幽冷的,肃杀如罗刹。
剑光横扫竖劈,身影行?云流水,他是齐容与?,年少成名,震慑大霁将士十年有余,而今亦然。
黑衣头目被?齐容与?的气?场所慑,也吹响一声口哨,另一批黑衣人涌进?巷子。
与?此同时,更?多的北边关将士陆续现身,杀得对方措手不及。
齐容与?参与?其?中,在?刺穿多人心口后,利用身高差,提溜起?那名头目,淡淡一句问话“想死想活”,在?那人挣扎嘴硬之际,扭转手腕,用力将其?摁在?青石路上。
巨大的撞击力,令黑衣头目龇牙咧嘴,眼眶、牙缝流出鲜血,染在?青年的指尖。
“受何人指使?招与?不招?”
“你杀了我好了!”
齐容与?面容冷肃,一缕碎发颤巍巍地贴在?挺秀的鼻骨上。
继而一泓鲜血沾染发丝和鼻骨。
他踢开?咽气?的头目,并不觉得可惜,转头看向另一名小头目。
“想死想活?”
他重复问道,嘴角微扬,对敌的他,与?平日里那个洒脱谦和的青年完全不同,恣睢乖张,果断杀伐。
**
日月交替的时分?,澄澄河水,浮光跃金,一袭白衣提着竹篓来到河畔,与?不知?在?河边坐了多久的少女打了声招呼。
“钓到几条了?”
一夜辗转难眠的黎昭静坐不动,脚边放着风灯,视线集中在?鱼竿上,没有回答。
空空如也的鱼篓给出了答案。
萧承坐在?自带的杌子上,抛出鱼线。
没一会儿,有鱼咬钩,鱼竿颤颤,萧承手腕一提,取下咬钩的鲫子,抛进?黎昭的鱼篓。
黎昭捧起?自己的鱼篓瞧都没瞧,就倒进?了萧承的鱼篓。
摆明?了不想欠他的。
说起?来,黎昭的垂钓还是师承萧承,那时烟雨朦胧年纪小,粉衣白裙的小丫头牛皮糖似的跟在太子身后,来到宫中一处池塘,看太子垂钓,从日出到傍晚、深夜到晨曦,小丫头开?始效仿,学着太子的动作,成了宫里唯一能陪太子垂钓的人。
少年太子偶尔会矫正她的垂钓方式,有时也会把?一篓子鱼让给她,任她逢人吹嘘,说是自己钓上来的,而大多数时候,太子都不会理她。
那些年里,她学会了在?冷落中自处,永远是一轮朝阳,试图跃上山峰,去陪伴那一株高岭之花。
殊不知?,雪上的植被未必喜欢炽热。
少年萧承的心,容纳不了这轮朝阳。
黎昭曾经振振有词的誓言,也已兑现到了他人的身上。
愿身能似月亭亭,千里伴君行?①。
在?钓满一篓子鱼后,朝阳冉冉升起?,萧承望着朝阳,怔怔不移眼,或许这一刻的困乏懒倦,才能透露出这位中年帝王冰山一角的真?实情绪。
可明?明?朝阳就在?身侧,他却只能忍着刺目的微疼仰望金乌。
之后,萧承拿出锦帕,蹲到河边荡了荡,仔仔细细擦拭起?手指,又从衣袖中取出一个油纸包,摊开?递到黎昭面前。
应季的茉莉花,被?包裹在?千层酥中,清香四溢。
黎昭没接,将杌子向一旁扯了扯,重新坐下,“陛下既允诺成全,就不该再来纠缠臣女。”
萧承坐回杌子,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不会再像年轻的萧承非要刨根问底,纠结她对他还有几分?情意,即便心中有答案,也要自取其?辱和自欺欺人。
“府邸就这么一处小河,你能来,朕就不能来?”
一条鲫子跃出水面,摆尾而上,自投罗网,倒在?河边啪啪摆尾,在?无人在?意的角落,又弹跳回河中。
如此,黎昭还钓不上来一条鱼,说明?什么?
“心不静,鱼不来。”
黎昭面无表情盯着鱼竿,“陛下打扰到我的鱼了。”
萧承失笑,没有被?嫌弃的恼羞,独自品尝起?茉莉花酥。他也理不清心中某种微妙错杂的丝线,若补偿黎昭的方式是成全和不打扰,那他充其?量能做到一半,便是成全,至于不打扰,等到她成亲那日,即是节点吧。
君与?臣妻,该避嫌。
浓云挤出缕缕光线,如无形的情丝,笼罩在?他的身上,“情丝”的另一端,是释放光线的朝阳。
他想,这一世,他还是会画地为牢,孤独一世。
也只有在?黎昭身边,他能感受到朝气?,即便少女的明?媚染了轻愁,可他只能从黎昭身上汲取朝气?,再看别的女子,无人能让他甘愿画地为牢。
但情之一字,于他总归是奢侈不切实际的。
这时,懿德伯世子齐思游匆匆走来,四十年纪,生得眼小鼻小,倒也秀气?,但与?齐笙牧、齐容与?的容貌相差甚远。
在?与?黎昭无声颔首后,齐思游走到萧承斜后方,曲膝下蹲,温声道:“与?陛下所料毫无出入,刺客皆来自大霁,大笺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有劳,再探。”萧承折好油纸包,塞进?衣袖中,并没有将茉莉花酥分?享给齐思游。
齐思游暗暗斜睨一眼,觉得帝王小气?得有些不可思议,即便自己并不喜欢吃酥饼,但礼尚往来也该分?享才是。
齐思游离开?后,萧承掸了掸指腹上的酥屑,大笺此举可谓狡诈,也算行?一步棋看两步 。若被?教唆的大霁行?刺齐枞成功,致大赟北边关动乱,大笺便会与?大霁南北夹击大赟。若行?刺不成功,也可调拨大霁和大赟的关系,坐收渔翁之利。
当然,大笺敢如此肆无忌惮以?大霁为棋子,是打心底没瞧得起?兵力不够强悍的大霁。
也好,那这次兴师问罪就只针对大霁,让大笺放松警惕,再攻其?不备。
萧承摩挲着手指,雪白衣衫染朝霞,橙红瑰丽,映在?黎昭的余光中。
少女扭头,看向齐思游远去的方向,见一对师姐弟走来。
黎昭与?崔济也算熟识,只是一直没机会叙旧,她知?道他们是邱先生送到御前历练的弟子,此次,负责打听大笺太子婚队的消息。
再有三日左右,大笺太子就会带队途经祈月城,再去往大霁接亲。
关于这段前世往事,黎昭所掌握的并不多,那时的她已离宫,生活在?人少的郊外,“陛下觉得,大笺太子会现身吗?”
“不会。”萧承又拿起?鱼竿,向河中抛线,“无论这次刺杀成功与?否,他都不会现身。”
“所以?,会是傀儡去接亲,即便有大霁皇帝亲自送爱女抵达大霁边界?”
“嗯。”
“此番咱们抓住刺客,不会打草惊蛇吗?”
“会,所以?要放出懿德伯被?刺杀的消息,还要放至少三名刺客回去复命,至于复什么命,由朕说了算。”
黎昭点点头,不再过问,刚巧有鱼咬了她的钩,她抬起?鱼竿时,那对师兄妹走了过来。
崔济与?萧承耳语之际,宁芙偷偷看向将鲫子装篓的少女,带着一点儿好奇。
黎昭忽然扭头,对上宁芙来不及收回的视线。
两人年纪相仿,一个像三月春桃,一个像六月杜鹃,都是明?艳的长相,黎昭的眉眼要更?媚一些,像一只傲娇的猫。
宁芙则更?平易近人。
等师姐弟走开?,黎昭看向萧承,“陛下要珍惜眼前人,若留人家姑娘在?身边,就要真?心待之,别再逼出一个贺云裳。”
自鱼篓满当当,萧承再没钓上过一条鱼,或是有心为之,至于缘由,或只是想要以?钓鱼为由留在?这里。
或许吧。
“宁氏的家主乃帝师太保,的确有意送孙女入宫,以?保皇室开?枝散叶,但朕不会留下宁芙,经历北巡后,宁芙也不会再故意出现在?朕的面前。”有游鱼靠近鱼钩时,他不动声色轻撼鱼竿,吓走了游鱼,“她与?贺云裳不同,是个好姑娘,光明?磊落,明?媚伶俐。一个又好又聪慧的姑娘,求知?若渴,心怀抱负,怎会甘愿入宫受冷落?聪明?人,谁喜欢被?困一隅蹉跎岁月?”
萧承直白看向黎昭,“你说是吧。”
黎昭缄默,所以?,曾经的她是个好姑娘,却不是个聪慧的,否则怎会甘愿入宫受冷落?
她笑笑,抛出鱼线,继续静心钓鱼。
萧承一直看着她被?朝霞映亮的侧颜,想说一句道歉的话,她不是不聪慧,而是被?他飘忽不定的感情误导,失去判断。
年少的自己,给予她的感情是若即若离的,没有果断回绝,也做不到果断回绝。
他清楚知?道,不知?年少何时起?,他对她生出了克制的喜欢,否则不会迎她入宫。
潜意识里,他不愿看她嫁给别人。
说白了,是他自私,自私想要占有她,却又拧不过矛盾和纠结,如今与?黎淙淡化了恩怨,却无法再度自私地占有她。
对她的喜欢,从克制,变得更?克制。
这回相见好相知?,相知?已是迟②。
当鱼篓同样满当当,黎昭拎在?手里,招呼不打地离开?,在?走出很远后,悄然回头,见那人独坐夏晖里,淡笑看她。
少女扬起?下巴,留下骄傲的背影。
三日后,浩浩荡荡的大笺婚队步入满是白灯笼的祈月城,大笺“太子”还为暂代总兵之职的姜渔备了一份见面礼。
“夫人节哀。”
从未与?大笺太子见过面的姜渔身穿丧服,皮笑肉不笑,陪同婚队抵达北城门。
当妇人浑厚的嗓音回荡在?泠泠晨风中,乌云骤然聚拢。
“开?城门,放吊桥。”
大霁和大赟之间有一条宽敞湍急的河流,唯有两国同时放下吊桥,才得以?在?半空中相连,形成完整的桥梁,这是难能一见的连接技术,是由当时还在?隐居的邱岚及其?弟子设计,当然,大霁那边也请出了建桥的行?家,以?防止大赟从中做手脚。
当两座吊桥相连时,大笺太子笑着颔首,刚要步上吊桥,就听得阵阵马蹄声。
数千大赟将士整齐划一,纵马奔向吊桥。
为首之人正?是一身甲胄的齐容与?,跨坐黑色“风驰”,左边则是跨坐白马的齐笙牧,右边是跨坐棕马的齐彩薇,三人三马齐头并进?,冲开?了婚队,令对岸的大霁将领瞠目结舌。
“收起?吊桥!”
“怕是来不及了!”
“放箭!放箭啊!”
齐容与?举起?手中竹刀,是那把?黎昭赠予的宝刀,他加快马速,大声道:“众将听令,活捉大霁皇帝,赏金万两!”
马蹄铮铮,飞尘滚滚,姜渔推开?傻眼的假太子,扯下身上丧服,飞身上马,汇入突袭的大赟兵马中。
北城门之上,安然无恙的齐枞笑看假太子,向下淬了一口。
而角楼之上,战鼓骤然响起?,咚咚不绝。
一袭茜色劲装的黎昭双手持槌,击鼓为将士们助威。这一刻,少女红衣墨发,如翱翔的隼,清清瘦瘦,却坚韧不拔。
作为将门出身的人,击鼓助威,在?她幼时就已掌握。
一袭白衣的“景先生”站在?齐枞身侧,默默看着将士如潮水狂澜直奔大霁城门,嘴角带着讥诮的弧度。
自食恶果,不过如此。
转眸之际,他看向站在?角楼上迎风击鼓的少女,心口也随着战鼓咚咚作响。
这样的黎昭,鲜活勇敢,是他从没有见过的样子。
第59章 第 59 章
大霁城头, 箭矢密密麻麻射出,却因风向,有所偏移与削弱。
而风向, 是在“景先生?”的预料中?。
齐容与挥开一支支袭来的白羽箭,冲在队伍最前排, 驱马越过两座吊桥的连接处, 在悬于?半空随风摇晃的吊桥上如履平地,一人一马如驰骋于?万顷草地上的一柄飞剑, 势不可挡,左一刀,右一刀, 劈倒了欲要拉上城门的大霁侍卫, 率先冲入。
他的身后,一排排铁骑齐头并进,势如破竹。
大霁在没有充分防御的情况下,又怎能抵挡得住他们最为畏惧的大赟北边军!
稍稍放慢马速的齐笙牧在穿过城门洞后, 抬头轻嗅风中?气味,然后一个响指, 护送大霁皇帝和公主的车驾差点被炸成齑粉。
至于?车驾是何时被动的手脚, 那就要问被放回大霁皇帝身边的那几个黑衣刺客了。
浓烟滚滚中?, 狼狈的大霁皇帝拉起爱女,一瘸一拐地窜逃, 被越过浓烟的一人一马拦住去路。
银色甲胄在忽明忽暗的天色下泛着冷质的光,齐容与旋转手腕,刀花重影, 碎掉了大霁皇帝头上玉冠。
披头散发的大霁皇帝跌坐在地,惊慌地望着跨坐骏马的年轻将领。
对齐容与的名字如雷贯耳。
大霁五公主挡住自己的父皇, 悲戚地望着英挺的年轻将领,“求你”
齐容与无动于?衷,她在护父的同时,可有想过他差一点失去父亲?
若“景先生?”没有及时北巡道破大霁和大笺和亲的目的,上次的暗杀,很可能致使?他失去父亲。
这笔账,如何算?
“自吾皇御极,订立规矩,大赟女子不和亲,就是为了免去女子和亲的悲剧命运,而你作为大霁公主,被自己的父皇送去和亲,用以取悦大笺,可想过下场?大笺太?子可不是个好玩意儿。”
大霁五公主何尝不知,可身为皇家女,又哪里挣脱得开命运的枷锁?
“不管怎样,他是我的父皇,我不能亲眼看他被杀或被俘,你们要动手,就从本?宫的身上踏过去!”
齐容与诧异于?此?女的骨气,耸了耸肩,翻转刀身,以钝的一面敲在她的头上。
当即将人敲晕,动作干净利索。
刀尖再次指向大霁皇帝。
“区区霁朝,也敢打我大赟的主意,太?平日子过腻了还?是老糊涂了?给你两条路,一是向我朝俯首称臣,再送皇子为质。二是自刎于?此?,我会给你留个全?尸,不过,你要知道,一旦你命丧,你的重臣会争权夺利,拥兵自立,大霁再无安宁。”
齐容与倾身,刀尖向前推进几寸,笑吟吟看着不停后退的大霁皇帝。
齐彩薇和姜渔骑马上前,带人将他包围其中?。
被数十战马环绕,倍受压迫感?的老皇帝颤着手推了推齐容与的刀尖,“朕选前者,会向你们的皇帝俯首称臣,还?会送太?子为质。”
“还?算识时务,不过”齐容与话锋一转,带了点鄙夷,“吾皇发话了,大霁太?子就是个草包,是你用来替三皇子当靶子的幌子,吾皇要的是三皇子。”
大霁皇帝咬紧后牙槽,闭眼点点头,却苦思不得解,到?底是哪一步泄露了暗杀的机密,才会让大赟将计就计?
在齐容与等将士挟持大霁皇帝等待大霁三皇子前来交换的时日里,那个能掐会算的白衣“景先生?”放走了大笺的婚队,做出只针对大霁的假象。
好像认定这件事与大笺没关系,刺客全?是由大霁皇帝指使?的,还?为打断大笺和大霁和亲一事,备了赔罪的大礼。
至于?大笺皇帝和太?子会不会相信,“景先生?”笑而不语。
这日,夕阳斜照的城墙之上,一袭白衣靠在雉堞上,手握一柄折扇,谁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每日都会来墙头眺望的黎昭犹豫了下,走上前,单手搭在墙垛上,被霞光映得半垂下眼帘,“陛下要返程了吗?”
圣驾北巡,命黎淙坐镇宫城,由此?可见,君臣二人的隔阂已然解开,达成了利益的共识。
黎昭知道,圣驾一日不回宫城,祖父就一日不会出宫城。
她的婚期在即,祖父大有可能缺席了。
萧承从折扇上那句“山巅孤独客,寥寂不逢春”上转移视线,看向水蓝衣裙的少女,见一缕碎发衔在她的嘴角,下意识想要替她捋下,可理智倾轧了意图,他握紧折扇,道:“朕就算立即启程,在你婚期前,侯爷也来不及赶到?这边了。”
“臣女明白。”
“可觉得遗憾?”
“会有遗憾。”
萧承半开玩笑道:“你可以延迟婚期,等一等侯爷。”
黎昭望着大霁的方向,似在眺望一个人,思念一个男子,“不,会如期。”
这是她许给齐容与的承诺,不会更改。
萧承淡笑,没再说什么。
夜幕拉开时,城中?挂满各式各样的纱灯,一袭白衣的“景先生”没有乘车,独自走在热闹的长街上,轩举背影落在城头黎昭的眼中?,多?了一丝没落孤寂。
可萧承怎会孤寂?
黎昭摇摇头,一个内心?广袤唯独装不下情爱的人,不会沉浸在孤寂中?以致自己伤春悲秋的。
他没有那个闲工夫。
黎昭不愿深究,望着万家灯火,舒眉冁然。
萧承漫步在喧闹的街市上,在途经一家生?意较为冷清的早餐馆时,停下步子。
既为早餐馆,这个时辰自然生?意冷清。
可面馆匾额上所刻的字吸引了他的注意。
海棠茉莉。
作为餐馆的名字,不是很搭。
他背着手,摆了摆折扇,示意暗卫不必跟上,他独自走进馆子,点了一碗素馄饨。
在馄饨上桌时,他淡笑问向店家,为何取这样一个店名。
店家挠挠头,“我肚里没啥墨水,又想给女儿们取个文雅的名字,所以一个取为海棠,一个取为茉莉。”
“原来是这样。”
店家看他是生?面孔,又是一个人,当他是途经此?地的羁旅者,又好心?送上一壶凉茶,“我的两个女儿,一个性子安静,一个活泼,整日打打闹闹,但感?情很好,用舍弟的话讲,安静的就要配活泼的,无香的就要配馥郁的,天作之合。”
店家一笑,颇为骄傲道:“舍弟是我们家最有学问的人,经他一诠释,我觉着海棠和茉莉是最搭配的!夫妻也一样,安静配热烈,不会错的。”
萧承点点头,没有反驳。
所以,异类会相吸,当年明媚热忱的黎昭会喜欢上矜冷话少的自己,也是这个原因吧,后来明媚染了轻愁,黎昭才会喜欢上赤诚之心?的齐容与,是这样吧?
他舀起一个馄饨,被馅料汤汁烫了舌尖,不得不抿一口凉茶,才舒缓过来。
在一热一凉中?,有了答案。
是这样的。
假若强行将黎昭捆绑在自己身边,两颗冰凉的心?,难以贴合。
蓦地,侧额传来撕裂般的疼痛,有一道声?音在脑海里盘旋。
不是这样的,不是的。
中?年的帝王眯了眯眸子,强行压下突然复发的头疾。他冷哂一声?,抬手按揉额骨。
这时,一道兰香飘来,他抬起眸,见宁芙递过一条绣帕。
“景先生?怎么了?”
萧承按捺不适,请她入座。
将递出的帕子收回袖中?,宁芙也点了一碗馄饨,笑盈盈看着对面的男子。
萧承失笑,“有话要说?”
“嗯。”为了替帝王掩饰身份,她没有用敬称,语气寻常,像是在对待一位朋友,“我是来辞行的。”
“不在这边历练了?”
“历练得差不多?了,我想去看更广阔的世间,趁着年纪尚小?,无忧无虑,好好游历一番,也好如同师父一样见识广博。”
“好。”
“景先生?没有其他话吗?或是叮嘱?”
“路上小?心?,何时启程?”
“吃完这碗馄饨就走。”
“这顿我请了。”
宁芙笑开,忽略了心?头淡淡的涩然,陛下这样皎皎如桂魄的人,是云上月,初见惊艳,却触手不可及,强求不得。
女子安静吃完一碗馄饨,捧起碗饮尽汤汁后,起身抱了抱拳,“那,就此?别过,青山依旧,河流不息,他日山水再逢。”
萧承难能欣赏一个年纪不大的人,将宁芙送出城时,他望着月色尽头的一行人,忽然有点期待日后的朝堂或许会出现一位学富五车的女阁臣,亦或国?子监的女夫子。
先帝不准女子入仕,他想要改一改,巾帼不让须眉,女子也可一展抱负。
另一边,当黎昭从崔济口中?得知宁芙远游的消息,既钦佩又感?慨,不愧是邱先生?的弟子,这份洒脱,是邱先生?愿意收徒的原因之一吧。
黎昭看向崔济,“你怎么好像有点失落?”
“啊?我哪有啊!”书生?无意识退后一步,清秀的面容泛了红。
黎昭倒也没有看出什么端倪,只是从书生?的语气里听出一丝丝怅然,至于?缘由,她无心?探知。
叙过旧,黎昭慢悠悠走在皎白月光下,一袭水蓝长裙衬得身姿灵动轻盈,当她走入廊道,正?巧瞧见懿德伯世子齐思游之妻阮氏迎面走了过来。
作为日后的妯娌,黎昭上前一步,唤了声?“世子夫人”,却在靠近阮氏时,顿住步子。
阮氏手里拿着新摘的蔷薇花。
为了不失礼,黎昭没有捂住口鼻或避开,只憋着气。
阮氏暗暗打量她,从头到?脚,笑着将手里的花匀给她一半,笑说可用来点缀房间。
妇人三十来岁,婀娜妩媚,暗红锦裙剪裁合体,增添雍容。
黎昭忍着不适,目视阮氏离开,立即将手里的花束塞给站在不远处的崔济,转身之际,身体有了反应,脚步变得虚浮。
“黎姑娘?黎姑娘!”
当黎昭栽倒时,崔济大惊,忙上前搀扶。
片晌,一袭白衣出现在客房,冷声?道:“黎昭对蔷薇过敏,府中?人应该都有耳闻。”
他听说总兵府后院的几堵蔷薇花墙,已变得光秃秃,皆是齐容与的手笔,以齐容与对黎昭的在乎程度,定然会及时知会府中?人关于?黎昭对蔷薇过敏的事,作为世子夫人,没道理不知晓的。
可世子夫人的身份摆在那,萧承即便有微词,也不能直白责怪。
保不齐人家真?的不知晓。
看着床上昏睡的少女,萧承坐在一旁,跳过府中?侍医,直接交代?随行的御医去准备哪几味药材。
世子夫妇前来探望时,见半敞的房门内,帝王安静陪在一旁。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没敢上前。
察觉到?门外来人,萧承淡淡道:“进来吧。”
世子齐思游替妻子赔起不是,说是自己忘记知会妻子。
帝王面色不见缓和,但也没有太?过责怪的意思。
夫妻二人离开时,阮氏小?声?道:“对花粉过敏的人多?的是,没必要大晚上的兴师动众吧,老九的未婚妻未免太?娇贵了。”
“少说一句。”
“好像我犯了多?大的过错似的。”
作为世子夫人,何曾如此?憋屈过,可对方是帝王,又不得不看其脸色。阮氏甩开丈夫的手,加快步子,“老三和彩薇为了她,特意跑一趟皇城,老九为了她隐姓埋名,陛下为了她妥协让步,真?是个小?祖宗啊,都要依着她、顺着她。”
齐思游赶忙追上去,以免妻子拔高嗓子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客房内,萧承靠在床柱上,曲指碰了碰少女的脸颊。
滚烫滚烫的。
“昭昭。”
蓦地,他头疾再犯,疼痛难忍,伴有眩晕,视线变得模糊不清,他张开十指插入墨发,仅凭意志力,在克服着什么。
狭刀似的眸子时而锋利、时而迷离。
是癔症吗?
他问在心?里。
第60章 第 60 章
头痛欲裂, 萧承十指快要嵌入头皮,梳理整齐的墨发变得凌乱,有几缕垂落额角和发鬓。
狭刀的眸里, 几分犀利,几分迷离, 渐渐被清冷取代。
他直起腰, 怔怔盯着自己的掌心,继而看向拔步床上昏睡的少女, 俊美的面容微微抽动,旋即单膝跪在床畔,去触碰黎昭的脸颊。
滚烫的, 干燥的, 至少不是冰凉的。
他的昭昭尚在人间?。
清冷的眼眶泛了红,水光涟涟。
“昭昭。”
年轻的帝王咬住拇指指骨,努力回想近来一段时日发生的事,那个与他有前世今生牵扯的中年帝王, 占据了他的意识。
呵。
冷哂一声,他不得不正视自己的癔症, 保不齐一会儿又要被鸠占鹊巢。
他坐到?床边, 凝着脸色通红的少女, 刚要将人抱起来,却?见御医端着汤药走来, “陛下,药煎好了。”
“放那吧。”
“由?卑职喂药吧。”
“退下。”
“诺。”
御医放下药碗,立即躬身退离, 总觉得陛下比刚刚那会儿阴戾许多,少了温文尔雅, 不知是不是错觉。
听到?房门传来的“咯吱”声,萧承瞥了一眼热气腾腾的汤药,抱起黎昭,一点点收紧手臂,好像抱住了失而复得的珍宝。
心有余悸。
昏睡中的少女不舒服地嘤咛一声,他立即卸去力道,观察她的反应,见她没有醒来,又收紧手臂,薄唇贴在她的额头,没有亲吻的动作?,只是轻轻触碰着,眼角落下一滴泪。
黎昭是被汤药呛醒的。
模糊的视线里,手持汤勺的男子有些不知所措,放下碗和勺子,取出帕子擦拭起她的唇角。
黎昭避开,费力坐起身,在连枝大灯的映照下,看清萧承微红的双眼。
“我?没事。”
自小因?蔷薇过敏,但凡路过有蔷薇花的地方,身体都会产生不适,但只要远离,就会恢复如常,她习以为常,多数时候无需用药。
但汤药既已煎好,她没有不识趣地拒绝,捧起药碗喝了起来。
年轻的帝王静静凝睇,像是在深深牢记这幅岁月静好的画面,毕竟黎昭对他通常是剑拔弩张的。
等少女喝完药,他递上一颗糖果,琥珀似的饴糖中掺杂着茉莉花瓣。
黎昭没接,隐约觉出他的反常,有种?小心翼翼在讨好她的嫌疑。
“你?”
萧承放糖果在碟子里,淡笑道:“汤药有安眠的作?用,等你入睡,朕就离开。”
黎昭想说,她希望他立即离开,可随着药效发作?,困意来袭,她没气力应付,无精打采地缩进被子里,将自己整个蒙住,隔绝了某人的视线。
萧承也不打扰,等了两刻钟,起身走出客房,独自站在庭月下,看向自己掌心的纹路。
“非要跟朕争吗?”
喃喃一语,不知是说给齐容与的,还是说给中年的那个自己。
翌日云卷云舒,黎昭在浓酽的药味中醒来,见世子夫人阮氏站在隔扇外?。
“夫人快请。”黎昭掀开被子欲要下床,被阮氏拦住。
“别折腾了,我?就是来送药的,聊表歉意。”
妇人梳着凌虚髻,以东珠珠花点缀,无论何?时都给人一种?雍容华贵之感,她并非出身将门,而是朝中正三品户部侍郎之女,有着深闺女子的特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平日喜欢栽植花花草草,那一堵堵被齐容与扒秃的蔷薇花墙,正是她的心血。
听对方是来道歉的,黎昭摇摇头,“夫人言重?了。”
“不知者不怪是吗?”妇人笑了笑,略有深意。
敏感如黎昭,听出一丝不寻常,没有立即接话?,就好像她是那高高在上的帝女或郡主,需要别人伏低做小似的。
阮氏递上汤碗,“刚从御医那里取来的,趁热服用吧。”
“有劳。”黎昭接过,轻吹几口,慢慢服下。
阮氏站在一旁,道:“对了,我?昨儿连夜将府中所有的蔷薇都清除了,包括姨娘们使用的蔷薇香料和饰品。”
“夫人不必如此,叫我?着实羞愧,难以自处。”
换去蔷薇香料尚且觉得她热心肠,换去饰品实在有些过了。隐隐的,黎昭感受到?了对方的笑里藏刀。
因?何?呢?
她从没在齐容与口中听说过有关长?嫂的一句不是,她还以为齐家嫡系都很喜欢她,看来是自作?多情了。
她放下空碗,一句一句应付着阮氏,态度始终温和,等人离开,她拥着被子靠在床围上,扯了扯嘴角,又伸个懒腰,将小小的不快抛之脑后,若为了这点小事斤斤计较,人生豁达不了。
远离不喜欢自己的人就好了。
少女起身梳洗,刚换上一身新衣裙,就听府中侍女来报,说是夫人、公子和七小姐回府了,正在议事堂,与帝王密谈。
黎昭没去打扰,耐心等在客院。
议事堂内,白衣“景先生”用折扇勾起大霁三皇子的下巴,细细打量,确认不是傀儡后,派人将其送往皇城。
来不及换装的齐容与还穿着一身甲胄,正色问道:“陛下打算何?时启程?”
按着原计划,帝王会在大霁三皇子为质后,启程回皇城,换屠远侯出城,怎么变卦了呢?
青年狐疑,并不想邀请帝王观礼大婚。
萧承淡淡的没什么反应,没了前不久的平易近人,又将自己束之高阁,冷冰冰的没点笑意。
懿德伯打起圆场,笑说帝王想留多久就留多久,若能观礼大婚,是他们齐家的荣幸。
齐容与皮笑肉不笑,抱了抱拳,之后大步流星去往客院。
“昭妹!我?回来了!”
青年一进月亮门,就见一个襦裙小姑娘坐在廊椅上,他跑过去,托起小姑娘的双腋,将人举了起来,在璀璨夏晖中展颜一笑。
黎昭还有些头重?脚轻,没精打采的,伸手碰了碰他的脸,“瘦了。”
“没有,整日好吃好喝的。”
将少女放下来,还不知黎昭昨夜过敏的齐容与弯腰捂住她的额头,柔声问道:“可是病了?”
恹恹无力呢。
黎昭不会对他有所隐瞒,如实说了自己过敏的经过,但并没有提及阮氏在这件事上的态度,“喝了两副药,已经没事了。”
齐容与不放心,从客院离开,先去寻了一趟主诊的御医,确定黎昭无恙后,才回到?自己房间?沐浴更?衣。
之后,青年不知所踪,等回来时,手里提了大包小包的东西,送去了世子院落。
“都是孝敬嫂嫂的!”
同一屋檐下生活数年,齐容与自然知晓阮氏是个要尖儿的,喜欢被人恭维。
对长?嫂,他一直是不亲近但尊重?,没嚼过阮氏一句是非。
“是小弟考虑不周,擅自清除了嫂嫂栽植的花墙,等小弟完婚后,会为嫂嫂重?栽花墙。”
阮氏睨了一眼自己的丈夫,施施然坐到?庭院的石凳上,与小叔子面对面,笑道:“嫂子并非不讲理的人,弟妹和蔷薇,自然偏心前者。”
她低头摆弄手中绣帕,语气轻飘飘的,“喜欢归喜欢,妯娌相?处才更?重?要,以后府中不会有一星半点儿的蔷薇。娶回金贵的小祖宗就要大家都宠着,不是吗?”
齐容与终于听出了端倪,不由?一笑,提起琉璃壶,为哥嫂和自己斟了三盏凉茶,“旁人不是小弟能左右的,但在小弟这里,黎昭就是要被宠着,在她目光所及的范围内,蔷薇就该片甲不留,蔷薇是无辜,但黎昭更?金贵,小弟必须有所取舍。”
青年和颜悦色,仿佛没有半点情绪,寻常的像在探讨天气,可阮氏听出了不善和警告。
“我?说什么重?话?了吗?让叔叔这般较真儿!”阮氏将茶盏推开,又指了指不远处的礼品,“无功不受禄,叔叔拿回去讨好小祖宗吧。”
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的世子齐思游扯了扯妻子的衣袖,打圆场道:“蔷薇又不是无可替代,换些花卉就是了,没必要,没必要!一家人进一家门,和气生财。”
阮氏偏头看向别处,“可不,退一步海阔天空,自古不变的道理。”
齐容与笑道:“嫂嫂没必要让步,小弟说了,等大婚后,会为嫂嫂栽植新的花墙。”
“别了,再过敏,我?可承担不起责任。”
“我?们原本也不会住在府中,以后回来探亲,会赶着秋冬时节,蔷薇凋零。”
齐思游推了推弟弟的手臂,“啧”一声,摇了摇头。
至于吗?至于吗?他头都大了。
从不知,弟弟还有如此倔的一面。
齐容与起身,面色如常与哥嫂告辞,临出门时,听到?阮氏跟丈夫小声抱怨道:“若是对飘絮过敏,是不是满城的树木都要被砍了?”
齐容与扭头笑道:“碍着黎昭的,都不会被留下。”
阮氏哑然,等齐容与走远,一把挥倒桌上茶盏,“偏爱也要有个限度。”
齐思游扶额,“人家只对蔷薇过敏,没必要假设那么多。”
阮氏瞪一眼,“老九也是恃宠而骄,仗着父亲偏爱,夺去你多少光彩?在总兵府将士眼中,他才是世子!”
齐思游蓦地站起,隔空点点她,转身回了正房。
当晚,齐容与收到?母亲姜渔差成衣匠送来的婚服。
青年先拆开黎昭的婚服,抖开在烛台前,仔细打量着,都没顾得上自己的那套。
当他将婚服拿到?黎昭面前时,生出了浓烈的期待。
黎昭需要提前试穿,也好进行?改良,她接过厚厚一摞衣裳,斜睨道:“不许跟进来。”
被拒之门外?的青年靠在廊柱上,望着放晴的墨空,耐心等待着,直到?背后传来“咯吱”一声,他转过身,见一身大红婚服的少女站在两扇门扉间?,肌肤雪白,青丝垂腰。
嫁衣尺寸刚刚好,衬得身姿玲珑有致。
齐容与歪头笑看,眼中水质澄澄,缱绻温柔。 他拿出金丝流苏面纱,罩在黎昭的下半张脸上,令少女增添幽魅。
“好看。”
黎昭笑笑,任他拉住一只手。
细算日子,再有半月就到?婚期,他们很快就是夫妻了。
“我?为你跳支舞吧。”
月儿皎皎,朱唇粉面的少女廊中独舞,纤腰曳裙带,风姿冶艳,云髻峨峨。
齐容与侧了侧身,靠在廊柱上,刚要挡住一道从月亮门投来的视线。
被挡住视线的年轻帝王垂下眼帘,掩在衣袖下的双拳紧了松,松了又紧。
他黯然转身,耷拉双肩,脚步千斤重?。与中年的自己共享了记忆后,他记起了黎昭前世身穿嫁衣的场景。
少女比此刻兴悦,小蝴蝶似的在他面前旋转,只为博得他的注意。
那会儿的黎昭无忧无虑,是他一步步将她拖进深渊,纵使此刻的少女穿上婚服,也再没了前世的兴奋劲儿。
“啪!”
年轻的帝王掴了自己一巴掌,他不甘心的,没有中年那个自己洒脱,或许到?了那个年纪也会淡然,可眼下他无法接受黎昭另嫁他人。
可一想到?那日的密林大火,黑烟滚滚,乱石滑落,他就无法再去夺取黎昭。
“啊!!”
痛苦吞噬着他,他抱头蹲地,与另一个自己争夺着这具身体。
癔症愈发严重?。
可以肯定,身体若能趋利避害,一定会倾向于另一个他,至少那个他不会反复折磨自己。
**
五月十九,芒种?后的第九日,距离大婚还有一日。
总兵府后院张灯结彩,红绸、喜烛堆满桌,故友远亲相?继抵达。
齐枞也换上一套喜庆的衣裳,逢人笑哈哈,可笑颜里总有几分失落,帝王在府上,注定死?对头黎淙不会前来。
缺席自己孙女的昏礼,那个老匹夫会余生遗憾吧。
不过黎家人只有黎淙没有赶到?,黎杳等人早在数日前就已抵达,陪黎昭住进祈月城最南边的客栈。
新娘子要从客栈出嫁,连他这个公爹都替小姑娘觉得委屈,好在一对新人相?知相?许,不在意一些细节。
打十日前,喜婆就不准一对新人私下里见面,可是憋坏了臭小子。
齐枞耸肩笑,慢悠悠去往后院,在路过帝王居住的庭院时,他犹豫再三,还是走了 进去,送上一坛子陈酿。
将心比心,当年的自己,在黎淙迎娶甄氏时,也如同帝王一样失意。
“酒烈,买醉一场也痛快。”
齐枞递上酒坛,望着日渐消沉的帝王。
年轻的帝王背对老者摆了摆手,没有去碰那坛酒。清醒的沉沦,才最刻骨铭心。
日落日出,当乐声和鞭炮声先后响起,迎亲的队伍开始绕城。
一身婚服的齐容与跨坐胸前带有红绸花的“风驰”,与祈月城前来凑热闹的百姓们不停拱手。
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是看着这位少将军从幼年到?成年,始终鲜衣怒马、意气风发。
婚队浩浩荡荡,在约定的吉时来到?城南客栈。
因?着黎昭是在异乡成亲,家中亲眷又少,除了不在身边的祖父,再没有嫡系长?辈,便?事先与喜婆商量,免去了大部分婚俗礼节。
齐容与为了避免黎昭感伤,也事先与家中商量,一切简化,连闹洞房都省去了,只为让黎昭自在。
当黎昭由?年纪尚小的庶弟背上喜轿时,奏乐再度响起,齐容与扬着更?浓的笑颜,调转马头。
娶媳妇喽。
与此同时,客房中的年轻帝王也穿上一袭红衣。
两名守在门外?的御前侍卫面面相?觑,甚觉诡异,陛下明明年纪轻轻,一袭添气色的红衣,可他的面色苍白如纸,眼下青黛,没有一丝生气儿。
年轻的帝王独自面对客堂中的太师壁,点燃喜烛,在礼堂那边传来“一拜天地”时,他兀自弯腰,与墙上的喜烛剪影一同拜堂,好似黎昭就是那道剪影。
“二拜高堂!”
黎昭和齐容与拜的是齐枞和姜渔,萧承拜的是黎淙的画像,而非俞太后的画像。
“夫妻对拜!”
傧相?刚刚喊出礼成前的最后一拜,红衣帝王轰然倒地。
60-70
第61章 第 61 章
随着帝王晕倒, 婚事在御前侍卫的惊呼中戛然而?止。
来?不及礼成的一对新人?,随家主跑向帝王所在的客院,被御前侍卫堵在客房外, 只有御医和齐枞得以靠近圣驾。
黎昭和齐容与等在外面。
夜幕渐渐拉开,星月点点, 枝叶淅索, 原本喜庆的大婚被夜色笼罩一层暗淡,宾客们三三两两离去, 鲜少有人?知晓晕厥在客院的人?是哪一位贵客。
须臾,天?空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齐枞走出客房, 迎上?一双双或关切或疑惑的视线, 他摇摇头,将家眷一一打发,只留下世子夫妇和一对新人?。
“陛下醒了,犯了头疾, 正在医治,看样子效果甚微。”
阮氏和丈夫对视一眼, 道:“我听说西郊的雪山上?有一味灵丹妙药, 治百病, 可遇不可求,夫君不妨带人?去寻一寻。”
相传祈月城附近的确有这?样的灵丹妙药, 生?长?在此的人?打小就都有所耳闻,可多数人?当其是传说,没有当过?真?, 齐思游刚要反驳,被阮氏踩了一脚靴面。
“去试试运气也?好。”阮氏挤眉弄眼, 将人?拉向一旁,耳语起来?,“夫君且带人?去寻,寻不寻的到是一回事,寻不寻又是另一回事,多难得的机会,这?才是可遇不可求,要把握住啊!”
那?边夫妻窃窃私语,这?边一对新人?静默撑伞。
齐枞挠了挠腮,“老九,你跟老大一起去吧。”
齐容与闭闭眼,下颌骨紧绷,敛去一丝情绪,在被黎昭推了推小臂后,才有了反应,虽不耐,但?还是将伞塞进黎昭手里,转身走进细雨中。
等幺子离开,齐枞看向黎昭,看向差一点点就要成为自己儿媳的少女,“丫头,好事多磨,回头咱们把大婚补上?就是,事急从权,为难你与老九了。”
黎昭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像是憋了一口气发泄不出来?,闷闷的,恹恹的。
也?好,好事多磨,那?就等祖父可以离开宫城赶来?这?边再补齐大礼,也?算了结遗憾。
客房传来?萧承的闷哼,断断续续,细细微微,黎昭没有进去添乱,也?没打算探望,与齐枞颔了颔首,径自离开,带着守在礼堂的娘家人?住进先前的客院。
黎杳叉腰在房间内暴走,气呼呼道:“陛下一次次纠缠姐姐,到底何时有尽头?”
傅氏拉过?女儿,拍了拍她的嘴,“抱怨无用,让你姐姐歇息吧,她够累了。”
黎杳嘟了嘟嘴,又安慰了黎昭几句,随祖母和母亲去了客院的厢房。
黎昭坐在玫瑰椅上?,单手支颐,回想着萧承先后的变化,短短半月,像是换了一个人?,半月前那?个运筹帷幄的帝王坦言自己记起前世,外表年轻,实则步入中年,而?这?半月以来?的帝王,更像是她死?遁前那?个执拗的家伙。
黎昭按按额,无意瞥见镜中的自己,一身繁缛婚服,雍容秾丽,珠翠环绕,脸上?却没有半点喜悦,终究是被反复无常的萧承扰了兴致。
少顷,窗外雨势转大,哗哗啦啦冲刷着屋瓦,汇成一条条水线倾注而?下。
黎昭刚沐浴更衣,就被御前侍卫扰了清静。
“黎姑娘,陛下不知所踪!”
黎昭赶到萧承所在的客房,看着急得团团转的将士,一口闷气堵在胸中,也?快胸胀头胀了。
“丫头。”齐枞叫过?黎昭,指着枕头上?留下的一排陌生?符号,“这?是陛下留下的,你可知其中含义?”
黎昭一眼认出那?些符号代表的意思,这?是她和前世萧承互通的符号,唯有他二人?看得懂,只因这?些符号是她幼时乱编乱造,戏说是属于他们之间的暗语。
“承哥哥,以后我若被劫持,就用这?些符号做线索,你一定会找到我的。”
“你记一记嘛,是我好不容易想出来?的。”
“承哥哥,昨日的符号可记下了?来?,我考考你。”
前尘往事历历在目,黎昭在前世离宫时,也?是利用这?些暗语,向萧承透露了“曹柒”的秘密,报复了“曹柒”,让自己解了恨。
她比萧承更懂枕头上?的那?些符号,便让人?取来?一张祈月城内外的地形图,按着符号所表达的暗语,在地形图上?圈出一个地方。
“劳烦伯爷派人?送我过?去。”
齐枞担忧道:“外面下雨,山路湿滑,还是由老夫走一趟吧。”
黎昭将地形图折好装进衣袖,“我不现身,陛下就不会现身。”
萧承是想要单独见她。
如此大费周章,是要做了断吧。
黎昭如是想。
片晌,一行将士随黎昭前往城外一处山脉,在湿滑泥泞的山路上?前行,多人?脚下打滑,踉踉跄跄一个时辰,才抵达地形图上圈出的地点。
郁郁葱葱的山脊上,一人?撑伞静立。
众人?舒口气,总算找到了。
黎昭一手撑伞,一手提灯,走到萧承身边,才发现山脊的另一边是一处断崖,视线向下,头晕目眩,她收回视线,指了指山脚下的一行人?,“陛下有什么话,可以讲了。山下那?么多人?,都是来?为陛下的任性买账,陛下还不觉得折腾人?吗?”
“陛下的抱负、鸿鹄之志呢?都抵不过?任性吗?”
“陛下明明已经?答应成全我和齐容与,又一味折磨自己,是何苦?出尔反尔有意思?”
黎昭从没厉声厉色地抱怨过?什么,此刻像是耐性殆尽,情绪爆发,将斥责冷喝一股脑砸过?去,不管不顾地发泄着心中的不满和苦闷。
“臣女受够了,陛下能不能放过?我们?!”
忍着头疾、面如蜡纸的萧承转过?眸,望着眼眶通红的小青梅,扯了扯唇角,“我没答应成全你们。”
“你说什么?”
“我不是他。”
黎昭哑然失声,咀嚼着他的话,突然意识到什么,后退一步。
萧承点点自己的侧额,“癔症。”
黎昭大为震惊,可转念一想,重生?这?样离奇的事都发生?在了他们的身上?,何况是癔症呢。
“所以,陛下是二十岁的陛下?”
萧承调转脚步,站到风口,半湿的红衣渐渐风干,他望着断崖下参差的枝干,没有作答,只道:“他在试图取代我,或许过?不了多久,我会再没有意识。”
黎昭知道他不是在说疯话,可她无法安慰他,就像无法安慰前世的自己,“跟我回去吧,将士们还等着陛下呢。无论是二十岁的陛下,还是中年的陛下,都是陛下自己,待到步入中年,就会有一样的阅历,到那?时或许就会融合了。”
许久不曾听她轻声细语地讲话,萧承心有不舍,更多的是悔恨,悔恨没有早点向她敞开心扉,“昭昭,若能重来?,你能不能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
来?世吗?
黎昭握紧伞柄,摇了摇头,“过?去就过?去了,即便会重来?,臣女想要相知相许的人?仍是齐容与。”
相思局中人?,失意者黯然,却仍要沉溺其中不可自拔者不计其数,萧承曾自认不会沾惹红尘,不入相思局,却早已在局中。
他忍受被拒绝的苦涩,忽然不想与中年的自己争夺了,就此睡去也?挺好,反正任他棋艺再高,也?走不出这?盘情局。
“回吧。”
他疲惫淡笑,迈开步子越过?黎昭,不想被黎昭瞧见他的崩溃与脆弱。
黎昭跟在后头,保持不近不远的距离,视线落在他的红衣上?,不知他为何穿红衣,蓦地,她无意踩到自己泥湿的裙摆,在湿滑的山脊上?失去平衡,身子一歪,油伞和灯笼一同落地。
“啊!”
“昭昭!”
“陛下!”
“黎姑娘!”
仅仅一瞬,山脊上?的两道身影跌落断崖,留下两把油伞和一盏被雨浇灭的灯笼。
将士们瞠目结舌,纷纷跑上?山脊,望着黑夜中的崖壁,心惊胆战。
下坠的速度在参差的树木桠枝的阻力?下一再减缓,黎昭和萧承是被一棵生?长?在崖壁上?的树木接住的,先后滚落在崖壁凸起的平台上?。
“昭昭!”
忍着左脚踝的疼痛,萧承爬向磕到额头的黎昭,将她抱坐在怀里。
大雨还没有停下的迹象,悬于半空的崖壁平台上?草木湿润。萧承向下望去,距离崖底约摸三丈,对习武之人?而?言,不高也?不低。
可他伤到脚踝,行动不便,何谈带着黎昭跃下。
再仰头望去,足有十丈,枝叶错落,遮挡视线。
黎昭没有他伤的严重,揉了揉磕疼的额头和膝盖,来?回观察地形,最好的方式是等待救援。
这?里山路崎岖,搬运云梯难度很大,不如麻绳编织的梯子方便,但?上?方枝叶错落,难以垂落柔软的梯子,最可能的救援方式是从下方向上?递送,这?就需要救援者富有攀岩的经?验。
黎昭没有太慌乱,知道上?方的将士会立即展开施救,可问?题是,雨夜山风冽,衣着单薄的二人?未必承受得住。
尤其是伤患,萧承还是伤上?加伤。
黎昭面露疲惫,呆呆望着黑漆漆的山谷。
又是一阵相顾无言。
可萧承知足了,自私也?好,贪婪也?罢,能与她独处,哪怕是短暂的,已是他最大的奢望。
雨停了,风更凛,夜如泼墨。
他看向双臂环住自己的少女,沙哑问?道:“冷?”
“又冷又饿。”
从昨儿夜里就没吃多少食物的少女控制不住地发抖,而?人?在荒野落难时,最忌讳的就是失温和饥饿。
萧承脱下外衫,不由分说地罩住她,“别推让了,是我连累了你,何况只有你在发抖。”
“是我先摔下来?的。”黎昭推开他,拢了拢披着的外衫,她又不是不接受这?份好意,只是不想被他抱住。
夜色遮挡了萧承苍白失血的面色,加之左脚踝的伤势,本就头疾的他发起低烧,已处在随时晕厥甚至有性命之忧的边缘,可为了不让黎昭分心再耗费体力?,他佯装无事,靠定力?维系体力?。
山谷越来?越黑,也?越来?越冷,萧承看了一眼睡着的少女,拔下自己的发簪,割破手腕,尝试喂血。
唇瓣触碰到一抹温热湿黏时,黎昭猛地惊醒,本能想要退开,却被萧承扣住后脑勺。
温热的血打湿唇瓣。
黎昭用力?将人?推开,蹭了蹭唇角,还来?不及生?气,就见萧承如断线的纸鸢倒了下去。
迟疑一瞬,她靠过?去,推了推男子的肩,“陛下?”
“陛下!”
她暗道一声“遭了”,扯下披在身上?的外衫,费力?将萧承裹住抱坐起来?,又撕扯下一截衣摆,缠绕在萧承被割破的手腕间,按压止血。
几近晕厥的男子开始失温,意识也?变得游离,他望着黎昭,像是要记住她的样子。
或许他永远不会再醒来?了。
“昭昭,我不求你原谅,不求原谅”
感受到他体温的骤降,黎昭意识到严重,用力?将他抱住,只盼救援的人?快些找到他们。
“我们会得救的。”她一边抱住他,一边托住他歪向一侧的脑袋,“答应我一件事。”
“好。”
“若能脱险,以后不要再消沉了,江山和百姓需要你来?守护。”
萧承感受着她掌心的点点温度,时而?合眼时而?半睁,他点点头,几不可闻地又说了一句“好”。
可意识越来?越模糊,似乎无力?兑现这?个承诺了,凭借最后一丝力?气,他向少女的怀里靠了靠,沉沉地睡了过?去。
嘴角微微扬,又一点点平缓。
黎昭睫羽颤颤,不敢去探他的鼻息。
“萧承,萧承。”
她想说不要睡,可嗓子太过?干哑,鼻尖太过?酸涩,快要发不出声音了。
最终,她还是颤手去探他的鼻息。
微弱的几近为无。
她仰头望着山谷上?方的墨空,合上?沉重的眼帘,期盼救援的人?尽快赶来?。
倏然,山谷下方传来?呼喊声,隐约有火把的光亮。
在愈来?愈近的火光中,她瞧见一抹熟悉的身影。
最让她安心的那?个人?也?来?了。
“齐容与”
她张了张嘴,声音微弱。
余光瞥见落在萧承身侧的簪子,她抓起来?,朝山谷下投去。
清脆的玉石声,微微弱弱,却引来?救援队伍的注意。
第一个闻声转眸的,即是齐容与。
青年还穿着大红的婚服,他加快脚步走到声音传来?的方向,高举火把。
“昭昭!”
可黑布隆冬的,看不清上?方的崖壁。
黎昭嗓子胀痛,发不出声音,又拔下自己发间的珠花扔了下去。
齐容与捡起珠花,大大松了一口气,“在这?边!”
将士们凑了过?来?,火把点亮夜色,齐容与如愿看到一抹清瘦的身影在风中轻晃。
齐枞拨开人?群走上?前,目测道:“三丈左右,攀岩上?去,再抛下绳梯即可。”
可一场大雨过?后,郁郁葱葱的崖壁极为湿滑,给?攀岩增加了难度。
“我来?。”齐容与将绳梯缠在腰上?,向人?借了两把短刀,一把咬在齿间,一把插在腰间绳梯上?,他退后几步,猛地发力?,向上?跳起,双手双脚同时抵在凹凸不平的崖壁上?,双手指骨凸起。
随即,他腾出一只手,取下咬在齿间的短刀,用力?插进上?方带土的崖壁,艰难地向上?爬去,又腾出另一只手,取出腰间短刀,以相同的方式,来?回轮换,一点点攀岩着。
随时有坠落的可能。
可黎昭知道,齐容与能办到,在她的印象里,没有齐容与做不到的事。
随着青年越来?越靠近,黎昭像是忽然有了力?气,她轻轻放下萧承,来?到崖沿,向下递出双手。
青年却朝她扬起笑,带着安抚,“你没有力?气拉我,向后退退。”
黎昭乖乖向后退,等着青年爬上?来?。
当那?人?稳稳站在眼前,少女再难以维系坚强,摇摇欲坠。
齐容与赶忙上?前,将人?抱在怀里,所有的担忧在这?一刻化为一滴露水,滴在心田。
随着绳梯垂落,齐枞等人?爬上?崖壁平台,将毫无意识的萧承捆绑在最壮实的将领身上?。
几名御医候在山下,在看到萧承的身影后,蜂拥而?上?。
而?黎昭早一步,被齐容与背在身上?,带离了现场。
水洗的墨空,星光璀璨,青年背着无力?去担忧其余人?的少女,稳稳走在山谷中。
回去的路漫漫长?,黎昭不断汲取着青年的体温,紧紧环住他的脖子,“齐容与。”
“我在。”
青年应了一声,比往日都要温柔。
黎昭靠在他的颈窝,“带我回你的房间,我们是夫妻了。”
大婚是否补办,黎昭不是很在意,她在意的是齐容与这?个人?。
“我们圆房吧。”
青年脚步一顿,放慢了步子,继而?淡笑着迈开大步,背着妻子左晃右晃。
繁星一眨一眨,星空下的一对璧人?,依偎而?行,不分彼此。
第62章 第 62 章
崖壁之下, 众人合力?将失去意识的萧承放平在地面。
雨后泥土清新,也?泥泞,齐枞脱下外衫铺在萧承身下, 以防泥土染脏萧承身上的红衣,可红衣已经变得破损又脏兮兮。
火光都没能点缀皇帝陛下的气色, 苍白?如蜡纸的面庞没有半点生气儿。
御医们胆战心惊, 生怕皇帝陛下就此“沉睡”。
年纪最?大的御医在为萧承把脉后,当即摊开针灸包, 一针针刺下,试图唤醒他。
可一副针下去,沉睡的男子毫无动静。
老御医苦叹在心里, 陛下脉象微弱, 无求生的欲望伴驾十余载,他从未见过如此消沉的陛下。
其余御医轮换上阵,纷纷拿出看家本领。
医术精湛高超的他们,也?快束手无策了。
齐枞蹲在不远处, 抢过老将魏谦腰间?的烟杆,点燃烟锅抽了起来。
久不现?身的老将魏谦干脆盘腿而?坐, 也?不管地面有多泥泞。这位被人戏称北边关第一情种的老者抹了把脸, 沙哑开口?道:“心似白?云常自在, 意如流水任东西①。人啊,多明?白?这个理儿, 却?难以做到。情不逢春,既醉还休,多年后回首, 放下了也?就放下了。”
齐枞被烟呛了下,咳嗽起来, “放不下呢?”
“没有放不下的,深情不寿。伯爷该深有体会才是?。”
齐枞用烟杆敲他的脑袋,却?无法反驳,只叹:“深情不寿是?寻常人,陛下不是?寻常人,或许此生困情中。”
“醒来才是?前提。”
“是?啊。”齐枞吐出一口?眼圈,望向幽幽月。不知怎地,看着年轻的皇帝陛下,他总会回想起当年怅然失意的自己。
情之一字,叫人魂牵梦绕,叫人肝肠寸断。
另一边,齐容与背着黎昭回到总兵府后院,与迎面走?来的世子夫妇遇个正着。
世子齐思游左右看看,“老九,可寻到陛下了?”
齐容与简单阐述事情经过,背着黎昭越过夫妻二人。
阮氏扭头?看去,睃拉不上,忍不住道:“美色也?是?双刃剑,以前的老九凡事以大局为重,如今的老九色令智昏,什么都以黎昭为重,前程不要?了,身份不要?了,家人不要?了,连陛下的安慰都不顾及,只知道”
“少说两句。”
“我说错了?”
“没错没错,都是?为夫的错。”齐思游头?胀,按了按颞。
两人的窃窃私语,被夏风吹散,齐容与连理都懒得理会,依旧我行我素。
往往非议他人者,并不了解自己所?非议的人。
他以大局为主,也?我行我素,遵从本心选择,宁作我。
途经黎昭所?在客院时,他眉眼微抬,朝月亮门走?去,在背上趴着的少女发出疑惑声时,脚下一旋,笑吟吟改换路线,去往自己的院落。
“入洞房喽。”
黎昭困乏难以支撑,却?没有捂住他的嘴,这是?他们的新婚夜,本该入洞房的,至于旁人会以何种眼光看待没有礼成的他们管他们呢。
黎昭趴回青年背上,第一次进?入齐容与的院子,环视一圈,充满新奇。
院落不大,绿意盎然,鹅卵石铺就的地面上,一棵圈有树围的石榴树葳蕤生长。
想到石榴花的寓意,黎昭歪了歪脑袋,靠在齐容与的后脑勺上,继续盯着庭院瞧。
院子里有单独的水井,青砖垒砌,辘轳形似一条水蛟,盘桓笑傲。
再?看西南角,一间?酒窖飘渺酒香,应是?存放了不少陈酿佳肴。
“我想喝点酒。”
交杯酒啊,齐容与点点头?,先将人背进?屋里,亲自生火烧水,“你先沐浴,我去挑一坛桃花酿。”
黎昭没有拒绝,“换洗的衣裳”
齐容与笑着走?进?东卧,从黄花梨柜的闷仓里取出一套崭新的寝衣。
女子样式,是?为黎昭专门量体裁剪的,被姜渔事先放进?小夫妻的婚房。
有个心细又随和的婆母,黎昭已经知足,至于妯娌之间?,那是?以后的事,她无力?去思考。
抱着寝衣走?进?湢浴,黎昭犹豫了下,半掩着门没有闭合,就那么解开衣衫,浸泡入汤浴。
懿德伯的子嗣实?在符合石榴树的寓意,以致公子小姐们的住处还不如客房大,黎昭失笑,仰面枕在浴桶边沿,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混混沌沌中,她梦到一个男子,轩然霞举,俊美无俦,站在缭绕的风中,一袭青衫依旧,扭头?看了她一眼,露出若有似无的笑。
欲说还休。
男子慢慢转过头?去,迈开步子,走进卷带绿叶的夏风。风旋转,叶飞扬,一袭青衫消失在她的视野里。
不知为何,黎昭没有惊醒,只静静看着男子离去。
“萧承”
她睁开眼,呆呆望着屋顶,闭息浸入水中,青丝如藻飘荡。
想起萧承留在她唇上的血迹,虽已完全被擦去,可染过血的唇瓣仍火辣辣的。
那是?二十岁的萧承留给黎昭最?后的炽热。
沐浴过后,黎昭跨出浴桶,湿漉漉地站在椸架前,取下洁白?的布巾擦拭自己。
“咯吱”一声,房门被人推开,又“砰”的一声被关上。
黎昭觑一眼,妙目带嗔,这人还害羞了。
原本收到萧承醒来口?信的齐容与是?想知会黎昭的,却?无意看到了昳丽的风景。
须臾,黎昭裹着布巾走?出湢浴,手挽寝衣,微扬下巴,盯着背影看起来都很忙碌的青年,“我洗好了。”
“嗯,我铺床。”齐容与将喜被上的大枣、桂圆、莲子、花生一股脑兜起,放进?桌上的攒盒里,又点燃龙凤喜烛,将挑选的桃花酿倒入喜烛旁的夜光杯中,然后执起一对杯子走?到黎昭面前,视线在她大片白?皙的肌肤上一扫,无意识抿了抿干涩的唇。
“合卺。”
黎昭摇摇头?,“还没夫妻对拜呢。”
齐容与放下酒,拉住少女的双手,视线上下扫过,“总要?衣衫整齐些。”
“你嫌我?”
“我哪敢。”
齐容与话刚落,浅笑凝结在眼角眉梢,怔怔看着少女在他面前解开布巾。
布巾落地,围绕在少女的脚边,少女将其踢开,堂而?皇之穿戴起来。
白?花花的玉色冲刺视觉,齐容与转身捏捏鼻骨,耳垂耳尖齐齐蔓延开红晕。
身后的窸窣声慢而?持续,他做了几次深呼吸,猛地转过身,陡变混不吝,就那么看着少女更衣。
黎昭低眉垂目,自顾自忙活着,看似淡然,实?则雪白?的肌肤染了粉红的春色。
在系好衣带后,她扬起巴掌大的脸蛋,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好了。”
“那,对拜。”
齐容与佯装心无旁骛,抖了抖大袖,做出作揖的架势,与少女在跳动的喜烛前行了对拜礼。
礼成。
他默念在心里。
随后拿起一对酒杯合卺。
没有喜婆在旁,两人按着自己的心意,完成结发。
结发为夫妻,恩爱不相离。
两人静静对视,在彼此眼底看到自己的虚影。
黎昭喟叹崎岖险峻,峰回路转,有这么一个男子出现?在了她的生命里。她走?近齐容与,主动握住他的右手,与之十指相扣,然后踮起脚尖,吻在齐容与的下巴上。
目光柔柔地看着他。
大有任君采撷的架势。
可齐容与低头?看了看自己脏兮兮的婚服,笑着搓了搓黎昭裹着衣袖的手臂,“等我,会很快!”
黎昭侧开身子,抱臂看着青年在面前来来回回,略带不满的小脸微微紧绷。
齐容与越过她时,发觉异样,立即捧起她的脸使劲儿揉了揉,无声地安抚,无声地讨好。
黎昭轻哼一声,坐在桌前,又为自己斟了一杯酒,清冽桃花酿入杯,泛起几个气泡,很快清澄。
她抿了一口?,仰头?饮尽,一杯一杯,喝了小半坛。
齐容与穿着雪白?中衣走?出来时,就瞧见他的妻子歪倚在桌边,一只手还拿着空酒杯,薄红的脸蛋带着醉意,慵慵懒懒的。
青年又捏了捏鼻骨,走?上前,拿过她手里的酒杯,饮下残留的一滴酒。
“昭妹。”
黎昭迷迷糊糊坐起身,仰头?看着他,唇瓣经酒酿滋润,水水润润,“你洗好了。”
“洗好了。”
“那圆房吧。”黎昭扯开自己的衣襟,将大片香肌展露在他的面前,酒醉作祟,反倒大大方方,没有丝毫忸怩。
胸前一对半圆发育良好。
活色生香。
齐容与曲膝下蹲,没有其余新郎官在洞房夜的猴急,抬手抚了抚她半干的长发,“你醉了。”
“唔,喝了一点儿。”黎昭捏住指腹,示意给他。
“是?为他醉的吗?”
“谁?”
“他。”
黎昭脑子混沌,左想右想,都想不出那个“他”是?何人,漆黑清澈的眼底唯有眼前男子的虚影,占满两只瞳仁。
“哪来的他?你是?齐容与!”
齐容与笑意更浓,压低她的身子。
目光交缠,鼻尖贴鼻尖。
“不是?为他醉的,就是?为我醉的,是?吗?”
“嗯!”
黎昭分不清他啊我啊,倾身抱住男子的脖子,嗅了嗅他脖颈的味道,清清爽爽的皂角香,没有任何熏香的掺杂,“去床上睡。”
这么急着入洞房吗?
齐容与没急着进?行那一步,余生漫漫,想与她慢慢享受风花雪月。
“抱你去床上做什么?”
趁着少女醉酒,他起了逗弄的心思,曲一条手臂杵在她的腿上,撑着脑袋笑问。
黎昭耷拉着肩头?,理直气壮,“圆房。”
“为何要?圆房?”
话落,脖颈传来一丝疼。
少女咬了一口?他的脖子,闷声闷气道:“因为今晚起,我是?你的了。”
青年舒目展眉,这是?他想要?听到的话,她是?他的,只属于他。
他将她打横抱起,走?向喜床。
第63章 第 63 章
漏尽更阑, 府外柳暗花遮,桃蹊柳陌,静谧无声。
苏醒的帝王愣愣望着床帐的帐顶, 眼里?不再凝结痛苦和纠结,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忧伤。他擦了擦眼尾的泪痕, 狭刀似的眼眸渐渐锋利, 那点忧伤也随之消失,在齐枞想要再去知?会齐容与等人时, 被他抬手制止。
这是一对新人的新婚夜,不便一再打扰。
既选择成全,就要兑现承诺, 不能再失信黎昭了。
“几时了?”
齐枞上前, “回陛下?,子夜了。”
“该启程了。”
老者惊讶,赶忙劝道:“陛下?还是歇息几日再动?身不迟。”
中年帝王扶额笑了笑,心头又泛苦涩, 抑制不住的苦涩,可他不再是二十岁的年纪, 不能为情一直消沉。
“即刻启程, 不必再知?会其余人。”
夜深人静, 偶有虫鸣,御前侍卫开?始着手准备车驾。面色仍有些苍白的萧承身披一件鹤氅, 与送行的齐枞一直握着手。
“北边境的安危,就交给老卿家了,有老卿家坐镇, 朕心安之。”
“老臣定不负陛下?厚望。”虽弄不懂皇帝陛下?阴晴不定的性子,但这是齐枞的真心话。
萧承紧了紧彼此交握的手, 随后?坐进马车,淡笑着与齐枞告别,在车队驶离后?,他挑帘向后?望了一眼,千言万语凝为一叹。
帝王所在的客院空寂下?来,整座府邸也幽静了。
熏风徐徐,庭砌飘香,石榴树影照窗棂,缠络月色柔心肠。
齐容与将醉酒的黎昭抱到床边,垂眸看向脸颊红润的少?女,将她放平在喜被上,随之坐在床边,倾身吻住她的唇。
想要尝尝少?女唇上残留的桃花酿的味道。
“唔?”被夺取呼吸,黎昭迷迷糊糊地?别了别脸,被酒气浸润的眸子,似有莹莹珠光,璀璨潋滟,“你?做什么??”
她眨了眨眼,迷糊又无辜,身上没有被子遮挡,便环住双臂抱住自己,醉眼迷离。
酒量不怎么?样啊。
齐容与失笑,又啄了啄她的唇,“不是说要洞房吗?醉了怎么?洞房,还是想耍赖?”
黎昭眨巴着水盈盈的眸子,努力回想,像是忽然想到什么?,揉了揉眼皮,认真看着烛光中的男子,“齐容与。”
“都认不出了吗?”
“认得出!”
她又揉了揉眼皮,试图醒酒,可醉意上头,浑身无力,索性一把?搂住他的脖子,瓮声瓮气道:“说到做到,你?睡在我?身边吧。”
所以,洞房就是同床共枕吗?齐容与笑意更浓,没有半点不满和抱怨,将她向里?推了推,脱去鞋子,与她躺在一起,再拉高喜被。
君子如珩,坐怀不乱,即便齐容与不自诩君子,可他平日里?最是清心寡欲,若非遇见黎昭,没人撼得动?他的春心。
可此刻,再自律克制的人,也有了欲念和占有欲,只因心上人是天上月,今晚月亮坠入桃花潭,被他连同潭水捧起在掌心。
更长漏永,樱桃檀口?的美人躺在身侧,还是自 己的妻子,齐容与才不要做柳下?惠,他抱住黎昭,抱住骨肉停匀的少?女,任爱意和痴念滋长,一吻落在少?女耳畔,“昭妹。”
他轻轻唤她,在她有所回应时,翻身而上。
一阵淅淅索索。
两道身影映在云屏上。
各式花馔摆满红绸铺就的食桌,如五颜六色的花卉蓊郁生长,盛放在烛光中、郊野里?、青年的心田内。
齐容与坠入浮岚暖翠中,耳边是泠泠作响的溪水,似乎还有幽径鸟哢,仿若少?女的轻吟,喤喤盈耳。
他撑起双臂,与黎昭在花海中行舟,一叶扁舟划过,荡起潺潺涟漪。
少?女潸潸泪珠化为晶莹夜露,挂在花卉上,为清新增添昳丽,嬿婉绝艳。
齐容与疼惜地?捧起黎昭的脸,吻去她眼尾的泪,在她耳畔轻哄,除了他二人和躲在云中的月,谁也不知?他说了什么?,却惹得黎昭面红耳赤,热气难消。
或是那些话太过直白,齐容与俊美的面庞也染了薄红,他抱住黎昭藏进被子里?,将他们裹得严严实实。
半晌,黎昭扯下?被子呼吸,净白芙蓉面红彤彤的水嘭温润,一缕湿发贴在侧脸,剪眸似秋水,娇眼如波,酒也醒了大半。
她看向仰躺的男子,这个卓跞如檀栾的男子,吃饱喝足慵慵懒懒。
他突然侧身,单手撑头,擒着肆意的笑,目光一瞬不瞬。
黎昭敌不过这份炙热,抬手捂住他的眼,“不许看。”
“酒何时醒的?”
黎昭被问得难以启齿,她捏住他隆正?的鼻骨,带着小小的报复,不准他再多问一句。
齐容与不再打趣,眼中唯有赤诚和痴情,轻轻掐开?黎昭的手,包裹在自己掌心,按在心口?上。
怦怦狂跳的心,为她波动?。
月没参横,晓色未至,不愿入睡的黎昭被齐容与抱出正?房,两人倚在廊道丹槛上,说着悄悄话,他们都不是褊急焦躁的人,说话温声细语的,身影如连绵深林中苍松与翠柏,相依相偎,目窕心与,心意相通。
风姿挺秀的两人嵌在皎皎月色中。
黎昭换了一身霞绡长裙,简单斜插一支金簪,在齐容与的怀里?畅所欲言,在齐容与面前,她永远是烨烁闪耀的。
黎昭话多时,齐容与会变成安静聆听者,偶尔点点头,偶尔应一声,嘴角始终带着浅笑,耐性十足。
听黎昭提起幼年的事,他不禁想起自己童年里?的一桩趣事。
恁时年纪小,整日撒欢玩闹,不喜琴棋书画,尤其是在作画上,气得齐枞吹胡子瞪眼,将他摁在书房内。
他不服气,稚嫩的小脸流露倔强,撇嘴道:“哥哥姐姐们都不学作画,偏要我?学,不是为难人嘛!”
“你?们哥姐几个,也就你?有些天赋,老子不能让自己的画功失传,便宜你?了。”
年幼的齐容与抱住手臂,玩笑说书房内只要有一幅画可以入他的眼,他就自此专研绘画。
齐枞一边冷哼,一边拿出自己得意的作品,一幅幅摊开?在他的面前,多是水墨画。
齐容与看过一幅幅,没一幅认可的,气得齐枞差点跳脚,可为了让儿子对作画感兴趣,又忍着脾气拿出几幅珍藏的画作,并非出自他手。
齐容与又粗略看过一幅幅,最终在一幅画像前停下?脚步。
“爹,她是何人?”小伢子指着画像上梳着麻花辫的小姑娘,扭头问道。
齐枞摸摸鼻尖,“故人的孙女。”
“哪位故人?家乡在何处?”
“少?打听。”
齐容与那时不知?父亲的故人是何人,只觉得画作中的小丫头粉雕玉琢,灵动?可爱。他蹲下?来,双手托腮仔细欣赏,故作深沉地?叹了一声,“可惜我?没有这样的妹妹。”
齐枞呵笑,“想要妹妹?”
“别了,爹爹太滥情。”
“臭小子!”
齐容与吃了老爹一记板栗,揉了揉后?脑勺,继续盯着画像瞧,瞧着瞧着,他笑了,亦如此刻月下?廊中,他盯着妻子的侧颜淡笑。
缘,妙不可言。
是当年看了黎昭幼年的画像,才让他有了学画的动?力,即便后?来学无所成,但还是被这段渊源触动?了心弦。
其实那会儿,他都不知?画中的小姑娘出自哪户人家,在奉旨入朝前,也不知?晓,直到那次拜访屠远侯,在侯府花棚里?瞧见了黎昭的第一眼,心里?有了答案。
画中粉雕玉琢的小丫头,蜕变得亭亭玉立,手提金缕鞋,深深映入他的眼眸。
一眼生情。
只是那会儿他还没有意识到。
“昭妹。”
“嗯?”黎昭收回望月的视线,看向身侧的人,清澈的眼里?不再有醉意,认真凝睇他。
“没什么?。”
“说吧。”
齐容与脱下?外衫,折几折铺在廊椅上,将她摁坐在衣衫上,又蹲在她面前,双臂环住她的腰,“我?觉得咱们有宿缘。”
黎昭立即否认,“前世我?们没有多少?交集。”
至少?她没有很深刻的印象。
齐容与温柔地?望着她,“一定有的,我?前世一定就喜欢你?,命中注定。”
黎昭失笑,掐住他两侧脸颊,“不用纠结前世,下?辈子也喜欢我?好了。”
“那肯定。”
如果有下?一世的话。
黎昭仍掐着他的脸,与他一同轻轻晃动?,少?顷,将他拉坐到自己身边,歪头靠在他肩上。
黎昭闭上眼,积郁多日,终得舒展。
世间除了齐容与,再无人能治愈她的心伤,此刻,心伤愈合,前尘往事随风散去。
夜风和煦,可齐容与还是担心她受凉,“回屋吗?”
“再坐会儿。”
青年便不再多言,侧头吻了吻她的发顶。
黎昭坐直身子,盯着他的眼睛,内双狭长的琥珀眸中皆是她。
心意一动?,黎昭倾身,亲了亲他的左眼帘。
薄薄的眼皮下?,清瞳微动?。
她又亲了亲他的右眼帘,蜻蜓点水,却留下?余温。
齐容与心中涟漪阵阵,很喜欢她的主动?,而在她退开?时,立即吻住她的唇。
让本?就微肿的唇更为水润殷红。
黎昭蹙起眉尖,本?想将人推开?,可月色缱绻,风儿轻柔,又舍不得拒绝这份柔情,只低语喃喃了句什么?。
闻言,齐容与放轻了吻,连同扣在她后?脑勺上的手也变得轻柔,指尖嵌入那柔顺的秀发,慢慢抓揉。
两人相碰的唇被皎月镀上一层光亮,月光盈盈,在两人的唇上蔓延,弥漫柔情蜜意。
黎昭忍住笑,嘴角微扬。
回到卧房的两人,先?后?躺进被子里?,黎昭曲腿窝在齐容与的怀里?沉沉睡去,无意识地?舒展双膝,与齐容与的膝头交织。
不知?不觉,他们额头相抵,呼吸缠络。
第64章 第 64 章
夤夜天未亮, 齐容与如常醒来,往日都要赶在日出?前打一套拳法?,今日却一反常态, 只悄然侧身撑头,盯着还在沉睡的黎昭。
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
浅浅的, 淡淡的。
女子仰躺在枕头上, 安安静静,呼吸均匀, 雪肌被大?红的绸缎衬得又白又细腻,有几处红痕,分?布在手臂、肩头、锁骨。
齐容与隔空“摩挲”, 笑意更浓。
她是他的妻子了, 一辈子都是。
晨光熹微,黎昭从香甜睡梦中醒来时,身侧空荡荡的,她坐起身, 拉住喜被裹住自己?,有些迷茫地呆坐在那, 直到消失的那个人清清爽爽地出?现?在面?前。
“醒了。”齐容与端着铜盆走来, 拧干热布巾, 替黎昭擦了擦脸,“睡得可好?”
“还好。”黎昭拿过布巾自己?擦拭, 又接过牙具,走进湢浴,“一会儿要敬媳妇茶吗?”
适才齐容与偷偷离开喜房, 就是去同爹娘商量这个事儿,以免黎昭尴尬。
得知儿子儿媳已圆房, 姜渔赶忙吩咐管家?一切以新妇进门的礼节进行事宜的安排,至于是否要补办大?婚,姜渔犯了难。
齐枞倒是没那么多顾虑,“大?婚还是要补办的,不?为别的,就为热闹和排场,风风光光地补办,不?必考虑外人的想法?,只要不?委屈新娘子就成,再者,老子还要跟黎淙那厮在婚宴上拼酒量呢!”
也算弥补一桩遗憾,老者笑笑,坐到主位上。
姜渔颇为认同,却听一人问道:“草率圆房,算不?算私定终身?传出?去,咱家?人的面?子也不?好看?。”
齐枞看?向坐在下首的长媳,笑道:“昨日大?婚是不?得已中断的,外人都能理解,风雨有相逢,一切自有最好的安排,顺其?自然即可。”
对?长子和长媳,齐枞一向客气,不?像对?待其?余三个嫡子嫡女,那是又打又骂又没好脸色。
阮氏也是和和气气,“儿媳是觉得于理不?合。”
不?比齐枞,姜渔直白道:“人要学会通权达变,不?能像你们夫妻一样总是一根筋,不?懂得变通。”
阮氏的脸色一刹变了。
“夫人”齐枞扯扯姜渔的袖子,在外头出?了名脾气火爆的老总兵反倒是护短的,“大?喜的日子,少说点重话。”
姜渔睨着长媳,“顺风顺水惯了,不?懂他人疾苦,就该让你们出?去远游一番,路上盘缠自行解决。”
阮氏气得身体发抖,紧紧扣住扶手,她生在钟鸣鼎食之家?,嫁得风风光光,一切顺遂,作何要去吃苦?没事找事吗?
有气撒不?出?,她立即瞪向坐在一旁的丈夫。
齐思游捏捏颞,起身为妻子赔不?是。
阮氏更气了。
这时,黎昭随齐容与走进客堂,一对?小夫妻身穿莲红罗衣,飒纚飘曳,眴焕粲烂,吸引宗亲们的视线。
齐枞朗笑,“般配,般配。”
姜渔一改肃穆,温和地笑看?新人,朝黎昭招招手。
黎昭独自走到姜渔身边,被拉住小手。
“吾家?媳妇,倾城之姿。”
黎昭脸热,余光却丝丝凛冽,只因在门外听到了长嫂那句“私定终身,于理不?合”。
谁喜欢被人挑刺呢?
原本成亲后若是立即离开祈月城,黎昭可以无?视一些人,可她要在祈月城等待祖父,就不?得不?与一些人低头不?见抬头见。黎昭自认不?是不?萦于怀的大?度之人,做不?到淡然相对?。
敬过媳妇茶,众人移步膳堂,这是黎昭以新妇身份,第?一次与齐氏一大?家?子用膳。
众人三三两两走在抄手游廊中,黎昭挽住齐容与的手臂,才不?管他人看?法?,我行我素。
而同样我行我素的齐容与非但没抽回手臂,还向妻子靠了靠,“你若不?想与大?嫂相处,咱们在爷爷抵达祈月城前,先?搬出?去。”
他可担心自己?好不?容易娶回来的媳妇被人气跑,任何人也不?能气到他的媳妇。
谁敢气他媳妇,他跟谁翻脸。
青年故意露出?恶狠狠的表情,逗笑了黎昭。
黎昭摇摇头,才不?要因为一些碍眼的人,就主动搬出?去。凭什么?
齐容与觉得有理,竖了竖拇指。
两人并肩走出?膳堂。
后厨早已备好膳食,有当地特?色,更多的是皇城那边的菜肴。
因着长媳也是从皇城嫁过来的,黎昭并不?确定这些菜肴是不?是有人事先?与后厨交代以迎合她的口味。
可观察过与自己同桌的阮氏的脸色,黎昭有了答案。
庶出子嗣纷纷前来主桌,向新妇敬茶,顺便说几句吉祥话,气氛还算和乐。
黎昭毕竟是侯府嫡女,自小生长在宫里?,时常与达官显贵周旋,该有的气场一点儿也不比阮氏弱,还更亲和大?气,出?手也大?方,很快成了这场家宴的主角。
庶出?们得了礼品,笑得合不?拢嘴,甭管是出?自真心还是逢场作戏,都给足了黎昭颜面?。
阮氏看?在眼里?,碗里?的糖蒸酥酪也不?甜了,蓦地,一名庶女在与黎昭打过招呼后,不?慎打翻了阮氏的瓷碗,惹得阮氏当即薄怒。
“毛毛躁躁的!庶出?该有庶出?的规矩,多大?的人了,还当自己?是可以犯错哭鼻子的少女不?成?”
庶女赶忙道歉,论年纪,她比齐容与还要大?上三岁,因着之前体弱一直在府中调养,才迟了婚事。
姜渔压低眉宇,看?不?惯长媳的盛气凌人,但也没有当着姨娘和庶出?的面?儿责怪她。
用膳后,家?主和主母带着居住在府中的客人们先?行离场,随后是嫡出?子嗣离场。
阮氏走到黎昭身边,“昭昭可知,陛下已经离开了?”
提起萧承,黎昭面?不?改色,“所以呢?嫂嫂想说什么?”
“没什么,顺口一提罢了。你与陛下即便是旧识,极有渊源,可如今嫁了人,也该极力避嫌才是。”阮氏漠着脸越过她。
黎昭听出?讥诮,心中冷笑,都不?知自己?何时惹过这位大?嫂,就因为那几堵花墙?还是要尖儿的人把不?愿意伏低做小的人都当成了眼中沙?
作为客人的黎杳折返回来,踮脚寻摸着黎昭的身影,趁着齐容与不?在黎昭身边,她凑上前,握住姐姐的手,小声道:“齐家?大?嫂好奇怪啊,用膳时就一直在强调嫡庶有别,大?家?伙都清楚,用得着一遍遍提醒嘛?”
黎昭稍瞥一眼走在前方不?远处的阮氏,与妹妹窃窃私语,“大?嫂是侍郎夫人过继到膝下的,生母是阮侍郎的妾室。”
为了替齐容与排除嚼舌根的嫌疑,黎昭补充道:“是我幼时听宫里?人说的。”
看?似窃窃私语,实则一字一句敲打在阮氏的耳膜上,也让一些庶女庶子听了去。
正?在与人讲规矩的阮氏面?上不?显,眉眼微微抽动,交叠在身前的指尖紧紧捏在一起。
她没有回头,也无?异样,直至回到自己?的院子合上门,才将怒气撒了出?来,“揭人伤疤有意思?真‘不?愧’是佞臣的孙女,卑劣。”
齐思游重重一叹,“老九媳妇也是钻了空子,谁让你在膳堂喋喋不?休于嫡庶之别,令庶妹下不?来台,可想过人家?的感受?你们都不?是善茬,都有不?对?的地方。”
阮氏染了哭腔,“你是谁的夫君?”
“又来了!”
齐思游一甩衣袂,打帘走进卧房。
阮氏郁气难消,坐在圈椅上抽泣起来,她听父亲说过,黎淙挟天子以令诸侯,迟早遭到反噬,无?法?全身而退,她出?嫁前就对?黎昭没有好印象,可谁能想到,陛下会对?黎淙既往不?咎,还继续重用。
匪夷所思。
这边委屈哭唧唧,那边没事人似的对?镜描眉补妆。
齐容与走进来,通过铜镜看?向秾丽绝艳的妻子,轻咳一声,接过螺子黛,替她描绘另一侧眉。
柳叶弯眉,眼波娇,初尝雨露的女子面?色红润,妍姿艳质。
齐容与勾起她巴掌大?的脸,细致描绘,粗粝的指腹有意无?意摩挲着她小巧的下颔,“听说大?嫂躲屋里?哭呢。”
“是我的不?是喽?”
“当然不?是。”除了黎昭,齐容与没对?谁怜香惜玉过,人要没点本事就别挑刺找茬。
“那是我们都有错了?”
“你哪有错?要怪也是怪大?嫂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哭也不?占理儿啊。”
黎昭推开他的手,板着脸看?向铜镜,“画歪了。”
“好好好,别气,让为夫来修一修。”
黎昭睨他,不?说媚眼如丝,也是透着股初尝雨露后浑然的娇媚,“为夫?”
齐容与笑问:“娘子有异议?”
黎昭刚要拿班拿班,就被齐容与抱个满怀。
燕尔新婚,正?是你侬我侬的时候,铜镜中映出?两道耳鬓厮磨的身影,红罗衫子杨柳腰的女子衣襟落肩,鬓上步摇金金闪闪,一下下擦过圆润光泽的肩头。
黎昭无?意看?向铜镜,看?向埋头在她怀里?的男子,忽然笑出?了声。
这人好像一匹昳丽威风的雪狼被驯服,摇身一变,成了会撒娇的狼狗。
齐容与抬眸,捧起她的脸,一边吻一边喘息着问:“笑什么?”
黎昭没敢回答,忍着笑搂住他的后颈,歪头靠在他肩上,芙蓉面?红彤彤的,眼里?也有些迷醉,彻底沉浸在亲昵中。
衣衫萃蔡,露出?漂亮纤细的脚踝,她抬起,挂在了齐容与的玉带上。
她以食指抵住齐容与的唇,“白日不?宣淫。”
齐容与笑着轻啄那葱白似的指尖,“为夫没想怎么样,昭昭是不?是误会了?”
被反将一军,黎昭板起脸。
齐容与立即收敛起笑,拿起螺子黛继续为她修眉,一本正?经的颇有几分?道貌岸然。嘴角的笑移到了眼底,隐藏得深了些。
能这么办?就喜欢宠着她,喜欢看?她多彩释放。在他面?前的黎昭,可以骄纵,可以慧黠,每一面?都是他喜欢的样子。
第65章 第 65 章
后半晌骄阳似火, 鸟哢虫鸣躁夏日,也只有到了夜里才会有些簟纹如水的清凉。
青砖屋舍冬暖夏凉,呆在屋里远比顶着日头外出要舒服。
一扇小窗被人推开, 茜罗衣裙的女?子趴在窗边,摇着流苏刺绣团扇, 懒洋洋地耷拉着睡眼。
漂亮的脸蛋红扑扑, 似能掐出水来。
从?外面回来的齐容与笑?着走进廊道,来到窗前, 左手捧着凉饮,右手捧着冰酪,笑?问?道:“这是谁家的小娘子生得如此?娇俏?”
然后自问?自答:“哦, 是我家的。”
黎昭斜楞一眼, 视线落在他的手上,被泛着冰雾的吃食勾起馋虫,不由抿抿唇,一副乖乖等着投喂的架势。
齐容与将凉饮和冰酪放在廊道的鹅颈椅上, 曲膝下蹲,与她趴在同一处窗边, “闷不闷, 要不要出去走走?”
黎昭的视线却一直凝在吃食上, 伸手指了指,“那是什么?”
“想吃吗?”
“想。”
清甜的嗓音糯叽叽, 令齐容与心里柔成一片,他取过凉饮和冰酪,一样样喂给她。
黎昭半眯着眼品尝, 在甜滋滋的味道里晃了晃脑袋,猫儿似的慵慵懒懒。
齐容与忍不住亲了亲她的脸颊, 在她抬起眼帘时,又亲了亲她的鼻尖,最后捏住她的下颏,品尝起凉饮和冰酪混合交织的味道。
黎昭“唔”一声,趴回窗边埋起脸,耳尖红红。
“不吃了。”
再吃,她的嘴巴又要红肿了。
齐容与笑?笑?,将剩下的凉饮和冰酪解决,陪她在屋子里小憩,商量着等到日落时分,出府去街面上逛逛。
两人依偎在贵妃榻上,没?有盖毯子。
齐容与伸出一条手臂搭在黎昭身上,一下下轻拍她的背,黎昭则窝在他怀里,发顶抵在他的下巴处,甭管天气多炎热,两人始终紧挨着,不愿分开。
新婚的小夫妻柔情蜜意?,离开的帝王形单影只。
萧承来到途经的河边,掬一把清凉的河水洗脸,待到河面恢复如初,他看向镜面的自己,一袭青衫依旧,发间插着一支木簪。
一支没?有送出去的木簪,是二十岁的自己送给十七岁黎昭的木簪。
这一路上,他都是闷闷的,少了人前的和颜悦色和言笑?晏晏。老话说?,远离忧伤的源头,会得以解脱,可越远离祈月城,他对黎昭的思念越深厚。
她是他二十岁的执念,也是他一生的牵绊。
不会再有这样的女?子出现了。
青衫默叹,朝周遭的侍卫摆摆手,屏退众人,一个人仰躺在河边,头枕双臂,任那骄阳炙烤皮肤。
灼热的,炽烈的,刻骨铭心。
昭昭
早在第一次抵达总兵府议事堂,他就和齐容与策划了对付大笺的方案,等到秋风来,百万雄狮将向大笺宣战,黎淙为主帅,而打头阵的将领即是齐容与。
经历过前世,他了解大笺将帅的优势和弱势,大笺势必败北。
待大军凯旋,黎淙和齐容与会一同随黎昭隐居,远离朝堂,不问?世事,这是他们君臣三?人的约定。
曾经一次次的出尔反尔,让他与黎昭渐行渐远,如今,这是他间接兑现给黎昭的最后一个承诺。
芳草萋萋,芦苇飘摇,随着日落,晚霞映入潺潺河水,随波荡漾,宛如女?子的婚服,在风中?摇曳。
似有一道倩影浮现在河面。
他伸手去触碰,倒映的倩影一触即散。
抓不住,挽留不得,他终是错过了黎昭。
青衫眨眨眼,湿润了眼眶。
**
日落时分,黎昭和齐容与离开府邸,准备去往街市,刚走出后院大门,就见世子齐思游乘坐一顶小轿回来,醉醺醺的,脚步虚浮。
齐容与拉过黎昭,以免她被酒气熏到,“大哥去哪儿贪杯了?”
齐思游红着脸摆摆手,“应酬,应酬。”
擦肩时,黎昭闻到一股馥郁浓烈的香气,她扭头看去,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怎么了?”齐容与轻声问?。
“大哥平日熏香吗?”
“熏香的。”
比起齐笙牧和齐容与,齐思游是个极为讲究的,从?衣品到佩饰,都是精挑细选,自然也包括香料。
黎昭嘟囔道:“熏香盖过酒气,也太?浓郁了。”
“嗯?”
“没?什么。”
以前但?凡一靠近应酬回来的黎凌宕,黎昭就时常从?对方身上闻到香气与酒气交织的味道,是她敏感?了还是多虑了?
不愿多管他人闲事而浪费精力,黎昭没?再说?什么,挽住齐容与的手臂,走进晚霞弥漫的长巷。
另一边,齐思游回到府邸,先回书房漱了漱口,又小憩了会儿,才施施然去往府中?花园,将十几?个花匠聚集在一起。
在得知要被雇主打发掉,花匠们面面相觑,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雇主。
齐思游双手搭在身前,无奈道:“你们帮着老九拆了蔷薇花墙,引得内子不满,我试着替你们说?了些好话,都无济于事,这些银两你们拿着,当作齐家的补偿。”
打发掉一众花匠,他回到自己房里,对镜捋了捋墨发,掩起四旬年纪该有的银丝。
阮氏从?内寝走出来,上下打量镜前的丈夫,“最近回春了?怎么过分注重起仪容了?”
“一向如此?,夫人少挖苦为夫。”
阮氏本也是个注重打扮的,在人前总是光鲜亮丽的,物以类聚,她没?多心,“我打算让管事的从?外面买了些忍冬回来,回头让花匠扦插,培育成花墙。”
“不种蔷薇了?”
阮氏冷笑?,“母亲将黎昭当成香饽饽宠着,我哪敢再种蔷薇惹母亲不快。”
齐思游醉意?没?有完全消散,坐在圈椅上捏了捏鼻梁,“暂且等等,那批花匠被我打发了,等招到新一批花匠再扦插不迟。”
“都是老伙计,因?何打发?”
“他们听从?老九之言,拆了花墙,让夫人不快了。”
阮氏张了张嘴,很是惊讶,随即扬起唇角,因?这份维护舒了一口气。
她比齐思游年小十岁,因?着齐、阮两家主母定下的娃娃亲,才有了这桩婚缘。
对齐思游,她起初是看不上的,论容貌、见识、谈吐,皆在嫡三?公子齐笙牧之下,年纪还大,但?她也是知足的,正是因?这桩早年定下的娃娃亲,才有了她从?阮家庶女?过继到嫡母膝下成为嫡女?的机会。
见丈夫酒气上头,她赶忙让陪嫁的丫鬟去准备醒酒汤。
“夫君去屋里歇着吧,待会儿我让翠儿送醒酒汤进屋。”
“有劳夫人。”
**
华灯初上,街市上热闹欢腾,一对新人在卖艺的戏班前伫足,观赏着吞刀、吐火、胸口碎大石等杂技。
黎昭看得认真,随着看客一同抚掌。
一名带项圈的小童坐在父亲后颈上,吓得捂住双眼,又禁不住好奇,嗦着手指头看向比父亲高处一头的齐容与,“大哥哥,喷火会不会烧了肠子?”
齐容与笑?着给小童解释其中?玄机。
小童好学?,将吞刀、碎大石等问?了个遍,齐容与一一解惑,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直到被黎昭扯了一下袖子,才注意?到扭头看过来的班主。
一副你再拆台,我就不客气的表情。
齐容与清清嗓子,随人群拍手叫好,“精彩,精彩。”
黎昭忍笑?将人拉走,倒退着和齐容与手拉手,“小九爷怎么这么不懂规矩?拆人家的台!”
齐容与一边被黎昭拉着向前走,一边留意?着黎昭背对的街道人群,以防黎昭磕碰到。
两人路过一家生意?火红的青楼时,街尾忽然蹿起一簇簇烟花,灿艳绚丽,久久不绝,点亮夜色,甚是壮观。
何人这么大的手笔?
黎昭仰头观赏,原本欢喜,却忽然意?识到什么。
彼时年纪小,她与萧承玩笑?说?,自己大婚当日,想要璀璨烟花为幕,风风光光地嫁入宫中?。
不知不觉,她攥紧齐容与的手。
彼时的她,想要的哪里是烟花,是想要为她燃放烟花的人,而今一切都结束了,就当这场烟花是萧承送给她的新婚礼。
她的身边有了可以携手白头的男子。
齐容与察觉到黎昭的情绪,没?有点破,安静观赏,猜到是何人的手笔。
即便是祈月城的巨贾,也做不到如此?排场。
两人谁也没?有提及这场盛大的烟花是为谁而绽,因?心照不宣。
烟花燃尽的一瞬,人们久久没?有离去,沉浸在稍纵即逝的绚丽中?。
黎昭却第一个迈开步子,再次扬起笑?,比起曾经想要的盛大烟火,她觉得齐容与为她打的铁花更漂亮。
因?是她触手可及的。
“我饿了。”
“寻家馆子。”
两人走进青楼斜对面的饭馆,黎昭临窗而坐,瞥见雅间窗外,一名珠翠罗绮的美人站在青楼挑廊中?迎风而立。
吸引了大批公子哥聚集在青楼之下,高喊她的艺名“小寒兰”。
“那是花魁吗?”
齐容与瞥一眼,收回视线,“不清楚。”
黎昭托腮,视线被美人吸引。
齐容与曲指敲了敲她的额头,夹一块奶酥,递到她嘴边。
黎昭是递一口才吃一口,全程没?有动过筷子。
“我吃饱了。”
齐容与将人拉到身侧,揉了揉她的肚子,又揉了揉自己的肚子,面上无笑?,颇为严肃。
黎昭一点就透,坐到他身边,拿起筷子一样样喂给他。
这人连花魁的醋都吃。
用过饭,两人刚走出雅间,就与那名花魁迎面遇上。
花魁身边跟着个衣冠楚楚的公子哥
想来公子哥花了重金,才能带花魁外出用膳。
公子哥笑?吟吟搂着花魁的肩步上旋梯。
齐容与护着黎昭下楼,看都没?看二人。
花魁忽然扭头,似笑?非笑?道:“小九爷别来无恙。”
黎昭下意?识看向齐容与。
齐容与睇一眼花魁,幽幽冷冷的,拉着黎昭离开。
被驳了面子,花魁也不气,扭着杨柳腰随公子哥走进另一间雅室。
灯火葳蕤的长街上,齐容与主动问?道:“你不好奇那女?子为何认识我?”
“不好奇。”
原本是想向她立即解释清自己与那女?子的关系,可以说?并无干系,可在听到黎昭的回答后,还是不可抑制地心口涩然。
他笑?笑?,勾住黎昭的脖子,用了些力气。
黎昭推不动,好笑?地嗤了声。
她如此?大度,反倒换来他的得寸进尺。
“你们什么关系?”
“不想说?了。”
“齐容与!”
黎昭钻出他的臂弯,板着小脸站在原地。
可齐容与也犟了起来,愣是没?有服软。
两人在川流不息的人潮中?对视,暗暗较量着,都等着对方先示弱。
可仔细看会发现,一个眼底藏着笑?,一个嘴角微微扬。
千年的狐狸,就要看谁佯装得更逼真。
第66章 第 66 章
人潮人海中, 黎昭竖起三根手指,默数起来,没等她数到二, 那人就一个箭步逼近,将她扛上肩头, 大步流星远离人群, 拐进巷子。
视线翻转,头晕目眩, 黎昭在男子的肩上撑起身子,余光掠过的是?一户户人家悬挂在大门前的红纱灯。
夏夜多?虫鸣,此起彼伏, 偶有蛙声, 咕呱咕呱趣味盎然。
黎昭“咳”一声,齐容与立马将她放下来。
视线交汇,黎昭板着脸,齐容与习惯性搓热指腹, 挑起她两侧唇角。
自行败下阵来。
被?人们称作“小寒兰”的青楼花魁是?他去年同长兄齐思游在牙婆手里?救下的,本着帮人帮到底, 兄弟二人给了她一笔钱两安身立命, 让她去做些小本买卖, 之后,齐容与奉旨入朝, 再没打听过那女子的处境,甚至不知她姓甚名谁,不过是?萍水相逢罢了, 他没过心,哪知此番回?到祈月城, 得知那女子勾引他的父亲不成,主动?入了风尘。
齐容与很少厌恶谁,小寒兰算一个。
黎昭默然,都不知该说些什么,这算不算差一点引狼入室?
齐容与耸耸肩,“不提她了。”
扫兴。
黎昭挽住他的手臂,不再多?提一句,岔开话题,有说有笑?地走在四通八达的巷子中。
回?到喜房,两人依次沐浴,随后面对面侧躺在喜帐中。
抵不住齐容与直白的目光,黎昭挠挠他的鼻尖,“时辰不早了,睡吧。”
齐容与抱住她,收紧手臂。佳人在怀,哪能清心寡欲啊,那也太对不住自己血气方刚的年纪。
他翻身将黎昭压住,指尖勾在她的系带上,无?声地索取。
黎昭挑起帐子看一眼?漏刻,有些矜持地竖起食指。
一个时辰?
那怎么够啊。
齐容与包裹住她竖起的手指头,将一吻落在她眉心,带她陷入桃花雨露中。
一声声唤她的名字。
黎昭起初身体紧绷,慢慢松弛下来,搂住他的肩,闭眼?沉浸在柔情中。
更长漏永,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
断断续续的嘤咛,传出喜帐。
**
夏日蓊郁葳蕤,总兵府的花园内姹紫嫣红,陌生面孔的花匠们为阮氏 栽植了一堵堵花墙,不只有忍冬,还有凌霄、木香,甚至还有祈月城气候下不常见?的叶子花,吸引了邻里?贵妇们上门观赏。
阮氏赚足了面子,自然厚待花匠们,也对齐思游更加和颜悦色,就连齐思游外出应酬沾惹一身酒气,也不再嗔怒责怪。
这日,齐思游照常与人应酬,地点选在祈月城的荷花楼。熏风徐徐,荷花初绽,羞答答迎风摇曳,宛若少女粉润的脸颊。
齐思游执壶斟酒,刚抿了一口,就被?人夺了去。
一只素手扣在杯沿,替他饮尽酒水,脸颊如小楼外的粉荷,泛着不胜酒力?的娇羞。
齐思游心念一动?,又为美人斟酒。
不知为何出现在荷花楼的花魁“小寒兰”掩袖饮酒,被?酒水呛得咳嗽起来。
齐思游笑?着替她抚背,喝光了她递来的酒水。
“世子久不现身,奴家还没替三叔他们感谢世子的收留呢。”
“近来事多?,冷落了你,抱歉。”
小寒兰坐在他一侧,身体歪斜,“世子总是?与奴家客气,着实见?外了。”
齐思游搭在她腰肢上的手紧了松,松了紧。
小寒兰口中的三叔,是?齐思游招入府中的花匠之一,其余十几个花匠,都是?借了这位三叔的光,但说到底,是?受了齐思游的关照。
女子提着酒壶和琉璃杯,坐在齐思游的腿上,暗示齐思游来碰她的腰肢。
柔桡如柳的腰肢,吐气如兰的美人,令齐思游心猿意马,可家中有个对他管教森严的母亲,齐思游有贼心没贼胆。
与小寒兰相识至今,他始终没敢跨越雷池,倒也享受这份若即若离的暧昧。
小寒兰倒一杯酒,自己饮了一半,将剩下的灌入他的口中,“这两日又有亲人来投奔奴家,奴家可否厚着脸皮为他们在世子身边谋一份差事?花匠、瓦匠、木匠皆可。”
虽有些得寸进尺,但对齐思游而言小事一桩,他温笑?着拍拍她的后腰,爽快应下,“好说。”
**
日出日落,光阴苒苒,随着初伏来临,祈月城内炎炎闷热,火伞高张。
迎着烈日,一大拨人马朝祈月城驶来,气势如虹。
已于昨晚收到口信的黎昭一大早就换上艳丽的衣裙,与黎杳在祈月城南门等待。
当遥遥望见?一名跨马而来的老者时,姐妹二人欢喜不已。
黎昭拉着黎杳跑出门洞,听得马蹄声声。
纵马在队伍最前排的老者勒紧缰绳,迫使坐骑停了下来,他跨下马背,笑?着张开手臂,抱住了扑过来的两小只。
随行的亲信们会心一笑?,也齐齐舒口气,一路风尘仆仆,总算抵达目的地,能歇歇乏、喝喝酒了。
齐容与随之上前,向老者见?礼。
黎淙松开黎昭和黎杳,听得齐容与对他的称呼,重重一哼,“臭小子,改口改得挺顺溜啊!”
“爷爷过奖。”
黎淙刚要挖苦,忽见?一人一马慢悠悠靠近,黎淙厉眸一敛,似有暗流狂澜涌动?在周遭。
宿敌相见?,分外“眼?红”。
“老东西。”
“老匹夫。”
两人同时开口,一个撸袖子,一个瞪大眼?。
黎淙指着坐在马背上的齐枞,“论辈分,你差老子一辈,下来行礼!没大没小!”
得一孙婿还是?有好处的,黎淙心里?爽翻,眼?里?再容不下其他,只等齐枞伏低做小。
齐枞磨磨后牙槽,辈分摆在这,不好反驳,他咧嘴一笑?,转变了态度,“老哥哥,多?年不见?,别一上来就扯东扯西没个正经,待会儿随小弟回?府,咱哥俩好好喝一顿叙旧酒!”
齐枞跳下马,来到黎淙身边,笑?着使劲儿拍了拍黎淙的肩,夹杂着新仇旧恨。
黎淙掸掸肩头,并?不买账,“这声哥哥于理不合,昭昭,来爷爷身边。”
黎昭和齐容与对视一眼?,无?奈走到祖父身侧。多?大的人了,还喜欢斗气。
黎淙扣住孙女的小臂,“这个媳妇你们齐家若是?认,你齐枞就要喊老子一声伯伯!若不认,老子现在就带昭昭回?皇城去!”
说着,拉着黎昭扭头就走,吓坏了一众齐家人。
“侯爷留步!”
不止齐容与,就连齐思游、齐笙牧和齐彩薇三兄妹都凑了上来,挡在黎淙面前,一一行礼问好。
姜渔踢了齐枞一脚,也没顾及他的脸面,扣住他的后颈,朝黎淙鞠躬行礼。
“唤伯父。”
齐枞抵抵腮,生平第一次憋屈到无?处发泄,如同一头被?拿捏住的猛虎,不得不向猎豹伏低做小,“伯父在上,小侄有礼了。”
黎淙哈哈大笑?,似有浑厚朗笑?传遍大街小巷。
齐枞从未如此憋屈过,却又觉得好笑?。
幼稚。
他腹诽一句,皮笑?肉不笑?地邀请黎淙一行人入城。
黎淙此行只带了十名年轻亲信,个个高峻威武,甫一入城,引得些许轰动?。
当晚,总兵府后院大摆宴席,一对数十年未见?的“宿敌”,不说把酒言欢,也是?畅饮拼酒。
老将魏谦陪在一旁,妙语连珠的他,压根插不上话。两个“宿敌”你一句我一句,丝毫不停歇。
不少北边关的悍将特意从军营赶来,笑?说想要见?识屠远侯的酒量。
黎淙来者不拒,逐一与悍将们谈笑?,对他们的功绩和优势了如指掌。
酒过三巡,醉醺醺的黎淙拉着黎昭说起悄悄话,爷孙肩头相抵,亲密无?间。
齐容与安静陪在一旁,时而替老侯爷挡酒。
黎淙揽过自己的孙女,没好气道:“怎么,老子的醋也敢吃?昭昭可是?老子一口饭一口菜喂大的,你”
“小家子气了!”齐枞不满,护犊子道,“容与是?在帮你挡酒,说得好像他居心叵测一样!”
“在伯伯面前没大没小!”
“你!”
辈分被?压一头,齐枞有苦说不出,恶狠狠瞪了齐容与一眼?。
齐容与一本正经替父亲顺了顺背,看得黎昭忍俊不禁。
深夜,安置好祖父一行人,小夫妻走在盈满月光的廊道中。
适才宴席上,黎淙绕过齐枞,与姜渔定下补办大婚的日子,因?着还有朝事要务在身,黎淙不便久留,不仅如此,此番还要带着齐容与和黎昭同回?皇城,直至大败大笺,凯旋回?朝,再行归隐。
黎昭靠在廊柱上,拉着齐容与的一只手,开始担忧祖父的安危。
有前世的记忆,她笃定齐容与能够凯旋,但不知祖父是?否能安然归来。
祖父年纪大了,有旧疾在身,在与大笺敌军厮杀中,或会受伤。
祖父执意亲自带兵,以了结执念,黎昭不能拦,也不想拖后腿,故而没有在老者面前流露过担忧。
看出她的忧虑,齐容与上前一步将人揽进怀里?,搓了搓她的后襟,说着安慰的话。
能守护到主帅,他义不容辞,但厮杀的过程中,谁也无?法?预料可能的隐患,齐容与给不了万无?一失的承诺,只能说尽力?而为。
黎昭点头,“我明白,也理解,还有,你也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嗯,一定。”
齐容与更低地附身,紧紧抱住黎昭。
晚风从廊道一端缓缓吹来,吹在身上很是?舒服,也吹散了黎昭的忧虑,她本是?个明媚向阳的人,不会一再沉溺在焦虑中。
为了不让齐容与担心,她踮起脚,主动?亲了亲他的下巴,眼?睫弯弯,温煦缱绻。
齐容与搂住她的腰,身躯由前向后弯去,将黎昭抱离地面,又由后向前倾去,将黎昭放在地面上,重复循环几个来回?,似化身秋千,荡起心爱的姑娘。
黎昭抱住他的脖子,在他侧颈闷笑?,忧虑被?愉悦取代?。
深夜,两人和衣躺在一起,黎昭一直抱着身侧的男人,有些粘人。
待到初秋,她的祖父和夫君就要出征了。
齐容与看破不说破,也喜欢被?她粘着,大手轻轻拍在她的背上,哄她入睡。
黎昭迷迷糊糊间,呢哝一句,令齐容与晶亮的眸子泛起水光。
只因?听得一句“夫君也睡吧”。
被?认可的感觉,比吃了蜜糖还要甜。
第67章 第 67 章
因着?黎淙在祈月城逗留不?了几日, 补办婚宴被齐家人提上日程,于黎淙一行人抵达的第十日的黄昏在府邸后院举办。
到场的宾客比之上一次少了大半,大多都无?法短期内再赶来?。
黎昭并不?在意人多人少, 只要祖父能够观礼,就已弥补她?的遗憾。
补办当晚, 在傧相高喊礼成后, 齐容与牵起?黎昭的手,豪气干云地高喊一句“今晚不?醉不?归”。
北边军来?了几位年长的将领观礼, 其?余将士在军营那边也?尝到了喜酒,还是齐容与特意带人送过去的。
军营那边的将士们包围住新郎官,一杯杯地灌酒。齐容与心情极好, 来?者不?拒。
黎昭等在总兵府, 与妹妹在婚房里说?着?私话。
齐容与回来?时,黎杳主动起?身,笑说?不?耽误他们的新婚夜,还朝齐容与竖起?大拇指。
还没及笄的小丫头, 对眼前这个姐夫充满感激,也?为姐姐能觅得良缘感到开心。
齐容与也?竖起?大拇指, 无?声夸赞着?小姨子眼光好, 相中了他这个姐夫。
黎昭看着?两人互捧, 只觉幼稚,催促妹妹快些回去歇息。
等喜房剩下夫妻二人, 齐容与抱起?黎昭,大步走进内寝。
又入洞房喽。
应酬一日,黎昭有些疲惫, 却也?兴奋,没有睡意, “带我去看日出吧。”
刚将她?放在床上,齐容与撑着?手臂失笑,“那岂不?是辜负了良辰美景。”
“我想看日出。”
再回祈月城,不?知是何年何月,黎昭想要再观赏一次北边关的日出。
齐容与选择妥协,对黎昭,他没有半点胜算。
当晚,两人去往上一次观看日出的山峦,并肩靠坐,同披一件斗篷,安静观赏日出云海,沉浸在浩瀚壮丽中。
下山的路上,黎昭跨坐齐容与的后颈,晃动一双小腿,手里拿着?山上摘取的野果。
两人有说?有笑,背影汇入夏日清新的画幅中。
日子匆匆过,转眼到了启程的前一晚。
齐容与独自去往军营那边与昔日的朋友们告别?,迟迟未归。
夏夜闷热,窗棂大开,留在喜房的黎昭靠在窗边望着?暗淡的天色,被风卷的黄沙眯了眼睛,她?揉揉眼皮,清澈的眸子浮现?浅浅的血丝。
府中一角,两个宿敌再次拼酒,谁也?不?服输,醉眼迷离时,两人一并走进花园,倚在池中亭里凭栏醒酒气。
四角凉亭挂有疏帘,经风一吹,散发竹子的清香。
齐枞醉醺醺道?:“花园地窖里还有竹筒存的陈酿,要不?要尝尝?”
“醒酒还喝酒?”
齐枞耸肩笑,“怎么,年纪大了,酒量变差了,怕耽误明日的行程?”
黎淙踹他一脚,“去,取酒来?,老子非要把你喝趴下。”
齐枞拍拍衣摆上的脚印,留下一句“你等着?”,就脚步虚浮地走向地窖。
花园静悄悄,几盏灯笼随风晃,投下深深浅浅的灯影,忽明忽暗,有一盏在摇曳中忽然?熄灭,投在池中的灯影消失,一寸寸阴暗。
水下暗流涌动。
这时,月亮门处走来?两道?身影,一人手持烟杆,晃晃悠悠,是闲来?无?事的老将魏谦,另一人是世子齐思游。
见黎淙站在亭子里,魏谦笑着?打了声招呼。
黎淙朝他招招手,“过来?喝酒。”
“我怕喝吐侯爷,毁了侯爷的英名。”
“试试才知道?谁的酒量好!快过来?,废什么话!”
魏谦笑眯眯,吸一口烟,缓缓吐出,径自步上池中通向亭子的木桩。
齐思游站在池边,朝黎淙一揖,“侯爷可知家父去了哪里?”
“地窖取酒去了。”
齐思游又是一揖,调转脚步,去往地窖,打算与父亲商量明早送行的事宜。
可等他走到地窖推开门,就被眼前的一幕惊到了。
逼仄的小室内,一名花匠正躺在地上紧紧勒住齐枞的脖子,另一名花匠扣住齐枞蹬踹的双腿,在一盏挂灯的映照下,面目狰狞,龇牙咧嘴。
齐枞被勒得喊不?出声音,满脸通红,几近窒息。
见状,齐思游惊愕诧异,下意识后退一步,万万没有想到,他招进府中的花匠会对自己的父亲下毒手!
为何,因何?!
待反应过来?,他欲喊叫,却被人从后面拍了一掌,当即倒地。
出手的花匠将晕厥的世子爷拖进地窖,合上门,正欲上前帮助两名同伙杀掉齐枞,突然?被人从后面抱住小腿,险些跌倒。
一个踉跄过后,花匠扭头看向抱住他的齐思游,一脚踹在他的头骨上。
齐思游眼眶渗血,想要大叫引来?府中护院,却被那花匠一招拆了下巴。
下巴脱臼,疼痛难忍,他嘎巴几句,吐词不?清,音量微弱。
“你们、你们是何、何人?”
花匠冷笑,懒得废话,朝着?他的脑袋又是狠狠一脚,旋即掏出匕首,刺向齐枞的心口。
即便醉酒被勒住要害,凭借多年厮杀的经验,齐枞咬牙躲开匕首,双腿用力一蹬,将桎梏住他双腿的花匠蹬开,再依靠腰力,向上抬腿,直击勒住他的花匠的面门,在那名花匠本能躲避时,趁机挣脱开束缚,弹跳起?身,向后退去,目眦尽裂地瞪向三人,刚要质问?他们是不?是大笺或大霁的细作,就被其?中一人以长子为要挟。
“不?许出声,否则我就宰了他!”最后一个进门的花匠夹住满脸是血的齐思游,将匕首架在齐思游的脖颈上,直抵动脉,“一命换一命,你自尽,我放了他。”
三名花匠畏惧齐枞的身手和智谋,不?敢掉以轻心。
齐思游被鲜血模糊了视线,眼睁睁看着?父亲被三人要挟。
是他愚蠢,色令智昏,才会被美色所惑,稀里糊涂引狼入室!
是他愚蠢,害了父亲!
“爹”他发不?出声音,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
齐枞紧握双手,敛了敛赤红的眼眸,脖颈上一道?鲜红的勒痕触目惊心。
想起?妻子诞下长子的那日,他接过稳婆手里的婴孩,发誓要视这个孩子为己出。这么多年,他宁愿委屈自己的亲骨肉,也?不?愿委屈长子,更不?愿让长子吃练武的苦,对长子比任何一个骨肉都要宠溺、宽容,以致长子在溺爱中长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
齐枞闭闭眼,刚要开口,被对方提醒要小声些。
他阴森森地笑道?:“自尽,总要有刀吧。”
“爹”
一名花匠甩了齐思游一巴掌,叫他闭嘴,随后看向齐枞,“休要耍心机,堂堂北边军总兵,一掌拍在要害足以自尽,快些动手!”
这边陷入僵持,池中亭那边也?被攻陷。
突然?从池水中蹿出的花匠、瓦匠们,七人桎梏住亭中的黎淙,两人将站在木桩上的魏谦拉进水中。
生死恶斗。
被摁在地上的黎淙瞪圆牛眼,额头、脖颈绷起?青筋,试图摆脱七人的钳制,奈何以一无?法敌七。
对方全是习武之人!
一把短刀在灯火下泛着?幽幽冷光,一点点刺向他的心口。
他奋力挣扎,想要嘶吼,却被堵住嘴巴,只能发出闷哼。
就在刀尖刺入黎淙心口的一瞬,被拖入池中险些窒息的魏谦陡然?跃出,湿淋淋扑进亭子,大喝一声:“来?人,有刺客!”
握刀的瓦匠见势不?妙,加快刺向黎淙的动作,被魏谦扼住腕骨,生生扼断。
同时,老将头部受到重击,单膝跪地咳出一摊血,可纵使这般,凭借一身武艺,老将还是强撑在黎淙上方,被一把把刀子刺穿背部。
鲜血流淌而下,落在黎淙的脸上。
黎淙瞳仁巨颤。
“来?人,抓刺客”魏谦咳着?血,紧紧抱住黎淙,以肉身做了最坚固的盾。
府中大批护院闻声冲了进来?,花匠、瓦匠们四处逃窜。
一瞬间,刀剑相交,厮打成一片。
黎淙吐掉口中的抹布,抱起?魏谦跃到池边,嘶吼道?:“侍医!侍医!快来?救他!”
另一边,当护院和将士们冲进地窖,地窖中血迹斑斑。
齐思游倒在地上,没了气息,脖颈一抹刀痕,是自刎在刀刃上留下的。
齐枞瘫坐在儿?子一旁,身边倒下三名花匠,皆已毙命,是被激怒的齐枞所杀。
齐思游以自刎,换来?父亲一线生机。
血腥气味蔓延开来?,混乱的场面一触即发,又很快被平息,可齐思游死了,老将魏谦也?死了。
阮氏跑来?地窖时,悲痛欲绝,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刚刚回府的齐容与被黎昭紧紧抱住,才没有冲过去砍了那几个被抓到的活口。
“老魏!老魏!!”
青年跪在魏谦身侧,痛苦嘶吼。
这个从小伴他长大的老伙计,这个妙语连珠的老前辈,就这么倒下了。
“不?!!不?!!!”
一向乐观爽朗的青年痛哭流涕,扣住瓦匠的脑袋,一下下砸向地面,“说?,你们是大笺还是大霁的细作?说?!!”
在逼供之下,被留下活口的刺客交代了身份。他们来?自大笺,是大笺太子培养的死士,通过小寒兰进入总兵府,而小寒兰并非青楼花魁,而是大笺太子的外室相好,铤而走险来?到大赟祈月城。
原本锁定的目标是齐枞,只要得手,就能获得大笺皇室的认可,成为太子侧妃。没承想,在策划过程中,又有黎淙送上门。
杀黎淙,可乱大赟全部军心,还能替大笺皇族出一口早年与黎淙对峙累积的郁气。
杀齐枞,可使得大赟北境不?得安宁,大赟皇帝萧承会有后顾之忧。
杀掉两人之一,皆能延缓大赟向大笺开战,从而立下大功。
主谋小寒兰已逃跑,人去楼空,不?见踪迹。
齐容与在心底记下了她?,待秋日来?,他一定要手刃这个女子,为老伙计报仇。
至于长兄,齐容与念之深、恨之切。
第68章 第 68 章
魏谦和齐思游下葬那日, 小童齐轩跪在魏谦的坟墓前泪流不止,小小年纪,被魏谦和齐容与保护得太好, 没经历过生离死?别,难以释怀这份悲伤。
天空下起细雨, 打湿小童的衣衫, 直到一把油纸伞撑在他的上方,一只大手拽住他的手臂。
齐容与一手执伞, 一手将他拉起,拉进?自己?的怀里,哑声道:“好了, 再?哭下去, 老魏会因担忧你?不过奈何桥的。”
小童哭得更?伤心了。
齐容与红着眼眶,在魏谦的坟墓前暗暗发誓,一定要手刃仇人。
离开祈月城当日,齐容与让齐轩收起魏谦的酒葫芦和烟杆, 留作念想。
随行之人里还有被黎淙临时借调的齐笙牧,习惯嘴角挂笑的白衣男子没了笑意, 时常盯着大笺方向。
自长兄和魏谦被害, 齐容与总是?一个人闷不做声, 比起可以放声大哭的齐轩,他要收起悲痛, 为对付大笺做准备。
一路上,兄弟二人都在和黎淙探讨提前出征的可能性,也好打得大笺措手不及。
沉重的氛围, 紧绷的心弦,会让人郁结的, 在车队途经一座山村时,黎昭拉着齐容与坐在一处田地?边,抬手为他舒展眉宇。
“你?这样,我?会担忧的。”
“抱歉。”齐容与低眸,像个怅然的少?年,也只有在黎昭面前,他会表露出真实的悲痛。
黎昭以食指抵在他眉间,不让山川的川形成?在他的眉心、心头,那会压得他喘不过气。
至交的逝去,会让诸如齐轩这样烂漫的孩子一夜长大,也会让一个长大的人陷入悲痛情绪走不出来。
黎昭在前世深切体会过,懂他们的悲伤,何况老将魏谦是?为了保护她的祖父而身?亡。
黎昭是?自责的,想要为魏谦做些什么。若魏谦会化作天上的星子,或许最不想见到的就是?身?边人陷入悲痛无?法解脱吧。
那她要做的,就是?尽量抚平他们的悲伤。
“要不,你?大哭一场,我?替你?把风,不会让人瞧见的。”
齐容与以额头抵在黎昭的肩上,疲惫合眼,他的鼻尖是?酸涩的、喉咙是?酸胀的、眼眶是?酸痛的,曾经与长兄闯狼窝被群狼追逐的记忆、曾经与老将魏谦畅饮挥发豪情的记忆变得沉甸甸。
“昭昭,我?们永远不要分开。”
黎昭抱住他,温柔地?抚着他有些凌乱的墨发,“即便暂时分开,我?们的心也永远在一起,我?会陪你?走完余生。”
齐容与向她温热的颈窝靠去,在令他最舒坦的人身?边默默释放悲痛、释怀悲伤。
步入末伏,天气终于?在一场瓢泼大雨中?褪去炎热。沉淀多日的一行人日夜兼程,风雨无?阻,于?处暑当日抵达皇城。
早已听说刺杀一事的帝王亲自相迎,拍了拍黎淙和齐家两兄弟的肩膀,默叹一声。
对齐思游,萧承没留下太好的印象,但对魏谦,虽接触不多,匆匆几?面,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是?一位谈吐文雅的老将,心胸宽广,重情重义,听得他身?亡的消息,萧承扼腕叹息。
“诸位卿家随朕入宫议事,朕可以保证,与大笺结下的所有梁子,都会在次年春日前了结。大笺皇帝和太子会付出成?倍的代价。”
众将随黎淙抱拳。
“臣等愿请缨出征,攻克大笺层层防守,直抵都城,兵临城下!”
萧承携黎淙和齐家二兄弟走在最前面,转眸之际,余光被一素衣女子占满,他没有回头,若克制也算爱,那他就是?以另一种方式爱着黎昭吧。
远远看着,不纠缠,不打扰。
黎昭无?意瞥见那抹青衫,知晓他是?中?年的帝王。
重回屠远侯府,见到自己?的侍女迎香,黎昭感慨不已,沐浴时与迎香聊了很?久。她本打算在此番归隐后派人来接迎香,可计划赶不上变化,又要在侯府度过下一个秋冬,希望冬日结束前,大军能够凯旋。
宫城灯火通明,君臣密谋数日,在初秋来临前夕,决定提前出征。
出征的前晚,黎昭在府中?张罗一桌子饭菜。
荧荧灯影映在她澄澈的眼底,她以粲然和坚韧,送行自己?最在意的祖父和夫君。
祖父不在身?边,她便是?侯府的家主,一肩挑起整座侯府的大小事宜,护府中?人安然。
夫君不在身?边,她更?要坚韧不屈,不让他的目光有所留恋。
清早送行出征的大军,她随帝王站在城头,静若芙蕖,于?晨风中?慢慢绽放,以浅笑与在黑压压的大军中回眸的齐容与对视。
她已看不清齐容与的表情,但知那个停下来的颀秀身影就是她的夫君。
她握住衣袖,不让思念蔓延,告诉自己?来日方长。
倏然,身?侧传来帝王醇厚的嗓音,“去吧,去见他一面。”
黎昭诧异地看向青衫帝王,只踟躇一瞬,就提裙跑下城楼,在晨风中?奔跑起来,穿过城门,越过护城河,朝那牵着黑色骏马的青年奔去。
仿若去拥抱属于她的春风。
“容与!”
女子气喘吁吁,在越过护城河的一刹,被那身?穿甲胄的年轻将领抱住。
他们相拥在熹微日光中?,互诉衷肠。
“等我?。”
“我?会的。”黎昭在齐容与的怀中?抬头,颤着指尖去触碰他的面庞,描摹他的眉眼口鼻,感受他微凉的体温,“照顾好自己?。”
齐容与笑了,笑如春风,“我?也会的。”
还会尽量照顾到他们的祖父。
黎昭不想哭,忍泪目送青年牵马追上队伍,直到再?也看不到,她又快速跑回城头,眺望大军远去的方向,无?声与夫君、祖父、将士们作别。
肩头轻轻一沉,她扭头看去,见青衫递上一张锦帕。
萧承淡笑,“别误会,‘居心’纯良。朕为他们照顾你?,何尝不是?投桃报李呢。”
“倒也不必。”黎昭没接帕子,用指腹擦了擦眼角,深吸一口气,舒展心弦,然后单手搭在墙垛上,目不斜视,“臣妇能照顾好自己?。”
臣妇
萧承怔然,他看着长大的姑娘成?了别人的妻子,于?他多惆怅,又不那么惆怅。
除了情,人还可以有其他情绪,不能一味沉溺得不到的。
他的情犹在,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默默守护。
“皇姐已去修行,朕都没理由邀你?入宫了。回府歇着吧,不必太忧虑,这场仗,咱们十拿九稳。”
黎昭摇摇食指,“陛下此言差矣,是?我?方必胜。”
无?需点破前世记忆,两人心知肚明,萧承负手朗笑,已许久不曾这般肆意地?笑。
“朕还是?有些惋惜,若你?是?朕的皇后,你?我?皆可‘看’透人心,可谓无?敌。”
“天下没有无?暇的白璧,人的一生终有遗憾,臣妇倒希望陛下的遗憾与我?无?关。”
“那是?朕的遗憾,是?朕的事,与你?的确无?关。”
两人站在微风里,面向大军远去的方向,说着互知的秘密,彼此间,忽然在这一刻能够云淡风轻地?相处了。
黎昭回到侯府,执笔写下一封寄给婆母的书信。
她在信中?闲话?家常,还慰问了阮氏的近况,简单一笔提及,即便没有关于?阮氏的回音,她也觉得无?所谓,该给的关切给到了,问心无?愧。她与阮氏始终疏离,这份疏离与阮氏的所作所为有关,若非齐思游逝去,她连最起码的慰问都不会给予。
当然,阮氏也无?需她的关心,还会觉得她虚伪。
白露前后,黎昭收到婆母的回信,字里行间透着对黎昭的关心。
信的末尾,姜渔提到阮氏的近况,阮氏变得时而沉默寡言,时而情绪失控,行尸走肉似的,失了往日的风光。齐思游和阮氏的子嗣是?个十来岁的少?年,如今养在姜渔身?边。
黎昭默叹,折好信装进?匣子里。
入睡前,黎昭翻看起黄历,再?有一个来月就是?中?秋了,也不知出征的将士们能否吃上月饼。
这一年的中?秋,宫里没有办宴,帝王与重臣们秉烛夜谈,忙得不可开交。黎昭则与娘家人带着小童齐轩登高赏月。
几?人坐在青草茵茵的山坡,手边摆着几?个食盒,盛放各式各样的月饼。
黎昭陪齐轩说着话?儿,耐性十足,听小童说自己?长大后也要做将军,黎昭笑了笑,学齐容与竖起大拇指。
被无?声鼓励,齐轩跃跃欲试,当即就要为众人展示一套拳法。
他的腰间悬挂一只崭新的酒葫芦,里面没有酒,因为魏谦和齐容与都曾对他耳提面命,只有长大了才能饮酒。他记下了,句句都记得。
打完一套拳,溢出薄汗的小童坐在黎昭身?边,“黎姐姐,公子他们能在春日前回来吗?”
黎昭望着大笺的方向,皱了皱脸,又展颜。
月如银盘映在山坡下的溪水中?,又大又亮,皎皎,圆圆。
黎昭拿起一块月饼,错位遮住溪水中?的月影,似将水中?月变为掌心的月饼,递给齐轩。
她柔声答道:“会的。”
归期未必是?春日前,或许是?阳春山花烂漫时,或许是?仲夏瓜果成?熟时,或许是?深秋红了枫叶又黄了银杏时,或许是?一年、两年、三年后。
她会等他,等他与祖父、将士们凯旋。
第69章 第 69 章
寒冬腊月, 残阳如?血,随着夜幕褪尽霞光,周遭陷入黑沉。
一路人马仍在厮杀, 打得大笺守城将士溃不成军。
齐容与带队攻入一座临近大笺皇都的城池后,下令不可欺辱城中百姓, 违令者?, 斩立决。
暂得休憩,齐容与捂着受伤的左臂坐到一棵老?树旁, 由?军医处理伤口。
齐笙牧来到弟弟身边,接过?军医手里的金疮药和布条,像模像样为弟弟包扎, “再有七百里, 就是大笺的都城,别忘了陛下曾断定,大笺皇帝已备好逃窜的路线,让咱们事先派遣人马进行埋伏。”
“忘不了的, 不过?还是先探虚实吧,确保万无一失, 以防掉进陷阱。”左臂上刀伤触目惊心, 齐容与嘶一声, 不满地睨了兄长一眼,“轻点。”
“这会儿娇弱了?那?会儿肉搏被人砍伤时, 可没听你喊一句疼。”
“我又不是木头做的,总会疼的。”齐容与夺过?金疮药,自行处理起来, 再以牙齿咬断干净的布条,缠绕在伤口上, “咱们在此?休整,等一等增援和粮草。”
“攻打大笺都城,凶险难测,战甲、军械、粮草等辎重必须得到充分的供给。”
“嗯。”齐容与单手撑住后脑勺,后仰靠在树干上,“此?战或是最后一战,无论?多凶险,都要取胜。”
“万不可意气?用事。”
“放心,我心里有数,但大笺太子必须付出代价,以慰藉大哥和老?魏的亡魂。大笺太子靠培养死士,数年间,谋划刺杀咱们大赟地方?总兵数十次,得手三次,这笔账也?要一并算。”
齐容与解下腰间酒葫芦,灌了一口酒暖身,被齐笙牧握住手腕。
“有伤在身,不宜饮酒。”
齐容与丢出一句“啰嗦”,还是将酒葫芦系回腰间,嘴里多了一根不知从哪里摘来的狗尾草。他不再言语,望着大赟皇城的方?向,好像在望一名女子。
想到那?女子,青年嘴角挂笑,眼底也?变得温柔。
看他的神情,齐笙牧心下了然,自觉走远。
自从出征,除了思念弟妹,老?九总是一副冰凉凉的面孔,只有弟妹能让他露出柔和的一面。
可两情相?悦,看似容易寻觅,实则最难寻觅。
寻觅三十年,仍没有寻到意中人的齐笙牧摇开折扇,大冷的天,给自己降了降妒火。
冬 至这日,有信使快马加鞭奔进大赟皇城,递送信函,皆是来自出征的将士。
黎昭收到两封家书时,正在侯府与迎香堆雪人,她手里握着锹,指尖红红的,冻得有些?僵硬,却?还是急切接过?信函,当场拆开一封,没有一目十行,一字一句地仔细阅读。
来自祖父的家书中,一贯的报喜不报忧,除了叮嘱她照顾好自己和家人,再无其他,她甚至不知祖父是否受了伤以及旧疾是否加重了。
来自齐容与的家书中,同样报喜不报忧,以轻快的文字展开思念,汇成暖流潺潺流入她的心田。
将两封信反复阅读不下十遍后,黎昭继续铲雪,堆出两个雪人,一个是祖父,一个是齐容与。
她笑着为两个雪人披上斗篷,眼底的柔光藏都藏不住。
这一晚,大笺皇城外,火把连成线,亮如?白昼,大赟将士开始攻城。
云梯折了再送,送了再折,持续数个时辰,迟迟攻不破大笺的防守。
“百年城池,易守难攻,名不虚传。”跨马城下的主帅黎淙仰头望着巨石翻滚的城头,放声大笑,“难攻又如?何?还不是瓮中之?鳖!喂,城头的小杂碎们,回去?告诉你们的皇帝,退路已断,唯有开门迎战,或有一线生机!”
随着老?者?话落,大笺皇族原定逃跑的路线上响起阵阵巨响,地动山摇。
一袭白衣手持火把,引爆了那?段隐蔽的山路。
大笺宫城内乱成一锅粥,人人自危。
大笺皇帝和太子百思不得其解,不知大赟的战力为何突然变得如?此?强悍,攻克了他们一道道防线,像是有高人在背后指点,对他们的战力了如?指掌。
是啊,前世持续了两年的恶战,随着萧承的重生,缩短了时长。萧承不仅事先掌握了大笺各座城池的兵马数量,还能“预判”他们的阵法布局,加之?将帅经验丰富、兵卒骁勇,一路势如?破竹,大笺毫无胜算。
不少大笺臣子跪求大笺皇帝献出太子为质,换大赟退兵。
大笺太子当即震怒,拔剑刺死提议的臣子,拉着一名女子去往城头。
冽冽寒风呼啸耳畔,卷起一缕缕鬓发,大笺太子在风中倾身,朝着城下的大赟兵马喊道:“黎淙,齐容与,齐笙牧,你们三个听着,孤绝不投降,但可以送你们一件大礼,换你们退兵十里,如?何?咱们各自都要歇一歇,养精蓄锐,再战不迟!”
被一路拖拽踉踉跄跄的小寒兰在垛口露出脸儿,花容失色地对上其中一人的视线。
代表大赟将士谈判的齐容与冒险上前,勒住来回踱步的坐骑,仰头道:“太子殿下还真是果决,为了让我们退兵,连心上人都弃掉了。”
大笺太子一边摁住小寒兰的脑袋,一边对着小寒兰解释道:“能让他们暂时退兵,你也?算死得其所,放心,等你死后,孤会娶你的牌位,感恩你的奉献。”
小寒兰悲戚转眸,遇人不淑,大抵如?此?,她的妄想最终成了笑话。
“奴家若不从呢?”
“由?不得你。”
“命是我的,我自己说了算!”话落,女子奋力挣开束缚,将大笺太子推个趔趄,抬腿跨上墙头,纵身而下。
齐容与目睹这一幕,视线流转,斜睨一眼,没有半点同情,咎由?自取罢了,只是可惜没有手刃之?。
不过?
齐容与突然抬眸,嘴角微提,适才借着谈判跨马上前,进入射程内,已有偷袭的可能。
仅仅一刹,青年张弓搭箭,“砰”地射出由?他亲自改良的箭矢,直击冒出脑袋的大笺太子。
一箭,穿透那?人眉间。
城头哗然,恐慌一片,向下射出一大波箭雨。
齐容与以竹刀遮挡,驱马向后,在己方?盾手的掩护下,退至安全距离,淡淡看着混乱的城头。
黎淙眯了眯眸子,抬手瞭望,朗声道:“大笺太子暴毙,趁乱攻城!!”
大赟将士随主帅驱马前行,吼声与投石机的巨响一并传入大笺城中。
云梯不再折损,以齐容与为首的第一拨将士爬上易守难攻的城墙,展开厮杀。
兵刃相?接。
六旬主帅也?爬上城墙,虽体力大不如?前,但也?能做到以一敌三。
任谁瞧了,都要说一声老?当益壮!
黎淙怀着新仇旧恨,几乎是所向披靡,劈砍着拦路的敌军,率先步下城头,带兵直奔宫城,在齐笙牧的引爆下,闯入破损的宫门,在一众四?处逃窜的宫人中寻找着大笺皇帝。
终在破晓前夕,拦下了混在宦官里的大笺皇帝。
老?者?狞笑,手起刀落。
刀气?扫过?那?人面门,留下一条比他鼻骨上的旧疤还要长的刀口。
“服与不服?降与不降?!”
倒在血泊中的大笺皇帝捂脸惨叫,在老?者?提刀再度逼近时,颤声回道:“服!降!!”
黎明破晓,北风凛冽,黎淙收刀入鞘,微晃着身形面朝大赟的方?向,举起酒杯,敬当年那?些?惨死的亡魂。
大仇得报。
支撑疲惫的仇恨得以发泄,老?者?轰然倒下。
“大都督!”
**
再睁开眼时,老?者?躺在一辆晃晃悠悠的驴车上。
余光中,一道修长身影伴在旁。
“我睡了多久?”
老?者?意欲起身,被齐容与摁住肩头。
“昏迷三整日,军医说久躺后不宜立即起身。”齐容与替老?者?捏肩捶腿,为老?者?活血,重复这三日反复的动作。
第一次被孙婿伺候,黎淙不是很自在,哼了又哼,骄傲至极。
齐容与并不计较,也?愿意宠着小老?头,在一套顺畅淋漓的按揉后,缓缓将老?者?扶坐起来。
黎淙伸个懒腰,问起自己昏迷之?后的事,在得知大笺皇帝已向大赟俯首称臣,并将膝下全部子嗣送往大赟为质后,又是重重一哼,“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咎由?自取!”
齐容与拧开水囊,倒了一杯水为老?者?润喉,又吩咐随行的厨子送些?清粥小菜过?来。
黎淙看着忙前忙后的孙婿,在他没瞧见的角度,扬了扬唇。
“回去?后,不准向昭昭提起老?子昏迷的事。”
“好。”
“向谁也?不准提起。”他还没威风够呢。
“明白。”
“臭小子。”
齐容与摊摊手,“对您唯命是从,也?要挨骂?那?我可到处去?说咯。”
黎淙没当回事儿,知这臭小子不过?是嘴上打打趣。并肩作战百日,对他的为人有了深刻地了解,至少不是个嘴碎的,反而守口如?瓶。
“小子,做上门孙婿,是要随我们归隐的,可想好了?”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①。能陪着您和昭昭,求之?不得。”
这时厨子送来粥食,齐容与撸起袖子,打算喂老?者?食用。
看他腕骨上绑着的飘带,黎淙疑惑问道:“戴的什?么?啊?”
齐容与骄傲回道:“昭昭的发带。”
黎淙想要挖苦,又莫名觉得感动,求之?不得、求而不得,一字之?差,差别甚远,一个抱得美人归,一个落寞离场,归根结底,齐容与胜在真诚和纯粹。
唯有真诚纯粹,配得上真情二字。
老?者?挑帘看向窗外,车队在浩浩荡荡返回大赟的路上。
“回家了。”
青年笑着应道:“嗯,回家。”
有黎昭在的地方?,就是家。
【终章】
第70章 第 70 章
腊月小寒, 大赟皇城的街市上?,随处可见?售卖年货的商贩。
再有两日?就是腊八,羁旅的百姓陆续回城、离城, 奔赴一场团圆。
年味越来越浓。
一大早,黎昭穿戴整齐, 脚步匆匆地走出府邸, 乘车去往宫城。
天没亮时,宫里派人送来消息, 说大赟大败大笺,大赟的将士正在返程的路上?。
带着一丝希冀和忐忑,黎昭走进重?臣汇集的御书房。时隔百日?, 再次见?到那袭青衫端坐御案前。
在见?到臣子们难掩喜悦、脸上?挂笑时, 黎昭的那点忐忑随之?消散,她暗暗舒口气,平静无波的眼底终于泛起涟漪。
青衫帝王恰在此刻抬眸,掠过众人, 看向迈进门槛的女子。
经历百日?,独当一面的女子有了家主的风范, 沉着、冷静, 开始学会观察和自行判断, 而非像以?前那样直截了当打听消息。
人都会成熟的,更何况是涅槃重?生的她。
青衫朝黎昭招招手, 叫人看座。
这是他没有察觉的偏爱,仅仅对黎昭一人。
墨发更加花白的老宦官曹顺搬来一把玫瑰椅,笑着颔首。
黎昭也?不怯场, 与邱岚、龚太师等人坐在一排,听信差禀奏一则则捎回来的消息。
邱岚笑呵呵抿口茶汤, “尘埃落定?,国?祚昌盛,太平安稳,百姓富足,就是最好的。”
龚太师看了邱岚一眼,暗示性?地挪挪下巴。
邱岚佯装没有看到,将问题丢回给太师。
几个来回后,龚太师摇摇头,起身道:“就像邱先生所言,咱们大赟国?祚昌盛、太平安稳、百姓富足,陛下也?可放松一下心弦,考虑广纳后宫,为?皇室开枝散叶了。”
就在前不久,居于皇家别院的俞太后邀请两位帝王认可的师者一叙,恳请他们劝说帝王娶后纳妃。
闻言,黎昭看向上?首的青衫,回忆前世,脑海中一片空白,并不清楚帝王身边是否有佳人相伴。
她想到了贺云裳和宁芙,或许皇后妃子想要在后宫立于不败之?地、荣宠不衰,就要有别于两人,不能太执拗妄想,也?不能太无拘无束。
要能想得开,还?要耐得住寂寥。
一入宫阙深似海,与烛灯相伴卧看星辰是后宫女子的常态,贺云裳做不到,宁芙也?做不到。
黎昭对贺云裳是鄙夷的,对宁芙是佩服的,能洒脱放弃、及时损止,才是通透的人。
重?臣们竖起耳朵,他们都曾劝过帝王,但苦劝无果?。
面对帝师的提议,萧承靠在宝座上?,搭起一条腿,姿态闲适,没有不悦,温温和和的,“老师考虑的是,朕该为?皇室开枝散叶,以?防变故,但朕此生不会选秀,也?不会纳妃。”
众人愕然,不选秀纳妃,如?何开枝散叶?
萧承淡笑,“朕会过继皇族一个小辈,不过这是后话,暂且不议。”
因那小辈还?没有出生。
臣子们更懵了,有人趁热劝说、撮合姻缘,有人一唱一和,对帝王左右夹击,奈何帝王不为?所动,亦没有情绪上?的波澜。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取不到,也?不想退而求其次。
每个姑娘都是美好,他不愿让她们成为?其次,她们也?不该成为?其次,既放不下贯穿两世的愧疚和爱,那他宁愿孤身一人。
臣子们还?在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试图让帝王明白深情不寿,不必纠结眼下得不到的情爱,可他们不知的是,他们面对的是一个年至中旬的帝王,早已将情爱沉淀在心底,看淡了,看开了。
只是仍有浅浅的遗憾萦绕心头,每每偷看黎昭,都会有苦涩蔓延,那便是沉淀在他心底的情与爱在作祟。
黎昭坐在座位上?,听着嗡嗡的劝说,像个局外?人,心思飘远,心算着将士们何时凯旋。
路途遥遥,路途崎岖,至少要过了初十才能返回。
**
除夕的前一日?,替祖父和夫君入宫领赏的黎昭回到侯府所在的巷陌,途经一户户热闹欢腾的人家,感受到万家灯火之?外?的冷清。
她想,明日?要给侯府和伯府的伙计们每人包一个大红包,还?要穿上?新衣裳,戴上?漂亮的首饰,热闹欢快地度过除夕。
她担起两座府邸的大小事宜,不能让府中人因她不畅快。
打定?主意,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女子以?拳击掌,在抬眸之?际,陡然顿住步子。
寒风扬起一户户人家檐下的红纱灯,也?扬起男子的银色衣摆。
黎昭看着突然出现在深巷里的齐容与,眨了眨眼。
怕是自己思念成疾眼花了。
可眨啊眨啊,泪花都眨了出来,眼前的男子还没有消失。
他牵着马,风尘仆仆,不眠不休,提前赶了回来。
为?的是陪心爱的妻子过个团圆年。
可心上?人就在眼前,皎皎如?明月,冉冉如?朝阳,却忽然聚拢彤云,泪如?雨下。
齐容与急忙上?前,揽黎昭入怀,大手扣在她的后脑勺上?轻轻抓揉。天不怕、地不怕的他,最怕惹她哭泣,却还?是惹哭了她。
两人无声相拥,黎昭紧紧扣住齐容与的背,抑制不住涌出泪水。
濡湿了他的衣襟。
齐容与压低身子,将她抱起,慢慢走在无人的巷子里。
无声胜有声。
黎昭平复着情绪,哽咽道:“放我下来。”
齐容与将她放下,心照不宣地退后两步,展开手臂转了一圈,由着她打量。
他没有变,一侧挎刀,一侧挎剑,竹剑的旁边还?挂着个酒葫芦。
潇潇洒洒,银衫潋滟。
是黎昭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黎昭突然上?前,扑进他的怀里。
在冲劲儿下,齐容与揽着黎昭向后退了一大步,仰头轻笑,修长的脖颈上?,喉结随笑声上?下滚动。
“一切都好,爷爷年纪大,不宜奔波,要晚几日?回城。”
黎昭点点头,揪住他的后襟,感受着他就在身边的踏实感,悬着的心落下了。
这一夜注定?是温暖的,纵使屋外?地冻天寒。
地龙如?春的二楼闺房内,黎昭依偎在齐容与的怀中,一刻不愿与之?分开。
在过去的秋日?里,黎昭度过了十七岁生辰,齐容与步入弱冠年岁,两人在十六岁和十九岁时,从未想过相遇相知,后来遇见?,他们就是彼此最好的礼物。
瞥了一眼漏刻,齐容与低眸问道:“我先去沐浴?”
黎昭向一旁挪了挪,眼眶红红,鼻尖粉粉,还?抽抽搭搭的。
委屈的呦。
齐容与坐起身,为?她盖上?毯子,大步走进湢浴,独自生火烧水,没有惊动迎香,只想与妻子共处一室。
担心黎昭在松弛中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他动作利索,却听门扉发出“咯吱”一声。
刚跨进浴桶的男子耳尖泛红,蹲坐而下,柔声问道:“怎么了?”
黎昭捧着换洗的衣物走进来,反脚带上?门,将寝衣挂在椸架上?,正经八百地说道:“你需要什么,就叫我。”
“好。”
“那我出去了。”
齐容与趴在浴桶边沿,双臂交叠,在她去拉门扉时,咳了一声,“一、一起?”
青涩的邀约,带着不确定?。
不确定?黎昭会不会与他共浴。
他都不敢想的,那得多幸福啊。
黎昭还?是正经八百的模样,只是雪肤染了霞,红彤彤的快要熟透了,“浴桶太小了,容纳不下两个人。”
“是啊。”
“那你缩起腿。”
浴桶里的人立即缩起笔直的长腿,尽可能腾出空地儿,匀给黎昭。
黎昭走回来,低头褪去一件件衣裳,在男子震惊微颤的目光中,跨进浴桶,蹲在另一端,露出白嫩的肩头和鹅颈,还?有一张透粉的芙蓉面。
齐容与顿觉呼吸不畅,燥热难耐,许久许久不曾沾惹风月雨露,他快绷不住了,“昭妹。”
将青涩羞赧的女子拉近自己,他解开腕子上?的飘带,蒙在黎昭的眼睛上?,用沾了水的大手捧住她的脸,倾身堵住她的唇,用力地吸吮,思念如?飓风席卷,吞噬自身,也?吞噬了怀中的女子。
燥意不断攀升,让相爱的两人渐渐沉沦。
打湿的飘带落入水中,黎昭的视野变得清晰,她扣住齐容与的肩,身体在水中起起伏伏,抑制不住地扬起优美的颈,其上?清晰可见?一条细细的青色络脉。
齐容与吻在上?面,一再流连。
当黎昭感受到一双铁臂环绕在她的胯骨上?时,她的身体浮出水面,带着粼粼露珠,在肌肤上?蜿蜒而下。
她脸颊潮红,眼也?迷离,低头看向扬起脸的男子。
浅淡的灯火映在他的侧颜上?,打出暗影,显得五官更为?深邃,也?更俊朗。
她抚上?他的眉,向两侧刮了刮,似以?汤水为?笔,为?他描眉。
两人安静对视,温烫彼此的心。
不消片刻,浴汤无规律地漾出,淋洒在浴桶周围,在地面溅起些许水花。
一双素手扣在浴桶边沿,粉润的指尖渐起白痕。
水花荡漾的声响在耳畔愈演愈烈。
窗外?月光点点,屋内灯火燃尽。两道身影缠络着,直到浴汤冷却,可他们的体温是烫的。
长夜阒寂,更阑人静,除夕在不知不觉中到来。
一对璧人在团团圆圆中相伴,不再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