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心亭记雪》
1. 漠上雪(一)
灯花噼里啪啦炸裂,飞得满屋的小星子。阿满从匣子里捡了只小剪子一剪灯芯,又往里添了些油脂,这样能让灯燃的时间更长些。穹帐里瞬间亮堂起来,她头顶上方挂了一串络子,在光影的投射下像一匹奔腾的小马驹。
阿满直起身,后背的骨头仿佛错位重骨一般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她弓得像只虾,手撑在垫满褥絮的矮床上,另一只手则摸了根木棍重重敲在背脊发痛处。
敲过后会有瞬间的好转,而后阵痛便像朔北草原的天空忽晴忽暗。
“阿满我都说过了,以后别再这样敲背。”
穹帐的西北角坐着个安安静静的姑娘,侧编的辫发,发尾处嵌着两颗红豆大小的珊瑚珠。她正借着桌上一湾如豆的烛火去缝手上的羊皮革,不时将那细长的针在发间磨过。
阿满闻言去看她,但见融融的暖光投在姑娘的面颊上,鹅蛋似的光滑,柳叶眉细细一条,秀气的鼻梁直往下在鼻尖微翘。她抿着唇,倏忽间蹙眉抬眼看着阿满。
阿满讪讪收回手,便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贝齿:“我还以为你在忙......”
“再忙也不可能不管你,你岂不是要上天了?”阿泠哼了一声,从布包裹的夹层中取出膏药来,在油灯上慢慢烤热,烤到发烫时招手让她过来。
阿满乖巧地挪过来,掀开衣裳后她瘦弱嶙峋的背脊上除去旧伤的暗痕,还添了几道新伤,纵横交错,格外骇人。鞭抽的,脚踏的......阿泠将膏药慢慢敷上,阿满顺势转过身环臂搂住她的腰,瓮声瓮气道:“还是姊姊对阿满好。”
“姊姊身上可还有马粪味。”阿泠替她整理好衣服,这小丫头瘦得就剩一把,脸倒是圆乎乎的,浮着两团红晕。她干活争先又不服输,收拾马驹时很是利落,偏生苏尼训她,她非要呛回去才肯罢休,因此挨了不少打。
她们这些马奴日日喂马养马、清理马圈,皮肤就在荒漠上被炙烤着,每每到秋冬干燥之时就便会皲裂发痒。阿泠配了不少膏药和护理肌肤的香膏供牧场众人所用,免了大家秋冬痛痒难耐之苦。
阿满松开她,好像因为听见了外头呼呼的风声而联想到了什么,从帐中往外探出脑袋来,眼睛一亮欣喜道:“姊姊,快来瞧!”
阿泠披了件外套的厚袄,还未走到帐门旁,阿满便忍不住说出:“下雪了!”
在朔北大雪并不少见,她心里估摸着喂马的干草早就放好了,不会被雪融化的水浸湿,马圈也收拾妥当,这些思绪乌云一般在心头堆积,被阿满一道惊呼戳散。
“姊姊——”她托长了语调,雪点落在她毛绒绒的发与细长的睫毛间,笑得眉眼弯弯。阿泠为她带上暖和的毡帽,只手掀开了另一道帐帘。雪点如梨花般,盛大而寂寞地下落,落在她亮闪的眸间。她伸手接了一朵雪花,棉絮似的卧在掌心,化作凉水。
朔北的雪大而蓬松,只是干冷,在荒漠草原上不易堆积,雪堆也是松散,一扫便都纷纷扬扬而起。
“中原有句话说瑞雪兆丰年,”阿泠嗓音清冷,嘴角噙了一点笑意,“只可惜我族俗以畜牧为事,随逐水草,风雪过盛,马儿吃不饱,国力必大挫。”
阿满搓搓冻红的双手,像只探头探脑的小兔子,“姊姊,你还懂中原话?”
她想起阿泠阿姊总是在帕子上绣一些自己没见过的图样,还会写自己看不懂的文字。姊姊人长得清秀,字也写得秀气。
阿泠既会读书写字,也懂看病吃药,简直太完美不过,其他牧场的小丫头都羡慕她有这样一个好阿姊呢!
“只懂一些,若我们以后能不做马奴去边关开个酒馆,照顾来往客商时也好方便些。”阿泠笑道。
闻言阿满呼出一口白气,耷拉着脑袋:“姊姊你说我们什么时候能逃出这里。”
做马奴很苦,平日喂马,牵马,若有人来骑马还需充当脚蹬以供踩踏,她们毕竟是姑娘家,哪能受得了这样的苦楚日复一日。
阿泠放下帐子,防止她冻着,安抚道:“会有这么一天的。”
灯火融融,被料峭的寒风吹熄。阿满摸着姊姊的辫发,小声道:“不开酒馆也没关系,姊姊,你有没有想过去金帐伺候?”
“金帐?”阿泠将针戳回毛毡之中,金帐是可汗与官爵所居之穹帐,他们的毡帐都安扎在水草丰美的地方,而且其装饰也和普通的毡帐不一样。羊毛毡围裹之外还密密缝着金丝,玛瑙珊瑚,分外奢华。
跟随侍奉的也是高等级的侍女。
阿满闭上眼神游天外,笑道:“我听旁的姊姊说,若是能凑够钱就能去金帐伺候。可是我和姊姊的钱是要开酒馆的。”
开酒馆——阿泠的手没入她发间,一点一点慢慢地揉按,而后摸上耳垂,上面有一个耳洞长实后形成的结节。转眼少女温热的呼吸扑在膝间,冰寒的空气中因为有了其柔和的鼾声而被灌注了生气。
雪依旧下着,阿泠靠在旧衣铺就的榻上,直勾勾盯着帐顶。冬季雪原的干冷气息在鼻腔冲撞,野绿的松针细细密密扎在胸腔,游丝般漏出热气。她侧过身,手直接隔着毛毡触摸到地上草茸的轮廓。
扎手。
已经三年了,自她从金樽玉瓦的高台楼阁中来到朔北荒原,经年累月的风沙侵袭,好像已经逐渐腐蚀了她内心垒作的高台。阿泠总会做梦,梦中那些灯火流淌在脚下,化作炭火,慢慢将画卷燃烧殆尽,然后一阵风沙似的,卷起就走了。
等到一丝青白游入视野,阿泠好像听见咩咩的羊声。她对着结冰的水面梳着头,即便甚么倒影都看不见,还是只凭着习惯将木篦子咬着齿间,不疾不徐地编辫子。
雪点落入厚实的发间,阿满站在矮坡上嘴里叼着根黄草,对着河岸边水草间白压压的羊群颐指气使:“当心你们的羊!”
驱赶羊群的是个半大小伙子,带着厚厚的毛帽遮着耳朵,他脸颊红肿,显然是冻的。
那是兄弟俩,分别叫大罗小罗,一高一矮,一瘦一胖。阿满常笑话这两个养羊的男孩,哥哥瘦条条地像放羊的杆儿,弟弟矮胖地像个滚圆的羊屎蛋儿!
阿泠去取了干草,用粗绳栓了在地上拖。扎着两条粗辫的女孩步履踉跄地跟上来,在她耳边打着小报告:“那兄弟俩也太过分了,不知道这里是咱的地界儿吗?”
两人一路走至马圈,忽然感觉浑身热起来了,烧得脸颊愈发红。阿满拾起靠在墙角的毛刷,是硬草再把不用的羊毛编进去做成的,用来清理马匹是最好的,既收拾得干净又不会弄伤。
马圈外传来沙沙的踏雪声,正是兄弟俩中的大罗,他睁着一双小眼,面颊高高鼓起,“人人都离开牧场了,你俩怎的还在这?”
“有什么新奇的事儿?”阿满停下了手里的活计。
这厢阿泠取来挂在里屋墙上的羊皮卷,将马的岁齿、毛色等登记入册。不仅是人,马也分高低贵次。
大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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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个中原客商,带了一水儿的好东西,说是来易货。”
阿泠听在心里,中原与朔北自凉州交战后,在边关设立都护府,常有互通商贸商旅往来。安平几年后近年来朔北屡犯边境,这个中原人不要命了,还敢来做生意。
阿满觉得很新鲜,她没见过中原人,从前只听姊姊说过中原人的长相跟朔北人很是不一样。
“长什么模样,带了些什么好东西?”
大罗讪讪道:“我哪里知道。”
阿满收回脑袋,但见阿泠已经将籍马的册子放下,便道:“你说这中原客商前来易些什么东西呢?”
阿泠的手停在马身,这样若有所思直愣了好半晌,才道:“我们有的他们都有,我们有的他们需要的,应当是好马罢。”
-
纯正的马奶酒被倒入大罗便中,趁着滚烫含入,酸辣腥咸侵袭着味蕾,片刻后是挥之不去的奶香。金帐中大摆筵席,肉以炙烤为主,配着酪浆。他们不似中原人人正襟危坐,而是不拘小节大喇喇径直坐下。在一众的翻领胡袍,晃眼的金银配饰间一个人显得格外惹眼。
他笔直一条端坐在席间,青色圆领袍,腰佩蹀躞带,铜冠束发。眉眼不似那一圈朔北人凌厉,而是清俊疏朗,温温和和地透着文人风骨。不时有人向他投来目光,终是举杯相迎:“裴刺史。”
裴贺虚虚晃晃回过神来,拿起杯盏遥遥一敬,双手捧着仰面喝下去。
颉诏可汗身坐高位,散发须髯,胸前佩戴着硕大的一串托伽,欲盖拟彰地凸显着下方的几乎覆盖了整个胸口的狼图腾。
一旁的宫廷大臣率先开口道:“去岁晟朝颁粟三万石,杂?五万段,农器三千具供朔北耕种。吾等感激不尽,尚在思虑如何回馈,不想等来了裴刺史。刺史年轻有为,又身携绢丝入北境,其间困苦,杯酒难消。”
“大人言重,”裴贺浅笑,眸中看不出什么异样的神采,水波一般,平静地倒映着眼前的人稠物穰,“朔北需要中原的茶叶丝绸等物,中原自也需要草原的战马。”
颉诏可汗眸色一动,了然笑开:“战马良驹,草原上从来不缺。来人,带裴刺史去牧场,亲自挑选。”
帐外大雪未止,衣袂退却帐中的余温,即刻覆上冰寒气。朔北人皆被发左衽,身衣裘褐,腰佩匕首。唯有裴贺一人青衣鹤氅,危立风雪之中。
侍卫拍拍手,便见一马奴牵着匹毛色油亮,身形矫健的骏马步履稳健而来。骏马通身呈现一种暗紫色,鬃毛如火,所经之地,在雪原上留下零星一排蹄印。
苏尼阙介绍道:“裴大人,听闻紫色在贵朝是为尊贵之色,此为我朔北良驹——飒露紫,体质粗糙结实,是挽乘皆宜的品种。且以善走对策步著称,这种步伐可使骑手减轻颠簸之苦,日行千里也浑然不觉。”
粗粝的北风刮过,胸前氅衣的绒毛微晃,裴贺勾唇一笑道:“的确是好马。”
马奴颔首道:“飒露紫难驯,此乃未经驯化的野马。”
苏尼阙面色一变,怒斥道:“大胆,竟敢拿未驯化的野马出来,若是伤着裴大人该当何罪?”
马奴即刻跪下磕头,抖如筛糠。
“无碍——”裴贺抱着胳膊,迎着北风咳嗽了两声,缓和道,“只是我自小身体积弱,疾病缠身,不宜骑马,不然我定要亲自驯服此烈马。”
他话音刚落,一道声音破风而来。
“父亲!”
2. 漠上雪(二)
来者是名身骑骏马的女子,她十七八岁的样貌,皮肤晒得是健康的古铜色。浓眉星眸,绿松石的耳坠随着她扬起马鞭的动作而摇曳起舞。
“父亲。”茉兰珠在不远处下马,朝颉诏可汗行了个礼,而后眼神发光地走到飒露紫跟前,爱不释手地抚摸了一下。
她欣喜道:“父亲,让我来试试这匹马。”
颉诏可汗愣了一下,正要说话却被裴贺抢先:“既然公主有心,不如一试。也好让在下张张见识。”
言罢他入座,端起一杯酪浆朝可汗微微点头示意。
这厢茉兰珠得到了父亲的准许,大手一挥抓住缰绳就要上马,马奴见状要伸手搀扶却被她推开,厉声呵斥:“走开,不要妨碍本公主。”
裴贺淡淡道:“公主磊落飒爽,颇有可汗之风。”
可汗回道:“我这个女儿被我宠坏了,无法无天惯了,裴刺史莫要在意。”
茉兰珠满意地看着身下的骏马,试着走了两步,大笑道:“什么骏马良驹,还不是得乖乖臣服于本公主脚下。”
她手扯缰绳,双腿一夹马腹,就要绕着牧场去跑一圈。纷纷白雪落在她发间,那耳垂上的绿松石似生了翅一般,四散飞去。正是飒爽肆意之际,倏地身下马不受控制地疯跑,四处乱撞。茉兰珠一时心乱,手下便掌控不住,几欲跌下马来,惊险地悬挂在马身上。
她有些慌乱,但还是碍于多年骑马经验拾了几分淡定,重新骑上马。如今扑面的雪锋似利刃,锥在面颊上,茉兰珠惊得张开嘴,吞了一口寒风。
“公主!公主!”
见茉兰珠被发了疯的野马带着四处冲撞,在场的人无比心惊胆战,一帮唤着公主,另一帮忙着护卫在可汗身边。
“先保护公主!”颉诏可汗匆忙站起身,满是担忧。
茉兰珠的身影逐渐清晰起来,她几乎倒挂在马的侧面,每一次颠簸就下陷一些。
有人道:“野马发狂,不可近身啊。”
可汗怒道:“没用的东西,整日的骑马打猎,难道连个野马都无人可驯?”
裴贺抬起眼睛,用手遮在眉间,灰色的天际穿过一道白色的线云,冷风横扫,风雪漫卷。一时竟分不清是雪点还是荒漠的沙砾。
他的目光回到被撞得稀烂的马场的栅栏,一道褐色的身影携风带雪地飞过,身轻如燕,直直停落在疯马之上。
阿泠踩住脚蹬翻身上马,一手扯住缰绳,另一只手则将摇摇欲坠的茉兰珠给拽了上来。茉兰珠还未反应过来,尚沉浸在劫后余生的后怕中,只得死死揽住那马奴的衣袖。阿泠重拉缰绳,拐正马头,将其从错误的路线上拉了回来。接着她晃悠几下马鞭,身下的马如同恢复了理智,速度渐渐慢了下来,任她驱使。
漫野的荒草与风雪间,二人一马的身影逐渐清晰。在靠近栅栏的地方,阿泠放慢了速度。雪落在她发间,衣间,整个人像一片江南的柳絮,轻而慢地落在冰雪妆扮的冰湖上。她搀扶下茉兰珠,而后半跪着行礼。
可汗见茉兰珠完好无损才松了口气,注意到方才救人的是个眼生的奴仆,便好奇问道:“你是?”
阿泠顿首:“奴是牧场的马奴。”
“原来是个马奴,”可汗道,“你此番英勇救下公主可想要什么赏赐啊?”
“奴不敢,”阿泠道,“且不说救下公主本就是奴的职责,公主是在马场的飒露紫上险些受伤,作为马奴也难辞其咎,王上不说责罚,哪敢求赏赐。”
“倒是个聪明的,我看不如功过相抵。”裴贺笑道。
可汗望他一眼,略抬了抬眉梢道:“裴大人言之有理。”
裴贺俯身向前,余光打量着马场中颔首跪地的马奴,但见少女消瘦,却骨节坚韧如竹,乱发间冷眸映风雪。便笑说:“不愧为北境之主的朔北,连小小一个马奴都能轻而易举驯服野马,着实让我大饱眼福。”
闻言可汗来了兴致,将目光重新落在阿泠身上,开口道:“你一个马奴是如何习得如此精湛的骑马之术的?”
“回可汗,”阿泠重重磕了个头,“行天莫如龙,行地莫如马。马匹,在怎么样也不过是畜生,顺着毛摸,策之以其道,食之尽其材,鸣之通其意,使之乖顺便可驯服。”
裴贺收回目光,起身朝可汗行了个朔北的礼节,“今日也算是让我好好见识了一下朔北风光,此次前来呢也想与可汗商谈关于边境贸易开放之事,咱们还是移步离开此风雪之地吧。”
-
一匹及腰高的小马驹撒开腿朝她奔过来,阿泠卸下围在头顶的纱巾,在小马驹靠近时俯身摸了摸它的头,又习惯性将它浑身检查了一遍,温度正好,心跳也正常。
“阿姊!”阿满小跑,手里还拿着用来装马粪的簸箕。
她气喘吁吁:“阿姊,一会儿不见你跑去哪里了?”
阿泠拍拍身上的灰土,道:“他们都在金帐那看热闹,我也去了。”
“热闹有什么好看的?你不是最不爱看热闹了吗?”她记得阿姊曾说过,有那功夫看热闹还不如在马圈里洒两把水。阿满边走边把玩手里一根枯芦苇,开口道:“你可瞧着那中原人了,长什么模样?俊俏不俊俏?”
阿泠忍不住笑,那个中原男子的脸却意外出现在眼前,她强装镇定地救人,回答可汗的问题,不曾看清过他的脸。那位大人端坐于人群间,背靠茫茫雪原,虽没有不甚有大动作,却独有难掩的浩然之气。她笑模样地捏了一下阿满的脸蛋,道:“什么模样?人模样,两个眼睛一只鼻子。”
“我当然知道两只眼睛一只鼻子,我只是好奇罢了。”阿满搓着自己冻红的脸。
阿泠道:“这世上人多了,相貌身条各不相同。无非就是美丑之分,可即便这美丑之分也只是浅薄之论。”
入夜,荒原上静得出奇,唯有沙沙的落雪声不止。阿泠锁了马圈,坐在门口的大石头上用布条狠狠缠着自己的臂膀。她手有旧疾,时常会隐隐作痛,每至这时便用布条缠绕方能缓解。
遥远处传来几声狼嚎,这是阿泠第一次见到下如此大雪的时候,圆月仍能高挂在天穹。
她怀中靠着一只冰凉的竹笛,细葱般的指尖勾着片雪就触上去。阿泠就坐在石头上,吹响那支笛子,细密幽怨的曲调似乌云盘旋翻卷,重重沉下来,轻吻至暗流涌动的冰谭。
“好一曲《寒江雪》啊,这曲子我得有十年没听过了。”
一道声音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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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响起。
阿泠回身,唯见风雪间一青白身影影绰,瘦长的,笔直的影子随着心跳的节拍渐渐漫至足下。裴贺发被吹得凌乱,藏在鹤氅中冻红的手也不住攥起。
雪地难行,他几乎是弃绝了形象,一瘸一拐而来。裴贺脚步愈加快,似乎怕阿泠跑了似的。直到距离她只有几步之遥,才放慢步子,将手背在身后做淡然貌。
阿泠倒是淡然,遥遥行了个礼,先出声道:“见过裴大人。”
裴贺见她肩头,发间落的都是雪,忍不住道:“怎么在外面待着?”
“赏月,赏雪。”阿泠道,“屋中与屋外差别很大。”
裴贺耸肩,转向阿泠,叹道:“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萧萧。你怎么不吹了?让本大人再听一曲。”
阿泠将竹笛收起来,再抬首是已经挂着淡淡的笑容,
“不吹了,现在要说话了。”
裴贺眉宇微动,眼前的姑娘约莫十七岁,瘦削的身子裹在厚厚的冬衣中。一双杏眸也许是因为映着雪光格外明亮,配合着那淡漠的神情,整个人却像笼罩在单薄的雾色间。
他动了动指节,心好似被松针一扎,呼出一口迷蒙的白气,“今日你在颉诏可汗面前说的那番话是专门说给我听的,对么?”
姑娘浅浅一弯唇角:“大人何以见得?”
“‘策之不以其道,食之不能尽其才,闻之而不能通其意。’出自韩愈的《杂说·马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你难道不是在提醒我,这里有一匹千里马,在等一个伯乐。”裴贺道。
阿泠点头,其实有没有这番话并不重要,今日裴贺来了,她做的一切便不是徒劳。
寒凉的月光散落在衣间,她声如冷泉滚珠:“行天莫如龙,行地莫如马。马者,甲兵之本,国之大用。更何况是在朔北,马便是立身之本。可是晟朝兵强马壮,并不以畜牧为主,刺史大人千里迢迢而来,若只是单单为了这马,说出去只怕多疑之人心里便敲响了警钟。”
裴贺盯着她,良久嗤笑:“本刺史前来朔北之位绢马交易一事,哪里容你一介马奴胡乱揣测?”
“既然是为马而来,今日大人何不一试?”阿泠道。
裴贺作虚弱模样:“本刺史身子积弱,不善骑马。”
“不善骑马?”阿泠声音尖利起来,字字紧逼,“那大人是如何前来的,你的同伴侍从呢?一人而来能带多少马种归去?”
“可汗将大人您的随身侍卫皆数控制起来,不得其身。如今您是身陷囹圄。而我,一个小小的马奴,便能救您。”阿泠沉下面色,步步裴贺靠近,“唯有我能救您出北境。”
裴贺愣住,迟了半晌才后退一步,蹙眉道:“你忘了我是什么人,凉州刺史。哪怕现在锁链就悬在我颈前,我也有办法游刃有余地脱身。”
他拧了拧手腕,垂眸道:“你以为我会不明白那位北境之王的心思吗?只是你找错人了,我不是你离开这里的梯子。”
言罢裴贺一扫衣裳,转身离开。
“裴刺史,”阿泠早有准备,在他身后开口,“方才我的话还没说完。”
“我会给你想要的,除了马,还有一样——云州堪舆图。”
3. 漠上雪(三)
云州堪舆图?裴贺顿住,他缓缓转过身,凝视着风雪中小小的马奴。
阿泠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只知道他心动了。
“你怎么会有云州堪舆图?你是南国人?”裴贺问道。
“我是谁并不重要,”阿泠凛声,“南国占据要地,若是云州被朔北拿下,必为晟朝心头大患。大人只管信我,若大人信守承诺将我带出北境,云州堪舆图我必双手奉上。”
能做到凉州刺史的人并不会只因一字半句就相信一个小小马奴,阿泠深谙此道,于是不再多言:“奴贱命一条,犯不上欺瞒大人。”
-
回到毡帐时,阿满已经沉沉睡着,她手边烛灯未熄,显然是等了她一夜。
阿泠替她掖好被角,再起身从一隐秘的角落中找出一只匣子。打开匣子里面正是一卷羊皮卷。
这便是她话中的云州堪舆图。
羊皮卷散开,里面却是空空如也。
实际上她根本就没有云州堪舆图,当然这也不是她全然未知,胡乱编出来的名字。三年前,朔北的铁骑踏入南国,直逼腹地。火烧城池,拿下南国王上人头。而她不过是宫廷中一个小小才人的女儿。
南国地寡人稀,不足为惧。唯一的就是,它在会稽山阴之南,绛水之北,恰巧阻隔在晟朝与朔北之间,唇齿相依。
火烧宫廷,乱箭齐飞的那日正好是个雪天,烈马肆无忌惮地踏着地上的尸骨而过,地毯被鲜血染红浸透。贼寇将王宫洗劫一空,留下血流成河。
父王集结了护卫关闭了城门缩在了大殿之中,阿泠和母亲则躲在自己的宫殿里,他们将所有可以挪动的桌椅板凳将门堵上。听着外面的厮杀惨叫,阿泠一阵头晕目眩,误将脚下土地看错成天边的绯色云霞。
母亲抱着她,两人先是躲在放下帘子的床榻上,后又躲在柜子里。宫室不大,他们母女俩无人问津惯了,也无人来寻,无人来救,这么静听着一夜的杀伐。
“姊姊?”一道迷蒙的声音打破了她的回忆。阿满醒来看见阿泠坐在床头的背影,骇了一跳。
阿泠回过神来,不禁冷笑,明明说好此生不再回忆的。
“你怎么了?”阿满爬起身揉了揉眼睛,忽然想起自己昨夜是准备等阿姊回来的,一不小心竟然睡着了。见阿姊眼下一片青黑,她心里有些不安,“阿姊你昨夜何时回来的?怎的一夜未睡?”
最近阿姊好奇怪,经常不知怎么回事就不见大半天。
阿泠道:“昨夜回来时你都睡着了,我才不打扰你。”
阿满一时没注意,她又在一木盆的凉水间吭哧吭哧地洗荡着汗巾,留一个孤零零的背影给她。
“阿姊,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在瞒着我?”阿满蹲下身,轻声问。
阿泠愣了一下,揪着手心的布搓了又搓,“我怎么会有事瞒着阿满你呢?”她叹了口气,复而又道:“阿满你长大了,若以后阿姊不在你的身边......”
“阿姊怎么会不在我身边!”阿满屈下身,抱住了阿泠的腰肢,两人像两只小狗一样依偎在一起。阿满用下巴蹭着阿泠的发顶,自三年前阿泠来到朔北,她们就是同生共死的姐妹。这世上孤苦的人太多,来不及探清各自的来路不明,就抱团在一起。
阿泠直起身,正好将她背起,绕着帐子一圈一圈忙活,
“阿姊没有那个意思,”她顿住,阿满小猫似的依恋着她,她们是这荒漠上的两堆土丘,两棵枯草,一枝飞了,另一枝务必会干涸寂寞。“我是说如果,如果我不在了,你还要这样凭着我吗?你不需要成长吗?”
朔北困不住她,纵然这里有阿满。三年前初见,她不过只是个小小孩童,没有父母,饥寒交迫中巴巴地叫着她姊姊。阿泠于困苦中执了她的小手,作为马奴,做着人下人的生计,这样度过三年苦寒。
“我会长大的,我每一天都在长大。只是阿姊,阿满不懂事,不想让你离开我。”阿满嘟囔道。
“傻阿满,”阿泠捏了她脸蛋一下,道,“再不去喂马想挨打吗?”
在马圈时,阿满忍不住打量着阿泠,总感觉她像是在等待什么。虽然仍旧兢兢业业地干活,但她是如何了解自家阿姊,阿泠今日比上往常多了几分心不在焉。
她装好马粪经过阿泠身边,装作不经意道:“阿姊,你在等谁呢?”
见瞒不过她,阿泠眉目淡然道:“在等一个人。”
阿满嘟起嘴:“你怎么知道他一定会来见你?”
阿泠弯起嘴角,看了她一眼,
“她一定会来的。”
-
天边云卷云舒,风正大作起来,阿泠牵了匹马去河滩边水草处,马匹闲适地低下头,正是那匹飒露紫。
阿泠捡了根芦苇咬在嘴边打牙祭,余光却注意到那霞光晕染的山崖,一抹骑马的身影正奔腾而来。
恍然一阵风一样,阿泠自觉跪下行礼。
只听那马踏声渐弱,一双靴子停在她面前。
阿泠头也不抬,道了一声:“见过公主。”
茉兰珠扫了她一眼,心中疑惑,这小马奴好似在这等着她似的。她扬起下巴,清清嗓音道:“你,叫什么名字?”
阿泠恭恭敬敬回:“奴名叫阿泠。”
“是你上次救了本公主吧?就没有想过要什么赏赐?”茉兰珠道,摇晃着耳垂上的金叶耳坠。
“救护主子是我们做奴仆的本分,奴不敢邀功。”阿泠依旧头也不抬。
茉兰珠哼了一声,道:“起来!这样一番唯唯诺诺的模样做什么?难不成本公主会吃了你吗?”
阿泠起身,见茉兰珠的目光落在正在水草间的马匹,略带惊喜的口吻:“是那匹飒露紫?”
“是。”她便跟着茉兰珠走过去,茉兰珠轻抚马匹,按捺不住内心的急切。
人人皆知,朔北的茉兰珠公主是个马痴,嗜好骑马。
“此马已经被奴驯服,公主可上马一试。”阿泠道。
眼看着茉兰珠的脚已经落在脚踏上,她顿了顿还是放下,将手背在身后道:“罢了,以后有的是时间。”
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再说什么但是几番纠结也没有开口。于是阿泠主动开口道:“公主是还有什么吩咐?”
茉兰珠闻言脸一红,道:“本公主想让你教我骑马。”
“眼看就要到冬狩之时了,我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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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输给燕都。”她补充道。
阿泠带了些胆怯:“奴只不过一个小小的马奴,如何能教授公主骑马,还是请公主另请高明。”
茉兰珠怒道:“你那日救了本公主,怎的不能教我骑马?”
阿泠明白时机已到,于是跪下身重重磕了一个头:“奴可以教公主骑马,但是奴有一个条件交换。”
闻言茉兰珠倒是不生气,道:“哦?你有什么条件?需要多少钱?”
阿泠摇头:“奴想要的——不是钱。”
-
“野马难驯,公主需得有耐心,狩猎之时,既要快又要稳。雪地猎物往往难觅,公主可以注意地上的印记。”阿泠道。
茉兰珠走在她跟前,抱着胳膊道:“不想你懂得那么多。”
阿泠笑笑:“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奴不过是钻了常与马相处的空子,经验之谈罢了。”
夜已黑了,茉兰珠捂嘴打了个哈欠,眼前坡下是破烂的栅栏,与栅栏间几座长久无人问津的圆顶帐。
她道:“我也不知晓你要到这腌臜地方做什么,只管去吧,只给你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够了,阿泠赶紧行礼道谢,便在茉兰珠的驱赶间走下雪坡。
寒凉的风袭过来,她周身打了个寒噤,抬眼望去穹帐间只晃着一点微微的火光。这里没什么生气,满目疮痍,只上下浮着些许羊膳味。
一群羊自暗夜中乌云般的挤过来,阿泠拿着钥匙小心翼翼地开门。这里是羊圈,那几座圆顶帐是无人问津的禁忌之地。
从南国来的俘虏皆被关押在这里。
帐中的人是与她血缘相牵的人,阿泠越走近越紧张,连呼吸都凝滞,如早春的冰河缓缓且堵塞地流动。
帐影斑驳,她听见锁链在地上拖行的声音,看管的人得了公主的示意,早就离开了。四方陡然黑下来,像一块黑豆腐平铺直叙陷下,天边清冷的钩月在雪色间摇晃成影,雪点密集地飞扬,似有人藏匿在芦苇丛中,再急忙地逃窜出来。
阿泠深吸一口气,她手脚僵冷,每走一步如同踏在针尖上。
终于,一阵属于人的残暖裹着她。圆顶帐中没有什么物什,铺着杂草和旧衣服,随着她的动作一丝雪色渗漏进来,角落堆着一团东西。她骇了一跳,原是羊怕冷钻了进来。
至于里头的人,和羊也差不多。
地上零星几个盆子,里面是一些类似食物的残羹冷炙,越走那股臭烘烘的暖流便越近。阿泠蹲下身,她看见一只手从破旧的毛毯中伸出来,她想去牵却又瑟缩了回来。
她的阿姐啊,金尊玉贵的阿姐啊。
曾经这双手如玉一般,戴着玉镯子,择着鲜艳的花朵,而这双手的主人就是那巍巍宫墙中最娇嫩的花儿。和母亲被困在宫室之中时,阿泠小小地窥望着她,只觉得她如灿阳夺目,而自己则像暗处的蝼蚁。
旧毯里的人颤动了一下,传来几声呜咽。
阿泠取出火折子点燃了一柄残烛去照亮她的脸,那人像是避光的小虫子,猛地缩了缩。
阿泠心像被一只手狠狠攥着,她知道再待下去就没有时间了,于是扯住那双手,嗓音沉重道:“阿姐。”
4. 漠上雪(四)
被她唤作阿姐的女子蓬头垢面,一双眸子如同受惊的小鹿,此刻亮晶晶的,瞪着她。
见她又要躲,阿泠放软了声音:“阿姐,你当真不记得我了?”
是啊,阿姐怎么会记得她,那样多的姐妹,鸟雀一般围着她转,她们是如此天差地别。偏偏,她们留着同样的血。
阿泠不曾记恨,只是不甘。
长公主的身子缩在一起不停颤抖,她呜咽着,好像连话都不会说了。只那一双眸子在看清阿泠的脸后便直勾勾的,像鱼钩擒住了水中的游鱼。
一滴冰凉落在手背,阿泠回过神来,她俯下身紧紧贴着地上的人,感受着相互的心跳,如惊雷一般,轰然响彻。
她漠然吐出一句:“我知道你记得我。”
阿泠一只手握住那枯瘦的手腕,另一只手在下颌处轻轻一勾,带下一块土黄的面皮。
虞香凝的神色在胆怯与震惊间来回,终是惊叫一声想要挣脱。阿泠一阵心酸,紧抓着她的手不放,让自己看起来严苛一点:“阿姐,我知道你是在装疯卖傻。我比任何人都要了解你。我注视你,我模仿你,在我眼里,你是那样好。”
“你想知道我是怎样逃出来的对么?”阿泠深吸一口气,继而道,“在运送俘虏的路上,我划烂了自己的脸,跟一个快要病死的马奴交换了身份。”
她知道虞香凝受到了如何非人的折磨,但自己这三年吃的苦并不能就此抵消。虞香凝已是草间求活,苟延残喘,但绝不能这样毫无价值地死去。
阿泠面上的疤痕浅浅,在烛火的映照下弯曲曲折,像细密的蜈蚣拱在一起。
“那你现在还来找我做什么?来看我的笑话?”虞香凝终于开了口,她嗓音喑哑,冷漠中带着凄苦。
阿泠垂下眼眸,轻声开口,那声音却像刺一样扎入虞香凝心口。
“阿姐,我想让你帮我一件事。”
虞香凝的嗓子像是被针缝起来一般,她默不作声地闭上眼,五指却悄无声息地陷入泥土之中。
阿泠跪在地上,指尖在地上随意描着。
“这件事只有你能帮我。”
“我没有见过云州堪舆图,可从前父皇宠爱你,他的宫室你可随意踏入,甚至在你学画时将云州堪舆图拿来让你临摹。我想请你将云州堪舆图画给我,保我离开朔北。”阿泠不做隐瞒,直截了当道。
虞香凝的眉头抽了抽,她发狠到额角青筋直爆,甩开阿泠的手。
你要卖国?你也是南国的公主!
阿泠当然知道虞香凝的怒火,她也不恼,寻摸着虞香凝的手,缓缓道:“我知道阿姐你会怨我,恨我,可是南国已灭,这图在谁手中,或朔北,或晟朝并无区别。不如充作一救命稻草,让我爬出无间地狱。”
她听见几声隐忍的笑声,像是从深渊里爬出来,从墙缝里透出来,阴森可怖弃绝。阿泠也忍不住笑出声,留有相同血脉的姐妹执着手,凝重的黑暗将她们吞噬殆尽。
“继续这样也好。”阿泠弯起唇角,看着似乎失去神智的女人,没人知道她经历了什么,但是人人都可以想象得到。金尊玉贵的公主,一朝从枝头跌下,下面是越陷越深的沼泽。她深吸一口气,道:“爱和恨都不能让人走长远,狠才可以。”
烛火熄灭,阿泠呼吸着干冷的空气,俯身看去,地上的三两个人摸索着蜷缩到那只羊的身边,索取着温暖。
茫茫雪原,连接着暗色无边的天穹,大雪像是落不尽似的。
-
裴贺缓缓展开羊皮卷,只打量一瞬便迅速收了起来。见他微蹙的眉头,阿泠拍了拍衣角飞起的雪花,道:“怎的,大人有所顾虑?”
“我当然有顾虑。”裴贺没说假话,这幅云州堪舆图不像是假的,毕竟他也没见过真的。总归比一无所得的好。他又漠然打量眼前的女子,问道:“后面呢,你想我怎么做?”
阿泠道:“劳烦刺史大人向可汗买下奴。”
她想借此离开这里?裴贺故意道:“本官幼时身子积弱,不善骑马,要马奴做什么?”
阿泠脸上不见恼怒之色,反走至他身边靠近处,压低声音道:“舟车劳顿,大人总需一上马时可供踏足之人。”
裴贺愣了一下,不自然地松了松肩颈。他对上少女有些清亮的眸子,在雪里洗过似的,带着些若隐若现的笑意。
“那你接下来要做什么?我们怎么离开这里?”他好奇问道。虽然现在自己并没有被完全限制行动,但隐约有被监视之意。好在,自己来见的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马奴。
阿泠指向荒草之后的雪原,凛声道:“大人请看,五天之后便是冬狩,可汗会带人前往猎场,彼时四处的防守会松懈。我们便可另一方向离开。”
“离开?”裴贺抬了抬眉梢,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怎么离开?”
“走水路。”阿泠道。
“我时常带着马去河边吃水草,对于河流走势十分了解。现在虽为寒冬,但马群常去之地的河流并未结冰,我们可以乘坐羊皮筏,这样也可避人耳目。”
闻言裴贺倒有些惊讶,手里的羊皮卷登时滚烫起来。他没想到眼前的人竟然做了那样充足的准备。
他正色道:“你等着一天等了多久了?”
阿泠眉眼清浅,眼睫如鸦羽一般。只是笑意不达眼底,让人觉得意外的寒凉,“从我来的那一天开始。”
裴贺呼出一口白气,厚实的斗篷衬得他像只蜷在暖窝里的鹌鹑。蟹壳青的衣衫如一叶冰河之上飘飘摇摇的小舟,他眸中映着无边的雪色,瞳仁微缩。手背在身后,就这般安静地站着。
阿泠弯曲拇指和食指含在口中,用力地吹了一声口哨。片刻后一匹小马驹从芦苇丛间探出脑袋,蹦蹦跳跳朝他们奔来。
裴贺眯了眯眼,但见一片白上出现了一个越来越近的小黑点,当即吓了一跳,后退了几步。
“乖啊——”阿泠蹲下身,在小马驹头顶摸了摸。
“你......”裴贺没反应过来,兀自扯了扯披风的衣领,凛声道,“招它来作什么?”
阿泠抬起头,手下却不停。她笑得眼如弯月,似是与小马驹对话:“快向大人问好。”
裴贺没好气地躲开那目光,将手在袖中一拢便面向飞扬的白雪:“就这么说定了,五日后我在这里等你。”
小马驹哼哼小声,瘦弱的细腿颤颤巍巍站直。阿泠也站起身,迎风道:“一言为定。届时——帮大人带一匹小毛驴?”
裴贺听出了她话中的调侃之意,低低哼了一声便拂袖离开。但见阿泠仍在他身后站着,朝他长长作了一揖,一人一马在雪中屹立。
在回马房时阿泠正好遇到在肆意练马的茉兰珠,远远瞧见她便一扯马鞭慢下来。
“公主。”阿泠行礼。
茉兰珠在马上俯视她,冷冷道:“你一个马奴不在马房,去了哪里躲懒?”
“一只小马驹偷跑不见,奴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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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寻了回来。”阿泠道。
茉兰珠骑着马慢悠悠绕了她一圈,阿泠眼尖注意到她背后背着的弓箭,心中猜测公主正是为了冬狩而准备。她试探问道:“公主是特意来找奴的?”
“谁特意来找你?”茉兰珠哼了一下,高高扬起下巴,眼神格外锐利。
阿泠松懈下一口气,牵着小马驹道:“既然这样奴先告退了。”
见她就要离开,茉兰珠有些着急,三两下拦在她面前,道:“本公主允许你离开了吗?”
她下了马,腰侧悬了一卷银光恻恻的九节鞭,走到阿泠跟前,影子漫下来。
“你就这么甘心在马房喂喂马?”
“不然呢?”阿泠眨眨眼。
茉兰珠冷下脸,她立马知趣地跪下来。茉兰珠面上闪过一丝慌乱,她将手背在身后原地转了转,强行镇静道:“没志向的东西!”
阿泠垂下眸子,安安静静回复,任她搓圆捏扁,“公主到底要说什么?”
茉兰珠轻抬眉宇:“我想向父亲要你,你可愿意跟在本公主身边?”
“什么?”阿泠一副诧异的模样,忙顿首道,“奴不过一介马奴,如何能受公主青眼。”
茉兰珠道:“你那日的话提醒了本公主,我是个不愿意输的人,也愿意识人善用。你既然在驭马和狩猎上颇有心得,不如来本公主麾下。再怎么样,也比在这马场铲马粪的好。”
“本公主不觉得你有理由拒绝。”她缓慢勾起嘴角。
阿泠抬起眼,茉兰珠的话不像只有让她教授骑马的意思,似乎有更深的暗喻。现在明显不容她拒绝的空间,或许有公主的帮助,自己带着裴贺离开朔北的可能性会更大。
但是她是绝对不会留在这个地方。
夜晚大雪暂时地停了下来,干冷的空气中见缝插针地添了些马粪的臭气。阿泠收拾出那支竹笛,轻轻在唇旁吹奏。
阿满从她身侧经过,拾了根长棍子扁担似的搭在肩膀上,尽头系着堆满衣裳的竹篮,这招还是阿泠教她的。
“姊姊,好久不见你再拿这笛子出来。”她笑得露出一口糯白的牙齿。
阿泠起身,挡住她的去路道:“阿满我有话要跟你说。”阿泠自诩冷漠自私,可面对纯真的阿满,她仍有万千不忍心封缄于喉。
“怎么了?”阿满好奇。
寒风呼号,呼吸冷却成冰。“我上次机缘巧合救助了茉兰珠公主,公主现在将我要去她帐中了。”阿泠露出笑容。
阿满像是诧异,而后喜悦地跳起来:“真的吗姊姊,太好了,你不必再做马奴辛苦了!”
阿泠扶住她的肩膀,温柔道:“我会向公主请命,将你一同带去,给你个侍女之位。”
“可,可以吗?公主不会生气吗?”阿满小声。一方面她为能离开牧场而激动欣喜,一方面又有些畏惧公主,会不会因为阿姊的要求最后连她也不要了。
“当然了,不过——”阿泠抚平她汗津津的刘海碎发,极为认真道,“以后我可能就不能常在你身边看着你了,你要好好干,不要叫旁人欺负了你。”
“知道了姊姊,你最近怎么跟老婆婆一样的。”阿满反捏了一下她脸,看着阿泠被捏到变形的脸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阿泠佯装恼怒,掐了一把阿满的痒痒肉,两人瞬间打闹在一起,
“哈,你这丫头真是没大没小的,想挨打了是吧?”
“哈哈哈哈,姊姊你放过我罢!”
5. 漠上雪(五)
春蒐夏苗,秋狝冬狩,皆於农隙以讲事也。冬狩狩猎的主要便是狼一类的野兽猛兽,朔北人于马上长大,且善骑射,对于冬狩尤为重视。
北风卷地,白草争折。旌旗呼呼作响,数十骑人马威风凛凛立于荒漠之上,武士护卫在周,手中刀枪剑戟闪烁利光。远处穹野与灰云齐平,恰似一箭飞穿,刺破天外。
风劲角弓鸣,雪尽马蹄轻。
一双冻得青紫的手掀开帐子,碎玉飞扬了进来,裴贺打了个寒噤,唏嘘道:“又下雪了。”
这破地方,下次不来了。
他龇龇牙,脑海中江南暖怀绮梦一遭吹散,回首看向自己放于床榻之上的行李,五日之期已到,希望那个马奴不是无聊到拿自己寻开心。他吞吐出一口白气,倏地想起那姑娘的脸来,她低顺着眉,神色如笼云雾,唇贴着青绿的竹笛,吹出来的曲子与大雪纷飞的荒漠格格不入,
这个人,到底是谁?她看样子并不是朔北人,且身上还有云州堪舆图。如果她是南国人,又该是何种身份?难道是皇室......裴贺眼睛一亮。南国遭朔北灭国之时,皇室尽数遭坑杀,按照朔北人之狠辣,绝不会有刀下遗魂。
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呼唤:“刺史大人!”
裴贺探出脑袋,原是可汗身边的侍从,他转身入帐问道:“怎么了?”
侍从行礼,说明来意:“可汗邀请大人前往参加冬狩。”
“什么?”裴贺感觉自己的腰杆一僵,他踌躇道,“参加冬狩。”自己一不擅长骑马,而不会射箭,哪门子的参加冬狩?
“我不善骑射,只怕会丢脸啊。”他直起身,款款一笑。
侍从道:“无事,可汗说大人只消尽兴就好。”
裴贺掌心沁出冷汗来,他的目光定在一侧悬挂的斗篷上,迟了半晌道:“待我片刻加衣。”
等侍从出去,他才松开手,突如其来的变化让他招架不住,他有预感此次冬狩便是一个死局。他登时明白了那名叫阿泠的马奴之言,弩箭悬在他头顶,他才是可汗眼中的猎物。
圆顶帐外雪落地的声音清晰可闻。
这便等不及了吗?裴贺搓了搓手心,刺眼的雪白让他睁不开眼睛。
北风刮得旗帜呼呼作响,可汗于高头大马上仰首饮下烈酒,而后爽朗地将酒囊扔向远处。酒囊一头扎入厚雪之中,几下被掩埋地不剩一丝踪迹。
“父亲,今日我可不会让你。”说话的男子是王子燕都,他二十余岁,骑着一匹毛色油亮的良驹,身材高大健壮,眸色锐利,如鹰隼一般。
茉兰珠拿水顺着口,闻言也道:“哥哥也不要小看我。”她弯起一个傲气的笑容,提起马鞭便稳稳行了两步。
“甚好!”可汗望着一双儿女满意地笑了笑,道,“今日谁狩猎的猎物多,我重重有赏!”
茉兰珠将手攥成拳,放在腰侧给自己打了个气,余光注意到给自己调整脚踏的是个眼生的近侍。她上下审视几眼,几番打量才想起这人便是自己要的马奴。阿泠垂着眼,将绳子不断调整,听见头顶一道脆生生的呼唤,
“喂,你到位地倒挺快。”
茉兰珠俯下身,在唯有她们俩能听见彼此说话的距离时出声:“你今日若帮我赢了比赛,本公主定重重有赏。”
阿泠起身,雪像旧棉衣里的绒花,又灰又皱,一点一点飞出。
“奴自当尽力。”
“驾!”马蹄踏在雪坡上的声音伴随着号角声如弩箭射出,茉兰珠驾马飞驰而去,从背后抽出一支羽箭,架在弓箭上。
阿泠骑马跟在她身后,寒风刮在面颊上,剥皮削骨火辣辣的。
白茫茫一片的雪地上,没有一丝活物的痕迹。
一支箭遥遥飞了出去,茉兰珠叹了口气,将马转过头道:“这里不像有猎物的样子。”
阿泠道:“在中原皇室秋狩冬猎时,多为有人提前将猎物布下。而我朔北英勇善猎,乐于挑战,只寻原野间的野兽。冬日,除却冬眠之物,其他野兽难觅食物,不如用食物将其吸引出来?”
茉兰珠眼神惊奇:“从前我只知晓无头苍蝇地到处乱寻,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法子?”
阿泠从包裹中取出个布包,打开后里面正是一块熏肉。她有些遗憾道:“只可惜没有找到新鲜的。”
茉兰珠目光追随着阿泠,自言自语道:“此肉若是能引得雪狼来就好了,那我一定能赢过燕都。”
射得一匹雪狼,可比得上好几只其他的小物。
“还差一点......”阿泠将肉放在掘好的雪洞中,蹲在那半晌,默念着什么。
片刻后她灵机一动,当即从腰侧抽出一把雪亮的匕首。
见到那刀光,茉兰珠惊叫:“你要做什么!”
“公主莫要担心。”阿泠赶紧解释,同时将刀刃握在掌心,轻轻一划,鲜血顺着掌缝滴下来,“血腥味能吸引猎物前来。”
茉兰珠松了口气,还是责怪道:“你既然要血也不必这样,用羊血什么的就好啦。”
“这里哪里来的羊血。”阿泠笑笑,将匕首放了回去。她痛快撕下衣裳一角,简单地包裹了一下,“能为公主效力,是奴的幸事。”
“快快上马吧,我们藏去远一些的地方。”茉兰珠难以按捺住内心的激动,忙向阿泠招手。
马匹方在雪地里留下足印,只回头一瞬便被新雪覆盖。裴贺颤颤巍巍地骑在马上,无论向前或是回首,皆是一望无垠的雪原。他眼前随着呼吸起伏是一片迷蒙的烟云,远山荒漠看不真切。
“我们快走出界限了吧?”他偏头讪讪道。却注意到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人失去了踪迹。不好!他心里发凉。
他尽力控制着身下开始脚步发乱的马匹,又腾出手去摸悬在腿侧的箭筒。一支羽箭摔落在地,马发狂地朝前奔去。
不是,前面不会是悬崖吧?裴贺一阵胆寒,这是预备了几种死法给自己?
他被颠得快要吐出来,手里像拽着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扯着缰绳,骏马疯跑,带着他如同马尾上一串络子不断摇晃。眼看就要撞上一堆及人高的雪堆,裴贺心一横,从马背上跳了下来,重重滚落在地。
雪大块大块地砸下来,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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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才移开挡在头顶的手臂,慢慢支撑着起身。
小腿骨处传来锥心一痛,裴贺倒吸一口凉气将目光移向痛楚,雪白上是醒目的红。他冻得瑟瑟发抖,朝前匍匐了两步。他想呼救,可是一张口如同吞了一块冰般冰寒。
他失力地躺在雪中,身上的衣物大多被浸湿,如云层厚叠重重压在他脊背上。
“啊——嘶——”
那个在等他的姑娘,恐怕是等不到了,自己没办法带她离开朔北了。裴贺耳畔恍惚听见几道狼嚎似的吼声,越来越近,与呼呼风雪声交织在一起。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裴贺蹙眉,小腿处又隐隐作痛起来。许是血腥味吸引了那些雪狼,他估摸着自己所在的位置,将那些沾染了血的雪块用力往远处抛去。
只几下,他便气喘吁吁。
刺目的白让他晕眩起来,恍惚间不经意想起中原灯节的那些烟火,灯火阑珊处,长河入星天。
他,裴贺,吴兴氏族出生,十三岁中秀才十八岁殿试,年少得志,不想会丧生在这风雪寒凉之地。
四周逐渐传来沉重的低喘,腥臭的涎液顺着锋利的尖齿颗颗坠下。一匹毛色雪白的狼在百步之外,金黄的竖瞳直勾勾地盯着匍匐在雪地中的裴贺。
裴贺缓缓站起身,一掀衣袍将那伤腿盖住。一人一狼,就这样对视着。
马跑不见了,带着那些弓箭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忍不住嗤笑,真倒霉!
雪狼的眸子闪了闪,似乎看穿了他的故作坚强,仰头朝天高嚎了一声,而后飞一般朝裴贺扑过来。
千钧一发之际,一支羽箭破风而来当其胸口一穿而过。雪狼在半空中停顿了片刻,直直摔在雪地里。
一匹骏马从身后奔腾而来,伴随着一声声“驾”越靠越近,直到停在裴贺身侧。
阿泠坐于马上,一扯缰绳将马给逼停下来。她收回弓箭在背后,才有机会给裴贺一个眼神。
“刺史大人,我来迟了?”
裴贺感觉浑身一松,半晌才目光清明,咳嗽道:“你怎么会在这?你不是应该......”
“在那等您是吗?”阿泠从马上翻身下来,轻抚了一下马背。
“大人,中原有句话叫未雨绸缪。”她轻声道。
-——
两人一同骑马到处及人高的水草间,拨开水草是涛声阵阵的水流。阿泠下一边下马,一边道:“须得过河,不能再骑马了——”她注意到裴贺下马时的为难,一条腿微微抬起,用全身力气支撑着。
鲜血已经浸满了裤子,他愣是忍着一声没出。
“刺史大人,您没事吧?”阿泠眉心一皱,跪下身去看裴贺的伤腿。裴贺有些难堪,偏过头强撑道:“一些小伤而已,没什么......”他话还没说话,就被阿泠手下的动作痛得一个激灵。
“这还小伤都伤到骨头了。”阿泠抬头看他一眼,继续道,“大人您真够能忍的。”
不容他拒绝,阿泠不知道从哪摸出来一些木板,又从衣角撕下几道布条,用木板将裴贺的伤腿固定起来,简单地包扎了一下。
6. 漠上雪(六)
裴贺左右看了眼自己的伤腿,道:“你还挺熟练的,这些东西从哪儿来?难不成你一直背在身上?”
阿泠用冷雪洗了洗手上的血渍,道:“当然不是,这是坐羊皮筏子剩下的。”她又抬起头,盈盈笑了一笑,“我们做马奴的,受点伤都是家常便饭。”
裴贺看着她,头发用布条束起,穿了轻便的衣裳,神色平静中有冷焰在燃烧,他忍不住开口:“日后便可以自称‘我’,不必自称‘奴’了。”
“大人果然心软,仁慈。”阿泠愣了一下意识到裴贺的意思,而后笑道。
裴贺登时有些难堪,抽回自己的腿,试着站起来,冷下脸恢复原来的模样,
“走吧,别耗费时间。”
落雪朵朵落在掌心,阿泠从芦苇荡间拖出之前预备好的羊皮筏,慢慢放下水。
裴贺是第一次坐羊皮筏,他此刻还沉浸在劫后余生之中,坐在其中一言不发。阿泠拿出腰间的水囊,狠狠灌了一口,冰冷的水刺激着胃肠,她忍不住拧了一下眉宇。
水囊没在河水里,咕噜咕噜冒出几个泡泡。
阿泠才想起裴贺,关心问道:“大人可要喝水。”
裴贺摇了摇头,看着姑娘鼓起了脸还在水中洗荡着水囊,他稍稍低下下巴,生硬地扭转了话题:“你本名叫什么?”
他只知道她叫阿泠,不知晓是哪个字,也不知晓她的本家姓氏,说不定还能帮她找到从前的家人。
阿泠愣了一下,出声:“虞泠。驺虞的虞,请问游子吟,泠泠一何悲的泠。”她用手指沾了水,在羊皮筏上描了一下。
裴贺惊诧原她是会写汉文的,心中更是疑虑虞泠的来历。
“你是晟朝人氏?家在何方?家里可还有亲人?”
阿泠知晓他总是要问这些的,于是道:“刺史大人何故总是执著我的来历,云州堪舆图奉上,也带您离开了这虎狼之窝,还要心存疑虑,难不成......”
裴贺打断她:“我没有什么想要窥探的意思,只是你应当明白,做官做到这份儿上,不可能全然相信一个人。恩情自当别论。”
他从怀中掏出那羊皮卷在手中掂量了一下,继续道:“你不是南国人氏,那你手上为何会有云州堪舆图?”
“还是你在骗我,这份云州堪舆图根本就是假的!”
羊皮筏子在波涛上晃了一下,筏身沾染上些许浪花翻涌起的白沫。阿泠也不反驳,只轻笑:“都到这时了,刺史还要问这些问题?难不成刺史大人您亲眼见过云州堪舆图?”
裴贺愣了一下,他自然没见过云州堪舆图。
阿泠补充道:“那您凭什么说我给您的云州堪舆图是假的?既然您觉得是假的,不若就丢入冰河中顺流而下吧。”
“牙尖嘴利。”裴贺冷下面色,低声道。
不对,他忽然想起什么,便道:“虞姓是南国国姓,难道你是南国皇室宗族?可是早在三年前南国覆灭之时,虞氏尽数剿灭,即便有残存的女子也被俘至朔北......”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有的也不过是孤魂野鬼。”阿泠道。她的笑容清淡微涩,让人想起来早春的杏花,方才历过酷寒,始放新苞。
“我与大人指尖不是恩情而是交易,就像现在我们在同一支舟上。我只告诉大人,我却为南国人氏,而云州堪舆图是从旧朝的公主身上所得,至少在我这里,它便是真的。”
裴贺躲开她清凌凌的目光,转向奔腾不息的冰河。波澜像根根愁绪顿起的皱纹,他的脸倒映其上,扭曲模糊,没有情绪。
-
等他再睁开眼,已经是碧星闪烁之夜。许是水声潺潺,他竟然模模糊糊睡着了。
阿泠手里正折了一支芦苇,上面的毛簌簌落下。见裴贺睁开了眼睛,她颇有些惊喜:“大人的觉真好!”
裴贺有些尴尬,双手撑着要起身是才意识到自己的腿还伤着,只是现在不怎么痛了。这个小姑娘,有几分本事。
他的目光落在阴翳之间的水草丛,开口问道:“现在到什么地方了?”
“快离开朔北境内了。”阿泠叹道,“我一直堤防着,害怕有人追过来,还好......”
“刺史大人,您的腿好些了吗?”她关切道。
裴贺摇头:“已经没什么事了。”
阿泠道:“伤筋动骨一百天,何况是伤到了小腿骨头。大人是晟朝肱股之臣,您的骨头自然不能出事。”
“我没事,只是一些小伤而已。”裴贺摆摆手。“再说我并非是什么大官,你不要将我奉得太高。”
阿泠垂眸,一点一点弯起唇角,那笑颇有深意,“大人身为凉州刺史,只身前来朔北,总不是只为了买马吧?”
裴贺蹙眉,他总觉得这话仿佛听过。
“我可没有要窥探大人的意思,”阿泠笑笑,将食指方在唇边,嘘了一下,“只是好奇,我听闻近年来朔北缕缕触犯边界,在凉州制造了不少麻烦。自从南国覆灭,晟朝便如唇亡齿寒,隐隐有动荡不安之感。”
看到裴贺逐渐沉郁的脸色,阿泠道:“我不过是胡说,刺史大人不悦了就将我丢到湖中溺死好了!”
裴贺缓缓松开如墨染的眉宇,眸中情绪波浪般荡开。的确,他前往朔北并不仅仅是为了绢马交易一事,更多的是打探。
阿泠兀自划着竹桨,从前十几年的岁月她离不开那巍巍宫墙,而后三年她又逃不出小小的马场,总归,以后大好河山,任凭自己去看了。她不屈服于命运,不折断于劫难,有一双逐渐丰盈的羽翼藏在瘦弱的脊背,助她高飞。
临近河畔时,一抹烟花绽放于穹顶,灿然的火星四散,明光映在眸中,好像在替谁流泪。
他们将羊皮筏藏了起来,几日的颠沛流离他们终于到了关卡处。关卡处的人识得裴贺,见他一副狼狈之相很是惊讶,忙放他们通过,又寻了郎中来。
郎中看过裴贺的伤腿,感叹道:“幸亏处理及时,不然的话恐怕要留下旧伤。”他重新上药包扎一番,又给了方子交代了换药才离开。
阿泠抬了抬眉梢:“怎样刺史大人?不必说谢。”她坐在床边,两条腿闲不下来地摇晃着。
裴贺又问:“你给我的云州堪舆图当真是真的?”
阿泠回道:“自然是,不然大人您找一副真的?”
闻言裴贺低下头,从床榻边取出纸笔,沾了墨就要落字:“既然是真的,本官便书信回京,秉明一番。”他顿了一下,提醒道:“你可想好了,这封信寄出去,若图是假的,你可就犯了欺君之罪,按律当斩。”
阿泠面色不变,只道:“大人只管写吧,我竟然拿此物交易,便是交付了我的一切。”
裴贺盯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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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凌凌的眸子,忽有一种被全身看透的感觉。墨笔扫在他的手背上,留下一道狐尾似的墨痕。
“大人!大人!”
门被人用力的推开,一个身影闯进来猛地跪至脚下。
裴贺吓了一跳,晃过神来才意识到是自己身边的书童闻笛,他满面焦急,正单膝跪地叩首。
“闻笛?”他道。
闻笛道:“大人多日没有音信,我焦急得不行,几番打听,近日才听闻您从朔北回来,还受了伤。”
他愣了一下,看见裴贺正虚虚倚靠着凭几,似乎是受了腿伤。
裴贺注意到他的目光,连摆手道:“我没事,只是小伤而已。”
闻笛道:“大人您带的那些人呢?他们怎的没有护好您?”
闻言裴贺敛眉,自己一至朔北随身的人与自己分开,那么多日也没有再见过,只怕可汗忧心碍事早就除去了。他的手搭上凭几,放下笔道:“他们许是凶多吉少。”
“闻笛,你备下银子送往那几人家中,也算尽我一分心意。”
闻笛明白了他话中之意,不由得低下了眉眼。
“这朔北本就是虎狼之窝,此行大人折损了身边人还受了伤,几近回不来故土。小的着实,着实是——”
“也不算全无收获。”一道突兀的声音响起。
闻笛闻声回头,才发现这屋中还有第三人。约莫十八年华的少女坐在垫着绣花垫的凳子上,身着白纱衣,梳着漠北发髻。弯弯细细的柳叶眉,杏眼含水,睁如满月,笑如钩弦。
他愣了一下,方才开口问询:“这位是......”心里却打起了鼓,裴贺此次入朔北,回来竟然带了个姑娘,不会是......
裴贺咳了一下,解释道:“这是虞娘子,正是她救了我。”
闻笛反应过来道:“原来是恩人,只是娘子你长得不太像朔北人,眉眼倒有些像——”
“我的确不是朔北人,我是南国人,三年前颠沛流离才到了朔北,不然也不会有这个荣幸能救下刺史大人。”阿泠笑道,目光轻轻落在裴贺身上。
裴贺偏开目光道:“你来的正好,我正要书信一封回京,要快马加鞭。”
闻笛见他还受伤在床,便劝道:“大人还受着伤,不如让我代笔。”
“不必,只是腿受伤了,手又没事。”裴贺低垂下眉眼,执笔开始书写。
“哦对了,曹长史去了哪里?我有事相告。”裴贺忽然开口。
闻笛道:“曹大人似是去了凉州境内的一县城去,那县城感染了瘟疫,闹得沸沸扬扬。说朔北与晟朝开战在即,瘟疫就是蛮人带来的。此刻整个凉州城都在囤积大米,对上供应不短,对下却不足,造成不少百姓饿死。”
“荒唐!”裴贺蹙眉,“如今盛世,竟然还有百姓饿死的状况。”
“闻笛,”他放下笔,正色道,“你带人去查查,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是谁散布的谣言。”
等闻笛领命离开,阿泠才慢悠悠站起身,日光从窗棂间投进来,在衣袂上映出花般的亮格。衣摆随身动,蝴蝶慢慢绽放翅膀。
“传播战事谣言,凉州众人屯米,从中牟利者谓谁?”
裴贺抬首对上她颇有深意的目光,瞳孔琥珀般澄澈,瞳仁又是核桃一般的颜色。不悲不喜,不是猜测也不是引导,好像随口一说。
7. 寂寞春(一)
“刺史!”闻笛回到居所时,裴贺正拄着木拐杖慢慢试着迈过门槛。他急得一头汗冲过来,扶住了他。
闻笛道:“您怎么下床了?”
裴贺坐到院子里的石凳上,院中枯败的梨树覆满积雪,石桌石凳像是被清扫过一般洁净。
他放下木拐,问道:“如何了?”
闻笛回答道:“我正要去查,发现西街那边几家米店打了起来,才知道他们因为米卖完了无处进货的缘故起了矛盾,言语不和动手相向。”
丫鬟上了杯茶,裴贺用茶杯盖浮了浮上面的茶末,问道:“那你可问清楚是谁人散布的谣言?”
“我寻了几个正买米的百姓,他们还懊恼自己没有早些屯粮食,都说是从对方那听闻的。”闻笛道。
裴贺抿了口茶道:“能想到用战事来引导造谣,定是唯恐天下不乱之人。利益当前,谁会在乎那些视作蝼蚁之人的死活。”他眸色一变,复而又问:“曹长史可回来了?”
闻笛回道:“曹大人还在调查瘟疫一事。”
曹长史本名曹行运,如今他正在北安村安抚瘟疫受灾的百姓,满面愁容。
裴贺三人到达北安村时已是接近黄昏,透过帷帽的轻纱,阿泠看见四周低矮的房屋,如黄云低垂的樟树,雪覆了井上一层,却没有看见一个人。冬日虽然人大多躲着冷不肯出门,可毕竟是普通百姓,比不高官贵人,不论何时令皆要出门谋生,怎会半截脚印都没有。
气氛阴沉,正当她思虑之时,一只手从下方伸了过来,掌心卧着丝帕。
闻笛的声音响起来:“瘟疫肆行,大人和虞娘子用此防护吧。”
虞泠眉宇一动,认出这是裴贺的手,停了瞬许轻轻接过来。一缕声音慢悠悠飘出来:“我已带了帷帽,大人更要注意。”
裴贺没说话,远远看到一点黑影,便唤闻笛上前。闻笛跺着脚跑过来,那人个子矮小佝偻着背,裹在一件看着厚却跑着风的旧袄子,看向闻笛的眼神胆怯又警惕,还带着几分卑戚。
“我们来找长史曹大人,请问他现在在何处?”闻笛礼貌道。
那人两撇小胡子一皱,忽道:“您是官老爷?”
闻笛愣了一下,转过头跟不远处的裴贺对视了一眼。
雪点从草窗间飘出来,桌案上只有一盏微弱的烛灯,茶被端上来,只几分便凉下来。“哎呀,这怎样喝?”曹行运收回手,整个人蜷成一团。手指僵冷发直,一个字也落不下来。
随身的人通告道:“大人,医师已经调来了,还贴告示召了几个江湖郎中。”
“江湖郎中?”他说话带有浓重的鼻音,鼻骨两侧阴影深深。囫囵一阵,猛地往地上啐了一口。
那人继续道:“现在得了瘟疫的约莫三四十人,多为老人与幼儿,已经按照你的吩咐下去,让康健还未感染的人闭门不出。”
“里正呢?”曹行运闷闷道。他年近五十,旁人都儿孙绕膝,他还在边关孤家寡人,如今时刻要担心自己会不会感染了瘟疫。他眼睛一亮,忽地想起了什么,急切吐出一口白气:“裴大人可全须全尾回来了?”
对于这个年轻人他所知不多,只知是贞元十二年的状元,来到凉州做刺史还不满三年。他若从朔北归来,自己也要轻松不少。
随从摇摇头,重新从炉子上捧了茶壶来斟茶,“裴大人还没有回来的消息,随行的人也联系不到了。”
曹行运蹙眉,裴贺背景不简单,他若是在朔北出了什么事,自己的人头也保不住。想此他眉间笼上阴郁,道:“别忙着倒茶了,派人去查查消息。”
一阵冷意灌进来,好似有人伸手将厚帘子掀开,从外屋走进来。
曹行运倚靠在榻上,抬起眼睛,却定住了。年轻俊秀的青年站在门前,从下到上抬起眼皮,如松针般的眉宇上沾了点点白雪,烘托他的冷冽。方才他口中脑中的人,就这样站在他面前,眸色自然,凝神盯着自己。
曹行运拨开外头的氅衣,肩膀不知为何颤抖起来,被自己死命地按住。他只穿着袜子下了床榻,差点被绣花软凳绊了一跤。
“裴刺史?”
裴贺方才松动,奢侈地给了一点笑意:“曹大人可好?”
“大人您可算是回来了。”曹行运点头,弓着手指直摸着眼角那两点酸涩的眼泪,“卑职还以为......”
“以为我在朔北丢了命?”裴贺微笑。
曹行运闭住嘴,这才觉得裴贺是个活生生的人。他注意到裴贺身后那个不惹人注意的胡子老头,竟然是北安村的里正。他眼睛瞪圆,原来裴贺刚从朔北九死一生回来就来了北安村,也是为了瘟疫一事。他自责道:“卑职监管不利,不仅未解决瘟疫一事,还让流言四起,危害社稷。简直百死莫赎啊。”
“你不必自责。”闻笛搀扶着裴贺坐下,曹行运眼尖,问道:“你小子,怎么受伤了?”
裴贺抿唇,推拒了他递上来的茶,“摔伤而已,不碍事的。”这几日日日有人过问他受伤一事,耳朵都起茧子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曹行运砸吧砸吧嘴,“我看大人您先回去吧,这里交给我就好。”
裴贺笑道:“大人靠近致仕的年岁,我怎好让你在这冰天雪地里受寒。到底我年轻,也好得快。”
闻笛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曹行运红了脸,灌了口冷茶,招手让里正上前。里正姓廖,这个村子原本也叫廖家村,从前是从其他地方迁过来的,因此较为闭塞。若不是有人传言战事将起,也不会这样快惹人注意。
“里正说是蝗虫过境吃了粮食还带来了瘟疫,感染者会突发高热,浑身红疹,脖颈嘴唇肿得说不出话来。多为年老与年幼者。”曹行运道。
裴贺蹙眉:“医师可能看出是何种病了?”
曹行运随身的人开了口:“医师也只能保着那些人的命,只是看不出病因在何处。我们还找了些江湖郎中来,盼着还有办法。”
“倘若真的是朔北带来的,只怕我们晟朝的医师也无能为力。”曹行运叹息。
裴贺眉心一动,目光移到闻笛身上,问道:“虞娘子现在哪儿?”
闻笛以为他关心虞泠,道:“许是在外面,方才还找我要了一把伞。”
伞......
裴贺转过头,正好透过纸糊的窗子看见一点点树木和人的拓影,他缓慢起身,炭盆的火气从衣间股上来,一阵让人晕眩的暖意。
“大人,不如我帮您......”闻笛还未说完,裴贺便已经走了出去。
请人帮忙就要有诚意。
出了门,只见清减的女子撑着伞站在雪中,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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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有落雪斜斜擦过她的衣裙,墨发如瀑,在伞如钩月弯曲的边缘下只露出分毫。她寂寞地立于天地间,像是在赏雪,又不像是。
他听得见她幽幽地叹息,脚一踏在雪地里的声音实在太大,裴贺不由得尴尬起来。
“刺史大人找我为何站在那么远处?”持着纸伞的女子忽地转过身来,渐暗的天色里,她的眸光格外亮。
裴贺回头去往自己那一串脚印,因为一只脚手上的原因深浅不一。他正要向前,虞泠却率先动了,“大人莫动,当心冻着了腿。”
等到伞移到头顶,裴贺才如梦初醒似的,落了一身冷汗。
虞泠面上挂着浅浅的笑容,开口却顿住了。裴贺以为出了什么事,不想她忽地伸出手在他眼前抓了一把,小心翼翼摊开才发现是一枚冰花。虞泠小声抽气,道:“还好。”
对上对面清澈的目光,裴贺不自然地眨了眨眼,他嘴唇嗫嚅良久,才憋出一句:“你在外面做什么?在朔北赏雪还没赏够?”
虞泠笑笑:“风景哪里是能赏的够的。”她顿了一下,抬起眉梢道:“大人出来受冻一番就是为了关怀我的心情?”
“还是大人有什么所求却放不下脸。”她抬起眼,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腮边梨涡浅浅,分外生动。
裴贺向后退了半步,入那雪中几寸才觉得呼吸通畅了些。
“我是有事要麻烦你,北安村的瘟疫——”
那伞追着他,握伞的姑娘亮着一双眼睛,带着些窃喜和故作的淡然在等着他接下来的话。裴贺总觉得她势在必得似的,早就猜出他的目的,还在这招猫逗狗似的玩。
他冷下脸,一甩袖子作势就要离开。
虞泠绕到他身前,挡住去路,凛声道:“大人求人办事还如此高傲吗?”她复又靠近几分,言辞尖利,“可我也不是委曲求全的人。”
她伸出手在裴贺面前,
“要白银,要货真价实的东西。”
屋中一旁炉子上滚着药汤,一旁还呼呼挂着寒意彻骨的冷风,简直冰火两重天。虞泠闻了那苦涩的药气,一个一个把了脉,看了症状,方才出来解开了面纱。
“这不是瘟疫而是毒。”
“毒?”曹行运很是震惊,他搓着双手,还是不愿意相信这个来路不明的小姑娘。
闻笛绕至她身前,认真道:“虞娘子,你好好说说。”
虞泠转过身,目光犹如蜻蜓点水在曹行运身上沾了一下,而后徐徐道:“这原是马瘟的一种,用得了马瘟的马身上的马血加入羊角粉末,婆罗花等材料,从中炼制出来的就是这种可使人喉咙水肿不能说话四肢发麻的毒——醉倒金枝。”
曹行运慌乱地看了裴贺一眼,后者也是面目凝重,几番思虑下来,他慎重地开口:“难道真的是朔北蛮子所为,要不要上报朝廷?”
“暂且不要轻举妄动。”裴贺伸出手作阻拦状,道,“现下也只是知道了什么毒,也不能确定就是朔北人所为。事关重大,不要让消息走漏了出去。”
曹行运嗯了一下,他掺着花白的发上已经肉眼可见地多了亮晶晶的汗珠,他一面抹着,一面去问虞泠:“敢问娘子可有解救之法。”
虞泠没立马说话,反而是看了裴贺一眼,她在朔北做马奴的事只有他知道,不然也不会这么快认出马瘟。
8. 寂寞春(二)
裴贺拉她到一旁,低声道:“你若是为难......”,虞泠能看出他眸中隐约的焦心之色,正色回道:“我既已从朔北脱身,就没什么好担心的。至少,刺史大人您会保我,是吗?”
她好不容易才从朔北逃出来,若是在边境冒名,务必会惹人怀疑。裴贺看她仿若云淡风轻的模样,便正色许诺:“你不是官吏,救凉州百姓这笔账就算在我头上。”
“无论求什么,只要在我的能力范围——”他道。
虞泠微微点头,她手扯着裴贺的氅衣,轻轻拽下一根细长的羽毛在指尖捻着,“以此为证。”
-
夜里,灯火式微,虞泠揉了揉干涩的眼睛,墨字在黄纸上晕开,小蚂蚁似的排成一排沿着木桌往下跑。
醉倒金枝与寻常马瘟不同,却也不难治。只是人与畜生不同,马用的方子太过猛烈,在朔北,醉倒金枝的解药必不可少的乃是一味得过马瘟的病马的蹄粉。其他草药易寻,可这马蹄粉......她用手托着下巴,分神之时差点滑下去。
“茯苓,牛黄,蛇胆......”虞泠默念着,一面书写于药方上。
门推开一条缝来,飘进朵雪花。
虞泠抬眼望去,是个约莫六岁的小丫头,只比木桌高上一点点。穿着破旧的夹袄,一歪一扭地走过来。
她来了精神,俯下身轻声问:“好灵气的小丫头!从哪来的?”
小丫头手里端着碗热腾腾的汤药,奶声奶气道:“里正伯伯让我端过来的,说能治病。”她话还说的磕磕巴巴的,就已经能踏着雪走上好一段路。
虞泠顺着她的话往碗里看,药香混合着青涩的茶香,她颇有些惊讶:“是竹叶枇杷茶!”
竹叶枇杷茶有清热生津之功效,一定程度上能消减肺热,预防疫病。她感激地笑笑,瞥着小丫头瘦小的脸上扶着两团不自然的红晕,像是被冻得,一条晶莹剔透的鼻涕就要留流下来。
虞泠慌忙伸手用袖子去擦,又伸手将木架子上的外衣拿下来给她披上,“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丫头胡乱擦着脸:“我叫桂枝。”
“桂枝?好名字啊。”虞泠放下笔,“《本草纲目》中言桂枝可治一切风冷风湿,骨节挛痛,解肌开腠理,易肝气,扶脾土,熨阴痹。是好药材呢。”
桂枝听得云里雾里,但听得出是好话,便笑了笑。
反正左右也想不出好方子,她起身摸了摸桂枝的脑袋,笑道:“我送你回去吧。”
夜风将雪点迎来送往,虞泠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持伞。树木的阴翳落下,灰蒙蒙的天空倒染着远山与湖泊。
村庄寂静徒余咯吱咯吱的踩雪声。
桂枝给她指着方向,虞泠投目过去,被雪覆盖的田垄后是一棵高耸的古松,森森的树冠下半遮半掩着一座低矮的土屋,院子里安安静静的,鸡笼也没有声音。
“你爹娘呢?”虞泠好奇。
桂枝小声道:“他们都病了,我住里正伯伯家。”
她一时哑了言,看着还在咬手指的桂枝,这样小的一个丫头,爹爹娘亲都不在身边,她会懂得生死的含义吗?
虞泠把脸贴在桂枝软软的脸上,正要说话,不远处的院子里钻出一抹亮光。
她愣在原地,裴贺提灯踏在雪山,他正欲解下面上的纱巾,抬眼就看到了雪中的虞泠。
“虞......娘子,你怎的在这?”
虞泠不知该作何解释,她抱着桂枝上前走了两步,正好走在那松树下。积雪堆积在错落的松针上,经风一吹,摇摇欲坠。
裴贺面色一变,几步上前出了院子。他走到虞泠和桂枝面前,伸手将她手上的伞柄微微往后一移,正好挡住落下的积雪。雪块簌簌落在地上,摔碎成一堆。
虞泠有些懵的摸了摸头发,指间出现一根墨绿的松针。
看到桂枝裴贺立马明白了一切,问道:“竹叶枇杷茶可喝了?”
虞泠点点头,她绕过裴贺看向他身后复又归于沉寂的院落,有些好奇:“这么晚了,刺史大人在这做什么?”
“得了疫症的人被转移了一部分到这儿来,我过来看看。”裴贺道。
虞泠一下子就明白了怀里的桂枝为何指引她到这儿来,原来她的爹娘尚在家中。
“此处有病人,你们还是远离些好。”裴贺提醒。
虞泠放下孩子,身后抚去肩头的一小朵雪花:“是桂枝想家了。”
裴贺在里正家里见过小桂枝,上前牵起她冰冷的小手,蹲下身温和道:“你爹娘生病了,他们让我告诉你,病好了就能见到他们了。还说,桂枝是个乖娃娃,一定能乖乖地等着,听叔叔伯伯的话。”
桂枝点点头,小步上前环住了裴贺的脖子。
望着孩子酣睡的模样,虞泠不由得发问:“桂枝的父母......还好吗?”
裴贺摇头,眉头紧锁:“不太好,原先还能说几句话,这几日连喘气都少。”
虞泠手攥着披风一角,神色怅然:“怪我,方子缺一味蹄粉,一直找不到药来代替。大人可能为我描述现如今病患的状况?”
裴贺道:“面部腹部水肿,呼吸浑浊,唇角溃烂,舌苔泛白。”
“恐怕已经到了后期,先用五苓散试试,看能否扼制。”虞泠道。
裴贺瞧见她眼底的血丝,如今夜深她还在外头雪地里站着,想必也是因着配药一事夙夜难寐,他不由得出言提醒:“虽病事急切,你也不要太过伤神。”
虞泠揉了揉太阳穴,远远看见村庄里一抹微黄灯光。
“我从南国到朔北,见惯了生死无常,天命如此是人力难为。可若我有这个能力,就不贪恋那些所谓的苟存的舒服。”
闻笛帮裴贺铺好被褥,看见他仍秉灯翻看着一本医书,出声道:“大人歇息吧,当心看坏了眼睛,不值当的。”
闻声裴贺抬眼,窗外对面不远处的屋子还亮着灯,他睡意顿消,呷了口手边浓茶,道:“你若是困了,你先睡吧。”
闻笛点点头,也看到窗外的亮色,像块黄纸镶在雪中。他颇为惊讶,“虞娘子这么晚还没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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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必也是为了治疗疫病而烦忧吧。
他颇有些好奇:“这个虞娘子这样厉害,救了大人还会医病,大人您是从哪儿捡来的?”
闻笛半开着玩笑,裴贺揉了揉干涩的眼眶,放下批注的墨笔,道:“在朔北时,若不是她,我恐怕难逃一死。”
他回忆起在朔北时虞泠马场救茉兰珠和狼口下救自己的场景,这个人,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兼资文武,要神秘。
屋檐上结起一排冰锥,水珠落下,不偏不倚砸在青石板上一黄豆大小的圆孔里。
曹行运转过身,正好跟进来的裴贺目光相撞,他着急上前:“那位娘子可找到医治之法了?”这些日子他忙得焦头烂额,几个京城来的医师和江湖郎中团在一起好几天,人头快发霉了,也没找出法子。
裴贺抖了抖衣衫上的雪花,屋子里没有燃炭盆,冰得彻骨。
“医治一事不能急于求成,我们要做两手准备,你的人怎么样了?”
曹行运给他递了杯热茶,白烟徐徐上滚,“在周围查了个遍,那帮蛮子,来无影去无踪的。审问了那些米店的,一是晓得了此处的疫病,而是为了高价买米找人故意造势。通通押了去!”
他极为气愤地哼了一声,而后小声问了一句:“此事可要上报朝廷?”
律法严明,发生灾荒时,地方官必须及时上报,逾期不报,必会降罪。之前因为尚未查清加之裴贺远在朔北未回,曹行运拿不定注意才没书信上报。
“索性灾情并未扩散,闻笛——”裴贺抬手唤闻笛,另一个身影却急匆匆地撞进来。
虞泠攥着十几张方子,差点摔了一跤。她扶着土墙,也没忘了礼节:“二位大人,惊扰你们了。”
她双颊泛着冻伤般的绯红,一小点一小点的,像是雀斑。
看着她手里捏的东西,曹行运眼睛一亮,上前道:“你......想出医治此病的方法了?”
虞泠道:“我想了一夜,想着该用那些草药来代替缺少的那一味,便写了这些。”
曹行运看她摊在桌上的数十张纸,扫了一眼,蹙眉道:“这,这么多,都是?”
虞泠摇头,作解释道:“自然不是,其中或许有有用的,或许一样也没有。要想找出正确的药方,必须得试药才行。”
“怎能拿百姓的性命当儿戏?万一其中无有用的方子呢?”曹行运大骇。
虞泠却没回答他的话,裴贺盯着那些方子片刻,又去看虞泠,半晌凛声道:“你想亲自试药?”
“正是!”虞泠回答得响亮。
曹行运看了裴贺一眼,踌躇道:“这......”
“不可。”裴贺回答,“本官身为凉州刺史,任何时候任何人的命都不可能拿来试药。”
“昔日神农遍尝百草,谱写《神农本草》,如今我试个药又如何?更何况这是我自己写的药方,若连我都不敢亲尝,又有谁会相信?”虞泠凛声道。
她伸手去抓那些方子,却被裴贺按住双手。
“我跟你一起试。”
9. 寂寞春(三)
十几个药炉咕噜咕噜地冒着泡泡,虞泠拿着只小蒲扇轻轻扇着。药香浓郁,冲散了覆盖在屋檐上方淡淡的病气。
闻笛手里一摞几只的碗,叹息道:“药试也试了,也煮了给那些病人,怎么不见起效呢?”
裴贺用一只帕子小心擦拭着唇角的药渍,出声道:“见效需要些时间,切莫操之过急。”
虞泠坐在小马扎上,面色凝重,改进后的药方目前只能扼制却不能根治,难道那蹄粉缺之不可?
她转身看裴贺难看的面色,好奇道:“刺史你怎么了?”
闻笛笑笑,他正用勺舀着汤药,小声道:“我们大人最怕药苦了。”言罢他吐了吐舌头,捧着热气腾腾的药碗小跑着离开。
虞泠闻言低头弯了弯唇角,她取出一方叠起来的帕子,打开后里面放了几颗澄黄的糖块。她伸手捻了一块递给裴贺,道:“大人请用。”
裴贺面色微红,掩饰似的干咳几声,“你随身带糖?”
虞泠缓慢地抬起眼睛,她想起从前在朔北时,阿满总是不愿喝那些苦药,每到那时只要拿出一块糖就能哄好她。
“我有一个妹妹,也不爱喝苦药,她说吃了糖就不怕苦了。”
苦是无法忘怀的,但能被覆盖。人就是这样的,好了伤疤忘了疼,感受到甜后,苦就可以被覆盖掉。
裴贺咽下那粗粝的糖块,甜意在舌苔泛开。
虞泠的脸在上滚的热雾中模糊不清,她吹散些许,似在喃喃自语:“中了醉倒金枝的村人用了药虽退热消肿,可仍旧口不能言,步不能行。那些只是副症,可见真正的毒并未解。”
她眼睛一亮,看见屋檐外院落中廓落的树影,道,
“《本草经集注》中写有,松针主风湿痹疮气,生毛发,安五脏。可安神解毒。不若在解毒的方子中加一味松针试试。”
须得是山巅冬寒凛冽处,凌寒傲雪枝头的碧绿松针。
远山如凝聚的眉峰,浓郁的积云缓慢地流动,经刀风吹散在湖泊中。虞泠伸手取下一枚松针,抖落上面的雪花,在手心扎了扎。
太硬。
越古老的青松上生的最嫩绿的松针,其解毒性越强。
她背着竹筐踏在山间的雪地里,转身裴贺正在一片喷薄的雾气里,那双清冷的眼睛对上她的目光。灰色披风,圆领袍的淡青色在其间闪动。
虞泠掌心被松针扎得都是红点,她搓搓手,弯腰捧起一团冷雪。
裴贺上前,走到与她齐平之处:“找到需要用的松针了吗?”
虞泠摇摇头,她背后的竹筐里已经堆了薄薄一层的松叶,多是硬度有余而色泽不足。
“《本草纲目》中记载,松针能治各脏肿毒,风寒湿症。乃百节酸痛之方,你想以此解醉倒金枝的四肢麻痹?”裴贺道。
虞泠有些惊讶他竟然颇懂医书,连连点头,她扯着竹筐的背带道:“其实大人您不必跟过来的,天难路又难行......”
不等她说完,裴贺俶尔走到道旁,在一片杂草的掩盖下发现一串马蹄印。
“这是......”虞泠上前,不由得定住了眸子。
裴贺起身:“有人特意去除了行马过的足迹。”
虞泠细细打量那马蹄印,道:“看这蹄印大小,此骏马至少有六寸高。而我晟朝禁马高五尺九寸以上,齿未平,不得出关。”
“是朔北人!”她猛地抬起眼睛。
裴贺离开北安村上山根本不是为了与她采松针,找到朔北人的踪迹才是他的目的。
虞泠压低了眉梢,将指尖薄雪捻开靠近鼻尖轻嗅:“是马的气息,人还没有走远。”
“曹大人的人在这座山发现了行踪诡异之人,这些朔北人好生大胆。”裴贺凛声道。
虞泠道:“醉倒金枝的毒是朔北人所下,难道战事将近的谣言......”
裴贺恢复了被拨乱的草丛,道:“我此去朔北,一是为云州堪舆图,二则是为勘探蛮人之动向。”
自大败南国,朔北便蠢蠢欲动。
“这次在凉州境内的谣言,虽然有米商刻意生事的缘故在,但也不可轻视。”他蹙眉,神情谨慎又凝重。
虞泠惊讶:“看这气息不止一个朔北人在山间,大人竟敢孤身一人单枪匹马而来,难道是要我一女子来保护您?”
裴贺哑言,他只想查探虚实,没有考虑周全。
“松针锋利,可做武器用。”虞泠从背后竹筐里抓了一把碧绿的松针递到裴贺手中,“藏在袖口就好。”
两人不过行了一条羊肠般的隐秘小道,那马驹的气息便愈加浓烈了起来。虞泠上前,拨开齐人高的草丛,一支短箭擦过冰冷的空气朝她左目射来。
她躲也不躲,伸手握住箭柄,反掷了回去。
裴贺察觉到不对,余光看见虞泠微微蜷起的掌心里渗出血渍,滴滴砸在雪地里,鲜红刺目。
“你没事吧......”
他话还没说完,虞泠便紧抓住他的手臂,仰面曲身往下一躲。羽箭堪堪擦过鼻尖,两人闪至一棵青松后。
须臾间,从雪中走出两个被发左衽,苍髯如戟的男人,他们一手牵着马,一手拿着弓箭,双目含火扫视四周,而后低声嘀咕着些听不懂的语言。
虞泠听得懂朔北话,肯定道:“是朔北人。”
“果然在这里。”裴贺压低双眉,目色变得凝重。
虞泠看向他:“大人打算怎么做?回去,还是......”她下意识去扯裴贺的衣角,一不当心将血渍沾染在灰色的衣料上,便赶紧收回了手。
她提议道:“如若大人肯相信我——朔北的马匹大多经过马奴驯养,我能保证驱使那匹马,为我们所用。”
“只需,大人先吸引那二人的注意。”虞泠苍凉的眸光中燃着一个光点,她言辞认真,让人不住得就要信任她。
片刻后裴贺手里抓着羽箭缓慢的走出,他一松手,羽箭便坠在那双皂皮靴旁。
那两个朔北人见箭识人,用不标准的汉话道:“你是谁?”
裴贺敛眉抖了抖披风上的残雪,朗声道:“来抓你们的人。”
看见他云淡风轻的自信模样,那两人还以为他早准备了埋伏,四处忘了一圈,拉起弓箭摆好阵势。裴贺看他们腰间别的环首刀,刀光刺眼。他紧张了一瞬,继续道:“北方蛮人妄图染指中原,在边关惹是生非,甚至害我晟朝百姓,实属大胆!”
他此话用以流利的朔北话,两人每个字听得清清楚楚,其中一个人抽出腰间长刀,刀指裴贺,说道:“不怕死的人!”
裴贺继续背着手,“这里是晟朝,晟朝之土,岂容你们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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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放肆!”
“废话什么,去死吧!”锋利的刀刃迎着他的面劈下,却停在咫尺之距,唯见一脚猛踹向那蛮人的后脑勺,踹得他眼冒金星,身子一软重重摔进了雪地里。
另一个人也未能幸免,虞泠驱使着马匹朝他走过去,拉弯弓箭,一箭射穿了他的臂膀。在他捂着伤口翻来覆去痛叫时,裴贺则一脚踩住了他的胸膛。
曹行运很快带着人过来,将两个已经痛晕过去的朔北人带走。
“等等。”虞泠拦住裴贺,指着那两人随身牵着的马匹,目色灼灼,“最后一味药。”
-
一连下了几天的雪终于在今日停止,月光透过窗纸柔柔地投进来,擦药的大娘看着虞泠掌心皮肉翻开的擦痕,倒吸了一口凉气,心疼道:“怎么弄成这样?”
虞泠笑笑:“只是小伤而已,过不了两日就好了。”
烛火照得大娘泪光盈盈,她将药粉洒在伤口上,沾了血的湿帕子垫在手下,“是过不了两天就会好,可是疼也是要疼的。”
“你这丫头,不知道叫疼的。”打从山间回来,收拾伤口时,虞泠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她看向外头草棚子下一排冒着热气的药炉,盘起腿,“那些药可煎好了?”
大娘替她扎好包伤口的不挑,挑亮了烛火,顺着她的目光往外看。那些药炉子里滚的不是汤药,是救命的仙丹啊!
烛焰抖了一下,大娘佝偻着腰转过身,只看到一身青袍。往上看,身姿款款,银丝滚边,竹叶纹似风吹动。
青年朝她投以一个温和的眼神,她立马恭敬道:“啊,是刺史大人。”
虞泠目光一紧,再看去时大娘已然离去,裴贺正放下门帘,玉色的侧容在屋内吝啬的烛火间一半灰暗一半朦胧。
“刺史大人,您怎么来了?”
屋子里忽然冰得吓人,她搓了搓手,坐回原处去。
虞泠余光打量着他的身影,懒懒抬起眼皮,“我猜您想关心我的手伤,却不好意思开口是不是?”
她看着掌心的结,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你的方子成了。”裴贺轻声道,加了最后一味蹄粉后,重新喝了汤药的病患逐渐病情转好,水肿也在消退。
闻言虞泠松了一口气,“幸好那匹马曾经得过马瘟,不然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天佑北安村百姓。”她垂眸捻着石磨中的草药,呢喃着。
裴贺看着她,良久才道:“此番北安村的疫病没有扩大已然是万幸,曹长史审问了那两个朔北人,他们只说是自己偷偷闯入境内,其余一概不提。至于醉倒金枝的毒,他们也承认了,曹长史原本还要继续问,他们却咬舌自尽。”
闻言虞泠抬起眸,“咬舌自尽?”
“看来,朔北是有动作。”裴贺停顿了一下,开口道,“我已将此事书信回朝,不日便与驿馆一同归京,你......”
虞泠垂着眸,淡淡的青涩药香萦绕在旁,她没有说话,静静等着裴贺。
裴贺踌躇着开口,也许虞泠已经有了要去的地方或安身之处,“你会跟我一起吗?”
“若你已经有了想法,我也不会拦你——”他迅速补充。
虞泠轻笑,放下手中捣药杆,回答:“大人许我的真金白银还未拿到手,莫要想将我抛下。”
10. 寂寞春(四)
裴贺愣了一下,她此言便是答应会跟自己一起回长安。烛光下,少女的笑眼像是盛满了月光的小舟,他两颊微热,忙偏过了眼睛。
虞泠忙好了手下的东西,将石磨臼里的细粉倒在纸片上,又舀了一匙倒入茶杯中,晃了几下推至裴贺面前。
“大人尝尝,加了艾草和姜一同磨好的粉,暖身的。”
裴贺喝了一口药茶,好奇:“你一直在朔北,怎么会懂得药理?”
虞泠给自己也调了一杯,舒舒服服地喝了一口,方才回答他的问题:“车胤囊萤夜读,匡衡凿壁偷光,可见读学不在于环境如何。况且我在朔北不过三年,从前在南国时便好读书,涉猎颇广,只是浅尝辄止。大人以为我颇通药理,其实只是瞎猫碰到死耗子罢了。”
半晌她捧着杯子,忽问道:“长安是什么模样?”
听到虞泠的问题,裴贺也才反应过来,自打来到凉州为官,他已经许久没有听闻过长安的人与事了,现下有一瞬间的愣神像是有谁在耳畔昭告他,该回去了。
“长安?”裴贺缓慢道,“长安有一百零八坊,有东西两市,有美酒珍馐,诗词万篇。长安的夜,灯火不灭,歌舞不绝......”
-
冰冷的水扑在脸上,闻笛冷得一个激灵。他哆哆嗦嗦收回被冻红的手,将竹竿上晾了好几天的衣服给收了下来。
“哎呀闻笛,大人的衣裳我瞧着还滴水呢?”此处的驿长安三郎是个而立之年的男人,面颊窄小,嵌着一双机灵的眼睛,笑起来时那两撇小胡子便翘得如同燕尾一般。他带着一家老小就住在这个驿站里。
闻笛狐疑地瞥了一眼,又摸了个通,只透出来微微的凉意,他不想跟安三郎争辩,只道:“大人赶着回长安,湿就湿吧。”
安三郎将手挡在额前作遮阳的模样:“看着样子明天就要出太阳了。”
“唉,裴大人身旁那个姑娘我瞧着眼生,模样还不错,是他的娘子?”他好奇道。
闻笛白了他一眼,解释:“你莫要胡说,那是虞娘子,从前救过我家大人一命。”
安三郎笑着拍了拍自己的嘴,只当自己一时兴起胡说八道,腆着脸笑道:“今天做了炙羊肉,请大人赏脸来吃一口。”
虞泠一进屋子,炙羊肉的气味便扑面而来。安三郎正往羊肉上撒着盐粒和胡椒,旁边坐着的妇人怀里抱着一个手里正拿拨浪鼓的男孩。
是他的妻儿。
小男娃还是不会走路的年龄,咿咿呀呀的,应该吃不了炙羊肉。虞泠想。
“你在朔北,炙羊肉应当是入不了你的眼吧。”裴贺小声道。
虞泠回答:“我在朔北是当马奴,不是当公主,怎会有炙羊肉吃?”
后者一时噤了声,看着脚前的炭火火星跳跃,沾留在鞋面,烫下一个看不清的小洞。
安三郎乐呵呵跟他们分炙羊肉,虞泠拿着羊肉逗弄小孩,小孩馋的口水直流,吃不到又哇哇大哭。
“我二哥在长安,听说圣上给晋阳公主庆生,建了一个什么什么芳林园,耗费万两白银。”安三郎啧啧称奇,和着一口烈酒咽下羊肉。
“晋阳公主?”虞泠出声,“可是那位已逝皇后诞下的公主?”
安三郎点头,继续道:“陛下与明德皇后伉俪情深,诞下一双儿女。可惜皇后福薄,早早离世,陛下是百般追思。连带那一双儿女,也是宠爱非凡。”
“太子殿下正值青葱年华,励精图治,仁德良善,颇有明德皇后遗风。晋阳公主则聪慧多才,琴棋书画无一不通。”
羊油在火上烤得滋啦滋啦响,安三郎脸颊酡红,身旁的妇人推推他,想制止他那张总往外漏话的嘴,“胡说什么,孩子睡了!”
“睡了,你就先回屋!”
安三郎凑到裴贺身边,笑道:“我有要紧事要跟刺史大人说。”
“大人从凉州来,定是知道朔北屡犯边境之事。朝中如今置之不理,苦得可不是我们百姓啦!我有妻有子,舍不下这一番家业,若真有那一日,只豁出性命也要保全妻儿日后有条好路走。”
“他醉了。”虞泠抬眼,看安三郎晕晕乎乎地将脑袋靠在裴贺肩膀上。
裴贺面上情绪不清,只道:“谁与你说朝中置之不理?”
“皇帝年老,太子仁德有余却太过优柔......”安三郎嘟嘟囔囔挤出几句话,便被他妻子给拖了回去。
她赔笑道:“我家这口子喝多了救胡说,大人您见谅啊。”
虞泠看着他们隐去的身影,用帕子擦去手掌上的油污,“天下本就山河异变,战乱之时,最害怕最顾不上的也便是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吧,他们不能做什么,只能随波逐流。”
她想起南国覆灭那日,满地的鲜血尸体,人的性命是那样脆弱,这么轻而易举的就湮灭。她的父王,她的母亲,所有的宫人,还有那些她所看不到的百姓。
虞泠跟着王宫里的女人一起踏上背井离乡充满侮辱的道路,为了自保,狠心划伤了自己的脸,与一个即将病死的马奴交换了身份。三年来,噩梦缠身,心惊胆战,除了活着,从没有想过其他。
她猛地一惊,似乎还处于对逃离的患得患失,那些伤疤开始发烫,发痒,折磨着她。
裴贺注意到她的不对,关切道:“你怎么了?”
虞泠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云州堪舆图在我们手上,朔北若想进军必定会考虑到这一层,所以不必担心。”裴贺道,他认为虞泠是在担心战乱之后自己又会流离失所,好不容易得来的自由安平烟消云散。
虞泠只笑笑:“好不容易从那虎狼窝逃出来,才不想那么快去死呢。”
她心里记挂着裴贺的腿伤,于是问了一句,裴贺道:“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回长安这些路程不打紧。”
“你去长安有什么打算?”裴贺又问她。他知道虞泠是南国人,后又至朔北,对晟朝不甚熟悉,也没有认识可依靠的人,去了长安或经商或做工都是个问题。
虞泠没有户籍,按例得挂靠在主人的户籍下,也就是为奴。
打算?虞泠垂眸,她离开朔北便是想摆脱不能自主的生活,她想入学堂,做女官,想改变命运而非依靠男人。
裴贺沉寂良久,“倘若你愿意——”
“大人!”闻笛的呼唤打破他欲出的话语,裴贺与虞泠几乎同时抬起眼睛,闻笛关上门阻隔了外面的风雪。
他道:“我拿了些暖汤来,还有大人要服用的补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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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言虞泠起身,轻声道:“肉也吃了,酒也喝了,我就先回去了,大人早些睡吧。”
裴贺吞回了方才要说的话,连带看闻笛的眼神也不好,闻笛浑然没有察觉,直把药碗往上递。
“好了,好了,本官自己来。”
-
到长安时,已然是早春盛景。
“载之!”一个人匆匆赶上来,拍了拍裴贺的肩膀,笑道,“我们也有三年多没见过了吧。”
裴贺定睛一看,户部员外郎陆观棋,曾是他的同窗好友。
陆观棋理了理身上的官府,絮絮道:“听闻你此次回长安,圣上擢升你为大理石少卿,可别忘了请我喝酒吃肉啊。”
“陆兄莫要眼红,我可是在凉州吃了三年的沙子。”裴贺半开玩笑道,忽然想起虞泠的事来,便道,“择日不如撞日,今日我便上门吧?”
陆观棋愣了一下,无语笑开,
“怎的,你请客还要入我府中?”
他收起笑容,言辞认真:“听闻凉州不太平?”
裴贺咳了一声,“你从哪里听说的?”
“你去朔北一趟九死一生,还在凉州抓了两个朔北人,满朝文武皆知。陛下虽然没有直说,但大家都心知肚明。”陆观棋低声道。
“虽有先兆,但到底还什么都没有做,你可以不要作杞人忧天貌。”
裴贺道。
“哦对了,”他忽然打量着陆观棋,好奇道,“陆兄,下了朝你不急着回去?”
陆观棋叹气:“方才有人通知我,言蹊那丫头又不见了。”
......
虞泠正在院落里逗弄一只橘纹的肥猫,她的手十指纤纤,触摸在猫咪柔软的粉舌上。
一滴水珠落下砸在她的手背上,虞泠甩手,后在橘猫的脑袋上揉了一把。
小丫鬟看见她在亭中看书,上前递上茶水,对着空荡荡的院落笑道:“大人说要在这里挖一座池子,池边在上流水,池里又种上满满的荷花。届时不知该有多美,娘子看书写字也要多几分韵味。”
虞泠托着下巴点头,笑道:“傻丫头,等荷花开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了,我可不一定能有这个福气。”
小丫鬟叫银杏,才十四岁脸上童稚未退,她有些懵懂不解:“娘子不在这久住吗?这座池子不是大人为了娘子造的?”
虞泠扑哧一声笑出声,笑银杏的天真,解释道:“怎么可能是为我造的?你瞧这里空荡荡的,不管有没有我,都是要造池子的。”
她合上书,喝了口茶水,余光看见托盘上还有一盘状似梅花糕点,好奇道:“这是什么糕点?”
银杏道:“这是梅花酥,外层香脆,内陷有松子,芝麻还有蜜糖。是大人特地着人去买给娘子您尝的。”
虞泠拿起一枚在眼前看了看,又放了回去。银杏有些惊诧她怎么不吃,虞泠便道:“此物名贵,留给大人用吧。”
银杏嘟囔道:“也算不上名贵的,娘子用些吧。”
虞泠摸了摸她的脑袋,循循善诱:“银杏啊,我教授你一句,君子不受无功之禄。不能轻易接受他人的恩惠,否则你也不知那一日就还不起了。”
言罢她也不管银杏有没有听懂便捧着书离开。
11. 寂寞春(五)
青巷中,提着热汤的小贩轻巧地绕过,碧绿的爬山虎上结着霜花,经热气一熏,化成露珠。虞泠对面站着一个瘦削的麻脸男人,他递出消息:“姑娘让我查的东西已经查到了,户部尚书的女儿陆言蹊性子活泼,不常待在闺中,每日这个时候都在东市游玩,买些字画首饰什么的。”
“听闻她最近在求一幅画。”麻脸道。
虞泠好奇:“什么画?”
“顾恺之的《洛神赋图》。”
麻脸回答。
“陆兄,不是说去您府上坐吗?”裴贺拱手,极为拘谨地后退一步。市井灯红酒绿,人声熙攘。
“唉,载之你都那么久没有回长安了,就不想好好逛一逛?我们读书时经常到这平康坊来齐聚玩乐,你忘了?”陆观棋上前拉裴贺,率先替他松了松筋骨。“现在可不是当初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时日了,收起你那副做派啊。”
“再说,你不是有求于我嘛,不喝酒?怎的看出心意?”他推了一下裴贺的肩膀。
裴贺干笑,他这个同窗,从前便好喝酒,且一喝酒就说胡话,因此闹了不少笑谈。
他正要说话,忽地从头顶楼阁飘下来一方丝帕,罩得他眼前尽是绯色。
隔着丝帕裴贺看见陆观棋那双桃花眼里迸出亮色,他开玩笑道:“看来已经有娘子向你抛出桃花一枝了。”
“哪里来的桃花?”裴贺拿下头上的丝帕,在掌心叠成四四方方状。他抬头看去,外伸的木窗早已收回,紧挨的一盏绛纱灯里头灯火摇曳。灯影透过窗棂的雕花映在墙面,一枝一杈泾渭分明。
陆观棋话里带了些酸意:“你的讨人喜欢程度还真不减当年。”当年读书时裴贺便以相貌俊秀,腹有文墨而出名,不乏掷果盈车之举,长安妇人娘子便没有不知晓他的盛名的。只是后来一中第便远离长安去了凉州偏远之地,才消停下来。
见裴贺正要步入阁中,他忙阻拦:“唉,为何不留着?”
“不是我的,怎能留着?”裴贺一副不解风情的正经模样。
陆观棋叹了口气,他退后一步去看楼上的匾额,惊诧道:“是乘云阁,文人墨客闲暇之时赏玩之处。”
乘云阁中正在举办一场古物拍卖,坐了乌泱泱一堆人。侍女奉上茶水瓜果,品茗的茶杯用的是前朝的秘色瓷荷花杯盏,口沿为五瓣花形,腰腹压印成五瓣瓜棱腹,足圈微微外撇。清茶注入其中,仿若莲花缓缓绽开。
侍女不当心将茶水洒在一人身上,忙低头道歉。对面姜黄云纹圆领袍的小郎君看着眼生,眉眼清秀,却长着一撇突兀的小胡子。他四处张望着,对于突如其来的茶水不甚在意,只摆摆手道:“无碍,你先下去吧。”
“娘子,再不回去我们会被罚的。”梅珠轻拽着陆言蹊的衣袖,小声哀求。
陆言蹊一甩袖子,道:“你要是怕,你就先回去。不找到我要的东西我才不会走。”
梅珠垂着两只胳膊跟在她身后,哭丧着脸,“可是娘子你都快转遍了一个长安城了也没有找到那副《洛神赋图》,会不会根本不在长安啊?”
“怎么可能!”陆言蹊按了按脸上假胡子的翘边,猫似的圆眼睛转了转。她拉扯着梅珠坐下,抓了一把香瓜子塞进她手中,凭她磕着消磨时光。
“今儿这里有场赏玩会,有许多古画奇玩,说不定......”陆言蹊展开一把折扇,“爹爹生辰在即,我定要为他拿到那幅字画!”
丝竹声如潺潺流水,回旋婉转,余音绕梁。或低吟或高亢,使之听闻便能联想到弹拨琴弦的那双手是如何的纤细修长,十指葱葱。台上的胡姬合着节拍起舞,一双玉臂自纱衣薄袖中伸出,配着玲珑金镶玉镯,绿眸闪动,粉汗凝珠。
琵琶与马头琴如一阵急雨,鼓点雷声攒动,胡旋舞妖娆妩媚,胡姬们踩着赤足,聚集在舞台中央。金色的臂钏闪动光彩,她们齐齐弯下腰来,绽放一朵盛世牡丹之花。
“好!”众人鼓掌。
胡姬入潮水退去,一金发碧眼的胡商处于其中,他手里拿着一方匣子,打开朝着座下众人环视一圈,里头是一朵双手合起大小的佛前金莲。
他介绍道:“这是南国的旧物,曾放在普济寺佛龛下接受释迦牟尼佛的圣光。”
-
“裴少卿?”有人朝他施施然行了一个礼。
那人是太学博士崔冉,出自清河崔氏大族,家中排行十二,在外也称崔十二。
“崔博士。”裴贺回礼,没想到三年后再见会是在这样的场合,他只觉得灯盏刺眼,便揉了揉眼眶。
崔十二朗声一笑:“还未恭喜裴少卿擢升高位,凉州三年苦没有白吃啊。早年你我同窗之时还历历在目,不想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十二,你在这做什么?”陆观棋询问道。他还懒洋洋地陷在楠木圈椅之中,手里把玩着青瓷杯盏。
“我来寻些字画,前人笔墨都是瑰宝。”崔十二回答,停下来呷了口清茶,“二位兄台方才可看见那胡商展出的佛前金莲了?那可是南国的旧物!”
“南国的旧物?是如何流落到这的?”裴贺记得他一向喜爱收藏字画,怎么如今对着佛寺之物也有了好奇。
崔十二蹙眉:“南国灭国之后那些宝物除却被朔北抢夺,也有部分流落到了这。没想到今日有机会一睹此物。”
裴贺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台上,一架十三枚一组的青铜编钟被绯色纱幔影影绰绰遮着。舞台中央立着一位身着翻领胡服相貌俊秀的青年,他手背在身后,如松挺立着。窄袖捋至小臂出,露出里面白色的内袖。
陆言蹊坐在台下,小心翼翼将核吐在帕子里,懒怠道:“还有些什么好东西?等了这许久。”
梅珠忙给她添茶,天色越来越暗,平康坊中灯火盎然丝毫不输于白昼。
胡服青年伸手打了个响指,从头顶高处落下一副卷轴,丝线断裂,卷轴簌簌展开,露出它的真容来。
洛水之畔,佳人云鬓,凌波而来。
陆言蹊眼睛一亮,拨开梅珠喂她茶水的手,一时竟然有些结巴:“是《洛神赋图》。”
梅珠也看向台上,卷上画作出神入化,线条简练飘逸,在灯火的映照下展现出柔和的光彩。台下众人皆被迷了眼,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曹植痴恋洛神,写下传世佳篇,”胡服青年介绍,“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此幅《洛神赋图》便是顾恺之借此典故而作,距今百年,亦可遥窥其笔墨神情。起价三百两。”
闻言陆观棋挺立上身,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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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噙着些若有似无的笑容:“《洛神赋图》?此画竟会出现在乘云阁。载之,十二郎,看好了,想要这幅画的人只会多不会少。”
“只是为何只是屈屈三百两?”他百思不得其解。
崔十二道:“虽有下限,却无上限,价高者得,兄长你且看着吧,”
看着不停的抢拍声,梅珠心里有些担忧:“娘子,你说我们能抢到这幅画吗?”
陆言蹊拧着手心的帕子,目色凝重,全然没有当初必将拿下的坚定,“梅珠,你说我为了这幅画花光了嫁妆钱,会被阿爹骂么?”
梅珠摇摇头,余光一伙计打扮的人靠近过来,朝她招招手。
梅珠有些懵懂地让开,那伙计屈身在陆言蹊耳边言语几句,陆言蹊神情由晴转阴,笑露出一口白皙的贝齿:“当真?”
“是啊,陆娘子,恭喜你拍得了那副画作!”伙计也笑。
“瞧瞧梅珠,我得了那幅画!”陆言蹊高兴地快要跳起来,很快陷入疑惑,好奇道,“方才我的竞价也不是最高的啊?”
伙计解释:“我们此次抢拍是有时限的,您正好是规定时限里出价最高的那一个。请您移步。”
“哦!”陆言蹊这才满意地笑出声来。
-
“这下阿爹的生辰礼物可有着落了!”陆言蹊得意地抱起胳膊,身后跟着抱卷轴的梅珠。
身后传来一阵呼唤,那声音在间隔之后,七拐八绕挤了过来。
她转过身,胡服青年伸手撩开逐渐走了过来。
陆言蹊记得他正是这幅画的卖家,两人礼貌行了个问安礼,她便开玩笑道:“郎君还有什么事?难不成是舍不得这幅画想反悔?”
青年摇了摇头,他目光移至梅珠手上捧的锦盒,微微笑道:“自然不是,只是有件事要与娘子说明。”
陆言蹊惊诧地看着他接过梅珠手中的锦盒,打开其中的书画。
“陆娘子,此画并非顾恺之真迹,而是我临摹所得。”胡服青年正色道。
陆言蹊以为是他不愿意卖而口出的说辞,于是嗤笑一声:“虽是临摹,却有八九分相似,你出个价吧。”
“慢着。”她冷静下来,意识到方才青年口中的称呼是娘子而非郎君,他看出来自己女子的身份?梅珠也反应过来,挡在自家娘子身前。陆言蹊面色一变,狐疑道,“我一铁骨铮铮的汉子,你怎的叫我娘子?”
胡服青年看她一脸谨慎的模样,低头微微扬起唇角,露出腮边笑涡。他伸出手摘下幞头,登时青丝如泻。他依旧笑着,可陆言蹊却看了个明白,方才面如冠玉,清雅俊秀的人哪里是个男子,分明是个好相貌的女娘。
虞泠叠好幞头在两手之间,道:“或许旁人看不出,但是女子最能看出女子与男子的不同。”
陆言蹊摸了摸脸上的假胡须,只觉得那处发烫发痒,索性扯了下来。
“既然这样我也不做什么装扮,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个?”她道。
没等虞泠说话,她率先开口:“这画便是临摹我也要,你莫想要反悔。”
虞泠道:“我并没有反悔,我听闻娘子父亲乃是户部尚书,此画我相赠,只是想要求你一件事。”
陆言蹊眼神逐渐疑惑,她不肯放弃这幅画,只好试探:“何事?”
12. 寂寞春(六)
崔十二想试着扶起瘫软在圈椅上的陆观棋,却被他猝不及防吐了一脸瓜子皮。他躲开,红着脸用袖子去擦,裴贺叹了口气,一手拽着陆观棋的胳膊将他拉起来,陆观棋的脸晕晕乎乎地砸在他后背上,手里还未放下的酒壶轻洒出来,酒液顺着裴贺的肩头淌至前襟,淋得他一身狼狈。
“少卿,你的衣衫——”崔十二惊诧,像替他擦拭,却被裴贺躲过。
裴贺低头看了一眼,道:“无碍。”
“早知便拦着他不让多喝酒。”他二话不说将陆观棋背在身后,后者冷不丁冒出几句醉话,他全当听不见。
“陆兄说什么呢?”崔十二跟在身侧。
“废话。”裴贺道。
长安城夜晚宵禁,他们可不能误了时辰。
街巷人来人往,早春桃花暗香浮沉。细窄的巷道里摩肩接踵,十六花灯临街燃明,热情的商户,美丽的胡姬,千人千面,一息之间掠过不少。裴贺在凉州三年,鲜少能看到如此繁盛的景象,盛世长安,天子脚下。
街边杂耍艺人玩起吹火把的功夫,鼓腮一吹,火把上火焰膨起,飞出数点火星。
烟灰弥漫间他窥见对面人群中一个熟悉的声音,人还有烟火阻隔了他们,女子身着胡服,发髻挽地随意,落下几缕发丝,她正全神贯注地注视着中间吹火把的人,不时鼓掌叫好。
人潮褪去,两人才目光相织。
陆观棋自裴贺肩头抬起醉意迷蒙的双眼,只瞧见一个婷婷的小娘子走过来,惊诧出声:“洛神,真洛神,从画上走出来了......”
裴贺看着虞泠步步走到他跟前,眉眼逐渐清晰。
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
“裴少卿。”虞泠作揖。
裴贺怔然:“你已然会了晟朝的礼节。”
虞泠笑笑:“入乡随俗嘛。”
裴贺不忘介绍身边的人:“这位是崔冉,背上的是——”
“阿兄!”陆言蹊挤上前,对着裴贺背上的陆观棋道,“阿兄,你怎么在这?你怎么成这副模样?”
“言蹊妹妹?”崔十二跟她打招呼,解释道,“陆兄喝多了,我们没能拦住他。”
陆言蹊气愤地揪住陆观棋的耳朵,将他从裴贺的肩头硬生生扯下来,她把手里拿着的物什丢给梅珠,两手拖着他:“又喝得醉醺醺地,看我不告诉阿爹,让他家法伺候。”
“壮志难酬啊——”陆观棋模糊吐出一句,又转了语调,浮起一抹微笑,“洛神,哈哈,仙女......”
陆言蹊匆匆跟三人告别,兄妹二人打打闹闹地离开。
虞泠掩唇一笑,如江南烟雨蒙蒙的眸子抬起来。
崔十二与她一作揖道:“叫我崔十二就好。”
虞泠回礼,“虞泠。”
崔十二从来不曾见过虞泠,见她与裴贺相识,更是好奇,猜测他们是在凉州的旧友,于是道:“从前不曾见过虞娘子,你与裴少卿是如何相识的?”
二人对视一眼,裴贺道:“我与虞娘子在凉州相识,她于我有救命之恩。”
“原是这样。时间不早了,二位早些回去吧。”崔十二以朋友之礼微一拱手。
夜色如墨,坊中却灯火通明。
初春尚寒,尤其是夜间,虞泠环抱起手臂,目光被身侧的花灯吸引。
裴贺忍不住轻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
“嗯?”虞泠回过神,“感受长安灯火,增长见闻,不做目中空空之人。”
她又道:“那少卿你怎么会在这平康坊之中?来喝酒取乐?”
虞泠话中带了几分笑意,人人皆知平康坊中秦楼楚馆最为盛。
裴贺道:“我是随陆观棋而来的,他父亲是户部尚书,他本人时任户部员外郎。”
虞泠听他一口一个“户部”也不知是要为自己解释,还是要暗示什么,“少卿您是为了我的户籍而来?”
裴贺一愣,怕她以为自己是故意这么说来索取感谢的,于是解释:“倒也不是,随意提起。”
虞泠没想到裴贺会为了自己的户籍一事专门去找陆观棋,看来她特地奔着陆言蹊而来是白做一趟了。想着她弯起唇角,朝着裴贺弯腰行大礼,道:“就算不是我也要谢过少卿。”
裴贺恍神,干咳一声拂袖道:“不必。”
他从身后拿出一个玉匣递给虞泠,装作无意道:“方才路过乘云阁看到此物......不是,捡到的,你若喜欢,就送给你了。”
虞泠目光灿灿,“还能捡到这样好的东西,真不愧是长安!”她打开玉匣,被匣中之物惊愣住。
那是一朵纯金打造的佛前莲花。虞泠愣住是因为她曾见过此莲,在佛诞祭祀时,她和娘被挤在人群外,天子亲临,祝圣绕佛,那盏佛前金莲就绽放在佛龛之下。
她的指尖停在半空,如同凝滞。
“怎么了?”裴贺温声询问。
虞泠回过神,轻柔一笑。她摇摇头:“没什么”便合上了盖子。
“少卿怎么想起来送我这样东西?太过贵重,恕虞泠不能接纳。”
裴贺低头在玉匣子上看了一眼,“南朝旧物算不上贵重。只是想你背井离乡多年,得此旧物能解思乡之愁。当年我去往凉州任职,也是带了一捧故乡的黄土上路。”
虞泠失神:“此等金贵之物,放在手中怕摸坏,归置在哪怕落了灰。旧物还是随旧事一并流去的好。”
看着裴贺情绪不太分明的神色,虞泠缓和气氛:“我并未参透佛法,拿了这东西只怕不会尊重。”
“法尚应舍何况非法?哪有尘世中哪有参透佛法之人。”裴贺知道虞泠并非不喜欢此物,只是有难掩之情绪,触及伤情而已。
他挑开话题:“圣上御赐府邸,那块空地我打算建造荷塘风光你可知晓?”
“银杏已经告诉我,难不成少卿想在宅中添些南国风光?”虞泠开玩笑道。
裴贺道:“图纸已成,只是还未命名。”
“想向虞娘子求个名字。”
-
“阿满,不知你可好,我已见长安风光,与朔北南国都有所不同,原谅我背弃了与你合开酒馆的承诺,便罚我死后堕入无间地狱,来世也遇上遇事不决,言而无信之人。”虞泠想了想,提笔又写,“阿姐,我今日重见佛前金莲,便想起王上与你。因为他,你我从始至终都是相欠的,不能齐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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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抵消,就那样梗在我们之前,血脉相牵,骨肉相连,轻轻一拉扯便会鲜血淋漓。”
她抬头去看枝上明月,冷冷的,像是挥刀一瞬产生的弧光。又像是软软的一碟玉团,轻咬一口,便会有蜜糖汁子涌出来。
不见终日大雪,倒有些不习惯。
裴贺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不时又秉烛翻看起床头的书来。
虞泠今日为何会出现在平康坊,难道真的如她所言是为了领略长安风光?陆观棋之妹陆言蹊又怎会恰好在她身旁?
裴贺百思不得其解,便坐起身来,锦被退至膝间。
他心头一亮,难不成她也是为了户籍一事。
-
风雨欲来,天色如茶汤昏黄。茶楼掌柜伸出脑袋,手下还拨着算盘。一短褐上衣扎脚布裤青年挑着扁担走过,青石板上已有点点雨迹。
淡粉短衫双环髻的丫头身后跟着一个带着帷帽的娘子,正是陆言蹊主仆二人。
掌柜识时务地不多过问,请着二人上了楼。
二楼临窗雅座,面向走廊的墙上悬了一幅雪中山川,秉烛夜泊的画作,上书“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里面坐了一位消瘦纤薄的青衣女子,正对着窗外街巷品茶。
陆言蹊咳了一声,落座在她对面。
“陆娘子。”虞泠回过神来,朝她盈盈一礼。
陆言蹊不爱行礼作揖,勉强朝她回了一个,拿起桌上的茶便喝了一口。
虞泠笑眼看她:“陆娘子看此茶如何?”
陆言蹊闻言才晓得细细品一品,道:“不错,入口甘甜,是清明前的新茶吧?”
虞泠点头,拿起手中杯盏:“陆娘子好眼力,这是上好的紫笋,出自吴兴,以入喉甘甜生津,竹香不绝为著。”
她抬手取茶壶,将茶水注入杯中,
“茶不过三沸,如鱼目微有声为一沸,如涌泉连珠为而沸,腾波鼓浪为三沸。”
陆言蹊满眼新意地看着她,意料之外:“不想你懂得这些。”
她开门见山:“上次你求我关于户籍一事我能帮你,只是不晓得你要什么样的。”
“别的没有要求,只是我要的是一个男子户籍。”虞泠道。
“什么?”陆言蹊被茶水呛到,忙用衣袖掩住咳嗽。她抬眼打量着虞泠,诧异道,“可,你,你明明就是一个女子啊?”
虞泠复低头倒茶:“你说的没错,我的确是女子。可是若我有男子户籍,对我身份不明之人又怎会认为我是女子呢?”
陆言蹊愣了一下,还是将头摇得拨浪鼓似的。
“不行,不行,这出了事该如何是好?再说,你要男子户籍做什么?”
虞泠低下头,鲤鱼青花的杯盏在她指尖摩挲了一圈,街巷人声繁杂,不多时春雨落下来,打在茶棚上极为响声分明。虞泠的声音遮在后面,变得模糊又沙哑。
“阿爹教我女子应该温柔和顺,六艺皆通,我却不这么认为。女子也可读书识字,行文习武,与男子并重。今日的话,我只当没有听过,不过你这个朋友我陆言蹊交了!”陆言蹊与她碰杯,喊上梅珠离开。
两人下了楼,梅珠撑开伞,步入雨幕。
13. 寂寞春(七)
虞泠深吸一口气,她低下头交合的掌心里已经沁出汗珠,既然已经预备走上这条路,就不要畏惧退缩,还有踌躇。
她愈加平静,好像方才真的只是赏了一场雨。
耳边雨声哗哗,一道声音却突兀地闯入她耳廓。
“一壶紫笋。”
虞泠抬起眼睛,裴贺正在对面的座位徐徐落座,他像是不曾注意她一般,端坐而后抚平自己的衣角。
“少卿你......”她作了一个礼,见裴贺身上还有斑斑雨点,便关切问道,“外头下雨了,您淋湿了?”
裴贺不动声色抬手呷了口茶,雾气间他的眼神淡漠审视,瞳孔像砚台上化开的墨,无声无息的逐渐清晰起来。
虞泠从来见得都是他或严肃或温和的模样,第一次在他身上见到属于大理寺少卿应有的那种冷峻,还有探索。
她猜出了他想问什么,只微微扬起唇角。雨落如幕,裴贺的心急促地跳起来,虞泠越是不说话,他便越是急躁。
虞泠似乎拿捏他了一般,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这里是大理寺吗?大人要拷问我?”
“不是,”裴贺出口便是否认,不时他便知道自己想错了,面前这名女子比自己想象的要复杂地多,“你见陆言蹊究竟是为何?”
“是为了户籍啊,我没有户籍如何在长安活下去。”虞泠不急不缓道。
裴贺蹙眉:“可是我已经为你准备好了户籍。”
“是乐师、杂户,还是大人的奴婢。”虞泠看着他,她又道,“阁下可知道,我要的不是普通的户籍,是男子的身份。”
闻言裴贺诧异:“你要男子的身份做什么?”
“我不怕少卿您将我抓起来,我想读书,想入仕。”虞泠神色认真。
“为什么”裴贺不觉得她天方夜谭。
虞泠道:“因为见惯众生百态,遭辱过,濒死过,不肯庸庸碌碌度过此生。说我异想天开也罢,痴心妄想也罢。人不该认命,我不认命,所以我活到了今天。读书,面世,成全心中抱负,不是男子的独权。”
裴贺目色凝重,问她:“女扮男装,你不怕死吗?”
“不怕,”虞泠摇头,“我若是怕死就不会从南国俘虏的队伍中逃出来,若是怕死也不会设计带您出朔北了。朔北的狼,可比您这个大理寺少卿吓人多了。”
裴贺知道她又故意扯开话题,心里默念了数遍“我为何要关心你”,抬手咽下了口热茶。他自小读书,后考学做官,即便是从长安至凉州一路颠沛流离也没见过此等离经叛道之事。
“你要考虑好,好不容易逃出来。”
“考虑好了。”
裴贺在心里问了无数遍为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像是理解眼前这个人一样,化成沉默。
雨下不停,青石板上水流潺潺。虞泠赏了会雨,余光看裴贺也随着她的目光怔怔看着雨幕。
两人无言,像是旧友。
“雨停了。”虞泠“哈”了一声,将杯中茶饮尽,她看向对面之人,问道,“您等人?”
裴贺头也不回:“大理寺查案。”
“原是来蹲着谁,还以为是为我而来呢。”虞泠靠着木桌前倾身子,贴在裴贺耳侧轻声道。
她伸手拨弄发丝,转身道:“那虞泠就不打扰少卿查案了,就此别过。”
裴贺忍住没回头,别过什么别过,晚上还不是要府中相见?
阳春三月,松柏青青。
高墙之下,三五官员成行,日光斜落,照在那腰间的金银鱼袋之上。
“此次国公府世子一事可使圣上勃然大怒,抢夺民女,贩卖私盐,桩桩件件,简直荒唐!此事由大理寺经办,裴少卿,现下人还扣押在大理寺否。”
见话题移至自己身上,裴贺又不能多说,只道:“案件未结,下官只做分内之事。人,现在确实不在大理寺——”
“想做分内之事难,也不难。”说话的是洛挽山,“那世子不过仗着圣上对明德皇后的那些情分,你猜陛下为何迟迟不决?”
裴贺时才至长安,对其中的弯弯绕绕不甚了解。
官员多对先皇后一族颇有异议,无非是他们仰仗皇后行不义之事,而陛下因为对先皇后的思念,爱屋及乌对他们多为忍让。
“从前是忍忍,如今陛下年迈,也想借此事探探太子之心。”
他说话像含着一口茶,慢吞吞藏着隽永。不时几人已经步行至通乾门,洛挽山拍了拍裴贺肩头,叹息道:“你是后辈,我多叮嘱你一句,明德皇后母族一事一向棘手,你能不过多参与就不要多言。大理寺卿若想赶鸭子上架,你只管听不见罢了。”
裴贺能解其中意,只是哪有那么简单,自己位居人下,哪能做个痴聋的家翁。他点点头,正要送别,忽地两三个内侍从宫道走出,一左一右站着,宫女或执扇或抬辇,步舆之上斜倚着一个不过弱冠的男子,锦衣玉饰,披着一件初春的薄氅,绒毛经风微微摇动。
宫道上乘辇的人定不是普通人,裴贺忙低头避而不视。
待人远去,他才抬起眼睛,边走边问:“方才那位是?”
洛挽山道:“那位是贵妃娘娘的三皇子,秦王殿下。”
-
春雨总来的突然,尤云亦身未携伞,用手遮着躲至檐下。书册虽被他严实护在胸口,但还是沾了些雨渍。
他正兀自叹息着,余光注意到还有一人也在躲雨。那人身材纤瘦,青色衣袍像是挂在骨架上,该是什么模样就是什么模样。头发竖起,落下的几根发丝湿淋淋的尚还在滴水。他侧脸幅度柔和,神清骨秀,正一丝不苟地盯着雨幕。
尤云亦想起了这个人,前不久才入国子监,好像是户部尚书家的表亲。他愣了半晌,不曾想起他的姓氏,又觉得不打招呼不太美妙。身旁的听雨的人好像从自己的世界里走了出来,转过头,那双冷冷的眸子中神采奕奕。
“尤兄?”虞泠朝他作礼。
国子监中同门大多熟识,鲜少有这么唤他的,尤云亦愣了一下,也不知晓怎么开口,半晌他尴尬出声:“叫我云亦便好。”
虞泠看他的眼睛和迟迟不开口的嘴,心下了然:“尤兄唤我虞泠就好。”
“啊,”尤云亦大松了一口气,回忆一下涌了进来,“上次旬考司业表扬的便是你吧!”
他翻出怀中的书册递到眼前,道:“这些书中有我不解之处,我惧怕老师,还请阿泠替我解答解答。我叫你阿泠你不介意吧,或者你可曾取字?”
虞泠愣了一下,阿泠这个名字已经许久没有唤过了。她抿唇摇头,“不介意。”
她注意到那些沾雨的书册,便道:“我学识尚浅也不知能否帮上云亦兄,不嫌弃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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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里能嫌弃,求之不得。”尤云亦爽朗一笑,“不知阿泠你方才在赏雨,赏的是什么?”
虞泠道:“我在听,听雨。世上乐器,或丝竹或萧笛,其声大多与自然之物有所共通。雨声清脆空灵,听起来使人心通畅舒适,连饭也不不必吃了!”
尤云亦跟她听了会子,皱鼻:“我怎么越听越饿了?”
不多时雨停歇,雨珠顺着屋檐坠下来,叮咚一声落入院中水坛。
两人并排走在宫道上,方才下过的雨水还未干,汇成小溪流到两侧。日光柔和,照射在其间十三经刻石上,闲暇时分,周边格外安静。
虞泠预备着回舍修缮典籍,路过湖心亭时,里头做了两个书生模样的人正赤红着脸争论着。湖水波光粼粼,两人湖中倒影晃成一片。
尤云亦叹息:“外人言国子监生二千余人,弘文馆、崇文馆、崇玄馆学生,皆廪饲之。却不知,这国子监内也有高低之分。你可知褚兄,他入学便身有六品官职。六品!”他伸出手指比六,扬起两条浓眉。
虞泠思索道:“我记得云亦兄也是高门出身,何必担心这个。”
尤云亦梗起脖子:“我可跟他们不一样,才不愿受家人荫蔽。”
“他们笑我只懂儒道,不懂人情。”
“这样也挺好的,”虞泠安慰,“所谓人情世故,做人的道理也不过是从书中来。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人人常说的经验之谈,也是在前人的文字基础上总结的。”
尤云亦听到她的话,感觉舒畅了不少,便道:“阿泠若有空便去我房间找我,我那还有些零嘴,果干肉干什么的,你闲时好拿来打牙祭。”
“那哪里好意思。”虞泠苦笑。
漏更声不息,虞泠估计时间要到了,便加快了步子,却见堂中已经挤了一团学子。
有人见了她,边朝她招手。虞泠云里雾里,刚坐回自己的位置上,人群中便传来一道声音。声音冷冷的,像是坠入冰河刺骨的寒。又尾调扬起,轻佻又张扬。
“上次旬考第一名的是哪位?”
虞泠抬起眼睛,登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她上前:“正是学生。”
说话的人虽端坐在座位上,却隐隐约约透出些威慑力来,近侍在他身侧一下一下扇着风,周围静得能滴水。
他到底是什么人,虞泠在心里一遍遍梳理猜测。
“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也。诸位都是栋梁之材,本王有一个问题,想请诸君解答。”说话的人微微抬头,虞泠这才看清楚他的相貌,此人眉眼深邃,神仪明秀,一双剑眉锋利如山,瞳色清淡,颇有晨时浓雾之凛冽。玄色宽袍,腰系银带,衣袂无风自动。
“子曰:‘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此句作何解啊?”
他的话好似有所指命地落在虞泠头上,她脖颈一凉,哽了一下抬眉道:“民之于国恰如水之于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齐民心便可齐天下。栖培塿者,不睹嵩泰之干云;游泞涝者,讵识沧溟之沃日?学生幼时虽不在京城,不量蕞尔,轻从裒然。见百姓躬耕,颇阜以善,百姓便安。谚云先之。干百年之间,皆能以身任事。”
高座之上的人微微点头,他没有分明的情绪,既没有表达出不满或者赏识,只道:“广文馆果真是卧虎藏龙。”
14. 寂寞春(八)
馒头的热气扑洒在脸上,虞泠回过神来,她伸手合上蒸笼,旁边的尤云亦一脸诧异。
“阿泠,你不吃啊?”
虞泠愣了一下,睁大了眼睛:“你,要吃?”
“我——也不是特别饿。”他讪讪道,迟了半晌又倏地转过身,一面念“烫”,一面打开蒸笼,“我还是吃一个。”
尤云亦笑笑,“我熬夜苦读,可是饿坏了。”
他问道:“你方才发什么呆啊?”
虞泠迟疑片刻,她动了动脖子,脖颈处的骨节咔哒一响,“云亦兄,你知道昨日问我问题的那个贵人是谁吗?”
闻言尤云亦一脸震惊,他咽下嘴里的热馒头,道:“原来你不知道?那昨日你还回答的那样好。他是陛下的三皇子,秦王,不知昨日为何回到广文堂来?你回答了他的问题,说不定能受到他的青眼,以后官运亨通。”
秦王?三皇子李谲?虞泠心头一颤,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三皇子是皇帝贵妃所出,贵妃很是宠爱这个儿子,世人皆言他丰神俊秀貌比潘安,行事风流肆意,不比太子温厚仁慈学富五车,通晓孔孟,可就凭他昨日拷问,怎么也不像一个只知玩乐的纨绔。
她收起思绪,食指指节一阵刺痛,便低头看去,上面已是通红一片。
尤云亦讶然:“你的手,是不是方才被蒸气烫伤了?我那有伤药......”
虞泠收回手别在背后,道:“不用了,我自己回去抹抹药就行。”
“你别跟兄长客气啊!”尤云亦揽住她的肩膀,朗声道,“我们是兄弟,一点伤药我还能吝啬?”
虞泠正要说话,廊下忽然疾步走来一人,像是个传话官模样,他朝二人拱手,而后目光扫了一圈,问道:“那位是虞郎君?”
两人对视一眼,而后虞泠上前,道:“正是学生。”
“宫里着人找你,跟我来吧。”他轻声道。虞泠有些懵懂,但不敢多问,只颔首跟了上去。
走至牌楼下,那儿正等候着一位内侍。传话的人上前,恭敬道了一句,
“人已带到。”
内侍姓黄,便是昨日跟在李谲身边的那一位。他简明扼要地跟虞泠表明了来意,原是秦王殿下想找一人为他修缮恩师的手札,昨日在广文馆见识虞泠才学,因此特邀她入宫。
虞泠有些诧异,但也不敢多言,只梳洗更衣后跟着内侍入宫。
宫道深深,宫婢手中风灯欲熄,虞泠抬头看着深蓝近墨色的四方之天,下连着琉璃瓦重檐殿顶,薄云淡淡一抹,欲盖拟彰地遮挡着碧星闪烁。月色不甚明亮,如同一层薄纱,她面前的景象倒是清晰,参天古木,海棠醉红,假山下水流潺潺,静影沉璧。红的是宫墙,青黑的是石板,昏黄的是暖光照引的前路。
内侍和宫婢,接连换了好几个人,才将虞泠接引至殿中。
春日里乍暖还寒,虞泠吞了一肚子寒气踏入殿内,檐下莲纹地砖反射窗内暖黄灯光,一盏鎏金莲花卧龟熏炉徐徐燃着,香烟弥漫。着襦裙圆脸盘的宫婢接了她手里的提灯,内侍进去通报,让她在外殿候着。
片刻,内侍引她进入,绵软的毯子垫在脚下,虞泠心中像点燃了炭火,一点一点炸裂着星火。博古架上玉器陈列,书画整齐。一架六扇山水屏风隔开了两个空间,虞泠站在落地灯旁,对着屏风上的拓影跪拜叩首。
“草民虞泠见过殿下。”
罗床上的人嗯了一声,靠近的烛火因呼吸而摇曳,“黄维景都跟你说了吧?”
虞泠没有抬头,恭恭敬敬回道:“草民谢过殿下赏识,惊喜之余,甚是惶恐。”
“惶恐?”李谲的声音顿了一下,虞泠的心快跳到嗓子眼,
“惶恐是怕能力不及,有负殿下期望。殿下之师,壶悬日月,辞富山海,草民幺麽之辈,以卑言工修补之书,故而惶恐。”
李谲哼笑一声,道:“倒是会说话。”
不时一个宫婢端着托盘出来,里头归着笔墨纸砚和一本旧书。
书封上写着居安旧笔四个字,虞泠之前听闻秦王读书时的先生是谢安少师,早几年便去世,三皇子闻此噩耗,悲痛欲绝,闭户关门一连三日不进水米,如今还特地找了自己来修补少师留下来的手札,看来他并不是旁人口中那种不近人情之人。
虞泠不敢多想,接过托盘,小步走到书案处,沾水磨墨。
书页上有一些明显的污渍,她便用湿纱布轻轻擦拭,然后将烂到无法复原的地方用小刀削去。
指节处传来微微的痛楚,上午被蒸气烫伤的地方即便涂了伤药还是生了水泡,虞泠强忍着,将手札折角的部分用清水稍稍润湿,用几层宣纸夹垫吸干水分后,压在书下。
李谲开口:“慢着。”
虞泠抬眼。
“看看你手边的书是什么?”他道。
闻言虞泠侧过眼,手边的书正是一摞孟子,于是回答:“回殿下,是《孟子》。”
“念。”
屏风里只有短短一个字。
虞泠愣了一下,旋即翻开《孟子》,念道:“请为王言乐。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籥之音,举疾首蹙頞而相告曰:‘吾王之好鼓乐,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举疾首蹙頞而相告曰:‘吾王之好田猎,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此无他,不与民同乐也。”
宫室内静悄悄的,徒余她的声音。
翌日,内侍送虞泠出宫时喊下了她,递上一锦盒,虞泠有些惊讶,恭恭敬敬接住。
“这是殿下嘱咐奴婢交给虞郎君的,还请郎君记得日日前来修书。”
虞泠道:“草民谨记。”
待人离去她才松懈下来,打开锦盒,里面竟是青瓷瓶装的一小瓶烫伤药膏。虞泠看向自己手指上的烫伤,经过一晚,她自己都忘了,殿下竟然注意到了。
此等金贵之物,我可不敢用。虞泠讪讪心想。
本以为进宫修书,没想到读了一晚上《孟子》,虞泠打了一个哈欠,悠悠回到自己的住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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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中郎将求见。”黄维景小声道。
李谲斜倚在榻上,抬手让他进来。
宫婢忙着添香,李谲直言:“查清楚了?”
秦塞云道:“那位姓虞的学子确实身份有异,且跟一人关系匪浅。”
“谁?”李谲抬眼。
“大理寺少卿——裴贺。”秦塞云回道。
“大理寺少卿?”李谲把玩着杯子的手顿了顿,他直起身,把杯中茶水倒入案上花瓶之中,“是方才从凉州回来的那位裴少卿?”
“正是。听说他在凉州担任刺史三年,还曾深入朔北查探,九死一生。”秦塞云道。
李谲唇角浮起一抹微笑:“这个裴贺一回长安能就任大理寺少卿,不仅是因为凉州的刺史经历,还有一个重要的部分。随他回到长安的,还有云州堪舆图。”
“云州堪舆图?”秦塞云坐直了身子,颇为惊讶,“南国灭国之时不是被大火焚毁了吗?朔北苦寻三年也不得其痕迹,就被一个刺史收入囊中?”
李谲放下杯子,复把玩起一把折扇,纸伞打开上书“见贤思齐”四个墨字,“这个虞泠不简单,经史子集,高谈策论,探口而出。你继续去查。”
“是。”秦塞云道,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继而出声,“春闱在即,听闻有举人告发......”
他声音忽低:“有人舞弊,该案目前已经移交大理寺处理。”
......
“告发的举人名兰庚重,年二十一,籍贯苏州嘉兴,半年前来了长安备考,住在城内一个寺院之中。据他所说,是在一酒宴之上听到几个学子的醉话,话中提及已得春闱考卷之事。他心中不忿,才行告发之举。”常评事叙述道。
裴贺翻阅着整理好的案卷,蹙眉道:“春闱由尚书省礼部接管考试事务,礼部侍郎为主考官。兰庚重所说的那几位学子你可找到了?”
“兰庚重说他也没有看清,只知晓其中一位是靖安侯侯府的世子曾阅。当日他也在酒席之上,难道他也参与了买卖考卷?礼部之中有人漏题,要不要先从礼部查起。”常评事道。
裴贺将笔放回在笔架上,“没能找到被贩卖的考卷就不能定案,从当日酒席之上的人查起。务必好好询问兰庚重,酒席上还有哪些人。”
他着人去请世子,却不想他几日前便不在府中。
“这几日是晋阳公主所办的春日宴,遍邀了不少举子前去。这位世子曾向公主行卷,二人交往颇深。这案子若牵引到晋阳公主,可就难办了。”闻笛蹙眉。
晋阳公主李簪雪与当今东宫太子乃是一母所出。皇后出身太原王氏,关陇贵族。皇上还是齐王时就与皇上结发,二十年来相敬如宾。其家族兄长亦在朝为官,颇有建树。奈何红颜薄命,在生下长公主后便仙逝。
皇上极为宠爱与明德皇后二子,甚至于到了溺爱的程度。晋阳公主幼时便极为聪慧,更是习得一手好字,将其父那手飞白体学得一般无二,天下无第三人写出。她书画,骑射,样样俱佳,且貌美多才,颇具其母生前的天人姿韵。
15. 春日宴(一)
虞泠一连进宫好几日,在国子监学习时也不时会收到李谲的来信。
“手札修缮到什么程度了?”
“恩师的手札中损毁的地方写了什么?”
“尽快。”
她揉了揉干涩的眼眶,目光在屋中扫了一圈,一床榻,一桌一窗,除去这些,徒余成堆的书籍。眼看来国子监求学已有一月,虞泠日夜苦读,从前在南国时阿娘四处搜罗各种书籍供她阅读,其中不乏有中原百家。阿娘不识字,在她读书时就在一旁绣花。母女俩守着一盏孤灯,日子艰苦却很充实。
自南国灭亡,她颠沛流离,就再没有这种充实的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好像缺了一块。
上次觉得暖是什么时候?虞泠将手覆在烛焰之上,丝毫感觉不到灼烧之痛似的。她闭上眼,闪过的画面一重接着一重,大雪,阿满,长安,还有裴贺的脸。
他要向自己求的那个名字是什么?是不是早就起好了。
......
尤云亦见她下学便不知所踪,只要抓住她就连连追问,虞泠无奈道:“你当是大理寺审问犯人呢?”
两人从廊下走过,不时有人走过与他们打招呼。
“春闱在即,我还当你得了门路。”尤云亦讪讪道。
门路?不是死路就算不错了。虞泠心想,索性说了出来:“哪里是有门路?秦王殿下请我......”她顿了一下,改口道:“秦王殿下唤我入宫问了几句话。”
“问话?”尤云亦摸了摸下巴,猜测道,“莫不是他赏识你?我听闻有学子为了博得达官贵人、文人、名士的赏识,取得他们的推荐,便会向他们投书献文章,也称作行卷。不如你一试?只是秦王殿下声望还不及晋阳公主,怕你有来无回。”
他喋喋不休了一大堆,虞泠却神游到园子里的一棵杏子树上,青绿的果实方才显出一点澄黄,在午日下却像尽黄了一样,引得黛瓦上一群麻雀不停往上撞。她扑哧笑出声来,声音吸引了尤云亦,发觉虞泠没有在听自己说话,他寒下脸:“阿泠,你有没有在跟我说话。”
朱色柱子的暗影落在他脸上,墨眉蹙似小山。
虞泠抱起胳膊:“云亦兄别恼,我只是在想,用杏子黄为题如何作诗?”
闻言尤云亦脸上的温怒小溪一般淌走了,他思索道:“吴融有一首《杏花》,春物竞相妒,杏花应最娇。红轻欲愁杀,粉薄似啼销。愿作南华蝶,翩翩绕此条。”,他伸出手指向前,一只鹅黄小蝶轻落其上。
转眼虞泠已经屈身蹲下来,手在膝上写着什么,等她起身,两句诗已然作成。
尤云亦摊开纸条在手心,墨迹是虞泠很特别的小楷。
他念道:“青砖黛瓦雀儿欢,满树杏子醒时黄。”
他咂摸一会儿,赞叹不已,“好诗啊,好诗,剩下的呢?”
虞泠笑道:“剩下的,还没想好。”
“不会吧——”尤云亦将纸条叠好,一脸狐疑,“阿泠你这样好的学识,广文堂中便没有不服你的,一时半会儿只写出这一联?”
虞泠忙朝他拱手,求饶道:“求云亦兄莫要再捧我。”
两人正说着话,一个身影自走廊小跑过来,见到虞泠二人便贴着轻声道:“二位兄长,我方才看见大理寺的人来了。”
“大理寺的人为何回来国子监?”虞泠好奇。
说话的是陈哀,今年才十四岁,算是广文堂众生中最小的一个了,其父是正二品尚书令。他神色小心慎微道:“说是来寻太仆寺卿之子常欢。”
常欢他们有几面之缘,听闻他要参加今年会试,在这节骨眼上大理寺的人找他作甚。虞泠虽然心有疑虑,但到底不会细究其中关窍。她怀里包着的书册中夹着秦王那本手札,日夜不休修了好几日,但她并不了解谢太师之人,因此有些地方无从下手。
心想至此,便有洒扫侍从前来寻她,“哪位是姓虞的学生?”
虞泠上前回答,侍从给她指了条路,道:“黄内侍在等你。”
虞泠赶至牌楼下,黄维景已经在那候着,与之前不同的是,这次他左右依次站了一个随侍,两个宫婢,护在那架华盖身周。
两匹高头枣红大马牵引着车架,虞泠曾在朔北做过三年马奴,一眼就看出此马绝非凡品。
里头坐着的贵人已经不用严明。
“黄内侍,今日是休憩之日,还用入宫吗?”虞泠好奇。
黄维景笑道:“殿下对于书札之事心切,今日特让奴婢再来找郎君一回。”
虞泠歉笑:“何必劳烦黄内侍,只需传个信来,我进宫去就好。书札污渍破损之处我已尽数修整好,只是有些积年累月看不清或缺少的的字,我拿不下定论,也要向殿下请教。”
“殿下感念虞学生劳苦,”黄维景往旁边移开一条道来,伸开手臂道,“请上马车?”
虞泠诧异,还未反应过来,人已经被宫婢给架了上去。
锦帘掀开,一丝幽香便泄了出来。
厢内的暖意与外面的冷冽迥然不同,虞泠顿在迈进车厢的前一刻,她想起在朔北为奴的那三年,从来都是那些贵人或持着她的手,或踏着她的背上马入马车,她自己始终低垂着头,不敢肖想里面的华美暖融半分。
“怎么还不进来?”里面端坐的人出了声,李谲正抬手将热茶浇在茶宠之上,热气蒸腾,迷了二人的面容。
黄维景正要着马夫上马启程,一转身便在不远处看到熟悉的身影。裴贺一身官服,身后跟着大理寺的狱卒七八,他见到黄维景颇有些惊讶。
“黄内侍?”
“裴少卿。”黄维景给他使了个眼色,意识李谲就在马车之中。
裴贺朝着马车恭恭敬敬行礼:“下官裴贺见过秦王陛下。”
李谲的声音从马车中传来:“好巧啊,裴少卿。既然裴少卿查案,我等不便打扰,就不下车相见了。”
是裴贺?虞泠心弦一颤,数月不见,不知他现下是什么模样。她还能听出裴贺的声音,关于他的模样记忆却是模糊了。
马车渐渐前行,风吹起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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帘,一缕天光漏进来。虞泠伸手去捞被风吹起的青色发带,余光却向那渐行渐远的人影投去。
里头的人咳了一声,虞泠急急忙忙将目光收了回去。
李谲好奇:“外头有什么可看的花吗?”
“朱雀大街,迷花了草民的眼睛而已。”虞泠正襟危坐,不敢直视。
李谲曲指在桌上轻扣了两下,不时两个婢子各呈了一盘点心上来,他掀了掀眼皮,不咸不淡道:“尝尝,不知道合不合你胃口。”
虞泠目光落在那两碟点心上,笑道:“这点心模样可爱,味道也定是不错。”
李谲哼笑一声:“别以为我让你上来是来喝茶吃点心的。恩师的手札,修复的如何了?”
虞泠早有预备,将书册间夹着的手札,双手捧着递上去。等待李谲翻看时,她忍不住开口:“太师手札中多为游记,破损处缺漏的文字草民拿不准,只依照心中所想标注了一下。”
她观测着李谲的神色,却见他半晌不动,如同陷入书中一般。
良久在车轮滚滚声中他抬起眼,轻而慢地出声:“恩师贞元十年在会稽山时,末尾落笔的这一句‘意非在乎东南之雪,而在山水之间也’是何意?”
虞泠恭敬回答:“此句是草民由太师的佳笔而推出的。东南湿热不易有雪,也许太师是想说无论学习或是行事莫要注重虚无缥缈之处,而应落在实处,去做真正可行之事。”
“真正可行之事?”李谲陷入沉思,他的目光定在书札上,因为被虞泠修补过,并没有之前那般破旧。
书封上滴了一滴墨渍,虞泠特地没有除去,仿佛这本手札方才还在谢太师手下,或是在山花烂漫的春山,或是风雪侵扰的旧屋,郑重地落笔。
城中的繁华悄然褪去,马车停驻时虞泠微微听到些许丝竹声和流水声。她有些诧异,轻声问道:“殿下这是......”
李谲不做多答,边起身边道:“下车。”
虞泠愣了一下,慌忙起身跟随李谲下到车外。风吹起她束发的青色飘带,江水上浮起茫茫白雾。几只红嘴白羽的天鹅在其中曲项向天歌般展翅扑腾。
晋阳公主的春日宴设在曲江池畔,一面皆是帷帐,樱花淡粉如霞,大片的草坪上,马匹踏过金黄的野花,直奔夕阳而去。
此次宴请了许多长安有名的学子,他们吟诗作对,泼墨挥毫,无不惬意。
“殿下,这里是......”虞泠小声道。
黄维景开口道:“虞郎君,这是晋阳公主举办的春日宴,秦王殿下受邀前来。您难道不知晓?这里也应该有许多您的同门来。”
虞泠歉意道:“我两耳不闻窗外事许久了,既殿下要参加公主的春日宴,我就不叨扰了,也好回去按照殿下的要求修补手札。”
她正要离开,李谲忽然道:“等等。”
“啊?”虞泠转过头。
李谲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容,语气淡淡:“你也是国子监的学生,难道不想参加春日宴,好好与这些举子较量一番?”
16. 春日宴(二)
帷帐里晋阳公主李簪雪坐在高位上,她俏似其母,鹅蛋脸上一对圆润的大眼睛,唇色朱樱一点。墨眉如云似雾,乌发蝉鬓,额间点缀朵海棠花钿。
婢女掀开棉帘,端进来一碟蜜煎金桔。
晋阳公主斜倚在座位上,指甲用蔻丹染过,正轻轻拨弄着发髻上一支闹蛾金银珠花树头钗。她瞧了一眼博山炉,道:“方才诸位的佳篇本公主都看过了,当真是金章玉句,好语似珠。这诗篇让本公主续,岂不是狗尾续貂了?”
她笑了笑,将篇章尽都抚开些,给前餐让了位置。
席间一白面俊荣的书生正是太仆寺卿之子常欢,公主方才看的《杏林园序》就是出自他笔下,见晋阳公主的目光轻轻在他身上一落,带着浅浅的笑意与审度。他当这是赏识,忙道:“草民简陋之作,公主肯看已是荣幸,哪敢求公主的珠笔。”
晋阳公主点点头,唤了一声不远处的贴身侍婢:“豆蔻,将我那只青玉紫毫笔拿来,赠给这位郎君。”
片刻豆蔻将那笔递到常欢手中,他受宠若惊,起身谢恩。
李簪雪无所谓地摆摆手,使唤婢女倒了杯樱果酒,“不必谢恩了,诸位只管饮酒。”
不时外头一个婢女进来朝晋阳公主耳语几句,她面色一变又恢复过来,道:“他来见过我?也罢,我自出去见他吧。”
李簪雪慢悠悠出了帷帐,几步之外站着一个长身玉立,面庞白净俊秀的男子,背靠着碧蓝如玉的江水,整个人颇具清旷淡泊的高人逸士之感。裴贺身边只跟着闻笛和侍剑二人,一左一右远远站着。
他朝着李簪雪行礼,道了一声:“见过公主殿下。”
侍女给李簪雪披上氅衣,她迎风细细打量着裴贺,道,“裴少卿,三年前殿试的状元,后得了父皇的赏识。听闻你不久前才从凉州回来,不想会拨冗赏脸本公主的宴会。”
裴贺恭而有礼道:“裴某无意叨扰公主,只是大理寺有一案件尚未查明,需在公主宴会上找一个人。”
“找人?”李簪雪垂下眼睛,娥眉微蹙,“只是今日本公主广邀学子,少卿当然可查你的案,只是要动作小些,不要让人觉得本公主着手举办的案子混入了不法之徒,惹得众人非议啊。”
裴贺道:“当然,裴某只带了两人,定不打扰宴会进度。只是为防打草惊蛇,还请公主替大理寺隐瞒。”
李簪雪缓缓朝他走了两步,顺着那青白鹤纹的衣角朝上看,裴贺生得一副好相貌,剑眉星眸,仪形磊落,无一不正气昭然。
“本宫为公主,平头正脸的看过不少,少卿长居关外,没想到也是相貌堂堂。”她一双黑白分明的水目中风露濛濛,蕴藏些淡淡的笑意。“当年裴少卿的策论父皇定要让本宫读上好几遍,也算是见字如面。既然少卿要查案,无论是寻人或是训话,本宫自不拦着,乐意之至。只是,少卿也是科举出身,又风姿绰约,不如与我们同乐。春日花好,不可辜负。”
闻笛看了侍剑一眼,两人左右踌躇。
裴贺浅笑:“也好,那裴某便忝列其中。”
......
席间有人出来赏景,在曲江水江畔遥见一锦衣身影,只远远看去便觉得贵气非凡。
“恩师手札之中便有在曲江江畔的篇章,江月何年初照人,也不知当时他的心境如何?”李谲叹息道。
黄维景提醒:“殿下江边风大,奴婢为您添件衣衫吧。”
李谲拦住了他,道:“晋阳何在?她的场子,我岂有不见之礼。”
“公主方才在帷帐之中品宴赏乐,现下仿佛在草坡上骑马。”黄维景朝远处的山坡上投了一眼。
李谲笑笑:“晋阳好雅兴,竟然想起这个乐趣来。”
晋阳公主一向对他没几分对兄长的尊敬在身上,不比她的同胞哥哥太子李珃。哪怕从侍从哪儿得知李谲来赴宴,也没说来见过,反而乐乐呵呵地去骑马玩乐。李谲对李簪雪甚为了解,她娇纵成性,只怕那些个受邀的学子不过是她玩乐的一部分。
曲水流觞,李簪雪换上骑装骑了一圈下来,鬓间新簪了一朵嫣红的垂丝海棠,衬得肤容粉白。婢女替她擦了汗,又捧上水和果子解渴。
她歇在遮阳的棚中,方躺了一会儿便看见一个分外熟悉的人,那不是自己的三哥是谁?
“三哥哥。”李簪雪笑道。
李谲用手遮着阳,身后跟着黄维景和虞泠,他朝李簪雪笑笑道:“晋阳你好兴致,春日宴,赏花打马。”
李簪雪也不起身,小口小口吃着一碗冰酪,不忘打趣道:“三哥哥骑射最为厉害,不如演示一番给晋阳看看。”她用靴子在地上铺的厚厚一层的樱花上翻来覆去踩着,不时去看阳光下或骑马或吟诗的宴客。
李谲笑着坐下:“我今日可不是来骑马的,这里不是马场,也没有我擅长骑的骏马。”
“三哥哥擅长骑的骏马怕是还在画上!晋阳请的可都是文人,三哥哥收敛些。”李簪雪瞧了他一眼,眼底浮起笑意。她懒洋洋地一瞥,目光便落在旁边的虞泠身上,讶然道:“这位小郎君好眼生,姓甚名谁,出自谁的门下?”
晋阳公主一连串甩出了好几个问题,虞泠也不知该如何作答,一抬眼便是李谲冷淡的神色。
她深吸一口气上前作礼道:“广文馆学生虞泠,见过公主殿下。”
“原来你是国子监的学生。”李簪雪笑笑,许是介意着李谲,便不再打量,“这里多为文人墨客,你也可留下来与他们同乐。”
虞泠是第一回见到晟朝的公主,即便之前已经听过了她的盛名,在见到她是还是惊叹于这种在宠爱之下长大的肆意与风流。她想起自己小时候,被宫人拽到墙根底下,他们将自身的不幸归责于她这个不受宠的公主,怒骂她们母女的无用。
宫人们就这样扯着她的衣裳,拽乱她的发髻,一遍遍说着,
“没用的东西,还是公主了!”
直到现在那种声音还在自己的耳边,虞泠感到一阵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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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仿佛重新置身于那个孤立在墙根下的雪天。
“发什么呆呢?”黄内侍推了推她,又从怀里掏出一本书在她面前,虞泠定睛一看是李谲的那本《孟子》。
虞泠捧着书册有些懵地看向李谲。
他懒懒一抬眼皮,黄维景便接上话:“请虞郎君念。”
虞泠讶然:不是吧,他来这地方只是想换个地方听孟子?
“曲江江畔听孟子,别有番韵味。你可再以此为题写篇文章,若得晋阳公主青眼,可保你青云之路。”李谲道。
这里的每一个人,那一个不是想攀上晋阳公主这个高枝的。
......
花匠们来去地搬花,常欢好奇地放下笔,问道:“这是做什么?明明春日里已有自然之花,何故还要搬着些花来?”
一旁的书生道:“这你便不知晓的吧,咱们这位晋阳公主是出了名的点子多难以琢磨,只怕是用来赏玩的,做什么游戏吧。”
这厢正谈话着,晋阳公主身边的女官便打断道:“公主请诸位郎君‘走马观花’。”
“走马观花?”
周围的人不禁面面相觑。喝酒的放下了酒杯,作画的放下了画笔。
“‘走马观花’是人骑马前行,先于枝头采下公主命定的那朵花者为魁首。”
常欢讪讪:“公主殿下还真是蕙质兰心,竟然想出这样的趣味,我还从未见识过。好一个‘走马观花’,也算名副其实。”他笑笑,一面在心里可惜自己并不擅长的骑马。
他身侧的书生放远了目光,提醒道:“你还在这感叹,已经有人抢先了。慢着......那不是靖安侯侯府的世子曾阅吗?”
常欢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曾阅已经向公主传了话,率先被领去选马。他不禁叹道:“靖安侯府是武将出身,曾兄也是年少精通骑射,他与公主熟识,自然一马当先。”
“曾世子今年也要参加科举了吧。”书生问道。
常欢闻言却面色一变,只敷衍了两句,便继续低头去花他的临江折花图去。
江水的另一面,正对着跑马的草坡。裴贺盯着被侍从带去选马的曾阅,轻而缓地收回目光。侍剑轻声道:“少卿可要现在去拿人?”
裴贺摇摇头:“这里是晋阳公主的宴会,不可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带走。而且现在他们定然了解了动向,现在只会急着销毁证据。你且跟着他,其他的人呢?”
侍剑无一不落:“奉少卿的命,已经去侯府暗中查探,去找那些被贩卖的考卷了。”
裴贺手中正捻着一颗小小的石子,倏地丢进平静的江水中,倒映的樱花散成一片绯色。
“裴少卿,公主请您一同赏玩,走马观花。”
随从寻到他。
裴贺有些诧异,让侍剑盯着曾阅,自己则带着闻笛跟过去。
走马观花?他看着那些马匹,忽地想起在朔北时参加冬狩的情状,不由得冷汗一冒,压低眉头掩饰下来。
17. 春日宴(三)
晋阳公主换下骑装,着了一身藕荷色缕金海棠纹襦裙,披帛是金银粉绘花的薄纱罗,两柄大扇替她遮着阳。她点了一下草坡上的人数,不满道:“还差些人,人少如何得趣儿?”
公子身旁的宫婢给她补着香粉,笑道:“公主殿下可真是难为这些学子了,都是拿起笔作诗作文章的人,哪能让他们真正上马骑射呢?”
李簪雪往后一仰,嗤笑一声:“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罢了,父皇年年科举,招的便是这些酸儒。你还当本公主一心向学?不过......那个曾阅,倒是个可用的。”
她伸长脖子,往一旁喊去:“三哥哥,你当真不上马一试?”
李谲眯着眼,摆摆手不说话。
这个三哥哥,向来都是这幅懒散甚么都不在意的模样。李簪雪噘着嘴,目光一扫便落在裴贺身上,芳华年岁的郎君身高欣长,堂堂一表,她那双圆眼睛一眨,“裴少卿?”
“见过晋阳公主。”裴贺站在日头下,耳边是呼呼的江风吹过,吹干了耳廓上的一层薄汗。
李簪雪扶着宫婢的手起身,笑道:“父皇曾言,朝堂官员应效仿前贤,黄冠草履,与民同乐。裴少卿青年才俊,何不上马一试,也好彰显我晟朝官员之风。”
裴贺歉意:“回公主的话,下官并不善骑马,只怕会贻笑大方。”
李簪雪哼笑一声,用手拨着发髻上的珠花,“裴郎君贵为大理寺少卿,若不能驾驭马匹,如何能征服那百般悬案。想来是不屑于展现给我一介女流之辈罢了。”
裴贺忙行礼,垂首道:“下官岂敢,只是自幼身子积弱,不能驰骋于马上,辜负公主恩德!”他说得言辞恳切,李簪雪却像紧咬着不放似的,又道:“历经科考,又凉州三年,裴少卿难道连马都上不了?”
众人都看得出来晋阳公主就是在刁难这个方从凉州回到长安的大理寺少卿,公主爱养面首是满城皆知,这个裴少卿又是俊朗清秀,风姿绰约,只怕公主也别有心思。
没人敢为他开口,这可是最受宠的晋阳公主啊,哪怕要了这小官的命都不为过。
李谲喝了口茶,看戏似的淡淡道:“她一向肆意,这个大理寺少卿今日被她挑中了,不脱层皮是不行了。”
虞泠垂下眼,手在那本《孟子》的书封上摩挲着,一片软白的花瓣落在其上,像是落了一片雪。她想起在朔北时,裴贺被逼着参与冬狩,差点死在雪狼口下。那时的他,虽然无措,却能克制自己的心神不至于慌乱。可是长安,与朔北不同,天子脚下,他们都被一重无形的枷锁束缚着,无论官居几品。
那重枷锁,叫——权力。
权力,在任何地方,或是朔北或者晟朝更或是南国,都是说一不二,置之于死地的天。皇命,就是天命。
今日,两人相隔不远,自己隐姓埋名,显然是不能出手帮他了。
她额角青筋一跳,抬眼便是连云帐上垂下迎风吹摆的络子。
裴贺知晓晋阳公主此举是因于他今日出手打搅了她的宴会,扰了兴致才会这样。
“若是缺了一人,本公主这走马观花便不得行。”李簪雪笑笑,她左右翻看着自己的指甲,就等着裴贺的回答,“或者,还有人愿意补上这个空位。”
众人面面相觑,闻笛不忍裴贺答应公主的请求,小声道:“不若我替郎君上?”
裴贺面色如水:“你一个小小的书童,不从马上摔死或被马蹄踩死就是幸事。再说,公主是刻意为难我,让你替我,岂不是打她的脸?”
不答应公主的请求,案子查不完,官场之路恐怕也难保。
“为何您总是被逼着骑射?难不成人人都能看得出来您不擅长驭马之术?上次便是摔断了腿......”闻笛为难道。
裴贺就要答应,倏地从不远处传来一道清冽的声音:
“公主殿下,草民愿替少卿一试。”
......
侍剑从花丛间探出头来,一白面青衣小郎君正远离人群而来,正是常欢。他面色焦急又紧张,不停用袖子去擦汗,像是看到了什么索命的阎罗。
公主宴会,他竟不通报便擅自离去?侍剑心想。
常欢心急,一脚将鞋边的小石子踢进道旁的水池里。
咕咚一声,反倒平静了他的心神。
“这位郎君是往哪里去?”一个小婢女看见了常欢背离人群而去,有些诧异道。她手里端着托盘,想是去马场侍奉酒水的。
常欢愣了一下,回道:“在下衣服遭了泥水,且去换一身。”
小婢女看了一眼他的衣角,道:“奴婢唤人带您去吧。”
见常欢摇摇头,她又补充一句:“前面园子里跑进来只野犬,正捉人去拿呢,郎君当心!”
“野犬?”常欢怔住低吟一声,小婢女哼着调子已经走远。
他紧紧攥着袖子,掌心那衣角已经被汗水浸湿,他抬头看去,天色碧蓝,云绪薄淡,呼吸像是棉衣里抽丝的棉花,绵长又易碎。
侍剑看着常欢面色的变化,心里敲起了鼓。大理寺明里暗里找了这么久的证据,难道会被他们带在身上?今日宴会上,倘若常欢他们认出了大理寺的人,只怕会急着销毁证据。常欢的心理显然没有现在正在马匹上驰骋,盼着晋阳公主青眼的曾阅强,一会便走向了方才侍奉酒水的小婢女来的方向。
......
“让本公主瞧瞧,是哪位英雄豪杰?”
李簪雪循着声音看去。
虞泠对上她轻而刺眼的目光,沉了口气,上前叩首,“正是草民,草民善骑马,斗胆请公主的允准。”
李簪雪打量着她,不时认出这个学生便是李谲带来的,笑问:“三哥哥这是你的人,此番是你的想法?”
李谲投过目光,不轻不淡地笑了一声,“谁说他是我的人。有人想在晋阳公主面前展露一番,我又何必挡着旁人的路呢?”
虞泠感觉他的目光落在身上像是冷铁一般压着背脊。
李簪雪啧啧两声,道:“也罢,就你了,让本公主看看你有好大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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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她加重语调,半晌才让跪地行礼的虞泠起身。“谢公主,草民自当竭尽全力,为公主拿下高岭之花。只是......夺了裴少卿机会,还望裴少卿莫要责怪。”虞泠拍了拍膝间的灰尘,缓步离开时与一旁的裴贺相撞。
裴少卿,您的腿伤好了不少吧。她的心里默念了一句,很快移开了目光。
裴贺心绪难平,他没想到虞泠会顶着被发现真实身份的风险来帮自己,自从上次茶馆一别,两人已经数月没有见过,今日在春日宴上见到她,他还有一瞬间的恍神。
现在的虞泠是男儿装束,书生装扮,全然与之前在朔北和后来到长安开始的那段时间全然不同,唯一不变的是那双眸子,始终燃着清冷清醒的火焰。
“裴少卿又在那里装小人?”虞泠回过头,风吹起她鬓间的碎发,手正轻抚着一匹毛色油亮的马。
“你为什么要帮我?”裴贺道。
虞泠看着他,目光落在裴贺手上的那条腿上,不觉道:“我比少卿能更擅长骑射,况且也想搭上晋阳公主这条路子。”
她轻轻抚摸着马匹,温热的触感传至掌心,
“不知为何,我下意识就想出声。许是——不愿见你为难,知道你骑术之差。”
裴贺垂下眸子,他微微蜷起五指,心里好似一团乱麻。
这是一条险路,更高的山巅,意味着更高的代价。
或许,他们应该装作不认识,他是知晓虞泠秘密的人,这样才是更好的选择。
虞泠抬头看他,轻拨耳边乱发,柔声道:“好了,知道裴少卿心里会过意不去。左右我是为了自己的青云之路,今天来到这里的谁不是这个意头?您犯不上再来寻我要个解释。”
“我只是这个意头?”裴贺讶然,而后平心静气道,“后来,你去了哪里?”
他下意识抓住她的衣袖,意识到不妥后又松开。
虞泠看着自己被裴贺拉扯过的衣袖,道:“裴少卿你不必担心,我现在是男儿身,怎么碰怎么摸都没事。”她害怕裴贺是因为自己的不告而别而生气,故而缓和气氛。
裴贺闻言却是脸一红,偏过目光,“你在说什么。”
虞泠注意到他的面色变化,不住笑道:“草民忘了,裴少卿是君子。”
她解读出他的问句,沉思片刻道:“我用一副临摹的《洛神赋图》换了假户籍,又凭借陆尚书的关系推荐进了国子监。裴少卿,不告而别,是我不对。”
虞泠道歉诚恳,裴贺心中却觉得怪怪的,在大理寺待久了,他不希望自己脱口而出的是审问。
有一个马夫模样的人走了过来,裴贺还没注意,虞泠便飞快地与他拉开了距离。错身之时,她小声道:“知道少卿有要事在身,不必担心我。”
裴贺:谁在担心你!
不过,她竟然知道自己今日来是为了查案。裴贺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有一瞬间与记忆中那个马奴重合。
一样,也不一样。
她是一朵开在悬崖上的花,包裹着锐利的柔韧。
18. 春日宴(四)
虞泠牵着马,忽然就回想起曾经在朔北的日子,那些自由奔腾的马匹就是自己最忠实的朋友。
数十骑人马在马场上等待着,等着晋阳公主发号施令。高架之上摆着一盆含苞待放的花朵,垂着脑袋,恹恹的。
“这是昙花,只开放一瞬。谁能在昙花开放之时摘下,便是魁首。”晋阳公主缓慢道,黄昏的光彩落在她面上,瓷器一般的光滑温润。
马尾肆意的摇晃着,虞泠站在一旁,江水光泽刺目,她浑然不觉,定神一刻才缓缓收回目光。谢太师的手札中写着“攀高者,宁死不负己,见山水,见过客匆匆,或为山巅一枝花而自倾。”
如今她看到了那枝让自己倾倒的花。
虞泠利落上马,正对着霞光满天,江水滔滔,奔流不还。
倏地李簪雪出了声:“且慢,本宫与诸位同乐。”
她起身,甩开侍女搀扶的手,一掀裙摆上了马。马匹高昂的马头承接赤红的落日,李簪雪一转头,明眸善睐,比夕阳还要灿烂几分。
“今日大家不必顾忌我公主的身份,尽兴就好。”
“这个虞郎君是做什么呀?”黄维景有些诧异,一个看不住就上了马。晋阳公主阴晴不定,今日可以赏识他,明日说不定就能砍了他的脑袋,他心中唏嘘,可惜这个学生还颇有几分才华。
李谲不笑,淡然品了一口手边茶水,道:“兵行险招,任他闯闯。”
长安的风是暖的,柔的,不比朔北的寒风,风刀霜剑,粗粝得要划伤面颊。虞泠直奔昙花而去,马场设在草坡之上,广远无垠。随着夜幕渐落,温度骤降,叶间凝结起露珠。
她慢下来,冷风钻入鼻腔。
碧星璀璨,身后传来争前恐后的马蹄踏步之声。虞泠在朔北做了三年马奴,知晓什么样的才是速度快又稳健的好马,公主的马自然都是好马,骠肥油亮,步履稳当。只是她是最后挑的马,显然没有前面的好。
难不成公主是想在“走马观花”里加上一通田忌赛马?
山林间婉转起几声莺啼,虞泠无心欣赏,她明白现在不是加快速度的最好时候,待到月上中天,须得在花开之时摘下。
倏地身后马蹄声急剧,一道弧光抽在马腿上。虞泠身下的马匹吼叫一声,抬起双腿,她整个人悬在半空差点要摔了下去。
虞泠一扯缰绳,好不容易才堪堪控制住。
一道声音从身后悠悠地传来,李簪雪收起长鞭,“看来你当真有几分本事,不是强撑出头。”
“谢公主教诲。”虞泠额头珠汗点点。
李簪雪一摆手:“不必,本公主不好为人师。”她慢悠悠地骑着马,不像是在比赛当中。
虞泠轻声问:“公主不去争那朵花?”
李簪雪笑道:“本公主是好争先,不过不是与你们这些玩意儿。一朵昙花而已本公主不屑于,只是想看你们这些平日舞文弄墨自诩清高的书生为此争得头破血流的场景,想想,便吾心甚悦。”
月光下,她的笑容在恰好的弧度,不冷不热,就这样平视,却不曾落在虞泠身上。
这世上,从来都是阶级分明的,下位者所谓的抗争,只是上位者眼里的乐趣游戏。
虞泠一扬马鞭,道:“既然这样,那草民愿博公主一笑。”
她向前奔去,背影在经风摇曳的短草间缩成一个小点。
前方几匹人马正在拥挤着,虞泠策马上前,月光像在地上镀了一层银。高架之上,极为普通的花盆仅仅系着红绸带,却那样惹眼。
众人仿佛也红了眼,大力呼喊着“驾!”
昙花悄然绽放,只是一瞬,虞泠眼睛一亮,一瞬已经足够。
她从飞驰的马上跳下来,翻身便跳向高台,几下攀了上去。花茎柔弱无骨,被虞泠冷白的手指折了下来。
昙花几乎是一瞬间暗了下来,但她仍觉得那花白的晃眼。
台下几重目光灼灼,虎视眈眈地盯着她手中的花,甚至几人已经追到了后方。虞泠反倒径直跳了下去,正好落在了在底下等候的马匹之上。她调转马头,高举着手中花,冲出人群。
风吹乱了她的发丝,紧抿着双唇,没有一丝笑容。
李簪雪骑马在虞泠前方,她脸上浮起一丝笑容,很快如鱼游走。高举起手中曾袭向虞泠身下马的长鞭,呼得一声破风挥过。
虞泠敏觉的弯下腰躲过这一击,反伸出手将长鞭缠在手臂上,用力往前一拉。
李簪雪在马上一个前倾,紧咬着唇瓣,正对上她一双点点笑意的眸子。那是她从未看见过的颜色,琥珀色在月光下泛着微绿。像春天,日光第一次在晨时降临在一株野草上。
她愣了一下,下意识反拽着自己手中的长鞭。
虞泠空出的那只手递过昙花在她面前,
“花还开着,请公主赏花。”
......
黄维景给李谲披上挡风的外衫,笑道:“没想到虞郎君还真做到了,不容小觑啊。殿下,您瞧,公主现在看他的眼神可不一般。说不定待会儿就会来像您要人。”
李谲扯了扯嘴角,起身道:“什么要不要之说,本来也不是本王的人,能把手札修好本王就留他一条贱命。”
“秦王殿下。”一道声音突兀传来,李谲抬眼,正是裴贺。他有些好奇,问道:“这么晚了,宴会也已经结束,裴少卿怎么还没离开啊?”
裴贺解释道:“还未告知公主,不敢贸然离开。”
他抬起眼,良久问道:“不知今日跟在殿下身边那位郎君何在?”
“你寻他?”李谲笑笑,“他非本王府中人,是广文馆的学生,只是顺便带来。恐怕随着那些书生一并离开了。”
闻言裴贺只道:“那,下官先行离开了。”
“慢着。”李谲叫住他,“听说大理寺在查一桩科举舞弊的案子。”
裴贺愣了一下,如实相告:“是,下官也正为此案焦头烂额,科举是举国大事,切不可出了问题。大理寺自当竭尽全力,查个水落石出。”
李谲缓缓点头,“裴少卿正直,方从凉州回来几月,就遇上这么多棘手的案子。你还年轻,也要学着不去那么固执地——只求一个真相。”
“多谢大人教诲。”裴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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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听到了什么,恭恭敬敬的做派,补充道,“身在其位,该当其职。裴某心中明白该做什么,但求无愧于心。”
“好一个无愧于心。”李谲笑笑,缓慢地收回落在裴贺身上的目光。
月色晾凉在花岗岩石路上,裴贺目送着李谲离开,“恭送秦王殿下。”
良久他直起身,垂下目光整理着自己的袖口,“闻笛,侍剑去哪了?”
闻笛四处打量了一眼,回答道:“他应当还在这附近。”
......
虞泠蹙眉,缓慢地撩起衣袖,手臂上有一圈长鞭缠绕的血淋淋的伤痕,她借着月光左右看了看,讪讪地放了回去。
夜深,园子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她好不容易才抓住一个小内侍,向他询问有没有可以供她换衣服的地方。小内侍指了一个方向便匆匆离开。
鲜血从袖中几乎浸出来,她小步赶过去,不想与另一重身影狭路相逢。
虞泠微微蹙眉,率先开了口:“请问你——”,不等她话说完,一道银光闪过,疾风猎猎,刹那间话头被劈开来。
铁剑在月下发着银光,虞泠敏觉地侧身闪过,反手制住了那握刀的手。
持剑的人是有点武功在身上的,他虎臂一阵,剑柄敲上了虞泠的麻筋。
虞泠一松手,另一只手立马接下了一招。手臂上的擦伤让她不住颤抖,终是咬牙忍了下来。
两人过招一番,从花坛上打到了假山水池里。
激起的水波淋了他们一脸。
“侍剑!”声音的源头,裴贺正小步跑过来,他关切地扫了一眼颇为狼狈的虞泠,接着对两相掣肘的二人,“住手!”
侍剑收剑入鞘,站在裴贺面前,凛声问道:“你是谁?”
虞泠无奈地叹了口气,垂眸捋了捋弄乱的衣角,道:“裴少卿,你的人还真是一言不合就出手。我无意路过,这就离开。”
侍剑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裴贺,“入夜时分他还停留在公主的园子中,属下担心是贼人故而出手,不想他与少卿您认识。”
裴贺却看都没看他一眼。
“等等。”
这次说话的是裴贺。
虞泠止住步子,好整以暇道:“裴少卿有何指教?”
裴贺看着她,想说的话又给吞了回去,许是顾忌着身旁还有其他人,于是道:“这位郎君,你在这里做什么?”
闻言虞泠松开两条抱起的胳膊,似在示意给他看,“方才我准备寻个地方换身衣服,本也不是多需要,只是现在是真的迫不及待了。”
冷风一刮,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一旁的侍剑听这话极为尴尬地低头扫了一眼。在听到裴贺那声云淡风轻的“你走吧”时他惊诧地抬起头。
“少卿你就这么让他走了?万一他跟......”
他适时地闭了嘴,但那双分外警惕的眼睛还是牢牢勾着虞泠。
“汪汪汪!”
忽地,深黑处传来几声狗叫。
几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闻笛纳闷道:“这哪里来的狗啊?”
19. 春日宴(五)
“狗?”
裴贺投过去的目光晦暗不明。
侍剑忽然想起在监视常欢时他遇到那个侍奉茶水的小婢女,她当时提醒了一句:
“前面园子里跑进来只野犬,正捉人去拿呢,郎君当心!”
于是他拦住就要追随声音源头的裴贺,嘱咐道:“少卿别去,想是那只还未被抓到的野犬,当心被咬伤。”
“野犬?”虞泠的声音带了几分好奇,她也不着急换衣裳了,反向侍剑投过目光,“你怎么知道?许是公主养的看护宅院的家犬呢?”
侍剑据理力争:“我当时亲耳听见一个婢女对常欢说的,常欢还往那个方向去了。”
“慢着——”裴贺伸手止住了他的话,重复了一遍确定,“你说常欢不听婢女的劝告,反往野犬出没的地方去了?”
“是。”侍剑回道。
“常欢身上也许带着被透漏的题卷,他意识到了大理寺的追踪,正急不可耐地想要销毁证据,最好的地方,最好最快的法子是什么?掷到江里?用火烧毁?”裴贺轻声道。
侍剑的目光转了一下,直到被闻笛推了一下,他才问道:“大人你的意思是......”
裴贺转过头,心平气和地盯着他,眸子里紧靠着瞳仁的是一轮明亮的弦月,
“去找那只野犬。”
......
“少卿是觉得常欢将证据让野犬吞入腹中了?”虞泠道。
两人并肩走过无人的街道,赶在宵禁之前回到了大理寺。大理寺灯火通明,门口的小厮打着瞌睡,在见到裴贺的那一刻一个激灵醒神了过来。
“裴少卿!”
裴贺点头:“大理寺卿可在,我有案情上报。”
小厮相互对视了一眼,道:“大理寺卿已经下职了,临走之前让我们通知您,若有案情,明日再说。”
裴贺微微点头,将目光移向到身旁的虞泠,介绍道:“这是广文馆的虞郎君,来协助查案。”
走在大理寺的院中,松树的拓影落在跨越水塘的石板桥上,虞泠好奇地抬眼,那影子正好也落在裴贺的衣角,纹样似的。
裴贺出声:“你不好奇我为什么将你带回来,而不将你送回去?”
虞泠不多话,只道:“大理寺查案,在下自当配合。”
裴贺将手中提灯挂在门旁,他侧脸流露出的眼神,正虔诚地看着天上的明月。虞泠扯了扯嘴角,身上的湿衣服被夜风一吹,凉飕飕的。
她想起在朔北的那个夜,风雪中裴贺缓缓走来的身影。
灯火昏暗,夜凉如水,池塘里泛起的涟漪像是锦衣上特殊的水波纹。已是初夏,接天荷叶覆盖了厚厚一层,底下游鱼私语。
“进来吧。”裴贺只说,里面是他在大理寺临时的住所,布置简单。
虞泠一眼便瞧见博古架上放着的玉匣子,下面垫着书。她觉得那匣子眼熟,便靠近想看的仔细些,里面是那盏佛前金莲。
金光有些暗淡了,映在她眸子里,是那样普通的一个小点。亮亮的,还以为是泪光。
“虞泠。”
裴贺唤他,转身时,他手上捧着一个匣子,里面是一些瓶瓶罐罐。
虞泠此刻手臂上的伤才泛出痛楚,她愣了一下,语气发迟:“少卿你——”
“感谢你今日出手帮我,一点伤药而已,于大理寺来说不算什么。”他将药匣放在桌案上。
虞泠上前,走向灯火笼罩之处,“我还是好奇,少卿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她现在是男儿打扮,容貌也相应地做出了改变,应当是认不出的。而裴贺在见到她第一眼,就认出了她就是虞泠。
裴贺将药瓶拿出来摆好,回道:“本官是大理寺少卿,专管刑狱犯案之事,这段时间审过的犯人比你吃过的盐还要多,怎么连一个改头换面的人都认不出来?”
“你改变五官,可是脸部的轮廓没有改变。眼睛有变化,可是眼神和瞳孔不能轻易改变。还有你的声音,纵然压低作男声,可是声音的基本没有改变,依旧可以辨认。还有你的身形——”他继续解释,每说到一处目光便落在那一处,像羽毛吹拂,没有实质触碰,却有酥麻的感觉。
虞泠听他说的话顿时觉得自己的装扮漏洞百出,颇有些抬不起头。
裴贺低头为她配着药,口中道:“本来我是知道你的秘密的人,我们本不应该再见面。”他顿了一下,继续道:“只是你帮了我,我这个人,有恩必报。”
虞泠探过脑袋:“那我可帮过裴少卿不少事,按照一件事能保一条命来说,够我死去活来好几次了。”
她伸手拿过剪子,直接将自己被鲜血浸没的袖子剪开,露出鞭痕累累的手臂。
“疼么?”裴贺道。
当然疼了,虞泠在心里说道,嘴上却不以为意:“我都习惯了,不过公主这鞭子跟那些蛮人的可不一样,她掌握力度,应当不会留下什么疤痕。也许这就是好鞭子和坏鞭子的区别吧。”
裴贺没有说话,他下意识咽了口手边的冷茶,苦意泛上来,他招架不住蹙了蹙眉。
虞泠用帕子一点一点擦着手臂上的血渍,她好像总是淡淡的,不叫苦也不叫痛。淡淡地开玩笑,淡淡地谈天说地。
“我知道了你们查案的细节,大理寺不会借此关押我吧?”她半开玩笑道,“我还挺喜欢这里的风景的,荷塘,石板桥,还有门口的石狮子,憨态可掬的。”
裴贺抬了抬眉梢:“你要想,也可以。”
“告诉你也无妨,”他放下手里的杯子,“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们相互掌握着致命的秘密,相互牵制,这应该是你最想的。”
“在下可没这么说。”虞泠将药粉倒在伤口之上,痛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有一位名为兰庚重的举人告发,春闱试题被人贩卖。事关科举,大理寺必要慎重处理。”裴贺解释。
虞泠道:“所以你今日出现在晋阳公主的春日宴上,是为了查案,是谁?那个常欢?”
裴贺点头:“他是知悉线索之人,他父亲是太仆寺卿,侍剑一路跟随,不想跟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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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能找到泄露的试题,就有了关键的证据。”
虞泠蹙眉:“春闱的试题都是由礼部准备,此案牵扯了太多。拿到泄露的试题只是个开始,无论是太仆寺卿之子常欢,或是曾小侯爷,背后的势力都不容小觑。”
裴贺明白她心里的担忧,于是正色道:“事在人为,大理寺的责任便是还于世间,还于天下百姓以公正安定。”
本质上他们其实都是一样的人,一样的固执,不同的是儒道法,百家争鸣虞泠从不信奉任何一条。
“今日我看曾阅与晋阳公主的关系不一般,听国子监同门说过,他们私交不浅,曾阅有意结交。这件事,不会牵扯到公主殿下吧。”虞泠问道。
“礼部,侯府,国子监,”虞泠蹙眉,正要看向裴贺,后者却将她手臂上颇有些凌乱的包扎解开,重新包上。
虞泠噤了声。
他或许早就想过,自己在这里说不过班门弄斧。
她收回手,问道:“你就不想问我,为什么吗?”
裴贺抬头,并不看她的眼睛,这样让虞泠觉得她们还在那顶风雪飘扬的羊皮筏上。
他们是互相漠不关心的,短暂的交集后,应该分道扬镳,不同归的殊途。
“你不是说过吗?因为见惯众生百态,遭辱过,濒死过,不肯庸庸碌碌度过此生。”裴贺道。“我进士及第后便远赴凉州,三年才回到长安,也有许多未了的抱负,在仕途清晰之前它们也都是模糊的。”
虞泠笑:“你不觉得我不怕死了?”
“不,我还是觉得。”裴贺淡淡道。虞泠不怕痛也不怕死,可她也有害怕的东西,这种东西,他说不出来。也许是在朔北每一个风雪交迫的夜晚,也许是在看到那盏佛前金莲时。
一瓣又一瓣,预备着把她也这样撕开。
裴贺从来规矩的读书,考学,没有见过虞泠这样的人。他感到好奇,也为此谨慎。
“你不怕有一天东窗事发,我毁了你的仕途吗?”虞泠抬眼道。
她不像期待任何答案,开玩笑的语气说出。
她站起身,沉声良久,面色平静:“裴少卿,我们应该保持些距离,尽量不要让我影响你的生活。我是大胆的,走的每一步都在刀尖上,我乐在其中。可是你跟我不一样,你有大好前途,或许我也有,但代价太大,下一步可能就是悬崖。”烛光烘托着她的面容,有一瞬间,她恢复了从前女子的模样,白皙细腻的肌肤,清澈明亮的双眼。
掌心的血干涸,虞泠僵硬地展开五指。
裴贺的脸上没有表情,一如往昔。晦暗不明间,他的目光轻微一扫,在即将触碰到虞泠身上时立马收了回去。外面传来了侍剑的脚步声,他带着激动正迈步过来,边气喘吁吁道:
“裴少卿,卑职将野犬带回来了!”
虞泠朝裴贺展臂弯腰行了一礼,一字一顿道:“草民谢过裴少卿给予的一席之地和伤药以供整理治疗,就此别过。”
她离开时正好与侍剑错身而过,侍剑手里拿着东西瞥了虞泠一眼。
20. 谒金门(一)
虞泠方才走出半步,雨点便噼里啪啦地落下来。她有些尴尬地止住步子,身后的影子漫过来,只闻清朗的男声,言语带笑地递过一把伞来:
“保持些距离,慢走不送。”
虞泠回过头,伞遮住了大半个身影,她十分不客气地收下伞,身影没在雨幕中。
侍剑堪堪收回目光,感叹道:“这个郎君,当真是个怪人。”几次三番地巧遇,现在又出现在了大理寺。明明是个书生,却善骑马,并且身有不浅的武功,自己与他交手时,还颇有些招架不住。
他转头看向裴贺,后者没说话,自吩咐了人烹茶,便问道:“你这般急匆匆赶回来,是不是有了结果?”
侍剑回过神来,惊喜道:“没错,我们剖开了那野犬的腹部,果然在里面发现了这个。”
他把东西呈上来,展示给裴贺看。湿淋淋的纸片卷好,用丝线缠住,打开来时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
裴贺蹙眉,顺手拿来帕子就要将上面擦干,不想入目便是刺眼的红。
他愣了一下,是刚才虞泠用来处理伤口的帕子。
侍剑注意到裴贺的失神,跟闻笛小小对视一眼,后者出声提醒:“郎君怎么了?”
“没什么,”裴贺放下那方帕子,对着闻笛道,“闻笛,你去找个干帕子,还有扇子,毛刷。务必要让上面的字能够辨识。”
几人忙活到夜半三更,直到看到在烛火的烘烤下逐渐干燥的纸卷上面的墨字时,裴贺额角青筋突显,他拍案道:“有了。”
......
守夜的宫婢抱着提灯坐在门槛上,远远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被接引前来,她一个激灵站起身,照亮了身前路。
“我来见殿下。”
秦塞云官袍加身,腰佩长刀,一副方巡查结束便赶过来的模样。
宫婢正为李谲敲着腿,见有人进来了便要乖顺地退下,却被李谲拦住。寂静的敲击声里,烛火挥出惶惶虚影,秦塞云应声跪拜,长行一礼:
“卑职见过殿下。”
李谲懒散道:“中郎将无需多礼,茱香看茶。”
秦塞云伸手接过热茶,忙喝了口,身上的寒意才驱散。
“听闻殿下今日去了晋阳公主的春日宴?”喝完茶他便开口问道。
李谲“嗯”了一声,而后嗓音淡淡带着笑,“去看看那丫头又找了什么乐子。”
秦塞云低头讪讪:“公主深受陛下和几位哥哥的宠爱,太子又是与她一母同胞,行事肆意些也没什么。”
李谲不置可否,继而问道:“要你查的事查的如何了?”
秦塞云敛眉沉声:“那个广文馆的虞泠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牵线搭桥借了户部尚书的势才进入国子监,他不是晟朝人,而且......”
他顿了一下,似乎从巨大的震惊中缓过神来:
“她是个女子。”
“女子?”李谲话中并不含太多的惊讶,一个外族女子离了朔北,入了长安。帮着裴贺拿到云州堪舆图,现在又女扮男装进入国子监求学。她身上的确野心不浅,可现下想想,一切太过传奇了些。他笑出了声,屏退了下人,坐正。
秦塞云道:“一介女子,还想考学做官?即便日后登科入榜,终有败露之日。”
“她应当不在乎这些。”李谲低头吻着酒杯里的酒,“这样的女人,想想她的经历,已经不能用胆大来形容了。”
“卑职觉得奇怪了,她既然好不容易从朔北逃出来,又辛辛苦苦弄到了假户籍,为何不在长安安定定的安置下来,这般不要命做什么?”秦塞云摇摇头,女人心海底针,尤其是这个男儿装扮的女人。
李谲垂眸,他的指腹一遍遍揉捏着眉骨,良久道:“自有她的道理,或许她想要的还不止这些。”
“这个女人能搞到云州堪舆图定不简单,殿下,要不我们——”秦塞云盯着他。
李谲笑笑:“别拿你那副金吾卫的做派来,一个女人而已,本王有的是办法——徐徐图之。”
......
虞泠打了个喷嚏,她将纸伞收好规规矩矩靠在墙边,迅速蹲在地上用炉子烧起水来。
黑云沉沉的夜幕上闷雷滚滚响彻,她抬头看天,湿漉漉的发尖滴下一滴水来。
虞泠搓搓手,火苗将她的脸烤热,熏得睁不开眼睛。
你为什么不问我呢?她心道。问问我要做什么,担心我会不会连累你。
虞泠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仁慈是建立在目空一切之上的,理想是驻扎于自私和背弃的。她对裴贺做的一切看似帮助的举动,最主要的还是为了自己。
为什么他就可以,就可以全无目的的信任帮助一个人。
火星炸出来,她从愣神间醒过来。服了自己配置的热汤后她身子热起来,便在书案上忙不迭地修好谢太师的手札。
李谲这个人绝非表面那样,还是得敬而远之。
连绵的阴雨下了好几日,初夏时,空气也格外沉闷。衣服湿哒哒地挂在竹竿上,几日也干不了。虞泠不上课时便缩在屋舍里修补手札,已经完成了一大半。
黑天灰云间隐藏的闷雷像是在预兆着什么大事。
灯花一跳,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虞泠束好发起身去开门,门口正是冒雨前来的尤云亦。他急匆匆挤进门来,打着一把破伞,形容狼狈。
虞泠见状赶紧给他寻了干帕子,又倒了杯热水暖汤,待他一咕噜喝下才发问:“云亦兄,这么晚你怎么来我这儿了?”
尤云亦抖着湿袖子,回道:“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虞泠的心不由得紧张起来。
“常欢几日未回,家里人都找到了广文馆来,里里外外找了一通。以为是跟人喝酒寻欢去了,问了那些寻常的同窗,也都说没见到他。”尤云亦急切道,眼看一滴雨水从眉骨流到了鼻梁处,被他匆匆一擦,他继续补充,“他父亲可是太仆寺卿,一下找了好多人去问,上下搜罗。”
虞泠蹙眉,手下给他添了杯茶,适时插话问道:“现在如何了?”
尤云亦摇摇头,“现在还没找到呢。国子监里先把这件事给压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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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闱在即,举子失踪这种事怎好闹大?”
“我今日过来找你是想问你有没有见过他。”他总算说出了今日的目的。
“听闻常欢在失踪之前去了晋阳公主的春日宴。”尤云亦摸了摸自己下巴,目光投向一旁的虞泠,“有人在春日宴上看见阿泠你了,还参与了公主的走马观花,你是否知道些内情啊。”
虞泠蹙眉,稍稍移开目光,一副思索的模样,而后摇头,
“当日我确实在晋阳公主的春日宴,不过却没有见过常欢。我与他交往不多,他为人平淡怯懦,不好出头争锋。其父虽是三品大官,却不见他丝毫借此起势,是个不错的人。只是不知为何出了这档子事。”虞泠一头雾水,但觉得此事定是与大理寺在查的那桩贩卖考卷案脱不了干系。
她磨墨的手一顿,抬头道:“寻了这么久,也没有什么下落?”
尤云亦叹了口气,道:“若是知道下落我便也不必来找你了,担心你牵扯到这事情里,特地来问问你。”
“谢过云亦兄的关切。”窗外风雨大作,枝叶凋零,屋舍内却是一片寂静。虞泠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样东西递到尤云亦手中,道:“这是我近日做的可以防潮的香包,连日大雨衣服总不得干,屋子里也都是驱散不了的潮气,当心生霉。”
尤云亦拿过香包先是细细观赏了一番,又靠近去嗅上面的草药气息,他高高兴兴收起来道:“阿泠你比女儿家还细心,还会做香包,为兄就先收下了。”
“家中送来的,我又添了点草药,可助眠安神。”虞泠笑笑,她重新坐下来,认真道,“那此事移交给了谁处理?”
尤云亦抬起头,思索道:“户部,从中协助的一个是太学的崔博士。”
太学博士崔冉,虞泠一手喝着热茶,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模样来。那日在长安坊中她与崔十二有过一面之缘。
虞泠又道:“我记得常欢与曾世子颇为交好,可问过曾世子了。”
闻言尤云亦一脸男色,摆摆手:“你可别提了,曾世子流连花坊好多日,总是醉醺醺的模样,如何能审问。他父亲侯爷又有爵位在身,只好等他清醒的时候,谁知道是哪一日呢?”他心中忿忿不平,却不能多说,只点到为止。
虞泠自然心领神会,激烈的雨点打击着窗纸,常欢身携舞弊案的证据,现在人也不见了,想想便是那幕后之人所为,只怕他现在,凶多吉少。
春日宴之后,常欢便不见,她回忆着那天席面上的人,除却自己并不熟识的人,公主,秦王,曾阅,还有裴贺。
难道这件事,当真与晋阳公主有关?
“阿泠,你怎么了?”尤云亦见她出神,用手在她眼前挥了挥。
虞泠回过神,抿出一个笑容。她起身去往床边搬出一叠厚书来,道:“这是之前向云亦兄借的书,我做好了批注,正预备还给你。”
尤云亦恍然,忙接过书,翻了翻,惊讶道:“阿泠你可真厉害,我一直愁这书看不懂,不想你区区几日便翻看完,还做了批注,我简直佩服。今年科举,你必然榜上有名!”
21. 谒金门(二)
荷塘初具雏形,中央湖心亭承接细雨,银杏踏着浅水小步跑过青石板,踩弯了一丛方从石缝间毛尖的野草。
她摘下蓑帽,怀里抱得是裴贺点名要要的砚台。
“放那就好。”裴贺淡淡道。
陆观棋说了好多话,现下口干地不行,伸手拦住就要走的银杏,道:“小丫头先别走,去给我烹壶热茶,必须得是上好的西湖龙井。”
裴贺放下墨笔:“你要求还挺多,银杏不必听他的,烧壶白开水就好。”
银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哪哪都不想得罪,还是拐角处一个模样清秀可爱的郎君出言替她解了围,“有什么茶便烹什么就好。”
待银杏离开,崔十二才道:“争夺案情便是争夺案情,你们何必为难一个小丫头。”
陆观棋看了他一眼,问道:“那位失踪的举子听闻是太仆寺卿的二公子,现下可有头绪了?”
崔十二摇摇头:“常欢自晋阳公主的春日宴后便失去了踪迹,听那日在春日宴上见过他的宫婢说道,见到他时已经很晚了,他急急忙忙也不知要往哪里去便撞上了她。他说要去换衣服,她还嘱咐了常欢,当心院子里的野犬,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找到空屋子。”
“野犬?”陆观棋好奇,心中隐隐觉得蹊跷,猜测道,“该不会是被野犬分食了吧。”
崔十二瞪了他一眼,裴贺也被这话惊地抬起头。
陆观棋知道自己语出惊人,便摆摆手只笑。
崔十二忽然想起了什么道:“裴兄,大理寺经查的那庄科举舞弊案如何了?会不会与此案有所牵扯。”
裴贺正色道:“我正有此意,常欢身上有舞弊案的证据,又是知晓内情的人,而且他恰好在想要销毁证据时失踪,不由让人将两件案子结合在一起。”
崔十二道:“这个常欢是个生性懦弱,沉默寡言的人。他如此胆怯,急着销毁自己身上的题卷,背后的人便是抓住了他这一点担心他败下阵来故而遭到败露。此事事关科举,又牵连到几个朝中大官的子女,金銮殿上,已经施压了下来。”
他叹息。
陆观棋苦笑:“载之方上任大理寺少卿,就遇上了这样的案子。十二郎,礼部那边......”
“礼部已经开始重新组织出卷,尽量不影响即将到来的会试。”崔十二默默含了口茶,他神色沉郁,脸颊消瘦了不少,藏不住的疲累。
三人沉默着面对面喝茶,两个时辰中裴贺提笔落笔写写停停。
“郎君郎君。”小厮淋着雨赶来,怀中裹着一册书。
崔十二给他让了道,小厮顺势将书递给他。
陆观棋好奇抬头:“这是什么?”
崔十二先是翻看了一阵,而后道:“《洛阳伽蓝记》,意外遇见特寻了人替我抄写了一份。”陆观棋接过翻了一下,他少时看过,现下却不大爱看书,盯了几个字便发困,只笑道:“这字写的不错。”
小厮回答:“各个书院常有替人抄书谋生的学子,主子这样也是助他们一力。”
陆观棋将书摊开在裴贺面前,似乎要证明自己的观点一般:“裴少卿你瞧瞧,这字是不是不错?秀气精干,即便是抄到后面也看不出丝毫疲累。”
裴贺分出一个目光去看,“扉上各有五行金铃”上的“金铃”二字写得特殊,与旁人不同,“令”下一点格外地重,像一片落在其上的芦苇。这字,他只在一个人手下见过,为了瞒住那个人的秘密,裴贺将心中思绪埋了起来。
他把书合上,看了一眼书名,吐了句:“好字。”
陆观棋讪讪,“载之向来是严格的。”
“去年春三月,中书令为其女生辰耗费百金就求得一本《辨析看法》,上书珠玉之言,针砭时弊,共集百家,名传千古,分外难得。当时众人都言,中书令何必为一个女儿求这本包含朝堂之道百家看法之书,岂非空做一场?”
崔十二想起那日自己去中书令府上想去求一观宝书,他收了伞,看向外头的雪天,朱门在身前缓缓打开,一条漫长的碎石子路,井上覆满了雪。
丫鬟告知他中书令今日不在府上,不过他们娘子说可以借给他。
崔冉怯怯地步入暖融融的堂屋,身上落的雪融化浸湿了棉衣,额头上发间也落下水滴。丫鬟给他端上热茶时,那盏山水四君子屏风后虚虚靠近一个身影。
女子柔顺的长发披在肩头,一身素白衣裙,手里还捧着书卷。她眉色淡淡,杏眼低垂,双唇微抿,仿若病至心头,还弱弱地叹了口气。
男女有别,崔冉大大地后退了一步,俯身作揖。
“你就是崔冉,人人叫你十二郎对不对?”一点雪色落在她发顶,梁低眉露出一个幅度很小的微笑,朝着崔冉说道。
“学堂时大家的爱称罢了。”崔冉低声道。
梁低眉吩咐人将书递给他,嘱咐道:“你消息倒是快,这书我在手上还未捧热。只能借你三天,你可先抄下来。”
她走到窗边去拨弄一只梅花,崔冉抬头是恰好看到她指尖一道明显的磨痕。
长安雪下得很大,黄昏时分,灯被挂了起来,满街是熙熙攘攘撑伞的人,崔冉将书放在衣间,害怕被落雪浸湿,又塞进了里衣,紧紧贴着胸膛。
-
虞泠抬起眼正好对上尤云亦狗狗一样纯真的目光,她放下笔,抿出一个自然的微笑。
抄写完毕的书都被摆放在一旁,只等最后一本放上而后规规矩矩地扎起来。虞泠拧了拧手腕,长长松了口气:“总算抄完了。”
“云亦兄你又有何事?”她正好衔接上。
尤云亦悄咪咪地拿出两样礼物奉上,介绍道:“这是我家送来的护膝,鞋子,还有桃花酥,请阿泠笑纳。”
虞泠蹙眉:“你把这两样东西放在一起?”
她站起身,将桌角的书册用麻绳系在一起,在手下掂量了几下。“无功不受禄,有什么事还是只说吧。”这几日虞泠熬得眼下青黑,说话只打哈欠。
见她这副模样,尤云亦踌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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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下,终是脸皮占了上风,请求道:“先生布置的功课实在是太难,我只好来请求你帮忙了。”
原来是这件事,虞泠忙着将书送过去,点点头道:“云亦兄啊你也看些书吧,说好了,我只点拨点拨,绝不不你写。”
“点拨点拨就够啦。”尤云亦追着她到门前,伸手一栏,差点让虞泠给绊一跤。
虞泠眉间皱起小核桃,极为无奈:“您还有何事?”
尤云亦满脸歉意,迟了半晌开口:“其实不止我一个......”他从门口拉过来一个人,来人同样抱有青涩的歉意。
是陈哀,他手掌交合抵在额头,挤出一句诚挚的:“拜托!”
虞泠看着他们,长长叹出一口气。
解决了两人的纠缠,她才得以脱身。
街头巷尾围满了叫卖杏花的小姑娘,地上雨渍倒映着交错的身影。虞泠摘下斗笠,笑盈盈地要了个烤红薯的热食吃着。她一手提着书册,掌心勒出道红痕。
天上云绪团成团,其后金乌不时射出万丈光芒。
卖杏花的姑娘挎着慢慢的篮子,眼巴巴地瞧着她手里的红薯,虞泠注意到那实在渴求的目光,便弯下腰来笑问:“你想吃这个吗?”
小姑娘咽了口口水,点头又摇头。
虞泠看了看自己手里油纸包着的烤红薯,直接塞进了小姑娘的手里,捂着脸颊作牙疼状道:“哎呀,这红薯太甜我牙疼吃不了,不知道你可不可以帮我这个忙?”
听了这话,小姑娘才接下烤红薯,又指了指篮子里的杏花,意思时用一些杏花来换。
虞泠摸摸她的头道:“我是男子簪什么话,岂不是要招人笑。你帮我的忙,我就很开心了,嗯?”
言罢她提溜着书册转身离开。
虞泠刚走没多远,小姑娘啊呜一口咬在红薯上,还未来得及吞下,就被一道阴影遮挡住。
来人笑嘻嘻地合着手,背后是一顶华贵的轿辇,他指了指小姑娘手里的花篮,轻声道:“咱们郎君想买下这里所有的杏花。”
......
“郎君请在这里等候,我们娘子不在府中。”看门的小厮道。
虞泠乖顺地推至一旁,看着面前人群松散的街道,一棵大杨树的落影打在青石墙上。不等片刻,小厮将门开了条缝,对她说道:“郎君请进来等候吧。”
“您就是为我家娘子抄书的郎君吧?”他问道。
虞泠如实回答:“我只负责抄书,说实话并不知晓让我抄书的是谁?”
小厮惊讶:“整个长安竟然有不晓得我家娘子的人?我家娘子学富五车,身负才情又相貌非凡,可是长安第一才女!”
他说这句话时,身后朱门大开,一辆马车缓慢地驶进。虞泠先是听到熟悉的马蹄声,而后是车轮声。马车上夹着杏花花瓣,连车轮的凹凸中也尽是杂了杏花的春泥。
一道香风抚过,马车与二人交错时,车帘经风自掀,露出女子柔和的侧脸,浅眉似嫩柳,杏眼如碧波。
22. 谒金门(三)
“郎君请喝茶。”虞泠正襟危坐,丫鬟递上茶也不敢喝。
梁低眉还在自己屋中换着衣服,她赶来时还笑说自己迟了,道:“本来想你让下人留下就好,可是我不放心,要自己看过才行。”
虞泠起身:“那是自然,若是我也会检查一番的。”
梁低眉坐下,抬手顺头发,她翻了几页书讶然道:“没想到你有这样一手好字,看起来像是王书之风。”
虞泠颔首,从前在南国是阿娘为她寻来的书,先是用来教她识字的。她无事便一遍遍地抄写那些书,自然也练就了许多不同的字体。
梁低眉笑得幅度很小,一举一动都彰显着自小养成的大家闺秀风范,她一本一本翻看了个遍才继续说话:“这些书册是我父亲替我搜来,都是旁些大人的私藏,我只好请人抄写一份。难为你了。”这么多书,不过几日就抄完,定是昼夜不息。
虞泠垂了垂眸,似乎是要遮住自己眼下的青黑。
梁低眉去吹杯中热茶,雾气一散,又露出她柔和的面容来:“你是广文馆的学生,应该并非寒门学子,有些家底才对,怎么会干抄书这种苦活?”
“所谓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好的书难求,若能用抄书这一方法有幸一观,吃些苦又算什么呢?”虞泠平静道。
梁低眉抬眸看了一眼他,两人之间有男女之别,坐的并不算近。
她将手中茶盏递给身侧等候的丫鬟,双手按着裙摆起身,“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好书多磨。”。梁低眉捧起一本书,叹息道:“这本书还是太仆寺卿的藏书,也不知晓他的公子有没有找到。”
“听闻晋阳公主春日宴那天,一出‘走马观花’惊出个响当当的人物,也是广文馆的,可是你的同门?”梁低眉不像在与她说话,可虞泠也不能不作答。
“许是吧。”虞泠笑笑。
梁低眉从书册中抽出一本,端详了一阵,对着虞泠道:“这本书是太学博士崔冉所有,之前他借过我的书,如今也借我一本,若郎君有空可否帮我一送?”
虞泠接过书,恭恭敬敬道:“在下自然愿意。”
外面噼里啪啦落下雨点,梁低眉皱眉:“春日躲雨,郎君坐会吧。”
“不必。”虞泠闯入大雨之中,她用手遮在额前,向门口的梁低眉微微俯身示意而后转身在院子里小跑起来。
雨幕湿了眼前的光景,她一个不注意,额头倏地撞到一个人的臂膀。纸伞在头顶微晃,雨珠落在眉间睫上,虞泠抬眼,眼神从眼前人的肩膀处往前透了过去。
丫鬟小厮撑伞在前方指引着路,身后跟着撑着青色油纸伞的裴贺,他轻轻抬起头,雨中略显青色的眸子定住。
虞泠愣了片刻,才想起来眼前的人,忙退开一步,这一退正好走入了雨里。
崔冉吓了一跳,跟着她把伞顺势往前一移,重新将她折起来。
这回两把伞叠在了一起。
裴贺的灰色披风搭在肩膀上,他低着头,劲瘦的五指上雨水极速往下淌。
崔冉没反应过来,还保存着惊吓的表情扯了一个尴尬的笑容,按理说他肩膀有多痛,虞泠的额头也该多痛,“你没事吧?”
“没事。”
感受到两重目光的打量,虞泠捏了一把汗,弯腰就要逃出去。
“等等。”裴贺伸手抓住她垂下来湿漉漉的发带,撑伞跟上去,虞泠背后一麻,雨好似有千金重,压得她迈不动步子。他的目光逐渐移向虞泠怀中护着的书,问道:“你要去做什么?”
“裴少卿,你认识这位小郎君啊?”崔冉走上前,雨打在伞上哗哗直响,他转身对小厮说,“告诉梁小姐,我来取书,就不劳烦她派人送了。”
虞泠听见他的话,才意识他就是崔冉,又想起两人有过一面之缘,不过只是一面之缘,他应当认不出来自己。
于是她上前道:“您就是崔博士?正好梁小姐的书在我这,我省了力气直接给你就好。”
崔冉低头,打量她手中的书,确认是自己那本,眼中流露出一丝失望。他抿抿唇,道谢。
虞泠松了一口气,心里却有一件事实在放不下,她所修补的谢太师手札在竹庵那一篇有大量的缺失。中书令与谢太师曾是官场上的好友,今日本想来请教几分,不想他并不在府上,只见到了梁小姐。
裴贺对崔冉道:“我上次曾与中书令说过要上门拜访,他人不在礼不好不送,十二郎先替我送进去吧。”
他一摆手,身后的随从便捧着礼品跟了上去。
崔冉眼睛一亮,拱手道:“那我恭敬不如从命。”
等崔冉等人匆匆离开,虞泠才算松了一口气,头顶传来关切的询问:“你怎么会出现在这?”
虞泠回答:“我在替梁小姐抄书,今日特送来。”
“对了,少卿你可知道谢太师曾经待过的竹庵在哪?”虞泠突然问。
“竹庵?”裴贺道,当初他金榜题名,与谢太师有过交集,他这个人喜好游山玩水,不屑于官场争斗。同僚觉得他是个怪癖的老头,裴贺初见他时,也觉得他不似朝堂之人,反而像个独立天地之间,疏漠于世俗的谪仙。
竹庵似乎是他在城郊的一处住所,每年春笋勃发之时便会去此处居住。
“少卿!”一人踏着雨水跑过来,急切在裴贺耳边耳语一句。
裴贺闻言登时眉心一拧,道:“兰庚重不见了?”
......
“兰庚重除了知道哪些人手中有题卷,其他一概不知,只有一个认人的用处。绑架他的人肯定不知道这件事。”裴贺道,“侍剑,命令下去,查找审问这些天进入牢狱的人,想要带一个人出大理寺绝非那么容易,一定是内部人。”
“重点查一人进二人出,最近空离职守的人。”
虞泠擦了擦头发,防止残余的雨水抵在纸卷上。
裴贺双手按在桌案上,博山炉里香烟袅袅,白烟从各种缝隙想发设法穿出方想透口气便被雨水打湿。
赵司直道:“如今常欢不知所踪,连兰庚重都被绑走,如今便只剩下一个曾世子了。”
“常欢,曾世子,他们之间有什么联系?”虞泠蹙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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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安侯是武状元出身,常年镇守边关,早年抗击朔北之战时一战成名,由镇国大将军举荐,得陛下封侯。”裴贺道,“太仆寺掌邦国厩牧,车舆之政令。太仆寺卿曾持节出使朔北,当时边关出兵迎远。”
“你的意思是几人认识?”虞泠道,这件案子里好像从始至终都由一根线牵着,谁泄露的考卷,谁组织的贩卖,谁又有机会得知这条路子。
像一个填空谜语似的,等着他们一样一样参透。
赵司直得了消息上报:“少卿,有狱卒说与自己一间屋子同住的另外一名狱卒严胡从昨晚便消失不见。”
当夜是那名叫严胡的狱卒值班,不过他推脱自己腹痛不止请同住的舍友替他值一夜班,不过舍友不知吃错了什么东西,腹泻耽搁了半个时辰才上职。
裴贺道:“如果在那名狱卒腹泻耽搁的半个时辰内严胡进了牢狱,也不会引人怀疑对吧?”
他指节规律地敲在桌案上,倏地一顿,开口问道:“想要将一个人藏起来,最好是什么地方。”
虞泠沉吟片刻道:“最熟悉也最陌生的地方,如果是地处隐秘的——故土。”
裴贺肯定地看了他一眼,旋即看向赵司直:“去查查严胡的老家在哪,家里有几口人,最近有没有大笔的进账。”
待赵司直的背影消失,虞泠方开口:“既然少卿没有留我吃饭的意思,那我就不在这碍事了。”她正要转身离开,裴贺却唤住了她。
他直起身,认真对她说:“你还没知道竹庵在哪儿呢?”
还以为裴贺不知道,虞泠本想试试能不能通过黄内侍去过问李谲,抑或是再在中书令府门口蹲蹲。
不过都是后话了。
“谢太师的竹庵在翠华山,知晓此事的人并不多,不过我读书时在翠华山上的太平寺待过一段时间,寺中的主持告诉我的。”他眼中带了几分笑意。
虞泠总觉得那笑意带着几分勾引的意味。
在她还没咂摸出其他味道时,已经跟裴贺坐上去往城郊翠华山的马车。
“您的府上可修好了?”虞泠找着话题,她记得离开时,银杏告诉她裴贺预备在那修个荷塘还有湖心亭。
裴贺敛眉,伸手拨着炉中的香灰,不声不响地停下来,“修得差不多了,只是还未取名。”
虞泠心头一跳,想起裴贺的那句话,茶香勾起了她的回忆,总归还是欠了旁人什么。
她后悔挑起来这个话题。
“大理寺少卿府邸的景观定要起个好名字,尤其是湖心亭,春日看花,冬日赏雪的地方,有个好名字才会开心。”虞泠道。
“谁开心?”裴贺抬眸,“是赏雪的人开心,还是亭子开心?”
虞泠微笑:“赏雪的人开心,亭子也开心。”说完,她低下头,片刻后再抬起的那张脸恢复了从前的模样,柳眉细弯,杏眸中神色平静。笑起来那双眸子还是如一弯明亮的弦月,裴贺看着她迟愣,倏地马车颠簸,他不受控制往前一倾。
身前香炉倒伏,裴贺下意识用手拦住了泼向虞泠滚烫的香灰。
23. 谒金门(四)
他一手撑在车壁上,一手掌心满是紫色的香灰,正徐徐生烟。
虞泠注意到他的手,忙关切道:“裴贺,你的手......你的手没事吧?”
“这是烫伤,”她情急之下,捧起裴贺的手,将其中的香灰给倒了出来,又拿来杯中冷茶倒入掌心用以清洗降温,“现在怎么样?疼不疼?”
裴贺眉心微蹙,只摇了摇头。
虞泠见状结下自己束发丝带,浸湿了覆在烫伤上,一点一点沾着。
裴贺看着她的发顶,一缕发丝落在他指尖,他心头一颤,五指不受控制地收拢。
车外天气晴好,云如薄纱一层罩在那轮晨阳上,林中安静,只有沙沙的风吹树叶声。
虞泠抬头时落在发顶上的那道日光正好落在眼眸上,眼眸一瞬澄透好似琥珀,她忍不住眯了一下眼睛。裴贺第一次在她身上看出南国人的模样,清澈懵懂的双眼,柔和娇媚的神态。
外头马夫出声道:“郎君没事吧,方才山路颠簸。”
虞泠掀开车帘往外看,方下过雨,地上满是湿泥。湿泥上有数道交错的车轮痕迹。她好奇道:“今日有很多人上山吗?”
马夫道:“今日是十五,好多人去太平寺烧香拜佛呢。”
“烧香拜佛?”虞泠心中好奇,虽传教士将般若学说平等地传入中原大地与边塞,但不同地方的人参拜的方式都不一样,她身为南国人,对于晟朝的了解还是仅仅来源于书中见闻。
她又掀开车帘,投以好奇的目光。山林翠绿,鸟雀声婉转。
车外马夫出声道:“听说今日好多人在太平寺,那个礼部员外郎,听闻他的妻子一直无孕,是上山烧香求子的。”
礼部员外郎?虞泠跟裴贺对视一眼,道:“听闻礼部员外郎曾经是您的同门,他会不会知道一些其中的关窍,若没有礼部的人在其中运作,怎么会透露出会试的题卷?”
裴贺点头,这桩案子绝离不开礼部,只是礼部之人的供词滴水不漏,找不出破绽。
虞泠揉揉眉心,倏地想起来在秦王那里看到的生辰宴请柬,于是道:“魏国夫人生辰宴挥金如土,豪掷千金,摆下宴席,宴请了长安许多达官贵人,皇亲国戚,其中便有礼部侍郎的夫人。或许我们可以从找到他们其中的关系,首先今日便从礼部员外郎入手,拿到他的证词。”
“虽不能保证他一定知道些什么,但蛛丝马迹,草蛇灰线,一定能找到有用的信息。”
她认真道。
魏国夫人王氏是明德皇后同母的姐姐,裴贺想起自己师父洛晚山曾说的那句话:
“你是后辈,我多叮嘱你一句,明德皇后母族一事一向棘手,你能不过多参与就不要多言。大理寺卿若想赶鸭子上架,你只管听不见罢了。”
读书时,他领悟,遇强权,要百折不挠,遇险阻,要迎难而上。
可世上总有人力不可为之处,叫识时务者为俊杰。
想此裴贺的目光凝在一只杯子上,上面的青花图案模糊成一片天空似的蓝色,一只手将杯子拿起,裴贺的目光也随之上移,落在虞泠握杯的五指,她的唇,她微垂的眼睛。眉毛在光照下是近乎金色的,一根碎发混入其中,寂寞地无处落地。
“在我接手大理寺时,有一桩贩卖私盐的案子,两淮盐运使账上出现一笔意向不明的金额,当初此案震惊朝野,连皇上也知晓,王家便在其中,只可惜,后面不了了之了。”
裴贺道。
虞泠抬眼看他,微微摇了摇头:“按照裴少卿您的性格,应该不甘心让这件案子不了了之才对。”
裴贺面上不显,只道:“圣上与明德皇后伉俪情深,更在其死后百般追思,不曾立继后,对膝下儿女也是舐犊情深。皇后出身太原王氏大族,在成为皇后之后,同母二位兄长分别为镇国公和镇北大将军,赐阳泉侯爵位,同母姐则为魏国夫人,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在朝堂之上独居一席之地。”
“阳泉侯之子生性暴虐,喜怒无常,他和一帮好友亲戚常有滥杀百姓强抢民女之事,只是王家树大,无人敢反抗而已。我时任大理寺少卿,本以为只要愿意,就可以造福百姓,可是还是有力不所及的时候,就像一座天堑,不能跨过是因为无人敢跨过。”
虞泠能听出他话里的愁绪,想起从前在南国的时日,她和娘亲一个是妃子,一个是公主,却仍旧在王宫里过着人下人的日子,因为没有宠爱,宠爱也是一种权力。这种权力的却是,让她们所谓的血脉,地位荡然无存,就连祸至临头的那一天,也不曾被人想起。
虞香敛和她一样,可她拥有那些美好的东西,因为有宠爱带来的权力,那种权力近似与皇权,最有资格去评定全天下的公平正义。
只要她愿意,折辱、杀戮,也是一种公平。
虞泠坐在马车里,神魂却已经飘向天外,看着山林,青山,而后是一望无际的苍穹遍野,她的身影却越来越小,直到变成沧海一粟。
-
水滴在空谷里,泛出寥廓的声响。绿藻上浮,其间倒映一方黑沉石壁的潭水里游过一尾儿手掌大小的鲤鱼,银斑鱼鳞,肚白尾阔。
一只手在这乌墨里搅动三分,倏地逮住鲤鱼的尾巴,而后迅速向上擒拿,像捉蛇的七寸一般倒着提溜起来。
滑溜溜的鲤鱼在半空剧烈挣扎着,甩了人一脸水。
晨光熹微,从深谷上方的缝隙间丝丝缕缕漏下来,恰巧映亮石床上躺着的女子。她微微睁着双眸,眸中光点游移,总紧挨着那死气沉沉的棕色瞳仁。
鲜红嫁衣裹身,依稀可见绸缎布料下突出的骨节嶙峋。
姜退水眼神一定,胸口猛地起伏,好似咸水倒灌在喉,阻塞她的呼吸。她坐直,将双肩耸起。苍白的双唇逐渐晕开一条血线。
声响惊动了正处理鱼的人,目光敏觉地扫了过来。
“醒了?”
说话间手下的动作不止,银光交错熟练地刮去鳞片,并将鱼鳞混入黑漆漆的药汁中。蒸气一鼓,再纷纷扬扬散开。炉子旁蹲着的少女十五六岁的模样,巴掌大的小脸,柳叶眉,杏核眼,清秀中掺了几分生来的狡黠。
一颗痣规规整整长在右脸,挨着那道猫咪似的笑纹。
“这是什么地方?”姜退水轻缓开口,几乎一字一字慢慢吐出。口中满是血腥之气,教她生生吞了回去。
少女站起身,指节上还粘着亮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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晶的鱼鳞,她不甚在意地在衣角上一揩,道:“还以为你醒不来呢,没想到挺厉害的。”
姜退水不想与她多言,慢慢挪了位置,复又问:“这里是什么地方,你是谁?”
“这里是落花流水谷,我乃蜀中第一盗。”
展应溪一只脚踩在突出的石块上,她挡住那束光,周身是毛绒绒的金色光影。
姜退水垂眸顺气,才注意到自己墨发散开柔顺地披在肩头,发上凤冠钗环皆已不见。
她抬起眼,意识到展应溪所言非虚。
展应溪却被她盯得有些心虚,理直气壮道:“我可救了你的命,拿你些报酬不过分吧?”
“无妨。”姜退水轻轻摇头,“只是这些嫁妆上都有藏剑山庄拓印,你若拿去,只怕会被有心人认出来。即便去当了,当铺也不会收。”
展应溪面色僵硬,见她将自己的想法猜了个七八,只好道:“罢了罢了,还给你就是。”
“你方才说......藏剑山庄?”展应溪盯着她,石床上端坐的女子瘦弱单薄,面容清丽却难掩病气。那双细弯的柳叶眉想是用青黛描过,现在掉的差不多,只剩淡淡轮廓。虽喘息微微,形销骨立,但看得出是个好模样的佳人。
展应溪曾听师父谈起过藏剑山庄,这一脉承袭剑骨,擅长剑术,在武林中名号响彻。她也不知晓这剑骨到底是什么模样,跟鱼骨头、鸡锁骨有什么区别。
姜退水缓缓一眨眼:“你知道藏剑山庄?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展应溪摇头,她跟个野人似的,哪怕姜退水大大方方把自己的名字推到面前,她也认不出那三个字。
“那你为何救我?”本以为展应溪也是为了剑骨而来,却不想她连自己的身份都不明。姜退水心下思忖,愈加捉摸不透。
“自然是为了你身上的金银细软!”展应溪叹了好长一口气,心里懊悔得不行。她从山脚下拖了这半死不活的人回来,就是看她穿戴富贵,是个穿金戴银的新娘子,想捞点好处。人无往而不为利嘛!
水汽顶开壶盖,她取了一碗漆黑的药汁,递到姜退水面前。
“大补啊,至少值这个数。”展应溪用手比了个“五”。
但见姜退水踌躇不定不肯饮下,她索性自己灌了一口,愤愤道:“这样的好东西,你不识货就罢了!”
姜退水是觉得自己气息微弱,已至强弩之末,但见展应溪做到此处,只好顺她的心意浅抿了一口。
风穿薄云,茉莉新香。
肺膛热起来,她有了说话的力气,便出声道:“我是藏剑山庄的大小姐姜退水,我爹是姜竟生。”
展应溪蹙眉,她半蹲在地,手里拽着一茬韭菜。那双圆眼睛冷静地审视着姜退水:“你在用你的身份威胁我?”
姜退水笑了,解释道:“你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我的命悬在你的刀尖上,我哪里能威胁你?”
“只是表明身份。”她抿了抿苍白的双唇。
展应溪正徐徐擦着手,闻言顿了一下抬起眸子来。她双眸异色,一只为深棕,另一只则呈透明的琥珀色。
“如你所说,藏剑山庄的大小姐,因何受如此重伤?”
24. 谒金门(五)
裴贺明白她心里在想什么,伸出匕首在身前抵挡着。
虞泠在心里默数着,在骏马即将撞上时倏地往后一躲,随即将手中匕首没入马身。马匹受惊,惊叫一声,四处乱窜。人在疯马前力量微弱,很容易便被撞到踩在蹄下,更何况马后牵制着巨大的马车。
黑衣人一连被撞倒好几个,几下挣扎都爬不起来。
裴贺捡起地上撞碎的马车木板,朝前掷过去,正好砸中一人的额头,绝了其力气。
他低头,正好注意到虞泠在他身上打量的目光,虞泠一边点头一边惊喜道:“少卿你进步了啊,腿都没抖!”
裴贺深吸一口气,淡然道:“我就当你是在夸我。”
片刻后不远处山中升起缕缕香烟,赤红的霞光藏入隐秘的山林,云开日明,舒缓的风声恍若寂静的梵音,洗涤着肃杀的气氛。
裴贺收起匕首,一面整理袖口一面上前,在就近的黑衣人尸身上翻找着线索。
果然,他里衣里藏着一样特殊的物件,像是一个青玉材质的玉玦。虞泠也跟着蹲下身,问道:“这是什么?玉佩?”
裴贺道:“佩如环而有缺,遂臣待命于境,赐环而返,赐玦则绝。这是玉玦,两块相合为一玦,用于证明身份,这是其中一般。”
“或许这半块玉玦上会有线索。”
虞泠想着捧起玉玦来细细研究,上面的花纹很是特殊,像是云纹又像是水纹,但仔细看去又有鸟类羽毛的轮廓。
她正这厢思虑着,身后一个原本倒地的杀手却醒了过来,他抬起头一道猩红的血液便顺着额角淌下来。杀手神色恍惚地站起身,没有忘记自己的任务,眼前虞泠的背影交叠重影模糊,他举起长刀,径直回了过去。
锋利的刀刃划破了衣衫,鲜血浸湿一大片,虞泠还没反应过来,眼前便是一黑。
血腥味愈加浓重起来,就这么近,裴贺的手护在她后脑处,二人成紧紧依偎之态,他拧着眉忍痛,心跳剧烈。
虞泠愣住,不是被吓到,而是离开阿娘之后,第一次有人保护她,不顾自己的命。
裴贺护好她的后脑勺,往前一倾,二人一齐摔倒在地,而后顺着山坡滚了下去。
......
虞泠清醒过来时,他们似乎跌入了一个凹陷处,背后是一个戈壁似的遮挡,旁边伫立一棵大树,不远处还有水声。
很是隐秘。
她摸索着裴贺的身影,直到身下传来淡淡的声音。
“我在你下面。”
虞泠骇了一跳,赶紧爬起身。她张开满是泥泞的五指,幸好方才滚落下来时自己紧紧握着手,没有丢掉关键线索。
玉玦安安静静躺在她手心。
裴贺接过玉玦,仔细看了一番,认真道:“这不是寻常人之物,只是皇室之物。”
“皇室之物?”虞泠讶然。
他指示给虞泠:“这上面的纹路其实是天家龙纹,只是做的较为隐秘。这玉是蓝田玉,但是混了一部分的和田玉,虽然看不太出来,但和田玉质地细腻,温润滋泽,不会太过透明,且有较少的杂质,与蓝田玉还是大有不同。”
虞泠识得蓝田玉,如今也认出来了:“和田玉名贵,多是由西域上贡,非天家难得。能用此玉做验明身份的玉玦,看来,这些杀手是哪位贵人手下的私兵。且看他们的刀,一般的刀长约三尺,可是他们的刀却快要一丈长,这是军中专门配用的陌刀。”
“这件事与你无关,必定是我查得案子牵扯到了一些人。”
裴贺将玉玦收好,他抬头望了一眼,这么久都没人下来寻找,估计是认为他们已经摔下山崖死了。他正要直起身,背上的伤此刻才反上痛楚,变本加厉得厉害。
他绊了一下,下意识扶住了起伏的山坡。血已然浸湿了裴贺的一整片后背,他忍不住颤抖了几分,低下头来。
“裴贺,你没事吧?”虞泠注意到他的状态,顺着看去,后背一片猩红,已经看不出衣衫的纹路。
她心头一紧,想要伸手去触碰却被裴贺拦住。
他蹙眉,勉强挤出几个清晰的字眼:“我没事,可以,可以自己处理......”
“这么重的伤,你怎么自己处理?”虞泠打断他,心急如焚,旋即伸手触碰在裴贺的背上。能看出来的刀痕,约莫有八寸长,两只手掌的长度。
裴贺护在她身前的模样重新显现在虞泠面前,她心头一酸,南国覆灭那日,阿娘也是如此护在她身前,连自己的命也不顾。她亲眼看着阿娘的眼睛停止转动,亲自感受到阿娘的尸身冷却。
一滴泪落下来,从她离开南国,便不再哭过,这是一滴存了三年的泪。
裴贺垂下眼,轻声道:“我真的没关系。”,他转过身,看着红了眼眶的虞泠先是一愣,而后伸出指节抹去那滴眼泪,重复了一遍,
“真的没关系。”
虞泠抬起眼睛看着他,开口道:“你知道吗?从我离开南国,便没有人这样舍命保护我。我不是自责,是感动。”
裴贺怔住,而后他听见虞泠的声音:“所以别让我看着你受伤而无能为力。”
思虑片刻,他脱下被血浸湿的衣裳,露出伤口来。
“幸好伤口不深。”虞泠轻轻擦拭伤口上的血渍,庆幸道。她从前在朔北便有随身携带伤药的习惯,在长安也不曾改,总有派上用场的一天。
药粉洒在伤口上,又是一阵火辣辣的剧痛,裴贺忍着,额头上已然冒出点点汗珠。他悄然拢起五指,指尖嵌入掌心,从来心随意动,身随神行,此刻跃跃欲试的他的心,想要指示什么。
指示他身后这个为他抚慰治伤的人,牵动着他的心,克制又诱惑着他的行。裴贺看着眼前天色沉暮,草木经风而动,万生万物,各自呼吸,而他能清晰的感受到虞泠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她的指尖,她飘落的发丝,那样微妙而又滚烫,胜过刀伤带来的痛楚。
群雁在天穹盘旋,浮来暂去。
“如果你是我,在经历了这场生死之后还会继续去查这桩案子吗?”裴贺问。
虞泠眸中迎着火光,她的声音像是漂浮不定的落叶:“当局者迷,我不在局中,也不会知道自己会做什么选择。只是我跟裴少卿不同,裴少卿为官正道,见义必为,有所为有所不为,而我,只要有一根杆子就会不择手段地往上爬。”
她顿了一下,平和道:“唯一我知道的,就是你一定会继续查下去。”
-
姜退水道:“姜氏有剑骨,崔氏有赤身血,素有联姻之俗。我此番便是被送嫁去往请剑阁,奈何江湖上贪图剑骨之人如过江之鲫,我被有心人盯上,逃跑时不甚摔下山崖,醒来便到了这里。”
展应溪听着,是能与自己碰见她的记忆对上,于是问:“剑骨在你身上,即便抓了你又能如何?”
“剔骨之法有三,一用顽虫啃食皮肉,二是水银于头顶灌入,三便是由刀法熟练之人趁着人活着之时剖体取骨。”姜退水缓缓道。
展应溪听得心里发怵,感觉浑身都疼了起来。
“剑骨是甚么模样?”她凑近去瞧。
女子实在太瘦,那双手只剩一层薄皮,青筋蜿蜒,里头血液涌动。
怕她误会自己,展应溪收回目光,又问:“既然你有剑骨,何不自己习武保护自己?”
姜退水敛眉,活动着自己的手腕,展应溪都怕她将其一不当心拧断了。
“正因此剑骨,耗了我精血气力,才致形销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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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疾病缠身。”
她的身子,根本无法承载此剑骨。世间事,向来都是福祸相依。剑骨重重压迫了她的五脏六腑,索取滋养,只留一席之地供她喘息苟存。
“那这可不算什么好东西。”展应溪哼笑,一手挑起烤得半糊的鱼。
姜退水话里没有半分哀怨,她静静地看着天光间浮尘上下,仅用脊骨支撑着缄默。
“姑娘救下我之时可看到我随身携带的配剑?”她俶尔问道。
展应溪讪笑,片刻灰溜溜将剑抱了出来:“上头也有你家的印记?”
姜退水的目光定在那包裹长剑的缠金丝云纹剑袋上:“这是我父亲在我出身之前就寻名匠打造的剑,名唤伤微。为了——下一任的剑骨。”
“退水无福,此物应当物归原主。”
展应溪蹙眉,不解道:“剑骨在你身上,你便是此剑的主人,哪门子物归原主?”
姜退水正色道:“我预感大限将至,只想将物什退还,好好地走。”言罢,她捂着胸口咳了好几声,苍白的面颊上浮起两团不正常的红晕。
“倘若有人能够帮我,酬谢自不必担心。”她补充道。
她的目光落在展应溪身上,意有所指。展应溪翘起腿,略一抬眉梢:“你都说大限将至了,酬劳倒是找谁要啊?”
姜退水垂眸从腰间掏出一叠信封,道:“藏剑山庄是武林中鼎鼎有名的门派,门中弟子不下百人。请剑阁又多财善贾,腰缠万贯。以此信和伤微剑为凭证,酬劳不会差一分一毫。”
展应溪凑近,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严肃道:“怎么相信你?”
姜退水从始至终就是一副淡淡的笑容,好像她已经抛下了任何,
“将死之人,难道还会说假话吗?”
闻言展应溪起身,清清嗓音又叉起腰,作一副正经模样,“我无父无母,无所牵挂,不如交给我?”
她对上姜退水冷月一般晃的眸光,一口咬在焦鱼的肚子上,连肉带刺一齐嚼碎了咽下去。
“得姑娘相助,那退水也就死而无憾了。”姜退水就要行礼叩拜。
展应溪赶忙拦住:“你存心折我的寿?”
“落花流水谷有一眼温泉水,有修复养精之效,你大可一试。”她补充道。
许是姜退水看穿了展应溪的刀子嘴豆腐心,只微微一笑便不再说话。
夜晚,展应溪含住拇指和食指吹口哨唤来一只鸽子,将自己写好的信塞进信筒里。她摸了摸鸽子滑溜溜的羽毛,小声念叨:“务必送往师姐手中。”
自己要去请剑阁,姜退水可不能没人看顾。她搭过姜退水的脉,确实积病许久少气无力,从脉象上看,仅仅只用一口气吊着。
一场婚事,反而成了她的催命符。
展应溪收起思绪,看着树木枝杈间被堪堪托起的那轮冷月,也不知师姐可好。
这趟走完,说不定能给师姐添个生辰礼物,她上次说想要个白玉簪子来着。
展应溪美滋滋地想。
自从师父过世,她和师姐程鲤织都许久没有再见面了,也不知她收了信何时能到......
鸽子啾啾鸣了两声扑闪着翅膀离开,展应溪对着月亮拉扯背脊肩臂,回头却看到姜退水不知何时出了谷。她褪下那身鲜艳的外衣,白色里衣经风吹拂勾勒出里面罩着的细瘦身躯,姜退水抬头,痴痴望着。
展应溪不想打扰她,缩着脖子就要离开,却让她叫住。
“展姑娘。”
既然被发现了她也不好装作没听见离开,背着手走过去,并扯出一个不咸不淡的笑容,“春寒料峭,我都怕这风把你给吹折了。”
姜退水笑:“人各有命,吹折就让它吹折吧。”
25. 谒金门(六)
她不曾跟任何人展露自己的脆弱,会认此刻在她面前的人有一瞬虚晃而过的庆幸。
裴贺很清醒,也会很迷糊。
就像他被困在朔北的大雪中,前有虎视眈眈的雪狼,后有跃跃欲倾的雪山,第一次从虞泠口中读懂未雨绸缪。
......
“这个名叫严胡的狱卒是个孤儿,自小被翠华山的和尚收养,所以说他的老家应该就是太平寺。”裴贺道。
虞泠道:“听闻太平寺的和尚心善,曾不顾佛门净地让夜半临产的孕妇进入寺中生产,还收养了许多孤儿,将他们教养长大。也是一种普度众生。”
“众生皆苦,或寄托山水,或遁入空门,若能以此消解,也是一种幸事。”她抿了抿唇角。
裴贺关切道:“你不需要蒙上面纱,掩饰身份吗?”
虞泠摇摇头:“知道虞泠的人不会错认我,不知道虞泠的人也不必在意了。”
太平寺前一道宽广的大道,停着数辆装饰华贵的马车。山门之上,匾额高悬,其上镌刻着古朴苍劲的“太平寺”三字,听闻是百年前桓宗亲自提笔赐名。楼阁庙宇林立,镶嵌在山峦叠起中。两旁古木参天,梵音袅袅似从中天而降,无孔不入。
古刹幽静,却烟火正盛。
风吹起帷帽的一角,露出一抹少女的樱唇。
丫鬟的手嫩嫩的像水葱尖一般,燃了那香递交到自家小姐的手中。
帷帽中传来一道声音:“且慢。”
女子交叠着双手,规规矩矩站在佛堂前,她柔声道:“佛像面前,岂可无礼?且替我摘下帷帽来。”
丫鬟愣了一下,还是顺从地摘下女子的帷帽拿在手中。
帷帽下是一张清丽温柔的面孔,肤若凝脂,般般入画,梁低眉垂着眼,任凭丫鬟摆弄着她的衣裙,接了那燃香来,诚恳地跪在蒲团上。
殿内佛像庄严慈悲,金身闪耀,数年如一日地目视着这些虔诚祈祷的人们。
梁低眉跪拜,樱唇开合呢喃:“愿佛祖保佑吾父吾母,身体康健,少病少愁。”
殿外依旧是烟火弥漫,烧香的往来挤拥。
有人嚷嚷挤开一条路来,但看那血红的一座朱漆门楼下,松柏影绰,两名侍卫依着中间一人上前来,看他们的架势颇有些欲盖弥彰的模样。中央的那位郎君约莫双十年华,一身莲纹烟蓝色蟒袍,领口袖口都镶绣着银丝边流云纹的滚边。腰系青色祥云宽边锦带,嵌玉银冠锁发。来人气质温润清冷,让这些富贵物件都黯然失色。
太平寺不乏皇宫贵族之人前来祈拜,周围的人也见怪不怪。
名叫木桃的小丫鬟牵起梁低眉的手,与她迈过门槛,轻声问:“我替娘子重新戴上帷帽?”
梁低眉正准备点头,忽然看到眼前的山清水秀,红墙绿瓦相得益彰,便迟疑些许。她摆手道:“等等再戴上吧。”
木桃乖顺地点头,二人一同走下石阶,梁低眉记得门前栽了十来株倒垂杨柳,树影落在一方红墙之上,微风中飘扬。
穿过甬道,便是伽蓝殿,院落中人迹罕至,铜铃忽响,惊得停在屋檐上的鸟雀齐齐飞去。
梁低眉看着自己鞋上的湿泥不由地蹙了蹙眉,对着木桃说:“我记得我们的轿辇就在那圆门之外,你去替我取双鞋子来替换,佛门重地,不可有污浊。”
木桃有些迟疑:“可是娘子您一个人在这,木桃不太放心......”
“有什么好不放心的,这里也没什么旁人。”梁低眉挥手看着院落中央那座白磐石砌就莲花说法台,道,“我就在此等着你,不会乱走动,免得教你找不到我担心。”
木桃点点头,小跑着离开。
梁低眉松了口气,低身揉着彼时有些酸痛的脚踝。寺庙中香烟袅袅,梵音阵阵,伽蓝殿中两旁列着四大金刚神像,朱漆窗门上刻着镀金佛文——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
“以物物物,则物可物;以物物非物,则物非物。物不得名之功,名不得物之实,名物不实......”
她低声道。
“是以物无佛语有云: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一道温和的声音闯入她的世界,梁低眉惶恐地转过身,没想到这里还会有别人来,又转念一想,这太平寺又不是她梁家的,人人都可以踏足。
来者长身玉立,相貌端正。面如凝脂,眼如点漆,眉宇间淡淡贵气镀神,仿若从神庙中走出的谪仙来。
眉宇轩轩,似朝霞孤映;
目光柔和,如明月入怀。
他不见笑模样,却自带让人放松的气质,手中拿着一把玉折扇。风吹入松林,迎面送云霞,心如琴弦随无意识的拨动自铮铮然一响。
梁低眉心弦一颤,忙低下头,以衣袖微遮口鼻,咳嗽了一声。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男子笑道,他走至佛堂前,双手合十简要地摆了一下。
寺庙中鲜少有男子独自前来的,梁低眉不由得有些好奇,便问道:“郎君是独自一人前来?”
男子点点头:“也少见姑娘家一人来拜佛的。”
拜什么?拜姻缘,拜福禄,拜家人安康,拜天下太平。
梁低眉轻笑:“我在闺中,尚不能为父母乃至天下万民作出什么贡献,就只能寄托在满殿神佛中,愿佛能听到我的小小祈愿吧。”
日光下少女面庞柔和,五官清丽,肩头像停了一只白鸽一般扑闪着光影。
男子晃了神,平静如水的面容上浮起一个温柔的笑容,他细细品味着梁低眉方才那句话,良久开口问道:“照你所说,圣上位居庙堂之高,俯瞰百姓,执政为民,为何也要拜神佛?”
梁低眉愣了一下,他没想到眼前的人会问这个问题,于是便道:“圣上也是天子,帝王、君主秉上天旨意统治天下,其权力乃天所授。百姓依靠帝王,帝王依靠上天。需受天命。”
德侔天地者称皇帝,天祐而子之,号称天子。
男子思索道:“那你认为一个好的帝王应该是什么模样?”
这次梁低眉没有回答,她只笑容款款:“我只是一个女子,怎敢妄议天子,方才的话,郎君只当没听过。”
“唉......”男子还想说些什么,正好木桃已经带着干净鞋子跑过来,看到陌生人还有些惊讶。他只好吞回了接下来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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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退几步让开空间。
木桃小心依偎到自家小姐身边,轻声道:“娘子,鞋子备好了。”
梁低眉不在留有目光,只往前找寻着空禅房去更换鞋子。
“娘子,那位郎君是谁啊?你们认识?”木桃问。
梁低眉摇摇头,不一会儿思索道:“瞧着打扮不像普通人,太平寺贵人不少见。”
木桃屈身给她换着鞋袜,道:“娘子不要怪木桃多嘴,您是女眷还是少与外男说话才好。”
梁低眉端坐在榻上,她目光落在朱漆的八角棱窗上,隐约看见纤细的柳枝影绰。她缓缓道:“你仔细瞧着,外面那位郎君离开了,我们再走。”
木桃明白她的意思,点了点头。等重新换好鞋袜,她碎步跑向门口,紧紧贴着门扉。
片刻她猜测道:“娘子,人好像走了?”
梁低眉松了口气,她拿出手帕掩在口鼻出咳了咳,而后走到木桃身后,伸手推开了门,“既然走了,那我们也走吧。”
光一部分落在了鞋面上,割开了上面的绣花样式。
“方才一过来,猛地看到一个陌生人,可给我吓了一跳。”木桃心有余悸,给梁低眉带上帷帽,一片粉白的花瓣随风飘了过来,被她一手捉住。“娘子有敏症,不能闻花。这地儿落花那么多,咱们还是赶紧走吧。”
木桃忙在前指引着道路。
梁低眉轻踏在那碎石子路上,两旁的松柏高大茂盛,落下重重的阴影。她抬起眼,从轻纱的缝隙间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蓝衣郎君就站在假山流水旁,被一个巨大的鼎遮挡着,香烟袅袅,模糊了他的五官身形。
原来他没走,还是为了让自己安然离开站在了远处。
梁低眉顿了一下,木桃注意到她的脚步放慢,忙问道:“娘子,怎么了?”
“没什么,我们走吧。”她没有多说,跟着木桃快步走过圆门。
.......
“殿下,殿下,您怎么走到了这里?”小内侍被烟呛得不行,不停用手挥散。
李珃回过神来,看他那副模样不由得柔和一笑,便展开折扇替他遮挡一分。
“我只随意逛逛,你没事罢?”
“奴婢能有什么事?”小内侍叫阿顺,不过十五岁,原来总是跟着师父一起的,今个儿一个人出来,还差点弄丢了主子。他双眼被烟熏得红通通的,不停地揉着。
李珃笑笑:“好了,别揉眼睛了,你师父那儿我半个字不透露?”
阿顺惊喜,忙点点头,就要给李珃揉肩捶腿,“师父从来跟我说太子殿下是个心肠软的,奴婢命怎么这么好,跟得了殿下这个好主子。”
他似想起了什么,忙说道:“方才小和尚告诉奴婢,住持现下空档能见殿下。”
李珃点点头,他似乎还没有收回思绪,迟了半晌才轻声道:“本宫尚为婴孩时体弱,险些熬不过去,是在太平寺待了半年,感受佛光普照才捡回这条命来。母后在时,便告诉我每年必得来太平寺还愿。”
一滴水落在碧色水缸中,里头倒映的绿枝荡漾成圈圈纹路。
婆娑树影下,对影成双。
26. 谒金门(七)
“有意思,东宫那位太子殿下竟然还在佛寺里待过?”虞泠道。
裴贺伸手拨开挡路的枝杈,道:“殿下出生时便体弱,明德皇后日日祈祷,后来在太平寺里待了半年方才恢复康健。殿下的小名便叫佛奴。”
“这么神奇?”虞泠惊叹,“果真是我佛慈悲。”
地上鹅卵石铺成回文卍字路过去,但见松柏青青,檐牙高啄,红墙上用琉璃铺就,朱红一片,瀑下如沐光彩来。楼宇间亦有回廊,廊柱上贴着黄纸写的“禅堂止静,缓步低声”八个字。
从西首廊下转入进去,是六扇云蓝粉漆洒金屏门,左右开了一扇。
一路上虞泠见了不少人,迷迷糊糊跟着裴贺走着,她身后殿门门载着一棵不知是还未开花还是早已花谢的桃树,不算高,上面系满了写有愿语的红绸带。
太平寺里除了宝殿,还有斋堂、客堂、禅堂、僧房,以及专门接待女客的静室。
虞泠明白了裴贺的意图,兰庚重最有可能被藏得地方大概就是僧房了吧。
一入僧人居住的地方,便愈加幽静起来。
“南国的寺院是什么模样?”裴贺没话找话道。
虞泠回答:“其实也没什么区别。房子小一些?没有这么多树?”其实她也没见过。
裴贺忽然问:“你信佛吗?”
虞泠愣了一下,好奇他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你为什么问我这个?信佛与否在你心中很重要吗?”
“非也。”裴贺道,“我只想说像你这样把一切都掌握在自己手中的人,也会信这个虚无缥缈之说?”
虞泠笑笑:“从裴郎君这句话便可看出您不是信奉神佛之人。”
从前阿娘给她搜罗的书里不乏有经书一类,阿娘也不怎么看得懂通通给了她。虞泠读了那些书,才知道这世上是有能救赎人的神明的。佛以慈悲为怀,以万物为刍狗,佛光普照,平等相待,她不知道怎样才能召唤神佛,只知道日光温暖,便一遍遍对着日出之地叩拜祈祷,愿神佛给她与阿娘降下福报。
可是幸福不曾降临在她们母女二人头上。
也许是她还太小了,神佛忙着帮助其他人而忘记了她的小小许愿,只要她再长大些,再长大些,神佛就能看见她。
“算不上信奉不信奉,只是我心中始终为其留着一席之地。”虞泠缓慢道,“从前一朵花,一片树叶都可以成为我求佛的凭借,我总以为是神佛看不见我,渴望再长大些。直到今天才明白......原来求佛,是需要敬香的。”
她低头失笑。
裴贺看着他:“神佛不可为,人亦可为。”
闻言虞泠没有再说话,她兀自轻捏着指节,再抬头时两人已经踱步至一个院落中,里头有几间屋舍,紧靠着竹林,还栽着几朵不知名的小花。一僧人拿着扫帚在地上簌簌扫着落叶,他余光看到走来的二人,停下动作抬起手掌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裴贺双手合起,平和道:“阿弥陀佛。”
“二位施主可是有何事?”僧人道。
裴贺道:“我们来此打扰是为了找一个人,他叫严胡,三十余岁,方脸络腮胡,身量不高偏瘦。”他尽力描述着严胡的长相。
“严胡?”僧人记得这个名字,他开口道,“这是那个孩子?”
一旁的裴贺和虞泠二人对视一眼,裴贺开口道:“严胡是个孤儿,曾被收留在太平寺养到十一岁左右。”
这样僧人总算想了起来,道:“原来是这个孩子啊,他的俗名是叫严什么来着。”
虞泠眼睛一亮:“那他有没有回来过?”
“这个孩子是个有心的,每年都回来看看方丈。”僧人笑笑,他放下手中的扫帚,认真问道,“二位找这孩子有什么事吗?”
虞泠愣了一下,旋即道:“没什么大事,这位是大理寺少卿裴贺,严胡在他手底下做事,这不是找不到人了嘛......”
僧人心领神会,回想道:“前些日子他是回过来一趟,给寺庙里添了香火,说要在这里住上几天。如果二位要找他,就去禅房那里看看。”
他让开了一条道,继续清扫着落叶。
剩下二人对视一眼,准备去找严胡所在的禅房。
廊间落下光影,虞泠推开门,右上角的屋檐上悬着的木铃铛忽地一响,簌簌灰尘扑下。
屋中只有一方床榻,一个桌案,桌案上摆着结满蜘蛛网的油灯,和覆满灰尘的经书。床上枕头东倒西歪扔着,被子叠成豆腐块般。
这里面,真的最近有住过人吗?
她正要向前,眼前倏地一黑,接着轰隆一声,年久失修的盆架重重倒在地上。虞泠回过神来,发觉挡在自己身前的正是裴贺的手臂。
“没事吧?”
他问道。
虞泠摇摇头,她推开裴贺的手,自顾自道:“这里面不像住过人的模样,那个和尚该不会是在骗咱们吧......”
裴贺将手背在身后,上下打量这间屋子,里头呈现一种既整齐又脏乱的感觉。看着光照间上下浮动的灰尘,他忍不出伸手挡在口鼻处。
“那个僧人不像是说谎的样子,唯一一种可能是严胡骗了他。”裴贺道,“你还记得刚才扫地僧人说了什么吗?”
虞泠回忆了一下,
“他说:‘严胡每年都会去看看方丈’?”她眼睛一亮,像是明白了什么,“严胡骗了那个和尚!他没有回到寺中住,而只是把兰庚重藏在了这里。”
“是啊......”她细思极恐,低声沉吟,“谁会想到要找的人被藏在寺庙方丈处呢?”
他们复又找到那个扫地僧,去询问方丈住处。
僧人长叹一声道当初收留严胡的那位方丈早就去世了,他的禅房现在也空了。
两人对视了一眼,虞泠继而道:“那那位方丈的墓在何处?”
寺庙中和尚去世叫做圆寂,一般会焚烧己身留下舍利子,设立灵位,也会立坟塚,虞泠二人要问的正是方丈的坟塚位置。
僧人愣了一下,不解道:“你们不是在找严胡吗?”
裴贺道:“我们没在禅房找到他,心想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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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去拜祭方丈了。”
僧人苦笑:“要拜祭也该去方丈的灵位前,坟塚在那深山老林中去了也难以找回路来。”
“一个在俗世中待了那么久的人,怎么能迅速反应过来,回到曾经皈依佛门的日子呢?”虞泠笑眯眯道。
夜风微凉,天上没有星星,唯有薄云遮月,冷冷洒下光来,但并不足以照亮前路。
虞泠吹亮火折子,一瞬间周围被火光照亮一片。
竹叶沙沙作响,落在她面颊上的树影像微微扇动的蝴蝶翅膀,火点在她眸中跳跃,似泪光盈于睫。裴贺看着自己在虞泠眸中的倒影,紧紧依偎着一轮冷月,模糊成虚影。
他想起一个句子:
珠初涤其月华,柳乍含其烟媚。
虞泠晃了晃手中的火折子,火苗扭曲成竹叶一般的形状,熏烟袅袅向上,越往上越淡得像雨后初霁的云彩。
她抬起亮晶晶的眸子,心满意足道:“好了,从前在朔北学得本事果然没落下。那时候阿满怕黑,整夜都得亮着光才能睡着。”
虞泠揉了揉手腕,好像回到了那个时候。
“裴少卿?”她注意到失神的裴贺,忙出声提醒他,又四处打量了一番,问道,“你害怕吗?”
裴贺回过神,他眨了眨眼睛调整思绪,不紧不慢吐出两个字:“不是。”
虞泠垂眸:“瞧着方才您的模样,还以为被谁给勾了魂了。”
在裴贺诧异地目光里,她继续道:“小时候我阿娘跟我说,夜晚的竹林里会有勾人神魂的狐狸精,就喜欢像少卿你这样的——细皮嫩肉的小郎君。”
“因为......”虞泠迂回了长长一口气,压低声音道,“你的肉香。”
言罢她笑出声来,作出一副让裴贺莫怪的模样。
裴贺的目光碎碎地落在她身上,半晌道:“无聊。”
“是很无聊。”虞泠肯定,她忽然觉得自己心情好了很多,好像裴贺的心情也好了很多,这是她第一次毫无顾虑地在人前提起自己的阿娘,良久她道,“一个笑话而已。”
“是啊——”裴贺在前面探着路,冷不丁道,“你走在前面吧,我,害怕前面的狐狸精。”
虞泠愣了一下,而后低头笑了一下。旋即她举着火折子与裴贺并排相走,火光落在她手上,快至夏天的夜晚,薄衫里也出了一层新汗。
按照扫地僧的话,方丈的坟塚就立在这片竹林之中,他们找了一大圈才看见一个模糊的暗影。
走进果然是一个孤零零的坟塚,碑上没有写字,却迎风开了一朵娇弱的小白花。
裴贺蹙眉:“这碑上也没有字,如何确认是那位方丈的坟塚呢?”
虞泠四周看了一圈,道:“这周围也没有其他的坟墓,也许这就是方丈的坟塚,佛普度众人,不向百姓夺取,也不会在乎是非功过,他人评说。一个无字碑就够了。”
然后呢,然后该怎么做?
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看着脚底下松散的泥土,几乎同时说出了同一句话:
“掘坟!”
27. 谒金门(八)
两人挖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感觉到一处硬硬的,像是木板的东西,坑并不深,应该是匆匆把人给埋了下去。
虞泠抖了抖手上的泥土,蹲下身,手指在那裸露的木板上敲了敲。
“喂,还活着吗?”
沉寂片刻后,里面传来了微弱的反馈。
看来他们找来的不算晚。
下一瞬两人加快了挖掘的速度,合力将土中的木盒给抬了出来。本来他们以为里面会是一个棺材,没想到只是一个正常大小的樟木箱子,里面竟然能够塞进一个人?
裴贺提起上面的锁,锁样很老,他顺手捡了块石头猛地往上一砸。
虞泠解开上面的锁链,打开木箱的盖子,一股重重的泥沙气息喷薄出来。她掩面咳嗽了几声,待灰尘散去,兰庚重头靠在膝盖上,双手抱腿呈折叠状被塞在木箱里,面色青灰,已然气息微弱。
她伸手去探兰庚重的鼻息,瞬时松了口气:“还有气。”
......
兰庚重醒的时候,喉咙里像吞了土块一般又干又痛,他就要起身咳出来,又发觉自己浑身软绵无力,只能被禁锢在一张床榻之上。
头痛欲裂,他努力回想发生了什么,那些零碎的记忆就像碎瓷片一样扎向他的脑仁。兰庚重痛嘶一声,差点从床上摔了下去。
“哎你别动,先喝点水。”
一道声音靠近。
兰庚重本能的缩了缩,抬起头来时才发觉眼前的人是个年轻的姑娘,难不成自己死了?死了,还能见到姑娘?
虞泠看他呆呆的目光有些诧异,伸手在他面前摆了摆,道:“怎么了?泥土灌脑子里了?”她把装水的碗放在一侧,自顾自道:“是不是不能立马喝水,等等我看看医书。”
她有本小册子,都是自己平常看各种医经的摘抄。
兰庚重看着虞泠离去的身影,心头忽然一寒,不能让自己一个人待在这,于是便伸手扯住了虞泠的衣角。他张了张干裂的唇瓣,就要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倏地一枚不知道何物飞过来,塞进了他的嘴里。
兰庚重愣了一下,才想起用自己的手给取下来,原是个茶杯盖。
“醒了?看来从大理寺的大狱里出来日子过得不错?”裴贺用脚将门踢合上,缓缓走了进来。
哪想到兰庚重一见到裴贺,又是怕又是哭从床上摔了下来,死死抱住裴贺的腿,“裴少卿是你啊裴少卿,你来救我了,救命啊......”
裴贺低头看他,试着安抚道:“行了,现在感觉怎么样?”
兰庚重晃了晃脑袋,似乎才想起来自己读书人的身份,赶忙用手抹抹眼泪,在裴贺的搀扶下重新坐在了床榻之上。
他揉着无力的腿,声音颤抖:“天我还以为我要死了,今天一睁眼看到这里,看到这个姑娘,我吓得魂都没了,以为是天上的仙女来接我了。”
被他指着的虞泠尚有些懵,半晌才笑了笑。
等兰庚重恢复好,又喝了些水,说话更顺当了,裴贺才开口问:“兰庚重,说说当时发生了什么?”
兰庚重闻言叹息:“当时你们让我待在大理寺说保护我的安全,那天晚上一个狱卒来给我送饭,我也没多想。方吃完便眼前一黑头晕目眩,直接栽进了碗里。等醒来时便被锁在这个樟木箱子里,外面还有人刨土的声音。”
言罢他悲从中来,不断抽泣:“要不是少卿您来救我,我这条小命就交代在这儿了,太可怕了......”
“行了,”虞泠给他递了张手帕,他一时也不知先擦眼泪还是先擦汗,虞泠接着道,“你一醒来就被活埋了,你听清楚几个人吗?他们就没问你什么?”
兰庚重细细回想一番,还是摇了摇头。
“看来就是灭口了。”虞泠道。
“灭口?”兰庚重瞪大了眼睛,“谁要灭我口?是哪些偷偷贩卖考卷的人?”
裴贺看了他一眼道:“你别怕,我们既然救下了你,就不会让旁人再找你麻烦。”
他给兰庚重喂了一颗定心丸,后者抽噎两下,怯怯道:“我现在就想回家,找我的老娘。”
虞泠抬了抬眉梢:“等大理寺查明了这桩案子,你再回去找你的老娘也不迟,至少难保那些人不会再出手。”她轻而缓地喝了杯茶。
“还会来找我?”兰庚重垂下眼睛,而后义正言辞道,“即便再来我兰某也不会再害怕了,我认字读书便是为了懂得道理,明白对错。为了心中公平正义而受些挫折,亦或是死也没什么。”
“裴少卿。”想着他站起身,重重跪在了地上,“若在下因此而死,希望您能替我照顾我娘,她供我读书不容易,也不要告诉她我的死讯......”
裴贺深吸一口气,将他扶了起来,
“兰庚重,你心存正义,不畏强权,愿意告发,我答应你,会尽我所能保住你的性命。”
兰庚重愣了一下,而后点了点头。
虞泠看着裴贺的模样,他说那句“我会保住你的性命”时,教她想起在朔北自己对裴贺说的话:
“至少,刺史大人您会保我,是么?”
那时裴贺的神情,与现在不一样,也一样,同样都是许诺,同样都是力争要保护一个人。
一个是坚定,一个却是担忧,他在担忧他拿不住她。
虞泠微微弯起嘴角。
兰庚重却突然想起了什么,出声道:“不对,当时不止一个人!”
众人的目光汇集到一处。
“当时我睁开眼睛已经被关在木箱子里了,隐约听到一串脚步声,乱糟糟的绝不是一个人能发出的,我还听到他们在说话,说的什么......”兰庚重痛苦地锤了锤脑袋。
为什么,什么都想不起来。
“别急,慢慢想。”裴贺给他递了杯水。他心中已经有了估量,那个第二人是谁。
兰庚重咕咚咕咚将茶水灌下去,扶着额头,他额角青筋直跳,似乎回到了当时被困在樟木箱子里,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
“裴少卿,对不住。”兰庚重遗憾道,“我现在头疼的要命。”
裴贺平静道:“你先好好休息,一切都不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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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泠走出门遥遥看到裴贺站在回廊之中,他面对着空旷的院落,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虞泠伸出手指含在口中,吹了一声口哨。
原本站在乌黑瓦片上的麻雀听了这声音倏地展翅飞起来,在院落里一片环绕,落在中央的那棵枯树枝上。
裴贺愣了一下,心里知道是谁做的只无奈笑了笑。
“裴少卿——心中有数了吧?”虞泠笑道。
“有什么数?”裴贺转过身,他背对着日光,面颊灰蒙蒙的,仍旧带着温和的笑容。
虞泠欣赏他这幅装傻的模样,没想到大理寺少卿也学得这样。
“你知道那个人是谁了。”她道。
裴贺看她,他并不说话,反倒想听听虞泠的见解。
虞泠翘了翘唇角,伸手去扯他腰带上的络子,缓慢道:“少卿您想骗我的见解?”
他的眸中荡漾些许涟漪,喉结一滚,“你想要什么?”
腰带上属于大理寺少卿的令牌。
“你想要这个吗?它能帮你什么?”裴贺压低了声音。
虞泠听到他的话愣了一下,她的眼睛像蒙雾的泉水,一眨便陷入了黑暗。虞泠松开手,廊柱的阴影落在二人身上,她轻声道:“现在你们的案子里只差一个人,靖安侯世子曾阅。”
“他和常欢是被兰庚重指出的二人,于是曾阅要求常欢去销毁证据,可他没想到常欢懦弱胆小不仅吸引了你们的注意,现在还消失不见。当然不排除常欢也是曾阅所带走,但是他没必要,他可以杀人灭口,可以让常欢和兰庚重一起,完全没必要分两次。曾阅病急乱投医,于是对兰庚重下了手。”
虞泠道。
裴贺看着她,她心里的想法与他不谋而合。
有人想把这件事的证人一个一个除去,那常欢去了哪里?还有白天伏击自己和虞泠的死士又是谁?
他摩挲着手里那半块玉玦,心像一块石头刹那间丢入了干涸的枯井之中。
看来还是要找那个人。
他对上虞泠的目光,似乎要将她看透,一道声音在心中响起。
虞泠,你想要的也是这半块玉玦吗?
“已知只是严胡绑出活埋兰庚重的人是曾阅,那么现在曾阅在哪?”虞泠蹙眉,“还有,你觉得严胡还活着吗?”
两人一齐陷入沉默中,他们深谙这种执棋与棋子之间的隐藏规则。
“还有一句,”虞泠补充道,“我想,也许曾阅并不想伤害常欢,这也正是为什么他选择让常欢去销毁证据。他们都是高官的家眷,按理说怎么会害怕你一介大理寺少卿,不过是因为后面牵扯的关系网实在太大,牵一发而动全身。”
裴贺正色道:“曾阅不想伤害常欢,让他销毁证据以便脱身。当时我已经在春日宴中,他无处可躲,只好想办法在晋阳公主的园子里毁掉卷子......”
他一愣,忽然想到了什么,正要说明,原先在前院徘徊的扫地僧走了进来。
“阿弥陀佛。”扫地僧安静道。
接着他说道:“这位施主,外面有人寻你。”
28. 谒金门(九)
来者正是侍剑。
他急匆匆跑了进来,先是看到了裴贺,后面才看到被他身形遮掩住的虞泠。
侍剑愣在原地,裴少卿的身边怎么会出现一个女子?金屋藏娇?可这里是佛寺啊!
裴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无奈道:“有什么话就直说!”
“少卿,”侍剑拱手,他抬起眼,那眼神渗人的很,又带有紧张,“常欢找到了。”
“什么?”裴贺瞪大了眼睛,与此同时他身后的虞泠静静的,眼神中是平和的了然。
侍剑道:“常欢已经死了,他的尸体在曲江中被发现。”
裴贺心道:他们猜得没错,常欢果然从来没离开过春日宴。
“是溺死的?”他问道。
侍剑摇了摇头:“不是,仵作正在验尸,但已经确定了不是淹死的。”
“现在太仆寺卿在大理寺闹得不成样子,您快回去吧。”他苦着一张脸。
裴贺正要快步离开,却忽然顿住,他回过头看向回廊上站着的虞泠。
“怎么了?”侍剑有些懵然。
几息之间,虞泠已经走到他面前。
他有一种预感,这次分别他或许会再也见不到眼前这个人。在错身之际,裴贺下意识拉住了虞泠的衣袖,说话却是对着侍剑:“我还有事绊住了脚,你先回去。领了我的命拨人去查常欢的死因,他见过哪些人,还有别忘了曾阅。”
“记得去找大理寺卿,让他去问询太仆寺卿。”
侍剑有些为难,大理寺中谁人不知大理寺卿是个难搞的主,让他亲自下场......
他看向裴贺的眼睛,似乎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只道了一声“是”便转身离开。
虞泠看着裴贺的眼睛,迟疑道:“为什么?”
裴贺笑笑:“你那么聪明应该能猜得到。”
“我猜不到。”虞泠低头笑笑,“但是你有重要的事应该先回大理寺。”
裴贺垂下眼,眸中虞泠的倒影细碎闪烁:“因为有一件同等重要的事。”他深吸一口气,原本拉住袖子的手上移,最后拍了拍虞泠的肩膀。
“我答应帮你找谢太师的竹庵,我这个人,对于所有许诺的事同等看待。”
虞泠感觉自己的心好像被填满了,就像走了很远的路,双脚疼到麻木的时候,找到一根可以倚靠休息的柱子。
就在那,随时等着自己伸手。
她不曾预测这根柱子的出现,但是为它的到来感到安心。
安心是好是坏,她不知道,是否会让人感到安逸,而丧失斗志,她也不知道。
因为虞泠没有感受过。
“二位施主是要离开了吗?”
一道声音打破她的思绪,是那个扫地僧。
裴贺回话:“是,不过我安排了人看着里面的人,不时便会回来接他,还请师父不要见怪。”
扫地僧道:“阿弥陀佛,我是出家人,自然不会在意这么多。不过太平寺佛光普照,连天子龙孙都曾蒙其恩荫,二位不拜拜再离开吗?”
拜佛?二人对视一眼,是啊来到太平寺这么长时间,不曾想过来这里拜拜。
可是,心中无愿,又有什么好求佛的呢?
裴贺道:“既然来了,就不要辜负。”
从前在南国虞泠是没有机会接触到这些的,她故作从容的表象上还是流露了一丝不知所措。
日光均匀地洒在头顶匾额上,金光刺目,虞泠恭敬跪在蒲团上,她接过燃好的香。余光中,香烟袅娜,裴贺的侧脸虔诚又谦卑。
那种谦卑的目光——
“愿海晏河清,愿法可维持公正,愿法可护佑百姓。”裴贺心道。
虞泠闭上眼,她没有什么愿望,话至心中,唯有:“愿,今生今世,死得其所,绝不辜负。”
.......
那竹庵就在竹林中,两人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走,越往深处越觉得宁静幽远,四周除了鸟声和泉水声以外再无其他声音。
这里许久没有人来过了,屋檐上都结了蜘蛛网。
“这地方还真是隐秘。”虞泠叹道。
谢太师的手札中道“春来休去,观山林佳景,驰心可作佳语,得启示;”,他一到春夏的时候便会来到这竹庵,放松心情,感受世间自然之美。
竹窗笼翠,上面悬着一只破损的金丝笼子。
虞泠伸手碰了一下那笼子,后者便吱吱呀呀摇晃起来。
旋即她推开尘封已久的木窗,一瞬间鸟鸣,风声,水声一齐涌了进来。虞泠感觉浑身上下从内而外的舒适,像是通通被清洗了一遍。
这里虽然旧未居住,但是依稀得见当年谢太师的生活痕迹。
墙壁上挂了数幅竹林图,风吹竹叶之形栩栩如生。
另一方墙上还悬挂了抄写的经文与书法题字,其中一副上写着“静亦定,动亦静”
“人须在事上磨,方立得住,方能‘静亦定,动亦定’,”裴贺伸手抚去桌案上的灰尘,下面还有点点墨字,“当年谢太师师从阳明心学,不愿自囚,顺应己身,愿承因果。这也许是为什么他后面选择远离朝堂。”
他抬头看向墙上的画作,喃喃道:“这就是成竹在胸。”
心中有竹,居无竹之境也可生竹。
谢太师日日坐在林中画竹,终于掌握了何为胸有成竹,也终于参透了心学。
虞泠翻开手札,那一页有一片小小的竹叶印记,紧紧挨着那句“自通”。当年的谢太师,不愿担任太子少师之责,选择了三皇子李谲,后面又远离朝堂。他淡泊名利,不争不抢,向他这样参悟的人,会与参透佛法的人一样吗?
或许心学与佛法不同,天下唯我主宰,不由他物牵绊,应该更吝惜性命而已,那么谢太师之死到底是什么原因。
“若无有物欲牵弊,但循著良知发用流行将去,即无不是道但在常人多为物欲牵散,不能循得良知。”虞泠轻声道。
“谢太师在手札里其实想写一种平和,顺应因果,随心而为,不因顾虑绊足,迟疑和杞人忧天并不可取。”虞泠深吸一口气,感叹,“是啊,人怎么能因为害怕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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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驻足不前呢。”
她合起手札,心里似乎已经有了想法。
看来谢太师想对未雨绸缪的一种注解是——自寻烦恼?
两人听着穿林打叶声,竹林仿若一层绿浪。这间竹庵似乎既不挡风也不避雨,谢太师竟然能在这里住那么久。
隐秘的,不容他人踏入的,暗喻的也是人的心境。
裴贺手按在桌案,一片阴影落在他面颊上,他轻声道:“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每个人所追求的东西不一样,心境自然也不一样。难道老天爷再听到我们的思考时,不会嘲笑无力的凡人竟然去探究他随意设下的规则?”
“规则?”虞泠腹诽。
权力,阶级,地位,都是老天设下的规则?
那万年前,这个世界还不存在时,还没有这些所谓的规则时,又用什么来分别生命。
答案是没有分别。
虞泠睁开眼,她的眼前一片透明,穿梭重重青山,听间风吹水鸣,是他们的答案,也是谢太师的答案。
“这世间算什么,天算什么,地算什么,只要我闭上眼,就是一片漆黑。”
她看向裴贺问出了那个问题:“裴少卿,你怎么看待规则?你在大理寺,见到很多人因为规则而触法,你会怎么评判他们?”
裴贺迟了片刻道:“规则和律法都是为了限制,他们也都有漏洞即没有考虑到的地方。例如法与情,律法无法严格地判断好人和坏人,他只能判断行为,而人的好坏是用心。法或许可以为情让步,但不容打破,可是……”
“规则是可以打破的对么?”虞泠道,她双目燃起火来,“顺从并且抗争。”
裴贺看着她,虞泠何尝不是在做一件打破规则的事。她偷生却又不畏死,只做自己想做的。
那你呢裴贺,你觉得她是在越规逾矩,痴心妄想吗?
“裴少卿,”虞泠的声音冷冷的,打破了他的思绪,“懂对方不是我们之间必要的任务。”
“我走的这条路必然会连累很多人,我不想连累你。”
裴贺愣了一下,印象中虞泠不是第一次表达这种想要与自己保持距离的意愿。他沉吟片刻,道:“倘若我愿意呢?倘若我不怕你的连累呢?倘若我想要维持的东西,同样也会给我带来麻烦呢?”
他掏出那在黑衣人身上得到的半块玉玦,展示在虞泠面前,上面的纹路在日光下更加明显透彻,
“如果我害怕你的连累而与你保持距离,那我现在应该跟大理寺其他人一样,喝酒玩乐!不问公务事!”
“虞泠,我跟他们不一样。”
他注视着虞泠的双眼,想要从中哪怕捕捉一点点的在乎。起码不是全然的随意与漠然。
在朔北她以云州堪舆图交换,后面隐藏自己的身份来到长安,女扮男装混入了国子监。她没有任何珍视的东西,她听之任之,吹到哪里都能发芽。
虞泠诧异地盯着裴贺的眼睛,自己在其中的倒影从方才的眼冒金星,一下子变回那个沉默的木偶娃娃。
裴少卿,你到底想说什么呢?
29. 谒金门(十)
裴贺回到大理寺时里面正一团乱,闻笛小步走到他身边,一脸苦色:“您总算是回来了。”
他注意到裴贺被包扎起来的手,转了口吻关切问道:“哎呀郎君您的手怎么受伤了?重不重?”
裴贺回过神来,他注视着掌心属于虞泠的发带,血已经浸出来干涸发黑。灯光投在脸上晦暗不明,裴贺漠然吐出一句:“没事。”
他掀起衣袍迈上台阶,头顶匾额两侧的灯火一晃,影子长长贴在石阶上、
“郑大人何在?”裴贺一面脱下满是灰尘的外衣,一面问。
闻笛给他递上干净衣服,道:“郑大人亲自来主事了,安排了各司负责的事项,现如今刚送太仆寺卿常大人离开。”
裴贺不动声色撩起衣袖,驾轻就熟拐到一处院落,一阵难闻的气息扑鼻而来,他带上面罩随后将门推开。
仵作回过头,他的面前正是盖上白布的常欢的尸身。
“裴少卿。”他恭恭敬敬道。
裴贺微微一点头,他走上前,只手掀开覆盖在常欢身上的白布,问道:“怎么样了?”
常欢紧闭着眼,面色青紫,唇色灰白,他在曲江水中泡了许多天,全身呈浮肿之状,若不是经过仵作处理,估计连人都辨认不出来。
“生前落水者腹部膨胀,十指指甲和鼻腔内有泥沙,且必是双手伸向前的挣扎状态。”仵作摇摇头,“而常郎君全无在水中挣扎过的痕迹......”
“而且少卿你看,”他掀开常欢身上的衣服,在他的心口处有一道隐秘的伤痕,仵作用手比了比,“一刀捅入,等血流干,再穿上衣服丢进河里。”
闻言裴贺心中一寒,血流干再穿衣服,这样从外面看根本看不到伤口,没有仔细验尸只会断定常欢是溺水身亡。
“不过他这一刀很巧妙啊,小子没受太大的罪。”仵作叹息道。
裴贺紧紧盯着那处伤口,似乎就是为了不留活口而来的。他伸出手,默默丈量着长短,只觉得熟悉。
这长度,他看向自己的手,似乎是与那日山中袭击他们二人的蒙面者手中刀具宽度差不多。他记得虞泠说过一般的刀长约三尺,可他们的刀却快要一丈长,是军中专用的陌刀。
想到此裴贺后背的伤口开始隐隐发痛起来,他迅速想到了什么,便解开了衣带。
仵作一回过神,看见裴贺脱去了衣裳,还以为他怎么了,吓一跳退后了两步:“您这是做什么?”
“别多想。”裴贺凛声道,“我后背有一处刀上,你看看与常欢身上的刀口是否出自同一把刀。”
他身上简陋的包扎解开后,露出一条猩红可怖的伤疤,因为方才的动作微微裂开些。
仵作大骇:“裴少卿您这身上的伤可不能等了,快去请大夫看看吧。”
“无碍,已经有人替我上过药。”裴贺淡淡道。
仵作蹙眉,先是扫了一眼裴贺背上的伤口,接着用手轻轻触碰了一下。
像是生怕把裴贺弄疼了似的。
“仵作先生不必担心,只管比较便是。”
片刻后,仵作在铜盆里净了手,重新将裴贺背上的伤简要地包了一下,建议道:“少卿您还是早些去瞧瞧大夫吧。”
而后他眼睛一亮,接着说:“刀口差不多,基本可以断定是同种类的刀具。少卿您这是从哪儿受的伤?”
裴贺随意将衣服一穿,解释道:“在翠华山。”
仵作啧啧两声,“能留下这么长的刀口的不是什么常见的刀啊,以往也只能在战乱时那些尸身上看见。”
“我明白了。”裴贺沉声道,他差不多得到了答案,“文书写完交上去即可。”
仵作闻言道了句“是”,回头看到常欢年轻的尸体,一边将白布重新盖上去,一边叹息。
身为仵作,明明应当司空见惯的事,可每当面对这些年轻生命的消逝他心里总会遗憾和难受。
裴贺迎着风,手里攥着那半块玉玦。
害死常欢的人和半路截杀自己的同一路人,他心里猛地一寒,抬头看去,那轮清冷的月亮缓缓从云雾间走出来,月光淅淅沥沥落了他一身。
大理寺卿郑长原正在用饭,对面坐的是大理寺正高本,两人皆是满面愁容,味同嚼蜡。裴贺顺了顺衣服,走进道:“原谅下官先去换了身衣裳,不想惊扰了二位大人用饭。”
郑长原哼了一声,筷子在烧鱼上戳了一下:“我还以为你今日不上职。”
裴贺不等他说话,自顾自便坐了下来,抬手为自己斟了杯酒,饮下肚。
“我在翠华山找到了兰庚重,他被严胡活埋的时候身旁还有一个人。”
“谁?”郑长原一惊。
裴贺看了一眼他放下的筷子,不动声色道:“我猜,是同样不见的曾阅。”
“曾世子?”郑长原若有所思地摩挲着指腹的老茧,良久他与对面的高本交换了一个眼神,三人沉默地喝了口酒。
“裴贺啊,你方来大理寺不久,你的先生洛先生我们之前打过交道,他应该提醒过你,如何保全自己的仕途。”他道。
裴贺抬起眼,略微挤出一个笑容:“载之知晓自己年轻,又不通人情世故。左右你们觉得我固执,还是急于求成。无所谓,我只做我想做的。”
“高大人。”他看向高本,“我来拿卷宗。”
他们二人能在大理寺混到今日这地步,对有的放矢收放自如二词不甚了解,看着裴贺如今固执想要查下去的模样,只觉得无奈。
郑长原:“既然你要查我便告诉你,曾阅如今已经回了侯府,你大可去提人。太仆寺卿的证词和当日在春日宴上遇见常欢的侍女的证词都已收纳,等着你审阅。”
“还有,”话说到关键,他放下酒杯,微黄浑浊的灯光洒在那些已经凉透的菜肴上,“礼部的证词也在其中,经查,礼部员外郎唐连江有很大的嫌疑,在他家中发现了哪些烧毁的题卷痕迹。”
“唐连江?”裴贺讶然,“怎么可能是他,今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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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去了太平寺......”
“裴少卿,”高本正色道,“证词证物俱在,你即便不信任我们,也不能不信任这些铁证吧。唐连江是你的同门,大理寺这边希望你不要过多参与,到此为止吧。”
事情如果查到了唐连江这里,他确实有避嫌的必要,只是——
今日唐连江还为了其妻子一直无孕的事在翠华山上烧香,他真的会是贩卖题卷的始作俑者吗?还是被踢出来替罪的?
裴贺道:“那常欢呢?经历仵作验尸,他可是被人一刀毙命,然后丢入河里的。”
郑长原正色道:“常欢一案未必与这件案子有牵扯,俱当日侍女证词,他是要找地方更换衣物才消失不见的,也许是遇见了贼人谋财害命。向来高官的子弟都躲不了这一遭,那些土匪,只认钱。”
“土匪?”裴贺盯着餐盘上那条被吃了一半的鱼,心绪凌乱,事情的走向逐渐偏离,似要将他往外剥去。
“裴少卿自从来了大理寺经手之案无数,事事亲力亲为,只求一个真相。我与郑大人都看在了眼里,不过不是所有的案子都像你想象的那样复杂,不要让自己钻牛角尖了。”高本笑笑,他一抹下巴那处小胡子,道,“待会儿我便取来卷宗给你。”
“所得题卷从礼部员外郎唐连江处购得,原只用来备考,不知是真题?”裴贺伏在桌案前,认认真真地看那些证词,“当真是滴水不漏。”
曾阅说自己是从唐连江处买到的题卷,还有唐连江府上的隐秘账本,恰好唐连江也是出题人的其中一个。
一切连贯又顺畅。
......
“好了!”虞泠落完了最后一笔,将手札放在窗口风干。
她也伏在窗台上,下巴抵在手肘上,小心拨弄着一朵软白的小花。
“虞泠,我跟他们不一样。”
裴贺说自己不会害怕她的连累,他说了一大堆,到底想表达什么?难道他们是一样的人?
不,不一样。
只有虞泠自己知道她是个怎样糟糕的人。
执拗,无情。
风吹过手札翻过一页,上面写着——莫失莫忘,自当珍重。
虞泠没有什么珍重的东西,她只做自己想做的,不考虑后果,拿自己的一切来赌。可惜这么多年过去,她还是从头开始。
无妨,只要还活着,只要还能看到月亮,其他的没有什么好在乎的。
谢太师的手札让她受益匪浅,自我,在这所居住的一亩三分地中,她便是中心。
心存在,我便永不消亡。
月光冷冷落下,院落里阴森潮湿,虞泠的心里倏地亮起来,她想起从前在朔北时,阿满看到一颗很大的夜明珠,高高兴兴地回来告诉她,在得到她不咸不淡的回应时也不恼,反而笑嘻嘻地挽住虞泠的胳膊,说道:“阿姊就是我的夜明珠,每次夜里又黑又冷的时候,只要想着阿姊在我身边,我梦里也是亮堂堂的。”
梦里也是亮堂堂的。
30. 谒金门(十一)
尤云亦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手里颠着馒头道:“你听说没?舞弊案有眉头了!”
虞泠皱了皱眉,下意识道:“你怎么知道?”
“我可是‘包打听’!”他笑笑,一口咬在了馒头上,嚼了嚼,“听说曾世子他们不知道这是真题,还以为是普通的题卷,哪曾想搅入了这桩大案子?”
“知不知道怕是只有世子本人知道了。”虞泠整理着书籍,她还没吃早饭,腹中空空难受得紧。
尤云亦:“大理寺办理此案,那可叫一个迅速,好了现下考试也能正常进行了。”
虞泠顿了一下,她前几日跟着裴贺,似乎并没有确切的证据指向某人,现在怎么就突然出现了一个犯人?
还真是,饿了馒头就端到眼前了啊。
她看着眼前蒸屉中的馒头,伸手拿了一个。
虞泠笑道:“是谁这么大胆,做出这等天下不容之事。”
尤云亦压低了声音:“是礼部员外郎唐大人,听说在他家有一本隐秘的账本,上面有许多靠贩卖题卷得来的白银。他年纪不大,不想竟然贪财至此。他夫人一直不孕,只怕是报应之至。”
虞泠低头咬着馒头,低头思忖道:之前他们去太平寺的时候,那位马夫提了一嘴唐连江在太平寺祈福烧香的事情,会有犯人在未销毁证据前还心安理得地去烧香拜佛吗?即便他做的不是什么杀人的事,也断然不会松懈如此。
难道他是被人推出来的?那账本呢?又是怎么拿到的?
虞泠知道现在自己不应该想这些,可总是忍不住与裴贺联系在一起。
她深吸一口气,迅速吃完了剩下的馒头,对着尤云亦道:“我有事要出去一趟,你替我向先生告个假。”
尤云亦点头,不忘拦住她问:“你这马上就要考试了,会不会离开广文馆啊?”
虞泠思忖了一阵:“暂时应当不会,我也没有其他地方住是不是?”
“你要是没地方歇脚的话——”尤云亦爽快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可以先住我家,反正咱们是兄弟嘛!”
虞泠讪讪一笑,“那便多谢。”
......
是日晴,多风无云。
虞泠在宫门前等了许久才看到遥遥走来的黄维景,两人多日没见了,他双手搭着,呵呵一笑:“让虞郎君久等。”
虞泠微一拱手,道:“无妨,手札已经修补完成。让殿下就久等了,不知现在可否奉上?”
“说来也巧,”黄维景展现一个懒洋洋的微笑,对着那红墙黑瓦叹了一声,“当真是赶巧了,殿下今日就在宫中候着。”
“候着在下?”虞泠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
黄维景万分神秘:“谁知道呢?”
“贩题案快结束了吧,郎君便要准备考试了?”他问道。
虞泠愣了一下,而后道:“是啊,也要准备离开广文馆了。所以最近几日不眠不休,站好最后一班岗。”
黄维景送她进了去,“还是老地方,不过殿下现在有事,虞郎君稍候片刻。”
“嗯。”虞泠点头,她抱着书札兀自找了个空位待着,方落座一旁的灯架上便灯花一闪,倏地熄了。
寂寞的夜色逐渐淹没了整间屋子,虞泠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博山炉上,不声不响地冒着烟,其上镶嵌着散落的夜明珠,幽幽发光。
“有人吗?”
她试着呼唤,却发觉并没有人在意自己。
宫苑错综复杂,虞泠失笑又摸着黑坐回了原处,无妨,在这里等着吧。
飞蛾在灯罩中扑来撞去,直到灯熄灭才偃旗息鼓。黑夜在降低视觉时也提升了听觉,虞泠睁开眼睛,听到一阵脚步声。
是李谲回来了?
虞泠下意识往后一靠准备起身,忽听到那阵脚步声越过自己所在门前,反而停在自己身后。
她正要回过头,忽然有一道声音传来,
“殿下,您找人修复了手札?”
那是个陌生的男人声音,虞泠内心诧异,原来黄维景口中李谲正在等的人不是自己,是另外一个人,可是他又为什么将自己安在这样一个足以偷听到谈话的地方。
她希望是自己多想了,当下竟然走足无措起来。
前屋灯火一亮,两重暗影明晃晃映在屏风之上。
秦塞云斜倚在座位上,热茶烟云中他的神情模糊不清,同样的也是李谲。
“先生的手札我早就想修复了,我想他定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李谲看向自己的指节。
“那些什么学生能靠得住?”秦塞云撇嘴。
李谲笑:“举目朝堂之上,谁人不是从学生过来的?”
“再说,”他话音一转,“只要有人能帮我修复手札,我并不在乎是谁。”
秦塞云笑笑:“总归殿下选的人是不会错的。”他话中隐约透露着另外之意,两人心领神会地都缄口不言。
李谲垂眸:“当初先生原本已经决定退隐山林,却在最后上了折子弹劾阳泉侯,此后不到一月,先生便被害身亡。你说,先生身上到底有什么让他们恼羞成怒以致于害了他?”
“谢太师虽不喜世俗,却以赤诚之心对待我大晟。我知殿下为谢太师之死一直耿耿于怀,可毕竟殿下身为皇子,不能在人前太过表露自己的情绪,到底阳泉侯是明德皇后的母家。”秦塞云道。
“此次科举漏题之事必然也与他们有关,仗着有太子殿下和晋阳公主撑腰,捞得那些金银不晓得几辈子用得完。”另一个独立于二人的声音响起。
李谲道:“世人都拿太子与我相较,将我说的什么都不是。我不在乎,可是他们不能动老师。”
那个声音叹息道:“当初谢太师觉得太子虽然富有才华,却太过仁德慈悲,这才婉拒了做太子少师,而选择了殿下你。临了了也是怕太祖皇帝建立的工业功亏一篑,才拿自己多年在朝堂上建立的衷心赤诚来赌。大理寺经受了那么多案子,只要是和那王家有关的,哪件不是像一颗石头扔进了水里,再没声音了?”
秦塞云烦躁地挠了挠耳朵:“王家耳目遍天下,连圣上身边都不乏。顾念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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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娘娘的母家,她为人善良,又为圣上诞下儿女,有不浅的功绩,只是这些年圣上和东宫为他们所遮掩的,总将这些恩情都还完了。”
“总之,殿下你还打算怎么办?”
李诫蹙眉,他手里握着发烫的杯子,“这次贩卖题卷一事,或许能拿来一用。”
“殿下你这是什么意思?”旁人百思不得以解。
他眸中含着一个亮点,慢慢地闪烁,接着冷冷一笑,
“以一个案子牵扯出旧案,诸罪并罚,量他们也逃不出。”
另一个人道:“只是如今贩卖题卷案已经有了结果了啊?”
李谲笑笑:“你当真以为那是结果吗?随便找一个人出来顶罪的事不少见吧?”
秦塞云道:“世道便是如此。”
接着他道:“前些日子有人传了信来,说太子殿下独自一人去了太平寺。不过太子每年都是,也没甚么新奇的。”
李谲突然道:“那边现在什么情况?”
秦塞云道:“圣上得了云州堪舆图,现如今已经有起兵之想了。”
“这样......”李谲的目光往某处一点,紧接着他咽下清茶,声音无比清晰坚决,“本王会向父皇情愿,亲自带兵前往朔北,拿下云州——”
他话音未落,眼神倏地落在距离几人不远处的一盏屏风上,上面三人的影子齐齐动了一下。
虞泠察觉到如蛇般冰冷的目光,她下意识觉得不好,就要起身,却不想原本在座位后面的屏风自动从中间分开,只一瞬间由屏风分隔的两个空间融为一室。
四人面面相觑。
虞泠几乎心跳暂停,双腿紧接着一软,整个人跪了下来。
秦塞云愣了一下,看见一个陌生人竟然就在这几步之遥的地方偷听他们的话,当即怒上心头,拔出腰侧长刀来。
“且慢。”原来他身侧坐的是一个约莫三四十岁的中年男人,身着官服,方正的脸,一双炯炯有神的亮眼睛,下巴处蓄起了胡须。
他伸手拦住了秦塞云,转眼看向跪在地上的虞泠。
十几岁的青年,强行按捺住内心的恐惧,微微颤抖着。
“你是何人?竟然偷听议事。”
虞泠不敢抬头,但她能感觉到李谲的目光一会像毒蛇一样缠在自己身上,一会又像滚烫的火种,烙印在脊梁上。
他会为自己开口吗?
她惊出一身冷汗。
秦塞云蹙眉,而后看向李谲,似在等他决断:“管你是谁?胆子忒大,胆敢偷听,定要拔了你小子的舌头。”
李谲却不动声色地从放有水果的器皿中取出一把银亮的小刀,猛地朝前掷过去,“偷听者,死。”
他冷声道。
虞泠眼睫一颤,那把小刀急速飞过来,在她还未反应及时时蹭过她的眼角留下指甲盖大的一道伤痕。
小刀刺穿她的幞头,带离到远处。
虞泠的发丝散落,搭在肩头,她不受控制地抬起头,对上李谲那满是寒意的目光。
她中了计!
31. 谒金门(十二)
虞泠靠在背后阴湿的墙壁上,眼角的伤痕微微的刺痛。被押解到这里之前落在她耳中的最后一句话,来自李谲,
“还是个女人......”
任何人不可能仅仅凭借散落的头发和当时昏暗的灯光来判断男女,唯一让他如此确认的是,他已经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
虞泠一阵胆寒,可又是不解,既然这样他为何不早早揭发自己,明明知道自己是女子还以修复手札之名频频召自己入宫。
无论怎样,或许她都有脱身的法子,如今这幅局面,他是想让自己被围困,从而图谋些什么。
可是,他会向自己这样一个无名无姓的小人图谋些什么呢?
虞泠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再开始梳理,到底李谲想要做什么,他为了杀人灭口?
故意引自己前来,被动地偷听到他们的谈话,再揭露自己是为女子的身份,桩桩件件,足以将她踏入万劫不复之地,无处遁逃。
难道,她心中闪过一丝念头,她在那谈话中捕捉到关键词,云州堪舆图。
云州堪舆图?虞泠目视着牢房外漆黑的甬道,心里顿生寒意,难道李谲知道了云州堪舆图的由来。如果真是这样,也许不久后他也会查出自己南国公主的身份。
“麻烦。”她掰着指节,自己会被当成细作的。
可是李谲不知道自己还有退路之后的退路——裴贺。
如果事情真的到了那一步,虞泠心知自己和裴贺就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是他将自己从朔北带回来,也是他上交了云州堪舆图,这一切将无所遁逃。
这条锦囊妙计到底是保全自己的命,还是拉他人下水,主要在于一件事,她一直搞不明白的,当初裴贺状元出身为何却被派去了边缘的凉州做一名刺史,还孤身如朔北查探,直到三年后才归京。
这一切只能证明,他并不简单,拿到云州堪舆图便是一人向他下发的命令。
虞泠直起身,后脑勺的钝痛让她的动作迟缓了些许。
她苍白的指尖紧握着铁杆,向上看去,深黑的铜墙铁壁阴湿地想要能滴下水来。
父王,我到底是要感谢你,没有承认我的身份。
虞泠失笑。
脚步声由远及近,她的心趋于平静,就这样坐在地上,目光定在铁栏杆上一截戳出来的铁钉上。
命运。
命运停在她面前。
在没等她做出任何补救的措施前。
“想过吗?”一道声音从头顶落下来。
虞泠没有抬头,她顿了顿,恢复了原来的声线,没有再掩饰,“想过什么?”
李谲哼笑了一声,周围实在太安静,安静到能听见他深吸了一口气,
“你在装傻。”
虞泠不置可否。
“聪明人我见过很多,”李谲打量着她,“不过像你这样,既聪明又胆大,还这样......神秘的人我还从没见过。”
虞泠沉声回答:“我不够聪明,如果聪明的话现在也不会在这里。”
“不,”李谲摇头,他灰沉沉的眼睛亮了一下,“这里有一个圈圈住了你,如果没有这个圈,你会飞得很高。”
他的手指轻轻在虞泠周身划了一下。
虞泠拨弄着在肩头的发丝,哪里是一个圈,她本来就走在一个年轮上,不想被人摆了一道。
罢了,她惹不起。
李谲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凛声道:“说罢,你是怎么拿到云州堪舆图的?”
果然,虞泠心道。
“什么云州堪舆图?”她道。
李谲忍不住冷笑一声:“你别装傻了,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你就那么想死吗?”
“我不明白殿下你想要什么,如果你坚定的认为是我拿回了云州堪舆图,那么只有几种可能,要么我真的有天大的本事越到朔北人的前头去,要么我是南国皇室。”虞泠轻声道,“可是南国皇室早就被朔北人杀光屠尽了,他们永远不会在您的面前。”
“殿下您说,我是怎么拿到的?”
她道。
李谲紧紧盯着虞泠的眼睛,那双眼睛全是漠然和无所畏惧,他咬了咬牙,反而笑出声来,
“你有退路是吗?你以为他会来救你吗?”
闻言虞泠整个人一愣,竟然凉飕飕地冒出冷汗来。
她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会下意识依靠一个人。
这里是金吾卫的地方,重重防备,她是最里面的一个罪人。呼吸渐熄,紧锁着脖颈。
“大理寺少卿裴贺,”李谲垂下眼眸,“他将你从凉州带到长安,户部的陆尚书,帮你造了假身份——”
“陆尚书不知道我是女儿身,是我骗了他。此事与他无关。”虞泠道,“至于裴少卿,我们更无甚牵扯。”
“还在骗。”李谲冷眸。
虞泠摇摇头:“我岂敢骗秦王殿下,纵使我有九个脑袋也不敢。裴少卿是个多病身,有一个人拿刀架在他脖子上逼迫他,他就只能保守秘密。”
李谲啧啧:“能拿到云州堪舆图的人当真是不简单,编瞎话起来也滴水不漏,亏我还觉得你是个耿直的人。”
“我不可惜你是个女儿身,只是世道便是这样,你离经叛道,罔顾国法,且来历不明必然是死路一条。”
他叹息道,语句中竟然有些遗憾之色。
李谲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逃出来安安稳稳活着不好吗?”
逃出来,安安稳稳活着。
虞泠眼睛一亮,她大可以安安稳稳活着,好像许多人都这么对她说过,可是她不想也不甘。
不甘成为被人摆布的人,想要活出价值。
这一切的前提是什么呢?是活着。
活着必然要卑躬屈膝,委曲求全,这本身就是一个悖论。
她无奈地笑了笑,伸手摘下幞头,一切似乎被放慢了一般,每一步都惊心动魄。
“蔡文姬,能辨琴;谢道韫,能咏吟;彼女子,且聪敏;尔男子,当自警......”
“女子又如何,这不是能禁锢我的枷锁。”
虞泠眼角的伤痕红艳欲滴,与洇红的眼眶快融在一起。
李谲蹲下身,与她齐平,仅仅隔着铁栏杆,锈气氤氲在二人中间。
“想知道为什么本王明明知道你是女子,却还让你帮我修补手札吗?”
虞泠抬起眼。
他接着道:“因为你有这个本事,而且我愿意给你一条生路。”
虞泠蹙眉,看啊,明明设下了一个圈套,却又美化成在最后给了自己一条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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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她感恩戴德。
李谲笑道:“本王可以让虞泠消失,再让虞泠复生。”
他对上虞泠的目光,虞泠发觉对面那双眼睛要比自己的更阴更冷,像一对时刻在暗处的来自蛇的瞳孔。
她呼吸一紧,听着李谲接下来的话。
“你求求本王,本王保你一命。”
虞泠不假思索:“求秦王,保我一命。”
李谲露出一个笑容,他深吸一口气,似乎很是满意虞泠的话,他伸出手钳住虞泠的下巴,左右打量。
“让我看看,你长什么样子?”
虞泠轻笑:“普通长相,两只眼睛,一个嘴巴。”
李谲没有说话,他的眼睛落在虞泠脸上各处,要找到伪装的痕迹。
终于他找到那隐秘的一处,就在耳朵下方,一块一块撕裂。
她在各处都做了细小的改变,改变了眼睛的形状,增宽了下巴,改淡了唇色。
眼前的女子,有着一张与之前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面孔。
柳眉微蹙,杏眼明澈冷淡,虽然周围环境昏暗,隐约的灯火仍然衬得她肤如脂玉,恬淡安静。即便这样,虞泠垂着眼,没有一丝恐惧,连眉头都不曾跳一下。
李谲冷嗤一声:“还真是普通。”
牢房中石壁开裂露出的缝隙间,一滴一滴渗出水来。
滴水冰凉,惊醒了昏昏欲睡的人。
他拨开凌乱的发丝才发觉已经有一个人站在牢房前等候了许久。
“唐连江。”
眼前的景象逐渐清晰起来,那是一张清俊的那人面孔,彼时神情复杂地看着他。
“我是裴贺。”
他道。
唐连江愣了一下,而后轻笑了一声:“是你啊,好久不见。”
“多久了呢?”他摸着长出胡渣的下巴,思虑道,“三年多,快四年了,听说你当了大理寺少卿,恭喜啊。”
裴贺蹙眉:“你应当知道我来找你是为了什么。”
他轻轻嗓音,愈加正式:“我不相信你是这件案子的主使者,你告诉我实情,我会帮你。”
“帮我?”唐连江失笑,“算了吧,我们仅仅是几年同窗情义,犯不上为我翻案。”
“你错了,”裴贺冷声说明,“我只想查明这件案子,不是为了帮你。”
他不解道:“明明不是你做的,为何你要做出这般无所谓的姿态?”
见唐连江不说话,裴贺继续道:“那本账册是从哪儿来的?上面的墨水时间并不久,明显是伪造的。谁拿出来交到了礼部,你的夫人?”
那个他为之登山烧香的夫人。
一滴眼泪落在手背上,触碰时还是滚烫的。
唐连江摇摇头,良久他道:“我想,如果她想让我死,大可以直接告诉我,不必隐藏这么久。”
“说实话,”他抬起通红的眼眶,似乎几夜未睡,眼白上满是血丝,“我到现在都不明白,一切都是怎么发生的,我怎么就成了阶下囚。我在礼部,快要四年,一直都默默无闻,这大概是我最出名的一次。”
“裴少卿,如果你查下去,可一定想好了。”他道。
“你放心。”裴贺道,“只要我在大理寺一天,便会力求真相一天。绝不冤枉任何一个人。”
32. 谒金门(十三)
“好好......”唐连江连声道。他的声音愈来愈低,整个人像是蜷缩在角落,用手绕着地上的枯草。
裴贺吩咐人打开门,接着走了进来,这才是他们距离三年之后第一次正式的会面。
他朝身后随之跟来的闻笛使了一个眼神,后者便立即取出纸笔开始记录。
“说吧,一切都是怎么回事。”裴贺认真道。
唐连江道:“礼部的题卷一旦出好是全闭封存的,需要三把钥匙一起才能打开。尚书、侍郎还有我这里各一把。”
他挫败地垂下头,“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户部员外郎,真的出了事,我怎么辩解都没办法。”
“所以,裴贺,”他正式喊了裴贺的名字,格外认真道,“人为制造的铁证如山,是没有漏洞的。”
裴贺看出来他无意求生,于是起身抚了抚自己的衣角,闻笛也起身将记录的证言收好。
裴贺注视着一身狼狈的唐连江,道:“你怎么知道没有破绽?”
他转过身离开,脚步之快几乎让闻笛小跑起来,他满脸不解:“少卿,这个人明明就不想好好辅助您查案,是在帮他欸!”
“他怎么想与我无关,我只想查清这桩案子。”裴贺整理着袖口。
闻笛点点头,又道:“不过您是怎么知道账本是作假的?”
裴贺道:“我不知道,我根本就拿不到账本,现在头顶那位根本不想让我插手这件案子。”
“啊?您是编的?”闻笛陷入一种深深的佩服之中。
“告诉侍剑,找人看着唐连江,千万别让他死了或者不见了。”
裴贺道。
......
“死了?谁跟你说死了?”
一口茶叶沫子喷出来,座位上的是个年轻后生,他面露震惊之色,又忍不住发笑。
对面的人摇摇头,谈论道:“听说唐连江在狱中以死谢罪,自尽身亡了。”
年轻后生蹙眉:“当真死了?是啊,若我是他,深爱的妻子亲自告发,也会想要自尽的。”他临窗叹息。
对面的人推他一把,道:“你别共情他啊,他可是偷偷贩卖科举的题卷,罪不可恕,反正也是要死的。”
侍剑轻轻收回目光,他呼出一口浊气,坐在窗台之上,斜风碎雨逐渐侵袭了进来,对面绣坊里走出来一个清瘦娇柔的妇人,丫鬟走到身前替她展开了伞。
青青的纸伞上绘着松叶飞鸟,遮住了妇人的面容。
“侍剑?”
一道惊奇的声音传来,侍剑猝不及防转过头,正好对上陆言蹊一张莹莹的笑脸。
“你怎么一人在这?裴贺哥哥放了你假?”她提着裙摆,后面跟着梅珠。
侍剑一拱手,“见过陆小姐。”
“不必那么见外,”陆言蹊坐在离他不远的位置上,大方道,“我请你喝茶如何?”
“不了,我还有公务在身。”侍剑顿了一下,心里一个念头一闪,道,“陆小姐,劳烦您帮我一件事如何?”
陆言蹊闻言放下手中的杯子,诧异道:“何事?”
侍剑尴尬笑笑,伸手让她附耳过来。
陆言蹊看她神秘兮兮的模样,先是皱眉,而后不情不愿地走了过去。
待侍剑说了几句话,她“啊”地一声弹开,不解道:“你让我去跟踪那个妇人?想办法跟她说话?”
侍剑点头。
陆言蹊愈加诧异,看了看楼下已经远去的主仆俩,又看了看梅珠。不过介于侍剑是裴少卿的人,干什么她都能理解。
于是环抱起胳膊道:“行啊,我帮你,你怎么报答我?”
侍剑当即有些手足无措了,眼看着那纸伞逐渐消失在巷角,“行了姑奶奶,您不愿意帮忙就算了,那梅珠......”
梅珠赶紧摇摇头。
“谁说我不帮你忙了,真无趣,让裴贺哥哥记住我的恩情。”陆言蹊圆脸上漾起恬淡略带得意的笑容。
接着一主一仆匆匆下楼。
侍剑也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看着那两小点人影追过去。
陆言蹊方才只是装了一下,实则她心里别提有多激动了,可以帮上大理寺的忙,日后也可吹个牛皮出去。
想着她上前,拉着梅珠就钻入了那妇人的纸伞,一身狼狈道:“这位娘子可否让我在你这躲躲雨?”
她是个小姑娘又长相讨喜,那婢子正要拒绝时却被妇人拦下。
“无妨,小娘子不嫌弃就好。”
陆言蹊抬起头,眼前的妇人相貌普通却气质恬淡,不大不小的眼睛,秀气的鼻子,罩在一层淡淡的脂粉下。妇人身材消瘦却面颊丰腴,显然是被宠爱着的。她移开落在陆言蹊身上的目光,稀疏上翘的睫毛如蝶翼扇动。
“小娘子要去哪里?”婢子问道。
陆言蹊好奇,侍剑拜托自己监视这位妇人做什么?看起来只是一个普通再不过普通的女子。
她回过神,用胳膊捣了一下还在发愣的梅珠,提高了声音:“咱们要去哪儿来着?”
梅珠:“娘子不是说要喝点茶......”
“喝了茶后呢?”
“去取做好的新衣。”
......
托盘揭开,里面是一套茜色暗花木兰纹襦裙,绣样精致,显然在花香前熏过,散发淡淡的幽香。虞泠收回手,复抬头审视面前站着的一排婢女。
“你们......”她迟疑道。
一婢女看样子是其中能说话的,她上前介绍道:“婢子名折羽,是奉殿下的命令来为娘子梳洗。”
虞泠有些手足无措,她从未被人伺候过,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于是故作冷静叹了口气,“放下吧,我自己来就好。”
折羽愣了愣,还是笑道:“殿下的吩咐,婢子也不敢不遵从。”
她们也是奉命行事,虞泠不好为难她们,便任她们去。
折羽见她默认,立马吩咐剩下的人,你一个她一个开始忙活起来。
在为虞泠沐浴时,她察觉到这个女子身上有许多的伤痕,多为陈年旧伤,格外可怖。原先还想这是殿下心仪的小娘子,可惜任何要做宫妃的娘子要经过重重考核,身上连一颗小小的痣都不能有。折羽轻声叹息,虞泠敏觉地感受到,卧在浴桶底的手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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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蜷。
“怎么了?”
折羽愣了一下,一边帮虞泠擦洗,一边道:“婢子只是看着娘子身上如此多的伤痕,心里......”
她噎住,不好再说下去。
虞泠笑笑:“我想你应该是误会了,我是一个刚才逃出牢狱的一个阶下囚,不是什么落魄的世家贵女。还有,我身上的这些伤于我而言不算什么,你不必为我难过。”
“这么多伤,等它伤好再结痂,是很痛很漫长的一个过程吧。”折羽道。
虞泠捡起浮在水面上的花瓣,道:“那的确是很痛很漫长的一个过程,不过当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的时候,你就会无所谓了!”
周围原本安静的婢女解释吓得一个冷战。
她们为虞泠换上繁复的衣饰,又替她梳发涂粉,不敢懈怠。
虞泠看着铜镜中的自己,那张脸让她既熟悉又陌生,她像一个乞丐活到了今天,知道现在她才发觉,自己的相貌与虞香敛竟然有几分相似。
阿姐。
她想要拿簪子刺破镜子中的那张脸,那张脸似乎有了自己的意识,她眨眼,张开嘴巴,怒骂她。
“娘子,你怎么了?”为她涂脂粉的婢女吓了一跳,软声道,“您这样皱眉,婢子没办法替你描眉了。”
虞泠呼吸紧促,她推开四周围成一圈的婢女,喘息道:“不必再画下去了,就这样吧。”
小婢女站在原地,空举着双手,喃喃道:“还没贴花钿呢。”
虞泠提着裙摆迈过门槛,朱红廊桥重重令人望而生畏。她一拳砸在柱子上,只觉得浑身的筋骨像被钉子钉过千遍万遍。
为什么,努力地想要争取自由,却还是受制于人。她为自己设下的后路,从来都少于前方的难关。
虞香敛在笑话她。
一个无名无分的公主,谁会承认她的血脉。一个身份低微的女子,谁会在意她的存亡。
虞泠抬起眼睛,日光刺眼。
“娘子,娘子?”
几个小婢女跟着她跑出来,却在迈出门槛的那一刻愣在原地,齐刷刷跪了下来。
“参见秦王殿下。”
李谲微微一扬下巴,姑娘们心领神会通通退离了去。
虞泠轻嗤一声:“殿下,您想好的退路是什么?该不是让我打扮得漂漂亮亮去死罢。”
“我可是救了你的命。”李谲道,他站在台阶中央,日光斜斜洒下,在他面颊上半明半昧。
“你要的新生,你要的自由,本王都给了你。”
他笑道。
虞泠道:“殿下这样神秘兮兮的,我连知悉的自由都没有。”
李谲道:“你女扮男装,进入国子监,不过是为了考学入仕,加官进爵。”
他蹙眉:“这件事现在有些难办,不过我有另一个办法。我会带你去见一个人,要不要答应我随你的便。”
虞泠冷笑一声:“我还有别的办法吗?我一出去就是一个死字。”她抱起胳膊,笑道:“我只是很好奇,明明殿下很欣赏我,想留为己用,却还摆出这样一幅并不在意的样子。不解啊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