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不是你们的殿下!》
1. 是吾之过
小城清晨嘈杂,到处都是叫卖的声音。
公衍生身上披着米白色的粗麻布,盖过头顶遮住脸,只能勉强看到一个下巴。
露出的皮肤莹润白皙,一看就是精心养在家中的小公子,此刻却护着怀中的粟米饼子,谨慎地躲着人,不敢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脸。
毕竟他的脸比较特殊,从人家那买粟米饼子的钱也来路不正,要是被人发现了免不了一顿打。
脚步匆匆,来到巷口。
忽听一阵喧闹,隐约提到“偷鸡”之类的话,他心中一紧,偷偷掀开麻布瞧了一眼。
原来是一个老人和一个年轻男人对峙。
老人皮肤黝黑,露出的皮肤上满是皱纹,身后应该是邻里亲朋类的人。
年轻男人则形单影只,只有脚边一只公鸡扑腾着翅膀,试图逃离被拔毛做汤的命运,但被踩住了爪子,也不过是徒劳地在原地打转而已。
年轻男人一脸烦躁,手一直虚扶在腰间长剑上,他本是奉燕国国君之命,来庆国刺杀天命之人,跟随目标停下在小城歇脚。
一路风尘仆仆,饥肠辘辘,于是他用三十铜子买了两只鸡,却被老人污蔑偷窃,他想找卖鸡之人作证,但他当时跟丢了人,几天过去,那人早就不见了踪影。
他回想当时的情景,一下子明白是那人偷了鸡,然后转手卖给他,不费吹灰之力套了三十个铜子,然后逃之夭夭。
自己被人摆了一道,偏偏有口说不清。
他狭长的眼中满是不耐,嘴紧抿着,全身肌肉紧绷,身姿挺拔,仿佛一尊铁鹤。
刺杀之人消失,他身为侠士无颜回去复命,只能以死谢罪。
但就这样死了,他实在不甘心。
一身才华,满腔抱负,无处施展,好不容易得了燕君赏识,却遭人污蔑,无处辩驳,此番境地实在难堪。
目光四处扫视,越过怒目而视的众人,想找个机会直接跑,却猝不及防被巷口的一张脸吸引了注意。
那人与他对视,吓了一跳,忙遮住脸,匆匆走入巷中,眨眼间不见了身影。
“闭嘴,”年轻男人唰地抽出剑,指向几人,“我找到了偷鸡的贼人,现在抓来跟你们对峙,要是再敢胡搅蛮缠,我绝不留情!”
剑尖在光下闪烁着寒光,众人噤声,年轻男人收剑,抬脚进入巷子。
公衍生七拐八拐下才终于跑到一座土房外,双手撑着墙翻了进去。
他紧张地推开门,进去后转身猛地关上,靠在缝隙处看了一会,确定不会有人来后,才松了一口气。
床上的人似乎听到了动静,手脚抽动了一下,只是身体疲惫,尚在昏迷,从口中吐出一丝热气便没有了声音。
这人与公衍生有七分相似,简直如亲生兄弟一般。
对方自称萧衍,巧了,公衍生的名字里也有一个衍字。
但公衍生也清楚自己和对方没有一点血缘关系,长相相似也不过是巧合罢了。
毕竟他从异世而来,孤身一人,举目无亲,更无朋侣。
公衍生从角落里挑出一个勉强还算干净的陶碗,倒了些水,从怀里掏出粟米饼子,从中间撕开一半,把大的叼嘴里,用唾沫软化硬角,小的饼子撕成指甲盖大小泡水里。
他才没那么好心,把好的东西留给对方,虽然花的是对方的钱,但也因为对方的缘故,自己一出去就被人追着杀,不到城门就被狗追兔子似的撵了回来。
每每想到此处,公衍生就咬牙恨不得把床上之人大卸八块后扔出去,自己就能畅通无阻地离开这里。
就算出不去,至少找个活做,买好吃的,他不想天天吃这种没有味道的饼了!
泡上饼后,他就没再管,自己坐在床沿上,握着半块饼子吃,算自己的早饭。
粟米饼里面有些没筛干净的粟米壳,吃着又噎,嗓子又疼。
他皱着眉在嘴里嚼了十几下,好不容易尝出点甜味,用舌尖翻来覆去地在口腔里碾磨,一个不注意顺着喉咙滑到肚子里,郁闷又气愤地咬下一块,继续刚才的动作。
“唔……”身边的人动了一下,似乎要醒了,公衍生轻轻在他额头上一拍。
“别耽误我吃饭,现在没功夫伺候你。”
听到此话,萧衍果然没了动静,公衍生嚼完粟米饼,见碗里的泡得差不多了,就一手扶着他坐起来,一手端起碗,送到他面前。
“就这些,将就吃吧。”
萧衍虚弱地睁开眼,水蒙蒙的,仿佛隔了一层雾,原本与公衍生七分相似的脸就变成了九分。
他脸颊泛着病态的红晕,看了眼浮在“汤”面上的饼块,只喝了一口就嫌弃地撇过头,对公衍生说:“吾……”
“知道你是贵族,吃不下糟糠之食,但现在不是没有办法么?”公衍生低头,柔声劝和着。
“你想吃蜜饵这等精食,也要等我能露面去买不是?如果不是你招惹了太多人,我在外面就不会被债主追着打,也不会慌乱之中把钱都丢了大半,买不到你想吃的,也不能全赖我,当务之急是吃饱饭。但我好不容易买到了饭,你还不愿吃……”
公衍生叹了一口气,“不过也不怪你,这东西就连我吃着也难以下咽,更何况你呢。”
他说着,把碗放在一边,从袖子里掏出两个铜子,整齐地排在掌心,指尖在上面清点。
“只是过了今日,要是再找不到办法赚钱,你我就只能饿死了……”
虽然他语气温和,但言语间尽是责怪,萧衍被他说的有些羞愧,低垂着眼沉默半晌,在衣襟内掏出来一块圆形玉佩。
“是……吾之过,玉……”
公衍生眼睛一亮,他没从萧衍身上搜出来玉佩,定是贴身存放。
他把铜子塞回去,伸手抚上。
指腹在玉佩上轻轻抚摸,触之犹带温热,颜色纯正剔透,花纹古朴大气,上面飞翔着一只鸟,背面由花纹组成一个字符,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应当是“衍”。
“是给我的?”虽这样说,但公衍生已经把玉攥在自己手里了。
萧衍点点头,却在公衍生要拿走前忽然握紧了手。
他原是病着,身体虚弱,神智有些模糊,连话也说不清,但这次他的手劲极大,公衍生甚至挣脱不过,只能抬眼询问他。
“怎么了?”
萧衍咳了两声,红晕蔓延至眼角,道:“给你……你帮吾……”
最后两个字他咬得极轻,公衍生只好低下头去听。
“帮吾……祭……天。”
公衍生:“?”
祭天?
为什么祭天?在哪祭天?怎么祭天?
公衍生满肚子疑惑,但他现在只是为了拿玉,便先骗他答应下来,点头敷衍道:“好,我帮你。”
“多……谢……”
听到此话,萧衍嘴角含笑,慢慢松了手,双眼微阖,公衍生只当他累了,于是让他平躺在床上,自己把剩余的饼汤吃掉,胃里冷冰冰的,犹如灌了铁水。
倒不是他刻薄,故意虐待病人,实在是没钱没锅没柴没火,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这里也不是萧衍的房子,而是他们躲人的时候发现的,没人来,有床有碗,门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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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全,就暂住这里,也不用花钱租。
萧衍没力气,干不了活,身子又娇贵,衣服粗糙都要嘟囔一晚上,根本就是个拖油瓶,把他身上的钱都摸走后,公衍生就扔下对方直接跑了,但没想到对方在小城里名声狼藉,反而连累了自己,又无处可去,只能回来。
但他回来后,就发现萧衍病了。
他本就不是什么好人,身后还有人追,干脆把人引到这里,自己躲在一边偷偷观察。
只要萧衍被抓,他就能回归到百姓中,虽然不一定能回到现世,但他好歹有点能力,养活自己不难。
但令他没想到的是,追来的人对萧衍完全视而不见,这让公衍生十分生气。
难不成是专门来追他的?
公衍生脑子很快反应过来,但又立刻否掉了这个说法,他才来异世没几天,知道他存在的只有萧衍一人。
而且,要是萧衍有让人视而不见的能力,又何必在这种小城偷鸡摸狗、躲躲藏藏。
萧衍说自己是贵族,应该不是说谎,但又流落乡野,身边也无人陪侍,应该是遭逢变故,让他宁愿在民间受苦,也不愿回到家族中。
也只有手足相残,或是流放、砍头的大罪才能解释得通了。
那能是因为什么,让这些人只追着他呢?
公衍生一时想不明白,只好先放下,学着萧衍把玉佩贴身放好,以他的眼力,估算其价值不止千金,要是被人摸走了,他哭都没地方哭去。
“嘭”的一声,房门被人一脚踹开,公衍生吓了一跳,忙转过头看去,见是年轻男人提着剑站立在门口,忙让出身后的萧衍,指着他道:“是他骗的你,不关我的事!”
前几天在他的威逼利诱下,萧衍把自己做的事都吐露得一干二净,自然也就包括怎么偷鸡又转手卖掉的事,所以公衍生才会注意到老人和年轻男人。
年轻男人看了他一眼,又看向躺在床上的萧衍,沉默了一会儿,抬脚走向萧衍,低头在他身上翻找起来。
公衍生松了一口气,这应该是第一个没有认错的人了,他看着年轻男人的动作,脚步轻移,准备悄悄溜走。
没想到刚遛到门口,长剑“嗖”地钉在门框上,吓得公衍生不敢再动。
“他身上的钱呢?”男人声音冰冷,在公衍生耳中宛如恶鬼。
钱?公衍生想起萧衍说的三十个铜子,懊恼地转过身,尴尬笑道:“我不知道你的钱去哪了,我和他没有关系,不知道他做了什么。”
男人搜完萧衍,转而向公衍生走过去,“你怎么知道是我的钱?说不定我是强盗呢。”
“这……我偷听到的……”公衍生身体一僵,灵机一动,义愤填膺到,“你被他骗了三十铜子,还被人污蔑,都拜这人所赐,实在可恨!壮士放心,我和他不是一伙的,你要是气不过就教训他一顿,我肯定不会报官!”
“偷听?”男人拔下剑,剑刃反射着凌凌的光,照得公衍生眼前一花,没等他反应过来,剑就架在他脖子上,只要稍微一动,彻骨的寒意就蔓延全身。
“我可没说是三十个铜子买的鸡,你如何得知?”
正常来讲,一只公鸡要五十铜子,更何况两只,萧衍两只公鸡只卖他三十铜子,一只给他,另一只在家中,要领他去抓,可他又跟丢了。
这么丢脸的事,他一个字都没跟别人讲,公衍生却知道。
男人微微压剑,公衍生感觉脖颈一阵刺痛,估计是流血了,不免心慌。
“你和他长得一模一样,分明是兄弟,你却诓骗我,引诱我杀人,还要报官,是何居心?”
2. 我不是你们的殿下
冤枉啊!公衍生在心里大喊,这人怎么颠倒黑白?他什么时候引诱他杀人了?!
“不肯说实话?”男人微微眯眼,“也罢,他死了,你跟他黄泉相见吧!”
说罢,不等公衍生反应过来,男人手臂用力,就要砍下。
却忽听一阵脚步声,年轻男人手一顿,似乎想到什么,拉着公衍生破门而出,躲到墙沿下,死死捂住他的嘴。
就在他们躲好的瞬间,一大群人闯了进来,皮革靴子踩在黄土上,扬起灰尘,人人手持刀剑,一人推门而入。
二人具是屏息,等了一会儿,忽听一声悲痛之声响起:“殿下——”
殿下?
公衍生眼睫颤动,脑中飞速运转。
能被如此称呼的不多,抛去女性身份就只有三种。
世子、亲王,还是太子?
年轻男人没有太大反应,或者说他根本不在乎里面的人是谁,是死是活也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走。”年轻男人眼神示意他,公衍生只能跟着离开,但翻越矮墙的时候被绊了一下,发出布料轻微撕拉的声音,整肃的士兵齐齐向他望去。
裤脚布料被卡在石头缝里,他被迫蹲在墙头上,尴尬地冲他们一笑,盖过脸的麻布被风吹开一角,露出一张与太子殿下一模一样的脸。
众人都睁大了眼睛,为首之人听到声音出来查看,见此断喝:“抓住他!”
底下的年轻男人用力一拽公衍生脚腕,他身体一歪,“刺啦”一声,整个人摔在地上,却不得不快速爬起来跟上年轻男人的脚步。
形容狼狈,但公衍生也顾不得太多了,毕竟只要他有一点犹豫,剑就会毫不犹豫地横在他脖子上。
这些人也不是吃素的,虽然人数少,但对小城地形了如指掌,不管他们跑到哪里都会被堵回来,一时行动艰难。
时间渐近正午,公衍生气喘吁吁,汗水从鬓角滑落到下巴上,他用手背擦去,抬眼看了下日光,接着就左顾右盼起来,观察周围的建筑。
对面十几个很明显是官府的人,公衍生觉得对方可能做了不少恶事,不然也不会连一面都不敢见直接跑了。
但他和那些人无冤无仇,为首之人和萧衍认识,且明显关系不错,自己这张脸不一定是坏事,说不定能从他们那里捞点好处。
公衍生脚下突然加快速度,几步来到年轻男人前面,腰身一扭躲入临近的甬道,将几个人暂时甩开。
但年轻男人还紧紧跟着,甚至因为他刚刚的举动而又生警惕。
“反正现在也暂时逃不出去,我有一个法子,可以让我们甩掉他们。”
说罢,公衍生用力一蹬地,攀上墙头,腰板一翻,脚尖轻点,轻巧地落在屋檐上,然后转过身挑衅似地转过头看年轻男人。
对方似乎愣了一下,然后立刻反应过来,学着公衍生的样子翻身上墙,纵身一跃落在公衍生身边。
他脚下的干草在踩上的瞬间立刻下陷,“扑通”一声,整个人像落入陷阱的笨熊,呆坐在地下草堆里,一颗枯草被卷起的小风飘到他的发间,更添一分狼狈。
“噗哈哈——”公衍生笑得前仰后合,脑袋探在洞口处看着他,眉眼间露出几分狡黠,又十分得意。
这边已经属于外城了,否则也不会有类似市集的买卖交易,所以居住的都是平民,房屋低矮,屋顶只有几根大梁撑着,剩余空隙都用干草堆叠。
他刚刚仔细观察了一番,辨认出屋梁的位置,所以才看准时机跳过来。
飞檐走壁又不难,只要身上有点武功的人都能轻松做到,对方因时间紧迫,不会多想,多半也会跟上。
但公衍生身后的地方只有干草,底下空荡荡的,年轻男人的身体少说有百来斤,再加上跳跃后的重力加持,形成这样的情况也不奇怪。
那些人很快追来,将房屋团团围住,神情肃穆,并不拔剑。
公衍生笑着对他们拱手道:“几位大哥,在下只是偶然路过,与殿下只是点头之交,不想参和诸位之事,还请放在下离开此地。”
然后又指向屋内之人,“此贼生性残忍,作恶多端,诸位大哥可擒了他去,亦是大功一件。”
迎着年轻男人锐利的目光,公衍生装作无辜地笑了笑。
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要是他本来都自由了,但年轻男人却还在外面,他的小命就难保了。
虽然对方看起来很正常的样子,但一通颠倒黑白与拔刀相向后,公衍生宁肯把他对方搞进大牢。
至于对方有没有真的作恶多端公衍生就不知道了,不过古代的侠士大多是不甘受律法约束的,侠以武犯禁,手上没有人命都是稀罕事。
逃跑时带上他,多半是要挟以为人质。
公衍生说完,低头去看屋下的几个人,却渐渐收敛了笑意,他发现他们齐齐单膝跪在地上,头颅低垂,配剑放在一旁,仿佛在向人俯首称臣。
怔愣间,为首之人站出来,正站在他下方,公衍生甚至能清楚地看到他甲胄胸前的“禁”字。
“殿下,请随卑职回宫吧。”
“什么?等等,我不是你们的殿下。”公衍生疑惑,连忙否认。
可这人却仿佛没有听见一般,继续道:“请殿下随卑职回宫,举行祭天。”
公衍生耐着性子解释:“刚刚你在屋内也应该看到了,我只是一个和你家殿下长相相似之人,并不是你家殿下。”
可这次,对方直接同其余人一般跪在下面:
“请殿下回宫祭天!”
这下公衍生终于回过味来了,他在心里把这几句话细细嚼了几遍,又想起萧衍死前说的话,不禁冷然一笑:
“看来祭天也不是什么好事,不然萧衍哪会逃出来呢。就算如此你们还穷追不舍,倒真让我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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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口中的祭天到底有何可怖之处。”
公衍生心中自觉是对方奉命保护萧衍,但因看护不力,萧衍死了,没有办法回去复命,只能拿和萧衍长相相似的他回去交差。
“但我素来不喜欢被人逼迫,所以……恕不奉陪了!”说罢,公衍生扭头几步消失在众人眼前。
他才不答应呢,解释了也不听,像是魔怔了一样喊他殿下,肯定有问题,说不定把他抓回去就直接被抹脖子了。
想到这,他心里打了一个寒战。
外城的地形十分复杂,他边躲边寻找出路,只要跑到外面,山高天地远,谁能找得到他?
公衍生躲在树后,扶着树干平稳呼吸,探出一个脑袋确定没有人跟上来后,才放下心来。
他身上虽然有些武功,但那些人显然训练有素,且都佩刃,要是他们来硬的,他估计连三招都抗不下。
看领头人的意思,要是他被抓住了,就会替代萧衍去祭天,生死由不得自己。
一块玉佩就想让他卖命,想得美。
公衍生把玉佩掏出来,想摔了泄愤,但又舍不得,犹豫了一会儿,又气鼓鼓地重揣进怀里。
算了,好歹是钱,坏了怪可惜的。
但玉碎尚能以人力制止,人命却只能任其流逝。
公衍生这时才反应过来,萧衍死了。
虽然他们交集只有短短几天,但身边冷不丁死个人,还是让他心底有些难受。
玉佩被体温熨得发烫,公衍生却觉得这东西也沾染上了一丝死气,冰冷非常,不禁打了个寒颤。
他往四周看去,发现一个老人走来。
老人手里提着一只公鸡,正是先前和年轻男人争执不休的那只,而年轻男人为了追人,把公鸡留下了,他直接拿走,根本不管对方会不会提着剑回来杀他。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公鸡,怎么看怎么满意,伸出枯瘦的手逗了逗,见它精神还算不错,咧开嘴呵呵笑了两声。
几步路就到了家门口,他颤颤巍巍地推开木门,顺手关上,走到屋内,刚拿刀,就听有人拍门。
要是邻里亲朋的,这时候应该喊他名字或者直接走进来了,怎么会拍门,莫非是那年轻人来讨东西的?
老人眼里露出一丝精光,他把公鸡绑在床腿上,将刀死死握在手里,然后摸着墙往外走。
如果真是那个年轻人,就算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不愿把鸡让出去。
如此想着,他回头看了眼屋内在床上躺着的人,心中一定,推开了屋门。
可站在门口却不是来抢公鸡的年轻男人,而是一个面带笑容的小公子,只是身上穿的和他差不多,叫他也分不清对方身份。
他半天没有说话,只用被眼皮盖住的半只眼仔细打量,满是警惕,公衍生只好仰着一张干净的脸,用尽量温和的语气问:
“老人家,可否讨杯水喝?”
3. 你不信我?
这座房屋内部十分简陋,到处堆叠着稻草,地面的土坑积攒着上次下雨过后的水,不知名的小虫子在门框上乱爬。
水缸沿口生着裂缝,公衍生用老人给的碗在水表面撇了两下,然后舀上来,轻轻吹去表面的浮尘,坐在一边喝。
倒不是他忽然不急了,准备休息好了跟那些人拼命,只是他半途突然想起来,古代山林是十分恐怖的。
老虎狼群野猪林,大蟒狮熊豹猞猁,没有武器就想在里面行走简直是痴人说梦,他又不是武松,就算是这等奇人都要喝三碗酒,更何况是他。
他想找个商行,但看这里的发展程度,显然是没有什么商队来的,又想找镖局,但遇到了同样的困境。
所以一切还需从长计议,至少现在出去是不可能的,那些人又紧追不舍,寻个人家躲起来再做打算。
脑中思考了一会儿,水面上又开始飘灰尘,公衍生吹去,喝下一半,看老人杀鸡。
老人显然是第一次干这种事,行动十分生疏,用刀刃割了鸡脖后,看着血液流出才手忙脚乱地要去拿碗盛。
公衍生面无表情的把水一饮而尽,袖子一抹嘴巴就放在地上。
“用这个吧。”
老人没有说话,看着血满了一碗,渐渐干了,就把血放在一边,揪着仍在扑腾挣扎的公鸡拔毛,一时鸡毛满天飞。
公衍生听老人说,要把血放干,毛拔尽,皮肉骨头都拆开,才算做好了。
他问,拿这些去做什么?
老人说:“治病。”
公衍生问:“是谁生病了?”
老人一指屋内,他走进去,见床上躺着一个老婆婆,面容灰白,气若游丝,显然时日无多。
公衍生不是大夫,不会看病,但也知道一只鸡不管怎么做,都不能把一个濒死之人从鬼门关拉回来,便问:“得的什么病,可看过医生?”
老人说:“你说巫医?我们倒是请了,说是难治,只能请神。已经供奉了一年,这是最后一次。”
“老婆子很快就能好了,很快就能……”老人在口中喃喃了一句,忽然把目光盯紧了公衍生。
公衍生不明所以,但能感觉到对方眼中的恶意,皱了皱眉,就听对方说:
“等会儿你必须去后面,不能到跟前来,听到没有?”
说着,老人拿起刀具威胁似的向他挥了挥。
公衍生心中疑惑,但识趣地点点头,知道老人是要供奉神明,似乎有什么禁忌,不能让人看到。
不然这种物质匮乏的年代,宰只鸡也算个乐趣,没道理到现在都没有人经过。
他在四周看了一圈,很轻易就看到了一尊披着红布的神像。
但他只看了一眼就移开视线,没有去碰。
古时巫医不分家,这种请神的事常有,只是他不信鬼神之事,从来敬而远之,就算穿越也没有让他改变这种想法。
生病就应该吃药治病,而不是去拜神明,祈求神明一挥手就能让人瞬间好起来,简直痴人说梦。
吃药还有活下来的可能,但拜神也不过是心理安慰,白做无用功罢了。
不过看这户家徒四壁的样子,就算想要吃药估计也吃不起,空耗家底,还不如求个心理安慰。
如此想着,公衍生紧了紧领口,贫苦人家生不起病,吃饭也是困难,怀里玉佩就愈发显得珍贵起来。
“家里的儿女呢?”
老人把公鸡都拆完了,就在院里头摆桌子,闻言木然道:“女儿去城里给人做奴仆,说错话,被主人家打死了。儿子被征去打仗,到现在也没音讯,应该也是死了。”
公衍生呆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明明话语间的沉重能压得任何一个家庭喘不过气,但老人说起来却仿佛不值一提,似乎早就不在乎了。
他见老人要搬神像,心底突然冒出的一点可怜,下意识伸手去帮忙,老人却避了一下,一脸警惕地看他。
他讪讪收回手,把兜帽往下拉了拉,遮住半张脸掩盖自己的尴尬,抬脚绕到屋后去了。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天色忽然昏暗了许多,风卷细沙撒于天地,在他眼前蒙上了一层灰黄的纱,水腥味和鸡血的腥臭味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
沉闷古怪的腔调仿佛从老人胸膛发出,沙哑的嗓音回荡在整个小院,像是生锈的铜钟,又像是不知名动物抓挠干枯树皮的声音。
他浑身肌肉紧绷,后背陡然冒出一阵冷汗,一种恐怖又无法言说的感觉向他袭来,忽然他猛地就地一滚,翻身跪地,抬头一看,刚刚站立的地方果然插着一柄剑。
公衍生的余光看到年轻男人的身影从篱笆处翻进来,下意识去拔剑,却被对方一颗飞快弹来的石子逼得后退,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把剑重新握在手里。
他想要直接跑,却被对方几招剑式锁在原地,攻不破围堵,只能借着身体灵活与之周旋。
公衍生眼见着对方越来越靠近,心中焦急,一咬牙,寻着机会将玉佩闪电般掷出,正巧打在他的右臂上,只听对方闷哼一声,手中剑“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公衍生忙飞身一扑将玉紧紧捞进怀里,手一伸握住剑滚到一旁。
他来不及看玉佩有没有损坏,随手揣进怀里,提剑倾身刺去。
年轻男人来寻公衍生的过程中被那些人所伤,猝不及防被击中伤口,疼痛瞬间麻痹整条手臂。
长剑被夺,还不等他再做什么,对方就已经攻到他面前,他只能边躲边找机会反击。
但过了几招后,他惊讶地发现,公衍生所使用的招数和他十分相似,也就是说对方在短短时间内学会了他的剑招,并且能用于作战,虽然带着些许生涩,但也算难得的天才。
他心中感叹,生出几分爱才之心。
公衍生见自己迟迟刺不中年轻男人,心中暗暗着急,想起刚才对方右臂有伤,于是大臂一挥,砍向对方右臂。
谁知对方腰往后一塌折,躲过此式,趁着他用力过猛,没反应过来前,直接擒住他的手腕,接着右手小臂一抖,匕首滑出,比在公衍生的脖子上。
公衍生吓得手一颤,长剑“当啷”一声落地,另一只手忙抓住对方右手,却无济于事。
胜负已定。
年轻男人一边擒着他的手,一边用匕首将他一步步逼退,直到他后背紧紧贴在屋后墙上。
脖子上冰冷的触感让公衍生不敢轻举妄动,他的手腕还在年轻男人手里,力道很大,仿佛要把他的手骨捏碎。
“其实……”公衍生吞咽了一下口水,能清晰地感觉到匕首利刃贴着脖颈的皮肤微微上下挪动了一下,冰冷锋利,似乎下一刻就会割断他的喉咙。
“其实我们之间没有深仇大恨,对吧?”
年轻男人没有说话。
公衍生说:“你不要杀我好不好?”
老人声音低沉喑哑,就像一柄小锤子敲打在公衍生的耳膜上,他脑袋嗡嗡作响,急促地呼吸了几下,“……之前,污蔑你,还设计陷害你,是我不对,我……我跟你赔礼道歉……”
他跑了一天,体力不支,此刻被威胁着性命,顿时软了话语,只见他颤抖着手把玉佩又拿了出来,死命塞到年轻男人手里。
“……给你,这个玉佩很值钱的,我不要了,给你当做买命钱,你不要杀我……”
年轻男人握着玉佩摩挲了一下,目光将他从到脚打量了一遍,不知在想什么。
忽然,他小臂一抖,公衍生吓得闭上眼,男人却是将匕首收回,转过身去拾起长剑。
公衍生双腿一软,失神跌坐在地上,大口喘气。
他没有轻举妄动,年轻男人刚刚用事实证明了自己根本打不过对方,现在逃跑除了惹怒他以外,没有一点用处。
年轻男人又向他走了过来,对方身形高大,几乎能将他整个笼罩在阴影中,他深深呼吸才压下恐惧。
“你的胆子也太小了,一点也不像……”年轻男人冷嘲了一句,忽然住了嘴。
公衍生暗地里白了他一眼,能活下来就行,他才不管其他的。
年轻男人捏着玉佩,拍在公衍生肩膀上,他吃痛,眉头一皱,就听对方说:“这东西脏得很,我没兴趣。”
玉佩一滑,重新落入他怀里。
“那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公衍生生怕对方变卦,忙补了一句。
男人没有说话。
气氛一时沉寂下来,只有老人的吟声,却让公衍生手心都开始发汗,心跳仿佛在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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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点……想想说点什么……
“刚刚真是对不住,我不是有意要伤你的。”公衍生脸上露出一丝歉意,但一开口立刻就后悔了,把自己伤害对方的事重新拿出来说,真的不会让对方恼羞成怒么……
但他已经把话说出来了,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只是低着头,声音也沙哑着,“我、我只是觉得,要是一会儿就死了,不把这些话说出来,我死也不安心。”
“我平生没欠过别人,只有那三十个铜钱来路不正。若因此与少侠这等英雄结怨,让你手下徒增一条冤魂,我也实在不忍心。”
“我如今身无分文,这条命也不值钱,我死了,钱也无法偿还,不如留我一命,我……等我有能力了,我愿尽心图报。”
语罢,公衍生没有再说话。
他独自来到异世,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是,无钱无权,命如草芥,他与面前的人甚至只是第一天见面,更没有情分可言,能说的他都说了,剩下的他也不知道要怎么办。
“你想活命,可以。”
年轻男人将两枚铜钱塞进他手中。
“铜钱有两面,要是掷出的是同面,我就放了你。”
公衍生:“……”
巨大的荒谬感笼罩住他,他觉得自己的命就这样被决定太过草率,可主动权不在自己手里,他不敢把男人的话当耳旁风,只能认命地把铜钱攥在手心。
生死概率一样,如果是同面,他就能活命,但如果是异面,他就真的要死了。
这也太儿戏了。
可他又能怎么办呢?
铜钱边缘锋利,刺进肉中,钝痛传来,公衍生眼睫轻颤,长长呼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老天一定要保佑啊……
公衍生在内心随便许了一个愿,如同向池子里的王八投硬币一样把铜钱掷了出去,然后铜钱就落到了年轻男人身后。
公衍生:……嚯哦,完蛋,他不会以为自己是故意的吧。
可年轻男人没有说什么,转身去捡铜钱,公衍生看不见,只能静静等着结果。
“我不会杀你。”
公衍生面露喜色。
“但你要跟在我身边,不能跟那些人走,我才能保你平安。”
他茫然:“什么意思?”
“你知道追你的那些人什么身份吗?”
公衍生摇摇头。
“他们是宫廷禁卫,原本只听命于陛下,现在的主人是当今皇后。”年轻男人意有所指地看着他的脸。
“都城三年不降雨,国师有言,陛下祭天。而你被他们选中,同样是用来祭天。不同的是,你与那些畜生没什么区别。”
年轻男人伸出手,指尖在公衍生的脖颈上缓缓滑动,冰冷的触感令他毛骨悚然,“他们会割开你的脖子,拔净你的毛发,剥下你的皮肤,拆出你的骨头,只留下一滩泥肉。而你那时,仍然清醒着。但你除了尖叫哭泣外,什么也做不了。”
公衍生冷静下来,犹如当头被泼了一盆冰水。
年轻男人右臂上的伤估计是那些人造成的,说明他们真的有过节。
那些人逼他,年轻男人用性命要挟他,难道非要从他们中间选择一个吗?
公衍生垂眸,不让对方看清自己的情绪,“……宫廷秘事,你怎么会知道?”
虽然那些人算不得好人,但年轻男人对他来说也和他们没有差别。年轻男人能找到他,那些人同样可以。
自己能不能从他手下跑掉,就看那些人来的速度了。
“我自有我的方法,”年轻男人疑惑,“你不信我?”
当然不信,公衍生在心里暗道。
信任一个人需要很多条件,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对着陌生人说出“你不信任我?”这样白痴的话。
见公衍生沉默,年轻男人继续道:“你能接受老人的帮助,却不愿听我的一句劝告?”
“你难道以为他是什么好人,好心把你放进来?”年轻男人冷笑一声,“如果我说,他同样也要拿你做人祭呢?”
话音刚落,如同死寂般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黄沙漫天,只有风在呼啸。
老人的声音,消失了。
4. 殿下请
公衍生在周围看了一圈,没有发现老人的身影,想要绕到前院查看,却被年轻男人拦住了。
他示意公衍生和他一同去房顶,公衍生一脸抗拒,但还是被他拉了上去。
“一个老人而已,何必如此谨慎。”公衍生嘴里嘟囔了一句,然后倾身去看前院。
空旷的院内只西角摆了一张桌子,神像被正放在桌子中央,红布被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案前。
案前一片狼藉,糊满了暗红血污,肉糜与鸡羽被人费心分开装在两个不同的碗中,分别有一个肉球样的东西嵌在中间。
公衍生只看一眼就皱着眉移开视线。
“怎么没有人?”
公衍生看向年轻男人,对方却没有理会他,也不知在看什么。
“要不咱们直接离开吧。”
年轻男人看了他一眼,似有嘲意:“你喝了他的水,还想跑?”
“这有什么……”
不等公衍生再说什么,年轻男人对他说:“在上面待着。”
说罢,便一个翻身落到前院,长剑拔出,确定没有人后,警惕地抬脚走进屋内。
公衍生见状,扒开屋顶的稻草,向里看去。
年轻男人一步步往里走,没有发现什么,直到站在床前。
床上之人从头到脚都盖着被褥,胸口的起伏能看出里面是个活人,但气息太过微弱。
公衍生正屏息凝神盯着,却忽然感到脚上有点异样,便回头,却被眼前的情景惊得大脑一片空白。
只见他们一直在寻找的老人正趴在屋檐上,一双眼只剩下血淋淋的两个洞,他阴森森地笑着,露出两排牙齿,枯瘦的手死死抓着他的脚腕,另一只手则高高举着刀。
“抓找你了。”
公衍生汗毛倒竖,疯狂去抽自己的脚。
“咚——”
老人却手起刀落,却扑了个空,砍在一边的房梁上。
“啊!”
公衍生痛呼一声,冷汗顿时落了下来。
刀分明没有砍到他身体上,痛感却真实地传遍整条大腿,不过好在他已经挣脱了老人的控制,于是慌忙往房顶退去。
他感觉脚腕像是扭到了,又像是断掉了,稍微动一下就刺痛不已。
他现在的状态如果放在地面上根本跑不过老人,在房顶上他反而能活下来。
“喂,老东西在房顶,你快上来!”公衍生又喊了几声,可奇怪的是年轻男人没有丝毫反应。
他暗骂了一声,靠天靠地靠别人都没用,果然还是要靠自己。
公衍生的痛呼让老人嘴角咧得越来越大,哧哧笑了两声,扭曲着身体爬上了屋顶。
他发现对方下半身仿佛没有骨头一般,像一条蛇,腰部以下都是血。
按理来说,对方没有眼睛,应该看不到他的位置,但怪异的事,无论公衍生移动到哪里,老人都能快速跟上来。
而在他身后,神像前的两只碗里,那两颗圆溜溜的东西竟然转了过来——那是老人的眼睛,黑漆漆的瞳孔死死盯着公衍生的后背,白色的球体上布满了血丝。
老人已经爬到了他的脚边,他只能尽力将身体蜷起,然后缓缓后退,但很快,他就退到了边沿处,只要他再稍稍往后一点,身体就会失去控制而摔到地上。
老人离他更近了,公衍生甚至能清晰地看到老人眼瞳中缓缓流下一滴血,在布满褶皱的皮肤上宛如一条正在缓慢爬行的血蜈蚣。
刀落下的瞬间,公衍生抓准时机往旁边一滚,接着伸脚一踹,把对方从房顶踹到了地上。
脚腕上的刺痛让他面容扭曲了一瞬,但还在他能忍受的范围之内。
“去那边找!”
公衍生听到这个声音,立刻明白是禁军找了过来,忙躲到梁后,缩起身子侧耳听着。
有人推开门,靴子踩在黄土地上扬起尘土,老人哧哧笑的声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异常愤怒的嘶吼,以及拖动着上半身在地面上爬的摩擦声。
“哪来的疯子,滚开!”
“噗嗤——”
是刀剑插入□□的声音。
有声音厌恶道:“这种偏僻地方真是令人恶心。”
老人仍然挣扎着,手指和暴露出来的骨头一下下摩擦地面,嗒嗒湿了一片。
有人一脚踹翻桌案,贡品散落一地,老人忽然没了动静,刀也掉落在地。
首领淡淡收回视线,“卦象说殿下就在附近。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进去搜。”
禁军听令,立刻闯入屋内。
公衍生突然想起年轻男人还在屋内,忙低头去看,却发现里面已经没有了人影。
跑了?
他把稻草掩盖住窟窿,防止禁军看见自己的脸,低头思索。
不对,应该是他也听到了声音,所以躲了起来。
这里简陋,藏身之所少之又少,公衍生仔细回忆屋内布局,很快就把目标锁定在床下。
他内心不禁又思量起来。
不管是他这个时候跑,还是等待着年轻男人出来和禁军打做一团,自己再趁乱跑,肯定都是不行的,他脚上的疼痛没有丝毫缓解,他连老人都跑不过,更不用说身姿矫健的禁军了。
而且年轻男人一开始没有选择出来对战,而是躲起来,说明他也没有把握赢过这些人。
禁军找到他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可……他能有什么办法?
如果等着禁军找到他,年轻男人肯定会比他更早被发现,如果自己站出去,就能让他们停下搜寻,给年轻男人一个休养生息的时间。
他也说过,他不想要公衍生跟禁军离开,如果自己跟禁军离开了,那年轻男人会不会来找自己?
更乐观一点,自己说不定还能利用年轻男人里应外合,可风险太大了,真的要赌这点可能性吗?
赌对方会不会来救他,赌对方有没有这个能力救他,赌自己的多疑和举棋不定。
禁军的脚步越来越近,公衍生透过缝隙看到一个禁军已经站到了年轻男人原本站立的地方,只要稍微低身,就能看到藏在床下的人。
床上的人始终没有动静,禁军却是握住了刀柄,一刀劈落。
神像被削成两半,为首之人用剑尖挑起从里面掉出来的一缕头发,随后皱着眉扔到水缸里,渐渐沉了底。
“禁军首领,能帮我个忙吗?”
禁军首领猛地转过身,只见公衍生坐在屋顶,麻布兜帽撤了下来,一张与萧衍有九分相似的脸完完整整地露出来,笑着看向他。
首领愣了愣,沉声呵道:“都出来!”
公衍生看着其余禁军从里面走出,惊讶地发现,加上首领竟然只剩四个人了。
“殿下可要下来?卑职愿意代劳。”
公衍生垂眸思索了一下,蓦地笑了:“嗯。”
公衍生被首领抱下屋檐,避开血污放在地上。
脚一刚落地,他就眉头一皱,但很快就装作若无其实的样子,对首领说:“你们要带我进宫?”
“是,殿下。”
公衍生点点头,“那就走吧。”
“殿下稍等。”首领不知在嘴里放了什么东西,轻轻一吹,一辆马车从远处驶来,停在公衍生面前。
首领将马车四周的纱幔掀开,“殿下请上马车。”
公衍生抿唇,他不知道自己所做所为是否正确,此刻还在外面,他尚且还有一丝逃跑的可能,如果走上马车,就只能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床底被厚重的褥边遮挡,他什么也看不到。
算了,赌一把。
他上了马车,四人同上,站在四个角上,仿佛一道肉墙,将他禁锢在内。
马车缓缓向前行驶,纱幔将外面的环境遮掩地严严实实,明明是最轻薄不过的布料,甚至还能隐隐约约看到外面的房屋,但在公衍生眼中比铁链牢笼还更可恨。
他招来首领,问:“你们找我进宫,到底是为了什么?”
首领跪在他面前,就像面对真正的主人一般,恭敬回答:“殿下出宫许久,皇后娘娘实在担心,遂命卑职寻殿下回宫。”
“回去做什么?”
“自然是祭天,”首领微微一笑,“殿下在出宫前不是已经知道了么。”
“皇帝呢?”公衍生问。
首领仍是笑的:“陛下病重,殿下身为皇后之子,当今陛下唯一的子嗣,万民爱戴的太子殿下,亲自举行祭天,无人敢诘问。”
“少跟我装模作样,”公衍生似笑非笑,“我根本不是萧衍,你们也都清楚。这里没有别人,你跟我坦白,这次的祭天到底要做什么。”
他的声音温和了许多,比纱幔拂在手背上的感觉还要轻柔:“我知你忠心耿耿,对我这种外来的人肯定不信任。但我与萧衍这几日相处,早就将彼此引为知己,若他还在,想必不会让我孤伶伶地面对这些事。”
公衍生叹息,将玉佩放在手心静静端详,他神情怜悯,手指在上面轻轻抚摸,仿佛在安慰一颗正在痛哭的心脏。
“毕竟是他临终前唯一嘱托的事,我身为他的至交好友,理应尽全尽美不是?”
公衍生坐在上位,垂眼看着跪在他脚边的首领,虽然他在上位,但首领背挺得笔直,宛如陡峭的山崖,冷峻傲然,没有一丝畏惧。
“殿下说的什么?卑职听不明白。”
话语中满是恭敬,但掩饰不住的轻视还是让公衍生心中不住冷笑。
“殿下可还有事?”首领问。
“当然有。”公衍生抬脚,踏在首领肩头,“孤脚疼,首领大人帮孤按按吧。”
首领身体僵了一下,公衍生带着笑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怎么,伺候人不会吗?”
公衍生就是存心的,想当初李太白让高力士脱靴,高力士尚且不情不愿,禁军首领至少是三品官,怎么可能同意。
果然,首领下颌骤然绷紧,似乎能听到咬牙的声音,但对方也只是深深呼吸了几下,然后一脸平静地握住了公衍生的脚腕放在怀里。
“卑职明白。”
公衍生眼中闪过惊讶,然后立刻把自己刚才对萧衍和禁军首领的关系推翻了,连这也能忍,未免太忠诚了些。
年轻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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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禁军听命于皇后,但如果自己用萧衍从首领这里做点手脚,相必逃跑会更容易些。
“殿下可是伤到了脚踝?”
公衍生淡淡嗯了一声,注意力完全不在这边。
首领见他如此,声音低沉,带着些许不怀好意道:“卑职对此事略知一二,殿下且稍微忍耐。”
“什么……嘶!”
还没等公衍生反应过来,首领就用手掌抵在公衍生脚跟,将断掉的脚腕接上了。
公衍生一脚用力踹到首领的胸口,“你存心报复我是吧?”
但对方纹丝不动,只垂首,“卑职不敢。”
虽然这样说,但公衍生明显听到了他话语间的笑意。
“滚,那边站着去。”公衍生抱着自己的脚踝,满脸痛苦与纠结,又想揉揉,又不敢触碰,仿佛上面扎了一圈刺。
首领忍笑:“殿下不需要卑职伺候了吗?”
“滚!”
一路上公衍生的气就没消过,但他没有再试图去找首领的不痛快,毕竟对方武力高强,自己讨不了好。
但他也没放弃说动首领,毕竟这关系到自己的性命,情绪只能放在一边,装作完全不在意的样子和他拉进关系,可惜对方一直不为所动,气得公衍生晚上做梦都在掐他脖子。
终于,他们到了皇宫。
宫门几丈高,宫门数重深,来往车马如流水,谈笑朱紫似野花。
入宫皆要下马车,可禁军首领直接挥手大开宫门,根本不让公衍生露面。
等马车终于停了,一个尖细的声音就远远隔着纱幔道:“殿下一路风尘仆仆,还是请到偏殿洗漱一二吧。”
“这是陛下身边的贴身太监,冯泷。”首领对他解释,想了想,又补上一句,“陛下病重,冯泷就在皇后身边侍奉。”
公衍生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嘴角克制地扯出一丝微笑,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
“奴才还请殿下尽快下车,毕竟在宫中驾车可是大不敬之罪,皇后饶恕姜统领的不敬,可殿下……”冯泷抱着拂尘站在椒房殿门前,漫不经心地看着长阶下的马车,细数公衍生的“罪名”。
姜统领转过头:“殿下,咱们下车吧。”
公衍生身子往后一靠,看向姜首领的眼神满是嘲讽,不管他是不是要逃,冯泷的态度都令他很不爽,就这样下车也太狼狈了,他总要报复回去才是。
冯泷久久不见人下车,早已没了耐心,一甩拂尘,“殿下想要在车上呆着就呆着吧,奴才会跟皇后娘娘禀报,殿下……”
“冯泷,”一道温和的嗓音从车内响起,打断了他的话,“你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冯泷闻言,如同被雷劈了一般呆在原地,口中不住呐呐,背脊瞬间佝偻下去,小跑下长阶,几次想要伸手掀开纱幔却都顾及着什么不敢触碰。
最终他平静下来,虽然知道里面的人看不见,但仍笑得宛如一朵花,恭敬地说道: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太子殿下且饶恕奴才这一回,等一会儿见过皇后娘娘,奴才亲自去给太子殿下请罪。”
冯泷变脸之快,令公衍生叹然。
他和萧衍相处过一段时间,自然能把对方学个九成九,看来知道自己不是真正的太子的人还不少。
既然如此,那他就更不着急下车了,毕竟这种把戏也就耍一次,往后再想见冯泷这副架势可没有机会了。
“孤在宫中驱车御马,母后不会怪罪?”
冯泷忙回道:“怎么会,怎么会!皇后娘娘知道殿下回来的消息高兴还来不及呢,又怎会怪罪!”
公衍生内心啧啧称奇,萧衍在宫中还挺受宠,皇后喜爱,皇帝身边的人巴结,更与禁军统领交好,自己更是唯一的皇子,储君。
他越发好奇祭天会发生什么了,居然能让萧衍狠心抛弃一切,跑到一个偏远小城里活受罪。
年轻男人说他被选来做牲畜祭品,可如此的话,就与萧衍对他讲的话矛盾。
他需要知道更多信息。
“可孤身上脏的很,还是沐浴一番再去见母后才不算失礼。”公衍生轻笑。
冯泷立刻陪笑:“皇后娘娘亲自嘱托,也是爱子心切。毕竟外面乱糟糟的,太子殿下一定吃了很多苦。皇后娘娘体恤太子殿下,一路匆忙,也好趁机休息一二。”
“不过,”冯泷话头一转,“要是太子殿下着急,也不必沐浴更衣,想必皇后娘娘不会说什么的。”
“是么,真是有劳冯公公了。”公衍生抬手掀开纱幔,满含笑意,却让冯泷见了遍体生寒。
“不过我还是去沐浴一番吧,毕竟也是皇后娘娘一番心意,不可辜负。”
能白白洗澡他当然不会拒绝,反正也出气了,这份辱他就吃下了。
公衍生回头看着姜统领:“你姓姜?”
“卑职姜文。”
姜文一直没有出声,只在公衍生和冯泷对话时眼神复杂地看着他。公衍生一问,他就立刻收敛情绪,表现得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木偶,甚至没有一丝情绪起伏。
公衍生点点头,下了马车,对冯泷说:“带路吧。”
5. 椒房殿
冯泷大约也是被公衍生气得狠了,什么也没说,带着他去了偏殿,拂尘甩得比马尾还高,一声不吭地走了。
“姜统领,”见姜文还没走,冯泷便埋怨,“你方才怎么不提醒咱家?害得我在这种野小子面前出丑。”
姜文闻言才勉强把目光从已经消失了的公衍生身上收回,“太子殿下的遗体早被我送了回来,你没看到?”
冯泷没好气:“自然没有!”
姜文点点头:“应该就在这两日了。”
听姜文这样说,冯泷也只能自认倒霉,眼神一扫马车上的其余三人,“皇后娘娘吩咐,记得把尾巴处理干净。”
姜文点头。
冯泷叹了一声,“咱家也知道姜统领舍不得,可事情总要有个结果不是?”
“此行姜统领辛苦,娘娘和咱家都看在眼里,自然不会亏待了你的家人。”
“臣明白,多谢娘娘体恤。”
姜文命人驾车离宫,待回营后,便把剩下的三人都外派了出去。
没过几日,一人死于热病,一人死于城外械斗,一人醉酒失足淹死在城河中。
不过这些与公衍生没什么关系,他一路上没有见到其他人,冯泷也没有给他安排侍从,看来也是考虑到太子换人的影响。
“真是小气,还以为能准备个汤泉宫什么的。”公衍生自己脱了衣裳走入浴桶中,清洗身上的污尘。
公衍生眯着眼,享受着温水掠过皮肤的感觉,强烈的疲惫感席卷而来。
他的身体比原本要小了几岁,看着只有十六岁的年纪,头发也长了不少,乌黑浓密,漂浮在水面如同随水移动的荇藻。
有人端着新衣进殿,隔着朦朦胧胧的屏风看到模糊的人影,她迅速垂下眼,轻声道:“殿下可要换衣?”
人影没有动,过了一会儿,她才听到一道慵懒的声音响起:“放一边,你先出去。”
“喏。”她退到殿外。
公衍生苦恼地叹气,一会儿要去见皇后,也不知道要面对什么,自己得罪冯泷,说不定对方正给皇后给自己讲坏话呢。
但是多想无益,他清洗干净后就出了浴桶,将身上擦干,手指摸摸衣物,眉头一皱。
殿外的人忽然听太子殿下道:“这是你送来的衣服?”
她忙要进去看看情况,忽然想起殿下的吩咐,忙又止了脚步,站在殿外问:“是。太子殿下,可是出了什么事?”
“进来。”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推开殿门,好在殿下仍然在屏风内,她心下松了一口气。
她见衣服还整整齐齐叠在盒内,便一件件翻看,手在上面细细抚摸。
体感粗糙,看着华丽,却只比普通人家的麻布衣衫好上一点,绝对不是一国太子应有的品格。
她眼中闪过一丝惊慌,回想着冯泷将衣服递给她后有没有出什么差错,会不会有人调换。
但想了一遍没有丝毫头绪,只好跪下请罪:“也许是妾身拿错了,殿下莫要怪罪,妾身这就去换。”
“罢了,”殿下无奈道,“母后要等不及了,你将衣服整理好就出去吧。”
“喏。”
整理好后她就关上门,站在殿外等候。
很快,门被打开,眼前出现一双鞋子站在她面前,接着一道清越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抬起头来。”
她眼睫一颤,依言抬头,目光顺着他的衣角渐渐攀缘而上——身侧垂落的玉佩宫绦,轻轻点在腰间玉带上的手指,叠色绣着暗纹的衣襟,白皙的脖颈,唇角含笑,眉眼温柔。
公衍生看清女子面容后,眼中闪过一丝惊艳,稍微一想就明了怎么回事,便含着笑说:“别担心,孤只是觉得你眼熟,从前是不是见过你?”
女子想了一下:“妾身原本是长公主的伴读,住在后宫之中,与殿下有过几面之缘。”
很好,和萧衍不熟悉,不用担心露馅。
公衍生恍然:“原来如此。不过怎么是你亲自来给孤递衣裳,其他宫人呢?”
“以后妾身便要贴身伺候殿下了。冯公公说有皇后有要事相商,一切闲杂人等都要回避,殿下去见皇后娘娘,妾身也不能跟随。”
“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妾身姓谢,双字长鸢。”
“诗云,鸢飞戾天,鱼跃于渊。这是你的名字?”
谢长鸢笑:“是。”
“长鸢……不错。”公衍生点点头,抬脚离开,谢长鸢退了下去。
椒房殿铺满青色石砖,木质的墙体散发着淡淡的椒花香气,屋檐下方用鲜艳的颜色画满仙桃与红蝠,寒鸦在兽脊上停留,乌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下方的公衍生。
他站在椒房殿外,深深呼吸了几下。
等会儿面对的就是目前这个国家的最高掌权人,说错一句话都有掉脑袋的可能,但太过小心也面临着被处处压一头,到时候想找机会脱身就难了。
走入殿内,忽觉眼前一暗,原来是椒房殿窗户紧闭,只用数架烛台照亮方寸之地,幽幽烛火静静燃烧,打下一小片光亮。
高位上女人端坐,身披织霞锦缎如金乌吞曦日,手中茶杯绘着玉山青鸟图,旁边是人高的成堆的书简。
她头发花白,浑身气势威严,眼角刻着细纹,看着年纪在五十岁左右,但精神矍铄,随意瞥过的眼神中带着精光。
公衍生疑惑,萧衍不到二十岁,他还以为皇后也不过三十多的年纪,谁承想已经到了高寿。
冯泷此刻正站在她身边说什么,一见公衍生来了,立刻住嘴,呵斥道:“大胆,见了皇后还不跪下!”
公衍生置若罔闻,抬头对着盯着他的皇后说到:“在下一介升斗小民没见过大人物,皇后娘娘勿怪。”
“放肆!”冯泷大喊,皇后却淡淡抬手,“罢了,你下去,本宫和他单独说几句。”
冯泷闻言,不甘心地瞪了眼公衍生,但还是退了下去,一时间椒房殿内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皇后将茶盏放在案上,看向公衍生的眼神中带着几分笑:“你读过书?”
她通身威严骤然散去,仿佛一个关心后辈的普通老人。
可虽如此,公衍生不敢放松片刻,反问到:“若我读过书,皇后娘娘可愿将祭天之事如实相告?”
他开门见山,直接将话题带到祭天,希望皇后能告诉他些事情。
皇后安抚他:“不必紧张,你看着比我儿还要小几岁,姜文老实木讷,远道而来辛苦你了,这段时间就在宫里住下,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开口,就当自己家一样。”
老实木讷?这是在说姜文?那他见到的人是被鬼怪附体了?
她瞧着公衍生眉眼青涩,心中难过,便招手:“过来,孩子,让我看看。”
公衍生只好走过去。
皇后将他仔细地从头到尾打量一遍,叹道:“真像……百闻不如一见,不是同生兄弟,却如此相似。”
“见你之前我本不相信,现在也不得不信了。”
皇后握住他的手,问:“今年几岁?父母是谁?家住哪里?”
“不知年岁,不知父母,四海为家。”他平静地回答。
他现在确实不知道自己的年龄,父母也不再此世,以后要是能跑出去的话,估计也只能四处漂泊。
没说真话,但也不算说谎。
皇后看着他的手,指尖清瘦,皮肤白皙,没有长年累月下练习骑射留下的薄茧,亦无幼年时嬉闹闯祸留下的疤痕。
很干净、漂亮,但不是她的衍儿。
皇后眼中黯然:“真是可怜的孩子。你不嫌弃的话可以喊我一声母后,我也会待你如亲子。”
公衍生沉默不语。
“罢了,”皇后失望道,“你不愿意,本宫也不会勉强你。”
“不过在外人看来,你就是衍儿,就是太子,时刻谨言慎行。本宫已将衍儿身边之人尽数遣散,从今往后长鸢会跟着你,她什么都不知道,你大可以放心。你只需安心等着祭天,其他事一律与你无关。你是个聪明孩子,一定明白本宫的意思,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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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手掌宽厚有力,让公衍生抽了几次都没有抽动,反而被对方攥得更紧了。
“我尚有事不明。”
公衍生抬眼看她,“传闻都城大旱三年,国师欲祭天祈求降雨,萧衍却跑了,这是为何?”
皇后放开他的手,抿了一口茶水,半晌后才道:“你想知道,本宫也不瞒你,只是此事你必须守口如瓶,任何人不得提及。”
公衍生答应。
“都城三年大旱是事实,本宫没什么好隐瞒的。但国师去年告诉本宫,如果再不抑制旱情,便会布及全国,到时遍地饿殍,国将不国。”
皇后抽出旁边架上的竹简递给公衍生,他接过,上面用古文写着发生旱情的地方,密密麻麻填满了十数根竹简。
公衍生扫了一眼,看到某个名字,眼神一顿,面无表情地收起来。
她面容严肃:“年初到如今,全国滴雨未下,无数河流干涸,农田龟裂,颗粒无收,饿死无数。”
“祭天祈雨是一定要做的,且必须是你。”
公衍生问:“为何是我?”
“我们不是第一次求雨了,只是没有任何效果。”皇后凄然,“祭五牲,祭奴隶,祭公卿,仍然没有解决。”
公衍生听了直皱眉,问:“可安抚了百姓?”
“自然,”皇后点头,“但粮食总有吃干净的时候,等那时,又用什么来安抚百姓呢。”
“皇帝病重,国师与本宫一同占卜了一个月,最终获得一丝神明启示。”
“但衍儿不知从何处听到了消息,竟独自出了宫,本宫只好派人去寻,不承想反而把你找了回来。”
“凡人祭祀,如蝼蚁舞蹈,而你漂亮些,神明会更喜欢你。”皇后看向她的眼神带着希冀,显然对这种话深信不疑。
公衍生被她的话震撼到了,暗骂了一句神经病,天不下雨乃是天象使然,他什么也不会,去了有什么用?
虽然平时他会说些“神明保佑”“祖宗保佑”的话,但从来没当过真,也不认为只要人祈求,就会有法力无边的神明出现帮助人实现愿望。
这套话甚至比因果论更让他觉得荒诞无稽。
“折一位太子,不觉得代价有点大吗?”
毕竟是从小作为储君养起来的,天下好物供养,就这样死在偏远小城,只为了寻找不知能否让天降雨的他。
公衍生心中竟升起一丝可惜。
皇后正色:“身为储君,这是他分内之事。”
他低头默言。
公衍生能感觉到皇后对萧衍的母子感情有多深,也知道皇后看他的眼神中满是怀念,但她仍然认为,萧衍的死是值得的。
也不知是天家亲情如此,还是迷信作祟,公衍生不由得对这里升出一丝厌烦。
“不对,”公衍生忽然想到什么,突然出声,“我所在的小城里,贫农家尚有水喝,外面仍有集市,虽不富裕,但生活还算平乐,况且森林茂密,亦无流民,哪里有大灾景象?”
皇后静静听完,问:“你可曾见到山?”
公衍生回忆了一遍,摇头。
“无山如何生林?”
公衍生一怔,喃喃:“大河流经?”
皇后点头:“姜文带你回来的地方可不是什么小城,而是灵州最繁华的城镇。三里外是灵河,水位一降再降,镇河兽早已露出来了。”
公衍生听了,许久没出声响,他仍然不认同祭天这种行为,尤其是杀了那么多人,这种国家不如趁早完蛋。
“祭天也要用我的命,以悦神听吗?”
这是公衍生最关心的事,但有前面几次作为先例,他对结果并不乐观。
皇后笑着安抚他:“哪里有让太子殉身之事?你只需要把自己当做衍儿,他要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且放宽心。”
公衍生这才笑了,眉眼弯弯,眸若星子。
“多谢皇后娘娘告知,只是我还有一问。”
皇后耐心地说:“但讲无妨。”
“皇帝……是不是已经驾崩了?”
6. 天禄阁
皇后无奈摇头:“莫要胡思乱想,皇帝只是病了,病得很严重,谁也不能见。”
她说完这些话,便再也不开口了,公衍生只好离开椒房殿,一路沉默不语。
谢长鸢跟在他身后,将他安置完毕,便起身离开,期间,二人没有说过一句话。
深夜,她才躺下没多久,忽然听到天禄阁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声音仍没有消失,她只好坐起身,披上外衣,安抚好身边被她惊醒的人,独自秉烛走到天禄阁。
烛火葳蕤,四下寂静无人,她手脚轻巧,渐渐靠近声音来源。
门是开着的,书架前立着一个模糊的人影,看着身形像男子,正翻找着什么。
谢长鸢喝道:“何人在天禄阁?”
黑影一抬头,烛光映出他的脸。
谢长鸢惊讶:“太子殿下!”
她原本为他解了发,又闭门,嘱咐宫人好生照顾,却不想在这里见到。
“这么晚了,太子殿下还不歇息吗?”
公衍生握着书简,看着她一一点亮烛火,问:“吵醒你了?”
谢长鸢摇头,关上门,放下烛台,将散乱的书简卷起,重新归位。
“太子殿下要找什么,妾身可以代劳。”
公衍生有些尴尬,他原本想趁着夜晚自己行动的,但奈何这里藏书太多,翻找半天仍然没有找到。
不过既然已经被她看到了,公衍生也不忸怩。
“都城地图。”
谢长鸢闻言,走到公衍生身边,抬手在最顶部的一角中抽出一卷书,放在案上,铺展开来。
公衍生见此立刻放下手里的竹简,凑过去看,只见内部卷着一张薄绢,都城全貌就展现在他面前。
他轻轻拿起,底下的竹简上刻着注解,将城内城外及街道都写得明白。
夜间风从窗缝间吹进,扑在身上只有丝丝凉意,但烛火却不堪其扰,明明灭灭似要消失,公衍生抬手护住,谢长鸢见状起身,走到窗前。
公衍生眼角忽然瞥到一角铜钱,不动声色问:“你知道的很清楚,平日常来?”
边说着,边把那一角铜钱握在手心。
谢长鸢将窗关上,闻言点点头:“妾身被陛下封为女官后就在天禄阁整理书册,略微知晓一二。”
天禄阁内只留下一片寂静。
公衍生仔细摩挲了一下,脑中隐约现出一只鸟纹,心中大定。
他笑着:“来这里几年了?”
谢长鸢重新坐在公衍生面前,低着头:“妾身十二岁被封为九品女史,现如今是六品司籍,不过四载。”
听她话语带着几分傲气,但公衍生看去,却不见她笑意,反而多了几分凄楚。
也对,深宫之中谁没有难言之隐,个中滋味也只有她自己明白。
“那你可知祭天行程?”
谢长鸢思索片刻,将自己知道都讲了出来。
公衍生仔细听完,问:“此次祭天在何处?”
“城郊,丰山。”
“可有丰山地图?”
“殿下稍等。”谢长鸢走到书架翻找起来,公衍生就拿着烛台站在她身边,静静等候。
丰山地图同样是由一张薄绢和一卷竹简组成,只是多了一张堪舆图。
公衍生没想到这么小的一个地方竟然被选做祭天之地,不过当他看到那张堪舆图后,所有疑惑都消失了。
丰山宛如一座高台,立在大地上并不特殊,只是周围山脉复杂,仿佛翘尾望日的巨兽,丰山则是兽首。
公衍生不认得这只兽叫什么名字,但依照这个国家的秉性,应该是某种上古神兽,最好是祥瑞。
真是难为他们找到这儿了。
公衍生将所有都印在脑子里,抬头见谢长鸢坐在他案前,手支着脑袋,双眼微阖,似睡非睡。
他懊恼地一拍脑袋,忘了让谢长鸢回去了,自己大半夜的麻烦人家姑娘,又让她等了那么久,心里便有些过意不去。
“长鸢,醒醒。”公衍生用指节轻轻敲在她面前的案上,将她惊醒,脑袋从手上滑下,差点磕在案上。
“殿下恕罪,妾身失礼了。”
公衍生忽然察觉到窗边发出轻微磕碰的声音,眼神一暗,摇头,“快回去吧,今晚辛苦你了。”
看着谢长鸢行礼后离开的背影,他才将刚才摸到的两枚铜钱露出来。
竟然真的来了……
是真的,还是试探?自己该不该相信他?
公衍生一敲脑袋,满是懊恼,这种时候还疑神疑鬼,姜文和皇后怎么可能知道铜钱的事。
但现在不是他们联络的好时机。
公衍生思考了一下,撕下一小块布料放在烛火下燃尽,然后熄灭所有火光,走了出去。
谢长鸢刚出门,被冷风一吹才冷静下来,长庭昏暗,风声呜咽,宫灯早就封了起来,竟是伸手不见五指。
好在风吹云散,清冷月光撒在地面,更添几分阴森冷寂。
枝叶影子爪牙舞爪地要抓住她的脚踝,她只好快步离开,趁着月色尚白,回了自己的卧榻之所。
“大半夜的,做什么去了?”屋内灯火未亮,女人躺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狭长的眼睛,宛如两颗黑曜石,全然没有睡意。
谢长鸢脱下衣衫,钻入被褥,给女人解释道:“没什么,一只啃咬竹简的老鼠,已经打跑了。快睡吧。”
女人听她这样说,也就不再问,帮她掖好被子,正打算睡过去,却不想,忽然有人敲响了门。
叩叩——
二人皆是疑惑,就听外面的人说道:“孤唐突了。见谢司籍忘记将烛台取走,于是特来送还。”
“诶,”女人见谢长鸢又要起身,忙拦住她,自己披了件衣裳,“我去会会他!”
公衍生敲了一阵门,没有人应,想着是自己来晚了,谢长鸢也许已经睡了,刚想离开,就见面前的门被人用力打开。
是个面容姣好的女子,宛如清水芙蓉,乌黑的长发散在脑后,眉宇间英气十足,似是有些羞恼,蹙着眉,上下打量他。
瞧着有些熟悉,公衍生心道。
“给我吧。”女子毫不客气地伸手,对“太子”没有丝毫尊重。
公衍生挑眉,没有行动,侧着脑袋去看屋内,女子身子挡在他面前,怒道:“堂哥,亏大臣们夸你素有君子之风,难道不知避嫌二字吗?”
堂哥……公衍生算了算,应该是皇帝的兄弟的女儿,谢长鸢提到的长公主。
怪不得熟悉,细看与萧衍有三分相似,原来是亲戚。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里。
公衍生笑:“我当是哪里的小宫女,如此不知礼数,原来是堂妹,这就不怪了。”
这倒是心里话,在他对身边人旁敲侧击下,才知道一点宫闱之事,自然也就听说过这位嚣张跋扈的长公主。
听闻她年幼时十分调皮,性格乖戾,身边的宫女太监换了一茬又一茬,只有两个伴读始终跟在她身边。
甚至有次当街杀了某位公卿的长子,皇帝震怒,要责罚她,她嘴里也没有半句软话。
最后还是那位公卿亲自入宫求情才让她幸免于难,不至于被皇帝活生生打死。
虽然后来脾气改了一些,但毕竟本性难移,依旧没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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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在她身边大声说一句话,除了谢长鸢。
他记得这位长公主的名字——萧观。
公衍生说:“只是我与谢司籍有私交,堂妹的手恐怕伸不了这么长。”
萧观横眉竖目,“我虽与堂哥为至亲,但要是长鸢在你手边出了什么事,我可不会客气!”
她原本就对皇后将谢长鸢调去太子堂哥身边就颇有怨言,见他们半夜相聚,太子还说他们有私交,心中便升起一股怒火。
她一把夺过公衍生手里的烛台,“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毕竟不好,为了长鸢的清誉,也为了堂哥的名声,以后还是少见面为好!”
“不然我也该叫天下人看看,他们喜爱的太子殿下竟是如此不知廉耻!”
说完,她后退一步,“嘭”地关上门。
小姑娘还挺能说会道的,公衍生碰了一鼻子灰,失笑摇摇头。
他也是第一次见这种和摔炮一样的女子,站在他面前就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稍微碰一下就会伤到自己。
真是个烈性子,也不知道谢长鸢是怎么忍下来的。
不知廉耻么……他尚且生死未卜,自然想尽一切办法谋求生路,礼义廉耻自然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他仍然不相信皇后的话,总要找到什么心里才踏实一些。
第二日,他用过朝食后请见了皇后。
只是令他没想到的是,萧观也在,正拉着皇后的袖子撒娇,昨夜的长发被整齐梳在脑后,只留下两束垂在身前。
椒房殿内始终是暗的,重叠的轻纱拖曳在地,将宫殿分裂,依靠烛火视物,公衍生待久了都怀疑自己眼睛要瞎了。
萧观头上珠花在烛火下闪烁着玉质的光泽,公衍生盯着看了一会儿,就疲惫地闭眼揉眉。
“衍儿可是累了,”皇后命人将准备好的蜜饵端过去,“这是你平日爱吃的,母后这里一直备着。你想吃就让人再拿。”
公衍生好奇地看了一眼,和枣糕很像,捏着一块咬了一口,丝丝甜味混合着蜂蜜的味道。
萧观见他吃,也央求着要,皇后无奈:“你平日也不爱吃,怎么这会子倒要起来。”
公衍生只吃了一个就没有动了,将盘子推过去,“堂妹喜欢,这些就给堂妹吧。”
皇后问:“可是不和口味?”
公衍生笑:“刚吃过饭,没有胃口。”
萧观嫌弃地看着公衍生手边的蜜饵,别过脸去:“谁要吃他剩下的!”
“好了,”皇后叹气,“身为天家儿女,还能少你一盘蜜饵?”
“去,再拿两盘来。”她吩咐侍女。
萧观笑着谢过皇后,然后得意地瞧了一眼公衍生。
……不明白有什么好得意的,公衍生看着她的背影,只觉得仍然是个承欢父母膝下的女儿,实在想不出她当街射杀公卿之子的样子。
但这和他此次前来的目的没有关系,他斟酌了一下,开口道:“儿臣有事想和母后单独讲。”
他看向萧观,想让皇后叫她出去避避。
“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萧观还没说完,就见皇后看向她,“观儿,你先下去。”
萧观神色黯然,但还是行礼要退出去。
这倒是让公衍生惊讶了,他以为萧观会死皮赖脸留下,没想到这样听话。
萧观连皇帝都没有软话,却连反驳皇后一句都没有,他深深看了眼皇后,看来皇后比他想的积威更深。
他看萧观离开,估算着皇后看不见但萧观还能听见的位置,转过身对皇后说:“母后,儿臣此次祭天,想要谢长鸢跟随……”
“不可。”
“不行!”
7. 天子玉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皇后抬眸,轻喝:“萧观,退下!”
萧观站在殿门外,眼中满是怒意地瞪着公衍生,手指几乎要把袖子撕烂,却也只能不甘心退下。
待萧观彻底离开,皇后又散去其他宫人,她抿了一口茶,才漫不经心地开口:“谢长鸢必须留在宫里。”
“母后……”公衍生喊了她一声。
“够了,”皇后目露冷光,“你们昨晚在天禄阁聊了什么,你又打的什么心思,本宫一清二楚,记住你的身份!”
公衍生抿唇,同样冷了声音,目光直直看向皇后:“我是什么身份我自然清楚,皇后娘娘也明白。既然如此,连一个小小的要求都不允,在下也实在不愿冒着生死危险为娘娘做事。”
“本宫承诺,你会安然无恙。”皇后斩钉截铁。
公衍生盯着她,一字一顿地说:“可我却听说,陛下以身祭天,仍未降雨,故而秘不发丧。”
皇后“唰”地抬眼,盯了他片刻,忽然笑出声,“真是个多疑的人。你本宫说过了,陛下病重。”
“是不是真的,皇后娘娘领着我去见皇帝一面,我也就相信了。”
皇后闻言,紧紧攥住手中茶盏。
如果皇帝真的活着,她当然会带着他去见皇帝,然后狠狠撕烂他那张嘴,可……皇帝确确实实已经死了。
公衍生见她不言,悬着的心渐渐放下。
其实他说的话都是根据自己遇到的一切整合起来的,可以说是他的猜测,有一定危险性,但好在和他想象中的差不多。
他目光在皇后身边一扫,却没有发现昨日的书简。
“各地送来的灾报上有那么多名字,娘娘以为我不认得,也不会细看。可是很不巧,我识字不多,偏偏就认得其中一个,那是有名的水上城邦。”
也曾是他的家。
“而且灵河绵延三千里,只是一年未降雨,附近的灵州却黄土遍地,黄沙漫天,皇后娘娘又要如何与我解释?”
那里确实是最大的城镇,否则也不会仍然存在市集,而是弃家逃命。
至于没有流民就更好解释了……
椒房殿内,烛花怦然炸开。
皇后听完沉默半晌:“你果然聪明,只是有时候太聪明,反而不讨人喜欢。”
她长叹,眉宇间萦绕着化不开的愁绪,第一次在公衍生面前露出疲态:“边境小国虎视眈眈,多亏燕国国君帮助,才得以安宁数十年。”
“如果这件事散播出去,边境和国内会瞬间发生暴乱,到时候死的可不止这些人了。”
“于情于理,我都不希望这件事被其他人知道。”皇后语气瞬间强硬起来,刚才的情绪外泄仿佛只是公衍生一个错觉。
“你现在是太子,一言一行关乎天下,如果这件事别人是从你口中得知,那么就离天下大乱不远了。”
公衍生皱眉:“我不是萧衍,做不到为国死而后已,我只是想保住自己的命。”
皇后冷笑:“你不是衍儿,如何佩得天子玉?”
公衍生愣了一下,低头去看萧衍临终前给予自己的玉佩,就听皇后继续道:“若你不是衍儿,这枚天子玉只能是偷来的!姜文、冯泷和本宫都知道你的天子玉来路不正,谢长鸢也会知道。”
“当时送去的衣物中可没有这枚玉佩,到那时,谁也证明不了你的清白。”
“按律法,当处以死刑。你是要祭天,还是要本宫命人将你捉去处死?”
“你……”公衍生愕然,眼中满是不敢置信。
他拍案而起,指着皇后,怒道:“你这般逼迫我,不怕我闹个鱼死网破,让你心心念念的家国天下烟消云散!”
此时四下无人,空旷的椒房殿内只有公衍生和皇后二人,二人相距不过五步,一时空气都凝固了。
皇后丝毫不惧,一把抽出身旁兵器架上的短剑,扔到他面前,冷声道:“本宫给你这个机会,你敢吗?”
短剑与地面发出清脆的响声,公衍生一咬牙,俯身拾起,向皇后走去。
一步。
“杀了本宫,你也活不了。”
两步。
“本宫死后,皇帝的幼弟,誉王会回宫继位。”
公衍生脚步一顿,但已经到了这个份上,全凭着一腔怒火,于是又往前走了一步。
“你没见过如谢长鸢般貌美的女子吧?”
公衍生喉结滚动,眼神躲闪,犹豫地走出第四步。
皇后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待你祭天回来,本宫将她赐为你的妻子,如何?”
五步。
短剑在手,皇后没有丝毫退缩,脖颈处没有任何遮挡,干干净净。
公衍生相信就算自己将剑刃抵在她脖颈,她也不会动一下,但要是就此收手,他先前那些义气话又算什么。
皇后似乎看出他的犹豫,将兵器架上的剑鞘握在手中,举到公衍生面前。
“本宫方才失手将剑扔了出去,十分懊悔。太子替母分忧,将剑送回,本宫很欣慰。”
公衍生攥紧手中剑,缓缓抬起手臂,目光复杂,似乎极度愤恨,又带着几分道不明的情绪,但还是将剑尖比在剑鞘口上,甚至因为太过用力,剑尖微微颤抖,好几次险些滑落。
最终,短剑入鞘。
皇后满意微笑。
“乖孩子。”
公衍生泄气一般跌坐在皇后面前。
他背对着皇后,整条手臂仍是颤抖的,指尖抽搐,只好放在地面上,双目紧闭,平稳呼吸。
他面色发白,鼻尖、额头冒出薄汗,轻轻滑落到脸颊、下巴上,被他用袖子拭去。
两人隔着一张木案,谁也没有说话,气氛一时静谧下来。
清晨的鸟雀跳跃在树枝上,与同伴共同沐浴阳光,声音传入椒房殿内被薄纱削弱了几层,只能朦朦胧胧听到几声尖锐的,仿佛孩童嬉笑的声音。
皇后看着他的背影,目光忽地柔和了。
她放下剑,手抚着他的发丝,绕到削瘦的肩膀上面,“灵州之行,真是害苦我的孩儿了。”
手指摁着他的脊背,一点点往下移,最终落在腰部,张开手比了比。
“这么瘦……”
椒房殿内昏暗,烛光明灭不定,皇后眼中闪过一丝水光,迅速被黑暗吞噬,泪水滑落在衣襟,消失的无影无踪。
“母后……”
“衍儿,衍儿。”皇后唤了几声,扶在公衍生肩膀上的手越攥越紧。
公衍生没有动,默默忍受着,“母后……儿臣脚疼,不想跳祭天舞。”
“衍儿,不可任性。”皇后蹙眉,但公衍生缓缓转过头看她,她就立刻止住了声音。
“罢了……”皇后深深叹了一口气,“罢了……不想跳,就不跳吧。”
就当是她做母亲的,纵容自己的孩子一次。
料他也耍不出什么花招。
等公衍生走出椒房殿时,仿佛过了一年般长久,一问才知,竟才过去半个时辰。
他的脑袋胀痛无比,和皇后对话真的太累了,一字一句一个表情都要仔细斟酌,生怕走错一步。
再见到晨光恍如隔世,淡淡的椒花味被他抛之脑后,走下长阶就见到冯泷指挥着小太监抱着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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箩筐的竹简往椒房殿走。
见到他后,冯泷面色一变,但很快就带着其余人向他行礼,不等他说话,就忙令几人快搬。
公衍生脚步不停,与他们擦肩而过。回想第一次见皇后时,她身边就有几堆同样的竹简,难不成都是“奏折”?
这要看到什么时候?
如此想着,绕过一道回廊,他突然顿住了脚步。
怎么跑谢长鸢住所来了?
他刚想离开,就听里面传来一阵哭声,一扇窗忽然被打开,谢长鸢没想到他在这,愣了一下,轻声喊了一句殿下。
公衍生无奈笑笑。
“什么殿下?”萧观红着眼睛站在谢长鸢身后,一看到公衍生没好气,“你是不是都听见了?”
公衍生摇头:“我什么也没听到。”
这倒是实话。
萧观冷哼:“敢做不敢当。”
冤枉啊,公衍生无语望天,叹了一口气,“好吧,我听到了。”
听到她哭了。
萧观咬牙,“无耻之贼!”
公衍生:“……”
“我告诉你,只要我在,你永远别想娶长鸢!”
她拉住窗棂,然后“嘭”地关上门。
公衍生失笑,随即神色黯然。
他从没听说过萧衍与萧观不和,但萧观在他这里却像吃了枪药,是不是他的性格真的很糟糕,还是……谢长鸢在她心里的地位太重了。
伴读从主人学习起就和主人待在一起,最早十岁,到现在是六年,感情深厚也说的通。
正想着,门突然被打开了。
也不知道谢长鸢给萧观说了什么,让对方安安静静地在里面坐着,没有出来,她自己反倒换上了六品官服,从容不迫地站在那儿。
她垂眸,先行礼,再请罪:“殿下恕罪,今日本是我去天禄阁当值的日子,却不想忘了时辰。让殿下与长公主起口舌之争,是妾身之过。”
语罢,她再次行礼。
“长公主方才所言,还请殿下不要放在心上。”
公衍生扶她起身,“这不是你的过错,何必如此。”
谢长鸢微笑,“长公主无错,只是我没有尽到伴读的责任。”
她眸色盈盈,仿佛幽幽山谷中无人寻觅到的清泉,“虽然他人都说,殿下于妾身有意,但妾身以为,恰好相反。”
“殿下对妾身以礼相待,眼中并无男女私情。”
“是么……”公衍生看她望向自己的眼神,心中不忍。
谢长鸢性情纯良,举止文雅,品行正直,一想到自己选择她后会对她造成何等伤害,他就心中后悔不已。
但他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必须打消她的念头,]
他向前走了一步,靠近她。
她没有后退,挺着脊背站在原地,但呼吸明显慢了许多,交叠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他看着她的眼睛,轻声说,“可我已向母后求娶了你。”
她双目微睁,公衍生低头凑近她:“可你却……让孤该如何是好?”
[要是她在皇后面前乱说……]
“你在紧张?”公衍生轻声问,又凑近了些。
谢长鸢低头,轻轻眨了几下眼睛,艰涩道:“妾身……”
[……那么这半个时辰的戏,]
公衍生抬手,谢长鸢不禁后退一步,可他却只是整理好她的发带,将其尾端坠下的珠宝点在她肩上,便抽身后退两步,端起温和的笑容。
“想去天禄阁就去吧,不必管孤。”
[……他就白演了!]
8. 仙人剑术
去往丰山的路上,太子一直待在马车内,就连日常饭食也是命人端上去,并不和人见面。
登丰山,风吹纱动,有人从中窥得太子真颜,怔愣半刻方回神,已是不见纱影。
山间路并不好走,尽管在确定下祭天之地后就已经命人快马加鞭地整理路道,但不少公卿大臣仍然忍受不了此等颠簸,纷纷弃车就驾。
公衍生一直待在车内闭目养神,紧皱着眉头,抑制住从胸口翻涌上来的恶心。
他不会骑马,否则早就下去了,而且那些大臣肯定有和萧衍关系不错的,到时候上来攀谈肯定露馅,皇后也不允许这种事发生,故而车外一直被人严加看守。
马车停下,他听到众人齐声唤他出面,知道自己是躲不过的,于是整理好衣冠,缓步下撵。
群臣皆着礼服,见太子出架纷纷低头,让出一条路,直直通向祭台。
公衍生走上去,见到了一直闭门不出的国师。
他身着红色长袍,带着狰狞的面具,青黑色花纹,口衔獠牙,手指从袖中伸出,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公衍生走上祭台,坐在中央,国师递来书简,公衍生诵读。
几天前这篇冗长的祝祷文就已经送到他手里,但皇后担心他会出错,所以只让他熟读。
竹简很长,他要保证台下的大臣都能听得清楚,一字一句都不能有错。
诵读完毕,公衍生抬手敲磬,清泠泠,玉石叮咚,声音回荡在云霄。
不知又从哪冒出来几个红袍人围在他身边跳祭舞,仿佛人为形成一个圈,为不知在哪的神明指着他说,“这就是我们为您送来的祭品,请您享用。”
公衍生想着,打了个寒战。
单调悠长的声响从他手下缓缓流出,仿佛圆润的露珠在荷叶边缘来回滚动,忽然“啪”的一声落在地面上。
玉音消失。
一遍下来,几位国师都已是大汗淋漓,筋疲力尽,而今日的祭祀需要从清晨一直到傍晚,持续九日。
公衍生麻木地背诵出书简上的内容,眼前已经是天旋地转,但他只是如同无数人那般,抬头望天。
日光灼灼,刺得他双眼疼痛无比,但晴空万里,不见一丝云彩,哪里有半点要降雨的样子。
为何不降雨?
是他们不够虔诚吗?
他自己也没有发觉,在一次次诵祈文后,他心中不再想着如何跑出去,而是一遍遍在心底问:
何时能降雨?
何日能降雨?
为何不降雨?
神明啊,你看不到天下子民的哀嚎吗?
何时雨,何日雨,天雨乎?……
渐渐的,他不再问,而是祈愿:其东来雨,其西来雨,其北来雨,其南来雨。
无论如何,请降雨吧。
……
第九天。
黑夜的丰山寂静无比,火把浇了桐油,日夜燃烧,散发出某种特殊的气味。
舞毕,国师们气喘吁吁,纷纷停下,其余人皆后退,只一人仍站在原地。
公衍生的身体经受了九日曝晒,连呼出的气息都滚烫,头疼欲裂,在原地站了许久才反应过来。
他缓缓睁眼,看着那张青獠牙的面具,嗓子沙哑,有气无力道:“国师何事?”
国师的声音从面具后传来,闷闷的,仿佛埋藏在土地下的牛吟:“祭天失败了。”
“这样……”
他心底忽地涌上一股怒意和无力。
祭天失败,那些搭进去的时间、财物,都化为飞灰泡影。
“皇帝用了几天?”
“九天。”
国师闷闷回答,从身上解下一支短剑,递到他面前。
“只剩你了。”
袖口飘动,公衍生似乎又闻到了熟悉的椒花味道,脑袋越发昏胀。
是啊,就剩他了……
要是祭天不成功……那些死去的人……他要如何承受呢……
他抬手,就要接住短剑。
忽然,一声磬音响起,将他整个人都涤荡过。
他蓦然清醒过来,发觉自己刚才不对劲,忙抽手后退。
“不、我绝不会!”
国师怒而视之,原来是退下的红袍人中走出一人敲响了玉磬,手里还拿着槌。
她顾不得他法,抽出短剑刺向公衍生,公衍生躲避,短剑没入木台。
“还愣着做什么,给我拿住他!”
其余红袍人皆是跳了九日,此刻疲惫不堪,自然不能拿公衍生怎么样。
祭台高筑,底下群臣自是看不到上面的情景,只是他们有自己的慌乱。
只见不远处忽然燃起冲天火光,且愈演愈烈,直到人们发觉时,已成燎原之势,有人大喊走水,也有人去找禁军,更有人跪地问卜得吉,便不慌不忙地坐在原地。
有人去拉,他也不愿起身,只言得了神谕,自是平安无事。
姜文见火势根本无法扑灭,便集结人马护送公卿大臣离山,他则孤身去祭台救人。
忽然,一道人影从祭台上掉落,摔在地上,姜文暗道不好,大步来到此人身边。
只见那人穿着红袍,胸口插着一把短剑,鲜血汩汩冒出,身下同样浸着血,面具滑落,露出一张女人的脸,正是皇后。
公衍生俯身在祭台边,神色怔然,他怎么也没想到,皇后和国师竟会是一人,如今又被他们杀死。
“发什么愣,等死吗?”敲磬的红袍人拉住他,二话不说将他带离此地。
皇后双眼微睁,颤颤巍巍抬起一只手,指着上方,嘴角流出黑血,喃喃道:“杀……杀无赦!”
姜文俯身细听,听清后抬头一望,就见太子被一人扛在肩上,消失在黑暗中。
姜文看向四周:“有贼人将太子殿下掳走,谁愿前往?”
“父亲,孩儿愿往!”禁军中站出一人,气宇轩昂,英姿勃发,得到姜文首肯后便取了弓箭追上。
皇后抓住姜文的手,用力掐了几下,想再说什么,但已是气息奄奄,耳边的声音越来越远,反而听到几声清脆的鸟啼,越来越清晰,穿过重重人群来到她身边,念着——母后。
公衍生和红袍人在林间穿梭,火势还没有烧到这里,到处是枯枝落叶,没有多少避体,只能尽快跑,最好离开丰山。
也不知道他们跑了多久,红袍人先停下脚步,他大口喘息,原本俊朗的面容此刻因身体剧痛而扭曲,只能暂时靠在树干上。
面具早就被他扔掉,露出年轻男人的脸。
公衍生也停下,他的情况还算不错,不过年轻男人跟着红袍人跳了九天已经筋疲力尽,能跑到现在算是难得了。
“没想到你真的会来救我,你真是个好人。”公衍生笑咧着嘴站在年轻男人面前。
年轻男人哑着嗓子:“已经后悔了。”
“那你也是个好人。”公衍生满不在乎地说。
从姜文身后跟着来到皇宫,当晚还在天禄阁找到了他,给他传递消息,又混在国师里面,一直没人察觉出异常,这种本事着实厉害,恐怕当今世上没几人能做到。
没错,在谢长鸢昏昏欲睡之时,公衍生就在案上找到了年轻男人留下的痕迹——两枚模样熟悉的铜钱,被他小心收入袖中。
谢长鸢离开后,他就在案上留下一点痕迹,熄灭了所有烛火,举着烛台去找谢长鸢,也不知道对方能不能看懂。
他感知灵敏,自然也知晓自己身边被人严加管束,暗中不知藏了多少眼睛,连夜晚和谢长鸢见面的事皇后都知晓地一清二楚,不可不防。
至于会不会是萧观告密,公衍生暂时觉得没有这个可能,对于谢长鸢的清誉,萧观看的比她本人都重,怎么可能轻易告诉他人。
人人都有私欲,公衍生看向年轻男人,那他为什么救自己呢?
年轻男人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待他平稳气息后,开口:“……我虽然武功高强,但每个见过我的人都觉得我的剑术邪佞,故而他们怕我,却也看不起我。你是第一个愿意学习这套剑法的人。”
公衍生一愣,他想过很多理由,甚至连看上他的念头都想过了,却没想过是这样一个理由。
有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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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笑,但也有点心酸。
“别把我想的太惨,”年轻男人一眼看出他心里想什么,“但敢在我面前冒犯的都被我杀了。”
“你的剑术叫什么名字?”
他神色倔强,“仙人剑术。”
公衍生:“……”
“哈哈哈哈!”忽然有人笑出声,两人皆是警觉,就见一人身穿禁军铁甲从林间现身。
“仙人剑法?狗屁!鸡鸣狗盗之辈还自攀仙人之名,也不怕折了这条贱命!”
这人弯弓搭箭,瞄准了年轻男人,“太子殿下莫怕,待我杀了此人,臣便领你回宫。”
“等等!”公衍生站在年轻男人面前,却不知该说什么。
这人茫然,接着恍然大悟,怒道:“大胆贼人,竟敢挟持殿下!”
公衍生:“……”
他转过头,年轻男人皱眉轻轻摇头,表示自己已经没有力气了,打不过对方。
公衍生急中生智,忙道:“贼人已经死了!”
“死了?”禁军疑惑,“那他是谁?”
公衍生回答:“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不对,”禁军说,“他身上还穿着祭礼服,太子殿下休要诓骗臣。”
“这……”公衍生没想到对方还有点脑子。
年轻男人突然开口:“我自幼在山中修行,见到殿下被人所掳,故而出手相助,贼人已被山火烧毁。殿下见我衣不蔽体,所以让我穿上这件衣服。”
“没错,”公衍生连连点头,补充到,“不然他怎么不戴面具呢?”
“也是……”这人刚要放下弓箭,忽然想到什么,又把弓箭举起,“可你怎么保证你是太子殿下呢?”
没完没了了。
公衍生心中不耐,“你要我如何证明?”
“太子殿下膝盖上有三颗痣,你给我看看。”
“放肆!”
他知道身上自己没有痣,一看就会露馅。
可这样一句话,并不能阻止禁军向他走来的脚步。
他背后浓烟滚滚,山火已经烧到了他们附近,气温越来越高,热浪一遍遍拂过他们的身体。
他心中焦急,本是已经逃出生天,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若不能过这关,他们二人都要死在这里。
就在他还没想好要说什么的时候,一滴冰凉的触感落在他脸上,接着,他抬头。
一滴,两滴……
禁军显然也发现了什么,伸出手,看着雨滴落在手心,天边逐渐凝聚起的乌云和翻飞着灰尘的漫山大火交织在一起。
火红与天蓝之间晕染着灰黑色,火红越来越多,灰黑色越发密集,笼罩住整个山头。
禁军喃喃:“下雨了……”
雨水越来越多,最后降在他们身上都仿佛是用小石头砸,他们感觉身上疼起来,便纷纷去找掩蔽体,好在附近有山洞,也不知是什么动物的巢穴,估计已经饿死了。
年轻男人将身上的衣服拧干,抬头就见禁军站在洞口,将头盔脱下放在一边,长发束起,从五官看去,此女子样貌还算清秀。
她一转头,就见年轻男人看他,皱眉道:“看你姑奶奶干什么?”
年轻男人皱眉,撇开眼不去看,就见公衍生鬼鬼祟祟地蹲在一边捡石子,见他看过来,忙令他噤声,然后用挑好的石子在自己两块膝盖上用力划出血痕,然后再用布条包扎好。
他起身,和禁军并肩站着。
此处地势高,能将祭台的情景全部收入眼底。
公衍生的目光穿过瓢泼大雨,仍能看到无数穿着五颜六色衣服的小人在欢呼雀跃,有个坐在地上的人双手举天,高声呼喊。
渐渐的,他们跟着他开始齐声唱着:
“雨霖霖兮稷谷丰,
风飔飔兮万民生。
声扬扬兮君恩重,
众归国兮邦德宁!”
歌声传到他们的耳朵里,公衍生笑起来,如果他是神的话,他大概也喜欢这样一群小人。
禁军被他笑声吸引,又看向他膝盖上的血印,神情一愣,“你的腿……”
9. “雨声”
公衍生寻着她的目光向下看去:“受了些伤,刚刚跑时挣开了。”
他微微一动,牵扯到伤口,“嘶”了一声,身形微晃,跌倒在地上。
禁军见状,慌忙上前看他,“你还好吧?”
公衍生不搭话,蹙着眉头拉开衣摆,露出血迹斑斑的双腿。膝盖上已经看不到皮肤原本的颜色了,鲜血还从伤口处往外冒着,十分触目惊心。
他颤抖着手一点点把已被鲜血浸透的长布解下来,解布过程中伤口又被他重新撕开,但他只是一声不吭,直到把所有伤口都暴露出来。
“这也太严重了,以后怎么走路呢?”禁军皱着眉道,蹲下身,“我来帮你,我在行武时自己处理过。”
公衍生闻言往后退了两步,后背靠在岩洞上,见她要伸手,又警惕地推开她。
“你刚才还怀疑孤的身份,孤不信你。”
禁军一听,立刻急得抓耳挠腮,道:“我……卑职也只是奉命行事。”
公衍生缩了缩腿,并不理她。
禁军有些急躁,一把拿过公衍生的小腿,“不管你是不是太子殿下,这伤都耽误不得。”
公衍生一惊,立刻抓住禁军手腕,“你做什么!放开!”
禁军一脸严肃,“我给你把伤口处理好,不然这样严重的伤口可是会死人的。”
公衍生仍不松手。
禁军只好无奈地央求道:“殿下,好殿下,你让我看看,就看一眼。”
过了半晌,公衍生才终于把手放开,撇过头不看她。禁军立刻低头去看他膝盖,从一片血肉模糊中,终于看到三颗黑色的“小痣”,这才终于放下心,帮他仔细包扎起来。
公衍生垂眸,那是他用头发沾了黑色泥土扎上去的,若是正常看肯定能看出端倪,但若是全是血的情况下,就算是有误,对方也认为是血的缘故。
年轻男人就坐在不远处,看着着公衍生装模作样和禁军推三阻四,仿佛自己真的是尊贵无比的太子一样。
公衍生见他看他,立刻瞪了他一眼。
看什么?!
年轻男人见此,不知想到了什么,无声笑了笑。
这张脸似乎很少出现笑容,就算出现了,也只是十分轻浅的,仿佛一只鹤立在水面上,只有淡淡波纹偶尔出现,其余的时候都让人见不到踪影。
见此公衍生又瞪了他一眼,他还不是为了能让他们两个人活下去,不然至于把自己弄伤么?
但他又不能说话,只好眼不见心不烦,转过头看向洞外。
风萧萧,雨簌簌。
外面的歌声渐渐小了,雨声也就显得越发大起来,雨点密密麻麻打在土地上,砸出一个个凹坑,仿佛金戈铁马踏碎山河,又仿佛喧闹市集,人声窃窃。
在洞口处也只能看到漫无边际的烟雨,将整座丰山都用稠密的雨雾遮掩住,风往里吹,连他们身上都湿漉漉的,渐渐的,连他们都开始看不清彼此。
年轻男人立刻警觉,袖中隐藏的匕首蓄势待发,并慢慢挪到另外两个人身边。
天下大旱,太多生命都为了保命而沉寂,人很难寻到他们的踪影,但一场大雨,什么妖魔鬼怪都一股脑冒出来,山中精怪也饿了许久,若是稍有不慎,就会命丧其手。
公衍生奇怪:“你过来做什么?”
“冷。”
他没有察觉出异样,一低头就看着两条膝盖上的血都处理干净了,还用内衬上的细布紧紧绑住,禁军慢慢为他系紧。
禁军虽然性格粗枝大条,但毕竟跟随父亲出巡过,也见过许多世面,自然也就察觉到雨幕中不寻常之处。
年轻男人和禁军对视了一眼,确定对方和自己想的一样,便握着自己的兵器站起身。
“你们两个为什么又站起来?”公衍生茫然。
“站起来暖和。”
“我热,起来凉凉快快。”
年轻男人和禁军同时说道,说完又看着对方沉默。
公衍生:“……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敏锐地察觉出气氛不对劲,但自己又偏偏什么也没察觉。
“没事,殿下安心在卑职身后待着,不会有危险的。”禁军大大咧咧地笑着,目光却一直盯着洞口。
看起来应该比另一个更靠谱些,公衍生仍然对年轻男人之前对自己的求助无动于衷而耿耿于怀。
“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禁军笑:“卑职姜和。”
“你是姜文的女儿?”
“对。不过我能进禁军可不是因为我的父亲,而是因为救驾有功,陛下特地提拔的。”姜和点头,又补充了一句,眉眼间神采飞扬的样子让公衍生蓦然想起了谢长鸢。
他忽然问了一句:“你认识谢长鸢吗?”
姜和皱眉,“提那个衰星干什么。”
接着她一顿,觉得这样说话不太好,于是改口,“认识,我曾与她同为长公主伴读,不过我实在受不了她们两个,领职后就只在宫外住着了,现在也少见面。”
公衍生若有所思:“你为什么叫她衰星?”
“她天天板着个脸,不管做什么都要遵循礼数,和小老头一样,光看一眼就要烦死了。”姜和满脸烦躁。
公衍生回忆了一下谢长鸢的脸,好像和姜和说的不一样:“按你这样说,她很受长辈喜欢?”
“嗯,”姜和点头,“所以我最讨厌她了,其次就是长公主。”
萧观跋扈之名他也有所耳闻,便点点头,还想再说什么,突然听到一阵兽吼,忽远忽近。
公衍生住了嘴,他一无兵器,二身有伤,要是真有什么麻烦,他只能尽量让自己不要惹麻烦。
年轻男人沉默的时间比他说话的时间长太久了,就连公衍生和姜和聊天时他也只是安静听着,从头到尾不说一句话,仿佛他自己天然与外世隔绝。
死一般的寂静弥漫在山洞,兽吼越来越靠近,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他们分辨不出是什么,只能希望对方不要发现他们。
此时还是夜晚,三人都没有带火,只能挨着黑暗在山洞中相对。
兽吼停在山洞前,徘徊了许久,年轻男人和姜和悄悄挪到两边,防止被扑进来的野兽打个措不及防。连公衍生都忍不住站起身,握了一块石头,紧紧盯着雨幕。
可是他们精神紧绷了许久,始终不见野兽闯入,这让三人都十分疲惫。
“娘的,倒是给个痛快啊。”姜和低声骂了一句。
年轻男人依旧一言不发。
公衍生原本全神贯注,姜和一说话,才觉身上疲累,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不敢进来吧,与其在这里空耗,不如去其他地方找找,说不定有空的。”
“太子殿下说这话,畜生哪里听得懂?”姜和摇摇头。
可令他们没想到的是,公衍生话音刚落,野兽低吼了一阵,便真的如他所说的,渐渐离开了这个地方。
两人将目光齐齐投向他,他不以为意,摊手:“巧合。”
姜和直接双眼冒光,一把抓住公衍生双肩:“殿下也太厉害了,居然能号令野兽!简直是山神降世!”
公衍生:“……”
姜和果然是个直脑筋,公衍生被她摇得头晕,向年轻男人求助,没想到对方竟看着他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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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会也这样想吧?
这个世界的人都什么脑子啊!
长夜漫漫,他们约定留一个人守着,其他人睡觉,如此,便等到了天亮。
却不想,天亮了,雨却没有停,没有昨天下的那样疯狂,淅淅沥沥的,但仍然不能轻易出去。
他们只能喝雨水充饥,虽然饿地狠了,但没有火,就算揪住一只长蛇也吃不下去。
三个人就团团围着它,玩到它筋疲力尽,才勉强排遣一下被困的无聊。
他们就在山洞里待到了第三天,终于等到雨停。
可是雨停了,他们依旧走不了。
“殿下不能久待在宫外,必须跟我回去。”姜和说。
“他不能跟你走。”年轻男人只是固执地反复说这句话。
废了那么大劲,就是为了把他带走,现在姜和要把人重新带回宫,自己这段时间岂不是在浪费时间。
两人互不相让,差点就要动刀剑,公衍生好说歹说地安抚下去,他给年轻男人一个眼神,对方冷哼一声,别过头去。
装什么酷,公衍生撇撇嘴,要是年轻男人能打过姜和,现在已经提剑上了,还用得着打嘴仗。
姜和握着公衍生的手,大有不答应就不放开手的架势:“殿下,好殿下,跟卑职回去吧,不然父亲一定会责怪我办事不利的。”
这有什么……公衍生腹议,皇后都死了,根本没人能治她的罪,但嘴上还是尽力安抚,说什么山间路滑,野兽成群,迷失方向等等。
公衍生正说着,见姜和耳朵一动,似是听到了什么,一脸兴奋地对他说:“有人来了,应该是父亲见我久久不回,所以来找我们。殿下,跟我们走吧。”
公衍生皱眉,“你怎么就确定是你的父亲,兴许……”
姜和迟疑了一下,立刻又说:“殿下是皇后亲子,理应学得一点测算之法,何不推演一二?”
他又不是萧衍,怎么可能学过……
“自然是测算过,是敌非友。”公衍生斩钉截铁道。
“殿下什么时候算的?”姜和疑惑。
好问题。
“我怎会骗你?若是不信,我再给你算一遍。”
公衍生走到一边,捡起三颗石子,随手画一个九格,“我随便推演一下,你看好了。”
石子一投掷,三颗分别落在“九”“一”“四”中,公衍生两眼一闭就胡说:“大凶。我们快跑吧。”
姜和看不懂,只好跟着点头应是。
反倒是年轻男人一脸沉重地看着地面上的“卦象”,不过正和他意,便没有反对。
三人意见一致,于是悄悄从山洞口离开,往远离动静的方向跑。
他们跑的不快,毕竟里面有两个“病患”,年轻男人还算能坚持,但公衍生不知怎的,总觉得之前被接好的脚又在隐隐作痛。
那些人似乎发现了他们,步步紧逼,连公衍生都听到了衣服摩擦的声音,以及粗重的喘气。
但奇怪的是,他们没有听到任何人在说话的声音,甚至简单的“唔”“啊”都没有,只有重物在黏湿土地上拍打的声音格外明显——他们在奔跑。
声音越来越近,频率越来越快,最后竟和雨声相似,公衍生鼻尖能嗅到一股不同于雨后的味道,而是一种接近腐烂的臭味。
像是杂合了烂肉糜谷的呕吐物。
谁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谁也不敢停下,心跳越来越快,喘息声越来越大,到最后公衍生的耳边风声呼啸,他眼前看不见东西,只能跟随着他们疯狂向前跑去。
忽然,他们停下了脚步。
因为他们前方,出现了“雨声”。
10. 彼此干净
怎么办?
姜和第一次直面这种诡异情况,心中难免慌乱几分,但她脸上仍然一副镇定的样子。
“雨声”越来越近,姜和一咬牙,“必须解决它们,否则我们都要死在这!”
她似乎下定了决心,目光直直看向公衍生,压低音嗓安慰他:“殿下放心,就算卑职万死,也不让这些脏东西碰到你分毫!”
她取下身边一直带着的一把长弓,不似禁军常配,筒中箭箭头均由铁制,远远看上去竟散发着冰冷的寒气。
“此为御赐之物,今日我要拿其杀敌,殿下且耐心等我。”说罢,姜和恋恋不舍地看了眼公衍生,便扭头走入身后的山林,几息间没了身影。
公衍生愣愣地看着她的背影,不知该说什么,到底是为了她的忠心,还是为了她似壮士一去不复还的决绝。
一想到这里,他不禁对萧衍产生了一丝羡慕,他什么都不需要做,自有人为他前仆后继,且甘之如饴。
他忽然感觉自己的肩膀被人握住了,回头一看,年轻男人皱着眉,“我们去前面看看。”
“雨声”依旧在前方,以一种令人心烦意乱的速度向他们逼进。
公衍生点头,人家姑娘拼命给自己打出一条生路,自己也不能在原地坐享其成。
“你手臂有力气了?”公衍生问。
“勉强能抬起来罢了。”
年轻男人走在他前面,缓缓靠近声音来源,公衍生紧跟着他,忽然感觉自己的脚踝钝痛,身形一晃,差点跌倒在地上。
但他很快稳住身体,连一丝异样都没表露出来,咬着牙一点点挪动步子。
鼻尖能嗅到的臭味越来越浓,公衍生几乎是每走几步就要作呕一次,还没走几步,整个人仿佛脱了水一般,面色发白,呼吸颤抖。
“你怎么样?”年轻男人压低声音。
公衍生摇摇头,喉咙抽动了一下,忍不住又呕了起来。
年轻男人没有办法,将袖中掩藏的匕首抖出来,塞到公衍生手里,“你拿着,保护好自己。”
公衍生没有办法,只好用力捂住口鼻,声音透过衣袖,闷闷开口:“你呢?”
他说:“我就算赤手空拳也比你强。况且我有仙人庇护,会活得比你这个假太子长。”
公衍生睁大了眼睛,刚要反驳他,一吸气立刻就开始作呕,忙住口。
年轻男人看他的样子,嘴角微微扬起,迅速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公衍生白了他一眼,撞开他走在前面,连砍掉几根树枝清路。
忽然周围一静,所有声音都消失了,连风都静止,两人身形一顿。
匕首侧面反射着日光,照出身后的树干上新冒出来的嫩芽,芽心凝聚出来一滴清露,颤颤巍巍地从稚嫩的芽边划过落在地上。
“滴答——”
腥臭的味道扑面而来,距离他们只有几步之遥。
年轻男人瞳孔一缩,一把把公衍生拉到身后:“当心!”
可当他看清眼前的一切时,眉头又不禁皱起来。
“吓死我了,原来是死人坑,我还以为是什么野兽。”公衍生从他身后探着脑袋,长舒了一口气。
面前的坑内堆叠着无数白骨,分不清到底有多少人葬身于此,有的骨头已经碎裂,有的上面甚至还残留着牙印,也不知道是动物饿极了啃的,还是人为。
年轻男人蹲下身,仔细观察着,公衍生把匕首递给他,“别用手,很脏的。”
他接过,挑着骨头一一翻过,眉头就没有松开过。
“说起来……”
“嗯?”年轻男人回了一句。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年轻男人闻言,这才抬起头看他。
公衍生笑着说:“我叫公衍生。取意万物绵延,生衍不息。”
“我的父亲是樵夫,常用斧柯,故我单名一个柯字。当时家住浮罗山,故人称我为……”
“浮罗柯?”公衍生接话。
“……罗柯。”
公衍生不好意思地揉了揉耳朵。
“啊!!!”
一声惨叫从远处传来,二人皆是一惊,“遭了,姜和肯定遇到麻烦了。”
二人忙动身向传来惨叫声的地方奔去。
“姜和!”公衍生穿过树林看到竖入地面的长弓和散落的箭矢,心中一慌,忙大喊了一声。
深入其中,只见一个浑身带血的人影半跪在地上,摇摇欲坠,发丝散乱,手中一把不知从何而来的大刀,已经卷了刃,用其支撑着身体,才不至于倒在地上。
公衍生忙跑过去扶住她,她回头看了一眼,才终于放松了身体软倒在地上。
公衍生把她扶到膝上,手上就已经满是鲜血,此刻再抬头看周围,周围倒了十数个穿着破烂衣裳的流寇同样浑身是血,此刻都已咽了气,身边武器生了锈斑,远远看着一片血气。
公衍生只看了一眼便知姜和战斗何其艰难,心中敬佩,又升担心,于是低头去查看她身上的伤口。
姜和一把攥住了他的手,他看她,她只是摇摇头,嘶哑开口:“殿下不必看了,伤在腰腹,暂时治不了。”
腰腹受伤会导致整个上半身用不上力,这在战斗中是致命伤。
公衍生反握住她的手,皱着眉责怪:“你傻啊,有弓箭不用,干嘛跟他们面对面打。”
姜和虚弱地摇摇头:“弓箭对这种东西没用。我把他们钉在树上,都穿透了,他们仍然无事……”
她忽然喘了一口气,眉头轻轻皱了一下,公衍生似乎听到了血滴在地面的声音,心中一紧,就听她说:“我……我夺了他们的刀……才勉强……勉强赢了他们……”
“殿下……”姜和忽然唤了他一声,“卑职不辱使命,殿下……”
她咧开嘴角,露出一个笑容:“……殿下无碍,就好。”
“我无碍,我无碍,”公衍生口中念了两句,“我先给你处理伤口,你别动知道吗?”
可姜和却始终抓着他的手不放,她半阖着眼,声音越来越小:“卑职……我……姜家忠心耿耿……”
公衍生安慰她:“我知道,我知道。你不光护驾有功,还保护了太子的安危,简直是天下第一俊杰。”
姜和又笑了下,似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姜家……”
公衍生感觉握着自己的手一松,他呆呆地看着她似是疲累地闭上眼,唤了两声“姜和”,不见她反应,又去拍她的脸颊,在她耳边喊了几声,才终于慌乱起来。
伸手去摸脉搏,可是怎么也感觉不到,又去试呼吸,却只听得到自己粗重的喘息。
“罗柯,她是不是和萧衍一样,死了?”公衍生呆呆地向身边人求助。
罗柯刚才站在一边一直没有出言,听到公衍生的话,他才终于走过去。
“没死,只是昏过去了。”
公衍生听了他的话,浑身骤然一松,这才发现自己后背汗涔涔的,双手都在发抖。
“早知道那边什么也没有,就应该过来帮她的。”
罗柯不置可否,“我们遇到的是同样的东西,也算她运气好选了这边,不然她早死了。”
他蹲在姜和身边,边说着边将匕首抵在她脖子上,就要抹,被公衍生一把攥住了手腕。
“你做什么!”公衍生惊愕。
“当然是杀了她,”罗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要是她活下来,我们免不了麻烦,何不直接杀了,以除后患。”
“好歹是条人命,不救罢了,还要杀。趁人之危,未免太卑鄙了。”
罗柯冷了脸,挣开他的手,站起来,“好啊,我不救她,我也不杀她。等她醒了,你就跟她回宫去吧。”
他心中有气,走到一边,匕首在指尖耍出剑花残影,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过头盯着公衍生,目光下移落在他的脖颈上。
要是他敢说出一个“好”字,他就取他性命!
“……你放心,我不会跟她回去的。”公衍生侧过头。
罗柯不语。
“我只是不想杀人而已,我……没杀过人,也很少见人死去。”
罗柯冷嘲:“真是幸运,这种世道也没见过几次死人,怪不得分不清。”
公衍生捂着姜和身上的伤口,尽管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但一按还是会不断往外冒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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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我都不会医,把她送回宫她才会有活下来的可能。不如……”
“不如你跟她回去算了,”罗柯烦躁地眯眼,向前踏出一步,手垂下,匕首尖正在公衍生脖颈后面。
“彼此干净。”
公衍生迟疑,漫长的安静让罗柯越发心烦意乱。
“你能不能救救她?”
“什么?”罗柯怀疑自己听错了,公衍生咬牙,又说了一遍。
“你那么厉害,肯定有办法,救救她。”
“她也算是为了救我们才受伤的,对你我都有恩。”
罗柯冷笑:“我确实可以,但她是为了救太子萧衍,而不是平民公衍生和侠客罗柯。”
“待明日她知晓了你的身份,可不会念着你的好。她会对你弃之如履,甚至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我知道,”公衍生低头看着姜和的脸,“可我不能弃她于不顾。”
“我不想跟她回去,也不想见死不救,若是跟着你离开,我能做的也就只是把她放在这里,等着她的父亲派人来找她。”
“姜文一时半刻找不到这里,可她又受伤昏迷,这里血腥气太重,若引来野兽,她定会没命。”
“就算我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后半生也会一直沉浸在懊悔与痛苦之中,直到愧疚而死。”
公衍生轻轻转过头,低垂着眼,“就算只为了我,为了你的剑术后继有人,救救她吧。”
“算我求你,救她。”
公衍生说完后,便静静等待,他也摸不准罗柯的心思,但他自称侠客,应当最看重仁义二字,再怎么说,姜和救了他们是事实。
罗柯重新站到他面前,看了他片刻,道:“你的骨头跟着你真是倒霉,怎么能软成这样。”
公衍生茫然看他。
“你我才见面不过几日,你已经求了我两次,再一再二不再三,下一次我可不会答应了。”
他将匕首收回,最终还是同意了救人,目光在姜和身上仔细查看,扯了扯兵甲,发现已经和伤口黏在一起了。
“常言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做善因结善果,今日行一善,明日飞升做神仙去。”公衍生面色一喜,立刻什么好话都一股脑倒出来。
罗柯无奈:“先去找个有水的地方清理伤口。”
公衍生点点头。
两人一时都没有动。
罗柯看了他一眼:“你在等我抱她?”
“……我抱不动她。”公衍生脸一红,解释到。
姜和比他要高,身上还穿着密不透风的甲胄,他身体又缩水,力气也不大,刚才扶着对方都吃力。
罗柯说:“我还没有恢复,也抱不了多久。”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最终还是决定一人一只手,扶着她去了附近的溪水边。
临走前,罗柯还回头看了一眼,公衍生疑惑,“怎么了?”
“没事。”罗柯说。
待他们离开后,满地“尸体”瞬间化为白骨,嘎巴嘎巴地团成一团,像只偷东西的小兽,滚滚往死人坑去了。
溪水边。
“把匕首洗干净再用。”
“穷讲究。”
罗柯拿出火石燃了火,将匕首在上面烧燎过,便一点点把甲胄和血肉分割开,然后整齐卸下。
公衍生瞪大了眼睛,“你有东西生火,那几日怎么不拿出来?”
他摸了摸肚子,他饿了几天,只有雨水充饥,现在一想起来,便开始微微发疼。
“当然是为了借刀杀人。”罗柯丝毫没有掩饰。
野兽避火,自然是借它们的刀杀姜和这个麻烦。可惜失败了。
姜和躺在地上,腰腹上的衣物都被尽数割掉,露出伤口,因为灼热,伤口并没有崩裂,还散发着飘飘热气。
公衍生撕了身上的衣服,当做纱布给她绑上。
罗柯说:“你的衣服都要撕干净了,以后穿什么?”
公衍生无所谓笑道:“全身上下没有一件是我的,撕了就撕了。”
他拿出一直好好放着的玉佩,亲了一口,“只有这个是我的,卖了换钱,还怕没有衣服穿。”
11. 残谷休憩
丰山并不大,他们这几日已经走了出来,只是更远的是连绵不断的山峰。
公衍生在脑中将地图铺展开来,不断回想来时祭祀的方位,逃跑的方向,日光偏移。
此地因夹在两坡间,才聚起一点溪水,为姜和洗净血迹就全然变成暗红色,不能喝了,只能另寻他处。
“附近有村庄,可以去歇歇脚。”公衍生睁开眼望向远处。
他用手在姜和脸上试了一下,以为会发烫,没想到冷得如冰。
他一愣,就听罗柯说:“她快撑不住了,我们必须在天黑前赶往残谷。”
残谷,位于丰山东南,人迹罕至,常年被浓雾覆盖,曾有人进入其中,却发现尽头是断壁残崖,深不见底,整个山谷像被整齐削去了一半。
公衍生看到简述的时候也只是匆匆略过,现在想起来,再加上罗柯的话,立刻琢磨出意味来。
里面有人居住,所以故意放出消息,以免有人惊扰。
“是神医吗?”公衍生惊喜地问。
罗柯思索:“不算,是个顶无情的人,会点医术而已。”
“那我们快走吧……”公衍生面色一喜,刚要站起来,又重重跌回去。
罗柯疑惑地看他,见他捧着脚,欲哭无泪:“我的脚怎么没知觉了?是不是又断了?”
说着,还尝试着摁了摁,确认没有感觉后,抬头:“这个……你能治吗?”
罗柯叹了一口气,蹲在他身边,将手覆在他脚踝,问:“那些人没给你治好吗?”
“姜文本来给我接好了,谁知道旧疾复发,这几天疼死我了。”
公衍生忽然想起自己的病因,埋怨道:“当时我在屋顶上喊你,你怎么不应我?”
罗柯抬眼:“连个老头都对付不了?再说,你以为屋里的老东西很好解决么。”
“人都躺床上了,要解决什么?”公衍生不理解。
罗柯刚要辩解,一想这一路上的奇怪事,又把话都咽下,伸手在暗红的水中洗了一下,便按在脚断处。
“忍着。”
公衍生还没反应过来,先惨叫一声,大腿肌肉抽痛,下意识一脚踹在罗柯肩上。
“唔!”罗柯皱眉,捂着肩头后退了一步。
公衍生疼得冷汗直流,躺在地上蜷着腿,好半天视线才渐渐聚焦,感觉自己好像从阴曹地府走了一遭。
他缓缓坐起身,晃了晃头,甚至觉得耳鸣。
“随便踹人的坏毛病跟谁学的,再有下次,就把你的腿卸掉。”罗柯手里还抓着他的脚踝,威胁般捏了捏。
公衍生干笑,把脚抽回来,“知道了……知道了。”
他站起身,在地上跺跺脚,发现果然没什么痛感了,惊讶地打量罗柯。
要知道从灵州到都城要走几个月,他一直坐在车上不敢动,修养了很久才敢下车,他好奇问:“你怎么做到的?”
罗柯睨了他一眼:“武人之血阳气最盛,佐和天地水阴,以除邪气……”
“好了,你不想说可以不说!”公衍生打断他。
罗柯一笑。
旁边的树林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两人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扶起姜和悄悄离开了。
去残谷的路线在他脑子里,路上尽量避开溪水、低洼等地,免得遇到野兽,一路倒是平安。
公衍生觉得太安静了,没忍住和罗柯小声交谈起来:“你不知道,我在宫里装萧衍有多累,他性格软,身上又娇气,说话温温柔柔的,我心里总憋着一股气。”
罗柯挑眉,“……性格软,娇气,温柔?”
“难道不是吗?”
罗柯不置可否,没有回答。
公衍生气闷,但又实在无聊,沉默了一会儿,又问:“浮罗山在哪里?”
“并州。”
“那你来灵州做什么?”
罗柯顿了一下,“来杀人。”
公衍生一下子兴奋起来:“杀谁?”
“皇帝。”
他顿时泄气:“那你来晚了,皇帝已经死了。”
“我知道。”罗柯目光下移,落在公衍生腰间的天子玉上。
公衍生问:“刺杀对象死了,却不是你杀的,算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
“成功。”
“真轻松。”公衍生撇嘴。
罗柯看他:“你不是害怕杀人吗?”
“这……”公衍生不好意思别过头,“这是两码事。”
说了不代表会做,就像游戏一样,但跟罗柯解释他又不一定听得懂,现在反而显得他像个虚伪小人,说一套做一套。
罗柯:“我还记得你之前夺剑要伤我,这也是两码事?”
天的,怎么他开始提旧事了,公衍生绞尽脑汁解释:“只是为了自保,又不会真的杀人。”
罗柯点点头,也不知道有没有信。
他连忙转移话题:“对了你的剑呢?”
罗柯没有回答,而是脚步一顿,抬头:“到了。”
公衍生不明所以,跟着抬头。
只见两边山峰拔地而起,高耸入云,其上黑岩斜生怪松,丹日落于叶间,色灼灼,光融融。
中央山谷深幽,此时既非清晨也非暗夜,却弥漫着浓郁乳色的雾气,怕是进去连一米内都看不清。
罗柯向前走几步,手放在唇边,一声清脆嘹亮的鹤鸣回荡在山谷中,缥缈无边际,高响入云端。
可在他身后的公衍生就不好受了,他耳中嗡鸣,仿佛一根铁刺钻进脑髓不断翻搅,头晕眼花。
连姜和都醒了过来,虚弱地皱着眉,“吵死了。”
鹤鸣稍停,仍余音缭绕。
只见浓雾微消,从中走出一人,头戴幕离,轻纱长长,衣袂飘然,浑身素白。
罗柯高声:“浮罗山,罗柯请见。”
一只纤细修长的手拨开一点长纱,露出一张惨白的脸,似是确定身份,便放下手,转身。
“跟紧我。”
姜和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没有问,乖乖地跟着公衍生和罗柯走进去。
雾色渐浓,却仍然能清晰看见素白身影,不知走了多久,雾色尽消,眼前豁然开朗——
几间茅舍错落,竹林郁郁葱葱,清溪缓缓流淌,鱼跃荷动鸭游。
素白人影解下幕离,挂在门前。
“陈令。”
他冷冷吐出两个字。
“萧衍,姜和。”罗柯先一步说。
公衍生奇怪地看他一眼,可惜罗柯并没有理会。
“天家人?”陈令淡眉一蹙,掐断一朵菡萏放在鼻前,似是十分嫌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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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但他还是将花一抛,吩咐道:“进来,坐吧。”
粉色菡萏落入水中,鸭惊鱼逃,徒余圈圈涟漪。
好怪的人,公衍生看着水中残花,摇摇头,驱散脑中的想法。
姜和按照陈令的指示躺在屋内榻上,问一句答一句。
她在公衍生面前原本是个聒噪性子,现在却只是睁着眼,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我去歇息了。”罗柯对这里好像很熟悉,也不等陈令说什么,径自去了另一边。
陈令看完,道:“她的情况很糟。”
“能恢复好吗?”公衍生忙问。
陈令摇头。
怎么会这样,公衍生心中失望,他看陈令好似胸有成竹,没想到也是无用,真是耽误工夫,还不如去村庄休息。
“但若不治,她今晚就会死。”陈令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不咸不淡补充了一句,“我可以帮她延缓。”
公衍生:“……那就有劳先生了。”
陈令伸手。
公衍生一愣,立刻反应过来对方是在索要报酬。以为对方依着罗柯的关系不会要,是他想当然了。
可他身上也没有值钱玩意儿,只有……
公衍生没多犹豫,直接将玉放在他手中。
“还算干脆。”陈令脸上绽开一丝笑容,仔细一看,笑容瞬间凝固。
陈令猛地抬头看他,“你是何人!为何有天子玉?”又转头去看罗柯休息的茅舍。
很快,他便冷笑一声。
“罢了,既然你舍得,我便也不客气。”陈令手腕一转,笑纳了。
“我会尽力医治,你出去吧。”
公衍生知道古代行医是不愿让人在身边看着的,便出去关上了门。
残谷内异常安静,且草木丰茂,似乎外界大旱并没有影响到此地分毫。
他好奇地伸手去触碰浓雾,发现对方像是有生命一般,瑟瑟缩缩的,仿佛一个羞与旁人接触的幼童,还不等他碰到就消散得干净,手一撤回来又重新凝聚。
他去看竹林,走了一圈又一圈,最终来到溪边。
他去看荷花,数了数有二十三朵,又去数一共多少花瓣,数来数去便觉困倦。
鸭子一叫,立刻把他惊醒,这才发现自己差点坐在溪边小石上睡着。
他推开几间茅舍,发现只有两间有床榻,一间是陈令和姜和,一间已经睡了罗柯。
他无奈,走进罗柯那间,一进去就发现对方已经睡了,身上盖着被褥,好不惬意。
公衍生看了心里不爽,又不知道从何而来,便伸手,把他身上的被褥扯下。
“嗯……”罗柯眼皮动了动,声音含糊,“……为什么扯我被子?”
“为了让你生病。”公衍生呛了他一声,却听不到他反应,再一看,原来已经重新睡过去了。
公衍生并不觉得一个侠客会如此不警觉,只能说明罗柯似乎觉得此地十分安全,完全不设防,故而睡得十分香甜。
他也没有多少力气闹了,在旁边铺好被褥,便蜷在上面,慢慢睡过去。
日渐偏移,风过竹林,野鸭游过的水波轻轻拍打在边沿的石头上,声音温吞,浓雾将所有不安都隔绝在外。
谷内一时静谧,只有风声、水声,以及幕离白纱抚过舍檐干草的声音。
12.鸭汤鱼肉
公衍生是被饿醒的。
他捂着空空如也的肚子,只觉得钻心的疼,又站不起来,只能在被子间胡乱磨着,
罗柯往他嘴里塞个东西,他衔住在嘴里嚼了嚼,也没尝出个滋味来,抬抬眼皮:“这是什么?”
“荷花花瓣。”
公衍生咽下,问:“有吃的吗?”
“这里能有什么吃的。”罗柯似是在笑话他。
公衍生疑惑:“那陈令平日吃什么?”
门口一个声音冷冷道:“吃鲜花,喝露水,在山中过神仙日子。”
陈令不知什么时候站到门前,仍然是那件素白的衣裳。
公衍生嘟囔:“神仙就过这种日子啊。”
陈令说:“外界大旱多年,有水喝就是神仙日子,很多人千金也买不来。”
那灵州也算寸土寸金了。
公衍生心里道,却没有讲出来。
他坐起身,把罗柯怀里的花苞都抢到自己手里,边嚼着边问:“姜和怎么样了?”
陈令:“我以为你睡得那么安稳,不关心她呢。”
“我把全家身当都给你了,怎么会不在意。”公衍生咬住一瓣花,狠狠一拽,“你还没说她的情况呢。”
陈令:“我已经遏制住了她的病情,正睡着。”
准确来说是疼昏过去了。
“想要根治的话只能找两个人,一是当朝国师,不过我观太阴星暗淡,想必也不用费功夫了,二则是须扶城的巫仙。”陈令看向罗柯,“你应该还记得怎么走。”
“不跟着我们一起?”罗柯问。
陈令一扯嘴角:“你匆忙把我喊过来,帮你保护那把破剑就算了,后来让我治病,有报酬我也不计较,你还想怎么样?”
罗柯紧了紧手里的长剑,剑鞘朴素,将剑刃光彩完全遮掩下去。
“这是他给的,不是破剑。”罗柯语气不爽。
陈令不理会他,对公衍生说:“你要是想笼络他,就送他一把世上最好的剑,我保证他对你死心塌地。”
显然,他误以为公衍生要笼络罗柯作为他的客卿,罗柯一听,眼刀飞过去,陈令却完全不在意。
“我还有事,先离开了。”
他将幕离重新戴在头上,对公衍生说:“走前记得把被子洗干净。”
公衍生尴尬地点点头。
他转身钻入迷雾中,不见了身影。
公衍生和罗柯站在门口,一人捧着一朵花嚼。
“他不是男人么,怎么总带着那个遮脸?”公衍生问。
“那是他师傅的遗物。”
罗柯第一次见到陈令的时候,他就跪在师傅的尸体旁,而他出于怜悯,又仰慕其师徒之名,所以出钱为其办了葬礼。
从那天起,陈令就一直带着幕离,戴久了,也就习惯了。
他和师傅生前一样行走世间,救济世人,很长时间里,几乎所有人都把他认成他的师傅,但他只是做着他们师徒常做的事,没有辩驳过。
至于他的医术,听说是跟巫仙学的,但他一直否认。
半晌,公衍生把花一扔:“我、要、吃、肉!”
他的眼神盯着奔跑的野鸭,肚子咕噜咕噜叫起来。
罗柯递匕首。
公衍生一把拿过来,觑着眼比划野鸭子,但始终没有动手。
“你说……这点鸭子够我们三个人吃吗?”
“不够。”
公衍生把匕首扔回罗柯怀里,“那你来想办法,我去竹林里找点吃的。”
“那里怎么可能有?”罗柯问他,可他已经跑远了,听了他的话也只是摆摆手,然后一头钻进竹林。
姜和缓缓睁开眼,只觉得身上轻快了不少,轻飘飘的,仿佛一张纸片。
她面色发白,刚坐起来就觉得全身上下又酸又胀,脚一沾到地面就整个人一激灵,大脑瞬间清醒了不少,但还是有些昏沉。
昨日她消耗太多,筋疲力尽下又中了死人的阴招,意识模糊间好像看到殿下满脸焦急地扶住她,她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等她再醒的时候是被一阵怪声吵醒的,好像是鹤的声音,她曾在山野河涧中听过一次,只是声音没那么尖锐,似仙似怪,奇异非常。
她听了难受,睁开眼却已经行走在浓雾中,然后一直懵懵懂懂的。
她不记得期间发生的事,睁开眼的第一想法就是要去找她的殿下。
姜和推开门,就见罗柯坐在溪边,脚下是鱼篓和两只被捆住的野鸭子。
罗柯听到声音,头也不回:“醒了?过来帮忙。”
“殿下呢?”
他一指竹林,姜和抬脚就要过去。
罗柯开口:“我建议你先过来把鱼处理了,你家殿下刚才饿极了,要吃肉。”
姜和一听,脚步一转就来到他身边,就见他拿着匕首刮鱼鳞、剖鱼肚,一条很快就处理干净了。
她拾了一块轻薄的石片,擦了一下,就学着罗柯的样子处理鱼。
罗柯一见就知道她是新手,指点了几下,又和她换了匕首。
“以前没下水捉过鱼?”
“捉过,”姜和不知想起了什么,“父亲不准我做这种野人行径,所以都是自己偷偷下水,鱼嘛,就囫囵吞着吃,没你这样细致。”
罗柯眉头一皱:“你能活到现在真是命大。”
“怎么说?”
……
等公衍生回来,两人已经架起火堆,一个炖着鸭汤,一个烤着鱼肉,时不时低声说着话,看着氛围还算和谐。
“殿下回来了!”姜和一抬头,就见公衍生用自己的衣袖盛了许多果子过来,立刻去找了东西接下。
“你感觉如何?身体还好吧?”公衍生拍拍手上的泥土,在溪水中洗了两下,问到。
他和罗柯都是男人,知道姜和睡着也不好意思进去,就想等着做好饭食后再叫她。
姜和挠挠头:“卑职没事,除了有些晕外也无大碍。倒是殿下的腿怎么样?”
说着,她就要蹲下身检查。
公衍生后退一步,不好意思地遮了遮:“我早就好了,你看,行动无碍的。”
他为了让自己的话更有可信度,抬起腿屈伸了一下。
“那就好,我一想殿下受着伤还要扶着我就……”
“好了好了,这有什么,先吃饱才是最重要的。”公衍生一只那些果子,“你看,这些就算不解饿,也能让我们填个肚子,等出去了再想办法吃点好的。”
姜和不认得是什么,就笑着点点头,但也不知是不是这一下让她更晕了,她眼前一阵模糊,一下子跌在地上。
公衍生吓了一跳,忙过去扶她:“你没事吧?”
姜和缓慢地摇摇头,但眩晕感更重,公衍生忙让她好好休息,等着吃就行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把鱼都烤好再休息也不迟。”
公衍生皱眉,罗柯不明所以。
“怎么了?”
公衍生说:“你也说不是什么大事,那让她休息也不是大事。”
罗柯抬头:“你找果子,我炖鸡,她烤鱼,各司其职,互不干扰。”
公衍生不赞同:“她伤还没好。”
罗柯冷笑:“我伤也没好,你也帮帮我?”
公衍生疑惑:“你乱说什么,你身上哪有伤。”
罗柯闻言,原本慢慢搅拌的鸭汤的木勺一扔,一指旁边的长剑:“为了救你,我现在连剑也举不起来,你不认?”
他顾及着姜和在,没有把他跳了九天祭舞的事说出来,但公衍生明白,没有否认。
公衍生:“但她伤得极重,腰上的情景你也是见过的,推己及人,你不觉得疼吗?”
“伤不在我,我为什么会疼?”他伸着手点了公衍生身上几处伤:“倒是你,疼不疼你自己清楚,逃跑的时候也没见她怜惜你,你现在却心疼她?”
公衍生不认同他的话,站在罗柯面前,低头看他:“当时情况紧急,我都忘了,更何况她这木头脑袋。”
“不过是几条鱼,我帮她烤了就是,不劳烦你工夫。”
罗柯冷笑摇头:“凭她如何千娇万贵,也该是和我们一样的。不然做的少了,我心里不乐意,汤就不会给她喝一口!”
公衍生生气:“你做的难道就是山珍海味?不喝也罢,还差你一口汤不成!”
他气鼓鼓地坐在姜和的位置上,专心烤起鱼来,决定一眼也不看罗柯。
罗柯见状,斜睨姜和:“真是废物,这种事也要别人帮。”
姜和一听,只觉心猛地跳了一下,脑中瞬间思绪万千,她呼吸急促,猛地站起来,“殿下,我来吧!”
“嗯?”公衍生还在疑惑,就被姜和挤走了。
她面色沉重,似乎心里憋着一股气,仿佛带着上阵杀敌般的勇气,但她只是手里的鱼在火上不断翻身,冒出滋滋的油水。
公衍生一脸愤怒地看向“罪魁祸首”,但罗柯只是风轻云淡地看着鸭汤,嘴角带着一丝不甚明显的笑意。
鸭汤好后,他去茅草屋内又拿了木碗,自己尝了觉得不错,分别一人盛了一份,放在姜和身边,然后站在公衍生面前。
公衍生扭头不理他,自己洗了一颗果子抱着啃。
罗柯将一碗鸭汤递到他面前,含着笑道:“尝尝?”
“不饿。”
公衍生鼻尖嗅到一丝香气,他闭上眼,心里默念:酸的酸的酸的……
罗柯似是逗他,把汤几乎塞他怀里了,公衍生怕撒了浪费,勉为其难接下,然后在罗柯期待的眼神中重重放到了地上。
罗柯诧异,问:“真不饿?”
“不饿!”公衍生狠狠啃了果子一口。
罗柯点点头,走回汤锅前,舀出鸭肉:“肉就几块,你不吃,我就一个人独吞了。”
“等等!”公衍生开口。
罗柯抬眼看他。
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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衍生抬下巴:“给姜和分点。”
罗柯不情不愿:“……哼。”
一边的姜和终于大功告成,她兴冲冲地举着一尾看着还算不错的烤鱼跑到公衍生面前:“殿下,尝尝!”
公衍生眼神一亮,立刻扔下果子,接过烤鱼,吹了几下,一口咬在上面。
“嘶……”
公衍生虽然被烫了一下,但也尝到了里面的味道。
怎么说呢……没有去腥,没有放盐,“外焦里嫩”,味道可以说是一言难尽。
但看着姜和期待的眼神,明白她可能是第一次做,所以也不忍心说太重,于是又咬下一块嚼了嚼,说:“还不错。”
姜和脸上立刻露出笑容,公衍生也笑了一声。
他倒是差点忘了,这里是古代,不管是葱姜蒜,还是盐巴调味都是金贵的东西,这样算不错了……应该吧?
他闻着身边那碗鸭汤,明显有咸香味,不应该没有才对。
他看向不远处正捧着碗喝汤的罗柯,眼睛一转,站了起来。
“我觉得味道不错,你尝尝?”公衍生蹲下身,目光直直看着罗柯。
罗柯吞下最后一口汤,摇摇头。
公衍生笑,“由不得你!”
他一把夺过已经空了的碗扔掉,压着罗柯掰开他的嘴,撕下鱼肉塞到他嘴里。
罗柯瞪大了眼睛,鱼肉炙热,他尚来不及用舌头推开,一块块肉就被公衍生仿佛堵洪水般堵在嘴里。
末了他还捂上他的嘴不让他吐出来,等罗柯终于把公衍生掀翻,鱼肉已经被他吞得差不多了。
他趴在溪水边不断漱口,把鱼肉都倒吐出来,整张脸都被水浸湿了,水珠顺着下巴一颗颗滴落在石头上。
罗柯喘着气,回头盯着公衍生。
“你不是说各司其职吗?怎么到嘴的肉都不要?”
公衍生乐不可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指着他狼狈的样子大笑:
“活该!”
最后,为了避免浪费所有的鱼,罗柯决定还是自己来。
他的盐是从茅草房里搜刮出来,虽然不多但只要有一点味道就足够。
陈令比他们想象的要富有。
姜和独自坐在一边,眼神黯然,公衍生抱着鸭汤坐在她身边,递给她一碗。
她接过,两人并肩坐着喝汤,看着罗柯烤鱼。
公衍生笑着,露出一口白牙:“不服气?”
“哼。”这会儿轮到罗柯不理人了。
公衍生慢条斯理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各有所职,而百事举。”
公衍生说完这句话,抬头看罗柯,果然,他一听就转过头来,想看他能说出什么花来。
公衍生把学过的知识在脑子里打了一个转,缓缓说:
“可理是理,事是事。只知道这句话并没有用,还要看具体怎么做。”
公衍生笑,继续道:“应让有能之人做能做之事。否则沃田种树,暴殄天物,荒山重耕,寸禾难生。行之事半功倍,反之事倍功半。”
他吃掉一块鸭肉,吐掉骨头,嘴边还带着油光,洋洋洒洒,一吐为快。
大约讲了一通,公衍生终于把汤喝干净了,他见姜和的汤也见了底,就连带着她的一块盛了一碗,坐过去继续吃。
“殿下,”姜和忽然转过头看他,“我一定会好好学,下次会做的更好!”
公衍生莞尔:“好啊。”
姜和也笑了一下,但很快又低下头,低落道:“殿下是不是觉得我很差,连条鱼也烤不好。”
“我的父亲总说我比旁人都要笨,要我多学多看多听,谨言慎行,性情沉稳点,最好……最好和谢长鸢一样。”
姜和紧了紧手中的碗:“我不喜欢她。我不明白,她凭什么得父亲青眼看待。”
“但我又羡慕她,只要我见过的人没有不夸她的,所有人都希望谢长鸢是他们的女儿,连我的父亲也是。”
公衍生抿唇,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别想那么多,我觉得你很好,不比谢长鸢差,况且你身在禁军,前途无量,来日定让尊父刮目相看。”
“可……”姜和犹豫,“可我……连条鱼都烤不好。”
“这有什么,我不信有人第一次能做到最好,”公衍生特指罗柯,“分明是他使坏,把让鱼变好吃的东西藏起来了,要怪就怪他。”
姜和似乎是被安慰到了,一仰头将鸭汤一饮而尽,仿佛江湖豪士饮烈酒,酣畅淋漓。
公衍生许久没听到罗柯声音,好奇地看过去,就见罗柯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看得他有些不好意思。
“怎么了?”公衍生问。
“……我知道了。”罗柯回答得没头没尾。
公衍生疑惑,他知道什么?可他再问,罗柯也没有多说。
等他们吃好,收拾干净,他又废了好半天劲把被子洗干净……一切都处理好后,他们就要出山谷,去须扶城了。
13.没有办法
关于姜和身体的事,自然要将实情全部告知。
这让原本想要劝阻公衍生先回宫的姜和渐渐闭上了嘴。
她是亲眼见到皇后殡天的,最后的旨意是杀了劫走太子的贼人。
虽然贼人不是她杀的,但想必太子也不会欺骗于她。
贼人已死,她如今作为臣子,自然是以太子殿下的意愿为先。
只是她的弓箭丢了,她想要回去寻找一番,但看了看自己的身体,最后还是打消了这个想法。
若是回去再遇到那些东西,以她现在的实力肯定保护不了殿下,还是算了,丢了就丢了……
两人没注意到她的心思,收拾好后就拉着她离开了这里。
穿过浓郁的雾气,他们站在一片晨光下,仰头看山边清白的太阳。
经过数天的雨水浇灌,在曦光照耀下,干枯的树林已经长出了新芽,此刻抽绿,倒是比他们印象中多了些生机。
地面有的地方被冲刷出干净的石头,有的被薄土覆盖,落下草籽,已经生了些颜色,只是近看仍然是一片枯黄。
此去世间,若无引路人,恐怕再也进不了残谷了。
那里符合一切隐居的幻想,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公衍生绝对不会想到世间居然真的有这种地方存在。
不过就像陈令会离开一样,他们也会离开。
哪怕走入尘世会面临争吵、不满、怨恨、迷茫,他们也没有在这里面过完一生的想法。
外面总是新奇的,就像现在,公衍生围着山谷外的马车啧啧称奇:“这是哪来的?”
罗柯坐上马车,双手放在脑后,低头望他:“我让陈令帮忙准备的。此地距须扶城有两个月的路程,你想要走着去?”
“怪不得他烦你。”公衍生手一撑,坐在他身边。
马在这种年代可金贵,更何况罗柯开口就要一辆车。
公衍生招呼姜和:“上来,咱们该出发了。”
姜和仰头:“殿下怎么坐在前面,卑职会驾车,殿下去后面坐吧。”
“这怎么行,你听我的就是了。”
公衍生拍拍罗柯:“再说怎么可能让我驾车,这不是有他在么。”
他回头一笑:“是不是啊?”
罗柯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对姜和说:“上来,我们要尽快离开这里去找城镇,不然只能在野外过夜。”
野外不止有野兽,还有流寇。
姜和闻言也不再磨蹭,上了马车,一行人摇摇晃晃离开。
公衍生看着罗柯拉着缰绳,熟练地驱使马车在山中行走,很快就感觉到无聊了。
他凑到罗柯身边,小声问:“听闻礼乐射御书数为君子六艺,姜和懂我不奇怪,但你怎么学会的?”
罗柯面不改色,避开一块巨石,低声道:“从前做客卿时做过车夫。”
公衍生笑:“车夫?”
罗柯听出他的笑意,淡淡嗯了一声。
“那你应该很得信任才对,怎么会派你做刺杀之事,还是这种一去不还的?”
罗柯回头看了眼姜和,虽然对方没有看这边,但他仍然顾及着什么,敷衍到:“正因为如此,才会派我来。”
公衍生闻言点点头,没有怀疑。
毕竟要是刺杀皇帝的事泄露了,主谋一族都活不了,在人选上慎之又慎。
“那你还准备回去吗?”公衍生又问。
罗柯摇头。
“为什么?”
罗柯看了他一眼,似乎有疑惑,又似乎有别的什么,但还是开口解释:“事已至此,恩怨了结。若我回去,或高官厚禄,或身首异处,都不是我想要的,故而……”
“什么高官厚禄?”姜和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疑惑地问,“殿下要给你封官吗?”
两人皆是一沉默。
公衍生先笑起来:“姜和,你说要是我给罗柯封官,该封什么合适?”
这种话实在不要脸,罗柯不理他,姜和却认真思考了一下:“戍卫官怎么样?帮殿下巡视边国。或者膳夫,在宫内侍候殿下吃食,罗柯的鸭汤不错,应该会很受宫内喜爱。”
公衍生憋笑,“还有呢?”
姜和又罗列了许多,最后想不出来了,就笑着说:“其实只要殿下喜欢,不管什么官都好,哪怕是封国封侯也无人会阻拦。”
公衍生一摊手:“可我只是太子,不管怎样都要问过皇帝才行。”
姜和笑:“可陛下病重,殿下手持天子玉佩就能代行天子之权,无论朝内朝外都会承认殿下的身份。”
“陛下病重后,可召见过群臣?”
姜和摇头。
这就奇怪了。
陛下病重,不管是谁都这样说,可谁都没见过天子。
姜文听从皇后调遣,冯泷跟在皇后身边,竹简也全交由皇后,全宫上下一片寂静,连太医都不曾出入……
这么多事合在一起,却没有人怀疑过皇帝的死亡,可见皇后的手段。
还好……公衍生悄悄瞥了姜和一眼,还好这个人是憨的,不然他们恐怕真的要跟皇后陪葬了。
他心中思绪飞快闪过,脸上仍然是一副无害的样子,笑得眉眼弯弯:“他驭术如此厉害,那我就给他封大片的草地,可以养很多马……”
罗柯见自己刚说了不想要高官厚禄,两人就在自己身边大肆谈论,于是手中缰绳一紧,马车颠簸一下,两人具是惊慌。
姜和跌下座,捂着肚子嘶了一声。
“唔!”公衍生觉得颠得身上一疼,痛呼一声。
罗柯转过头,面无表情地对两个人说:“既然知道我驭术厉害,就应该闭嘴,不然我一生气,就把你们扔到虎狼之地,等着填畜生肚子吧。”
公衍生切了一声:“小气鬼。”
姜和则是站了起来,皱眉义正言辞:“不可对殿下无礼!”
罗柯不理她,对公衍生道:““太子殿下”,让你的人对我客气一点,不然我就不会客气了。”
“太子殿下”四个字被他咬得格外重。
公衍生暗地里白了他一眼:“你现在连剑也拿不动,能做什么?”
罗柯冷哼一声,突然加快了马车的速度,两人刚稳住身形,立刻又摔得四处倒。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见罗柯手袖一抖,身边的树干立刻被一道白影略过,匕首与树干相切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收手,两人纷纷回头去望,只见那颗树发出清脆的一声,然后晃了几下倒在地上。
两人沉默。
公衍生轻笑:“何必伤及无辜呢,我信你就是了。”
马车的速度慢了下来,保持着原来的速度,安如磐石。
姜和咬牙,要是她还有弓箭,又何必受此威胁,叫殿下委屈。
但她再如何不甘也做不了什么,此时他们已经来到了大道上,土地还算平整,渐渐的也能看到人。
大多数人都是面黄肌瘦,双目无神,就算面前有马车经过,也只是虚弱抬起头,目送着他们离开。
罗柯见此,沉思片刻,拉着公衍生低声说了些什么,他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但还是接过缰绳学习着如何驾车。
这么短的时间内,他学不了太多的东西,行车不算平稳,但简单的左右拐还是能做到的。
眨眼间便到了黄昏。
路边的人越来越多,公衍生这会儿休息,眼神不住地往路边上的人身上瞟。
罗柯说:“你在可怜他们?”
“嗯?”公衍生转过头,见罗柯一只手持缰绳,一只手已经摸上了长剑。
“我劝你把那种眼神收回去,否则会给我们添麻烦。”罗柯眼神紧盯着路旁。
他心想,不应该贪图便利选择人多的地方,应该马不停蹄在山内穿行而过,哪怕挨点饿也强过和人相对。
人越来越多了……
忽然,他把缰绳递到公衍生手里,站了起来,手持长刀立在马车上。
“别分心。”
罗柯低声嘱咐他,拉着长布遮盖住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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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
公衍生捏着缰绳,手心满是汗,不敢乱看,直直地盯着面前。
在他们面前的是密密麻麻的人,或趴或坐或站,一眼望去竟然看不到头,具是蓬头垢面,骨瘦如柴,衣不蔽体。
此地应当是哀嚎遍野,痛苦呻吟之声连绵不绝才对,可诡异的是,若大片人都是安安静静的。
无人说话,安静地看着彼此,安静地喘息,安静地等死。
他们听到车轮转动的声音,竟齐齐看过来。
公衍生不知道人在对视时会不会产生恐惧,所以将看着对方的眼睛说话视为失礼;
也不知道皇帝在上朝时看到众臣的眼神是不是会恐惧,所以才会让人低眉顺眼;
亦不知道将军在面对数万将士灼热的目光时是否会恐惧,所以自己站的高高的,不让他人看见自己的神情;
但此刻,公衍生面对着无数双眼,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恐惧,他的手在控制不住地发抖,呼吸也渐渐急促了起来。
但他想起罗柯的话,想起这一路来对方的行径,选择了相信对方的选择。
他咽了咽口水,目光平视,将这半日学过的都运用到极致,渐渐地、渐渐地向人群靠近。
姜和原本想要跟着他站起来,但罗柯立刻喝住她,让她坐好,不要看他们。
姜和立刻明白他在做什么,见公衍生无异议,于是低垂着眼坐好,面容沉静。
他们身上的衣服都是换过的,干净、整洁,与这些人格格不入,可与马车相配极了。
她想,她应该感谢谢长鸢,不然她也装不出这幅样子。
马车碾过黄土,扬起飞尘。
车上坐着一位淑女,一位带刀护卫,和一位马夫。
无数双眼眸映出这一幕。
他们在饥饿,他们在痛苦,他们在等待。
他们眼睁睁的看着他们从面前驶过,荒野具静,唯有马蹄踏在地面和车木咯吱咯吱的声音。
不知什么时候,一只手悄然摸上了马车,罗柯眼神一厉。
“刷——”
那只手腕落在地上,一声惨叫传来,罗柯侧身立刃,仿佛一尊立于世间的铁鹤。
他高喊:“庶民退散!”
众人一惊,方才从缓神,见马车疾驰而来,纷纷慌忙避让,一时乱作一团。
不管他们有没有让开,马车都不会停下,公衍生感觉到些许颠簸,但他不敢去想,死死拽着缰绳,最终停在城门前。
等到进了城,三人这才松下一口气。
公衍生用手作扇,脸上因为紧张而红通通的,他想摘下长布散热,但罗柯又眼疾手快地给他拉了回去。
姜和问他:“你怎么做到的?”
她想起刚才的情景就觉得手脚发麻,完全不能想象对方只一个动作,一句话就让万人听其调遣,不敢动乱。
长剑仍未入鞘,静静地待在罗柯身边。
他拉着缰绳,平稳好马车:“他们被奴役惯了,暂时没胆量反抗。但若待得久可就说不定了。”
其余两人闻言,皆是点头。
公衍生问:“这是你在从前做马夫时学到的?”
罗柯点头:“那些大人们行事傲慢,驱散庶民是我经常做的事。”
“若是他们避让不及呢?”
“那我也没有办法。”
公衍生垂眸,明白了他的意思。
只是罗柯没有办法,他也没有办法。
这个世道,没有办法的事太多了。
罗柯将马车停下,下了车,对二人道:“在这里好生待着,我很快就回来。”
说罢,转身离开。
姜和叫了几声他都没应,只是背影潇洒,高束的长发似乎十分愉悦的样子。
公衍生看着他的背影,不知道该说什么,低眼看身边罗柯留下的匕首。
宛如月华般的颜色,剔透雪亮,公衍生拿起握在手心,静静地看着,方才的一切忧愁瞬间烟消云散,心也渐渐安定下来。
14.他们是去找你的
此地地势较低,从城内向外望去只见连绵不断的山峰,宛如云蔚,偶有孤鸟飞过,隐入高高的城墙就再也看不见了。
除了守城的士兵外,街上人丁稀少,街边门紧紧关闭着,几乎看不见人影。
一辆马车孤伶伶地在街上着实突兀,不少眼睛透过木窗缝间偷偷看着。
公衍生收回视线,倒也没有那么担心,虽然人生地不熟,但观城外的景象来看,城内的治安还算不错。
很快,他就看到一队官兵在街上走过,领头的人手里提着一个铜铃,边走边敲,嘴里喊到:“取水喽——”
同时公衍生听到远处同样传来声音,他细听竟有十数人,再远的就听不到了。
十数人喊了十声,他不明所以,下一刻就见所有屋门“嘭”地打开,男女老少手中皆拿着锅、碗、桶、盆等等,飞快地奔向远处。
甚至五六岁稚童也在其中,怀里抱着容器,迈着小步子跟上大人。
他们很快排起队伍,渐渐到了马车面前。
公衍生心中好奇,便揪了一个人问。
他才知此地名叫彭城,多有泉水,所以几乎家家打井,公衍生听到的不过是彭城一角。
他们从没缺过水,所以旱灾来时只是忧心农田耕种,影响收成,从没想过一年年过去,会有难民活活渴死在城门口。
当城外的难民越聚越多时,他们才慌起来,可比他们反应更快的是城主。
他下令把井边的人家赶走,所有的井都归官府所有,每日派官兵把守,取大量井水送入都城。
城民听闻十分不满,民怨沸腾,可城主立刻又下了第二道命令:即日起每过三日每户可取三桶水。
此令一出,没有人再抱怨,而是绞尽脑汁存水。
有人投机,将家人分散出去,一个在家附近,一个在城西角,一个在城东角,一日下来果然多得了许多水。
这种方法暗地里传开,大家纷纷效仿,有人报告给城主,城主用了很多办法,都没有起到效果,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随着人们越来越猖狂,井水很快就枯竭了,城主不得不又下了第三道命令:每隔七日每人只能取半桶水,另外领半袋粟米。
导致的结果就是公衍生看到的那些孩子们,几年过去能跑会跳,夹在大人中间瘦瘦矮矮的样子十分可怜,但都肃着一张小脸紧紧抱着怀里的容器。
“几年的旱灾其他地方早就乱了,这里还能让人乖乖听话,彭城城主手腕不错。”姜和将全部都听了进去,坐在马车上侧过头对公衍生说。
公衍生点点头,又问那人:“前几日已经降雨了,怎么城主还不放开井水,还需要大家取?”
那人摇摇头,说他一个平民怎么知道城主在想什么,不过他这几年都是这样过来的,担心降雨不过一时,所以才会来。
接着他又一指城外,“要是山上的石头崩裂,流出山泉,汇聚成溪,我们就不用担心了。”
到时溪水滋润田地,就可以趁着未入冬再收一次谷,饥荒也就能度过了。
公衍生问:“城外不能打水井吗?”
那人笑,他们当然尝试过,但要是能到打出来,彭城可就比现在大了。
闻言公衍生也笑了,笑自己居然能问出这种蠢问题。
要是城外有溪水形成,难民会不会自己散开?
公衍生想了想,觉得还是不太可能。
虽然水的问题解决了,但饥饿的问题仍然存在,以及快要入冬了,气温骤降,这种年代冻死人也是常事。
要是再走回去,山林野兽盗匪肆虐,生死未知,留下来说不定能获得一个栖身之所。
不过这里距离都城也不过隔了数座山,走路过去也不过月余,为什么不去呢?
公衍生思虑片刻,恍然一惊。
怎么会不去呢?毕竟都城繁华。
只是……只是……
公衍生想起姜文每日匆匆忙忙的样子,心中大约明白怎么回事了。
他不禁想到姜和,她应当是做惯了的,彭城的水她也应该有份,心中顿生几分奇妙之感。
他对姜和说:“我们去前面看看。”
又对那人道:“要是等会儿有人来问,就说我们去看井了,让他去那找。”
那人点头,公衍生就驱马而前。
他自负学习能力不错,现在已经熟练个七八成,倒也没撞到人。
水井旁大约有十五个官兵守着,每人带着刀,应该是防止平民暴动。
公衍生扫了一眼跳下马车,对官兵示意自己不打水,只是来看看。
官兵互相看了一眼,觉得他样貌不俗,穿着整洁,还是驱车来此,就没有阻拦。
水井窄而深,公衍生看着他们用自己不认识的工具从井中取水,从形状和使用方式猜测可能是辘轳。
他想,如果以后自己生活了,也会像他们一样,汲水吃水,忍受灾荒,现在多学点,说不定以后能用到。
已经有人取水离开了,水井口被无意落出来的水打湿,光滑的石头反而是这里最干净,每年吃水最多的。
姜和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身边,见他沉思,在一旁小声说:“殿下,我们不如直接去找城主,想必他会给我们派些人,比我们三个人更安全。”
公衍生转过头,见她一副为自己着想的样子,脑中忽然露出一个想法——如果他现在把真相告诉她会怎么样?
公衍生想不出来,是惊讶,是愤怒,还是别的情绪?
面前这个率直的姑娘大约会先找他泄愤,然后为了自己的命又不得不去须扶城。
如此多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不如治好后就分道扬镳,她回都城,他们就……
公衍生茫然,他能去哪?
他没有家,没有朋友,谁也不认识,好像除了跟着罗柯外没有其他选择。
姜和见他不答,又轻唤了几声,他才从漫无边际的思考中抽出来。
“没有天子玉他不会相信的,而且你的病耽误不得,人多只会是拖累。”
天子玉被他拿出来抵药钱了,如今在陈令手中。
姜和当时不知,公衍生就将实情告诉她。
姜和焦急:“如此重要的东西殿下怎么能……”
她说到一半猛地顿住,不愿怪他,叹气:“都怪我太不自量力了,要是不受伤也不会惹出这么多事来。若当时来的人不是我,或许殿下已经回宫了,哪里要在外面风吹日晒的……”
公衍生一把握住她的手,打断她的自责:“这件事绝对不怪你。遇事你不必总往自己身上揽,我不想再听到你这样说,明白吗?”
姜和被他郑重其事的态度呆了一下,眼中渐渐弥上一层雾,公衍生看不清她的情绪,但见她重重点了点头,应该是听进去了,心中叹了一口气。
如果只能凭借天子玉才能被视为天子,丢了便不是的话,只能说明天子早就不是天子了,这天下之主也该换人了。
这话是在说他,是在说萧衍,也是在说皇帝。
“聊的真开心,把马车都忘了吧。”
公衍生和姜和闻言抬头,就见罗柯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正抱着剑立在马旁,面色不善地看着二人。
两人都蹲在水井边,要是有人把马偷了,把他们跑死也追不上。
“你来御马。”罗柯下巴一抬,对姜和说到,然后上了马车后面。
“你身体可还行?”公衍生问。
罗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要是陈令的医术只能撑一天的话,我就不会带你们去他那了。”
“废话少说,上来。”
公衍生不好意思地松开拉着姜和的手,跟着他坐在后面,发现里面放了些干粮,惊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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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弄到的?”
现在的粮食可是贵物,更不要说满满一袋,足够他们三人吃一个月了。
马车缓缓行动,将人都抛在后面。
罗柯正襟危坐,眼也不斜:“不用你管。”
公衍生知道他在生气,于是好一番告罪,又是笑又是一阵“手忙脚乱”的关怀,罗柯才算渐渐消了气。
他看着干粮,虽然肚子饿,但克制着没有立刻去吃,怕会引来人抢。
他忽然想起方才百姓说的话,对罗柯说:“外面流民很多,不如等泉水汇集后再走?”
“现在就走,必须赶快。”罗柯摇头,然后让姜和把脸遮住。
“这是何意?”
“出去后再说。”罗柯没有给他们解释。
于是二人没有再问,等渐渐来到彭城门口,才发现那里聚集了许多车马,车上的士兵高高举着矛戈,整齐地离开。
“快,跟上!”
姜和听罗柯此言,快马加鞭跟在他们身后,越过城门,果然一路畅通无阻,难民被前面的士兵驱赶到远处,麻木地看着他们渐行渐远,才仿佛蠕动的蜗牛般再一点点地散在城前。
“他们这是在做什么?”姜和驱车和他们分离,从小路离开,看着远处的长戈在树林间若隐若现,不禁问到。
罗柯摇摇头:“不清楚,我是听人讲起才知道有这件事。”
姜和了解便没有再多问。
公衍生拉着他在后面小声问:“那你为什么让姜和把脸遮上?”
罗柯见姜和没有注意,便也小声回了句:“他们是去找你的。”
公衍生瞬间明白了。
姜和和他久久没有回去,群臣很有可能已经发现皇帝驾崩,加之皇后薨世,太子失踪,姜文肯定着急了,所以调遣贵族士兵,一起来寻人。
而姜和身为武将,很有可能和这些人打过交道,到时候要是被认出来肯定麻烦。
不出他所料的话,群臣肯定会通知远在外地的誉王,等他躲一段时间,找不到他,誉王就会登基,到时候天高任鸟飞,谁还管得了他?
但过了一段时间后,公衍生发现自己也飞不了多高。
姜和在白天用自制的弓箭和他比射杀猎物,他只能苦哈哈地避开她练习,心里不住地抱怨萧衍会那么多干什么,生怕馅越漏越多。
罗柯趁着夜晚休息的空档教他剑术,公衍生觉得自己困得快要断气了,罗柯就在他身上按几下,他就痛得跳起来,瞬间清醒了。
“此种剑术虽强,但实在不像正道,殿下何必学他的?”姜和坐在马车上试自己的弓箭,侧着头问练剑的公衍生。
公衍生擦掉额头上的汗,“剑术不为健身强体,多是为了杀人,否则何必开刃。”
“既然是为了杀人,不分正道邪道,能达到目的就行。”
姜和疑惑:“殿下要杀谁?”
公衍生一顿,笑:“我就是这么一说,若是有人要杀我,自然反击回去,到时候不杀也要杀了吧。”
姜和点头:“不过以后有卑职在,任何宵小都近不了殿下的身,殿下放心。”
公衍生点头,继续练剑。
“嗯,我信你。”
他手中的剑是罗柯的长剑。
剑重,且开了刃。
他问,不怕他失手伤到人吗?
罗柯回答,如果能伤到他,算公衍生的本事。
日子就在如此的情境下一点点过去,公衍生数着吃剩下的干粮,计算他们到底还有多久才能到须扶城。
却不想干粮还没吃完,他们就来到了须扶城下。
与他们所想的灾民遍地不同,这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这里的城门大敞,只一眼就能看到里面的情景。
三个人对视一眼,都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还是缓缓驱车而入。
15.今日月祭
与公衍生三人在城外所看到的不同,城内还算热闹,行人三三两两,倒是让他们松了一口气。
降雨的范围比公衍生想象的要广,至少他在这个月内能看到的地方都被润泽过,须扶城也不例外。
车轮碾过潮湿的土壤,留下几道辙痕,混杂着草茎与沙砾,说不定来年会长出来自远方的野草。
他们到的时候刚过午时,明明应该感到燥热,这里却冷嗖嗖的,风吹在人身上如同无数双浸泡在寒潭中的手,丝丝缕缕划过皮肤。
公衍生打了个喷嚏,他拍拍自己胸口,把盖在姜和身上的衣服又紧了紧。
前几日他们还比较谁射中的猎物多,不过短短时间姜和就已经撑不住了。
公衍生看她神情就知道她不好受,心中庆幸,还好他们来的早。
“我们去哪里找巫仙?”公衍生问在前面驱车的罗柯。
罗柯略微思索一下。
须扶城分东西南北中五大城区,巫仙虽然住在这里,但这个时辰对方应该在为人治病,具体在哪个城区他也说不准。
只能一个个看过去。
罗柯讲给公衍生后,他点点头,然后把这件事全交给了罗柯。
他不认得巫仙,对其人样貌、衣着、性格等一无所知,此事只能教给罗柯来做。
而且他心里也在担心。
“巫仙”这个称号像极了神婆,虽然他明白古时巫医不分家,但对于其医术还是存疑。
但他不通医术,只能选择相信陈令,相信巫仙的能力。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渐渐停下,“找到了。”
公衍生闻言抬头,就见面前是一长排的百姓,衣着朴素,有的面色青黑,有的皮肤溃烂,有的身躯瘦若饿鬼,有的脑袋肿大如球……无一例外,都是身患重病之人。
他们找了很久,此时天色渐暗,夕阳西下,云霞铺满半片天空,彤色若火,燃烧天际。
冷风声呼呼,百姓哀咽咽。
恍若鬼境。
他的视线顺着队伍向前看去,尽头深入一间被装点得颇为华美的屋舍。
四角粗壮高大的木头撑起三丈高的屋檐,比其他屋舍都要高出一倍,檐角挂着一长串黄玉,风来相撞,发出铿锵之声,窗户紧紧关闭,框内重重叠叠嵌了薄薄的贝壳,在云霞彤色下透出奇异的光芒,屋前站着数位看不清面容的守卫。
“不都是挂铃铛么,怎么挂了黄玉?”公衍生收回视线,随便问了句。
“巫仙喜欢,下面人无不遵从。”罗柯指着队伍尽头,“她性子古怪又执拗,我帮不到你们。去那等着吧,不知道今天能不能等到。”
公衍生看着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人也太多了,须扶城每天这么多人生病?”
罗柯不甚在意:“也许是其余四城的人都跑过来了。”
姜和抬头,勉强睁着眼,见状也不禁皱了皱眉:“你不是认识巫仙吗?”
这话说的刺耳,罗柯双手抱臂,斜着眼瞧她:“认识又如何,你要我去求她破例为你治病?既然有求于人,就要按着人家的规矩来。”
公衍生扯扯姜和的手臂:“走吧,我陪你。”
姜和摇摇头:“不用,我自己去。”
她下了车,往远处走去。
冷风吹过,姜和脑中越发昏沉起来,她似乎听到有女人尖叫的声音,吵得她头痛欲裂。
她一停下,声音就向她靠近,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尖锐,最后停在她面前。
可她什么也没看见。
她只好继续往前走。
路过一个个面黄肌瘦的百姓,她能听到的声音越来越多。
耳边嘈杂,她仿佛置身于闹市,被无数人簇拥着挤来挤去。
她踉跄了一下,低头,面前站着一个骨瘦如柴的小孩。
姜和分不出男女,只知道孩子很小,没有她腿高,面无表情,睁着两只眼,瞳色深得透不进光,直勾勾地看她。
“让开……”姜和吐出两个字,感觉全身的力气都散尽了,才知道自己竟然虚弱成这副模样。
谁知小孩张开嘴,却发出一声凄厉的浑似女人的尖叫。
姜和脑中轰地一阵嗡鸣,天旋地转,身体一软,再睁眼时自己竟然悬在崖边,逐渐向下滑去。
她下意识伸出手,却只扣住一块石头。
渐渐的,她的手臂酸痛,想要向上爬去,却见崖边冒出一个小脑袋,嘴巴一咧:“姐姐,我好饿……”
姜和浑身一冷,立刻明白自己的病已经侵入心肺了,若再不医治恐怕今晚就要……
她不明白,明明这两日才开始有迹象,为何病情突然蔓延得如此严重。
是……须扶城出事了吗?
可她想不了太多,现在最重要的是爬上去。她的脚下深不可见,傻子也知道掉下去就死定了!
小孩似乎只会这一句,不停重复着,她完全不理会,一点点地向上爬去,渐渐地能看到崖边,却发现小孩只有一个脑袋,根本没有身子!
“姐姐……”小孩头颅滚滚,来到她手边,“我好饿……”
她嘴一张,咬下她四根手指,姜和惨叫一声,整个身子猛地向下滑去。
崖边瞬间出现四道长长的血痕,她咬牙用另一只手抓住一块石头才勉强稳住身子。
疼痛令她身上开始冒汗,另一只完好的手也渐渐脱力,她停下在原地歇息,胸脯剧烈起伏,一方面是因为痛和累,一方面是因为胸中有气。
小孩用力嚼完四根手指,满口血色,也不知道咽到哪里去了,见姜和许久没有再上来,歪着脑袋看她,然后就咕噜噜从崖边滚下来,正好在姜和另一只手边。
“姐姐……”小孩笑,嘴里露出两口血牙,似乎连装都懒得装了,直接要咬!
“啊啊啊啊——”
小孩还没咬到,却忽然大叫出声,听声音似乎只是个稚童。
却是姜和将四根残指嵌入石缝,完好的手拽住小孩的脑袋用力往崖石上撞去。
“死小鬼,真当姑奶奶怕你不成!”
一下、两下、三下……
姜和不知道撞了多久,残指血液流出,滑腻非常,她渐渐支撑不住,速度慢下来。
小脑袋不断地跳动,却被撞得四分五裂,只有那张嘴完好地镶在脑皮上。
“姜和……”
姜和手一顿,声音似乎从天边而来,有些熟悉,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见手中的小脑袋猛地挣扎起来,姜和差点没摁动。
一声尖锐的女声传来,小脑袋脱手而出,竟跳入深渊中,再不见身影。
“姜和!”
姜和猛地睁开眼,才发现自己还在街上,躺在不知何时过来的公衍生怀里。
她刚才发病,觉得自己掉入悬崖,其实就躺在地上,一动也没动。
公衍生关切问:“你怎么样?”
姜和想开口,发现嘴唇干裂,微微一扯就剧痛无比,她猛地低头,发现自己十指完好,并无残缺,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能拉弓……”
公衍生不知道她在喃喃什么,看着已经散了的人群,对她说:“我们今晚先休息,明天再来等。”
姜和虚弱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他们来等,却发现华美的屋子内早就没人了,一问罗柯才知道,巫仙每天都要问卜自己是否要出来治病,不是就玩乐一天,若是就卜自己在哪个城治病。
两人无奈,只好在其余四城内寻找起来。等找到时,面前又是一长串的病人,他们叹了一口气,又等了一天,可快到他们的时候,巫仙把门一关,众人散去。
于是他们只好等到第三日。
他们这次学会了,一早就去找那些守卫,然后发现哪里早就聚集了等了一晚的病人,等到他们只能是遥遥无期。
“不能再这样了!”公衍生生气,虽然他们这三天没和巫仙见过面,但总有种被戏耍的感觉。
罗柯随手摘了一颗长草逗弄马玩,听到他的话后问:“你想怎么样?”
公衍生憋了半晌:“不能直接去找她吗?”
罗柯瞥了他一眼:“可以。”
公衍生双眼一亮。
“乖乖排队不需要任何报酬,但要单独找她的报酬,可不是一般人能负担得起的。”
罗柯看他泄气,嘴角勾起一抹笑,又补充了一句:“千金难买她高兴,我劝你还是省省吧,就连陈令在她手里都讨不到好出。”
公衍生知道他在看笑话,便不理会他的话,思考对策。
巫仙那边是难走了,但百姓正是饥寒交迫之时,说不定可以从这里突破!
想到这,公衍生把眼神瞄向马车上剩余的干粮。
“你想要?”罗柯发现了他的视线。
公衍生用力点头。
虽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罗柯还是把干粮拿过来,放在手心颠了颠,“可这是我的,给你们吃是我人善心慈。”
“我知道!”公衍生笑着伸出手指,“小的感恩罗大侠的大恩大德,来世必定结草衔环以报!”
罗柯却摇头:“我不要来世,我要你现在。”
公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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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惑。
“你要拜我为师,以后我的东西就是你的。”
公衍生摇头。
罗柯眉头一挑:“怎么,连这也不愿意?”
公衍生想了一下:“不是我不愿意,而是我拜的每个师傅都死了,我怕今天当你徒儿,明日你就死于非命。”
说完,他笑着看罗柯。
罗柯本想说他自有仙人护体,不怕灾厄,可又想到什么,没有说出口,“那就当你欠我一个恩情,等将来我要你做什么你不准不应。”
公衍生一听立刻捣头如蒜,一把把干粮布袋夺过去,仿佛一只已经得了一半胜利的小狗,摇着尾巴跑向队伍尾巴。
罗柯心里却不如自己想象的高兴,明明自己拿着公衍生一个恩情,可看着对方拿着他的东西一个个对着那些百姓说什么,每掰开一点干粮就往前走一个人,心里就升起一股难言的感受。
什么感受他一时也说不上来,他看着公衍生一步步往前移,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
手中的野草早就掉在地上,拇指摩挲着食指指节,马用脑袋蹭他,他也没有管。
他只是看着公衍生。
有的人好说话,轻易就过去了,有的不好说话,把他一推推到地上,公衍生也不尴尬,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然后对他粲然一笑,继续刚才的事。
布袋空了,公衍生才走到队伍一半。他擦擦额头上的汗,觉得今日应该能给姜和看上病,却见罗柯走了过来。
罗柯看了眼一只跟在他身边的姜和,见她面色发白,神情恍惚,眼前像是蒙了一层雾。
他抬手捂住姜和的双耳,眼睛将她整张脸扫了一遍又一遍,问公衍生:“你当真要救她?”
“当真。”公衍生不明白,都到这个时候了,罗柯为什么还要问这种问题。
罗柯深吸一口气,眼底闪过一丝异色,“哪怕要低声下气地求人,哪怕要浪费一个月的时间,哪怕要欠我恩情,哪怕舍掉脸面,你也要救她?”
公衍生原本觉得没什么,见他一脸正色地把自己做的事一件件讲出来,不禁觉得脸颊滚烫。
他点点头,“对。”
罗柯闭上眼,连声道了三声好:“公衍生,我罗柯平生没佩服过人,你是第一个。”
说完,他将手从姜和耳朵上移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公衍生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不知道要说什么。
是觉得他自不量力了吗?
那些话是他在讽刺他?
他要离开了?
公衍生想要跑到他面前去问个清楚,可身边的姜和的情况不容乐观,便顿下脚步。
他低头看姜和,心中焦急,不断去看远处,但他再多的也做不了了。
姜和捂着腰腹,气息短促,紧皱着眉头,眼前仿佛被一层浓雾覆盖,只能勉强看到模糊的影子。
她感觉自己仿佛出现了幻觉,明明眼前没有什么人,但耳边嘈杂,如同百人千人一起在她身边尖叫嘶吼。
姜和似乎闻到一股香味,尝试睁大眼睛,却仍然看不到什么人,只好放弃。
但她做不了什么,其他人却可以。
所有人都闻到了香气。
人群在躁动。
罗柯不知从哪取来一块石板,底下升着火,上面放置着大片的炙肉。
“城主仁善,将马肉分给须扶子民,不取分文!”
一时间人都在犹豫,毕竟巫仙治病的机会难得,他们好不容易才到这里。
这时一条不知哪来的癞皮狗寻着味来,他用剑举起一块炙肉扔到地上。
“只有今日,只有一匹马!”
罗柯说完,众人见癞皮狗大快朵颐,都忍不住躁动起来,就吃一口,吃完就回来!
原本站在公衍生前的几个人都忍受不住诱惑纷纷踏出一步。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一瞬间街道上变得闹哄哄的,所有人都在争抢马肉,直接从石板上抢的,忍耐不住直接从别人嘴里抢的都有。
公衍生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罗柯抽身出来,站在车辕上,负剑而立,用眼神对他示意。
愣着做什么,快去找巫仙!
公衍生这才反应过来,脸上不禁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他忙扶着姜和快走几步,来到华美的屋子前。
巫仙的守卫自然不可能看此乱像,于是驱赶众人,瞪了眼一脸微笑的罗柯,然后站到屋门前,高声喊道:
“今日月祭,散!”
而公衍生和姜和作为最后进入屋子的人,自然被留了下来。
16.白首七星
屋内比公衍生想象的要更华美,随意扫一眼,在心中默默估算的价格都让他忍不住咋舌。
指头大小的珍珠串成帘,帘后一女子斜倚着矮几,看不清面容,身边是几位守卫,一动不动,却给人强烈的压迫感。
公衍生猜测她就是巫仙,见自己进来后对方一直没有说话,只是垂着眼看指甲,于是开口问:“敢问可是巫仙?我等遵陈令之言,想请巫仙为我的朋友治病。”
帘后的人终于动了,却是冷笑一声:“没大没小,竟然直呼长者之名。”
公衍生一愣,问:“我与你才第一次见面,你怎么就成我长辈了?”
巫仙说:“陈令能将我推给你,说明你们是好友,而我与他的师傅是好友,我自然是你的长辈。”
公衍生摇头:“我和他初识,算不得好友。”
巫仙冷哼一声:“既然不是好友,他为何好心帮你?可见你说的是谎话。”
“你走吧,我不会给你的朋友治病的。”
她打了个哈欠,不耐烦摆摆手开始赶人。
“前辈恕罪,”公衍生从善如流地改口,又告罪,“晚辈方才不懂事,唐突前辈了,还请前辈不要怪罪。”
“殿下,何必……”姜和刚开口,就被公衍生阻止了。
巫仙抬眸,公衍生感觉她的视线穿过层层叠叠的珠帘,准确无比地落在他的脸上。
仿佛这些帷幕对她而言不过无物,只要她愿意,她就能窥探到她想要的任何事。
“殿下?你是哪家的殿下?”巫仙的话中充满疑虑和好奇,但公衍生不可能告诉她,而且他还是个冒牌货。
“她病得很严重,都开始说胡话了。若再不救治说不定今日就没了性命,晚辈恳请前辈高抬贵手,救她一命吧。”公衍生如实说到。
巫仙没多想,直接拒绝,还随便给他一个理由:“你服软的太快了,我不喜欢。你们回去吧。”
公衍生咬牙,那种被反复戏弄的感觉又浮现在他心中。
他怀疑巫仙从他们进入须扶城就知道他们的存在,但他不知道对方如何做到的。现在明明已经见到了对方,却被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推拒。
“我听陈令说,此病只有两个人能治,一是当今国师,而是前辈。”公衍生哪怕脾气再好,心中不免升出几分气性。
他抬眼,目光穿过重重珠帘,落在慵懒的身影上,“但我观前辈之言,怕是也不如国师本事,否则也不会言而无信,再三戏耍在下。”
“嘭!”巫仙一拍矮几,厉声道:“实在放肆,你当真觉得我不会让侍卫砍了你的头?!”
公衍生丝毫不惧,气定神闲:“须扶子民都道前辈仁善,免费为人医治。哪怕晚辈万死,也请前辈医治我的朋友,不要让前辈在须扶子民心中失信。”
“好,你的命我要了。”巫仙对着姜和勾手,“他的朋友对吧?过来。”
姜和对公衍生刚才的话十分不认同,在她看来,哪怕是要她的性命,也不能让他伤到分毫。
公衍生凑到她耳边对她小声说了一句,她担忧地看了一眼,对方轻松地笑了笑,她才迈步向前走过去。
与此同时,守卫递给公衍生一把剑,巫仙道:“你现在自刎,我会治好她的病。我说到做到。”
公衍生满口答应,其实心里突地跳了一下。
但他面不改色,接过剑,手握住剑柄,将剑缓缓抽出。
就在这时,罗柯推门而入,“城主还是一如既往的任性。如此索要,不怕巫怪罪,引得巫氏一族遭祸?”
城主?巫氏?公衍生手一顿,脑子里转了个弯,恍然大悟。
“巫仙”姓巫,名仙,须扶城城主,所以才那么大排场,也很有可能是巫氏的族长,今日的月祭也是对方操持。
巫仙正检查着姜和的身体,闻言一笑:“我就知道是你。”
她仍然倚着矮几,身子宛如一条乘凉的蛇,“不要以为你在我这里待过一段时间就敢肆意妄为。”
“借我的名头闹事,你就不怕我降罪于你?”
罗柯拱手:“那就只能请城主恕罪了。”
巫仙嗤笑一声,“那把你的武器给我,我就放你一马。”
罗柯小臂一抖,匕首落入手中,举于面前,“当然可以,不过此物是在下所铸,手艺粗陋,还请城主笑纳。”
巫仙闻言,嫌弃道:“谁要你自己做的破烂,我要你的七星剑。”
罗柯小臂一抖收回匕首,“恐怕不能如城主所愿了。”
“你要出尔反尔?”巫仙问。
罗柯摇头:“并非如此。我只是在想,按律,喧闹于市,当处罚金银若干。”
巫仙皱眉:“为什么要按律?巫氏的地盘我说了算,谁敢拦着不成。”
“巫族并无此种规定,若要添改族规须请示巫。”罗柯看她,她不甘示弱地回瞪,但很快就败下阵来。
“算了,本城主恕你无罪。”
罗柯拱手:“多谢城主。”
巫仙指着公衍生道:“但我与他是君子协议,你们这些侠客文士不是最爱讲信义了吗,总不会反悔吧?”
“这是自然。”
巫仙满意地倚回去了。
罗柯见两人说话的空档公衍生还举着剑,失笑地把剑从他手里拿走。
“她让你死你就死?刚才还看着有点机灵,怎么这个时候反倒变傻了。”
公衍生眨眨眼:“那你要怎么办?”
罗柯笑:“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帮你?说不定我拿了剑立刻将你毙命。”
公衍生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以前怎么没发现他喜欢吓唬人。
“那你现在要动手吗?用这把剑?”公衍生指的是守卫给的那把剑。
罗柯随手扔在地上,“这把剑就是破铜烂铁,怎么能配得上你的命。”
他又将匕首拿出来,对公衍生说:“这是我亲手打造的武器,它叫白首,愿它能在我垂垂老矣之时还在我身边。”
窗外的光透过如水波般的痕迹,映在匕首上仿佛笼罩了一层朦胧的纱,杀人利器被沉入迷蒙幻梦中,连杀意都显得那么柔和。
匕首抵在公衍生胸口,罗柯嘴角含笑步步紧逼,逐渐将公衍生抵在墙上。
“好歹也相处了一段时间,我就用白首亲手了结你的性命,才不枉你从世间走这一遭。”
他掀开一直笼罩在公衍生脑袋上的粗布,露出的白皙皮肤比匕首上的光芒更夺目。
公衍生歪着头,笑到:“好啊。”
那双眼仿佛从一片昏暗与朦胧中,被撕开尘封的纱,露出的神色比蝶翼轻盈,更似江舟潇意。
罗柯见他一副完全信任的模样,心中一动,竟然抬手捂住他半张脸,只能看到一双眼。
不一样,果然是不一样的。
他印象中的那个人眼中满是算计与野心,胆大妄为到了极点。
他当时奉燕君之命,按照卜算的地点来到灵州郜城,欲杀天命之人。
天命之人,据说可以让天下安定,为王朝续命,江山代传,四夷臣服。
最重要的是,能为天下久旱降甘霖。
所谓天命之人到底是谁,燕君自己也不知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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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劲千辛万苦才得到一点消息,就迫不及待地找到他,求他帮他杀了对方。
燕苦中原久矣。
罗柯本是个无家无国之人,只要出得起价钱,他什么都能干,于是他拿上对方给的七星剑出发了。
七星剑无疑是把好剑,比他从前用过的所有剑都好,剑风扫过,草木尚未低头,便已断了根茎。
草木如此,人亦如此。
他很感激燕君,因为对方给了他一个成名的机会。
若是能把所谓的天命之人杀死,他将会名声大噪,甚至青史留名。
对他这样一个流侠来讲,或许是最好的归宿。
哪怕是死。
然后他就在郜城遇到了一个人。
与此地格格不入,却意外融入得很好的人。
他身上完全没有贵族公卿所拥有的娇气,与此相反如果不是他主动露出一张脸,他根本不会发现他的不对劲。
萧衍说:“孤知道你在找人。”
中原的太子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就在他警惕之时,又见萧衍笑:“孤可以帮你。”
他指了指面前的鸡笼,里面关着一只公鸡,一双眼无知无觉危险的来临,朝气蓬勃,羽毛丰满。
“我有两只鸡。你买下它,我带你去找另一只。他在我的家里。”
萧衍的笑容如何形容呢?
如狼,如狐,如蛇。
仿佛隐藏在黑暗中伺机而动的毒物,危险、诡谲,却偏偏一副佳公子的模样,引得人忍不住靠近,却在真正走到他身边时被他干净利落地拧断脖子,困于方寸。
罗柯自然不会拒绝,但他一直引以为傲的身法却突然失去了效果,不过眨眼间,对方就消失在他面前。
他失去了目标。
没过几天,就在他一筹莫展之际,他又看到了那张脸。
他立刻追了上去,然后见到了萧衍。
他躺在床上,似乎是刚失去了气息。
罗柯很遗憾,然后就看到了公衍生。
该如何讲述那一瞬间的感受呢?
仿佛行走在浓雾森林中,看不到方向,脚下沾着黏湿的土壤,行走困难,面前是数不清的藤蔓和落叶,令人疲惫。
他从来都是独自在森林中行走,却在蓦然一次回望中看到了太阳。
顿时云雾消散,天地化为无物,只有明日高悬。
他一下子明白,面前长得与萧衍一模一样的人,就是他在寻找的天命之人。
而现在,所谓的天命之人就在他面前,脖子上比着他的匕首,却还是笑意满满,比从前都要更信任他。
一次放过,两次放过。
多次迁就成就如今的局面。
“你将眼睛闭上。”
公衍生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做了。
他这一路都甚少束发,多是用布带稍微一缠,有时候就直接散在脑后,就如现在。
微长的青丝从耳后悄然探出一点,在脸颊上轻轻动起来,带着微痒。
“得罪了。”
罗柯用匕首一挑,一缕发落入他手,他后退一步,公衍生顺势睁开眼。
两人互相看了对方一眼,都笑了一声,彼此心事全然不同
如此青史留名?不,他要更光彩些。
罗柯将发放在矮几上,虽然巫仙觉得他们投机取巧,但也没说什么,接下了。
姜和的病情在巫仙看来不算太难,此世能让她称第二的只有当朝国师,此外还没有什么能让她低头。
时间过得很快,夕阳倾斜,就到了月祭时刻。
17.瘟疫
治疗的过程很顺利,满室带着草木燎烧过的清苦味道,以及淡淡的香气。
“修养几天就好了。”巫仙吹去指尖上的灰,对着站在外面的两人说到。
“那就劳烦城主派几人照顾她,毕竟我们两个男子不太方便。”公衍生说。
巫仙点头,手背在姜和沉睡的面容上轻轻划过,“这是自然。倒是难为她一路跟着你们跑这来,谁知道受过什么委屈。”
公衍生咳了咳:“路上颠簸,比不上家里,但我们又不是恶人,怎么会平白让她受委屈。”
他忽然想起什么,瞧了罗柯一眼,又道:“只是等她醒来后,就不必将我们的行踪告诉她了,叮嘱她回去吧。”
巫仙问:“你们现在就离开?”
“还要休息一日,至少过了今晚再走。”
巫仙懒懒地打了个哈欠,眉眼间是掩饰不住的疲惫,“要不要跟着我去城主府住一晚,我与罗柯好歹也算旧识,就当宴请朋友了。”
公衍生不好决定,转头看罗柯,巫仙也同样去看他。
罗柯不知在想什么,刚才都没有说话,此刻两人都看向他,他才摇摇头。
“不必。”
巫仙见此便也不勉强,站起身出门,踏上守卫拉过的车上,透过轻薄的纱,侧着身子对他们说:“要是想去月祭,记得看好你的朋友。”
着话是对着罗柯说的。
守卫将软着身子的姜和抱上马车,接着马蹄嗒嗒地离开了。
公衍生望着她们离开的身影,问:“月祭很危险吗?”
罗柯:“危险,也不危险。”
“你的意思是,你会保护我?”
罗柯闻言突然笑了,摇摇头。
谁怕谁还不一定呢。
公衍生却不懂,心里琢磨这是什么意思。
“月祭是做什么的?”
“你真想去?”
公衍生说:“来都来了,不玩一遭岂不是太没意思了?”
“那就边走边说。”
罗柯走在前面,一身劲装,腰部被紧束住,身姿挺拔,手中握着长剑,手腕处衣袖微宽,留出匕首出入的空间。
公衍生跟在后面,瞧着他的样子,心中想象着自己以后的模样,不自觉雀跃,三步并作两步跳着跑到罗柯身边。
月祭分三天,分别是月中和前后两天,主要是为了祭奠死去的人。
巫族的人还会特意祈求巫将死去的族人带到身边,这样就不用再世为人,永生享受。
至于其他的非巫族的人,只好用自己拥有的都给予死去的亲人朋友,希望对方能在阴间功成名就,让在为人世的他们过得好点。
不过月祭是在大灾大难后才会举行的,没有固定的日子。
两人随口聊着,不知不觉来到城外。
城外的火把连成一条长龙,烈焰仿佛照红了一片天空,公衍生第一次在这个世界的晚上看到如此明亮的场景。
来来往往的人也是面带笑容,衣裳也是特意穿的最干净的,头发被梳得柔顺,用头巾包在脑后。
橘黄色的火光在此刻却显现出一种宛如月光般格外清白的颜色,年轻的小伙子小姑娘,白发老人黄发小孩,都有种行走在白日下的感觉。
在公衍生和罗柯走进的一刹那,整个人群瞬间死寂,但不到一息就恢复原样,仍然是热闹喧哗的样子。
公衍生没有发现,只觉得没有灾害的日子真好,脸上带着好奇一个个看过去。
就是这里的肉类太丰盛了,不太像灾后的样子,不过一想古代人对祭祀的热衷程度,连童男童女的事都做得出来,便也没有多想,只是叹息一声。
但罗柯却是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但他自负于能力,同样没有在意。
公衍生笑着回头看罗柯:“要是人间的百姓天天能吃上这些就更好了。”
“怎么可能,只有贵族能经得起每日食肉的消耗,平民百姓家怎么负担的起?”
公衍生站在他不远处,身后是一整排火把,“你觉得不可能,但以后肯定能实现。”
罗柯摇摇头,他想象不出来。
“算了,不跟你讲这些。”公衍生看到一把面前没有人的火炬,就伸手拔出来,在空中呼呼地转出火圈。
罗柯看着他乱闹,眼中含着笑意。
“要是姜和醒着,现在说不定能过来跟我一块玩,哪像你就干巴巴地站在一边。”公衍生抱着火把看他,眼眸在火光下露出别样的神采。
罗柯抱剑而立,“你难道是小孩子,还需要我哄你?”
公衍生撇嘴,但又想到罗柯之前对他说的话,叹了一声:“可能吧。”
他伸手靠近火焰,虚虚地用手掌包住光亮,“我从前觉得自己长得好看,不管遇到什么事,只要我说几句软话,别人就能答应我。”
掌心被火热得灼烫,不小心擦到火舌,猛地收手攥成拳,抵在嘴边吹气。
“直到被你说过后我才知道,这叫没骨气。”
公衍生抬眼看罗柯:“可当时你也答应我了,所以我没当回事。但巫仙软硬不吃,我才知道,这种方法原来并不是无往而不利的。”
他的声音带着少年独有的清脆,在讲这些的时候仿佛掺杂了淡淡的委屈,和一丝茫然。
“后来我明白了,”公衍生笑起来,手中的火把在两人之间划出一道光线,转瞬即逝。
“巫仙在乎族人,在乎自己在族人心中的威望,这些都是我从你话语中了解到的。”公衍生绕着罗柯来回转,目光将他上下都打量了一遍,看得罗柯莫名其妙。
公衍生在他面前站定,声音坚定:“而你在她身边待过一段时间。所以消息很重要,这样在和人较量中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罗柯伸手弹了一下他眉骨,吓得公衍生缩脖子,紧闭上眼。
“我看你一脸得意的样子,以为你心窍开通,有一番高深言论,没想到说出这种不相干的话。”
“怎么会不相干?”公衍生反驳,睁着一只眼瞪他,却看见他身后站了一个人。
他好奇地将两只眼都睁开,歪着头看,却是一个年轻人,愁眉苦脸地在他们二人身边打转。
“这位大哥,可是有什么事吗?”
年轻人一听,挠挠头:“我找不到我的东西了。”
说完,他还绕着两个人走了两圈,口中喃喃:“明明就在这里啊,怎么找不到呢?”
公衍生一听,觉得是自己挡着他的路了,就后退几步,火把跟着往后移了移光。
可年轻人并不在刚才的地方找,反而跟着公衍生移动而移动,最后罗柯实在看不下去了,一把握住公衍生手中的火把重新塞入地面。
“哝,这里。”
罗柯说完,果然见年轻人一脸惊喜坐到火把面前,笑着对他们表示感谢:“多谢二位!”
罗柯点头,拉着公衍生走了,公衍生恍然大悟,还一边道歉一边掩面,仿佛十分不好意思。
“行了,他都看不见了。”
两人来到远处,公衍生摸了摸通红的脸:“谁能想到火把都是有主的呢,我以为都是巫仙准备的。”
罗柯:“要是都无主,早就被人抢没了。”
公衍生撞撞他:“你都知道,刚才怎么不阻止我?”
罗柯笑,低头:“我看你玩得开心,自己不陪你玩就罢了,哪里还能扫你兴。不仅比不过姜和,更是连让你开心都做不到了……”
“好了,不要再说了。倒是我错了,以后再也不提。”公衍生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嗯。”罗柯点头。
两个人四目相对,公衍生忽然笑出声来,方才的窘迫一扫而空。
他感叹:“不过我以为你不喜欢姜和,没想到还会帮她。”
罗柯说:“我与你虽然没有师徒之名,但我也算半个师傅,她虽然无意教你,但你确实在她身上学了很多,算半个我。”
公衍生不会射箭,那几天就偷偷摸摸地学着姜和的样子,尽管很努力,可惜身上的肌肉没有锻炼出来,还是逊色于姜和。
“这样说来,我们算是同僚,更何况近一个月的相处,我也不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帮忙应该不至于让你那么惊讶。而且是第二次了。”
第一次是公衍生求他那次。
公衍生苦恼:“可是我们把马杀了,怎么跟陈令交代呢?我又没有钱。”
罗柯疑惑:“这是我托他买的,他还从里面抽钱,为什么要给他交代。”
公衍生一顿,罗柯似乎比他想象的要有钱,“这些钱你哪来的?”
罗柯瞥了他一眼,一眼看透他的想法:“放心,是干净的卖命钱,不沾血。”
可是公衍生的心情却没有随着他的解释而放松,反而觉得,游侠富有,就代表着这个世道越乱。
他还是希望世道能安稳点,就算他以后也会和罗柯一样做游侠,哪怕自己穷点。
盛世昌平,他还可以趁着大灾后重建领个户口田地,若是日子困难,还能有武艺傍身,不至于被人欺负。
而且他还会识字、算数!公衍生眼睛一亮,虽然古代的记簿和现代不同,但他可以学啊!万事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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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难,他才十六岁,哪怕再过十年也是壮年,还怕没有容身之地?
可瞬间,他又失落起来。
他的脸和萧衍太像了,就是个定时炸弹,谁也不知道会何时暴露出来,自己只要不换脸,就永远不能放心。
“呀!”稚嫩的童音忽然响起。
公衍生回神,感觉自己被一个矮小的身体撞了一下,一回头,就发现是个黄发小女孩,勉强到他腰高,一双眼睛滴溜溜,黝黑色,嘴巴一咧开,笑声尖锐无比。
公衍生眉头一皱,还没说话,就见她忽然尖叫着转身,跑着扑入一个瘦弱的女人怀里。
“乱跑什么。”瘦弱女人声音嘶哑,看都没看公衍生一眼,就领着黄发小女孩离开了。
她们没有火把。
公衍生很生气,他觉得小女孩很没有礼貌,但一想大灾之年,礼貌又不能当饭吃,便只好不在意。
他无意间地瞥见,瘦弱女人的另一只手上,四根手指齐根断掉,白骨若隐若现,自己的手也忽然痛起来。
他心中的气全消了。
他不知道女人经历过什么,但若能活下来,平平安安地过完一生,刚才的不礼貌就显得无关紧要。
公衍生觉得眼前恍惚了一下,罗柯一把扶住他,“你怎么了?”
他的声音有些担忧,但公衍生听着却忽远忽近的,尾音在大脑边来回盘旋。
终于,他吐了出来。
一滩黑血溅在地上,公衍生觉得仿佛沉重的躯壳都随着呕吐都脱落于体外。
他的精神,他的意识,他的灵魂,都轻飘飘的。
说话也像向上漂的灰尘,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风,就把话吹得四分五裂、七零八落,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公衍生……公衍生!”
罗柯的面孔也看得不甚清晰,声音被扭曲得不成调,越来越尖锐,越来越嘹亮。
最后,凝聚成一声鹤音,公衍生又呕出一口血,彻底晕了过去。
城主府内,巫仙跪坐在一颗黄色夜明珠面前,身上已经换了一身繁缛的祭服,正双目微闭,做今日最后的赞颂。
忽然,她听到一阵嘈杂,眉头一皱,问:“怎么回事?”
“城主,是罗……”
“嘭——”门被一脚踹开,罗柯抱着晕过去的公衍生走了进来,然后把他放在床榻上。
巫仙不满:“脏死了,那是我的床!”
罗柯却不管她的话,快走几步抓着巫仙的肩膀,匕首露出,抵在她脖颈上。
“你最好趁我耐心耗尽前把实情都告诉我。”
巫仙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到了,忙点点头。
“今日你是不是看出他得病了?”
巫仙犹豫了一下,点头。
罗柯咬牙:“什么病?”
“瘟疫。”
罗柯大声:“为什么不治!”
巫仙仰着头,一副理所应当的表情:“月祭可以减去半天的治疗,他们是前后进来的,我当然只治一人。”
“放屁,他们分明是一起进去的。”
巫仙:“……那个人比他多进半个身子。”
罗柯气笑:“你就是这样执行巫的意志的?”
“……”
巫仙忽然硬气起来:“我是巫族族长,我说的就是巫的意志,你没资格对我指三道四!”
罗柯将手中匕首往下按了按,擦出一条血丝,目光冰冷:“现在有资格吗?”
巫仙僵硬着身体不敢动,轻轻眨了眨眼。
“治病。”
“不行!”
罗柯眉头一皱,巫仙立刻改口:“可……可以是可以,但你知道我的规矩。”
他松口气,直起身,“你要什么?”
巫仙眸子一转,落在他的七星剑上,手一指:“我要这个!”
罗柯犹豫,巫仙立刻笑起来:“要是舍不得,就等着明日吧。”
她站起身,暗紫色丝绸衣裳随着她的动作缓缓落下。
她小心翼翼避开罗柯,走到门前,刚要走,就听罗柯问:“他能撑到明天吗?”
巫仙回眸,巧笑嫣然:“我若说他今晚就死,你待如何?”
她又等了一会儿,罗柯还是没有说话,便觉无趣,却忽然听到一道极为缥缈的声音:
“好。”
巫仙转过身,瞪大眼睛,“你答应了?”
罗柯不言,抽剑一扔。
七星剑剑尖朝下,刻在地面上。
“剑,立于此地,治不好他,谁也别想拿走。”
18.巫仙
说起巫仙,应该算是附近出了名的古怪人。
执拗,脾气大,反复无常,喜好玩乐,奢靡成风,除了长得好看以外,也就只有一手医术值得人称赞。
身为须扶城城主,却对州、国政令不屑一顾,常以族规为先,对待族人比须扶子民更加宽厚。
不过这一点倒是人之常性,无可厚非,毕竟贵族间也常亲亲相护,这些年来倒是没有人因为这一点指摘她,反而因为她的能力,平日对她算是有礼。
但这一次实在是太过分了。
这些贵族们虽然平日不和平民接触,但下人却不能幸免,等到有人开始陆续地出现红疹、溃烂、吐血时,他们才意识到,瘟疫不知什么时候蔓延开了。
他们慌忙封锁城门,将生病的人扔出去,找医师来照看自己的身体,又命人排查瘟疫的来源,最终查到须扶城的头上。
他们愤怒地质问巫仙,为何没有阻止瘟疫扩散?为何没有把瘟疫出现的消息告诉他们?这是她的失职,他们要上报到都城,治她的罪!
巫仙面对他们的质问,只是淡淡看了他们一眼,指着在她身前的那些百姓说,她在尽力医治,要是把她抓起来,触怒了巫,大家都等死吧。
又指着城门说,有人不愿留在须扶,所以她大开城门,去留随意。
至于那些已经染上瘟疫,却没有表现出来的,自然因为害怕,弃城而逃,但这病传染得厉害,还不等他们跑到邻城就发了病。
结果一传十,十传百,这病还是传开了,所以导致须扶城门打开,人却稀少得可怜。
街上零星的行人是对巫仙能力十分信任的,所以没有离开。
那些贵族们没有办法,自己城内的医师能力不比巫仙,对瘟疫束手无策,也只能指望巫仙将药做出来,控制住瘟疫。
族内还有些人染了病,哪怕不为了别人,他们自己也害怕,自然也只能无奈地不了了之。
巫仙说这些的时候,眉眼间满是得意,她自持医术高明,又有巫相护,那些人再看她不顺眼,也不敢拿她怎么样。
公衍生听了直皱眉,刚想说什么,就控制不住地咳了两声。
他眼前阵阵发暗,喉口腥甜,深深呼吸了几下,才勉强把吐血的欲望压制下去。
他或许是在路途中染上的,也许是在前三天才染上,不过公衍生更倾向于后者。
三人一路上颠簸,他们都十分谨慎,基本能不和人接触就不会接触,反倒是后来的三天频繁和人接触,三天过后发病,符合瘟疫的传播时间。
一夜过去,他身上开始出现红疹,好在只有轻微痒意,并没有大碍。
但他想不明白,明明才第一天发病,却出现最严重的吐血症状。
巫仙也对他的症状表示好奇,毕竟行医多年也是第一次见这种情况,对着他研究了很久,问罗柯:“你们去城外了?”
见他点头,巫仙笑了一声:“胆子真是不小。”
罗柯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那些死人的问题?”
巫仙轻嗯一声。
她也觉得公衍生是在那三天感染上的,和姜和那个小姑娘一样,两人身上都染了病,本来不会太快表现出来,但被刺激了一下,就瞬间变得无可救药的样子。
她昨晚本来想要用巫的能力,可是不管怎么做,公衍生的病症都没有任何好转,于是只好放弃,帮他勉强止住吐血。
罗柯冷眼看着,心中计量,目光在巫仙和七星剑上徘徊。
巫仙一晚上没休息,只要一走神,看到罗柯和七星剑,就瞬间吓得清醒过来。
她之前根本没有打算找出能大规模治疗的方法,反正巫的能力一个个点过去也能让人恢复,何必废力呢?
而且只要愿意来找她,不破坏她的规矩,她都会把人治好。至于那些不信她的,她懒得管,也不想管,任其自生自灭。
但遇上公衍生,她头一次后悔把话说大了,只好硬着头皮想办法,好在从前的那些日子不算虚度,她勉强有了一点思路,这才恢复平日的懒散,对罗柯吩咐到:
“明日的祭祀我准备挪到今晚,你去帮我,我会派人照顾他。”巫仙打了个哈欠,站起身离开了。
她真的很累,也没精力计较罗柯昨晚的无礼,只想着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其他的事,往后再说。
“咳咳……”公衍生咳了两声,嗓子这才勉强能发出声音来。
“瘟疫的传染性很强,我不用人照顾,你也别在这里待着了,帮我去看看姜和吧,还不知道她的情况怎么样。”
罗柯说:“她是巫仙的病人,巫仙对她可比你上心。”
公衍生闻言,点了点头。
他犹豫了一下,才道:“你……你是威胁巫仙了吗?”还是说换了什么东西?
能让她半夜开诊,只能是这两种可能,但公衍生觉得前者更像罗柯的性格,后者……除非罗柯觉得他的命比得上千金。
可这怎么可能,他也没有这么自恋,一个月的相处就能让对方甘愿付出什么,只为了一个不知道能不能治好的病。
罗柯扭头:“很难想吗?”
公衍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是插入地面的七星剑,迎着大开的门,迎着清晨的微光,其上七星排开,熠熠生辉。
“可、可这,你明明可以等到明天,我……我没有嘲笑你的意思,只是你也……咳咳……你看到了,巫仙根本没有把我治好,明天也可以,不必……”
公衍生心中惊异,一段话说的不知头尾,结结巴巴的,还咳了两声,嗓子沙哑,讲了许多,罗柯都没有接话。
“我……对不起。”公衍生低下头,住了嘴。
他觉得自己很过分,明明是想要让罗柯不要冲动,却忘了木已成舟,为时已晚,这番话说出来反而显得他不知好歹,罗柯徒做无用功。
罗柯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情绪。
“或许是吧。”
“也许,我真的很蠢。”
这番话像破罐子破摔,公衍生不敢抬头,怕对视上他的目光。
“我不通医术,就算她枉为医师,满口胡言,但你那副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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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我敢不信吗?”
“我既然敢做,就不怕别人怎么看我。”
罗柯说:“你好好休息,今晚月祭结束,我再来给你送药。”
他说完,走出屋关上门,缓步离开。
屋内只剩下公衍生一人。
他躺在床上,眼前的所有光都被打散,只剩下朦胧光幕,一切都笼罩了一层纱。
他觉得很累、很困,身上酸痛,腹中扭痛,仿佛无数根针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胃囊,偶尔小腹抽痛一下,整个人就骤然缩成一团。
但他脸上却没什么表情,目光平静地落在七星剑上。
整只剑朴素极了,没有剑穗,就连盘旋其上的花纹都略显古朴,只有七星凹槽还算精巧,反射着光芒,刺得他眼生疼。
罗柯其人如七星剑般,没有太多装饰,锋芒毕露,
他直觉这事太不寻常,可要深纠却觉得自己很没有良心。
罗柯都做到这份上了,难道他还要怀疑他吗?
但他总是忍不住细想,把二人之间所有的对话,对方所有的表情、眼神,动作都在心里反复咀嚼,最终也得不出结果,反而脑袋胀痛,自己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等他再睁眼时,已经到了傍晚。
屋内昏暗一片,十分安静,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灼热、粗重,这里仿佛是独属于野兽的巢穴,而他正趴在兽窝上安眠。
这个联想连他自己都惊了一下,但随之而来的是脑袋剧烈的疼痛,甚至压过了身上的痛感,他只能抱着大脑蜷缩在床上,不断地按压、捶打,甚至拧自己身上的皮肤,可都无济于事。
“吱呀”一声,罗柯端着碗走进来,见状忙放下,坐到床边,“你怎么样?”
公衍生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鬓角沾着薄汗,摇了摇头。
“我没事……结束了吗?”
他说的是月祭。
疼痛随着时间渐渐消去,他不知道是不是瘟疫的作用,导致他身体承受不了太多的思考,但好在没有再疼了。
“还没,巫仙把药做出来后就一直在那等着,估计把药分到所有人手里,她就会回来了。”
罗柯去拿碗,里面盛着热腾腾的糊粥,就是他口中的“药”了。
只是看着样子实在不像药,黑乎乎的粘稠状物,似乎有草汁的清苦,但更多的是一种……肉的味道?
公衍生问:“这里面是什么?”
“药。吃了,你的病就能好。”
公衍生摇头:“里面……它里面的成分……里面都有什么?”
他看着罗柯,对方应该能明白他的意思,可罗柯却避而不答,“不管是什么,你先吃了再说。”
“不!”
罗柯没想到公衍生的反应这么大,对方将他推开,尽管力道并没有多大,但药轻微晃动,露出底部带着肌理的肉块。
他捂着嘴,缩在墙沿,与罗柯隔开距离。
公衍生脑袋似乎又开始疼痛,但他无暇顾及,咬牙道:“你先告诉我,这里面的肉,到底是什么?!”
19.姒娇
屋内瞬间落针可闻,罗柯看着公衍生如此抗拒,轻轻摇了摇碗,将肉块摇到糊粥表面。
他手一递,轻笑:“想什么呢,不过是普通家禽。”
公衍生仍然警惕:“药里为什么要放肉?大灾之年连米都吃不上,这些肉又是从哪里来的?”
“城主府要肉还不简单,你想的也太多了,”罗柯摇摇头,继续解释,“因为巫仙救治的不止有你一人,须扶城内所有感染瘟疫的人都要吃。”
公衍生反驳:“既然如此,那就更不对了。这么多病人,须扶城的肉哪够?”
罗柯从容不迫,轻声说:“你忘了?昨晚在城外,你也看到了很多,巫仙难道连他们都不如吗?”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不红心不跳,尽管他知道公衍生的猜想是正确的。
他知道城外的并不是活人,闻到的肉香不过是草牲燃烧后的味道,火把只是一根根点燃的树枝,碗中的也不是家禽肉。
“况且……”罗柯轻轻摇了摇碗,更多的肉块渐渐浮了上来,只是比第一块要小一些。
他再次把碗递到公衍生面前,说道:“况且,这是我特意为你盛的,其他人能尝到一点味道就不错了。”
公衍生似乎被他说动了,犹豫片刻,还是接了过来,将碗放在鼻下轻轻闻了闻,眉头一皱,仰头看他:“好恶心的味道。”
罗柯看他接过,心中松了一口气,见他这样说,不禁笑道:“药都是这样的,闭着眼喝下去,你的病就好了。”
“哪有那么快,药总是要喝四五天才能有点效果。”公衍生不赞同他的话。
罗柯附和:“好,你说的对,后面几天的药,我都会给你送过来。”
公衍生一想到那样的情景,舌根一苦,整张脸瞬间皱了起来。
“太痛苦了,还不如给我一个痛快。”
罗柯说:“别总说这些。”
“哦。”公衍生觉得脖后有些痒,伸手轻轻挠了挠,然后捧着碗,就要喝。
“你的手怎么回事?”
公衍生一愣,动作一顿。
罗柯抓住他的手,指尖上沾满了血,又去看他脖后,发现一片红,皮肤被指甲挠出几道血痕,鲜血渐渐地往外冒。
“我去给你拿止血药。”罗柯看他这副模样,应该是病越发深了,心中焦急,刚要出门,就被公衍生叫住了。
公衍生望着他,又忍不住挠了挠脖子,“帮我找找有没有止痒的吧。”
罗柯看他实在难受,就点点头,去找巫仙。
他很快就回来了,手里拿着几瓶药粉,按照巫仙的嘱咐,只要轻轻倒一点,再加些水,最后涂抹在伤处就好。
可当他推开门时,却发现屋内空空如也,公衍生早已不见人影。
随之消失的,还有没入地面的七星剑,取而代之的是肉药,满满一碗,丝毫未动。
罗柯站在门口,定定看了很久,才转身,“嘭”地关上门。
今晚的须扶城竟是难得的热闹,或许是因为自己的病今晚就能被治,喜极而泣,或许是因为有肉可吃,可以饱餐一顿,但更多的人都在欢呼雀跃——死去的家人、朋友,都在月祭中被巫收为侍从,从而永享极乐。
至于肉身,则留下当做巫的恩泽。
原本还算其乐融融,不知从何而来的一位女子,突然打破了这番景象。
她脸上系着面纱,身上穿着灰黑色的粗布衣衫,一副干练的模样,长发从侧面编成一束,垂在胸口,腰间、手腕和系发处都有拇指大小的铜铃。
她一边踹锅,一边将人手中的糊糊拍到地上,一边大喊:“别吃!这些会加重你们的病情,根本治不了病!大家都别吃了!!”
她就像是在人群中横冲直撞的牛,将一切弄得狼藉。
身上系的铜铃叮叮铃铃作响,仿佛无数看不见人影的小孩子跟在她身后拍手叫好,她的声音越传越广,直到巫仙发现了她。
巫仙十分生气,并命人将她拉出去,又想办法多熬了些药。
至于这个作乱的女子,被守卫架着扔到远处,她的嘴里仍然在喊:“我有草药可以治疗瘟疫!你们跟我来,草药都在城外!”
此言一出,那些对肉药尚且心有芥蒂的人纷纷站起身。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是巫氏子民,无法对巫仙之言完全信服。
有人千里迢迢来治病,大多数是有一定的家底,世道再乱也没有把主意打到人的身上,这女子一说有药草,他们立刻选择跟上。
哪怕那些被称为巫的恩泽,也仍然无法接受。
至于那些已经吃完肉药的人,有的听了这话,一口含在嘴里,鼓鼓囊囊的,一抹嘴巴,悄悄跟上。
毕竟多吃一碗药,就多了一份活下去的希望。
女子见有人愿意跟随,便高兴地领着众人往外走去。
这时,一把剑拦住了她的去路。
“你说的……可是真的?”
女子一愣,然后坚定地点头:“当然!”
公衍生气喘吁吁地站在不远处,一只手握着剑,一只手提着袖子捂住口鼻。
他的身体很虚弱,脑袋因为过度的思考而钝痛,身上渐渐痒起来,眼睛酸胀,似乎发烧了,但他无暇顾及。
“当真……没有人肉?”
他看着女子,似乎在确认对方有没有说谎。
女子见他如此,知道是为同类相食而感到不忍,故而郑重其事地对他说:“我以神农一族的名誉起誓,草药都是我们族人搜集来的,绝对没有人肉。”
“若你不信,可随我去城外一看,你手中有剑,如果你看到一丝肉,我任你处置。”
“神农……”公衍生用仅有的思考能力捕捉到这两个字,心中莫名地安定下来。
能用这种名号,肯定……不会骗他。
于是他与其余人跟随着女子来到城外。
城外不知何时建起了一口大锅,底下燃着柴,上面药汤滚沸。
一人站在旁边,舀出黝黑却纯净的药汤,气味苦涩,隔着远远的也能闻到。
女子过去帮忙,把药一碗碗地分到他们手中:“这就是药了,快喝,只要每日三服,三日过后退了红疹便可大好了。”
公衍生皱着眉,感觉气味和巫仙的肉药相差无几,但出于没有办法,索性捏着鼻子喝了。
汤药刚入喉口,先是苦涩到几近恶心的味道,再是烫,他只能忍着要吐的感觉,一边小口小口喝下。
他眉头紧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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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副忍耐的表情,其他人还算接受良好,坐在地上小声聊天。
公衍生也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就跟着坐下听,大约都是先问问对方名字,聊聊籍贯,诉苦诉苦自己这些年来的不容易,以及抱怨抱怨后面的日子要怎么过。
“朝廷今年的粮种还没发吗?”公衍生突然插了一嘴。
“不仅没发,连田地都没分呢。”
“现在随便一块地,今天耕好,明天就有别人说是自己的,然后找城官说理。结果说着说着,田就成他们的了。”
“是啊,还有两个月就要入冬了,我们手里什么也没有,各州发不出粮食,朝廷也无动于衷。”
“今年的冬天不好过啊……”
“我听说朝廷内乱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忙问他怎么回事。
他清清嗓子,故作高深:“我是容州人氏,那边真是冷清极了,连只蚂蚁都找不到!”
他舔了舔嘴唇,“有次我去找吃的,就听到那些贵族老爷们都说,朝廷祭天把雨求来了,但弄丢了太子,就把远在誉州的那位请了回去。”
“本想着太子丢了,就让誉王登基,但不知道怎的他就是不同意,非要找到太子。这不,他们还等着朝廷的救命粮,谁知道等半天,却还要被朝廷使唤找人,他们心里那个气呀!”
说完,哈哈大笑起来,仿佛那些人不顺心,他就开心了。
旁边人说:“你这哪是找吃的,分明是去人家府里偷东西去了!”
然后指着他扭曲的大腿,“要我没猜错,这是他们打出来的吧?”
被指着的人啐了一口:“娘的,老子快饿死了,吃他们点东西怎么了?你们不知道,我被他们打的时候嘴里还嚼着鸡骨头。但我身上被打得越疼,这肉就越香!”
他咂摸咂摸嘴:“那味道,我现在还记得。要是能再吃一次……”
他一拍另一条完好的大腿,“我宁愿,再拿一条腿换!”
此话一出,公衍生忍不住笑起来。
连指着他的人都敬佩他的豁达,对着他道了一句歉。
他也不在乎,摆摆手没放在心上,继续和人聊起天来。
公衍生听着听着,脑中的疼痛渐渐消退下去,只是身上的痒意还没有减弱,但他怕血流太多,所以忍着没有动。
眼角一瞥,却见带领着他们过来的女子垂头丧气地从城内走回来,一屁股坐在他们旁边,唉声叹气。
“姑娘这是怎么了?”
女子一抬头,见是他,也没有隐瞒的意思,开口道:“须扶城城主命侍卫严守,我根本进不去,也不能把更多人叫过来。”
公衍生问:“既然如此,为何不把药锅放在城内,离得那些病人近些?”
女子摇头:“不行,城主会叫人把药锅掀了的。这些药材来之不易,我不能冒险。”
说话间,又有人陆陆续续地过来,女子忙站起来给他们分药汤。
还不等她坐下,就见巫仙带着一群人气势汹汹地过来,“你是何人,凭什么抢我的病人?!”
巫仙来者不善,还特意瞪了眼公衍生。
女子不卑不亢,站在药锅前,拱手道:“神农氏,姒娇,久问城主大名。”
20.对峙
巫仙出行不喜行走,而是要人驾马车,自己坐在上面悠哉悠哉的。
但现在她沉不住气,有人陆陆续续离开,就能看到她怒气冲冲地跟随着跑了出来,守卫和马车在后面追赶,有些吃饱喝足的人也好奇地跟了上去。
巫仙人多势众,姒娇生怕对方命人把药锅掀了,就挡在前面,立刻将自己的氏族搬了出来。
巫仙听到“神农氏”三个字,神色微变,但很快便收敛起来,仍然仰着下巴问:“回答我,凭什么抢我的病人?”
姒娇笑着回答:“城主大人言重了,我们只是在城外开设药场,病人的腿在他们身上,我又能做什么呢?”
“少给我摆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嘴脸!”巫仙根本不理会她这套说辞。
她的长发被各色宝石缠绕,披散在身后,穿着深紫色与深蓝色交织罗绮,胸前挂了七璜玉,行走玎玲。
言语间,仿佛一位长者在其背后轻轻咳嗽,以示赞同。
巫仙:“你跑到城内大闹,掀了我的药,我总要讨个说法。”
姒娇一听,立刻紧张。
她不怕巫仙要命人打她,但药汤中的草药来之不易,打翻了就只能去别的城的族人手里借,到时候耽搁了时间,还不知道死多少人。
公衍生见她如此,小声喊她:“姑娘别担心,巫仙最在乎的就是病人,不会掀你药锅的。”
姒娇一顿,低声:“可我掀了她的药,她真的不会报复回来吗?”
以己度人,她绝对不会咽下这口气。
至于方法另说。
公衍生摇头,他不敢打包票,毕竟他只见过巫仙几面,但……
“跟着你回来的人比你更担心,巫仙就算不在乎你的想法,也会尊重他们的选择。”
瘟疫肆虐,巫仙不会强求不信任她的病人留下,于是城门打开,去留随意。
虽然在他看来十分不负责任,但也能看出对方的性格,姒娇这边的病人还等着这锅药救命,她不会乱来。
姒娇一听,似乎略微放下心,她大方地向前走出一步,高声问:“那是城主的药?抱歉,小人无知,竟然不知道人肉竟然也能治疗瘟疫。”
巫仙冷笑:“天地之大,你不知道的多了去了,难道一个个掀过去?”
“不敢,但……”姒娇脸上露出一丝怒色,眉头紧皱,“小人不知那些人肉都是何人的,城主可否与我一讲?”
不等巫仙说话,姒娇自顾自地回答:“我所见的,都是些已死之人和得了瘟疫不治而死之人,你命人把他们搜来,投入锅中。”
她问:“这些人都是恶肉,怎能治病?”
“他们不是恶肉!”巫仙怒斥她的言辞。
她双手高举,仿佛白日在祭坛中聆听巫的声音那样,一脸肃穆:“他们都是巫最忠诚的信民,留下的肉身都是巫的恩泽。”
接着,她一指姒娇,道:“你们神农氏就像流民一样,没有神明供奉,自然不懂。”
竟然没有神明供奉?
听闻此言,公衍生眼睛一亮。
姒娇无奈,他们氏族几乎不聚在一起生活,而是分散在各州,只有危难之际才会短暂相聚,也并没有一直信仰的神明,这也是他们一直被各地的大族所不屑,且一直为人诟病所在。
“但城主在分发肉药前并没有让人试药,城主怎么能保证自己的药是否真的有效?”
巫仙一扬下巴:“我的医术不需要你来指指点点。”
她骄傲的样子,令姒娇心生厌烦:“城主如此将人命视作儿戏,恕小人不能苟同。”
巫仙一甩袖子,“我是来找你要说法的,不需要你的认同!”
姒娇梗着脖子:“我不会给你任何说法,那些害人的东西毁了就毁了!”
接着,她手一指远处,“若你真有本事,瘟疫肆虐了近一个月,为何不早点把药拿出来?”
“而且你身为城主,却不阻止你染了病的子民扩散瘟疫,导致附近的城池深受瘟疫所害,死了无数人!”
那边山峦重叠,一眼望不到任何,可穿过无数山丘,自有数座城池坐落,那里生活着千万百姓。
“他们本来已经撑过多年的旱灾,却死在你这个玩忽职守的城主手里。”
“你锅里那些人,有多少是本可以不必死的,有多少是真的信仰巫的,又有多少是被人从路边拾起来扔到里面,只是为了某些人多吃口肉的?”
“巫仙,你敢说自己不知道吗?!”
姒娇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显然是积压了许久的不忿。
瘟疫开始时的百姓并没有太多的症状,所以并没有引起他们的重视,直到陆续有人呕血而死,他们才开始去寻找治疗办法。
又用了大量时间去收集药材、试药、调整药方,这才勉强成功。
巫仙面对这些指责,一脸不屑:“他们要离开,我为什么要拦?难道我强留下他们,熬了药,他们就会乖乖喝下去吗?”
她这话指的就是公衍生这种人,说话时,目光直直地看着他。
“不会,他们会糟蹋这碗药。不如给别人,不光能治病,还能吃顿好的。这难道是我的过错吗?”
公衍生见她就差指着他的脸骂他不知好歹了,也不愿坐在地上,缓缓站起身。
“如何治病是你身为医者应该考虑的事,给何人治病也是你的自由,我不能要求你,也不能强迫你。”
公衍生觉得脸颊发烫,烧还没退,嗓子也是哑的,只能尽力让自己的声音更大些,让巫仙能够听到。
“但你不只是巫族的族长,你还是须扶城的城主。你不光要为你巫族族人负责,还要为治下的所有子民负责,更要为邻边的城池子民负责!”
“你能建五座华美的屋子,能大开城门任由百姓离开,能在今日才拿出药方救人命,不是因为你是巫仙,更不是因为你是巫族族长。”
“你之所以拥有在须扶城中至高无上的权利,是因为你是朝廷命官!”
公衍生头脑发晕,他胸口剧烈起伏,深深呼吸了几下,才继续道:“而你因为私欲,没有阻止瘟疫扩散,死人无数,此种大罪,难道你不怕朝廷怪罪于你,降罪于巫氏吗?”
巫仙哈哈大笑:“好一个大罪!”
她笑着走到公衍生面前,身上玉佩铿锵,发出悦耳的声响。
“瘟疫乃是大雨所致。福祸相依,雨水在滋润大地的同时也带来了灾难,你凭什么认为瘟疫只有须扶城存在,其他城池没有呢?”
巫仙眼神紧紧盯着他,“就算我不开城门,难道其他地方就能相安无事了?”
“瘟疫肆虐,罪孽难道在我一人?何其不公?!”
姒娇横迈一步,插在两人中间,推着巫仙的肩膀,让她与公衍生拉开距离。
好歹是为自己说话的,她不能让人被欺负了去。
“你少在这儿装大义凌然,一副被冤枉的样子。”
“我们所说的那些你哪个没做?哪件冤枉了你?”
姒娇抱拳,对着远处:“我与族人用了十数天钻研药方,试完药就马不停蹄地赶到各城救治病人。”
“我敢拿出药来治病,就是因为有人喝了药止住了呕血,且恢复了健康。”
“但城主的药,我却没有听说过试药,敢问城主是如何心安理的地让百姓吃下这些肉,人命关天的大事,只凭你对巫的信服吗?”
巫仙看着姒娇,挑眉不屑道:“就你们神农氏的那点小手段也配跟我比?”
“你!”姒娇见她如此贬低自己的族人,心中气愤不过,手中握拳就要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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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衍生却一把拉住了她,在对方充满怒火的眼神中,瞥了眼她身后的药锅。
姒娇被他一提醒,脑子瞬间冷静下来。
她深吸一口气:“你们巫氏从前就向神农氏学习过,你所学的一切都有神农氏的功劳,你凭什么看不起神农氏?”
巫仙得意地看着他们:“你以为我跟你们一样废物,还需要十几天吗?我一个晚上就能想出来。”
“不过你倒是提醒我了,要是你们族内没人有我这个本事,不如把《神农经》交出来,否则也只是浪费。”
巫仙大笑几声,转身蹬上马车准备离开。
在她看来,神农氏的人对她没什么威胁,就算说的再多也撼动不了她的位置。
公衍生看着她的身影,突然高声:“巫仙,哪怕是大雨带来的瘟疫,哪怕那些城池原本就有瘟疫存在,哪怕你说的都是真的,但你也应该知道身为一城城主应做之事。”
“州志、城志、公文,甚至是邻城的意见,就算你只听一个,也应该知道,你的所做所为,朝廷是容不下的。”
这不是他胡说八道,而是自古如此。
巫仙闻言,冷笑一声:“我才是城主,不需要你教我怎么做。”
她指着姒娇身后那锅药,“你既然对你们神农氏的医术那么自信,就让我看看,到底是你救的人多,还是我救的人多。”
她挑衅地笑笑:“要是你比不过我,我就让人取走你身上的《神农经》。我倒要看看你用什么行医。”
巫仙说完,领着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了。
姒娇心中松了一口气,然后对着公衍生道谢:“多谢,要不是你阻止我,我跟她打起来,说不定这锅药就毁了。”
公衍生摇摇头:“不必谢我,这是我应该做的。”
他忽然一笑:“毕竟我还等着这锅药治病呢。”
姒娇长叹:“那也要谢你啊……我原本想不明白,为什么族长要派我来这,现在却是知道了。”
她无奈地看着巫仙离去的方向:“这位城主真是个任性的性子,我只是不要脸地去里面拽人,如果是其余族人,早就甩着袖子大骂无耻……”
公衍生心想,神农氏中也许只有姒娇性格强硬些,怕其余人骂不过巫仙吧。
“……然后冲进城主府把她打一顿,狠狠解气!”
公衍生:“……”
原来是性格最软的……
公衍生问:“你不会打架吗?”
姒娇不好意思:“比起其他族人来说,比较不擅长吧。”
公衍生好奇:“那你行走各州,不怕遇到盗匪吗?”
理应学些手脚功夫,才能放心她四处流浪……呸,行医治人。
“我跑得很快!比马还快!”姒娇似乎很骄傲这一点。
姒娇说完,忽然想起来刚才的事,似乎有些难堪:“其实……是巫仙追着我跑出来的。我以为只要够快就能甩掉她,没想到她竟然跟上来了。”
她有些泄气,就像自己从小就拿强的事,却突然发现有人跟自己一样的挫败感。
公衍生感叹:“巫仙跑得也够快了……”而且她身上还带着玉璜。
闹了一通,公衍生身上也出了些汗,大晚上的,冷风嗖嗖地吹在身上,他看到药锅下升起的火,便凑过去取暖。
他听到身后有鞋子碾过土地的声音,以为是姒娇,所以挪了个位置,“你也来取暖吗?”
身后人没有说话。
公衍生感觉身后的人一直看着自己,如芒在背,伸手挠了挠脖子,刚想说什么,却因对方一句话,整个身体都僵住了。
“公、衍、生!”
声音低缓,却咬牙切齿,颇有种恨铁不成钢之感。
是罗柯,站在他身后。
21.朋友
罗柯的声音让公衍生有些害怕,他虽然有胆子直接跑出来,但他还没想好要怎么面对罗柯。
直接道歉,他会不会接受?
姒娇见罗柯从巫仙那边走来,以为他来者不善,警惕地问:“你是谁?”
公衍生僵着转过身,对姒娇道:“他是我的朋友。”
“朋友?”罗柯冷着一张脸,声音仿佛能结出冰碴。
他的视线在公衍生的脚边的七星剑一扫而过。
“原来你还当我们是朋友?”
姒娇看二人果真认识,就没有管,转过身给刚来的人分药。
公衍生拉住她,指着她脸上的面纱,问她还有没有。
姒娇爽快地从口袋中拿出一方面纱,递给公衍生,公衍生递给罗柯。
罗柯板着脸接过,“我有仙人护体,不会沾染瘟疫,用不到。”
公衍生又要了一碗药递给他:“别神神叨叨的,你先喝了。”
在他看来,大家生活在凡尘之中,都是凡人之躯,平时说一两句什么神什么巫的,真要死到临头了,救人命的还指不定是谁呢。
罗柯一饮而尽,依言将面纱戴上。
“对不起。”
公衍生低头得很快。
罗柯却没有那么轻易放过他,冷笑:“看来巫仙的事没有给你长够教训。道歉道得快,不代表我会心软。”
公衍生小声:“我是真心的。”
“你哪次不是真心的?”
公衍生被他的话噎住了,一时想不出反驳的话,只能再次道歉,低下身拾起剑,双手举着。
“但这次我真的接受不了,就算跑不出来,我也不会吃巫仙的药。”
公衍生轻声:“你以此剑相抵,要让她为我治病,可她的药我是坚决不会吃的。她治不好我的病,这剑你就收回去吧。”
他将剑递到罗柯面前,罗柯却没有接,反而后退一步。
公衍生心中无措,握着剑的手缓缓攥紧。
“这把剑已经不属于我了,我不会把剑拿回去。”
“可是……”
“公衍生,”罗柯十分严肃地说:“你是否愿意吃药,和巫仙没有关系。”
“她已经尽力了。”
公衍生心中不服,可又知道他所言非虚。
或许是巫仙以人入药的举动令他心中十分厌恶,故而对她的药不屑一顾,可又明白此地人皆如此,在罗柯的眼里,巫仙并无过错。
但他仍然无法接受。
罗柯说:“而我既然做出了决定,就不会反悔。”
他的面容被面纱遮去大半,但公衍生却分明看出其中的不容置疑。
罗柯不会接下剑,因为这是他与巫仙的约定,若违反约定,便是背信弃义、反复无常的小人。
思及此处,公衍生才猛地醒悟过来。
古时游侠行走江湖,不光凭借一身武艺,信义更是重中之重。
他只凭个人好恶行事,却忘了这里不是他所处的时代。
这里有独立的道。
他尚且游离于道之外,但罗柯却在道内生存。
他因为内疚、气愤,凭借一己之私而做出的“好意”举动,却会置罗柯于不仁不义之地。
“……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
公衍生仍然举着剑,抿着唇,目光在剑身上摩挲过一遍又一遍,心中不舍,又替罗柯觉得不值。
对方什么都没有得到,却平白折进一把好剑。
若是他,定然会觉得不甘。
但这是罗柯的选择,公衍生只能尊重对方。
“你替我交给巫仙吧,代我向她道声歉。”
罗柯摇头:“若你真心诚意,就当面对她道歉。”
“……好。”公衍生将剑放下,抬脚准备进城。
罗柯伸手拦住了他。
“天色已晚,你刚刚又惹她生气,就别在这个时候去触她霉头了,等病好再去。”
“好。”公衍生答应,重新坐回地上,神色怅惘若失。
七星剑放在他身旁,在罗柯说出不要的时候,它仿佛就变成了一块石头,公衍生甚至连看一眼都不愿。
罗柯见他如此心不在焉的,心中一叹,坐在他身边。
“其实……我也应该对你道歉的。”
公衍生诧异,“为什么?”
“我对你有意欺瞒,还不顾你的意愿,”罗柯垂着眼看他,“虽然说是为你好,但这种自以为是的“好”,我想你也应该不需要。”
公衍生哑然,他其实都快忘了,但对方提出来显然是思虑了许久,他要说不在意是不可能的,可要说他在意,却显得他小气。
踌躇半刻,他也没想好说什么,话到嘴边,却突然变成了——
“你不回城睡吗?我想巫仙会很欢迎你住在她那里。”
罗柯没想到对方想了半天想出这种话,暗道了一句小没良心的,嘴里却说:“巫仙让我来数人。”
公衍生眨眨眼,“那……那我陪你数。”
“好。”
两个人说完,都恨不得扇自己两个嘴巴,这都是什么话。
但话都说出来了,也只能认命数,两人谁也没有再开口。
城外的人越聚越多,也渐渐随着夜深变少,公衍生坐在一边,心中思量。
可是思来想去,却越发心烦意乱,很快就走了神。
他看着药锅旁渐渐清净下来,叫住了熬药的姒娇:“姑娘,按照现在的情况,你跟巫仙赌约应该不会输。”
姒娇懵了一下,“什么赌约?”
随后她就反应过来,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我又没答应她。”
“赢了没有好处,输了还要赔东西,我是痴傻了才会应。”她笑着说,“况且我也没什么可赔的了。”
公衍生笑着咳了两声,倒是他无聊了。
“怎么就剩你一个人了?”
原本是一人熬药,一人分药,现在都被姒娇包揽了,另一个人却不见踪影。
公衍生记得是个身材瘦长的小哥,面容青涩,带着几道小疤痕。
姒娇抬头:“你说姒歌?他去运草药了,估计要明日才能回来。”
公衍生好奇:“你们族内没有专门运草药的人吗?”
姒娇叹了一声:“没有。一方面是因为人手不足,另一方面是只找到他一个会骑马的,自然只能让他多辛苦辛苦了。”
“只有他一个人,不会被欺负吗?”公衍生疑惑。
现在还没过饥荒,山中流寇如蚁,若是姒歌出现意外,那么所有地方的草药供给都会中断。
“那这也没有办法,只能说是命吧。”
“也有贵族染了瘟疫,何不向他们求助?”
姒娇抿唇,放下锅盖,半晌无言,显然是有难言之隐。
“……我们本来向那些贵族们求助过。”
“可他们拿了我们的草药就把门关上,翻脸不认人。我们寻了很久才找到一匹马,对方出价颇高,我们……”
姒娇抬手,抚摸着手腕上的铜铃,“这是神农氏用来联络的东西,我们原本想卖掉抵钱……”
腰间和系在发上的铜铃同时作响。
“但对方说这些都是破烂玩意儿,不值几个钱,买不了马,执意要我们身上的《神农经》。”
“你们给了?”
姒娇苦笑,点点头:“我们真的尽力了,可这件事比我们想象得更艰难。”
神农氏世代都是平民,常年混迹在山林土地之中,就算为人治病大多数也不收钱,临危之时除了药材还算充裕,哪里有其他的钱买马?
只有族人世传的《神农经》在外人眼里还算值钱。
公衍生问她:“你们没有想过事急从权,这种情况,不必跟他讲生意?”
姒娇:“想过,可对方是马商,如果没有护卫,又怎会敢做这种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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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偷马也不行,因为那里还有百姓染病,族人还要继续在那里分药,得罪对方得不偿失。”
公衍生闻言,也只能沉默。
似乎觉得公衍生的表情太凝重了,姒娇轻松地笑了两声:“就算《神农经》卖出去也无妨,我们还都记得内容,等瘟疫过去再刻录下来就好了。”
虽听她如此乐观,但公衍生心里还是憋了气,堵在心口不上不下。
公衍生问坐在他身边,从始至终都没有动过的罗柯:“一匹马何价?《神农经》何价?”
不用问也知道《神农经》算得上无价之宝。
他也说不清是什么缘故,但非要问个究竟。
罗柯淡淡开口:“有钱有势则马价低,无钱无势则比天高。”
言下之意,和价钱没有关系,只要神农氏有贵族做靠山,自然不需要为这种事担忧。
可如果神农氏有靠山,又何必买马呢?
就算神农氏投入贵族门下,对方家内也有世传的医师,凭什么信外人?
“他们的目的本就是《神农经》,所以无人对你们伸出援手。就算没有遇到马商,也会有别人,就看哪家下手快了。”
尽管神农氏在农事上的能力并不比医术差,但贵族并不需要,只要拿到《神农经》,神农氏就会被他们弃如敝履,
罗柯说完,看了眼姒娇,对方脸上并不意外,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一点。
姒娇抬头望着夜幕星河,宛如望着无数百姓。
“就算知道是陷阱,我们也只能跳进去。”
满月如盘,星子璀璨,风缓缓吹过,铜铃玎珰轻响。
她的声音缥缈,好似来自远方的歌。
“无论要付出什么,我们都必须救人。”
将近子时,能在城内住下的人都在城内住,外面来的人就聚集在一起,躺在几团篝火附近,时不时出现咳嗽和呕吐的声音。
公衍生感觉身上渐渐热了起来,想来是发烧又严重了,本来平躺在土地上,等他深深睡过去后,身子又不自觉蜷缩起来。
他眉头紧皱,胸腔内呼出的气息仿佛炼炉中的火,但身子还是冷的。
罗柯习武多年,尚不觉得冷,便脱下一件衣服披在他身上。
又翻过公衍生的脖颈,虽然看着伤口已经结了痂,但他还是倒了点药粉做膏,抹在上面。
他刚想拿另一瓶药的时候,姒娇不知怎么坐了过来,鼻子嗅了嗅,“你有止血药?”
见罗柯点头,姒娇激动地靠近了一点,“你能给我一点吗?我愿意花钱买……呃……或者你需要别的东西,我都会尽力帮你。”
罗柯看着手里的药粉:“你想用这个给他们治疗皮肤溃烂?”
姒娇重重点头,又摇摇头:“两者病理不相通,只是为了防止今夜出现人命而已。”
“这是巫仙的药,只有这一小瓶,这么多人,你确定够吗?”
姒娇沉吟:“……虽然我不喜欢她,但她的能力我还是有所耳闻。她的药错不了。”
“只要能确保今晚无人因流血而死就好,等明日药送来了,我就能控制住病情。”
她看向睡成一片的百姓,“我今晚不能睡,必须守着他们。”
罗柯将药瓶在指尖转了一圈,递了出去,“既然是为了救人,我想不管是巫仙的心,还是我的心,都是愿意的。”
姒娇露出惊喜的表情,立刻接了过来。
罗柯又去拿另一瓶,“止痒粉,你需要吗?”
姒娇一愣,笑着拒绝他:“瘟疫的症状中没有瘙痒,多谢你的好意了。”
她拿着药走到人群中,一个个翻看是否还有气息,然后再看溃烂的部位是否要害。
罗柯看着她的身影在人群中起起伏伏,手中的药瓶被他紧攥又松开,如此反复几次,再重重放在地面上。
他看着公衍生因烧热而通红的脸,心叹一声。
真是够蠢的……
22.不如留下
天刚蒙蒙亮,不少人就已经醒了过来,姒娇累得头昏脑涨,但还是将药锅盛满水,等待着草药。
“按理来说,现在应该到了才对,”姒娇望着远处忧心忡忡,“难不成真遇到了盗匪?”
罗柯也不知道,他只能让姒娇先去休息,自己看到姒歌的时候再叫她。
“可你也累了一夜……”
罗柯摇摇头。
他担心公衍生发烧烧死了,也担心姒娇一个姑娘自己守夜不安全,就一直睁着眼没睡,时不时查看公衍生的气息。
如今天亮,他不如姒娇劳累,还能挺一段时间,就坐在公衍生旁边,撑着脑袋。
姒娇挺不住,道了声谢就卧在地上睡去。
一旁的妇人见状,小心翼翼地过去,把她的头抱在膝上,让她躺的更舒服些。
姒娇没有睁开眼,仿佛一瞬间昏迷过去了。
妇人看着姒娇的睡颜嘴角抿着笑,一抬头,就见罗柯看她,立刻羞涩地低下头,目光瞥向别处。
她在昨天晚上就坐在药锅旁,将几个人的话都听了个清楚,虽然其他人讲的听了个似懂非懂,但她听到了姒娇的话,自然感激姒娇等神农氏一族的所作所为。
也不知道做些什么,就只好像哄自己的孩子一般,让她睡得舒服些。
罗柯觉得有些失礼,也别开眼。
姒娇从太阳只冒出一个尖的时候睡了过去,到太阳完全露出的时候就醒了过来。
虽然不知道具体的时间,但从眼底的青黑和眼白中的血丝看,肯定没有休息好。
而那位羞涩的妇人,在她快醒来时又悄悄坐了回去。
姒娇只觉得脑后格外柔软,想不明白怎么回事,就听罗柯说:“怎么这么快就醒了?”
“我心里担心,睡不安稳。”姒娇揉揉眉心,眼前一阵发虚。
她打了一个哈欠,准备站到山坡上看看。
忽然,一阵沉重的马蹄声打破清晨的平静。
“哒哒——哒哒——”
姒娇心中一喜,忙望去。
只见马背上载着草药,姒歌坐在前面,身上的衣服和头发略微凌乱,但好在人无事。
姒歌勒马停下,姒娇立刻上去帮忙卸草药,问他:“怎么来的这样晚,我以为你遇到劫匪了。”
姒歌一边忍着困意和疲累熬药,一边解释:“倒也没说错……不过他们知道我是去救人的,就给我要了些草药,把我放走了。”
罗柯看着他们熬药,听着似有似无的低声言语,在清晨越来越刺眼的光下,不知不觉就闭上了眼。
再睁眼时,就见面前人聚在一起喝药,罗柯身上滑下一件衣服,拾起来一看,却是自己的。
公衍生坐在他前面,一侧眼就看到他醒了过来。
“哝。”公衍生递给他一碗药。
罗柯接过,刚喝了一半,突然想起来自己又没有病,“我为什么要喝?”
公衍生一脸认真:“你可能已经染病了,只是还没出现症状而已。”
“不可能。”他斩钉截铁地说。
公衍生叹气:“可你已经喝了,要吐出来吗?”
罗柯只好皱着眉一饮而尽。
药是刚刚熬出来的,带着土腥味,他只觉得胃里翻滚,嗓子咽了几下才终于压下呕吐感。
公衍生低头在自己怀里挑挑拣拣,拿出一杆白色的木棍,“这是我早上找到的,把它含在嘴里嚼几下,甜的。”
“我怎么不知道有这种东西?”罗柯依言做了,可嘴里除了树汁外,只有和药汤如出一辙的土腥味。
他想不明白,公衍生为什么能在这种东西上尝出甜味来。
他吐了出来,对公衍生说:“下次去记得叫我,我教你。”
“你还会这个?”公衍生惊讶。
但一问出来,他就知道自己傻了,对方独自生活那么久,什么没做过,区区找树根算什么。
“那你帮我看看这些?”公衍生转过身,向罗柯展示自己一个早上的成果。
他一觉醒来,见到很多人都往深山中走去,一问知道是去寻食物,自己也觉得饿了,就跟了上去,有样学样。
他找了很久,用衣服装了一些,苦于不认识,只能一个个试。
要不是自己突然开始呕血,他都没发现自己走了很远,于是慌忙顺着来路回去,好在没有迷路。
原本这些东西应该问姒娇的,但她忙着,他也不好意思打扰。
至于药渣底……他醒得太晚,没抢上。
罗柯低着头看了很久,眉头越皱越紧,最后叹了一口气,拉着公衍生要走。
“你做什么?”
“带你进城。”
“啊?”公衍生茫然,“这些……都不能吃吗?”
罗柯无奈:“可以吃,但你为什么要吃?”
“因为我饿了……”公衍生迎着罗柯的目光说到,一面觉得事实如此,一面觉得难以启齿。
奇怪,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克服掉这种奇怪的心理,他的声音也理直气壮起来:“我饿了!”
“所以我要带你进城。”
公衍生诧异:“这世道哪有米卖?而且,既然有粮食,不应该早就被城内饿疯了的百姓抢走吗?”
罗柯说:“不管什么世道,这些贵族们难道会委屈自己?只要有人,买卖就永远不会断。而且你现在跟着我,我也没有让朋友挨饿的道理。”
“至于怎么来的,你不用理会。”
“可我总有离开你的一天,到时候我又怎么办?”
罗柯轻笑:“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我有大把的时间教你,但是现在,你只需要跟着我走就好。”
这个理由倒是说服了公衍生,他把自己采来的东西都放在地上,然后跟在罗柯后面进了城。
如此几天,日子过得也算快。
城内城外每天都在死人,溃烂、血脓、呕吐、哭声,或许是你的家人,或许是我的家人,谁也不能幸免。
天地皆白,唯有人的血猩红。
药……是唯一的希望。
这日,巫仙乘着马车来到城门口。
她依然是那副傲色,只是身体清瘦了许多,踏下马车后更显如此。
祭衣长飘若羽,隐隐有流光划过,好似无数的祭文围绕着她,裹挟着她的身体于风中独立,七块半璧玉璜相撞,气息奄奄地发出几声低吟,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不只是她,所有人都瘦了一圈,面色发白,仿佛灰色的沙砾,堆成沙丘,在天地之下苟延残喘。
“瘟疫结束了。”
姒娇趴在药锅上,疲惫地看着她。
“结束了?”
黑白颠倒的日子让她记不住到底过了几天,草药的苦涩气味仿佛浓稠的雾,她浸泡在里面,不知今夕何夕。
直到巫仙将晕头转向的她从雾中提起来,她才恍然,原来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须扶城中感染瘟疫的人已经不多了,只需要把剩下的人集中起来每日喝药,就能相安无事。”
巫仙咳了两声,对姒娇说:“到你我兑现赌约的时候了。”
姒娇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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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你想耍赖?”
姒娇还是摇头。
她太累了,没有多余的力气与她争辩。
巫仙眉尖微蹙,目光一转,落在公衍生和罗柯身上,手一指:“你们,告诉我,每日来喝她的药的人有多少?治好的人有几何?”
正在罗柯指导下辨认排在地面上的野草和药材的公衍生茫然抬头。
“我们?”
两人面面相觑。
“应该是……一样的吧。”
“一样。”
两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息事宁人的答案。
毕竟按照常理,如果两副药都能治病的话,人们一般不会从里面选择一副吃,而是两副一起吃下去。
敢吃巫仙药的人也会吃姒娇的药,但吃姒娇药的人却不一定吃巫仙的药。
至于治好的人更是无法比较。
姒娇似乎缓了过来,她直起身,对巫仙说:“……不如,赌约就此作废吧。”
她根本没有答应赌约,也不愿用游戏般的方式去计算人命,对她来说实在有些残忍。而且救人的目的也达到了,她身为普通百姓,也不能拿巫仙怎么样。
“不行!”巫仙异常激动,她似乎总是这样一副执拗的样子,一定要分出个胜负。
“你怎么可能和我一样?我一定比你们强!我的药……绝对是最好的!”巫仙信誓旦旦,她要证明给他们看。
她的骄傲与自大不允许自己输给别人,更不允许自己与其他人分庭抗礼。
从前是皇后,如今又出现个神农氏,她真的受够了!
她怒气冲冲地回到城主府,守卫一见到她就立刻簇拥上来,“城主,那个人要见你!”
巫仙一听到这个消息,心中的怒火暂时被冲散,她脚步不停,向内走去。
姜和醒来后,原本想直接离开去寻公衍生两人,但自己毕竟住在城主府,又蒙受恩惠,便等了一段时间。
她站在院中,向靠近的巫仙抱拳。
“在下姜和,多谢城主救治。”
巫仙脸上立刻换上微笑,缓步走到姜和面前。
“不必言谢,救死扶伤本就是医者天职。你被邪物所伤,外加瘟疫感染,你能好起来,我也很高兴。”
姜和:“在下想向城主问询,我那两位同行之人在何处?在此叨扰许久,我们也该离开了。”
巫仙没有向她透露两人的位置,反而围着姜和转了一圈,重新站到姜和面前。
“我不知他们身在何处,不如我帮你找一找,你就留在我身边,如何?”
“这……”姜和面露难色。
“不必着急拒绝。”巫仙仿佛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语气循循善诱。
“我在这里算是略有薄产,最爱姑娘这种武艺超群之人,你若留在我身边,不光吃穿不愁,亦可将父母接到身边,出行必有马车相伴,何苦与那些游侠儿为伍。”
姜和抱拳:“在下多谢城主好意,只是在下有要事在身,恕我不能同意,告辞!”
她说完,大步流星往门口走去。
巫仙一天内连受两次挫,脸上的笑容登时撑不住了,她又呼喊了姜和两声,见其不同意,顿时命守卫将她围住。
“城主这是何意?”
姜和的目光看着巫仙,并不慌乱。
巫仙虽然觉得丢面子,但还愿意挂着笑脸和姜和耐心地说:“如此匆忙离开,未免显得我城主府待客不周,姑娘不如等待两日,让我好生招待一下。”
姜和看着守卫手中的长矛,问到:“这就是城主的待客之道?”
23.那我陪你
院内十几人执矛而立,将姜和团团围在中心,虽无敌意,但对姜和来说算得上冒犯。
巫仙脸上却不见一丝歉意,虽然知道人才多有傲气,唯有诚心才能留住一二,但她今日实在被气急了,便顾不了那么多。
“非也,只是怕姑娘听不明白我的意思,希望你能考虑一二。”
姜和摇头,“我不会留下。”
“既然如此,也让我见识见识姑娘的本事,才不枉我好言相劝良久。”
“姑娘若是败了,便辛苦你多留几日,我会好好招待你的。”
巫仙说完,守卫们一拥而上,十几支长矛交叠,如车辐一齐向姜和刺去。
“只有这些人可拦不住我。”
她高高跃起,一脚踩在矛尖上,一脚踹开守卫,翻身而下,抓着她的长矛反身往门口撤离。
谁知大门一关,马车上的守卫执刀拦住她的去路。
姜和当机立断攀上墙头。
墙下内外都站着巫仙的人,执刀守卫同样站了上去。
姜和腹背受敌,长矛对准她的双脚,却每次都扎个空,墙头狭窄,执刀守卫与姜和你来我往,毫不相让。
姜和对矛的使用不太熟练,只能速战速决,她一边与执刀守卫对战,一边趁机断掉其余人的长矛尖。
寻到一个机会,她挑飞长刀,将其拍下墙头,剩下的矛兵解决起来就轻松多了。
最后,姜和站在墙头,扔掉长矛,对着巫仙行了个抱拳礼,“城主莫要怪罪,在下尚有官身,轻易舍不得,只能辜负城主好意。”
冷风肃肃,衣角翻飞,姜和的长发束在脑后,眉眼带着几分杀气。
她本该立刻离开的,但看着巫仙,心中又一软,叹息一声,多添了一句:
“此去山高路远,恐再不相见,城主保重。”
她转身离开了。
守卫忙问:“城主,我们还追吗?”
巫仙站在原地,怔怔地望着姜和离去的方向,她应该愤怒才对,但此刻却提不起一丝力气,仿佛一切都随着对方的离开而消散。
她摇摇头:“算了……算了,不必追。我身边本就留不住人,又何必强留。”
执刀守卫立刻道:“城主不必担心,还有属下等人陪在城主身边。”
“城主待我们不薄,我等定生死追随!”
“你们?”巫仙看着她们。
她本能想要责怪两句,但看着院内狼藉,她们身上受了不同程度的伤,却是目光灼灼,话到嘴边怎么也说不出口,叹息一声。
“……回去疗伤吧,把武器拿去修理修理,以后每日多练一个时辰。”
虽然巫仙并没有怪她们办事不力,但守卫们听了皆是神色黯然,院内一时悄寂无声,只有她们默然收拾的声音。
接连受挫,巫仙的心情很差,对谁也没有好脸色,她打开门,见公衍生和罗柯站在外面,没好气道:“做贼呢?”
公衍生没有生气,而是将七星剑举到面前:“我来归还城主之物,还请城主勿要在意我先前的失礼之举。”
巫仙垂眼,她要这把剑,原本是想……算了,想不想的也没有意思,好歹也是件宝物,便收下。
“自此以后,我与你们恩怨两清。”
她没有再理会二人,径自离开。
“真好……”公衍生伸了个懒腰,“姜和走了,咱们也可以离开这里了。”
“想去哪?”
“自然是怀州。”
罗柯看着他腰间的铜铃:“你真的想要加入神农氏?”
公衍生笑笑,他想了很久,也对姒娇询问过许多关于神农氏的事情。
并不是所有的族人都要背负完善《神农经》的责任,有能力的行走四方,没有能力的就留在神农氏的发祥地——怀州。
神农氏的族长德高望重,虽然身体每况愈下,但经验丰富,博学广识,由他带领着其余族人落地在嵇阳城,与其他氏族并无太大差别。
有姒娇的铜铃,族长会酌情考虑是否收留他,如果能成功留下,他也算有族人依靠,能学习的更多,生活也会更好。
罗柯说:“可我本想带你回浮罗山,如此一来,我们就要分开了。”
公衍生惊讶:“你要回去?”
罗柯点头:“嗯,离家多年,我也该去祭拜一下。”
见公衍生欲言又止,罗柯轻笑一声:“浮罗山在我六岁时发生过一次山洪,山脚下的村民都死了个干净,包括我的父母。只有我躲在仙人祠中活了下来。”
“那我陪你,去怀州的日程就往后推推。”
“真的?”
公衍生用力点头:“当然!”
另一边的姜和却没有潇洒多久,简而言之,她迷路了。
她按照着记忆出了城门,却迷失在茫茫山丘中,她对此地不熟悉,在山间来回绕了几天才终于找到人烟。
“站住!你是何人?”
一道厉喝让姜和停下了脚步。
她刚想告罪,但细眼看去,却哈哈大笑起来:“阿平,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我是谁?”
阿平,也就是巡逻的禁军,听到此言一下子认了出来,立刻笑出声,放下兵戈。
“原来是姜姐,我当是贼人呢。”
姜和一巴掌拍在他的肩上:“说谁是贼人呢!”
阿平笑着忙告罪:“是我眼拙,阿姐勿怪,勿怪!哈哈哈哈。”
姜和也同他一起笑出声,浑身一轻,却被一个熟悉的声音硬生生地吓得僵在原地。
“嬉皮笑脸地做什么呢?”
阿平吓得立刻收敛笑容,对着一旁突然出现的姜文恭敬行礼:“统领恕罪,属下见同侪相安无事,一时疏忽。”
姜文冷声:“她连甲胄武器都丢了,算什么同侪。”
“行军途中,她未证明身份,你见了既不禀报,又不捉拿,反而与她嬉闹,若是敌人,你现在已经死了!”
阿平脑袋低得更深了,“属下知错。”
姜文:“下去领罚。”
阿平如蒙大赦,连看姜和一眼都不敢,慌忙离去。
姜文看向一旁未出声的女儿,虽许久未见,言语间却不见一丝暖意,“怎么,出去一个月,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了吗?”
姜和心中一抖,低下头:“父亲……”
白光闪过,姜文腰侧配剑抵在姜和胸口,打断了她的话。
“你未着官服,理应称呼我为大人。”
若是平日,有人敢这样与她讲话,她非要和对方打一场不可。
只是说出此言的是姜文,她也只能深深吸一口气,后退半步,跪下行礼,“拜见大人。”
姜和跪在地上,半晌听不到他的声音,但她并不擅自起身,而是继续等待着。
她知道,如果现在起身,对方会继续苛责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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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她就会听到那句她深恶痛绝的话。
她不想听,更不想从姜文的口中听到。
“嗯,起来吧。”
终于,姜文将剑收了回去。
“跟上。”
姜和抬眼看着姜文离去的背影,接着垂下目光,一声不吭地从地上站起来,跟在他身后。
帐内只有姜文与姜和两人。姜文坐在案后,姜和沉默地站在一边。
姜文冷笑:“我见你主动请缨,还以为你有什么本事,原来不过如此,连殿下的踪影都找不到。”
姜和低头沉默。
“哑巴了?说话。”
“……殿下如今应该还在须扶城。”
“应该?”
姜和抿唇:“殿下没有马车,走不了多远。”
“既然如此,你怎么没有找到殿下,带着他回来?”
姜和不言,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殿下会弃她而去,只能隐隐约约地把缘故推在罗柯身上,顺带着把这一路的事都交代了一遍。
姜文一听她为殿下与邪物战斗时受了伤,猛地站起来,似乎为了掩盖什么,又重新坐了回去,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若是有人问起,你就说是为了保护殿下,其他的事都不要讲,明白吗?”
“明白。”
姜文点点头,又是半晌无话。
“若大人无事,我就先告退了。”姜和还没走两步,就被姜文叫住了。
“回来。”
姜和抬头,姜文从身边拿出一把弓箭,放在案上,手指轻轻点了两下:“连御赐的弓箭也敢丢,脑袋不想要了吗?”
姜和眼睛瞬间亮起来,她克制着向前走了几步,弯腰小心翼翼将弓箭握在手里,仔细看了一遍又一遍,嘴角不自觉绽出一抹笑意。
“多谢父亲!”
姜文没有说话,抬手让她离开。
姜和还没走出营帐,又被姜文喊了回来。
姜和回过身,就见他扶着额头,叹了一声:“……你立刻快马加鞭赶回都城。别忘了对你母亲道一声平安。”
“是。”
姜和离开营帐,立刻就被人围了起来,她一边和人招呼,一边喊住一人:“阿升,把我的甲胄和马拿来!”
阿升立刻去了。
旁边的人还笑道:“阿姜回来一趟威风了。”
“去你的,少贫我。”姜和对着另一边的老人说,“老葛,你的马最好,借我用用。”
老葛抬抬眼皮:“做什么去?”
那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脸,那双手养出的马连姜文的都比不上,最适合长途跋涉。
“父亲要我立刻回都城。”
说话间,阿升回来了,姜和穿上甲胄,对阿升身边的马一扬下巴,“你看看怎么样?”
老葛一笑,拍拍手,马就闻声跑了过来,老葛摸了摸马头,说:“统领让我来时就多备了一匹,都是我养的,没什么差别。”
姜和愣了一下,走过去翻身上马,接受了他的好意。
“对了,”姜和勒住缰绳,回眸看这些同侪,“殿下身边有一个人,算我半个救命恩人,等找到殿下后,记得对他客气点。”
几人哈哈大笑:“我们又不是流寇盗匪,又不会拿他怎么样。”
姜和也笑:“滚,当我不知道你们什么德行?”
她将弓箭装好,对他们说:“都城再会!”
“再会!”
24.真是疯了
令公衍生没想到的是,他再见到巫仙会是那样的场景。
他正和姒娇说着话,确定好去往怀州的路线,就见巫仙身边的执刀守卫面色焦急地跑过来,对他们抱拳:“求你们劝劝我家主人!”
这话说得奇怪,公衍生抬头看了她一眼,巫仙不喜姒娇,姒娇也不喜巫仙,不管要怎么求人都不应该求到她头上。
“怎么了?”
执刀守卫简单把事说清楚,二人闻言皆是一惊。
“带我过去!”姒娇想也不想站起身,跟着执刀侍卫进了城。
公衍生立刻跟上去。
一路上,不少衣衫褴褛的百姓皆跪在街道中心,什么话也不说,只一个劲地磕头。
渐渐靠近中城,人更多起来,同样跪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词,手高高向上举起,
“巫神保佑!”
“我们一家老小愿诚心供奉巫神,求你们给点吃的吧……”
“巫神恩泽无极!”
“娘……我好饿,城主为什么不发粥给我吃了?”
“巫神……”
“呜……”
赞颂声与呜咽声混杂在一起,构成十分荒诞又诡异的画面,公衍生别过眼,不忍心看。
他不信仰神明是他的选择,但此地的人已经开始习惯并依赖巫的存在,信服巫仙所传达的恩泽,甚至巫族人已经到达一种疯狂的地步,接受常人不能接受的一切。
公衍生觉得不可理喻,人为何将希望与生命寄托于虚无缥缈的神明,而不是把目光放在现实生活中。
明明那么无奈,明明那么穷困,明明那么害怕死亡,明明希望已经渺茫,但他们仍然在问,在叩拜,在一遍遍地向神明求证——
一定可以的吧……
一定会成功的……
一定能把我想要的给我……
一定能……一定能活下去!
眼前的一切让他不禁开始思考,神鬼仙巫在这个时代意味着什么,无数人跪拜的究竟是什么。
他恍然大悟,又惴惴不安。
他自身有一定能力,所以害怕、敬畏的东西比一般人少了很多,可来到这里,比他强许多的罗柯尚且信仙人,他如今看似不惧,以后呢?
他真的有能力对抗一个时代的信念吗?
他有时会怜惜这个时代的人,但大多时候都是以自己能活下去为先,他身无一物,更多时候也是无能为力。
公衍生原本想着,自己脑子里的东西比这个时代要先进千年,哪怕随便拿出一件东西,稍微运作一下,自己都能安安稳稳地过完一生。
他有一辈子的时间一点点改变这个时代,做不到天下无冻馁饿死之人,至少要把时代往前推进一点点。
但他忘了个人的力量是渺小的,他可能还来不及做什么,就会被这个世界裹挟着迷失在茫茫人海中。
公衍生顿住了,迷茫和恐慌瞬间将他包裹,织出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令他喘不过气。
透过层层叠叠的缝隙,世间万物都化为光影,一只巨大的无目鸟出现在他面前,好似在梳理羽毛。
一转头,明明没有眼睛,但公衍生就是感觉对方看到了他。
无目鸟低头,轻轻啄吻在他额头,一道清亮而空灵的歌声划破眼前的的光影,从高空缓缓飘下,轻轻扫在他的心尖。
他控制不住抬头,只见一个身穿祭服的身影在高台上跳着不知名的舞蹈,与他在丰山上见到的不一样,衣袖上古朴的花纹仿佛一只面具,将女子全部包裹起来。
玉石相撞,环佩铿锵,日光透过布帛,照出一层朦胧的纱,剪影若隐若现。
祭台太高了,让他几乎看不清女子的面容,只能从举手投足间依稀辨认出巫仙的影子。
她的声音就像从天空中掠过一圈的粘满糯米的棍子,伴随着下方巫族人反复的呢喃,一下、一下地用力敲在公衍生的脑袋上,让他控制不住地踉跄了一下。
“……弃我无忧,弃我无惧,违恩违心,违祖违命……”
……这是什么词?听着不太像祝祷的歌。
姒娇完全没有被影响,穿过众人站在祭台边。
“她已经跳了三天,滴水未进,为什么不阻止?”姒娇皱着眉问。
巫仙的守卫们和巫族的族人们轻飘飘瞥了她一眼,都没有说话,还是执刀守卫解释道:“只有巫族族长才能上祭台,否则会被巫诅咒。”
她虽然已经改姓为巫,但还是外来的人,除了对巫仙忠心耿耿外,对巫同样没有敬畏之心。
但她没有选择自己阻止,而是叫来沉不住气的姒娇,显然也是别有用心。
三人快步踏上祭台,没有人阻止。
很快,他们就来到顶端,与此同时,歌声停止了。
“城主!”执刀守卫忙向上看去,却见巫仙站在原地,摇摇欲坠,眼中暗淡无光,还来不及说什么,突然呕出一口血,身子一软,被姒娇一把抱在怀里。
姒娇皱着眉,问:“瘟疫已经结束了,你这是做什么?”
巫仙却不理她,执拗地看着执刀守卫:“……药,给我……药……”
作为巫仙的下属,她见状虽然心疼,但还是转过身去拿药,小心翼翼端着:“城主……”
巫仙挣脱开姒娇的怀抱,伸手去接,却因为太过虚弱,摔了一地。
顿时,浓郁的草药气味和肉香在祭台上弥漫开来。
姒娇见巫仙甚至要吃祭台上的肉药,一把把她扯到自己怀里,两只手挟住她的脸颊,“够了,我那里还有残余的药,你别吃这些东西。”
哪知巫仙闻言反抗得越发激烈,指甲在姒娇的手背上划出数道红痕,“放开我!”
她身为一个饿了三天的病人,也不知道哪里有这么大的力气。
“……去,去拿药!”
执刀守卫闻言,立刻转身,问其余人:“还有吗?”
“……那是最后一碗肉了。”
“去找啊!”
其余人摇摇头:“城中已经没有死人了。”
执刀守卫咬牙,脑中不断浮现巫仙方才吐血的样子,下定决心,扯开自己的袖子。
“用我的。”
还不等别人反应过来,手起刀落,一块新鲜的肉掉落在她们面前。
姒娇废了很大的力气才把巫仙制住,两个人皆是气喘吁吁。
忽然,她鼻子嗅了嗅,面色疑惑,目光落到面前一滩药上。
“药来了!”执刀守卫单手端着一碗药走了上来,另一只手臂上被紧紧裹起,垂在身侧。
姒娇先一步接过来,然后在两人震惊的目光中自己喝了一口。
“你做什么?”执刀守卫阻止她,却被公衍生一把拉住。
执刀守卫怒目而视。
公衍生在看到姒娇的举动后立刻反应过来,为她辩解:“她在分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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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面的药。”
巫仙脸上汗津津的,长发黏在脸侧,她疲惫地转过目光,“给……我……”
姒娇面色凝重,却端着碗将药一点点喂给巫仙,直到最后见了碗底,她都没有说话。
“你为什么……”
姒娇一开口就顿住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问什么,问对方为什么不告诉她里面有什么草药吗?可对任何医师来说,药方弥足珍贵,轻易不可示人。
直到今日尝过后,她才知道,巫仙的药与神农氏的药,除了多的那一点肉外,几乎可以说一模一样。
也就说,她一开始掀翻的那些药真的可以救命,不禁一阵心痛。
“是我莽撞了。”
姒娇一脸愧疚,虽然她仍然不赞同对方以人入药和不试药的行为,但如果一刀就能砍断木头,又何必再来第二刀呢。
“可你现在是做什么呢?我不明白。”
公衍生蹲在她身旁,目光在巫仙的脸上停留良久,开口:“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已经失去巫的庇佑了。”
“什么?”姒娇怀疑自己听错了,作为没有神明供奉的氏族,她自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无穷无尽的白眼、若有若无的排挤、或明或暗的嘲笑、危机四伏的尘世、九死一生地存活……
巫仙作为巫族的族长,如果失去了巫的庇佑,她甚至都不知道对方的下场和神农氏哪个更惨。
公衍生也不知道是何缘故,他看巫仙身上不再如城外时流光溢彩的模样,明明是同样的装束,却仿佛蒙尘的明珠,暗淡无光。
他想到那只无目鸟,垂下目光,暗自忖度,口中继续说:“她在病人堆了混了那么久,早就染上了,今日才突然发病。”
“至于她为什么做……我想应该是你们之间的那场赌约,她不服有人和她能力相当,所以想了个办法。”
“既然痊愈的人数相同,那她就自己染病,然后再吃自己的药把自己治好,这样她就比你强一筹。”
公衍生说完,眉头不自禁皱了起来,巫仙没有反驳,反而露出一个挑衅的微笑。
“真是疯了。”
“哈哈……”巫仙笑出声。
她似乎恢复了一点力气,从姒娇怀里挣开,站起身,侧过头对姒娇说:“你们遭遇我听说了,《神农经》我可以暂时不要,但我一定要赢。”
姒娇没想到巫仙的执拗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可对方也没等她说话,就自顾自地扶着执刀守卫下了祭台。
“报——”
巫仙尚未站定,一人便飞跑而来,跪在地上说:“东城外有一队人马聚集,要见城主!”
巫仙皱眉:“可看清是谁?有多少人?”
“似乎是朝廷禁军,千人有余,至少三百人骑马。”
巫仙面色凝重地让对方下去,命人赶来马车,巫族有人站起身:“巫仙,须扶城主一直都是巫族族长担任,既然你已经不是族长了,就应该让你的堂兄去……”
“巫连。”巫仙淡淡开口。
执刀守卫,也就是巫连,抽出长刀,开口说话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头颅已经落地。
动作一气呵成,巫连又退回巫仙身边。
巫仙踏上马车,对着或恐惧、或愤怒的族人嘲讽一笑:
“只要朝中一日不发旨,本城主就永远是须扶城主。”
“再有人敢说这种话,一并处置。”
25.没有选择
“发生了什么?”
公衍生站在祭台上探头探脑。
姒娇摇摇头,她没什么力气去管别的事了,只想着赶快远离这个令她感到不适的地方。
公衍生却是兴致勃勃,罗柯一早就不知道做什么去了,到现在也不见人影,他就只能等着对方,简直无聊。
况且看马车匆匆的样子,应该是大事,公衍生自然不愿错过。
可等他跟上去,却傻了眼。
城门外是整齐有序的禁军,最前面勒马而立的是身穿甲胄,一脸肃穆的姜文。
他手中握着一张锦帛,巫仙收敛了在人前的嚣张模样,垂着眼接过。
片刻后,挥手让他们进了城。
“大人有令,太子失踪,所有人不得出入,不是须扶城民的,皆到中城接受盘查。”
守卫开始驱赶百姓,须扶人回家躲着,外来人则被逼迫着往中城走。
站在人群中的公衍生立刻将脸遮挡起来,瞅准时机钻入小道,往南城去也。
他心怦怦直跳,脚下一刻不停。
他没想到姜文居然能追到这里,明明再过一天他就会离开,可……难道是半路遇到了姜和?
公衍生懊恼,他居然把这件事忘了,就应该在那天立刻离开的。
只是他没有想到,罗柯居然也没有提醒他,现在还找不到人影,也不知道去哪了。
公衍生很快来到南城,却发现南城也被士兵占据,大街上的人渐渐被赶去中城。
他见状立刻转身,往西城区,却发现那里已经被贵族兵驱赶得差不多了。
他不信邪,一咬牙往北城去。
他像无头苍蝇一样在东南西北四城间打转,仿佛不见棺材不掉泪般,最后绝望地发现已是四面楚歌。
他被瓮中捉鳖了。
公衍生原本想随便找个房屋躲一下,没想到士兵会挨个搜查,从城门口一步步往中城逼进。
中城……中城……没有办法,只能去中城了。
公衍生被夹在人群中,仿佛浪潮中无立锥之地的小船,只能随着人潮而涌动。
不能……不能在这里待着,他们会一个个看,肯定会被姜文认出来。
哪里……还有哪里是他的容身之所?
公衍生心中焦急,却四顾剑茫然,忽然抬头,看着城墙上竟然没有守卫,再看登上城墙的入口也没有人,心中一喜。
对,巫仙肯定都把人撤下来去搜人了,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他一时顾不得什么了,拼命挤到边缘,趁着无人注意,身子一矮躲到城墙下,快跑几步来到入口处,上了城墙。
上面果然空无一人,公衍生猫着腰躲在垛口后,眼睛瞄着下方,禁军来后将人群团团围住,维持秩序,不少贵族兵也停在外面,后面跟随着一辆华贵的马车。
“你们,上去看看。”伍夫长随便指了两个人,让他们去城楼上搜查一下。
那两人认为城楼上不可能有人,多此一举,还要他们劳累,暗自呸了一声,但还是不情不愿地上去了。
“我在这搜,你去那边。”
上了城墙的两人随便分了一下工作,然后开始搜查。
城墙上其实十分空旷,能搜的地方很少,无非是看看几个拐弯的地方,以及门后……
守卫刚跨出门,还没反应过来,就身体一软,晕了过去。
另一个守卫很快就搜完了,等了一会发现对方还没出来,以为他已经下去了,就来到伍夫长面前汇报。
“怎么就你一个人?”伍夫长皱眉。
“他还没下来吗?不应该啊……”他困惑了一下,猛地反应过来,和伍夫长对了一个眼神。
伍夫长拍拍他的肩膀,让他稍安勿躁,然后直接去找了巫仙。
对方既然能无声无息解决掉一个人,肯定是有点手段的,他虽然想要立功,但还是惜命,自然是直接告诉城主最为妥当。
姜文站在外面一个个看过去,眉头越皱越紧。
怎么会没有呢……
他对附近的城池都下了命令,搜了个底朝天,都没有那个人的身影,只能在这里。
“统领,你看。”
姜文顺着身边人手指的方向抬头,就见公衍生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城墙边缘,半个身子都暴露出来。
突然,公衍生踩上凹垛口,上下众人马皆是一惊。
公衍生原本不想用这样极端的方式,但他实在被搞怕了,姜文这番架势根本不像来寻太子,分明是来抓贼的!
剧烈逃跑下,公衍生整个身体都在微小颤抖着,他的气息甚至断断续续,仿佛被反复按压的琴弦,挣动出细小的悲鸣。
他浑身肌肉紧绷,手紧紧握着长戈,脚在狭窄的垛口处小心挪动,侧过身,目光落在下方的姜文上。
“姜统领,”公衍生喉咙发紧,但仍强装镇定地说,“我们又见面了。”
姜文御马来到城墙下,抬头望着熟悉的面容,心中百感交集,千头万绪,话到嘴边只有一句:“卑职请殿下回宫。”
“我真不是你们的殿下!”
高处的冷风将公衍生的发吹得凌乱,在烈日照耀下,他感到目眩神迷,音线被恐慌挤压得尖锐。
“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就这样说,事到如今,你就不能放过我吗?”
白胡子大臣御马近前而来,似乎对他十分失望的样子,“朝中大小事务还需要殿下决策,殿下莫要任性。”
“你是谁?”
白胡子大臣闻言惊讶:“太子殿下不认得老臣?”
姜文见状,心中一动,摆手让人把百姓都赶走。
不过白胡子大臣很快就说服了自己:“也对,姜文说殿下被贼人掳走后也不知会经历什么,有些奇怪是正常的。相信国师们出面,殿下就能大好了。”
这话几乎是变相地说公衍生精神失常了。
公衍生不愿和一个老人计较,他将矛头指向姜文:“别人不知道,姜统领难道还要装糊涂吗?”
“臣不明白。”
“萧衍的尸体都要放烂了,姜统领还要自欺欺人,让他至今不能安息,不觉得太过分了吗?”
姜文自然是知道的,但他不能承认,而且萧衍的尸体一直没有下落,他自然不可能告诉别人。
“臣只是奉命带殿下回宫,别的一概不知。”
“你奉的谁的命?”
姜文:“……”
他一时不察说漏了嘴,自知不妙,想要再说什么补救,公衍生却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了。
“陛下驾崩,皇后殡天,太子薨世,我实在想不明白,还有谁能下令调得动堂堂禁军统领。”
“行军粮草从何而来?禁军出动寻人,都城安危又是谁在保护?又是谁下的命令,让各位公卿贵族们不得不跟着你出来寻人?”
他句句不提人,却句句指向誉王,“天下已经听凭调遣,又何苦出来寻我?”
姜文:“殿下何必多疑?誉王殿下不过权宜之计,只要殿下即位,宝车美酒佳人,锦衣玉食金殿,天下万民供养,何必在此受苦?”
公衍生冷声道:“说得好听,你们心里到底什么心思自己清楚。”
天上不会掉馅饼,登基这种好事怎么可能轮到他身上。
他脑子里瞬间想起,什么“借你头颅一用”,什么罪责终在一人,什么“舍弃一人,大家干净”。
百姓对朝廷积怨已久,这些事要是能解决,他们会拖到现在?他要是上去完全是给他们做挡箭牌、替死鬼!
他伸手一指远处被驱散的百姓,满目愤然,“你看看他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居无定所,让他们用什么去供养天子?用命吗?”
“旱灾好不容易过去了,天降甘霖后,你们不想着清理户籍田册,让百姓趁机先收一次粮食,却大费周章来找我这个无关紧要的人,满朝文武都是吃干饭的,脑子都被甘霖冲走了吗?”
“须扶的瘟疫你们到底知不知道?有没有管过?这里死了那么多人,你们朝廷的官员呢?救济粮呢?医师呢?草药呢?知道这边的山已经被挖空了吗?”
“如果不是神农氏分了药,你们以为能看到我?到时候难不成抬着一具尸体即位?”
巨大的惶恐充满他全部思绪,他的心跳开始不受控制,他思考得越来越多,嘴中的话语越来越激烈,也不管说的话对方能不能懂,只一味发泄自己心中的恐惧与不安,愤懑与不满。
“誉王呢?难道在后面做缩头乌龟?”
姜文侧过头,看向不知何时驶到身边的马车。
“要是你没来,就让人把话告诉他,要是来了,我这话就是讲给你听的!”
公衍生:“你要是真有野心,就自己做皇帝,别装模作样的,我敬你有几分胆量。可你看看你自己做了什么?”
“马上就要入冬了,到时候又要冻死人不知道多少人,你要怎么办?现在没有粮食,你以为明年就有了吗?别忘了还有蝗灾,到时候颗粒无收,我看你们的米肉能再吃几年!”
一只终年养尊处优的手掀开纱帐,露出一张中年男人的脸,明明还不到冬日,身上却披着玄色狐皮大氅。
“竖子大胆。”
他仿佛天生气力不足,听着还不如白胡子大臣。
他不欲多言,举起一只弩,瞄准了公衍生。
“殿下不可!”姜文一把摁住他的弩,箭头微微偏移,射在公衍生脚边的墙体上。
“你想杀我?”公衍生倒是不觉得意外,他的那些话几乎可以说把所有大臣都骂了一遍,就算姜文现在跳出来要杀他,他也不会感到意外。
姜文见誉王还想射箭,手掌用力。
“殿下与太子叔侄相杀,此为不详。”
誉王抬头看着公衍生,冷冷道:“太子的尸首本王已经找到,此人不过是乡野小人,也敢妄议朝臣,难道不该杀?”
公衍生低头,与誉王四目相对,他突然发现,自己想错了一件事。
建文消失了半辈子,成祖仍然找了一辈子。
他一直逃跑,真的有用吗……
“找到了?”姜文诧异。
誉王让人带上来,姜文只看了一眼,就不忍心别过眼。
“本王已经让人验明正身,确实是我那侄儿,姜统领要再仔细看看吗?”
“不必了……”
誉王很满意他失魂落魄的样子,他在朝中与几位大臣虚以逶迤,三辞三让的时候,姜文突然站了出来,打乱了他所有的谋划。
誉王再次抬弩,却发现弩臂已断,眯着眼看向姜文,却见他从腰间铜筒中抽出一卷薄绢,缓缓展开。
姜文高声:“皇后密旨……”
众人一听,皆跪地。
誉王没有办法,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也只能跪下听旨。
皇后在算出天命之人的存在后,就拟了一道旨意。
她本意是把天命之人当做陛下在民间的遗子,当做供物接回宫内养着,皇家不缺一个人的吃喝,只要能解决这些年的旱灾就行。
可没料到萧衍竟会偷跑出宫,她只能把密旨交于姜文,让姜文保护太子安全。
他与太子关系素来亲厚,便是皇后不说,他也会这样做,所以接了旨意,飞快跟去了灵州。
等他找到萧衍时,却见从来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身上换了粗布,手里提着两只鸡。
萧衍见到姜文时愣了一下,随即轻笑:“你来了。”
姜文点头,焦急地说:“殿下千金之躯,怎可亲入民间,要是有什么闪失,皇后娘娘定不会饶过卑职。”
萧衍摇摇头:“我又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幼童。”
他又笑,把两只鸡提到他面前:“你看,我能缚两只鸡呢。”
姜文被他逗笑:“殿下又打趣卑职。这是哪来的?”
萧衍一指远处:“一个老人家,有点邪,喝了一口水就要我偿命,不拿点好处怎么行。”
两人边走边说,一路来到河边,萧衍看着几近干涸的河床,叹息:“连这里都没有水了。”
“天下人过得都很苦,只要找到天命之人,一切都能迎刃而解吗?”
他素来聪慧,连老师都夸他,他日若能即位,定是一代明君,可未来的一代明君面对这种情况,却始终束手无措。
他转过头,看向姜文,眼中带着迷茫:“若是天降贤人于国,为何不在前几年就出现呢?若不是,他又凭什么解决旱灾呢?”
姜文轻声:“殿下,别想了。这是神意,就算是陛下和娘娘也时有困惑,殿下何必劳神。”
萧衍坐在岸边,风吹黄土,掀起一层朦胧的沙雾,细碎的沙砾打在脸上,带着生涩的疼痛。
脚边两只鸡挣扎着,却始终挣脱不开绳索。
“母后让你来的?”
“是,”姜文将密旨递给他,“寻人之事,殿下交给卑职就好,皇后已经安排好了。”
萧衍仔细看了一遍,不屑地笑了笑:“父皇也盖了印?”
姜文低头:“是。”
“真有意思。”
姜文轻轻眨了一下眼,犹豫开口,“殿下是觉得……”
萧衍明白他的未言之意,摇摇头:“我不至于这样小气。不管他是男是女,是长是幼,如果他真的可以,我只希望……他能做得比我更好。”
“既然如此,殿下为何又亲身前来?”
萧衍脸上带着忧愁,“母后卜算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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势,得一时之吉,可我却感觉,未必是好事。”
“福祸相依,不管是对于我与母后来讲,还是对于这个天下,即是好事,也是坏事。”
“所以,我想来会会他。”萧衍对姜文说。
姜文想也没想,“不如我替殿下解决了他。”
可若如此,不光皇后饶不了他,连萧衍本人也不赞同。
他哑然失笑:“我知你是为孤着想。但你不必担心,我好歹也是太子,神明庇佑,我不会出事的。”
密旨在萧衍手中反复舒卷,他拿出天子玉,划破手指,用血在上面盖上一个痕迹。
“你我不止是君臣,更是同拜华老为师,有同门之谊,身为好友,所以要告诫你一句……”
他站起身,将密旨塞到姜文手中,“比起你为我忠诚地死去,我更希望你能和家人安安稳稳地活着。”
“……好了,别哭丧着脸,孤要走了。”
萧衍笑着,重新提起两只鸡,往回走去。
姜文抬眼,只觉得萧衍的面容渐渐模糊,他躺在破草屋中,最后化为一堆腐肉白骨,手中的锦帛上,还残留着暗红的、若隐若现的“衍”字。
皇后在听闻太子死讯后异常平静,但姜文每晚都能从长燃烛火的椒房殿内,看到皇后独坐的身影。
他想,他应该明白皇后的心思——她要让所谓的天命之人,为她的儿子殉葬。
姜文也是这样想的。
可萧衍的话一直萦绕在他脑海中,他长长叹了一口气,终是,将密旨读完。
他能做的都做了,若是再不行,他也没有办法。
“小女已验明正身,城墙上的是太子殿下无疑,至于这位,”姜文用手为他轻轻盖上面容,遮上最后一丝体面,“不过是陛下在民间的遗子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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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柯站在城墙下,不知在想什么,只是捏着一颗枯草在指尖绕,最终,仿佛认命般,踏上了城墙。
公衍生站在高处,精神紧绷,忽然见一道熟悉的身影穿过人群,缓缓靠近他。
他面露惊喜,旁边却有人想要趁此时将他扯下来,公衍生的心提到嗓子眼里,忙后退半步,身体一晃,差点掉下去,长戈立刻划出一片影子。
“后退,别过来!”
巫仙一把拉住罗柯的胳膊,冲他摇了摇头,罗柯给她一个放心的眼神,将她的手扶下。
罗柯背对着所有人,站在离公衍生最近的位置,伸手,轻轻触碰长戈。
“怎么站到那里去了。”
公衍生见到他后才终于安下心来,“你刚才去做什么了?”
罗柯避而不答:“你先别说话,把武器给我。”
公衍生死死攥着,仿佛是自己最后的依仗。
“放心,我不会让他们靠近你的。”
他眼睫颤抖,这才缓缓松了手。
罗柯没有借此把公衍生拉回来,而是安抚似的,将长戈缓缓抽出,蹲下身,放在脚边。
“你能带我离开吗?就像上次那样。”
公衍生说话的时候,声音带着一点沙哑。
罗柯摇摇头。
“为什么?”公衍生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了。
公衍生眼中蓦然朦胧了:“我想去浮罗山,我想去怀州……我不想跟他们走。”
罗柯脸上第一次露出苦笑:“他们人太多了,还有马,附近的山都空了,我们跑不过他们的。”
这是事实,不管是公衍生还是罗柯都无力改变。
“跟他们走吧。”罗柯劝他。
“你刚才说的那些,我都听到了。你有能力,也有机会,何不试试呢?”
公衍生苦涩摇头。
“不……我什么都没有。”
他的目光在姜文、誉王和白胡子大臣以及未说话的那些公卿身上扫过,又看向无数沉默却不可忽视的士兵,最后将目光落在罗柯身上。
“我没有亲近之人,手下没有任何兵马,就算我跟着他们离开,他们也不会听我一句。”
公衍生说:“我回去,最好的结果是当一个傀儡,罗柯,这条路没那么轻松。”
“可你已经没有选择了。”
公衍生轻笑,冷风拂过他的脸颊,连罗柯都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他们从来没有给过我选择。”
他原本后悔过,如果不逞口舌之快,自己现在的处境会不会好一点,但仔细想过后,他才发现,不管怎样,他都没有选择的余地。
若是不接密旨,他就会因为誉王的不安而被偷偷处理掉,骂了他们,不过是增加一条光明正大的罪名。
若是接受密旨……
“锦衣玉食,安享富贵,那么多人渴求半生,也不及你分毫,你难道不心动吗?”罗柯问。
公衍生不答,他只是迎风而立,静默了半晌。
“你呢?”
罗柯一愣。
公衍生转过头问:“你为什么离开巫仙?”
他的目光盈盈若秋水,却仿佛一把利剑将罗柯的皮肉骨骼尽数剖解干净。
“她对你不好吗?”
“出行有马车,衣衫尽罗绮,刀剑常锋利,人人皆艳羡。”
“你不知足吗?”
“为什么还要离开?”
这次,换罗柯沉默了。
他与公衍生相视,在他眼底看到了自己的模样,也看清了公衍生的模样。
公衍生突然笑了。
“因为你和我想的是一样的。”
他的笑容似乎十分开心,可又带着几分凄然。
“若让我自己选择,哪怕打断骨头,碾碎刀片吞下去,我也不会有丝毫怨言。”
“可如果我被人逼着做选择,那到时后悔了,我是埋怨死去的皇后与太子,还是埋怨这城墙下的姜文及贵族,或者……埋怨如今站在城墙上的自己。”
罗柯心脏突然跳了一下,呼吸蓦然停住,目光直直盯着公衍生。
公衍生察觉到他的变化,可他只是笑,身子缓缓转动,以正面对着罗柯,就像即将被救赎的飞鸟。
“怨我此时的懦弱,怨我踌躇不前,还是怨我没有选择……自尽明志?”
他终于站定,却不是向前走下危险的高台,而是整个人向后倒去,不受控制地向下坠落。
“公衍生!”
罗柯大喊,袖中一抖,匕首划出,手臂一甩,银色的丝线紧紧缠住公衍生的腰。
丝线是罗柯寻了多年才找到的宝物,柔韧、坚硬,由翟氏族长亲手制成,其坚韧程度更是再添一筹。
此刻却显得如此单薄,连一息都坚持不过,丝线就瞬间崩裂,公衍生面前一黑,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