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诈尸后我移情别恋了》
1. 梨园燕舞(上)
长庚九十九年,青洲。
二月的夜晚依旧清寒漠漠,城中刚下过雨,淡月朦胧。
寂静街道上,十六七岁的少女一路狂奔,穿着前朝式样的衣衫,梳着蕴含古意的发髻,头顶斜插一支看上去有些年岁的大蝴蝶银簪,两带珠串随着脚步碰撞不歇。
少女脸色惊恐,一连转过几个巷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似被什么东西追赶似的。
可她身后分明什么都没有。
然而,透过那明珠似的双水杏眼,却能看见一条飞舞的红裙急速而来——更准确的说,是一件被血浸透的衣裙。
风越来越大,两侧树木哗啦啦作响,黑黢黢的巷子如同巨兽张开了嘴,几乎要把单薄的身躯彻底吞噬碾碎。发髻哗地一下散开,绣鞋沾了泥点,眼看那厉鬼越来越近,少女攥紧手中匕首,颤声吼道:“你、你别过来!”
巷角的灯笼倏而一灭,冰冷的墙壁刺得人脊背发寒,脚底水坑也变得如血般黏腻。血红的裙边慢慢凝出人形,现出青烟白纸一般歪斜的脸庞,好似还能听见的冷气森森的妩笑:“怕什么,都是死了几百年的鬼啊。”
少女抖得更加厉害:“胡、胡说。”
“死透了的小丫头,魂魄却连着躯壳,真教人羡慕。”厉鬼蓦地欺近,血红的眼盯着少女的心口,“也不知这里头藏了什么宝贝。”
她伸出扭曲的利爪:“让我瞧瞧可好?”
匕首被打落在地,连声钝响都未发出。少女瑟缩不已,却仍道:“本郡主封号琉璃,乃云洲晟京苏氏最后流传的血脉,出生三天就能召唤天雷,师从世外高人,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你要是再敢乱来,当心魂飞魄散!”
厉鬼丝毫不怕她的威胁,殷红的影子愈靠愈近。
“司马宴,一统云洲的司马宴你知道吗?他是本郡主未婚的夫婿,你要是伤了我,他会让你付出代价的!”
冰冷的泪珠打湿襟口,千钧一发之际,右掌心忽感到一阵灼烫。她闷哼出声,手指竟不受控制地画了一枚符篆,在幽夜中凝出一只火球,伴随着轻快的“噗”一声,直冲那红裙滚去,刹那间灵光乱溢。
厉鬼痛嚎不止,不顾一切地向少女扑来。少女却好像受人引导般,两手结印,黑瞳染上淡青,眉心现出一瓣莲形印记,再次凝出一只火球。
烈火焚遍小巷,厉鬼凄厉道:“神族……怎么可能,你明明只是凡……”
少女茫然了一瞬,见危机解除,立刻挺直了身子:“都说了本郡主身份高贵,咎由自取!”
鬼魅和梦境一同破碎。
草长莺飞节气,明湖春水生时。
门扇开合声混杂着此起彼伏的人声,清晨客栈内,赶路的旅人早已忙碌起来,唯有三楼西侧倒数第二间客房,依旧门户紧闭。
晨光探入屋内,苏倾河蹙着眉头醒来,看着头顶再寻常不过的淡色幔帐,甩了甩发酸的右手,长舒一口气。
前日夜晚的经历太可怕了,她至今还心有余悸。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她突然使出大招烧了那个厉鬼,还好没被人瞧见。
简单收拾起身,苏倾河没有用早膳,匆忙结账离开了客栈。柜台后,掌柜握了握掌心银钱,小声嘀咕:“小姑娘身上怎的恁么凉……”
人群车马来往不歇,一阵冷风忽然掠过长街通衢,行人纷纷掩紧了衣襟,苏倾河却只在一旁怔怔看着,指尖下意识碰了碰鼻尖,心底陡然生出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没有呼吸,不需进食,手脚经常不听使唤,肌肤凉得像块冰,五感频频出问题,心跳也弱得几乎听不见。这一路就像走在浮桥上,魂魄好像随时会飘离出躯壳似的。
因为,她不是活人,但也不完全是个死人。
纵然世事变迁,十洲年号依然是九十九年一更,如今,距离云洲晟朝琉璃郡主病逝的永朔十七年已过了将近三百年。
掀开自己棺材板的那一刻,苏倾河的内心是崩溃的。
鬼怪缠身,记忆七零八落,夜夜入梦的不是司马宴那张赏心悦目的脸,而是一个满是熔岩流焰的血色火池。
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凡间小郡主,苏倾河何曾见过这种阵仗,睁了眼便慌忙赶路,从云洲一路胡乱转悠到青洲,一方面不敢暴露活死人的身份,一方面又要旁敲侧击地寻找起死回生的办法。
她隐约有个预感,诈尸的事多半与司马宴那个身份不明的混蛋有关。
先定个小目标:起死回生,顺便找到司马宴。
柳色未匀,鲜绿浅淡,苏倾河穿过拥挤的人潮,最后远远停在一幢临水宅第前。
朱漆大门挂着“青洲府”的匾额,左右各站一个侍卫,门后高楼帘幕低垂,缭绕着仙气飘飘的雾霭,一派逍遥物外之态。
苏倾河拦下一个路过的妇人:“大娘,不知这里是?”
她生得明俏怜人,任谁也想不到这般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竟是个活死人。
“青洲啊。”妇人只当她是外乡人,笑道,“如今十洲仙凡混杂,分为五城,其中四城皆由道盟统领,世君之下是五城之主,再下便是十洲之主。我们这儿叫青洲,年初刚上任的洲主乃五城之一清霜堂的嫡系白适,和他那个双生兄弟白通,共享‘百事通’的美名。”
苏倾河眸光一亮:“百事通?”
他们会知道起死回生的办法吗?
妇人点点头,望着洲府,面露担忧:“只是近日这新建的洲府周围不知怎的闹了鬼,弄得大伙儿晚上都不敢出门,白洲主又是文职出身,正招募着除妖人,只盼着早日太平才好。”
苏倾河道了声谢,乌黑透亮的杏眼里微光闪烁不停。
仅靠她自己,说不定哪天就被妖魔鬼怪吞了,但如果能混入仙门,抱上仙尊掌门的大腿,也许真的能重新活过来。
思量间,一个身影与她擦肩而过,沉香气息被冷风裹挟着钻入鼻尖,与记忆片段刹那重合。
苏倾河先是一颤,旋即仓皇地追了两步,高声喊道:“司马宴!”
声音淹没在人流中,对方罔若未闻,立在洲府门外,与守门侍卫从容交谈起来。
不是他啊。
苏倾河定在原地,微微怔愣。
早就改朝换代了,何况记忆不全,既然都已经想不起那人的音容笑貌,还守着一个执念做什么?
这么容易就碰上,话本子都不带这么写的。
她定了定神,重新抬眸看去。
只见青年男子长发高束,镶了金边的面具遮住半张脸,露出精致的下颚。身材高挺,宛然松立青崖,衣着虽不繁复,却也是不俗的玄色制服,只是腰间不曾佩剑。
如今统领天下的道盟独尊剑道,不佩剑的话,应该不是正统的仙门出身,多半是来应征除妖的江湖散修。
念头一个接一个在脑海中划过,苏倾河的注意力却全被男子周身的玉饰吸引了去,眼中逐渐溢满羡艳:衣履锦带缀着饰物,手上戴着几枚玉戒,耳上还挂着一对好看异常的碧玉耳坠——都是价值不菲的灵玉。
时代变了,一个江湖散修居然也这么高调吗?
眼看男子抬脚跨入了洲府,苏倾河眼前灵光一现,计上心头:仙门戒律森严,平常绝不可能对凡人开放,不如先趁着这个机会,假扮成除妖人混进去,之后再慢慢打听起死回生的事。
她当机立断,立刻蹦跶到了洲府门口,眼前冷不防横过两道锋利的长戟。
守门的高个侍卫板着脸道:“身份,来意。”
刀锋碰撞声听得苏倾河心下发怵,还是一本正经道:“我师出高门,是来报名除妖的。”
对方见她身量娇小,一副娇生惯养的模样,觉得可笑:“大小姐,洲府可不是你玩闹的地方。”
第一关就遭了堵,苏倾河不依不饶,仗着活死人的身份,坑骗道:“我天生看得见鬼怪,没有人比我更会除妖的。”
侍卫扯嘴问:“你今年多大了?”
苏倾河掰着指头算了算,道:“我是永朔元年生的,到现在快三百岁了。”
两个侍卫对视一眼,不禁哈哈大笑:“你要是有三百岁,我俩估计得一千岁了!”
奋力求生被当做笑话调侃,苏倾河不禁懊恼:“我真是除妖人,你们的告示上不是写了‘来者不拒’吗?刚刚那个面具男能进,我为什么不可以?”
另一个矮胖侍卫安抚道:“小姑娘,除妖很危险的,不如回去找你爹娘来。”
苏倾河自出生起便没见过爹娘,不太高兴哼了一声:“你们到底怎么才肯放我进去?”
正说着,大门敞开了一条缝隙,管家打扮的老翁探出头来:“白洲主说已录了方才那位公子,不必再放人进府了。”
两个侍卫同时转头:“姑娘,请回吧。”
见他们一副送客架势,苏倾河顿时急了:“谁说他就够格了,我聪明伶俐还见多识广,你有本事叫他出来和我比上一比!”
“而且,”她毫不给对方反驳的机会,继续故弄玄虚道,“你知道我师从哪里吗?说出来怕你们吓着。”
高个侍卫不以为意:“哪里?”
道盟四城之上,也就世君一人而已,她身份再高,还能高到哪里去?
“我师父功法和容貌都是上佳,挥手就能炸出半天烟火,名号可不能乱提,”苏倾河叉着腰胡诌,“就是你们道盟万人之上的那位……”
话到嘴边,却是一顿。
司马宴下落不明,她一个古代人,连五城十洲的名字都没记清楚,还真不知道现在道盟哪些人比较厉害。
孰料,高个侍卫往突然往后退了半步:“你师父可是穿红衣的?”
苏倾河微愣,想到司马宴封侯之后确实穿过红衣,便点了点头。
对方面露震惊:“炎火红衣……莫不是那位?!”
苏倾河还没应答,一旁的矮胖侍卫跟着惊叫出声:“那位!”
“可不是那位!”
“那位怎么还收女人当徒弟的?”
高个侍卫斥道:“呆子,那位可不就是在女人堆里混出来的!”
苏倾河愣在一旁,听了半天也没明白“那位”到底是哪位。
女人堆?是个女人?
管他呢,既然有机可乘,她一步上前,昂着头狐假虎威道:“对,我就是‘那位’的亲传弟子。”
反正仙门大佬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找到她这个亡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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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主头上。
*
洲府正厅,雾淡烟轻。
楠木长桌边,两个模样相似的中年男子一坐一站,坐着的那人名为白适,体态臃肿,戴着副金丝眼镜,眼中闪着精明的光,正是新上任的青洲之主。站着的那人则是白适的双生弟弟白通,木讷的眼神衬着圆滚滚的肚皮,略有些滑稽。
听罢白通的汇报,白适扶了扶眼镜,眼睛眯成一条缝:“不是说了不必再放人了,怎么又来一个?这前前后后都百来个了,连真本事都使不出,我看全是江湖骗子。”
他陡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忙转过头,赔笑道:“当然,除却景公子。”
对面,戴面具的玄衣男子淡淡端着茶盏,脸色毫无波动。
白通继续耳语道:“可是据说那小姑娘师从……‘那位’。”
白适脸色一变:“当真?”
临时上任,“那位”的真容,连他都还没觐见过。何况上任青洲主便是因为结党营私被“那位”的手下押走的,至今是死是活都没个准信。
白通急道:“哥,当今天下,谁敢冒充那位的弟子?”
此话一出,屋内突然响起一声短促的嗤声,带着二分轻蔑,一分凉薄。
兄弟二人立刻转过头,却见男子面色如常,态度谦逊,自顾自饮茶,正欣赏着窗外风景。
白适只当自己听岔了,皱眉道:“算了,先请进来吧。”
片刻后,少女踏着仙雾而来,秀鼻菱唇,眉眼带笑,嫩白的脸庞不施脂粉,好像一朵沾着晨露的初荷。鬓间大蝴蝶银簪随着步子一晃一晃,朴素的裙袄丝毫不影响与生俱来的灵动,与素来严苛古板的仙门格格不入。
白通见她模样讨喜,迎上去笑呵呵问:“不知姑娘贵姓?”
“苏。”刻意高冷的语气遮不住甜软音色。
白适也上前道:“听闻苏姑娘师出名门,有意与景公子一较高下?”
苏倾河莞尔:“那是自然。”
白适回头问:“景公子意下如何?”
男子目光轻飘飘略过少女,起身道:“随意。”
他比自己高出一大截,苏倾河依旧气势汹汹:“别以为我会怕你。”
这家伙拖金横玉的,一看就不缺这点报酬,但她为了苟住这半条命,必须混入仙门。
洲府新建,闹鬼之事颇为麻烦,自然是择优而录。白适权衡了片刻,问:“二位想如何比试?”
面具男仍是一副万事皆可的态度,负手立在窗边,迎着刺骨的寒风俯瞰庭院,不知在想什么。
风吹鬓发,这背影不知为何令人怵惧不安,白适拉了拉衣襟,转问:“不如苏姑娘定?”
这个问题倒让苏倾河难住了。
先机已经被抢了,她这个后来人必须证明自己有超过面具男的地方才能顺利留下。可对方这副态度,似乎真的不是虚张声势的花架子,正面对上的话,她肯定会吃亏。
静默之中,与故人相仿的沉香气息冷不丁再次袭来,摇荡起一段记忆的漪澜。
杏花瓣飘坠在楸木棋盘。
最后一枚棋子落下,小郡主看着满盘狼藉,拖着嗓子嗔道:“司马宴,你就不能让让我?”
男人闲闲把棋子拢入盒中:“这话不妨等决斗之时,同宿敌去说。”
好看的脸偏偏配了张不讨喜的嘴,小郡主黑眸一瞪,道:“我这回明明都是对着你的破绽下的,但还是没赢。”
司马宴微挑长眉,似是意外她竟讲究起了“兵法”,把荷花酥递去她手边,语重心长道:“战场上的破绽多半是故意设的,至于真正的命门,反倒往往是防御最无懈可击之处。今后莫要盯着那些破绽发难,只需善用你的优长即可。”
小郡主敷衍着“哦”了一声,推开棋盘,往他怀里一趴,边吃边问:“司马宴,你有破绽吗?”
见他含笑不答,小郡主仰头弯起眸:“你的破绽就是我,对不对?”
司马宴垂下眼睫,指尖按上她沾着酥屑的嘴角:“琉璃,莫忘了明日要交的太学作业。”
嗓音低哑,触感温热,白嫩的脸倏地腾起红云:“你怎么现在才提醒我!”
看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司马宴笑意更深,从桌底抽出一沓整整齐齐的笺纸,墨字狂草而下,都是少女的“亲笔”。
小郡主呆了半晌,迅速抢过笺纸,别过脸,鼻尖发热:“多管闲事,别指望我感激你。”
摄人心魄的容颜变作一团看不清的白雾。
苏倾河掩下心绪,想到那句“善用优长”,环顾一圈周遭,最后指着屋外明湖道:“要不比就闭气吧。”
白适讶然:“闭气?”
苏倾河点点头,煞有介事道:“我师父说闭气是入门第一步,所谓厚积薄发,越是基础的功法,越能显出功底。”
话音刚落,屋内陡然又响起一声轻嗤,二分轻蔑变作鄙夷,尾音依旧凉薄。
三人齐齐回头。
窗边的玄衣男子还是那副从容神色,似感受到六道视线才缓缓抬起头。
苏倾河、白适、白通:?
气氛诡异寂静了一瞬,白适轻咳一声:“苏姑娘屋外请。”
2. 梨园燕舞(下)
青洲的二月依旧微寒,墙角尚能看到未融的雪堆,水中更是冷得刺骨。
这方镇宅湖池约有十来尺深,若是不会水,想上来颇有些麻烦。何况池水看似寻常,却是引自四大凶境之一的弱水,阴气极重,灭绝生息,仙门弟子都未必承受得住。
苏倾河绕着湖水观察了片刻,转头问面具男:“你先还是我先?”
对方装聋作哑,连头都不偏一下。
苏倾河眉心皱出了一个疙瘩,拔下大蝴蝶银簪,扬手扔到湖心,随后一脚踏上岸石,赌气似的跳了下去。
“噗通——”
涟漪一寸寸荡开,水面很快便恢复平静。
池边,白通黄豆粒大小的眼睛一寸寸瞪成铜铃:“哥,她怎么连个避水的步虚诀都不掐就下去了?”
白适也有些讶异,拦着他道:“先等等。”
没有法诀护身,若这小丫头只是水下功夫好,倒也无甚新奇,关键看她能在水底呆多久。
一炷香后,湖水依旧寂静。
白通有些担心,转向远处闭目养神的玄衣男子:“景公子,要不您……”
话未说完,身后突然响起“哗啦”一声。
水珠向四周洒开,除却离得最远的面具男,其他人都被淋了一身。再抬眼时,便见湿漉漉的小姑娘已游至岸边,一手撑着岸石,一手举着簪子,厚厚的袄子贴在身上,双颊因沾了冷水而呈绯红色,却仍得意洋洋道:“怎么样?”
她的优长,正是不为人知的活死人身份。不用呼吸,不惧阴气,单凭这点就足够唬人了。
众人目瞪口呆,白通还没缓过神,白适已先捏着测灵珠在池上缓缓查验过一遭——测灵珠毫无波动,说明她没有使用任何仙器,更不曾动用仙泽护体。仙门功法,最难修的便是锻体,阴水浸身还毫发无伤的,放眼整个十洲不过寥寥。
这个少女,或许当真与“那位”有什么渊源。
白适立刻吩咐道:“快领贵客去歇息。”
“贵客”出口,便是成了。
想到离小目标又近了一步,苏倾河嘴角狂乱上扬,偏过头正对上玄衣男子眼中的玩味。
视线交错,右掌心蓦地传来一阵熟悉的灼痛。
*
傍晚。
苏倾河沐浴完毕,睡了一个惬意的午觉,慢慢悠悠换上衣裙才意识到少了什么。
诈尸后,她每回熟睡都会做噩梦,时常梦入一座比她的棺材板不知高级了多少倍的上古陵墓,岩浆滚沸,白骨堆积,熔岩中心的断崖上,更有一口硕大的青玉棺材,要多恐怖有多恐怖。
但今天,她竟没有做噩梦。
苏倾河不由看向右掌心不知何时冒出来的一枚凤鸟形金色印记。
印记不甚分明,借着日光才能看清。羽翼舒展,优美流畅,隐隐带着孤傲睥睨之气——啧,居然有点好看。
苏倾河不知怎的就想起了面具男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莫非,这东西和他有关?
敲门声打断了思绪,丫鬟在屋外道:“苏姑娘,晚宴已经备好了。”
经过一番“大展身手”,白适最终决定将二人一并录用,这晚宴就是为了款待贵宾而设。
“我马上来!”苏倾河蘸了些脂粉掩去掌心印记,这才火急火燎冲出门。
朱栏烟深,花木环抱着小楼,一派雅致,丝毫不见闹鬼的迹象。
跟着丫鬟转过几道曲廊,苏倾河挂起甜笑,试探问:“你听说过道盟的‘那位’吗?”
好歹打听一下自己“师父”的背景,免得对不上台词。
丫鬟闻言,脚步倏地定住,直接冲她跪了下来:“奴婢身份低微,不配议论贵人。”
苏倾河一愣,赶忙扶她起来,顺带塞去几粒碎银,拍着她的脊背安慰:“别怕,我口风严实得很,你直说就是了。”
见对方依旧颤抖不止,苏倾河无奈道:“那你就说一下她的名字总行了吧?”
丫鬟又缓了好一会儿,见四下无人,终于吞吞吐吐道:“那位的名姓……奴婢不便直言,姑娘只需记得这个名号——”
她示意苏倾河附耳过来:“景星宫主离渊晏五。”
这几个字说得飞快又小声,好似冒犯了什么禁忌,一串音节从左耳朵进去,又从右耳朵滑出。
苏倾河一个半死不活的古代人,听觉本就不甚敏锐,脑袋顿时一片空白:“什么公主?梨园燕舞?”
丫鬟的表情好像遭了天谴似的,再不欲多言,直到把她领至厅堂,都没有再说一个字。
苏倾河:“……”
看来,她蹭的这个热度,不是一般的危险啊。
席间早已排了座次,白适白通俩兄弟坐在东侧,苏倾河跟着面具男在西侧落座,不忘冲临时搭档递去一个友好的营业微笑。
她是混进来刷脸的,可不会除妖捉鬼,全都指望面具男打头阵了。
对方置若罔闻,连个正眼都没给她。苏倾河也并不在意,自顾自拈了一块可口诱人的糕点入口,微微蹙眉。
活死人的五感本就微弱,也不知是不是死前喝了太多苦药的缘故,如今她只能尝得出苦味,其他吃啥都是一个味道,看着眼馋,入了口偏又扫兴。
为了不辜负美食,一定要起死回生!
虚辞一轮,白适捧着酒盏起身,忧心道:“这洲府去岁建成,年关上才遣人进来打点,却不想闹了邪祟,夜半时分经常传来哭嚎之声,鬼影扰人,不少家仆也死于非命,劳烦景公子和苏姑娘相助。”
面具男与他碰杯,问:“可知此地之前是谁家居所?”
“传闻是座废弃许久的医馆。”
“主人姓甚名谁?可有在世的后人?”
“似乎是柳,后人下落不明。”
面具男思量片刻,换了话题:“除却鬼怪,洲府近日可还有其他神异之事?”
白适愣了愣,摇头道:“不曾。”
面具男眸色转深,不再多言。
白适又转向苏倾河,压低声音问:“苏姑娘当真师从……离渊晏五?”
心一下子悬起来,苏倾河把筷子一丢,虚张声势道:“燕舞师父飒爽英姿,巾帼不让须眉,你们最好不要背后议论!”
白适微滞,看她的眼神多了一抹迟疑,身侧突然传来“啪”的一声。
“抱歉,手滑。”面具男淡淡道。
看着地上水晶酒杯的碎片,白适痛心无比,却又不好对贵客发作,只能对丫鬟呵斥道:“愣着干嘛?快换了杯盏,给贵客重新满上!”
他按下情绪,转头继续问:“苏姑娘的师父是女子?”
苏倾河还在研究那杯子究竟是摔碎的还是捏爆的,随口敷衍道:“梨园不就是唱戏的地方,听说燕舞师父是从女人堆里混出来的,而且她不是公主吗,哪有男子当公主的?”
话音刚落,周遭气压便低了几分。紧接着,又是清脆的一声:“啪!”
……又手滑?
面具男扫过砖地上两种颜色的碎片,抬眸假笑:“好一个莺歌燕舞的梨园。”
白适气得肚皮发抖,勉强接道:“苏姑娘和景公子真是……幽默。”
承嬗离合,临渊履冰,是为离渊。
景星宫为五城之一,乃清源四十七年离渊晏氏所立,有羲凰心法传承,亦是当今道盟之首,景星宫主离渊晏五便是威震八方的道盟世君,任谁也不敢拿这个开玩笑。
白通捅捅白适,小声道:“哥,他俩真的靠谱吗?”
一个口出狂言,一个连杯子都拿不稳,当真能除妖?
“要不咱们还是报给上面吧。”
白适笑容抽搐。
不是他不想走正途,道盟铁律如山,他若刚上任便闹出累累命案,上面多半要派人彻查青洲。一旦景星宫的人接入,顺带把自己这些年经营的那些小金库一起捅出来,怕是得扒掉一层皮。
这一男一女,凭测灵珠都测不出功底,要么是修为深不可测,要么是……毫无修为。
白适打死不肯相信后一种可能,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他一咬牙,示意丫鬟从小金库里取来两只瓷瓶,叮嘱道:“这秘传灵药是十洲千金难求的宝贝,有瞬间提升功力之用,希望能助二位一臂之力,待除尽邪祟,更有其他谢礼。”
面具男从容接过,转着灵力充沛的瓷瓶道:“白洲主下车伊始,倒有不少私藏。”
白适只想尽快镇压下府上命案,讪笑:“都是些亲友赠礼罢了。”
废弃医馆和秘传灵药,苏倾河总觉得心里发毛,见面具男接了,便也跟着取来,一并放到了塞药的纸包里。
除妖探案是活人的事,她还是想办法保住这半条命要紧。
白适兄弟离开后,苏倾河拿着洲府地图,冲面具男挤出一个殷勤的笑,抛出一连串问题:“景公子器宇不凡,见多识广,肯定知道不少事,白洲主兄弟二人号称‘百事通’是真的吗?”
“要是不清楚的话,那你知道道盟有什么厉害的功法吗?比如起死回生那种。”
“你行走江湖这么多年,有没有遇到过姓司马的人呀?”
“或者先办正事,咱俩要不分个工?”
“……你不会对上女子就成了哑巴吧?”
从长廊走到院中,对方一言不发,始终把她当空气。
作为死后三百年诈尸的活死人,苏倾河无亲无友,孑然一身,最讨厌的就是被忽略存在感。她杏眼一瞪,对着他的背影挥了挥拳头,赌气往反方向走。
青洲府与凡间宅院构造相似,苏倾河在高楼回廊间瞎转了许久,却什么也没打听到。天色渐暗,洲府里外的仙凡纷纷回屋,在门窗上贴紧辟邪符,生怕遇上厉鬼。
月色清冷,风吹树叶哗啦作响,忆起前日夜晚的撞鬼经历,苏倾河再不敢胡乱溜达,只想赶紧回客房苟着。
路过小花园时,恰好看到面具男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不急不缓划线,淡金色的光晕沿着小径缓缓扩散开来。
布阵捉鬼,看样子的确有几分真本事。
苏倾河呆望了一会儿便觉得没意思,提着裙子溜走了。
约过了小半个时辰,苏倾河看着不远处忙活的面具男,陷入沉默。
鬼打墙了?
她果断面无表情转了个身。
又过了片刻,路痴本痴打南边回来了。
事不过三,顶着对方冷漠的视线,苏倾河飞快道:“我是想回客房,才没有故意接近你!”
面具男不疾不徐画毕最后一个符篆,丢开树枝:“客房在西府。”
“我知道啊。”
“此处是东。”
“……”
苏小郡主自小天赋异禀,学什么都一点即通,偏偏有个打死不肯承认的毛病——不认路。
“看什么看,我晚上吃撑了,想多逛几圈吐纳一会儿天地灵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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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去不行吗!”
男子轻嗤,不再作声。
既然绕也绕不回去,苏倾河踌躇片刻,干脆留在了满身辟邪灵玉的面具男身侧,试探往他跟前挪了挪,见他没吱声,又挪了挪。
杏眼不规矩地自下而上打量,最后凝眸端详起那对碧玉耳坠。
玉身细长,纹理细腻,虽然没有日色衬托,却依旧宝光流转。近距离感受,温和的灵力如涓涓细流般舒展开来。
碧玉仿佛对她有一种特殊的引力,苏倾河心神微动,忍不住在他身后悄悄抬起手,指尖即将触到那玉石之时,陡然正对上两道粲然又冷戾的目光。
苏倾河瞬间站直身子,假装好奇问:“这是除妖阵吗?”
对方不答,重新转过身,指尖缓缓掐诀。
人影模糊在夜色里,距离近了,他身上的沉香气味也更像司马宴了。
苏倾河呆了一瞬,刚想问出口,四周陡然暗了下来。
亭台楼阁的影子消失不见,袅袅笑声隔着青烟从四面八方传来:“一个已死之人,一个将死之人,夜半不归,是赶着携手上黄泉路吗?”
惊叫压在嗓子眼,苏倾河慌忙往面具男身后一缩。
男子口中吟诀,翻手划出一缕剑锋般的焰影,灼火滚烫,眼神却极冷。
阵法瞬间启动,金芒以摧枯拉朽之势刺向前方烟雾聚集处,只听“轰”的一声,眼前障雾破开,一团猩红的虚影重重摔在地上,厉鬼哀嚎不止。
苏倾河顶着滚滚热浪抬头,有点发懵。
这么快就完成任务了?
面具男负手上前,长发乱扬,衣袍翻舞:“名姓,生卒年。”
金光收拢,被炎火绑缚着的厉鬼现出原形,用青洲本地口音,醉醺醺道:“俺叫柳肃,生于长庚四十二年六月初九,死于长庚八十九年正月十五。”
“死因。”
“唉,兔死狗烹啊。”
面具男从怀中取出白适给的玉瓶,把药液倒洒在地上,语调温凉:“可识得此药?”
厉鬼静了片刻,抬起血肉模糊的脸:“可不,药方还是俺们弟兄几个做的哩!用那妖蛇的血,一滴就够……”
千金难求的灵药瞬间全无,苏倾河看得一愣一愣,听厉鬼这般说,立刻把灵药摔在地上,头皮发麻。
这药果然有问题!
面具男又问:“制药有何目的?”
“贵人好像说是要……”厉鬼思索半晌,慢悠悠道,“重建玉京。”
面具男闻言,唇边漾起疏离带讽的冷笑,挥手撤去法阵,厉鬼顷刻化作飞灰。
苏倾河悄悄吞了口唾沫。
她好像听到了大阴谋。
苏小郡主活着的时候,统领十洲的并不是道盟,而是建立玉京十二楼的神女棠川及其弟子。
神女陨落已久,重建玉京,那不就等于谋反?
……仙门的水,好深。
面具男从怀中摸出几粒玉棋把玩,掐诀幻出一线金光,顺着指引的方向径直往花园深处去了。
夜已深,苏倾河不敢单独行动,赶紧厚着脸皮跟上他。
山石背后,别有洞天,二人不知何时已出了洲府,到了后山。高树藤蔓粗壮,草木生得肆意,定是平日人迹罕至之地。
衣摆摩挲枝叶,发出“莎莎”的声音。面具男的步子迈得很大,苏倾河一路小跑才勉强跟上:“那个,你不是江湖散修吧?”
这种收放自如的阵法,肯定不是门外汉能自己琢磨出来的。
见他装哑巴,苏倾河掐着下巴,眉头微蹙:“可我记得旁人说道盟弟子除了医修,剑不离身——你的剑是隐形的?”
面具男额角青筋一跳,似是忍无可忍:“不识得路,小道消息倒知道不少。”
苏倾河自知戳到他的痛处,眼睛弯成了月牙:“认不认路表面上看不出来,有没有佩剑一眼便知。”
敢讽刺本郡主?来啊,互相伤害啊。
“……”好得很。
苏倾河立刻乘胜追击:“出门在外还戴个面具,你不会是被师门通缉了吧?刚刚你炸火花的那招其实我也会的,要不我们交流一下心得?对了,白天你都没有下水,不会是怕水吧?”
清亮的嗓音在静夜里尤其聒噪,面具男一时分神,波荡起尚未痊愈的内伤,重重咳嗽起来。
金光陡然灭了,周围只剩下冷白黯淡的月色。
血珠溅落,苏倾河担心污了衣裙,赶忙连连后退,冷不防踩上泥地湿泞处,脚底打滑,一个趔趄从斜坡滚下,重重撞在一块石板上。
“嘶,好痛……”饶是感官迟钝,这一撞也让她晕乎乎起来。
苏倾河揉着脑袋爬起,却见石板上青苔未遮盖处隐约露出复杂的纹样。面具男也留意到了异常,移步而来。
两人同时伸手,肌肤相触的一瞬,苏倾河猛地一缩。
对上男子幽暗异常的眼神,她慌忙把手掩在袖底,暗暗咬紧牙关:“看什么看,没见过冰肌玉骨的姑娘家吗?”
活死人体温冰凉,若是他怀疑就糟了。
面具男复盯了她片刻才偏过头,一手拂开杂草,一手捏着玉棋,沿纹理缓缓移动。
圆润的玉棋划过石板,好似刀子切开豆腐般容易。棋子停下,地面蓦地抖动起来,以石板为中心裂开一条接着一条道蛛网般的大口子。
坠入黑暗之前,苏倾河惊呼一声,果断拖住了面具男的胳膊。
3. 景星凤凰(上)
这是一间废弃许久的地窖,光线从头顶远远漏下,比月色还要黯淡。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烟尘如急雨般纷繁而下,天旋地转中,苏倾河从男人的胳膊一路攀到脖颈,把对方当做肉垫,重重摔在地上,鼻尖还不偏不倚撞上了面具中心。
地窖内,光线昏暗。
这姿势未免太过暧|昧,苏倾河慌忙撑起身子。孰料一滴鼻血流下,正好落在身下之人的唇角,那略显苍白的下颌竟平添了三分艳冶。
……这也太尴尬了!
她脑子一热,鬼使神差伸出手,用满是泥点的袖子抹去了对方脸上那滴血。
晏五宫主在道盟一手遮天,许久不曾被人这般直截了当地冒犯过,黑曜石般的瞳孔蓦地收缩,仿佛能炸出火花。他一下把苏倾河掀翻在地,单手掐住她的脖颈:“当真以为我不会动你?”
沉重的威压降下,苏倾河抱住那只扼住自己的手臂,挣扎着试图掰开,男人却纹丝不动。
晏五一手禁锢着少女,一手擒过她胡乱扑腾的右手,待看清掌心脂粉半褪的印记,倏然笑道:“果然是涅槃刺,你们一个个都没招使了吗?也不怕得不偿失。”
世有羲凰一族,可借凰火引神罚,名为“涅槃刺”,非九转纯阳血脉不得解。
他转回视线,冷声质问:“你何时去过羲凰陵?”
面具之下,男人眸光凛然,彻底卸下了温和谦逊的伪装,森沉低哑的嗓音令人脊骨生寒。换作旁人,早被这般威胁吓得魂不附体,可苏倾河却是个不用呼吸的活死人。
她瞪着眼:“有话不能好好说,凶什么凶。”
“还给我装傻?”四目相对,晏五语气漠然,眼中杀机尽显,“说,谁派你来的?”
细白的颈被掐出道道印痕,少女却依旧心不在焉,扬起眉梢挑衅道:“别白费力气了,管你涅槃不涅槃,本女侠刀枪不入,态度放尊重点,当心我师父锤爆你。”
晏五盯着她清澈如镜的眼睛,暂时按下疑窦,手上一松:“倒是个硬骨头。”
他指尖凝出一簇火焰,语气轻蔑:“涅槃刺发作时如烈火焚身,且一次更甚一次,自有你跪着爬去景星宫的时候。”
事关自己的小命,苏倾河总算凝了神,望着他阴沉的侧脸,又使劲擦了几下掌心,半信半疑问:“那我要找谁才能解这个涅槃刺啊?”
那天一招灭了厉鬼,还以为这东西是什么厉害的外挂,搞了半天居然是催命符吗?
晏五借着火光端详起周遭,半晌收了焰束,阴阳怪气道:“除了你那巾帼不让须眉的‘燕舞’师父,无人可解。”
苏倾河:“……”
问:单箭头的师徒,还有救吗?
地窖满是霉腐气息,两侧灯架锈迹斑斑,地上的血点呈现出明显的拖拽痕迹,一直延伸到深不见底的狭窄通道里。不远处还有一块歪斜的匾额,更确切的说,只是一块残腐的白木板,用朱笔赫然书写着“医”字。
晏五盯着暗道,语气森沉:“四纪之前,青洲柳氏医馆声名鹊起,十年前突然销声匿迹。据暗线消息,柳氏被仇家灭了全族,悬案至今未破,经年冤魂化作厉鬼,遂为青洲邪祟之事因由。”
这消息,就连有“百事通”之名的白适、白通二兄弟也不曾得知。
苏倾河顾不上追问他的身份,心里发毛,哆嗦着往他身边凑:“这地窖也是柳家的?”
那她前日遇到的,不会也是柳家人的鬼魂吧?
晏五抬步往暗道走去:“青洲厉鬼皆从此地化出。”
离开躯壳,鬼魂很难在阳间存活,更不会变成厉鬼,除非有更可怕的东西在给它们提供力量。
苏倾河又惊又怕,却不敢一个人呆在原地,赶忙拖住他:“你知道还往厉鬼老巢里凑?”
晏五扫过她扯着自己衣角的手,反嘲道:“除妖人还怕妖魔鬼怪?”
苏倾河从不甘心在口头上落了下风:“我、我是怕你迷路了。”
晏五淡垂下眸。
黑暗并不妨碍他视物,身侧的少女个头瘦小,满是泥点的脸上带着七分畏惧三分殷勤。腰间荷包探不出异样,除了袖口露出的半截匕首,可以称得上利器的只有头上浮夸的大蝴蝶银簪。
他独来独往这些年,还是头一次被这样毫无威慑力的小姑娘冒犯到。
苏倾河察觉到他的目光,迅速捂住簪子,瞪眼道:“混蛋,你眼睛往哪看呢!”
袖沿下滑,露出纤细的手腕,小姑娘腮帮微微鼓起,一副护食模样。
晏五暗暗扯了扯唇,别过眼,漠然道:“待解决了青洲再来审你。”
不惧阴气,身中涅槃刺还能行动如常,绝不会是普通的凡间少女,差点被她这幅天真外表迷惑了去。
苏倾河不知其中深意,只无辜地眨了眨眼。
在迷宫般的地窖内不知绕了多久,二人停在一个巨大的铁笼前。笼子以精铁打造,周围贴着密密麻麻的符篆,地上的血痕也变得有规律起来,好似一个镇压大妖的阵法。
但笼子里,却是空的。
晏五上前勘探了一番,笃定道:“妖气。”
苏倾河心底发怵:“你不是说是柳家的厉鬼吗?”
仙门里面怎么又是鬼又是妖的,她只想起死回生,可不想舍生取义。
晏五盯着她身后悄无声息出现的巨大黑影,半真半假道:“我重伤在身,动不得内力,你可会什么本事?”
苏倾河没有发现身后异样,表情震惊:“你骗我的吧!”
“骗你何用?”晏五打定主意要探她底细,一抛一接着手中玉棋,“何况,苏姑娘闭气的本事可令在下好生羡慕。”
妖兽都到跟前了,还在装傻?就这般能演?
苏倾河喉头一哽,含怒瞪了他半晌:“我要是有事,我师父不会放过你的!”
晏五心下淡嗤,掌中玉棋随意碰撞,目光深沉。
《妖谱》记载,西荒有赤虺一族,原身如蛇,可化人形,是昔日邪神麾下重要辅佐。作为上古妖邪,赤虺一族早在三百年前便已覆亡,想不到青洲还有漏网之鱼。
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味与腥臭味,妖兽的长舌影影绰绰伸在外面,满是青黑的尸液。
干枯变形的尖牙悬在头顶,苏倾河又是气又是怕,最后哭丧着脸,委屈巴巴道:“求你了,咱们赶紧走吧……”
纤细的身子暴露在危机之中,好像一折就断,丝毫没有防御的意识。
晏五不自觉攥紧掌心玉棋:莫非,当真是他草木皆兵了?
血盆大口在身后缓缓张开。
见他一动不动,苏倾河正要转身,抬眼突然望见几粒棋子排成一线,急速朝面门打来,一看便含了十足的劲道。
“?!”
这速度根本不及闪避,苏倾河慌忙闭上眼,听着耳边短促的风声呼啸而过。
玉棋擦过鬓角,斜向身后砸去,一阵阵气浪翻滚而来,苏倾河身子腾空,紧接着被人拦腰带倒。下一瞬,背后传来一连串爆裂声,血液如浪潮乱涌,大地震了几震。
妖兽现出原形,赤红的蛇尾如闪电般扫来,晏五眼底流金,像提着一个物件般揽着苏倾河的腰,变换掠过几处位置才跪伏在地。面具遮不住濡血刀锋般冰冷的眼神,出手都是毫不掩饰的杀招。
玉棋碎成火雾,令人闻风丧胆的上古妖邪甚至连一声痛号都未及发出,便已被当场毙命。
这就是传说中灭生灵、焚万物的绝世心法——炎离赤火。
一番折腾下来,骨架仿佛被拆散重组,苏倾河挣扎着要起身,又被他重重按了下去。
许久,周遭终于静了下来。
晏五咳嗽不止,苏倾河赶忙从他身下爬出,揉了揉眼睛,发现地上竟多了一个十围巨洞。
她只看了一眼就立刻收回视线:这坑差不多有几丈深,其下血肉模糊,黑雾缭绕——是妖气。
原来,那棋子并非要炸她,而是要炸这个突然出现的妖蛇。
他算是救了她,但她方才要是露出半点可疑,恐怕脑袋瓜已经和那片泥巴地一个下场了。
试探则一忍到底,出手则不留后患——这个人,比妖魔还要可怕。
苏倾河翻身坐起,看着地上溅落的血珠,吓了一跳:“你、你还好吧?”
重伤在身,他没有骗她。
晏五拭去血迹,随手取下一枚灵玉戒指丢去,声带像被铜片刮过:“冤魂可吸取妖气化作厉鬼,即刻用此玉重启阵法,封印其七寸。”
玉戒触感温热,不知是灵玉本身的温度,还是沾了他的体温。
苏倾河握着玉戒,纠结了片刻,从荷包里掏出装着跌打损伤药的纸包,往他怀里一塞,欲盖弥彰道:“喏,这东西太占地方了,你爱要不要。”
话毕鼓起勇气,跨过妖蛇碗口粗的身子,弯下腰,把戒指奋力往七寸的位置一点。
灵气散开,失效已久的阵法再次启动,刹那红光如血,苏倾河还没来得及撤出,便被阵中气流一下卷出几步远,阵中妖蛇则慢慢化作一具焦尸。
妖氛涤净,虚空中竟凝出一个半透明的九瓣莲花印记,给人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连未入轮回的一缕孤魂也感受到了安宁与平和。
——是神力。
这个阵法恐怕是昔年神女尚未陨落时留下的,却被柳氏医馆的人用来取妖血制药。
问题在于,她一个活死人,怎么可能轻易打开神女的阵法?
光芒散去,周遭陷入黑暗。苏倾河双肘撑地爬起身,忽听身后幽幽一句:“苏请客。”
苏倾河一个激灵。
面具男怎么知道她叫什么?不会真的暴露身份了吧?现在逃跑还是继续打马虎眼?而且,刚刚那两个诡异的音节又是什么情况?
无数问句在脑海里划过,落到嘴边却是最无关紧要的一个:“请客你个头!”
“苏世独立”的苏,“河倾月落”的倾河——这名字虽然拗口了点,但好歹有典故可循,到这人嘴里竟蹦出个傻气无比的外号。
晏五捏着纸包,继续慢条斯理道:“须臾灯火,顷刻烟花,真不吉利。”
和“梨园燕舞”比起来还差的远。
苏倾河瞳孔地震。
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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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号买一赠一,不但要她破财还咒她短命?什么人啊!
水杏眼里藏不住心思,晏五不由轻笑出声。
声音和昨日那莫名其妙的嗤声一模一样,果然是这人一直在嘲讽她!
正恼火着,却见晏五缓缓走近,把药包原封不动搁回了她手里。
苏倾河垂眸,只见纸包上端端正正写着她的大名,还有一句——“保和丹三粒,悦来客栈三楼。”
“……”忘了这是药铺订单。
四下无人,此间静默得微妙又诡异。
沾血的玄衣紧紧贴着裙边,男人危险的吐息刺激得苏倾河寒毛孔直竖,偏偏被他逼到墙角,动弹不得:“你干嘛?”
晏五看着她脖颈上不深不浅的印痕,唇角弯起一个弧度:“可觉得疼?”
语调温凉莫辨,绝不是在关心她。
还未作答,他又是一句:“倒是我疏忽了。”
下一瞬,令人窒息的威压再次降下:“借神器缚魂的活死人,难怪这般难寻。”
身子被禁锢在原地,沉香缭绕,苏倾河连发抖都做不到,脑子里一团浆糊。
这家伙是故意让她去开启阵法的?半死不活还还算计她,失败的话,不怕坑死自己吗?身份被看穿,面具男不会是打算剖尸吧?
话说,她是靠神器才诈尸的吗?给她神器的人,是司马宴吗?
晏五似乎很乐于看到她自行脑补,讽笑道:“要么说出背后之人,放你入轮回井,要么便碾碎魂魄,本君慢慢查。”
换作旁人,听他换了自称,早已料得眼前之人的身份,可偏偏苏小郡主什么也不知道。
这般近的距离,他失血的脸庞好似一幅笔意冷淡的墨画,苏倾河呆呆道:“不瞒您说,我也挺好奇我背后之人是谁的,可以和您一起找吗?”
晏五眯了眯眼。
装傻充愣了一路,还想蒙混过关?
他重伤未愈,此番微服前来,是因前日夜晚感应到了神力波动,可惜那股气息消散得太快,无法确定下准确位置。恰逢青洲府闹了邪祟,便暂借除妖之名掩人耳目,暗中探查。
毕竟,神器在道盟手中,便可助他,在魔道手中,则可杀他。
这样一个身份成疑的小丫头,决不能留。
“当真不说?”
“我真不知道!”
“无妨。”晏五指尖染焰,凉薄笑问,“有遗言吗?”
看到他眼中赤|裸裸的杀机,苏倾河吓得脸色一绿,胡乱道:“没有别人唆使,这个涅槃刺是我自己弄来的!指望,指望靠它接近你!”
晏五把玩着焰束:“目的。”
“我接近你是因为……”苏倾河卡顿半晌,眼看火焰沿裙摆绕过一圈,缠上脚踝,豁出去道,“对你仰慕已久!”
“我对景公子仰慕多年,上辈子就盯上你了!您身份高贵,难得来一趟青洲,我不得己假扮除妖人混进洲府,只为了在您面前多露几面!您若已婚,我甘愿做小!您若未婚,我一定倒追到底!哪怕今生无缘,我来世都要为您结草衔环!”
似怕对方不信,苏倾河还硬挤出一个饱含深情的痴笑:“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人啊。”
这一打岔,灼焰陡然消散。与此同时,晏五终于撑不住反噬,又是一阵疾风暴雨般的咳嗽。
血腥盖过了沉香,苏倾河暗自松了口气。
不管他信没信,反正暂时是安全了。
她试探问:“你真不吃药?”
晏五许久才咽下腥气,视线从她故作关心的脸划到藏着匕首的衣袖,漾起一个冷凝的笑。
僵持之时,暗道外响起一阵脚步声,片刻后,一个素衣青年举着火折子进入,对晏五道:“外头那些孤魂野鬼已处理好了,上任青洲主还在牢里叫屈喊冤,紫极峰上一堆事等着你定夺,磨蹭什么呢?”
晏五已恢复了惯常的模样,微微侧目,直起身简短道:“彻查青洲新府和柳氏医馆旧案。”
而后指了指一点一点挪远的苏倾河:“找两个稳重的丫头,给她收拾干净些,直接送去景星宫,让明哲接应。”
素衣青年这才留意到角落里形容邋遢的少女,表情诧异:“这位是?”
晏五嗤道:“路边捡的。”
苏倾河一听他要拐骗自己,浑身绷紧:“我不去!”
晏五复转向她,脸色凉意沁人。
看着洞外黑压压的人群,苏倾河一阵瑟缩。
前狼后虎,明明是进来抱大腿的,怎么就成阶下囚了?
“要、要我跟你走可以。”她拿出最后的骨气,仗着神器在身,小心翼翼得寸进尺,“你必须把我当客人,不许苛待我,不然我就毁了你想要的东西。”
他要是发凶,她立刻跪下来。
晏五不作理会,缓缓又摘下一枚玉戒,连着一句话一并丢去:“本君给你三日考虑,三日后,若你肯说实话,景星宫不妨多添个闲人。”
苏倾河呆滞问:“不说实话呢?”
晏五轻笑:“那便来生结草衔环吧。”
“……”三日后,她还能活吗?
4. 景星凤凰(下)
挣扎无用,不如躺平。
不消半日,苏倾河已吃饱喝足,换上一身青裙,在两个女弟子的“护送”下乘青鸾抵达了景星宫山门外。
她从前只听司马宴讲过些许仙家传说,如今身临其境,才知这五城十洲,并非那人说得那么干瘪无趣,脸上不禁溢满惊羡之色。
石楼牌坊为五门七楼式,正中横梁镌刻“景星凤凰”字样,云纹衬地上,神态各异的浮雕呈等距排列,略有些风化痕迹。
作为非重量级人物,拜访道盟重地当然只能步行。两个弟子一路沉默寡言,将她送至结界内,丢下一句“稍待片刻”便匆匆走了,似乎在赶时间。
春山临远壑,水木自幽清。[1]
不一会儿,一个劲装疾服的玄衣少年御剑而来,他将重剑一收,冲苏倾河作揖:“在下景星宫亲传弟子晏明哲,奉命为姑娘引路,不知姑娘可有信物?”
苏倾河愣愣问:“什么信物?”
晏明哲一顿,似是从未见过这般不通仙门规矩的门外汉,解释道:“除却五城嫡系和亲传弟子,须有担保人提供的信物方可入宫,否则就要登九千九百九十九级天阶,以证诚心。”
苏倾河指了指山门后不见尽头的层层石梯,艰难道:“那九千九百九十九,不会就是这个吧?”
晏明哲点头,眼中似有同情。
苏倾河石化。
那枚玉戒恐怕就是传说中的信物,她一时赌气,直接在路上就扔了出去,现在想找也找不回来了。
……那面具男为什么不早说!
“就不能网开一面吗?”
“私自放行者,禁足三月。”
“……”
苏倾河抓耳挠腮了半晌,突然想起什么,赶忙从袖里掏出一枚带钩,试探问:“你看这个可以当信物吗?”
这东西是她趁面具男没注意随手顺来的,凤首玉身,表面带着莹润的包浆,似乎颇有些年岁,但玉石内没什么灵力,称不上贵重。
最重要的是,这枚带钩和她当初送司马宴的几乎一模一样。若非如此,她早就想办法半途跑路了。
晏明哲一见此物,瞳孔骤缩,即刻唤来鸾鹤坐骑,端端正正又行了一个大礼:“请贵客移步栖梧院。”
凤栖梧桐,是景星宫的头等客舍。
苏倾河不知背后曲折,只道是蒙混过关了,又问:“你们公……宫主在吗?”
晏明哲神色微变,还是顺着她的话道:“世……宫主在紫极峰静养三日,不见外人。”
自长庚元年仙门四城成立道盟后,在道盟称“宫主”,便意味着不承认这个“世君”。
难怪这位姑娘要他这个亲传弟子来看管。
苏倾河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嘴上说着躺平,可不能真的放弃挣扎。面具男一看就是景星宫里头的大佬,既然对方让她三日后交代出根本不存在的背后之人,她想要活命,最好在这三日之内抱上“燕舞”宫主的大腿,谁能想到小姐姐竟然自闭了。
她盯着晏明哲的后脑勺,暗暗抿唇。
只有先打好群众基础了。
林间绿意霏微,二人从侧门步进正门,一路畅通无阻。
玉楼金阙低调奢华,遍染沧桑之色,随处可见深深浅浅的剑痕辙迹。
据晏明哲介绍,十洲原由玉京神女棠川管辖,神女陨落后百年混战,天下分裂为五城,直到长庚元年成立道盟,推举世君,如今才稍稍安定。
作为道盟之首,景星宫依玉京旧址而建,分东西二馆,西主东副,中被寒潭禁地分隔。西馆八面峰峦,终日积雪,正殿坐落在紫极最高峰,东馆则地势低平,供弟子历练并客卿暂住。
穿过游廊便至栖梧院。苏倾河将包袱随手一丢,隐隐约约听到墙外有喧哗之声,但被重楼遮住,不知是什么情况。
紧接着,又是一阵喝彩声。晏明哲也望向声源,流露出些许向往之意。
苏倾河忍不住问:“你们这儿今日有庆典?”
晏明哲:“今日是一季一会的句萌试,门内弟子均可互相切磋比试。”
本来他也应上台一展威风,却生生被苏倾河这位“贵客”拖住。
苏倾河眼神一亮:“走,我们去看看!”
晏明哲心中微动,还是按耐下来:“宾客未拿帖子观摩不合规矩……”
苏倾河冲他晃了晃带钩:“规矩就是用来打破的,有事我担着,你们宫主问,就说是我以性命胁迫,逼你就范。”
说着手指还在自己脖颈上比了比。
晏明哲长这么大,头一次听见这种三观不正的言论,一时愣在原地。
苏倾河看出他有贼心没贼胆,挑眉道:“要我说,人不作妖枉少年,不翻几个墙头,饮几坛烈酒,都对不起这盛世。”
“可是——”
“小小年纪别整天瞻前顾后的,带路吧,小弟弟。”
“……”
*
会场离客房不远,两侧栽满垂杨,除却对擂场地,还有按五行顺序排列的五处阵法,正中心矗着一座神女像。
神像约六丈高,通身以白玉打造,双目轻合,嬿婉如春,六铢衣缀以云珠,镂出翩然欲动的日月纹饰,手中持一把三尺利剑,不怒而威,不言而肃。
离渊晏氏颠覆了玉京十二楼,却依然供奉着神女像,也不知是诚心拜服,还只是做给世人看的空架子。
晏明哲依次在五处闯了一遭,基本都能应付下来,引来旁人一片羡艳。
五处阵破,瞬间狂风四起,扭曲变幻后,神像前却又多了一个阵法——竟是阵中阵。
苏倾河好奇究竟还有何玄机,怂恿少年道:“去试试那个。”
晏明哲:“我……不太行。”
这五行玄空阵乃景星宫正卿所设,启用不过三年,构思精巧,他至今也只看过世君示范过一次破全阵。
苏倾河:“输了会被罚吗?还是会被逐出师门?”
晏明哲摇头,有些窘迫:“……但大家都看着。”
他出身离渊晏氏,更不能输。
脸皮这般薄,苏倾河眯起杏眼,发凶道:“你不去,我回头就和你们宫主打小报告,说你假公济私,胁迫我来这里,自己在台上逞威风,怠慢了贵客。”
晏明哲震惊:“你怎么出尔反尔?!”
苏倾河耸肩:“我是女子,又不是君子,小弟弟,江湖套路深得很,只怪你太傻太天真。”
“……”
近晚时分,西边群山也变得浅淡,晏明哲刚在神像前站定,人群就聚拢过来。
重剑出鞘,看似平平无奇的阵法突然光芒四射,六十四卦图案交错闪现,金木水火晃得人眼花缭乱。晏明哲在阵中左右闪避,始终无法破阵,干脆执起重剑强攻。
苏倾河观察了一会儿,突然急道:“别用强攻!”
声音淹没在爆炸声中。
烟尘散尽,晏明哲跌落下来,鲜血染红了剑柄。
人群一阵唏嘘,伴着阵阵嘲笑。
苏倾河挡在少年身前,亮出带钩,冲议论者吼道:“笑什么笑,有本事自己上去!他小小年纪便破了四个大阵,有功夫笑话别人,不如多练练真本事!”
她拖着晏明哲来到角落,不顾少年的反抗,摊开他的右手——掌心有处不深不浅的划伤,所幸没伤到要紧处。
苏倾河简单清理了一下,撕下衣角给他包扎。
“这几天尽量别沾水,隔两个时辰涂一次金创膏,你年纪小,两三天应该就能好,不行我还有别的法子……”
一抬眼,便见少年已红了眼眶。
天资聪颖的孩子平日难免傲气些,今日被她撺掇丢了脸面,回去怕是要自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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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倾河叹了口气,认真道:“信不信我有办法让你赢?”
晏明哲倔犟地转过身:“骗子。”
苏倾河也不恼,悠悠道:“你使的是火属重剑,爆发力想必是上乘,之前那五个阵法看似复杂变化,里子却都是单一属性,一击必杀即可破阵。但刚刚那个据我观察是个复合阵法,想硬碰硬除非你再连练个十八|九年。所谓‘火要空心’,我看你不如虚迎上去,借巽风引震雷,以离火助剑气,或许就能破阵。”
晏明哲绷着脸,憋了半晌才小声问:“怎么引雷助火?”
苏倾河道:“让我瞧瞧你的剑。”
晏明哲毫不犹豫地隔开她的手,反应过来才慌忙解释道:“我、我不是故意的,‘剑在人在,剑毁人亡’是剑道的规矩……”
“切,三观不正的规矩。”苏倾河皱眉,对道盟的教育理念愈发嫌弃,“那你比划几招给我看看。”
晏明哲依言。
虚招带起微风,苏倾河一眨不眨盯着他由起势到收势,眸光闪烁:“冥火剑谱?你现在是练到到第五式了?”
凭几个虚招便能看透变化万千的剑谱,可她分明没有内力。
晏明哲心下惊愕,点了下头。
苏倾河倚上古柳,指尖转着发尾,冲他笑道:“叫声苏姐姐,我就给你讲。”
少女的笑影与不远处的神女像重合,柳眼未开,向晚微寒,初阶弟子的青裙穿在她身上竟染了几分仙气。
晏明哲沉默半晌,脸红得仿佛能滴出水,垂眸小声唤道:“……苏姐姐。”
离渊晏氏继承羲凰血脉,他是同辈长子,从小便是不肯低头的性子,何曾唤过旁人“姐姐”。
苏倾河狡黠一笑:成功策反。
“引雷助火只要看准卦位就好,关键剑招要踩准。我懒得扯那些虚的,就说这第四式,剑气聚不到丹田,第五式便自然零散开来。招是死的,人是活的,注意瞻前顾后,不然很容易被人趁虚而入。”
晏明哲见她说得句句在理,不由问:“你学过道盟剑法?”
“触类旁通罢了。”苏倾河随手折下一枝柳条,“若是旁人问起来,可别说是我指导的,是你自己天赋异禀,突然顿悟的哈。”
她活着的时候身子不好,不是什么习武的料,司马宴那个不知是仙是妖的家伙却软硬兼施逼她学剑,这么多年下来,勉强能纸上谈兵。
晏明哲难以置信:“道盟剑法怎么可能被外人看破……”
苏倾河垂眸编着嫩柳:“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晏弟弟,可别被规矩限死了。”
“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啊,”苏倾河抬起头,嫣然一笑遮去了眼底了落寞,“是乾坤里的浮萍。”
三百年前的晟京初春,那人牵着她的手比着剑招,一点一点教会她:“蛮触交争有什么意思,云洲之外还有山河,多的是帝王仙客,眼光放长远。”
晨曦之下,他颀长的身影好像能凌云而上一般,看得小姑娘心神微动。
初见时也是,他冷眼众人,根本不像个奴隶,可看向她时,却柔软下来:“郡主若带我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十载光阴,她从懵懂稚童长成了亭亭少女,而他容颜依旧,不染风霜。
司马宴,我回来了,你呢?
回忆如霜雪般零散成烟,如今她再想不起那人的模样。
苏倾河将柳环绕上手腕,问:“怎样,要再去试一次吗?要是赢了,帮我个小忙如何?”
生如浮萍,她虽然不能自主,但无论身处何年,都可以做他曾经做过的事,尽她所能帮护更多的人。
斜日西流,晏明哲握紧剑,低低“嗯”了一句。
原来世上真有人,只是站在那里,便清绝得灼眼,明明能于谈笑间指点乾坤,却偏成一幅天然图画。
5. 艳倾天下(上)
人间春回,紫极峰顶依然大雪纷飞。
狻猊金盏中烛火忽明忽暗,正殿内跪了一众弟子。晏五红衣散发,斜倚在透雕盘龙的金座之上,身后七扇扆屏刻着道盟戒律,两侧台阶旁,一男一女禁侍捧剑而立,气氛深沉肃穆。
夜阑人静,沉香烟袅。
“我来得不巧了。”青年一身月白长衫,披了绀青外袍,抱着玉函缓步进殿,神色微讶。
正是苏倾河那日在地窖所见之人。
他略过弟子们求助的目光,布置好茶档棋枰,在晏五身侧落座,打开玉函:“西南的昆仑玉,来一局?”
晏五接过黑子,问:“前日上哪儿去了?”
“清霜堂,替你送了个顺水人情。”青年语气敷衍,指了指棋盘,“这是人家的回礼。”
晏五半垂着眼,语气微凉:“晏闻度,上回拿我的摹帖往青楼送,你也是这么说的。”
“企之如今架子大了,改日见了二哥也打算直呼其名?”晏闻度见他脸色愈发凉意沁人,笑道,“好好好,是我僭越了,世君大人饶命。”
瞧瞧这毫不心虚的口气。
晏五摁了一下眉心,也不急催促他落子:“腊月往隐云庄递的被中香炉,年关上送濠梁城的黄釉粉彩转心瓶,再搭上这件——我这千金买笑的风流名声,四哥得占一半功劳。”
晏闻度眼皮都懒得掀:“你有一等一的修为,又生得一等一的皮囊,三百多年还没个意中人,难免遭人编排。”
晏五淡淡扯了下唇:“照你这说法,过几年可是打算给我挂牌接客了?”
晏闻度终于落下一子:“依我看,不如比武招亲。”
殿中弟子憋笑,被晏五冷冷一扫,慌忙又低下头去。
晏闻度看他们忍得辛苦,试探问:“前日东馆有事?”
晏五一言不发,只专心弈棋。
半晌后,晏闻度手中捏着白子,皱眉道:“啧,你今日怎这么大火气?跟个煞神似的。”
棋面一片狼藉,白子溃不成军。
晏五冷嗤一声,指节在棋盒中轻拢:“青洲查得如何了?”
晏闻度从袖里掏出一只瓷瓶,正色道:“你猜的不错,此药路数不正,虽是补药却血气极重,我也是头一遭见。”
晏五动作稍滞:“当真?”
晏闻度收拾起残棋,起身斟茶:“你若有疑,不妨再让姜三看看。”
阶下男侍忽然来报:“世君,少卿,明哲公子到了。”
晏五用眼神示意晏闻度噤声,接过茶盏:“让他进来。”
晏明哲在门外卸了重剑,进殿冲二人依次行礼:“见过世君、少卿。”
晏五神色晦暗不明,边观察新局边道:“听闻你这期句萌试破了五行玄空阵,还顿悟了冥火剑谱第五式?”
晏明哲应了声“是”,脸上却不见欣喜之态,“噗通”一声跪伏在地:“弟子私自带外人入会场,弃公务而徇私心,请世君责罚。”
一旁,晏闻度饮罢半盏碧螺春,悠悠颠着茶盖:原来火气是这儿引的。
黑子敲击桌面,晏五的视线不曾移开棋盘:“明哲,今日非朝会之日,你当称呼我什么?”
晏明哲松了口气:“……五叔。”
这意思,便是当家事料理了。
晏五不疾不徐落子:“你行事向来有数,可是旁人怂恿?”
晏明哲才落下的心又悬了起来,迟疑道:“不是。”
晏五不语,似是没听见他的回答。
屋内只有晏闻度断断续续刮着茶盖的脆响。
眼见气氛愈发微妙,晏明哲头皮发麻:“是、是侄儿一人之过,与苏姐……苏姑娘无关。”
欲盖弥彰。
晏五终于抬眼,瞧见晏明哲手上绑着的衣料,有些意外地挑眉:“她指点的?”
晏明哲平生头一回撒谎:“是侄儿自己顿悟的。”
“这才几日,倒胳膊肘往外拐了。”晏五停了棋局,转过身似笑非笑,“将欲取之,必先与之,你可答应了她什么?”
若论羲凰族的小公子最怕的,莫属他五叔这双冷冽如刀的凤眼。
晏明哲吞吞吐吐:“苏姑娘说想看话本子,还想吃胡饼和糖蒸酥酪,还让我……送她回栖梧院。”
“噗——”晏闻度喷茶,尬笑道,“咳咳抱歉,你们继续。”
那脏兮兮的小丫头竟混进了栖梧院,真是人不可貌相。
晏五起身一拂袖,冷声斥道:“栖梧院内有十洲密藏,非五城舍人不得入内,也是你们能随意安排的?这是其一。其二,剑谱外泄若出了岔子,指望我替你们向道盟请罪不成?”
玉棋噼噼啪啪向四方炸开,刹那金光冲天,灼火扑面闪过,殿堂转瞬再次陷入昏暗。
一旁,晏闻度嘴角抽搐:重伤之下还妄动心法,简直找死。
晏明哲不敢回话,一名跪着的弟子鼓起勇气道:“可苏姑娘拿了世君的印信。”
他不提还好,一提晏五便又捏碎了几粒玉棋:“我如今说话比不上一件死物了?”
“未知根底便敢轻信,亏你们还是五城之首的亲传弟子。本君听闻前日得那丫头指点者不少,天下才安稳百年,莫非是嫌景星宫容不下你们,打算另寻高就了?改日她取了本君的印信欲行谋逆之事,你们不妨推举她来坐这御座!”
晏闻度一阵闹心:得,这都偏题十万八千里了。
“五叔。”
晏明哲顶着威压抬头,争辩道:“栖梧院之事,侄儿甘愿受罚,但侄儿觉得苏姑娘说得亦有道理,既然万法相通,为何不可采百家之长?”
弟子们也纷纷附和。
晏五居高临下看着殿内众人,嗤笑一声:“若追起责,本君还能自罚不成?也罢,下季句萌试本君亲自来验,今日无事便散了吧。”
弟子们方散去,晏五身子一弯,撑着御座扶手猛地咳嗽起来,颗颗血珠溅落在銮殿之上。
晏闻度扶他落座,回身添茶:“折腾自己有意思?明哲还小,可没本事接你的烂摊子。”
晏五抬手拭去唇角血沫,接过瓷盏,一时默然。
晏闻度问:“此女什么来头?”
“涅槃刺。”
晏闻度蹙眉:“你前不久刚帮姜三调理过,何况强行进阶心法的反噬可不轻,青洲回来才歇了三日,不宜再动内力。”
晏五简短道:“她身上有神泽。”
晏闻度瞳孔骤缩:“确定?”
晏五:“不确定,‘芥子清虚’受煞气干扰,未必准确。”
“芥子清虚”,便是他那对碧玉耳坠,也是昔年玉京十二楼的至宝,有感应神力之用。
晏闻度凝眉看向他:“离渊晏氏虽有羲凰血脉,空继承了炎离赤火九重心法,却无法修炼出神格。你如今八重境已至后期,她若真能找齐五件神器,倒也算助力了。”
昔年,神女棠川及其座下弟子安仙凡,斩妖魔,建立起玉京十二楼。相传棠川陨落前曾炼制五行神器隐于十洲,用以镇压魔祸,但两百多年以来,人们掘地三尺,竟从未寻得神器的一鳞半爪。
提起那类同枷锁的绝世心法,晏五不由嘲道:“四哥未免高看了我。”
晏闻度叹气:“我是报喜不报忧,不愿再逼你决策。若客观说,如今已到了危急存亡之秋,否则二哥也不会突然撂下景星宫正卿的担子闭关十年了。”
他搁下茶盏,往后靠了靠:“当年大哥以身殉剑,镇压魔尊君问弦于九溟之下,魔道早就各怀心思,近百年不见动静,怕是也在等什么时机。天魔之力非神力不可匹敌,可神女棠川早已——”
话至半途,两人俱是一顿。
苏倾河当日形容邋遢,可那张脸细想来却与神女棠川有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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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像。
晏五转着空盏,眉宇肃然:“恐怕是计。”
神族血脉单传,棠川陨落已过两百年,这世上不可能再有神了。
他按着桌沿沉思片晌,冲阶下道:“顾曲,慕容。”
两禁侍齐齐跪下:“世君。”
“栖梧院那边派人盯着,暂且莫打草惊蛇。”晏五按着右手拇指的青玉扳指,淡淡道,“去查近日有无靠近过羲凰陵的人,无论来路一并报与我。”
二人齐声:“是。”
名唤慕容的女侍又是一揖,道:“属下还有一事须请示世君。”
“说。”
“姜三小姐折了第一枝春梅,已在山门外立了一个时辰了,求世君准入。”
晏五眉棱抖了抖:“安顿在客房,明日再让她来紫极峰。”
“千里送春梅,醉翁之意不在酒啊。”晏闻度揶揄道,“你打算就拖着这一身伤见神医?不怕人家缠在这儿住个一旬半月的?”
他又道:“哦,眼下栖梧院有了贵客,怕是要神医屈尊别处了。”
晏五揉了揉胸口,一阵心塞。
*
栖梧院分三进,装饰古朴淡雅,院里栽满梧桐芭蕉,时有鸾鹤栖息其中。
苏倾河不知自己已成了焦点人物,进了天下第一仙门最豪华的客舍,身魂分离的情况也好了不少,正悠闲地抱着一大袋糖蒸酥酪,挨个研究影壁石墙上栩栩如生的神话浮雕。
她边看边念:“千年前,神女棠川斩杀羲凰邪神,建立玉京十二楼……永朔元年,神女历劫归来……二十四年,神女与大弟子玄尊重华大婚,大赦天下……啧啧,师徒恋啊。”
可惜二十年后神女便突然陨落,魔尊君问弦继承邪神遗留下的天魔之力,扰乱三界,玄尊重华失踪,玉京十二楼彻底分裂。紧接着的清源百年间,十洲逐渐分立为五城,直到长庚元年,离渊晏氏成立道盟,推举世君主持大局,天下方得太平。
苏倾河越看越不对劲。
浮雕精致细腻,却偏偏将乱世纷争一笔带过——魔尊是如何被镇压于九溟的?玄尊究竟去了哪里?乱离间谁又是玉京之主?这些全部不得而知。
思绪被一阵敲门声打断。
开门便见晏闻度手持令牌,冲她微笑:“在下景星宫少卿晏闻度,苏姑娘唤我四公子就好。紫极峰今日议事方毕,苏姑娘可要一同前往?”
宫主小姐姐回来了?
苏倾河点点头,抱着糖蒸酥酪,跟着晏闻度往西侧紫极峰去。
三日期限已到,她除了和东馆弟子们打成了一片,再没有其他进展。伸是一刀,缩也是一刀,见了“那位”,说不定还有转机。
然而才走了不远,周围观望的弟子们便悄悄送来了一只众筹的储物袋。打开鼓鼓囊囊的袋子,只见一面崭新的传音镜和一大堆跌打损伤药。
苏倾河骑上白鹤,回眸看着少年们眼中欲言又止的担忧,眉梢狂抽不止。
——这架势,怎么像要挨打啊?
风色轻阴,晏闻度微拢襟袖,看似无心问:“听闻姑娘中了涅槃刺,这几日可有不适?”
苏倾河囫囵吞下酥酪,边擦嘴边道:“还好,除了之前做些怪梦,也没什么感觉。”
“那便好。”
晏闻度眼神微暗,心生疑窦:神罚凶险,按理不该如此,莫非她真与神女有关?
他灵府虚空,探不出对方根底,但这个姑娘眼神清透,倒不似邪魔妖道。
天上流云舒卷,俯瞰寒潭冥漠。而寒潭之北,便是镇压魔尊的九溟深渊。
“四公子,”苏倾河不知他心中思量,好奇问,“燕舞姑娘长什么模样呀?”
……燕舞姑娘?
晏闻度眼皮跳了一下,脸上转而浮现一抹高深莫测的笑。
“他呀,”他眉眼一弯,“容颜灼目,艳倾天下。”
6. 艳倾天下(下)
楼宇凝云,二人来到殿门外,被慕容拦下。
“少卿,姜三小姐在里头。”
“无碍,”晏闻度颔首,“我和苏姑娘在侧殿侯着便好。”
从偏门进入侧殿,苏倾河在晏闻度的默许下,透过屏风空隙向内偷窥。
素衣女子发髻严整,身披白绫,背对她而立,浅青团花绮罗裙随着步子微微摇曳。
苏倾河眼前一亮:莫非这位就是燕舞姑娘?
“验药之事,隐云庄义不容辞,但您的身体不能再耽搁了,便是为道盟,也不该继续拖延。”
嗓音温婉,却无威仪之态。
女子顿了顿,又道:“阿荇是医修出身,又是少阳之体……”
侧殿,晏闻度低声道:“那是五城之一隐云庄的三小姐姜荇。”
苏倾河有些失望:原来不是宫主小姐姐啊。
耳畔陡然传来一声熟悉无比的轻笑:“原来姜三小姐今日不是来献礼,而是来献身的。”
苏倾河太阳穴“嗡”的一声:面具男怎么也在这里?!
这厢,晏五手中转着一枝艳红的春梅,眉宇冷然。
姜荇缓步走近:“医者无虚言,我知羲凰一族血脉殊绝,但您身中华胥引,若是心……”
玉棋在跟前炸响,她脚步一停。
这般不近人情,姜荇也急了,忍不住出声质问:“晏五哥哥当年的许诺,不作数了吗?”
屏风后,苏倾河怔在原地:燕舞……哥哥?
哥哥?!
梅花红得刺目,直钩起血染的长恨。
长庚元年,道盟初立,景星宫宴饮七日不绝。
绮袖绫罗中,独她一袭缟衣,怀抱惊红剑跪伏在这里,替隐云庄讨了一纸丹书。
她最懂得用那人剜他的心。
晏五看着姜荇与故人相仿的容颜,心也一寸寸凉下去:“阿荇,姜文默因我而死,我认了,但这些年于公于私,我都无愧隐云庄。”
姜荇呼吸一滞。
他只有动了怒,才会唤她“阿荇”。
往事不堪重省,晏五磋磨着梅枝,忽而哂笑:“至于你,只要不越界,我自会给你想要的。”
“……阿荇明白。”
苏倾河想溜了。
他不姓景,也不是除妖人,至于在他面前滔滔不绝了那么久“梨园燕舞”的她,恐怕已经是个死人了。
这涅槃刺能不解了吗?
要命的是,晏五突然来了一句:“可听够了?”
晏闻度叹了口气,悠悠转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戏码看了这么多年,早就腻了。”
苏倾河已经悄悄退到了门边,忽又听晏五厉声道:“还用我请你过来不成,苏请客?”
他说起话来不怒自威,苏倾河哪敢耽搁。
玉殿空旷,目光对上的一瞬,苏倾河浑身仿佛过电一般,手上包裹连着半袋子糖蒸酥酪都摔在地上。
这副眉眼,当真担得起一句“容颜灼目,艳倾天下”。
世人都说,男儿当以阳刚为美。
但这个男人眉若峰棱,其下却偏生一对狭长凤眼,仿佛幽潭中落入了辰星,眼尾恰到好处的弧度,又暗藏了三分勾魂摄魄的意味。解带散发,红衣灼灼,教人想起茫茫雪原中突兀闯入的红梅,移不开眼,却也不敢直视。
苏倾河从前觉得,邂逅应像话本中写的那样,是要细细梳妆打扮,是要在花前月下的。
许多年后,当她回忆起这场邂逅,只记得那是个清清冷冷的阴天,她穿着泥印还没洗干净的旧衣,屋外春花尚未绽放,屋里还立着闲杂人等。
他草草披了外衣,长发未束,手里拿着旁人送的梅枝,面容尚有些病态的苍白,没有任何修饰,就这样兵荒马乱地闯入了她的华年。
他们在最狼狈的时候相遇,却成就了彼此最惊艳的模样。
此间,晏五看着小姑娘鼻尖滴溜溜而下的一线血红,眉梢微挑。
*
在姜荇的帮助下,苏倾河好不容易止了鼻血。用绢布按着鼻头,时不时偷偷往晏五那边瞄上两眼。
要是她没忘了司马宴那张脸,真应该拿他俩比比。
晏五坐在云龙宝座上,冷嘲道:“少卿最近很闲?”
晏闻度料他定要找个出气筒,硬着头皮递去密信:“给你接了清霜堂琨瑜会的帖子。”
晏五:“白堂主的主意?”
晏闻度无奈:“企之,那是你二嫂,明哲他亲娘,二哥闭关前还让你我多帮衬着。”
晏五把红梅往他怀里一丢:“我行事向来不会徇私。”
晏闻度垂眸看着梅枝:“知道了,燕舞姑娘。”
晏五脸色一黑,转向苏倾河:“你留下。”
苏倾河:QAQ
晏闻度见姜荇还杵在原地,上前道:“姜三小姐,请吧。”
姜荇又看了苏倾河一眼方跟着他往外走,问:“四公子,不知那位是?”
晏闻度直接道:“苏姑娘触着了涅槃刺。”
去年这个时候,姜三“不小心”去羲凰陵惹了神罚,在景星宫一住就是整整一年。
他意有所指,姜荇只淡淡一笑:“涅槃刺之苦,我深有体会,只是晏五哥哥从不做无用之事,既答应帮苏姑娘,莫非苏姑娘身怀秘宝不成?”
“姜三小姐,”晏闻度喉结微动,沉声道,“企之看在与你二哥同门情义的份上,对你多有纵容,但你若一再触碰禁忌,他绝不会轻饶。”
姜荇神色依旧:“我明白,晏五哥哥如今是道盟世君,一举一言皆受人褒贬,至于昔日玉京玄尊座下种种,多说无益。”
晏闻度见她这般作态,轻声道了一句“好自为之”,两人便再无话。
这是在提醒他,离渊晏氏终究是抢来的天下。
难怪企之到现在都不曾接受她。
心思太多,和当年的姜文默一样,偏还少他一份真心。
*
影流锦帐,烟冷金炉。
正殿内,晏五一抛一接着玉棋,幽幽道:“前日话不是挺多,现在怎的哑巴了?”
苏倾河低着头不敢看他,只可怜兮兮望着散落在地的糖蒸酥酪。
晏五气得又想炸棋子,动了动手指,好不容易忍下来:“景星宫重宾好客,岂会短了你这点吃食?”
苏倾河一个激灵,连地也不敢看了,好半天才抬眸,问:“那个,你真的叫‘燕舞’吗?”
晏五当真是气极反笑了:“拿着我的印信狐假虎威了好些日子,还不知我名姓?”
苏倾河一愣,哆嗦着掏出带钩:“这块玉是你的……印信?”
摸了半天,她终于在带钩侧底瞅见了几个扭曲变形的篆体小字——
晏闻遐
晏闻遐生怕她再语出惊人,解释道:“我名闻遐,字企之,离渊晏氏族内行五,此印是我的私印,天下仅此一枚。”
这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起来。冷眼风云这些年,他的姓字身世根本无需多言。
苏倾河未发现他的异样,拍马屁道:“闻遐……你爹娘是不是希望你名扬天下?”
晏闻遐神色莫测:“‘闻’是字辈,‘遐’才是名,照你这说法,大概他们是希望我滚得越远越好。”
遐者,远也。
企予望之,步立踌躇。[1]
羲凰一族重视血脉,爹娘发现他是个与邪神先祖一般无二的九转纯阳之体,吓得直接把他送到了羲凰族长之子晏闻韶跟前,自此再没出现。他记事起,身边就只有四个异父异母的哥哥了。
“不至于吧……”马屁拍到了马腿上,苏倾河尴尬地转移话题,“那个,你怎么还取字啊?”
修士与凡人不同,往往不会取字,甚至仅以尊号行世。
他莫非真的在凡间待过不少时间?
“也是,”晏闻遐嗓音微暗,“倒不如不取。”
玉界虽远,企之可达——以字寓意,终究只是那人一厢情愿。
苏倾河无语:怎么又把天聊死了?
美色与危机当前,苏倾河吞了吞口水,轻声念他的姓字:“晏企之。”
这称呼让晏闻遐恍惚了一瞬。
苏倾河话到嘴边,却生生刹住。
冷静,带钩也许只是巧合,这家伙凶巴巴的,不能这么快就供出司马宴,还是先找理由留在他身边比较好。
她仰起头,杏眼灵光倏闪:“你有没有考虑过找个道侣啊?”
晏闻遐横眉:“有话直说。”
苏倾河讨好一笑:“你不是不想让姜三小姐纠缠你吗?不如就跟我假装结个契呗,我保证安分守己,不给你添任何麻烦。”
敌强我弱,油盐不进,她想要不挨打,只有展示自己的利用价值了。
晏闻遐淡垂着眸看她,默了片刻,按着桌沿道:“本事不大,脸皮倒挺厚。”
小命不保,还要脸皮做什么?
苏倾河眼光澄澈,纤细的眉毛微微蹙着:“这是双赢啊!你是景星宫主,地位这么高,道侣的坑位又一直空着,肯定有不少人想仗你的势为自己谋私,说不定还会背后阴你一把,不如先找个靠谱的工具人把坑填上。”
她越想越觉得划算:若是谈成了,就可以利用大佬的威势帮她找司马宴,想办法起死回生,还能顺带享受对方的颜值——走肾不走心,妙。
“而且,我孤身一人,不会涉及任何利益纠纷,你什么时候遇到真命天女了,我立刻卷铺盖走人,利息现结,两不相欠。”
晏闻遐提眉:“还有呢?”
“我很好养活的,论吵架从没输过,肯定不会长他人志气。”
“接着说。”
“我会一点剑法,还能帮你开导那些弟子……”
苏倾河掰着指头正说着,仰头看到他好整以暇的表情,陡然反应过来:“你耍我!”
她为生死大事积极进取,这家伙居然把她当笑话!不对,从青洲到景星宫,他一直都在耍她!
晏闻遐睨着炸毛雀儿一般的小姑娘,淡淡提醒:“苏请客,眼下是你有求于我。”
“那我不解涅槃刺了!”
晏闻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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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笑:“这可由不得你。”
“闲聊到此为止。”他倏然起身,抬高音量道,“最后一次机会,说,你是何人?”
苏倾河咬唇不答,转身就往外走。
几枚玉棋“啪”地在眼前炸开。
“……”好一个暴力输出。
识时务者为俊杰,苏倾河吞了吞口水,估摸着仙门不可能关心凡间情况,索性坦坦荡荡绉起上辈子来:“我封号琉璃,是云洲晟朝的郡主。”
晏闻遐扯了一下嘴角:“云洲如今诸侯割据,前晟早在三百年前便灭了国,在青洲倒有个后晟,眼下只有两个皇子,你是哪门子郡主?”
苏倾河再次瞪圆了杏眼:“你怎么连这都知道?”
晏闻遐低低笑了一下,绕过紫檀桌案,缓步向她走来,还刻意换了自称:“不说?那本君便亲自来验。”
苏倾河哪里知道这已经是世君大人难得的耐心,在她看来,幽暗深邃的凤眼,配合上毫无怜惜的嗓音,他整个人简直是地府里索命的阎王爷。
“我、我说的就是实话,你、你爱信不信。”
沉重的炫红衣袍曳过台阶,他往前走一步,她便往后退一步,可两人的距离却越来越近。
苏倾河怕得不行,闭上眼,破罐子破摔道:“其实我已经死了,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又活过来了,很多事情都记不太清楚,你去查三百年前,我真是郡主……”
危险的冷香气息骤然靠近,男人扯过她的右手,心脏也像是被他攥住。
晏闻遐贴着她耳畔,又笑了一下:“可听闻过搜魂之术?”
不等她回答,又道:“此乃上古邪术,中者先是浑身酥麻,继而血凝骨散,如遭百虫啃啮,骨刺划破脏腑,若不及时医治,必将七窍流血而亡。”
好恐怖!
“你干嘛和我说这个……”
晏闻遐指尖凝出金光,笑得愈发瘆人:“你说呢?”
肌肤相触,右手心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苏倾河抖得不成形状,冷汗早已浸湿了脊背。
吾命休矣!
灼热的痛感一寸寸蔓延到全身,男人凉薄的嗓音一句句落下:
“我当是什么牛鬼蛇神,不过是空有灵府的肉|体凡胎。”
“太阴之体,观你道行不过十年,用的什么邪门法子修炼?”
“你来景星宫,究竟有何目的?探我根底,诱我入魔,夺我心法,还是——取我性命?”
苏倾河被他硬提着才没瘫到地上,口中倒抽着凉气,眼眶却一点点热乎起来。
完了完了,她是不是接下来就要七窍流血而亡了?姜三小姐救命!
晏闻遐慢慢悠悠收束功法,垂眸望见她泪痕斑驳的脸庞,不禁好笑:“这么不经吓?”
他承认,这番举动有恐吓和报复的目的,但他既然耗费元火为这根底不明的小丫头解涅槃刺,总不能让她太舒服。
“你说的我姑且信之,涅槃刺取涅槃重生之意,挺过去则修为精进,要么便命殒黄泉。今次不过初通你心脉,往后可要疼得多,少则三月,多则一年,方能彻底根除。你若想活命,就老实——”
“晏老五你个大混蛋!!!”
苏倾河既生气又委屈,紧绷的弦一松,眼泪便如海浪般滚滚而出,一阵更比一阵汹涌。
在这个男人面前,她的命连带着那点小心愿,随时都会粉碎消散。
“我只是个凡人啊,莫名其妙死而复生,你们道盟勾心斗角关我什么事……混蛋,仗着本事大欺负人算什么好汉,呜呜呜……”
是啊,她已经死了,司马宴也找不到了,世上再也没有在意她的人了。
殿中回荡着幽幽咽咽的回音,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这些年,紫极峰正殿的玄铁砖地上溅过无数血,却从未沾过一滴泪。
看着小姑娘白惨惨的脸,湿漉漉的睫毛,脖子上还有一圈未褪的红痕,杀伐决断的男人也不由一阵心虚,干脆别过脸,扬声朝殿外道:“慕容。”
慕容早听见了里头惊天动地的哭声,闻言疾步进殿,识趣地低下头:“世君有何吩咐?”
晏闻遐道:“送她回栖梧院,顾曲那头也莫再查了,去盯着青洲府罢。”
“是。”慕容行至苏倾河身侧,“请苏姑娘随我来。”
苏倾河脸上还挂着泪珠串儿,只愣愣问:“你刚刚……叫他什么?”
见慕容不答,她望向晏闻遐,难以置信道:“你不是宫主吗?”
背后之人未浮出水面前,可不能把这小丫头吓出毛病。晏闻遐脸色放缓,轻道:“道盟成立前,本君的确是景星宫之主。”
他默了片刻,颇为无奈地与她对视:“你倒也不必行此大礼。”
苏倾河跌坐在地,顿觉天旋地转。
这世上,只有一个道盟世君。
作为炎离赤火心法的继承者,他仅用十年便平定了妖鬼两界,以一己之力护着五城十洲的海晏河清。
他是世间的法度,亦是众生的信仰。
所以她这几天到底都干了些什么蠢事?!
7. 盛名难副(上)
长庚元年,景星宫寒潭。
水如明镜,倒映着负雪苍山,扰扰红尘都被隔绝在外。
晏闻度隔着万仞冰壁,嗓音沙哑:“企之,七日了。”
这七日,他不眠不休,只为请晏闻遐出关。
“我知你听得到。”他垂首沉默良久,才一字一顿道,“世君之位举足轻重,你心结难解,可总不能拿天下作赌。”
清源四十七年,晏闻遐继承绝世心法,当着全天下的面废了玉京后主傅昀右手,沉剑闭关,此后五城分立,离渊晏氏各方游说,除魔道浮玉庭外,三城同意与景星宫共建道盟。
七日前,离渊二公子晏闻誉在东馆钧天台设下擂台,许诺胜出者便是道盟世君。
飞雪暗,剑霜寒。
顾曲立在一旁,想到这个冷情冷性的离渊五公子便是自己未来的主子,一时不屑。
作为世间最后一个铸剑世家的遗孤,他有血海深仇要和魔门一桩桩讨,可不能指望这个弃剑不顾,连世君之位都不愿一争的景星宫主。
“还剩一个时辰,我和二哥在钧天台等你。”晏闻度叹了口气,冲顾曲使了个眼色,转身而去。
钧天台上浓云蔽日,众人神色凝重。
“在坐诸位可还有人愿与本公子一战?”台上靛衣男子语气傲然,唇角挂着攻击性十足的笑。
一日将近,如果不出意外,道盟世君便是濠梁城的三公子孟临川了。
濠梁城名为中立,却与魔道藕断丝连,若入主道盟,无疑是引狼入室。
孟临川长剑遥指紫极峰,接着挑衅:“五城十洲是要好好整顿,依本公子看,这景星宫内不过是些苟且偷生的孬种罢了!”
顾曲额角青筋凸起,他扎紧袖口,正要上台应战,被慕容重重按住肩膀。
慕容镇定道:“世君会来。”
“这就叫上世君了?”顾曲不屑,“晏三公子尸骨未寒,你都不恨他?”
慕容蹙眉,还欲开口,便见一道黑影飞身掠来,在半空拖下一道长长的赤焰。
那人披襟散发,随手捡了台下不知何时被打落的长棍,长眸微眯:“景星宫剑道独步天下,岂容尔等宵小放肆?”
绝代风华,倾城看杀。
最后一擂只持续了半柱香,晏闻遐统共只说了两句话:
一句是在台上不疾不徐束了长发,执棍如执剑,风华灼灼,掷地有声道:“这道盟世君,我要了。”
一句是从晏二公子手中接过红衣,随意披在肩上,音容萧萧,微不可闻道:“明知是戏,我却演得认真。”
顾曲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场世君之争,只是一个逼晏闻遐出关的苦肉计罢了。
山海无涯,自着金枷。
他这素昧平生的主子,哪里是冷情冷性,分明是至情至性。
*
回忆弹指,倏忽已过百年。
忘情崖上吹着亘古不变的风雪。
此地位于紫极峰后,上有归鹤楼,为昔日玉京登临赏雪之处,如今则是世君居所。
廊下,顾曲躬身施礼:“世君,青洲府上下已都验过,均未发现异常,柳氏医馆旧案当与清霜堂无关。白适白通二人口供一致,都说那邪药是从鬼市购得,来路尚未查明。”
晏闻遐一身玄色常服,倚着廊柱遥望负雪苍山,脸上带着不出所料的笑:“谅他们也没这个胆子。”
他丢去通行令:“继续往鬼市查,顺道看看浮玉庭近日有无异动。”
“是。”
身后不闻响动,晏闻遐微侧了脸:“还有事?”
顾曲犹豫一瞬,单膝跪下:“属下斗胆,劝世君休再伤己。”
晏闻遐眼神平静:“本君探了她的心脉,看到了流月髓。”
顾曲身形一顿。
永朔四十四年,神女棠川陨落,玉京失陷,天下大乱。两百多年来,相传由神力所化的五件神器始终只是传说。神器属五行,可相互感应,火属流月髓一出,剩下的便好寻了。
寻神器,斩群魔,也是他的夙愿。
只是,道魔之战一触即发,神器在这个节骨眼上现身,未免过于凑巧。
晏闻遐把芥子清虚放在手中把玩,淡声开口:“这个点上把人送到景星宫,恐怕是想借本君之手寻齐神器。”
他微扯了唇,眼尾倏然逸出几缕冷意:“好一个连环计。”
顾曲知道,晏闻遐伤势未愈,这些年迟迟无法突破炎离赤火九重境,何况寻神器的路上还不知有什么阴谋陷阱。
除非——
他重重一叩首:“属下愿入寒潭,替世君取回溯冥剑!”
溯冥剑。
时隔多年,再听到这三个字,晏闻遐只半垂了长睫,眼神平静得如一潭死水。
“溯冥剑呢?”登基当日,晏闻誉这样质问他。
“扔了。”
“休开玩笑!”
彼时,他笑得凉薄:“五十年前闭关之日——就是废了大师兄那日——我亲手扔进了寒潭。”
晏闻誉找了整整十日,他只讥讽地看着,心底颇有些报复的快感。
找回来又如何,反正也找不回剑心了。
万古长空,一朝风月。
玉京成了景星,并辔成了只影。
楼名归鹤,不见归人。
思绪刹那收敛,晏闻遐垂着长眸,语气微哂:“覆水难收,丢了的东西,岂会再拿回来?”
“世君,魔道用心险恶,不得不防!”顾曲急道,“您若不愿持玉京之物,属下可为您熔剑重铸——”
“轰——”
金光迸裂,灼焰扭曲了壁柱回廊,檐角积雪簌簌溅落。
晏闻遐广袖落下,眸光陡然冻结成冰:“那凶剑害人性命,毁人道基,才是真正的魔道。”
顾曲听着落雪声止,才又是一叩首,道:“属下去领罚。”
冻崖从西迤逦东下,这光景,竟已看了三百年。
“大哥当初不该纵我来玉京的。”晏闻遐独立霜风,遥望寒潭之北,像是意有所指,又像是自言自语,“或许天命如斯,兜兜转转一朝梦醒,我还是继承了炎离赤火。”
他按着青玉扳指,忽而笑了:“我有时候会想,天下兴亡,与我何干?荒城华殿我走过,山河四季我看过,豪侠义士我做过,守在这高处不胜寒的位置,却越来越觉得没意思。”
大逆不道的词句被狂风卷碎,北面天空不知何时聚集起一大片浓云,寒潭渐渐暗下来。
晏闻遐眼中怅意瞬间褪去,气息蓦地转冷——九溟有异动。
他随意披上外袍,倒掠而起,一步踏上火凤,逆风穿云,迅速向寒潭之北驰去。
焰影覆下,附近弟子们纷纷抬头仰望,晏闻度拿着阅至半途的信件,止不住摇头:“又不要命了。”
*
一个时辰前,雪岭之巅。
蜿蜒山道上,一个碧裙青袂的影子分外鲜明。
苏倾河左手扶腰,右手杵着一根枯树枝,一步一喘气,脑后大蝴蝶银簪牵了两缕彩带,缀着的夜明珠串随着虚浮的步子在耳边晃来晃去。
终于,到顶了……
“苏姑娘为何会在此?”
苏倾河抬头,望见姜荇挎着竹篮,款款而来,仪态温婉大方,嗓音柔美可人,脸上毫无疲惫之色。
仙凡对比之下,苏倾河不由擦了擦鬓角的汗珠,顺了会儿气,才尴尬道:“我想四处逛逛,结果迷路了,只想着站的高看的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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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这山这么难爬……”
自打大前天从正殿出来,她发现自己彻底被孤立了。
晏明哲那小屁孩据说脑子一热闭关修炼去了,那些她指导过的弟子也都翻脸不认人,打了鸡血似的练功,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好像不升个几阶就要挨打似的。
而且,晏闻遐说着短不了她的吃食,结果连个吃的的鬼影子都没见到。
她本想下山溜达溜达,偏偏半途便迷了路,雪地又易滑,摔得她一个感官迟钝的活死人都觉得屁股疼得厉害。
“姜三小姐可以带我下山吗?”
姜荇颔首,笑道:“苏姑娘气色好多了。”
苏倾河勉强回以一笑,暗暗摸了摸臀。
好你妹。
姜荇又道:“我来采松上春雪,此时入药最是合宜,对晏五哥哥也有好处。”
苏倾河“哦”了一声,四下张望起来。
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姜荇唇角微塌,道:“我与苏姑娘投缘,不如为苏姑娘诊一脉?”
苏倾河早知身份瞒不过她,直白道:“我都死透了,姜三小姐还是救救活人吧。”
都是涅槃刺的受害者也是缘分吗?诊脉是假,无非就是为了神器流月髓。
两人并肩走了一段,姜荇转了话题:“苏姑娘可听闻过九溟?”
苏倾河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道:“我只知道是镇压魔尊的地方。”
姜荇接弯膝采下道旁一株草药,慢慢悠悠道:“此地是玉京旧址。”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1]
“神女棠川创下盛世,带领十二弟子建立十二玉楼,晏五哥哥当年拜入玄尊重华门下,是我二哥接应的。”
说起那段缥缈如梦的岁月,姜荇也低了眉:“他们与玄尊大弟子傅昀并享‘玉京三剑’的美名,还一起在忘情崖上建了归鹤楼,晏五哥哥至今都不曾宿过其他地方。”
“后来灵鲛族长君问弦堕魔,神女陨落,直到晏大公子不惜暴露羲凰血脉秘辛,燃尽精血和元火,才将魔尊封印于九溟。”
她往远处一指:“九溟,就在那里。”
苏倾河跟着望去,只见青冥与雪山共色,是再寻常不过的美景。
想不到其间竟藏着如此危险的封印。
姜荇继续道:“妖魔方息,玉京却掀起内乱,频繁易主,是晏五哥哥去羲凰陵继承了炎离赤火,平定了十洲乱象,如今已修炼至八重境后期。”
山顶恰好吹过一阵冷风,苏倾河不禁打了个哆嗦。
羲凰族每代仅有一人可修炼炎离赤火九重心法,当年大公子晏闻韶也只至七重境,眼下晏闻遐身上除了炎离赤火,还有玉京内功辅助,这得多逆天?
“他不会还要破九重境吧?”
“九溟终究是隐患,神族泯灭,能彻底灭除天魔的,唯有接近神境的炎离赤火。”姜荇脚步微顿,冲苏倾河投去期许的目光,“苏姑娘身怀神器,想必能助晏五哥哥进阶九重境。”
苏倾河压力山大:“……”
她只想做个与世无争的活死人,可没打算拯救世界。
姜荇引着苏倾河往坡下走,道:“晏五哥哥破九重境,要做两件事:一是清扫十洲魔道,二是下九溟,斩杀魔尊——但如今还差一样神兵。”
她微微凝眸:“他若孤身前去,便是和晏大公子一样魂飞魄散,但若有神兵相助,尚有重塑道体的机会。”
铺垫了这么多,总算是到重点了。
苏倾河问:“神兵在哪里?”
“寒潭之下。”姜荇偏过头,猝然与她对视,“苏姑娘是太阴血脉,入寒潭不会损伤。如果能取出溯冥剑,便是为道盟立功了。”
8. 盛名难副(下)
这目光太过直白,苏倾河下意识后退了半步:“我如今没有别的在意的,只看中我这半条命。”
开玩笑,寒潭是景星宫禁地,还离九溟那么近,她下去绝对是在找死好不好?
姜荇眼底闪过不悦:“晏五哥哥伤势未愈,仍冒险帮苏姑娘解涅槃刺,苏姑娘纵觉得事不关己,也应当知晓报恩。”
苏倾河毫不理会她的道德绑架,抬眸问:“这是姜三小姐的主意,还是世君大人的?”
帮你是因为昔日交情,帮我就成恩惠了?何况,她才不信晏老五那么大公无私,到现在还留着她的命,要么是有所图谋,要么是有所顾忌。
怀璧其罪,她靠流月髓苟着,还是谨慎为妙。
见姜荇不答,她颇为潇洒地转了个身:“谢谢姜三小姐的故事,要不我还是自己找路回……”
话音未落,大地陡然震动起来,苏倾河走得急,脚底一滑,整个人沿着长坡就溜了下去,身后姜荇的呼声越来越远。
“啊啊啊啊啊啊啊——”
春雪半融,坡道陡峭又曲折,苏倾河只能调动流月髓护住身子,却找不到抓手让自己停下,眼看着雪岭之下的寒潭离自己越来越近。
不是吧?!她可不想为道盟打工!
广袖翻扬,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不疾不徐拽住她的后衣领,男人的嗓音低沉而有磁性:“跳寒潭?胆子不小。”
晏闻遐立在幻化出的火凤之上,语气幽凉:“冒犯景星宫声名,盗取世君印信,扰乱句萌会试,擅闯寒潭禁地——你觉得,该当何罪?”
高空颠簸,苏倾河被他拽得晕头转向:“你说完了吗?我快吐了。”
晏闻遐眉峰一拧,随手把她丢向身后,操纵火凤往北疾驰,手中拈诀,口中吟咒,动作滴水不漏,表情却漫不经心:“若是惊动了九溟封印,你便是千古罪人。”
越接近浓云,风暴便越肆虐,几乎要将山岳摧颠,寰宇昏暗,举目不见生灵。
黑的云,白的雪,混沌中唯见一抹艳红逆浪而上,恣意又轻慢,似要与天地对峙。
苏倾河惊魂未定,捂着勒红的脖子,嗓音有些发哑破碎:“多亏您出手,我暂时成不了千古罪人。但是世君大人,您今后再这么提姑娘,活该当一辈子孤家寡人。”
晏闻遐轻笑。
极倨傲,又极清冷,时间好像都凝滞了一瞬。
下一瞬,眼底金光乍现,玉棋斜飞如星芒倏烁,一簇簇在半空炸开,血火照破十方昏暗。
层层封印降下,比风暴更猛烈的气浪掀涌而来,晏闻遐却未退后分毫,连眉梢都不曾一动。
世间功法哪个不是变幻万千,他却简单又粗暴,如长铗破冰,如凤凰孤唳。
苏倾河在他身后缩成了一小团,细白的手指紧紧抓着他的后衣摆,怔怔看着眼前的流焰极光。
暗红,赤红,绯红,浅红,直到恢复为一片素白。
晏闻遐扬袖打散最后一片迷雾,飞雪自他眉边掠过,金瞳恢复为幽黑,唇色却愈发浅淡。
安鬼神,定苍生。
世人说离渊晏氏谋篡天下,却不知这封印有多凶险。
风急雪片阔,晏闻遐咽下喉头腥气,斜睨了一眼她依旧扯着自己衣摆的手,挑眉问:“又迷路了?”
苏倾河打死不承认自己路痴,随口胡诌道:“我就是好奇寒潭的风景。”
晏闻遐垂眸俯瞰,意味不明地温声一笑:“那你可要好好欣赏。”
灵府撑到了极限,火凤倏地消失,二人同时向下坠去,却只听得苏倾河一人的尖叫声。
“晏老五你个大混蛋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男人也太不靠谱了!
*
露冷霜白,荒城上一轮残月孤悬。
“哈——”
笑声似云雾轻袅。
入目是堆积的尸体和裸露的白骨,腐肉血腥中,女子白发青瞳,一步一莲华,半透明的裙裾随青烟溶泄,笑得雨媚云娇。
那是他平生第一次看到心魔。
玄尊重华光风霁月,却早已心染魔魇。
“闻遐,杀了为师。”
晏闻遐猝然睁眼。
青石壁上满是抓痕血印,隐隐有暗流之声。
他揉着胸口起身,神识迅速扫荡起四周。
斗室狭窄,死烟弥漫,四壁潮湿阴冷,只有上方石板缝隙远远透出一线微光——正是寒潭底层的暗牢。
难怪会梦到那个时候。
耳畔响起一串轻盈的脚步声,清澈的嗓音与周遭格格不入:“世君大人,您可算醒了!”
苏倾河浑身湿漉漉的,毫不在意他微冷的目光,急急道:“你装X过头,把自己给坑了,这破地方黑咕隆咚,连路都没有。”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好像很不喜欢水。
晏闻遐灵力流散,瓷白的脸好像一碰就碎,眸光却出奇的冷静。他薄唇向下微抿,嗓音沙哑:“你给我喂了什么?”
终于要亮出底牌了吗?
涅槃刺影响下,苏倾河若对他有杀意,必会遭到反噬。
是毒,又或者,是蛊?
眼见他神色越来越冷,苏倾河一时语塞。
“你是不是有被害妄想症啊?”她看着他唇角鲜红的血渍,掀起衣袖,道,“你救了我——呃,虽然半途坠机了——我也不会看着你死,但你又不吃我给的药,只能给你我的血了。”
纤细莹润的手腕上缠着形状扭曲的玄色布条,一看便是从他衣摆上硬扯下来的。
袖底凝至半途的赤焰刹那熄灭,男人眼中闪过一瞬茫然。
在青洲府也是,哪怕他神识散逸,只要这小丫头露出半点杀心,他也能借她的灵力一击反杀。
可偏偏,她什么都没做。
苏倾河拢了拢袖口,捂着坠落时受到二度伤害的臀,嫌弃道:“我既然融合了神器,骨血自然也有神力,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神血可作疗伤之辅,传闻集齐五件神器,甚至可能够逆转时空。
只是这血竟是苦的,难怪会影响她的味觉。
晏闻遐眉宇微松,半眯起凤眸,艳红的唇齿间淡淡飘出几个字:“倒也不笨。”
“……我就权当您是在夸我。”
“世君大人,”苏倾河揣摩他心情尚可,扁着嘴道,“我簪子上的珠串找不到了,那夜明珠是市面上买不到的古董,您法力无边,找到必有重谢!”
小姑娘挂着营业微笑,眼里水雾朦胧,发髻散了大半,手心捧着大蝴蝶银簪,彩带上的珠串只余一边。
晏闻遐被她看得心烦,别过眼捻诀调息,不耐道:“寒潭分十八层,莫指望了。”
十八层……这数字咋这么瘆人呢?
“算了,破财消灾。”苏倾河收起簪子,扶着腰在他身侧缓缓坐下,环抱过膝盖问,“嘶,这地方怎么这么冷?”
她一个半死不活的都冻得受不了,旁边这位大神居然就跟没事的人一样。
晏闻遐不动声色往外挪了半寸,方道:“关押玉京死囚的地方,废了百来年了。”
苏倾河心里发毛,没留意到他嫌弃的动作:“你骗我的吧,囚牢里怎么可能还有凳子。”
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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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遐瞥她一眼:“你坐着的是白骨。”
苏倾河失声尖叫,猛地蹦弹起来,凉意从脚底一路蔓延到头发丝:“怎么出去啊?”
哪里是冷气,明明都是阴气!
晏闻遐:“不知。”
苏倾河再不敢胡乱溜达,在他身前蹲成了极乖巧的姿势,软声乞求:“世君大人神通广大,这种时候您就别卖关子了。”
晏闻遐眸色暗沉,看不出是何情绪:“昔日紫极峰上原有一座青霄台,但凡在青霄台审过的,皆是死牢重犯,这十八层圣咒与血脉勾连,为的便是封印灵府。”
苏倾河反问:“封印的是犯人,关你什么事?”
晏闻遐终于转过眼,淡淡看着她。
对视了几秒,苏倾河突然连上反射弧,舌头打结:“你不会……还犯过事吧?”
晏闻遐抬手弹出一粒玉棋,年久失修的圣咒反应依然十几分迅速,平静的石室轰然大震,三道青紫色的冷箭冲他呼啸而来,最近的一支几乎是贴着脸擦过。
苏倾河瑟缩着身子,忍不住骂道:“靠!”
天下共主居然曾经是玉京的死牢重犯。
不愧是活了三百年的老男人,这阅历也太跌宕起伏了。
她重重哀叹一声,仰望室顶微弱无比的幽光:“四公子他们能下来吗?”
晏闻遐凤眸轻敛,唇角挂起疏离的讽笑:“二哥当年为了接我出去,离渊的半数私兵都折在了这里。”
邪神陨落后,羲凰一族便在离渊内隐世而居,直到晏闻韶以身殉九溟,才暴露了绝世心法的秘密。青霄台上一朝获罪,不知有多少双眼睛贪婪地盯着他,毕竟只要得了他的心头元血,便能继承炎离赤火。
困住他的不是法阵机关,而是人心的恶意。
苏倾河只知道这男人是指望不上了,不由小声牢骚:“遇上你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困死在这鬼地方,还不如躺回棺材里呢!
凰火极炎,寒潭极冰,体内煞气与死牢阴气相互冲撞,每说一个字,脏腑都是针扎一般的疼。
伤到这个地步,早就是凭着逆天的修为和毅力硬抗,晏闻遐只稍稍稳定下几近沸腾的灵府,便从容开口:“有两个法子。”
苏倾河眼眸“噌”地一亮:“你不早说!”
晏闻遐勾起惨白的唇,道:“一是我入定十日,待月食之夜借天地灵力破阵,彻底掀了这寒潭。”
苏倾河毫不犹豫问:“二呢?”
冻上十天,她怕是要变成冰镇僵尸,何况他要是真掀了寒潭,景星宫得沧海变桑田了吧。
晏闻遐眉目微滞,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
世君出口,即为道盟意志。即位百年来,他深谙趋利避害之道,处事愈发沉稳,能够同商人一般,不动声色、不掺私心地筹谋利益最大化,绝不会留下半点隐患。
苏倾河体内神器颇有蹊跷,出现的时机也太过巧合,倘若她当真是三百年前亡晟的琉璃郡主,这个局恐怕比他预想的还要复杂。
坠落寒潭实属意外,倒不妨顺势探其根底,一举取出神器,才是最优解。
可眼下,小姑娘狼狈又无助,环抱双臂蹲在地上,只怯怯露出半个脑袋,一双杏眼里满是对他的信任。
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他有什么值得她相信的?
下一秒,小姑娘充满信任的眼睛倏地一瞪,嗔道:“说呀,磨叽得跟个姑娘家似的。”
“……”
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灵府又是一阵焰澜翻涌,晏闻遐几乎是咬牙切齿道:
“找、到、溯、冥、剑。”
9. 心不驭剑(上)
今日九溟封印松动,晏闻遐一去不返,传音镜也联系不上。
顾曲和慕容寻了一晚上,最后硬着头皮来报:“少卿,世君恐怕入了寒潭。”
晏闻度听到末二字,眉棱冷不防抽搐了几下,不抱希望问:“以你二人的功力能探多深?”
慕容:“十层,未寻见世君。”
那就是在底八层了。
想到五弟能用的法子,晏闻度只觉得头大。
他还在思量着是否要安排众人紧急迁离景星宫,又一名弟子来报:“少卿,苏姑娘昨晚也没回栖梧院。”
魔道猖獗,暗潮汹涌,一个是重伤在身的道盟主心骨,一个是身怀神器的可疑份子,能不能让人省点心?
晏闻度狠狠按了一下眉心,示意慕容走近,道:“九溟异动多半与魔道有关,你手上管着十洲暗线,务必好好查查。”
慕容双手作揖:“是。”
姜荇得了消息,也匆匆赶来,将白日情形删繁就简说了一遍,最后担忧道:“苏姑娘滑下雪坡,不知落在了何处。”
晏闻度静静听完,垂眸看她:“姜三小姐可有伤着?”
姜荇碧绿的眼眸微微一弯,施施然道:“四公子不信我这个神医?”
寡恩如她,怎么可能会让自己受伤。
晏闻度暗暗自哂,偏过头道:“不过替姜庄主问上一句。”
他看向顾曲:“昨日可是和你主子提了溯冥剑?”
顾曲即刻跪下:“属下僭越。”
晏闻度凝眉沉思片刻,脸上阴霾渐散。
他淡笑着转身,举起印信,吩咐道:“今日罢课一日,让没事的都上雪岭来,说是有观摩演示,看不到的终生遗憾。”
“少卿的意思是?”顾曲蓦地抬头,旁人也都诧异不已。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晏闻度负手遥望雪天冰池,衣袍猎猎作响,“任性了百来年,溯冥剑主也该回来了。”
只是那丫头,不知还有没有命上来。
*
寒潭之底。
苏倾河借着周遭微弱的灵力调动流月髓,好不容易才抠出一点灵光缀在腕上照明,皱着眉“咝”了一声。
不愧是火属性神器,烫死了。
死牢无人,晏闻遐也不再端着世君的架子,单手支颐,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摆弄,眸子里不经意流露出几分慵懒意味。
本以为这丫头只是个无甚本事的容器,想不到竟能毫无阻滞地调动神力,只是碍于修为限制,无法发挥出全部力量罢了。
像一株柔韧的小草,明明地窖里还是一副纤弱易折的可怜样,现在却又恢复了勃勃生机。
身后灼灼的视线好像聚光灯,苏倾河忍不住瞥了他一眼,嫌弃道:“世君大人,您这眼神简直跟看夫君干活的小媳妇一模一样。”
晏闻遐轻笑一声,手指微动,若无其事地磋磨着玉棋:“我发现你很会踩我的底线。”
白日在火凤背上看他用棋子炸烟花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苏倾河赶忙赔笑道:“世君大人心胸宽广,虚怀若谷,肯定不会和我这种小女子一般见识。”
这人心理变态,他要是一激动和她同归于尽,那就黄泉路上再见了。
她借着神光在斗室内翻找了几圈,只看到满目的白骨血痕,还有一个不知通往何处的门洞。
地窖里的经历记忆犹新,苏倾河望着黑黢黢的洞口,咽了口口水,问:“你能感应到溯冥剑吗?”
晏闻遐道:“阻断封印是我亲手加的。”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苏倾河撑着眼睛瞪他,原地踢踢踏踏了几圈,“话说,世君大人。”
她执着问:“你知道有什么起死回生的办法吗?”
晏闻遐边拈诀疗伤,边道:“仙门未曾听闻。”
苏倾河刚垂下眼角,听他又道:“魔道有的是。”
“真的?”
晏闻遐拢着焰簇,不咸不淡道:“你若沾了魔道,本君会亲自送你灰飞烟灭。”
苏倾河恨不得用眼神把他千刀万剐,再不想和这个男人同处一室,一鼓作气,弯下身子钻进了门洞。
小姑娘带着光亮一同消失,晏闻遐倏地笑了。
嫌他?好的很。
一时赌气冲了出来,被石窟里的阴风一吹,苏倾河瞬间怂了。
不行,不能回头求晏老五。
透心凉的露水断断续续滴在脊背上,脚好像踩在沼泽里,苏倾河缩着脖子走的很慢,可为了找溯冥剑又不得不睁眼张望。
霉腐气息熏得人作呕,一路都是人的头发、残肢,两侧墙壁上挂着血污遍布的刑具,还有……一具具无头尸体。
青烟里风声如鬼哭,白骨上盘绕着赤红的蟒蛇,钉板上凝血模糊,一缕残魂尚吊着一口气,却求死不能。
潮湿,黑暗,孤独,死亡。
苏倾河头皮发麻,匆匆看了一眼,便又低着头往前冲。
肚子里退堂鼓敲得一声比一声响亮,她拢着腕上光球,自言自语道:“怕什么,本郡主也是尸体。”
“嘻嘻,是神女!”
尖厉的声音陡然响起,眼前挂下一颗漂浮的头颅,血珠凝结的长发下露出黑炭般的脸——半边都是烂的。
苏倾河眼睛睁得巨大,脑子彻底木了,脚下被断骨绊倒,弄的一手腥气,神光也跟着熄灭。
“我冤枉啊,神女!”
“神女,仆知道错了!”
“放过我们吧,神女!”
“神女——”
苏倾河眼冒金星,抱着头大吼:“我不是神女啊!”
话音甫落,四下突然静默,接着,沉重的脚步声“嗵嗵”响起,一下下仿佛是踏在心脏上。
这里,居然还有活的妖怪!
瑟缩间,“妖怪”已经到了跟前,一把捉住细腕,抓着她往上拖。
苏倾河快吓哭了,连怎么操纵神器都想不起来,语无伦次道:“本郡主有天道保护,死了都能活过来,你要是敢动我的话,肯定会被天打雷劈!”
等等,这触感,是热的?
黑暗中传来一声再熟悉不过的轻笑:“在我跟前不是神气得很?”
情绪一松,泪珠子就噼噼啪啪砸了下来,苏倾河甩开对方,嘴上开起炮来:“晏老五你不帮我就算了,居然还装神弄鬼!”
“装神弄鬼?”晏闻遐重复道,笑意转深,“倒也是个主意。”
苏倾河不懂他话里有话,草草抹了泪,昂头看他:“你跟过来干嘛?”
放了一路血,晏闻遐的脸色比死人还要惨白,笑得叫一个毛骨悚然:“我跟着你?也不看是谁原地打转了三圈。”
他本不想管,可没料到苏倾河瞎转悠期间,连死牢里的千年怨魂竟都被她身上的神泽唤醒了,眼见局面愈发不好收拾,只能拖着一身伤替这麻烦的小丫头整顿乱局。
苏倾河:“……”怪这里太黑,才不是她不认路。
晏闻遐道:“手给我。”
苏倾河果断把手往身后一背。
晏闻遐额角青筋直暴:“我虽不能动用内力,却可以授你调度神器之法。”
苏倾河立刻把双手都递过去,笑道:“世君大人英明神武,千秋万代。”
这改口就跟变脸似的。
晏闻遐扯了下唇,道:“初解涅槃刺时已替你打通阴阳二脉,你只需将灵力引至下丹田,同时催动真气至百会穴,我来念诀。”
苏倾河茫然地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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眨眼:“你能说人话吗?”
晏闻遐气得眼前发昏,嘲道:“还真是一点都正经功法没学过。”
他扯过苏倾河的右手,纯阳之力凌冽逼人,比起引导倒更像是赶鸭子上架,就好像他现在无处发泄的暴躁情绪。
神识蔓延开,眼前如同亮起了灯,鬼怪缭绕的幻象消失,连石壁上的纹理都看的一清二楚。
苏倾河“哇”了一声,这才留意到他鲜血淋漓的手背:“诶,你流血还不包扎啊?”
她匆匆解开自己腕上的布条,眼疾手快往他手背上一缠。
晏闻遐垂眼盯着惨烈得不成样子的云锦布片。
用他的血辟邪,再用他的衣料止血——就,挺心情复杂的。
身上有外挂,身后有大佬,苏倾河再不怕牛鬼蛇神,一心找着传闻中的溯冥剑,忽听晏闻遐幽幽道:“永朔元年冬,云洲前晟哀帝朝靖仪长公主苏紫玉诞下一太阴血脉之女后亡逝。此女出生三日即获封琉璃郡主,十七年病逝,葬于北邙暗冢,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要命,她的马甲全都被扒光了。
苏倾河刚要胡诌,晏闻遐又道:“本君要听实话。”
不用回头就知道,那双狭长深暗的凤眼正盯着她。
苏倾河嗓子发干:“……实不相瞒,那短命鬼就是我本人。”
她随口一说,他居然还真查,一统天下的男人,恐怖如斯。
“流月髓是几时附在你身上的?”
“嗯……或许是我的陪葬品吧。”
“你是几时苏醒的?”
“也就,一两个月以前?”
晏闻遐未料得她尚不及桃李之年,怔愣片刻,不自觉放缓语调:“可知是何人替你洗髓……融合神器的?”
苏倾河专注找剑,敷衍道:“天知道,或许是哪个暗恋本郡主的闷骚吧。”
满嘴的话本子废料噎得晏闻遐眸光一滞,无奈道:“神器在这个时候现身,极有可能是针对我而来的计谋。”
苏倾河浑不在意:“那你小心,没事少来惹我。”
晏闻遐被她事不关己的态度气笑了:“倘若来日那人挟恩图报,你可愿为他卖命?”
苏倾河回头狠狠瞪他一眼:“本郡主眼光高得离谱,怎么可能那么好追?变成这副半人不鬼的样子还不如老老实实投胎,我要是寻着了那个画蛇添足的混蛋,肯定要把他骂得狗血淋头!”
两人的脑回路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竟还一来一回聊了许久,晏闻遐不禁哂然:“魔道野心不浅,道盟内部亦有不少龃龉之处,近日五城十洲迟早有一大战,奉劝你好自为之。”
苏倾河懒洋洋打了个哈欠:“您放一百个心,我上辈子没活够,这辈子只想活着,绝对不会蹚你们的浑水的。”
晏闻遐声音哑得厉害,表情依旧漫不经心:“生得这张脸,便注定不能袖手旁观。”
苏倾河诧异地摸了把脸,道:“我有这么祸国殃民?”
他才长得像祸水好不好?
小姑娘眉尖微蹙,杏眼里闪着狡黠的光,一看便又是在编排他。
晏闻遐抬手摁了摁眉心,方道:“你和神女棠川,有三分相像。”
“哦。”
只有三分啊,又不是一模一样。
晏闻遐似是看透她所想:“神相可不是那么好寻……”
苏倾河打断:“我找到了!”
她提着裙子飞奔到一处不甚起眼的土堆前,掏出随身匕首,卷起衣袖,铆足了干劲便往上爬。
仿佛一只兔子在刨坑,苏倾河手脚并用,一边撅着臀,一边趿拉着绣鞋,露出白皙的后脚跟。
晏闻遐眼角抽搐。
天生神相?琉璃郡主?就这?
10. 心不驭剑(下)
“咳咳咳!”一炷香工夫后,苏倾河呛了一鼻子灰,用胳膊胡乱擦了擦,抱着一柄青布裹的长剑从土堆滚了下来。
她边拆边问:“是这个吗,咳咳!”
片刻后,绝世凶剑的庐山真面目终于得以示人:
此剑通长三尺左右,柄上以九华玉为饰,刃底部镶嵌银丝攒成的隶书“溯冥”二字。剑鞘施以鎏金,上镂繁复华丽的菱形联珠纹样,侧面有些磨损,透露出饱历风霜的痕迹。
霜空鹤唳,匣里龙吟,还未出鞘剑气便难以掩饰,若是置于剑客手中,掣电流星,又该是何等壮美?
苏倾河使出洪荒之力也没拔出剑,果然被封印得死死的。
“世君大人……”
她抬眸,发现晏闻遐正定定看着昔日佩剑,平日的游刃有余全然不见,凤眸中潜流暗涌,指节不自觉捏紧,渗出缕缕血丝。
苏倾河这才意识到,弃剑,意味着弃心。
可他要是不拔剑,她就只能等死了。
“要不我闭眼,你酝酿一会儿情绪?”
小姑娘双手捧剑,浑身上下又脏又乱,莹白的脸上还沾着自个儿的血手印,偏偏一双眼睛亮得惊人,浸满求助的意味。
晏闻遐欲言又止,敛下心头万般感念,伸手将血点在鞘口上,轻唤:“溯冥。”
金色火焰咒印浮现,剑身一点点变热,发出“嗡嗡”的响动,苏倾河连忙撤到一边,捂着被烫红的手心吹气不止。
扬手拂去封印,一段记忆碎片如涟漪般荡漾开来。
百尺高台上,玄衣道人双手捧剑,衣带当风,对身前跪着的弟子道:“晏闻遐。”
“弟子在。”少年音清脆爽利,好像冻雪初融的溪泉。
“溯水行舟,通幽洞冥。”道人俯身把长剑递至他手中,“此剑名溯冥,与凝清、惊红乃同炉所铸。渺渺仙途,千载长生易,对倾樽酒难,为师袖手风云已久,惟望你们三人守心怀璧,共相护持,若他年寰宇不安,能为苍生起,以澄此道。”
“弟子谨遵教诲。”
青锋铮然出鞘,剑影流光,神龙夭矫,少年执剑的影子破碎在虚空之中。
提剑江湖宛隔世,雨太潇潇梦太寒。
星屑拢入指尖,晏闻遐脸上已恢复了惯常的冷淡散漫,问:“我如今心不驭剑,你可有想好对策?”
苏倾河还沉浸在那段早被辜负的记忆中,呆了片刻才讷讷道:“那你还有别的办法上去吗?”
“无。”晏闻遐盯着浮在半空的溯冥剑,意味不明一笑,“看你的本事了。”
苏倾河还在发愣,见他抬手握住剑把,迅疾往外一抽——
刃脊上青光晃眼而过,剑身陡旋,竟挣开了晏闻遐的手,发出清厉的长啸,急急向他胸膛刺去。
好重的杀伐之气!
苏倾河急忙推开晏闻遐:“你怎么不躲啊!”
剑器与剑主同心,可这把剑却要杀他。
言语之间,溯冥剑再次袭来,却在即将刺入晏闻遐心口时被猝然弹开。
见它仍锲而不舍地反复出击,晏闻遐轻笑着道:“溯冥,连你都恨上了我。”
他以两指截住绕旋不已的青锋,分不清是在嘲讽本命仙剑,还是在自嘲:“百年不见,煞气倒不减反增,真是教人失望。”
明明只是站着不动,石壁却震颤不已,继而,炮仗般的碎裂之声响起,木碎和石子如急雨般砸下。
晏闻遐腕臂微直,挟着剑尖继续补刀:“可惜,你既借我的元血锻铸而成,眼下哪怕自折,也伤不到我分毫。”
仙剑有灵,溯冥剑平白无故被封印了一百多年,本就一股子怨气,这时候不应该安抚吗?
苏倾河实在看不下去了,护着脑袋,出声怼道:“晏老五你这张嘴,活该连剑都不认你!”
她一出声,溯冥剑反而停了嗡鸣,停在半空顿了几息工夫,紧接着剑身转过一个角度,红光乍显,飞速冲她袭来。
“?!”
剑刃擦着脖子掠过,滚烫的风刷刷吹在脸上,苏倾河吓得冷汗直冒,委屈道:“溯冥大神,你仇人是他不是我!你拿他没办法,也不能拿我出气啊,明明是我把你从垃圾堆里捡出来的!”
溯冥剑丝毫不理会,只拿她当出气筒,又是一通暴躁输出。
苏倾河一边躲闪,一边试着与它友善沟通:“你主人只是嘴欠,其实他对你日思夜想,辗转反侧,这不就下来找你了吗?呃,要不你们冷静下来好好谈谈?”
“嗤——”
“嗡——”
一人一剑同时不屑。
苏倾河:“……”
她擦了擦额角汗珠,冲晏闻遐急道:“世君大人,人家都把剑当道侣供着,你哪怕立志要当孤寡老人,倒也先说两句软话哄哄它呀!”
晏闻遐不答,只倚壁假笑着,失血的脸减去了几分锋芒,看上去俊逸又风流。
饶是他笑得再好看,苏倾河也不由爆粗:“你笑个屁啊!”
晏闻遐懒懒道:“我也没料到连寒潭水都净化不了溯冥剑的煞气。”
这表情,分明就是料到了。
苏小郡主实在不想在被逼着做体力运动的同时继续和他脑筋急转弯,愤然质问:“你到底想干嘛?”
晏闻遐终于微侧了脸,看着她道:“溯冥剑如今遍染煞气,不见血不止。我既动不得内力,你若想活命,便调动流月髓,利用我方才渡予的纯阳灵力与之一战。”
难怪姜荇让她找剑,原来还得搭上一条命!道盟是不是坑人都不眨眼的啊!
苏倾河气得头顶冒烟,狠命瞪他一眼:“我要是能随便使用神器,你现在已经死了!”
一番动静下来,头顶漏下的光亮愈发分明,不知潭外天光几何。
苏倾河垂头咬了许久的唇瓣,似乎终于下定决心,掸了掸衣裙上的灰尘,鼓着腮帮子转向溯冥剑。
对面,溯冥剑也立直了身子,发出隐隐低鸣,似乎在观察这个颇为新鲜的对手。
晏闻遐微微挑了眉,兴致颇佳。
既打算网开一面留她一命,总要有些真本事,他倒要看看这丫头如何险境求生。
“溯冥大神。”只听少女用商量的口吻,软软道,“要不这样吧,我帮你揍晏老五,你能不能别针对我了?”
晏闻遐:?
似乎要急着证明立场,苏倾河果断调动神力,抬手往晏闻遐身上丢了一只火球。
火球“噗”的炸开,声音格外滑稽。
晏闻遐仓促闪避,表情瞬间崩坏。
用他渡的纯阳灵力对付他?亏她想的出来!
溯冥剑发出欢快的鸣声,立刻与苏倾河统一战线。
“苏请客,你找死吗?”晏闻遐侧身避开第二只火球,黑曜石般的眸子里遍燃怒意。
“世君大人,小女子也是被逼无奈。”苏倾河仗着他动不了内力,比着鬼脸矫揉造作道,“谁让咱俩必须拼个你死我活,既然没本事管好你的剑,那就等着挨揍吧。”
坑了人还想隔岸观火?她超记仇的!
“噗噗噗!”又是三只火球。
臂肘抵上石墙,晏闻遐撑着眉大笑不止,口里连连说着“好”字,笑得身上的伤口都崩裂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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眸光却愈发阴沉。
苏倾河细眉扭成了麻花状:世君大人不会给她……气疯了吧?
一阵微妙的静默后,晏闻遐缓慢直起身,望向她的眼神变得异常冷冽,好像地狱里走出来的厉鬼。
苏倾河心头发怵:“你想干嘛?”
不至于真要和她同归于尽?
光线不知为何暗了下来,唯晏闻遐右掌心聚着些许微光,赤红的血珠顺着指缝滚落,青玉扳指也染了几分绯色。
鲜血淋在地上,缓缓划出一个妖光艳冶的阵法,牵引着他身上几处血痕,将裹挟着周遭鬼气的青烟一并吸入。
苏倾河两颗眼珠几乎要瞪蹦出来:是魔功!
他一个道盟世君,怎么还有这么深厚的魔道修为?!
溯冥剑虽然染了煞气,但毕竟还是仙器,早已不声不响被禁锢在原地。
晏闻遐眼中猩红一片,眉心魔印倏闪,慢条斯理取来溯冥剑,复转向苏倾河,用森冷的语气道:“你死我活?”
刚才还趾高气扬的小姑娘“噗通”跪在地上:“世君大人我错了!”
晏老五他真的不是人啊!
晏闻遐转着扳指收功,语声温凉莫辨:“想取我性命,你还差得远。”
苏倾河点头如捣蒜,见他貌似没有杀人灭口的意思,才欲说些表忠心的话,心口陡然一阵抽痛,身子好像过电一般,一下子瘫倒在地。
晏闻遐眼底尚余残红,笑出了一种惊心动魄的病态美:“忘了告诉你,涅槃刺未解之前,你若对我有杀意,必遭加倍反噬。”
“晏老五,你混蛋!”
话毕又是一阵抽痛。
艹!
晏闻遐垂下长眸:“还骂吗?”
苏倾河再不愿理他,捂着心口缩成一团,身子好像筛糠似的,簌簌地抖着。
显然心里头还骂着呢。
她犟成这样,晏闻遐也有些无奈,倾身拨开她额前碎发,指尖凝光点上她的眉心,斥道:“我的目的没达成,你反倒给我摆脸色?”
痛感缓解,苏倾河手指微松,没好气道:“说是正道,你用涅槃刺威胁我,和魔道也没什么两样。”
他早就可以用魔功镇住溯冥剑,偏偏逼她放大招自救,好探她底细。要不是她不按剧本走,他还不知道要藏到什么时候。
晏闻遐低低笑了一声,目光却依旧是冷的:“苏请客,你别不识好歹。对我动手不是你自作主张?这涅槃刺难道是我给你种的?杀你取神器和耗费元火解涅槃刺,你说哪个更省事?”
苏倾河哽住。
元火生于魂魄,耗尽则必死无疑,尤其心头血所化的那滴元火,更是羲凰一族的立命之本。
原来他帮她解涅槃刺这么麻烦。
“反正、反正你坑我就是不对!”
晏闻遐收回手,倚着石壁坐下调息,薄唇微启:“你在青洲暴露神力,可知为何不曾有人夺神器向本君邀功?”
苏倾河猜道:“放长线钓大鱼?”
晏闻遐轻嗤一声:“给你流月髓的人,修为已臻神境,又利用火属神器勾连了涅槃刺,连我想动你都有反噬,旁人自然无法杀人夺宝,只能借你之手推波助澜。”
只是,有这等修为,为何偏要护一个已死之人肉身不腐、魂魄不散?
苏倾河撇撇嘴:“我人缘好,谁都想护着我,不像你,对谁都要提防。”
这么看来,那她岂不是牛批坏了?
“世上从不缺让人求死不能的手段。”晏闻遐唇线微不可查地勾起,“你方才应当见了不少。”
苏倾河:“……”
11. 羲凰陵宫(上)
景星宫上下在寒风里吹了一整日,看着平静无波的寒潭,弟子们简直怀疑这是少卿大人锻炼他们抗冻能力的新门道。
夕阳西下,随着人群里一声惊呼,潭面金红的云霞陡然破碎,下一瞬风云突变,波澜大作。
滔山被一道金光划破,惊雷霹雳之声滚过耳畔,寒珠流沫,霰雪横飞,红衣男子自下而上提剑跃出,赤焰卷着狂风直入袖底。
他身侧结界中,少女侧身而卧,尽管满身污泥和血点,她依旧眉目舒展,双腿微微弯曲,正睡得香甜。
众人纷纷下跪:“恭迎世君!”
水落云开,晏闻遐凌空而立,环顾四周,眉梢微挑:“这是在做甚?”
“让弟子们都来看看当世无双的剑诀,道盟世君亲自示范,不容错过。”晏闻度温声微笑,目光转至他身侧,轻啧出声,“苏姑娘实在是高。”
姜荇也匆匆上前:“晏五哥哥,让我替苏姑娘疗伤吧。”
“不必,肉|体凡胎受不得纯阳剑气,我点了她的昏穴。”晏闻遐抬手撤去结界,把苏倾河丢给慕容,“送去栖梧院。”
他转头道:“顾曲。”
“属下在!”
晏闻遐按剑行空,一字一顿缓声道:“即刻持本君印信,昭告天下:神女棠川转生景星宫,汇齐五行神器则进神格。”
顾曲闻言微怔,但还是行礼道:“是!”
众人散去后,晏闻度走近他身侧,不怀好意笑道:“头一次见你体贴人。”
晏闻遐长眉微横:“顺手罢了。”
晏闻度完全不信:“你这都取了剑了,为何没取出流月髓?当真舍不得了?”
“我若动了她,未必能全身而退。”晏闻遐眸似幽潭,轻声道,“是境界之压。”
他尚有一处细节未曾言说——纯阳灵力渡入苏倾河体内竟毫无阻滞,她的过往恐怕还要好好查查。
晏闻度瞳孔骤缩:“莫非十洲还有没探到的暗党?”
晏闻遐淡淡道:“世君令出,那些藏着掖着的,也该亮出底牌了,正好借此机会把道盟好好清洗一番。”
晏闻度面露豫色:“但伪造神女这一步未免太悬着了,若是道盟不安,邪魔妖道再从中作梗,你要如何应付?”
晏闻遐垂眸抚上剑鞘,嘴角挂着淡而不厌的微笑:“见招拆招吧。”
他这般我行我素,晏闻度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这些年和鬼市主走的颇近,可是瞒了我什么?”
晏闻遐微敛长眸:“生意往来而已。”
晏闻度蹙眉:“鬼气与羲凰血脉抵牾,你还是少去走动,有什么事让顾曲和慕容交涉。”
晏闻遐冷笑一声,举步便欲往归鹤楼去:“他们与其说是二哥和四哥替我挑的左右禁侍,不如说是二位兄长的眼线,我若有密事,岂能会让他们出面?”
“晏闻遐!”晏闻度一步上前,用身子拦住他的去路,抬了嗓音,“你倘若再胡作非为下去,迟早要毁了道基入魔!”
月近树梢,细雪从重楼高岭上绕旋而下,仿若烟气消散于天地之间。
晏闻遐望着与自己血缘不亲、容颜不似的兄长,笑得寥落又疏索。
他们总是枉顾人情,只把利害得失一一陈列在他跟前,逼他做无可回转的事,走无法回头的路,虚度这乏善可陈的冗长一生。
“入了魔,你们便会放过我吗?”
见晏闻度眼底浮现仓皇之色,他呵呵笑了一阵,按着溯冥剑,云淡风轻道:“剑我取了,神器我会寻,哪怕突破不了炎离赤火九重境,我也会不遗余力达成道盟所愿——如此,四哥可放心?”
他尚记得少时轻许的豪言,记得昔年仗剑策马、仗义行侠的快意,记得血染剑镡时,故人口中那些欲他生、欲他死的决绝词句。
冬去春又满,剑还人未还。
晏闻度怔怔望着他。
眼前冷眼孤台的道盟之主,再不是三百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了。
*
依然是熟悉的上古墓穴。
苏倾河叹了口气:这怪梦怎么又来了?晏老五他不行啊!
她提着裙摆娴熟地跨过火海熔焰,找到熟悉的青玉棺材,在棺盖上躺平,准备继续补觉。
“轰隆隆——”
耳畔惊起炸雷之声,苏倾河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硬生生被甩到了半空中。
苏·梦魂状态·倾河:?!
地面坠陷下来,赤红的岩浆汩汩漫出,青石陵墓被映照成一片焰色,所幸梦中无甚实感。
毕竟已在寒潭底层走过一遭,苏倾河愣愣观望了片刻后便觉得没意思,重新飘回棺材板上,懒洋洋打了个哈欠。
嘴还没合上,墓顶轰然裂开了一道口子,一个黑影倏地坠下,和大小碎石一起,直直没入岩浆之中,整个过程不过一眨眼工夫,火池连个泡都没翻出来。
“……”一路走好。
身侧浮火快速流动,好像只过了瞬息,又好像已过了好些年岁,熔岩之下传来沉闷的响动,隐隐有刀锋入肉的“嗤嗤”钝响。
杂乱无章的星焰渐渐萃聚成与涅槃刺相近的图案,缓缓覆上青棺。下一瞬,流浆一下子喷涌出数十丈,一团火重重摔到跟前——不对,是一个与火同色的人。
苏倾河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困意全无。
滚烫的雾,猩红的血,他的容颜看不真切,只依稀辨得出是个少年。
他试着用剑支撑着站起,却重重摔在地上,血肉模糊的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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躯上遍燃赤焰,好像随时会一片片碎裂开来,只能以口衔剑,一寸寸往她的方向爬。
苏倾河头皮发麻:“你你你是人是鬼?”
烟雾愈发浓重,雨珠透过陵宫顶端的裂口坠入此间,和少年身后拖下的血痕一并被炎火蒸干。因炙烤而扭曲的空间中,唯有他手中攥着的明珠焰华毕现,流光溢彩。
苏倾河忽然反应过来,他是要用手中的宝珠开启她坐着的这口青玉棺材。
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少年终于扶着碑石半站起身,就在苏倾河松了口气的时候,一个东西“唰”地从隐秘处窜了出来,薄刃像是一道闪电,从前到后贯穿了少年胸膛。
卑鄙!
那人抽出剑刃,对少年拳脚相加,见少年依然不肯松手,他竟依次折断了少年的指骨,“桀桀”狞笑道:“琨瑜会魁首又如何,还不是被本公子踩在脚下?九转纯阳加上炎离赤火,难不成想当第二个羲凰邪神?不如把这一身修为给本公子。”
“你可知寒潭死牢一破,玉京连着十洲乱成了什么模样?析骸易子,曝骨履肠,好一个太平盛世!”
他夺下少年手中长剑,句句都是诛心之言:“这凶剑取了玄尊和姜二的性命,是想留着给姜三做嫁妆吗?哦对,傅昀那蠢汉正扬言要入主玉京,你可别这般容易就死了,本公子还等着看同门反目的好戏呢。”
少年几乎被折磨得不成人形,还是一字不吭。
苏倾河捂着眼睛不敢往下看,宝珠滚落的声音砸在地上,心也跟着坠了下去。
“啊——”
耳畔陡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伴着炙灼腥腐的味道,四周寂静下来。
苏倾河透过指缝向外偷窥,只见少年浑身浴血,半跪着拾起宝珠,危崖下方焰池滚沸,偷袭者早已不知所踪。
……细思极恐。
宝珠上的焰影,恐怕早就暗藏了杀机。
伤成这样还要以命为饵击杀对手,这少年简直太可怕了!
雨越下越大,却浇不灭灼灼业火。
剑被甩至十步开外,少年撑起白骨半露的手掌,继续拖着血痕,艰难地往青棺方向爬去,却在即将将宝珠嵌进棺盖时停了动作。
他转过头,呆呆望着不远处满是血迹尘灰的孤剑,思绪好像已逆着雨幕飘到了遥远的山海之外,干裂的唇微微发颤,嘶嘶哑哑发不出声音。
再耗下去,血都要流干了。
苏倾河顾不上分辨梦中虚实,上前一把按住他不成形状的手,急切道:“傻子,有什么比命还重要?你倒是动啊!”
她用力过猛,侧着身子便向青棺上歪去——
一声凤凰长鸣刺穿障雾,时间陡然慢了下来,少年停留的残影中,她只看到了一双金色的眼瞳。
12. 羲凰陵宫(下)
日上柳梢,春回兰砌。
手心锋锐的灼烧感将苏倾河从梦魇中唤醒,她直挺挺躺在床上,惊魂未定地喘着气,脑海里一片空白。
那双勾魂摄魄的眼睛,除了晏企之,还能是谁?
世传千年前羲凰邪神将族人骨血熔成火池,妄想屠尽十洲,后来神女棠川斩邪神于剑下,羲凰一族从此隐居离渊,不放任何生人入内。那座陵墓,恐怕就是离渊中心的羲凰陵宫。
整天在十洲四大凶境之首的羲凰陵里睡大觉,她自己都觉得汗颜。
“神女,奴婢名唤落芷,世君吩咐奴婢今后协助神女打点栖梧院。”
苏倾河循声看去,只见一个侍女打扮的女子立在床边,眉眼低垂,笑意盈盈。
见苏倾河还呆着,落芷试探问:“奴婢服侍神女梳妆?”
苏倾河眨了眨眼:“……神女?谁啊?”
片刻后,栖梧院内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嚎叫声,苏倾河提着裙子就往鸾鹤背上爬,乱糟糟的头发好像一簇燃烧的焰火:“去紫极峰,快!”
落芷在她后面边追边喊:“神女,您还没梳妆啊!”
一路百米冲刺到紫极峰,苏倾河边爬台阶边狂怒:“晏老五,你给我滚出来!”
千算万算没想到,自己一觉醒来居然成了神女转世,以后怎么可能还有安稳日子过?
“晏闻遐——”
她狂奔到殿门外,才终于被顾曲拦下。
顾曲一身重装,颇为鄙夷地打量她,厉声道:“紫极峰乃道盟重地,即便是神女,没有通传,世君也不会见。”
口无遮拦的疯丫头,哪里配称神女转世?
他生得五大三粗,苏倾河左闪右晃也没能钻进去,愤然道:“你们道盟强买强卖,我要跟控诉,不对,击鼓鸣冤!”
顾曲不屑:“世君便是世间法度,你能有什么冤屈?”
苏倾河喉头一哽:“……专|制|独|裁!”
软磨硬泡了一会儿,见顾曲完全没有松口的样子,她小声嘟囔:“你们就傻乎乎供着他吧,说不定人家早就沾了邪门歪道……”
顾曲爆喝一声:“满口胡言!”
苏倾河彻底无语,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得了吧,就你们世君天下第一清白,清白得连媳妇都讨不到。”
顾曲轻蔑一哼:“天下无人配得上世君。”
“……”这病得治。
苏倾河又变着语调向里头喊了几声“世君大人”,依然不见回应,索性鼓着腮帮子,气呼呼往地上一坐:“敢做不敢当的缩头乌龟,我今天就在这里等着,看他出不出来!”
顾曲大步上前,眼底泛红,恨不得立刻把她踹下紫极峰。
苏倾河赶紧道:“你要是敢撵我,回头我就往自己身上补两刀,见人就说你们世君大人欺辱神女!”
顾曲眸光一滞,握着腰间九节戒鞭正欲发作,忽听得殿内传出一声不以为意的轻嗤:“让她进。”
苏倾河倏地起身,耀武扬威地冲顾曲比了个鬼脸,绣鞋踏过扫尽积雪的汉白玉台阶,发出一串轻快的响动。
顾曲:“……”
一踏进正殿,光线就暗了下来,四方立着粗大的暗红漆柱,殿顶极高,其上雕刻的巨兽好像随时要将人吞噬。
御座上,青年君王冕服旒冠,恰批阅完最后一本奏折,眸底一片幽深,教人猜不出喜怒。
魔道悬赏万金要他的首级,可紫极峰上根本不设守卫。
他是狂傲到不屑设防,还是根本不在乎这条命?又或者,他身边根本无人可信?
晏闻遐翻开手边另一册古籍,淡淡抬眸,目光在她风风火火的发型上停滞了一瞬,方道:“还用本君请你开口?”
他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昨日稳固封印,加上渡她内力,为她解涅槃刺,还耗费功力出寒潭,的确损耗过多。
苏倾河在外头气势汹汹,到了他跟前反倒怂了,立在阶下小声抗议道:“世君大人,你……您好歹应该和我商量一下啊。”
晏闻遐唇角挑着不屑:“身怀神器的活死人,继承神力的神女转世,你选一个?”
苏倾河哑口无言。
肉|体凡胎逃不出轮回,死了几百年还能复生,本就不可思议。何况神器让她死而复生,但并非完全活过来,想要继续苟着,只能接着寻找其他神器。这期间若是有人起了贪念,铤而走险,加上外敌内鬼煽风点火,她妥妥成了活靶子。
相反,利用她这与神女三分相像的脸,对外称她是神女转世,旁人至少有所忌惮,晏闻遐以道盟的名义护她也有了正当理由。
可他这一公布,她就和道盟绑定了,彻底别指望浑水摸鱼了。
“你、你故意逼我为你找神器的吧!”
冕冠上珠旒轻晃,晏闻遐漫不经心地在书页上勾勾画画,道:“你若不想活了,本君大可现在取出神器。”
“……”苏倾河几乎维持不住笑容,掌心涅槃刺又开始疼了。
不能生气,不能动杀机,心平气和地活下去。
她试图转移注意力,视线溜过沉香缭绕的金盏,凤首玉身的印信,最后转回男人被旒珠半遮的容颜。
生杀予夺,权御天下,处在十洲巅峰的人,为什么会和杂役出身的司马宴有联系?
眼见那薄唇轻启:“好看?”
苏倾河不自主点头,旋即反应过来,耳朵尖腾地一热:“我有意中人的,你别自作多情!”
晏闻遐轻嗤,不答。
片刻后,他缓缓搁笔:“过来看。”
见苏倾河转身就走,晏闻遐呼吸一滞,摁着眉心解释道:“前晟的史册。”
“你不早说!”苏倾河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蹦跶上来,毫不客气把书卷拖到自己跟前——
入目是一片不认识的密文字符,小姑娘笑容一僵,眼含幽怨地望向他。
晏闻遐好似没看见般,问:“琉璃郡主生前身后五十年间不曾有修士涉足云洲,你印象中可见过异能之人?”
心头晃过那个名字,苏倾河掐着手指定了定神,道:“仰慕我的人都排队排出城了,我怎么可能记得?”
感到周遭气息一冷,她赶忙又道:“我记得我十三岁的时候宫里来了个会吐火的杂耍班子,看过那破戏没多久我宫里就起火了,你说可不可疑?”
“还有我及笄的时候,谈天酒楼有个算命的出了名,但不知道为啥就是不肯替我算一卦姻缘,你要不查查?”
“我三表哥也是,明明小时候掰手腕都掰不过我,不知道怎么推翻晟京当上的皇帝,你……你瞪我干嘛?”
晏闻遐盯着她,暗暗咬紧后槽牙:“给你流月髓的人,着实蠢货。”
苏倾河回敬道:“会魔功的道盟世君,迟早药丸。”
“……”
“那个,世君大人,我还有一件事。”苏倾河撑腮伏在书案边,压低嗓子,神秘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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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昨晚梦到你了。”
见晏闻遐微微眯起双眸,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这话似有歧义,脸上一红:“不是春梦!”
晏闻遐缓缓按着扳指,神色自若:“梦到我去羲凰陵了?”
苏倾河疯狂点头,边比划边道:“你直接栽到火池子里去了,我还以为没救了,想不到你居然还能自个儿爬出来!”
晏闻遐扯了扯嘴角:“先祖道骨并神格一例销于洗骨池,千载方淬炼成炎离赤火九重心法,若想得其传承,须割开筋脉,重铸骨血,炼出一颗舍利灵珠开启青棺,以元火炼化七七四十九日,方称入室。”
凤凰涅槃,浴火才得重生,他却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探囊取物。
想到梦中那惨烈的情形,苏倾河不自主扯住宽袖,盯着他的胸口,颤声问:“偷袭你的那个人,是谁?”
晏闻遐微微挑眉:“手下败将罢了。”
苏倾河这次反应极快:“他……还活着?”
烧成灰还能复活,他的对手都是什么段位的啊?
晏闻遐垂眸看着被她攥出层层褶皱的华服,难得笑出几分真心:“活不了多久了。”
他拈指掐诀,从储物戒中转出一只卷轴,信手在案上展开,对苏倾河道:“调动流月髓,把看到的都念出来。”
苏倾河见卷轴一片空白,不禁疑惑,还是依言做了。
神光散去,卷轴上渐渐浮现出一行行古奥文字,但好像天生就认识似的。
她缓声念出:“声无哀乐,情有悲欢……金入弦歌,故名凄凉。”
晏闻遐道:“这是金属神器,凄凉筝。”
这幅能够指示神器线索的卷轴是玉京密物,世间除他和玉京后主外,再无第三人知晓。
然而,他虽为九转纯阳之躯,却是无法成神的后天灵体,这些年不过只读出五件神器的名属,本是不抱希望让苏倾河一试,想不到竟轻易破解了。
苏倾河不知他心下震惊,扬着眉兴冲冲问:“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晏闻遐睨她一眼:“本君行事,从不带闲人。”
苏倾河眼中亮闪闪的星星瞬间团灭。
搞了半天找神器根本没她的事。
她忍不住“切”了一声,道:“自己的脸色就跟死人似的,当心曝尸荒野。”
晏闻遐只当没听到她的牢骚,收起卷轴,问:“可想脱了凡胎?”
苏倾河下意识和他唱反调:“不想。”
晏闻遐面色一僵,额角青筋突突直跳,按着脾性道:“神力非你承受得住,倘若再这么下去,余寿不足三年,魂魄不安,脏腑俱衰,你当真不怕?”
苏倾河被他说得脊背发凉,咬着唇问:“无事献殷勤,条件呢?”
晏闻遐嘲讽勾唇,抬袖扔去一物:“近日的帖子我且替你挡了,但三个月后清霜堂的琨瑜会,神女无论如何也得出面。”
苏倾河接过——是一张入门级弟子的青玉牌。
原来这家伙是怕她毁了神女的光辉形象。
晏闻遐从容起身:“今日起去学馆听习,一月之内学会引气入体,除非感应到神器异动,无事莫来紫极峰。”
苏倾河掂着玉牌,抬杠道:“我要是学不会呢?”
晏闻遐眼中闪过冷光,指尖轻勾,一旁的溯冥剑不紧不慢浮起:“下期句萌试,全门上下本君一个个过问,未达标者,一律盟规伺候。”
苏倾河:……救命。
13. 暗无天日(上)
东风微渡草木,春烟半锁楼台。
苏倾河回栖梧院草草梳了妆,跟着慕容往学馆走,远远望见晏闻遐在一片羡艳声中御剑而去,身后牛X哄哄的长焰染红了半边天,忍不住哼了一声。
切,剑还是她找的,兔死狗烹。
慕容一袭黑衣,见她并未跟上,转身道:“神女……”
苏倾河烦躁地连连摆手:“别叫我这个,叫名字就行。”
慕容犹豫了片刻,方道:“道魔局势不明,苏姑娘如今身份敏感,世君孤身涉险,为的是探神器线索之虚实,并非轻视姑娘。”
见苏倾河不答,她又道:“世君知溯冥剑气凶煞,故凝出结界带姑娘出寒潭。姑娘初来之日擅闯句萌试,世君也未曾追究。如今姑娘住着栖梧院,亦是世君默许。”
苏倾河愣了片刻,眼里划过一瞬羞恼,噘着嘴道:“慕姑娘,你们世君要是有你一半口才,也不会到现在还是寡王了。”
她当然分得清好坏,晏闻遐带她来景星宫安魂,帮她解涅槃刺,伪造神女身份,一桩桩一件件——明明在帮忙,偏偏嘴上不讨喜,简直了。
慕容:“世君心有大义,若偏袒一人,道盟难免有人会拿此事做文章。”
苏倾河不以为意:“当世君又不是出家,用得着为道盟守身如玉?”
慕容动了动唇,还是欲言又止。
世君的私事,她这个做下属的,实在不方便背后议论。
临至学馆门口,苏倾河忽然道:“慕姑娘,我冒昧问一下……”
她盯着慕容空洞无光的眼睛,问:“你是不是看不见啊?”
“我没有小瞧你的意思,只是觉得你看不见还能与寻常人一般无二,现在还是景星宫的暗卫统领,真的很厉害。”
慕容颔首:“是,属下出身声影楼,昔年故主有命,属下便舍了这双眼睛。”
她笑得礼貌又淡然,这“故主”恐怕不方便问了。
苏倾河道:“你跟着世君多久了?”
“永朔八十二年大案后,属下初见世君,”慕容垂首,不经意流露出一丝怅惘,“羲凰陵外,故主临终授命,属下潜修百年,于长庚元年方与顾曲一并入世君幕下担任禁侍。”
苏倾河:“大案……是青霄禁案吗?”
慕容迅速敛下情绪,认真道:“苏姑娘千万别在世君跟前提这几个字。”
苏倾河被她突然严肃的模样吓了一跳,不依不饶道:“他犯了什么罪,要被关入死牢?”
从这里抬头望去,紫极峰苍然孤耸,一半淹没在云端,看上去清冷又寂寞。
许久,才听得慕容轻声道:“世君杀了玄尊重华和姜二公子。”
“当年世君与玄尊大弟子傅昀、青尊次子姜钺二人出生入死,并列‘玉京三剑’,直到青霄台上一朝获罪,属下受故主之命护送世君去羲凰陵。世君继承心法后,归来便颠覆了玉京,废去后主傅昀右手,沉剑闭关,直到长庚元年方出关入主道盟。”
苏倾河垂下眼帘步入剑阁,心头万般感念如潮汐暗涌。
寥寥数语,从同门到陌路,其间种种憾恨纠缠,恐怕只有局中人知晓了。
杀了师尊和挚友,又废了大师兄,也难怪他会弃剑。
*
负责教导苏倾河的是昔年玉京灵尊座下弟子温离,也是晏闻遐隔壁师门的师妹,如今则担任景星宫剑阁长老。
离渊晏氏颠覆了玉京,仙族大多数人都怀恨在心,但也有理解不破不立的。
这位长老貌若桃李却为老不尊,不等慕容说明来意,一把把苏倾河抱在怀里又揉又闻,捏着她的脸啧啧称奇:“像,实在是太像了!连脸蛋的香味儿都和师祖一模一样,晏五师兄这是从哪儿捡来的宝贝?”
苏倾河闷在她两球之间,毛都快被撸秃了,偏偏动弹不得:“温长老,有你这么对师祖的吗!”
温离美眸微转,不怀好意一笑:“乖,叫师父。”
苏倾河:“……”
叫温离师父,那她岂不是得叫晏老五师叔?想都别想!
“这副不染纤尘的容颜,只需一眼便会永生难忘吧。”温离自言自语道,掀起她额前碎发,略微失望,“哎哎,发色和瞳色也倒罢了,这眉间怎的连神印都不见?不会是假的神女吧?”
苏倾河身子一僵,但想到有晏闻遐给自己撑腰,干脆胡诌道:“放、放肆!我就是你神女师祖!”
嗓音稚气未脱,嘴上却偏要逞强,温离挑起她莹白的下巴,不怀好意笑道:“那师祖可还记得小离儿在玉京那会儿意属何人?”
风情万种的眼里,悲喜莫辨的感情好像要溢出来。苏倾河头皮发麻:“我不喜欢女人!”
“这可如何是好。”温离俯下身,在她而后送气,“小离儿对师祖的感情可深得很啊。”
……仙族都是什么奇葩?!
“神女无心,”温离揉着苏倾河的脸,缥缈叹道,“重华把自己困在夜岭那种地方,可都还念着您呢。”
苏倾河反应不过来:“谁?”
温离目光悠悠划过她鬓上的大蝴蝶银簪:“结了同心契的道侣都不记得,师祖未免太过薄情。”
苏倾河脸色一绿:她才没有道侣!
慕容实在看不下去,上前分开二人:“温长老,神女苏醒不久,记忆和神力未全,您只需照着入门弟子的规矩教导便可。”
温离转着一撮微卷的长发,让出身后桌案,笑得愈发媚人:“那便请神女先从这入门典籍看起吧,有不通之处随时来问哦~”
看着眼前高高摞起的典籍,苏倾河只觉得脑袋发晕,挣扎道:“那个,习武不是要实战的吗?”
“磨刀不误砍柴工,”温离继续嗲着声音补刀,“一日十册,我可是每晚都要考核的,不通过不许回栖梧院哦~”
“……”
除了被司马宴迷得神魂颠倒那阵子,苏小郡主上辈子从来就没在学堂安安稳稳坐过一整天,让她一天看十本书,简直比让她扫十间茅厕还要难。
然而,“暗无天日”的日子偏偏就这么开始了。
大半个月后,苏倾河哼着曲儿,四仰八叉躺在栖梧院的木榻上,无所事事翻着十洲舆图,乌亮亮的长发随着曲调在枕上轻轻滑动。
十洲为分五大城,景星宫居于天下中心,东北是姜三小姐许久不回的老家隐云庄;西北清霜堂堂主白一羽曾经是玉京虚尊,现在则是晏闻遐他二嫂嫂,琨瑜会也将由她主持;西南濠梁城靠着傀儡术一手遮天,由昔日玉京炎尊孟澶统领;东南则是魔道浮玉庭所在。
想到自己沧海桑田的老家居然已经被魔道控制了,苏倾河一时感慨无限。
司马宴帮她的三表哥颠覆晟京,一统云洲,曾是曜朝大名鼎鼎开国名将的长平侯,盖世功勋也不过落得史册一笔,而她这个亡国郡主,恐怕连名姓都不会留下。
她将舆图随手甩到一边,又翻开一本基础法诀,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苏倾河本以为,自己这个零基础菜鸡必定是景星宫史上头号及格困难户,没想到这些法诀大多都与司马宴从前教自己的“基础防身术”类似,随便举一反三便能模仿个十之八九,弟子们看她的眼神都快赶上看自家世君大人的了。
温离磕着瓜子,啧啧称奇:“不愧是师祖转世,这修仙容易得就跟笑话似的。”
因此,苏倾河所谓的“暗无天日”,只是睡得暗无天日罢了。
若说她躺平之路上唯一的阻碍,大概就是那些反人性的道盟规矩。
眼下,苏倾河被这些条条框框弄得头大,戳了戳身低眉顺目立着的双鬟少女,扭着脖子道:“落芷,你不觉得道盟规矩就是在扯淡吗?”
落芷面无表情解释道:“神女有所不知,自从道盟立了千条戒律,十洲宁和,寰宇清晏,若有不协之处,世君自会调度。”
水洗葡萄似的眸子微微一嗔,苏倾河指着书页争辩:“比如这条——‘遇魔则斩’也太过分了。”
落芷道:“传闻魔尊曾在浮玉庭设下九重泉阵,一但开启,必会生灵涂炭,被称作阵法锁钥的魔骨至今不知何在,魔道不得不防。”
“钥匙不在魔尊自己手上吗?”
落芷摇摇头:“永朔四十四年,魔尊掳走神女,几乎杀遍十洲,直到玄尊在夜岭与之决战,重伤魔尊,也不曾开启大阵。”
苏倾河更加不解:“既然玄尊英雄救美了,那神女为什么还陨落了?”
落芷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奴婢不知。”
那一战后,玄尊与魔尊双双沉寂,没过多久,晏闻韶舍命镇压魔尊于九溟,玄尊则在清剿魔道残党的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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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失踪。再后来,就是永朔八十二年,晏闻遐弑师戮友了。
那段乱世实在迷雾重重,苏倾河索性又回到了“遇魔则斩”的话题上,晃着脚丫问:“你说,如果修士和妖魔是朋友怎么办啊?”
“不可能。”落芷斩钉截铁,“太上忘情,溺于私情者难成大器。”
苏倾河拿出话本精神,不赞同道:“你就是书读少了,话本上修无情道的没几个能修成正果,万一妖魔隐藏了身份,与修士成了朋友,或者修士因为某些原因才走火入魔,那也要杀吗?”
落芷依旧坚定道:“与妖魔邪为伍必遭万人唾骂,修士若爱惜羽翼,便应与魔道保持距离。”
苏倾河猛地翻了个身,斜撑着头,皱眉道:“我真怀疑你是世君大人派来给我洗脑的,整天只知道立规矩,简直就是旷世虐恋的背景板。”
她这个被硬塞来的丫鬟,听恐怖故事不怕,被她欺负刁难也不恼,连挠咯吱窝都不笑,简直就像个假人。
“算了,不想对牛弹琴。”苏倾河百无聊赖地起身,随手扒拉了几下长发,“给我梳妆吧,本郡主要出门透透气。”
*
晴日琳宇静,春风画堂深。
换上精心挑选的衣饰,推门望见满园桃李,苏倾河才恍惚意识到,春天真的已经到了。
她羽睫微颤,忍不住抚上藏着流月髓的心口。
死亡好像还是昨天的事。
永朔十七年的春去秋来格外漫长,小郡主躺在榻上,看着将将成荫的木兰,又想起某人口中无聊透顶的志怪故事。
山外有山又如何,这副残躯加上亡国之后的身份,她连曜京都走不出去。
司马宴出京后,她的身子每况愈下,大半时间都是缠绵卧榻,太医来来回回跑了几遭,次次都是欲言又止。
篡位当了皇帝的三表哥对她这个前朝余孽多有忌惮,巴不得她早死早超生,渐渐连太医也请不来了。
清闲时候,苏倾河总爱咀嚼往事。
剑术,棋艺,书法,她会的几乎都是那人教的。
她少时顽劣,隔三差五便换了男装往茶铺酒楼里钻,又每每在说书人讲到关键剧情时被司马宴拎回府去。
小姑娘叛逆,他愈不让,便愈发闹着要听故事,气得他又是磨牙又是拧眉,最后恨铁不成钢道:“我给你讲。”
司马宴是真的不会讲故事,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没有爱恨纠缠的主人公,大多都没头没尾,可她偏偏爱听。
或者说,只要是他讲的话,她都听不腻。
碧纱橱外一阵萧簌,不知是雨声还是落叶之声。
苏倾河悠悠醒转,恍然觉得浮生也只是一场大梦。
司马宴来云洲别有目的,她这一世卑微如蜉蝣,帮不了他,只能不拖他后腿。
若有来生,她定助他斩荆棘,登青云,凌绝顶。
入秋后天冷的很快,但直到大限将至,苏倾河也没等来一场落雪。
小丫鬟在床边哭得不成片段:“郡主,大军已经在京外了,侯爷、侯爷很快就到了……”
苏倾河虚弱地摇摇头:“他纵是有通天的本事,也无法阻止生老病死。”
“死”字刚出口,她便又吐出一口黑血,眼前一片鲜红,密密麻麻闪烁着无数黑点。
这种死法真的太不痛快了,要是可以选的话,她宁愿被司马宴一剑捅死。
午后,她清冷的院子突然格外热闹起来,女官太医、王孙贵戚出出入入,连皇帝表哥都来了一遭,千人一面,说的无非是些无关痛痒的场面话,间或落两滴眼泪以示悲痛。
连着几日滴米未进,从口腔到整个卧房都是腥苦气味。
苏倾河喝不进水,也流不出泪,只轻轻呢喃着:“宴宴……”
听说人死前最后说出口的,才是一生情牵。
及笄那年,她借着酒劲对他剖白心迹,被他婉拒,此后大厦倾颓,她知立场相对,便再没开过口,但他应当是懂的。
瞳孔渐渐涣散,万事万物都在离她远去。
偏在这时,窗棂被风吹开,隐隐约约好像有人在说“捷报”,又好像在说“雪到”。
“下一个落雪之日,我便回来。”
临行前,他这般说。
罢了,人死如灯灭,求而不得最是寻常。
14. 暗无天日(下)
大梦惊觉三百年。
合眼在凛冽寒冬,没想到还能再次看到春满乾坤。
苏倾河望着迢迢芳树,自嘲一笑。
上辈子,她连风花雪月的滋味都没尝过,都怪司马宴,把她眼光抬得那么高。
幸好,她已经忘了他的模样。
沿着嫩碧香红漫无目的走了一段,远远便看到慕容立在芳树下的倩影。
苏倾河才欲打招呼,却发现慕容迷漠的眼睛正望着桃花烟树,好像在想什么心事。
“慕统领是想起故主了。”
苏倾河回头,见蓝衣女子梳着高鬟,身似幽兰,面如寒月,已悄无声息到了身后。
女子微微施礼,鬓发簪钗一丝不苟,嗓音如玉璧沉水:“慕统领昔日追随晏三公子,青霄禁案后受晏二公子之托,护送世君和晏三公子去离渊,奈何羲凰族历代仅一人能继承炎离赤火,晏三公子恐怕凶多吉少。”
见苏倾河不作声,她轻扶珠玉流苏耳珰,眉眼带笑:“不知神女名姓?”
苏倾河怼道:“问人姓名前,不应该自报家门吗?”
女子也不气恼,端端正正福了福身,道:“濠梁城孟羡鱼,见过神女。”
苏倾河记得,孟城主膝下有二子一女,孟羡鱼行二,是江湖上为数不多文武兼善的才女。
她不太熟练地回礼:“我叫苏倾河,孟二小姐客气了。”
孟羡鱼用余光仔细打量了她一圈,笑问:“敢问落芷可还令苏姑娘顺心?”
见苏倾河眼神疑惑,孟羡鱼解释道:“落芷是世君百年前亲自去濠梁城用纯阳灵力淬炼的傀儡,却多年弃置不顾,羡鱼前阵听闻世君将她给了苏姑娘,特来问访。”
苏倾河瞳孔蓦地放大:“她居然是傀儡?明明浑身上下都和真人一模一样。”
怪不得晏闻遐放心把栖梧院交给落芷打理,合着他自己才是背后的操盘手。
要命,她对落芷上下其手、满嘴跑火车的事,不会他都知道了吧……
孟羡鱼颔首:“苏姑娘若不信,随时可来濠梁城做客,若有意尝试炼制傀儡也无妨。”
苏倾河来了兴趣,还没开口咨询细节,便被慕容拦在身后:“孟二小姐,世君近日不在景星宫,您孤身前来,可有信物?”
孟羡鱼从广袖中从容取出通行令牌并一只绣囊,举手投足都挑不出一点错处:“世君年关上已允了我小住景星宫,这是濠梁城今岁的朝贡,还劳烦慕统领代为转交。”
公事公办,慕容只能收下绣囊,正准备为孟羡鱼安排处所,忽听得一声柔婉:“且慢。”
姜荇淡妆素裙,款款走来,对三人依次施礼,道:“即便孟姐姐和晏五哥哥相熟,朝贡之物也还是要按旧例验毒的。”
春光大好,美人如画,二女视线交错时却碰撞出一丝寒凉。
苏倾河忍不住抠起脚趾:气氛好像,不太对劲啊。
“规矩不可破,多谢姜妹妹提醒。”孟羡鱼落落大方道,“但妹妹虽是神医,验毒之事却应交与景星宫的人。”
姜荇掩在袖底的手暗暗攥紧,缓了缓,道:“孟姐姐有所不知,永朔二十五年起,晏五哥哥身边的毒,从来都是阿荇验的。”
孟羡鱼嫣红的唇微微上翘:“我知妹妹心有顾虑,道盟四城,濠梁城的立场最是不定,但昔年五郎对羡鱼有救命之恩,他若有言,羡鱼定会不遗余力相助。”
苏倾河寒毛一竖。
“五郎”?!
口区。
姜荇道:“昔年琨瑜会后,令弟孟临川私习邪术,意图谋反,孟姐姐若是为道盟考虑,今后还是尽量避嫌。”
“说起琨瑜会,当年五郎的赠礼羡鱼还日日佩戴着。”孟羡鱼将碎发别至耳后,珠玉耳珰微微晃动,流光溢彩,一看便不是凡品,“我知妹妹想要,可羡鱼平乱有功,五郎将此物便给了羡鱼。”
这般挑衅,姜荇有些沉不住气:“晏五哥哥对阿荇竭诚以待,披心相付,阿荇什么都不求。”
孟羡鱼摇头:“婚约不过是姜二公子年少戏言,妹妹也该认清了。”
姜荇低首垂眸,轻道:“戏言又如何,阿荇待晏五哥哥亦是一片真心,孟姐姐不过把晏五哥哥当做夺位濠梁城的助力。”
孟羡鱼沉声开口:“蓄意惹来涅槃刺的人,不配谈真心。”
姜荇指着苏倾河道:“神女也中了涅槃刺,孟姐姐质疑我可以,但将置神女于何地?”
此言一出,二人齐齐看向苏倾河。
苏倾河冷不丁被点到名,尴尬地摊开右手,讷讷道:“呃,这只是个意外。”
慕容也有些顶不住了,替苏倾河找台阶下:“神女今日读了一日法诀,眼下可要回栖梧院歇息?”
苏倾河完全没领会到她救场的意思:“我就躺着翻了一个时辰不到,完全不累啊。”
身后传来一声淡笑:“慕容是不过找个就坡下驴的借口,神女何必趟这浑水。”
晏闻度玉簪绾发,绀色蟒纹长袍上沾了落花,也不知立了多久。他略重地咳了两声,道:“这绣囊还是交与我来验罢,二位小姐若还想叙旧,不妨去客舍聊?”
他既这样说了,姜荇和孟羡鱼也不好继续僵持下去,各自找理由辞去。慕容交付了绣囊,也被晏闻度暗示着告退,园中只剩下了依旧傻傻站着的苏倾河。
晏四公子面如冠玉,身姿挺拔,与晏闻遐完全不像,眉宇间不见凌厉逼人的威势,诠释了另一种君子端方的美。
“企之当年跟着傅辰卿、姜文默行走江湖,与仙门贵女惹了不少纠葛,如今恰好用来平衡道盟关系。”晏闻度振袖拂去落花,若无其事道,“苏姑娘不必参与。”
苏倾河糯糯“嗯”了一声。
小姑娘眼神清透又懵懂,晏闻度莫名叹了口气,建议道:“企之那脾性,这些年都是我和几个长老在打点,近日景星宫恐怕火药味重得很,苏姑娘不妨去我那凡间的私宅坐坐?”
苏倾河忙不迭点头。
合着当晏老五的手下还得帮他养鱼?这也太惨了。
*
晏闻度的私宅位于景星宫山门外不远,借助坐骑,来回只需两个时辰。
院落仿照旧朝形制,青砖黑瓦,野草闲花,匾额上用隶书端端正正写着“清平居”三字。灰色瓦当排得密密匝匝,素白墙砖砌得规规整整,狻猊石像上青苔遍布,遮住了不知何年岁的题字。
墙外犬吠人声,墙里却一片清幽。正屋敞着门,紫檀嵌玉案桌正对门外,折页古卷上正压着一枝枯梅。
晏闻度引着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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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河在东厢房落座,行云流水般斟起茶,似漫不经心问:“苏姑娘那日在紫极峰说企之沾了魔道,可有依据?”
“没,我就是随口瞎掰的。”小姑娘睁着杏眼左顾右盼,嗓音好像溪畔的嫩芽,很难让人产生怀疑。
晏闻度递去茶盏,温温然淡笑:“道魔两立,苏姑娘今后莫拿此事玩笑。”
苏倾河应下,接过茶盏,暗自捏了把汗。
她随口一句牢骚都能传得人尽皆知,晏老五身边到底有多少眼线啊?
“世间机关算尽者多,至情至性者少。”晏闻度抿了口茶,道,“我若是苏姑娘,便会借着神器虚与委蛇,想方设法在企之跟前站稳脚跟,以神女之名为自己谋些富贵荣华。”
他转头看向苏倾河,眼神平静:“苏姑娘真心实意,我等不及。”
苏倾河没想到突然被夸这一下,手指在桌面断断续续打着圈,硬着头皮道:“四公子误会了,我只是懒得管。”
晏闻度见她生得灵秀可人,心思却也单纯,一时默然。
天资不差,又无家世,更没那些攀权附势、雪月风花的歪心思,不争也不抢,的确是假扮神女棠川的最佳人选。
只是,拉她入局,允她留在五弟身边,究竟是福是祸?
苏倾河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悄悄转了话题,试探道:“四公子,我最近能出去走走吗?”
晏闻度提眉。
听这语气,所谓“出去走走”,恐怕是要出远门了,估计还不是什么正经地方。
“姑娘想去何处?”
“云洲。”
晏闻度端茶的手一顿,奇道:“你如何得知企之在云洲?”
“啊?”
晏闻度默了片刻,方意识到她只是动了乡心,并非奔着晏闻遐去,不由失笑:“竟是巧了。”
“观苏姑娘仪容,可是有故人长绝之叹?”
苏倾河顺着他的视线,垂眸望向自己压箱底的宝贝裙子——白绫外覆了足足三层细纱,素裾绣着花鸟祥云纹样,系带上还缀着珍珠流苏,要多仙气有多仙气。
虽然吧,算算日子也快到清明了,但她穿的真不是穿丧服啊!什么审美啊!
见小姑娘将茶盏一搁,眼底含了薄薄的怒气,晏闻度便知自己又说错话了,彻底哭笑不得:“过两日顾曲来我这儿替企之取些东西,届时姑娘可随他一道,但云洲如今隶属魔门,此去务必隐藏身份。”
苏倾河闻言倏地抬头,眼角弯成了月牙状,绽出一个真正称得上真心实意的笑容,感激道:“多谢四公子!”
她从椅上蹦弹起来:“那我先去镇上置办些行李,四公子先忙!”
乖巧的小姑娘瞬间变成了撒野的兔子,裙摆飘扬,差点撞翻门边的衔香铜鹤,转眼之间便跑没影了。
晏闻度暗暗嗤嘲,拿起苏倾河方才端的锤纹牡丹瓷盏,茶水浅了一半,盏沿却半点唇印也没留下。
他微微一愣,余光划去,正瞥见案上蘸着上好茶水画的一幅雌雄莫辨的人物小像已是半干,忍不住扶案大笑。
老成如他,竟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好一个阳奉阴违、我行我素的丫头——哪里是不让人操心,分明绊心得很啊。
景星宫往后,指不定有得热闹了。
15. 故人长绝(上)
这是苏倾河第十八次试图开口。
“顾大哥。”
顾曲身着凡间服饰,一副大户人家侍从打扮,在清平居库房里挑挑捡捡,眉宇间尽是不耐烦:“顾某孑然一身,并无姊妹,神女还是称属下姓名吧。”
“好的顾大哥。”
“……”
“顾大哥,咱们什么时候出发呀?”
“一炷香后。”
苏倾河心道:您一炷香前也是这么说的。
顾曲略偏了头,视线下移,注意到她异常浮夸的宝贝裙子,冷嗤一声,不屑道:“那种女人有什么好学的?”
苏倾河顺着他的视线,提着裙子打了个转,一脸懵圈:“能整点我听得懂的吗?”
她这裙子碍着谁了?
顾曲不再多言,继续挑选起花花绿绿的灵石。
苏倾河绞着裙带,回头望向顾曲已经挑拣出来的东西,歪着脑袋微微思量,眼前忽而一亮:“顾大哥,你铸剑收钱吗?”
青铜、象牙、绿松石、金丝……看样子是要干一票大的啊。
顾曲恨得牙根痒痒,拍碎了手边一块灵石,沉声道:“顾某平生铸剑,一奉世君之命,二答情义之恩,岂会贪恋这些阿堵之物?”
苏倾河笑得愈发灿烂:“那不就是不收钱啰?”
处好关系而已,好说。
“顾大哥,你看咱俩还得处一段日子,不如就交个朋友吧?整天板着个脸容易面瘫,要不我给你讲几个笑话?什么时候咱俩的友谊达到能铸剑的地步了,你记得告诉我一声哈。”
唠叨声叽叽喳喳不绝于耳,顾曲强忍着把她拍死的冲动,怒火中烧。
给她铸剑?除非他脑子被驴踢了!
又过了不知几炷香工夫,顾曲将大小物件分门别类装进储物袋,没好气地带着苏倾河御剑往云洲去。
剑身狭窄,顾曲又飞得极快,风呼呼地衣袖里灌。苏倾河一手捂着快被吹跑的大蝴蝶银簪,一手攥着他腰间革带,眯缝着眼看他拿着传音镜点点划划,突然插道:“我就想自个儿逛几天,不想见你们世君败坏兴致。”
顾曲动作一滞,不动声色把传音镜递到她跟前。
苏倾河望着自己斜眼歪嘴的影子扭曲在赤焰中,片刻后,世君大人微凉的声音从镜里传出:“酉时三刻,忆阳海棠园外,给本君好生呆着。”
“……哦。”
这家伙绝对是故意来败坏她兴致的!
约过了半个时辰,二人在无人处落地,步行至一处植满海棠的古旧园林。
“近日魔道潜伏云洲,方圆十里海棠林,神女可随意游赏,万不可出结界。”顾曲低声提醒,“世君乃微服私行,神女注意口风。”
简直就跟圈养似的。
苏倾河仰头望了一眼凡人不可见的淡金结界,没好气伸手道:“既然是微服,你们身上肯定有银子吧?”
顾曲满脸嫌弃地丢给她一包碎银铜板并一句“离世君远点”,拂袖而去。
苏倾河大无语:明明是晏老五他自己贴上来的好不好?!
*
山河在,草木深,寒食东风里,海棠花开得正盛,在游人身上映下一片胭脂红影。
仙家枉顾的岁月,却在人间镂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刻痕。往昔车如流水,马如游龙,琼楼玉宇无数的晟京,如今只是一座名为忆阳的小城。
——忆阳忆阳,回忆可不就是一抹残阳?
望着花影里手执折扇的王孙公子,苏倾河一时恍惚。
很多年前,也有一个人闲坐画堂,执棋而笑,声音端的是雪落霜清:“琉璃,我又赢了。”
起初,她拼命想赢他,后来,她心甘情愿输给他。
年华尚浅的时节,那个名为司马宴的落拓公子主宰着她的痴梦与悲欢。
远钟沉沉敲响了五下,雕梁画栋连着那道模糊的影子瞬间消散褪色。
山河永寂,故人长绝。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1]
苏倾河揉了揉发酸的眼。
司马宴他活了多久?有没有娶妻生子?年年今日可曾想过她?
她也没必要打听。
“姑娘可要买束香敬一敬先祖?”小贩布衣短褐,脖上耷一条汗巾,在她发愣时已凑到跟前。
他拿汗巾揩去土黄的汗珠,掐着嗓子滔滔不绝道:“要说俺这些香的来头啊,可玄乎了!此乃云洲失传已久的古法合香,据说是晟朝靖仪长公主苏紫玉所创,有驱邪安神之用,清明最是合宜。”
一听就是早编好的台词。
苏倾河扫了一眼他手里大大小小的香束,问:“最便宜多少钱一束?”
小贩心道:瞧上去挺阔,怎这般抠呢?
“这竹香二十两一束,忆阳城里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再便宜的了,看姑娘模样就是个人丁兴旺的家里头出来的,不妨带个十来束,逢年过节祭祖时候也能继续用。”
“人丁兴旺”四字让苏倾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拿起一束香,在手上捻了捻,蹙眉道:“你这香又硬又滑,成色也不咋地,肯定掺了别的东西了,就不能便宜点?”
司马宴爱熏沉香,她闲时便学了一些,竟也能用派上用场了。
小贩没想到遇到了行家,生怕她砸了招牌,赶忙比了个嘘声的手势,咬牙痛心道:“算俺与姑娘有缘,十两,不能再少了。”
“可是你看这香……”
“俺再送姑娘几张纸钱!”
苏倾河赶时间回去,想到反正花的也不是自己的钱,便随手拣了五支出来,满意笑道:“一束五十支,五支正好一两银子现结。”
她从钱袋里扒出一两银子递去,见小贩一脸不情不愿,天真地眨了眨眼,难以置信道:“你一个做生意的,不会说话不算数吧?”
小贩夺过口干舌燥方赚来的一两银子,气得差点当场晕厥:“算你狠!”
楼前柳绿,江岸棠红。
苏倾河在人迹罕至处调动流月髓,小心翼翼点燃了四支线香。
一支敬天地,一支敬尊长,一支葬故国。
还有一支,祭奠她微小的心意。
“司马宴,没想到本郡主还活着吧?”少女倚着墙坐下,环抱膝盖,絮絮叨叨起来,“你说雪落了就回来,可我等到油尽灯枯,也没看到下雪,大概我俩真的没啥缘分。”
“这段时间,我遇到了一个比你脾气还臭的宫主,呃,是男人。他非逼着我帮他找神器,还用涅槃刺恐吓我,我知道了他一堆秘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灭口了。”
“三百年后的十洲也没什么意思啊,到哪里都有勾心斗角,青洲那个‘百事通’也就算了,连个卖香的小贩都想坑我,得亏我机灵。”
“话说,你当初是不是偷偷在我身上动了什么手脚?可怜我身世凄凉,想让我再活上百八十年?”
苏倾河说着说着便冒了火气:“简直是画蛇添足!别指望我感谢你!”
虽然她不想再死一次,但连个甜味都尝不出来的状态也不算活着啊!
风过墙腰,棠花落入眼中,洇开一片绯红。
“其实我总感觉你也还活着,等着我去找你。”
话音甫落,苏倾河便狠狠掐了自己一把,似是在埋怨自己这般不争气,恼恨道:“我为你守身如玉了三百年,人情债也算还清了,以后我爱喜欢谁就喜欢谁,千万别让我再看见你!”
狠话出了口,瞳孔却荡漾起潋滟,薄衫被攥出一道道褶痕。
她坦坦荡荡喜欢过,要后悔也是司马宴后悔。
天色向晚,酉时过半。
小贩正要收摊,耳畔忽然传来甜软却气人的嗓音:“你好,请问出园子怎么走啊?”
回过头,只见让他赚了一两银子的小姑娘正笑得灿烂:“我记得路的,就是想再确认一下。”
小贩早已见识了这笑容暗藏的陷阱,没好气道:“沿这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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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东南行十里,过三个石桥。”
苏倾河笑得愈发讨喜:“多谢!”
珠串叮当作响,小贩望着一路往西南方向去的小姑娘,终究狠不下心,又喊了一句:“姑娘,方向错了!”
苏倾河闻言,回眸又笑了一下,脚底转过一个方向,这下倒直接往西北去了。
小贩喉头一噎,心中恼火:别人说归说,她走她的,也不知谁能制得住这自信过度的小丫头!活该回不了家!
*
晚风吹拂过鬓发。
苏倾河一路捉着柳絮,凭直觉往园外走,等发现不对时,周遭的风景已经彻底变了。她在原地打了几转也没看到游人,许久才在林木隐秘处寻见了两道身影。
一男一女立在海棠树底,男子皮肤黝黑,已逾中年,脊背有些驼了,长衫垂在地上,小眼睛里闪着精光,眼底隐隐有些泛青。他对面,白衣女子头戴帷帽,素白纱帘长及足踝,看不清容颜,单看气质便清丽脱俗。
男子上下打量女子一番,长满胡茬的下颌古怪地震动,沙哑道:“出口就在前方不远处,姑娘随老夫来吧。”
女子淡淡颔首,正要跟着他往外走,忽听身侧一句:“等等!”
苏倾河从树后蹦跶出来,对白衣女子道:“别跟他走,他在骗你!我迷路半天了,这周围根本没有出口。”
瞧见来人这副手无寸铁的模样,男子不禁邪笑:“小丫头,你师长没教过你,出门在外不要多管闲事吗?”
苏倾河原本只当对方是人贩子,待看清他眼中猩红,浑身一震:“你是妖?”
这破结界防魔不防妖,晏老五他也太不靠谱了吧!
“现在才发现?已经晚了!”男子见被她识破,指化为刃,摘下人皮假面,狠戾道,“女儿家的血肉,可是大补之物,要怪就怪你们俩命不好哈哈哈哈!”
獠牙陡现,妖气四溢,苏倾河脸色一沉,挡在白衣女子身前,狐假虎威道:“我、我可是道盟的人,你要是敢欺负我,当心得不偿失。”
“道盟连畜生都认识路,你当老夫傻吗?”
话虽简短,但侮辱性极强。
……呵,你已经是个死妖了!
“喂,”她本着动口不动手的想法,指了指天,高深莫测道,“你知道‘那位’吧?我和他关系匪浅,你要是现在赶紧滚蛋,或许还能保下小命。”
“小丫头,下辈子撒谎前记得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男子桀桀笑起来,弓着的背一晃,现出原形——待浓雾散去,眼前赫然是一只赤头黑身的八脚蜘蛛,布满绒毛的腿比苏倾河人还要粗,一排黑青色的眼睛正死死盯着她。
苏倾河脸色一白,不自觉后退半步,捏紧了袖底的匕首:“其实我不是活人,你吃了我,说不定会闹肚子。”
蜘蛛精不再多话,吐出的丝网化为天罗地网,毒针成束,直取她命门。
不会死是真的,但会破相啊!
苏倾河急中生智,凭着本能挥动匕首,把上辈子的老本加上这一个月的突击成果七慌八乱尽数用上,也不知是运气好还是真开了金手指,竟一连着躲过了好几招。
她手忙脚乱,边调动神力,边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白衣女子,急道:“你怎么还傻站着,赶紧跑啊!叫人来!”
言语之间,蜘蛛精突然一声痛嚎,疾风动地而来,四面轰鸣,身侧芳树被连根拔起,花瓣极速舞旋,刀子一般割在脸上。
阴影覆下,苏倾河闭上眼,慌忙掷出匕首:“别过来——”
尖叫与粗嚎被金石爆裂之声淹没,残阳下残花染血,碎叶杈枒落如急雨,连胸腔都在跟着震颤。
苏倾河团在地上,瑟缩着睁开一只眼,几秒后又睁开另一只,旋即双双瞪成了铜铃。
蜘蛛精躺在不远处奄奄一息地哀呼着,八条腿从根部被齐齐斩段,赤黑色的血液如涌泉般喷薄而出。
……她当真只是扔了个匕首出去吧?!
16. 故人长绝(下)
观望了一会儿,苏倾河小心翼翼走上前,四处寻找自己的宝贝匕首,冷不防被人捉着后衣领一把提起。
“苏请客,我找人找了一圈,你倒逞起英雄来了?”
声线冷淡,却让苏倾河一下定了心。
她几乎是凭本能抬杠:“晏老五,明明是你缠着我的。”
面具之下,晏闻遐长眉一横:愈发长本事了。
苏倾河扑棱着落地,转了一圈才在草丛里找见了自己扔偏的匕首,颇为懊恼地碰了碰鼻尖。
顾曲立在晏闻遐下手,扫过蜘蛛精并白衣女子,沉声问:“公子,可要留活口?”
苏倾河惊了:“人家姑娘也是受害者,你还要灭口?”
晏闻遐似是没听见她的话,一言不发盯着站在不远处的白衣女子,镀金面具遮了眉目,看不见神色。
借妖气掩盖魔息,再趁其不备,控制妖物元神化为己用,当真以为可以瞒天过海了?
何况,苏倾河方才情急中调动起神力,恐怕已经暴露了身份。
蜘蛛精早望见了他腰间那把斩尽万妖的凶剑,岂会不知来人身份,苦苦求饶道:“世君大人饶命!顾统领饶命!姜三小姐饶命!”
苏倾河摘下发间碎木,抬手就扔了出去,气呼呼道:“你什么眼神啊?我才不是那个白莲花神医!”
云树参差,夕阳初下,晚云像鳞片一样,在微红的天空中荡开层层涟漪。
晏闻遐极轻地笑了一下,依旧负手望着白衣女子,似乎在等对方开口。
苏倾河忍不住踩了一脚他的影子:磨叽啥呢,倒是说话啊!不会是在犯花痴吧?
沉默之间,白衣女子缓步行至他身前,从容摊开手掌,道:“清明禁火,公子此日动用心法恐怕不合时宜。今日小女子若以故人信物为赠,不知可否换公子网开一面?”
清冷嗓音落下,晏闻遐脸色倏地大变。
“你是何人?”
“浮玉庭,君怜月。”
良久,晏闻遐取过她掌心之物,唇角微提,扯出一个凉薄又温柔的笑,淡淡吐出一字:
“可。”
苏倾河:“可你个头!”
随便贿赂一下就答应,当真是见色眼开!
顾曲也急道:“公子,她是魔道!”
晏闻遐抬手制止:“让她走。”
*
夕晖将人影并花影拉得长长的,为首的青年玄衫束发,半张面具遮了面容,身后跟着的侍卫步履无声,再往后一段,少女提着白纱裙一路小跑,大蝴蝶银簪上坠着的半边珠串玲珑作响。
苏倾河好不容易才追上二人的步子,气喘吁吁八卦道:“世君大人,你刚刚是不是对着人家姑娘犯花痴了?”
晏闻遐:给你个眼神自己体会。
苏倾河白眼一翻,对这种只用眼神交流的行为极度不满,趁他不备,又狠狠踩了几脚他的影子。
园外已停了一辆黑底金饰的豪华马车。
苏倾河踩着发酸的脚底,兴趣缺缺道:“晏大爷,你一个老江湖,原来都不骑马的吗?”
微服不御剑,好歹有个游侠的样子行不行?
晏闻遐抬脚登车,复又补了一句:“想骑马便跟顾曲知会一声。”
嘁,真不愧是“公主”脾气,当年策马江湖的“玉京三剑”搞得不是你一样。
苏倾河腹谤了半晌,才不情不愿上了马车。
车内足够宽敞,又铺了软垫,苏倾河故意将双腿一叉,在晏闻遐对面半坐半躺下来,揉着酸麻的右臂暗暗龇牙。
今日这一遭,怕是还清了她整个月欠下的运动量。
另一侧,晏闻遐已摘了面具,正盯着手中一条白玉为饰的绯红抹额,眼眸一片漆黑幽深。
苏倾河呆不住低压氛围,小声道:“看出个洞也挽不回故人啊。”
她从怀里摸出余下的一支线香,现折了几张纸钱,一并递去:“你要是实在问心有愧,要不给他烧一点?”
晏闻遐幽幽抬眼,将抹额收入怀中,捻着线香,嗤问:“你烧剩下的?”
苏倾河扬了扬下颌算是承认,脆生生道:“一两银子五支,纸钱还是送的,这种价格,整个云洲打着灯笼没处找。”
这最后一支她本来打算烧给自己来着,但想想还是瘆得慌,索性便罢了。
“离开云洲前,切莫独自行动。”晏闻遐拈指掰断了香,道,“神女转世之说已散步开来,今日那妖孽误把你当姜三,下回可不会这么走运。君怜月是浮玉庭门主,她今日既见了你,往后定会想方设法试探。”
苏倾河完全顾不上理会他说了什么,只眼睁睁看着他毁了五分之一两银子,置气道:“世君大人,您今后休想从我这里顺走任何东西。”
晏闻遐微微蹙眉:“凡间人多眼杂,莫叫尊号了。”
苏倾河愣了愣:“那叫晏老五?”
想到话本子里都是叫“夫君”,她脸上蓦地腾起一片红云:“不行,我还没嫁人呢,你休想占我便宜……叫爹更不行!”
晏闻遐:“呵。”
苏倾河瞳仁微转,故作为难道:“可我总不能叫你五郎、晏五哥哥吧?”
晏闻遐冷笑:“你近日见的人不少。”
“晏企之,晏企之总行了吧!”
见他默认了,苏倾河忙问:“又是姜荇,又是孟羡鱼,我听说还有个清霜堂的白姑娘,你到底喜欢谁啊?”
晏闻遐按上腰间佩剑,反问:“你那剑法是温离教的?”
今日海棠园内,她使的虽是匕首,却用的是剑法,隐约有熟悉的影子。
苏倾河敛了笑容,赌气道:“你不回答我的问题,我也不想回答你的。”
晏闻遐冷哼一声,两人便再无话。
*
长街喧沸,十里华灯初明,顾曲引着二人在酒楼雅间落座。
晏闻遐低声吩咐几句后,苏倾河见顾曲抬步要走,忍不住扯住他,问:“顾大哥,你什么时候带我回去呀?”
“你不就是赖在想公子身边?”顾曲冷冷扫过她沾了尘土的纱裙,嘲道,“公子带上你是为大业,你可不要自作多情。”
苏倾河:“……”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厚障壁吧。
玉带锦靴,怀中抱剑,店小二见这装束便知对方身份不凡,迅速摆上满桌珍馐,临走还殷勤地遮上了纱帘。
苏倾河早就饥肠辘辘,偏看出了一股子鸿门宴的味道,虽然眼馋,却迟迟不敢动筷子。
晏闻遐单手撑在面具上,语气凉凉:“还用我替你验毒?”
“不用不用。”
红尘闹处莫过酒楼茶肆,楼下吆喝声不绝,此间却只有小姑娘一个人唠三叨四的声音。
苏倾河把这阵子景星宫发生的事添油加醋回顾了一遍,顺带抛出一连串疑惑:
“你师妹是不是跟你师祖有什么故事?我总觉得她对我过分殷勤。”
“落芷那个傀儡怎么和你一点都不像?整天就知道傻做事,你能不能给她改良一下基因啊?”
“你对姜三小姐和孟二小姐有什么大恩大德,她们个个都非你不嫁?但你们仙门的修士只能和一人结契吧?”
“还有还有,你四哥莫名其妙请我去喝茶,还一直盯着看我的反应,生怕我对你有什么非分之想,搞得全天下就你一个男人了似的!”
许久,晏闻遐终于抬眼:“说够了?”
陪他闲聊还不乐意了?
苏倾河把碗筷一撂:“迟早有你求着我说话的时候。”
这厢,小话痨总算温温吞吞喝起了茶水,楼底却又闹喳喳开讲了。
三声锣鼓唱罢,说书人醒目一拍,摇头晃脑登场:“上回说到这永朔元年,晟朝靖仪长公主香消玉殒那日,只留下个未足月的小千金。这小千金出生起便无父无母,偏偏不哭也不闹,三日后方才睁眼——嚯,你猜怎么着?”
听众插道:“莫非有神异不成?”
“可不是!”说书人捋着胡须微笑道,“那小千金一双水杏眼竟是淡青色的,眉心莲华若隐若现,皎若白玉,莹若琉璃,足月后才与常人无异。晟京连着数月淫雨不绝,当日却天破云开,惊雷结成太古篆文,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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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元殿上足足停了一炷香时间——听闻此异象,龙颜大悦,晟哀帝当即赐下封号‘琉璃郡主’,以公主之仪赐食邑六百户。”
苏倾河杏眼一瞪,未咽下去的茶水都尽数喷了出来。
“咳咳咳!”
这些玄乎异象都是什么鬼?!食邑六百户个毛线,明明三百户都缺斤少两好不好!
晏闻遐拭去袖沿溅上的茶渍,面色微冷。
景星宫暗线探得此地不仅妖孽横行,而且流言颇甚,想不到大庭广众之下,竟也能如此侃侃而论旧朝密事。
白发青瞳,九瓣莲花神印,这分明是神女棠川的模样。
至于那太古篆文——莫非是,天谶?
说书人继续道:“传闻这琉璃小郡主率性不拘,颇有林下之风,十岁便能骑马射箭,连大曜开国名将长平侯都赞其‘芳容端丽,敏思辨慧’。”
晏闻遐转着青玉扳指,唇角的深沉转为玩味,缓缓重复:“芳容端丽,敏思辨慧?”
苏倾河坐直了身子:“不信谣不传谣。”
司马宴,你够意思,不枉本郡主给你多烧的那两张纸钱。
晏闻遐见她喜形于色,微微拢眉。
就这么喜欢听好话?
楼下,另一个听众笑道:“若说这琉璃郡主是祥瑞之子,大晟怎的没过多久便亡国了?”
“客官有所不知。”说书人摇头叹道,“琉璃者,流离也。彩云易散琉璃脆,世称佳人,实乃薄命啊。”
“长平侯年少无闻,陡然便从戴罪之臣平步青云成千秋名将,据传是窃了琉璃郡主的天命,否则怎会在琉璃郡主葬入北邙后便再无消息了?曜史上关于这位异姓侯王的记载大多含糊其辞,其中不知隐藏了多少见不得人的秘辛呐。”
苏倾河听不得旁人编排白月光,扬手摔了杯盏,掀起帘幕倏地站起,扬声道:“司马宴才没有窃命,那些军功都是他自己用命挣来的!”
话音一落,众人齐齐向她望来,全场突然寂静。
苏倾河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口不择言了,还没想好如何把话圆回来,便被晏闻遐拽过手腕,严严实实挡在身后。
层层威压降下,众人连气也不敢喘,只见玄衣男子手执道盟金令,语气散漫却掷地有声:“这故事,今后不得再传。”
神识扫去,藏匿在人群中的妖兽原形毕露,凡人却毫无察觉。
晏闻遐薄唇轻启:“一个不留。”
“是!”顾曲率众在外齐声应道。
柜台旁,店小二只当那句“一个不留”是冲自己来的,端着二两牛肉的手一松,失魂落魄跪在地上,为今早赶班未及吃上的肉包后悔不已。
云洲地近魔门,这些年不知有多少打着道盟的名号,对平民百姓强取豪夺的渣滓,想不到这回竟连小命也保不住了。
“咚”的一声闷响,妖兽焦黑的头颅咕噜噜从四方桌上滚落,青黑的妖血腐蚀了大片地板,到眼前时却被一道淡金的结界隔下。
店小二瞬间瞪直了眼睛,忍不住悄悄觑向二楼正中挺立着的玄衣男子。
携剑佩玉,衣袍猎猎,有些懒懒散散地按着朱漆栏杆,目光却一刻也没离过正堂。
不知怎的,店小二忽然就想起幼时太太太爷爷讲的永朔年间“玉京三剑”的故事——衣入霜风,剑斩邪魔,赤心不系功名,唯系苍生。
他们是江湖的骨。
晏闻遐身后,小话痨嘴巴一闭,眼睛和脑子就活络起来了。
喧嚣动荡被他的脊背隔绝在外,两人之间仅有半步距离,苏倾河第一次仔细观察“公主大人”除了那副过分撩人的眉眼以外的细节:
他比她高了快一个头,宽肩窄腰,身姿昂扬,玄衣上淡香氤氲,绣着她报不上名的复杂纹样,袖口用绑带系了,乌亮亮的长发高束于脑后,声音清冽低沉,像是烟雨中的晚磬。
看着看着,小脸上就烧起了火。
妖邪清剿殆尽,晏闻遐肃声吩咐了几句方回过身,却见小姑娘踉跄后退,急急慌慌捂住下半张脸,几秒后,一线鼻血顺着指缝滴溜溜划出。
“……?”
17. 不许堕魔(上)
清明后,忆阳连日阴雨,举目言笑间都氤氲着水汽。
雨幕擦过行人的肩踵,淅淅沥沥洒满长街,燕子呢喃过古城楼,隐没在清江云水之间。
这条江名唤阑江,自景星宫山门下弱水发源,却没有任何阴怨之气,辐射向十洲,一直通到入海口,途经数百个郡县,灌溉无数草木良田,以“清澄如秦台镜,曲折似美人腰”著称。隔雨遥望,仿佛一带瑟瑟青罗。
江畔一处竹林环绕的八角凉亭内,青衣女子斜靠在玄衣男子肩侧,背后蝴蝶骨轻轻开合,浑身止不住打颤,正压着嗓子低声呜咽着。
功法一收,苏倾河猛地甩开晏闻遐的手,眼中大河决了堤,眼泪跟断线珍珠似的一颗颗砸下来,捂着心口连连喘气。
疼死了疼死了疼死了!
她用额头抵着亭柱,哽咽着道:“死就死吧,我、我不要解涅槃刺了……”
晏闻遐的手还停在半空,颇为无奈道:“五城十洲多的是想求涅槃刺锻骨之人,甚至不惜性命也要强闯羲凰陵,且知足吧。”
淬体融魂,拔筋抽骨,哪个不比这个疼?何况她本就是一个感官迟钝的活死人,反应居然还能夸张成这样。
苏倾河毫不理会:“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本郡主要回栖梧院,你自己找神器吧!”
晏闻遐淡淡道:“你独自回去,只怕明年的句萌试都赶不上。”
空气瞬间凝滞,苏倾河梗着脖子,瞪了他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来。
这事还得从七日前那顿“鸿门宴”说起。
——何止是鸿门宴,居然还是个马后炮!
苏倾河赏完了海棠,填饱了肚子,顺带买了一堆纪念品,拽着顾曲准备回栖梧院的大床上继续躺平,却突然被告知要继续跟着晏闻遐找神器。
她连应付一个路过的妖兽都累个半死,怎么可能自己往火坑里跳!
对此,晏闻遐掂着钱袋,面无表情道:“你出来这趟约莫花了有二三百两银子,非五城之人留住景星宫,日租百两,栖梧院再翻一倍,回去不如连着束脩一并结了。”
“可你之前也没说要收费啊!”
“你问过?”
苏倾河被他的无耻惊呆了。
她一个靠倒卖陪葬品为生的,银子且花且少,怎么可能去补这个天文数字?
“那,还有别的选择吗?”
晏闻遐将铜板整齐排列好,方道:“随本君寻得凄凉筝,前债一笔勾销。”
“……”加油,打工人。
据晏闻遐所说,鬼市主已寻得凄凉筝线索,却要求以仙剑作为交换,十洲名剑大多都是有主的,因此顾曲主动请命铸剑。
苏倾河进了剑炉才得知,凡人铸剑耗的是体力,仙人铸剑耗的是命。
更准确的说,仙家铸剑,其一耗在寿元;寿元耗尽,则以灵力铸之:灵力耗尽,则以血肉铸之。
据说当年铸造“玉京三剑”的那位大能早就化成了飞灰。
……难怪铸剑术会失传!
如今道盟的剑器大多与凡间同样用铜铁铸造,再用灵石加以淬炼,但威力却比不得仙剑。
七日不眠,即便晏闻遐事先渡了内力,顾曲依旧损耗过度,脸色白得跟纸一样,魁梧如山的身躯好像随时要倾倒下来。
苏倾河没忘了为“情义之恩”刷脸,端去百合甲鱼汤,殷勤道:“顾大哥,这个大补。”
顾曲:“……”补的是肾吧。
总之,顾曲因病假必须留在医馆修养,眼睁睁看苏倾河跟着自家世君大人成双成对出了城,眼神幽怨得就跟怨妇似的。
回到此刻,小姑娘的眼神同样幽怨无比,晏闻遐顿了顿,将余下刻薄的话都咽了回去,问:“引气入体学得如何了?”
苏倾河往远处撤了几寸,警惕道:“你又想干嘛?”
晏闻遐不自觉勾起唇角,掐指拈诀,起身往亭外走去:“看着。”
雨帘在玄金冠上溶曳成烟,飞雾纵流而下,在他四周凝成一个半透明的球形结界,剑首未濡,衣履不浸。
苏倾河张着嘴,半晌发不出声,羡慕道:“这是什么?”
“步虚诀。”晏闻遐回到亭下,抬手点上她的眉心,传入一段法诀。
苏倾河很快反应过来,试着将周遭灵气引入丹田,跟着法诀指引,双手结印,虚画了一个篆符。
白光洇开,身侧化出了一模一样的结界,只略小了一圈。
檐雨如绳,苏倾河提着长裙,小心翼翼踏出半步,一点一点挪至青石路上,转了转鞋尖,又仰着小脸望了望天,突然一蹦几尺高,欣喜道:“我也会了!”
不用靠神器,也可以穿着仙女裙雨中漫步了!
亭中,晏闻遐抱臂挑眉:“还解涅槃刺吗?”
隔着潇潇雨幕,他倾绝的眉眼沾了水汽,减却几分冷清,平添几分温柔,好似人间寻常富贵人家的锦衣公子,竟与记忆中那人重合了一瞬。
苏倾河眸光微动,故作姿态思考了许久,才板着脸开口,尾音却止不住上扬:“你下回先教我点别的,我就勉强再……嗯,考虑考虑。”
晏闻遐阖目轻嗤。
倒是个不会让自己吃亏的。
*
将夜,平楚群峰之外,一艘深青色的巨船缓缓驶来,随着靠近,云色也诡异地暗了下来。
船头方小,尾阔底尖,漆黑的桅杆如同一柄长|枪,白帆上画着艳红的“冥”字,半旧的纸糊灯笼在浓雾里泛出青白色的荧荧幽光,伴随着樯橹吱吱呀呀的响动。
楼船停在竹林外,黑雾凝成台阶,船头探出两个无头僵尸,手里举着绛紫色的招魂幡,冲晏闻遐僵硬地行礼。
阴气扑面而来,晏闻遐顶着骤风急雨,连拖带拽将苏倾河扯上了船。
船舱意外的拥挤,冰冷的磷火在空气中轻浮,偶尔发出噼啪的声响,鼻腔满是消毒水般的味道。身侧大多是半透明的鬼魂,也有不少奇形怪状的行尸走肉,四肢俱全的二人在其中尤其显得格格不入。
苏倾河紧紧抓着晏闻遐的袖子,蓦地感到鼻尖一重,嗅到阵阵恶心的气味。
漏雨了?
仰面看去,只见一具血淋淋的尸体漂浮在空中,耳朵和鼻子都化掉了,留下几个大窟窿,心脏被剖去,肠子挂在外面,溃烂的伤口上爬满白生生的蛆虫,她以为的“雨点”其实是未干的脓血。
苏倾河两眼发黑,冷不防乱了脚步,被晏闻遐一把拎住。
“出息。”晏闻遐低斥一句,两指翻旋,划下连续不断的焰痕,过处幻象咔咔碎裂,现出原本幽暗的长廊。
长廊尽头,四肢修长的黑袍男子静静立着,容颜隐在可怖的鬼面之下,冷白瘦削的手攥着碎裂成两半的稀有蜃珠,青筋直冒——想必就是鬼市主了。
“你来我这儿,真是越来越不客气了。”鬼市主嗓音干涩含怒,仿若裂帛之声。
晏闻遐抛去剑匣,不以为意:“你何曾同我客气?”
鬼市主也不验货,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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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将剑匣收入储物戒:“你手下有铸剑的本事却没个用武之地,我这是帮他创造人生价值。”
船舱内陡然响起一声女儿家的巧笑。
鬼市主循声望向晏闻遐身后躲躲闪闪的少女,奇道:“诶,姜三怎么长变了?”
苏倾河倏地探出头来:“本郡主是你祖宗!你们这些眼睛长天灵盖上的大仙是不是只会靠裙子认人啊!”
骂完又火速缩回了头。
不就是和姜三小姐撞衫吗,这个梗还过不去了?
鬼市主从袖底抽出洒金折扇,悠悠一展:“原来是神女,失敬失敬。”
“油腔滑舌。”苏倾河冷哼一声。
鬼市主愣了片刻,转而冲晏闻遐笑道:“企之,这丫头有点意思啊。”
晏闻遐面露不耐:“凄凉筝何在?”
鬼市主让出身后暗道,却并不想放过打趣他的机会,掩扇揶揄道:“用涅槃刺牵着人家又如何,那丫头是个太阴之体,阴阳互斥,你领回去怕是只能当花瓶供着。”
晏闻遐侧目瞪他:“淫者见淫。”
青焰一个接一个点亮,映出绕旋的血色长阶,一眼看不到尽头。
鬼市主撩袍扬袖,一步跃下楼心,笑得愈发大声,回音在半空振荡,好像敲响了破铜锣:“晏宫主英明,倒是我见识短了。”
晏闻遐在苏倾河身侧凝出结界,跟着蹑空而下。
阴风呼啸,苏倾河靠着结界壁,讷讷问:“晏企之,阴阳互斥是什么意思啊?”
晏闻遐眼角微微一抽:“与你无关。”
苏倾河跟着重重一抽。
夭寿了,如果她没看错的话,晏老五是不是害羞了?
暗道之下别有洞天,冰凌犬牙呲互,正中静静躺着一只窄长透明的冰匣,其中封印着的金筝清晰可见。
一行瑶光雁柱,十三冰蚕丝弦。
感应到神器,芥子清虚几乎要燃烧起来,玉色璀璨,光华陆离,却激荡起体内煞气。
晏闻遐咽下喉头腥甜,走近凄凉筝,蹙眉道:“为何会有封印?”
“是神女以记忆碎片设下的幻境,旁的我也不知。”鬼市主行至他身侧,鼻尖微动,不由嘶声,“这身煞气和我那阴冷地方也差不多了,又动邪门歪道了?劝你少折腾自己,你这身子我可还……”
牢骚话被晏闻遐的眼刀硬生生截断。
鬼市主喉结滚了滚,最终只夸张地叹了口气:“可怜我好心做了驴肝肺。”
晏闻遐冷眼观察了片刻,指尖燃焰,疾速往虚空某处一刺,霎时流凌翻飞,冻云倒卷,冰匣顶部现出一个狭长的纵向罅隙,淡白的霜雾缓缓流溢而出,令人肌骨生寒。
尚未触及裂隙,便感到强烈的间阻感。
鬼市主一副不出所料的神情:“恐怕只有靠神女才能进去了。”
黑雾凝成软榻,他闲闲往上一躺,“我这儿替二位守到五更天,白日的事便交与顾统领了,可别死在里头啊。”
苏倾河还没完全搞清状况,突然腰上一紧,双脚离地,急忙挣扎起来:“你做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啊!”
晏闻遐一手执剑,一手挟着她,不耐道:“你一个人破得了封印?”
苏倾河硬生生收回抬到一半的脚,忍着右掌心不适,鼓着腮帮子道:“晏企之,你要是说‘幻境凶险,不放心我一个人进去’,我也许就没那么想踹翻你了。”
二人身后,鬼市主撑着半边身子,面具下传出一声哑沙沙的低笑。
18. 不许堕魔(下)
幻境稳定后,晏闻遐毫无留恋地松开晕头转向的小姑娘,待看清眼前情境,神色多了一丝微妙。
十里桃林,乱红成阵。
女子手执一柄轻寒霜剑,白发如雪,影似惊鸿。剑锋划破桃花,留下一片粉紫色的残影,仿若一曲流光幻彩的霓裳舞,令人不敢近亵。
一套剑谱舞罢,女子朱唇轻启,回眸浅笑:“重华,还用我再演示一遍吗?”
这杳如松间素雪声音,令苏倾河熟悉又陌生。
玄衣男子快步为她披上外衫,柔声道:“师父,先歇歇吧。”
“神女棠川,玄尊重华。”晏闻遐扯着苏倾河退出一段距离,淡声开口。
苏倾河点点头,忍不住同情地看他一眼。
亲身回顾一遍自家师祖和师父的音容笑貌,他的心理阴影面积肯定比她大得多了。
桃花如雨,师徒二人在芳树下并肩而坐。
棠川逗弄着身边的灵蝶,突然道:“重华,我要去历个劫,若是顺利,可延千年寿元。”
重华不假思索:“我陪师父去。”
棠川摇摇头,淡青的眸子里闪过促狭,打趣道:“你不是刚收了小晏子——就是那个羲凰族的奶团子,好好教导那孩子,我很快就回来。”
小晏子?
苏倾河“噗嗤”一声,被晏闻遐凉凉一瞪。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苏倾河无视他的警告,笑得不怀好意,“谁还没个穿开裆裤的年纪了?”
另一侧,重华凝眉道:“我可没还答应收他。”
棠川发丝轻飏,指尖点上灵蝶,将神泽散入十洲云水间,道:“那孩子刚化人形不久,让他十日之内走九千九百九十九级天阶上玉京,未免太严苛了。”
重华眉头蹙得更紧:“师父,您明明知道他和邪神……”
棠川笑着打断:“羲凰一族避世已久,这成见只有玉京能解,给他们一个机会吧。”
重华欲言又止,许久才道:“他血脉殊绝,既要走仙家剑道,便要放弃继承羲凰心法,否则必招大祸,十日登天,我不过试他的诚意。”
晏闻遐不自觉捏紧拳头,指节咔咔作响。
苏倾河摇着他的胳膊,提醒道:“别代入感情,咱们是进来解封印的。”
神力流散,棠川轻拭去额角汗珠,在重华身侧安然入睡。恰好一阵大风扬起,桃花似飞雪般簌簌而下,很快,云衫罗裙上便染了嫩红花馥。
重华痴痴望着她,那眼神,好像是在看掌中朱砂,心上皓月。良久,他执起一缕银丝,放在唇边轻吻。
苏倾河惊呼一声,激动道:“他俩有一腿!”
果然是师徒恋,太刺激了!
重华闻声转头,神色蓦地一冷:“谁?”
什么鬼,幻境里的假人居然看得见他们!
身子率先做了反应,苏倾河急急忙忙往晏闻遐身后一躲:“你师父你应付!”
桃花深林猝不及防开始扭曲,再睁眼时,周遭竟已换了天地。
河道曲折,流水呈现出诡异的深青色,如同经历了毒液污染,远看像是一条平滑的青石,二人正立在河上拱桥外。
晏闻遐审视了一圈,了然道:“看来只要触碰到改变过去之事,幻境便会跳转。”
望着周遭来来往往的半透明魂魄,苏倾河在他身后抖成了筛糠:“求求你别废话了,这什么鬼地方啊?”
晏闻遐看向不远处棠川白衣蹁跹的影子,道:“轮回井。”
冥途漫渺,鬼火昏暗。
“重华,就送到这里吧。”棠川素衣散发,立在鲜红的彼岸花中,美得惊心动魄。
重华玄冠金带,黑眸如井水般幽深,好像要用视线将她锁住:“若师父渡劫失败,会如何?”
“上回历劫的时候便同你说过了,”棠川依旧笑得清浅,“渡与不渡,皆是天命。”
此言一出,重华深邃的眉眼陡然塌陷,上前一把抱住了棠川。
“重华?”
重华将头埋在她的颈窝,郑重道:“徒儿在玉京等师父。”
棠川失笑,轻轻拍了拍他的脊背:“怎么年纪越大越跟孩子似的?”
两人又私语了许久,棠川饮罢孟婆汤,回眸倾城一笑,才轻盈跃下轮回井。
苏倾河毫无吃瓜的兴致,抱着井栏,双腿止不住打颤:“怎、怎么办?”
井水昏沉无波,不见月色的永夜里连影子都映不出来。
晏闻遐一把提过她的后衣领,踏上井沿:“自然是跟着跳。”
“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不会直接被送去投胎了吧?
*
熙平八十一年,云洲晟京。
坤宁宫外,稳婆伏着身子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是个小公主,母女平安!”
青年帝王松了口气,不及宫人等收拾完毕,急匆匆踏进屋内。
看着襁褓中皱巴巴的婴儿,男人笑道:“辰时祥瑞,皇后前日又有紫云金玉之梦,这孩子不如便叫紫玉吧,改日再定个封号。”
殿顶,苏倾河脸色唰地一白,险些站着栽下去,被晏闻遐单手扯住。
她顺势抱住晏闻遐的胳膊,咬着唇与他对视,颤声道:“晏企之,棠川投胎的那个公主,好像是我的……娘亲。”
她到底是人是鬼还是神?
晏闻遐也凝了脸色,将她半抱半提回殿顶,按下心头万绪,沉声道:“此事出去再议。”
前晟靖仪长公主苏紫玉,怀柔八十一年生,永朔元年殁,与棠川渡劫的时间完全一致。
这丫头不是假扮神女棠川转世的冒牌货,而是神女在云洲历劫之时留下的亲骨肉。
最要紧的是,神格未全、神力流散的神子,足以激起道魔两派的觊觎之心。
苏倾河尚沉浸在恍惚与震惊中,忽然听到一阵令人晕眩的弦声,紧接着,心口仿佛炸裂般的疼痛,整个人瘫倒在晏闻遐怀里。
神器之间在共鸣!
狂风卷动少女斑斓的裙裾,飞沙走石间,幻境一片片崩裂开来,轰鸣声在身外颅内一齐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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响。
筝音哀怨,破碎虚空中,二人渺小的影子正疾速跌落。
晏闻遐在风暴中调整身形,瞳色转金,掌心焰光一荡,乘着火凤逆风而上,衣袂翻旋,发出猎猎响动。
“苏请客。”他半跪着扶住苏倾河,扣上她的右手脉门,垂眸唤道,“定心,莫被流月髓牵着走。”
微哑的嗓音沉沉压下来,两侧光影倏忽明灭,心窝由内向外一阵阵抽痛,唤起千山暮雪的哀凉。
苍茫雪原上,一行血痕触目惊心。
红衣男子长发披散,血迹顺着左胸汩汩而下。在他怀中,白发女子手持利刃,翻扬的广袖仿佛一双羽翼。
霜风冽冽,两人的容颜看不真切,只那女子眉心的九瓣莲花印记分外耀眼。
生缱绻,死缠绵。
男子嗓音破碎,一字字却吐得分明:“答应你的,来生必践。”
尽管他知道,没有来生。
幻象外,晏闻遐浑身如过电般一颤。
混沌中,怀中少女软睫轻颤,缓缓掀起眼帘,一双青瞳好似天心遥月,映出他骤然缩紧的金眸。
下一瞬,苏倾河猛地环住他的脖颈,哀咽道:
“不许堕魔。”
字字煎心,声声泣血。
四字出口,好像耗尽了毕生的力气,双臂骤然脱力,晏闻遐心头一空,忙揽住她微凉的身躯:“你说什么?”
纯阳灵力自掌心渡入,在五脏六腑周转一轮,痛感渐渐消失。
苏倾河惊魂未定地睁眼,茫然道:“刚刚怎么回事?”
晏闻遐蹙眉盯着她漆黑懵懂的双眸,正欲开口,神色倏地一凛,反手抽出溯冥剑,翻转臂腕,往背后斜斜一扬——
“当啷——”
青锋流影,苏倾河在金石相撞声里瞪直了眼睛。
身后偷袭者,赫然是那日海棠园内戴帷帽的白衣女子!
幻影消失在焰浪之中,晏闻遐咳出一口血雾,撑着剑起身,冷声道:“君门主还想藏到什么时候?”
此话一出,迷雾尘埃四散开来,渐渐凝聚成巨大的虚像。
女子肌肤丰盈,螓首瑶鼻,白玉花簪绾了三千青丝,细眉下一对沧海遗珠似的蓝眼,恍若云端仙姝。
火凤仅有虚像的巴掌大小,二人简直像是如来佛祖掌心的蝼蚁。
“溯冥剑主,久仰。”嗓音清冷缥缈。
不是道盟世君,也不是景星宫主,而是溯冥剑主。
听到这久违的称呼,晏闻遐捻着玉棋,轻笑出声:“神魔两立,你使用神器分影诱我入局,指望瓮中捉鳖,不怕两败俱伤吗?”
在他身后,苏倾河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们明明中计了好不好?晏老五怎么笑得就跟反派似的?何况煞气与神力冲撞,他自己也不好受吧?
“声无哀乐,情有悲欢。”君怜月垂眸,指尖按上筝弦,“公子不妨听罢这支曲子,再做论断。”
促调移轻柱,乱手度繁弦。[1]
“曲名——《江月》。”
19. 给他一刀(上)
永朔二十五年,嘉洲。
笙歌院落,灯火楼台。
楼阁半边都浸透在如水月色中,梨花木窗以蔓草纹装饰,檐角挂着一溜绘着花鸟人物的六方灯笼。仰头望去,青玉石碣镶嵌入门额,上以金漆书“寻常阁”三字——不过看样子,这寻常阁实在是一点都不寻常。
门外,身着纺花纱衫、鬓插头花的美人笑盈盈拦下来人:“抱歉客官,寻常阁今日被玉京炎尊的三公子包了场。”
锦衣纨绔望着近在咫尺的温柔乡,连连敲着折扇,牢骚道:“本少一月前便从青洲紧赶慢赶过来,就为今日听广寒姑娘一曲琴歌,这孟临川也忒仗势欺人了!”
话音刚落,一柄钢刀便横到了他的脖子上。
傀儡武士握着刀柄,机械道:“妄议公子者,杀无赦!”
白刃带起寒风,眼看就要血溅三尺!
三楼东首窗畔突然扬出一截靛蓝的宽袖,修长的手里正握着一只润沉如玉的红木令牌。
傀儡武士眉心灵石一闪,扬刀的动作便定在原地。
纨绔将折扇一丢,“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向着那只手的方位连连磕头:“多谢孟三公子不杀之恩!”
周遭其他几个富贵公子早吓得汗毛倒竖,纷纷忍气吞声离开。
管弦桃李月,帘幕凤凰楼。[1]
作为十洲闻名的风月场所,寻常阁正楼共五层,一层为绸缎装饰的厅堂,顶二层为客房,中二层设有明暗雅间,软桃色的帘幕终日不卷,遮得住蛮奴姹女的闭月容颜,却遮不住咿咿呀呀的婉转莺歌。
天字一号雅间内,脂香酒气充溢四堵,四角分别放着一盏纱绢蝴蝶灯。幔帐层层垂挂下来,其后似有人倚栏席地而坐。
木门吱呀一声,薄纱上月影轻移,只见一位白纱覆面、怀抱银筝的高挑女子挑起珠帘,盈盈走入,一双水蓝的眼睛见之忘俗,眉间似有寂寞。
女子冲帘内微微行礼:“民女广寒,见过孟三公子。”
苏倾河立在结界中,小声问:“那不是君怜月吗?”
晏闻遐道:“没有魔息,只是过去的她。”
苏倾河细眉微蹙:君怜月把他们拖到这个由自己过往搭建的幻境中,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这厢,见帘内宾客微微颔首,君怜月又问:“不知公子今夜可有想听的曲子?”
人影放下杯盏,一声轻笑隔着窣地帘幕传来:“随意。”
烟水深,月光碎。
晏闻遐浑身一绷,凝着脸就要上前。
苏倾河赶忙扯住他腰间革带,满头大汗:“世君大人冷静,那些都是假的啊喂!你当心着了人家的道!”
怎么觉得晏老五才是最不靠谱的?就算司马宴脱光了躺她床上,她也不会这么激动!
“那魔女到底要怎么折腾咱俩都没搞清楚,我没什么本事,你身上又还有伤,至少别自己跳出来讨打啊!”
晏闻遐如梦初醒般看着眼前气鼓鼓的小姑娘,眸中红雾渐散,不禁自嘲一笑。
寒轻夜永,君怜月席地而坐,不疾不徐弹奏起来——不是纯粹的筝曲,而是伴有歌词:
“阊门往事最伤神,梦影如烟记未真。惆怅山塘好流水,送春更送送春人。”[2]
声音圆润宛转,犹如贯珠连璧。腔随字走,转音若丝,启口轻圆,收音纯细,却又不似寻常庸脂俗粉那般柔弱无骨。配合上时缓时急的筝音,仿佛置身花落人散的万里青山。
连苏倾河这个乐理白痴也不禁看呆了。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袅袅瑞香也变得迷离起来。
“啊呦!”
苏倾河额际吃痛,被晏闻遐弹来的棋子砸醒,吓得一个激灵。
她揉着痛处,好半天才读懂晏闻遐看智障的眼神:浮玉庭不习刀剑,而是以暗器、心蛊、幻阵著称——她刚刚竟差点让一个假人迷惑了去。
君怜月悠悠抬眸:“公子觉得如何?”
苏倾河也侧目望向重帘:不知晏老五那位“故人”怎么样了。
绣幕灯深,不闻人语。
君怜月移步上前,袖底短剑已探出半截,试探道:“公子?”
利刃割破靡靡夜色,悄无声息刺入帷幕,帘上人影却一动不动。
随着“铮”的一声嗡鸣,短剑被挑落,在清夜中划开一道银弧,烛光陡灭,纱灯裂成两半,从朱栏上坠落。
风入罗帷,春夜月华下,少年长身玉立,绯红抹额以云纹玉为饰,一双碧玉般的瞳孔恍若辰星。
他将靛蓝外袍随手一丢,手持薄剑,抵上君怜月的颈侧,悠然道:“曲子不错,可惜动不了我心。”
“你不是孟临川。”君怜月腰身一折,扬袖甩出一连串流星镖。
少年持剑挡开暗器,微笑道:“若是落到孟三手里,姑娘今日恐怕不能全身而退。”
君怜月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向四面八方抛出银镖:“交出孟临川,饶你不死。”
挂着帘幕的雕梁轰然坠下,灯光彻底灭了,却并不妨碍二人视物。
“嘶,弄坏的东西记得照价赔给池阁主啊。”少年拂开绣帘,袍袖带风,好意劝道,“你若动了孟临川,弄不好便是与整个玉京十二楼作对。”
君怜月持续发难:“孟临川作恶多端,我必诛之,奉劝你少多管闲事!”
银镖斫在青绿山水画屏上,瞬间染出一片焦黑。
“江湖是天下人的江湖,我怎么就成多管闲事了?”少年腾挪变换着接招,剑法如磊落天星,“听闻广寒姑娘不慕荣利,仗义行侠,只是暗器伤人终究不是正途。”
他温然淡笑:“你若愿拜入玉京,我可代为引荐。”
君怜月毫不领情:“少废话,接招!”
衣影翩飞,二人一前一后往外掠去,踏着月色在回廊楼阁间纵横上下,连过数十招,琉璃瓦纷纷而落,烟尘如涟漪般层层荡开。
苏倾河被晏闻遐挟在腋下,颠簸得几近晕厥,方才勉强跟上他们。
微云遮月,一张面纱轻飘飘坠落在地,胜负已然判分。
少年点到即止,从容收剑:“广寒姑娘才貌双全,根骨上佳,还望今后切莫再找孟临川的麻烦。”
君怜月倚着墙畔,不甘问:“你既已看出我来路不正,为何不伤我?”
一阵夜风恰好吹散流云,素华倾泻而下,映出她霜雪堆就的容颜。
少年神色微微怔了一瞬,随即弯眸笑道:“旁门左道又如何,你身上又没有魔息。”
“孟临川为何没有来?”
“自然是我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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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添了些麻烦,左右死不了。”
“同为玉京子胤,他和你不是一伙的吗?”
“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
“……你是谁?”
少年以指碾碎傀儡令,刚过变声期的嗓音微微沙哑:“在下姜钺,表字文默,玉京青尊姜松云次子。”
浊世佳公子,惊红君子剑。
原来,他就是被晏闻遐斩杀的姜二公子。
另一侧,晏闻遐突然道:“你去跟着君怜月。”话毕便追着姜钺的身影倒掠而去。
苏倾河在原地呆了半晌才意识到自己被丢下了,瞬间气成河豚。
人家喜新厌旧,他倒直接反过来了!
“混蛋晏老五,你这辈子就念着故人吧!”
*
月上中天,苏倾河跟着幻境里的君怜月回到凌乱不堪的寻常阁。
“哎呦呦我的月儿小祖宗,我不过出去了半日,你怎么就给我拆了半边楼?”
君怜月对面,坐着一个二十出头模样的女子,浓妆艳质,额间点了花钿,美眸里尽是毫不掩饰的埋怨。
“池幽,”君怜月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他是姜钺,不是孟临川。”
寻常阁阁主池幽有一下没一下剔着灯花:“姜家老二怎么也开始管这些江湖闲事了?罢了,左右是个不会赖账的,我找玉京东楼赔钱就行,算你走运。”
见君怜月不答,她又问:“你不会还想找孟三复仇吧?我看你哥一副受了情伤的模样,估计是指望不上了。今儿难得引孟三来寻常阁,偏被姜二搅黄了,你若是再孤身涉险,未免太草率。”
君怜月眼神一冷:“孟临川以我灵鲛族人魂魄炼毒,此仇不报,我不甘心。”
赤红的蝮蛇一圈圈缠上玉臂,池幽嘲道:“谁让人家有炎尊罩着,把你们这些灵族打成妖孽,再借着除妖之名屠杀,好一个如意算盘。”
君怜月:“那便毁了玉京。”
池幽从髻上拔下篆了阴文的铜簪,殷红的指甲轻轻敲着,眼神缥缈:“唉,还是年轻好,有理想有热血,我这老人家就不掺和了。”
苏倾河在门外听得云里雾里,耳畔忽然响起森冷的低语:“你便是棠川之女?”
幻境情景陡然定格,回头便望见一双淡漠的蓝眼——这是真的君怜月。
“我绝不允许神女重建玉京。”
苏倾河吓得腿脚一软:“你、你想干什么?”
君怜月不理会她,将凄凉筝横于身前,又冒出一句:“钺郎,是死在溯冥剑下的。”
“那你去找晏老五报仇啊!关我什么事!”
魔印陡现,弦声如急雨般铿然,幻境反反复复扭曲,脑海里又掀起阵阵熟悉的刺痛感。
“呜……”苏倾河捂着头跪在地上,清澈的眼瞳渐渐染上迷雾。
君怜月素白的身影越来越模糊,声音也如鬼魅一般:“去杀了溯冥剑主。”
身体不受控制,苏倾河眼睁睁看着自己从她手中接过匕首,一步步往外走,内心崩溃。
就算晏老五看在他俩组队友谊的份上留她一命,涅槃刺的反噬也够她受的了。
被海市蜃楼冲昏头脑的男人,如此不靠谱。
被爱恨情仇冲昏头脑的女人,如此神经质。
20. 给他一刀(下)
这是一座废弃的民宅。
夜森然,风孤唳,荒草短篱一片鬼气,枯木怪石张牙舞爪,瓦缝之间隐约传来幽幽咽咽的声响,混杂有淡淡的血腥气。
苏倾河僵硬地迈着步子,绕了一大圈才在庭廊深处找到晏闻遐。
黑暗中,男人一袭单衣,背朝她立于空庭之内,唯右手拇指的玉扳指散发出青蓝色的荧荧幽光,气场冷得仿佛能抖下来冰碴子,看上去病态又可怖。
只听他喃喃道:“阿荇。”
语气温柔得近乎诡异——可这周围并没有人。
苏倾河身后,君怜月素指拈弦,轻道:“你当然看不见,那是他的心魔。”
话本达人瞬间脑补了一堆爱恨纠缠、误会重重的狗血故事。
藏得够深啊,晏老五。
君怜月似是看透她的心思,冷笑道:“那可不是什么深情执念,而是货真价实的魔毒——华胥引。”
“这东西是濠梁城的手笔,还得多谢那个姜三小姐。”
她抚上苏倾河的脊背,筝音一变:“该你出场了。”
苏倾河心里发毛,却听到自己发出了无比乖巧的声音:“世君大人。”
……她才不会这么谄媚呢!
晏闻遐闻声一震,啐了口鲜血,转过身冷声呵斥:“滚回去!”
苏倾河想:我也想滚啊!
步子却依然不自主往前:“我可以帮您。”
四目相对,她清晰无比地看到了晏闻遐赤红双眼中的杀机。
“……”看样子,他俩的友谊是塑料材质的。
身子还在不知死活地往前走,又娇滴滴唤了一句“世君大人”。
再不自救,就真的没命了!
苏倾河使出浑身解数,努力调动流月髓与凄凉筝对抗。
分秒必争,身体始终不受控制,双手缓缓举起了匕首,但似乎终于可以开口说话了——说什么呢?
对面,晏闻遐目光幽邃,衣衫濡血,唇角却勾起一抹准备大开杀戒的笑意。
这时候说“饶命”肯定屁用没有,苏倾河脑袋里一片空白,情急之下,竟口不择言憋出一个段子:
“你知道怎么把二逼变成土逼吗?”
话一出口,连筝音都诡异地安静了一瞬。
晏闻遐泛红的眼尾狠狠抽搐了一下。
苏倾河欲哭无泪,只想立刻钻回自己的棺材板里咬舌自尽,一边攥着匕首向他劈去,一边硬着头皮继续道:“给他一刀。”
灼目的红光陡然冲她袭来,周身禁锢一撤,苏倾河只来得及闭上眼睛,被晏闻遐一把扯入怀中。
石块飞迸,气流滚烫,风嚎似鬼哭一般。
两人在地上翻滚了几圈,晏闻遐气海翻涌,灵台强撑着保持清醒,抬手打出一个气诀,硬生生将光柱撞了回去。
浓云渐渐散开,露出白花花的缺月,好似一柄快薄的银刃。
碎石划破衣衫,苏倾河忍着涅槃刺的反噬,睁开眼,唇色蓦地灰白:“晏企之……”
刀锋没入处,距离他的心口只有一寸。
这一幕,好像很久之前就见过似的。
虚空中传来君怜月阴谋得逞的大笑:“溯冥剑主,想不到你这副模样,居然还会出手护她。”
“这刀上淬了灵鲛一族特制的千年寒毒,专门针对纯阳血脉,你且慢慢消受吧。”
幻影渐渐消失在虚空之中。
衣上、手上都是他温热的血,苏倾河颤抖着去摸储物袋,眼泪大颗大颗往下落:“你别动,先别说话,我身上带了药……”
小姑娘眼泪汪汪,手指尖都在打颤,不知是疼得还是吓得。
晏闻遐以内力逼出匕首,快速封了身上几处穴道,在废墟中支撑起身子,嘶哑挤出一句:“死不了。”
极轻的三个字,却让苏倾河稍稍安了心。
她胡乱擦了把眼泪,递去一瓶玉露,问:“传音镜还能用吗?我帮你联系顾大哥他们。”
晏闻遐不接,指尖掐出回春诀:“魔魇之事,谁都不要说。”
他身上煞气未散,眼中赤红,好像随时会走火入魔。
遇魔则斩,是道盟的规矩。
他修习魔功之事,连晏闻度都毫无察觉。
苏倾河又倔强地把玉露往他跟前送了送。
晏闻遐眉宇间染上一抹复杂,顿了顿,道:“这些伤药,于我无用。”
苏倾河这才反应过来,他为了继承炎离赤火,早就在羲凰陵火池中重铸了灵体,世上鲜少有法子能伤到他,可一旦受伤,绝不是寻常药物能治愈的。
难怪他的脸色到现在都不正常。
“那你要怎么办?”
话音刚落,二人头顶便罩下一片黑影,凉气从四面八方侵入肌骨,鬼魅的眼睛向星星一样密布开来。
“以杀止杀。”晏闻遐推开剑格,冷笑一声,“倒要多谢君门主送上门来的鬼军了。”
溯冥剑终于暴露出嗜血的一面,少顷,熊熊业火在苏倾河眼底点燃,沾血的玉棋炸出一个又一个深坑,厉鬼尖细凄厉的哀叫好像要将天空撕裂。
此时此刻,他不再是人,而是冰冷的屠刀。
苏倾河捂住头缩成一团,脑子飞速运转起来。
借妖鬼邪气抑制魔魇无异于饮鸩止渴。那些经年往事在他心底扎了刺,一经波澜就掀起无数华胥梦魇,反反复复,让他拔不了剑,得不到救赎,一次又一次动摇他的道心。
堕魔,只是时间问题。
不知过了多久,周遭鬼气渐渐弱下去,血腥味却越来越重。晏闻遐浑身上下一片暗红,在沙石瓦砾中摇摇欲坠。
苏倾河连忙扶着他半躺下,唤了几声不见回应,心底又慌了起来。她狠下心,捡起一片碎瓦,偏过头,往左手腕上一划,旋即重重堵在他唇边。
清辉照血色,两人忽明忽暗的影子交叠在一处,时间也被无限拉长。
晏闻遐借龟息之机调息完毕,睁眼便看见一条白得刺目的胳膊,其上一条细长的血线,自己的唇正贴在血线的末端,熟悉的苦涩感中混杂了少女独有的奶香气味。
他偏头看向苏倾河,语声沙涩,不悦带讽:“这算什么,赔罪?”
“老弱病残少废话。”苏倾河没好气道,胳膊跟着侧过一个角度,严严实实一堵,“别人要本郡主还不给呢,绝对不许浪费。”
晏闻遐:“……”
身体尚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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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恢复知觉,只能任由她喂血。
树影婆娑,筝音夜悬。
苏倾河神子的身份打乱了原先所有的计划,晏闻遐仰望着云月明灭,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没想。
前阵子九溟封印松动,但魔道并无异样,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
二哥即将出关,解决完云洲之后还得走一趟隐云庄,筹谋大战事宜。
倘若君怜月能通过分影控制神器,保不准五城之内还有其他效仿者,他不能总是被动。
至于琨瑜会上那些显而易见的麻烦,只能见招拆招了。
……
等他决断的事多如牛毛,左右无关痛痒。
眼下,能在死水般的心底掀动微澜的事,唯有一件——
唇上这条胳膊,太凉了。
纯阳之力极炎,可渡入苏倾河的心脉,却如泥牛入海,好像她是比寒潭还要幽绝的冻水,比九溟还要深渺的冰河。
道盟不是善堂,晏闻度允苏倾河来云洲,也是料到他伤势未愈,她的血恰堪一用。
以这丫头的聪明,怎么可能不懂?
蠢事无独有偶。
解寒毒麻烦得很,他为什么要替她挡下魔魇?
百年独步,他自以为已将人世参得透彻,此刻却有些茫然了。
一旁,苏倾河也想到了这一茬,简单处理了伤口,抱膝坐在他身侧,问:“你不怕死吗,知道我被控制还救我?”
“事先不知,”铁锈味从齿缝间溢出,“我不过冒险一试。”
晏闻遐拭去唇角血痕,微微撑起身子,倚着断井颓垣,淡淡补充:“你若胆敢与君怜月勾结,现已是溯冥剑下亡魂了。”
苏倾河心中的愧疚瞬间消散:“……我谢谢你全家。”
都已经快入魔了,还要把自己当诱饵,绝了。
“所以你现在肯信我了?”
“半信半疑。”
“为什么?”
晏闻遐哂笑:“处在这个位置,注定无人可信——这是其一。”
怀璧其罪,自从炼成了这副灵体,哪怕是虚弱地躺在血泊之中,他也未曾收起神识,以确保能将偷袭者一击必杀。
“其二,破炎离赤火八重境后,我逐渐隐约感应得到命轨。”
他仰望幻夜,微哑道:“万顷星河,其中一处经纬,与我性命攸关。”
这话说得玄之又玄,苏倾河却准确地抓住了重点:“所以你现在就是在等死?”
晏闻遐额角青筋一凸:“不可违的,才叫天命。”
苏倾河撇撇嘴,杏眼转过一圈,好奇问:“你看得到我的天命吗?”
晏闻遐眉梢微动,不置可否:“想看什么?”
威权,天禀,荣宠,财帛,寿考。
世人所图,无非这些。
苏倾河不假思索:“姻缘。”
“……”
大话都说了,总不能反悔。
晏闻遐按下灵府沸焰,刚准备拈诀,忽感到一阵强烈的失重感,幻境从天边残月开始破碎,不过一个喘息工夫,裂缝蹿便到了脚底。
苏倾河彻底裂开。
你妹,怎么她算个姻缘,连天都塌了?
21. 情海无渡(上)
事实上,天崩地裂并不是姻缘算的,而是君怜月操纵凄凉筝幻境进入到了下一段。
峭寒未收,云意空濛,远远映带出十二玉楼。
半空中,晏闻遐稳住身形,正要布开结界,被苏倾河一把摁住:“想死也别死在幻境里!”
“看我的!”
少女腰身一旋,重重叠叠的裙摆好像雪花般绽开,指尖绕了几大圈,方画出一道晶莹的光柱。她以此类推,上下左右来来回回扑棱了许久,终于赶在坠地前完成了结界。
四四方方的,好像一只浮夸的鸡笼。
看着自己的处女作,苏倾河昂首挺胸,头上少了半边珠串的大蝴蝶银簪也跟着狂乱上扬:“怎么样?”
这一个月,她也不是净摸鱼了,何况在天下第一身边混,偷印信是迫于生计,偷师才是王道。
“结界太厚,隔着外头的声音了。”晏闻遐敲了敲结界壁,一副领导视察的模样,“看在苦劳的份上,勉强评个乙等。”
苏倾河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
好想把他踹出去。
她别别扭扭调整了结界厚度,待看清周遭环境,瞳孔放大,指着前方诧异道:“欸,那不是你的屋子吗?”
轻寒漠漠,春山一半淹没在云中。
高崖之上,灼灼梅花环绕着一座高楼——可不就是归鹤楼吗?
晏闻遐眸中翻涌,语气却依旧平静:“这是永朔二十八年的玉京。”
彼时花色如血,那人缓步闲庭,唇角噙笑:“既折了我姜二的梅花,你无论如何都得陪我去江湖闯一遭了。”
昔同狂客结清游,乱折梅花当酒筹。广庭花月曾同醉,清夜挑灯看吴勾。
后来血色如花,那人长眠夜雨,眼角噙泪:“我不曾后悔,却问心有愧……来生重逢,你莫恨我……”
覆巢之下,连楼也无可幸免。
哪怕他拼凑着记忆的碎片,将旧楼修葺如初,却再也看不到那人亲手植下的梅花了。
未见归来鹤,已负故人恩。
见“公主大人”又是一副挂机自闭模样,苏倾河嘴角一塌,选了个视野开阔的位置,一屁股坐下,继续吃君怜月的瓜。
雪屑如织,轻盈扑入牙色纱帘。
君怜月被困在阵法中,音容也如屋外细雪般清冷:“姜二公子打算何时把小女子送去青霄台?”
“广寒,我最后问你一遍。”姜钺身着玉京红黑二色的公服,长发高束,斜坐在圈椅上,手中握着一只流星镖,语气是温和的严厉,“为何要盗芥子清虚?”
君怜月别过头:“无可奉告。”
硬碰硬不行,姜钺眉心微突,软了态度:“你知不知道渎神之罪,搞不好是要入寒潭死牢的?”
玄尊与神女大婚后,便将权柄悉数交与了炎尊孟澶与青尊姜松云,后者又整日闲云野鹤,如今的玉京,基本是炎尊一家之堂。
炎尊如何行事,看孟临川便知。
君怜月道:“那是我咎由自取,与你何干?”
姜钺蹙眉盯着她,认真问:“这些年,你处处挑战玉京底线,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君怜月冷笑:“三年不见,姜二公子还是这般自以为是。”
姜钺将流星镖随手往屋梁上一斫,站起身,慢慢悠悠抽出惊红剑:“你若无可辩白,那我可按玉京律令处理了。”
君怜月扫过他腰间挂着的翡翠令牌,依旧是一副“悉听尊便”的表情。
姜钺看着剑刃上自己的影子,阖眸淡嗤:“冥顽不灵。”
三尺长剑铮然出鞘,风雪急舞,君怜月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剑光擦着眉睫而过,阵中女子毫发无伤,只左侧碎发短去半截,断口整整齐齐。
姜钺缓缓收鞘,抬手撤去困阵:“卫护苍生是功,触忤神京是过——功过相抵,今日一例了结,下次我不会留情。”
他旋即笑道:“公事已了,在下尚有一笔私账要与广寒姑娘清算。”
苏倾河下意识看向君怜月另一侧头发,“咕噜”一声,咽了口唾沫。
君姑娘不会被削秃吧?
姜钺退回原地,快速打了个响指,光|气冲上横梁,梁上松松卡着的流星镖蓦地坠下,闪电一般,在玄黑手套上划开一道瓷白。
整个过程不过弹指之间。
片刻后,赤红的血珠断续着滚落,衬着斑斑雪渍,尤为触目惊心。
君怜月死海般的瞳孔骤然掀起风暴。
姜钺嘶声,往伤口吹了口气,眉心皱出了竖纹:“这寒毒挺厉害啊,哪儿弄来的?”
苏倾河闻言,侧目看向面无表情的晏闻遐——他依旧闲闲站着,除了脸色微白,和平常也没什么两样,见姜钺这般作态,竟还似有若无地勾了勾唇。
……铁打的晏老五,流水的鱼塘。
“姜钺。”君怜月冷声问,“你究竟想怎样?”
姜钺也不点穴止血,任由寒毒侵入筋脉,从储物戒中转出一对碧玉,悠悠道:“芥子清虚在我手上,我的命在你手上,带上我,芥子清虚任你使用——这笔交易做不做?”
冻云叠琉瓦,密雪入琼楼。
君怜月望着窗外白雪红梅,沉默良久,终于轻轻吐出三个字:
“无渡海。”
此间,苏倾河忍不住腹谤:这个白切黑的君子剑,就欺负君姑娘不知道他有个神医妹妹吧。
筝曲第二段还算平和,苏倾河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突破口,干脆操纵“鸡笼”结界,飘在幻境中的玉京十二楼上空,四处游荡起来。
玉京的构造和人间寻常宫廷近似,南北取直,左右对称,外朝宏伟壮观,内廷深邃逶迤,十二琼楼分为四组,东西南北分别由青尊姜松云、炎尊孟澶、玄尊重华、虚尊白一羽统领。
苏倾河瞪大眼睛望着来来往往的玉京子弟,统一的红黑制服晃得人眼花,拽了拽晏闻遐的衣袖,问:“哪个是你呀?”
晏闻遐闭目养神,半冷不热道:“那阵子我在清霜堂,三年前琨瑜会拿了榜首,时常有应酬。”
苏倾河眼中闪过精光,细眉一挑,边比划边道:“这段明哲和我说过,那几年你处处出风头,孟临川不服,趁机作乱,被你一剑捅了个对穿,之后你便名扬天下了。”
晏闻遐轻嗤:“他们倒是会编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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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难得给他撸顺了毛,苏倾河连忙趁热打铁八卦起来:“我还知道琨瑜会上,姜三小姐为了一对耳珰,死不要脸和你单挑,被你一招秒了,结果你转手就把耳珰送给了孟二小姐。”
晏闻遐依旧没睁眼:“那东西于我无用,对孟羡鱼土属功法略有些助益,便给她了。”
苏倾河瞳孔地震:“耳珰又不是锅碗瓢盆,人家当定情信物了啊!”
她蹲坐在他对面,笃定道:“晏企之,你这些烂桃花有一半都是你自己作的。”
晏闻遐直截了当转了话题:“你神力稀薄,待此间事毕,务必让姜三诊诊。”
苏倾河疯狂摇手:“不要,我哪知道她是治病还是害人。”
这话表面上是嫌弃姜荇,其实是在讽刺他着了华胥引的道。
晏闻遐将结界外潜藏的鬼怪灭杀殆尽,收敛神识,可算睁了眼,耐着性子解释道:“道盟利益相关,她不会在我眼皮底下动手脚,你虽为神子却投为凡胎,持续透支神器终不是长久之计。”
苏倾河毫不领情:“我的身子我有数,你又不是我爹,再说,姜荇指望你对她情根深种,怎么可能好心帮我?”
“也就剩你整日把情爱挂在嘴边。”晏闻遐语气愈发嫌弃,“姜三明行医,暗行毒,她以华胥引牵制,是想让我永远无法对隐云庄动手。”
苏倾河双手抱过膝盖,埋住半颗脑袋,小声牢骚道:“呆子,被人坑了还假装胸有成竹,你明明就是有意对她放水……”
白绫纱裙,她可算是回过味来了。
合着姜荇和晏闻遐对擂那会儿,穿的就是这么个裙子,早就变成坊间著名女追男典故了。
难怪人人都把她当姜三小姐!
思及此,苏倾河忍不住攥紧拳头,恼恨地扯了扯裙带。
嘁,她再也不穿白裙子了!
东风微冷,暗香盈盈,斑驳雪影流淌在少女身上,偏偏炸出一个接一个小火苗。
晏闻遐一时分不清是心口的伤在隐隐作痛,还是加剧的心跳欠动了伤处。
华胥幻梦中的缥缈故人影,远不如眼前人的悲欢喜怒来得真实。
*
无渡海位于十洲南极,举目无生灵,鸿毛不可渡,故名无渡。
姜钺死皮赖脸跟着君怜月,才得知海雾茫茫处竟有一座孤岛,远远望去,恰如浮玉。
二人弃舟登岸,君怜月也不提要如何使用芥子清虚,而是请姜钺吃了顿意味莫明的海鲜酒宴。
对月把酒盏,扶醉看美人。
两人好似达成了某种默契,姜钺饮一杯,君怜月便弹一曲,不知不觉竟已到了中夜。
君怜月十指按弦,看向沉沉睡去的姜钺,道:“你若当真中了这醉兰香,自然性命无虞,若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便干脆装到明日,否则休怪我无情。”
她从姜钺手上褪下储物戒,取出芥子清虚,随后,又执起他的手,口中吐出一团轻渺渺的蓝雾,不一会儿,姜钺手背上的伤口便奇迹般地愈合了。
水幕将岛屿彻底隔绝开来,素裾化为云雾之时,斜倚着礁石的少年蓦地睁眼,眸中半点醉意都无。
22. 情海无渡(下)
幽夜阒寂,海心月圆。
水浪卷出流畅的弧形,片片银鳞在月色下闪闪发光,湿漉漉的鱼尾一甩,好似羽舞纱摇,抖落万条银丝。
如深海般迷蒙的眼,如霜雾般淡荡的发,连皮肤都晕着钴蓝的光。烟云漱雪,玉轮寂寞,须臾演绎昙花生死。
绛唇轻分,吐息是冰封千年的清冷:“姜钺。”
缎锦长靴踏碎涟漪,长发垂落下来,少年影似惊鸿,英挺的眉眼自里向外漾出笑意:“原来你是灵鲛啊,难怪生得这么好看。”
灵鲛一族平日与常人无异,只于满月之夜化出鲛尾,既是最美的时候,也是灵力最充沛的时候,若处在他们最擅长的海域,甚至能将玉京尊者一击必杀。
姜钺似是没看见君怜月眼中的杀机,继续道:“你们还是幼鲛时曾受海民恩惠,如今海陆将沉,你想借助芥子清虚重筑地基,帮他们渡过此劫。”
君怜月眼神愈发冰冷:“你早就知道我族?”
“两个时辰前和海民聊了几句而已。”姜钺意味深长地看向手背划伤处,“他们还说我是百年来第一个上岛的修士,承蒙广寒姑娘厚爱。”
君怜月:“自封记忆,饶你一命。”
姜钺摇头:“霁月难逢,舍不得忘。”
满月将坠,君怜月再不同他废话,向芥子清虚中注入灵力,却在半途被剑气截断。
“姜钺!”
姜钺将芥子清虚拢入手中,笑得愈发烂漫:“甲之蜜糖,乙之砒|霜,神物不可直接用于凡土,搞不好会引来天雷啊。”
君怜月干脆道:“我替他们挡。”
姜钺笑问:“你能寸步不离守着?”
君怜月一默,似在思量,又似在找他的破绽。
“能帮上忙的人就在这里。”姜钺指了指自己,从容道,“或者,你要是实在信不过,大可现在便杀了我。”
君怜月警惕道:“条件。”
孟临川之所以疯狂屠戮灵鲛一族,便是看中了他们的至纯灵核,此外,灵鲛一族的冰珠、鱼鳞、血肉,还有以心头血凝成的鲛心泪,对修士而言,均是大补之物。
姜钺敛下笑意,欺近她身前,碧色眼瞳里映出她人身鱼尾的影子,认真道:“告诉我你的真名。”
君怜月微愣,眼神不自主闪躲,许久,才轻道:“君怜月。”
长风渡沧海,月影不成圆。
此后,姜钺闲来无事便去无渡海听她弹筝,除却紧急任务,绝不间断。
从三月一次,一月一次,半月一次,最后,几乎隔三日便要来上一趟。
从“君姑娘”,“君怜月”,“怜月”,最后,他只唤她“怜怜”。
千曲过耳,也不知究竟是哪一曲动了少年心。
永朔三十五年的烟月下,姜钺端着酒盏,缓声念道:“杯中月,眼中月,还有——”
他举杯饮尽,俊秀的眉眼染上了微醺,望向君怜月时,偏又温柔得一塌糊涂:“心上月。”
他把她护得极好,世人只知姜家二郎是寻常阁广寒姑娘如过江之鲫般的仰慕者之一,却不知十洲云水之外,少年右耳坠着的金月耳饰里,别有一段秦楼心事。
君怜月轻拨筝弦,一旁的传音镜突然亮起,姜家老大焦急的声音传出:“文默,孟临川在濠梁城起事,阿荇下落不明,傅昀和晏五已经去了。”
酒盏“啪”地碎裂,姜钺脸色陡变,旋即拾起惊红剑,额角青筋寸寸暴起。
君怜月跟着他起身:“我陪你一起。”
姜钺按住她的肩,肃然道:“在寻常阁等我消息,千万别去濠梁城。”
他踏上剑脊,似是突然想到什么,脚步一收,转身解下绯红抹额,沉沉按进君怜月的掌心,趁她发愣之际,俯下身,猝不及防吻住了她。
潮平浪静,腰间的手一点点收紧,此间唯有衣衫摩擦发出的簌簌之声。
“怜怜,”酒气铺面而来,半明半昧的光影下,少年轮廓如玉,微哑道,“我带孟临川的人头回来见你。”
君怜月目送他御剑而去,神色依旧淡漠,耳根却比掌心的绯红抹额还要鲜艳欲滴。
结界内,苏倾河疯狂鸡叫,周身冒出一连串粉泡泡,恨不得就地打起滚来:“神仙爱情啊,这也太浪漫了!”
早知道这样,她当初追司马宴的时候就应该直接上嘴!
“出息。”晏闻遐兜头浇下冷水,“筝曲将尽,可找着封印了?当真不想活了?”
粉泡泡瞬间消失,苏倾河瞪了他一眼:“煞风景。”
这狗东西趁她专注吃瓜的时候传音入耳,说什么等外头的君怜月弹完这首曲子,他们就彻底完蛋了,指手画脚让她借助流月髓找封印。
她追问了各种操作端问题,结果他只说“不知”。
啥都不知道,找个毛线啊!
死都死过了,苏倾河根本懒得挣扎,继续酸溜溜道:“喜欢一个人果然是藏不住的,姜二公子看君姑娘的眼神,和你看我的眼神完全不一样。”
头顶悬着的剑不知什么时候会落下来,还有工夫看旁人谈情说爱,晏闻遐不知该气还是该笑:“我看你是什么眼神?”
苏倾河学着他,摆了个一模一样的抱臂姿势,挤眉弄眼,浮夸道:“本君才不同蝼蚁一般计较。”
晏闻遐嗤道:“挺有自知之明。”
……晏老五他大龄单身肯定是有原因的。
苏倾河又问:“你动手,是因为他勾结魔道吗?”
晏闻遐眼眸微沉,抿唇道:“他身染魔毒,逼我动手。”
姜钺瞒下与君怜月的往来,便是不信他。
“你怀疑是君姑娘下毒?”
“不然还能有谁?”
“我觉得不是君姑娘。”苏倾河肯定道,“这其中说不定有误会。”
晏闻遐冷笑:“能有什么误会。”
苏倾河望着他准备把君怜月大卸八块的表情,脑洞大开,突然惊呼道:“晏企之,你不会是断袖吧?”
怪不得三百多岁了都没找着道侣,原来是有白月光啊。
她越想觉得有理,好像已经当了真:“你早就对姜钺动了心,结果人家只把你当弟弟,现在看到姜钺居然背着你养起了小媳妇,吃起陈年老醋了!”
这就是传说中的竹马比不过天降吗?
“……”
晏闻遐彻底给她整无语了,毫不掩饰鄙夷的表情,正欲开口,幻境又是一番动荡。
下一段,来了。
*
永朔四十九年,濠梁城。
待看清眼前情景,两人俱是一顿。
屏山静,香烛燃,翡翠枕前春色,红绡帐底鸳鸯。
“钺郎?”
君怜月薄衣裹身,打扮得异常凉快,纤细的手握着一柄寒晃晃的刀子,愣愣停在半空。
姜钺依旧是一袭玉京公服,却一改平日闲雅如玉的样子,把她摁在床上,语气冷得结冰:“为了复仇,你连自己都舍得献出去?”
君怜月试着挣开禁锢,道:“不过是计。”
姜钺反而更用力箍紧了她的腰,幽夜下的神色愈发冷峻:“且不论这美人计失败会如何,若你今夜当真杀了孟临川,只怕明日我便会接到玉京的绝杀令了。”
君怜月反问:“息壤凝成的不死之身,连玉京三剑都杀不了他,我能怎么办?”
她明明笑着,含水的眸子却好像能滴出鲛泪来。
这些年,她素来少眠,因为只要一合上眼,耳畔便都是族人的泣血哀歌。
姜钺眼底浮现一抹怜惜,缓了语气,道:“神女陨落疑点重重,神器传闻尚不知真伪,待玉京乱局平……”
“够了!”君怜月打断,“你什么都不知道!”
姜钺眸色微沉,似是下了很大决心,叹了口气,轻吻她的颊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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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的,远比你想象的多。”
“寻常阁阁主池幽本名赤幽,既是你的恩人,也是上古凶邪的赤虺的亡族帝姬。”
“不止孟临川一人,濠梁城早就对妖灵虎视眈眈,连赤虺都已覆亡,你们灵鲛又如何能与之抗衡。”
“你鲛尾上的伤,是未化形时为觊觎者重创,若非你兄长君问弦耗费大半灵核为你疗伤,你活不过百年。”
“若我的消息不错,当今天魔之力的继承者,正是君问弦——五年前那个从玄尊身边掳走神女,致其陨落的魔界新尊。”
“你得其传承,早就熟谙魔功,只是不曾使用罢了,故而没有魔息。”
“但在修士眼中,半魔也是魔。”
他说得比那一吻还要轻,但字字都足以搅动十洲狂澜。
匕首“当啷”一声落在地上,君怜月颤声道:“你都知道,为什么还……”
“为什么?”姜钺几乎要掐断她的腰,“怜怜,你总在装糊涂。”
“你若当真决意走这魔道,便拒我伤我,彻底让我死心。如今表面与我深情厚意,背地又瞒着我同玉京作对,这究竟算什么?”
心墙轰然倾塌,君怜月攥着他的衣襟,最深的顾虑脱口而出:“魔门没有回头路可走,可他们都说你是玄尊亲自裁定的玉京之主,若我的身份暴露,你该如何自处?”
姜钺却倏地笑了,揶揄道:“世井杂谈你也信得?那你可听说了广寒姑娘究竟使的什么好手段?若即若离吊着姜二,只待那痴情汉登了御座,下半辈子都不愁富贵荣华了。”
君怜月脸上一阵窘促,不自觉搪了他一下。
“眼下时机未到,但我既行了这剑道,必要还世间清白。”姜钺顺势将柔荑握在掌心,“芥子清虚是玄尊委托我暂管,将登绝顶的那个人,不是我。”
君怜月问:“那是谁?”
姜钺贴近她耳畔,幽幽道:“这种时候说旁人,合适吗?”
君怜月浑身一僵,素来无波无澜的蓝眸里浮现出前所未有的慌乱。
为了蛊惑孟临川,屋内早燃了特制的香烛,他孤身一人闯进濠梁城,本就受了伤,不可避免吸入一些,硬撑到现在,理智的弦眼看就要绷断。
姜钺眼尾泛红,嗓音也彻底哑了:“怜怜,我不要解药,我要你。”
屏风外,苏倾河伸长脖子去看接下来的画面,被晏闻遐提着后衣领就往外拖。
苏倾河疯狂挣扎,抗议道:“你凭什么不让我看下去!”
晏闻遐睨她一眼:“好看?”
苏倾河红着脖子争辩:“我、我迟早要嫁人的,积累经验不行吗?”
晏闻遐嘲道:“活死人一个,指望配个冥婚不成?”
“总比你和心魔卿卿我我好!”
见她这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模样,晏闻遐揉着眉心,无奈道:“你才十七。”
苏倾河杏眼一瞪:“老古板!”
算身体年龄他俩也差不多好不好!
话音未落,苏倾河忽感到一阵更加霸道的拖力,脑子里好像被栓了一根拉锁,直直把她往反方向吸去。
片刻后,苏倾河捂着晕乎乎的脑袋,嘟囔道:“怎——”
才吐出一个字,她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是个男人的声音。
更准确的说,是姜钺的声音。
忐忑不安地睁开眼,苏倾河吓得差点脑溢血。
身下春光灿烂,美人鬓乱钗横,玲珑半遮,偏偏一双蓝眼里不是潋滟的横波,而是暴怒的漩涡。
绛唇上下一分,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刻薄语调,一字字几乎是咬着后槽牙念出来的:
“元、神、出、窍。”
苏倾河赶忙收回了扶在“她”腰上的咸猪手。
公主大人连被说长得像女人都不能忍,何况直接穿到一个女人身上?
君姑娘,自求多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