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养个胖相公》
1. 第一章 新客到(1)
杨柳巷子地处江城东南角,算是江城最长的一条老街。这街道没有县衙跟前的华盛街宽大笔直,也没有华盛街两侧的楼阁高筑,虽然看起来老旧却也不乏热闹。
在杨柳巷子里,食铺、粮铺、茶馆、铁铺、当铺等应有尽有,卜卦、看诊、卖货、修脚等摊子数不胜数,更有不少掮客牙子、时妖娼盗、贩夫走卒游走其中。在杨柳巷子外能找到的,杨柳巷子里能找到;在杨柳巷子外找不到的,在杨柳巷子内也能找到!
杨柳巷子中的铺子都不大,一家挨着一家密密匝匝地贴着街边排过去,中间还夹杂着一些住家小院的门户,而一些铺子后紧邻的院子就是铺子主人一家的住处。大部分长期摆摊的老摊主都有自己的老摊位,循着些墙角树桩屋檐那不挡人生意不挡人门户的位置支好架子摆好物件,便可或坐或站地等着那随着人流而来的客人了。
从杨柳巷子街头开始数,数到第三十三家小铺,便是户姓石人家开的包子馒头铺。铺子前用竹竿挂了幌子插在门梁上写了大大的“石记”二字,“石记”下方则是用较小的字写着“包子馒头”四个字。
“石记”算是杨柳巷子的老字号,祖辈在这巷子里卖包子馒头卖了好些年,巷子里的老面孔都认识石记铺子的这家人,老街坊之间也常有来往。
这不,一听说石家二姑娘石晓晓及笄了,杨柳巷子出了名的老牌媒人、福寿双全的邓婆婆便上门来询了。
石晓晓本在铺子上和爹爹一起学着揉面,乍一见巷子里卖糖林叔家的小儿子东东跑来传信,耳朵边听见一声“邓媒婆来了”就赶紧拍掉手上的面粉,洗了手解下围裙就溜了。
石茂山低着头在案板上专注地揉面拍打,口中教导着石晓晓:“咱们做手艺最重基本功,做基本功又最重做人,这面的好坏不仅看经验技巧,也含着为人……”石茂山手中动作未停,却没听见身旁学手艺的丫头应话,一眼扫过去,发现案板上只有一坨揉了一半的面团,转头看见旁边的小木桌上搭着条围裙就明白了,“这丫头,跑出去了也不说一声。”
石记的案板设在铺子靠里,蒸笼设在铺子靠外。
石晓晓跟着石茂山学做面的时候,娘亲李春正在铺子外面卖包子馒头。她手上飞快地撬开蒸格,就着油纸取出热乎的包子馒头,接了食客给的铜钱便收进里侧的抽屉里。
“石家的,你家晓晓呢?”邓婆婆登门第一句话就是和李春问晓晓。
“在里边跟她爹学手艺呢。”李春一边和邓婆婆说着话,一边给新来的食客捡着馒头。
“吴裁缝家的表亲弟弟刚学了些药石本事回来,以后可以到华盛街的灵芝堂当学徒,人也踏实肯干。你家晓晓乖巧伶俐,瞧着年岁合适,倒是想让我带着她去相看相看。”邓婆婆选着不碍事的位置站着,嘴皮子利索地和李春说着。
李春闻言,便扬声朝铺子里侧喊了声:“当家的,邓大娘叫晓晓跟着去相看!”
石茂山揉着手里的面,看着摆在案板上那团没人管的面,扯上棉纱布盖了,扬声道:“那丫头害臊,跑了!”
“这死丫头……”李春龇牙骂了一句,看向邓婆婆的眼神里带了歉意。
石晓晓家的铺子连了后面的住宅小院,为了方便,院子多开了几个出入的小门。靠着杨柳巷子的墙上就开了个小门,位置就在自家铺子旁边的旁边。
石晓晓探头探脑地从小门里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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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逆着自家店铺的方向往外走。
算命摊子摆在门边很多年的张老胡子瞧见石晓晓钻出来,笑话道:“又跑了呀。”
瞧着张老胡子摊前没人,石晓晓讪笑着走了过去,盯着他掐算的手指尖儿看。
张老胡子语调悠悠道:“今日出门送一签,愿你这丫头呀逢得乐事烦恼断。”他说着从签筒里抽了一支签,看了一眼,“五一签,签文对姻缘,便是那‘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上上签呀,好事好事。”
“又是上上签?”石晓晓狐疑地瞄了一眼张老胡子的签筒,不知他哪儿来那么多上上签。
“没错。”张老胡子捋了捋自己那灰白胡子,笑眯眯地确认道,“就是上上签。”
石晓晓给了张老胡子在家门口“望风”的重托后,便往杨柳巷子外走去。半道上碰见抱着糖葫芦垛子的林叔,只一眼就和跟在林叔身后的林东东交换了眼神。
同这父子俩问了好,石晓晓暗地里摸了一小块包好的饴糖塞到林东东手里。林东东开心得直咧嘴,就是不敢笑出声来。
石晓晓才往前走了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了林叔暴跳的声音:“又吃糖?哪儿来的?你那口牙是不是想要了……!”
石晓晓不敢回头,脚下却是走得越来越快。
林东东家里卖糖葫芦,他可没少偷吃,那一口牙坏得厉害。可要找他帮忙,偏偏就只能用糖交换。
石晓晓做贼心虚,巷子快走通头了才敢回头望一眼,哪知她顾后不顾前,抬步往前走的一瞬间,迎头撞掉了一人手里的东西。
“哗啦啦啦……!”
地上响起了东西落地,碎成一片的声音。
2. 第一章 新客到(2)
密密麻麻的脆响惊得人心头发颤,石晓晓眨巴眨巴眼才有些不情不愿地去面对地上的惨状。
地上炸开的碎片细小晶莹,似琉璃却又有些不同,粒粒碎片中似有淡淡蓝色幽光藏于其中,虽然碎裂得极其惨烈,却又极其漂亮,胜过春节绽放在天空的烟花,胜过夏日飞舞的流萤,似夜空繁星的璀璨,却又更加晶莹剔透!
石晓晓被这美丽又残损的碎粒吸引,抵抗不住心中的喜欢,蹲下身便想去捡上几粒收藏起来。
然而,她刚伸出手,就见一双脚定定地站在碎粒边上,一动不动。
“你不用捡了。”硬邦邦的声音自石晓晓头顶上方传来。
石晓晓有些不自在地缩回自己的手,仰头去看那说话的人。
“嗯……”,那人瞟了石晓晓一眼,似乎很为难,纠结了一会儿,复又蹲下来,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说道,“还是捡起来吧。”
清瘦白皙的青年,浓眉星目的一张脸骤然在石晓晓视线中放大,晃到了她的眼。
——杨柳巷子里,好像没有人长得如此白净。
青年小心翼翼地捡着地上的碎粒,似乎有些忧愁,捡一会儿就叹一声气,捡一会儿就叹一声气。
石晓晓听得心惊肉跳不敢看他,低头飞快地捡着碎粒。许是这青年也一起蹲着捡了,她没能鼓起勇气问这块碎成渣的颗粒能不能跟自己分一点。
大抵是在铺子里卖包子馒头手练巧了,石晓晓没一会儿就将地上大片的碎粒都捡到了手心里。看着那聚在一起的奇妙光晕,石晓晓恋恋不舍地将碎粒放进了青年的手里:“喏,都给你了。”
青年抬着手接下了碎粒,愁眉苦脸的。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石晓晓一眼,欲言又止。
石家饱受父亲“做人”教导的二女儿似有领悟,连忙问:“这个东西贵不贵,若是要赔,我得赔多少啊?”
青年挤出一抹不甚自然的笑容,言语含糊:“这东西它……,倒也不是……,唉,罢了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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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眼看青年不欲计较,石晓晓松了口气,今日出门光急着躲邓婆婆,身上就只有买零嘴的几个铜板,哪里有钱赔?若真是要赔的话,可就只能回家了呀!
石晓晓可不想回家挨骂,一见这事儿就这么揭过,连连跟青年又是道歉又是道谢,匆匆说了几句话,便逃似的要往巷子外跑。
“哎,你——”青年突然想起了什么,伸手欲拦她,却偏偏没能拦住。手指间勾住了一条飞起来的细绳,便下意识一抓,却是拽下来乖乖巧巧一只坠着穗子的绿荷包。
戴荷包的人却是分毫没有察觉,三两下出了巷子就直奔华盛街,打算在江城最繁华的地段逗留一会儿,避过了母亲心头的那阵火气再回去。
青年一手托着碎粒,一手拿着荷包,朝着早已瞧不见人的方向望了一会儿,这才摇头自嘲一笑。
他左右手各自掂量了一会儿,似是在心中做着比较。他瞧了瞧碎粒,将目光落在了似乎没什么重量的荷包上,心里顿时有了主意。
3. 第一章 新客到(3)
石晓晓在华盛街转悠了一个时辰,直到口渴打算掏钱买碗茶水时才发现自己腰间的绿荷包不见了。
难道是从杨柳巷子出来的时候被几个新来的小毛贼给扒了?可她想想又觉得不太可能。
像石晓晓这样的巷子老面孔,惯在杨柳巷子下手的几拨偷儿都不去招惹。倒不是说像石晓晓这样的有多厉害,而是杨柳巷子的老人们都是个顶个的精,谁是巷子里土生土长的,谁是来巷子里浑水摸鱼的,只消一眼就能分辨清楚。
而杨柳巷子街窄店多摊密,“老邻居们”互相看顾着点,杨柳巷子几乎就没有什么看不到的死角。偷儿动手脚的时候,只要不动巷子里的人,杨柳巷子的老住民老街坊们通常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插手。两方人多是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的道儿,互相不断财路。
说起来,也是有几分“强龙不压地头蛇”的意思在里边。
石晓晓自小长在杨柳巷子,对这当中的门道自是知晓,小时候也见过不懂行的偷儿坏规矩。那时候她才发现,自己认识的好些哥姐叔婶爷婆都不是省油的灯,整治人的手段那是一个赛一个的厉害。
她顺着来去的位置在华盛街上走了两遍也没找到荷包,心里就是不愿回巷子看看,生怕回去就被亲娘逮个正着。
可时间总是不等人的,石晓晓在外没呆多久,天就变得灰蒙蒙的了,湿润的空气里尽是要下雨的前兆。石晓晓琢磨着自己要是等下完雨再回去,估计回家还得面对更大的雷霆之怒!
李春除了对“逃避相看”的事生气,更不喜欢石晓晓夜不归宿。好好的一个丫头,该回家时不回家,难道要等出事儿了才来哭着后悔?
石晓晓进杨柳巷子时,天空飘起了细细的雨;回到家门口时,张老胡子的摊子已经收了,人也没了踪影。
她进院拴了门,走几步就闻见了厨房里飘出来的香气。
石晓晓走到厨房门边,果然看见母亲在炒小菜。
李春听见动静瞧了一眼门口,随即低头看锅炒菜,嘴里却和石晓晓说着话:“出门不带伞,下雨了就知道回来了?”
石晓晓讨好地憨笑着没敢搭话。
李春得空瞪了她一眼:“衣服头发湿了就滚去屋里换!”
“嗳!”石晓晓乖巧应下,赶紧进屋换了身干爽衣服。她换好衣服出来,便主动帮着端菜端饭。
石茂山关了店铺,回来刚好是饭菜碗筷整齐在桌的时候,他瞧见石晓晓在家也没放过机会逗她:“这会儿不跑了?知道饿了?该吃饭了?”
“哎呀,爹——”石晓晓撒娇不想让石茂山再多说,哪知石茂山突然板起脸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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揉面揉到一半就半途而废,要是面坏掉了可就浪费了!你这丫头下次再这样,我可要好好教训你了!”石茂山说着在饭桌一侧坐下,恰好就在石晓晓对面。
李春擦着手从厨房出来,挨着石茂山就坐下了。
三人各自坐好,端着碗就下筷子。
吃了一会儿,李春突然开口问石晓晓:“邓大娘说亲说媒最是有谱的,怎么叫你去相看了两次你就不愿去了?”
石晓晓一口菜嚼在嘴里,吞也不是吐也不是,看着李春不知该怎么回答。
“你实话告诉娘,你这么不情不愿的到底是什么原因?总不能三番两次地撂邓大娘的脸面吧?她也是好心牵线,并没有要推你进火坑的意思呀。”李春放下筷子,注视着石晓晓。
“是呀。”石茂山也放下碗筷,正色看着石晓晓,“你要是自己有主意就告诉我们,总这样临事儿就跑也不像话啊!再来几回,怕是街坊邻居都觉得你在消遣邓大娘,可是会戳你脊梁骨的!”
石晓晓抿唇咬了咬,看了爹娘一眼又垂下眼皮,心里呼之欲出的话又生生忍住了。
“晓晓,你实话告诉爹娘,你是不是心里有人了?”李春也不绕,直接开门见山。
心里有人!?
石晓晓又惊又疑地飞快看过爹娘两人,一张脸涨得通红。
4. 第一章 新客到(4)
李春和石茂山一见女儿这幅模样,心里便有了数。
“是谁呀?跟爹娘说说。”李春双目闪闪发光,想知道女儿心里的小秘密。
石茂山当即坐直了身子,竖起了耳朵。
石晓晓侧头垂目,不敢抬头看向自家父母,心中想着那个深深藏在心底的人,思绪不知不觉便飘远了。
“晓晓?”
“晓晓!”
李春和石茂山两人发现石晓晓走神,便连忙将她的魂儿给叫回来。
石晓晓双目眨动了几次,朦胧的目光渐渐褪去。她再次看向父母,有些羞怯道:“没有的事儿啊。”
石茂山夫妻俩自然看得出她没说实话,可也不好在饭桌上逼得太紧。只是,既然晓晓心里有主意,邓大娘那里终究还是要想法回绝掉的。
翌日,石晓晓没去铺子上帮忙。她装了一肚子的心事,跑去小门边上看张老胡子给人算命。
张老胡子所会繁杂,签筒卦爻掐算测字等等都能算个一二,半途得了空又和石晓晓说起话来:“我这九个卦签就快测完了,今天可就不能送你了。”
“好呀,下次有余了再送。”石晓晓笑嘻嘻地看着他,知道他给自己送签送卦那都是每日既定的卦签数没用完,又没什么人来的时候,自然也没几个时候当过真。
一老一少闲聊了一会儿,住在对面小院的曾大爷跑了过来,一屁股坐到了张老胡子的算命摊子前。
“老张头儿,快帮我算算,我这几日可能将我那老院子给卖了?再耽误几天,我就得赶时间陪儿子去郦州上任了,这院子肯定得荒废了!”
张老胡子捏着自己胡须琢磨了一会儿:“你儿子升官上任是大吉之相,家里也能借他这当头鸿运时来运转……这事儿天成,不用耗费我今天的卦签数呀。”
“嗨,你这老张头儿有什么算不得的。大家老熟人,难道我还要欠你几个钱占你便宜不成?”
曾大爷家的院子不带铺面,是巷子里的老宅院,而巷子里的老住户都不缺住处,杨柳巷子外的人嫌鱼龙混杂,并不会将这里的独院作为首选。毕竟江城还有好几条老巷子可以选择。
石晓晓和曾大爷住了十多年对门,和他也算熟悉,插话也就随意了些:“曾爷爷你别急,咱们张神算说得自然有道理,你要不再等等?”
“等什么呀等!再等我可就……”曾大爷着急得不行。
“嗨哟,等不得了等不得了!——嗨,你这老头不算卦就别霸着座儿啊!”微微发福抹了艳色在脸上的鸨妈祝妈妈扭腰抬屁股一撅,硬生生将曾大爷从张老胡子摊前挤开,“哎哟,我的张大仙张大师张神算,快帮我看看,我那新买的两个丫头跑哪儿去了!也不知道是哪个倒霉玩意儿给我拐走了!”
曾大爷被这祝妈妈抢了位子,想说什么又没这鸨妈嘴皮翻得快,他本想叫张老胡子讲个先来后到,却见张老胡子露出一张生意脸,对着祝妈妈就问:“你要测字摇签还是卜卦?”
“嘿,你这死老张!”曾大爷气急。
“你那儿子早就将你家时运带得顺风顺水,还真用不上我!”张老胡子抬眼皮看了一眼黑着脸要发火的曾大爷,又说了一遍自己的看法。
“哎,就是呀,你家都走大运了,还算什么算!别杵在这耽误我找丫头了。”祝妈妈烦这曾老头,可心思一动话头一转,甩着手里的小绢帕又脆着嗓子说,“你要消不了气消不了火,那就去我那院转转,我就收你七成,就当跟你赔不是了。”
“我儿子可是要堂堂正正去做大官的,我才不去你那破院子!”曾大爷嫌弃至极地甩袖离开,竟是不想和祝妈妈再多说一句话。
祝妈妈瞧曾大爷离开,嗤声翻白眼:“嘁,假正经!你愿意来,我还不愿做赔本生意呢!”她说完,掉头又凑到张老胡子跟前,“哪个来得快来得准就用哪个!”
张老胡子老神在在地捋着自己胡子,眼睛微微眯上:“自然有又快又准的,就是……”
“就是什么?”祝妈妈双手一下按在桌面上,急切地很。
“就是轻易不能用啊。”张老胡子说着,用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指尖就在那卜卦的几枚古钱上戳了又戳。
“嘿,你这死老头,不就是看我着急想敲我竹杠嘛!”祝妈妈从胸口掏出一小块碎银子“啪”地拍桌上,“够了吧!”
张老胡子睨了一眼桌上的银子没说话,却是立马从摊子下的小暗屉里拿了对木制杯筊出来。
“喏,只能问一个问题,你自己默念三遍虔心询问,若是三次都是一样的结果,那就是定数了。”张老胡子说着将那对新月模样的杯筊放到了祝妈妈的手里,“一天只能用这个杯筊问一个问题,再多就不灵了。你可想清楚了。”张老胡子说完,将桌上的碎银子拈进了自己钱袋。
站在一旁看热闹的石晓晓安安静静,也不戳破张老胡子半真半假的话。张老胡子自然也知道石晓晓知晓他这当中的门道,收了银子后,趁着祝妈妈沉思考虑怎么提问的时候,对着一脸了然的石晓晓挑了挑眉。
石晓晓笑着摇摇头,只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祝妈妈想了一会儿,总算有了决断,掷杯筊前又谨慎地问了张老胡子:“要是这个杯筊有了答案,而我想知道更多,还能再用其他方法算算吗?”
“当然行。除了杯筊这一次,我今日还余了两个卦签可算。”张老胡子面色平和,淡然得很。
祝妈妈起身捧起杯筊,放在额前默念三遍问题,往地上一掷。
两块杯筊落地滚了滚,两个凸面齐齐向上。
“咦,二阴面。银杯。”张老胡子伸长脖子往地上一瞥,“这事儿不成吗?”
祝妈妈不信邪,又捡起杯筊掷了两次。
这对杯筊依旧是两个凸面向上。
“抓不回来?居然抓不回来了!”祝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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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得了否定的答案,气得要死,“要是让我知道谁把这两个丫头给弄走了,我要扒了他的皮!扒了他的皮!”她说着一脚踹翻了张老胡子摊前的板凳,怒火熊熊地往杨柳巷子深处走去。
石晓晓和张老胡子目送了一会儿祝妈妈,见她走远了这才又聊起来。
“这么多年了,就没见祝妈妈家的小丫头丢过几个。”石晓晓说着帮张老胡子扶起了摊子前的凳子,脑海中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突然笑了一下。
“她那生意有损功德,这么些年才丢三个丫头,已经算是运气好的了。”张老胡子绕到摊子前面捡起了地上的杯筊,又走回摊子后放好,“不过她这运气也算差的,十多年了,她拢共就买了五个丫头……”
十多年的时间,祝妈妈陆陆续续买了五个小丫头,原本打算好好教养留在院子里做姑娘,却好巧不巧先后没了三个亏了银子,祝妈妈哪有不气的。
石晓晓看着张老胡子算完最后两个卦签,其中一次他又给人准备了一对杯筊。
和祝妈妈用的那对有些相像,却是不同的一对。
而张老胡子的小暗屉里,还有好几对看起来有些相似却又不同的杯筊。
张老胡子今天的九个卦签一个上午就算完了,他和石晓晓打了个招呼便早早收摊走了。
石晓晓站在自家小院门前,望着砖墙屋檐店铺院门连接并排的杨柳巷子,她恍然间想起了好久之前,她也是这样站在杨柳巷子中,站在这个位置上,傻乎乎地望着。
望着明明有尽头的巷子,却好像怎么也望不到头一样。
“你这丫头再这么望下去脖子会断的哦。”那时候的张老胡子瞧她年幼老爱在言语上捉弄她。
石晓晓那时候还小,还没和张老胡子混多熟,听见他这样说将信将疑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只是有点僵,却还不至于断掉。
“胡子爷爷你吓唬我!”石晓晓后知后觉,却也明白过来。
“这巷子你还要看好多年呢,也不急于一时。”张老胡子低头拨弄了一下桌面上的几个古钱,“以后你会有更多的时间看这条巷子的。”
石晓晓觉得他这话很奇怪,双眼直挺挺地看着他。
张老胡子抬手从签筒里抽了一支签,瞟了一眼:“三四签,‘桂兰渐发,长蛇转龙’,无论你想寻求什么,凡事急躁不得,须得静待。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张老胡子看向石晓晓,面上的褶子都生出一丝善意的温和。
石晓晓听见那一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略显呆滞的眼睛绽放出灼灼的光芒:
“真的吗?”
张老胡子知道这丫头是旁边院门里石家的小女儿,原本只是心里念着自己借了他们家门口摆摊,有心找个由头借机劝劝这失神的丫头,那支签不过是随手抽出来的,恰好签文又能对得上时下而已。
“真……的。”张老胡子对上那期盼的目光,舌头差点没能捋直。
5. 第一章 新客到(5)
又是过了两日,石晓晓在石茂山的监督和指导下亲手做了一笼馒头,虽然没有父亲做得好,但也能吃。她将蒸好的馒头分给了自己的几个熟人和朋友,又给林东东那个小家伙分了点后,便打包给张老胡子带了些去。
她刚推开巷子上的小门,正巧看见曾大爷喜笑颜开地提了一篮子新鲜的果子送到张老胡子的摊子前。
张老胡子一瞧曾大爷那畅快的模样就知道他的难题解决了,欣然收下了曾大爷的这一份礼。
“何如?”张老胡子接过篮子的时候随口问了一句,那神情怎么看都是胸有成竹又得意洋洋的模样。
“还真是像你说的那样啊,家里有我儿子的鸿运罩着,我家那院子果然还是卖出去了!”曾大爷心头的一块石头落地,面色也和善了不少。人也不急躁了,说话也不冲了。
“好好好!”张老胡子捋着自己的胡子连连点头。
石家和曾家门对门做了多年邻居,这一真真切切听见院子的主人换了,石晓晓便上心了些,关心地问起来:“曾大爷,你家院子卖给谁了?”
曾大爷见石晓晓这么关心,回想了一会儿:“应该是个好相处的人,脾性还不错,人也精神。”曾大爷说着,像是想起来什么,看向石晓晓的眼神也带了点审视和探究的意味,语调也悠长了起来,“晓晓啊……”
“嗯,怎么了曾爷爷?”石晓晓听见他这语重心长的语调,就觉得他想说什么自己不太想听的话。
“之前邓大娘是不是上你家去了嘛?”曾大爷脸上露出了意味深长的慈祥。
这话来得太突然,石晓晓愣了愣才点点头,嘴巴嗫嚅了会儿,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
曾大爷也不在意她那扭捏模样,依旧挺热心地和石晓晓说话:“难道邓大娘给你说的几个人都不合你的意?哎,我看那买我们家院子那人也还不错,人长得周正,年纪也合适,就是不知道家里有没有娶亲……”
石晓晓这下更是不敢接话了,闭紧嘴巴地看着曾大爷尴尬地笑着。
曾大爷毕竟不是能管石晓晓亲事的人,说了两句热忱话见石晓晓没有几分乐意谈论的意思,便也不再问了。他掉头又和张老胡子说起自家的事来。
他说郦州是个好地方,自家儿子也寻了个好住处,可也不知将来还能不能回杨柳巷子落叶归根云云。
张老胡子闻言畅然一笑又劝慰他:“你家儿子到了郦州自然也是如鱼得水顺畅得很,只要他踏踏实实好好做官,将来时候一到,郦州也留不住他。”
曾大爷听着这样的话,心里很是开心。这要是郦州都留不住,那只能是往更高更大的地方去了!只要儿子能够步步高升光宗耀祖,他就别无所求了。
“要真是这样,我也死而无憾了。”曾大爷心满意足地笑着,似乎也不在意自己将来还能不能回江城的杨柳巷子了。
“你这老头儿还真是……”张老胡子笑着摇摇头,“你是福寿安康一世无忧的命,哪里还需要担忧这些。你儿子争气又孝顺,终会让你顺心如意的。”
“哈哈哈,要是这样,那还真是好呀!”曾大爷笑得舒畅,很满意张老胡子说的话,心里就觉得这篮果子没送错!
张老胡子笑呵呵地送走了曾大爷,转头望向静默站在一旁的石晓晓:“你这丫头今天不出门?杵在这里做什么?”
石晓晓这才将自己包好的馒头交给张老胡子:“这是我自己做的,虽然没爹做得好,但也能吃。”
“哦呀,这样呀,谢谢谢谢。”张老胡子笑呵呵地收下了馒头,看着石晓晓的瞬间突然转动了一下眼睛,面上露出类似邓婆婆热心时候的神色,“曾老头的提议不差,你不妨考虑一下?”
石晓晓一时没理解到张老胡子的意思:“曾爷爷的提议?”
张老胡子朝着街对面抬了抬下巴。
石晓晓笑了一下,什么话也不说,就退回了自家的院门,轻轻地将门关上了。
杨柳巷子有新客。
不过是一天的时间,便叫杨柳巷子的老住户一传十十传百给传了个遍。
仅是住户,杨柳巷子少有能定居下来的新客,能留到最后的,大多都是看上了能在杨柳巷子赚钱的门道,想要留下来赚钱讨生计的人。
这新来了一个人买了曾老头的院子,不少人都在暗地里设赌局,就赌这新来的能在杨柳巷子呆多久。毕竟作为居住生活的地方,杨柳巷子不是最好的。也不知这人能够在杨柳巷子里忍受多久。
石家院门时不时开开合合,石家几人进进出出,却没有见到过这个对面新来的住户,反倒是看见了曾大爷。他老人家满面红光地指使人搬运东西。
“曾叔,要去郦州了啊?”李春提着装得满满的大菜篮跟在扛了袋面粉的石茂山身后,抬眼看见曾大爷使唤着几个衙役模样的差人做事,便主动招呼了一声。
“是啊,这不是就要准备走了么——哎,那东西不要放过去呀,会掉的,往右边放一点……”曾大爷指挥着一个差人将东西放稳,又掉头和李春说起话来,“石家的呀,我家最近忙不过来,我竟忘了跟你说——买我们院子那个人啊,是个厚道人——不是个让人放心的我也不会让他住这里、住你家对面啊!”
“能过曾叔你的眼我们肯定放心!”石茂山扛着面粉十分郑重。
“是呀,曾叔,我们肯定放心。”李春点点头,附和着。
“那人看起来家境应当不算差,人也精神可靠,要是他不曾娶亲的话,倒是和晓晓挺合适的。”曾大爷对这事儿十分在意,又在石茂山和李春的面前提了一次,生怕这么个看起来不错的人儿一不小心就被巷子里的其他人给抢走了一样。
石晓晓正走到门口来接父母手里的东西,刚打开门又听见曾大爷在那儿说这话。她望了望曾大爷背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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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辆马车,没看见高升的曾叔,正巧看见差人们打好绳结固定住了东西就忙对曾大爷道:“曾爷爷,你家东西都收拾好了,赶紧走吧,别让曾叔等太久了!”
“哦,对对对。”曾大爷总算想起正事儿,“我儿子还在城外的东路亭等我呢!可不能耽误他时间了!”曾大爷说着连忙吆喝着随行的差人上路,上车前还好意地叫石茂山一家去郦州看他和他儿子。
石茂山主动应下,目送着这位住了十几年的对门邻居离开,便带着妻子女儿回了院子。
“晓晓,曾叔说的那人是不是叫你看过了?”李春将手中的鲜肉蔬菜递给石晓晓时,突然问话。
“没看过。”石晓晓飞快夺过李春手里的大菜篮儿,一溜烟儿地跑进了厨房。
自从被邓大娘盯上后,石晓晓感受到了来自杨柳巷子各位长辈的惦记,就连曾大爷离开前都没忘了这个事,还要提醒她爹娘一句。
石晓晓不禁有些怀疑,难道是因为石眠眠婚事太顺利,大家都觉得她应当也是及笄之后顺理成章地嫁出去?
石晓晓是石家的二姑娘。
有个二姑娘,自然还有个大姑娘。
石眠眠就是石家的大姑娘。
石眠眠今年二十,比石晓晓大五岁,出生时定了娃娃亲,十五嫁人,十六跟着夫家一块搬走,离开了江城。
后来石眠眠是两三个月来一封书信,说些琐事和际遇。她那一手字从狗爬到字迹清晰用了三年多的时间,从简单的字到略微复杂的字又用了一年多的时间。
石晓晓有这么个远在他方又惯爱写信的姐姐在,没少跑腿去驿站取信,也没少学些新字给父母念。有时她也会忍不住想,石眠眠是不是就爱跟自己作对,信里不认识的字越写越多,害得她念信的时候总会不小心咬到自己的嘴皮子。
事到如今,不止写信要跟自己作对,连“嫁人”都能跟自己作对了!
大概是有了这么个顺利嫁人的姐姐,石晓晓敏锐地觉察到杨柳巷子里的人们拿她姐妹俩做比较,似乎总担心她石晓晓什么都要比石眠眠晚一步!
石晓晓想着有些来气,手上重重地在木架上分放着新买来的菜,嘴里还是有些担忧地嘀咕了一句:“不会差那么多吧……?”
到底是什么差得多不多,石晓晓心里没个定数。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石眠眠相看的次数肯定没有她多。
经石茂山夫妻俩一说,邓婆婆知道了石晓晓心里有主意,便说既然这样她就不多管了,只是日后要是有喜事可是要来讨杯喜酒的。
邓婆婆几日不登门,又有巷子里其他想来相看的人过来找李春。
李春想着自家二姑娘的别扭模样,又一一推谢了。
杨柳巷子人多,天天都有新鲜事发生。石晓晓这事儿并没有占据老街坊的目光太久,大伙的视线便很快被另一件事给占据了。
6. 第一章 新客到(6)
大半个月了,这杨柳巷子的新住户都还没走?
私下设赌局坐庄的赚了个盆满钵满,赌局不大,但胜在量多啊。
杨柳巷子的老住户多是土生土长,新来的住户屈指可数。一见这新来的既没开铺子又没设摊子,却又在巷子里安稳住下了,大家伙不免都有些好奇了
——难道他真的会在这里落户?
“那个新来的年青人叫什么来着?”
草台班子里的小杜鹃一抓着石晓晓就问了起来。
石晓晓刚去杨柳巷子的钱家客栈送了三屉包子,还没走回石记就被小杜鹃给拽住了袖子。
“你怎么回来了?”石晓晓看见小杜鹃有些意外,他们春喜班不等到年后生意淡了,那是不会轻易回巷子的。
“班主说今年赚够了,又听说巷子里有新来的,便叫我们都回来了——哎,不是,我问你话呢,那新来的年青人叫什么呀?”小杜鹃被石晓晓一打岔,差点就忘记了自己拦住石晓晓的目的。
“我不知道呀。”石晓晓最近被曾大爷和张老胡子那些话惹得心绪不宁,下意识地就在回避新来那人的消息,总担心自己要是显得太过关心,又会叫人旧事重提。
小杜鹃哪里肯信:“诓我呢?他都搬到曾大爷他们家的院子里住了大半月了,就你家那小门对面,你还有不知道的?”
石晓晓不耐烦和小杜鹃说对面那人的事儿,一心想挣脱小杜鹃离开,便连忙找了个借口:“我爹还在等我回去学手艺呢,再耽搁可就要挨骂了!”
“哎呀也是,石叔那脾气就是见不得你偷懒!你回去吧。”小杜鹃在春喜班学艺是吃过苦的人,自然也知道在老师傅面前学艺是偷不得懒的。她一听石晓晓这样说,便十分理解地送她离开了。
石晓晓一边飞快往石记走,一边暗自松了口气,心想这事儿总算是避开了。
可是,天不遂人愿。
她越是想避开,那事儿就越是凑到她面前。
“曾家老院新来的住户姓舒,舒坦的舒。”这话是宋木匠说的。
“他全名叫舒亦钦,‘不亦说乎’的‘亦’,‘钦慕’的‘钦’。”这话是张老胡子说的。
——石晓晓总觉得张老胡子对着自己说“钦慕”二字的时候,语调咬字别有意味。
“那个舒亦钦好像会打铁。”这是朱铁匠说的。
“那个小子明明会的是算账呀!”这是钱家客栈的钱老板说的。
“不对不对,那舒小子明明身体结实有力气,是能干重活的人啊!”这是脚夫张说的。
“嗨,这怕是搞错了,舒公子明明是个会读书识字的斯文人嘛。”这是摆摊子写书信的莫秀才说的。
……
每日都有巷子里的人议论舒亦钦。
但凡有人添上一句与他相关的话,便叫人觉得这人能耐得可怕,却又没人知道他的来历。
舒亦钦一时间变得十分神秘。
他的长处,他的能力,他的生计……
杨柳巷子之中,就没人搞清楚。
更让人疑惑的是,他常常混迹在杨柳巷子不同的铺子里,寻些散活挣几个铜板——活干得倒是认真,可挣的那几个铜板远远不够他出来买一回肉一回酒。
有些人怀疑他是不是跑来杨柳巷子探底的,可他一天除了那些五花八门的散活就无所事事了,闲余的时间都在杨柳巷子闲逛,少有离开的时候。接触的大多也是杨柳巷子的人,倒没什么往外传递消息的动静。
看起来倒是正正经经打算住下了。
舒亦钦除了神秘外,还有个神奇的地方。
他似乎挺会揣摩人心的,好些给了他散活的商铺老板都发现了,他似乎特别会对着老板的性子做事,叫人觉得跟他一块做事轻松又舒服。再加上他会的东西不少,好些铺子都挺喜欢他去找活儿做的。
一时间,舒亦钦成了杨柳巷子老人口中常有的谈资。
谁若是能找到些新的发现,便能叫一巷子的人都洗耳恭听。
石晓晓生在杨柳巷子,也是巷子里的“老人”,不论情愿不情愿总是会听见那个舒亦钦的事情。
“舒亦钦舒亦钦,怎么巷子里说的全是舒亦钦!”
大清早的,石晓晓一边帮着李春捡包子,一边在嘴里气恼地嘀咕着,总觉得这人一点也不讨人喜欢。
“晓晓姐,舒哥哥让我买两屉包子带过去!”林东东站在蒸笼对面递了二十四个铜板来。
石晓晓收了钱,取了两屉包子,包了层棉布递过去:“小心烫啊,一会儿记得把蒸屉还回来啊。”
“好嘞。”林东东乖巧接过,“一会儿就给你还过来!”
“那卖画的苏哥一口气能吃这么多包子啊!”石晓晓觉得自己有了新发现,突然间对那个瘦弱画师的胃口有了不一样的认识。
“卖画?”林东东抱着两层小蒸屉有些迷糊,“他什么时候卖过画了?不是不摆摊吗?”
“不摆摊?”石晓晓看着林东东在蒸汽后隐隐绰绰的糊涂模样心中也有些疑惑。
“对啊,舒哥哥不是只做散活嘛。”
林东东此话一出,石晓晓才反应过来:杨柳巷子姓舒的,只做散活不摆摊的,可不就是那个新来的舒亦钦吗?
“你什么时候这么好心帮他跑腿了?”石晓晓觉得林东东不是那么热心的孩子。
“你要是给我两个铜板三颗小糖丸,我也帮你跑!不过——”林东东抱着蒸屉转身,回过头跟石晓晓道,“你那饴糖不比糖丸,坏牙总是要挨骂的!”林东东说完,掉头就跑!
“哼,都是糖!什么小糖丸,还不是一样要坏牙!”石晓晓愤愤不平,也不知是因为林东东嫌弃自己的饴糖,还是因为自己这小跑腿被别人给挖走了,连带着扣蒸笼的手劲都大了些。
“晓晓你干嘛呢?”
李春见她手上没个轻重,忙护着高高砌起的蒸笼,嘴里斥责了一声。
石晓晓见自己差点把蒸笼震翻,缩缩脖子又老老实实干起活来。
约摸一个时辰后,石记稍显空闲了。
一个人走到石晓晓面前递了两格小蒸屉过来。
“你先放那边桌上吧。”
李春抽空去后院准备午饭,石晓晓一个人蹲在灶下烧火,两眼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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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注着灶里的火焰,看也没看就抬手指了铺子前摆着的一张小方桌。
“哦,那我放这里了。”伴随着蒸屉落桌的声音,一个不太熟悉的说话声响起。
能直接借走小蒸屉的都是巷子里的熟人,大家互相信得过也没那么多讲究。可是这个声音一听就不是巷子里的人啊!
石晓晓总算起了心思抬头看一眼。
青年男子,浓眉星目、皮肤白皙……
这这这,这不就是那个被自己撞碎东西的人吗?石晓晓心想,他不会是来追债了吧?之前不是说算了吗?
“你……来作什么?”石晓晓迟疑出声。
“来还蒸屉啊。不是东东那小子说这蒸屉要还的吗?”青年男子看了看蹲在地上的石晓晓,有些纳闷。
“你是舒亦钦?!”石晓晓腾地站了起来,有些吃惊。
“正是。”舒亦钦灿然一笑,眸中星光仿若碎银。
糟糕!石晓晓暗中惊呼。
“你……这……不会……”石晓晓看看桌子上的蒸屉,看看站在跟前的人,一下转向桌子一下转向舒亦钦,吃不准舒亦钦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总不会是他还是想不过,终究要自己赔他那碎掉的东西吧?
石晓晓脑中飞快地转动着,突然觉得这人做散活的路径别有深意!
钱老板的钱家客栈,莫秀才的抄书写字摊,脚夫张蹲街边等活儿的老树桩,宋木匠的木工作坊,朱铁匠的打铁铺……
这一个个在杨柳巷子排开,可不就刚好把杨柳巷子均分成好几段吗?
他一定是处心积虑在找我!一步一步地在巷子里暗中观察!
只是最后才发现自己就在斜对面的石记,家里院子的小门就对着老曾家的院门!
费了这么多功夫才找到自己,也不知道这舒亦钦心里有多恼怒!
石晓晓知道自己理亏,看舒亦钦的眼神都带了丝怯懦。
舒亦钦正欲从怀里掏东西出来,一见石晓晓的模样便僵了动作,似是不太确定自己是否能从石晓晓手里要到钱:“你这……难道是……?”
“我也不是不想给钱,是你之前说算了的。”
石晓晓不是赖账的人,在石茂山的教导下也是有些责任和担当的。她不喜欢舒亦钦这么想索要赔偿又不太干脆的模样,说了舒亦钦两句后,还是认真面对自己闯下的祸事。
“你既然反悔了,那这东西应该挺值钱的吧。该我赔的我也不赖账。不过,你还是说清楚,那东西到底什么价,赔钱的期限最长能宽限多久。我家小本经营,一时间也没法拿出太多来。我也不能全都问家里要……总还是要花些时间的。”
看着石晓晓如此郑重,舒亦钦放下了自己的手,双目看向石晓晓的眼睛注视了一会儿,似有考量一般说道:“我……让我再想想,再想想。”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石晓晓望着他那似在思索的背影不解地皱眉。
要个账而已,有这么多顾虑吗?
舒亦钦怎么想的,石晓晓不知道。
但她想尽了各种可能性就是没猜到舒亦钦的要账方式如此清奇!
7. 第二章 偿还债(1)
石晓晓觉得自己很可能背负了巨债,可在没有定论前她又不敢和石茂山两人和盘托出,第二天在铺子里干活都有些忐忑,时不时就有失误,连邓婆婆从铺子前经过了两次都没能察觉。
李春受不了她老给客人捡错包子馅儿,赔笑脸送了几个包子后,就把石晓晓赶到了馒头蒸笼前。
李春心想,光捡个白面馒头而已,不至于这样都还出错吧?
石晓晓简直没有辜负自己亲娘心中那一丁点儿的不确定。
很快,她又把钱给算错了。
“咦,馒头涨价了吗?”
当李春第八次听见客人发出这样的疑问后,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把石晓晓给推进了里间,让她继续去给石茂山当学徒。
石茂山带着石晓晓揉了两次面,又觉得这孩子心不在焉手上没力劲,带了小半个时辰见石晓晓还是没什么长进,又把她给撵去院子里玩儿了。
“既然今天没心思做面,那你还是去屋里玩儿吧。”石茂山扯着嘴角面色凝重地看着石晓晓揉的面团,极为不满意。
石晓晓发觉石茂山面色不愉,心知狡辩无用,又灰溜溜缩回自家院子里。
她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枕手趴在石桌边,感受着一点一点迎着额前碎发吹来的细风,心里一上一下的没法安定。
约是过了一个时辰,石晓晓听见铺子里传来了石茂山的声音。
“晓晓,出来!”
石晓晓一听便觉得是铺子上忙不过来了,喊着要自己去帮忙。她匆匆往铺子里跑去,绕过石茂山和案板,迎着大门就看见了正和邓婆婆聊得起劲的李春。
铺子里生意还好,李春一边和邓婆婆说话一边还能得空收钱捡包子馒头。
石晓晓意识到不妙了。
“晓晓过来!”李春在门口对着石晓晓招了招手。
石晓晓缓缓挪了几步才到李春面前。
“晓晓呀……”
邓婆婆一开口,石晓晓就猜到她要说什么了。
果然,邓婆婆下一句就是:
“本来我也说了不多管你的事,可是呀,”邓婆婆说着小心打量着石晓晓的神色,“这回还是有人三请五请地托我来说媒,我见他是真心实意的,人又不错,我就厚着老脸过来了。知道你是个有主意的,可也不妨碍见上一面吧?”
石晓晓本想一口拒绝,可她敏锐地发现石茂山擦着手出来了,李春的脸色也在将崩未崩的模样。石晓晓想到今早在铺子里犯的一堆毛病,心知这会儿跟爹娘违逆不得。
“那……”石晓晓飞快扫了自家父母一眼,勉为其难地跟邓婆婆说,“那我就去吧。”
邓婆婆见她松口,连忙将人拉出铺子,扬声和石茂山两人说了声:“我把晓晓带走了,一会儿再给你们送回来!”像是担心石晓晓反水一般,抓着她的手臂就往前冲。
石晓晓回头看石茂山两人时,发现他俩面色松弛了不少,又聚在一起说着什么。
这会儿果真还是该顺着来呀……
邓婆婆带着石晓晓去了一家小饭馆,林记食居。
林记食居不大,却是杨柳巷子当中比较干净整洁的一家饭馆。
邓婆婆但凡要带人相看,大多是安排在这里的小隔间里。
安静一些,私密一些,不在大庭广众之下,也能叫见面的男男女女放开些。互相简单聊聊天,熟悉熟悉,了解了解。
石晓晓跟着邓婆婆进了隔间,就见桌子边上坐着一个眉目清秀的青年。看起来不怎么脸熟,不像是巷子里的人。
“喏,这位就是华盛街宝珍斋齐掌柜的外甥,李玉李小哥。”邓婆婆将石晓晓安排在那青年的对面坐下,嘴里同石晓晓介绍道。
“这个就是石记的晓晓。”
石晓晓点头坐下之际,邓婆婆又跟李玉再介绍了一遍石晓晓。
李玉看起来还有些拘谨,偷偷看了几眼石晓晓又立刻挪开目光,不甚自在地看着一旁的墙壁道:“嗯,是她。”
“人我给你带来了,你可有什么想说的?”邓婆婆笑眯眯地打趣着李玉,也不顾及他那几分拘束。
李玉依旧是侧头看着墙壁,动了动嘴却又说不出话来。
石晓晓看着这个清瘦又腼腆的人,嘴巴不自觉地扯了个下弧线。她本就不喜欢这些事,若不是今天在爹娘那里记了几笔,她还真不愿意来。一见这人不看不自己不说话,光知道磨时间,心里就更是不耐烦了。
她在桌下伸手欲拉邓婆婆说悄悄话,就听见对面李玉的声音轻轻浅浅地响起。
“姑娘笑靥如花、灿如春阳,小可偶然得见心生难忘。欲与姑娘共结秦晋之好,不知愿否?”
一听这话,石晓晓就想起了最近偶有来信的石眠眠。
石眠眠自打学会了些复杂的字眼后,便开始爱玩些文不文白不白的字句,弄得石晓晓越发不爱跑去驿站拿信。只要一念出来,她就觉得自己想把那不伦不类地信给撕了!省得心烦!
好好说话不行么?!要这么为难姐妹吗?!
石晓晓正欲色变,隔间的门板就被敲响了。
邓婆婆以为是林记食居的老板娘上菜,便说了声“进来吧”。
门板应声而开,一人直挺挺站在门边,对着李玉沉声道:“她不会嫁你!”
“嗳,你这新来的不懂规矩吗?”邓婆婆在杨柳巷子说媒有些声望,见不得人来拆台,说话的声音顿时失了柔和,尖锐了起来。
“新来的”说的不是别人,正是舒亦钦。
“你来做什么?”石晓晓看着突然出现的舒亦钦莫名其妙。
舒亦钦对着石晓晓软和一笑:“我来问你讨东西呀。”
石晓晓脑海中闪过那些漂亮的碎粒,心想这人可真会挑时候。
邓婆婆还欲再斥骂两句,却听坐在里边的李玉开口了。
只见李玉抬起头,目光正视舒亦钦,隐隐有些不甘之意,说话的声音却还算平稳:“如何不会了?”
舒亦钦浓眉一弯,星眼一眯,从怀里掏了个物件儿出来,托在手心里给李玉看:“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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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既有所赠,便难再辜负。”
邓婆婆看了了然。
李玉看了怅然。
石晓晓看了愤然!
“怎么在你那里!”石晓晓气急出声。
舒亦钦手里的,正是石晓晓那只丢失的、带着穗儿的绿荷包!
舒亦钦神态嗔怪:“你倒是说说看,怎么会在我这里的?”
“我怎么知道!”石晓晓觉得这误会简直要不得,涨着一张发烫的脸就起身冲了过去,“还给我!”
舒亦钦托着荷包的手一个翻转藏在背后,另一只手一个巧劲将石晓晓搂在胸前,语调亲昵地说道:“恼羞成怒,投怀送抱呀。”
“你个疯子,吃错药……”石晓晓在杨柳铺子活了这么些年,就没被谁这么捉弄过。她张嘴就要骂,却被舒亦钦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嘴巴。
“她这会儿还在生我的气呢,失陪失陪。”舒亦钦半托半搂地带着石晓晓往外退,脸上赔笑说道,“今天给二位添麻烦了,这顿我请了。”
李玉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顿时泄了气,瞧见自己心怡的姑娘将贴身之物赠与他人,心里怎么都不是滋味。
“今日麻烦您了。”李玉起身对着邓婆婆拱手一鞠躬。
“哎哟使不得使不得,我这不是、这不是没促成嘛。”邓婆婆心有内疚,连忙扶住他,“也怪我没打听清楚,竟不知道这新来的竟然先、先……”
邓婆婆嘴里那句“先下手为强”愣是半晌没能说出口。
“不过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想是我与她之间并无缘分吧。”李玉惆怅地说着,却是长叹一声,缓缓离去。
邓婆婆在隔间里坐了一会儿,脑中又过了几遍今日这场“相看”,想知道今日自砸媒人招牌的缘由在哪里。
过了三盏茶的功夫,她在这当中嗅出了几分“蹊跷”来。
晓晓之前说心里有人是在舒亦钦来之前,而舒亦钦在此之前也没见和巷子里哪个老街坊熟悉。在他来之前,他和晓晓应是没有见过的。可见,晓晓说的那个人,并不是他。
而方才舒亦钦带晓晓离开时并没有主动找老板付钱,那么他说这顿“相看饭”他来请,他是不是早就付了钱?
那么,他是不是早就准备好要来敲门带走晓晓了?
如果都是他算计好的,那么他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准备的?
晓晓惯来机灵爽快,若是有送荷包这等事情,又怎么会答应来相看呢?
可邓婆婆想起在石记和李春说话时,瞄见了她眉间的暗火,心里又有了猜测
——该不会,那死丫头就是为了不在那刻惹火李春,才听话乖乖出来的吧?
邓大媒人脑中猜测万千,离那仅有的真相忽远忽近,却也是真真正正地下定决心,晓晓这丫头的事儿,她可真的真的是再也不管了!
“你干什么啊!”石晓晓终于奋力挣开了舒亦钦,心头很是火起!
她连推带甩地撇开舒亦钦的手,语气暴躁异常:
“你到底想干什么啊!”
8. 第二章 偿还债(2)
石晓晓和舒亦钦两人站在杨柳巷子的僻静角落里无言对峙。
舒亦钦脸上那亲密的神色一收,又变成了一副不熟不生的模样,嘴里却说着不该他说的话:“你嫁给他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了?”石晓晓又是怒火中烧又是一头雾水,未及舒亦钦开口,她又立马道,“不对,我嫁给谁合不合适关你屁事!”
石晓晓横眉竖目,嘴巴也就有些不客气了。
“你算什么?凭什么捡了我的东西不还我!凭什么当着邓婆婆的面装模作样惹人误会!凭什么多管闲事!凭什么插手我的事!……”
石晓晓气冲冲的,口中说一个“凭什么”就迫近舒亦钦一步。舒亦钦被她气势威吓,让那势头压得步步后退,直抵身后的墙壁。
舒亦钦看似冷静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裂缝,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慌张急忙说:“不是的,我……”
“好了,别说了!”石晓晓叉腰站在他面前,抬手一挥打断了他,“不就是仗着捏着我的短处吗!我都说了要赔你要赔你,你既不说要多少钱,又不说给多少期限,反倒把手伸到我这儿来管我的事儿了?你究竟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啊!”
舒亦钦见她如此生气又执意要照价来赔,不由得苦笑:“那东西,又哪里是你能赔得起的啊?”
“胡说!”石晓晓不乐意了,她回想那东西的模样,却又不认识那东西,只能硬撑着说道,“那东西……那东西不就是琉璃蛋子么!西域游商也会带些来!也不见得能贵出天价来!”
“琉璃?……”舒亦钦皱眉笑着,有些犹豫到底要不要告诉她。
西域游商带回来的琉璃蛋子多是长得像石头、不怎么纯净的下等品,价格确实不会贵到哪里去。
对上石晓晓较真的眼神,舒亦钦很是无奈地说道:“虽有几分相似,可它真的——不是琉璃啊。”
“不是琉璃?”石晓晓一愣,“那是什么?”
看着石晓晓,舒亦钦的目光中再一次出现了叹息。
恰如那日石晓晓将他手中东西撞碎后的愁绪。
“它是月长石。”
石晓晓狐疑地看着舒亦钦,却没有再问月长石是什么。和舒亦钦争论间火气又散了不少,这会儿也只是余怒未消地说道:“今日你这般捉弄我,我不信你。月长石是什么价,我自己去打听清楚,该给你赔多少我就给赔多少!”
舒亦钦见她这般坚定,也不好说什么。可一瞧见她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便立刻将荷包塞进自己的怀里。
“荷包还我!”石晓晓抓住舒亦钦的袖子用力往外扯。
舒亦钦力气却比她这干惯了活儿的人还要大,岿然不动间说道:“先押我这儿,万一你不还了呢?”
“你今天都拿出来消遣我了,我怎么敢放你那里!”石晓晓见他还要拿着自己的荷包着急得很。
“我不信你。”舒亦钦稳稳地将石晓晓的话重复了一遍。
石晓晓一噎,觉得这人就是不讲道理,一阵儿一阵儿地跟自己抬杠。
“你还没赔我东西呢,就已经可以这般凶煞地待我。我若再没有几分典押,还不知道你能把我怎么样呢!”舒亦钦说着将目光落到了自己的袖子上。
石晓晓见他煞有介事地将由头找到自己身上,这才不情不愿地收回了自己抓着袖子的手。
“要不是你拿了我的荷包,你还真当我愿意碰你啊。”石晓晓嘴中小声地碎碎念,十分不痛快。
“你说什么?”舒亦钦隐约听见她在说话,却好似没有听清楚。
“没什么。我会尽快打听清楚的,不会‘拖累’你的!”石晓晓刻意对着舒亦钦将“拖累”二字咬得重了些。
舒亦钦权当自己听不明白她话里的含义,一副“如你所愿”的模样点点头。
“你要是等不及,你就让东东或者张老胡子传话给我。”石晓晓可不想他又找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理由。
“不会,我可以等。”
舒亦钦面色平和地看着石晓晓,脸上有着一丝模糊的笑意。
石晓晓不知他有何居心,面对着他又不畅快,眼看着抢不回自己的荷包,又更是不高兴了,心里挣扎了很久才十分不甘愿地说道:
“这荷包押给你可以,但你绝不能再做今天这样的事了。”
“知道了,我不会拿出来的。”
听见舒亦钦的承诺,石晓晓正要松口气,哪知他转而又郑重说道:“我会好好放进怀里,不会让任何人拿走的!”
石晓晓听得背上寒毛竖立,总觉得他这话颇有歧义,可肝火旺的时候脑袋也有些转不过来,一时没能发现问题在哪儿。
但石晓晓又极不愿意再和舒亦钦多呆,神色不悦地和舒亦钦约定了一声“那就这么说定了”,扭头就往自家铺子走。
“就这么说定了?”舒亦钦看着石晓晓的背影,似有几分不赞同。
石晓晓刚走到石记铺子边上,突然间想起来,自己之前是和邓婆婆一起离开的,现在又没和邓婆婆一起回来,少不得又要被爹娘细细盘问。要是再知道今日这场“相看”有多“精彩”,石晓晓觉得自己在爹娘面前是讨不到好的。
她想着又往自家院子的小门走去。
“咦,又出什么事儿啦?”张老胡子见石晓晓偷偷摸摸跑到小门来,不由有些好奇,“怎么不走铺子里回家?”
“嗨,别提了!”一见到跟自己关系颇近的张老胡子,石晓晓心中那点憋闷总算有了倾吐的地方,“你之前搭着曾爷爷怎么说那个舒亦钦来着,你还记得不?”
“曾老头儿?”张老胡子回想了一下,“他说那人不错啊。”
“不错,哪里不错了?他今天可就跟个扫把星一样……”石晓晓说着气不打一处来。
“不应该呀。”张老胡子细细思量,捋着自己的胡子道,“曾老头家鸿运当头,哪怕是卖屋子说句话也能带些气运出来,他既然开口有意为你牵线,那也不能差呀。不应该呀……”
瞧着张老胡子满嘴“不应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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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陷入沉思,石晓晓也不打扰他,摸回自家的小门发现能进去,心情又转好几分。
石茂山和李春在铺子里忙完,回了院子就发现石晓晓竟然已经在家里做饭了,少不得又多问了几句“相看”的事情。
“那个小哥没看上我。”石晓晓心中祈求邓婆婆可千万不要来拆穿啊。
“看不上你?”李春想着邓大娘说过的话又觉得不太对劲,“邓大娘不是说,是那小子求着她来找你的吗?”
石晓晓心头一惊,连忙说:“谁知道呢,兴许聊了几句觉得合不来吧。”
“是吗?”邓大娘来说相看的事石茂山没有听全,只是在石晓晓被带走后又听李春提了提,这会儿听见晓晓这样说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光凭几句话就知道合不来了?”
石晓晓想起了舒亦钦和李玉的对话,心说可不是嘛,这人要是讨厌了,就是几句话也足够看出来了。
那个舒亦钦可真是讨厌!
石晓晓根本不愿再回想今天的事,毛毛躁躁地炒了几个菜端到院里的饭桌上,舀了饭拿了碗筷就叫石茂山和李春吃饭。
原本石茂山和李春都还在气石晓晓今天做事飘忽,一天忙到晚还没来得及收拾她。这会儿骤然见到石晓晓心情不好,反倒没有那么多教训话要说了。
石茂山不小心嚼到菜里的碎泥渣也没啃声问今天这菜到底洗干净没有。
李春在稀饭里吃到了小石子也默默用手取出来悄悄丢地上了。
两人不禁有些想念石眠眠。
大女儿的手艺可从来不会因为心情变化而大打折扣的呀。
大概是李玉委屈难受不愿提及,邓婆婆发觉不对又不好多说,石家夫妻顾及女儿感受没想多问……这当中发生的事竟然没有一个人主动提及。
石晓晓自觉是逃过一劫,可心里却还是有块石头没能放下。
月长石。
月长石究竟是什么东西呢?
杨柳巷子里摆地摊卖宝石的倒是有,但多是些浑浊低廉的玉石翡翠什么的,少有晶莹剔透的石头。
石晓晓一连几天都抽空在巷子里转了又转,在巷子外的一些店铺转了又转,却是没有发现长得像舒亦钦那月长石的。
即使再不愿意,也不得不将目光投向华盛街的宝珍斋。
宝珍斋是华盛街唯一一家卖上等珍宝玉石的,有原石也有打磨雕刻的成品,有女儿家喜欢的珠宝首饰,也有男儿家喜好的坠子摆件。
而宝珍斋的齐老板,就是那个李玉的舅舅。
石晓晓觉得头疼。
李玉认识自己,那他舅舅会不会也认识自己?
江城说小不小,说大不大。
街上的店铺里雇不了太多人,店里的老板既是老板又是掌柜,只要没有特别的事儿,那一天到晚都是要自己亲自守着店铺经营的。
一想到自己还得去宝珍斋面对齐老板,石晓晓就想拽出舒亦钦那家伙丢到自己脚下,用尽全身的愤怒狠狠地踩,狠狠踩!!
9. 第二章 偿还债(3)
江城的华盛街地处县衙跟前,换句话说,县衙就在华盛街上。
有官老爷在的地方,即便是再寻常不过的小地方也能有诸多不寻常。商者富绅、大族新贵、店铺酒楼、跑腿劳力……都在县衙修成后陆续聚集到这处。街面也随着时间越扩越宽,越修越直,街边的矮楼老房也随着人流的汇聚而逐渐被一幢幢矗立的楼阁取代。
当“华盛街”被称为“华盛街”后,它便如同它的名字一般,成了江城里最繁华昌盛的一条街。白日里人声鼎沸,入夜后灯火绵延,热闹非凡。
石晓晓定定地站在华盛街的街头,任由穿行的人流将自己淹没。
虽说她已下定决心要去一趟宝珍斋,可还是有些别扭,心里不住祈求着:
李玉千万不要在宝珍斋里!
齐老板千万不要知道我是谁!
千万别提那日“相看”的事情!
石晓晓倒也不是怕李玉或齐老板指责自己,只是那日的事太过突然,舒亦钦又太会搅局,她若是不和李玉解释两句证明自己清白,会觉得自己憋屈;可她若是主动解释了,反倒像是自己有多在意李玉似的——可自己又不是真的看上他了。
石晓晓深吸一口气,便鼓起勇气往宝珍斋走去。
宝珍斋在华盛街的中段,占据着最好的位置,有着高立的三层阁楼,可以说是华盛街颇为气派的一家大商铺了。
石晓晓站在宝珍斋的大门前踌躇片刻,便一口气快步进了宝珍斋。
“姑娘来看点什么?”
石晓晓一进门就被一个伙计热情招呼了,倒也没有因为石晓晓穿着朴素而有所怠慢。
一边往里走,石晓晓一边转着眼睛暗中打量店里的人,嘴里道:“我先看看吧。”她说着便伸手取了货架上展示的玉簪子。
“姑娘好眼力,这簪子是用软玉……”
石晓晓假意打量着簪子,却时刻留意着店铺里走动的人。果然,还是在一个人挪开身体后,看到了正在跟一对夫妻介绍玉佩的李玉。
隐约间听见他说“鸳鸯玉佩”“成色”“连理共结”什么的。看起来和人说话倒是正常得很,完全没有相看时的“羞怯”。
石晓晓赶紧放下手里的玉簪,直接问伙计:“二楼上还有什么可看的吗?”
伙计迟疑道:“玉佩首饰的成品都在一楼放着,你不再看看吗?”
“不是很喜欢,不如看看新鲜的。”石晓晓瞄了一眼在店里帮忙的李玉,看着他越走越近,心里有点着急发慌,“怎么,不能看吗?”
“能看,不过上面两层都是老板亲自招呼,我就送你到楼梯口就行了。”伙计说着便在前面领路。
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
石晓晓硬着头皮跟在伙计后面上了二楼。成功避开了李玉,却不得不直面李玉的舅舅,宝珍斋的齐老板。
伙计到二楼的楼梯口,就吆喝了一声:“老板,有客人上来了。”
“知道了!”
高低错落、架满奇石的支架后传来一声回应,伙计闻声对石晓晓说了声“还请稍等片刻”便下了楼。
齐老板跟自己身边的客人说了几句便绕出架子来到楼梯口。
齐老板和李玉有三分相像,也是长得瘦高斯文的,但却又因年纪比李玉大,又有几分沧桑颓意。
他看见石晓晓后有些诧异:“你来……是找李玉的?”
找李玉?石晓晓怔了怔,瞬间明白过来——
齐老板认识我!
他为什么会认识我啊?!
石晓晓完全不记得自己之前什么时候来过宝珍斋,也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和齐老板打过照面说过话。
“不是不是。”石晓晓连连摆手,“我是来看石头的。”
“你喜欢奇石?”齐老板有些奇怪,“你不喜欢珠宝首饰吗?”
石晓晓越过齐老板的身子又看了眼他身后的支架,不知道那些奇形怪状花里胡哨的石头有什么好看的。
“我不喜欢奇石。”石晓晓看向齐老板,不知道怎么开口。
不知齐老板想到了什么,又问石晓晓:“那你喜欢玉石?”
石晓晓想起刚刚在楼下看的玉簪,好看归好看,可自己却不敢带戴。既怕丢失,又怕撞坏,这只要带上了就得提心吊胆,还不如不戴。
“不喜欢。”石晓摇摇头。
“你也不喜欢李玉?”齐老板突然飞快地问了一句,像是想看石晓晓的反应。
石晓晓一时没理解到齐老板说的词,还以为他说的还是什么石头之类的,可又没怎么听说过,下意识就反问:“什么玉?”
齐老板看了石晓晓几眼:“丽玉,漂亮的玉石。”
“哦。玉石之类的,大约都是好看的吧。可是,就是不太适合我。”石晓晓想象自己在铺子里带着玉簪进进出出,总觉得下一刻就会跌地上摔个粉碎。
齐老板明明知道石晓晓回答的并不是自己想要的答案,却还是从中知道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东西。
“不合适啊……”齐老板叹了口气,又有些好奇,“你这小姑娘怎么知道自己不适合玉石?”
“我常在自家铺子里做事,进出间要是掉个木簪子,我不会太过在意,也能继续干活;要是掉的是根玉簪子,我恐怕就无心做事了。”石晓晓简单地和齐老板举了个例子,也没觉得自己跑到人家卖玉石的店里说自己用不上玉石有什么不合适。
齐老板大致有些明白了,却也奇怪了:“既是这样,那姑娘应当不是来买珠玉饰物的。不知到我这宝珍斋来又是为何?”
“我来是有一件事想同老板请教。宝珍斋可是咱们江城最大最好的铺子,珠宝首饰精致漂亮,无价珍宝数不胜数……”石晓晓一脸真诚地看着齐老板,嘴上尽说些夸赞的话。
“好了好了,你直说吧。”
齐老板听着这丫头给自己戴高帽不由得有些好笑,他若是没有走出过江城,或许还真会把石晓晓的话当真。
“月长石。老板可有听说过?”石晓晓满怀期盼地望着齐老板。
“月长石?”齐老板眼露疑惑地看着石晓晓,“你从哪里知道这种石头的?”
宝珍斋说是江城最好的店铺,但并不是这世上最好的。
齐老板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出江城进货,自然也知道自己的货虽好,却不是这世上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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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城毕竟是个小地方,能叫人看上眼的都是些寻常可知的好货。
有些东西能在江城卖出去,有些东西却不能。哪怕再好再上等,也是卖不出去的。
月长石,便是这样的东西。
江城从来没有人会出售这种极脆、易碎又价高的宝石。
自然,江城之中会议论这种宝石的人少之又少。可以说几乎是没有的。
“我听一个客商说的。他说那石头晶亮又能发出月光,珍贵得很,说我没见识,肯定没见过的!我不太服气,就想来问问齐老板,是不是真的有这样的东西,到底有多贵,宝珍斋有的话能不能借我看看?”石晓晓没好意思说自己摔了别人一块,只能曲折想法。
“那确实是个好东西。只是我这里没有。”齐老板觉得这石家姑娘很是有趣,想着自家那外甥,有意再和她多说两句,“因为这东西在江城是卖不出去的。”
石晓晓却不明白了:“既然是好东西,又怎么会卖不出去呢?”
“有的东西虽好,却不是人人都能有眼光相中的。”齐老板看似在说江城里的人不识货,却是意有所指。
石晓晓在杨柳巷子浸染十多年,哪能看不出他拐着弯儿说自己“不识货”。
怎么聊上一会儿又拐到“相看”的事上了?
石晓晓气结,可又想打听出月长石到底有多贵。
“那……月长石这么好的东西,得有多贵呀?”
“越是晶莹剔透,越是月光幽蓝便越是昂贵。”
一个清亮柔和的声音自楼下逐渐逼近,却原来是上楼的李玉听见了石晓晓的提问,张嘴为她解答。
“若是寻常品相也不过是百千两白银,若是上上品,便是百万两白银都不为过。”
李玉快要走上二楼的时候,抬头正巧和石晓晓四目相对。两人顿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石晓晓万万没有想到最终为自己解惑的竟然是李玉,一见他快要走完最后几个阶梯,连忙说了声“我还有事先走了”,连一声道谢都忘了说。
看着石晓晓逃也似的离开,李玉默默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眼帘,看不见人了也不肯收回目光。
“她说,她不喜欢玉石,玉石不太适合她。”齐老板看着失神的外甥说了一句。
“可我不是玉石。”李玉转过头,“我家也是做食客生意的。”
“盛京泰丰酒楼?”齐老板摇摇头,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你来江城不过是为酒楼寻更好的老面做种,让酒楼能做出更好的面点罢了。不过是一次寻访,又何必……你们终究不是一路人。”
“齐老板!”二楼的客人突然主动出声叫齐老板。
齐老板飞快地应声过去了,离开前还叫李玉自己好好想想。
又何必……
又何必丢了自己的心吗?
李玉望向二楼高高低低支架,恍惚间看见了石家铺子那高高低低的蒸笼。
水汽朦胧当中,一个穿着围裙,簪发挽花的少女利索地迎送来往的食客,脸上盈盈的笑意就没有消失过。
仿佛帮着家里经营食铺是一件再幸福不过的事。
10. 第二章 偿还债(4)
石晓晓求神告佛老半天,结果还是没能实现自己的祈求。不仅遇上了李玉,还听齐老板说了些关于“相看”的酸话。
等她跑回熟悉的杨柳巷子才觉几分轻松,这才仔细回想了一下李玉告诉她的话。
“越是晶莹剔透,越是月光幽蓝便越是昂贵。”
“若是寻常品相也不过是百千两白银,若是上上品,便是百万两白银都不为过。”
寻常品相,千百两白银。
上上品,百万两白银。
石晓晓家小包子馅多料美三文钱一个,白面馒头香甜大个两文钱一个,这两样一天能卖好几轮,但一年下来也不过赚得了三四十两银子的毛利。千百两白银,家里至少要赚四十多年;百万两白银,要超过百年。
而家里面不可能光卖包子馒头不置办东西,石晓晓已经不敢再往下想了。
“晓晓,你又走什么神?”李春发现石晓晓还是不对劲,又出声提醒她好好干活。
石晓晓望向李春,脑袋有些迷糊地问道:“娘,咱家的包子馒头什么时候涨价啊?”
“涨价?”李春声调高扬起来,“你这死丫头,一天给我算错钱,涨价?还涨价?还想不想做长久生意了?”李春说着,一巴掌招呼到石晓晓后脑勺上,“想钱想疯了吧?”
石晓晓哭丧着脸,寻思着这或百千或百万的银两到底该从何处得来。
石茂山教导石晓晓向来都是做人要诚实守信,自家的包子馒头也不可缺斤短两。
石晓晓常常被这样耳提面命,心中有时也不耐烦听这些,可却又为父亲母亲言行感染,耳濡目染下早就不是那种逃避推卸责任的性子了。
故此,石晓晓满脑子想的就是怎么赔偿,却没有想过要怎么逃债。
“给我来一屉小肉包和一屉小菜包!”
石晓晓听见对面传来了客人的声音,便飞快地翻开小蒸屉就着油纸捡出了八个包子,递过去,翻手欲接钱的时候,却在迷蒙的水雾中看出了对面的人是谁。
舒亦钦?
石晓晓看着他将二十四个铜板放到自己手心,想着这人突然成了自己身上巨债的债主,这二十四个铜板一时间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愣着干嘛?收钱啊!”李春招呼着食客,还不忘盯着石晓晓,生怕她又乱来。
石晓晓愣了愣,听见母亲略微严肃的提醒,连忙把手上的铜钱数了数,二十四个刚刚好,伸手拉开靠里的抽屉,翻手就将铜板“叮铃铃”给丢了进去。
舒亦钦看见石晓晓傻乎乎地收了钱,便拿着自己的包子坐到了石记靠外放着的方桌前,慢悠悠地啃着包子。
石晓晓做事的时候看了他好几遍,心里有些紧张,生怕他突然冲上来,当着李春的面说自己欠了他好多钱。
舒亦钦倒是安静淡然,不说话不打扰,安静又缓慢地啃着自己的包子,啃到自己的包子渐渐凉掉,啃到石记家的蒸笼全部都蒸上了新的包子馒头。
李春一进里间,石晓晓得了空,暗自瞄了舒亦钦好几遍,这才慢吞吞地走到了他面前。
舒亦钦正好吃完了最后一口包子。
见她过来了,舒亦钦也不为难她,开门见山问道:“问清楚了吗?”
石晓晓心里极为难受:“问清楚了。”
“知道我没有骗你了吧。”舒亦钦声音淡淡的,眼睛却瞟了垂头丧气的石晓晓一眼。
“上千上万,我确实赔不起。”石晓晓还是说了实话。
“嗯,”舒亦钦撑着桌面托着腮,面色平和地看向石晓晓,“你想好怎么还了吗?”
石晓晓揉捏着自己手指,想着自己并不殷实的家底,而自己又非经商天才,就算用尽自己一生的努力和一生的时间她也很难还上。
哪怕,那只是寻常品相的月长石。
然而,石晓晓很清楚,舒亦钦那漂亮的石头碎粒,晶莹剔透,蓝光幽幽,不可能是一般品相的月长石。
有些东西好不好,只需要见过一次就能知晓了。
寻常品质的宝石,石晓晓在杨柳巷子已经见过不少了,和好物件的天差地别她也是能看得出来的。她看的是——
那些石头碎粒和自己惯常见过的“不一样”。
既然不一样,那自然也就是“不寻常”了。
“没有主意吗?”舒亦钦看着她,等着她的回答。
石晓晓闻声又瞟了舒亦钦一眼,不知道该如何承认自己的无措,可她又不愿这样简单地承认。否则,之前的斗气又算什么呢?
“你要是没想好,不如我帮你想一个好吧?”舒亦钦仍旧盯着石晓晓,留意着她的反应。
“我……”石晓晓想不出什么好主意,感觉脑袋空空没法思索。
“那石头是你无法偿还的。”舒亦钦叹息了一声,心中却是想着,要是你没有那么固执就好了。你若不问,我不会说;你若问了,我便都说。可是,一旦我说出来了……
石晓晓总觉得他每每说起这石头就会叹气,想来多是因为自己把那东西打破了,叫他心疼得不行。
“既然还不了,不如卖身为奴,给我做丫……”
舒亦钦还没把话说完,就听见刚出来的李春站在旁边重复着:“卖身为奴?”
没料到自己的话被李春听了半截,舒亦钦悚然一惊,连忙改口道:“不用给我卖身为奴做丫头……”
李春这几日见了舒亦钦多次,自然也认得他了。
“你这新来的乱说什么?我家女儿怎么会给你当仆人?”李春虽然只听见了几个词,但稍加联想还是忍不住动怒。
舒亦钦被这气势汹汹突然冒出来的李春话一冲,有些乱了阵脚:“没、没、没这个意思。”
“没这意思?”李春一把将女儿护在身后,“你莫不是以为我们家卖包子,就连人也是‘包子’?”李春见这新来的不懂事,欺负到自家女儿头上来了,有心要在他面前立立威,让他以后不敢这么没脸皮。
“不是不是,您误会了。”舒亦钦没料到自己这么倒霉,吓唬吓唬人都被逮了个正着。
“误会?”李春的声音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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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拔得老高,“大白天睁着眼睛说话,你跟我说这是误会?”
舒亦钦见李春跟自己较真了,心里有些着急:“您真的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那个意思,是几个意思?”李春决然不信。
石晓晓看着着急辩解的舒亦钦,看着故作计较的李春,突然觉得慌慌张张的舒亦钦好像也没有那么讨厌了。他哪里是那么冷静和自己算账的人,他也不是回回都能那么沉稳淡然的嘛。
“我这是,我这是……”舒亦钦明显说不过李春,几番“较量”下来,显然是舒亦钦落了下风。
他被李春追问了几句便扛不住了,飞快溜人躲开了去。
李春见舒亦钦这么好吓唬,有些好奇地问石晓晓:“他刚刚说那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怎么我还没叫他说清楚,他就先跑了?看起来挺心虚的。”
“坏蛋,都心虚。”石晓晓结论道。
坏蛋是不是都心虚,石晓晓不是坏蛋肚子里的蛔虫她可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舒亦钦绝对不是什么“心虚的坏蛋”。
他头天被李春吓到跑了,第二天像个赶不走的苍蝇一样,又围了过来。
愣是在石记门口的方桌上,坐着吃了一上午的包子。
依旧还是一屉菜包和一屉肉包。
前来的食客买东西付账给钱,买了包子就乖乖坐到一边桌上安静吃着,也不耽误其他人购买,倒是叫店铺家的主人不好赶人离开。
石晓晓一见舒亦钦坐在那里,就想刺他几句,可又舍不得自己好好的心情。想着他又没来惹事,便由着他去了。
一连好几天,都是这般情形。
石晓晓自然知道舒亦钦是想问自己要债,可别人不知道啊!
在别人眼里,那可是舒亦钦天天去石记报到,雷打不动地来石记买包子吃,天天都是要坐石记的桌子,天天都要吃包子看石晓晓……
说他不是因为喜欢石晓晓,天天过来照顾生意,还真是没人信。
春喜班是个草台班子,常年四处游走赚生意。小杜鹃一年到头难有几个月是呆在巷子里的,她若是遇上了什么事儿,知道了什么事儿,就是爱和石晓晓一块儿说说。
小杜鹃来石记帮戏班子买馒头,看见是石晓晓在给自己捡馒头,便知道她这会儿要看店是溜不掉的。小杜鹃觑了李春一眼,见她没空管石晓晓,便拉着石晓晓站到一边说起话来。
“他都到你家铺子买了多少天的包子了,吃不腻啊?”小杜鹃对着舒亦钦坐的位置送了个眼神。
“我家包子好吃。”石晓晓立马称赞起自家的包子,“皮薄肉厚料好,世上哪有这么好吃的包子?”
“你确定他是看上了你家的包子,不是看上了你?”小杜鹃连连发现舒亦钦的目光总是落在石晓晓身上。
“看上我?”石晓晓当然听得懂小杜鹃的意思,却不禁好笑,“他怕是看上我给他当奴仆吧!”
低头小心啃着包子的舒亦钦动作一顿,突然抬头看了石晓晓一眼,眼中的细光一滑而过。
11. 第二章 偿还债(5)
舒亦钦每日必来石记吃包子,风雨不辍。
说他是为石晓晓而来,也没谁见他主动找石晓晓搭话,也不见他有心跟石家夫妻套近乎;说他是铺子里的忠实食客,却又不见他一天三顿都吃包子,也不见他帮腔说上两句好话。
“吃包子”这个事情也变成舒亦钦“神奇”的地方了。
——这到底是生活习惯所致,还是万事总是有那么一点凑巧?
石茂山日常坐镇里间,有些事情倒没有李春了解的多。
家里的包子馒头新上锅了后,石茂山见家中没有面粉就出去采买了。
石茂山从自家的那扇小门出来,看见张老胡子就和他打了招呼。
“张叔忙着呢?”
张老胡子正和算命摊子前的人说着什么“安份守命,自然顺便”,听见那小门方向传来了声音,便知是石家的人出来了,抬头一看,果然看见了石茂山。
“尚可尚可。”张老胡子和气答了声,又跟摊前的人说,“你看,还是说你要多耐心点,万事不能操之过急。”
石茂山见张老胡子还在给人解签,也不打扰他和那算命的人,抬步就往巷子中的一家老粮店走去。
“嗯。”张老胡子对面的人点点头,算是听完了张老胡子解的这个签。
张老胡子还欲摇头晃脑再多说几句,就见对面这人突然丢了一小块银子在桌面上,站起身就飞快往石茂山离开的方向走去。
张老胡子瞧见这人匆匆离开,有些不高兴了:“都说了不宜操之过急。”可当他手指摸上了桌子上的银子后,顿时又开心了不少,“嗯,下次再来的话,我就再多提点你两句。”
石茂山想着今日生意不错,估摸着还有几轮包子馒头要做,便一口气买了三袋面粉抗肩上,也为明日预留了些用量。
他抗着面粉往回走,却不料脚下突然踩到了石子,身子一个没站稳便要摔倒!
“小心!”身前一个人突然出声。
石茂山便觉“砰砰”两声,身上一轻,手臂被人拽了一下。身子堪堪站稳后,他的身旁伸出一只手塞了一袋面粉到自己怀里,耳边又响起了几声碰撞的声音。
石茂山抱着面粉袋子有点懵。
刚才,发生了什么?
石茂山往那伸手的人看去,原来是买了曾老头院子的那个年青人。方才还瞧见他一脸专注地听张老胡子算命,怎么这会儿又到自己面前了?
“舒亦钦?”石茂山看着一手整齐托着两袋面粉的舒亦钦,突然想起脚夫张说这舒亦钦力气大。
“没事吧?”舒亦钦左手往上用力一推,叠在最上层的一袋面粉就跳起分离,右手轻轻一接,便一手一袋抱住了。
“没事没事,多谢了,这几袋面粉就给我……”石茂山和舒亦钦不熟,虽听过他的一些事,却也不是时时能见面的,毕竟他不像李春在外间,但凡谁多说几句都能听一点。即使知道舒亦钦常常来照顾自家生意,却又不是特别清楚外界的传言。
“还是我送你回去吧。”舒亦钦也不废话,抱着面粉就往石记走。
石茂山没有他脚程快,抱着袋面粉还来不及推辞就发现自己追不上人了。
这两人一前一后地离开,却留着街上两边的人目瞪口呆。
“爹……刚刚,你看见了吗?”林东东拉着自己父亲的衣服,有些难以置信。
抱着糖葫芦干草垛子的林父有些迟疑:“是不是太巧了点?”
出院子打算给姑娘们买点头花的祝妈妈也下意识地说出了自己的疑问:“难道那个舒亦钦是搞杂耍的?这么灵活!”
做完了活,正在一旁面铺端碗吃面的脚夫张唆了一口停在嘴边挂着的面条,十分得意地说:“我都说了,那小子身子结实力气大,能干重活!”
……
这几人开口一说话,这一截巷子就炸开了锅。
方才,就在石茂山身子歪斜就要甩开面粉袋子摔倒时,巷子边上的人还没来得及帮忙,就看见从旁经过的舒亦钦突然转身下蹲,跨出一个马步,送臂上推就将位置偏高的两袋面粉往上送飞,一手抓住了最接近地面的一袋面粉,一手牢牢扶住了石茂山。
他一见石茂山站稳,便立刻将手里的面粉塞到石茂山手里,翻手向上,开掌接住了陆续落下的两袋面粉……
他这动作迅捷利落,丝毫不见拖泥带水,就像是杂耍班子里练了好多次一样。
巷子里议论了好一会儿,纷纷赞同祝妈妈的看法。
祝妈妈一高兴,又扯出自己的小绢帕,抓着机会揽生意:“哎呀哎呀,就是呀,我祝妈妈看人的眼光可从来不会错的,我院子的里的姑娘们啊……”
作为唯一在场的小孩子,林东东还想凑热闹,却很快被父亲拖走了。
却说舒亦钦一手一袋面粉去了石记,走到门前就看见是石晓晓一个人在看火,便问她:“面粉放哪里?”
石晓晓知道石茂山是出门买面粉去了,这一见是舒亦钦心里还是有些纳闷。可看着他手里的两个面粉袋子是父亲惯常买的那种,心里大致有了点数,指着铺子里面的门道:“就放那门后的袋子旁就行了。”
舒亦钦刚往里边走,石晓晓就看见石茂山也回来了。
“舒亦钦来了?”石茂山抱着面粉进门问了一句。
“他,进去放面粉了。”石晓晓虽然回答了石茂山的问题,却还是奇怪这两人怎么会一路。
没一会儿石晓晓就看见石茂山说着“谢谢”将舒亦钦给送了出来。
“真是太谢谢你了,要不是你,今天这几袋面粉肯定要摔坏了。对了,听说你喜欢吃我们家的包子。一会儿包子蒸好了,你就拿些去吃,都是谢你的,不收钱!”
“不用不用,若……”
这两人说话间便走到了门口,石茂山习惯性蹲下身去检查炉火。
舒亦钦突然眼睛一动,准确无误地抓到了石晓晓看自己的眼睛,趁着石茂山蹲下的时候,对着石晓晓扯嘴一笑。
不知为何,石晓晓觉得他下一句话马上就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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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能把钱还给我,那是再好不过了”。
石晓晓原本和和气气的脸色一下子垮掉。
“若是能多做几种口味的包子卖,那是再好不过了。”天天都吃白菜包和鲜肉包,这包子再何等好吃,舒亦钦也已经吃腻了。
石茂山对这个热心助人的新街坊有些好感,听他这样说,心里便听取了几分:“那……我试着做做,做好了,就先请你来尝尝。”
“如此,甚好。”终于不用一直吃那么两种包子了,舒亦钦极为满意。
石晓晓看着这两个似乎有了点交情的人,皱了眉头。
晚上,石茂山便一个人窝进厨房调制新的馅料,信守承诺开始准备新口味的包子。
李春带着石晓晓在屋里缝补衣裳,一边穿针引线,一边和石晓晓聊天:“你爹今天怎么想着要多做几种包子了?他之前不是打死都不肯坏了老石家的规矩吗?”
石晓晓小心用着针,嘴里阴阳怪气地说道:“还不是为了帮他救了几袋面粉的大恩人。”
“大恩人?是谁?”李春今天一直忙着在屋前屋后打转,没机会听太多边角。
“就是住咱家小门对面的那个。”石晓晓不甚高兴地瘪瘪嘴。
“舒亦钦?”李春听她这么说,便知道是谁了,“不过,他近日应是没来招惹你吧?”李春想起之前那小子说大话被自己抓现行的模样,估摸着他当时也就是想在石晓晓面前装样,并不是真的想要她去当伺候人的丫头。他本无坏心,而这些日子只是来铺子里买包子,没捡机会欺负晓晓,今天又帮了当家的忙……
那新来的小子,也该不是个坏家伙吧。
李春想着,又低头专注着自己的针线活,石晓晓的话在她耳边越说越小声,到最后竟有些听不清了。
“他不来招惹,他哪有不来招惹的!为了那么多……”
李春知道石晓晓对舒亦钦还有些芥蒂,也懒得细问她对舒亦钦那些计较到底从何而来,省得她见自己关心,越抱怨还越来劲。
石晓晓依旧觉得舒亦钦居心不良。
虽然他帮了父亲一次,虽然他还是每天来铺子里买包子吃堂食,石晓晓依然无法把他单纯当作一个帮助了家人的普通食客来看待。
石晓晓有点怀疑,这厮是不是怕自己跑了不认账,所以每天都要来盯梢?
然而,石晓晓还是没有勇气将自己欠巨债的事情讲给父母听,只是突然间心里想到了个主意,在吃午饭的时候跟石茂山和李春提了提,说自己想在家帮工的时候挣点工钱。
“你这丫头,你姐姐在家做了那么多年,都没见她问家里要一分钱。你怎么突然就要起工钱来了?”李春很不解,给自家铺子帮忙还要收工钱?
“你是不是遇上什么难事了?”石茂山也觉得晓晓突然说想要工钱有些异常。
石晓晓见父母这么说这么问,心里纠结了一会儿,还是没有说出口,只小声说了句“不给就算了”。
没过几日,石晓晓又想到了一个新主意。
12. 第二章 偿还债(6)
石晓晓这几日心里装着事儿,又跟爹娘说了些好话,便翘掉了两天的活儿。
她一得空便溜回自己的房间,打开自己小小的首饰盒子,倒出里边的各种小珠花,抽开盒子底的小木板,倒了十两碎银子出来。
石晓晓收起碎银子,又将自己的小首饰盒复原放好,便带着自己的十两银子出门去了。
她方一从自家的小门上出来,就让张老胡子瞧了个正着。
张老胡子这会儿正是生意惨淡,便又送了石晓晓一次看相。
“印堂发黑鼻子发红,看来你呀这是要准备去当‘散财’童子了。”张老胡子扫了一眼石晓晓的脸面,说完话就从自己摊子下的暗屉里抽了本书出来,老神在在看起书来。
石晓晓被他这话一说,便有些心虚地往后退了半步,寻思着明天再去也不迟。
张老胡子似是知道她的所思所想,在她略有退缩之意的时候,又慢悠悠张口道:“不过你今日之事尚有转机,出个门或许也能碰上呢。”
石晓晓一听,立马跨出来掩好门,对着张老胡子说道:“我出去了。”
张老胡子依旧低头看书,没搭理石晓晓。
他双手碰着书册认真看着,那对着桌面的书皮上写着《面相初入论》。
石晓晓出门左拐,往着巷子深处走去,走过了宋木匠的木工作坊后,便到了如意赌坊,她左右瞧了瞧没看见什么熟人,便飞快走了进去。
殊不知她如此小心,还是被人给瞧了个正着。
舒亦钦在宋木匠那里做完了散活,收了工钱换了衣服便出来了。他这一出来就看见了个眼熟的,一副做贼模样在斜对面那赌坊门口东张西望,像是觉得没什么人发现她一般“滋溜”一下就跑进了赌坊。
这丫头是想干什么?舒亦钦心里突然有了一个猜测。
石晓晓刚进如意赌坊,便被守在里边门房拦下。
“你这丫头来做什么?”门房也算是杨柳巷子的老人,虽和石记隔得有点远,但多买了几回包子馒头,也是能认出石晓晓的。
“有些稀奇,我来看看,来看看。”石晓晓打着马虎眼,妄图蒙混过去。
门房不想搅了赌坊的生意,却也不想让没什么丰厚家底的街坊邻居也陷进赌博里,便又有意地提了提:“只是来看看?”
石晓晓忙不迭点头:“真的只是来看看,你看我像是带了钱的模样吗?”
门房打量了一下石晓晓,觉得她这模样似乎不像是带了钱的,可看神情又觉得她分明就是想来试一试。门房犹豫之际,石晓晓趁着其他人进来,说了声“我去看看”,便绕了进去。
门房职责所在,不能随意离开大门,瞧见石晓晓跑进去,便招了小厮过来,低声吩咐了几句要看好那个丫头,别给她借钱,省得在巷子里闹麻烦云云。
小厮点头正欲应下,却听见一个新进的客人主动凑来说:“那丫头就由我去看着吧。恰好我也有些事要跟她说。”
门房一见开口说话的是那个生活滋润家底成迷的舒亦钦,心里便放心了不少,拦也没拦就放他进去了,不过却还是提醒小厮要留意着石家次女。
石晓晓一溜进去,就看见一些人围在一起玩牌九,一些人围在一起玩骰子,还有一些人围在一起打麻将……这些是石晓晓勉强知道的,还有些她看不明白的就没有往上凑了。
赌场里人声鼎沸,好几伙人围在坐庄的周围观望叫喊,看着银子或赔光或翻倍,个个红光笼罩面、双目血红,没一个人想离开赌桌。
赌场里的打手小厮穿行人群之中,同一些人签下契约奉上新的赌资,又清理一些输得精光的癞皮狗和一些想要浑水摸鱼的三只手,同时也互相传递消息及时阻止那些有意无意想闹事砸场子的人。
如意赌坊虽不是江城最大的赌坊,可却是人最多,生意最为稳定的赌场。
石晓晓在赌坊里一边走一边看,琢磨着自己那十两银子怎么在赌场里翻倍变多,最后变成个百万千万的数,一口气把欠下的银子给还了,也就不用受舒亦钦的鸟气了。
做生意不是个老手,但运气还是可以赌一赌的。
石晓晓想着,选了自己最能看明白的一种骰子玩法:
赌大小。
坐庄的老先生精瘦灵活,手里的骰盅在指尖翻转,骰盅内随着骰子的撞击发出“咚咚”的响声。他摇了一会儿,便飞速将骰盅一把盖在桌上,等人下注再开。
石晓晓一挤进赌桌前,便摸出自己身上的一两银子,打算试试水。
她见着桌上大部分人都压了“大”,想了想试了一下“小”,果然见开了一个“一四二”的小,一下就赚了一两银子。
石晓晓顷刻间充满了信心和希望,觉得自己即将获得翻身的机会,搓搓手又从怀里掏了一两银子出来,打算三两银子一块儿压。
许是受了赌场里吵吵嚷嚷的氛围影响,石晓晓听着身边的男男女女叫着“我要大”“我买小”,自己也顺嘴就吼着“我买大”往桌上拍银子!
哪知她银子还没拍到桌子上,手腕就被身后伸出来的手给挡在了半空。
“别下注了,出去吧。”
赌场的声音嘈杂,石晓晓没能分辨出声音是谁,可看着那挡住自己的手,却也能分辨出那骨节分明又偏大的手是双男人的手。
石晓晓心头一惊,不知自己被哪个和自家爹娘交情好的叔叔或哥哥给逮到了。想着这事儿绝不能叫父母知道了,她连忙赔着笑讨好地朝那人转过脸。
舒亦钦!!
石晓晓被那张脸吓了一跳,心里却是瞬间收紧——糟糕,又被他给捏了条短处了!
自己的挣银大计还没正式开场,就被这人给看在眼里。石晓晓仿佛感觉到了老天爷要跟自己对着干的意思。
赌桌前人挤人话嚷话,舒亦钦张嘴说了什么,石晓晓没有听清。
“你说什么?”石晓晓问他。
舒亦钦又张嘴说了一次,石晓晓还是没有听清。
舒亦钦只好低头凑到石晓晓耳边将自己的话再重复了一遍。
“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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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还是小,买大不会赢的。赌场不适合你,你出去吧,不要赌了。”
舒亦钦的话彷如温柔的劝诫,虽然不甚中听,却叫人愿意听上一听。
石晓晓一听,眼睛倏地一亮,突然绕过舒亦钦的手,将银子抛进了“小”的下注圈子里。
坐庄的老先生眼观六路,自然看到了舒亦钦和石晓晓说话后,石晓晓下注的改变,暗地里又多注意了这两人些。
舒亦钦见这丫头不知好歹又扔了银子去赌,心里既生气又发笑,这丫头倒是会抓机会赚钱。本意不过是想告诉她,赌局变化不尽似她的臆测,有些事尽在他人掌握,她大可不必用这种方式挣银子。
——很有可能,她不仅挣不到,还会赔掉自己所有的银子。
谁知道这丫头一听自己说“买大不会赢”,就立马转手买“小”了。
坐庄老先生看了一下桌面的情况,依旧开出来的是“二三三”的“小”。石晓晓又多收了几两银子。
她难得和颜悦色地和舒亦钦笑道:“你真是厉害!”
舒亦钦这下也不和她废话了,出手抓住石晓晓的手臂就将她往如意赌坊门外拽,更是懒得管石晓晓千变万化的脸色和一嘴的不高兴。他将人拉出如意赌坊,便将她拖到一边说话。
“我不厉害,只是会听骰。”舒亦钦正色道。
“你会听声儿还不厉害?”石晓晓虽然气他耽误自己翻本挣利,却也因他无心间帮了自己而有了几分好耐心。
舒亦钦摇头,放低了声音:“我是会听骰,但最终的数却是不能定的。赌坊能做庄的都是赌场老手,要想弄个大小翻转,又岂是会叫人轻易发现的?”
石晓晓闻言心中了然。她此前见到得钱如此容易,心中难免会失了分寸,总想着一本万利不是梦,却又一时忘了开门迎客不做亏本生意的道理。
她家就是开铺子做生意的人家,就算不通赌事上门路,却也明白其中的道理。
石晓晓看着自己手中的七两银子,除去自己本钱二两和第一次赚到的一两,又和舒亦钦平分了后来得来的四两。
“这二两就给你了。”石晓晓收了五两银子,塞了二两银子到舒亦钦的手里。
舒亦钦看着自己手里的二两银子差点笑出声来。
这难道是要开始给自己还银子了吗?
还是从二两银子开始还?
谁料石晓晓竟给他来了一句:“嗯,你确实说得有道理。这几两银子是仗着你的本事才得来的,那就还是跟你分点红利吧。”
舒亦钦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提醒她一句,完全可以把这二两银子给自己抵债啊。
不过石晓晓一时也没想太多,她给舒亦钦分完银子,仰头看了看如意赌坊的招牌,突然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一件错事。
这要是被父母发现了可不知道会怎么教训自己。
舒亦钦守着她站了会儿,便将人送回家了。
只是他再出来时,便将自己身上留着的绿荷包拿了出来,将那二两银子给丢了进去。
13. 第二章 偿还债(7)
不过是出门去赌坊转了一圈,石晓晓的银子一下子就涨了三两,倒是比她自己一点点抠着存要来得快。
这甜头虽然偿到了,但危险潜藏,她也不敢再试一次。石晓晓一回屋,就将手里的银子尽数放进了小首饰盒的夹层里。收拾妥当后,她突然回过神来——
舒亦钦明明就是自己的大债主,自己干什么和他分红?分明就该还债啊!
石晓晓懊恼了一会儿,又给自己找了个理由:就当是给他封口费好了,不让他把自己去如意赌坊的事情说出来!
待她打扫了会儿院子后,她忽然提起扫帚在地上狠狠跺了两下。
该死,忘记提醒舒亦钦不要说出去了!
石晓晓心知自己做了不太好的事情,一天到晚都是夹着尾巴做人,乖顺异常,就怕谁张嘴把她跑去如意赌坊的事儿捅到爹娘面前。
石茂山和李春瞧着石晓晓特别听话的模样都有几分难以置信。
这孩子难道真的奇迹般的懂事了?
两人想想,又觉得不太可能。不过享受着石晓晓尽心尽力细致入微的“孝敬”,夫妻俩还是很受用的。心想,管这丫头闯了什么祸,能帮她兜着就兜着点吧。
只是,他们谁也猜不到,石晓晓时运非比寻常,走动一下就能把别人价值连城的宝石给撞碎了……
石晓晓夹着尾巴做人不过两三天,又破了功。
原因无他,唯是舒亦钦实在太讨厌了!
一出赌场就分红的好处都不能让他消停点!
以后有这种好事再也不考虑他了!石晓晓气呼呼地想着。
却说这事儿,要从石茂山说起。
石茂山如言做了新馅料的包子,口味调整满意后就端着热腾腾的蒸屉给舒亦钦送去了,还是他亲自从巷子小门穿过去,送到对门的院子里的。
舒亦钦受宠若惊连忙道谢,石茂山又说这都是谢礼不要客气。两人客气来又客气去,客客气气地就将包子晾凉了。
石茂山就是要亲眼看着舒亦钦吃下去才觉得自己的谢意真真实实地送到了。他发现包子凉了,又连忙说要把包子带回去热热再送过来。
舒亦钦见他诚恳又不好意思太过麻烦他,便说自己院子里有厨房有锅,可以热的,不用那么麻烦再多跑一趟,他自己蒸了就好。
石茂山太过实在,又说要亲自帮忙蒸。
于是乎,推辞不掉的舒亦钦便带着热忱的石茂山去了厨房。
厨房里物件摆放规整,却是尘土覆盖蛛网连接,一看就是家里没人煮饭烧水。
舒亦钦不爱在家里煮饭,在外面做散活的时候就混顿饭吃,要是没散活做就自己买些酒肉来吃。在这院子住了好几个月了,从头到尾他就没进过这院子里的厨房。曾大爷离开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现在依旧是什么样子。
至于洗漱饮水什么的,舒亦钦全是在院子后的井里打水对付,压根儿就没烧过水。
石茂山见“恩人”家里这般模样,心里觉得他过得辛苦。
在自己家里连口像样的饭都吃不上,真是可怜。
石茂山可怜他,便好心帮他收拾起来。
舒亦钦本不用厨房也不看重厨房,弗一见石茂山竟然撸起袖子干起清扫来,一下子就慌了神,连连阻止。
奈何石茂山心眼儿实,觉得舒亦钦又是“恩人”又是邻里,互相帮助帮助也是应该。
舒亦钦跟他讲不通,又是后悔又是着急,自己这么个“狗窝”自己住也没什么,人家好心好意送谢礼已经够好了,怎么还能让人家来给自己清理厨房呢?也怨自己没有想起来这厨房从来没用过。真是不该多说那句话,早知道就让他带回去热了。
两人各执一意你推我让,互相推搡间,一个东西忽然从舒亦钦的怀里掉了出来,“啪”地掉在了地上。
两人低头齐齐一看,都有些傻眼。
一只荷包。
一只两人都十分熟悉的荷包。
一只乖乖巧巧带着穗子的绿荷包。
舒亦钦立马蹲下去捡,石茂山紧跟着蹲下按住了舒亦钦的手,不让他把东西收回去。
“哪儿来的?”
石茂山看着舒亦钦,一眼不错。
舒亦钦脑门冒汗心跳加速,嘴上那句“捡来的”半天说不出口。
这捡来的东西不仅没还给主人家,还揣在自己怀里,一天都绕着主人家的店铺门口打转,说没点什么别样居心那都说不过去!
“这东西……”石茂山再如何憨直也看得出舒亦钦的反常,一想到这是李春做给石晓晓的荷包,事关女儿,石茂山也松懈不得,“这东西给我看看。”他说着就开始抠舒亦钦的手指头。
舒亦钦死命按住地上的荷包,手指紧紧扣住地面,不让石茂山看也叫他没法取出来,嘴里还说着:“脏了,不好看,没什么可看的。”
石茂山听他说“不好看”就急了,嗓门突然放大:“我媳妇儿的手艺!”
舒亦钦被他着急的声音一惊,吓了一跳,手指一松,就被石茂山撬开手掌一把抢了荷包。
“这明明就是我家晓晓的荷包啊。”石茂山拿着荷包看了又看,这针脚这布料这穗子……无一不是自家媳妇儿李春的手笔。
舒亦钦眼疾手快,趁着石茂山端详之际抢了回来,瞬间揣进自己怀里。
石茂山手心倏地一空,亲眼看着舒亦钦将荷包揣回了怀里,放好了后他还抬手在胸口上拍了拍。
石茂山瞪着舒亦钦,就那样气闷莫名地瞪着他,仿佛要用眼神把他凌迟一般,直白的目光里带了刀子。
可只要这刀子不割肉,舒亦钦也还能挺住。他怕石茂山再细问,也来不及多想,强装着一切没有发生过,推着石茂山就往外走:“包子我会自己热着吃的,谢谢你了。一会儿我就把蒸屉给你们家还回去。”
“诶,不是……”石茂山的话还没说出来,就已经被舒亦钦送到了门外。
不知为什么,舒亦钦推着石茂山往门外走,石茂山竟然不能后退半步,只能由着他把自己推出去,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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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不能反抗一般。
舒亦钦送他出门后又和他道了个谢,便把门给关上了。
石茂山心里的质问还没有说出口,人就被舒亦钦送到了门外,就听见了“嘭”的一声,门关了。
石茂山面对着门板怔了一会儿,突然就醒悟过来,对着门板骂了起来:“死小子!坏东西!果然不是个好货!……”
舒亦钦躲在门板后面任由他骂,听见外面没声儿了,便又去了厨房。
骂了一小会儿,石茂山的气还没怎么解,就被巷子里的人留意到了,没一会儿就有人上前问是怎么回事儿。那话说的是关心得很,可那脸上的神色怎么看都是来看热闹的模样。
石茂山虽然生气,可也不想让别人看了笑话。他在门口站了会儿,也不见那门里的人出声或开门。既然无果,他也不浪费时间,便先回铺子上了。
待这一日石记打烊,石茂山收拾了铺子后回到院子里,支开李春后便把石晓晓叫到了自己跟前。
“你娘给你做的荷包呢?”石茂山问。
一说到“荷包”石晓晓就敏锐了起来:“在屋里呀。”
“拿来给我看看。”石茂山说话间注意着石晓晓的神色,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变化。
“哦。”石晓晓跑回屋,翻出李春给自己做的几个荷包,一块儿拿上给石茂山看。
有红的有粉的有蓝的有橙的,就是没有绿的。
“绿的那个呢?”石茂山脸色沉了沉。
“掉了。”石晓晓小心回答着。
“掉了?”再问。
“掉了。”再答。
“你丢哪儿去了?抬手就给我丢对面那院子里去了?”石茂山觉得自己又不傻,哪有那么好糊弄,“就说你这丫头明明不是个爱挑刺儿的,却偏偏看他不顺眼,原来还是在跟我演戏呢?”
石茂山心想,这都给人送荷包了,还要防着自己知道。
这女儿,可当得真好。
石晓晓快冤枉死了:“你说的都是些什么呀,爹!我跟他真的没什么啊!没有的事儿!什么都没有!”
“嗯,那荷包你掉了。”石茂山看起来像是转过弯了一般又和石晓晓说了起来。
“嗯!”石晓晓忙不迭点头。
“然后,那荷包他捡到了。”石茂山继续说着。
“对!就是他捡到的。”石晓晓肯定着。
石茂山“呵呵”一笑,想着今天舒亦钦那抢荷包赶人走的模样:“你这死丫头还真当你爹是个傻子啊?谁会把一个捡来的荷包随时放怀里?谁会因为一个捡来的荷包常来铺子里围着你打转?你的荷包掉到别人的手里,你都没问他要过?就由着他拿着,一声不吭?……你最好跟我说清楚!究竟怎么回事儿!”
“那荷包真的是掉了的!我也真的问他要过的!但是他不愿给我啊!”石晓晓争辩着,绝不能让自家这爹多想了。
“说实话!”石茂山是一个字都不相信。
“我说的是是实话啊!”石晓晓欲哭无泪。
14. 第二章 偿还债(8)
无论石茂山如何追问,石晓晓都说自己真的和舒亦钦之间清清白白什么事都没有;然而,无论石晓晓怎么辩解自己和舒亦钦的关系,石茂山是一个字都不信。
两人争论到李春回来才消停。
李春不过是出门帮石茂山打了一壶酒,不知怎么一回来就看见这父女俩剑拔弩张,一根弦绷得紧紧的。
接着,李春提着酒壶毫无刻意地将那根弦给拨动了。
“当家的,刚刚舒亦钦过来还了蒸屉,说是你借给他的,让我给你说一声呢。”
李春话一出,就见自家丈夫女儿都齐刷刷地看向自己,活像自己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一样。
“他还好意思……”石茂山很是不满。
李春一听便知不对,先前石茂山还喜气洋洋地说要去感谢舒亦钦,怎么这么半天的功夫石茂山的态度就截然不同了。
“这是怎么了?”李春疑惑地看向石晓晓,想着她和石茂山单独呆了一会儿,应该知道是怎么回事。
哪知石晓晓看见李春的眼神直接避开了,一脸“我看不到你表情”的样子。可见心里也是有些不太平的。
“哼!那小子不是个好货!”石茂山想着那个绿荷包,想着自己被整了个莫名其妙的闭门羹便十分郁结,在心里给这小子狠狠地记上了一笔。
李春听他这么说就觉察出味儿来了:“他是不是做什么事儿惹你不高兴了?”
石晓晓瞄了一眼李春,默默转动眼珠看了一眼自己的房间,寻思着自己要不要在父亲说出来之前,先跑回房间避避风头。
事关石晓晓的亲事,石茂山也不愿马虎了事,心想着不能叫李春被人蒙骗了,便拉着李春将这事儿给“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自然,那是石茂山认为的“本来模样”。
石晓晓听见石茂山提起了“荷包”二字,便开始悄悄向后挪动,正打算要跑开的时候却被李春一把按住了肩膀,将她捞了回来。
李春横眼扫了石晓晓一眼,心说你这死丫头,我养了你那么多年,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想干嘛。听见石茂山开始说事儿就念着要跑,说她不是心虚,李春还真就不会信。
石茂山自然将石晓晓的举动看在眼里,跟李春说着对面那个舒亦钦的时候,还不忘和李春说石晓晓:“你看你看,这死丫头这滑头模样!还不知道有多少事瞒着我们呢!”
石晓晓听着石茂山这“冤枉”自己的话,张嘴就要反驳,却被李春单刀直入地问了:
“既然你把荷包送给了他,那他就是你心里的那个人了?”
“都说了,那荷包不是我送给他的!”石晓晓着急得直跺脚,怎么就跟他们说不清呢?
“你看,她只说荷包不是她送的。”石茂山像是找到了铁证一般,叫李春一起来细分石晓晓话里的含义。
李春和石茂山夫妻多年,那当然是心有灵犀,分外默契地和石茂山说道:“也是。她只说荷包不是她送的,却没有说舒亦钦不是她心里的那个人。”
石茂山点点头头,有了结论:“果然是舒亦钦。”
“不是不是不是!”石晓晓连连摆手,“真的不是他!”
哪知石茂山却懒得搭理她了,只和李春讨论这事儿:“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认识的,总不能舒亦钦还没来之前就认识了吧?”
李春也觉得这事儿有些奇怪:“晓晓之前说心里有人的时候,舒亦钦还没有来吧。”
“是啊,那时候舒亦钦还没到巷子里来。”石茂山回忆了一下,发现确实如此。
“那他们到底是什么时候认识的?”李春想了想自家女儿惯常干的那些事情,想不出来她若是出了巷子能在哪里结识到舒亦钦。
“我从来就没有说过我心里有人啊!”石晓晓鼓起勇气大声说了一句,却发现李春和石茂山根本没有把她的话当回事儿,还在哪儿猜测着石晓晓和舒亦钦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爹?娘?”石晓晓叫了两声,依旧没有人听她说话。
石晓晓气急嚷嚷了起来:“你们怎么都不听人家说话啊?”
终于,李春转头看她了,问:“你说你说,你说说看,你们是什么时候好上的?”
“什么跟什么呀!”石晓晓气得要死,“懒得跟你们说了。”她飞快说完就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这……”石茂山看着石晓晓藏起来,有些迟疑地问李春,“她这是……害羞了?”
“女儿家嘛,就算平时再怎么爽快能干,说起这种事情来还是会害羞的嘛。”李春嗔怪着轻轻打了一下石茂山的肩膀,语气里却没丝毫责怪石茂山多嘴的意思。毕竟大女儿出嫁顺利,她也希望二女儿也能顺顺当当的。
同样是女儿,同样是在十五岁的年纪,那时候的石眠眠早就合了庚帖有了聘礼了。李春纵然没有直接说出来,但她将两个女儿间的差别看在眼里,心里也不免有些着急。
石茂山是男人,心思没有女人那么细腻,想的也没有那么多。只是在见到自己女儿的荷包出现在一个男子身上后,被隐瞒的郁闷和不甘充斥了胸怀,让他对石晓晓这事儿尤为在意。
石晓晓一躲进屋里,心里着实想问候舒亦钦的祖宗十八代。
这个舒亦钦,真是一点信用都没有,明明说好了不会把荷包拿出来的!明明是答应了的!他竟然把荷包拿出来给人看?
荷包被谁看见不好,非要是被爹看见?这个讨厌鬼真的不是故意的吗?
太讨厌了!
讨厌死了!
石晓晓拿起自己屋里的小茶杯,端起就想砸地上发泄,可手一抬起来就想起这套模样简单好看的小茶壶小茶杯可是自己问爹讨了好久才给自己买的!她想着又将小茶杯放下,小心翼翼地在桌上放好。
或许是砸东西的这条路堵住了,石晓晓心里的火气像是被浇油了一般,越烧越旺越烧越旺,终于还是没能忍住心里的愤怒,气冲冲地打开门,在石茂山和李春惊讶的目光中冲出了小院门,冲入了微暗的天色中,冲去了街对面。
“她这是想做什么?”石茂山见石晓晓再也没有隐瞒的意思,当着自己和李春的面直接去了对门,少不得有些意外了。
“该不会是觉得舒亦钦没能守住秘密,过去找他算账的吧?”李春不知道石晓晓为什么要隐藏自己心里的人,可看她那要上门讨说法的模样,就猜到她是要去算账了。
“那个舒亦钦真的力气大,咱女儿不会吃亏吧?”石茂山想起舒亦钦轻轻松松就能一手抱一袋面粉,心里还是有些担心。
“要不,去看看?”李春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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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
“去看看。”石茂山说着就轻轻推着李春往小门处走去。
夫妻两人走到小门边上,贴着门边开着的缝伸长了脖子往外看,却发现对面的门前没有人。
人呢?
舒亦钦厚着脸皮同看似不知情的李春还了蒸屉,一个人还在院子里踱步打圈,思忖着“绿荷包”的那件事儿该如何办,便听见门上有一声异响。
有人!
舒亦钦顿时警惕起来,踮起脚飞速移动到门背后,侧耳留意外边的动静。等了半炷香的时间发现还是没有动静,他便轻手轻脚地将门打开,隙开一条缝往外看去,正巧看见对面院子的小门也开了一条缝,里边有人影在门前晃动。
仅看身形和动作,并不是石晓晓,反倒像是李春和石茂山。
他们在门边看什么?总不能是看见自己身上有石晓晓的荷包,就以为从门缝里看个院门就能看出点什么好歹来吧?
舒亦钦直觉这事儿不太对。
刚刚屋外的确有人。
在院门前的这一截巷子里摆摊的居多,天一黑就没人了,可以说几乎是杨柳巷子打烊最早的。自然,没了摊子后,也就没有什么人会往这边走了。也就是说,这个时间,杨柳巷子这个位置基本上是没有人的。
既然没什么人,对面那对夫妻又躲在门后悄悄看……
难道还有什么热闹可以瞧?
舒亦钦想着,有了几分试探之意。他打开门走了出去,站在门口左右看了看,发觉似乎没有什么异常。
难道是想多了?是自己太过草木皆兵?舒亦钦想着又退回院中关了门。
石茂山和李春两人挤在门口偷看,没能看见石晓晓“暴露”自己的小秘密,倒是看见舒亦钦走出门来左右张望了一下又关门回去了。
过了盏茶功夫,对面还是静悄悄的。
“是不是有些太安静了?”李春下意识问石茂山,“刚刚晓晓那模样可不像是能好好说话的。”
石茂山砸吧砸吧嘴:“没道理啊。”
石晓晓平日里爽快好说话,可谁要真把她惹急眼了,那可就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不跳起来抓一爪子那是没法把这个坎儿给过去的。
“再等等?”李春和石茂山对视一眼。
“再等等。”石茂山点点头。
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对面依旧安静。
“晓晓不会吃亏了吧?”李春有些担心,“你不是说那个舒亦钦力气大吗?万一打人怎么办?”
“啊?”石茂山先是一愣,复而一惊,“快快快,咱过去看看怎么回事。”
夫妻两人也不躲了,直接打开门去了对面,“梆梆梆”敲响了对面院子的门。
这敲门声一点都不含糊,舒亦钦心中有底,开门一看,却是石茂山和李春。
“晓晓呢?”李春担心出事,对着舒亦钦张嘴就问。
“石晓晓?”舒亦钦有些纳闷了,“你们找她敲我家门做……什么?”舒亦钦口中一顿,脑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快得叫他抓不住关键。
“她不是来找你了吗?”石茂山看舒亦钦神色不似作伪,心里有了不妙的预感。
石晓晓来过?
舒亦钦突然想起了门口那声异动,心中暗呼糟糕。
15. 第二章 偿还债(9)
舒亦钦心知事若反常必有妖,正是犹豫着要不要照实说话,便突然听见了破空声。
石茂山心中有了猜测,焦急着还欲再问,就被舒亦钦突然伸出的手按下了头,被他这猝不及防的力道一带,自然而然地往一侧弯下了腰。
“你干什么!”李春见舒亦钦没有答话又如此无礼,心中不由怒起,出声呵斥间,便看见舒亦钦另一只手快速往前一伸,似乎在昏暗中一把抓住了什么东西。
舒亦钦左手使巧劲柔力将石茂山的脑袋格到一边,右手抓住了从斜上方射来的东西,收手到眼前一看,是一支绑了纸条的短箭。
箭头银光森冷,分明就是开刃可伤人的东西。
石茂山一直起腰便和李春同仇敌忾地死死瞪着舒亦钦,心中怒潮汹涌澎湃,张嘴就要和舒亦钦理论,可一看到舒亦钦翻看的那只冰冷短箭,顷刻间脖子后面直发冷。
舒亦钦虽然没有开口解释,但他应当是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自己一命。
李春自然也看见了舒亦钦手里的短箭,抿了抿唇,心知自己方才错怪了他,正想道歉,却又被舒亦钦截了话头。
舒亦钦查看了一下箭身,发现并无任何特殊标记,用的是寻常可见的木制箭身和铁制箭头,末端没有尾羽,应当是种小巧弩机配箭。而小型|弓|弩|射程不远,射箭之人当是还在附近。
舒亦钦想着,飞快地解开了箭身上的纸条,瞄了一眼后便收进怀里,开口立即告诉李春和石茂山:“有人寻衅找我,错把石晓晓抓走。这事儿是我引起,你们帮不上忙就先回去吧,我去接晓晓,明日便将她送回来。”
“寻衅?”李春只听明白晓晓成了替罪羊,脑子混乱间没理解到这个词儿的意思。
“就是有人找他麻烦。”石茂山飞快解释了一句,又问舒亦钦,“那晓晓会不会有危险?”
“是啊,晓晓不会出事吧。”李春醒过味儿来,也连忙望向舒亦钦。
舒亦钦看了看这两位脸露担忧的父母,一边说着话一边轻推轻送地将这两人给送去了对面:“晓晓应当是无事的。事关晓晓,你们也免不了忧心,可你们也帮不上什么忙,不妨先安心回家静候。她遇上此等事也是因我的缘故,既有我的责任,我定会将她平平安安带回来的。”
石茂山夫妻俩被舒亦钦推进自家小门里,耳边听着舒亦钦状似宽心的话下意识地点头,可却是无法心安,又连连问了几遍“晓晓不会有事吧”。
舒亦钦面色从容:“都是误会,讲讲道理也就能明白了。”
石家夫妻俩心绪混乱,听得舒亦钦如此理所当然,心下稍安。
舒亦钦见这两人面色稍缓,说了声“放心”便伸手将小门从外拉上了。
舒亦钦转身向前走了几步,在巷子中间站定,突然扭身甩臂朝着后方的一处屋脊之上打出了手里的短箭。
一声闷哼微不可查地响起。
舒亦钦沉下脸转过身,目光锁死那出声的方向,眸中的暗光跳跃似幽火。
石茂山和李春有些不安地站在小门边上挪了挪步子,心中几乎相信舒亦钦的说法,想来大抵是没错的,但还是觉得不踏实。就像心里有根皮筋被一只无形的手拉扯着,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放松半分。
李春的手将门栓了又拔拔了又栓,心中犹犹豫豫又想把门打开。
石茂山知道李春这会儿心里进退两难,既想看看石晓晓会不会马上回来,又怕自己傻乎乎出去也被人抓走给舒亦钦添麻烦。给舒亦钦添麻烦倒不怕,就怕耽误晓晓回来。
石茂山没有阻止李春,也没有催促李春开门。他在旁边小范围地打着圈儿,脑海里乱糟糟想着找舒亦钦的人怎么会盯上石晓晓。
是因为舒亦钦常来铺子买包子?
是因为舒亦钦在铺子中进出过几次?
还是因为自家女儿和他接触的次数太多了?
石茂山总觉得事情有些怪。
他想起了那支寒光凛凛的短箭,想着那瞬间舒亦钦伸手去抓的位置……他当时被舒亦钦用手压住了脸,其实并不能看见那箭来的位置,但若是不需要他偏头弯腰就能被舒亦钦抓住的话,那舒亦钦又怎么会先伸手把他按一边去呢?
那箭,恐怕根本就没有不打算伤人的意思。
石茂山想着打了颤栗。
还好,这舒亦钦反应够快!
不过,那种人,又怎么可能讲道理呢?
石茂山一下子明白过来,什么“误会”什么“讲讲道理”,舒亦钦那个人根本就是在蒙人!
石茂山想着冲到小门边,一把拨开李春的手,开了门栓就跨了半步出去。
只消一眼,就能看清空空荡荡的巷子。
舒亦钦早就不见了。
“怎么了,当家的?”李春见石茂山突然动作又多了些紧张感。
石茂山看了一会儿李春蹙眉担心又紧张的神色,鼻腔里重重喷出一口气,扯了几次嘴角才故作轻松地说道:“没什么,我想起晓晓还没有吃饭,想着得提醒那舒亦钦一句。”
“嗨,饿肚子算什么呀,她能回来就好!这么点事,你看你慌慌张张的,都快吓死我了!还以为出什么事儿了呢!”
李春嫌弃着埋怨了石茂山几句,心里稍微好受了些。她一把将跨出半步的石茂山拽了回来,利利索索地将门关好栓上。
“晓晓一定会回来的,我先弄几个菜热着,等晓晓一回来就能吃!”
石茂山看着李春走进厨房,只觉得心里的那根弦绷得更紧了。
——东路亭,以物换人。
舒亦钦在纸条上看见的便是这么几个字。
东路亭在江城东面的城外二里处,专供路人歇息躲雨之用。而这东路亭又因离江城较近,江城的人多是在此等候同行人或是送别。
东路亭乃是木料搭建的四角亭,因无殊用做得十分简单结实,环亭不设栏杆,仅在亭子中央留有石料的桌凳。亭子较远处虽有些草木,但近处却是四面空旷,无甚遮掩物,倒是一点也不便于在亭子近处藏身。
舒亦钦一身褐黄做工短打,身上并未携带显眼的武器。他堪堪到东路亭几丈远,便有人率先瞧见了他,走到了亭中,站在石凳前等他。
舒亦钦也不意外,方一走到亭中,便见亭中人抱着手里的剑先发话了。
“东西带了吗?”
舒亦钦不答,抱臂靠在离自己最近的一根柱子上,嘴角隐隐笑着问:“人带了吗?”
“我要先看见东西!”抱剑者硬邦邦地回了一句。
“我也要先看见人。”舒亦钦看起来一点也不着急。
抱剑者不肯让步:“不见东西,便不能见人。”
“各退一步,我亮东西,你亮人。”舒亦钦小小地退了半步,将手放进了怀里,看起来是在取东西。
“尚可。”抱剑者也不想僵持着浪费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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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也想速战速决。只见他抬起右手在半空中比了一个向下滑的手势,便有两人从亭后一丈远的灌木丛里扭着石晓晓的手臂走了出来。
石晓晓的发丝凌乱,嘴上塞着布团,身上绑着麻绳,脸上的神情又惊又恐。
她弗一见到舒亦钦,便又满嘴哼哼地挣扎起来,像是抱了极大的希望一般,不断地用声音求救。
“哎,你别慌呀。我这不是……”舒亦钦说着,飞快从怀里掏出了东西打向了石晓晓。
“你疯了!”抱剑人一见他扔东西,口中惊骂出声,掉头就对石晓晓身边的两人吼道,“快接住!”
就在这几人分心瞬间,舒亦钦又不动声色地灌上气劲对着石晓晓弹了一块藏在手里的小石子,后发先至击中了石晓晓。
就在石晓晓失去知觉的一刹那,舒亦钦突然以脚蹬柱,借力暴起跃到了抱剑者的跟前,抬掌聚力一击将抱剑者怀里的剑从上打落。
抱剑者不防受此突袭,双臂抱剑的合力不能阻挡这自上而来的劲力,怀里的剑顿时惯下,往地上落去。
舒亦钦当即以掌拍其面,借对方退闪之机,足尖轻挑,将那下落的剑挑到了自己的手中。
抱剑者忽而逢变心料有异,欲出声警示同伙时,抬手成爪欲意夺回长剑。
舒亦钦反应极快,用力推出剑鞘,一记剑鞘打在了抱剑者的腮帮上。
不过一息,舒亦钦转腕带剑,快而准地划开了抱剑者伸来的手腕,割断了他手筋。同时,舒亦钦另一只手借身法速度之便,顺势对着亭外两人弹出了两枚银光暗器。
亭外一人刚接住舒亦钦打出的第一样东西,躲闪不及便被银光击中了太阳穴,一下翻到在地,晕厥了过。另一人却是警惕着旋身躲开,抬眼一见亭中抱剑者有难,便将昏迷的石晓晓丢在地上,跃身冲进亭中!
抱剑者未料有此遭遇,咬牙间痛呼出声,另一只手却飞速掏出身上带的暗器。
然而,舒亦钦却是比他更快更准,抬剑往上劈刺,挥手间破开了抱剑者的衣料,削掉了他另一只手的大拇指,同时回剑挡住了另一人的来袭。
抱剑者一手无力一手残损,威胁大大减小,舒亦钦便略微放心地和后来者缠斗在一处。
后来者已见得舒亦钦使诈,此时此刻小心非常,随时留意舒亦钦是否有小动作。
舒亦钦见他如此谨慎,暗中有些发急。
抱剑者一得喘息之机,咬紧牙关靠坐在亭中的石桌凳上,用还能活动的四指在怀里抓出细竹制的吹筒,抖着手在嘴中放好咬稳,便以四指弯曲着指背托住吹筒,目光如毒蛇一般地紧盯着舒亦钦起跳飞落的身影。
后来者与舒亦钦打斗中看见了抱剑者的举动,便有意无意引着舒亦钦视线往前,不让他留意到身后。
只需要一瞬,只需要一瞬就够了!
抱剑者和后来者目光相交,极为默契地意识到了同一个契机。
后来者以剑势诱导,故意露出一个不太明显的破绽引导舒亦钦往前跨步刺穿。
身姿倾而向前,重心一瞬前跑,若想再瞬时回剑收身改变剑势必有凝滞,无论是身前之敌还是身后之患都能在那瞬间制住他!
果然,舒亦钦见到破绽便上了勾,一脚跨步向前刺出。
身后的抱剑者得见此机气运丹田,任是手间流血汩汩也稳稳一气吹动了小竹筒中的机关。
三枚黑色飞针急速而出!
16. 第二章 偿还债(10)
舒亦钦与后来者交战正酣,突见对方身露破绽心头一喜,抬腿一个箭步便带动剑锋直刺后来者。
如此,便能一击命中后来者的要害,舒亦钦心中已有几分胜算。
仅是在那一瞬间,舒亦钦极其敏锐地发现后来者面上虽无表情,但眉眼利光微收、眼中杀气减弱,似是无所畏惧且胸有成竹,竟像是对这一点破绽早有预料一般!
舒亦钦心中警钟大作,当即改变剑势,跨出去的脚借着向前的力道一个一字马拉了下去,剑尖随即急转方向,由前刺变为下挥,虽未命中后来者要害,却也因这预料之外的突然变化,一剑划开了后来者的大腿。
后来者被这预料之外的变化惊得身体一僵,身法顿时有了凝滞。
舒亦钦两腿一前一后突然贴在地上画出了个“一”字,身体也由此突然肩髋下沉,整个人顿时矮了一大截。
不过刹那间,三枚飞针“嗖嗖”飞过舒亦钦的头顶,根根刺中舒亦钦身前的后来者,无声没入了后来者的体内。
后来者未料舒亦钦剑招走势如此变化,哪怕心中早为那刻意留出的破绽演练了数个反击,却也是一个都没用上,就被自己人给要了命。
飞针细长发黑,早已浸入了见血封喉的毒药。后来者一被击中便再无生还之机。
抱剑者突见舒亦钦矮了半身,而飞针已出再无回旋余地,只得眼睁睁看着那飞针打入后来者的身体里。
一瞬间,他也看见了自己的结局。
舒亦钦眼快手快,一察觉面前之人被身后射来的暗器所伤,立即以掌击地,侧翻收腿而起,旋身飞转间以剑用为飞刀,用掌带力将长剑打了出去,那剑“噗”地一声捅进了抱剑者的胸膛里,断送了他的性命。
舒亦钦落地站稳,调整了一下自己被那暗器骤现惊乱的呼吸。
他松弛了片刻,这又才挺直腰板,身含暗劲,如松如竹地站在亭子里。
细风微动,不远处的枝叶交替碰撞……
细小的沙沙声彷如玉叶碰撞出的脆响,叫舒亦钦格外仔细地聆听。
鸟声、风声、衣料在风中的摩挲声,以及除自己以外那仅有的两个呼吸声。
舒亦钦确认四周再无他人后,走到了石晓晓和最后一个“绑匪”的跟前蹲下身。他从最先倒地的绑匪手中取出了他接住的东西,将那棉布包裹的东西理了理拍了拍,小心翼翼地打开后松了口气:
“还好没有坏。”
他说着,就着里侧还算干净的棉布啃了起来,随后俯身将掉在地上的小碎银子给捡了起来。拿碎银子当暗器还是有点舍不得。
石茂山送的包子有点多,舒亦钦品着味道不错,却是一时半会儿没能吃完。他本来打算晚上出门的时候带上几个垫垫肚子,哪知会遇上石晓晓这遭事儿。
“还以为躲掉了,怎么这么快就找过来了?”舒亦钦自在至极地盘坐在地,一边啃着包子一边犯嘀咕,他说着双目落在了石晓晓身上,心里却有些犯难,“会不会太快了点?”
石晓晓醒来时十分难受,那感觉就像是自己明明没有睡意却偏偏被人强行催眠,明明不是自己的意愿却又被人强行唤醒,好像无论是醒着还是睡着都是由别人来决定的。她摸了摸耳下的脖子,隐隐有些僵木感,就像被什么东西重重撞击了一下,偏又算不上疼,只是有些异样感。
石晓晓眨了眨眼睛,这才看清黑沉的天空,以及那映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的脸。
舒亦钦半跪在侧,低头看着石晓晓,见她清醒了,便转身面向火堆,坐在地上伸出双手烤起火来。
“你……”石晓晓发觉自己的声音有些嘶哑,又咳着清了清嗓子,“咳咳,你怎么在这里?”
舒亦钦双目定定地看着火堆像是在出神,却又懒洋洋地回答了石晓晓:“来救你的,你忘了?”
石晓晓按着自己的脑袋坐起身来,脑海里闪现过舒亦钦那院门、突然捂住自己嘴的手、脖子上的骤痛、再醒来时的捆绑束缚……
还有,最后那个站在亭子里乱扔东西的舒亦钦……
那个舒亦钦像是看不出她处于危境之中,对她焦虑的呼救无动于衷,石晓晓昏过去的时候心里很是绝望,只觉得自己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哪知醒来的时候,居然还能看见舒亦钦。
还是那么稳如泰山的冷静模样,却又多了几分懒散。
“我得救了?”石晓晓没有什么真实感。
“莫非你以为身上的绳子会自行了断?”舒亦钦随意从身旁抓起一物扔向石晓晓。
那朝着石晓晓飞来的东西细长灵活,飞在半空还一个劲儿摇头摆尾。
“啊——!”石晓晓被那东西迎面砸得一声尖叫,“蛇啊!”
舒亦钦掏了掏耳朵,看着她挣扎着蹦跳起来,有些无奈:“这是你那会自刎的麻绳。”
惊跳起来不停在身上拍打的石晓晓动作一顿:“麻麻麻、麻绳?”她小心翼翼抬手摸上自己脖子旁边的细长物,果然是根带着糙毛的麻绳。她拿在手里看了看,那麻绳映在火光里时不时跳动着黑色的阴影。
石晓晓脸色有些难看了。
石晓晓知道是舒亦钦救了自己,却又真切地感到他方才是在捉弄自己。这发火也是,不发火也不是。忍了一会儿,她还是开口问舒亦钦了。
“我们这会儿在哪里?”
“东路亭外一里。”舒亦钦依旧是维持着烤火的模样动也不动。
“我们还在城外?”石晓晓有些惊。
“嗯。”舒亦钦对着火堆点点头。
“也就三里路,我们回城里吧?”石晓晓发觉自己手里还捏着麻绳,倏地一下扔在地上,心有余悸地拍了拍手。
“城门关了。明天再回。”舒亦钦依旧平静。
江城虽然是个小地方,但城墙是真的修得一丝不苟。只要几个城门一关,寻常人就再也无法进出了。
石晓晓生于江城,自也知道这点事儿,可心里还是有些不踏实:“那我们好歹也走近一点啊,明早一开门我们就能进去了。”
“可是,”舒亦钦收回了烤火的手,一手按在地上,转了上半身望向身后站立石晓晓,“我太累,走不动了啊。”
明灭暖黄的火光旁,舒亦钦半张脸在暖光里,半张脸在阴影中,唯有一双眼明亮似星熠熠生辉。那双眼睛带着让石晓晓迷惑的似水温柔,那个嘴角有着浅浅的和煦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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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的嘴里又说着状似讨好撒娇却暗含委屈祈求的话。
石晓晓看着那双似有千言万语不愿言表的眼睛,像是看见了黑布上的黑曜石,分明该是沉入黑暗叫人无法注意到的颜色,却又因他墨色之中奇异的光泽叫人无法忽视,稍加仔细地看上一眼后就有些不易挪开目光了。
舒亦钦似是发觉自己攫取石晓晓目光太久了,忽而低头转身,又对着火堆取暖了。
石晓晓原本未觉异常,突觉眼前的宝石没了影子,顿时明白过来自己方才和舒亦钦四目相对好一会儿了,就像是自己看痴了一般。
“哎,你——”
石晓晓心觉自己对他不应如此,可偏偏又如此了,又羞又臊地跺脚欲闹,抬手指着舒亦钦就要说他,却顿时噤声了。
暖融融的火光里,舒亦钦的耳廓似有浅浅的橘色,似乎是耳朵红了。
天不冷。
他的耳朵也离火不近。
舒亦钦以为石晓晓会闹起来,想着一会儿该如何安抚她,却突然发觉背后没有了动静。念及之前石晓晓被抓做人质一事,觉得背后似乎没有人了,舒亦钦一下子担心起来:“晓——晓……”
过于熟稔急切的呼唤在看见安静站立的石晓晓后霎时收声。
石晓晓本是放轻呼吸怔立原地,看着舒亦钦的背影发呆,猛地见到他略带慌张地转过身来叫自己,一下就惊醒了。
石晓晓正觉舒亦钦奇怪,就见他飞快地回归烤火的模样,仿佛刚刚那声呼唤不过是石晓晓的幻觉一样。
舒亦钦可真是奇怪。石晓晓想。
夜风卷过石晓晓的脖子,吹得她一个激灵。
夜里还是有些冷啊。石晓晓想着,慢腾腾地挪到火堆边,绕到舒亦钦对面坐下了。
两人隔着火堆对坐,火苗在中间起跳飞舞,谁也看不清谁的脸。
石晓晓远没有舒亦钦能熬夜,没一会儿就困得不行了,自发侧躺在地上睡觉了。
舒亦钦安静地坐在对面,双目静静地看着前方,似在看火焰,又似在看石晓晓,更像是什么都没有看见。他就那样坐着,守着,一直到天亮。
“石晓晓,醒醒。”
石晓晓感觉有谁在叫自己起床,有些不耐烦地挥手打了对方的手,嘴里含混道:“让我再睡会儿嘛娘,人家昨天都吓哭了,好不容易才睡着的!”
昨天?娘?
石晓晓迷糊间好像感到了一点点违和。
“醒醒,你得先回城才能见到你娘!”又是那个声音响起。
是个男人的声音,不是娘;可也不是爹的声音呀。
舒亦钦!
石晓晓脑子里一下清明异常,“呼”地一下就坐立起来。蹲身叫她的舒亦钦赶紧仰身让开她。
舒亦钦见她清醒了过来,便起身往前走,一边走一边说:“走吧,该送你回家了。”
一听要回家,石晓晓便火速起身,刚往前走了一步,脑海里突然闪过昨夜舒亦钦突然急切呼喊自己的声音。
他为什么会那样呢?好奇怪。
刚刚好像是叫的“石晓晓”吧。
昨夜,分明是叫的“晓晓”啊。
太奇怪了。
17. 第二章 偿还债(11)
舒亦钦如言将石晓晓安稳送回家。
天才蒙蒙亮石茂山夫妇就看见了自家女儿平安回来。
一把将女儿拉进院子,李春仔仔细细将石晓晓看了个全,发现身上除了些擦伤细口尘土泥灰外,便没什么大碍了,心里的石头也就落地了。
石茂山见李春只顾看女儿,便上前和舒亦钦道谢。
虽说事情由舒亦钦而起,但他也完全可以故作不知不予理睬。而他不仅没有丝毫隐瞒,还主动帮忙找人,倒也是个有担当的人。
石茂山心如明镜,站在自家门口拉着舒亦钦的手就要道谢,却发觉手上捏了一片黏糊糊的东西。
石茂山低头一看,舒亦钦的手蔓延着血痕,手臂上的衣料也浸了血。
细细的血丝汇聚成滴,一滴一滴砸落在地上,激起细细的尘土,不一会儿就浸在地上变成了红褐色。
“舒小子,你……”石茂山原以为舒亦钦真的是用“讲道理”把女儿接回来的,这一看,便知道事情远没有舒亦钦说得那么轻描淡写。他还欲再细问两句,却被舒亦钦轻巧拨开了手。
“无事,小伤。一会儿就能好。”舒亦钦说着一手按住了受伤的手臂,捏住了伤口。
实不知自己怎么会没注意到臂上的伤口裂开了。
他不太习惯石茂山感激又担心的眼神,连忙说了一句“我回去上药”便转身回了自己的院子。
“娘,我没事儿,还可以帮铺子里做事呢!”石晓晓不想让李春太过担忧,为了证明自己真的没有被惊吓到失常,连连主动说要在铺子里干活。
李春见她执意要干活,也不好拒绝得太过强硬。她想着家里确实就靠这么个生计养家糊口,又去找石茂山,打算让他拿个主意。
李春刚走到门口,就见石茂山悬着两只手发呆。走进一看,他那手心都是血,地上也是滴滴溅落的血迹。
“当家的,你怎么了?!”李春赶紧扯着石茂山的手卷着他的袖子仔细查看伤口在哪儿。
石晓晓听见李春突然拔高的声音,心里一慌,连忙跑到门口看情况。
只见李春在石茂山的手臂手掌上不住按压不住细看,一会儿一会儿地抬头看石茂山不停问:“疼不疼?这里的伤口?”
而石茂山则是无可奈何地叹声道:“不疼不疼……没伤口。不是我啊。”
李春手上一顿,诧异道:“不是你?”
“是舒亦钦那小子的。也不知道他到底伤得重不重,一点也不肯让人知道。”石茂山说着望了望对面紧紧关上的门,“我刚发现他就跑了。”
“他受伤了?”石晓晓十分意外,她跟着舒亦钦一块进江城进杨柳巷子,一路走回家就没发现他有什么不对的。
不对,好像是有点奇怪。
石晓晓想起他近来总想些千奇百怪的方法膈应自己的模样,对比昨夜他那似撒娇似委屈的模样,想着他那在火光下显得过于白净的脸,好像是有些异常。
可是他今早走起路来明明像个没事儿人一样啊。
石晓晓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受的伤,也不知道他若是受了伤,又怎么一声不吭地走回来的……
为了救自己他有如此大的牺牲,竟然没有开口让自己愧疚,没有想法在自己身上扳回一城?何况他还是自己的大债主,有了这么一份恩情,岂不是能硬生生压自己一头?
可他为什么不呢?
连提都没有提?
舒亦钦真的是个很难弄明白的人呢。
“虽说晓晓被人抓走是因为他,可他也因为晓晓受了伤,看起来挺严重的。他家里没人,又是一个人住,想来还是会有些麻烦,咱们能帮就帮吧。”石茂山想着舒亦钦的处境,寻思着他也不算个坏小子,有心要帮他一帮。
“爹你说什么啊?”石晓晓以为自己听错了,“我被人抓走是因为他?!”
“他亲口说的,说那些人本来是来找他麻烦的,却误打误撞把你给抓走了。”李春想着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连舒亦钦自己都坦然承认了,也没什么好遮掩的。
“原来如此。”石晓晓觉得自己仿佛知道了真相,“难怪……”
难怪爹娘虽然感谢他,却又不是十分激动,就算看见他受伤也不像是看家他做了什么舍己为人的大好事。
难怪他昨晚在火堆前,都只能用那样的方式说话,耍赖一样说自己累。
难怪他受伤了都没好意思说出来,从头到尾连提都不敢提。
难怪,难怪啊……
祸事因他而起,他救了人连自己债主的架子都没好意思端,被爹发现了也只能灰溜溜地跑回自己的院子。
这么个大债主,想想也是憋屈啊。啧啧。
石晓晓望向对面的院子,心里好不容易有点苗头的愧疚和歉意被狠狠地按了下去。
“晓晓啊,一会儿咱们蒸好了第一轮包子,你就端两屉给他送去。也当作是谢谢他了。”石茂山说着,抬着自己沾血的两只手钻进了屋子里。
“唉,一个人一个院子,也怪可怜的。”李春望了一眼舒亦钦那院门,叹息了一声,进门时转头同石晓晓嘱咐道,“这几日他伤了手臂,也不好自己做饭,你就给他送几天包子吧。”
“娘——!明明是他……”石晓晓还欲争论,却被石茂山的声音打断了。
“媳妇儿,过来帮我打水洗手!”
“欸,来了!”李春高声应了,立即小跑过去。
石晓晓一个人站在小院门门口,低头瞄了几眼那地上的几滴暗红色,咬咬唇,一下缩回自家小院,“嘭”地一声关上了门。
张老胡子推着自己的小摊车正是在几步远地方,瞧见石晓晓正想同她打个招呼,还没来得及出声就突然听见了关门的巨响。
“哎哟这丫头大早上的吃炮仗了?火气这么大……”
张老胡子嘀咕了一句,走到自己惯常摆摊的位置上,整理起自己的摊子来。
约摸中午时分,张老胡子正是闲得发饿之际,便见隔壁小门打开了。石晓晓那丫头黑着一张脸端着两屉小包子出来。
莫非这丫头机敏了,发觉早上对我老头子撂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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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罪人了,特送包子来赔罪的?张老胡子摸着自己的胡子有些期待。
石晓端着蒸屉,一步一重踏,似要把大地踩裂一般,不情不愿地走到了——
对面的院门前。
舒亦钦?
不是我的?
张老胡子顺溜溜摸胡子的手一下卡壳了。
“梆梆梆!梆梆梆!”石晓晓一手托住蒸屉,一手像发泄一般砸起门来。
“舒亦钦,开门!”石晓晓的语气可没有一点和善。
她“砸”了四五次,才听见门后有了开门的声音。
舒亦钦将门隙开一条缝,露了一只眼睛出来:“你找我?”
“不是我找你!”石晓晓没好气。
“那……”舒亦钦疑惑了。
石晓晓单手托着蒸屉微微有些手酸,也懒得和舒亦钦废话,侧身抵肩卡住门缝,双手端着蒸屉就挤进了进去。
见她突然侧身来挤门,舒亦钦怕伤到她不好强行关门,只能由着她气势蛮横地进院。
石晓晓一跨过门槛,就将舒亦钦看了个全。
白扑扑的脸上,嘴唇没有丝毫血色,一只手像是没有力气一般垂在身侧,另一只手则是拉着身上披着的外衣,身上还穿着白色的中衣,也不知道是在换沾血的衣服,还是刚刚从被窝里爬出来。
瞧着他那虚虚弱弱的模样,石晓晓心里的气怎么也发不出来。明明是他闯祸惹出来的事,此时若是在他这般模样的时候冒火,好像又是自己不对了。
石晓晓看着舒亦钦心情很复杂,想感谢又不想感谢,想发火又不忍发火,想开口骂他却又像是突然没了底气。看他这么弱气,心里想对他和气点;可一想到自己出事受惊吓是因为他,肝火又在隐隐燃烧……
“你吃饭的地方在哪里?”石晓晓口气生硬地问了一句。
“那边。”舒亦钦被她那纠结的古怪模样吓着了,下意识就指了自己常常吃饭的地方。一见石晓晓往里走,便转身栓了门。
石晓晓可以放进来,但其他人就不可以了。
曾大爷那一家住的时候,这院子有好几口人。石晓晓之前来过几回,哪次都能看见院子里忙忙碌碌的人,生活的气息十分浓厚。可这轮到舒亦钦的时候,院子里几乎看不见什么生活的痕迹,好像他不用洗衣服不用晒干菜,不用搭架子种几个爬藤的瓜菜,不用圈块地养几只鸡鸭……
进了舒亦钦指的屋子,石晓晓才发现是他的卧房。
屋子靠外面是桌凳,大桌子上散乱摆着几个小酒壶和几只大小不一的杯子和碗,几只筷子零散地丢在桌面;屋子靠里放着两三个箱子、书架和柜子,箱子还算整齐,书架的格子里则是乱七八糟摆了些奇奇怪怪的瓶瓶罐罐和卷角残缺的书册,柜子门虽然是关着的,但压在门缝边上的几个不同色的衣角却是格外醒目;屋子最里边则是一张床,床上的被褥从侧面翻开,像是有人起床时掀开的,而床边的地上乱糟糟丢着一团褐黄衣物……
虽然看不清,石晓晓却总觉得那团褐黄的衣物散发着挥之不去的淡淡血气。
18. 第二章 偿还债(12)
舒亦钦跟在石晓晓身后进了屋子,看见石晓晓站在桌子旁边一言不发地环顾四周,而她那手里的蒸屉似乎无处可放……舒亦钦一下醒悟过来,自己随性之下在屋里“不羁自在”惯了,这一看啊,似乎屋子里有一点点点点乱啊。
舒亦钦意识到这个问题,便立马绕过石晓晓,用自己还能轻松使用的左手飞速收拾起桌子来,将桌子上的东西挤到书架上后,抬手示意石晓晓桌子上可以放东西了。
石晓晓家中是做面食铺子的,说不上有多讲究,但爱干净可是全家都要遵守的规矩。她看着这么马虎收拾的桌子,极为不适地将手里的蒸屉放下,眼中露出嫌弃的意味来。
舒亦钦看出了她的不满,心中有一丝后悔了——
不该轻易放她进来的。
这两人一个嫌弃一个懊恼,双双在桌子边上傻站了好一会儿,这才有了点动静。
石晓晓想起爹娘的叮嘱,瞄了一眼蒸屉,干巴巴地说道:“你吃吧,不然一会儿就凉了。我一会儿还要把蒸屉带回铺子。”石晓晓说着瞥了一眼舒亦钦那只还吊着的手臂。
舒亦钦闻言,乖乖坐到了蒸屉前,打开盖子就拿了包子出来啃。
石晓晓默默看着他吃包子,脑子拉拉杂杂地想着这个人一直以来的行为举止,很搞不懂他到底想干什么。
虽然舒亦钦去石记吃包子也老被石晓晓瞪,但也耐不住她这么静默的近距离注视。
舒亦钦咽下嘴里的包子,有些不确定地问:“你是不是知道了?”
“知道什么?”石晓晓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知道我被抓不是因为倒霉?……”
舒亦钦觉察出她语气不善,悄悄飞快睨了一眼,心中猜到接下来不会有什么好话。
“……而是因为碰上了你这么个倒霉鬼?”石晓晓双臂交叠胸前,语调无比讥讽,“我真的是没有见过你这样的,难得做回好事,却偏偏是你自己造的孽。你自己说说看,我该怎么谢谢你?”
“也不是不能谢……”舒亦钦小声说着咬了第二个包子。
石晓晓没有听清他说了什么,却也不打算问他了。只不过是看他病恹恹的模样,不想跟他吵,省得回去被爹娘知道了还说自己欺负他。
无论前因如何,他始终还是在事发之后主动站了出来。
仅这一点,石茂山和李春就肯不那么计较事情的缘由。
如果舒亦钦不愿站出来,他们夫妻俩只能像无头苍蝇一样,什么时候能找到石晓晓,找到石晓晓后她会是何等模样都是未知数。
石晓晓再如何委屈,也不当过分。石茂山两人在石晓晓出门前就已千叮咛万嘱咐了,让她不要太过为难一个为她而受伤的人。
石晓晓守着舒亦钦吃完包子便利利索索地收了自家的蒸屉,招呼也没打一声就径直出去了。
舒亦钦歪头目送她离开,垂眸片刻再望向半掩的院门时,瞳孔里尽是担心。
石晓晓不情不愿地“伺候”舒亦钦吃了三天包子,却发现他的屋子里好像越变越整齐了。
有时候舒亦钦知道她要来,便提前开了门,虚掩着等她进来。有那么一回石晓晓推门进来,十分诧异地发现舒亦钦竟然在院子里,正踩在木盆里洗衣服。
爱干净洗衣服是好事,可是……
你一个只有一只手可以用的伤患怎么把衣服拧干啊,你告诉我?
石晓晓最终是木着脸帮舒亦钦把那一件件衣服给拧干晾起来了,心里却是不断劝说自己,他是伤患不要“欺负”他不要“欺负”他。可他伤的是手臂不是脑子啊!
等石晓晓再次从舒亦钦院子里出来时,门口站着的,是低头闲闲用脚在地上划线的小杜鹃。
小杜鹃他们那春喜班虽然最近歇了生意,但班子里上上下下的功课是绝不能落下的。她可远不像她看起来那么闲。
“你怎么出来了?不练功吗?”石晓晓看见小杜鹃站舒亦钦的院门口,心知她是来找自己的。
小杜鹃神秘兮兮地拉着石晓晓走到一旁的墙边,悄声问:“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大事没有告诉我啊?”小杜鹃说着眼睛就往舒亦钦这院子的墙上一盯。
大事?
石晓晓回想了一下,好像只有自己被人抓走那事儿算大事吧。可是这种事情不太好跟巷子里的人说,毕竟事情还牵扯到救了自己的舒亦钦,若真是议论起来大伙都认为他带了祸事来巷子,要赶他走怎么办?
石晓晓想起之前爹娘说舒亦钦可怜的话来。心想,到时候他可就真的是孤身一人无家可归了……
可小杜鹃既是这般问了,那她便该是听到了风声。
“你都知道了呀?”石晓晓有点意外。
小杜鹃有些不高兴了:“可不嘛,这么大的事都不跟我说,还算不算朋友了!”
石晓晓心里一暖:“我不是怕你担心嘛。”
小杜鹃头一扬,似有几分不合时宜的喜色:“有什么好担心的。明明是……”
“杜鹃姐!你们班主往回走了!”
林东东跑得气喘吁吁地过来报信,小杜鹃伸手就塞了个包好的小糖包给他。
小杜鹃是背着班主偷溜出来的,这还得赶在班主回去之前再溜回去。她犒劳了望风的小家伙,掉头就往春喜班的方向跑,可才跑了两步又跑回石晓晓跟前,匆匆拍了拍石晓晓的肩膀鼓励道:“别害怕,我觉得这次没问题!”说完就跟兔子似的跑掉了。
这次没问题?
石晓晓听着这话有些摸不着头脑。
别害怕,她懂。
这次没问题,又是个什么意思?
林东东看了一眼石晓晓手里的蒸屉,望了望舒亦钦那还没关上的院门,有些丧气地问石晓晓:“舒哥哥是不是都用不上我跑腿了?”
石晓晓莫名其妙:“他用不用得上你跑腿,我怎么知道?”
林东东不高兴地瞪了石晓晓一眼:“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你明明都……”
“臭小子你给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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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林叔呵斥声从不远处传来。
林东东一个颤栗,一望见自家那糖葫芦草垛子从巷子一边移过来了,便猫着腰往反方向跑。
“嘿,你还跑!还跑!一天到晚就知道骗糖吃!有本事跑,有本事就别回家!有你好果子吃!”林叔越是吼,林东东跑得越是快,没一会儿就钻到巷子深处没了踪迹,气得林叔追在后面直跺手里的草垛子。
石晓晓看了会儿热闹就往自家小门走。想着林东东那小子挨了多少打都不愿放下的心头好,心里觉得好笑。
张老胡子这会儿摊子上没人,便也得了空,他津津有味地翻看着手里的书册,抬眼间看见了石晓晓:“回来了啊。”
石晓晓点点头:“嗯。”
“嗯,今日还剩一个卦签数,我就送你吧。”张老胡子捋了捋自己的胡子。
石晓晓端着蒸屉,等着张老胡子。
张老胡子坐在板凳上,望着石晓晓伸了伸脖子,似是被蒸屉挡了点视线:“嗯……,眼若柔水潺潺,面如桃花艳艳,唇如新月弯弯……嗯……”他说着低头翻了一下手里的书册,却一时没翻过书页。张老胡子砸吧砸吧嘴,一本正经地在指尖沾了点自己的口水,一下就把书页翻了过去,然后盯着书页上的字一行一行地细看。
“嗯……这个面相么……”
石晓晓将手里的蒸屉往张老胡子的算命桌子上重重一放,一把按住张老胡子明目张胆在桌子上翻看的书册。
张老胡子见石晓晓不让自己翻书,故作生气道:“丫头你干什么!”
石晓晓“嘿嘿”一笑,将他手里的书用力抽了出来,翻到书皮,上面赫然写着“面相初入论”五个字。
“哈,初入论?”石晓晓笑了一声,将书册丢给张老胡子,“你别跟我说你最近才开始学看面相啊,你就敢给我算啊。”
张老胡子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面相入门书籍收入暗屉里,嘴里呵呵笑着道:“学以致用知行合一,知行合一嘛。”
若不是石眠眠的家书里写过“知行合一”,石晓晓还真听不懂张老胡子这嘴巴里说的是什么,可偏偏石眠眠就写过这种东西,而石晓晓就学到了:“怎么,手生还不太会,拿我练手啊?拿我练手可得给点好处吧?”
石晓晓翻开手心递到张老胡子面前,一副快给钱的模样。
“我送你的签没有一万也有一千了,我收过你的卦签费吗?”张老胡子气闷地打开石晓晓的手爪子。
“一码归一码嘛。”石晓晓笑嘻嘻地看着张老胡子。
“唉,今天不给你算了,走走走,快回你的家去!”张老胡子懒得和石晓晓说那么多,甩着手就赶人。
石晓晓见他不耐烦地要赶自己走,憋着笑就抱着自家的蒸屉进院子了。
张老胡子一见她进院关门,又飞速将自己的《面相初入》论翻了出来,嘴里叽叽咕咕起来:“难道我没看对?……就是眼若水,颊有霞,唇含笑啊!这就是桃花将至之相嘛!……”
19. 第二章 偿还债(13)
一回到家中,石晓晓就看见院子里坐了几个眼熟的人。
看见这几个人和石茂山凑在一起,围坐在院子里的小桌边,石晓晓便觉察出一些味儿了。
李玉和齐老板在一起出现并不奇怪,有趣的是多了一个邓婆婆。
邓婆婆此前替石晓晓牵了几次线均未成功,又因之前那事儿彻底歇了心思,之后也没来过石记找过李春和石茂山。
可这突然又和齐老板这舅甥俩一起来了,说她这位老太太不是为了说亲石晓晓简直不相信。
坐在院子里说话的四个人听见小门开合的声音,齐刷刷抬起头来。
“晓晓回来啦?”石茂山率先问了晓晓一声。
“晓晓回来啦。”邓婆婆也跟着打了一个招呼。
李玉看着石晓晓腼腆一笑,却又像是想起之前的事儿般,有些尴尬地移开了自己的目光。
齐老板不愧为华盛街宝珍斋的大老板,那待人的功夫非同一般。此前对石晓晓的不满溢于言表,此时却是和蔼可得异常,说话也和善了许多。
“晓晓啊,你回来了啊。”
石晓晓听着他们陆续开口和自己打招呼说话,点头致意,端着自己手里蒸屉,往铺子后面转去,一边走一边和石茂山说:“爹,我先去铺子上了。”
“去吧。”石茂山点点头。
待石晓晓离开,石茂山转头和齐老板继续谈事:“你们说的聘礼和条件确实好,可是……毕竟是晓晓的终身大事,而她……”石茂山想起之前石晓晓那张红霞飞起的脸颊,心知她定是心中装着一个秘密。
“我是真心喜欢晓晓的。”李玉少有如此直白表露心迹的时候,说话间神情仍是有些紧张,“我定会好好待她的。”
“可……你毕竟是盛京大酒楼的少东家,我们家也不过是小户,又怎么配得上。”石茂山又找了个推辞的理由。
齐老板正欲张口,李玉却很快地接了话头,按在腿上的手悄悄抓紧了衣料:“您放心,她若是嫁与我,我必不会让她受委屈。她在石家是备受关爱的女儿,她在李家就是备受尊敬的少夫人。而我家中祖上早有规矩立下,娶妻不纳妾。家中若有她,便不会有第二人,纳妾之事也不用忧虑。而我的婚事父亲母亲也承诺过不会插手,只要合我心意,便是合他们的意。父母之忧也是全无。我家中兄姊三人,个个性情爽快,热心大方,相处容易也不必忧心。……”
家底殷实,府上和睦,长辈温和,兄姊热心……这样的一家子若是成了石晓晓的夫家,似乎也不用担心将来了。
石茂山有些意动,石晓晓的亲事远没有石眠眠来得顺畅,而这个李玉已经是目前为止所了解到的最好的条件了。有邓婆婆作保牵线,到是不用担心他们家中境况的真假。只是晓晓她……
石茂山想了想,还是尤有保留地说道:“这事儿我还是得和孩子他娘再商量商量,也还得问问晓晓的意思——对了,不是说晓晓之前还和李玉相看过吗?”石茂山转头望向邓婆婆,“之前是怎么说的?”
之前那次相看?
邓婆婆和李玉对视一眼,齐齐想起了那日突然闯进来的舒亦钦。想起他和石晓晓说的那些话,脸色都微微露出一丝微妙的别扭。
李玉自然不会将当时的事情全盘告诉齐老板,但也让齐老板知道了些情形。齐老板一听石茂山提起这件事,嘴角的笑意就有些挂不住了。
石茂山见他们忽然之间都不答话了,便也隐隐猜到当时的那场相看其实并不愉快。
既然,不愉快的话,又何必再来石家说亲呢?
石茂山有些不太明白了。
难道是自己家的女儿真的是美丽漂亮,叫人一见倾心再见难忘?
石茂山想起自家那女儿,或乖巧或跳脚,自己有时看着觉得她可爱,有时看着她觉得上火。若是说在相看时已经叫其他人觉得不甚愉快了,那……
他们还会再来说亲?
石茂山有些疑惑。
“不会相看时那丫头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吧?”石茂山试着问了问。
李玉摇摇头,看向石茂山,脸露真诚:“有些误会,但也不是什么值得计较的大事。可无论是什么样的事情,我对晓晓始终还是无法放弃。”
莫非真的是喜欢到无法忘怀了?石茂山瞧了一眼李玉,看着他眼里的认真和郑重,寻思着晓晓能有这个喜爱她的人娶了她似乎也不错。
只不过石茂山还是很在意石晓晓的想法。
毕竟石茂山近来有意无意在配合李春,一起顺水推舟撮合石晓晓和舒亦钦,想看看石晓晓能够与舒亦钦有几分火花出现。不然何必砸那么多包子送给舒亦钦,还次次都使唤石晓晓去送包子?
万一,万一石晓晓喜欢上舒亦钦了呢?
他若是再应下李玉,岂不是又添上一桩烦心事?
石茂山心里也有些小心思,大致要了几天在家中商量的时间,便客客气气地送这几人出门了。
石晓晓在铺子上放了蒸屉后,就留到后院的边上悄悄偷看着。一见石茂山将李玉三人送了出去,便在石茂山关门之后又凑了上去。
“爹,你不会答应了吧?”
石茂山看石晓晓那小心翼翼又忐忑不安的模样,不知怎么就像是父亲本身缘于血缘之中的默契,心有所感地问道:“不想嫁给他?你之前和他相看过,做什么坏事了?”
石晓晓脖子一缩,不太自在地说:“我什么也没做。”心里却又想起了舒亦钦那时烦人的模样,还有嘴里说的那些乱七八糟引人误会的话。她想着,下意识地抬眼看了一眼舒亦钦那院子的方向。
石茂山将她这仿若暗自思索后的一眼看在眼里,心里便有了一点判断,也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自家小院的门板,仿佛视线能够穿透阻碍看到对面的舒亦钦一样。
是夜,石家三口人在一块说了说邓婆婆带李玉和齐老板来说亲的事情。
李春倒是没什么意见,但看石茂山的模样像是知道些内情,便也像他一样将自己的目光落到了石晓晓的身上。
“晓晓,你觉得李玉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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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茂山想知道石晓晓的想法。
石晓晓知道这讨论的是自己的终身大事,便也知道这事敷衍不得,也就如实说了:“他挺斯文有礼,对人也十分和气,要是真的相处起来,应该也是挺好相处的人的。但是……”
夸奖人的话一旦带有一个“但是”,那么接下来,便是无法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但是,我……不喜欢……”
无法喜欢他的斯文,无法喜欢他的腼腆,即使他待人那么地温柔,却也无法走进她石晓晓的心。
李玉身上并没有什么石晓晓无法忍受的毛病,但也始终没有什么能够打动石晓晓的东西。石晓晓想来想去,突然想起了那天在宝珍斋和齐老板说的话。
不知怎么,她突然间便觉得,那些话就像是在说自己和李玉。
“他很好,就像是漂亮的玉石,既有天生的玉质,又被精心雕琢,无论他说话做事都十分温和,不会叫人觉得难受。可是,我还是觉得他与我不太适合。我要是戴着木簪在铺子里干活,它若是掉了,我不会心疼,仍能接着干活;我若是戴着玉石,它若是掉了,再摔坏了,我便会心疼,更是无心干活了,心里边心心念念着,一直都无法安心……他对我来说,就像根玉簪子,我可能,还是不适合用玉簪子吧。”
石茂山和李春虽然听得有些糊涂,但还是模糊听明白了些石晓晓的意思。
她是觉得她和李玉之间是不合适的。
夫妻两想着这丫头心里是早有主意的,想来应该是她心里的那个人更重要,连李玉这样的人都无法动摇。一想到这些,石茂山和李春心里好奇得不得了。
李春状似随意地问:“若是他不合适,那谁合适?”
石晓晓被她这样一问,顿时怔住了。
谁合适?不是叫人时刻担心不忍损坏的“玉簪子”?
那又会是谁呢?
石晓晓又想起了很久以前的时光,她却是有些看不清了。好像她的记忆里保留的东西都在渐渐风化消逝,让她无法再见到任何清晰的东西,只留有一些模模糊糊的印象。
“是谁呀?”李春轻声问。
“就是以前……还在铺子对面……”石晓晓下意识地就接了话,眼睛一眨就发现眼前站着石茂山和李春,顿时就噤声了。
看着石晓晓傻乎乎望来的眼神,那活像是说破了心中秘密的模样,石茂山和李春觉着她这话中似乎已经将她心里的秘密说了出来了。
以前还在铺子对面……
石茂山和李春心中渐渐闪过了一些画面,总觉得快要抓住那一点点的苗头了。
铺子对面?
石茂山突然想起来:“铺子对面那户人家是不是曾经换过几家人?”
李春经由他这么一说,便也想起来了:“铺子对面的那家院子里,确实有好几户人家轮番住进去过。晓晓,你说的是不是……”
石晓晓见他俩都回忆起了些东西,便有些发慌,说了一声“我回房睡觉了”,便逃跑一般跑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20. 第二章 偿还债(14)
石记铺子的对面有好几家店铺和摊子,正对出去的一个摊子后面便是一户人家的院门。现在是巷子里摆摊代笔的莫秀才在住。
在石晓晓的记忆里,这个院子最早是一个鳏夫所住,那个干瘦古怪的老头对人总是没有什么好脸色,一天到晚都杵着自己的那根木棍子走路,要是不高兴了,拿着棍子就抽人。
后来听人说,他那幼时负气离家的儿子又回来了,连哄带骗地将他带出杨柳巷子,离开江城的时候卖掉了杨柳巷子的院子。因为走得急,这院子也卖得便宜。
兴许真的是底价不高,搬来的好几户新主人都能痛快地将这院子卖掉。
毕竟不是祖辈都在这巷子里居住的老住户,对这巷子和院子也没有几分深厚的感情,说离开就离开了。
而那个人,却是连说都没有说,就离开了。
“哥哥……”石晓晓喃喃出声。
她坐在自己屋里的床上,望着烛台之上仿若会呼吸的火焰,心事只因爹娘的那一声提及,晃神间仿若又回到了十年前。
记忆斑驳不复全貌,唯有那个从对门走出来的圆白小胖子成了最为清晰的景象。
“小丫头,你站在我家门前干什么?”那时,他应是这样说的。肉感充实的脸上,眼睛被眼眶周围的肥肉挤得小小的。而那小小眼睛里透露着一丝探究。
那时候才四岁的女娃娃掏出怀里的小手绢,不甚在意地擦了擦鼻子下挂着的鼻涕,有些好奇地问:“你是谁呀?新来的吗?”
那比夏天最圆的西瓜还圆的胖子小哥哥倒是个脾气好的,对这小女娃直突突的疑问十分有耐心和容忍:“嗯。我现在就是住在这院子里的。”那肥嘟嘟的手指向了身后的门。
那时候的石晓晓很难看出一个人的友善是天性使然还是教养气度所致,只觉得这个看起来像颗白汤圆的小哥哥十分好相处,不会像巷子里的那些小哥哥——要么一言不合就挥拳头吓人,要么着急上火就骂天骂地不争面子争口气……
或许他是有些特别,可仅仅是这点“特别”无法叫石晓晓这么多年都还在心中留有他的影子。
石晓晓无法分辨清楚,是什么时候他在自己心中留下了无法磨灭的一笔,是那时候他对小女孩们的维护,是那时候他面对危险的勇敢无惧,还是那时候他敢于挑战巷子中早已默认的“寻常”?
石晓晓幼时在巷子里混,除了自家铺子里祖传的规矩,所见所知无甚大光明和坦荡心,小机灵、鬼滑头和陷阱算计才是最多的……巷子里的老住户们互相知根知底,有些甚至是祖辈相交,互相之间未必好下手,但若是对上外来人便又是大大的不同了。
在这条巷子长大的石晓晓从未觉得那些小算盘和欺骗到底有什么不对,巷子里的人向来都是这样,这么多年了依旧还是这样,她未曾想过这样到底对不对。
直到,她真正走近那只圆滚滚的“白汤圆”,听到了他对这条巷子的看法,她才有所察觉——
那微不足道的细小触动,却足以渐渐覆灭她一直以来的认识。
“你想这样活着吗?一直都活在这样的巷子里吗?”那细小的眼睛看着自己的时候,石晓晓总觉得自己无法从他的视线里逃离,“你不想走出去看看新的天地,看看这世间究竟有着怎样的浩然正气侠风道义吗?”
石晓晓总觉得那天的巷子口是略微昏暗的,而他站在路中间,被冷风卷起发丝和衣摆时,仿佛变成了一座白色的巨塔,稳稳地镇在了自己的心中。
那只又大又圆的“白汤圆”在石晓晓的心中种下了一颗种子,时而萌动时而安静,却是在石晓晓的心中一点一点地缓慢成长,等着某一天勇敢冲出坚硬包裹多年的壳,一朝发芽。
事实上,石晓晓其实已经记不清对面那个小哥哥的模样,她记得的,只有那白色汤圆一样圆滚滚的轮廓,只有他和自己说过的几句话,只有知道他不告而别所体会到的失落和难受……
“王……哥哥?……”石晓晓回忆了一下,隐约觉得应当是这么叫的。
“莫秀才来之前,那院子里住的人你还记得吗?”石茂山问起李春来。
夫妻两人一见石晓晓逃跑,便齐齐聚首屋中琢磨起这个“以前对面”的人来。
“还记得刘老头儿吧,就是那个没了老婆跑了儿子的那个,后来不是儿子回来就把接走么……后来那宋老婆子、谢跛子也住过,不过他们年纪大,又没有儿女,应该不是。好像还有对私奔的小夫妻,可那小娘子刚住进去的时候也就将将有身孕,生完孩子不就将那院子给卖了嘛。嘶,好像还一家姓王的和一家姓敬的也住过……好像那两家家里是有孩子的,大概比晓晓大个几岁吧。”
“这么说,倒可能是那两家的孩子?”石茂山听着李春回忆,便也觉得这当中有几分可能,“不过晓晓倒是能和那两家的男娃娃能玩儿到一块去。那两个娃娃一个瘦竹竿一个胖圆球。”
“是啊。”李春想起那两家人的儿子,虽然记不清样貌,但却对那截然相反的身形印象深刻。
两人聊了一会儿,复而想起齐老板李玉来。
“齐老板外甥那事儿怎么办?说起来人品家境也还是不错。”李春问。
“不错是不错啊,可是,晓晓不是说不合适嘛。明儿你叫晓晓看铺子,得空去邓大娘那回复一声。”石茂山想着石晓晓既然不愿意,那条件再好也白搭,还不如趁早解决,省得那丫头日后跳脚。
“嗳,好。”李春轻声应下。
第二日,李春和石茂山一块儿分好剂子做好包子馒头,一层层上了蒸屉后,便叫石晓晓来看铺子。
李春简单收拾了一下,便和在里间切菜调馅的石茂山说了一声,就出门往邓婆婆的小院去了。她在巷子里遇上了些买瓜果蔬菜的,又买了些带上作赔礼。
石晓晓守在蒸屉前,仔细掐着时间,眼看着最上几屉就要蒸熟了,就看见第一个客人迎着铺子走来。
蒸笼四周热气腾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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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晓晓隔着蒸屉和水汽,看不太清楚对面是谁,只像往常一样问:“买点什么?包子还是馒头?”
“包子?”来人似有不确定,声音听着有一丁点耳熟。
让石晓晓觉得有些耳熟的不是这人的音色,而是他说话的腔调,太过温润柔和了。
石晓晓定睛往水雾里瞧去,总觉得那人像是李玉。
“包子还有一会儿才熟,馒头倒是好了的。”
“啊,包子还没好呀?”一个惊诧的声音在铺子另一侧响起,却是语调飞扬,听着就不像是什么稳重人。
这声音却是石晓晓十分熟悉的。
舒亦钦不呆在他家好好养伤,出来干什么?
“我买一个馒头。”那声音温柔的人伸手穿过铺子前的水雾,递了一块碎银子来。
“还是两屉包子,我就坐边上等会儿好了。”舒亦钦轻车熟路地坐到铺子靠外摆着的方桌前,并没急着给钱。
桌子虽在铺子靠外,却又恰好在蒸屉之后,舒亦钦恰巧能够看见石晓晓面对银子为难的模样。
开门做生意,卖自家馒头收钱那是天经地义,石晓晓并不会因为来自家铺子的是哪位而不收钱。
只是,一个馒头是两个铜板,她若是收下这碎银,就得找一堆铜板出去。且不说这人自己拿着一堆铜钱方便不方便,自家这铺子大早上的还没开张,哪儿有那么多铜板留着找给他?昨日收的钱,还不早被李春给收起来了。
“难道,我的钱不能收吗?”温温和和的声音听起来并不像是在计较,更像是有几分疑惑伴着失落。
“李……玉……,李公子?李少爷?”对面的人多说了几句话,石晓晓已经确定他就是李玉了。昨夜她也听石茂山大致说过李玉的家世背景,知道他是盛京泰丰大酒楼的少东家,而这会儿他姑且算是石记的食客,一时间没能想好到底该怎么称呼他。
“叫我李玉便好。”李玉倒是没那么多讲究的样子。
石晓晓想了想,还是称呼他为“李公子”了:“李公子,我家的馒头两个铜板一个,童叟无欺。铺子上没那么多钱,你这银子我找不开。”
李玉愣了一下,似是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原因,他想了想:“既是这样,我先将银子给你,待你能找开时再给我可好?”
那岂不是还要欠他李玉的钱了?石晓晓一下敏感起来,舒亦钦那一堆天价的债她都还没来得及还呢!
“我今日出门未曾用饭,这会儿已是饥肠辘辘,石姑娘不至连个馒头都不愿卖给我吧?”
一个馒头而已,这人怎么能想这么多?什么叫做不愿意卖给他?说得好像谁要跟他记仇似的。
石晓晓正要说送你一个得了,却突然听见身侧有人出声。
“我帮他给了。”
舒亦钦走到石晓晓身边,将手里的两枚铜板塞进石晓晓的手心里。
一股微风吹过,摇开李玉眼前的水雾,让他看见了石晓晓被人双手并握的手。
21. 第二章 偿还债(15)
两个铜板,不算轻也不算重,石晓晓察觉自己手心有几分重量,便想将铜板放进抽屉里。
她抽了抽手,没抽出来。
舒亦钦右手虚扶,左手却死死握着石晓晓的手。
这家伙不会是个“假大方”吧?钱都放人手里了,这会儿又舍不得了?石晓晓盯了片刻自己被舒亦钦双手握住的手,眼皮一翻,恶狠狠地瞪了舒亦钦一眼。
见她上火,舒亦钦立马松开自己的双手。
石晓晓斜睨了他一眼,转身就将手里的铜钱放进抽屉里。想着火候差不多了,便抽了油纸出来,在蒸屉最上层取了个馒头给李玉。
李玉自觉方才盯着女子的手有些失礼,可当那手伸到自己面前时,他又有些无措,不知该怎么用手接住那个馒头才不算失礼。
石晓晓不如李玉想得细腻,平日里在铺子上卖个包子馒头,双手难免会和他人多有碰触,倒也没有那么多男女有别的讲究。她举了一会儿不见李玉接过馒头,便出声提醒:“你的馒头。”
李玉这才伸手接过,手指间的肌肤相触让他有些不自在,单手拿着馒头呆呆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目光扫到那坐到桌边无比自如的舒亦钦,心里有些不畅快。
李玉想了想也走到方桌边,在舒亦钦身旁的一方坐下,也是能看到石晓晓的位置。
舒亦钦瞄了李玉几眼,暗自打量了一番,却是不打算和他说话,转眼又望向石晓晓,看了一会儿又觉得自己肚子饿:“包子什么时候才好啊?”
李玉听见他在问石晓晓,不禁去看石晓晓,想知道她会做何反应。
石晓晓低身去看灶台里的火,听见舒亦钦的问话有些不耐烦:“时间还没到,急什么?”
“哦。”舒亦钦趴在桌上懒洋洋的,眼睛却盯了蒸屉好一会儿。
李玉手里还拿着石晓晓刚刚“卖”给他的馒头。他端坐着,脊背挺得笔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在石晓晓和舒亦钦的身上来回滑动。他看着极度放松的舒亦钦,看着不为所动的石晓晓,最后将视线落在了自己手里的馒头上。他转着手里的馒头默默看着,似是想从那一个馒头之上看出点什么来。
“咕噜噜……”肚子饥饿的咕噜声在方桌边响起。
“你不吃吗?”舒亦钦隔着桌面往李玉的肚子望去。
李玉没回答他,隔了一会儿却是从馒头上撕了一小块放进嘴里细细嚼着。
舒亦钦暗自留意了一会儿,发现李玉细嚼慢咽了好一会儿都还没撕下第二块扔进嘴里,便觉得有些无趣了,掉头又去看石晓晓做生意了。
李春从邓婆婆那儿回来,刚走过自家的蒸笼屉子,就看见了方桌边上的李玉和舒亦钦。
这才在邓婆婆那里回绝了齐老板代李玉提的婚事,这还没盏茶功夫呢,又和李玉当面碰上了?!那舒亦钦不是伤口还没好利索吗?怎么不在家养伤,也跑铺子上来了?
李春既是猝不及防,又是满头疑问。
李玉依旧和善有礼,看见李春便起身行礼:“伯母好。”
李春看着他手上的馒头有点傻眼。
是来买馒头的?难道我想多了?
“李姨你回来了啊?快帮我看看包子好了没有啊。”
舒亦钦的声音一下子横插过来,语气语调极为熟稔亲昵,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李春看着长大的孩子呢!
李姨——?
李春和石晓晓齐刷刷看向舒亦钦,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认的亲。
关系竟有这般亲密?李玉看舒亦钦的目光有了新的审视。
这会儿又来了几个来买包子馒头的食客,李春和石晓晓立刻转身站到蒸屉前,配合着收钱捡馒头。母女俩看包子还差点火候,又和食客说了一下。
这些出早工的食客赶时间,便将包子换成了馒头,拿了便走。
这一拨刚走,便又有一拨人来了。
舒亦钦见帮不上什么忙,又一个人缩回桌子边上去了,趴在桌子上等包子熟。
李玉想和李春说点什么,却又发现自己插不上话,转头瞧见舒亦钦又坐下了,这才有些不太自然坐下,端端坐着,一点一点地撕着馒头吃,就像在吃什么精致细腻的美食,反复咀嚼品尝,好像吞咽快上一点都是对“厨师”的一种不敬。
舒亦钦无聊之际又瞄了李玉一眼,发现他这老半天连半个馒头都没吞下去,扯着嘴唇左右拽了拽,挑挑眉毛又转动着眼珠去看一旁的蒸屉了,看着看着,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没一会儿肚子就叫了。
“咕噜噜——”
李玉闻声,目光往下一扫,复而又觉失礼,便又立即收目光。他的目光刚划过桌面,就见两层小蒸屉“嘭”的被放到了桌面上。
“客官,你的两屉包子,一荤一素,一共二十四文钱。”
舒亦钦一见蒸屉,眼睛一亮,顿时来了精神,从怀里掏出钱拍到石晓晓手心里,便头也不抬地拉近桌子上的蒸屉,拿起一个包子就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石晓晓点了点手心里的铜钱,够数了就全放进抽屉里。
李玉听见方桌上的咂嘴声,抬眼看了看大快朵颐的舒亦钦,又看了看自己撕下来的一小块馒头,默默地将那小块馒头放进嘴里嚼了嚼咽下去,又对着自己手里的馒头试探着张大嘴咬了一口,咀嚼的时候总有些不太习惯。
李玉低头张嘴啃馒头之际,舒亦钦将手里的半块包子丢进嘴里,一边嚼着包子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这旁边的斯文人学“别人”的方式啃馒头,心里实在猜不到这些斯文公子哥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李春忙过一拨,便和石晓晓嘱咐了几句,打算先回里间和石茂山通个气,说说出门办的那件事,再顺便说说来了怎样的两个人在门口吃堂食。
李春一转身就看见一脸不自在张口小心啃馒头的李玉,还有一脸笑嘻嘻地往自己嘴里丢包子的舒亦钦——那舒亦钦怎么看都像是在看李玉的笑话一样。
这景象有些古怪,李春没能品出味儿来,却也不欲多问,三步并作两步就进了里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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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茂山正在挖馅包包子,手上飞快地捏着褶儿。他听见动静瞧是李春,便问:“同邓大娘说了吧。”
“说了。”李春在水缸旁舀水洗手,擦干净了便帮石茂山将包子一一上屉,层层架好,“邓大娘是答应了,可……”
石茂山手上一顿:“怎么了?”
李春想到门口那古古怪怪的两个年轻人,总觉得事情不会有想象的那么顺利:“李玉这会儿又来门口了。”
石茂山手上不停歇,心里却有些奇怪:“齐老板也来了?”
“没呢。就那个小公子哥来了。”李春顿了顿,“也不知道是不是凑巧,那个姓舒的小子也跑来了。”
“他伤好了?”石茂山想着好几天前看见的惨状,心想那么严重的伤怎么可能好得那么快?
“看不出来好没好,不过那小子看起来倒是挺高兴的样子。可无论怎么看,都像是憋了一肚子坏水儿在看那小公子哥儿的笑话。”
舒亦钦没有刻意掩饰,李春虽只瞧了几眼,却也看得分明——那脸上不坏好意的笑意,分明就是幸灾乐祸。
“那小公子哥看起来规规矩矩的,能有什么笑话可看?”石茂山想起齐老板带李玉过来说亲的那天,瞧那小公子哥一举一动就是家教好又讲规矩的模样,根本就挑不出什么错嘛!
外间小方桌上,舒亦钦三下五除二吃掉了两屉包子,看着李玉手里还剩着块馒头,觉得十分好笑。
“嘁!”
李玉努力大口嚼着馒头,忽而听见旁边的舒亦钦嗤笑出声。他抬头看向舒亦钦,正对上他挑衅的目光。
舒亦钦龇牙一笑,扬声道:“石晓晓,再给我来两屉包子。”
石晓晓正在招呼蒸屉前的客人,闻言头也没回:“还要两屉?”明明平日里就只吃两屉包子的,怎么突然要多买了?
“没吃饱,我身子还要补一补。”舒亦钦说着看了李玉手里的馒头一眼,声音一下变小,却也足以身旁的李玉听得清清楚楚,“也不知道这么个瘦弱公子吃这么点猫食,是不是因为体弱多病吃不下东西呢?病秧子可真不是个好归宿啊……”
李玉眼神倏地一变,摸到自己身上的银子就要张口,可突然醒悟了什么,起身就从桌上离开了。
舒亦钦有些惊讶,公子哥都这么容易被气走的吗?
没一会儿,石晓晓又给舒亦钦端了两屉包子来,收了二十四个铜板和空了的蒸屉。
舒亦钦瞧了瞧桌子上的包子,暗自乐呵地拿了一个出来,打算好好享受慢慢吃。
哪知,一阵金属碰撞的声音由远及近,伴着那接连不断“叮铃”声而来的,却是李玉。他明目张胆地提着一串铜钱走了回来,“咣当”将一串铜钱放在桌上,一屁股又坐到了方桌另一侧,还是挨着舒亦钦。不同的是,他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奇异的自信。
一串铜钱而已,有必要这么得意洋洋吗?
舒亦钦还在纳闷,就听李玉开口了:
“石姑娘,给我来两屉馒头!”
22. 第二章 偿还债(16)
两屉馒头?
石晓晓狐疑地看向李玉:“你……确定?”
李玉抬着下巴睨着舒亦钦露出一丝微笑,一字一顿肯定道:“确定!”
舒亦钦看着李玉,飞快的扯出一个假笑,转瞬收笑翻了个白眼。心想这人真是人傻钱多,换那么多铜钱难道就是为了跟我拼吃?
舒亦钦想着低头看了一眼跟前的两屉包子,又取了一个包子扔进嘴里。
一口一个包子哦!舒亦钦鼓着腮帮子嚼着包子,对着李玉一笑。
李玉自然是看在了眼里,一等和石晓晓“货银两讫”,李玉便一口小半个地和舒亦钦对上了。吃完一个还极为不屑地看了舒亦钦面前那不超五个的包子,十分看不上眼。原因很简单——
包子是小蒸屉,一屉四个;馒头用的却是大了不少的蒸屉,一屉就有十个。
两人目光相争互不服气,大口大口地吃着。
“晓晓,你们铺子上是有什么吃东西的比试吗?”来石记买包子的小杜鹃看见方桌上吃得豪放又匆忙的两人,有些好奇。
石晓晓转头瞧了瞧,总算觉得那方桌上的两人不对劲了,小声嘀咕道:“他们这是在干嘛?”
“啊?你说什么?”小杜鹃以为石晓晓在跟自己说话。
“大概是在比谁更像豚豚吧。”石晓晓突然想起石眠眠的家书,恶意一笑。
那笑容隔着水雾叫小杜鹃没能看清:“豚豚?”
“就是猪啊!”石晓晓笑嘻嘻地看着小杜鹃。
小杜鹃“噗嗤”一笑,顿时明白了:
“啊——猪就是吃得又快又多啊!”
小杜鹃出身春喜班,那日常吊嗓子的基本功就没落下过,她恍然大悟惊喜出声,却是叫舒亦钦和李玉都听了个明明白白。
两人顿时都僵住了动作。
“嗝……”李玉小声地打了个嗝,知道自己今日多食了。看着蒸屉里的十来个馒头,有些没来由地好笑,不知道自己刚刚那么急冲冲地到底是想证明什么。
是证明自己不是只能吃猫食的“病秧子”,还是证明自己是个蠢笨贪食的猪呢?
舒亦钦瞥了李玉一眼,瞧见他打嗝后又是自嘲一笑,不知道他又是什么毛病,竟然起身叫石晓晓帮他把剩下的馒头包起来,然后拿着油纸包好的馒头离开了。
等着李玉走远了,舒亦钦才由着自己腹内的一股气冲上喉头,响亮地打了一个饱嗝儿。
“嗝儿——!”
听见那中气十足的一个饱嗝儿,石晓晓旋头恨了舒亦钦一眼。铺子上卖吃的呢!他弄出这种声响可是会叫食客不舒服的!
舒亦钦似有所感,对着石晓晓笑了笑,又大声道:“还是石记的包子好吃,怎么都吃不够啊!要不是饱了,还想再来点呢!”
石晓晓对面的食客并非熟客,听见那叫人不太舒服的饱嗝儿,伸手付钱间就犹豫了。这一听见舒亦钦装模作样的话又稍微舒服了点,便还是买了点包子馒头。
既然没有毁了这笔生意,石晓晓又懒得说舒亦钦了。她站在蒸屉前做生意,全当舒亦钦不存在。
李玉走出石记,路上碰见几个乞丐便将那几个馒头分出去了。
出了杨柳巷子,他仍然想不通,自己今日这般沉不住气究竟是为哪般。
舒亦钦在石记逗留的能力渐涨,自己那两屉包子也就剩下两个,愣是一点一点斯斯文文地啃到了中午,一直等到石茂山和李春端了面出来吃午饭。
石茂山和李春出来才看见舒亦钦还在铺子上,而夫妻俩下面时根本就没有算上他的份儿,一想到他救了石晓晓,身上有伤又独居可怜,好像连碗面都不给又有些说不过去了。
李春手里一碗,石茂山手里两碗。石茂山很自然地就将自己的那一份儿推到了舒亦钦跟前,又把另一份递给了石晓晓。
李春见状,又将手里的三双筷子分了。
李春正想将自己手里的面碗给石茂山,石茂山便起身进屋子了。
面是没有多的,肯定还得煮一碗。
四个人,三双筷子三碗面。
石茂山和李春什么都没有说。
舒亦钦捧着面碗,心里有了一丝丝尴尬。
大概真的是舒亦钦的厚脸皮扛不住了。
这日之后,石晓晓又按父母的意思去给他送了一次包子,他却说谢谢照顾,身上的伤就快好了,不用了麻烦了。
居然能这么自觉?石晓晓默默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总觉得这不像是真话。
“你看着我干什么?”舒亦钦见石晓晓光看自己不说话,还露出那么意味深长的目光,感觉怪异。
“你不会是想陷害我吧?先故意说不用了,再借机去跟我爹娘告状,说我阳奉阴违?”石晓晓总觉得舒亦钦不可能那么好心。
舒亦钦摇摇头,对着石晓晓和善一笑,却是将她推出了门,轻轻地合上了院门。
石晓晓骤然被他拒之门外,心里十分诧异,抬手欲敲门,却又觉得没有必要。他既然消停了,自己干嘛要凑上前去呢?他不闹腾了,岂不是很好吗?
石晓晓一想,便觉得心头一片轻松,美滋滋地回了家。
舒亦钦站在门后守了一会儿,等到石晓晓离开后,便飞快窜进了自己住的房间,单手翻开床板,从床板下取出一个封得严实的匣子,从里抽出一套陈旧破损的衣服换上,随后松开发髻又胡乱缠上。他出门前紧了紧自己的腰带,低头闻了闻身上的衣服,又十分受不了地偏开脑袋。过了一会儿,他轻轻关好门,足尖点地借力便从院子里飞了出去。
他一落到墙角,便顺手在地上摸了一把泥,胡乱地在自己的脸上、头发上和衣服上抹了抹,想了想又用袖子在脸上擦了擦。
脏是脏,可也不能太脏了。
舒亦钦顺着两家院子中间狭小的巷道慢悠悠地摇了出去,不动声色地查看了左右,便不慌不忙地往华盛街去了。
舒亦钦一身褴褛,路过几个瘫坐街边放碗乞讨的乞丐,顺手摸了几个馒头出来,借着袖子和衣摆的遮掩,将馒头放到他们的碗里,跟着坐到了旁边。
几个老乞丐见他送了几个抹灰了的脏馒头来也没嫌弃,拿在手里连灰也没抖就往嘴里塞。似乎是默契,几个人都没有拿碗里那最后一个。
过了一会儿,一个瘦瘦小小的小脏手从几个乞丐中间伸了出来,将那最后一个馒头拿走了。
舒亦钦学着他们的样子,懒洋洋地靠在街边的墙角下,目光藏在乱糟糟的头发下望着来来往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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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正是分出心神看着,旁边伸了一只干干瘦瘦的小手过来。
“你怎么这么厉害,能要来这么多馒头?”细细小小的声音没什么力气,手里却是直直送来了掰了一半的馒头。
舒亦钦伸出双手,一手轻轻拍着那小家伙干枯毛躁、脏兮兮的鸡窝头,一手接过小家伙递来的馒头:“那当然了。我总是比你厉害点。”
舒亦钦的声音变得粗粝喑哑,就像是患上了严重的风寒一般。
“你今天怎么来晚了?”小小的声音问着,支出头来看舒亦钦。
一个面颊凹陷,皮肤和头发都发黄的瘦弱小孩,穿得比舒亦钦还脏还臭。他眨着那双在瘦瘪脸上显得格外突出的水泡眼,看着舒亦钦有几分新鲜,有几分好奇。而那双眼睛里,眼白也有着一丝淡淡的黄。
“问人要东西,还是有些难的。”舒亦钦对那小孩子笑了笑,脸上有些难色,“你也晓得啊,我们走到别人面前去的话,人家见到我们也不会高兴,看见我们离开或许就高兴了。所以啊,你小子该知道我为了这几个馒头得撑着多厚的脸皮吧?”
“哦。那我会好好吃干净的。”小孩子看着手里留着的另一半馒头有些郑重。
“傻小子……”舒亦钦瞟了眼缩回乞丐堆中间的小孩子,低声叹了口气。
抬眼就看见了一个人在街上经过,他注视了一会又才低下头,就像一个真正的乞丐一样,放空自己的眼睛,百无聊赖地抬眼望着大街。好像什么都看在眼里,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
大约过了两个时辰,天色微暗。
舒亦钦没精打采地站了起来。
“你今天又要走了吗?不在这儿睡会儿?”小孩子又挪到了舒亦钦面前,伸手拉了拉他那破烂的袖子。
舒亦钦低头看了那小子一眼,又伸手轻轻揉他的小脑袋,压低声音凑到小孩子耳边说道:“我们的秘密,你可不要说出去哦。”
小孩子认真点点头,瞪着鱼泡眼十分乖巧,看起来倒像是个有些奇怪又有些可爱的大眼怪。
舒亦钦蓬乱的头发落在脸上,叫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小孩子只听见他在耳边轻轻说:“我这段时间有点事儿要做,要过几天再来咯。”
小孩感觉头顶上的手十分温柔,透着十足的关爱,心里有些留恋,又有些不舍,一想到这个人说的秘密,又觉得自己好像不应该太为难他:“嗯。好吧。”
看着舒亦钦慢悠悠离开,小孩子坐在原地远远望了一会儿,渐渐觉得冷了,又挪到了乞丐堆的中间。
年长年老的乞丐们有意无意地围在小孩子的周围,不动声色地为他挡住了四周的风。
小孩子坐在中间,虽然冷,却不那么透风。他呆呆地望着渐渐空荡变暗的华盛街,望着渐渐亮起灯火又开始热闹的华盛街,心里默默地想着:
那个有家的哥哥明天还会出来玩儿吗?后天还会出来玩儿吗?还会来带着馒头来这里坐坐吗?
舒亦钦慢悠悠挪着步子,走到僻静的地方便飞身上房,快速地回了自己的院子。
换下衣服洗澡的时候,舒亦钦的思绪却是越飘越远,目光往石晓晓所住的那个方向望去,心中越发有些着急了:
有些事情,不能再等了!
23. 第二章 偿还债(17)
仿佛是耳边嗡嗡围绕的蚊子没了踪迹,石晓晓几天没看见舒亦钦了,心情变得十分舒坦。可久不见人,心里又生出不安——
这人不会心里憋着什么坏水儿,要自己马上给他还债吧?
冷静下来的石晓晓很清楚,自己天天在铺子里帮忙,家里的工钱是不敢要了,可她也没时间出去做散活赚外快。舒亦钦那笔债估计就得那么挂着账了,猴年马月也不一定都能还上。要是舒亦钦天天跑自己面前晃一圈倒不叫人紧张,这一不见了反倒让人生出几许忐忑来,猜不到他到底想做什么……
虽然他在眼前也猜不出来他打算怎么做,但能看见人还是要踏实点。
石晓晓略微焦虑的心情没有持续几天,便真真对上了舒亦钦对这件事情的严肃态度。
几天不见,石晓晓再次在铺子前见到舒亦钦时,他却没有开口买包子。
舒亦钦看是李春和石晓晓一同守着铺子,便叫了石晓晓一声。
石晓晓忙着收钱捡馒头包子,听见舒亦钦叫自己,抽空看了他一眼,转头又和李春一块忙碌了。
见她不搭理自己,舒亦钦又站在一边连叫了几声“石晓晓”。
李春转眼瞟了这两人一眼,心里想到了自己和石茂山的那一点点期待,便催促石晓晓过去:“叫你呢,好几声儿了,快去看看怎么回事儿!”
石晓晓这才不情不愿地走到舒亦钦跟前:“什么事儿?”
舒亦钦警惕地将她拉到无人角落里,说道:“我遇上了点麻烦,需要钱。那块上品的月长石价值至少一百七十万两银子。你要是能在三天之内还我一百万两,多的钱我也不要了。”
石晓晓被他的话惊到了:“我我我、我哪里来那么多钱?”心里也十分惊诧他竟然会这么着急,明明之前都还是拖着吊着不紧不慢的样子,怎么这会儿就迫不及待了?心头被他这话一冲,便也慌了,“你怎么要得这么急,就不能宽限些时日吗?”
舒亦钦苦笑:“那块石头是我借来玩儿的,如今有人想要回去了,我拿不出来就只能赔了。”
“可是我……可是我……”石晓晓焦急地看着舒亦钦,心潮起伏不定,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那么大一笔钱,她是无论如何都拼凑不出来的。且不说能不能凑齐,光是这件事儿瞒了爹娘那么久,到时候就是被打断腿都是轻的了。
石晓晓不安地揉搓着手里能抓到的衣料,心神不宁。
看着石晓晓那不安的模样,舒亦钦眼中露出一丝别样的意味:“我也知道你是有心要还的,我也不想为难你。只是,我若是还不上,他们再追究到你身上,你家这铺子怕是要遭殃了!毕竟他们的脾气可是挺糟糕的。”
“那……”与舒亦钦相处的这些日子,让石晓晓对舒亦钦正经时说的话有了几丝信服。
“若是你能帮我解决另一个麻烦,这事儿或许就能解决了。”舒亦钦若有所思地告诉石晓晓。
“真的?”石晓晓不知道什么样的麻烦竟然能够抵上百万银子。
“真的……”舒亦钦面色去了几分肃色,柔和了不少。
……
石晓晓回家后有些精神恍惚,脑中云里雾里想了半天,却又觉得这个解决麻烦的条件不太真实。可若不真实,恐怕舒亦钦就要来和自家爹娘商讨怎么解决银两的问题了。
石晓晓一想起自家那极为务实的爹娘,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正如舒亦钦所说,如果自己没有更好的办法,何不帮他解决掉那个麻烦,互利互惠互相帮助。事成之后,舒亦钦没了麻烦也会将那笔巨债给免除。
石晓晓现下没有更好的选择,思虑再三,终究还是别别扭扭地答应了舒亦钦的条件。
“晓晓你回来了?你爹叫你去后面帮他洗菜。”李春看见石晓晓就给她安排了活儿。
石晓晓陡然一见到自己娘亲,心里一虚,含糊地应了一声,就飞快往里间走去。
“这丫头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了?”李春瞧见石晓晓那畏畏缩缩的模样,嘀咕着又转头招呼起生意了。
“回来了呀。去院子里挑几个白菜洗了,去厨房切好再拌点盐。”石茂山听见动静,看见石晓晓便自然而然地吩咐起来。
石晓晓点点头,还是不出声地灰溜溜往院子里走。
“嘶,这丫头怎么没精打采的?难不成有什么事儿憋在心里了?”石茂山琢磨了一会儿,却还是手上不停地揉着面。
石晓晓一进院子就想起了舒亦钦最后对自己说的那几句话。
“这是你的决定,你可要想好了再答应。我可不想麻烦还没有解决,你就先后悔了。到时候,不仅我会倒霉,你也很难跑掉。若是一点也不愿意,就不要答应了。”
石晓晓知道自己虽然承担了赔偿的责任,却没有偿还的能力。如果她不答应这个条件,她又哪儿来还债的机会?说起来好像是选择,而她却没有什么选择。
她唯一的庆幸,不过是,她现在还没有足够叫自己踌躇退缩的理由。
她终究还是杨柳巷子里的孩子,就算父亲再如何教导要脚踏实地,自己一旦寻找到了机会,便想要赌上一把。
赌这捷径,赌这时运,赌这机遇,赌上现在的决定和未来的时光。
无论押上什么,都不过是一场赌博!
石晓晓的决定不敢在这个时候告诉石茂山和李春,虽说是自己做出的决定,是由自己来负责,但石茂山和李春若是知道缘由了,少不得要教训自己。
石晓晓不敢说,不敢让父母担忧,也不敢让他们承担本不该由他们承担的债。
答应了也好,至少这样就能够省去眼下的一些烦心事儿了。
石晓晓想着,在自家院子放菜的篮筐里挑了几个白菜出来清洗。
过了几日,石记又一次迎来了方桌客人——李玉和舒亦钦。
李春一看见这两个人就觉得心里别扭。
这李玉虽说家世好,人也文气有礼,但晓晓不喜欢不愿嫁也没办法。那天之后,他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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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几天都没有来过石记,说他不知道石家婉拒婚事那还真说不过去。
而那个舒亦钦,之前虽说和晓晓闹腾,又因他的缘故让晓晓被人劫走,可他为了救晓晓也受了伤……人也算有些责任感。可是都叫晓晓给他送了好多天的包子,也不见他有什么动静。
这无论是牵线相看还是暗地里撮合,好像都没能成事似的。
偏是今日,好巧不巧,李玉和舒亦钦都来了。不仅各自买了包子馒头,两人手里还各自提了些东西来。
李玉和舒亦钦互相打量对方,瞧着对方手里提着的东西,暗地里想着这人不会和自己打的是同一个主意吧?
舒亦钦提起自己手里缠好绳子的几个小方包和小酒罐子,说:“李姨之前给你们添麻烦了,这是我给晓晓带的零嘴,给您带的香胰子,还有给石叔带的一罐高粱。”
李春知道他说的是石晓晓被劫之事,心知他这是过意不去特地来赔礼道歉的。瞧见他两手都能提东西了,便想他的伤应该也是好了大半了。这礼若是不收,倒像是自己还在计较之前的那件事。
李春想着女儿都平安回来了,那过了就过了吧,便安心将这不算多贵重的礼给收下来了。
李玉慢了一步,却是少见的有些发急了:“伯母,我,我也带了礼来……”
李春见这斯文人略带焦色的模样有些稀奇,不禁多瞧了两眼。
舒亦钦发觉李春在打量李玉,便立马问李春:“晓晓呢?”
李春少见他如此主动问及晓晓,心里又惊又喜,难不成真的有戏,不由得脸上多了几分笑意:“她呀,今天不在铺子上,出去了。”
“她去哪里了?”舒亦钦顺着李春的话便问了。
“驿站。”李春笑笑,便回答了他。
舒亦钦闻言,便告辞离开,转身快步就往驿站走去。
李玉听见石晓晓不在铺子在驿站,也想跑去驿站,可自己手里还有礼物没有送出去,此时离开又显得不太合适。
他看看舒亦钦的背影,又看出李春瞧舒亦钦的神色不一般,脸上不可避免地露出了几分仓皇之意。
石晓晓借着去驿站取信的机会慢悠悠在外溜达,想着舒亦钦和自己的交易,想着即将要面对的事情,不禁有些惴惴不安,就想让自己拖着点时间,不那么早地回铺子上。要是面对李春和石茂山,她又会控制不住地反复想自己的决定到底是对还是不对。
她不敢让自己想太多,就怕想得越多越犹豫不决,最后食言而肥。
石晓晓慢吞吞走到驿站的时候,便看见驿站门口站了个看起来似乎有那么一点点眼熟的人。
越走越近之际便看出来了,那个人是舒亦钦。
舒亦钦明显也看到了她。
“舒亦钦?”石晓晓一走近,便出声发问。
“嗯。”舒亦钦微笑着看她,似有清风明月般的清爽感,远比前几日的严肃来得柔和。
“你怎么在这里?”石晓晓只觉得奇怪。
24. 第三章 约定履(1)
“我在等你啊。”
舒亦钦脸带笑意,却是半分也不在意石晓晓那别别扭扭的模样。
这人的温柔总是来得如此突然,石晓晓心头噗通跳着,依旧没法顺其自然地适应。
石晓晓点点头,目光却回避过舒亦钦,直往驿站里走去。
舒亦钦见她不欲同自己多言,便也自觉安静地跟在她身后。看着她同驿站的管事取了信,看着她道谢,看着她拿着信走出驿站……
舒亦钦默默跟随了一会儿,见石晓晓打开信越看越是笑意盈面,便好奇地想凑上去瞄一眼。
石晓晓一察觉旁边有人影晃到眼前,便将信纸往胸前一遮,警惕地看着舒亦钦道:“看什么看?”
伸长了脖子的舒亦钦讪讪地收回自己的脑袋,试探着问道:“这是谁来的信啊?”
石晓晓眼睛一转,唇角上翘:“很重要的人。”
很重要的人?
舒亦钦一怔,似有几分难以置信:“是谁……”
石晓晓斜目觑了舒亦钦一眼:“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心里却觉得舒亦钦那神色实在是奇怪得很。
舒亦钦被她这话一堵,心里有几分不乐意了:“反正你都答应我了,过几日也是一条船上的人,何必这么见外?”他说着状似无意地撞了石晓晓一下。
石晓晓只觉有什么东西撞上了自己的手肘,整个手臂突然一麻,手指失了力气,那轻飘飘的几页纸便落了下去。
舒亦钦出手利落,单手轻巧一抄,便将那两页纸拿到了手里。他低头快速瞟了一眼,随后便故作嫌弃地递给石晓晓:“看你那小气的样儿,连几张纸都拿不稳。”
石晓晓忙用另一只手接过,甩了舒亦钦一个白眼:“要你管!”
舒亦钦又借着身高瞄了那信纸几眼,随意地说道:“不敢不敢……”末了又像是有些拿不准一般,问石晓晓,“我要是三天后上你们家去,时间应当还算合适吧?”
石晓晓仔细叠着手里的信纸,头也不抬:“选择是我的,主意却是你的。你觉得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呗。”
“可毕竟是你……”舒亦钦想叫石晓晓说说她的想法,却被石晓晓一口给回绝了。
石晓晓将信收进怀里,总算将目光望向了舒亦钦,眼中一片沉静:“毕竟你才是债主,这个事儿自然是以你为重,我终归还是该配合你的。”她说完便往前走去,脚下虽还是在走路,却是迈得飞快。
舒亦钦被她这话一记打在心上,心里明白她说的不无道理,可自己心底那一丝丝期待却又像即将破土的种子,叫自己那一方心田直发痒,好像定要她说出点什么才能叫自己舒坦,才觉得自己思前想后心浮气躁的,没有白忙活一场。
可既然是以这样的方式开场,他又如何能期盼她会怎样呢?舒亦钦看着石晓晓越走越远的背影,不知道自己这一番决意是否正确。
那么直白的话居然是从自己口里说出去的,石晓晓十分忐忑。
舒亦钦可是债主诶!自己这样一点都不给面子会不会不太好啊?可是,他……他都说出这样的条件了,还指望她一个女儿家能给他出谋划策啊?
哪个姑娘家没有幻想过将来出嫁的模样?没有想象过将来会遇上怎样的男子做丈夫?她倒好,还没和谁情投意合就先将自己的婚事给交出去了。
可若说起情投意合,石晓晓不禁想起了很久以前和自己一起玩儿得很投缘的小哥哥……
要是他回来了……
可是他又怎么可能回来呢?走的时候不留一句话,离开几年也没有音讯。根本不像对这里还有想念的石眠眠,还会寄几封书信捎几样礼物回来。
石晓晓想着,转身看了一眼舒亦钦,发现他坠在五步开外的地方有些游神地挪着步子,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或许,真如他所说,一切不过是为了免除麻烦的权宜之计吧。他可能也没想到他会娶了谁吧。
舒亦钦发觉石晓晓回头看自己,心头那一丝犹疑顿时散开。仿佛是听见了心中欢快的声音一般,三步并作两步飞快跃到了石晓晓的身边。
“那我两天后上你家提亲可好?”
石晓晓没料他一脸灿烂跑过来竟然又是问这个,撇开头一字一顿道:“随、你!”
舒亦钦见她还是这个态度也不恼,略做思索道:“你姐姐估计五日后就到江城了,我总得提前将事情办好。不然到时候,你家爹娘可能就无心再管你的婚事了。”
石晓晓闻言脸露诧异:“你怎么知——”她话还没说完,便醒悟过来,一把捂住了怀里的书信,“你偷看了姐姐的信!”
“我光明正大看的。”舒亦钦笑得一脸轻松。
石晓晓暗自在心里骂了句“臭不要脸”!
刚刚把我手臂撞麻肯定是故意的!
舒亦钦一目十行看过的那封信上大致写着石眠眠即将返乡省亲的事:
石眠眠言说自家女儿已满周岁,儿子也有两岁余,两个孩子身体健康活泼可爱很想叫父母和妹妹都看看。而她离家数年未归也甚是想念家中。她得了夫家的同意,送出信时便和丈夫孩子一道出发。估摸家书到妹妹手上后,再有四五日便到江城了。
石眠眠是石家贴心的大女儿,说起来倒是比石晓晓更讨父母欢心。她小时候安分呆在铺子上规规矩矩做事,在家中体贴父母照顾小妹,长大后嫁人生子顺风顺水也不叫人担心,不仅如此,为人妻后也颇有上进心,学些书法看些杂书也常常学以致用。
只是那一封书信寄来,却是有点为难自己的亲妹妹,也叫石晓晓吃了些莫名其妙的瘪。
石晓晓好歹也是石家的女儿,自家姐姐在爹娘心目中是什么地位她哪有不清楚的。舒亦钦的话说得没错,姐姐若是回来了,估计爹娘都不着急她这妹妹的婚事了,那可是要好好和大女儿叙旧,多看看好些年没见到的心头肉了。
这也不是说石家的爹娘偏心,石晓晓就不受疼爱了。只是相对而言,石眠眠离得太远又见不到,而有朝一日能见上面了,便显得难能可贵了。
早些年石晓晓因家里有个可靠的大姐在,没少有机会偷溜出去玩儿,久而久之,她在爹娘面前也少有拘束,倒是享受了很多石眠眠没有享受过的闲趣自在。而石眠眠又总是惯着她,但凡石晓晓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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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什么,便竭尽全力满足她。
故此,石晓晓虽常常不满姐姐越写越别扭的信,却也只是嘴上说说,拿着信时心里依旧还是亲近欢喜的。
石晓晓一心想回家将这喜事告诉石茂山和李春,和舒亦钦没争论上几句便急匆匆回了杨柳巷子。
舒亦钦见她那迫不及待的模样便已知晓,等石眠眠一回来,不仅石家父母无心再说石晓晓的婚事,就连石晓晓自己估计都会不怎么上心了。
果然,有些事情还是得靠自己啊!舒亦钦心中暗叹,拿定主意定要速战速决了。
第二日,舒亦钦又上石记买包子,又碰上了晚来一步的李玉。
李玉看起来运气不太好,手里还是提着昨日的礼物。
舒亦钦一瞧见他那手里的东西没能送出去,心头一乐,差点笑出声来,小声道:“看来也不是谁的东西都能送出去的呀。”
李玉一瞧他那嘀嘀咕咕的模样,便觉这人心有龃龉,连着看舒亦钦的眼神都带上了一丝不屑。
舒亦钦哪能看不出他那神色之中的含义,歪嘴一撇仍旧是自言自语:“连东西都送不出去,也不知道自以为是个什么劲儿!”
两人各自要了包子馒头,还是坐在了铺子靠外的小方桌上。
这次倒是谁也不着急了。
李玉还原本色,一块一块撕着馒头吃;舒亦钦一口一口慢吞吞地啃着小包子——大概是真将小杜鹃的那声惊叫记心间了,谁也不肯再扮那吃得又多又快的猪。
这日,还是石晓晓守铺子外间。铺子上生意络绎不绝,舒亦钦两人想找她说话都寻不到机会。
李春则是听说大女儿要回来了,早早便出门去买菜买粮,还打算在相熟的屠夫手上提前买些肉,约好四天后去取,念着要给自家女儿女婿外孙们都吃上新鲜的好肉。
舒亦钦和李玉各怀心思地坐在方桌上一边吃一边等机会,一瞧见李春提着菜篮和米粮回来了,便都起身迎了上去。
李玉昨日未能送掉手里的东西,心里着急,想着该说什么样的理由才能成。
舒亦钦双手空空却是一脸殷勤,走上前去又是一声亲密异常的“李姨”,叫得李春心头一颤无法忽视。
“李姨,你回来啦。东西沉吧,我来提我来提。”舒亦钦不由分说便挽过李春手里的篮子和米袋,一副熟悉殷切的模样,“眠眠姐要回来了,有什么我能帮忙的交给我就成!”
李春原本还想把菜篮子等物再拿回来,可一听舒亦钦提起了石眠眠便有些惊奇了:“晓晓这都告诉你了?”
“嘿嘿……”舒亦钦傻笑一阵,没有细说。
“眠眠啊,出嫁好些年了,好不容易才回来一趟啊……”李春一想起石眠眠便打开了话匣子,和舒亦钦说着便往里间走了。
其间还时不时听见舒亦钦应声虫一般说着“嗯”“是是”。
李玉未曾想这等事情还能这般做,傻乎乎地盯着舒亦钦和李春呆立当场。
石晓晓抽空看了一眼不知所措的李玉,又看一眼千方百计套近乎的舒亦钦。
却是腹诽道,这臭不要脸的还怪机灵的!
25. 第三章 约定履(2)
恰如石晓晓心中鉴定的那样,舒亦钦确实是个脸皮厚的。而他,也确实是个为了自己的事能用尽办法的家伙。
他异常热心地将李春送进里间,殷勤帮着将菜篮米粮等物放好,一路乖乖听着李春那越说越多的话。当听到李春感慨大女儿婚事顺遂,小女儿处处受阻之际,舒亦钦觍着脸问道:“既是如此,李姨可有瞧得上的?”
李春那闲聊的话说顺溜了,张嘴也没多想:“哪儿要我看得上,那可得晓晓看得上!”
舒亦钦了然地点点头:“原来如此。”
李春一听他这般感叹,便觉话里滋味儿不对,不禁又多看了舒亦钦几眼,心想这小子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
谁料舒亦钦一点也不藏着掖着,没有半分害臊,看见李春朝自己投来了目光,便站直了身子目光灼灼地看向李春,直截了当地问:“李姨,你觉得我怎么样?”
一刹那,李春震惊了!
这不是天天让晓晓去送包子都没能见着一点儿动静吗?怎么突然就这么主动说到婚事上了?惊喜来得这么突然,李春觉得自己可能产生了幻觉,心里有些拿不准,又暗戳戳偷瞄了舒亦钦几眼。
舒亦钦面色如常,神情却是极为庄重的,看起来也不像是随口的说笑。
难不成他还真的对晓晓有意?李春不那么确信地问道:“你说真的?”
“真的。”舒亦钦十分认真。
李春双目瞪大,似惊似喜,半晌才问:“晓晓她……”
“前两日我问了晓晓,她应下了。若是您和石叔同意,我明日便能来提亲。”
舒亦钦吐字清晰,李春却觉得自己好像没有听清:“你说什么?明日提亲?”
“嗯,是!”舒亦钦连忙点头。
“晓晓还应下了?”李春寻思这两人暗度陈仓是不是有些厉害,怎么没见到几分明面上的动静呢?她再一细想,便觉有几分奇异来——
莫非舒亦钦这些日子对自己的热忱亲近不是因为街坊邻居间的善意友好,而是因为他想娶自家的女儿?!
李春越想越觉得很有可能是那么回事儿。
舒亦钦回回那么“亲密”友善都是撞上了李玉来的时候。
至于李玉,都来提过一次亲了,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来铺子上的目的也是昭然若揭。
难不成真要抢上一抢,才能显得自家女儿像个香饽饽?才能叫这姓舒小子知晓他自己对自家女儿的心思?才能坚定信念前来求娶?
李春琢磨一会儿,觉得似乎勉勉强强也还算能说得通吧。
可是,这成亲好歹也是两家人的大事,说什么也得有长辈商讨一番,定上个好日子才成啊。李春心中有了几分计较,暗觉这舒亦钦直来直往就是想要几句话把事儿给定下,可就算晓晓不介意,他们这做父母的那是怎么也说不过去啊。
“你这要提亲,怎么不见家里长辈一块儿来?”李春寻思着晓晓喜欢舒亦钦的可能性,似有考量地问了舒亦钦一句。
舒亦钦一听有戏,马上顺杆爬,掏出自己怀里准备好的几页纸笺、一封红书和一个小册子,说着话仔仔细细地打开,一并送到了李春的面前:“我爹娘远在外地,身有要事,一个月间没法赶过来。但他们听说我有想娶的姑娘也十分高兴,也帮着张罗了不少事情。李姨您看,这是我请爹娘帮忙合的八字,选的几个定亲成婚的好日子。红的这个是聘书,只有日子没定便没有写上日子,这个册子是我家的聘礼单子,里边有一部分是我爹娘添的,但大部分都是我自己去置办的……我爹娘常年在外,性子也都爽快,晓晓要是嫁给我,肯定不会受委屈的!……”
李春识字不多,但常用的生辰八字良辰吉日之类的字还是认得的。她这一眼看下去,心惊这小子做事儿细致,却又不禁有些好奇,这些事儿,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准备的。
“李姨,你看,明日就是最近定亲最好的日子……”舒亦钦凑头到李春面前,就想叫李春通融一番。
“晓晓的终身大事,总还是要我们一家人商量商量,你急什么?”李春奇怪地看了舒亦钦一眼。
“嗨哟,李姨,我能不急吗?李玉那家伙三天两头就来铺子上,对着咱们晓晓虎视眈眈,我能不急吗?我家自然没有他那么个当老板的舅舅,家底也没有他家厚,万一……”舒亦钦一见没法像自己预计的那么快成事,心里发慌,说话也有些着急了。
“嘿,你这小子,怎么说话呢?”李春听出内涵了,抬手就打了舒亦钦肩头一下,“我家女儿又不是货物,还能哪家出价高就卖给哪家!”
舒亦钦一下知道自己嘴快说错话了,连连告饶:“对不住对不住李姨,我说错话了,我这不是害怕晓晓被那姓李的小子给抢走嘛!您别生气啊。要不……”他试探着拉着李春的袖子摇了摇,“要不您今晚就问一下晓晓,我明日带着东西来提亲?她若是不愿意,我明日又回去便是。”
李春听着他这迫不及待的话,挥手挣开舒亦钦抓袖子的手:“好了好了,这事儿我们家先商量商量,总还要听听当家的。”
“嗯,好!”舒亦钦声音清亮欢快地应下,活像李春已经答应了一样。
李春看着这小子开开心心地离开,摇头笑笑,心道还真没看出来这小子心慌起来那也是一点也等不得。
石晓晓是个讲信用的,和舒亦钦说定的事儿,当夜被父母问及也没有反水。只不过在得知舒亦钦竟然将成亲的东西备齐了,心里受惊不少。
他说要用成亲还债也不过是几日前说起的,可那些东西又怎么可能是几天之内就能准备好的?他还给他的爹娘送了信,得了他爹娘的同意的和支持?!
若只是互惠互利的交易,他何故用心至此?
难不成,要为难他的人还时刻监视着他的父母?若是做戏不做全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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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不会轻易相信?
石晓晓想不出答案,却也十分感念他的这份用心。
无论什么样的原因,舒亦钦愿意花这个心思,至少在她石晓晓的爹娘眼里,她是要嫁一个疼惜重视自己的人的!
第二日,舒亦钦果然一早就奔去了石家铺子,还厚脸皮地诓来了邓婆婆。
邓婆婆是杨柳巷子里的有名媒人,大家都认为但凡经她手的姻缘都是良缘,舒亦钦此前虽是得罪过她,可还是千方百计地将邓婆婆给请来了。也不知是不是想讨个好彩头。
邓婆婆得了好话和好处,那到了石记和石家的长辈沟通了几句后,便知道这事儿能成,于是拿出了自己多年牵线好姻缘的气势,掌控全场地帮舒亦钦定下了和石晓晓的婚事。
许是舒亦钦太过着急,婚期十分赶,就定在十天后。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凑巧,那恰是三个月内绝无仅有的大好日子!
石记铺子一早上没能做成什么生意,倒是叫一众街坊邻居聚来看了好一阵热闹。
提着昨日未能送出的礼物,李玉藏在人群当中,默默看着那说了一堆吉祥话的邓婆婆,看着面色似有喜意的舒亦钦,看着藏在石茂山李春身后低头羞怯的石晓晓,眼中渐渐染上了一丝惶恐不安:“她……这么快就嫁给别人了?”他捏了捏手里提着的绳子,心里有些焦躁。
可李玉骨子里遵循仪范,做不出那种能不顾场合不顾氛围当街跳出来的举止。他看着这似是按着婚嫁规矩来的一切,僵直地站在人群中,定定地盯着那人群当中的人,心里纷杂一片。
另一头围观的人群里站着的却是和石晓晓玩得较好的小杜鹃和林东东。
“呐,东东,你看,我就说吧,她肯定喜欢上了舒亦钦!肯定好事要来了。这不,马上就要嫁给他了。”小杜鹃低头和比她矮了一个肩头的林东东说道。
林东东点点头:“果然是这样。我就说嘛,舒哥哥肯定对晓晓姐有意思,不然那段时间怎么都不让我跑腿了。”
小杜鹃觉得林东东可不像是那种看出端倪就主动帮忙的性子,言语间不太相信:“你难道还能免费当红娘,为了促成好事一分钱不收?”
林东东白了小杜鹃一眼,犹如在看傻子:“怎么可能?舒哥哥可比你们这些哥哥姐姐大方多了,不仅给我钱,还给我糖吃!吃他的糖我还不担心坏牙……”
小杜鹃混不在意林东东的神情,只是有些好奇地嘀咕起来:“还有吃不坏牙的糖?”
原本,舒亦钦这风风火火催着要定亲的事儿,搞得石家三口心里注重得很,难以分心再顾其他。
舒亦钦也感觉自己似乎是在石家三口的眼里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视,心里还美滋滋的。
哪知好景不长,舒亦钦还没偷着乐上两天,就发现自己很快就“失宠”了。
无他,石家最最最受喜爱的大姑娘石眠眠回来了!
26. 第三章 约定履(3)
许是舒亦钦对这婚事的诚意太令人意外,石家人也拿出了十二分的认真对待,紧着时间敲定一系列的婚事细节。
舒亦钦因为家中长辈无法及时出席婚礼,很多事情都是他自己来决定。连带着舒亦钦进出石家的次数就多了。
说是商议,但更多的时候是石茂山李春一提,舒亦钦就应下。
家里爹娘要和舒亦钦说事,石晓晓自然就得张罗铺子上的事情。她偶有路过听一耳朵,便老是听见舒亦钦巴巴地说着“岳父说的是”“岳母说的是”,活脱脱一个捧臭脚卖乖的。
石晓晓一走过就悄悄啐一口,骂上一句“不要脸”。
可石晓晓图一时痛快骂完了,又会控制不住地想——
舒亦钦是不是真的喜欢我?如果不是喜欢,他为什么要做足求亲的准备?如果不是喜欢,他为什么事事都要应承着爹娘的意思?如果不是喜欢,他脸上那不似作伪的喜悦又是从何而来?
或许,他有那么一点点喜欢我呢?不单单是为了避过他身上的麻烦。
石晓晓想着转头望了一眼身后的屋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约摸是石家晓晓终于和姐姐在一般的年纪里定亲了,不再让巷子里的一干人等跟着瞎操心。她这定亲的事情一传出去,便有好些杨柳巷子里的人前来买包子馒头,而这其中,更是有好一些人,那是根本就不爱吃包子馒头的。
石记的人气倒是一时暴涨不少,铺子里的包子馒头供不应求。
只不过,每个前来的老街坊都仿佛是“例行公事”般,定要关心地问上两句有关石晓晓婚事的话,那才不算白来一趟。
杨柳巷子里的老人们多是看着石晓晓长大的,说是一时好奇凑个热闹,那心里也是满满当当的欣慰感,虽不是自家女儿,可知道那个长久以来长在巷子里的小姑娘要嫁人了,也有几分“我家女儿初长成”的奇妙共鸣。就算血缘上没有几分祖上的联系,可心里总是要看上一看,见上一见才能有几分圆满的。
石晓晓能感受到这些老熟人好奇八卦之下的善意,不厌其烦地挨个答着说着。那要是说得来劲儿了,她还少不得开玩笑要人多买一个包子或馒头。
总归是喜事,一伙儿人畅畅快快地笑闹着。石记铺子上的气氛轻松愉快了不少。
杨柳巷子的街面窄,仅仅能供人流穿行。
石记的包子馒头铺前人头攒动,倒是将杨柳巷子的街面占了大半。
站在外围的人群虽听不见里边的声音,也看不见里边的情形,却也是兴致高昂地挤在外边,打算将前面的人挤走。
朱铁匠和宋木匠两人半路碰上了,便一块儿过来挤热闹。石晓晓小时候没少跑到他们的铺面上来玩儿,跟他们混得可熟了,也没少蹭饭吃。两人也算是亲眼看着石晓晓从一个小女娃长成了个大姑娘,听说她要成亲了,心里也很是高兴。一见大伙儿都借买东西的由头来逗这快出嫁的姑娘,也是心痒难耐,学着别人的模样跟着来买包子馒头了。
两人来得较晚,站在外围半晌没能挤进去,闲着无聊便说起了石晓晓小时候的模样。
“想不到小时候猴子似的丫头也要嫁人了。”宋木匠想着石晓晓年幼时那鬼灵精的模样,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是呀,她可没少来我铺子上混饭吃,来混饭吃就算了,还专挑肉吃。”朱铁匠想到那个眼睛亮晶晶、一点也不见外的丫头,也觉得有趣。
“嗨,你一说我就想起来了,她不仅自己来混饭吃,还把别家的孩子拉来混饭吃!可在我家吃了好几顿呢!”那时候宋木匠家生意不太好,那丫头来蹭饭还专门蹭肉,一个人蹭不够,还要带上一个来,宋木匠一回想起来,那是又好气又好笑。
“哎哟?她上你家蹭饭也带了人的?”朱铁匠一听,有些幸灾乐祸地看向宋木匠。
宋木匠瞧他那模样就知道他在笑话,可察觉到他言语中暗含的意味,没好气道:“笑什么笑,难道那死丫头没带人上你家吃饭去?——又不是光吃了我家的米,你有啥可乐的?……”
朱铁匠被他一噎,哽住咽喉好一阵儿,正欲再争辩几句,就听见身后有人轻轻拍了自己后背,略有几分歉意道:“不好意思,能否借过一下?”
看来是自己和宋木匠挡住路了,朱铁匠想着便拉着宋木匠往前挤了挤,将身后让宽了些:“老宋,有人要从后面过,咱往前挤挤让一下。”
宋木匠闻言,也配合着让路。
“谢谢朱叔宋叔。不过,你们可否稍稍再退上两步,我们方能借道回家?”
朱铁匠和宋木匠听这声音略有点耳熟,齐齐回头看。两人眨着眼睛看了又看,这才认出来人,略微有些惊讶:“江乔?”
身量微高,眉目俊秀,带着几分淡淡书卷气的男子对着两个叔叔笑了笑。他身上垮着两个包袱,手上抱着一个约莫两三岁的男娃。
一个温柔恬静的声音在那江乔身后的位置响起:“朱叔,宋叔,我家院子上的小门关了,只能从铺子上回去,你们行个方便让我们过上一过,可好?”
这声音倒是耳熟,只是……
朱铁匠和宋木匠歪头一看,便在江乔身后看见了好久不见的石眠眠。
人是石眠眠没错,可刚刚张嘴说话的人真的是她?
朱铁匠和宋木匠面面相觑,心里都觉得有些奇怪,复而又看了石眠眠几眼。
石眠眠抱着自己那砸吧着嘴昏昏欲睡小女儿轻轻颠了颠,看着朱铁匠和宋木匠笑了笑,轻声问:“几年不见,朱叔和宋叔就认不出我了吗?”石眠眠见他俩都不吱声,以为他们真没把自己认出来,又道,“我是石家大姑娘石眠眠呀!晓晓的亲姐姐!”
宋木匠愣了愣,嘿嘿笑出声来:“啊——,是眠眠啊。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了啊。你宋叔都快认不出来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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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眠眠听他这样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朱铁匠一等宋木匠开口,自己也没能忍住话头,连忙问:“你这是听说自家妹妹定亲了,便回来看她成亲的?”
石眠眠面色一僵,和神色微露意外的江乔对视一眼,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好在朱铁匠和宋木匠也不过是顺嘴一说,并没有追根究底的意思。他们看见石眠眠两人拖家带口风尘仆仆,定是赶路过来刚到不久,便主动帮着两人开了个道,送到了石记铺子前。
石晓晓发觉前面人流涌动,似是有人从后面挤了进来。细一看,原来是自家姐姐、姐夫和两个孩子,便连忙扬声叫爹娘出来。
朱铁匠和宋木匠两人没有跟着去到最前面,帮完忙又退回人群里,低头嘀嘀咕咕聊起天来。
“这石家大丫头现在说话怎么跟江乔一个酸味儿?”宋木匠说着身上不禁一颤,活像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兴许跟了谁就学谁,那江乔以前不是老爱学些啥‘之乎者也’的,念着要中举当官嘛。这石家大丫头跟了他,可不得学着点儿?”朱铁匠倒是觉得石眠眠的变化有迹可循。
“江家迁出去又不是因为江乔当官了。学着有啥用,又当不了官夫人。”宋木匠扯扯嘴皮子,抬眉看了朱铁匠一眼。
“别人家的事儿,你操什么心?”朱铁匠抱臂在胸前,他本就比宋木匠高,身子还比送木匠壮实。他垂着眼皮睨了宋木匠一眼,倒是生出了一丝无形的压力,可他那细小的八卦声却被嘈杂的人声淹没。
石茂山和李春听见石晓晓的呼唤,以为她忙不过来了,便匆匆和舒亦钦说了一声,就往铺子前跑去。
舒亦钦正是欲求表现之际,哪儿能就此坐住了。一见岳父岳母跑去铺子了,自己也连忙跟上。
石茂山夫妻俩一到铺子上,就看见了提前回来的大女儿、大女婿和两个乖孙子,顿时喜笑颜开,各自接过一个孩子,又是关怀又是喜悦地将大女儿大女婿迎了进去。
路过跟在后面出来的舒亦钦时,石茂山夫妻俩被突然出现的喜悦冲昏了头脑,竟然忘记了和石眠眠两人介绍一下。
舒亦钦本还有所期待,哪知石眠眠江乔给了自己一个疑惑的眼神后,自己那岳父岳母抱着孩子像是找不着北了一般,直接就将他这个“准二女婿”给晾在一边了。
这两位长辈熟视无睹般略过舒亦钦,一边呵护怀里抱着的孩子,一边关心刚归家的大女儿大女婿,高高兴兴地往里走。
舒亦钦目瞪口呆地看着岳父岳母“旁若无人”地从自己身边经过,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忽视,微张的嘴半天合不拢。
“你傻站着干什么呢?”石晓晓拍了拍呆若木鸡的舒亦钦。
舒亦钦看看石晓晓,又看看已经走进后院的几个身影,有些难以置信地问:“岳父岳母是不是对我有什么不满意啊?是我有什么没做好吗?”
27. 第三章 约定履(4)
岳父岳母……
这还真是叫得自然而亲切啊。
石晓晓对舒亦钦自发的亲密感有种难以言表的不适应,她沉默着看了舒亦钦一会儿,这才说道:“你莫多想。”
铺子门口突然传来了几声吆喝:“嗳,晓晓!”
“来了!”石晓晓知道是门口的客人们等得不耐了,高声应下,掉头便和舒亦钦说道,“我先去照顾生意了,你若是还有事儿要和我爹娘商量的话,你去吧。”
舒亦钦点点头,乖巧得很。他站在外间看了一会儿忙碌的石晓晓,发现她忙忙碌碌的没空顾及到自己,便又转身进了里间,打算再和自己这岳父岳母多多商量尽快收尾,他也好火速去置办一些遗漏掉的东西。
大致是过了一刻钟,石晓晓隐隐觉得身后有道黏黏糊糊的视线落在身上,她一边翘开蒸笼收钱,一边活动自己略带疲劳的肩背,总想着把身后那奇怪的注视给甩掉。
石晓晓捡完了几层大蒸笼里的馒头,便将空蒸笼摞好,打算移到一边放上。她刚转身,手上突然一轻,却是蒸笼被人接了过去,端端正正地放在了她想放的桌子上。
舒亦钦替石晓晓放好蒸笼,便十分讨好地看着她,眼中闪闪发亮充满了期待。
石晓晓却是倏地转身,对着铺子前叫着要包子的客人热切道:“是要两个包子吧!”
舒亦钦见石晓晓又忙碌起来,也不催促,只是默默盯着她看。
利落地收钱捡包子,石晓晓手上的油纸包刚一递出去,就感觉背后那黏腻的视线又贴了上来。
石晓晓手不落空,抽空还分神叫了舒亦钦一声:“舒亦钦?”
舒亦钦一听见她叫自己,连忙上前一步走到她身边,亦步亦趋地跟着,却是尽量不挡着她做事,面上微微露出一分期许的开心,问道:“叫我什么事儿,要我帮忙吗?”
石晓晓瞟了他一眼,想着是自家的事儿也没必要大声嚷嚷给所有人听,便压低声音问道:“你不去里边和我爹娘谈事情,出来做什么?”
舒亦钦站远了听不清,忙将耳朵凑近些。
石晓晓只觉余光中有阴影靠近,下意识便转头看去,看见的却是舒亦钦靠得极近的侧脸。石晓晓惊了一跳,连忙仰着脖子让开,生怕一不小心就碰到了舒亦钦的脸。
舒亦钦将石晓晓的话听了个大概,转头便想和她吐苦水,哪知一眼就看见了石晓晓那略微发红的脸颊,更是将她眼中的惊慌看了个全。
舒亦钦眯了眯眼,又往石晓晓面前靠近了几寸。
见他靠近,石晓晓又仰着头往后撤开了几分。
愈近愈退,石晓晓脚下未动,腰却要折断了,眼见支撑不住就要摔倒,却被舒亦钦眼疾手快地伸手一捞抱进了怀里。
舒亦钦埋首在石晓晓耳边悄声说了一句什么,笑得不怀好意。
石晓晓嘟囔着说了句“才没有”便飞速将舒亦钦推开,转身闷声问铺子前的客人要买点什么。
站在铺子前的一众人伸长了脖子睁大了眼睛,屏住了呼吸。虽然最终没看到最想看的,但却看到这两人抱了个满怀,也算是有收获了。
那突然出现的安静瞬间褪去,客人们又开始大声说着自己要包子还是要馒头了。
石晓晓只觉那被舒亦钦气息吹过的耳畔烫得惊人,仿佛下一刻就要燃烧起来,而手上接钱递物的速度越来越快。
那对面的客人只要一说要什么,她便如有神助,准确而快速地将东西从蒸笼里捡出包好送出,转瞬收了钱又开始下一个。
舒亦钦本是想同石晓晓说说这石眠眠一回来,他们这婚事的商议就被搁置了,哪儿能料到石晓晓竟然趁自己附耳倾听就想在大庭广众之下偷亲自己。若不是自己敏锐明察,岂不是逮不到这丫头的歪心思?
舒亦钦想着就有些得意。看来这丫头定是对自己有几分心思的。
一想到方才那一次拥抱,舒亦钦便觉胸臆似水温柔,绵软舒服。光是一瞬,却是不够,恨不得能再与她更长久地相拥一次,抱到心中满足才能松开!
舒亦钦想着,眼中笑意盈盈地看着又是害羞又是慌张的石晓晓。
虽说石晓晓身子僵直,手臂快速而麻木地做着生意,瞧着分明像是个很会做事儿的木头人,却是叫舒亦钦越看越欢喜,越看越喜欢。
看着石晓晓又要移几层空笼子出来,舒亦钦便又走过去帮忙。
石晓晓知道他一直站在身后看着自己,这一端起空笼子就被他接过放好,心里莫名熨帖。虽没怎么配合,却仿佛他很能明白自己的想法,很会看准自己提拿东西的时机,恰到好处地将自己手里的东西接过,自然而然,就像是已经这样做了几百次一样,无端有些理应没有的默契。
石晓晓说不出自己到底对舒亦钦是何种感受,却又十分喜欢这种天然舒服的心意相通。隐隐的,在那一瞬间,她竟然觉得,若是能与这样懂自己心思的人一起生活,似乎也不错。
舒亦钦流畅地帮着石晓晓端笼子送屉子,陪着她一直忙活到铺子上的蒸食清空客人散尽,又陪着将铺子上的大锅、灶台等物一一收拾干净。
末了,劳碌完毕的两人齐齐吐了一口浊气。
听见彼此的声音,相视一笑。
忽的,舒亦钦又靠近石晓晓,一张脸与石晓晓鼻尖相对,只余了些呼吸空隙。
“你方才是想偷亲我吧。”舒亦钦星目炯炯有神,专注地看着石晓晓的眼睛。
石晓晓一手轻轻推开舒亦钦的脸,撇开头不看他:“都说了不是了。”
舒亦钦捉住石晓晓按在脸上的手,握在手心里,十分认真地说道:“你要是想亲,我就让你亲!”
石晓晓的脸“唰”地涨得通红,挣扎着被轻轻握住的手,却又挣脱不了:“你——!你胡说什么呢,不要脸!”
石晓晓深觉自己先前是中了邪,竟会觉得和他一块儿生活也不错?谁要跟这种没脸皮的人一起生活了?等事情一完,立马远离他!
“晓晓……”
舒亦钦捏了捏石晓晓的手还欲再说什么,却突然听见一个轻柔的女声从里间传来。
“姐姐?”石晓晓一听便知道是石眠眠来了,她不想叫石眠眠看见自己和舒亦钦纠缠,便又甩着手要舒亦钦放开。
知道自己与石晓晓之间的事不宜在她家人面前闹开,舒亦钦也不想将石晓晓惹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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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了。这次只是有些舍不得地轻轻捏了捏石晓晓的手,便松开了。
石晓晓见他总算老实了,有些气恼地白了他一眼。
石眠眠一走出来,就看见石晓晓那似娇似嗔的一眼,忍不住抬袖掩嘴,笑眯了眼。
石晓晓本就留意着她的动静,白眼翻过就见到了那个一脸打趣、貌似在看自己笑话的姐姐。
“石眠眠,你笑什么啊?!”石晓晓恼得直跺脚。
石晓晓话音刚落,就见姐夫江乔和娘亲李春抱着两个孩子出来了。
两个孩子一见到石眠眠便伸手要抱,可见是追着娘出来的。
李春将手里的女娃娃交到石眠眠手中,两三步就走到石晓晓面前,一巴掌招呼到石晓晓的脑门上:“几年不见人都不会叫了?叫什么石眠眠,没大没小的!叫姐姐!”
舒亦钦不觉李春危险,未曾想过要护着石晓晓躲避,这一见石晓晓被岳母教训了,双手下意识一抬,却又立刻止住了动作。
石晓晓冷不防被李春呼了一巴掌,脑袋啄米似的一点,连连告饶似地喊道:“姐姐!姐姐!——”
石眠眠抱着小女儿笑出了声。
她怀里的小娃娃咿咿呀呀地跟着学,挥舞着短小的手臂也哇哇学着笑。
江乔扶着踉跄着步子要往石眠眠身上爬的儿子,也是一脸憋笑。
见这一家四口乐不可支的样子,石晓晓又是气恼又是好奇。
气恼的事不言而喻,好奇却是对自己那两个小小的外甥。
石眠眠回来之时,石晓晓忙着招呼生意,没空和她多聊上几句,这一得空了,便将自己那两个小外甥看了又看,瞧着乖巧软糯的模样很是喜欢。
石晓晓走上前去,蹲下看看抱着石眠眠大腿的小男娃,又站起身看看石眠眠怀里的小女娃,实在有些难以取舍到底先捏谁的小肉脸。
石晓晓张张嘴,有些迫不及待地问石眠眠:“我的阿宝小外甥、圆圆小外甥女大名取的什么呀?”
石眠眠笑眯眯地将怀里的小女娃往石晓晓面前送了送:“小丫头叫江知云。”石眠眠将手里的小奶娃往上托了托,对着圆圆的小奶娃说,“圆圆,这是小姨,叫姨姨,姨姨——”
小奶娃并不知道石眠眠口里的姨姨是谁,看也没看人,只是大致知道娘亲想让自己学说话,又奶声奶气地跟着学了一句不成调的“姨姨”。
石晓晓连忙应了一声。
江乔对上石眠眠的眼神,也明白她的意思,将那扒拉石眠眠大腿的男娃娃抱了起来,送到石晓晓眼前:“小妹,他叫江知恒。来,阿宝,这是小姨,叫声小姨。”
阿宝有两岁余,懂些事理了,有些疑惑地看了看石晓晓,觉得有些眼熟,又有些疑惑地看了看石眠眠。
石眠眠对着他点点头,轻声鼓励道:“快叫小姨。”
阿宝又转头看看石晓晓,有些迟疑地叫了一声“小姨”。
荣升辈分的石晓晓喜不自胜,脆生生地“嗳”了一声。
站在一边没人招呼的舒亦钦却是在仔细琢磨,自己现在是不是可以被叫作“姨父”了。他却没留意到抱着阿宝的江乔不动声色打量过来的目光。
28. 第三章 约定履(5)
石眠眠带着自家丈夫孩子回家后,舒亦钦终于感受到了自己作为准女婿到底是有多么不受重视。
原本石茂山和李春还说要和舒亦钦一块儿分担着置办东西,如今天天围着孙子和大女儿转,哪里还能分出几分心思来。
舒亦钦无奈自己出马,可又觉得一个人独自拿主意显得有些不够尊重石晓晓娘家,便想了折中的办法,拿了些样品花色给石家长辈挑选。
奈何石茂山两人无暇他顾,抱着孙子逗弄连看上一眼都吝啬,嘴上却也是应和地说着“就这个吧”。
舒亦钦郁结之下只好又找上了石晓晓,直言要她来做选择。
石晓晓向来干脆,偏偏在这事儿上尤显羞涩,任是舒亦钦问上几遍,也只是扭头赶人:“你去找我爹娘说吧。”
转了一圈下来,却还是石眠眠体谅他,帮着他做了些决定,也陪着他买了些东西。
阿宝和圆圆被石茂山李春两人圈在身边看顾,石眠眠说要同舒亦钦一块去给妹妹置办些物什,江乔便主动跟上了。
石眠眠同舒亦钦走在前面,江乔则是安静地跟在后面。
大约有四年没有见过妹妹了,石眠眠一回来便听说她已在几天前定了亲,几天后又赶着要完婚,而石晓晓又状似害羞的不肯多提,她便十分好奇。这不,遇上了机会,便有心要打听一下了。
“你与晓晓是何时认识的?”石眠眠语调柔缓而出。
舒亦钦瞄了瞄石眠眠的神情,见她似乎只是单纯好奇,便道:“我是半年前搬来杨柳巷子的。和晓晓……”
“呀!”石眠眠轻声惊呼,“如此短的时间……”她说着望了望身后的江乔,想着自己与他青梅竹马多年相识相伴,便也以为石晓晓和舒亦钦也当如此,却不料竟然是这般。
“时间虽短,却也相熟了不少。”舒亦钦不好意思地笑笑,想起他和石晓晓的相处,心道这姑娘的好脾气和坏脾气他也算是领略了不少了。
“那……”石眠眠轻启唇瓣,语气虽平和,眼神却充满了兴味,“你是何时喜欢上我家晓晓的?喜欢她什么?”石眠眠听李春提过舒亦钦的事,实在是很想知道他到底有多喜欢自己家的小妹,才会如此迫不及待?仿若火烧眉毛一般要定亲要成婚。
舒亦钦被石眠眠问得一愣,他只道要尽快靠近石家得用这样的方法,也猜测过石晓晓是不是对自己动心,却从未细问自己是不是真心喜欢石晓晓,若是喜欢,又喜欢她什么。
约是几息间,舒亦钦脑中一片空白。他嘴唇微动,却是一个字都挤不出来。
跟在身后的江乔见舒亦钦无法在那一刻回答出来,又默默地看了他几眼,眼中暗含了几分审视。
“说不出来吗?”石眠眠微微有些诧异。
舒亦钦略是怅然地摇摇头,有些愁闷有些迷惑地说道:“我不知道,我也说不出来。但,”他说着,想起了前几日还出现过的李玉,心中生出一丝不虞,“我不想让她嫁给别人。”
石眠眠瞧他那难以表露心中所想的苦恼模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嗯,我亦是喜爱我家乔郎,却也说不出到底喜欢他那一点。”她说着,不好意思地抬袖微掩面颊,似要遮挡住江乔投来的目光。
江乔少有听到石眠眠的剖白,弗一听得她竟然同他人表明对自己心迹,顿时心生别扭和欢喜,一腔涌动之情,只想将人搂入怀里好好疼爱一番,定要她多多说上几句喜爱的话才行!
江乔的目光太过炙热,石眠眠这话一说完便噤声不敢再说。
几人一路无言,去铺子上挑选喜嫁娘的用物时才又聊了几句。
舒亦钦和江乔提了新郎新娘各自该用的东西打道回府,江乔和石眠眠进小院门的时候,舒亦钦正开着自家的院门。他听见背后响起关门的声音,便停下了手上开锁的动作,扭了脖子往那身后的小门望去,疑惑地皱了皱眉头——
那个江姐夫好像有意无意地在打量自己。说是审视连襟吧,却又觉得差了那么一点儿味道,可又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古怪。
舒亦钦开门进院,反手便锁了门。
他将今日置办的东西放好,转眼进屋就换了身紧凑的夜行衣出来,用黑布遮了头面露了眼睛,手中握着一柄质朴的剑,点地一跃,便飞出了小院。
今夜,他并无闲暇探查江乔对自己究竟作何感想,却是另有一事要紧须得先行。
过了两个时辰,舒亦钦翻墙跃回院中,却是浑身湿透,一身血腥。扯开的面巾下,血迹被水晕开,只留了淡淡的痕迹。
他一手握紧剑鞘,一手按住胸口,踉跄地回到了自己的小屋,一路水迹混着血色蜿蜒跟随,在地上拖出了一条长长的湿痕。
舒亦钦回首,只觉得夜里的气息幽凉,莫名有些不安。
突然,手背上有了一点冰凉。
舒亦钦抬手摸到自己脸上,并没发现什么意料之外的伤口。
他很注意,定不能在脸上手上留下明显的伤痕。过几日还要成亲,怎么能在众人能看见的地方留下痕迹呢?
又是一点冰凉落在了脸上。
舒亦钦如有所悟般抬头一望,果然感受到两三点细小的水滴落到了脸上。
舒亦钦咬紧的嘴角有了一丝笑意,按着胸口一步一步进了自己的卧房,关了门。
过了一会儿,地上响起了一顿一顿的滴答声,渐渐地,淅淅沥沥的声音响成一片。天地变得静谧,安静到只能听见这一种声音。
第二日,石晓晓随父亲一并和面调馅,石眠眠见着自己熟悉的一切也想帮忙,却被李春给挤了下去,让她回屋子里去看孩子。
石眠眠无奈,只好回屋看了两个孩子一眼,见他们安睡在床,江乔又在一旁守着,便和江乔说了一声,主动去了厨房做早饭。
石晓晓将做好的包子馒头挨个在笼子屉子里放好,李春便将笼子屉子层层重叠,一并上灶。
几人忙活完,就见石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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眠端了早饭来。
石晓晓一看见早饭就想起舒亦钦了
——那家伙,这两天借着商议婚事的机会来得越来越早,都蹭了两天的早饭了,怎么今天……
还不见他的人影呢?
石晓晓想着,双手捧着饭碗,余光斜斜往对面扫去。
几人吃完饭收了碗,石茂山和李春又迫不及待去看那两个爱不释手的乖孙了,石晓晓则又被留下守铺子。
大概是石晓晓小时候出去玩时,多是石眠眠守在铺子上,石晓晓如今也品出了一点儿“风水轮流转”的意思。不过,她也不气恼,只觉得这命运轮回般的安排分外有意思。
只是,石晓晓依旧觉得今日有些不寻常。
已经守了一段时间了,再有一会儿就是晌午了。
舒亦钦却没有出现。
论理,他对成亲这件事如此积极,这几日又跑前跑后地要置办东西,就算没事儿要商量,这个点儿也该来了啊?总不能昨日一过,全部东西都准备齐了吧?若真是这样,未免太快了些。
石晓晓想着,心里有些躁意。
或许是李春终于想起自家的二姑娘了,总算在享受天伦之乐之余想起来小女儿还没有跟大女儿叙旧,还没有带着小外甥和小外甥女好好玩玩儿,大发善心出来守铺子,将石晓晓换下来了。
李春出来没一会儿,里屋的石茂山就发现李春不见了。石晓晓一进石眠眠那屋,就被自家爹问了一声“看见你娘没”。一听见李春去了铺子上,石茂山这才下定决心出去,这也才恋恋不舍地将手里的圆圆送回石眠眠的怀里,又伸手摸了摸阿宝的脑袋,转身就出去找李春了。
石晓晓惊异地目送石茂山出去,站了一会儿便走上前去和石眠眠说话。
江乔守在一旁看着总想乱跑的阿宝,并不打扰她们两姐妹说话。
“喏,圆圆,小姨来了,叫姨姨呀。”石眠眠托着圆圆往石晓晓面上凑。
圆圆依旧是不怎么看人,东张西望了一会儿才在石眠眠重复的声音中跟着学了一句,含混不清。
石晓晓开心一应,伸手轻轻碰了碰圆圆软嘟嘟的脸,眉开眼笑。
阿宝偶然望见石晓晓,又一次觉得有点眼熟。看见她在碰自家妹妹的脸,便走了过去,歪着脖子好奇地看向石晓晓。
石晓晓咧嘴一笑,双手伸到阿宝脸上左右齐齐一捏:“阿宝,还认得我不?叫小姨呀——”
石晓晓虽然捏得轻,阿宝却不喜欢,抬手就要打石晓晓的手。石晓晓见状,变捏为搓,又在阿宝软乎乎的脸上搓了一把,觉得那肉嘟嘟的小嫩脸手感着实不错。
自家亲外甥,石晓晓下手也分了轻重,断不会生疼的。可是阿宝的眼眶却是很快溢满了水花,泪眼汪汪的,转头就和石眠眠告状:“娘——,欺负阿宝……她欺负阿宝……”
阿宝说着,在石晓晓震惊的目光下,“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弱小而委屈。
29. 第三章 约定履(6)
江知恒这个小阿宝一哭,石晓晓顿时慌了手脚,连连关心问道:“阿宝怎么了,是不是小姨不小心弄疼你了?”
石晓晓想看看阿宝的脸,却被阿宝扭着小身板儿躲开。
石眠眠瞧了瞧娇气又闹脾气的儿子,看了江乔一眼,眼神示意自己怀里的圆圆。
江乔正在看那闹腾的阿宝,这一发现石眠眠的目光,便走上前去抱走了她怀里的圆圆。
石眠眠弯腰去搂阿宝,刚将儿子抱在怀里,那边的圆圆因为离开了母亲温柔的怀抱觉得不高兴了,咿咿呀呀在江乔的怀里挥舞着手臂,扭着身子要往石眠眠身上靠。
江乔又要小心不让乱动的女儿摔出去,又要小心自己手上的力道,愣是整得额头开始冒汗。
石眠眠搂着哭闹的阿宝拍着,又担心江乔手里的圆圆,左右都想顾着,竟是有些手忙脚乱。
一时间,屋子里响起了两个孩子呜呜哇哇的声音,好不热闹。
石晓晓没见过这阵仗,顿时惊悚呆立当场。
石眠眠发现石晓晓站在屋里不知所措,便让她先出去了。
那两个娃娃不闹的时候软嫩可爱,这一闹起来就叫人脑仁生疼。石晓晓如蒙大赦,赶紧退出房门,一跨出门槛,便觉得浑身上下松了许多。
石晓晓心中还念着那个反常的人,见家里的人都没留意到自己,便从自家那巷子上的小门溜了出去,到了舒亦钦那院子的门前。
“梆梆梆。”石晓晓抿唇,小心翼翼地敲着院门。
“啧,你这丫头,敲门用点力啊,谁能听见?”推着自己那小摊车“轱辘轱辘”而来的张老胡子扬声和石晓晓提醒了一句。
石晓晓转头瞧了他一眼,略微加大了力量。
“梆梆梆!”
过了一会儿,门后响起了门栓的声音。
“你来了啊。”舒亦钦的衣服松散地套在身上,看起来像是才匆匆从被窝里爬出来一样。
石晓晓瞧他这般模样有些奇怪。论理,照他近日的殷勤度,不至于在这关头就松懈了啊,就算是做戏,也不该这么轻易就退一旁去了呀。
舒亦钦见石晓晓那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知道她傻站在门口想干什么,便侧身扶着门让她进来:“你进来吧。”
石晓晓如言而入,舒亦钦跟在身后仔细关了门。
石晓晓往前走了几步,发觉舒亦钦没有立马跟上来,便停下来去看他。
白净清瘦,眸含倦意,唇色微淡……舒亦钦似是察觉到石晓晓的目光,抬头迎着她看来的目光,轻轻露出一抹微笑。
石晓晓见他对着自己笑,突然一愣。本来想回他一个笑容,却发现自己那嘴角扯不出来,总觉得他那模样的微笑有些……
软糯撒娇?
还有些……
眼熟?
那天的夜,那天的火光,他的面容彷如那天一般,含着暖阳似的温柔,却又有着无形的委屈。
他又委屈什么?石晓晓脑中闪过一丝疑问。恍然间,她想起了那天看见的血迹,舒亦钦那个未曾见过的伤口。
“你……”石晓晓歪头看向舒亦钦,心里想问,却又担心他不肯说实话。
“嗯,我听着呢。”舒亦钦看出她的犹豫,鼓励地抬抬下巴,想让她知道——她说的话,自己都会认真听的。
“你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石晓晓转动着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舒亦钦,想要看出他的异常。
舒亦钦不知她心中所想,摇摇头。
吃一堑长一智,石晓晓总觉得舒亦钦那个笑容很有问题。
石晓晓对着舒亦钦露出一个和善异常的笑容:“你过来一下。”
舒亦钦见她突然面露温和,心中警铃大作,只道她不会是有什么鬼主意吧。
“嗨,你倒是过来啊——!”石晓晓见他不配合,有些着急,说话间也带上了自己未能察觉的娇嗔。
舒亦钦少得石晓晓这般亲近对待,一时间心花怒放,十分听话地走到石晓晓跟前,脸上的笑意却是收也收不住。
她是不是对我有所改变了?舒亦钦想着,看着石晓晓的眼中充满了期盼。
石晓晓一见他走到跟前,眼睛一眯,对上了他微微蜷缩收起的胸口,对比着这人向来散漫自在的模样,那肩胛平日里舒展得恨不得能将肩膀往后掰断,如今这模样铁定是有问题的。
石晓晓想着,突然伸手对着舒亦钦的胸口拍过去。
舒亦钦一时不察她突然发难,心想难道是谁乔装冒充的石晓晓?他手如闪电,瞬间握住了石晓晓的手腕就要折压下去!
“呀!”石晓晓被他突然抓住了手腕,脸上一烫,惊呼出声,“你干什么呢!”
舒亦钦顿时醒悟,有这反应的当是真正的石晓晓,顷刻间松开了手,暗自庆幸自己伤势未愈,速度慢了几分,否则真伤到了石晓晓可就不好了。
舒亦钦松了一口气,却在放松的那一刻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身上牵动的伤口。
“嘶——”
石晓晓护住自己那被舒亦钦碰触的手腕,刚想骂这小子想占自己便宜,就听见了他的那声下意识的疼呼,便立即凑了上去。
石晓晓未曾注意到,自己松开的手腕之所以会发烫,不仅仅是因为被舒亦钦的手碰触了,更是因为那手腕上有着一层泛红的浅青色……
“我就说嘛,你哪儿像是没事儿的。今早都没来我家找我爹娘,一看见我就露出那样的眼神……”石晓晓有些生气,嘴上连珠炮地说着,走过去伸手就要扶舒亦钦,却在片刻惊觉自己似乎一不小心说出了自己心里的话,顿时噤声。
舒亦钦自然是看出了石晓晓的意图,心里还等着她来扶自己呢,哪知她说着话就顿住了动作,下意识就重复了石晓晓的话,疑惑地问:“什么眼神?”
黑眸晶亮,眼波似泉,眉目间明明有着浅淡的颓意,却是教人只能看见他那双如同水波一般漾动的眼睛。
就是这样仿佛软弱中无意识看人时,那样无辜的娇弱眼神啊!
石晓晓心中暗叹,却是飞快伸手,粗鲁地将舒亦钦扶在手中,半是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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撑半是拖拽地将舒亦钦给拉进了他的卧房。
想是舒亦钦并不知道石晓晓什么时候会再来,他自己的屋子倒是较之前整洁了不少。
石晓晓进屋没看见自己预想的糟糕模样,心里也有些吃惊。
她将舒亦钦送到床边坐下,搬了根凳子坐到舒亦钦的跟前。
舒亦钦在她面前放松很多,也没有再忍着胸口的闷痛,再自然不过地按上了自己阵阵生疼的胸口,一点一点地放缓呼吸。
石晓晓将他的举动看在眼里:“你是不是又受伤了?要是你不愿告诉我原因也没关系,但过几日咱们就要成亲了,你这样子又哪儿像能立马好的?你若是需要我帮些什么忙,便告诉我。毕竟……,帮你也是帮我自己,你还是我的债主呢。”石晓晓说着扯出一个不太自在的笑脸。
舒亦钦听她这样说,嘴角露出一丝苦笑,低着声音自言自语:“我本不想这样啊……”
“你说什么?”石晓晓没能听清他那细碎的声音。
“我想你这几日帮我悄悄准备些饭食,还要麻烦你帮忙洗洗碗筷。我这几日实在有些……”舒亦钦思索片刻,便让石晓晓帮自己一些简单的事儿。
石晓晓见他总算松口,愿意安排点事儿给自己,心里也高兴,就像,就像……
就像,他终于对自己坦诚了一点点。
就像,自己终于能够走近他一点点。
到底心里是不是存在着那些不该有的期盼和侥幸,石晓晓和舒亦钦都不敢百分之百对着自己说出一个肯定的字。
舒亦钦看着石晓晓那不加掩饰的欢喜神色,明白她是真心想要出一份力。
她呀,就像是个小孩子一般,她想要帮忙的事情,只要她能帮上一点点忙,哪怕只有一点点,她都会有着一种奇妙的满足感,便是小小的一件事情都会喜上眉梢。
舒亦钦定定地看着石晓晓,渐渐地便有些发痴了。
“诶,那你想吃点什么……呢。”石晓晓高兴过后,便想对舒亦钦照顾周到些。她满面笑意地看向舒亦钦,却对上了他直愣的目光。
那目光似痴似呆,却又像是含着一些让她难以置信的东西在其中。石晓晓不敢多看,慌乱地低下眉眼,耳边传来舒亦钦如梦初醒的报菜名,嘴里魂不守舍地重复着,心里却是纷乱一片。
“嗯嗯嗯,我知道了。”
石晓晓头也不抬地频频点头,叫舒亦钦觉得她那摇动的头顶光是看着也十分有趣,却是一直忍着没当面笑出声来。他若是笑了,少不得又要将石晓晓惹恼。
而他,更想看她那乖巧应声的样子。
石晓晓一走,舒亦钦便开始了自己的等待。
等她再次敲响自己的院门,等她再次走进自己的院子,等她再来和自己说话,再有机会和自己两人独处……
石晓晓啊,对他来说,应当是此间值得信任的人了。
谁料第二天日头都快落下了,石晓晓居然忘了送饭来?!
舒亦钦倔强的等待伴着咕噜声——
望穿秋水。
30. 第三章 约定履(7)
石晓晓本来就是一个有一定责任心的人,某些事情承诺了就一定不会逃避,无论如何要坚决履行的。
不过,当她遇上了江知云这圆圆滚滚的小家伙后,她就陷入了小奶娃的糖衣炮弹中难以自拔、寸步难行。
江圆圆起初和石晓晓并不熟悉,含混学着叫人的时候连眼神都吝啬赏一个。
这日不知怎么的,就像是脑袋突然开窍了一样,见着石晓晓就知道叫“姨姨”了。
石眠眠自是觉得自己和丈夫没有白教,总算是让孩子知道怎么说“姨姨”了。可是石眠眠没好说出来,圆圆似乎是听他们教了太多次,这早上一起来,见谁都叫“姨”,弄得她和江乔哭笑不得。不过看着石晓晓这么开心,石眠眠也觉得自己夫妻俩的功夫也没白费。
阿宝喜欢自家的圆圆妹妹,谁抱着圆圆,他就围着谁打转。
这一见圆圆被交到了石晓晓的怀里,便又守着石晓晓这个小姨打转了。
阿宝脑子里还隐约记得昨天对着这个小姨大哭的事情。虽然还是小孩子,但也有些模模糊糊的自尊。阿宝瞧着圆圆在石晓晓怀里,被她百般喜爱地逗弄着,既是羡慕她对圆圆的疼爱,又是想要时刻瞧着自家那小妹妹,绕着石晓晓伸长了脖子,就是不开口叫声“小姨”,也不说自己想要看看妹妹的愿望。
石晓晓自然是将江知恒的小意图尽收眼底,却也起了捉弄之心,全装自己没有发现,故意站起来抱着圆圆,时不时就换一个位置打一个旋儿,暗戳戳地瞧着那个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跟着跑来跑去的小脑瓜,心里龇牙暗笑。
家里的两个孩子年岁还小,石眠眠和江乔便是在一旁留心看顾着。
夫妻两人自是看出了,他们家的这位小姨当着他们的面毫不遮掩地在戏弄自家的儿子,心中又好气又好笑,不知道这小妹哪儿来这么些心思要把个小孩子耍着玩儿。
只是江知恒才不过两三岁,看不出来石晓晓这般刻意的小小“为难”,执着又傻乎乎地跟着石晓晓绕圈圈。
看着阿宝有些着急的模样,石眠眠还是没有忍住叫了他一声:“阿宝!”
阿宝听见娘亲叫了自己,眨巴着眼睛看向她一脸疑惑,随即又有些着急地指着石晓晓怀里的江知云奶声奶气道:“妹妹……”
石眠眠知道他的意思,想让自己帮忙把圆圆接过来与他看看。石眠眠有意要教他好好喊人,轻声道:“江知恒,叫小姨给你看妹妹好不好?”
阿宝看了看没有动作的娘亲和爹爹,又看了看怀里依旧抱着圆圆的石晓晓,就像是和妹妹在同一天脑袋开光一样,突然扒着石晓晓的裙子,望着她道:“小姨,给我看看妹妹好不好?”
明明是一句模仿的话,石晓晓却听出了不同的味道。
那一声期望里,好像自己就捧着他所有的愿望,似乎只有自己才能满足他的愿望一样。
诡异的虚荣心被大大满足,石晓晓心里塌陷成暖呼呼的浆糊,脆甜应了阿宝一声“好”,便抱着圆圆稳稳蹲下身,将自己抱着的圆圆给阿宝看:“小姨给你看妹妹哦。”
阿宝见她真的给自己看圆圆,开心地去摸摸圆圆的小脸小手,含含糊糊地和圆圆说着话,用词用语有些奇特,教人没法听得明白。
江知云却是很喜欢阿宝的声音,听见他跟自己说话,瞪着圆圆的大眼睛望着阿宝,小手在半空中挥舞着,想要抓住阿宝。
两个孩子的相处十分简单有趣,石晓晓看着也生出了不少的喜欢,越看越喜爱,越看越是爱不释手。
就像是为了弥补前两日光守铺子没机会抱小外甥一样,石晓晓这一有机会将处于“可爱”状态的娃娃抱在怀里,又能看着处于“可爱”状态的娃娃黏在身边,便再也不肯将机会让给别人了。
孩子说什么她并不能听得太明白,但却有着十足的耐心倾听,若是好一会儿都没有办法明白,便又会缓慢温和地询问,想真切地知道两个孩子的愿望。仿佛无论他们说出什么样的愿望,石晓晓都会竭尽全力去实现。
石眠眠见自己的妹妹对自己的孩子如此上心,心里温暖如春。她所视如珍宝的孩子,在自己的家人心中也是珍宝,这是多么令人高兴的事情啊。
过了一会儿圆圆有些困了,石眠眠和江乔便一块将圆圆带回屋里睡觉,留着儿子阿宝和石晓晓一块儿玩儿。
小孩子的感知非常直观,体会到谁对他好,他便会主动和谁亲近起来。
阿宝和石晓晓一块呆了两三刻钟,便觉得这个小姨是真不错。无论是玩泥巴丢石头捉迷藏,她都能跟着一起玩儿,才不像自家的爹娘一块儿玩上两回就耍赖不来了。
阿宝和石晓晓玩到一块儿了,嘴上的“小姨”叫得越发的甜。
石晓晓便觉得自己如同饮下了香醇的酒酿一样,脑子里暖醺醺的,满眼满心都装着这个乖巧可爱的小外甥,只想让他每时每刻都开开心心的,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都摘给他,脑中早已不记得别的事情了。
许是和石晓晓玩儿得开怀,阿宝这日对石晓晓非常认可,让她给自己整理衣服,让她给自己洗手,让她给自己喂饭,让她可以……伸手捏自己的脸!
无论石晓晓做什么,他貌似都能够接受了。
石晓晓只有小时候和巷子里的孩子一起玩儿过,如今头一遭体会带小孩子,对阿宝的任何反应都觉得新奇。
阿宝也喜欢自家小姨时时刻刻关注自己的感觉,一点也不像爹爹和娘,没一会儿就被妹妹抓走了。
一大一小相处和谐,一天的时间好像怎么都不够用,好像没过一会儿就到了晚上。
阿宝身子骨还小,早早便觉得困倦了,打着哈欠在石晓晓的怀里点着头打瞌睡。
被人依赖的感觉叫石晓晓十分满足,她小心将阿宝送到石眠眠住的屋子里,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石晓晓弗一离开阿宝,脑子里似软绵似温吞的感觉才渐渐褪去,脑中有什么东西像是得了空隙一样突地闪过,她隐约觉得自己似乎是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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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了什么事儿,可呆站着想了半天都没想起来是什么。
她默了一会儿,心想,既然想不起来,那应该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儿了。石晓晓想着便自去洗漱了,打算第二天早起去看自家可爱的小外甥们。
石晓晓心中被小外甥填满之时,在不远的巷子对面,却有人饿着肚子傻傻地苦等,心里想着石晓晓到底会给自己带什么来呢?
石晓晓会带什么美食来呢?
石家的院子里,石晓晓径直睡觉去了。
次日,石晓晓早早便记起要去看自己家的小外甥,一脸欢快地去找姐姐和姐夫了。
石茂山和李春两人看了半天的铺子,还给一脸高兴跑来的林东东卖了两屉包子。那小子捧着屉子离开后没多久又美滋滋地送了空蒸屉回来。
石茂山和李春站在铺子上话家常,瞧见林东东那喜不自胜的模样,琢磨着难道自家的包子今日做得尤其可口?石茂山不觉今日这面粉和馅料到底有什么特别,却也经不住好奇心,自己从屉子里取了一个出来偿。
“还是那个味儿啊。”
包子并没有因为家里有大女儿而变得更加好吃。想来林东东高兴并不是因为石记的包子。
石晓晓一边逗着和自己感情越来越好的江知恒和江知云,一边和石眠眠商量着明天要不要带两个娃娃一起出去玩玩儿。
石眠眠挑了一个相对安全点的小山坡,叫江乔明日陪着一块儿去。
江乔点着头,却是拿着一种怪异的眼光打量着石晓晓——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这个小妹似乎没有一丁点新嫁娘的自觉。他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再有五日她就该出嫁了吧?可怎么看起来一点都不慌张呢?连岳父岳母也一点都不紧张?
难道……什么东西都早早准备好了?成竹在胸?
他瞧着一家子全心全意逗孩子做生意,拉着石眠眠回忆旧事,一派其乐融融的模样,又觉得可能是自己想多了。
石眠眠几年未曾归家,虽有书信来往,却远不及当面说话亲近。有江乔默默守在身边,而她与爹娘妹妹每日都过得十分充实,竟觉得这样的日子要是永远不变就好了。
只是,她这念头刚生出来就有了一刻的动摇。
可这动摇从何而来,她却没有找到。
石茂山陪着自家的女人女儿们说话时,突然拍着脑门大声懊恼道:“哎呀,我忘了一件事儿!”
一家老少见他突然出声,目光齐齐落到他身上,不知他到底忘记了什么大事儿。
“哎哟,这几日生意太好了,家里的面粉快用光了。我忘记再买些备上了。”
几个女人点点头,这要是面粉用光了,明天又没备货,岂不是没得生意做了?这事儿确实重要。
石眠眠便说一会儿让江乔陪着石茂山去买面粉。
理所当然的几人中,唯有江乔一脸惊愕。
他怎么觉得他这老丈人应该记起的重要的事情不是这件啊?
31. 第三章 约定履(8)
日落日升,一天又一天。
石晓晓心安理得地和姐姐一块儿带着孩子出行玩耍,偶尔壮着胆子使唤一下跟着一块儿来的姐夫,心中觉得这样的日子真是不错,叫人过得十分滋润。
阿宝和圆圆也十分喜欢每日的不同,每天都充满了新鲜感,连带着这个天天跟在一起的小姨也更加喜欢了。
石茂山和李春见自家两个女儿感情这么好,也将大部分时间留给了石晓晓,他们则是镇守铺子中。
石家小门对面的那个院子里,舒亦钦揉了揉自己发闷的胸口,一口一口啃着包子,目光不善地看着碗里余下的包子,那模样怎么看怎么凶狠,就像是一只小怪兽撕扯着一块布满血丝的鲜肉。
“既然这么对我……,那就怪不得我了……”舒亦钦恨恨地撕咬着,身上仿佛跃出了一只嘶吼怒号的怪物。
石家几口人和和美美地沉浸在平静而美好的生活里,除了时不时在心里嘀咕的江乔,好像每个人都忘了一件事儿,一直到某天早上。
为了能够每日按时开门做生意,石家的当家石茂山从来不让自己沉沦被窝,总是要早早离开温暖的床榻,走到自己熟悉的案板前取面粉倒水和面,让自己美味的面食不错过每一个清晨到来的客人。
陪着石茂山的不仅有黎明将现的天空,夜未散尽的微凉,坠在庭院野草上初初凝结的露珠,还有他的妻子,李春。
李春,一个踏实勤快的居家女人,从成亲之日起就和石茂山形影不离。
他们用勤劳的双手、坚定的信念一起度过晨间的微风和夜间的月辉。天上启明星未灭,他们便开始认真地做着每日将要出售的包子馒头,一次揉搓,一次按压,都是他们对自家食物品质的要求,他们做出的食物从未让顾客失望过。
杨柳巷子里,这个驻扎了几代人的食铺——石记包子馒头铺,总是巷子里最早飘出炊烟的那一个。
仿佛他们便是这一条老街每日的起点,伴随着那氤氲而起的水汽拉开帷幕。
江城之中,这一条古老的巷子便慢慢地苏醒,褪去夜晚的寂静无声,染上白日的喧嚣热闹。
人流渐起之时,新的一天便开始了。
第一轮包子馒头刚刚蒸熟,李春站在铺子上就迎来了第一个食客。
“石家的,我要两个包子两个馒头。”脚夫张架着自己肩上的扁担,一手递了钱给李春,说话间伸长脖子望了望铺子里边,“老石呢?晓晓呢?”
李春收钱捡了包子馒头,油纸包好递给脚夫张:“老石做了一早上的面,这在里屋歇着呢。晓晓看她外甥去了。”
脚夫张有些惊奇地看着李春:“都这个时候了,你们还忙着做生意?晓晓怎么也这么不上心?这钱啊,是赚不完的,做生意也不差这么一两天嘛!”脚夫张的话说出了一股劝诫的味道,活像石家人为了赚钱就什么都不顾了一样。
“嘿,老张,你这是说什么话呢?”李春听着他这口气就不乐意了,他们家又不是见钱眼开,哪用得着他这么说话的?
脚夫张瞧李春还在嘴硬,一边咬着包子一边忍着心中滋生的不愉说道:“又不是什么大伙不知道的事情,你何必遮遮掩掩,大家都知道……”
脚夫张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巷子里热闹的敲锣打鼓声给盖住了。
李春十分在意他没说完的话里到底是什么意思。
大家都知道的,到底是什么。
听着这些像是在指责自己一家的话,李春心里有些星星点点的小火苗,却还是要脚夫张说个究竟。她正欲叫住脚夫张理论,就见脚夫张伸头望了一眼从巷子外走来的那一队人,便像是见着了肉的苍蝇,冲着那吹吹打打的热闹劲儿就围了过去。
李春心里腹诽着脚夫张这只坏“苍蝇”,大清早就坏了自己的好心情。
那渐渐行来的热闹声染着氤氲的红光,吹打出的曲调欢快喜悦,远远望着像是什么接亲的队伍。
没听说过今日谁要成亲啊?李春回想了一下近日听的一些消息,实在没想起来这巷子里到底有哪家人要接亲了,还搞这么大阵仗,都快把巷子里给堵了。巷子里有喜事固然是好事,可这么一来可不就将巷子占了大半,没了人来人往,这生意还怎么做啊?
李春想着,觉得石茂山今日这包子馒头可算是做多了。
那敲敲打打的声音突然停了下来,一群人挤在不甚宽的巷子里叽叽喳喳,似乎是在说什么话,一个穿了喜庆红衣的人影从那堆人里跑了出来,冲到石记上,对着李春叫道:“婶子,你家的包子馒头我们全买了!”
李春眨眨眼,看着眼前这个收拾得干干净净乖巧讨喜的红衣小子,皱着眉又揉了揉眼睛:“东东?”
“嗯!”林东东点点头,有些兴奋又有些迫不及待,“李婶,就让我们全包了吧!”
“东东,你这是在干嘛?”李春依旧没反应过来这小子说的话,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跑腿啊!”林东东咧嘴一笑,眉眼都是喜意,“福满喜满好运满!这些蒸笼蒸屉里的包子馒头我们全都包了!”
李春头回听见人买包子还跟店主说吉祥话,一时不太确信林东东是不是在逗自己玩儿。
“喏,这是买包子馒头的钱!”林东东说着话,双手递银子送到了李春手上,“十全十美喜临门!”
他说着话,又有几个人抱着东西走了过来,近了便问林东东:“包子馒头买了吗?”
“买了!”林东东得意地指了指李春手里的银子。
李春莫名其妙地捧着自己手里的十两银子,心知这银子买下这会儿蒸好的包子馒头绰绰有余,虽然买主是熟人,可一口气全买了,这也太过奇怪了吧?
李春还想拉着林东东多问几句缘故,就见刚来的四个人问她:“不知可否借宝地一用?放几样东西?”
李春一脸糊涂地指了指灶台旁边摆出来的小方桌。
几人便将手里的东西放了上去,却是三只匣子和一叠竹编的全新篮筐。
其中较高一人对李春和气笑道:“这些包子馒头既然已经买下,我们便在贵店稍作收整便取走,打搅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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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占用太久。可否借水供我们净手?”
这么多包子馒头,一口气带走当然是不可能。李春拿着银子正想着该找多少铜钱给林东东,闻言也算理解,便点头同意了。她转头从屋里打了盆清水来,递给了这几人。
这几人得了许可,洗净双手擦干后,当中三人围着桌子站开,在左右两端各留了些空间,站定后便熟练地拆开桌上的匣子。
三个匣子里却是装着极为相似的东西,一个木制的圆柱状小桩,一个小罐子,和一只小碟子。
三人快速而同步地取出小碟子,将小罐子里的东西倒进碟子,却是有着植物香气的红汁。
“开始吧。”三人中有一人开了口。
未站方桌前的人便揭开灶台上的蒸笼,将蒸好的包子馒头一个个飞快地递了过去。
三人陆续接过,取出木印沾汁盖红印,盖好了便准确无误地丢进左上的篮筐里。
一切高速而有序地进行,竟然不见任何一个人的动作被打断。
喜鹊踏枝,连理并蒂,鸳鸯戏水,寓意吉祥的红色圆纹一个个落在了白面上,圆纹正正中中落着的便是一个醒目的“囍”字,无论哪一个看着都十分细致有趣。
这边流水般的动作一串联起,林东东便对着远处的人群招了招手,便又有一队人从那喜气洋洋的队伍里走了过来。
男女老少皆有,还有好些是杨柳巷子里的老街坊。
李春瞧着这一行人鱼贯而来,送来新的干净的篮筐,又带走已经装好包子馒头的篮筐,不紧不慢,却没有任何间断。明明当中看见了钱老板莫秀才等人,还有一些不认识的人,他们却像是默契十足一般,配合得井然有序。
李春不知这一群人唱的哪儿出,心里的好奇越发浓重。
里屋石茂山歇够了,听见外间似是有人声,心里有些奇怪,大早上的哪儿来这么多人。
他走出一看,便瞧见了自家那傻乎乎的媳妇儿,呆愣看着外面的人不住地从自家蒸笼上拿东西。
石茂山心里亦惊亦怪,走近一看,他媳妇儿手里竟然还捏着一锭银子。
给了银子,看来不是被抢了。
外面的人川流不息,恰如一条蜿蜒流淌的小溪。
石茂山也被这奇异的景象震撼,一时无言,也傻乎乎地站在门口看着。
那些篮筐送回人群后,便又互相分着吃了,倒是热闹喜悦得很,余下的便由一些小孩子捧着,碰见了路过的人,便送上一个,直言是喜事,给大家沾沾喜气。
送好运的东西,大多数人都不会拒绝,便也高高兴兴接受了——大清早的,也有好些人没来得及吃早饭呢。本就是打算出来买点包子馒头的。
铺子上的包子馒头渐空,没一会儿就全部搬空了。
站在桌子旁的几人,飞快地收拾好了自己手里的东西。
突然,站在门口的那几个人,齐齐将目光投向了李春和石茂山。
一脸和善的笑意,目光有着异常的热切。
站在铺子上的两人齐齐一惊!
32. 第三章 约定履(9)
那些人站在铺子上专注做着事情时,石茂山和李春只是守在边上好奇地想看个究竟。瞧着他们那样全神贯注的模样,也不好打扰,便一直都没什么存在感地站在一旁。
这陡然间被这些人给盯上了,石茂山和李春迎上那炯炯有神、仿佛能燃烧出热情真挚火焰的眼睛,心里生出一阵诡异的慌张。
那感觉就好像是自己变成了猎物一般,心里有些没底,有些不安。
那四人收起自己带来的东西,对着石家夫妻微微颔首,拱手说了声“恭喜”,便一起往那喜庆的队伍中去了。
恭喜?
石茂山和李春面面相觑,不知道哪里来的“恭喜”。
不过瞬间,他们便看见那热热闹闹吹吹打打人流仿若红色的浪潮席卷而来,冲着门脸大势扑来。
同时,那几个拿着匣子退回去的人也被那股汹涌的浪潮“淹没吞噬”。
走在前面的是红衣小孩、红衣小娘子、红衣青年,红绸红衫红发带红腰带,深深浅浅的红色仿佛一片喜庆的海洋,不断冲击碰撞着杨柳巷子。
这些年轻人一脸开心地拿着些喜糖、铜钱和盖了红印的包子馒头,开开心心地送给听见动静前来围观的人群。
随后是一群红衣挑夫,两两共抬一个大红箱子,接连跟着的便是九抬大红箱子。
一个身穿喜服的男子笑脸盈盈地跟在后面,穿的却是全场唯一一套正红衣服。
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就是这队伍当中的新郎。
大红箱子之后便是八个暗红带棕的大箱子,箱子虽不怎么红,却是系上了红绸应景,看着也很有喜意。
队伍前半截有着实实在在迎亲的味道,只是这几个大箱子之后,跟着的人群就有些奇怪了。
箱子之后紧跟着的人也是一脸喜悦,与前面的人并没有什么差别。
不过,他们并没有穿上整齐的红衣,有的人整了个全身红,有的人就没有;若是没有红衣便是缠了红色的腰带或绸子,最不济那头上的发带也是红色的……
他们并不像走在前面的人流那般整齐端庄,反倒是交头接耳人声鼎沸。
每个人的眼睛都是闪闪发亮的,就像是马上要看见什么十分稀奇的事情一般。这一群人手里拿的东西也是稀奇古怪,和这迎亲的队伍略有一些格格不入。
几副梯子,几个笤帚,几块帕子,几个水盆,几个篮子,几个匣子,几个妆奁,几个鸡毛掸子,几个长钩,几筐蔬菜,几筐鸡鸭鱼肉……
但凡见过人迎亲的,都没见过这样奇怪的队伍。
人潮充斥着热闹和欢声笑语,氛围尤有感染力。
巷子里好些闻声赶来的老住户瞧见队伍里有脸熟的,便凑上前去询问。不知怎么的,本来只是好奇的人,说了两句后也一脸兴奋地留在了人群里跟着走!
人流逐渐壮大,在走到石记铺子前时,领头的红衣小孩子当中突然传出了林东东仿若吼叫一般的声音。
“这边!这边啦!”
小孩子奋力发出的声音在嘈杂的人声中突然穿透,人流刹那一顿。
紧接着一个转弯,冲着石茂山两人涌来!
石茂山和李春猝不及防,被走在前面的小孩子一把拉住,直往屋里拽。
两人惊慌又不知所措,想要挣扎,却又发现眼前的几个孩子一大半都是熟脸,而这些孩子脸上都是高高兴兴的神色,嘴里也说着一堆一堆的吉祥话。老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夫妻两人还真是打不了骂不出。
两人堪堪挣扎着问怎么回事,却没有一个孩子回答,他们被推搡拉拽着往后退,仰头望着铺子外,便看见那九抬大红箱子跟着送了进来,后面那八个暗红的箱子却是跟了几个、停了几个。
就在夫妻两挣扎无果被送进里间的瞬间,他们都看见那后面拿着梯子的人一个个都把梯子架到了自己铺子上,眼看那势头就是要拆招牌了!
“咱得罪什么人了吗?”李春脑子被惊懵了,难以置信地问石茂山。
石茂山和她离得近,自是听清了她的问话,可他的脑子也乱成了一团浆糊,十分不解地答道:“没有啊!咱最近哪儿有空得罪人?”
石家院子里的石家人听见动静也往铺子上走,哪知刚走到门前就见着被人流推进来的石茂山夫妇。
石眠眠连忙将手里的圆圆交到江乔手里:“抱稳了。”说着弯腰就要去够站在地上的阿宝,害怕他的小身板被人给挤倒了。
哪知她还没够到阿宝,就见一个不认识的红衣小娘子将阿宝抱了起来,走到了她跟前。
石眠眠正要道谢,那红衣小娘子便将阿宝交给了身边的红衣青年,红衣青年不是别人,正是打扮周正的莫秀才。
没一会儿,一身红衣的小杜鹃也挤到人前将江乔手里的圆圆舀到手里抱着,她那戏班子练出来的巧手,就是江乔心急也没能再夺回来。
站在一边石晓晓正要问小杜鹃怎么回事,就看见小杜鹃对自己脸露机灵地笑了笑。
顷刻间,红衣人群中分出三股人流,各自拉着石晓晓石眠眠江乔进了三个房间,随着他们入内的,还有几个抱着匣子妆奁的妇人。
铺子外的人们搭着梯子,举着鸡毛掸子,为门楣打去灰尘。
留在外面的暗红箱子被一一打开,众人喜气洋洋地从当中取出红绸灯笼。一一整理妥当,便就着梯子和长钩挂好。随后,又有人从箱子里取出大红的“囍”字挨着在铺子里贴上。
一拨人有说有笑地做着事情,虽然每个人都只做了一点点小小的事情,却是心情都飞扬了起来,好像参与了一件十分与众不同的事情!
屋里院里,带着扫帚撮箕的人谈笑着扫着易见的尘土,没一会儿就清理了个干净。进到院里的人也开始布置红绸灯笼喜字,整个石家的院子仿佛都由内而外地散发着喜悦的气息。
石晓晓被几个小娘子拉进了自己住的房间。小杜鹃抱着圆圆没跟着石眠眠,反倒是一块儿进了石晓晓的屋子。
小杜鹃之前来过石晓晓的房间,倒也有着几分不同寻常的熟悉。
“那张桌子可以放妆匣,这张桌子靠窗,晓晓平常就在这边上妆。”她说着,抬手指着屋内的东西,“她的大铜镜是放在那儿的,惯用的脂粉头油也是放那儿的,你们可以看看有没有合适的。”
几个红衣小娘子点点头,便各自按照分工,对照着检查了自己带来的东西。
石晓晓被一个小娘子轻轻按在靠窗的桌前坐下,却又一点也不安分,扭着身子就想站起来。
“小杜鹃,这到底怎么回事儿啊?”石晓晓语调里带上了些不安和惊慌。
“新娘子,”站在石晓晓身后的小娘子轻言出声,让石晓晓顿时呆了呆,“你先安心坐下。若是有什么要问杜鹃妹妹的,你就开口问她。咱们所剩时间不多,可也得做细致些,也要叫你漂漂亮亮出嫁不是?”
小杜鹃站在一边看着石晓晓似惊讶似恍然的表情,有点不敢相信:“该不会你……”她瞧见左右都是给新娘上妆换衣的喜娘,没几个是她足够熟稔的,忍了忍才贴到石晓晓耳畔小声问道,“该不会你真的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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吧?”她说完,又抱着圆圆站了起来,神色自若得仿佛刚刚发出小声惊问的不是她。
石晓晓心中所想被小杜鹃一句话印证,她顷刻间醒悟过来,自己到底忘记了怎样切身相关的事情。
一家人沉浸在团聚的喜悦中不能自拔,她忘了,她的家人也忘了……
可还有个人记得……
石晓晓说不出自己心中是什么样的感受,既是气他明知是今日成亲,发现她家大意忘了也不提醒一声,还将接亲弄得这么突然;可心里面又因为自己的疏忽大意而感到羞愧,而转眼见到那精心准备的嫁衣头面又感到一丝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甜蜜。
他也是这么有心这么重视的吗?
就像她真的是要嫁给他一样。
喜娘们为石晓晓铺好了喜床,为她洁面梳头上妆,一起为她换上漂亮的大红嫁衣,盖上红彤彤的盖头。
盖头覆面的那一刻,石晓晓终于有了嫁人的真实感。
她和舒亦钦之间,无论是交易还是有真情,她终究还是在成为一个新娘之际,有了那样真真切切的感受。
似是喜悦,似是伤感,想要微笑却又忍不住心中的酸涩。
今天过后她就是别人家的媳妇儿了,不再是家里任性的小女儿了。
喜娘将石晓晓扶出,石家的几口人也焕然一新地出现在院子里。
石茂山李春石眠眠三人面色都略有一丝尴尬,江乔则是有着一丝懊恼。两个孩子也穿上了红色的小衣,似是没有感觉到家里大人的那点难堪,被周围的人们逗得开开心心的,脸蛋儿红扑扑的就像年画娃娃。两个孩子一望见自家爹娘,便又闹着要抱。江乔石眠眠便各自抱了一个在怀里。
当石家人看见石晓晓的时候,心头的那丝不适总算淡了些。
无论舒亦钦这样做是什么意思,他对晓晓终究还是用心的。
送嫁本是带着一丝割舍的伤感的,但石家人瞧着自己家中挤得满满当当的人,瞧着舒亦钦拉着绣球一端的红绸将石晓晓带到了铺子斜对面的院子里,总觉得心里欠了那么点别离之意。本该哭着意思意思几下的,一家人就是挤不出来什么泪花。
这接亲不像接亲的,送嫁又送不出感觉。一场婚事被舒亦钦这么一弄,完全感受不到石晓晓嫁去别人家的那种不舍啊!
石茂山几人原本以为舒亦钦将石晓晓带去他的院子,这娘家人的事儿也就算完了。谁料莫秀才和苏画师又跑来叫石家人过去。
为什么?
舒亦钦长辈无法前来,家中没有高堂,特请石家二老高堂就坐,受新人拜礼。
于是石茂山和李春又一路小跑去了街对面。
石眠眠和江乔见状,也抱着孩子慢慢跟了过去。
舒亦钦那院门上红绸红灯也是今早挂上去的,院里的东西却是昨日悄悄准备好的。
院里的整洁有序,两边叠放着一些木板,不知道是做何用处。边上的厨房里有炊烟袅袅升起,也不知道里边在做什么。
院子当中,正堂之内,当中大红的喜绸铺展,硕大的“囍”字贴在正中,红烛对对成双,喜果喜糖盘盘摆放,略显陈旧的木头椅子凳子被擦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摆放到上位和两侧。
舒亦钦陪着石晓晓站在一边等着石家长辈来。
石晓晓悄声问他:“这么要紧的事,我……你是不是恼了?”
舒亦钦垂眼看着她头上的红盖头,弯腰在她身畔轻声道:“对呀,我太生气了。”他瞄了一眼石晓晓那不安捏着袖边衣料的手指,眼中的促狭一闪而过。
33. 第三章 约定履(10)
莫秀才和苏画师引着石茂山和李春两人在高堂之上就坐,便又退到一边观礼。
石茂山和李春不是头一遭嫁女儿,却是头一遭在女儿夫家接受拜礼,有些新奇又有些紧张,坐在位置上将自己的衣袖衣角理了又理,心里很是郑重。
没一会儿,便有一行人自门外进来,穿着不怎么带红色,却也是干净整洁的。
这些人互相问候一声,便分别坐到两侧。
石茂山和李春将这些人看了全,惊异之余互相看了一眼。
石茂山的父母早些年已经去世,李春家中也没剩几个人,而江城之中偶有来往的亲戚也就那么几个,虽见得不多,但亲情却是有的。坐在他们右手方的那一排人,正是他们自家的亲戚。
如此说来,坐在左手那一方的人就是新郎家的亲戚了?一眼望去,却是有老又少有男有女。并不像女方这边是清一色的老头儿。
石茂山和舒亦钦商议婚事时,确实有提及几家亲戚,可近几日耽于家中,他却是忘记去送请帖了。
这一见他们来了,便也知道是舒亦钦去送的帖子请的人。
李春同石茂山几乎就是秤不离砣,哪能不知道他做过什么?
石家夫妻俩靠近头,有些纳闷地嘀咕了几句,竟也拿不准舒亦钦这么周到又是为了哪般?
一见主宾就坐,舒亦钦拉着绣球的一端走上堂中,对着两家的亲朋好友、前来帮忙的街坊邻居拱手作礼:“承蒙诸位厚爱,特来观礼。礼毕便请各位到院中一坐,喝杯喜酒吃点饭菜。如有招待不周,还请见谅。在下先行谢过。”
“好啦好啦!吉时已到,新郎新娘该行礼啦!”
杨柳巷子的金牌媒人邓婆婆按着自己头上刚簪好的珠花跨步进来,挥舞着自己手里崭新的红娟帕喜色盈盈,声音洪亮而悠长:“新郎新娘且站好,见过乡亲和父老。”她说着,便笑着将舒亦钦和石晓晓拉到了上位跟前,帮着在恰当的位置站定,又催促着他们向左右见礼。
“姻缘天定红线巧,谢过天君撘鹊桥!”邓婆婆说着又抬手招呼了两个相熟的喜娘,手势示意,让他们帮着在新郎新娘左右站定,高呼,“一拜天地——!”
两个喜娘便用巧劲引着新郎新娘各自转身,轻声提示着,让一对新人对着门外的天地一拜。
“感念父母授此身,铭记于心不忘恩!二拜高堂——!”
新人在新娘的指引下,又转身对着高堂深深一拜。
“连理共结琴瑟好,福满寿长儿孙绕!夫妻对拜——!”
邓婆婆见这两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弯腰对拜,眉眼笑弯了,心说这石晓晓的婚事总算不用操心了。
在一对新人起身之后,邓婆婆高声道:“礼成——!送入洞房——!”
这声音刚落,小杜鹃猫着腰就冲了过来,趁乱挤开了一边的红衣喜娘,一把抓住石晓晓的手,嘻嘻笑着跟着众人起哄:“送入洞房咯!”
一群和新人关系亲近的人便闹哄哄挤做一团,跟着新郎新娘就往新房走,嘴里不住地嚷嚷着要闹洞房。
小杜鹃机灵,占据了最好的位置,一进新房就按邓婆婆的指示将石晓晓扶去喜床边上坐下。
邓婆婆瞧见扶新娘的喜娘换人了,又看了一眼一脸讨好相的小杜鹃,想着这丫头在戏班子里练得手脚灵活,应该不是个蠢笨的。既然这丫头和石晓晓相熟,又想凑这个热闹,那只要不添乱便遂了她就好。
邓婆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没注意到,抬手招呼周围这一圈的人安静些,这才又叫新郎去揭新娘的盖头。
舒亦钦走到石晓晓旁边坐下,心中亦是欢喜,听着邓婆婆的话,小心翼翼地将石晓晓面前的盖头提起,轻轻往后掀开。
明眸皓齿点绛唇,双颊微醺霞光飞。
平日里素色粗布穿惯了的人,突然一身红装珠翠,竟生出一种别样的明艳来。
舒亦钦呆呆地看着石晓晓,目不转睛。
“新娘子太漂亮啦!阿钦都看傻了!”好不容易安静一点的人群里,突然有人冒了一句取笑的话来。听称呼该是与舒亦钦交好的人。
这声音一出,人群顿时沸腾!舒亦钦也醒过神来,目光在人群里逡巡,似想找出这个笑话自己的人。
石晓晓忍不住羞涩地抚上了自己的脸颊,不知自己在舒亦钦眼中是什么模样。也是这一刻她才敢抬头看舒亦钦一眼。
红衣罩身,姿态挺拔,便是那一袭红色衬得他肤白如玉,平添了几分素日没有的文雅之气。她望向他的侧颜,看向他的眼睛,那双眸子里有着轻松愉悦,叫石晓晓心里也多了几分喜意。
邓婆婆对着门外招呼了一声,便有人端着酒壶饺子等物进来了。
在一阵热闹声中新人喝了交杯酒,新郎又给新娘喂了几个饺子,问了“生不生”。得了新娘几句“生”后,人群里又有人咋呼呼地闹起来。
“说生几个就要生几个啊!”顿时,围在屋里的人群又“哈哈哈”地笑了起来,此起彼伏地说着“吃了那么多饺子,新娘子怕是得多生好几个了”。
石晓晓被臊红了脸,却是隐约觉得这起哄的声音有那么一点耳熟,好像是先前就笑话了舒亦钦的那个人。她红着脸暗中观察,也没看出那个人到底在哪里。
原本新房里的一些仪式到此也差不多了,突然人群里起了一阵涌动,不一会儿就有人传递了一个盘子出来。
盘子里放着的是一个苹果和一块苦瓜。
只听那几个声音像是商量好了一般,此起彼伏地说着:
“新郎新娘要同感共苦!”
“就是!得同甘共苦!”
“要吃得了甜,又受得了苦,以后才能长长久久!”
新郎新娘身边的喜娘都被小杜鹃挤开了。在邓婆婆的默许下,小杜鹃自觉充当了喜娘的角色。
小杜鹃得了邓婆婆一个眼神便去接下那盘子。
她刚要转身,就被一个穿着普通却精神的姑娘拉住,咬耳朵说了一下悄悄话。
小杜鹃眼睛一亮,神情里透着一股跃跃欲试,听完立马端着盘子去了邓婆婆旁边。
邓婆婆听完小杜鹃的话,神色里有了一丝哑然,目光落到了新人身上,脸上转瞬间露出一丝兴味来。
“去吧,照做就成。”邓婆婆轻声嘱咐了小杜鹃一句,便扬声道,“亲眷好友共相赠,新人福缘不可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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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邓婆婆说话时,小杜鹃已经溜到窗边招呼了一声外面的人,没一会儿就取了根两尺来长的小竹竿,一个人躲在旁边捣鼓着。
“生活百味方知苦,共尝一片心相护!小杜鹃,上苦瓜!”
听得邓婆婆一声召唤,小杜鹃仔细放下手里的物什,端起旁边放好的苦瓜块,送到了新人面前。
“有请新人共尝!”邓婆婆笑得见眉不见眼。
石晓晓和舒亦钦不知那老太太为何笑得不怀好意,不过吃个苦瓜而已,至于吗?
哪知小杜鹃此时也笑得灿烂,大声提示道:“要新郎以唇送与新娘哦!”
“好!”人群里方才还不明所以的人顿时来了精神,一个劲儿起哄要新郎主动点。
舒亦钦看向石晓晓,想知道她想怎么做。
哪知石晓晓此时已被羞得垂低了头,看也不看他。
“那……”
舒亦钦出声欲要询问,石晓晓的头微不可查地点了点。
亲事到这一步,亲友共聚一堂,他们若是显得互相回避,叫那些满心欢乐要见证这门亲事的人又作何感想呢?倒不如来得干脆点!早早结束也好啊!
石晓晓心中如此作想,心中也终于有了一鼓作气的勇气!
舒亦钦见她同意,便取了苦瓜含了半截在嘴里,一手撑在石晓晓身后,向她低头而去。
石晓晓感觉他的气息靠近,便仰头看他,见他的脸近在咫尺,不禁心慌,有些不敢细看。她眼一闭心一横,估摸着位置就往舒亦钦脸上撞去!
“阿钦!”
一个声音突然在人群里响起,清晰地传到了舒亦钦的耳朵里。
舒亦钦似有所感,下意识转头看人,却不料下一刻脸侧有了一寸温热的触感,让他顿时呆了神思。
“啊呀,新娘子真大胆啊!”
“哈哈哈哈!”
“哈哈哈!”
石晓晓本是想咬苦瓜来着,哪知舒亦钦突然转头,一口咬到了他脸上。她又不傻,就算那一刻没有睁眼看,也知道自己碰到哪里了。
“呀!”石晓晓吓了一跳,脸上飞快烫了起来。她倏地睁眼就看见眼前那脸畔的湿印子,慌张又胡乱地抬起袖子替舒亦钦擦了又擦,耳边听着众人的笑声,心里又是懊恼又是羞怯。
“好了,这下还是不要闭眼睛了。”舒亦钦嘴上叼着苦瓜,声音含混。
他伸手按下石晓晓有些惊慌失措的手臂,抬手按住她的肩,低头将那苦瓜块送到她唇畔。
温热相触,呼吸相交,两人不由自主地乱了心跳。
石晓晓看着舒亦钦的眼睛,双目呆滞地眨了又眨。
舒亦钦勉力维持着匀缓的呼吸,保持着动作等着她。
闹洞房看热闹的宾客们都等不及了,直言催促,要新娘快点,别让新郎就等了!
更甚者,还有人声混在人群里威胁道,要是吃不得这一片苦,一会儿就要安排上“苦中苦”了!
石晓晓不知怎么将那威胁的话听清了,心头一惊,总算狠下心启唇咬下了一块苦瓜。
只是唇间轻触,她似乎……
又碰到舒亦钦了?
34. 第三章 约定履(11)
闹洞房的人们就爱看新人之间的亲密无间,这一得逞,在场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没有白来一趟,那欢喜得就像捡了多大一个便宜似的,高兴得不得了!
邓婆婆见气氛到了,赶紧支使小杜鹃去拿另一样。
“甜蜜美满平平安,同愿新人长相伴!请新人共尝苹果!”
伴着邓婆婆的话,小杜鹃配合得十分好。那话音刚落,小杜鹃便支起竹竿举到舒亦钦和石晓晓的头顶。
一只圆圆的红苹果被吊在了两个新人的脸中间。
小杜鹃依旧记得邓婆婆的交代,举着双手握着竹竿,道:“不许用手碰,只许用嘴啃啊!数到一二三,就得一起啃啊!要是耍赖,可是要受罚的!”小杜鹃眼睛一转,满脑子想着惩罚的主意。
石晓晓看着吊在额头上的苹果有些发愣——好像有些高啊。
舒亦钦瞧着嘴前的苹果直撇嘴——要是让他知道是谁出的主意,他定要那人好看!
“喏,一……”小杜眼前鹃开口说“一”,围观的人就来劲儿了,跟着她的声音一块儿数起了“二”和“三”。
众人目光灼灼,就等着一场好戏看!
那“三”字一落,石晓晓心里一急,瞧着那苹果肯定够不着,突然伸手抓住舒亦钦两肩就往上冲!
小杜鹃不负众望,拿出自己的本事,飞快地抬高了竹竿,反应迅速。
舒亦钦只见那苹果往上一跳,仰头就追不上了,而自己两肩一紧,下方似有什么东西对着下巴冲了过来!
舒亦钦反手开掌,举到自己下颌一挡,果然石晓晓那笨蛋的嘴巴就撞了上来,直直冲进了手心里。舒亦钦心想,她怎么就这么当真呢?
全场顿时响起一阵阵失望的哀叹。
“啊?”
“这算个什么啊?”
“这怎么能算啊?”
“不能算不能算!”
“对对对,没啃到苹果肯定不能算!”
石晓晓一觉不对,连忙缩了回去,目光斜斜偷看舒亦钦那只手好几眼,只觉自己像只熟透的虾子,浑身上下都烧得绯红。
丢人,太丢人了!
石晓晓光是想着就觉得自己见不得人了,恨不得能躲起来藏着。
“哎,还没啃到苹果呢!得再来一次呀!”小杜鹃说着抖了抖自己手里的竹竿。
那只完好无损的苹果在石晓晓和舒亦钦的头顶上跳了跳。
石晓晓狠狠地瞪了小杜鹃一眼。要不是今天日子特殊,她定要跳起来撕了这丫头的嘴!
小杜鹃根本没在怕,得意地问众人:“刚才那回上算吗?”
“不上算!”未能如愿的众人异口同声,难得的整齐划一。
“该不该再来一回啊?”小杜鹃简直没辜负自己平日吊嗓子的基本功,那音调又拔高了一截。
“该!”依旧是洪亮而整齐的声音!
小杜鹃嬉笑着看向一脸羞恼的石晓晓:“喏,大家都这么说。”
小杜鹃说罢,又问了一遍众人:“来一回不来一回呀——?”小杜鹃的声音又高了一些。
“来一回!”众人的声音此起彼落,不知道是哪几个人先融为一声,渐渐地就变成了整齐又有节奏的“来一回”!
“来一回!来一回!……”在场的人齐齐叫喊着,一遍又一遍。
小杜鹃忍笑对着石晓晓一脸无奈:“呐,你看,是大家说的,我也没办法呀!”
“你——!”石晓晓咬牙看向小杜鹃,如此情景下,嘴里骂人的话却是不敢大声吼出来。
“是不是我们咬到苹果吃了,就作数?”舒亦钦平稳的声音突然响起。
明明不像小杜鹃那样提气而出的声音,却偏能穿透人声的嘈杂,叫每个人都能听见。
“作数作数!”
“当然是咬到苹果吃了就能作数。”
“两个人都咬到吃了……”
人群里的声音又开始纷乱起来,但都是说的“两人咬到苹果吃了”就作数。
舒亦钦看出小杜鹃还想煽风点火,转头看向小杜鹃问道:“我俩都咬口苹果吃下,就能作数?”
小杜鹃自然是满心小算盘,咬唇歪笑道:“对啊,大伙儿都同意。反正不能用其他的方法,只能用嘴啃苹果!”
“那这个游戏过了,我的新娘能在屋里歇了吗?”舒亦钦又问小杜鹃。
“行啊!”小杜鹃心想,反正人堆里就只送来了这么两个点子,临时再加也不合适了,她想着扬声同众人道,“咬苹果要是通过了,咱新娘子可就要躲在屋里害羞了,可不许大家再来‘吓唬’她咯!”
人们自然是看出了石晓晓的窘迫和不自在,心知这事儿虽是逗个趣,可也不好将新娘子捉弄地太不好意思,纷纷见好就收,各自应声说了好。
“这下你们可要努努力啦。成了,新娘子就可以躲在屋里,咱们大伙儿就出去了;不成的话……,那可要再来一回呢!”小杜鹃说着将苹果又吊在了舒亦钦的嘴前。
舒亦钦嘴唇微动,却只有石晓晓听见了他那低低的声音:“你若是只想再来这么一回,就捏我一下。”
石晓晓闻言,伸手轻轻捏了他一下。
“一……二……三!”众人的声音跟着小杜鹃一块响起。
那个“三”刚出口,小杜鹃正准备提竹竿,就觉眼前的舒亦钦似乎突然从床边弹了起来,迅雷不及掩耳地咬掉了一大块苹果。
那速度那力道,小杜鹃只觉自己手上的竿子和苹果都飞起来了。
然,没有人留意到小杜鹃那处的异样。
众人目光集聚在舒亦钦身上。
只见他取了苹果后,飞速伸手揽住了也奋力伸长脖子的石晓晓。一手搂着石晓晓的腰将她拉近,一手微按她的肩让她微微后仰,低头转身俯腰,整个人便背对着众人,遮住了大半人的视线,在唇畔将半块苹果送到石晓晓嘴边。
又是轻轻一触,石晓晓嘴里得了一块苹果。
不过一息,舒亦钦便松开了石晓晓,扶她坐好。
留得石晓晓红着脸,嘴里含着那块苹果吃也不是吐也不是。
众人看得惊愕,虽未能看到全部的旖旎,却也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
不过,这和众人想象的不太一样啊。
“这……”
“这能算?”
人群里又是惊讶舒亦钦的大胆,又是疑惑这到底该不该作数。当中还有那么几个人还想撺掇大伙都说不算,摩拳擦掌的还想再看一回。
舒亦钦平稳的声音又在众人耳边响起,他指了指自己和石晓晓:“两人。”又指了指小杜鹃还傻乎乎举在他们头顶上被咬了的苹果,“咬到苹果。”然后指向自己犹在咀嚼的嘴,一口吞咽,“吃下去。”接着对着傻眼的众人抬手做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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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诸位离去,“两人咬到苹果吃下去,可得作数了。”
诸人热闹看得起劲,竟没想到这新郎还能抓住这小游戏当中的漏洞,玩着文字游戏坚称这事儿已然成了,一脸真诚地请诸位出去吃饭喝酒。
都是些娱乐事,大伙也并非定要较真,既然看了个饱眼福的,这对新人就勉强算是过关了,便也意犹未尽地退出去了。
只不过……
新郎你这么抖机灵的话……
哼,那酒桌上可就绝对不能放过了!!
一伙人徐徐退出新房,心里却开始盘算着要怎么换着花样给新郎灌酒了!
院中,原本叠放在两侧的木板被一一支起,却是用作席面桌子。
一拨围着围裙的男女老少正在挨个摆放着碗筷,一一放上凉菜和酒罐子,一见闹洞房的人都出来了,便邀请诸位亲友入座,一桌坐满就开席!
舒亦钦等众人都出去了,这才看着呆坐的石晓晓问道:“你饿不饿,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石晓晓嘴里还有那块苹果,看着舒亦钦紧张又别扭,唇边好像还残留着他的温和,就这么一会儿便和他似是而非地亲了几口了,偏还有那么一下是自己主动的!
石晓晓真想捂住脸把自己给埋地缝里去,可偏偏独自面对他的时候,又觉得身上僵硬到无法动弹,连开口说话都有些困难。
“不饿吗?”舒亦钦见石晓晓有些发呆,便也不再问了,“你要是饿了就叫小杜鹃帮忙,我一会儿叫她帮你守门。”
石晓晓这才点点头。
等舒亦钦出去关好门,石晓晓才“喀哧喀哧”慢慢嚼起苹果来,整个人愣愣的,有些失神。
大概是舒亦钦在闹洞房的时候耍了小聪明,宴席上但凡和人喝酒,就会因为各种原因莫名其妙地再连灌几杯下去。那一大转转下来,菜没吃上几口,酒倒是灌了一肚子。
难为他中途还记着石晓晓没吃什么东西,又叫厨房里的帮忙送了些去。
小杜鹃吃饱了便在新房门前守着,见到厨房送了东西来,便要端去给石晓晓吃。
哪知石晓晓还记着她的“仇”,看见她一进门就夺了托盘,将她给轰了出去。
小杜鹃知道她那是羞愤难耐不想见人,便也不和她多说,转头又站在门口呆着了。
天色渐暗后,这一院子的流水席才渐渐散去人气。
下厨的和帮忙的人跟着将院子里的东西收拾干净,个个在舒亦钦那里拿了红封,高高兴兴地离去。
小杜鹃是最后一个拿到谢礼红封的,她瞧了瞧夜色打了个哈欠,半是玩笑地说道:“我这么辛苦,要是给的红包不是最多的,我可要来找你家石晓晓算账啊!”
一身酒气的舒亦钦看了她一眼,却不答话。
小杜鹃不知怎么心领神会的,小声道:“这该是要洞房了吧?”想着脸一红,飞似地窜了出去。
舒亦钦关了院门才算是松懈了点,转身回屋之时,身子便开始踉跄了。
石晓晓听见房门开合上锁的声音,懒在床上打滚的身子突然便立了起来:“舒亦钦?”
“嗯,是我。”
舒亦钦一步一步走向石晓晓,石晓晓赶紧站了起来。
当舒亦钦一靠近,石晓晓便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她刚想说句嫌弃的话,就被舒亦钦抱了个满怀。
舒亦钦低首,埋了下去。
35. 第三章 约定履(12)
今日,石晓晓和舒亦钦的亲密大有进展,此时此刻突然被他抱住了身子,心头一顿慌张,不知道他想做做什么。
但见他气息靠来,眼似有情,可当离到最近时,他却闭了眼睛。
一个吻,绵长而温存,直叫人沉沦。
石晓晓只觉腿脚发软,一个脱力便倒向了身后的床里。
感觉怀里的身子失了站立的力道,惊得舒亦钦慌忙将人往怀里拉。人虽然跟着倒下去了,却还一手撑在床上,一手抱着人悬空,不让石晓晓砸个结实。
预期的疼痛没有袭来,石晓晓只能感受到舒亦钦唇间的温柔缠绵,好似什么难以言说的情感骤然喷薄而出,叫人溃不成军无法抵挡。
舒亦钦将石晓晓轻轻放下,手却是留恋在她腰侧抱着。
一吻毕,两人靠在一处,却是无法稳住呼吸。
石晓晓被舒亦钦圈在怀里,脑子里只余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舒亦钦接下来是……
“晓晓……”舒亦钦声音呢喃,伴着酒气在石晓晓唇上亲啄了两下,复而离开安躺在她身侧。
隔了一会儿,舒亦钦又喃喃叫了一声“晓晓”,又啄了几口。
反复几次,石晓晓觉得自己酒没喝两杯,却快被舒亦钦的酒味儿给熏晕了。
好一会儿,舒亦钦才像是满足了一般,抱着石晓晓小心地长吻一刻,嘴畔却含混而悠长地叹息着:“我的晓晓啊……”
那声音就像是满足的喟叹,好像他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梦寐以求。
那声音一出,石晓晓不知怎么心中出现了一片清明,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忽然闪现,快得叫人抓不住。
虽未能知晓那骤然出现的感觉是什么,但石晓晓在舒亦钦的怀里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珍视,让她隐隐有了些期盼……
舒亦钦再次醒来时,天还没亮,他觉得怀里好像比往常多了一个东西,正虚着眼睛想揪起了丢出去,却触及到了一片陌生的肌肤!
谁?!
他猛地真开眼睛,却看见石晓晓的头顶。
石晓晓缩在他怀里拱了拱,却又是靠近了他几分。
温软的贴近直教人血脉偾张,舒亦钦觉得这很是考验自己的定力。
既然是怡人之色在怀,难免叫人心中生出几分艳色来。
指尖碰触的,是石晓晓后腰上的肌肤。
舒亦钦的手指动了动,却换得了石晓晓一声睡意朦胧的“痒啊……”。
舒亦钦低头一看,原来石晓晓是在说梦话,并未醒来。
怀里的石晓晓不踏实地微微挣扎,舒亦钦便再也不敢动了。他不知道,要是把她吵醒了,她会作何反应。
昨夜……
昨日被那一众宾客按着灌了几大坛子酒,脑子里的记忆已经模糊成一段一段的。唯一还记得清的,只有那柔软香甜的口脂,填满怀抱的香软,还有那充斥胸腔中无法抑制的喜悦。
“晓晓啊……”舒亦钦轻声叹着,埋头在石晓晓脑袋顶上蹭了蹭,身上散发着一种淡淡的依恋感。
石晓晓发现自己被装进了铁笼子里,只有逼仄紧凑的空间,那地方只够她扭动一下腰,便再也动弹不得。
到底是谁这么狠心要这样欺负她?
她壮着胆子在那铁栏杆上拍了拍,想发现哪里有破绽,却听得脑袋上有人懒洋洋地轻哼出声,手里的栏杆分明是有温度的!
难道要上火烤了吗?石晓晓左右看着,心里慌张,努力转动着身子想要从困境里逃出来!
“晓晓?晓晓……晓晓!”
疑惑的声音变作轻呼,最后化做了略微有些变调的呼喊。
石晓晓顿时惊醒,发现刚刚竟然是在做梦?
但,也并非是真的做梦。
她处在舒亦钦四肢构建的“笼子”里,身子贴在他怀里,手上拍按着的,是舒亦钦的胸膛。
舒亦钦胸口松垮垮的衣衫已被石晓晓在梦中抓开,她的手掌放着的地方,正是他的心脏所在。
手下的跳动节律渐快,石晓晓好一会儿才看了个明白,惊慌地要缩回自己的手,却被舒亦钦一把按住,腰后缠的手用力一提,便将她拉到跟前四目相对。
“你是故意的!”舒亦钦说着,便低头细细尝了石晓晓唇上残留的口脂,一点一点舔舐干净。
石晓晓思海浮沉,被他卷起滔天巨浪,整个人都变成了一汪春水。
她脑海中胡乱想着,昨夜逃过一劫,今日醒来却是逃不过了。
舒亦钦昨日拉着她一阵难以自持的亲昵,之后便解落了不少衣衫在地,她本以为……
谁料舒亦钦喝太多,困意袭来之际,便抱着她睡着了。
而舒亦钦的禁锢太过结实,石晓晓无法挣脱。她瞪着眼睛望着大红的床帐,那一刻也不知道自己心里到底是期盼后失落多一点,还是畏惧后的安心多一点。
舒亦钦对她来说,实在是太过奇怪的存在了。
烛光未熄,床帐上还映着明灭的火光。石晓晓望着那一片喜庆中跳动的火光,隐隐明白,舒亦钦与自己相拥亲热时,她并不觉得受辱被侵犯,她心底应当是有喜欢他的。可同时她仍然记得,他们之间是有那样一个交易存在。
如此说来,她在舒亦钦的心里又是何等模样的呢?
他此刻的喜爱和纠缠,是真实的吗?
石晓晓的心,在那个时候,出现了从未有过的患得患失。
欢愉过后,舒亦钦便起身烧水,体贴地将大木桶放于屋内新置的屏风后,准备好了热水才将石晓晓罩了衣衫扶去。待石晓晓赶人,他便退至屏风外守着。
身后水声渐起,此时天光正好,屏风上人影毕现,似能入屏风之画。
舒亦钦转过身去,不敢再看,余了心跳不断撞击着胸口!心头暗骂,这屏风到底是哪个祸害送来的?
换舒亦钦进屏风后,石晓晓穿戴整理间,发现了那屏风的奥妙,顿时脸色一僵。暗道,幸好自己规矩,否则,可不就被人给看笑话了?这个舒亦钦怎么这样啊?臭不要脸!
两人收拾妥当,舒亦钦去厨房端了吃食来。
一餐吃完,舒亦钦将碗筷丢进厨房里,就带着石晓晓在自己院子里转了一圈,告诉她哪些东西是新置办的,哪些东西是为她准备的,若是有什么缺漏,可以尽早告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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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他便去弄。
许是有了亲密,当舒亦钦自然顺畅地牵起石晓晓的手时,她没有挣脱。
那交握的手,让石晓晓生出了一丝怀念感。恍然间,她仿佛看见了一个白汤圆拉着自己往前跑。
她的记忆里,好像有一段时间没有看见他了。
一番看下来,舒亦钦竟然发现这院子里一大半的东西都是给石晓晓准备的,不禁心里有些纳罕,总不能这院子本来就是晓晓的吧?怎么感觉自己好像没几样东西呢?
他想了半天总算记起来,为了请人布置东西时方便,他将自己那堆瓶瓶罐罐旧书籍烂册子等等乱七八糟的东西都锁箱子里丢床底下了。
唔,那可不成,不放外面的话,以后要用肯定不方便。舒亦钦想着看了石晓晓一眼。
石晓晓见他突然停下来没声了,也有些奇怪。见他看向自己,有些莫名:“怎么了?”
舒亦钦琢磨了一会儿,灵光一闪,笑道:“有个事儿想请你帮忙。”
“什么事儿?”石晓晓不知自己有什么能帮到他的。
“跟我来。”
舒亦钦将石晓晓拉回新房,走到床前便松开石晓晓,蹲下身伸长了手往床底够,许是没够到东西,又趴在地上,伸了半截身子进去。
过了一会儿,便听见床底有了摩擦声,一个箱子被舒亦钦拉了出来。
舒亦钦把箱子拉出来后,又钻了进去,连踹带推又从里面弄了两个箱子出来。
“呼,总算出来了。”舒亦钦擦擦头顶上不存在的汗水,对一脸迷惑的石晓晓说道,“之前为了布置新房喜堂什么的,我把屋里的东西都收起来了。这会儿想起来了,便想让你同我一块儿收拾收拾。”
舒亦钦打开箱子,瞧着自己的那些东西都还在,没有一样丢失的。
那箱子一打开就有一股细尘飞起,石晓晓定睛瞧清楚了,那堆东西是他以前放在这间屋子里的那堆烂货,霎时整张脸都黑了!
石晓晓还以为他打那以后会收拾屋子,讲究点洁净了,哪知他竟然把那堆东西都给藏进了箱子里,既没舍得丢,也没仔细打理干净!
一想到前段时间来送包子时,看见他院子屋子都整洁了不少,心里还很意外,这会儿方才明白一切都是假象!
他的东西,还是又脏又乱!
石晓晓嫌弃地扫了舒亦钦一眼,瞧见他讨好的笑又有点心软:“要从哪个箱子的开始收拾?”
舒亦钦见她眼露厌恶却也同意了,便立马眉飞色舞地指了瓶瓶罐罐最多的那个箱子点了好几下:“这个这个!”
石晓晓无奈,便叫舒亦钦把东西都抬到院子里,打几大盆水再拿几根帕子两条矮凳在院里放好。
有了帮手舒亦钦很是高兴,乐颠颠地把东西都准备好,便叫石晓晓一块儿清理东西。
石晓晓坐在矮凳上,拿着拧好的帕子擦着小瓶子上的灰,心里怎么也没料到自己正式的婚后生活竟然是从大清洗开始的。
耳边响起的,却是舒亦钦紧张的声音:“小心瓶塞呀,里边有药不能见水……”
“你给我闭嘴!”石晓晓没好气地瞪了舒亦钦一眼。
36. 第三章 约定履(13)
新婚前三天,石晓晓陪着舒亦钦将他那堆东西给清理了。
舒亦钦别的东西不上心,对着那堆破烂倒是仔细得很。
石晓晓见两个瓶子里都只有那么一粒药丸,便打算倒一块儿去,再将多出来又有缺口残损的都扔了。
舒亦钦却连忙阻止她:“不能倒一块儿!那两粒药是不一样的!”
这两个褐色药丸一个大一个小,只要眼睛没瞎都能区分出来。石晓晓扯着嘴角看着他:“你想怎么办?”
“还是一个瓶子一粒,各放各的。”舒亦钦小心翼翼从石晓晓手里拿过两个瓶子,用自己手里干净的帕子擦了一把,完了还觉得不够干净,哈着口气又仔细擦了擦,然后十分注意地将瓶子放在了石晓晓够不着的地方,生怕她趁自己不注意就给混一块儿了,“放在一起会影响药效的。”
没看出来,舒亦钦还有这么婆婆妈妈的时候,石晓晓对他有些不耐烦,想了一会儿,就叫他出去买些干净的瓶子和瓶塞回来。要是不想被她两三下收到一个瓶子里,就赶紧把这堆瓶子里的烂货给换了!
临到舒亦钦出门时,石晓晓还叫了他一声:“舒亦钦,记得再买些纸和浆糊来。”
舒亦钦站在门口纳闷,不知道自家哪里要用到纸和浆糊的,他的目光在院子里看了半晌,疑惑道:“窗户纸没破啊,你糊窗户做什么?”
“叫你去你就去呀!”石晓晓按下的火气又有往上冒的趋势。
“哦。”舒亦钦眼睛往边上一溜,偷偷瞧了眼低头继续擦瓶子的石晓晓,赶紧出去买东西了。
石晓晓埋头“哼哧哼哧”地擦掉了一个顽渍,重重地吐出胸腔里憋的那股气。
突然,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刚刚好像又对着舒亦钦跳脚了。
他,好像也没有介意?
好像,还很听话?
“唉,不管了,说都说了,还能怎么样?”石晓晓想着便继续清洁着那堆大大小小的瓶子,听舒亦钦那意思,这些瓶子里都是些药粉药丸药水什么的,“没事儿在自己家里放那么多药干嘛?有病啊?”
舒亦钦动作快,石晓晓才洗出来两个瓶子,他就抱着东西回来了。
石晓晓使唤着他将该丢掉的破瓶子换掉,又叫他把买回来的纸裁成小长条。
舒亦钦拿着菜刀裁纸的时候,石晓晓问他:“你会写字吗?”
“会啊。”舒亦钦盯着手里的菜刀随口答道,“要写什么东西吗?”
石晓晓没答,又问:“你家里有笔墨吗?”
舒亦钦听见她说的“你家”,眼珠在眼眶里左右动了动,隔了一会儿道:“前几日写请帖买了一副。”
听到他说“请帖”,石晓晓有些心虚地将目光垂到手间,好一会儿才说道:“那你一会儿把你那些药的名字都写下来,墨干了就贴到瓶子上去。”
舒亦钦瞧瞧自己买回来的药瓶,又看看自己手里裁的纸条,只得认命地一点一点修边,将小纸条再缩合适一些。
两人花了一天多的时间才把这些瓶子给收拾好。
石晓晓实在不乐意再碰这些瓶瓶罐罐的,便让舒亦钦自己挑地方放,言明以后由他自己打理善后。
舒亦钦许是习惯了,又将那堆东西摆进了卧房里的架子上,也就是如今的新房。
石晓晓摇摇头,懒得说他,转手又拿起另一个箱子里的破书,简单看了看。
又脏又破,有些没书皮有些还生虫。
石晓晓烦躁地“啊”了一声,恨不得把这些破烂玩意儿都糊舒亦钦脸上,脑子里已经开始响起接连不断重复的声音:
“说要娶我果然不单纯,不仅仅是那么一件事。都是有目的的,都是有目的的,都是有目的的!”
舒亦钦听见石晓晓的声音以为发生了什么,连忙跑出来急急问:“怎么了?”
石晓晓看着他就窝火,恶声恶气地说:“去把堂子里的大桌子搬出来,有鸡毛掸子也拿过来,要是没有就去买,再去买点硬些的纸张包书皮……要是能买些驱虫的药也行。”
舒亦钦见她要开始整理书册了,心里高兴,忙不迭安吩咐将事情一一做好。
接着,他便学着石晓晓的动作,小心在开裂的书页上贴纸黏合,再仔细将被遮盖的文字一一誊写上去,摊开等晾干。
若是有灰尘,便用鸡毛掸子轻轻掸一掸;若是没了书皮,便把纸裁好重新包一包;若是书上有了虫洞,便洒些药粉在太阳底下晒一晒;若是散页了,便用浆糊和纸黏一黏……两个人做得仔细而专注,不知不觉便又过了一天。
夜里,舒亦钦碰了碰身边早早入睡的石晓晓,发觉她没反应,笑得便像只偷腥的猫一样,双手一揽,将人圈进了自己的怀里,十分高兴地在她发顶上亲了亲,心里喟叹着:
有个媳妇儿在家里真好!
次日,两人总算是把那堆书给收拾干净了。石晓晓累得不想动弹,趴在院子里的大桌子上一动不动。
舒亦钦的宝贝们都焕然一新,那高兴得呀,就差在院子里跳舞转圈了。
石晓晓侧头看向那一脸灿烂的舒亦钦,眼神颇为幽怨不满——
嫁给人当媳妇儿都这么累吗?
舒亦钦得了好处,自然卖乖。
他不下厨,便带着食盒出门买了些现成的饭菜提回来。
谁知不过是在林记食居站了一会儿,便得了林记食居老板娘一脸暧昧的笑。那中年美妇笑得意味深长,将做好的饭食装进食盒,递给他时小声问:“晓晓是不是累着啦?”
在家里洗瓶子补破书忙了两三天了,可不嘛。舒亦钦有些疑惑她怎么知道,却还是点点头。
哪知林老板娘却是以过来人的语气道:“年轻人啊,日子还长着呢。节制着些。”
这莫名其妙告诫的话弄得舒亦钦一头雾水。
难道,以后还是得自己勤快些?不让晓晓干太多家务?
可是,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等舒亦钦将饭菜摆在桌上叫石晓晓吃饭,眨眼间看见石晓晓抬起的脸时,目光落在她水润的唇上,心里一烫,“轰”地一下醒悟过来了。
那老板娘说的分明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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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晓晓一脸疲赖地擦了擦嘴角的口水,砸吧砸吧嘴觉得自己刚刚睡得头昏脑涨,不是很清醒。接过舒亦钦递来的筷子和碗,一下一下慢吞吞地扒起饭来。
苍天可见,她在家里都没这么累过。
两人一块吃了饭,舒亦钦便主动洗碗擦桌。
事毕,舒亦钦坐到石晓晓对面问她:“明日便该你回门了。咱们要准备些什么东西?”
石晓晓想了想:“也不需要准备些什么吧,我家里也不缺什么。带去了用不上也是浪费。反正就在街对面,真要帮忙做什么也来得快。”
这一说起家里人,石晓晓便想起来几天前的婚事,心里总有那么点不太舒服的感觉。这几天被舒亦钦那堆破烂一搅,都给忘记了。
“说起来,我还有个事儿想问你。”石晓晓踌躇,注意着舒亦钦的脸色。
舒亦钦此时仍是高高兴兴的,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什么事儿?”
“咱们成亲的事。”
舒亦钦和石晓晓对视了一眼,脸上的笑意有点挂不住了。该来的,总归还是要来的。
舒亦钦嘴角的笑意微收,神色带了几分严肃认真:“你想问什么。”
“我知道我这么问可能有些不合适,可……”石晓晓想着自己之前陪着外甥玩儿得太开心而忘了正事,觉得自己这话实在有些难以启齿。
舒亦钦倒也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冷硬,只听他平和道:“你问吧。我听着呢。”
石晓晓犹豫了一会儿,才问:“为什么到婚期之前,发觉我们忘记了,你都没来提醒我们一声?”
舒亦钦古怪一笑:“除了这件事,你还记得你忘了什么吗?”
石晓晓思来想去都想不起来自己还忘了什么事,她看了一会儿舒亦钦,一时半会都不敢答话,总觉得自己似乎会答错。
舒亦钦看得出她的为难,却也不肯提示:“你什么时候想得起来,我就什么时候告诉你。你要是一辈子都想不起来,我可就一辈子都不告诉你了。”
石晓晓没想到他言语中已将自己视作了“一辈子”都能在身边的人。
思绪一分散,又想到别处去了。
“一辈子”……
他是有这样想的吗?
石晓晓意外之余,却也觉得这是意外收获。
至少,她有看到一点点他对自己的心了。
也许他们之间,她也可以……
她想到这些,心中似悲似喜。
“诶,你眼眶红什么呀?”
舒亦钦见她明显想不出来,又急红了眼,一副快哭的样子,有些着急地走到她身边道,“你别哭啊!想不出来就想不出来嘛,你也别担心呀。”舒亦钦在她身边坐下,伸手拍了拍她的后背,“你也别担心这么一回后家里的人会不会受影响。你放心,我有分寸。来咱们婚礼的只有五个人知道真相,其他人都以为只是我成亲当天玩儿的新花样。那五人都是你一家人各自的好友,不会泄露出去的。放心放心,没事儿的……”
“但是,你自己忘记的事儿,可得你自己记起来啊!”
37. 第四章 归宁居(1)
到底忘记了什么,石晓晓始终没有想起来。她问了舒亦钦,猜测是不是诸如送请帖带嫁妆的事儿,却都被告知不对。
到了回门这天,两人得回石家了。
婚礼当天那么一遭,石晓晓估计自家爹娘姐姐姐夫都吓得够呛。两家离这么近,她若是回门都不积极点,他们指不定又要多想。
一大早,石晓晓估摸着家里人都起来了,便和舒亦钦一块去了对面。
对面的小门没有开,他俩便又去了铺子上。
铺子是开了门的。
李春和石茂山一个切菜一个和面,在里间热火朝天地忙碌着。弗一听见外间有动静,李春放开嗓门吆喝了一句:“晚些时候再来吧!这会儿还没上笼蒸呢!”
听见李春的声音,石晓晓便急急喊了一声“娘”,一边往里走一边道:“是我呀,我回来啦!”
石茂山和李春手里动作一顿,立即放下东西往外迎去。看见自家女儿梳着妇人头,姿态也流露几分女人的风流,便也真切地感受到自家小女儿是真的嫁出去了,哪怕离得再近,也成了别人家的人了。
石家夫妻俩看见石晓晓是满心喜悦,那脸上的笑意还没展开,在看见那跟在后面提着礼物的舒亦钦,顿时垮了脸色。
被这人那般戏耍了一番,若不是自家理亏,还真想仗着怒火气势冲上去和这家伙理论理论。
石茂山两人看着舒亦钦就笑不出来,可心里又明白,这种时候不对二女婿露个笑脸好像不太合适。两人挤了半天,愣是把一个笑挤得不伦不类,嘴上还是客套着说:“舒亦钦来了啊,快里边坐。”
想到好几天前还是这小子千方百计求娶自家女儿,成天点头哈腰的;如今却是自己这两个做老人的理亏,见面就一阵心虚,控制不住地有伏低做小的趋势。夫妻俩心里落差极大,却也无法在这上面计较。
舒亦钦从善如流,跟着石晓晓一块儿从铺子上的里间进了院子。
院子里,江乔和石眠眠正逗着两个孩子玩儿。
小孩子若是睡饱了,也会醒得早。江乔两人向来自己照顾孩子,但凡能和孩子亲近些,也愿意自己陪着玩儿,就是有些时候被折腾烦了,耐心就没那么好了。毕竟天天都得对着这么一个两个不知疲倦的孩子,父母当久了,心里再喜欢也会生出一些毛躁来。
这不,一看见石晓晓,石眠眠便立马抱着圆圆迎了过去,眼中发亮的光芒就像是看到了救星一样。
“圆圆圆圆,几天不见,还认得我吗?”石晓晓一见到小知云就开心地戳了戳她的小肉脸。
阿宝本来在和父亲玩儿,一看见圆圆妹妹被母亲带走了,便撒丫子追了过去。他瞧见石晓晓,再一次觉得眼熟。
迷糊的阿宝想着,来回看着石晓晓和自家娘亲,总算是在两人同时梳妇人头时发现两人长得有些像了。可石晓晓梳妇人髻的模样他没有见过,江知恒迟疑了半晌,不确定该叫她什么。
“不认识我啦?”石晓晓蹲下伸手搓了搓阿宝的小脸。
阿宝一下子想起来这人该叫什么了:“小姨……”
舒亦钦适时站到石晓晓身旁蹲下,拿了一小截糖棍儿出来,对着阿宝的眼睛比划了一下:“她是小姨,我是你小姨的相公,你可得叫我姨父哟!乖,叫姨父。”
阿宝闻着那股香甜动了动鼻子,盯着那晃来晃去的糖棍儿目不转睛,想伸手抓又不敢。不过片刻,他仰头望向石眠眠,一脸渴望。
石眠眠时刻留意着自家孩子,看见阿宝的目光便笑了,指着舒亦钦道:“这是你姨父,得叫了姨父才能拿糖吃哦。”
阿宝得了许可,这就乖乖叫了“姨父”拿了糖吃。
江知云被母亲抱在怀里,眼睛却盯着自家小哥哥一口一口吃着的糖。好吃的东西怎么光哥哥有,自己却没有呢?
圆圆觉得这个事情很奇怪,不像以前那样她和哥哥每个人都有。
舒亦钦见阿宝得了糖便往他父亲身边跑,便站起身来,起身间就看见圆圆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看。难道她也想要糖棍儿?舒亦钦又拿了一小小块糖在圆圆眼前晃了晃。
圆圆那圆溜溜的眼睛便跟着眼前那块糖左一转右一转。
舒亦钦逗了一会儿,将糖块儿拿到自己脸前,让圆圆能够看见自己的脸:“叫姨父,叫了姨父姨父没准儿就给你糖吃。”
兴许圆圆真的听懂了舒亦钦的话,竟然软软糯糯地叫了一声“姨父”,眼珠子却没法从舒亦钦手中那块糖上移开。
舒亦钦伸手递糖时看了石眠眠一眼,见她点点头,便把糖块塞到了圆圆的嘴里:“以后叫小姨时,也别忘了叫姨父。叫了姨父,姨父给你买糖吃。”
圆圆抿着嘴里的糖,嘴里甜甜的,心里也是甜甜的,看着舒亦钦时,脑海里便有了很深刻的印象,此后就像是条件反射般,看见舒亦钦就能甜甜叫出声“姨父”来。
石晓晓看着自家这两个在糖的引诱下轻轻松松叫出“姨父”的外甥,再想想之前自己是如何“辛苦”,花了好久的时间“陪吃陪喝陪玩儿”才换得这两个小家伙一声亲密的“小姨”……看着舒亦钦那张脸就觉得这家伙太会耍滑头了,真是不要脸!
没一会儿,阿宝又拉着江乔走了过来。
舒亦钦看见江乔便主动叫了声“姐夫”。江乔点头也回了声“妹夫”,又对着石晓晓点头招呼了声“小妹”。
阿宝之前叫姨父得了糖棍儿,这又到舒亦钦面前了,赶紧乖乖叫了声“姨父”。
舒亦钦记性还算不错,听见阿宝的声音便又低下头来问:“想吃什么好吃的?姨父给你买?”
“阿宝!”江乔和石眠眠齐声喝了阿宝一声。
阿宝便委委屈屈地低下头不再说话了,整个小身板儿都打蔫了。
石眠眠这才和舒亦钦解释道:“这孩子大早上的就闹着喝了一大碗红糖水,今天不能再多吃糖了。”
舒亦钦一愣,那方才自己送糖的时候,这姐姐怎么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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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意了?
江乔看出了舒亦钦的疑惑,笑道:“亦钦不用多虑。自家姨父第一次给的见面礼他们自然还是地收下的。”
“姐夫叫我阿钦就成。”舒亦钦趁机让江乔换了叫法。
“好,我和眠眠便叫你阿钦。”江乔倒是没那么见外,叫声“阿钦”也不别扭。
石晓晓斜睨着舒亦钦,感觉这位比自己想象的要自来熟得多啊。姐夫江乔到现在都只是叫自己“小妹”,从来没有那么亲近地叫过“晓晓”,他倒好,换个身份见面还没一会儿,就把称呼都给改了?
石家长辈在铺子上忙碌着,四个年轻人在院子里陪着两个小孩子玩儿着。
待石家姐妹专心致志地带着孩子闹,江乔和舒亦钦抽身坐在院子里看着时,江乔便开口问舒亦钦了:“阿钦前几日可是操劳了不少吧?我们都没能帮上忙。”
舒亦钦一听,便知道他想问的到底是什么,却也不是很在意:“瞧姐夫这话说得……这婚事我爹娘没法来,而家中又没有长辈,这事儿本就该是我仔细着些。是我气那丫头食言,有意捉弄她,却是没能顾虑到岳父岳母和姐姐姐夫,本也是我的不对。我考虑不周,倒是让你们担心了。”
江乔觉得舒亦钦有点意思,心知他话里半真半假。
江乔不是石茂山、李春或是石家姐妹,他本就读过书上过私塾,如今又跟着父亲在外经商打拼,不敢说样样都见过,却也见过一些世面。成婚当天,把他拖进房里换衣服的是几个年轻人,当中就有他以前在杨柳巷子交好的朋友,次日他便将人带到一边问了究竟。
舒亦钦并非没有顾虑到石家的人,他的安排,他的选择都用了心。
这情形可以让石家人吓一跳,可以让石家人心里没面子,却又不会真的让他们一家几口人都丢面子。即使是交好的朋友,也不过是一知半解,到头来反倒问他江乔近些日子到底在忙什么,怎么家里这么大事情都能突然忘记?
江乔摇头笑笑:“阿钦倒是坦诚。”
舒亦钦也不管江乔是真的夸还是假的夸,只管照单全收:“都是一家人,何必藏着掖着?姐夫是自己人,我也是能坦诚的。”
江乔听他这般说,倒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提醒他,若时机合适了,这事情或许还得和石家二老解释一下,而石眠眠那边他会去说。
石眠眠虽是家中的长姐,但性子温和又听话,小时候只管听家里安排做事,这成人成家了还有些改不掉这些习惯。她乖顺听话,却也不会考虑诸多。她这个妻子想不到的,也只能他这个做丈夫的来考虑了。江乔说完,便望着院子里陪着儿女打转奔跑的石眠眠,眼神柔和了不少。
“倒是我忘了,多谢姐夫提点。”
舒亦钦扫了一眼江乔,心想自己是得寻机会和这岳父岳母解释一番了,要不他俩看见自己可不得浑身不自在么?
只不过这姐夫么,是不是还有什么想问的没有问啊?舒亦钦想着,却也没有再开口询问。
38. 第四章 归宁居(2)
石晓晓回门第一天,石茂山和李春就表现出了重视。
临近中午,铺子上的面食卖空后,本该立马接着再蒸一轮的,可这天石茂山夫妻却是直接收铺子打烊了,回家就给石晓晓张罗些她爱吃的菜。要知道,这待遇,就是石眠眠当年回门也享受不到。
说来说去也不是别的原因,根本上就是这二女婿实在是太会来事儿了!夫妻俩也没想到一个不应该的疏忽就让他给整得头大了几圈,连着在铺子上卖东西都有些不敢看客人的脸。可这事儿本就没法怪到别人身上,只能说自己出的疏漏自己担着。
那不然能怪什么,怪自家两个外孙太惹人喜爱吗?
石茂山和李春隐约觉得这二女婿不好得罪,万一他又哪根筋不对了,逮着个错又一言不发地搞事情,那苦也苦不了别人,苦的也是自家的女儿啊!
既然是回门,家里饭菜准备丰盛,石晓晓娘家人也像是十分看重她和舒亦钦,饭桌上还客客气气端着酒杯敬了一个来回。
舒亦钦一边挨着回酒一边想,自己这岳父岳母是不是太客气了?好像总怕自己觉得哪里不合意似的。该不会真以为自己就是那种一言不合就找事儿的人吧?看来成婚那天的事还真是该解释解释啊。
这一日,一家人聊天的聊天,带孩子的带孩子,倒是和谐得很。
入夜,舒亦钦和石晓晓在石家待得晚,也就懒得半夜三更再回对面了。两人就在石晓晓之前住的屋子里歇下了。
石家人不知他俩之间的那些事,想着新婚夫妻应当多加亲密,就只在房里准备了一床被子。如此,两个人只好睡在一个被窝里。又因在石晓晓娘家,两人都流露着一丝拘谨,舒亦钦举止间也规矩了些,没好意思再将人抱在怀里。
石晓晓发觉他没有如同前几日那样,像个狗皮膏药似的黏上来,心中略有一丝微妙感。莫非家中有长辈在,他就知道收敛些了?
舒亦钦默默等了一会儿,发现石晓晓也不主动往自己身边靠,心里生出一点失望来,却还是忍住不伸出自己的手。
屋内灯已灭,石晓晓和舒亦钦安静而清醒地并躺在床上,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身边多了一个人。
“嗯……”过了好一会儿,石晓晓有些踌躇地发出声音。
舒亦钦倒是挺顺着她的,知道她想说话,便开口问了:“怎么了?”
伴着迟疑,石晓晓犹犹豫豫说出了自己的疑问:“你……今日是不是有些不自在啊?”她发现今天的舒亦钦有些不一样。
舒亦钦第一次以女婿的身份到石家来,也不知是不是他还不太习惯,在面对石茂山和李春时,客套得都有那么一点别扭,完全不像成亲前自如。有时候家人在一块儿说话,他会突然停顿很久,虽然也能接上话,可那模样却像是脑子里的一根弦突然断掉了,好不容易才又接起来。
舒亦钦想起岳父岳母今日种种反常的殷勤客气,和气是和气,却总是比议亲时多了几分疏离。他本以为自己若是女婿了,便也该更亲近不少,却没料到在他意想不到的地方反而显出几分生疏来,像是比前几日更陌生了。
那一番捉弄是不是太过火了些?舒亦钦在此时反思起自己之前的决定来,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点后悔了。
一时脑热下做出的荒唐决定,最后还是要自己把这事儿给善后了。
舒亦钦心情郁结,却也只是含糊地和石晓晓说道:“嗯……我许是第一次当女婿,还有些……”
可能是觉得自己耳朵出问题了,石晓晓下意识就追问舒亦钦:“你想当几次女婿?”
舒亦钦顿时噤声了。
这个问题……
他直觉不能随意回答。
日升月落,石晓晓一觉睡到自然醒,感受着周围的熟悉,恍然间还觉得自己还是那个没出嫁的大姑娘。
若不是身边多了一个人,她或许真的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几天以前了。
啊,不用早起的感觉真好。
啊,不用一起来就要操心院子里的那堆“破烂玩意儿”真好。
石晓晓对比着前两日的生活,无比怀念自己还住在自己家里的时光。虽然早起做面也不轻松,虽然爹娘忙碌的时候要时时守着铺子也不能自由……但那么多年都习惯了,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陡然在舒亦钦家多了些其他未曾做过的劳累事,便有些适应不过来。
还是觉得在家当姑娘好啊。
怎么就答应嫁给他了呢?
石晓晓深觉自己是不是考虑不周,正是想着是不是该后悔时,就发觉身边的舒亦钦醒了过来。
舒亦钦大约是慢慢熟悉身边多出一个人的感觉,迷迷糊糊睁开眼时,看见人影也没有之前那么强烈的“丢人”欲望了。他看着身边的人,脑子里未曾多想,将人往跟前一搂,心里痒痒的,觉得必须要一亲芳泽后才能平复。
石晓晓一个不察被他突然亲了两口,“嘤咛”一声连忙推他:“哎呀,还在我娘家啊!你……”
娘家?
舒亦钦一愣,脑中一片亮光照过,总算清醒了些。他脸上一红,连忙翻身下床,躲到一边去穿衣服了。
石晓晓望着他的背影发了会儿呆,脑子里一刻也没闲着——他是不是脸红了?他怎么会脸红啊?他可不像那么腼腆的人啊?
这事儿让石晓晓惊奇万分,躺在床上不住回想刚刚看见的那张脸。
舒亦钦三两下收拾完毕,和石晓晓说了一声便出去了,走前还记得把门带上。
石晓晓懒洋洋赖在床上,仔细回忆,发觉舒亦钦的模样和举动总是透露出一丝怪异的违和感。
此前掉进他的温柔缱绻里,对他有了未曾预料的期盼和喜爱,却也不曾多想一分。此时再看,却分明是心中害怕将来的变故,不愿面对。
这越是与他相处,越是与他亲密,就越觉得他身上有着一股浓浓的“言行不一”。
明明是他要和自己谈条件用以偿还债务。当时说得正正经经的好像是纯粹的交易,虽未明言,但话里话外的意思都透露着一种事成之后各奔东西各自安好的意思。可是,若要能日后好抽身,这些日子除了演戏,又怎么能真的纠缠在一起呢?
他的眼神,他的温柔,他的体贴,他欲将人融入心脏的热烈却又是那么真实。他若真的是退而求其次,想要将无法偿还的债务换成解决麻烦的机会,他又何必再多给自己找一个麻烦呢?
石晓晓在不断的自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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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答中,找到了自己喜欢他的痕迹。却也明白,自己与他更加贴近后,便不可能那么容易离开他了。哪怕他最后要给自己自由,自己也无法那么轻易地做出决断,也许就会变成另一个他想甩也甩不掉的麻烦。
可是,他也会情不自禁,他也会害羞,他也会拘束。他面对自己的使唤和恼火心无芥蒂,面对自己的家人外甥他也有意好好相处,并没有那“大债主”一般的自觉,连“债主”的谱儿都不摆一个。
他对自己,倒像是超乎想象的在意。
舒亦钦对石晓晓来说,实在是有些难猜。
真实和虚假之间,那一条线似有若无。
舒亦钦一从房里出来,便又瞧见了陪着圆圆阿宝的江乔夫妻俩。
江知恒对这给糖大方的姨父颇有好感且记忆深刻,一看见舒亦钦竟也主动叫了声“姨父”,说完便“哒哒哒”跑到了舒亦钦的跟前,一双眼睛水汪汪地望着他。
舒亦钦听见这孩子主动叫人心里挺高兴的,乍一见这孩子亮晶晶的眼睛,顿时心领神会,随手就在自己身上摸了摸,发现昨天包好糖没在身上,应是放在屋里了。
可他刚刚才从石晓晓的视线里逃离,又怎么会再回去,万一被她当面笑话了,他这当相公的又还有什么面子。
唔,没带糖也不想回去。小外甥的糖更不能亏!既然没有,那就出去买!
舒亦钦对着阿宝露出和煦的笑容,问起些小孩子易懂好答的话来,诸如多早起,起来吃了什么,和爹娘玩了什么小游戏之类的。
阿宝乖乖地答着话,却是有意无意地瞟着舒亦钦的脸色和手指,似是想看见什么东西凭空变出来。
舒亦钦和阿宝说着话,引着阿宝往江乔两人跟前走。
江知云年岁不大,对有些事情却有自己的敏锐。她虽是被石眠眠抱在怀里逗得“呀呀”欢笑,却也注意到自家的哥哥突然一溜烟儿地跑开了去。
较远处那个人似乎见过,却也不太熟识,但圆圆就是看得出来,自家的哥哥肯定能在那人身上要到好吃的!
圆圆仿佛能够感觉到,若是自己不凑上去,肯定要错过什么好吃的东西。
石眠眠发现江知云的注意力转向了慢慢走过来的舒亦钦和阿宝,正觉得惊奇,手里的圆圆突然“哇哇”叫了起来,手里挥舞着要往舒亦钦那方向扑去,两个眼睛忽闪忽闪的,嘴里“叽叽哇哇”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圆圆身体健壮,身板小却也有些重量和力道。
石眠眠不防她突然动作,手上想抓住她,却又怕抓疼了她。
眼见圆圆就要挣脱石眠眠一头栽到地上,江乔慌忙伸手去扶!
一个人影飞快闪来,扶着圆圆往石眠眠手里一塞,便将那手舞足蹈快将自己摔出去的小女娃给稳稳送回了娘亲的怀抱。
石眠眠心有余悸,紧紧抱着女儿不敢撒手,满脑子都是刚才的险情。
圆圆不知方才的危险,只觉得身上紧了不少,挣扎一下未能成功,便转头四处寻找哥哥的踪迹,没一会儿又“啊唔啊呜”地叫唤起来,竟像是着急间忘了自己学过的话了。
江乔抬起的手默默垂了下去,看向舒亦钦时,眼中已有了别样的忖度。
39. 第四章 归宁居(3)
石晓晓在娘家住了两天,每天感受着娘家人的照顾和疼爱,心里尤其舒坦。
她有种错觉,好像嫁人后回到娘家比自己当姑娘或是在夫家都要轻松很多呢!
第三天,舒亦钦问她要不要回家时,她犹豫了。
“姐姐一家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我也想和他们再多处几天呢!这次走了,以后就说不定什么时候再回来了。”石晓晓抿抿嘴,目光东瞟西瞟的在舒亦钦脸上晃来晃去。
两人刚成亲,舒亦钦以为她是不好意思和自己单独相处,便也默许了,没有再催促过。
见他没说不可以,石晓晓心中窃喜,连忙去找江乔石眠眠热情地问着要不要一大家子出门游玩?石晓晓想着,姐姐确实难得回来一次,而爹娘要守着石记铺子,也没法出门去看她。这回要是能出去玩儿,可要将爹娘都拉上才行。
石眠眠细腻,念着石晓晓新婚燕尔,再拉着自己这一家四口外出似乎有些不太合适,可一听石晓晓说还想带上石茂山和李春,心里便有些意动了。
江乔看出了石眠眠的愿望,转头便对石晓晓说:“你先同爹娘商量一下,他们若是同意了,我们便能一块去。”
石晓晓点点头,又去和石茂山李春说。
夫妻俩常年守铺子守惯了,突然被石晓晓叫着要歇业一天一起出去玩儿,心里还是有些迟疑。
石晓晓见爹娘无法下定决心有些着急,她既想全家人一起出游一次,又想能找到个机会在娘家多呆几天。她正不知道该怎么办,便瞧见舒亦钦走了过来。
舒亦钦要回自家院子取东西,便打算出去一趟,想着要给石晓晓打个招呼,便出来找她。看见她和岳父岳母都站在铺子上说着什么,便走过来问:“晓晓,岳父岳母,你们在说什么呀?”
石晓晓心想,这人肚子里总有些奇奇怪怪的主意,没准能想出什么办法来,便凑到舒亦钦耳朵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他。
“一家人一块出去不是挺好的事儿吗?”舒亦钦眼睛一亮,倒是十分想一块儿出去的样子。他听完石晓晓的话,转而又问石茂山和李春:“岳父岳母这么难下决定,是不是有什么难处啊?”
石茂山笑得有些憨,面上露出一丝不好意思来:“也不是什么难处不难处的,就是……”
“就是,我们这一走,铺子可不就得关门一天了嘛!”李春知道石茂山心中所想,“我们这石记,这么多年,也没全天关门的时候。”
石记的包子馒头铺,是石家长辈传下来的。好像是家中不成文的规矩,石记的包子馒头铺天天都要开门做生意。就算要关门歇业,也只歇半天。因此,倒没有全天歇业的时候。
“那晓晓回门第一天,怎么……”舒亦钦不太明白了,看他们这意思,那天应当是不会关门的呀?
“哦,若是家中有其他事儿走不开,我们也还是要做小半天的生意,但从来没有关门一整天。”
“那姐姐姐夫他们成亲的时候……”舒亦钦觉得这个说起来有点不太可能,忍不住就问起了石眠眠成亲当天他们是怎么做的。
“眠眠成亲那天我们开的早市,虽然做得不多,却也是卖光了之后,赶在吉时前做的准备。也不算坏了规矩。”石茂山回忆了当年石眠眠出嫁的情景,也是没有坏了石记规矩的。
“那岳父岳母不如考虑这次也出个早市?毕竟圆圆和阿宝也要跟着一块儿去,到时候也可以带着他们四处转转。岳父岳母不仅能陪陪晓晓他们姐妹俩,也能享受一下儿孙之乐……”
石茂山和李春听见能够和外孙们一起出去心里便松动了,再一听能和两个女儿一块出门,心中更是动摇了。
石晓晓两姐妹先后出生,而他们作为父母常常带着孩子围着铺子打转。眠眠懂事,向来乖乖帮忙做事;晓晓活泼,不时就顽皮溜出家门。说起来,一家人整整齐齐一起出门玩耍的机会,一直都没有过。
石晓晓似乎也想起了这茬,忙不迭在自家爹娘跟前劝说道:“就是啊,爹娘不仅能和圆圆阿宝一块儿玩儿,还能陪陪我和姐姐呢!我们可从来没有一起出过门呢!”
石茂山两人听得石晓晓这么说,心里有些歉意,也生出了一些期盼,踌躇间李春试探着问石茂山:“当家的,要不,我们就出个早市吧?”
石茂山看过眼前的三人,思前想后,最终痛下决心般重重地点头。
无论是女儿还是孙子,他都想有机会陪一陪呢!
石晓晓一高兴,就要拉着舒亦钦去和姐姐姐夫商量。
哪知舒亦钦却道:“我这会儿有点要紧事和散活儿要做,你和姐姐姐夫拿住主意就成。定下了时间地点就告诉我。”
石晓晓看着他怔怔地点了点,目送舒亦钦离开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他可是个要出门干活挣钱的人啊!也算是要赚钱养家的人了吧。
也是这一刻,石晓晓突然意识到,自己嫁给他后,他家里就多了一口人吃饭了,不知道他照之前那样光做散活的话能不能养活两个人……若是不能,那自己是不是也要出门接点私活才成啊?
石晓晓瞟了一眼自家那正在商量铺子生意和出游的爹娘,心想自己这嫁出去之后果然就不能再像往常一样了,铺子上的事情爹娘不会再让自己出力,而她和舒亦钦两个人的事儿就要自己两人多加考量了。
嫁人之后,好像慢慢变得越来越操心了呢!石晓晓仿佛感觉到花儿一般的晓晓姑娘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莫名忧愁了一会儿,石晓晓便进院子和姐姐姐夫商量出行事宜,力求一家老小都能顾及到,全家人都能在一块儿和和乐乐地玩上一天。
舒亦钦出了石家铺子便回了自家的院子。
他进屋便锁了门,从屋子后面挖出的洞巢里取了自己装扮乞丐的衣服后,又将才挖不久的洞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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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掩上。
之前布置新房时院子里人来人往,他那些不能叫人瞧见的东西都被他千方百计藏了起来。石晓晓嫁进来和自己同吃同住,他就更不可能将东西藏在屋子里了。
就石晓晓那对干净整洁的莫名执着,这些东西要是放屋里,只怕早就叫她闻着味儿给翻出来了。
舒亦钦仔细换装完毕,便又偷偷溜去了华盛街的乞丐堆。
仍是随意用不太干净的铜钱买了几个馒头带去。那铺子老板面对脏兮兮的铜钱瘪嘴嫌弃,却也还是用几根指头捏起丢在一边,转身间就在自己的围裙上反复擦拭手指。
铺子是随便选的。舒亦钦拿着馒头便走,全当自己没看见。
舒亦钦和那堆乞丐之间若即若离的默契依旧,他不动声色送完馒头便又在一边坐下。
瘦弱发黄的小孩子还是主动从人堆里爬了出来,声音和身子骨还是那么弱小。
小孩子转动着微微发黄的眼睛看向舒亦钦,问他:“你又来了呀。”
舒亦钦点点头,声音沙哑:“有很多事情要做,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来。这段时间也就没有过来。”
“那你后面还会有时间出来吗?”小孩子对他有些不舍,声音里有着一丝不安。这个哥哥好一段时间都不出来,他还以为他再也不会来了。
“不好说。”舒亦钦望向街上的行人,盯着街上行走的几个人随口问小孩,“那几个人是不是新来的啊?怎么以前没有见过?”
小孩啃了几口手里的馒头,挤在他身旁,往前挪了挪,睁大了眼睛望过去:“看着脸生,是没见过。”
“嗯。”舒亦钦轻声应着,将那个不知道给自己保暖的孩子往身后拉了拉,想了想,还是把自己身上的破衣服取一层下来给那小孩子盖上。
小孩子瘦骨嶙峋的手抓住舒亦钦的衣角,十分敏锐地小声问道:“你不再坐一会儿吗?”
舒亦钦一愣,将欲起身的力道一泄,轻轻笑道:“不急,再坐一会儿。”
小孩子脸上露出一丝喜意,便又和舒亦钦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仿佛舒亦钦话间的世界能够透露出一种不一样的风采来,叫他尤为想听。
许是这个处于窘境困苦中的孩子太过聪明通透,既不对舒亦钦的来去多加追问,也不将过多的期望放在他身上,更不泄露他的踪迹。
眼下舒亦钦还有许多需要他帮忙的地方,也不能将他从这样的人群里分离出来。舒亦钦无法在这样的关头设法保护这个孩子,异常太多,可能不仅帮不了这个孩子,还会给照顾他的其他乞丐带来灾难,只能暂且不动。
面对这个所求不多的小孩子,舒亦钦对他的一些微小的希望其实并不忍心拒绝。
舒亦钦捡着一些无足轻重的趣事和这个孩子讲着,时而问问他近来又遇上了些什么样的奇事,两人话语间有来有往,却也是和谐安宁的模样。
40. 第四章 归宁居(4)
待到舒亦钦回到石家院子,石家已经等着他吃晚饭了。
一家人围在饭桌前聊起明日的出行,皆是期待。
舒亦钦听着他们的安排,知道选的地方是江城外的小青山。一家人打算趁着秋意未浓之际,去看看山上变了色的叶子,要是运气好还能摘到野果子野菜,若是在水里抓了鱼,熬个野菜鱼儿汤也不错。
石茂山同家人们说得来劲,顿时兴起,要李春一会儿陪他蒸点米糕做点面点,明日也能带上。
石晓晓对揉面没太大热情,但对这些家里过年才做的东西十分感兴趣:“爹啊,我也要一起做!”
坐在江乔身边的阿宝瞧见自家小姨那一脸兴味使然的模样,眼中是藏不住的好奇,小嘴巴张张合合,发着含混的声音,似乎是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想说的话。
江乔瞧了他一眼。
这两三岁的孩子倒是敏感,发现他的目光,转着眼睛就看了他一眼,似是想看出自家这父亲到底是什么态度——是赞成呢,还是拒绝呢?
江乔还没说话,石眠眠就开口对石茂山说:“爹,我们也要一起嘛!”
石茂山对这嫁出去好些年的大女儿十分疼爱,也没细想石眠眠说的“我们”指的谁,便笑呵呵地答应了:“好好好,咱们一起,咱们一起……”
舒亦钦瞧他们说得起劲,也不好再插别的话,想着明日说了也是一样,便又歇了心思,吃完饭倒是主动揽了洗碗的事儿做。
石晓晓狐疑地看着他,帮着将碗收进厨房,悄声问:“你会吗?”
被自家媳妇儿怀疑,舒亦钦着实有些冤枉:“我也不至于连碗都不会洗吧?”
“那你记得要多烧点热水,多清洗几次,一会儿洗好了叫我,我得看看。”石晓晓想着这人从来不进厨房,根本就无视了舒亦钦语气当中的理所应当,走之前还不放心地叮嘱了一遍那些东西如何归置处理。
“知道了知道了,你快过去吧。”舒亦钦也不爱在这上面争论,几分好笑几分不耐地轰人走。
“得记得叫我啊。”石晓晓突然又转回来和舒亦钦强调。
“嗯,好。”舒亦钦没想到她竟然对自己是如此的不信任,趁人转身就无奈翻了个白眼,待会儿定叫她瞧不出任何毛病。
石家另几人挤在铺子后的里间里准备着用料,笑说着要准备些红豆馅给孩子吃。
江乔怀里抱着圆圆,边上坐着阿宝,留神看着两个孩子,由着妻子和父母做些以前未嫁之时做过的事情。
阿宝毕竟能走路,眼巴巴瞧了一会儿,觉得那搓圆捏扁的团子有些意思,便想爬下椅子走近去看,哪知正被江乔看出了意图,声音略沉地唤了一声:“阿宝——!”
知道父亲是有些不高兴了,江知恒虽不知道原因,却有些不安地挪挪屁股缩在椅子上,小心打量着江乔。
石晓晓这会儿正好进来,看见阿宝傻乎乎地盯着江乔看,觉得有趣,张口便叫了一声“阿宝”。
阿宝一听这声音就转头去看,瞧见石晓晓却懵了一下,转头又想起来,似乎是叫“小姨”。对上石晓晓期待的眼神,近乎本能自救一般,突然发甜地叫了一声“小姨”。
石晓晓听得心花怒放,连忙把阿宝抱起来,心情极好地说道:“你看,你娘和外公外婆在揉面团呢!”她说着就将孩子往案板边上抱。
江乔正是有几分想借机教育孩子的心思,却被石晓晓的出现给打断了。
石晓晓毕竟不是阿宝的爹娘,也没想要对阿宝严厉些,见阿宝对着面团好奇地伸出爪子她也没有阻止,只是维持着习惯要阿宝先洗手再玩。
江乔看她如此,也没插话,默默注视的眼神倒是松动了点。
阿宝得了一块小面团便对那可以随意变形的东西产生了兴趣,既好奇又新奇。
圆圆瞧见阿宝得了玩具自己没有,“呀呀”晃动着手臂,肥嘟嘟的手像是想去抓那阿宝手里玩儿得不亦乐乎的面团。
江乔知道圆圆这般年纪,难有能听明白话语的时候,满脑子都是一意孤行的好奇心,也不说她,只轻轻碰碰小丫头的手心,让她抓住自己的手指。
哪知江知云不乐意,捏了两下手指就将自己的小胖手挪开了,还是对着阿宝“啊啊”叫着,嘴里着急得连“哥哥”都喊变声了。
石晓晓瞧阿宝有趣,没分心看圆圆。阿宝倒是先将圆圆那叫“哥哥”的声音注意到了——小哥哥亲自教了好久的“哥哥”,最后得到的也只是一声“哒哒”。
“妹妹?”
阿宝奶气的声音让石晓晓看见了圆圆的动作,转头问江乔:“姐夫,让圆圆也来玩一玩儿吧?可以吗?”
石眠眠闻声看了江乔一眼,笑道:“我们家的姑娘小时候都玩儿过面团,盯着点别误食了就成。”
江乔点点头,这才用润湿的帕子给圆圆擦小手,将孩子带到了案板前。
石眠眠正揪下一块面团搓圆要递给女儿,哪知江知云趁着父亲弯腰让她去接面团时,突然伸手拍了一把案板上还没收下去的面粉袋子!
“嘭!”
面粉飞扬,将她亲娘糊了一脸白面粉!
石晓晓和自家爹娘太明白这动静了,闪得不是一般的快;江乔担心小圆圆吸进肚子里,飞快将孩子护在了怀里,自己也就是衣袖上蒙了一层面粉。
石眠眠轻咳两声,顶着一头白面问江乔:“圆圆没事吧?”
江乔换手抱了孩子给她看,低头勾了勾唇角,假意用另一只手掩唇咳了咳,正色道:“我护着呢,没事儿。”
石晓晓抱着阿宝一凑近,一大一小瞧着石眠眠的模样顿时不厚道地笑了。
“哈哈哈哈,姐姐,瞧你那样!”
“哈哈哈……”
自从嫁给江乔,石眠眠惯爱学些江乔的斯文秀气,这时也忍不住了,娇声斥骂:“瞧你两个小坏蛋,就知道笑话我!看我不收拾你俩!”
“哈哈,才不让你这大花猫抓到我们呢!对不对呀,小阿宝!”
……
顷刻间,这小间里一阵鸡飞狗跳,热闹非凡。
舒亦钦认认真真仔仔细细收拾着碗筷,却听见了自家媳妇儿那张扬的笑声,摇摇头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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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做事,脸上带了笑意。
他正是心意松弛心情舒畅之际,突然停住手里的活儿,猛地抬头看向无人的院子,霎时如疾风一般射了出去。
石晓晓说了要来看便是真的要来看。舒亦钦那点清理家务的本事,她也算是体会了几天了,好不容易才和姐姐笑闹完,这才抽空来看舒亦钦。
洗碗刷锅也不算大事,可她还是有些担心舒亦钦给爹娘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这也才有此举。
毕竟有江乔这个斯文商人在前,也不能叫自家相公给比了下去吧?
石晓晓一出里间就看见舒亦钦站在院子里望天。
“弄完了?”石晓晓问完又问,“你站在院子里做什么?”
舒亦钦视线飞速扫了一圈,转头对石晓晓点头道:“闷在厨房洗了会儿,出来吹吹风,透个气。”
“这秋日的风怪凉的,你也不怕!”石晓晓说着拽起舒亦钦的小臂就往厨房走,“真是不怕着凉……”
两人一块儿看了看锅碗瓢盆,石晓晓心中还算满意,也算是松了口气。她还是有些担心舒亦钦主动做事儿却帮倒忙。与其那样,还不如不帮。
不过也还好,能将厨房收拾到这个程度,至少不会被爹娘念叨了。
“看来你洗碗刷锅还是可造之材哦!”石晓晓忍不住逗了舒亦钦一句。
舒亦钦像是没听出来是玩笑话,竟然有些认真地答道:“原本我也不太会,爹娘向来心疼我,也不让我做这些,不过我好歹也借过几回你家的蒸屉碗筷,又看岳父岳母洗了几次,自然还是学了些的……”
石晓晓听他这话有些不是滋味,模糊间觉得这就像是自己逼他做了他本不用做的事情,可想想又觉得奇怪:“难道,你在自己家从不帮你爹……公公婆婆做点事儿吗?”心中却有些疑惑,莫不是这家伙还是个什么大家少爷,十指不沾阳春水,特精贵的那种?
舒亦钦见她临时改口,心中熨帖,本也无意瞒她,略带几分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也不是什么大家少爷,只是小时候生了场大病,那段时间爹娘总有些担惊受怕,不愿让我有半点辛苦。我后来出门闯荡,又不爱自己煮些吃食,总买些现成的……”
石晓晓一听,脑子里出现的东西被她瞬间抓住,惊讶出声:“你来江城这么久,从来没有自己煮过饭?”
舒亦钦不知这自己煮不煮饭有何不妥,半是奇怪半是忐忑:“没有。”
石晓晓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想起了之前舒亦钦在巷子里的传言,说他的工钱远不足他买一回酒肉吃……
前些日子帮他收拾整理家里的东西,也不见他买菜,光是提些做好的饭菜回来。那些饭菜没多精致,却也不是多粗糙的卖相,应是有些价钱的。而他俩当时成亲的开支怕也不小吧,也没见他提过。
平时他接的那些散活能是什么价,石晓晓心里大致有底,就算他一天能跑三四家,也经不起他这样挥霍!
“所以——”
石晓晓在舒亦钦微微纳闷的目光中震惊地看向他。
“你其实很有钱,对不对!”
41. 第四章 归宁居(5)
舒亦钦仔细瞧了瞧石晓晓的神态,见她似乎除了惊讶之外并无太多惊喜或惊吓。
他眨眨眼睛,笑嘻嘻地说道:“也不算多有钱吧,大多是我小时候存的老婆本,用来养媳妇儿的。”说着,他看向石晓晓的脸上绽放了大大的笑容,眼中晶莹璀璨,仿佛能映出烟花来。
不防他作出如此回答,石晓晓心如鹿撞,脸上发烫。可转念想起他与自己的约定,又生出一丝黯然来,放弃去猜测他话里的人是不是自己。
舒亦钦见石晓晓红着脸撇开头,只当她是害羞了,琢磨着自己还要不要说得更清楚一点,却担心若是自己太过直白,反而教她认为自己此前居心叵测目的不纯。想了想,还是慢慢来吧。
“对了,一会儿我出去一趟,你就不用等我回来了。”舒亦钦想着自己的安排,便同石晓晓知会一声。
“去对面院子?你又有什么东西忘了拿吗?”石晓晓疑惑地盯着他,不知道他那记性到底是有多差。
“嗯。”舒亦钦点点头,“不是说好明日去小青山玩儿嘛,我觉着有些东西能用上,便去取一下。”
石晓晓不疑有他,反正这人隔三差五就要钻回自己的院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偷偷摸摸回去看他那些宝贝瓶子宝贝册子。石晓晓懒得追究,说来隔得不远,而他也会掐着点回来,倒也没什么好在意的。
“知道了,要是晚了我给你留门。”石晓晓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太自然而然,顿了顿又加了一句,“省得你敲门惊到圆圆阿宝了。”
舒亦钦心里熨帖,知道她就是死活嘴硬,权当她没说后面那句话,点点头便出了院门,轻轻将门掩上了。
石晓晓见他出去,又轻手轻脚地去了门边,拉开一条缝隙偷偷看他,见他进了对面的院门又关上了门,这才将跟前的门关上。
舒亦钦关上门,才微微侧头斜睨身后,唇边微翘,轻声叹道:“她还是在意我的。”言罢,便径直进了屋内。
石晓晓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他回来,又担心父母问及心头多想,便索性缩进屋里装作两人就寝了,反正爹娘看屋里点了灯也会留他们独处,不来打扰。
石眠眠一家四口陪着长辈做了些简单不易坏的糕点,耐不住两个孩子顽皮又将小家伙给带出了里间。
大概真的是玩儿累了,圆圆和阿宝比平日早困了些,石眠眠这才得空将自己一身的面粉收拾了,简单换了衣服,又同江乔给两个睡得迷糊的孩子换了衣服,便和江乔守着孩子睡觉。
夫妻两人放低声音,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
石眠眠温言道:“晓晓这夫妻俩还真是孩子似的,一个闹着非要洗碗,一个就来捉弄我,还没做几件事儿呢,就跑屋里休息了。”
“到底孩子心性,平日里怕是捡懒惯了。”江乔说着,趁着妻子视线停留在孩子身上,目光往石晓晓夫妻住的屋子望去一眼。
石眠眠拍了拍孩子,面露慈爱,嘴上却是不依不饶:“不许说我妹妹!她不过就是淘气了些。”
“好好好,那说的便不是她。”江乔见她少了平日的端方作态,明白她是回娘家笑闹了一番,心神松弛了许多。很想告诉她其实这样就好,不必……
“嗯……,可是舒亦钦好歹也是咱们妹夫,这样说,是不是不太好啊?”
果然,只要不是自家亲妹妹,说说也是无妨的吗?江乔不禁好笑,觉得妻子有几分护短的可爱。
待妻儿睡下,江乔不禁心事重了几分,犹豫间便打算出门吹吹夜风,让自己能够清醒一点,好好思量一二。
他轻轻掩上门,看见妹婿两人和岳父岳母屋里都没有了灯,便长长叹了一口气,纾解着胸中藏着的那一口闷气。
这时,屋顶上的瓦片突然响了两声。
这么快就来人了?江乔惊异往屋檐上望去。
一水长发伴着个脑袋从屋檐上倒吊下来,惊得江乔差点被自己口水呛死。
“咦,姐夫?”舒亦钦趴在屋顶边上,伸长了脖子往下看。
“妹妹妹、妹夫。”江乔毕竟喜文没习武,骤然见到这不可思议的一幕,嘴巴结结巴巴才把称呼给唤了出来。
好在两人都顾及院里其他睡觉的人,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
舒亦钦暗赞自己万事有准备,轻手轻脚缩到边上,顺着早就搭好的梯子爬了下来。
江乔有几分心惊,不知道这番响动,为何他和妻子聊天时半分也没有察觉到,莫非真是两人说得太过忘情,只顾彼此而忘了周遭?这人不会是来窃听的吧?
舒亦钦见江乔未曾挪动一分,走到江乔跟前笑了笑,很是刻意地问道:“姐夫睡不着?”
江乔不答,反倒是看了眼屋檐和房门,问舒亦钦:“不知阿钦夜上房顶是为何?”
舒亦钦突然想起来,自己方才踩的那片房顶之下住的是石晓晓姐姐一家,顿时福至心灵:“啊,姐夫一家住……姐夫千万莫要误会,我只是帮晓晓拿回被猫儿叼走的珠花而已。”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两串红色的小珠花。
那小红珠串成的珠花看着陈旧,红色的小圆珠斑驳褪色。
江乔见那珠花眼熟,似是曾经见过,估摸是离开江城之前见过的东西。若说石晓晓心爱无比,非要舒亦钦深夜寻回,倒也还算说得过去。
“寻到了便好,若再上房顶,还是白日里的好,省得叫人以为家里进贼了。”江乔面色语气还算和善,说出的话却有些不太中听了。
舒亦钦自知理亏,也不多加辩解,只道:“打扰到姐姐姐夫了,是我的不是。下次我会注意的。”
还有下次?江乔看着舒亦钦,觉着这话仿佛是故意和自己抬杠。他一口气憋在胸口,只觉自己这姐夫当得实在有几分窝囊,多说他几句反倒像是在和小孩子争论一般,易显计较而落下乘。
江乔实不知,这不过是妹夫气自己的开始。
次日,石茂山夫妻少量做了些包子馒头,简单出了个早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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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来往食客聊了几句,便关了铺子。
一家人盼着齐聚出游,早早便将东西收拾妥当。因着要带着两个孩子,便多了些大大小小的包裹,看起来不像是要准备出游,反倒像是要准备举家搬迁。
一行人正打算顺着杨柳巷子抄近路出城,走到小门要出去,却被舒亦钦叫住了。
“岳父岳母,姐姐姐夫,晓晓,我们走这边吧!”
舒亦钦提着手上的食盒包裹,指着石家院子另一边临大道开的门。
石家院子图方便,不仅杨柳巷子边开了小门,还在另一侧临大街的位置也开了个小门,只因平日常在杨柳巷子来往,这一处倒是很少用。
石晓晓和舒亦钦相处了一段时日,也算摸得着点脾性,知道这人做事儿不会没头没脑,便没有那么多犹疑,直接过去开了门。
石晓晓开门的瞬间看清了外面,愣了一下,回头看向舒亦钦:“你弄的?”
舒亦钦原本还有几分淡定沉稳,被她这般一问,却生出一点儿不自在,嘴边的话也不禁多了几句:“也就是担心岳父岳母早起操劳不能好好休息一番,万一一路行去累着了,也不能在小青山玩开心……姐姐姐夫又要带两个孩子,要是一路抱着,也会累,毕竟小青山还是挺远的……”
不想他如此周到,石晓晓心里高兴。正是愉悦之时,一连串细小的“啧啧”声从门外传来,石晓晓下意识瞧向外面的人,拿不准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念着舒亦钦是好心,石晓晓便招呼一家人出来。
门外停着一辆马车。
马车上坐着一个马夫。
马夫见他们都出来了,便从车上跳了下来,将马鞭交给了舒亦钦,说道:“客人请用,日落之后,切莫忘了交还马车。”
舒亦钦点点头:“放心。”
“客人若是还有什么需要,记得再多照顾照顾我家生意啊!”马夫说完,作揖离去。
听着那句“我家生意”舒亦钦皱了眉头,看着离开的背影,总觉得身量看着眼熟。
虽有疑惑,但无暇追究,他不好让一家人久等,招呼人坐到车里挤挤,自己则坐到车外赶起车来。
马车大小中等,勉勉强强能够坐下几个大人,只是多了两个孩子后就显得挤了。
江乔见状,便打算和舒亦钦一块坐车外,哪知石晓晓比他更快,撂下话让他照顾孩子就起身去了车外。
同为女婿,同为丈夫,江乔自觉没有舒亦钦考虑的细致,感觉自己被比了下去,心里纵然憋屈也只能坐在车里陪着岳父母及妻儿。
胸口那股子闷气又重了几分。
难受!
石晓晓寻思舒亦钦昨晚溜出去是为了偷偷借马车,感动与甜蜜交织,还是有点好奇地问舒亦钦:“你为什么瞒着我呀?”
一双眼睛盈盈发光,看人如有情深,似要将人刻进心里。
舒亦钦驱马前行,未曾看她模样,闻言却是不由僵直了脊梁。
42. 第四章 归宁居(6)
“舒亦钦?”
见舒亦钦不理自己,石晓晓又叫了一声。
舒亦钦这才看向她:“怎么了?”
“你昨晚偷偷去借马车怎么不跟我说啊?”石晓晓道他是体贴一家老小,但也是好心办事,也没必要这样藏着掖着。
听她这般温温和和地同自己说话,舒亦钦有些不自在,随口就胡诌:“我这不是怕你说我乱花老婆本嘛!”
石晓晓知道他又在胡说,捶了他手臂一下,转瞬间突然反应过来,这马车花了钱!他不是借的,是租的!
不知怎么,石晓晓的脑子一下就转到那笔欠债上面了,小声警惕问:“你不会把这算我头上吧?”
舒亦钦顿觉好笑,换手握住马鞭,用离石晓晓近的右手点了一下她的额头:“你一天想些什么呢?咱们不是说好了吗?等事情过了再说吧。”
听到他这样说,石晓晓心里生出一分恐慌,不太想面对那个时候,忍不住嘀咕道:“就这样不好吗?”
“什么?”舒亦钦侧身靠近,耳朵凑到石晓晓跟前问,“你刚刚说什么。”
石晓晓看不见他含笑的眼睛,暗自气恼这人都对自己那样亲近了,还要自己开口说那些话吗?抬手就软软将他的头推开。
舒亦钦低下眼眸,轻声呢喃:“我也想一直这样啊。可是,并不能一直这样下去。我还想……”
石晓晓觉得自己似乎是听见舒亦钦说话了,可是她的耳力不及舒亦钦灵敏,她想听清他到底说了什么,不禁抓住了他的袖子。
“驾!”
哪知舒亦钦突然发声驱马,马儿瞬间加快了速度,石晓晓没坐稳差点栽到车外。舒亦钦当即手臂一捞,将人搂在身侧固定,又认认真真赶起马车来。
石晓晓贴在他的臂弯里,患得患失,又惊又喜。这温暖又稳固的怀抱,总会让人生出无限的眷恋与遐想。
他总是这样子。
有意无意地表露着他对她的在意和保护。
石晓晓觉得,或许真的是这甜丝丝的味道太诱人了,让人真的很想知道真正的谜底。
她才乖乖依偎一会儿,就伸出手臂去攀舒亦钦的肩。舒亦钦以为她血脉不畅想换坐姿,便松了几分力道。
哪知她竟然按着他肩,凑到了他的耳边,声音甜软而近,却有着不甘心的味道:“你到底是不是喜欢上我了呀?”
舒亦钦一颤,心潮澎湃,哪儿还有心回答,侧头寻了那唇瓣的芬芳便吻了下去。察觉怀里的人有些发软,这才舍得离开,用手臂环腰与她借力支撑,放过了那片娇艳。
石晓晓一想到马车里还坐着家里人,臊得不行,连忙推舒亦钦,细声细气地说:“放开我呀。”
水润唇色在前,舒亦钦轻啄一口,像是耐不住了一般埋头在她颈窝流连吐息,亦像是不甘心,近乎软言一般在她耳下低喃:“我怎么可能放开你?”
石晓晓心头一震,瞪大了眼睛,像是攀爬了数日也无法越过的高墙突然出现了豁口,墙后挡住的阳光突然迎面扑来,不再躲藏。
她轻轻抽出双手,捧起那仿佛撒娇一般的脸,让他看向自己的眼睛,既忐忑又期待:“你说话算话?”
舒亦钦分明明白她的意思,却像是闹别扭一样不肯看她的眼睛,总是错开目光,嘴上却没好气:“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见他竟然反问,石晓晓好笑之余也有些气恼,两手齐上揉捏舒亦钦的脸,悄声道:“你是不怎么骗我,可你也不见得有多老实呀舒亦钦。”
“我怎么不老实了?”舒亦钦的脸被搓得变形,说话嘟嘟囔囔的。
“你不知道?”石晓晓恍然觉得那个让人上火的舒亦钦又回来了。
“不知道。赶马车了。”舒亦钦别别扭扭地挣开石晓晓的手,嘴上说着要赶马车,却还是留了一条手臂轻轻将人护在怀里。
石晓晓见撬不开他的嘴,听不见自己想听的话,心情也不太好,扭着身子不想让他圈着,却又敌不过他的力气和巧劲。
马车行到小青山下,车内的人这才出来透透气。
石茂山夫妇、江乔夫妇双双下车,都发觉了舒亦钦这对小夫妻之间的怪异。若是关心问上两句,这两人又半分不肯松口,光说没事儿一点也不透露,也不知道在倔强什么。
两个小孩子一下地就兴奋起来,江乔石眠眠嘱咐了好几遍,还是有些闹腾,撒丫子就想乱跑。
石茂山李春则是想舒展一下老胳膊老腿,言说想走动走动转一转。
小青山也不高,步行上山快则一刻钟,慢则两刻钟。
一家人商议后,便打算带着孩子一边走一边玩儿,赶着马车慢慢上山,孩子要是累了就上马车休息会儿。
江知恒一得允许,就在几个大人眼皮子底下疯跑起来,时而摘几个野草野花树叶子给几个大人分点,时而又指着山间突然出现的小动物惊喜叫着要妹妹去看……
江知云还小,没这个阿宝灵活,却又十分好奇,分外想跟着一起跑,好不容易挣扎着有了踩在地面的机会,趔趔趄趄没走两步就一脸栽向地面,惊得一行人赶紧护住,完全不敢由她性子到处走。
石晓晓跟着一起逗两个小娃娃,本也是笑呵呵的,一发现舒亦钦靠近,就收了笑容躲一边去。
舒亦钦也不着急,立马像个跟屁虫一样跟上。
“这两人怎么回事,出门的时候不还是好好的吗?”石眠眠疑惑问江乔。
“年轻人,闹闹小脾气嘛,估计一会儿就好了。”江乔并不打算和妻子分享自己的发现,他可不想让石眠眠注意到那两人到山下时就有些泛粉的脸颊。
石茂山夫妻却是知道这两人成亲前就有些欢喜冤家的意思,想来吵吵闹闹也能加深感情,这闹点小别扭也不是什么大事,应该是没什么事儿的。小外孙们还逗弄不过来呢,谁有空替这两个解决这点小事啊?
石晓晓和舒亦钦两人一躲一追,倒是渐渐偏离了行车上山的道路,慢慢钻进了林间的小道里。许是两人这会儿心里就顾着彼此,没太注意家里人,一路跑偏了都没注意到。
而石家几个过来人,只当他俩有些小甜蜜要藏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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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偷偿,也就没有阻拦。
“你别躲我了成不成?”舒亦钦有些无奈,他对石晓晓实在强硬不起来。
“你别跟着我了成不成?”石晓晓被这人撵着追,想拿他出气又下不了狠心,想躲他又甩不开。
“我不跟着你,我跟着谁啊?”舒亦钦叹息一声,看向石晓晓。
“你爱跟谁就跟谁!”石晓晓说罢又要跑。
“我就爱跟着你!”舒亦钦看她又要跑,连忙伸手抓人。
石晓晓被他这话惊立当场。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
石晓晓捶打着靠过来的身躯,不知不觉已将心里的话说出口了。
“又是怎样?”舒亦钦实在不知她究竟在烦躁些什么,却又想知道原因。
他还是这样仿若无辜的样子。石晓晓心头升出一丝无力,垂头丧气地埋头在舒亦钦地怀里。
“这话,我真的只问你最后一次,你能不能好好回答我?”石晓晓眼带祈求地望向舒亦钦,“如果你这次不回答,我就当你从来没有这样的想法。以后,也不要再……”
舒亦钦不知她怎会流露这样的神态,他一直以为她都是神采奕奕、开开心心的。面对这样的石晓晓,心就塌陷了一块,仿佛只要她问,无论问什么,他舒亦钦都愿意和盘托出。
“你问吧,我答。”
舒亦钦将她抱在怀里,双目注视着她,柔声截断了她的话。
“你喜欢我吗?”她的声音怯弱而易碎。
没想到是问这个,舒亦钦怔忡一瞬,却也只能苦笑道:“喜欢啊。”这么久了,你都还看不出来我喜欢你吗?
没有预想当中那么喜悦,石晓晓更多的却是不解:“那你为什么……?”
“不肯回答吗?”舒亦钦声音里带着苦味,却还是娓娓道来。他知道了,这是石晓晓的心结,无法隐瞒下去,也不敢再隐瞒下去。
“回答了,我又该从何解释呢?明明说好只是交易,我却先越线,主动同你亲密无间。明明是我先跨出去纠缠你的,却又不敢承认?
“我当如何解释,若只是交易,我为何如此撩拨于你,又为何要亲近于你?明明交易当中并未要求这些,明明是在未确定你心意之时,我却……?我当如何告诉你,只要你以这样的身份在我身边,我就不可能轻易控制住自己?我就会由着自己靠近你?更不可能在你成为我妻子后再轻易放你走!
“我们的交易,本来就是,我给你的骗局。是我试着将你骗到我身边的骗局。
“也许你会觉得奇怪,我们见面不过数次,为何我就盯上了你呢?我当如何承认,从一开始,你就在我预想过的无数次算计中,是我势在必得的人?
“可是,我又该如何告诉你,我原本也不想这样开始的,我原本也想过其他的可能,也想过其他的方法……我也想完美无缺地出现在你眼前,让你更早心动,更早喜欢我……可是,……
“可是,当你那天在巷子口撞到我的时候,一切就不能再如我所愿了。我比预想的,更早遇见了你!”
43. 第四章 归宁居(7)
舒亦钦的一番回答让石晓晓瞠目结舌,她一方面心惊这人竟给自己设套,一方面也惊讶他居然坦诚他很早就已经喜欢自己了。
却也不得不说,舒亦钦是足够了解自己的。
他一旦松口回答了,她就会经不住心中的好奇,必定会层层盘问,最终还是会问到这个地步。
故此,他这般回答,便是在自己开口之前将这层层答案告诉自己,主动自觉到让人吃惊。
舒亦钦说完便像泄气一般,抱着人一屁股坐在地上。虽是瞬间,却也快速用手臂搂住人变换了个姿势,让石晓晓稳稳侧坐在自己怀里,没让她沾一点儿灰。他将额头抵在石晓晓一侧手臂上,委屈又放任般说道:“我此刻能说的,就是这些了。再多的,我……等日后你愿听,我再说。”
石晓晓的很多疑问有了答案,可依旧还有很多疑问没有答案。她试着问舒亦钦:“你还有什么,不能告诉我的?”
“时候未到,便不能告诉你。我……”
在舒亦钦纠结之时,石晓晓想起了张老胡子的那一套,什么天机不可泄露,什么须静待时机方可,明知道是借口,却莫名其妙有了些许的释怀。
原本她最想知道答案的,不就只有那一个问题吗?
他给的答案不是最好的,却也够直截了当。
“可是,你还有多少秘密呢?”石晓晓有些发愁,不知道还有多少是自己不知道的。
“我……”舒亦钦开不了口。
“那……我再问你几个问题?”石晓晓戳戳舒亦钦的胸口。
舒亦钦不敢看她,垂头闷声道:“你先问问看吧。”
“哼,你这人还真是……”石晓晓瘪嘴,隔了好一会儿,才问,“你还有没有妻妾儿女?”
这个问题有点古怪,舒亦钦还是闷声回答了:“我就你一个媳妇儿。”
“你还有没有别的婚约?”石晓晓不放心。
“没。就只去你家提过亲。”
“那你爹娘是真的知道你娶我了吗?”
“是真的。我带来的东西,说是他们置办的东西便是他们置办的,并无半句假话。”
“那……他们乐意吗?毕竟我瞧你家还算小有富裕,家里应该不错。”
“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哪有不乐意——”舒亦钦突然抬头看向石晓晓,很是纳罕,“不是,你到底是想问我什么啊?”
“有件事,我一直觉得很奇怪,但平日里若是问你又觉得不太合适。我想问成亲那日啊,我到底忘记了什么,要你这样捉弄我和我家里人?既然不是这些原因……”
“你还是没想起来啊。”舒亦钦现下已有些破罐子破摔了,哪里还有心思继续用这事儿逗弄她,便也如实相告,“成亲前些日子,我不是受伤了嘛,你还来看过我。”
“嗯。”这事儿石晓晓还记得。
“你还问过我想吃点什么。”
“嗯。”
“然后你再也没来过……我第二日饿了一整天。”
石晓晓突然想起来,那天姐姐一家回来了,家里人实在是太高兴了,高兴得忘乎所以了……
“若不是东东那小子想在我这里换糖吃再挣点铜板,我怕是得饿到成亲为止……恐怕到时候你也不知道自己嫁的到底是人是鬼了。”
“你瞎说什么呢!”石晓晓带着愧疚心虚轻轻敲了舒亦钦的脑袋。
哪知舒亦钦更是心酸了:“那天以后,你也好,岳父岳母也好,谁都没再关心过我,来看过我……连婚期将近,也没谁说要和我再商量一下。我怕这事儿就这样黄了,只能想法大张旗鼓让你们在众目睽睽之下认下这门亲事,只有板上钉钉了,那才是想推也没法推了——总不能叫李玉那厮捡便宜啊……”舒亦钦说到后面,声音便小了。
石晓晓听着他这段憋屈的心里话哭笑不得,真是没想到成亲那日的新奇经历有一半竟然是自己和爹娘无心促成的。
也不知道是该说这个家伙当机立断还是太爱计较。想着他在自己不知道时候也可能和自己一样患得患失,竟有种可笑的同病相怜之感滋生出来。
石晓晓觉得自己头疼啊。
她和舒亦钦,好像很难确切地分出对错来。
“那,一会儿时机合适,你同我爹娘说说,别让他们误以为你是心存恶意才那样做的?”石晓晓尝试着推了推舒亦钦。
舒亦钦见她说话放软,心道奇怪,却也有些执拗:“原本我是想同他们解释的。可今日我能说的都在你面前说尽了,若还要我再同他们解释一番,我很难再下定决心开口了。何况他们也没怎么问过。还是,还是你去说吧。”
瞧他那似乎打算放任自流的模样,石晓晓好笑地抚了抚他垂下的头:“好,我去说。”
这么好说话?舒亦钦觉得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忙不迭抓下石晓晓的手按住,抽出另一只手按住了石晓晓的额头,一脸奇怪:“没发烧啊。”
石晓晓送他一个大白眼,一巴掌拍掉舒亦钦的手:“你才发烧!你才脑子糊涂呢!”说着扯开舒亦钦的手,一得自由就拍屁股就走人。
她也就看着凶恶,其实下手也轻,没用什么劲。
舒亦钦见她又闷头往前冲,连声叫着“晓晓”也跟了上去,末了还加了句“再往前,就离马车更远了!”
更远了?石晓晓站定发了会儿憨,就在舒亦钦走到身后时突然掉头,一下子撞进了他的怀里。
舒亦钦下意识将她抱住,但那脑子像是转不过弯儿来一样,糊里糊涂地问:“你到底生气没有啊?”
石晓晓拍开他,横了他两眼,一字一顿道:“生、气!”
待守在马车边上的几人看见石晓晓两人回来时,个个心里都觉得不可思议,这两人新婚燕尔,竟然没看见什么旖旎暧昧,难道就没半分躲起来亲热的小心思?
不过这事儿也不好问,都当做他们走远玩了一圈又回来了。
阿宝圆圆玩儿累了,便趴在马车上睡了。石眠眠也跟着上了马车,留在一旁照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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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茂山李春两人活动得差不多,便也上了车。
江乔以为石晓晓和舒亦钦还要独处一会儿,便要跨步上车。哪知石晓晓突然出声:“姐夫,我能和你换换吗?”
看了一眼舒亦钦,江乔让开位置让石晓晓先上了车,这才和舒亦钦一块儿坐在了外面。
马车慢慢加速,等到速度平稳后,江乔才好奇问道:“你俩这是怎么了?”
舒亦钦挥着马鞭不欲多说,摇摇头,不怎么搭理地回了句“没什么”。
这两人坐在一块儿无趣许多,根本聊不起来两句话。
突然,马车内传出了一阵惊呼!
舒亦钦悠闲晃荡的腿顿时收回,蹲在车上灵活转身,一下撩开身后的车帘,双目如炬蓄势待发。
那速度,那敏锐,江乔自问是比不过的。
车内石晓晓正起身打算掀车帘,并无异常。舒亦钦眼中的火焰霎时散去,看向石晓晓不明所以。
反倒是石眠眠出声说话:“哎呀,真是心有灵犀。”这赞叹也不过须臾,她便叫了江乔,“相公,阿宝醒了,你快进来。”
舒亦钦闻言,回身勒停了马车,等石晓晓和江乔换位置。
等这两人各自坐定,舒亦钦又赶着马车往山上去。
行车间,舒亦钦有些不放心,问石晓晓:“刚才你们为何在车内惊呼,是发生了什么事?”
石晓晓这会儿心情奇好,有些无所谓道:“没什么,不就是你不愿意说的事情我去说了嘛。”
舒亦钦有些尴尬:“你全说了?”
“不就是你觊觎我的美色已久,担心我被李玉的花轿抬走,才故意大张旗鼓闹得尽人皆知的嘛。强行赶鸭子上架,让我嫁给了你啊。他们只是惊讶,平日看不出来你是个猴急的……唔……”
过了好几息,舒亦钦才松开石晓晓,瞧着她涨红的脸,低声同她咬耳朵:“你知道就行了。”
石晓晓感受着他停留在耳边的呼吸,生出一阵羞恼,连忙一掌将他的脸推远,怒道:“好生赶你的马车!”
“嗯。”舒亦钦这下规矩了很多。
一行八人上了山顶,寻着了蜿蜒浅溪,看见了五彩秋叶,也望见了远山重峦。
几人寻了一处平坦之地铺了粗布垫在地上,守着两个孩子在上面打滚爬闹,吃着自家做的甜点吃食,聊着闲话家常,一派其乐融融,极尽幸福美满之意。
若是时光驻留此刻,那也是极好的。
只是江乔一家终是要回去的,此番探亲原本只计划了数日,不曾想遇上了石晓晓嫁娶之日回门之期,又延长了几日;瞧见石茂山夫妇很是疼爱两个孙儿,心心念念要捧手心里,便又延长了几日……一拖再拖,还是拖来了江家催促归家的信件。
石茂山夫妻再如何不舍,也不能阻止女儿女婿回家。挽留了几日,还是不得不面临大女儿一家的离去。
只是,最后这几日。
却是发生了舒亦钦和江乔都始料未及的事情。
44. 第四章 归宁居(8)
是夜,正是众人安然入睡之际,一人夜行,翻|墙进入石家院子,院内一屋似是得了暗号,“嘎吱”一声开了门,走出了一人来。
虽说此夜无月,不能瞧个真切,但仍有月色落地,也能大致瞧见点轮廓形状,叫人能看出个人形来。
从屋里走出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石眠眠之夫,江乔。
江乔走到夜行者跟前拱手示意:“这位壮士,你来了。”
“壮士”没吭声,却在他躬身拱手施礼时,突然后退几步避开了,似乎不愿受这礼。
江乔似也察觉到不合适,稍正神色道:“此事与我家人无关,他们并不知情,还请壮士切莫要为难他们。”
“办得怎么样?”对于江乔的请求,“壮士”并未回应,声音瓮声瓮气的,像是罩了个面具般。
江乔不敢追问,叹息答道:“并无所获。你家主人要找的东西,我这些日子既没见过,也没听谁说起过。若是要我再探查一二,还需多点线索才行。不知那消息是从何而来,若能知晓根源,或许也能从中寻得契机。只是,我所余时间不多,家中盼归的书信已至,再拖下去,也不似我惯常行事,更易叫人生疑。”
“时辰若到,照常行事即可。”
“如此便谢过了。”江乔又行一礼,觉得背上的重压又轻了几分。
“壮士”不多言,侧身避开江乔,一个转身疾步快跑,借力上墙,翻身跃起又出了院子。看起来是急速而劲道的动作,身姿奇妙轻巧,没有弄出一点儿声响,唯有带起的那阵风证明他来过。
目送壮士离开,江乔松了口气,心里却觉得奇怪,这人没有获取到任何消息就放过了自己,难道被驱使来探听消息的不止自己一人?可有人既然以极大的利益交换诱使自己来,也不像是留了后招的样子。这当中的怪异真是叫人想不通。他细想前后,生怕自己一个疏忽害了身边的妻儿。
他江家早就举家迁出江城,若再要回来,名正言顺的理由就只有石眠眠回娘家了。石眠眠想回娘家看看,他便推波助澜一道前来,借机完成自己要做的事情。
只是,石家依旧如那些年一样,不过是巷子中的老商户,做的也不过是些寻常的事。就连那个看起来似乎有些不寻常的舒亦钦,虽然有些功夫底子,但也是做些寻常事。在石家呆了数日,仍是摸不着头绪,没有什么特别的。
江乔一个人在院中站了半晌,想不出个所以然,平复了心境才转身进屋。
约摸半刻钟,一个身影又翻墙而过,看那动作身形却是先前那位“壮士”。
“壮士”去而复返,却又比之前更加谨慎小心。
他躲在墙角下更深的阴影里,暗中观察了一会儿,确认院中再无其他动静,这才轻手轻脚地走到院中自言自语:“这个江姐夫到底在干什么?难道在帮什么人找东西?”
既然称江乔为“姐夫”,此“壮士”便不会是别人,只能是舒亦钦。
舒亦钦偷摸搞自己的事,就是不想被逮个正着。他看见江乔的时候,吓得不轻,还以为会被抓现行。
哪知江乔看见他一个蒙面而来的夜行者,不仅没有丝毫惊讶,还显得有点太过恭敬。
发现异常,舒亦钦没能忍住试探的想法,变着声音套江乔的话。也不知道江乔是不是真的缺心眼,和人接头什么都不验证,反而两句话就老老实实交代了自己的目的。
言及“找东西”,舒亦钦想起之前有人向自己逼要东西的事,莫名觉得江乔的目的似乎也是关联的。
毕竟,江城这段时间能让城中暗藏势力有所留意的,也就那么一件事,那么一件东西。只不过有些知道内情的人想独吞,担心引起别人的觊觎,故意隐藏关键放出假消息,这才误导了不少人,以为要找的是什么价值连城的东西。
那么,江乔也是其中一人吗?
他到底是只知表象的那拨人,还是清楚内情的另一拨呢?
舒亦钦此刻对江乔有了新的认知,也生出了戒备之心。
翌日一家人一块吃饭,舒亦钦不知怎么手滑,打翻了手中的汤碗,泼了江乔一身。江乔直说没关系,起身去屋里换了衣服。等他跨出房门,便不慎踩到不知哪儿冒出来的菜皮,“呲溜”一下滑倒在地,滚了一身灰,于是又去屋里换了一身。难得石眠眠将儿女交到李春和石晓晓手里,主动要出门买菜,江乔便跟着一块去了菜市,两人在鱼摊前挑中了一条大黑鲤鱼,江乔便伸手去提,哪知那鱼儿突然挣扎起来,甩起尾巴打了江乔一身的水……
走过滑脚的鸡蛋液,堪堪躲过路前突然泼出的洗菜水……江乔好不容易才护着石眠眠回到了石家。
很是不得已,夫妻两人又换了一套衣裳。
一路尾随的舒亦钦琢磨了好一会,终于确定江乔不是习武之人,只不过是有几把力气的普通男子。
习武之人再如何小心,很难将一些小细节隐匿,譬如习惯、譬如神色、譬如感知,有些东西就算记忆忘记了,但身体还是会记得。遇见突发状况该如何闪避,迎面而来的困境当如何应对,一些下意识的行为是无法避免的。
舒亦钦为此将江乔试炼了一番,最终得出了肯定的结论。
既然如此,他不太可能触碰到事情的核心,最多就是一个无足轻重的马前卒罢了。
舒亦钦重新审视完江乔,稍加放心。
江乔来江城定然是有接头人的,不过,不管他的接头人是谁,只要有他舒亦钦在,定让他们连个面都见不到!
舒亦钦说干就干,这几夜,等石家院子的人都睡下,他便偷溜去房顶坐镇,管他毛贼暗探,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江乔本是在睡梦之中,奈何心事重重难以谁安稳,耳边突然听到一声微弱的撞击,整个人一下惊醒。
莫非,又是那位壮士来询问消息了?
江乔皱眉,却也不得不披上外衣去面对“不速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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估摸是因为近来“价值连城的宝贝”甚嚣尘上,江城摸来了不少能力参差的飞贼,几个不长眼的盯上了石家院子。舒亦钦才飞起一脚踹飞一个,还没来得及了解情况,又跑来个同党!
舒亦钦心中不爽利,左右手齐齐开工,短刀飞镖齐出,刚命中一个要害,另一个就扑了过来。他只得让过来人,闪身退到其后,对着那屁股就踹了一脚,让这人直扑另一人胸口,生生压在了那胸口的飞镖上。
事态非常,舒亦钦断不会留活口泄露消息,给石家带来灾难。他抽出腰间备了多时的抹毒软刃,冲身上前,替两人抹了脖子。
这两人倒下之时,舒亦钦忙拎着一人后襟减缓声响,却疏忽了两人中间不过几枚飞镖相连,牵不住下方的人。飞镖一松动,下面那人便往房顶上瓦片砸去。舒亦钦大惊,虽伸脚救急,却还是发出了一声不太明显的撞击声。
舒亦钦想着动静不算大,立马着手收拾这两个麻烦,正拴绳子打包,就听见院子里有人开门。
“嘎吱——”
舒亦钦一愣,手里的东西不太好松开,再动作又怕声响太大惊动其他人,到时候要是发现他不在屋里,再解释起来也麻烦。
他思考片刻,干脆将那两个东西放身后,把拴住的绳头踩在脚下,自己坐在屋脊上,将身后给挡住。脑中预演着这院里出来的若是谁该如何对付。
不过低眼一瞧,便看见了江乔钻出来的头顶。
嚯,既是这家伙,那没什么可心虚的了。
舒亦钦暗自冷笑,看着江乔,等他先出声。
江乔本以为又是来找他的人,心中担忧却又不敢不上前。
可站在院子里又不见人影,便下意识四处张望,却是在厨房的屋顶上看见了一个坐着的人。
空中有月,淡淡的月光透过略厚的云层洒下,倒是叫江乔能大致瞧出屋顶上的人是舒亦钦。
舒亦钦动也不动,一言不发,没有一丁点儿打搅人的歉意,和之前被发现时截然不同。
江乔心虚,看见人了又不好不打招呼,只得干巴巴叫了一声“妹夫”。
舒亦钦勉强给了他一个面子,亦是干瘪的一声“姐夫”回赠。
江乔虽觉得他态度奇怪,却也客套了一句:“阿钦,今夜上屋顶做什么?”
舒亦钦睁眼说瞎话:“看月亮。”
天上云层重叠,早将月亮遮住了。
江乔仰头看了一眼,下意识疑惑:“可这天上并无……”
“那就,看星星吧。”舒亦钦说得十分敷衍。
“星星……”江乔有些犹豫地再次仰头看天,“可……”
“哦,我其实是上来吹凉风的。”舒亦钦依旧是不怎么诚恳的模样。
这时,一股凉风由上至下,依次卷起了两人的头发与衣角。
舒亦钦态度恶劣地在看不清的夜里咧嘴笑了:
“你看,有风。”
45. 第四章 归宁居(9)
舒亦钦这不冷不热当中带了明显的顽劣,江乔见状以为他又和石晓晓闹情绪,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恰好是石晓晓的姐夫才受此待遇。可他也知道这等夫妻之间的事,互相若不愿彼此坦诚,外人说再多也无济于事。
不见院子里有他人,江乔估计是没人出来了。再看舒亦钦又是一副心情不好爱答不理的模样,简单关心了句“夜里风凉早些歇息”云云,便又缩回了自己的屋子。
舒亦钦耷拉着眼皮瞄着屋顶下的江乔,看他灰溜溜回去了,不屑地“嗤”一声,转头将自己身后的东西给抱起,几个起落飞身去了城外荒郊,处理干净。
次日,江乔早早醒了,昨夜再回房睡也没能睡踏实。他越想越觉得舒亦钦不是因为心情糟糕才对自己甩脸色,而是因为他对自己生出了成见。
他刚洗漱完,便听见巷子上的小门被敲响了。
江乔开门就看见脚夫张。
“哦,是江乔啊。”脚夫张是巷子老人,江家以前还没搬离江城的时候,曾因石眠眠对江乔有些记忆,再加上石眠眠江乔一家回来了好些日子,他也就不会认错。
“前两天接了个活儿要用梯子,就借了你们家的。今早一用完就给你们还回来啦。谢了啊。”
江乔从他手里接过梯子放到墙边,嘴上说着“不用谢不用谢”,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往那竹梯瞟。
这几天家里的竹梯是借出去的,那舒亦钦是如何上的房顶呢?
舒亦钦和石晓晓闹了一阵,收拾穿戴好正开门往外走,他一眼就看见了站在门后对着梯子发呆的江乔。
舒亦钦“啧”了一声,却被身后的石晓晓听见了。
“你干嘛?”石晓晓狐疑地拍了舒亦钦一下。
“今天在朱叔那里有活儿要做,突然想起来了。”
石晓晓一听他在朱铁匠那边接了活,便问:“中午还回来吗?”
“估计就在朱叔那吃两口吧。”舒亦钦倒无所谓,来不及回来,朱铁匠也不会亏待自己,一口饭还是管够的。
“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找份固定的活儿做啊,这样东一家西一家的赶,我有时候都不知道你在哪儿。”石晓晓叹了一声,也不过是有感而发。
说者无意听着有心,只听舒亦钦道:“这事儿我记下了,若是有合适的就谈谈。”
见他认真,石晓晓心里高兴,拉着人就去吃早饭。
舒亦钦不料这点小事还能叫她这般高兴,心想,要不以后还是顺着她点好了。
只是两人往厨房行去之时,江乔的目光却再也没从舒亦钦身上离开。
舒亦钦自然察觉了他的注意,也懒得管他作何感想,和石晓晓说完话,转头望了一圈,像是才发现江乔一样,扬声招呼道:“哟,姐夫啊,吃了没?要不咱们一块吃吧?”
江乔简单回道:“吃了,你们去吧”他瞧着两人钻进厨房后,脸色就变得有些难看了。
石家的爹娘女儿们不知这大女婿二女婿之间陡然爆发的暗潮,依旧安心过着寻常日子,唯是临别在即,心头多了几分不舍。
舒亦钦在外做工时间并不固定,有时回得早,有时回得晚,但多数时候都会提前告诉石晓晓一声。石晓晓很喜欢这种“懂事”,对他独自出门这种事情并无多少抵触。两人在“舒亦钦何时出门归家”这事上面是尤其的和谐。
因此,无论江乔如何旁敲侧击问石晓晓有关舒亦钦的事,石晓晓都是一脸的没关系。
“哎呀,姐夫你放心啦。他今天就在巷子里打铁那个朱叔叔那里干活,就这么一条路,他又不是小孩子,什么时候回来都能找到路的。”石晓晓逗了逗身边的阿宝,一点也没嗅出姐夫突如其来的关心到底有什么异常。
江乔默了,妹妹啊,你怕是不知道你那相公不用梯子就能上房顶,就这么一条小巷子他恐怕也能走出五六七八条道来去!
本来还想打听一下舒亦钦平日都和哪些人接触,猜测那接头人会不会和他有什么关系,谁料得到石晓晓竟是半分也不在意舒亦钦平日在外的状况。
“他也就是帮着巷子里的人做点散活,平日里能接触的大多都是男人,我有什么好担心?”
江乔沉默,妹妹啊,你是不是没有听说过大家门户里的那些腌臜事?男人和男人……
平日看这两人时不时就会有些小吵小闹,还以为两人之间颇有突破口,谁又猜得到闹归闹,石晓晓却很神奇地对舒亦钦有信任感,怎么诱导她说话,她都说不到一丁点有用的东西上。
一通话聊下来,江乔十分内伤。像是有意要膈应石晓晓一般,很是顺手地将石晓晓跟前的江知恒给抱走了。
石晓晓正和阿宝玩儿得开心,看到小家伙突然被江乔抱开,一时有点没反应过来。看他去找姐姐石眠眠了,石晓晓才有了点恍然大悟的感觉。
舒亦钦今日在外忙活了一整天,夜里回石家院子的时候,已是众人入睡的时间。他从小门入内,就看见江乔大刺刺地坐在院子里,明显就是在等他。
舒亦钦对这一身“酸秀才”味儿的姐夫越发没什么好感。
他跟自己算什么关系?难道还真以为他一个“姐夫”坐在那儿摆谱等着,他舒亦钦就得往上凑,就得如他所愿?
大半夜的,觉都不睡,还真当自己能美梦成真啊?
舒亦钦今日又暗地里拖垮了一队“寻宝”的人,正是想舒舒坦坦睡觉的时候,一点儿也不想搭理江乔。
江乔见他目不斜视就往屋里钻,完全无视自己的存在,只好出声叫了他:“妹夫,回来了。”
院子不算大,舒亦钦再如何熟视无睹也不可能听不见。听到江乔开口说话了,这才原地转个圈,对着江乔就满嘴瞎话:“啊,原来姐夫在这儿啊!黑灯瞎火的,我眼神不好,没看见,对不住啊。”
知道他故意的,江乔心里虽堵了口气,却还是温和语气道:“阿钦不如坐下来和我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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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你有什么好聊的?舒亦钦腹诽,话语间却说:“姐夫啊,我今天陪老朱叔打了一天铁,实在有些累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
“妹夫……”江乔还想说什么,却被舒亦钦懒洋洋打着哈欠抢了话。
“姐夫啊,熬夜伤身,要不我明日去祝妈妈那儿要点什么补药给你补补?这么晚了,你还是早些休息吧。我回屋了。”他说着又快又轻地关门上拴,再也不给江乔说话的机会。
祝妈妈?
江乔早些年也是来过杨柳巷子的人,哪儿会不知道祝妈妈手上的补药是干嘛的!舒亦钦说这般话,不就是说他已经伤身了吗?
多年自诩文人气质,江乔不曾对别人说过这样的话,也未曾让谁和他说过这种话。
论理他还算是舒亦钦的姐夫,多少也算是小半个长辈,可这人说话实在是……!
江乔心头那个憋啊,一口浊气聚集在胸口不上不下,差点气背过气去。
江乔是什么感受,舒亦钦自然不会管,他可是心满意足地抱着自己媳妇儿睡到了天亮。
然而,这一天对石家人来说却是略带了些伤感的。
因为石眠眠要跟自家相公回夫家了。
江乔不死心,临别之时又一脸正经地拉着舒亦钦“借一步说话”。
舒亦钦顾及石晓晓极其家人,不好让他们看出自己和江乔之间产生的嫌隙,姑且给了江乔点面子。
江乔还有点自知之明,知道这实际不是给他脸面,对着舒亦钦没什么表情的脸,说话也就直接了许多:“妹夫,你到底是不是来找月长石的?”
舒亦钦疑惑:“月长石?”
难道这个姐夫真的谁用表面消息诱导过来的?
“你若不是,就少做不用梯子上房顶那种引人注目的事。近期若是还没人找到,只怕还会生出其他的事端,到时你若是被他们盯上了……”
舒亦钦观察着江乔的神色,确认他眼中的担心不是作伪,便直接打断了他:“姐夫,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是来找你说的那什么月长石?是你自己想找的吗?”
江乔一愣,面露为难:“我不好说,江家欠了个恩情,又被许了些好处。”
舒亦钦顿时觉得这姐夫哥还真是有趣,前脚才说不知道,后脚基本上就把大致缘由给交代了。看来,也不是个正儿八经酸不拉几的“秀才”嘛。舒亦钦心里对这个姐夫也终于有了点改观。
“姐夫,有些事情呢,若是又想还恩又想拿好处,那就不叫还恩了。若你还想安稳做自己的事,若你还想照顾好姐姐和侄儿侄女……你就该知道,有些事情,不清不楚的,还是不沾身的好。”
舒亦钦言罢,难得在最后一天的相处中,对江乔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江乔明明看得出他是善意,却总觉得那笑容背后令人毛骨悚然。
他终于意识到一件事
——他着手的这件事,舒亦钦知道的,远比他多!
46. 第四章 归宁居(10)
眼见江乔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紫,舒亦钦心里更加确定这个姐夫真是个“憨”的,被人支使来做暗事,却完全不知道这暗事到底意味着什么样的危险。没准心里还真以为,就是找个东西的踪迹那么简单。
舒亦钦拍拍江乔的肩:“姐夫也莫多想,万事也未必都指着你来做。”
江乔闻言,稍稍心安几许。既然这样说,想来那人不过是在他身上撒了个网,至于网下,应当还有其他的人。或许,他江乔没有他想象的那么重要。
江乔点点头,又说了些家中托付照顾的话,才和石眠眠带着孩子离去。
石晓晓趁姐夫拉走舒亦钦之时,又拉着姐姐说话,说着不舍说着想念,要石眠眠以后多带着姐夫和孩子回来看看。
又要离开娘家了,石眠眠身上那股子姑娘家的活泼劲儿收敛成了妇道人家的温婉,听着妹妹的话点着头,末了还拍拍她的手,让她好好同舒亦钦相处,好好照顾爹娘。
石晓晓一听她这般说,嘴里就不服气:“谁没跟他好好相处了,明明是他……”
“好了好了,你也是嫁出去的人了,说话不要那么孩子气。相公再好,听多了也会难受的。”石眠眠看了眼同江乔躲远说话的舒亦钦,嘴边上那句“可不要未逢情变就夫妻离心”还是没有说出口。想了想,和石晓晓说要改改脾气忍让些。
石晓晓在舒亦钦面前咋呼惯了,就算有时事后觉得心里没底,却还是没留意过舒亦钦听多了会不会难受。虽然心里明白,但真从嘴上说出来时,语气上还是有几分不情愿:“知道了姐姐。”
石眠眠见她态度松软了些,便明白她多少还是听进去了点,欣慰地拍了拍石晓晓的手,随后从李春手里接过圆圆抱在怀里,阿宝见状也离开石茂山走到了她身边。
江乔一过来,几人便同亲人们告别离开。
石晓晓被姐姐温言说教了几句,心里又是担忧又是扭捏,同父母远望了一会儿,直到看不见姐姐几人的背影,才以余光留意到舒亦钦站在身边,有些不自在。
石茂山和李春离得不远,此前是听见了姐妹俩的谈话,既然只顾着孙儿没开口帮石晓晓说话,那心里也是认为石眠眠的话说得有道理。如今大女儿一家已瞧不见踪影,老两口安静回了铺子里,看见舒亦钦过来什么也没提,给小女儿留了点面子。
石晓晓瞧了一眼舒亦钦,心里莫名担心他问姐姐和自己说了什么,故作自然地抢先问:“嗯,方才你和姐夫说了什么?”
“姐夫是过来人嘛,比我多当了几年相公又多当了几年爹,这借着机会嘱咐我好生照顾你和岳父岳母,平日里多让着你点儿,不要让岳父岳母担心。岳父岳母那么喜欢孩子,最好啊,咱们能早点生个孩子出来!”舒亦钦笑看石晓晓,眼神里尽是促狭和热烈。
石晓晓听着本还有点自我检讨的意思,一听他最后那句话,再瞧他那眼睛,整个人慌得不行:“你你你……”她口中“你”了半天,还是只在心里骂出了“臭不要脸”。
要不是石眠眠前脚才说了她,她还真能跳起来捶舒亦钦一拳头。
石晓晓不欲和舒亦钦多加争论,跺跺脚就往家里钻。
骤然见她既没高声吼人,也没跳脚打人,舒亦钦心里有些诧异——难道和她那温柔姐姐相处了数日,就能把她给熏陶转性了?一下子就温良面薄了?
舒亦钦啧啧称奇,心里却是希望她能闹腾依旧。
石晓晓在娘家住了几天,舒亦钦就在屋顶上巡视了几夜。
不知不觉,竟渡过了几个月,生生挨到了过年!
小杜鹃和张老胡子瞧见石晓晓竟然能在嫁出去后又在家里住那么久,连连称奇。
“我以为你最多在娘家住一个月呢!”
小杜鹃被班主抓去排新戏,连着两个月没出门,这要不是春喜班突然又打算过年接几单唱戏的生意,需要再置办点油墨道具什么的,还没机会出门呢!她本是被没什么生意的张老胡子抓着闲聊打发时间,一见着石晓晓提着篮子从小门里出来,顿时就高兴地和石晓晓说起话来。
这一聊,就说到了舒亦钦身上。
“这舒亦钦对你还真是好。又不是入赘,家在对面都由着你住在娘家。”小杜鹃说着眼露艳羡,“要是我以后也嫁个像这样疼我的人就好了。”
石晓晓面一红:“他……哪有那么好……”可是听着小杜鹃的话,石晓晓仿佛是才明白过来一样——舒亦钦对她似乎太过纵容了,这么久了,一句要回对面的话都没有说过,更是从来都没有催促过。
张老胡子斜睨了石晓晓一眼,顿时又来了兴致,伸手就往自己跟前那抽屉里摸去,掏了本《面相初入论》出来,认认真真翻开瞧了几眼,琢磨着就招呼石晓晓:“丫头呀,你过来,我今日送你一卦。”
石晓晓一看就知道这老头又想拿自己练手,试了好几次还不够,还要再来一回?石晓晓走过去,抬篮子压下张老胡子手里的书:“面相论还没吃透啊?你都给我算了多少次了,就不能用擅长的给我算个准的嘛?”
张老胡子嘿嘿一笑,有点不好意思。他摆的是算命摊子,会的的确不少,可也有擅长的和不擅长的,偶尔也会想试试不太上手的测算之术,可又不想直接用在一般的问卦人身上,担心失手砸了招牌,自然这试手的就用在了这个“不一般”的“不给卦钱”的“客人”身上了。
“那这样吧。”张老胡子扫了一圈四周,见没什么生人,脸露狡猾道,“今日老头子我给你送一个六爻卦,后几日碰上了若是找你,你可得让我看相,到时候不管准不准,你就当做个游戏。”
“也成。”石晓晓应下时,没有看见小杜鹃欲言又止的模样。
接着,就见张老胡子单手在自己那小暗屉摸了一把,拿了三枚铜钱放在桌子上。
“想问点什么?”张老胡子问。
“什么都行吧。”石晓晓近日心情安然,实际上并没有什么想问的。
“那就运势?”
“行吧。”
张老胡子丢了几次铜板在桌面上,然后再次伸手去掏小暗屉,当着石晓晓的面拿了一本《通易解卦》出来,一边沾水在桌面由下至上划拉出三单三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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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卦象,一边在书里翻起来,嘴上尽是得逞的洋洋自在:“生疏了生疏了,这些人最近总是爱来我这摇签测字,这六爻测卦都有些生疏了……”
小杜鹃听着他那装模作样的话直捂眼睛——这死老头刚刚也想拿自己试六爻来着,本来以为晓晓也就是被他拉着看个面相,没想到也被拿去试了六爻。
石晓晓从这老头子明晃晃拿了本书出来后就有不妙的感觉,而他还有意无意地给自己看书皮上的名字……这居心,生怕人看不出来似的。
同张老胡子相处了十来年了,石晓晓知道他有时就是故意逗自己玩儿的。可虽说是逗着玩儿,但这老头儿从不在测卦算命上乱开玩笑。也就是说,他说生疏了,那就是真的生疏了,并没有什么藏着掖着的意思在里边。
一不小心就被这张老头儿的小算盘给算计进去了。可石晓晓在他这儿的惯例,向来都是无论好坏,无论准否,都要把测出来的结果听完,这可是老少之间多年的默契。
张老胡子知道她就算气恼也会乖乖等着,便认真翻看起书册来:“下乾上坤下乾上坤,地天泰卦,泰卦……小往大来,吉,亨。嗯,看来应是天地畅通,秩序恢复。嘶,对你这丫头来说,”他看了一眼石晓晓,若有所思,“若是看运势,再对照身处之境的话,应是否极泰来,颠倒复正,也是个吉相。”
石晓晓听罢也没怎么上心,想着在张老胡子这里算出来的大多数都是好兆头,点点头就当是听过一遍了。
张老胡子捻着自己的胡须还有些惊喜:“说生疏还真是老头子我自谦了,还好还好,不算特别生……”
石晓晓可不在乎张老胡子何等的自得其乐,同他说了一声,便拉着许久不见的小杜鹃去买菜了。
石晓晓遇上了自己的好友,舒亦钦也碰见了自己的好友。
舒亦钦陪着脚夫张一块上华盛街做了些搬运的活计,结算了工钱就打算回杨柳巷子。还没等进巷子口就听见有人喊了声“阿钦”,声音颇为熟悉。
这声音舒亦钦在成亲那日听见过几次,他回头一看,就瞧见了一个身材高大结实,肤色黄黑的年轻汉子,一身衣服贴身束腰,比劳力汉子多几分精细,又比文弱书生多几分粗犷洒脱。
舒亦钦有些惊讶:“林成山,你怎么又来了?”
林成山哈哈一笑:“我来了可不止一次两次!”
舒亦钦眯眼瞧林成山,想起前几个月租马车时看见的车夫,那份眼熟仿佛在眼前得到了印证,他陈述道:“那日的车夫是你乔装的。”
林成山不在乎自己暗中窥视被拆穿,毫无掩饰地说道:“我就是好奇,你这么个五大三粗的人出门要什么马车。只是没想到,原来娶了媳妇儿就不一样了。”
“你这时候露面找我是为了什么?”舒亦钦只当听不出来林成山的打趣,四下留意,神情警惕,“他们知道你我交好,若是看见你同我说话,便知道我是谁了。”
“轻松些,怕什么!”林成山呼着大掌拍得舒亦钦的肩头“啪啪”作响,“情势变化,我来送信。敢露脸,自然是不用怕了!”
47. 第五章 且行行(1)
听到林成山这般说,舒亦钦面色一喜:“这么说,我爹娘那边也从麻烦里脱身了?”
林成山畅快道:“那是自然,要知道如今铁腕压制的可是探月阁的宁当家,他想干什么也就是说一声的事情。哪有那么麻烦?还要什么令牌?”
“这倒是。探月阁行暗事那么多年,光是四秀诛杀天下第一刀就够威慑人了,哪里还有人敢挑衅?”舒亦钦一乐,“那我和我爹娘不用再躲藏了?”
“话是那么说,不过武林盟重塑,号令天下英豪还是要名正言顺才好。宁当家虽然不屑死物,但那长玉令还是要拿到他手上才能服众。”林成山攀上舒亦钦的肩头,搭着他的肩就往角落里走去,声音越来越小,话却是说个不停,“长玉令那个烫手山芋,你还是想办法扔他手里去吧,别自己揣着了。”
舒亦钦闻言一愣,语气惊异:“既然用不上,他还要那东西干嘛?我们一家人因那事儿被追杀,虽说是被诬陷,但那东西兜兜转转还是落到了我手里。就算没人知道,也勉强背了个货真价实的名头。如今已经没什么用了,再要我拿出去,不就将之前的诬陷给坐实了吗?以后我们一家还怎么在江湖上混了?”
“看来你躲得太远了,都不知道妙笔书生在这事儿上加码了吗?”
“他一个喜欢上房梁看辛密的瘾君子插一脚干嘛?”舒亦钦皱眉。
“谁若是有长玉令,可以问他三件密事,但凡他知道,就没有限制。”林成山说着便有些忧心忡忡,“有宁当家在,现在想要令牌的人不多了,但想拿着东西去和妙笔书生交换秘密的人可是太多了。而这世上,在探秘一事能和妙笔书生一搏的,也就是探月阁了。长玉令只有在宁当家的手上才没有丝毫诱惑力。在其他人手里……”林成山话未说完,看了舒亦钦的手一眼,龇牙道,“剁手夺取不在话下。”
舒亦钦一下就黑了脸:“你到底是来递什么消息的,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林成山呵呵笑道:“有好有坏。前因后果也就那样,总而言之,最后要告诉你的便是伯父伯母让你正月二十临川州府西县铜锣巷花十七家一聚——我倒是觉得带上媳妇儿见公婆也不错。毕竟你若是出了江城,短时间内再想回来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舒亦钦点点头:“知道了。”
林成山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你媳妇儿家也不用太过担心,我家在这边有分号,你们要是走了,日后我叫他们多照顾着些。”
“多谢。”舒亦钦心中感动,由衷道谢。
“你我兄弟,谢什么。”林成山攀过舒亦钦,凑近头,“你媳妇儿一家还没怎么见过我,过两日你引荐一下,以后也方便我安排人过来。”
“好。”
见舒亦钦应下,林成山便准备走了:“我家分号上还有事儿,我就先回去了。你这边安排好了,就过来找我。”
“行。”
两人一别,舒亦钦回家路上半喜半忧。
喜的是,江湖事大定,他不用再护卫石家院墙了。得物之事颇为巧合,故而确切知道令牌在他手上的人少之甚少;武林盟重组,探月阁宁当家坐镇盟主大位,敢对令牌动心思的明面上就是和宁当家过不去,权衡利弊后自然会有不少人放弃。而江城城小地偏,会来探听消息的,要么是误打误撞,要么就是凑巧安排,各方人马来的也不过那么一两个,而在这个时期折损一两个,也不过是寻令大潮中的九牛一毛,只要没有确切的消息传出,便很难以引人注意。
单就这点,舒亦钦就能放心不少。
忧的是,爹娘有约,自然有事相商,兴许便是为了“妙笔书生”引起的事端。他若独身前去,自然能让石晓晓安然留在家中,不惧危险。可他与石晓晓坦陈心迹之后也不过几月,还有许多事情没能如实相告,若是就这般别了,又免不了石晓晓胡思乱想,而自己日后再来寻她,估计也难以再得信任。
在没有建立起完全的信任前就考验信任,舒亦钦深知这其中风险,他根本赌不起。
石晓晓,他舍不下。只能将她带离江城,离开石家。
石晓晓买菜回家后,就看见在院子里来回踱步的舒亦钦,正想问他怎么回事儿,就被他夺了手里的菜篮子。
将菜篮子在院里的桌上一放,舒亦钦拉着石晓晓进屋就关门。
“晓晓晓晓,”舒亦钦抱着石晓晓的腰,埋头在她肩侧讨好着撒娇,“与我回去住段时间可好?过年了我们再与爹娘聚聚?”
石晓晓眨眨眼,觉得自己似乎听错了:“你刚刚说,过年了要怎样?”
“等过年了,我们再过来和爹娘聚聚,如何?”舒亦钦没明白过来石晓晓在意的地方,只当她是没有听清楚。
道理石晓晓已在姐姐和亲友之间听了个遍,自然也知道舒亦钦的要求没什么问题,只是:“你怎么叫起爹娘来了?不是一直叫的岳父岳母吗?”
舒亦钦身子一僵,说话缓慢而有些不自然:“那……那不是能少说几个字嘛。我、我今日和张叔一块做了好些活儿,有些……有些累!”舒亦钦和林成山会面后,脑中还念着和自己爹娘的约定,这一和石晓晓说起话来,竟然忘记了平日里刻意维持的礼数,随口间也就没有那么注意了。
石晓晓也不和他争论,温温和和地答应了:“好吧,那一会儿咱们去和爹娘说一声。”
见她同意,舒亦钦心里高兴,连连说了两次“我的晓晓最好了”。
石晓晓受不了他这欢喜劲儿,用力扒掉他圈在腰间的手臂,不甚自在地说:“你既然累了就先在屋里歇一会儿。饭做好了,我便来叫你。”说完开门出去,不等舒亦钦拉她就将门给关上了。
舒亦钦见她那温软模样就有些心痒,喜爱之人娇俏有之、恼怒有之、活泼有之……却少有这般温顺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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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常日里的不同倒叫人想要一寸一寸检查触摸一番,找到她究竟是何处不一样!
若是今夜就能搬回去,也是意外的不错呢!舒亦钦目光扫视,耳畔捕捉着她的动向,嘴边的笑容宛如饿兽饕餮!饥渴难耐!
石晓晓慌慌张张提起篮子往厨房去,总觉得自己那间屋里散发着让人毛骨悚然的气息,惹得她连连回看了好几眼。
待一家四口晚饭用毕,石晓晓想着舒亦钦不好意思提,便主动和石茂山两人提起了要回对面住的事情。
石茂山两人只得两个女儿,早就有姑娘出嫁后的准备。只是石晓晓嫁去了巷子对面,近得让人惊喜,她回娘家后更是没有几分嫁女儿的真实感。再加上舒亦钦又算是个好相处的女婿,石晓晓回门三日一拖再拖,他也没有半分不满。几月下来,石茂山两人都快以为这个女儿没有出嫁了。
今日得女儿提及,夫妻俩才算是有所察觉。看向舒亦钦时,目露歉疚。
“这样也对,晓晓也是嫁出去的人了,是该住在夫家。老住在娘家是不像话。不仅晓晓要被笑话,连……”李春看了一眼舒亦钦,“阿钦也会被笑话。”
舒亦钦淡然一笑,并不在意:“岳母不要担心,谁若是敢笑话咱们,我就去揍他!别的不敢说,我这拳头还是够硬的!”
李春在脸上拉扯出一个尴尬的笑意,算是心领了他的好意。
舒亦钦挠挠头,想了想又一脸憨直地说道:“这事儿怨我,姐姐姐夫走的时候,姐夫提点过我,说岳父岳母喜欢小孩,让我和晓晓早些生个孩子……”
一听话头突然拐到了这上边,石晓晓顿时警惕起来。
“我当然是想和晓晓多加亲近的,只是和晓晓住在娘家,实在……”
石晓晓反应再迟钝也醒悟过来,这货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再说下去可说不出什么好话了,连忙跳起来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李春石茂山是过来人,再淳朴也明白过来他说的什么意思了,脸上一窘,神情甚为可爱有趣。
李春张张嘴,愣愣的,半天说不出话来。
石茂山脸上抽抽,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一会儿,我和你们娘收拾碗筷……你们,你们自己收拾收拾,就,就过去吧。”
舒亦钦眉毛一挑,喜悦明明白白地摆在脸上,扎眼得很。
石晓晓实在气不过这脸皮厚的,暗地里在袖子下狠狠掐了舒亦钦一块肉。
舒亦钦疼得腰上一缩,脸上却不受半分影响,还是令人恨不得掐上一把的笑容。
石晓晓在爹娘跟前丢了人,没法觍着脸在爹娘面前晃悠,只得抓着舒亦钦去屋里收拾东西。经这家伙张口胡乱一说,别说她还想不想留下,就算她不怕尴尬地留下,爹娘也会尴尬地让她赶紧走。
石晓晓不解气,踢了舒亦钦的小腿一脚:
“说!你是不是故意的!”
48. 第五章 且行行(2)
舒亦钦见石晓晓又羞又恼,哪里会承认自己是故意的,直接装傻充愣:“晓晓你说什么呢,我也是实话实说。若不是这般缘故,我何至于不好与你亲近亲近?”
“你还说!还说!”石晓晓羞得抬手直捶他,“你丢不丢人,丢不丢人啊!”
舒亦钦见她气得嘴里都说不出别的话了,乖乖收拾衣服,不再逗她。
两人收拾完毕,便与石茂山和李春说了一声,一溜烟儿地跑去对面。
一个在前面跑,一个在后面追。
石晓晓火烧屁股般地跑到对面,才发现自己没有钥匙。
钥匙只有舒亦钦有。
眼见火烧火燎的人瞪着门锁发呆,舒亦钦心道罪过,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他开门时轻声道:“我还有两把钥匙,一会儿给你一个。”
石晓晓胡乱点着头,一见他开门,就从门缝里挤了过去,既不理他也不等他,直往屋里奔。
舒亦钦好笑地看着她的背影摇摇头,进门转身便上了拴。突然间,他想起了什么,三步并作两步便往卧房里跑去。
石晓晓原本是羞愤地想要掐死某人,可一进卧房瞬间就怒了,看着那乱七八糟的狗窝样,火气盖过羞意“噌噌”往上冒。
回娘家之前,某些人拉着她又是清理又是修补,整理了好些瓶瓶罐罐书本册子,那都是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这几个月,舒亦钦隔三差五就要回来拿东西看东西,石晓晓沉溺于家中父母的宠爱,就没陪他回来过。
谁知道就是没跟他一块过来,竟然一点防备也没有,由一片杂乱无章充斥眼帘!看看那些四处乱堆的瓶子册子啊!石晓晓听着背后由远及近的跑动声,肝火旺盛,什么温柔体贴什么疼爱纵容统统抛至脑后!
“舒亦钦——!”
舒亦钦前脚刚跨进门,后脚就被石晓晓手里的包袱砸了一脸。
他快手拿下脸上的包袱,对着石晓晓赔笑:“没事没事,你走了那么久一定累了,你歇会儿,我来收拾我来收拾……”舒亦钦把手里的包袱塞到石晓晓怀里,巧劲儿推着她去床边坐下,自己转身则开始弯腰收捡起东西来。
也是他疏忽了,这么久石晓晓不曾住这屋,他也就放松了许多,什么东西翻翻看看就随手一丢,至于放桌子上放架子上还是放地上都很随缘,再加上几个月没住人,屋里尘土堆积得也有点厚,再配上那些随便乱放的东西,实在不怎么好看。等舒亦钦想起石晓晓对这些场面的态度时,为时已晚,早就遮掩不了了!
舒亦钦手脚利落地蹲蹲起起,抖抖土吹吹灰,明明像是毫不在意地随意丢放,收拾起来又是莫名认真小心。
看着他那模样,石晓晓心里难受,真不知道他一天怎么想的!既然有几分爱惜,又为什么不能好好归置?非要等到人急得跳脚时才肯好好打理。
石晓晓看着心烦,索性不看,哪知一转头又看见床单被套上那厚厚的积灰!无奈叹气,石晓晓去一旁的柜子里翻出干净的被套,自顾自地换起床单被套来。
这个舒亦钦,平时说话鬼怪多死人,偏偏自己住的屋子不好好收拾整理,也不知道他一个人出门在外的日子是怎么过下去的?石晓晓想着便有些恶寒,应该不至于比眼前还邋遢吧?
天色渐暗,屋内点起了灯。
等舒亦钦老老实实将自己弄的那一堆东西挨个挨个放好,已到了平日该入睡的时间了。
他一收拾好东西就想想向石晓晓邀功,刚转头叫了声“晓晓”,就看见石晓晓已经侧卧在床上睡着了。
床上的床单被套全被她换了干净的,脏的已经被丢到窗边的地上了。
舒亦钦见她睡着了,也不叫她,替她盖好被子便将换下的床单被套拿出去了。舒亦钦找到洗衣服的大木盆就丢了进去,转身就去院子后面打井水了,却是一桶水也没带过来——大概是骨子里的懒病除不了,他根本就没打算洗一洗。
这人转头提水进了厨房,勉强烧了点热水,拧了帕子就带去给石晓晓擦脸了。
石晓晓睡得迷迷糊糊的,突然觉得脸上温热一片,以为又是舒亦钦在作恶,抬手一拍,嘟囔着说道:“别闹了啊!”
舒亦钦瞧她挤起了眉头,低头轻啄她嘟起的嘴,轻声道:“嗯,好。”
石晓晓翻身就背对着他了。
这两人回院子住了两天,舒亦钦在外做完散活回家,对着厨房里切菜的石晓晓喜不自胜。
石晓晓留意到他回家了,“剁剁剁”飞快切着菜的时候抽空看了他一眼:“什么事儿这么高兴?”
舒亦钦眼睛一转,看着石晓晓埋下的头慢悠悠地说着:“你之前不是说我接活儿太散,有时候不好找嘛,让我找个稳妥长期点的活儿。”
石晓晓手上一顿,放下菜刀,转头定定地看向他,有些意外有些惊喜:“你找到啦?”
“嗯,江城德威镖局。”舒亦钦看着石晓晓,想瞧瞧她的表情。
“德威?华盛街县衙斜对面那个?”石晓晓看着舒亦钦有点狐疑,“那不是个镖局吗?你去了能干什么?”
舒亦钦被她那怀疑的语气惊得差点一口气把自己哽死,忙分辩:“这是镖局啊晓晓!江城最好的一家!我能在里边做活儿,当然是因为我踏实肯干勤劳勇敢啊!”
石晓晓瞄瞄砧板上的菜,又瞧瞧舒亦钦的脸,来回看了几遍,最后拿起菜刀“剁剁剁”切起了菜,喉咙里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舒亦钦憋得不行,这丫头的模样摆明了不信。
“我说的是真的。”舒亦钦正色道。
石晓晓专心切菜,随意“嗯”了一声。
“你不信?”舒亦钦挑眉。
“嗯。”石晓晓不相信他平白无故的这么快就能去那么好的地方做活,只当他为哄自己开心被人哄骗了,压根儿就没认真听他在说什么。
舒亦钦难得能被她给气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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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等着,明天我就去德威镖局,把他们能做主的人叫过来给你看看!”
石晓晓刚切完一样菜,就着布擦了擦菜刀和砧板,捞起碗里一块肉便做好了切菜的架势,就像是才听见舒亦钦说话一样,问他:“刚刚你说什么?”
舒亦钦顿时不想说话了。
次日,舒亦钦带着林成山给石晓晓介绍时,石晓晓还有些晕乎乎的,不知道怎么舒亦钦就认识德威镖局瑔州总号的大镖头了?
当林成山将德威镖局镖头的腰牌拿给石晓晓看时,石晓晓差点惊倒。
“你真的是德威镖局的镖头?”石晓晓难以置信。
“虎豹环尾,阴阳纹刻复杂,这种哪怕赝品圣手都得花几年才能仿制出来的腰牌恐怕不易做假吧。而这榫卯当中镶嵌青龙木的手艺,一般……”
林成山说得正欢,突然听见舒亦钦轻咳,一下意识到自己似乎没有必要说那么多。他现在的身份可算是舒亦钦的上峰,又不是朋友,没必要和一个下属的媳妇儿解释太多。
林成山及时收尾:“你定然在镖局告示上见过我这腰牌上的标识(zhi),这标识也不易认错。”
石晓晓点点头,德威镖局那威武霸气的标识见过不少次,真的是挺像的。不过,这个镖头看起来和舒亦钦两个人怪怪的,总觉得这两人装腔作势有点违和。可违和在哪里,她也说不上来。但江城就那么点儿大,德威镖局这边的分号也就那么一拨人,不一定每个都认识,但多数都能混个脸熟,毕竟镖局生意靠的就是信誉,走镖的人换来换去要都是生脸也不能叫人放心吧。
石晓晓倒是不怕舒亦钦特地找个人来唬自己,小地方就是这点好,要想求证点事情简直不要太容易!
还没等石晓晓悄声打探,隔日林成山就带着镖局的两个兄弟上门,去了石家铺子,豪言壮语地和愣神的石家父母说舒亦钦在他们德威镖局做事,那就是他们镖局的兄弟!既然舒亦钦是他们石家的女婿,以后石家的事就是他们德威镖局的事儿,但凡有事儿他们德威镖局就罩了!
石晓晓被自家爹娘叫去问情况的时候目瞪口呆。
舒亦钦才去德威镖局几天呀?人家镖局总号的大镖头这么对胃口了?
石晓晓揣着糊涂装明白,胡乱编了理由,草草安抚了爹娘,这才若有所思地回了街对面的院子。
住在杨柳巷子多年的经验告诉石晓晓,这事儿有些不对劲,一定有些不简单。
这心得有多大才能在几天之内一见如故肝胆相照?又不是做生意,只要收钱见人都能和气面善。
可林成山连德威镖局两个熟脸的镖师都带出来了,也不太可能是收了舒亦钦的钱配合着演戏啊。
石晓晓百思不得其解,却也知道这事儿就算问舒亦钦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毕竟,他这几天总是在自己跟前反反复复强调着
——我真的在德威镖局找了活儿做!
49. 第五章 且行行(3)
这些天,石晓晓认真做着家务事,不欲分心和舒亦钦仔细分辨,任是舒亦钦老老实去德威镖局上了几天工,她也没有丝毫这人定下来的实感。
成婚不久就在娘家蹭了不少福气享受,等再次回到舒亦钦的院子,石晓晓才生出了些为人妻的自觉来。洗衣做饭操持家务,她仔细得让舒亦钦习惯的惫懒都收敛了不少,完全不好意思那么随意地丢放东西,生怕被她念叨。
见舒亦钦能听劝,石晓晓下厨之际就大方了些,惊得舒亦钦看着桌上油汪汪的饭菜受宠若惊。
“你不是说这几天做的菜没多少肉嘛,你看,我又做了些红烧肉!”石晓晓说着,抬手就给舒亦钦夹了两块。
前些日子,舒亦钦坐地上看书,随手就在地上乱丢书册,哪知被石晓晓逮个正着,直接勒令他不准吃肉!竟然真的连着好几天都没荤菜上桌!
莫不是这两天注意了些,让她高兴满意了?舒亦钦琢磨着又挑了一块肉。
吃着香糯的肉块他满心喟叹:自家媳妇真是贤惠!有个媳妇儿可真好!
见着石晓晓火气消退下去,舒亦钦也很开心。她既然不生气了,那晚上就不会再推开自己了吧?他光是想着心里就有些发烫。
男子情盛,知情食味之后,对着喜爱的媳妇就更是心痒难耐了。娇躯日日卧于身侧,哪能长久压抑忍着不碰的?
领会到石晓晓心头那点不快已除去,是夜舒亦钦便不依不饶地缠上了妻子,哪里还能容她半分推辞?
两人那点小矛盾来得快去得也快,腻歪了两日便是除夕了,言说帮忙便又去了石家,一块张罗祭祖守岁。春节本就是团聚之期,中间还要同石茂山李春一块去拜访近处那几家来往不多的亲戚,石晓晓和舒亦钦也就在石家住下来,打算等过了元宵再回去。
虽是过节,德威镖局有些看场护卫的活儿却是不能丢的,一些镖师亲友相隔千里难得一聚,便告假离开。这人头一缺,难免有些不成样子,舒亦钦就被抽点了几个半天去顶上。
石家父母倒没什么意见,想着他难得有个好活计,能多做做事体现些用处也不错。石晓晓嘴上不说,心里却觉得这家伙古古怪怪的,好好的春节不过,一天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可她跟德威镖局的人不算熟,也不好直截了当去打听,不知道的没准还误会她觉得自家相公不顾家在外养小老婆呢!
前车之鉴,石晓晓隔几天就回对面一趟,简单打扫打扫,免得那家伙一见没人管又乱来,搞得乌烟瘴气。石晓晓偶尔回家的事没跟舒亦钦提,这种监督之事就是要抽查抓包才有意思。
而杨柳巷子正值年节,好些人出门走亲戚去了,来往的客人也越发少了,大半的铺子都关门歇业,连石家那小门边上的张老胡子也去过节,懒得出来摆摊了。是以,也没人和舒亦钦闲聊一下,他那时不时就在巷子中间窜来窜去的媳妇儿。
舒亦钦见街上的人流少了许多,做自己那点子“私事”也就胆大了不少,镖局的事一做完,他找人送了封信出去,暗戳戳翻了几个院墙,又跑去华盛街那堆乞丐常宿的小破屋里送了些吃食和不显眼的旧衣服,做完事儿就运起轻身功夫往杨柳巷子去。
石晓晓把自家院子扫了大半,实是身边缺了个聒噪的有些不自在,顺手将扫帚放在墙边,懒洋洋地靠墙坐下,两手托着脸就开始想舒亦钦在镖局里干什么,想着想着脑子慢慢放空。她眨巴眨巴眼,有点失神。
风声中响起短促而急速的呼啸。
一道残影似从空中落下,轻巧落地悄无声息。
石晓晓飞快眨了眨眼,又揉揉眼睛,确认自己看清了那落院子里的灰衣人。
灰衣人一身干练劲装,身姿挺拔而充满力量。
他落地的一瞬,便警惕地左右查看,脚下正欲跨步,就和石晓晓大眼瞪小眼。
“晓晓?”
“舒……”
两人齐齐出声,皆是惊异。
舒亦钦目测左右,见院门是关着的,看看石晓晓,又看看自己的打扮,想说自己刚从镖局回来,又觉不妥。
石晓晓抿抿唇便想站起来,哪知一个姿势坐久了腿发麻,还没离地多高,一屁股又落了下去。
舒亦钦见她那样,哪里还顾得了许多,风一般冲到人跟前将人揽腰托住。
“吓着了?”
“这么快……”
两人又是同时出声,互相干瞪眼。
石晓晓脑子里混乱,一时醒悟不过来。但因腿上发麻,两手又自然地抓着舒亦钦的肩膀借力。
舒亦钦脑子也有些浆糊,这一路上平静无波没碰上丁点儿意外,想着要回家心里还挺轻松,哪知就在自己院儿里露了破绽?他环腰的手有些僵硬,脑海里“呼啦啦”飞过一大片乱七八糟的东西,让他难以决断挑哪件事先开口。
两人硬邦邦地维持着环腰扶肩的动作,半晌了才像是有点头绪。
“你……”
“我……”
一见石晓晓开口又被自己截胡,舒亦钦赶紧主动道:“你先说。”
石晓晓抿着嘴唇轻咬几下,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问:“你是会功夫的?”
这种突然飞落墙头的举动,想来不太可能是杂耍班子或者变戏法的本事。虽说都有些硬功夫和软功夫,但也不见哪个能人可以直接从半空跳下来,没点技巧准备那可是不行的呀。石晓晓再一想,德威镖局会让他进去做事,若说没有半点武艺傍身,光凭几把子力气,那德威镖局的活儿他也做不下来啊?
可这人一直在巷子里晃来晃去,又在不少铺子里接了散活,偏还就没有人看出来他是个会武的!说他没别的想法,石晓晓很难相信。
舒亦钦还没想好由头和措辞,听她这样一问,面上也有些绷不住了。他看了一眼石晓晓明亮的眼睛,拘谨地点点头,声音小而清晰地回答道:“会。”
早就习惯了这人时不时的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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窃私语,石晓晓下意识地放低声音:“你怎么没告诉我?”声音虽小,那语调却高扬。
舒亦钦听出了明显的质问,觉得头疼,嘴里却是习惯使然地回嘴:“你也没问啊!”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关石晓晓什么事儿啊?
“我没问?我没问你就不说啊?!到底是你傻还是我傻啊?”石晓晓听他这样说就来气,“你不是秘密多么?你就不是秘密多吗!你不想说,你倒是藏好点别叫人看见啊!我都不知道,我问你什么啊?天天问你你乐意吗?看都看见了,我还就不能问问了?!”
几个囫囵话来回说,舒亦钦听得头大,根本不知道自己刚刚是碰到她脑子里的哪根弦了。
好在两人埋头说话音量不大,还不至于引起人注意。但凡石晓晓声音再大点,舒亦钦都会觉得天要塌了!
“屋里说屋里说!”舒亦钦一个激灵,趁着石晓晓还没张牙舞爪吼起来,立马将人抱起,仿佛被狗撵一般急匆匆跑进屋里,瞬间关上门窗。
他将石晓晓放床边坐好,自己拉了跟凳子坐在对面。膝盖碰着膝盖,他却规规矩矩地将双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乖乖坐好。
不见舒亦钦说话,石晓晓莫名其妙愣了一会儿,看他那仿若小孩子等着受教训的模样十分纳闷:“你这是做什么?”
“你想问我什么,我答。”
看他这态度,石晓晓心里奇怪。她还没失忆,自然记得前几个月去小青山的事情,那时候他说得情真意切总不能是骗人的吧?石晓晓想了会儿,脑袋里的机灵劲儿突然就活跃起来,看着舒亦钦诚恳的表情有些怀疑:
“你是不是还有不能现在告诉我的事儿?”
“嗡——”
舒亦钦的脑子里一声铮鸣,他这媳妇儿刚刚问的啥?
“说吧。是,还是不是。”
石晓晓双臂交叠在前,模样不太客气。
舒亦钦觉得自己好像无意间把自家媳妇儿想得太简单。
四目相对,石晓晓那水汪汪的眼睛里有了几分对峙的意思。舒亦钦磨了一会儿,败下阵来,有些沮丧:
“是。”
石晓晓扯着嘴角翻白眼:“那我问什么?”
舒亦钦不想同她有隔阂,见她那严肃模样又想不出化解的办法来。被她这样一反问,自己也有些怔忡,傻乎乎地憋屈回道:“不知道啊……”
哎哟,这人,又在撒娇了。
石晓晓没好气地拍了他的脑门,嘴里极为不屑:“笨死了!”真不知道这人这么笨,怎么还想着要藏那么多秘密的?
“啊?”舒亦钦不知所措心里紧张,这情况下说不出实情也不想开口撒谎,突然被她责怪一句,更是莫名,“我,我,我哪儿有?”
石晓晓揉按着自己的额角,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是自己的脑袋瓜突然好使了,还是这家伙成了个榆木脑袋,连连摇头站起来,嘴里咕哝着:“笨死了笨死了……”
50. 第五章 且行行(4)
瞧着石晓晓起身要走,舒亦钦吃不准她是不是不愿搭理自己了,不安地跟在后边轻声唤着“晓晓”。
石晓晓懒得理他,两步走到门口,突然停下问舒亦钦:“你没有悄悄干什么坏事儿吧?”
见她愿意正经问个问题了,舒亦钦飞快回答:“没有。”
“不会害了家里人吧?”
“不会了。”
听到这样的回答,石晓晓心头一跳,隐约明白了什么。
“你想一直这样过日子吗?”似是记起了什么,石晓晓的脸上带着一丝回想。
这口气略微奇怪,舒亦钦不知她到底指的什么,但也明白这会儿不能犹豫:“不想。”
“那,我们以后不会一直都这样吧?”石晓晓顿了顿,“你一直这样藏着秘密。”
舒亦钦总算摸到点门路了,拉着她的手郑重道:“不会。等到那一天后,我们之间不会再有秘密。”
“哦。”石晓晓挣开了他的手,语气淡淡。
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舒亦钦不知所措。
石晓晓打开门栓,往外走时回头看了一眼,却发现舒亦钦站在原地盯着自个儿的手发呆,没好气地拉住他的手道:“走啦,爹娘还等着我们吃饭呢!”
手心填满的温暖让舒亦钦如释重负,脸上顿时有了笑意,随着石晓晓亦步亦趋,望着她的后脑勺满目全是眷恋。
石晓晓自认不是那不谙世事的单纯女子。
她生在杨柳巷子,见过了不少明里暗里的事情。
虽说老街坊之间确实知根知底交情还算不错,但若是对那外来人起了心思,那就是坑你没商量。就算老住户之间敞亮,可私下里谁还没几个秘密呢?谁又没有见不得人的事情呢?
祝妈妈那生意上不得台面,是摆在明面上的;可其他人呢,明面上没有,未必就是没有。老邻居在巷子里来往多年,有些事情难保没人看见,不过是相互守着规矩不揭底罢了。
就是他们石家,早些年面食铺子还没做起来时,祖上也偷偷贩卖过私盐。后来营生稳妥,传到祖父手里便立了规矩,才算是脱离了暗线交易,而她爹石茂山也才能自小就是个淳朴厚道的人。只是她石晓晓小时候不受管,又爱在巷子里窜,比家里人看多了腌臜事,反倒比爹娘姐姐更像是长在巷子里的人。
对石晓晓来说,舒亦钦的秘密不是非得知道的东西。
反而因为两人之间有了情感,让她有了私心,让她更愿意熟视无睹替他遮掩。
不过无视之前,她还是得知道会有多大的风险。
从舒亦钦的话来看,以前或许有问题,可能危及家人,但现在似乎情况有变,危险可能已经消解。或许等他安心之时,自然就会老实交代了。
石晓晓想着,心里美滋滋的。既是得意自己的机灵,又有些期待舒亦钦的秘密。虽说时候未到,但她也等得。
舒亦钦不知道石晓晓肚子里的弯弯绕,老是不放心,生怕她就像那七月的天——说变就变。实在猜不透她到底是什么想法,又是何种打算。
即便过年气氛欢乐,舒亦钦也是忐忑不安,直到元宵的到来。
面对看不出真实想法的石晓晓,舒亦钦真真是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女人心海底针”。眼见爹娘约定的日子也近了,他还得和石晓晓商量一二。
正月二十之约。石晓晓听懂了舒亦钦要带自己见公婆的意思,哪怕猜到舒亦钦另有目的,她仍有所期待,打心里也想出个远门见见新天地。
“……你不想走出去看看新的天地,看看这世间究竟有着怎样的浩然正气侠风道义吗?”
那人那时的模样,仿佛是熊熊燃烧的火焰,蔓延吞噬到了自己心里。石晓晓很清楚,素日寻常,守在父母身边她不会多想,但若有走出江城的机会,她心中潜藏的渴望就会像吸饱水分的藤蔓一样,疯狂攀援抓紧,一定要去往墙壁之外的世界!一定要望见墙壁之外更广阔的天空!
“我们去吧!若是时间赶不及,明日就动身!”
石晓晓的眼睛璀璨如星,闪闪发亮。
江城之外,到底有何不一样?她见过异乡人,却不觉得像那人所说的那般浩气荡然。也许,只是因为她见得不多呢?也许,只是因为她仅仅立于世界角落,还没有真正用自己的脚步丈量未知的地方呢?
如此轻而易举就答应了,甚至还有些跃跃欲试?舒亦钦觉得意外,本还准备了不少说辞,却不想这般轻松,竟是一点儿都没用上!
两人商议之后,便决定与石茂山李春说上一声,等过完元宵再出发。五日之内若是行得快些,也能走到临川州的府西县。
石茂山与李春倒也理解舒亦钦父母思子心切,只是这样一来,二女儿也要离开江城,心里纵有准备,还是难免舍不得。
元宵次日清晨,舒亦钦拉着石晓晓同石家父母告别。
都以为不过是寻常辞别,却不料舒亦钦突然跪下,对着石茂山和李春磕了三个响头,吓得石家三人惊疑不定。
舒亦钦也不管他们作何感想,依着心意诚挚道:
“岳父岳母,我既是女婿,便算半个儿子,请容我叫你们一声爹娘。爹,娘,这事儿我不愿瞒你们。此行带走晓晓说是与我爹娘相见,却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个中缘由恕我不能直言。原本,我不应带走她,可若久分两地我又割舍不下。她是我妻子,又让我带在身边,日后若有危机,我便是以命相护也当顾她周全。还请爹娘放心,许她随我一并前去。”
石茂山夫妻和石晓晓都没想到他居然是个直率的性子,到了临行前,连半分谎话也藏不住了。
此前说的是离家个半个月见了舒家父母就回来,哪知这时候却交了底,说出了“归期不定,或有危机”的话。
石晓晓又不傻,猜也猜到了,就他那么多要藏住的事儿,之后能不能顺利回来肯定两说啊。先前还打算万一回不来就写封信撒个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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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此揭过也省得爹娘担心。哪知这人该憋住话的时候又偏偏憋不住,硬生生抖落出来,叫她以后连糊弄的机会都没有了。
“哎呀,你起来!”
石晓晓拉了舒亦钦,却没能拉动他,看着爹娘那犹豫不决的脸,心一横,“扑通”跟着跪下。
“爹,娘,人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就算是我们这杨柳巷子也不能说是日日太平。”言下之意,已是生死命数不与身在何处有关了,“我嫁给了他,理当跟随他。他去哪里,我便去哪里!更何况——”
石晓晓露出笑容,眼中的明亮似绽放的朝霞,夺目而绚丽。
“更何况,我想出去!我想看看江城外是什么样子!我想知道这世上是不是有话里说的正气!我想弄清楚,一些人告诉我的东西,是不是真真正正的存在!既然他能带我出去,我便想跟他一块儿出去!无论将来遇上什么,我也没什么好后悔的!”
她说完,又在众人怔忡之际磕了三个响头,抬头看向石茂山两人:
“爹,娘,我愿意去,我想去!请让我跟他走吧!”
舒亦钦看着石晓晓,惊讶她心中的向往与好奇。平日相处,也难以看出她心中有着这样的期许果决。
他一直以为,她就是那样狡黠又爱恼的模样,脑子里就是那么简简单单安于现状。可是,她突然说出了这样的话,让他恍惚之中竟生出了一丝不太契合此时的喜悦和欣慰。
他心系的、念念不忘的人,终归是心有朝气的!
看着自己的女儿,看着她眼中的璀璨,石茂山两人竟有些不能直视。
这个小女儿不甚听话,性子又有几分毛躁,一直觉得她就是个杨柳巷子里的姑娘,顽皮一点,有主意一点,又嫁在巷子里,也会像他们俩一样长留巷子之中,安稳度日。
谁也不知道,她心中的天地何时已经不止杨柳巷子,不止江城了?
她眼里的世界,仿佛比眼前的还要多!
石晓晓的话仿佛石头重重砸在三人的心上。
她说的既委婉也不委婉。
话里没有一个“死”字,却又洒脱泰然地说出了自己不惧死亡,想要走出巷子,想要看到另一片天地的愿望。
不是谁的妥协,不是谁的迁就,而是她的愿望,是她自己的愿望!
未来如何,哪怕身死,她也绝不后悔!
在场的每个人都像是重新认识了一遍石晓晓。
石茂山两人震惊又心疼,完全不知道石晓晓何时有了这些心思,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这做父母的绊住了她的脚步。说不出的心酸和愧疚,浅浅淡淡地在唇边汇聚成了苦味。
家里的小丫头总是被惯着点,平日里哪怕教训着,心里也会疼惜些。多年的习惯已经刻下了深厚的痕迹,石茂山和李春依旧溺爱着这个孩子,无法狠心阻挡。
他们甚至不约而同地猜测着,也许,她本是放弃了的,只是舒亦钦的出现,来得太巧了。
51. 第五章 且行行(5)
拜别石家长辈,石晓晓便和舒亦钦带着行囊一块离去。
石晓晓未曾出过远门,同舒亦钦出城后,便有了许多前所未有的新奇感。此时此刻与平时闲逛截然不同,往日不甚在意的东西,竟让她注意了不少。
缩在城墙之外的乞丐,看起来凄惨得很。石晓晓扯了扯舒亦钦:“他们这么可怜,咱们要不要给他们施舍点?”
那个人说的话在石晓晓脑海盘旋,让她生出了想要身体力行、好好体会一番的想法。又因为舒亦钦站在身侧,不想擅做主张,便又多问了两句。
舒亦钦斜睨一眼那角落里看起来生龙活虎的落魄人,稍稍奇怪石晓晓怎么不如往日机敏:“身强体壮、气息浑厚,是有些气力功底的人,除了不爱干净邋遢了点,哪是能把自己饿死的样?只怕你送两个馒头,人家还嫌弃不是铜钱呢!”
这伙人,和华盛街那拨乞丐可不是一路人。
“可他们看起来明明挺惨的啊。”石晓晓不解,这扶弱济贫难道还是不对的?怎么舒亦钦看起来一脸拒绝,难道他心里就没一点儿正气吗?
舒亦钦一眼就看见石晓晓那古怪的眼神,似是责备自己不是个德善之人。不知怎么,发觉这丫头的脑子突然堵住了便有些好笑,舒亦钦附在她耳畔说道:“我同你说,但你不可盯着人家看,余光瞧瞧就好。”
呼吸近在耳侧,吹得石晓晓微微发痒,她稳住心跳点头,这才听舒亦钦与她娓娓道来。
“除夕前夜降过一场雪,今日仍旧是寒意未退,你我两个年纪轻轻都还需要多穿些衣物御寒不是?你看那左侧最高的人,衣服破损光着膀子,却不见丝毫颤抖;而那露出来的手臂粗壮有力,也未有损伤,行走举动间不见一点惧寒。可见,他身骨强劲火气旺盛,体魄健硕不惧严寒,许是练过一些内家功夫。你再看躺地上盖着席子的那个,远远看着是眉眼紧闭好似死了,可你仔细瞧瞧,那席子可是有些起伏?气息缓和绵长,平稳而有序,多半是在睡觉,没准还是美梦呢!……这些人,个个穿得单薄却不挤着取暖,你不觉得太奇怪了吗?”
石晓晓听着他的话,又仔细瞄了几眼,心中惊诧不已。
见她明白过来,舒亦钦拉着她往城外的驿站走去,嘴上为她解惑:“并非人人看着弱势就是需要救济,也并非需要救济的便能坦然接受赠与。这些人不是寻常乞丐,身体底子也比那老弱病残的好太多。他们未必真的穷困潦倒,多半是乔装打扮出来的。或许是想不劳而获,或许是暗探伪装,或许是打赌输阵……却绝不可能是真正的乞丐。”
“你见过真正的乞丐?”石晓晓下意识追问。
“见过。”舒亦钦不知她怎么突然对乞丐有了兴趣,刚想问她是不是想辨别见识一下,却听她又问了话。
“你会接济他们吗?”
“会啊。”舒亦钦看了眼身边的石晓晓,瞧她那模样不似开玩笑,解释间也认真不少,“他们大多命苦,或身有残缺,或携有病症,行动不便也难求生计。我若见到了,送点衣物吃食也是做善事。”他说着,脑中想起了华盛街那个瘦骨嶙峋的小孩子,心里生出点想法却还是忍下不提。
“嗯,”石晓晓点点头,“你倒是个好的。”
被她这么夸上一句,舒亦钦觉得别扭,来来回回看了石晓晓好几眼,总觉得她和平日里不太一样。
杨柳巷子来往那么多人,有时候张老胡子不在,连那小门边上都可能蹲两个乞丐,也没见她注意过啊?
这时候的舒亦钦还不知道,这好人好事,石晓晓可不是光要嘴上夸夸的。
两人去到驿站,舒亦钦买了一匹闲置的大马,又买了些草料。他在马鞍上固定好包裹,将石晓晓送上马背后,自己翻身上马,将人圈在怀里。扬鞭一挥,“驾”的一声便飞驰而去。
冷风迎面扑来,似有细刃刮在脸上。石晓晓觉得有些疼,却不愿埋头避开。她看着眼中飞速展开又闪过的树木,看着像流水一样蜿蜒起伏滑过眼畔的重叠山脉,那素色裹着银边,像是奇异飞窜开的流星,不断拉开风景展现在眼前。
她从未骑过马,也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色。
一草一木一山一雪明明是不曾动过的,却在这时候都鲜活起来,生出了奇妙的律动。
石晓晓有些贪婪,想要不顾一切地将所处之景尽数收于眼底。
她想,也许,那个人说的是对的,她应该走出来看看。
这世界是多么不一样啊!
“冷吗?”舒亦钦惯常骑马,对着疾风并无不适,却是想起自己怀里还有个媳妇儿在,便关心了一句。
“什么?”石晓晓只觉耳边全是风声呼啸,听不清楚舒亦钦的话。
“冷吗?”舒亦钦提高了声音,“冷的话就躲我怀里来!”
“好!”听着舒亦钦的话,石晓晓心里甜甜的,可是眼睛已经挪不开了。
听见她应声却不往自己怀里钻,舒亦钦以为她没事儿,就这样环着怀里的人跑了一程。
傍晚没能到村落城镇附近,两人停在路边的林子里露宿。
石晓晓兴奋地帮着舒亦钦捡柴生火,又简单地打了个地铺,这才觉得脸上刺疼,大腿内侧也有些不太舒服,躲在一边如厕后才知道腿上也磨破皮了。
“你怎么了?”舒亦钦见她回来时走路的样子僵硬怪异,留心打量了一会儿,最后问道,“腿上受伤了?”
石晓晓垂着眼帘,不大好意思地点点头。
“怎么也不跟我说说。”嘴上埋怨着,舒亦钦却在自己的包裹里翻了个药瓶子出来,递给石晓晓,“出门在外我就不逗你了,你自己抹吧。”说着就把石晓晓塞进了地铺里,自己守在一边,也不看她。
裹在被子里的石晓晓脸上一红,这人说话是几个意思,什么叫做“出门在外就不逗了”,难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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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在家里……
她小心给自己上了药,便叫舒亦钦将瓶子收好。
舒亦钦装好瓶子,不一会儿又拿出来一个小木盒、一个水囊和一条帕子。他拿着东西坐到石晓晓身边,将她的头放在自己膝盖上,嘴里絮絮叨叨说了起来:“我忘了你自小就在江城,没出过远门,有些东西我虽然准备了,但也备得不齐全,今日就凑合些吧。等我们到了城镇上,我再给你买点。”
他说着倒水润湿了帕子,细细替石晓晓擦了脸和手,又打开小盒子给她上了些冻疮膏。
随着脸上慢慢变得滋润,那冷风吹出的刺痛也慢慢减弱,石晓晓闻着那挥之不去的药膏味儿,算是明白舒亦钦为什么说要“凑合”了。他只顾着冬天防冻疮,却没想过要准备姑娘家用的脂膏。
瞧着他接连从包裹里掏出了两种药,石晓晓想起家里卧房中那一堆瓶子,心里有点微妙,随口问他:“你还带了什么药啊?”
“理气丸、解毒丹、金疮药、牛黄丸……”舒亦钦说着面露担心,“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石晓晓眨眨眼,有点茫然:“没有啊?”
舒亦钦再三查看,见她面色不似作假,便又起身收好东西,转头回来又和石晓晓窝在一块儿了。
“早些睡,明日还要早点赶路。去府西县不算远,但三四天也有些赶时间。除了休息,也不能有丝毫懈怠。”舒亦钦将石晓晓抱在怀里,“生了火,又有我在,不必担心意外。”
石晓晓在他怀里点着头,不禁想起上一次两人也是在火堆前独处,想起当时他负伤后那软乎撒娇又带了点奇特害羞的模样,扒着舒亦钦的胸口问:“是不是之前在东路亭外的时候,你就喜欢我了呀?”
舒亦钦五感敏锐,哪能听不清她说什么,只是轻轻拍了拍石晓晓的背:“早些睡了。”便再不吭声。
石晓晓想,舒亦钦这铁定是害羞了,毕竟连问他一句心意都要问好久。
两人相拥而眠,一夜无事。
次日收拾妥当,舒亦钦在马鞍上又垫了些软和的衣料,让石晓晓侧坐在自己怀里,抱着自己的腰。哪知马儿没跑两步,石晓晓就叫着自己快掉下去了,非要舒亦钦停下。舒亦钦算是知道她这样侧坐是坐不稳的,只好拎着人在半空中打个转,又让她跨坐在马上了。
舒亦钦出手速度快,跑着马又不提示,石晓晓冷不防半路升空吓得半死!
“舒亦钦——!”
本来是想骂人的,奈何事发突然,吓得石晓晓脑袋空白只能喊出名字。好不容易缓过神,这才捏着拳头敲打自己跟前那握着缰绳的手。
“你想杀人啊!这么危险!都不说一声!……”
舒亦钦突然伸手从侧面压过石晓晓的身体,借着拉缰绳的手撑住她的重量。
顷刻,马上两人双双向右|倾倒,身体错开间,一道飞箭“唰”地飞过!意在咽喉要害!
52. 第五章 且行行(6)
“嘿?躲了?”
一声惊呼自右前方传来,似是不满马上的两人躲掉飞箭。那声音尖尖细细,听来离得不远。
“哪有那么容易!”左前方随即又响起另一个洪亮粗犷的声音。
一道绳索顿时从地上拉起绷紧,离地数寸,竟是绊马索!
马行急速,须臾便要撞上去!
惊变突然,石晓晓被吓得大气不敢出。突然,身后的舒亦钦倾身压上她的背,仿若山石覆盖,快速而强势。石晓晓只觉胸腔压紧疼痛难耐,呼吸不易。
一瞬间,马儿腾空而起,灵活越过障碍。
那一刻石晓晓觉得自己仿佛飞了起来!
马蹄声哒哒落地,前侧居于树上之人连搭数箭,接连射来。
拉绊马索的汉子看出舒亦钦两人要跑,吼着粗嗓门吆喝:“躲什么躲,再不出来,咱们这劫道可就黄了!”
话音一落,道路两旁的草木间一下冒出了不少持刀匪徒。个个嘶吼,举着明晃晃的刀剑刺砍挥舞,直冲舒亦钦两人。
舒亦钦护着怀里的石晓晓,从靴里拔出匕首,转动刀身格掉飞箭和暗器。但他身在马上,手中的匕首并无远攻之效,反不如那些大刀长剑好用。一番下来也是双拳难敌四手,左支右绌。
兵器战力落人下风,身侧又无高手援助,舒亦钦心知要冲出这群劫匪实非易事,却也想策马尝试。
“嘿,蠢货!咱是劫道!劫道!弄出人命干嘛!蒙汗药上啊!”
藏在树上的尖细声音乍然响起,一嘴的气急败坏,活像树下这帮同伙都是不可救药的蠢猪!
这话一出,舒亦钦暗道不妙!
果然,本还拿着兵器武斗的匪徒都掩住了鼻口,挥手就对着马上两人猛洒蒙汗药!
树上那人见机快,连射数箭封住舒亦钦驭马前行的意图。
顷刻间,一马两人仿佛落进了浓重的迷雾里,周身白茫茫一片!
若是人少还有躲避的机会,可这二十来个人挤来挤去当头就抛,没有阵型也毫无章法,没有规律可言。更要命的是,这些人手里的蒙汗药一包接一包,前前后后竟是每人都带了十多包!
身下的马匹渐显摇晃,怀里的石晓晓已经昏迷脱力,舒亦钦虽勉力屏住呼吸保持清醒,却无法凭一己之力带着一个昏迷的人弃马突破二十余人的近攻。
舒亦钦的心不住往下沉,竭力思考如何做才能摆脱眼前困境。
“这人怎么这么难搞?”
那尖细声音眨眼靠近,身法敏捷地窜到舒亦钦身后。
舒亦钦余光扫去,还未看清模样便觉颈后一痛,似有什么细针扎进了血脉。他失去意识的那刻,隐约还听见那尖细声音又开始吼人:
“愣什么!拉马绑人啊!”
软绵乏力的石晓晓渐渐醒来,刚想活动,却发现自己的手脚都被捆住了。
这……又被绑架了?石晓晓心里一凉,欲哭无泪。
此时此刻唯有自我安慰,还好还好,这次倒是没被虐待,只是把她给捆了扔在一边。
她转动眼睛四处张望,却没能看见舒亦钦。在这个小间的卧房里,她被孤零零地丢在床上。
舒亦钦不在这里?那他去哪儿了?
“醒醒,醒醒!”
尖细声音没什么耐心,手上含劲,啪啪打着舒亦钦的脸。舒亦钦的脸已经红肿,却还是不见这人停手。
“是不是你那飞针上迷药抹多了?”一个大嗓门疑问出声。
“最多让他失去一会儿意识,都到这会儿了,也该能醒了!”尖细声音说着又在舒亦钦脸上打了一巴掌。
闭着的双眼骤然睁开,眼中的怒火燃烧仿若燎原!
正抬手还想再打两巴掌的瘦子被那眼神威慑,心中一惊,停顿几息又反手扇了舒亦钦一耳光,尖声吼道:“看什么看!不过是……一个拐……的野男人!”
声音尖锐撕裂,叫人听不清楚。
瘦子被舒亦钦毒蛇般的目光锁住,心里不适,活动着面部挤出了怪异的狰狞表情,他正欲说什么,却被身旁的壮汉打断。
“臭猴子一边儿去!”
嗓门洪亮的壮汉一把推开那没二两肉的瘦子,对上舒亦钦的目光粗声粗气道:“咱也别客套,你说,你是不是叫宁铮?”
舒亦钦环视周围,是一间较为简陋的宽敞屋子。
屋里的东西都很陈旧,却收拾得比较妥帖,对门的墙上设了神龛,屋中放了张大方桌,看起来像是村镇住户家里吃饭的堂屋,而他则是被绑在屋角的一根柱子上。
四周围了十多个打扮各异的人,全是练家子,视线或明或暗地盯着他,像是能将他看出个窟窿来。
只是……
这屋里没有石晓晓。
眉头越拉越紧,舒亦钦心里很不舒坦,扯着胀痛的脸对着那一壮一瘦两人冷声道:“不是。”
“放屁!”那瘦猴子跳起来挤到壮汉跟前,生生将自己那瘦小身板插在了壮汉和舒亦钦之间。
一张干瘦的脸骤然在舒亦钦面前放大,深凹的眼窝里尽是凶光:“不是你还能是谁!这时候这地界,一个会武的男人带着一个不会武的女人,见到人就想逃跑,你不是宁铮还能是谁?”
舒亦钦硬邦邦地重复:“我不是。”
“你还想装?”瘦猴子扯着嗓子叫了一声,“大脑袋,去把那个女的给弄过来!”
一个看起来憨傻壮实的高个大汉愣了半晌,才像是听明白瘦猴的话:“哦。”
站在大脑袋边上矮了几分的精瘦汉子看不过去了:“我去我去,这傻大个儿手上没个轻重,可别把人弄死了。到时候咱们谁也捞不着好!”
他说着,就要绕过大脑袋往外走,大脑袋却不乐意了:“你说谁傻?!”他大手一伸就去拍精瘦汉子的手臂。
那手掌呼啸而去,竟似有山海之力。
精瘦汉子不敢硬挡,只能滑步侧移让开位置,腾挪几步退到门外,嘴里可是半分也不肯认输:“不过一个蠢货,还真把自己当回事!”
大脑袋更加不高兴了:“你说我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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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跨步踩地“噔噔”重响,彷如火山一座,一身戾气地追了出去。
屋里的人均是漠然看着,没人移动没人劝架,都像是看笑话一般面露嘲讽。哪怕那两个看起来似乎有点主导地位的瘦猴和壮汉也是冷眼旁观,没有丝毫要调解的意思。
见这情形,舒亦钦心中惊讶:这些人难道不是一伙的?
明明出了内讧,也没有谁愿意出面说句话,反倒是所有人都像是幸灾乐祸事不关己。想到之前围拦阻截的情况,舒亦钦隐隐发现这拨人不仅没默契还没义气!?
再说小卧房里的石晓晓。
她试着活动了四肢,发现一件奇怪的事儿。
身上的绳子留有余地,并没有下狠手绑紧。虽然密密实实绕了很多圈,不太容易挣脱,但能让她简单挪动手臂和双腿,并不觉得束缚难受。
对比之前的遭遇,石晓晓居然在这捆绑的绳索中嗅出了一点莫名其妙的小心翼翼?
借着那一点点的空间,石晓晓不住耸动着肩肘拔动手腕,想将整只手从绳索中拽出来,可是除了手腕越磨越疼,毫无进展。
“啪!”
房门被轰然打开!
“舒——”
石晓晓心头一喜,正是心花怒放欲见希望之际,却看见一个宽壮憨实的傻大个踏着厚重的脚步走了进来。
莽汉气势浓烈,目光直愣却有凶气。
“你,起来!跟我过去!”这人一进来就拽起了石晓晓的领口,大力将整个人贯起,一下拎到了床边。
石晓晓手脚被捆,惊惧间又不知道他的目的,冷不防被提着领口扯到地上一丢,“啊呀”一声摔倒在地,撞得她后脑和背上的骨头阵阵钝痛。
“怎么了!”莽汉的声音只有不满的疑惑,没有丝毫关心。
石晓晓咬牙动了动肩胛,勉力之余很想骂人,可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她又不会武功,发泄怒意只会引火烧身,并不会比此时好多少。她挪动自己的身体,勉强靠着床脚撑起上半身,半是虚弱半是讨饶:
“饶命啊大哥!你叫我走,我哪敢不走!可是我手脚都被绑了,实在动不了啊!”
莽汉目光愣愣地盯着她身上的绳子看了一会儿,才问:“那怎么办?”
石晓晓一愣,心说这不是个傻子吧?有些小心翼翼地试探道:“要不,帮我解开绳子?手脚就能动了。”
莽汉想了好一会儿,终于一副想通了的样子:“那就解开吧。”他说着就蹲下身,伸手解了石晓晓手上的绳子,转而又去解脚上绑的绳子。可这脚上的绳扣复杂,也不是他打的,他根本不会解,胡乱抽拉扯动了几次,反而把绳子越扯越紧。
这人脾气明显不好,石晓晓憋着一口气不敢吭声,只觉得自己脚踝都快被勒断了。
“太麻烦了!”
莽汉捣鼓一阵没能成功,不甚高兴地放开手里的绳结,从怀里掏出一把短刀。连位置都不比对一下,冲着石晓晓的脚就砍了下去!
“啊——!”
石晓晓吓得尖叫!
53. 第五章 且行行(7)
刀光冷冽,血色未除!
那莽汉手里的刀刃分明还有血迹流动,当是才用过的!而他神情认真,挥刀下砍的动作并无丝毫作假!
石晓晓看得明白,他是真的打算砍了自己的脚!
隐忍、顺从、等待……统统见鬼!
尖叫声无法遏制地冲出了喉咙!
千钧一发,又有一人跃进了屋里!
“蠢货!”
只那一声,杀意似潮,来势汹汹!
来人反手甩出铁钉,“铮”的一声将莽汉手里的短刀打落在地!
莽汉正欲回头,却被身后来人抓住头发,一刀抹了脖子!
霎时,血花飞溅!
被打落的短刀几个飞转,掉落在石晓晓脚边叮铃铃跳动了一阵,惊得石晓晓汗毛倒立,分外想摸摸自己脚还在不在!
不过须臾,石晓晓念完自己那不知安好的脚,又注意起这个突然出现的人来。
——是舒亦钦?
好像不对。声音不对,话也不对。
杀掉莽汉的人一脚踢开尸体,走到了石晓晓旁边,弯腰抓住她的腰带,一把甩到肩上扛起。
也就是一瞬间,石晓晓看见了这人的模样,心脏跳得更快更响了,耳边全是闷闷的“咚咚”声。
那是个陌生的精瘦汉子,脸上狭长的豁口血流汩汩。
伤口从眉骨一直划拉到下颌,皮肉外翻血流如注。他却浑不在意,好像不知道疼痛。
石晓晓被他扛在肩上,胃被挤压着,鼻尖全是血腥气。仿佛连她自己身上冒出的冷汗,都黏腻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腥气,异常恶心。
精瘦汉子步履奇快,不一会儿就把人给扛到了堂屋之中。他想也没想,直接就把人给丢地上了。
“大脑袋死了。人我弄过来了。”精瘦汉子说话间,堂屋里响起了女人落地的疼呼声。
“哎哟!”
精瘦汉子说话没人搭理,这声痛呼却惊动了其他人。
屋里散漫的众人陆续凝聚起目光,盯着那精瘦汉子脸色不善,似乎他做了什么不地道的事情。
石晓晓哎哟一滚,正好撞在了一个人的脚边。她一颤,不知道又撞上了哪个祖宗,要是个凶神恶煞的,可不得要了命啊?
她小心抬头看去,便看见了舒亦钦无奈的眼睛。她滚过去撞上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舒亦钦。
舒亦钦的处境可没比她好多少,整个人被绑在柱子上,两边脸肿得老高,一看就是挨过揍了。
他不是会武功吗?石晓晓心里纳闷。难道他还有什么卧薪尝胆的计划?
看见石晓晓出现在眼前,舒亦钦暗自松了一口气。
能动能闹,没事就好。
既然有舒亦钦在身边,石晓晓胆子大了些,忍着疼滋溜爬起来,扒着舒亦钦的肩膀半遮半掩躲在他身后,绕着个柱子也不嫌麻烦。
近旁的人看见了,也没人伸手抓她,反倒是神色不明地看向舒亦钦,好像石晓晓这个动作颇有深意。
“听说两位是拿了令牌出来的,不如借与我等看看?”其中一人摸着自己的刀柄,说话还算客气。
“你说借便要借……”
舒亦钦的嘴巴一张,石晓晓就觉得口气不对劲,赶紧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对着周围的人连忙陪笑:“他不懂事,说话不过脑子,别见怪别见怪啊!”
这倒霉催的怎么回事?关键时刻不知道服软,充个什么硬气?他们两个人怎么能抵得过这一大帮子人呢?要不是形势严峻,石晓晓真想踹这个笨蛋相公两脚。
“令令令牌?不知说的是什么令牌啊?”石晓晓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糊里糊涂地问。
“夫人可是说笑了,您还能不知道是什么令牌吗?”手持马鞭的女人挥手甩鞭,“啪”的一声打在了石晓晓的脚边。
手底下按住的舒亦钦明显变得躁动,似乎想挣脱绳索和别人打一架。
到底是谁给他喂炮仗了?这么暴躁!石晓晓赶紧捏了舒亦钦一把,凑近脸瞪他,想叫他冷静点。
舒亦钦余光看向石晓晓,对着她使眼色。
袖子?石晓晓顿时领悟,他袖子里肯定有什么东西。
她心里发虚地瞧着眼前那十余人,有些瑟缩地往舒亦钦身上靠。两人贴近之时,她悄悄抽出压在中间的右手,顺着舒亦钦的袖子查探。
看着这两人当众亲密,在场诸人脸色各异,却也没人说出点什么,只盯着这两人或惊讶或了然。
“我我我,我不知道是什么令牌啊?”石晓晓保持着左手捂住舒亦钦的姿势,看着那女人手里的鞭子心生畏惧。
那持鞭女人扯唇一笑,在自己手心敲了敲手柄:“夫人若是记性不好,不如让我帮你回忆回忆?”
袖中薄片硬物在小臂近肘位置,石晓晓不太确信这东西能不能帮他们脱困,顺着走向推了推,发现能动,赶紧找由头和那女人说话,手上想法将那东西往舒亦钦袖口送去。
“不、不用了吧。”石晓晓往舒亦钦身上贴了贴,借身上的衣物遮住了自己搞小动作的手,“那那那个,我们的行李,你们看过了没有?我什么东西都放进去了,要是里面没有你们要的东西,那就……那就真的没有!”
石晓晓话一出,屋里目光顿时集中过来,全是疑惑。
什么情况?说错话了吗?石晓晓左看右看,心里紧张。不过那袖子里的硬片就快拨到舒亦钦的手腕上了。
那持鞭女人手上动作一顿,皱眉看向石晓晓:“你……难道不是……”
说时迟那时快,石晓晓只觉身旁舒亦钦突然肩膀一抖,手臂上气力一震,似有暗劲强风自他身上涌出。
石晓晓没底子,被那气劲一掀哪里能站稳?身子翻倒的一瞬,她张牙舞爪叫着去抓舒亦钦的衣服。
不过须臾光景,石晓晓却觉得眼前的景象变慢了。
那一屋子的人齐齐动作,各自亮出武器,对着她和舒亦钦的方向冲来。
栽倒的石晓晓惊魂未定,身后却有人拉了一把,让她落入了熟悉的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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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没有摔在地面上。
“别担心。”
舒亦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石晓晓刚想点头,就觉腰间的手将她大力一带,结结实实地把她给撞在了背后的墙上。
那一撞猛烈而结实,石晓晓一口气呛出去,差点伤了喉咙。
舒亦钦背后有墙,四面只余三方要守,只要不被三方攻破,就能守住身后石晓晓的安危。怀里没了石晓晓,他施展起来也更能放得开了。
手里的软铁薄刃在指尖飞舞,但这等投机取巧之物始终算不得对垒可用的正经兵器,运用起来多有限制。舒亦钦当机立断,躲过迎面刺来的长剑,立马薄刃换手,提腕便切对方伸来手腕。
那长剑一脱手,舒亦钦飞速夺剑反击,挡住上方袭来的兵器,旋身拧转又跨步出去一剑横扫,将短兵近攻的数人逼退半步。
“挤什么挤?还不让开!再不让开,被我羽箭伤到就自认倒霉吧!”房梁上的尖细声尤有穿透力。说罢,竟然真的不管不顾,连发三羽直往打斗中心射去!
突然,一条马鞭凌空舞起,破空一震,竟是直接将那半空中接连而至的三支飞箭打断!
“瘦猴子你个霉胚不要脸的,敢对老娘动手!?”
那房梁上的瘦猴子也不示弱:“谁让你这臭娘们不长眼!”
两方争执一起,竟是丢下舒亦钦斗到一块儿去了!
这伙人不齐心,舒亦钦早有见识。一见这点子事都能引发矛盾,顿时心头一喜,应是找到路子了!
果不其然,这盘散沙除了几个关系好的,互相之间都不服气。谁要是发现自己被谁“误伤”了,不骂骂咧咧提刀理论一番,那是过不去这个坎儿的!
屋外望风的人听见动静,也冲了进来。一看自己人“受欺负”了,可是将整个堂屋弄得更加热闹了!
坐在墙边抱紧自己努力缩小的石晓晓目光乱窜,看着屋里逐渐分堆的乱斗一脸惊愕——
这群人脑子没毛病吧?怎么就起内讧了?
若是人人都乖乖站着,或是集中攻击一个位置,这堂屋的大小还算够用;可若是屋里各自为政,划道相对,那这算不得宽大无比的堂屋可就完全不够看了。
人心各异,屋内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舒亦钦见机拉起石晓晓就要往屋外跑,石晓晓却一把拉住舒亦钦低声道:“这里可以出去!”
石晓晓身后是薄灰抹的墙,她只是下意识地按了一下,却发现墙面松动。她将手背在身后推了几下,居然还真的把墙上的砖块给推开了。于是,舒亦钦在前面打斗的时候,她只能死死坐在原地,遮住背后已经开始透风的洞口。
也是舒亦钦闹出的动静够大,不然石晓晓可不觉得凭自己的那点本事能够在一群人眼皮子底下从墙上掏出一个洞来。
舒亦钦只扫了一眼,脸上笑意一闪,提脚踹掉碍事的砖块,御剑挡开仍旧缠着他的几把刀剑,抱着石晓晓蓄力爆冲,彷如弹弓打出的石头,势头迅猛地从那小半人高的贴地洞□□了出去!
54. 第五章 且行行(8)
“宁铮钻狗洞了!”
人群里不知谁喊了一句,一下吸引了大部分人的注意力。
石晓晓缩在舒亦钦的怀里,自然也听见身后那饱含意外情绪的惊呼。
不过一个没有修补好的狗洞而已,钻就钻了,有那么意外吗?
那个宁铮又是谁?难道是舒亦钦的假名?石晓晓若有所思地看了舒亦钦一眼。
由于两人反应迅速,正真能够跟在身后紧追不舍的人,反而比舒亦钦预想的少。再加上这屋子靠近山野树林,两人能够隐蔽躲藏的机会就更多了。
舒亦钦直呼万幸,他可不想还没带石晓晓见到父母,就在半路上给交代了。
自知武力不行,石晓晓一路上乖觉听话,舒亦钦让跳坑就跳坑,让趴地上就趴地上,让蹲灌木丛等着就乖乖等着……也顾不上蚊虫蛇蚁、泥土污渍。
舒亦钦已和石晓晓交过底,当着她的面凌空借力拔剑砍人没有丝毫犹豫。只不过血溅脸颊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抽空看了她一眼。
一见他居然还有空来看自己,石晓晓又气又着急:“要死啦!你认真点啊!”
侧身躲过对面打来的飞镖,舒亦钦转头对上当头砍来的大环刀,听见石晓晓的叫嚷无奈地扯了一下嘴角。
眼见追兵渐少,石晓晓的胆子一下大了不少!她按捺不住心头的愤愤不平,趁着最后两个追兵被舒亦钦的攻势控制住,刨了一把地上的泥土石块就用力往那两人身上砸。
“去你的!”石晓晓怒吼!
“你想干嘛!”舒亦钦被她误伤,恼怒呵斥!
缠斗三人的攻防局势被石晓晓打乱节奏,不约而同地手忙脚乱。
石晓晓见状默默退后,悄悄把自己藏在最近的一颗小树之后,极力假装自己不存在。舒亦钦那明显生气的话,她不想回答,也不敢回答。
舒亦钦一料理完这最后两个人,就立马搜身翻找,得了些暗器刀刃,顺手丢了一把简朴的短小匕首给石晓晓:“接着!”
虽不是故意,方才却是货真价实地捣乱了,石晓晓听见舒亦钦的声音忙不迭伸手去接。
“啪!”
短匕擦过石晓晓指尖落地上了。
两人目光齐齐看向那落地上的物件。石晓晓看一眼舒亦钦,舒亦钦看一眼石晓晓。
石晓晓确定他脸色还好,才蹲下身去捡匕首。舒亦钦叹了口气,却是更快地将地上的匕首捡起来,塞到了石晓晓手里,起身就将她给拉了起来。
“走吧。”
不过走了几步,石晓晓突然站定:“等等舒亦钦,我们还不能走。”
正掂量着兵器分量的手一顿,舒亦钦不解:“为何?”别人莫名劫道,好不容易逃出来,不尽快离去还想干什么?
石晓晓学着舒亦钦的动作,颠了颠手里的小匕首,扯开粗糙的皮鞘盯着刀面看,眸光晦暗不定:“我们的行李……还没有取回来。里边的盘缠、衣物,还有药瓶子……”说起“药瓶子”她的眼睛看向了舒亦钦,“买的那匹马也不知道还在不在,花了不少钱——我们要紧着时间去府西县,要想再在附近弄到马可能不太容易……我们先回去看看,万一还在……”
“不行,太危险了。”舒亦钦换手握剑,伸手抓住石晓晓的手,“他们目的不明,虽不齐心,却是有备而来,我们贸然回去无疑自投罗网。与其折回去查探马匹行囊,倒不如我想法送信,让爹娘知道我们要耽误些时间。”
石晓晓却是一点不信:“目的不明?不是说你是宁铮吗?送信?你用什么送信?信鸽,还是让人带口信?咱们走了一天多了,还没碰上一个驿站或城镇,你从哪里找信鸽?要是有机会找人带口信,还不如咱们自己跟着能带口信的人一块儿过去,还能节省不少时间——可,你又从哪里找人呢?”
舒亦钦语塞,他这样说只是不想让石晓晓以身犯险,哪知道她竟然较真起来了,只好解释道:“我不是宁铮,也不知道他们找的宁铮是谁。若是我们未能按时到花十七家,爹娘自然知道情况有变,定会随机应变。”
“若我们能及时到达,那不是更好?”石晓晓不懂舒亦钦与父母之间的默契,只是一意孤行地想要回那个绑过他们的院子。
“我们还是尽早走吧。”舒亦钦好声劝道。
“我们还是先回去看一下吧,就一下下。”石晓晓抬手,用手指比出了一个小小的距离,语气隐隐有些撒娇。她握紧舒亦钦牵着自己的手,往后退了一步,用力拽起舒亦钦的手,想让他跟自己一块走。
瞧着石晓晓略显固执的模样,舒亦钦也知道她这会儿是钻牛角尖了,只好退让一步:“若是过去的话你可得听我的,不能轻举妄动,得让我先去查探情况才行。”
“好!”石晓晓答得干脆。
见她竟然这么好说话,舒亦钦觉得有点奇怪,不放心道:“若是我发现势头不对叫你走,你可得听话!”
“知道了!可不就全指着你嘛!我又打不过……”石晓晓露出笑意将匕首收到怀里装好,转而两手环抱起舒亦钦的手臂靠在他肩头。
姿态放软,又说好话。这可不像是舒亦钦知道的石晓晓。舒亦钦估摸她在打什么鬼主意,却也不戳破。左右有自己跟在她身边,多看着点,总不能眼睁睁叫她被欺负了去。洒蒙汗药那种下三滥的手段多留心些也能提防住。
两人小心翼翼又回到了那好不容易逃出来的堂屋附近。
四周静悄悄的,就像是没有人一样。
舒亦钦将石晓晓放在一棵枝叶茂密的常绿大树上,替她收好衣角掩住身形,才运起轻功来一探究竟。
他贴墙角、上房梁、查柜子、翻大缸,查看了临近的几个房间,又探了几个可以藏身的角落,愣是没发现一个人影。
那么大一群人,除了躺在地上已经死透的,居然没有一个活人留下。
他途径几处,虽没看见马,却找到了他们那被拆开翻看的包袱。打包的布料明显被踩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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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脚,里面的值钱东西已经没有了,换洗衣物、药瓶子和干粮等物都被随意丢弃,他那些瓶子也摔碎了好几个,大大小小的药丸滚了一地。
舒亦钦查看了一下地上的药丸,确定不是什么要紧的备用药,便没有捡起来。地上的布料还能用,他捡起来抖了抖,快速挑了几件还没破损的衣物和药瓶,快速地打包背在身上,便去外面树上接石晓晓。
“除了死人,已经没有人留在这里,也没看见马。不过我找到了咱们的包袱,挑了几样还能用的带上。”舒亦钦一边将石晓晓抱下来,一边快速说道,“事不宜迟,咱们赶紧……”
“哦,没有人了啊。”
舒亦钦的话被石晓晓打断,他低头看她,竟在她眼里瞧见了火光,她咬牙切齿的似有不快。
“你……”怎么了?
舒亦钦还没来得及问,就见石晓晓撸起袖子提上衣裙抬腿就往那堂屋冲去。舒亦钦不知她要做什么,慌忙伸手按住她。
“别管我!”石晓晓眼神凶恶,看向他的目光就像看着敌人。
舒亦钦一怔,心突然往下落,像是无尽的深渊,怎么也落不到尽头。
是了,他忘了。
她是石晓晓,却也是杨柳巷子的石晓晓。
石晓晓不耐烦地挣脱舒亦钦,冲进屋里就开始翻找,居然还叫她找了几罐别人喝剩的酒!
可是,还不够!
她掉头又跑进附近另外几个房间,包括之前关过她的那间卧房……没一会儿,她找到了厨房里的火折子。
舒亦钦缓缓走近,看着石晓晓急速又暴躁地进进出出,茫然无措地站在院子里,一时间猜不到她到底想干什么。
直到,第一缕火光出现!
“你在做什么!”舒亦钦心中惊吓,运起内力御起轻功,快速落到石晓晓身边,一把抓住石晓晓往屋里浇酒的手。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石晓晓眼中全是痛快,“他们祸害人,我烧了他们的老巢。惩奸除恶,有什么不对吗!”
“冤冤相报何时了?更何况……”舒亦钦看出石晓晓神态明显不对,敏锐察觉到她此刻的异样,似乎不做什么就不能罢休!
“他们这么坏,你不让我报仇?”石晓晓看向舒亦钦的目光全是难以理解。
“可江湖人行事之地未必是……”舒亦钦看着屋里越来越大的火光焦急起来,“我们先出去好不好?”
“不好!”石晓晓定定看着舒亦钦的眼睛,“他们就该有报应!”
舒亦钦无奈,石晓晓这时候似乎根本没法讲道理:“可你也不能……”
“不能,为什么不能?”石晓晓眼中似空洞似希望,似坚定似犹疑,“只许他们点灯,就不许我放火吗?”
舒亦钦哭笑不得:“这‘点灯放火’不是这么用的。你又何苦……”
“如何用又有什么关系?”石晓晓抓住舒亦钦手臂上的衣袖,问,“这世上,是不可以有正义的吗?”
55. 第五章 且行行(9)
石晓晓的话让舒亦钦瞬间呆滞。
晓晓她心中竟也在意这些的吗?舒亦钦终于清晰地抓到了石晓晓离开杨柳巷子后的那抹不同。
她说想看看话里的正气是不是真的存在,并不是说说而已。
可是,谁又不想这天地正义矗立浩气永存呢?舒亦钦吐出一口浊气,不由分说拦腰抱起石晓晓,将她带离了火场。
在舒亦钦阻止之前,石晓晓已经浇了半罐酒,那火势一起便再无退路。
舒亦钦怔怔看着数丈开外的火势,心中千言万语,再看向石晓晓时,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你想说什么?”被自家这蠢相公阻拦了,石晓晓一脸的气闷。
舒亦钦思索了一下,问她:“此时,你痛快吗?”
“那是当然!”石晓晓自觉做了仗义好事,理直气壮。
见她如此,又想着她才从杨柳巷子出来没几天,个中道理舒亦钦不忍与她深究,只说得想法加速赶路,揭过这事儿不提。
可天不遂人愿,石晓晓还是得和这事儿对上。
两人有了一次被劫的遭遇,再次前行就谨慎小心了不少,少了几分谈笑的轻松,时刻警惕周围的动静。
不过离开那着火院子小半盏茶的功夫,就和一老一少打了个照面。
那一老一少穿着朴素,衣服上缝着补丁,一身的泥土干草贴了满身都没拍干净,看起来有些狼狈。这两人皮肤黝黑粗糙,身子骨倒是结实,是干惯了苦力的模样。
这一高一矮两个人鬼鬼祟祟地在林子里伸头缩脑地张望,不知道是在帮谁望风,却是被舒亦钦发觉,跃身刺剑先发制人。
“偷偷摸摸的想干什么?”
长剑短刀一左一右架在一老一少的脖子上,舒亦钦神色警觉。
这一老一少倒是服软极快,两膝一软齐齐跪地,举着双手就立即告饶:“大侠饶命!”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竟是轻而易举地就示弱了,不做丝毫挣扎。看样子,这种求饶之事好像已经做惯了一样,一点别扭也没有。
舒亦钦和石晓晓两人被他们这突如其来的一跪给惊着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半晌,舒亦钦才厉声问:“你们为何在此?又是为谁卖命?”
那一老一少听见这话面色古怪,像是不明白舒亦钦的意思。
那老人犹自琢磨,那黑瘦浓眉的少年却是先开口了,那嘴里的语气怯弱,却透着一股不明所以:“我们,我们就住在这里啊!卖命?我们可还想活!命可不卖的!”
石晓晓眉毛一扬,清了清嗓子问:“你帮谁做事?做什么?”
“帮帮帮我爷爷种地。”那少年伸出食指指向身边的老人。
“你们最近都种些什么呢?”石晓晓不动声色地问。
少年吸吸鼻子,搓了搓自己棉袄的袖口,有些不能理解地嘟囔起来:“正月里还要下雪呢,种什么种啊?多麻烦……”
这两人的对话让舒亦钦听出点门道来,索性不插话,默默握稳兵器威慑着这一老一少,关注着周围。
石晓晓点点头:“那你们这大冷天的,不呆屋里,躲在外头贼头贼脑的做什么?是要做什么坏事吗?”
少年直觉这女的态度和语气似乎有些不太一样,多说了几句话居然放松了不少,一说到自己这爷孙俩的境况心头那股子委屈是藏也藏不住:“冤枉啊女侠,我们哪里是贼头贼脑的躲在外面做坏事啊!我跟我爷爷可是本本分分的农家人,除了种地也做不来别的啊!”
“那你们这副做贼模样还能是出来走人户看亲戚的?”石晓晓嗤笑发问,语调嘲讽。
“明明是那群土匪——!”少年心性直率,听出怀疑讥讽的意思,一下激动起来。
“阿祥!”老人低声叫了少年,阻止了他。
少年脖子一缩,咽了一下口水,看了老人一眼,像是回想起了什么,眼中露出一丝恐慌来。
“是……是那些壮、壮士,”老人喑哑的声音微颤,嘴里的话言不由衷,“借了我们家的屋子。”
“是是,是他们借的。”少年附和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垂着头不再说话。
听到这里,舒亦钦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双手挽花收了刀剑,只问了一句话。
他问:“你们家在哪里?”
石晓晓倏地看向舒亦钦,心头顿生不妙。
眼前少了威胁,老少两人齐齐松了一口气。少年毕竟年轻,没有老人顾虑多,想着这两人手里有刀刃,也不敢隐瞒,抬手弱弱地指向石晓晓两人来的方向:“就在那后面半里地远的地方。”
少年说着话,视线往那方向望去,却是看见了浓浓的黑烟窜上了天空。此前他光顾着眼前有没有危险,并没注意远处,此时一看已是震惊至极!
他没少帮着爷爷烧秸秆,也没少看见烟囱上的炊烟……着火是什么样的他分得很清楚!
“爷、爷、爷爷……”少年的嘴皮子发抖,一句话都说不利索。
老人视力没有少年好,听见他叫自己,关怀问道:“怎么了阿祥?”
“火!”少年拉着老人的衣袖不住扯动,焦急地指向自家的方向,“火!咱家着火了!”
“什么!”老人的声音惊如破锣,“那群天杀的王八羔子!要害死我们啊!”
两人着急地打转却不敢轻举妄动,偷偷瞧向舒亦钦的目光有些畏惧,视线在他手里的兵器上扫来扫去。
舒亦钦瞟了一眼安静低头的石晓晓,转而对那爷孙俩轻声道:“你们走吧。”
那爷孙俩如获大赦,弓腰合手连连道谢,掉头连忙往家里跑去。
石晓晓不动,舒亦钦也不催促,只是陪她安静站着。
她就那样低着头,默默站着,肩膀随着呼吸起伏,鼻尖伴着抽抽搭搭的声音压抑地哼着,豆大的泪花一颗一颗跑出眼眶砸落在地上。她这忍耐抽噎的模样和往日的张扬截然不同,就像是不想让舒亦钦发觉一样。
石晓晓不会控制呼吸,又站在面前,舒亦钦怎么可能不知道她在哭呢?
而此时再说什么也无济于事,舒亦钦明白这种与预期完全相反的感受,就像多年前的自己一样,就像很久之前的自己一样。
这种苦闷,不是他人说说就能释然,不是一声安慰就能宽心,当中意外得来的苦涩只能自己慢慢吞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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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默承受——
既不愿尝到这样的味道,却又控制不住这滋味的蔓延,不得不任由它占据所有的知觉。
两人一块儿站了好一会儿,石晓晓才抹掉泪花望向身边的舒亦钦,瓮声瓮气地问:“要是,我想赔他们点东西……”
“算了吧。”舒亦钦摇摇头,“咱们带的值钱物件都被那群劫匪拿走了,咱们现在可是身无分文。而我们本就被人给盯上了,再去接近那爷孙俩,恐怕也会给他们带来麻烦。虽然你本意并不是要为难他们,可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便是你冲动之下应承担的错误。日后可该谨记三思而后行了,可不是每次后悔了补救了便能减轻罪孽的啊。”
舒亦钦说完,却见石晓晓呆呆地注视着自己,眼神迷离得像是在发蒙。
“怎么了,这样看着我?”舒亦钦不太适应石晓晓这样的目光,仿佛透过自己在看另一个人。
“你这教训人的模样,还真有点像我认识的另一个人。”石晓晓抽抽鼻子,目光微微移向一边,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神情很是怀念。
舒亦钦瞪了她一眼,这时候心里想着别人就算了,她好死不死还要当着自己的面给说出来,是想气死他吗?
念在她才受了打击舒亦钦也不想和她计较,只不过心里拧起了一个疙瘩,总归是不舒服的。
两人简单整顿,又继续外赶路。没有了代步的马匹,前行速度始终还是差了些。
时间或许会来不及,舒亦钦已经开始考虑若是不能成功和爹娘接头,当如何重新计划路线,将石晓晓安全带到府西县去。同时,他也想寻些机会找一匹马或者一些人,设法混淆视线,顺顺利利地与爹娘汇合。
眼前的密林逐渐稀疏,石晓晓发现舒亦钦带着自己往林边还算平稳的大道靠去,贴着道路旁的树木小心隐匿,并不往大道上走。
舒亦钦此时放开感官,注意着四周的变化,内力凝聚在耳上,将耳力调整到了极致。
或许是有点侥幸心理,但他在等待一个机会。
一个可以改变他们此刻困境的机会。
两人在路侧林中潜行了半个时辰,石晓晓不知道舒亦钦的打算,虽然有点疲惫,却也乖乖跟着。
突然,舒亦钦停下脚步,脊梁似竹一立,极为快速地转头望向侧后方的大道,双眼一眯,聚起精光,似是确认了什么,一把抓住石晓晓,提气将她拉到了大路上。
“自然一些,不要随意回头张望,不要在意也不要害怕,发生什么我都会保护好你!”
耳边低语的速度极快,舒亦钦说完,便站直了身子,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静静走在石晓晓身侧。
石晓晓意外地看了眼舒亦钦那故作随意的模样,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凡事有因果,他不花时间说明,那必定是因为时间来不及了。
兴奋和紧张在石晓晓心头滋生,她预感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当然,她的预感没有错,确实有事情要发生了。
但,发生的那一瞬间,她却是真的想掐住舒亦钦的脖子捏死他!
难怪会这样说!
这该死的狗男人!
56. 第五章 且行行(10)
哒哒哒、哒哒哒!
疾驰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起落的急促感让本该假装不在意的石晓晓下意识地回了头!
两匹枣红马飞速而来,随身而起的风吹得马上之人衣袂翻飞猎猎作响。骏马神勇,脚力非凡,不过片刻就冲到了石晓晓和舒亦钦的身后。
“让开!”马上的女子出声呵斥,挥舞着马鞭凌空打出一声脆响!竟是想叫路上两人赶紧让路,没有丝毫要勒停的意思。
事发突然,石晓晓脑中纷乱一片,既犹豫是该往左边跑还是往右边跑,又狐疑舒亦钦是不是真的不知道身后有人跑马。她纠结慌张之际,居然硬生生站在了路中间,半步也没能挪动。
这会儿的舒亦钦似乎也被吓到了,亦是转身看向身后,握着石晓晓的手动也不动。
两个人就那样傻愣愣地站在大道上,迎面对上那两匹飞奔而来刹不住脚的枣红大马!
另一匹马上的女子见状皱了眉头,她一言不发,甩出了手里的长鞭卷向石晓晓两人。
并非攻人,而是卷腰。
但舒亦钦却不动声色地扭腰让开了长鞭。
那鞭子一过来,一下将石晓晓整个人缠腰带到半空中。
石晓晓起飞地刹那,脑中一片空白,惊叫挣扎之余,下意识求救一般看向舒亦钦,竟看见他眼露俏皮,对着自己眨眼睛?!
电光火石间石晓晓就明白了,这缺德的,一定是拿自己当诱饵了!
果然,前一刻还像是被吓得呆若木鸡的舒亦钦,一看见石晓晓被拉开,就像回过神了一样,顿时吼叫着跃身而起,似狼似豹地扑向了马上的女子!
石晓晓听见舒亦钦嘴里吼着“不许动她”,却直往马上扑不来救自己,心里又惊又怕又气又怒!她要是手够长,一定在自己摔死之前,先掐死那个倒霉催的!
马上女子也没料到自己好意将人提开,竟会让这挡路男子暴起,忙抖鞭回防。
长鞭抖松的一瞬间,石晓晓离地也不高了,可还是摔了个七荤八素。
另一边手持马鞭的女子这才发觉不对,嘴里叫着“不许欺负她”,主动勒住缰绳将马停了下来,想助同伴一臂之力。
见那马儿一停,舒亦钦攻势一变,爆冲而起的对攻姿态霎时变成巧力夺鞭之举,叫马上女子猝不及防被抢了长鞭。
舒亦钦踩着马头借力飞起,连脚踹向另一个停下马的女子,两三脚将那女子给踢了下去,转瞬抢了坐骑。他驭马小跑两步,甩手打出长鞭将石晓晓卷到了怀里,立刻打马离去!
被夺走长鞭的女子一见同伴掉落,面色着急也顾不得许多,直接跃马而下去接那被踹落的女子。
那被舒亦钦踹落的女子险险被同伴护住,同伴见她站稳便立即松开。
掉马女子不满地看了同伴一眼,嘴里埋怨:“还这么见外……”转头对着扬长而去的抢马贼怒号,“王八蛋,可别让我再碰到你们!”
那声音娇娇软软,半分威力都没有。
同样是在舒亦钦的怀里,同样是在飞奔的马上,此情此景却叫石晓晓一点类似的喜悦都没有。
这时候她已经没有了看风景的心情,迎面而来的烈风叫她呼吸困难,可她不想和舒亦钦说,也不想叫他帮自己挡风,心里对这舒亦钦说一套做一套的举动尤其不齿。
是谁,前脚叫自己三思而后行不要冲动?
又是谁,后脚就当路抢马拿自己当诱饵了?
这人怎么这样啊?
腹诽不会出声,舒亦钦自然是听不见自家媳妇儿心里的动静,他一心赶时间,驭马速度不见放松。
意料之外,这匹枣红骏马是个宝马良驹,脚力神速非常,一路行来比舒亦钦预计的脚程还快了不少。
入夜之后,舒亦钦挑了个之前来过的野果林歇息,采了些果子吃。
石晓晓勉强就着袖子还算干净的一块擦了擦果皮,啃了两个垫垫肚子。
这平时不见能有多安静的人,居然一言不发地安静了大半天,直叫舒亦钦心里犯嘀咕——这么反常?不会又不小心惹到她了吧?
舒亦钦小心观察着石晓晓的模样,看出了她的闷闷不乐,也看出了她不乐意搭理自己。回想这一天的惊心动魄,舒亦钦想不透到底是哪里得罪她了?
作为两人之中唯一的武力,舒亦钦的神经绷了一天,已是有些疲惫了。他以为自己开动脑筋事无巨细,应该没有什么漏掉的,却偏偏忘记石晓晓这人就是个一点就炸的脾气,只要踩到了她的尾巴,那肯定是要生气的!
石晓晓心里还记着舒亦钦那副人模狗样的说教,还记得他转头就做出的土匪行径,心里对他的言行不一依然无法释怀。
就他这样的,怎么就能厚颜无耻端起一副老先生的模样教训别人呢?
她当时的内疚和自责,心酸和感动,谁来赔给她?!
这该死的舒亦钦!
石晓晓一脸恶狠狠的看向舒亦钦,发自内心地想挖出他的心看看是什么颜色的!
舒亦钦正在努力生火,没留意石晓晓看自己的眼神。
这片野果林虽然相对安全没什么人来,但相应的,虫豹蛇鼠就会更多。不在夜深之前将火点燃,他和石晓晓也没法安稳休息。
火光燃起的瞬间,舒亦钦心里的石头总算落地。
野兽来袭他并不害怕,就是担心野兽太多之后他无法顾及石晓晓。
橘色的火光渐渐释放出暖意,照亮了火堆边上两人的脸颊。
石晓晓发现舒亦钦的脸似乎有点发胖,转念一想一下明白过来,那哪里是发胖啊?分明就是早上挨揍发肿还没消完。
唉,都是些什么事儿啊。石晓晓暗叹一声,在舒亦钦身边坐下,伸手轻轻碰了碰舒亦钦的脸,在舒亦钦疑惑的眼神中问道:“疼么?”
脸上碰触的手小心体贴,舒亦钦心里发软,抬手握住石晓晓的手:“不疼,就有点僵。”
“都肿了!”石晓晓担忧。
“只是看起来有点肿,过了这么久,已经没事了。明天就看不出来了。”舒亦钦将石晓晓的手握在手心,轻轻捏着。
“打人不打脸,他们怎么这么过分!”石晓晓愤然出声,后悔当时太紧张太害怕,没能记住几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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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打不过,可她杨柳巷子的人怕过谁?明着不成,那就暗着来,那要见一次弄一次还不是小意思?可她人不在杨柳巷子,少了邻里之间默契,好像单枪匹马的也不一定能行啊!
石晓晓暗自盘算,心里有些恼意——要帮舒亦钦报个仇怎么就这么难呢?
“都过去了,没事了。”舒亦钦环过石晓晓,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你都被欺负了。”石晓晓闷声闷气地不高兴。
抱着石晓晓的舒亦钦一下笑出声来:“你呀……,还是这样——咱们能脱离困境已是不易,又何必在意呢?大不了日后我多带些巴豆,这些人见一次下一次!”
本来还在闷闷不乐心疼自家相公的石晓晓闻言一愣,张嘴迟疑道:“我怎么觉得你怎么这么损呢?”
“恶人自有恶人磨嘛。”舒亦钦倒是无所谓。
石晓晓推开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不知道他哪儿来的自信,标榜自己是个“恶人”。
舒亦钦这会儿和她说上话了,疑问消散心里舒坦,任凭石晓晓随便看。
相处时日渐长,石晓晓并不觉得舒亦钦是个真的“恶人”,虽然他很多时候的确让人觉得可恶,说话做事总叫人气得想掐死他,可他真的做过什么坏事吗?
除了耍心眼把自己变成了他的媳妇儿。
除了习惯不好,总爱乱放东西……
除了言行不一,今日当着自己面做了一把劫匪……
他好像,还没做过什么有违道义的事?
所以,他耍心眼、陋习、言行不一,但他还是个讲道义的人?!
这推论一出,石晓晓自己都不敢信!
好像当劫匪也不能算讲道义吧……
“只要你好好的,就行了。”石晓晓意味深长地拍了拍舒亦钦的肩,心里头有点破罐子破摔。
谁让她遇见的不是一个锄强扶弱行侠仗义的大侠,而是舒亦钦呢?
舒亦钦被她语重心长的语气惊住,不知道自己哪里不好了,要她这样说话。说是“恶人”也不过是玩笑话,他又不是真的失足青年,她至于吗?
“我哪里不好了?”舒亦钦眼光一横,直对石晓晓。
石晓晓眼神一飘,语调敷衍:“好好好,你哪儿都好!”
“你给我说清楚!”
……
次日,两人上马急行,走走停停躲躲藏藏又花了将近两天的时间,总算在第五天进了府西县。
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石晓晓现在不仅脏,还有点臭。她夫妻二人行路就像逃难,因为担心再遇上劫道耽误时间,有时候选的道路并不好走,汗水泥泞满身也是常事,可又没有太多时间梳洗整理。
如今到了府西县,石晓晓心情忐忑,不知道这第一次见面会不会落下不好印象。
“咱们要不先找个客栈洗洗吧?”石晓晓提议,不自在地低头闻了闻身上的气味。
舒亦钦惊奇:“你忘了咱没钱了?”
石晓晓无语看着他,就那样默默地看着。
心说,你这心机的,不会是想让我在公婆面前丢脸吧?
57. 第五章 且行行(11)
府西县是个比江城更大的县城,拥有更多更老的大小巷子,纵横交错又结构复杂。
因为最早是在荒地上各自圈地修建的,并没有整体谋划,有些住宅修得晚了就只能在犄角旮沓里紧着缝隙来,导致好些院落构造异形,一些住户的院门甚至要从别家院子穿过才能进去。等官府注意到这个荒地上的野生城镇,建了府西县县衙后,已经来不及细致管理了。
到现在,府西县大半宅院的买卖租赁都是走的野路子,规矩也是按照约定俗成的来,除了府衙建成后新修的院落有地契,其他的七八成都不过律法章程。
舒亦钦石晓晓两人起初并不知道这个缘由,在布满大半个府西县的巷子里一边问一边找,老老实实转了两个时辰,愣是没找到铜锣巷在哪里,更别提花十七家了。
要不是最后碰上个也来找亲戚的“无头苍蝇”,他俩还真以为是自己眼神不好,走了好几遍都没找到。
那是个中年妇人,身材瘦高穿着质朴,一边走一边张望着,那犹豫不决的样子看着就不像是本地人。她被石晓晓搭讪问了一句“大婶你也是来找人的吗?”,满肚子苦水顿时有地方倾吐了——
“你们也是来这老南城找人的?”
石晓晓点点头:“可不是嘛!我们都找了两个时辰了!”
府西县密密匝匝的旧巷子集中在县城西南一片,占据了县城大半的范围,本地人喊作“老南城”。石晓晓两人刚进城问路,一说“巷子”就被人给丢老南城来了。
“才两个时辰啊,我都找了四个多时辰了,从大清早一直找到现在……太难了哟!虽然问谁都会指路,但他们说的什么这个巷子啊那个巷子的是真不好找哟!”
石晓晓点点头,深有同感:“是啊!他们本地人倒是清楚,可给我们一说,就不清不楚了!”
“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通头一条巷子歪就歪点吧,它偏还名字多,连个标记都没有哟。鬼知道怎么找哟!”中年妇人憋屈得没法,这老南城的人都还算和善,没那么认生排外,就是他们说的那些位置她都找不到啊。
老南城的巷子就是那么一枝独秀,拉不笔直的巷子歪歪扭扭,偏巷名分成了好几段。石晓晓两人之前还以为自己并没走出那个春花巷,哪知实际早就走过几个不同的巷子了。
这中年妇人的话让石晓晓深有同感,她连连点头:“是啊是啊,问来问去就是半天都找不到!”
舒亦钦站旁边看着这两个女人忘我感慨,心里默默想:自家这爹娘到底是在哪里找到这么匪夷所思的地方?想碰个头而已,有这么难吗?
中年妇人毕竟已经转了四个时辰了,再见到一些疑似见过的位置已经能够分辨了。她就在石晓晓两人面前,从三丈远的距离里找到了那不过两步宽的陈家巷,高兴得就像在地上捡了银子一样,愉快地同石晓晓炫耀了一番,便往那巷子边的门里钻了。
石晓晓笑着挥别这相处不过一炷香的“寻路伙伴”,转眼就垮了脸色:“舒亦钦啊,我们为什么还没有找到啊!”
舒亦钦瞥了眼那妇人愉悦的背影,转眼看向石晓晓一个劲儿安慰:“会找到的,会找到的。”
“难道,这就是你家爹娘考验媳妇能力的考题?”石晓晓不能理解,难不成舒亦钦家里是有什么特别要求,需要会找路的人吗?
一发现石晓晓想歪了,舒亦钦连忙拉住她飘飞的思绪:“不会,我爹娘想见你得很,怎么可能设这些障碍!”舒亦钦思索了一下,低头在石晓晓耳边悄声道,“多半也是担心被人追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才想法隐藏起来。”
“是有什么危险吗?”石晓晓不解,却也十分配合地压低了声音。
“江湖人,难保不被人盯上,还是小心为上的好。”舒亦钦倒是觉得谨慎点很正常。
不过随意的一句话,石晓晓却觉得好像听见了其他的事情:“江湖人?还会有危险?”
舒亦钦一愣,他好像不小心又说出了一个还不准备完全交代的秘密:“嗯……也不能算是一定会有危险吧。只是人心难测,多小心些总是没错的。”
“江湖人又是什么意思?”石晓晓还是敏锐地揪住那一点问,完全不把舒亦钦的回避放在眼里。
“就是混江湖的。”舒亦钦含糊其辞,没想好到底怎么说。
混江湖?石晓晓觉得事情不像舒亦钦说得那么轻飘飘。要真的是像走江湖卖艺的那种混江湖,他还能这么刻意地轻描淡写?他还能这么千方百计想法避过?她石晓晓又不是傻子,哪儿能听不出来异常。
不过,秉持着她对待舒亦钦的一贯态度,还是给他留了个面子,斜眼瘪嘴地主动问他:“是不是又是个还不能说的秘密啊?”说话的语调像是无奈又像是无所谓,可那快要翻到天上的大白眼明摆着就是不满了。
舒亦钦头疼,也不是说这事儿就不能说了,毕竟爹娘不一定能有他嘴巴紧,见面后暴露是早晚的事儿。可他也没想过要这么快就说出来的呀!再看石晓晓明显要秋后算账的态度,他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她心里记了多少笔了。
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还不如痛快点省得石晓晓记仇,舒亦钦想着也就老实说了:“就是,那种有武学门派,有武林大会,有各门各派争夺武林盟主的那种混江湖……”
石晓晓听得皱起了眉头:“这种?你们一天没事儿干,就搞个大会争个盟主?不用吃饭,不挣银子的吗?就不用……走街串巷卖个艺?”
被石晓晓一噎,舒亦钦在心里不得不承认有些人是挺无聊的,但还是要为自家人“混的江湖”辩解几句,总不能叫石晓晓真的以为他们就是一群人闲着没事凑在一堆打群架吧?
“宗学门派年代悠久,除了收弟子的入门拜礼,还有自家产业,也是有入项的;若是被富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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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请做门客,护卫出力也能得例钱;也有些门派专做一方护佑,得些进献;不过有些派别专私阴事,替人杀敌复仇也是要收钱的;还有些凭本事买卖消息,偷盗物什的,也能挣到糊口的钱……”
石晓晓扬起眉毛一脸意外:“也就是做生意、当劳力、收保护费、替人做坏事或自己做坏事之类的活路,你到底有什么好瞒着我的?该不会……”石晓晓抬手掩住自己的唇,有点不敢相信地小心问,“该不会……你家里是搞什么杀人越货的凶悍勾当吧?”
听见这样的猜测,舒亦钦的脸一下就黑了:“我们家没有杀手也没有土匪!”
“那你家是做什么的?”石晓晓顺着话头就问了。
舒亦钦抠了抠自己的额角,有些不自在,憋了半晌才扭扭捏捏地说:“我们家是武学世家,虽然这些年遇到了些事情,并不如祖辈过得自在,但百年家底还是有的,下面有几家不为人知的铸剑铺、兵器铺和药铺,钱财方面也不算多困苦,只是……”舒亦钦还想说什么,却被惊奇的石晓晓打断了。
“你家有三个铺子!我家都只有一个!难怪啊……”
难怪他来杨柳巷子随时在打工,花的却比挣的多,可从来不显拮据;难怪他的东西虽然收拾,最终都懒得放整齐;难怪他说他小时候被家人爱护,几乎不让他做什么事……
合着他那些看起来不太正常的情况,那些看起来不好的习惯都是有原因的!!!
然而舒亦钦竟像是打开了话匣子般,不知道见好就收,末了还加了一句:“应该,不只三家吧。”
石晓晓震惊地看向他,终于对他说的“混江湖”有了新的认识。
哪里是什么穷苦又无居所的人沿路卖艺求生的坚强生活!根本就是家中富裕的少爷小姐有余钱有闲心搞事情!再不济那也是没什么后顾之忧或者是有利益交换的,那可比街上卖艺还被四处驱赶的强太多了!
所以,她难道真的是嫁了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贵少爷吗?
石晓晓好奇地凑到舒亦钦耳边神经兮兮地问:“那你一天不愁吃不愁穿的还出来做工干什么?感受一下人间疾苦?一点点小喜好?”
舒亦钦有些糊涂:“你在说什么啊?”
“你才来的时候不是在我们那巷子里做工吗?就我们那几个叔叔婶婶开的工钱,能够你买肉买酒?你又不自己煮饭,能省几个钱?”石晓晓当然还记得那些在巷子里传来传去的怪事。
“我还要帮德威镖局走镖,做些护卫之事啊——我亲自帮林成山做事,他也不能亏待我吧。德威镖局大镖师的工钱可不低。”
这么说,舒亦钦很早就在帮德威镖局做事了?
“你好奇怪啊——”石晓晓感叹。明明家里有钱,还要特地出来赚钱。
不过,他刚刚的话又是个什么意思?
石晓晓觉得自己好像又抓到了什么怪异的点。
58. 第五章 且行行(12)
一不小心揭了个大的家底,又被石晓晓看稀奇一样盯着,舒亦钦不自在了,闷头就往近旁一个巷子钻,任是石晓晓叫他都没有听见。
眼见这人就像听不见一样只管往前冲,石晓晓也没法再问前面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虽然问不成,但她还是明白了:
舒亦钦和德威镖局瑔州总号大镖头林成山的关系肯定不一般!
“哎,你等等我呀!”石晓晓心中记下,转而嚷嚷着就去抓舒亦钦。
她刚奔过去,却不防舒亦钦突然停下,一个势头没顿住,直接趴在了舒亦钦背上。
然后,她就听见舒亦钦迟缓的声音闷闷地从背上传来。
应该是有些意外的,舒亦钦的语气里有着显然的迟疑,他说:“爹,娘?”
这话一出,石晓晓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僵直着身体快速立直站好,怯怯挪出半个脑袋望向舒亦钦跟前的两个人。
是寻常的布衣打扮,和石晓晓猜想的束身劲装不太一样,不过发丝倒是梳得服服帖帖的,看起来就很精神!大概这就是舒亦钦说的武学世家吧,虽然不像杨柳巷子的脚夫张一身大块腱子肉,但看起来身材匀称背脊挺拔,和舒亦钦的体魄更像。
这对中年夫妇面容坚毅,却又不像路上碰到的劫匪凶神恶煞,叫了舒亦钦一声“阿钦”之后,对着他身后冒出的小脑袋瓜露出了温和的笑容:“是晓晓吧。”
石晓晓连忙站到舒亦钦身边,乖乖巧巧地叫了声“公公婆婆”。
舒亦钦的母亲满面慈爱,有着面善的亲近之感,她走近石晓晓道:“晓晓叫我们爹娘就好。阿钦一直提起你,说你是个好姑娘,可他一直对你有所隐瞒,心里不好受。夫妻之间应当坦陈相待,这是他做的不对,但他也有他的难处……”
石晓晓的头顶被舒亦钦的母亲轻轻揉着,像是在逗弄年岁还小的女娃娃一般,一点也不嫌弃她一身的脏污。石晓晓不好闪躲,却被她话里的内容搞得满心奇怪。
好姑娘?
石晓晓奇异地轻轻转头望向身旁的舒亦钦,差点没直接张口问“你一天是怎么在你爹娘面前吹嘘我的”。
隐瞒事情心里不好受?
那是应该的,都被拆穿几回了。那能好受嘛?
石晓晓本以为这些都是舒亦钦之前在信里说的场面话,给他爹娘打的底稿,却惊异地发现他脸上越来越红,脑袋一个劲儿往边上偏,就是不肯看自己。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他难道是真情实感的?!
平心而论,石晓晓自问自己一直以来的行径可能算不上一个十全十美的好姑娘,不过她还是有心要做个好姑娘的。虽然现在算不上名正言顺,但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石晓晓暗自给自己打气,这个小谎她还是有心帮舒亦钦圆一圆的。
但他也有他的难处……
嗯?石晓晓转头盯向舒亦钦的母亲,怎么觉得这个开端有点子耳熟?
不愧是一家人,说话的路数都有些相似。
石晓晓几乎猜到接下来要说什么了,忙不迭点头插话道:“娘你放心,我都明白的!”
她话音一落,在场三个人都直愣愣盯着她,好像她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一样。
舒亦钦的母亲收回了自己的手,诧异地看向石晓晓,眼神询问她到底明白了什么。
难道不是让自己不要问?等到可以说秘密的那天?石晓晓一双眼睛不断在近旁这三人的脸上看来看去,眼珠子都转热了却还是不知道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
“我——等——等他自己说?”石晓晓不太确定是不是这个答案。
舒亦钦的父亲抬手掩唇轻咳几声:“阿月,咱们带他们过去吧。”
“嗯。”舒母伸手牵起石晓晓,又像手痒般在她脑袋上薅了一把。
还真是把她当孩子啊?石晓晓一脸郁闷。
在石晓晓低头纳闷之际,舒母笑着对舒亦钦挑眉,努嘴暗示石晓晓。
舒亦钦无奈,瞄眼石晓晓毛成一团的脑袋,看着自己的母亲摇摇头,无声长叹。
他就知道,自家这娘亲的嘴巴铁定是没自己紧的,甚至还不如石晓晓自己的决心。
只差一点,她可就要把什么都说了。
一家四人曲曲折折地进了花十七家,关门进屋后,舒家父母便问起一路行来的状况。
听及“宁铮”和“宁夫人”之事,舒母倒是忍不住先笑出声了。
“他们以为你们是宁铮和宁夫人?哈哈哈哈……”
舒亦钦心说,这么个乌龙到底有什么好笑的?还莫名其妙挨个“野男人”的骂名。
石晓晓大致和舒亦钦一般莫名其妙,却又比舒亦钦更直接:“那个宁铮和宁夫人是谁啊?是夫妻吗?”
舒父摇头:“宁铮是宁咏朝(zhao),宁盟主的义子。至于宁夫人,是宁盟主的爱妻,周盈汐。”
“啊?”石晓晓觉得自己杨柳巷子的阅历好像补充出了一个完整的事件,“他们私奔了?所以宁当家因爱生恨,要抓他们泄愤?”
舒父舒母齐齐盯向石晓晓,显得有些惊讶。舒亦钦觉得自己有点偏头痛,忍不住抬手摸向了自己的额头。
怎么又被盯了?石晓晓全然不知自己又放出了什么炸药,抿唇看向其他三人,不敢再说。
“咳,传言是私奔,但拦截追捕不是宁盟主的意思。”舒父轻咳一声,又继续。
“既然宁盟主并无杀意,也没发过武林追捕令,”舒亦钦不解,“为何又有这么多人来抓宁夫人和宁铮?还都是些乌合之众。”
“事情只是个由头。”舒母淡然一笑,看向舒亦钦,“武林盟誓之物。你应是听过的。”
“长玉令!”舒亦钦讶异。
舒母双指一并,轻点桌面:“正是。”
“可武林盟主之位已由探月阁的宁当家坐上去了,论理不该——是妙笔书生!”舒亦钦瞬间明白过来。
“看来消息已经给你传到了。”舒母点点头,“正是因为妙笔书生。而传言有道,宁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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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和宁铮偷偷拿走了宁当家藏起来的长玉令。”
“于是,武林中人借机追捕那两人,其实是为了他们手上的长玉令?”舒亦钦觉得这事儿不大合理,“以宁盟主的身份,直接言明长玉令不在那两人身上,岂不是能免去麻烦?”
“可宁咏朝此人,对周盈汐喜爱非常,但凡从他口中说出的话,只要与他夫人有关,便有偏颇之嫌,让人无法相信。”舒母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舒亦钦身边石晓晓。
舒亦钦随舒母目光看向石晓晓,目光一滞,转而接着话头往下说:“故此,宁当家根本阻止不了。”
“而宁铮和宁夫人向来以假面示人,很多人并不知道他们真实模样,只能以男女结伴、脚程路径、武艺高低之类来推断……”舒父抱臂而叹,“围追堵截之事大名门不屑做,可小杂鱼却不愿轻易丢掉从妙笔书生手里拿秘密的机会。”
“那位梁上君,”舒母似有些憋不住笑,“他么,手里的秘密不是寻常人会去打探的,但若是宣扬出去了,也是挺让人头疼的。”
石晓晓乖乖坐在舒亦钦旁边,睁大了眼睛仔仔细细听着这三人的对话,不禁对那个妙笔书生有了更多好奇。听起来,那妙笔书生握在手里的秘密好像也不是什么正经的秘事吧?
这三人快速交换信息,在租借的花十七家简单地煮了个晚饭,收拾妥当后便各自回屋休息了。石晓晓两人也总算能在这空档中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也终于能够清清爽爽干干净净了。
入夜后,石晓晓整理着床铺很好奇地问舒亦钦:“你们聊事都不用回避我吗?好些事情你之前都没有提过。”
听得这话,正在清点药瓶的舒亦钦停了下来,疑惑抬头看向石晓晓的背影:“自家人还要回避?”
石晓晓抚平褶皱的手停了一瞬,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你之前不是好些事都不愿说的嘛。”
“可总归是要告诉你的啊。”舒亦钦低头看着手里的瓶子有些怔忡,想了一会儿,又看向石晓晓的背影,“我既然将你带出了杨柳巷子,也当让你知道周遭的情况,总不能把你蒙在鼓里,遇事被动吧。”
咦?石晓晓惊讶转身看向舒亦钦。他竟然是这么想的吗?倒是有些靠谱呢。还知道要给自己漏点风。
舒亦钦一见石晓晓目光投来,立马低头将自己刚装回瓶子的药丸又倒在手里查看,一边来回拨动,一边别别扭扭地轻声说:“凡事循序渐进,你也别想叫我一口气全告诉你……”
看着那家伙五六个瓶子玩了快半个时辰了,石晓晓翻了个大白眼,心道你爱说别人还不一定爱听呢!
真是臭脾气爱矫情!
不过……
舒亦钦不介意也没什么可说的,可他的父母也如此不介意,仿佛她这个第一次见面的人坐在边上听他们论事,一点也不会叫他们觉得不自在。这点倒是叫石晓晓蛮意外的。
莫非江湖儿女、武林世家,都是这么不拘小节,这么容易就能接纳一个初次见面的人?石晓晓想不明白。
59. 第六章 江湖事(1)
次日,一家人再次聚头商议,舒父舒母一致认为宁家那两人既已在外招摇,舒亦钦两人若再以夫妻身份行走,难保不会又变成靶子。
舒家父母正欲再说易容变装改变人数之计,却教迷惑的石晓晓插进话来。
有舒亦钦昨夜那话在前,石晓晓心中少了些拘谨小心,言语间也自如不少:“爹娘是否多虑了?路上行人千千万,男女结伴的既不是只有宁家两人,也不是只有我们两人。没道理那些人看见男女,就见一双就捉一双吧。总不能只要两人当中唯有男的会武,就一定是宁家那两人吧?”
“咦,晓晓还不知道吗?”舒母说着,和舒父一道将视线落到舒亦钦身上。
舒亦钦喉头吞咽,目光瞟了石晓晓一眼,结巴道:“还、还没。”
转眼瞧见舒亦钦躲闪的视线,石晓晓眉头皱起。
这厮又在搞什么鬼?
“嗯,少一个人知道,也少一点麻烦。”舒父打断舒石两人的视线交锋,又另提一事,“经当年一事,我与阿月的身法套路早已为人研判细究,如今虽不是多事之秋,却也不是便于露面的时候。我俩先行一步,与你们错开。”
“委屈爹娘了。”舒亦钦的语气里流露出几分不经意的失落。
眼见几人脸色似乎都不大好,石晓晓识相地不再追问。
三人又说上一二,决定兵分两路,最后于三月三的武林大会再聚。
话一说完,舒父舒母又各自将舒亦钦和石晓晓分别叫到一旁嘱咐。
舒父舒母已在府西县逗留数日,和舒亦钦两人交代完便动身离开。而舒亦钦夫妻俩则是打算修整几日再出发。
一剩夫妻两人,石晓晓顿时原形毕露。只见她一脸惊奇地走到舒亦钦身边,靠了靠他的肩膀,把袖中刚得的荷包摸了出来,将鼓鼓囊囊的荷包给他看:“刚刚娘把我叫边上说话,给我塞了一大包银子啊!还不让告诉你!”
舒亦钦淡淡瞥了一眼那个饱涨得有点过分的荷包,手上一动,给石晓晓看了眼自己刚多出来的荷包:“喏,我也有。爹给的。你那个,你收着吧。”他说完,手上一晃,荷包就收了起来。
片刻,石晓晓想起了自己那个绿荷包,好奇问道:“我的绿荷包呢?你放哪里了?”
突然提及绿荷包,舒亦钦没多想便随口答:“放镖局了。”
“什么,镖局?!”石晓晓以为自己听错了。虽说自家娘亲的手艺顶好,但也不至于精贵到能和专做贡品的绣娘相比。放镖局是不是夸张了些?
惊讶之声一出,舒亦钦霎时反应过来,解释道:“姑且也算你我相识之物,出门在外变数极大,倒不如先放镖局存好,回去了再取。”
舒亦钦虽然偶尔会有些奇奇怪怪的样子,但在石晓晓眼中却也不是这么肉麻的家伙。即使觉得奇怪,石晓晓也蛮爱听听这再回江城的话。
——就像是抱着万一的心态出门,也依然有要回家才能做的事情。心中的眷恋裹上了期待,让人不禁想象那一刻的到来。
“嗯,到时回家了再去取。”石晓晓点点头,暖意盈盈地笑着。
舒亦钦看着石晓晓微带诧异,话头一转说自己已清点了行李,需要再买些衣物药品备上。
两人一合计,又将荷包里的钱逐一分装到小袋子里细细收好。稍加伪装后,才半是兴奋半是忐忑地出了门。
府西县的街巷结构复杂,两人一出花十七家便仔仔细细将周围的环境看了好几遍,一边问着商铺的位置,一边默记路上的特征。
“那里有棵长得像大伞的树!”石晓晓拉了舒亦钦,眼神往左方示意那掉光叶子只剩枝丫的大树。
“这边还有三个窄屋门靠门哦!”舒亦钦自然也没放松。
吃一堑长一智,两人可还记得这地方的厉害之处,不敢掉以轻心。
按着好心人的指点,两人一路走到了府西县的新北城。这下看到的街道倒是规整了不少。
舒亦钦与石晓晓本想隐蔽些,但离花十七家近的小商铺都藏在迷宫一般的老南城里,实在不好找。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小铁铺,却没有舒亦钦想要的东西。几番思量之下,两人只好又往东北边的新城去。
与老南城对应的,由官府督导修建的半块新城被当地人叫做新北城。
新北城的街巷横平竖直,倒不用死死记住一些标志地点,行走中能够轻松不少。
舒亦钦和石晓晓一到笔直的大街上,便觉得神清气爽,连看着陌生的新北城都亲切了不少。
“给我打!这王八羔子敢挡我的路!”
一声厉呵乍然响起,街上穿行的路人突然断流,自然而然让出了一块空地,凑热闹的、躲麻烦的、当事儿的泾渭分明。
事发突然,石晓晓被吓了一跳,下意识抱住了舒亦钦的手臂,两只眼睛警惕地瞄着嘈杂之处。
不一会儿,那被人群环绕之地便响起了耳光重拳的动静,紧接着是“轰”的一声撞击,伴随着叫骂声的是木架倒地的声音,零碎物件接连落地,阵阵声响,应是撞倒了哪家的摊子。
街上生乱,舒亦钦也警觉起来,心中有意了解缘由,便又带着石晓晓往那人群围聚处靠近。他伸长脖子一看,瞧见一个头戴金丝发冠,身穿翠绿缎袍,打扮富贵模样的微胖青年。
也不知道那人是什么毛病,大冷天的,手里还摇着柄玉石镶骨的木扇,一边小幅度扇着风,一边不耐烦地骂着“晦气”。
几个深灰布衣的打手围着一老一少拳打脚踢,几人交替上前,动作散漫却是运力狠重,虽算不上练家子,却是力劲十足。人手交替间,那些打手还抽空谄媚而小心地偷看那富贵青年的脸色。
分明是恃强凌弱的局面,偏这拨势强之人有着几分戏谑的漫不经心,满嘴谩骂嘲讽,笑声充满恶意,仿佛这是场只属于他们的游戏。
那老少两人好不容易躲爬到一边,却又被这些打手按到地上打。一拳一锤,一顿一下,打到人哭喊又停下,听人求饶没一会儿又继续,似要欣赏这无力反抗之人的末路挣扎!
“这些人有病吧!打人还这么恶心!”石晓晓仗着舒亦钦在身边,说话稍稍没能控制住,略有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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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点大声,叫近旁几人听了个正着。
“你说什么呢!”周围的几人窸窸窣窣地小声埋怨,不满地将视线投到了石晓晓身上,仿佛她说的话就像会传染的瘟疫。
目光中的抱怨厌恶明显,让石晓晓察觉到了周围几人的不善之意,抓住舒亦钦的肩就往他背后躲。
舒亦钦见状,当即微微俯身,低头带着石晓晓往人群的另一边钻。
四周站着的人换了一拨,舒亦钦就拉着人攀谈起来,石晓晓觉得有趣也跟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套话。
“这又是怎么了?”
舒亦钦轻轻发问,旁边挎着半篮鸡蛋的大婶就主动搭话了。
那大婶也没看舒亦钦,就像是拉家常一样:“哎呀,不就是新来摆摊的不懂事,非要找汪少爷麻烦嘛。”
“什么麻烦啊?”石晓晓一边张望一边插嘴。
大婶转头盯向舒亦钦和石晓晓,目露审视:“你们不知道?”
“刚搬到老南城陈家巷,还不熟。这汪少爷是……”舒亦钦语气迟疑。
“哦——门口有个老树墩子那儿啊,我家也在老南城,就在春花巷!”大婶一听是住老南城的人,主动自报家门套近乎,转而说起话来就熟稔多了,“这汪少爷是新北城有九家铺面的汪老板的儿子,家里姐姐是衙门老爷的夫人,咱一般人都惹不起。”
“那般家势,那两个也敢去惹?”石晓晓奇怪。
兴许家也住在同一个老南城,近旁一个大叔转头抢答,声音却像是在说悄悄话:“啧,谁敢惹啊,还不就是不懂事,不知道孝敬。”
“这条街归汪少爷看场子?”石晓晓迷惑了。
大叔和大婶还没回过味儿来,舒亦钦却是一听就明白——这倒霉丫头在说保护费!那种孝敬钱!
好在闲聊本不深究,大叔大婶也没追问,倒是大婶压低声音说出了缘故。
“还不就是汪少爷赏脸拿了他摊子上的小物件,这爷俩还想收钱。”
“我看这俩眼生,估计也是才来咱们县的。”大叔也低声说了自己的看法。
“那可不,咱汪少爷可不是一般人。”这大婶约摸是和大叔熟识,说话也自在了许多。
两人说汪少爷不过一会儿,下一刻就说起哪家鸡蛋又便宜了一个铜板,家里的儿媳可还算省心?
这大叔大婶聊得起劲,也就不再关注身旁聊天的年轻人。石晓晓趁机抓着舒亦钦往外边挪,躲到一边拐弯的墙角后,才小声问:“你觉得那汪少爷是好人吗?”
“自然不是。”舒亦钦不知她又有什么花样,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那……,他这么仗势欺人是不对吧。”明明是在说不公之事,石晓晓的眼睛却诡异得闪闪发亮。
舒亦钦只觉头皮发麻,近乎直觉的不对劲。但自家媳妇的问题不回答,似乎也说不过去。
“自然不对。”
“那我们赶紧去劫富济贫吧!”
石晓晓一副已经经过同意的样子,望着舒亦钦紧紧握住了他的双手。
舒亦钦顿时懵了。
60. 第六章 江湖事(2)
人生地不熟,舒亦钦不想行事张扬引人注意,他同石晓晓商讨一二,便决定先探虚实再去“伸张正义”。
夫妻两人分头行动,一个悄悄潜行查看汪少爷和他姐姐家的情况,一个小心穿行在新北城老南城闲聊套话。
戌时,两人重聚花十七家,互通有无。
“那汪少爷叫汪虎,他那姐姐叫汪铃儿。原本他们汪家在新北城就是少有的富豪大户,后来汪铃儿嫁给县令,汪家是既有钱又有势了。那汪虎变本加厉,更不把人放在眼里了。”
石晓晓先将自己听到的情况说了出来。
“听说不仅是拿东西不给钱,打人掀摊子这种事情,还因为口角弄死过几个人!不过都被县令给压下来了。说起来,张县令好像挺喜欢汪铃儿的,啥事儿都会帮她弟弟摆平——哦,县令叫张同。”
舒亦钦给石晓晓倒了杯水推过去,也说起自己探查的发现:
“这可怪了,如果张同真的喜欢汪铃儿,就算汪铃儿稍显疏离,他也不应该时时克制,不见丝毫亲密。”
“他们一点都不亲密?”
“譬如你我,”舒亦钦走到石晓晓跟前,“我靠近你,你觉得如何?”
“不如何。”石晓晓莫名其妙。
“倘若我抱你,你又如何?”舒亦钦说着张开双臂将石晓晓抱进怀里。
石晓晓不明所以:“抱就抱呗。”
“你看,你就算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靠近你为什么要抱你,你都不会避开……换做是你靠近我,我也不会犹豫。可若是将我或你换做其他人,便会不同。”
“等等?”石晓晓在舒亦钦怀里扭身看向他,“你的意思是张县令和汪铃儿并不像说的那样感情好?他们两个都不能互相靠近?难道在互相戒备?”
“戒备谈不上,但两人之间并不亲密,甚至有点陌生。那两人即使人前亲近,也是别扭的。私下相处,又会不动声色地拉开距离。”
“怎么会这样?”石晓晓更加不解,“明明那么多人都说张县令特别喜爱汪铃儿,不仅为了她和顶头上司翻过脸,还处处帮着小舅子擦屁股,丁点儿抱怨都没有!”
“可这两人关起门来连话都说不上几句。虽是在一间房,却是张同睡床,汪铃儿睡榻。”
正端杯子喝水润口的石晓晓闻言,一口水喷出来!
舒亦钦瞬间撒手,拧身侧步,扶住石晓晓的同时让开了“喷雾”。低头见石晓晓呛得咳嗽又顺手帮她拍背顺气。
“咳咳,他们不仅分床睡,张县令一个大男人还把床占了?”石晓晓觉得奇怪,还不忘擦下嘴角的水渍。
见她光顾半边,舒亦钦又理出袖子帮她擦了另一边:“不管什么原因,他们的关系应该不是外界传言的恩爱夫妻。可这样一来,张同会帮汪虎解决问题,就应该不是我们以为的爱屋及乌了。”
突然,舒亦钦拽过石晓晓手里的杯子,捏碎取块,夹起一块碎片打向屋顶!那碎片急速破空,劲力霸道,“喀啦”一声直接洞穿瓦片,击向屋外。
屋顶上顿时响起踩踏瓦片的声音!
“你在屋里,我上去看看!”不等石晓晓反应,舒亦钦按了一下她肩膀,越窗借力而上!
身边的人转瞬没了踪迹,石晓晓呆了呆,等夜风吹来才发觉方才自己的手被打湿了。
袖口扫过面颊,却是带了几分坠力牵引。
舒亦钦仰身躲过,手过屋面时抽出瓦片,旋身而起借力甩出,端端打向那人的袖笼。
“我的绿石山!”那屋上之人连忙矮身抓住自己的袖笼,却不料那瓦片竟是被紧跟而来的第二块打偏了轨迹,掉头对着自己的下摆飞去,一下将恰巧贴屋顶的布料嵌住固定。
屋上之人心疼衣摆,正要俯身拔掉那瓦片,又一块瓦片照着面门招呼过来!无法,他只得小心侧身避开。只是这一避,便失了先手,等他再起身,一只手已经搭上了他的肩膀!
“灰衣,绿山石砚,喜听壁角?你是妙笔书生?!”
“谁是呀!”屋上之人打掉舒亦钦的手,“你可别瞎说!”
“你为何来这里?”舒亦钦心中笃定,懒得和这人兜圈子。
屋上这人看起来五十来岁,一头灰白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一身灰白交领长袍空荡荡。瘦削的身子骨往那马步一蹲,迎风鼓鼓的衣袍仿若风筝能带他起飞!看似受衣袍所限,不便大肆腾挪躲闪,只能双脚步伐稍稍变换,但其身量极轻,姿态身法灵活多变,即使长时间维持半蹲,也不见泄力,显然身怀上乘轻功。
那人随口一句“你管得着么”,蹲身又去拔衣摆上钉着的瓦片。
舒亦钦踢脚而去,那人歪头便躲,口中气愤嚷嚷:“不知好歹的后生,好心帮你们一把,还欺负起我来了?真当我老头子是软柿子?”那人依然不想损毁衣摆,只得小心和舒亦钦周旋。
“帮忙?”舒亦钦能看出这人对袍子的爱护,更不愿放过机会询问。他心里明白,若这人真是妙笔书生,一旦拉开距离,就别想再近身。
妙笔书生飞檐走壁的本事绝非一般,否则他一个整天探秘事的人哪儿还有机会和别人谈条件?
“若不是我乔装打扮处处帮忙,你以为,就靠你那小媳妇儿,能从那些倒霉蛋儿口中套到多少消息?”两人来回十余招,这老头儿嘴里不停歇,一点也不带喘气,“一个个都是瘪了气儿的包子……”
“这,”舒亦钦顿时收招,醒悟般道,“若是如此,能如此周全相帮的,那也只有妙笔书生了——前辈……”
“诶,你这小子真没劲,怎么又不打了?”妙笔书生嘴里说着意犹未尽的话,却还记得将衣摆上的瓦片拔|出来,一边抖衣服上的灰,一边状似随意地迈步,无声增加和舒亦钦之间的距离。
“多谢前辈相助。”舒亦钦只当没听见,抱拳相谢。
妙笔书生却滑步躲开,没有受礼:“我可没那么热心,不过是汪虎那蠢货抢了我看上的东西,让我不痛快!”他足尖轻点几次,飞身后退,“你们既然已经发现了苗头,也就不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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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多言了。告辞!”
不过须臾,妙笔书生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舒亦钦原路返回,就看见石晓晓背着个包袱警惕地在屋中踱步,看样子是随时准备等信号逃跑。
“晓晓,我回来了。”舒亦钦也无意吓她,进屋同时也出声相告。
“怎么样?”石晓晓一瞧见舒亦钦就走了过来,见他神色无异,顺手就将包袱丢桌子上。
“是妙笔书生。看他意思,是想主动送我们一点消息的,但我们的猜测已经接近真相了,所以……”舒亦钦迎上石晓晓好奇的眼睛,顿了顿。
“所以?”石晓晓说了个自己都不太相信的可能,“所以他就换送另一个消息了?”
“他跑了。”舒亦钦无奈。
怪不得石家爹娘谈起妙笔书生都是意味深长的语气。石晓晓想起了前几日谈话时的情形,对妙笔书生这个人有了点模模糊糊的认识。
“那他长什么样?下次要是遇见了才能知道是他。”
“他这次是个长袍的老头,下次也不知道会易容成什么模样。不过他惯爱灰衣,身上藏着一块半掌大的绿山石砚,乃是用绿矿奇石雕刻而成的山峰叠嶂,精妙绝伦,惯称‘绿石山’。”舒亦钦想了想,还是告诉了石晓晓,“今日你探事顺利,也有他在当中使了手段助你一臂之力的缘故。”
“哦——”石晓晓恍然大悟,“难怪啊,我还说今日运道不错,没有碰到嘴巴像蚌壳一样的,还以为是我自己变厉害了。不过他干嘛这么好心帮我们?”
“汪虎得罪了他,他想给汪虎找点麻烦。”
所以,什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都是骗人的嘛?石晓晓暗自吃惊。
既然妙笔书生已在言语中佐证县令一家的确关系异常,舒亦钦两人便打算从此切入,细查这当中隐情。
舒亦钦不仅去攀了县令家的房顶,还上了汪家的房梁,听了不少杂七杂八的事情;石晓晓也不再刻意打听汪县令家里事,而是常去新北城的集市转悠,和几个种菜的农户混熟了些,稍微也能爽快地说几句话了。
两人行事谨慎,不仅回花十七家会绕路,外出还会描眉画眼调整自己的外貌,刻意改变习惯的行为举止,减弱自己原本的一些特征。
在府西县逗留了小半月,夫妻两人合力收集着张家和汪家的蛛丝马迹——
长期住在县衙的张同汪铃儿两人,每日做的事情都是差不多的无趣,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区别,私下里更是没什么有用的交谈,可以说是按部就班到了极点,也可以说是异常到了极点,但要从他们身上找到关键实在是有些难。
可汪家就不一样了。
一则汪家老两口上了年纪爱说话,入夜了又半天睡不着,尤其爱在熄灯后闲聊半晌;二则汪虎恣意张扬惯了,受不得一点鸟气,有什么心火那都是要发泄一通的,而仆性随主,他身边的几个恶仆也不是什么讲究名声脸面的,独自在外时也没少打着汪虎的幌子做事。
故,汪家才是破局之点。
61. 第六章 江湖事(3)
府西县,新北城,宝财街上的行人来往穿行。突然,一间铺子里爆发出一巨响,引得路人齐齐转头看去。
透过门窗便能看见里面有人一脚踢开了掀翻的桌凳,暴呵着冲向那老板模样的人:“敢问我要钱?也不看看你爷爷我是谁!狗眼瞎的……”
“这人谁啊?”路边相熟之人小声议论,觉得这撸起袖子气势汹汹要找人干架的孔武青年看起来有几分眼熟。
“就是那个杨江啊,汪少爷的打手啊!换了身衣服你就不认识了吗?”
“哦,是他啊。”
不只低声说话的几人停下了脚步,站在附近围看的人也越来越多,大有要将热闹看穿的架势。
“老子可是汪少的人!”高大的杨江几步走到铺子老板面前,仿若铁塔耸立遮盖了一半的亮光。
他伸出宽大的手一把提起老板的襟口,像是拎起个小鸡仔似的:“你一个新开张的,莫不是想下下我们汪少的面子?!”
相比杨江,老板看起来瘦瘦小小的,看着不过杨江的三分之一大,一双手下意识地护住自己难以呼吸的咽喉,怯懦而慌张地挤出声音求饶:“大、大爷,饶命……小的、小的有眼、不识泰山……”
“哼!”杨江甩手扔开老板,直接抛到一边的条凳上。
那棱角撞得老板龇牙咧嘴,愣是不敢发出一点大声的痛呼,生怕一不小心又把这瘟神给得罪了,只能忍气吞声地抱着凳子要爬起来。
“还敢问我要钱吗?”
一只脚顺着老板刚支起来的脸踩下去,“咚”的跺在他抱着的条凳上,惊得他一个哆嗦!差点以为要直接踹到自己脸上了!
杨江单脚踩在条凳上,腿上架着手肘,俯身看向老板,将他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之下,不怀好意地笑了一下,抬手扇了老板一记耳光:“说话呀,刚才要钱不是挺利索的嘛!”
“不敢、不敢了……”那老板顿时摇头如拨浪鼓,“大爷您来,是赏脸……”哪怕脸上出现的浮肿开始影响说话,老板还是含含混混地讨好出声。
“哟,懂事儿了呵!”杨江抬高手作势要招呼过去,却在老板吓得咬牙闭眼时在他脸畔停下,不轻不重地在他脸上拍了拍,“以后见到你江爷可要客气点!”
老板身子颤抖着,也不知是痛还是害怕。
杨江却看得很满意,呵呵呵地笑了起来:“爷今天就是在教你懂事儿,对我这样没什么,那要是对我们汪少也这么怠慢那还得了!”
“你这东西就算是赔礼道歉了!”杨江眼尖,直接拽下老板腰间挂的玉坠子,揪着绳头甩着玩,得意洋洋起身就要出去,完全没注意到那老板顷刻变化的脸色。
就在杨江转身之际,那老板竟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地站了起来,发哑的声音却又清晰低沉:“我母亲的遗物,不能给你。”
“你说什么?!”这都已经给了一顿苦头吃了,杨江根本没想过这老板会和自己杠上,他在府西县仗着汪少爷的家势积威已久,哪能在这地界落面子,“还没吃够教训……”
他说着将玉坠甩到手心,捏出拳头就向身后打去,还极为黑心地将玉坠的锐角处夹在指缝间,欲下黑手。这套动作他已做了无数遍,无论手里捏的什么东西,他都能以最快的出拳速度借到最尖锐的硬角,从无失手,可谓得心应手!
“嘭!”
劲力相击,是骨头碎裂的声音!”
“啊——!”
伴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一个低沉的声音喑哑:“把我教懂事儿了,你却不懂事儿了。”
水滴形的精致玉坠又回到了老板手里,被爱惜地吹气掸灰,小心翼翼地系在腰间。
按住自己小臂大口大口喘气,冷汗和涕泪齐下的杨江惊恐地望向老板,总算意识到自己碰到从未见识过的硬茬了。碎裂的骨头刺穿小臂,血液不止,即使被按压住,却还是一滴重一滴轻接连砸落在地,很快变成了一滩浓稠的血迹。
形势变化不过瞬间,杨江记得很清楚,自己出手时那人就在自己拳下可击之处。可不知怎么,眨眼间这人就转到了自己手臂侧旁,抬起手刀就像切菜一样,对着自己的小臂就砍了下去!然而自己出拳快收拳慢,即使发现不对,也来不及了!手指脱力刹那间,那枚玉坠也感知不到了,也不知怎么就到了那人的手里!
这人,很强!
比他见过的所有人都还要强!
只见这老板仔细将坠子调整到原位,理顺穗子后彷如安抚般拍了拍这挂件,左右脚|交|替后退,晃步一过,又回到原来的位置上,抱着长条凳子坐在地上,露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嘴里的话像含了气泡一样咕哝起来:“大爷……饶命啊……”
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凉意如同一条冰冷的巨大蜈蚣爬上背脊,杨江毛骨悚然地看着眼前的人。疼痛钻心,恐惧噬心,杨江颤抖着按住自己的伤口,第一次嗅到了无能为力的恐怖气息。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应该先老实求饶,还是应该先配合这个人继续演戏。
店铺外的人已经退开三步远,即使还想看热闹,也开始犹豫害怕了。
汪少爷家的热闹瞧多了,大多数人都以为还是会和以前一样,有施压就有退让,有威胁就会有妥协。会有这种想法的,又有几个不是被汪少爷一行人“照顾”过的呢?讲不了道理,说不清王法,更没人会站出来管,也没人敢站出来管。既然自己当时所处之境无人相助,今时今日更不愿为他人说句公道话,将自己放在那危险境地!
府西县汪家狂妄霸道多年,就是恶仆独自在外,也向来以土霸王自居,谩骂欺压不过是常态,府西县百姓也习以为常。早些时候还有人去官府告状,可自从汪铃儿嫁给了县令,汪家少爷又弄死了两个想去告御状的后,一切的念头都随着尸体一起被填埋到乱葬岗,更加无人敢有心思了。
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府西县的人会议论汪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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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也不敢随意说坏话。久了,也没人会好心提醒外来人。更有些人,不提醒就是为了看笑话,看那曾经在自己身上发生过的,现在属于别人的笑话!
现在,竟然有一个比汪少爷更可怕的存在出现在府西县了?!
汪少爷不过是羞辱折磨人,多数时候还不至于断骨见血,可这人连普通的拳头都不用,一点准备都不给,直接一招制残!
“这,这这不都说,打狗还要看主人吗?他怎么……”
“他怎么一点都不怕……”
“他他他为什么还要装?”
“……”
无法理解的人群低声议论,和围观汪少爷时并没有什么差别。却又因为那老板可怕的武力心生畏惧,生生退开了不小的距离。有些人更是担心波及自身,见事不妙早早跑了,更没看到这之后的种种怪异。
大量失血已经让杨江开始头脑发沉身体无力,意图压住伤口的手指也像是仅仅贴在手臂上,没有力气。他自知不敌,又拿不准这老板的意思,为求自保,他只想赶紧从这家店退出去。
杨江刚抬脚往门外后退,就听见那老板突然清晰的声音:“你不继续?”
彷如魔音入耳,吓得杨江一个冷颤!他抬眼望去,果然见那人故作怯懦的目光瞬间转冷,静静地盯着自己,犹如毒蛇吐信。
“好你个陈魔头,竟然躲在这里害人!”
一声娇呵打破僵局,却是两个女子持剑从店铺后院飞身闯入,剑尖直指店铺老板。
店铺老板一改抱凳子的动作,从地上站了起来,一屁股坐在条凳上,一脸奇妙地看着那个出声的矮个女子:“你怎么出来了?”他目光扫过身量偏高的另一个女子,问那矮个,“你怎么把她也带出来了?”
“你可管不着!”矮个女子抖了抖剑尖,往老板脖子前递了一递,似是不太确定要不要往前送剑。
杨江见这三人气氛异常稍能牵制,寻思时机已到,当即使出最后的力气要跑,哪知刚转过身就被一闷棍迎面敲上,顿时晕死过去!
打晕杨江的蒙面人也不拖沓,抗起杨江就窜上了屋顶,几个起落就消失在了远处的屋檐之下没了踪迹。
“你不去追?”老板瞟了一眼地上那一长串的血迹,好奇发问,声音依旧带着刚刚咽喉受伤的微微刺耳,却还是足够听清。
女子思索片刻,还是没动,反问老板:“倒是你,不好好修你的身养你的性,你出手做什么?”
老板似乎并不觉得女子手中的剑是威胁,他低头看向腰间,手指抚上水滴形的玉坠,语气眷恋:“他抢了母亲留给我的坠子。”
剑尖离他不算远,但他低头的时候,剑尖微微让开了。
听了他的解释,女子的剑尖一颤,沉默了一会儿,便不声不响地收剑了。她转身往外走,身后的高挑女子也随步跟上。临到门前,只听那女子道:“还好,他没有带走。”
“是。但他没有机会带走。”
62. 第六章 江湖事(4)
滴答,滴答……
如同钟乳石上汇集的水滴,有节律的下落,撞击到水潭里,响起一声又一声击打水面的声音。
杨江的意识恢复间,还隐约听见了交谈的声音,是一女一男。
“……,他真是魔头啊?”
女声好奇的询问引得杨江竖起耳朵偷听,但他闭着眼睛假装自己没醒。
“说是,也不是。陈文静不过是因为修行鬼刀手出了岔子走火入魔,和真正的魔头相比只能说勉强担了个名声。”
“那他出手还那么……”
“走火入魔确实影响了他的心性,可他平常有意克制自己,通常都能遏制住。但人有逆鳞,他亡母所留的玉坠便是他身上绝不可触犯的东西!”
“那这家伙还挺倒霉的,抢东西还能挑那么准……”
杨江心说可不是嘛,谁知道会撞到这么凶悍的一个魔头手里?不过,魔头又是哪里的魔头,怎么没听说过……
“不过也算不上倒霉吧。”那女声话头一转,态度一般八十度大转弯,“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活该!”
“听够了吗?”
随着男声的靠近,一根细棍戳到了杨江的伤口上,疼得他倒吸一大口凉气,猛地睁开眼睛,却看见一片漆黑!
一瞬间,杨江意识到,自己虽然是躺着,却是被蒙眼绑着的,断裂的骨头仍然错位,温热的湿意在手臂处蜿蜒发痒,分明还在流血!那听见的滴答声,难道是自己伤口滴下的血!也不知道那被架子支开绑起的手臂下,到底是一个盆还是一个桶,到底已经有多少血了?!
“他醒了?!好呀,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你又……”女声一阵埋怨,停顿了一下,又一副才明白过来的样子,连说“哦哦,知道了”,也走了过来。
这一男一女不是别人,正是舒亦钦和石晓晓。
石晓晓在舒亦钦提示下,总算记起来蒙面,两三下走到杨江面前,粗着嗓子问:“知道什么是替天行道吗?”
这时候伪装还有什么用?她的声音不都被听见了吗?
立场不同,但两个男人却不约而同地在心里腹诽。
“他不理我!”石晓晓一阵火大地指着那个不能动弹的杨江,对着舒亦钦就是一阵委屈。
究竟是谁说的要“劫富济贫”先开头的?舒亦钦无声捂脸。你要替天行道倒是拿出气势来啊,说什么憋屈话啊?这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嘛?
舒亦钦伸出食指示意石晓晓噤声,随意抬手用树枝继续戳杨江的伤口,嘴上道:“多行不义必自毙,天不罚你,自有人来替天行道!你可别以为今日之事只是你运气不好凑了个巧,我们能送你去见一个陈魔头,就还有办法再送你去见什么张魔头李魔头……”
“你、你们……”因伤势重失血多而涣散的思维一下归拢,杨江竟还能理出了苗头,“今天来给我传消息的几人当中,有你们指使的?!”
“看来你也不笨嘛!”石晓晓一插话,就被舒亦钦瞪了一眼,连着收到了几次让她闭嘴的小动作。
“汪少爷的探路狗,自然精明。”舒亦钦没什么诚意地夸奖了一句。
汪少爷的恶仆一众,既是他的打手也是他的狗腿子。当中最得汪少爷器重喜爱之一,便是这个探路狗杨江。哪里有府西县新来的,哪里有趣事,哪里有好东西,哪里有小美人……杨江可谓是无一不知,他在府西县的耳目众多,却不是用来探秘布局,而是用来了解最新的新鲜事,总能千方百计给汪大少爷找到乐子!
只不过,他那些耳目多爱听些八卦传言,消息来源也不太靠谱,实际也是为了免掉欺压或赚点赏钱,难当大用。杨江对此也是一清二楚,在给汪少爷出主意前,也会选择性地先去探探路。故此,也被不少人喊成“探路狗”,即使汪少爷知道了他的“探路”行径,竟也只是乐哉哉地夸上一句“好狗”,没有半点责罚。
但这人最大的爱好并不是仗着汪少爷出去耀武扬威,反倒是精致细腻的美玉,一双眼睛分辨不出什么品类,却足够毒辣,总能一眼瞄中最好最稀有的玉器,在街上也抢了不少人。
舒亦钦两人在汪家挑了半天的人选,最后选中了这么一个人。会选中他,一半是因为他这探路狗为占功劳,挖掘新鲜事时喜爱单独行动;还有一半,当然是因为发现身上长年带着和田玉坠的陈文静来府西县开小饭馆了。
要把新开小饭馆的消息传到杨江耳里并不难,街上的行人、路边的乞丐,十个当中有五六个都是愿意主动给杨江通消息的。有些地方若是少了杨江这么个探路狗的提醒,汪少爷是很难想起来的。
稍加引导,会去给杨江报消息的人只会多不会少。
而蛮横抢掠干习惯了的人,并不会想到这世上还有以“示弱”来磨炼自身意志的“魔头”存在。
至于如今的杨江,也是自认倒霉了。他并不是什么讲原则的硬骨头,他要是有骨气就不会在汪少爷手下伏低做小为虎作伥了。
陈文静这种诡异的人已足够让他心慌害怕,现在又来了一双男女主动承认这事儿有他们在背后推波助澜,他再想不明白就真的是蠢钝如猪了。
“你们,想让我做什么?”
威胁恐吓是他曾经做惯了的事,现在位置转换,杨江竟觉得自己无比熟悉,无师自通得很,转瞬就领悟到了这两人的目的,也无须他们再多使手段。
“呵,你倒是识时务。”舒亦钦轻蔑一笑,就着树枝打了杨江的伤口,也不管他的惨叫,只道,“如此,你便听好了。”
舒亦钦便将需要杨江做的事一一告知,见杨江点头应下,只觉可笑,抬手取了十多粒小药丸出来,一把塞到杨江嘴里,强行让他吞下。杨江吞咽痛苦,一张失血过多的苍白面颊又变得涨红。
“你如此听话,我也回赠你两个消息,一个好一个坏。”
石晓晓惊讶地看向舒亦钦,目光询问:你丫的有啥好消息还能给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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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亦钦见她沉不住气,又连忙用另一只手示意她别说话。
石晓晓不想坏了舒亦钦教训人的势头,只好忍下。
“好消息是,陈魔头没有下死手,鬼刀手的伤不是不能治。”舒亦钦看着杨江面部肌肉稍有松弛,恶劣暗笑,“坏消息是,你的手臂没有断干净,只能自己裁掉,才能清除断口所有的碎骨,才能保住一条性命。”
他说着,转到石晓晓身边,一把搂紧石晓晓:“你还有十天的时间。”言罢,飞身后退,翻手打出一只小刀,削断了杨江身上的绳子,片刻间带着石晓晓隐匿了踪迹。
杨江听到了飞刃钉入木头的声音,顿觉身上禁锢一松,方才明白那男的要放了自己。他挣扎脱身,用尚能使用的左手扯掉了头上遮眼的布条,发现自己竟然在老南城的一间废屋里——新北城可没这么逼仄又破烂的屋子。再听周围声响,这附近应该没什么人居住。
然而他更关心的,是自己几乎没有知觉的右手臂。他强撑着力气坐起身,左手提起自己的右臂查看。
手臂被简单处理过,流血没有那么严重,但断掉的骨头依旧被随意包在里面。
不对,虽然缠绕的布条上血迹依然在外晕,但并没有下滴。
滴答,滴答!
水滴的滴落声来自身后!
他扭头看去,竟是用支架支起的一个水囊,水囊下方一直在慢慢漏水。他撑着一口气,慢慢起身查看,水囊下方端端放着一个破瓦罐。那汇出的水滴从半高的位置落下,一滴一滴砸进瓦罐里。瓦罐口破但肚圆,依旧能将那小小的声音扩大,回响之余变得更沉闷凝实。
这东西就放在他头顶位置,可不叫他听个真切吗?
被这两人耍了!?杨江一下明白过来。
杨江气怒不已,抬脚就踢翻了架子瓦罐,还想再踹翻那躺过的板架,却不小心牵动了手臂的伤口,顿时疼痛钻心,稍稍有点止住血的伤口又裂开了。
“啊啊啊!”杨江又气又痛,抱住自己的伤臂嘶吼,“可恶!可恶!杀千刀的!我一定要你们好看!要杀了你们!杀了你们!……”
“你看,我都让你别搞那些小玩意儿,你非要……”听见破屋里的吼叫,带着石晓晓藏在屋顶杂乱茅草下的舒亦钦忍不住小声抱怨。
石晓晓不服气:“不过就是想吓吓他嘛,我哪知道让他发现了会这样?”
“万一他后面不去办事,你可别说是我的问题。”舒亦钦立马声明。
“他不会真的就光想找我们麻烦吧?”石晓晓缩了缩脖子,有点担忧。
“也不一定……”舒亦钦伸着脖子偷看,嘴上慢悠悠道,“会叫的狗他不咬人……”
藏匿身形不可乱动,石晓晓只能剜了舒亦钦一眼。
舒亦钦没看见,即使看见了也最多觉得有趣,不会当回事儿。
只听他轻声道:“他还得舍去一条手臂呢,够他操心了。我可没骗他!”
63. 第六章 江湖事(5)
杨江回汪家后,汪家少爷终于确信这府西县上还有敢不给他面子的人存在,当即丢下杨江带着一拨人浩浩荡荡去了宝财街,直奔陈文静的饭馆小铺。杨江则是借着自己的余威叫人抓来几个大夫按着给自己看伤。
陈文静的小铺子里早已空无一人,连新备的桌椅板凳都没人要。汪虎气势汹汹跑去,却是一个铺子里的人都没抓到。
而杨江在威逼利诱了七八个大夫之后,总算敢确认了,那个男的没有骗他,他的手臂不能要了。手臂里变成碎片的骨头太多,就算留在体内筋骨也无法原样愈合,反倒因为失去了原本的构造变成了异物一样的存在,只会引起更严重的病变,到最后可能会毁掉整条手臂,还不如舍去已经碎掉的前臂。至于那男的强逼他吃下的那一堆药丸,似乎并无毒素,没有一个大夫能检查出问题。按理,那些药总该有些什么作用才对,但那人当时没有出言威胁,他自己也无任何不适,更是让人摸不到头脑。
汪虎不痛快,带着人打砸发泄了一通才离开。
杨江不痛快,却无处发泄,他舍不得自己半条手臂,花了不少时间考虑才下定决心。
时隔两日,消失的陈文静陈魔头又出现在自己的小铺里。整个人无悲无怒,默默收拾着铺子里的烂摊子,独自削木头、刷油、上漆,修补着自己店里的破烂。其间还有人看见那两个曾经出现过的女子过来帮忙,说了什么“你帮了我们,我们也帮你”的话,结果也没帮到两个时辰,又看不见人了。
汪虎见那铺子老板被教训了后也没闹过事儿,想着算他识相,也就扔在脑后了。
对杨江来说,即使陈文静被砸店后没有丝毫反弹的迹象,却还是无法压住自己的怨恨和恐惧。可他已经见识过陈魔头可怖的功力,也痛下决心截断了自己半条手臂,再要对那魔头说什么狠话也不过都是空话,他根本不敢招惹。而那两个使坏的男女,他始终没有找到,更无从报复。
心头窝火的杨江也很快发现,自己虽在汪家养伤,但汪家似乎也渐渐没有自己的位置了。
“探路狗”是他多年经营出来的作用,却并不是什么只有他才能办到的难事。如今他负伤修养无法跟在汪少身边鞍前马后,很快就有人有样学样,也开始试着给汪少当“探路狗”了。
以前无人敢效仿,不过是被他暗中打压威吓给逼退了;现在他少了半截手臂,在别人眼里不过废人一个,谁还怕他?一发现他在汪少爷心里也不过如此,受了这么重的伤都没被关心过两次,谁还担心他有东山再起的时候?
墙倒众人推,既然有人敢踩到杨江头上,就绝对会有人想把他再踩到泥坑里。给汪少爷上点眼药算什么?让杨江彻底从汪少爷脑子里消失才是正经事!
汪少爷也不是什么念旧讲情面的人,无用之人更是懒得搭理。杨江过得如何,他一个日日专横霸道招摇过市的人,根本无暇关心,自然也不知道,地位急剧下降的杨江被府上的其他人欺辱。不过三日,连汪虎这个当主人的都被杨江给怨恨了。
杨江回汪家五六日后,汪虎便从一些人那里听说了自家姐姐要和父亲商量断自己财路的传言,假意去县衙后院做了验证,掉头就听新晋“探路狗”的建议,去了老南城的赌馆。
汪铃儿敏锐,一发觉汪虎在试探自己,送走他后便立马将县令张同拉进屋里问话。
“汪虎在试探我。”汪铃儿警惕关门后的第一句话十分直接,“他在怀疑我。你做了什么?”
张同面露意外,言语中尽是对汪虎的不屑:“人在你手里,我怎么可能做什么?就汪虎那破冬瓜脑袋,怎么可能怀疑你?你是不是误会了?”
“他今天话里话外都在问我,我打算做什么。面上倒是说的想姐姐了就来看看——可他是什么人,逢年过节都不见得会想起他亲姐姐的人,这会儿莫名其妙就来关心了?”汪铃儿冷笑,看向张同的目光里全是怀疑,“你又在暗中使坏了?看来你是不想要汪铃儿活着了?”
“别伤害她!她什么都不知道!”张同焦急争辩,“你已经寸步不离地监视我,我还能做什么?”
“谅你也不敢……”
这两人争论的声音一直有所控制,即使情绪激烈也没有一点要大声的意思。
舒亦钦两人蹲守已久,看见汪虎去县衙找了汪铃儿,便立即又跟着汪铃儿去听这夫妻俩的私话,爬在屋顶上用了点扩音的小道具才勉强听清楚。
意识到“汪铃儿”不是真的汪铃儿,两人面面相觑,忍着没有开口议论,接着往下听。
“既然你先提了,且容我问一句,铃儿她现在可还安好?”张同有点忧心。
“她好得很,她的确什么都不知道。还以为是你在做什么周全的安排,所以才把她给支出去的。”“汪铃儿”的语调讥讽,“可笑她还以为你真的是什么好人,是个能匡扶正义的父母官呢。扪心自问,你配吗?”
“我……我……”张同几次提起声音,却还是没有说下去。
“你已经背叛过一次,就不要再想着谁还会信任你。要想要回汪铃儿,你可得把你该做的事给做了。”“汪铃儿”的语调冰冷,在张同面前全然的高高在上。
张同死气沉沉地回了个“是”。
之后两人谁都没再说话。
舒亦钦两人在屋顶上等了好一阵,才抓住一个合适的时机撤出去。
两人一到安全的地方便开始讨论起来。
“原来他们是假夫妻啊。”石晓晓总算明白了,“难怪他们从来不一起睡。”
“既然真的汪铃儿在这个假的汪铃儿的手里,张同就更不可能是因为爱屋及乌去帮汪虎了。”舒亦钦的一些疑惑也有了解答,“他很可能是因为假汪铃儿的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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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才用了自己的手段。”
“可我觉得有点奇怪,汪铃儿既然是那个汪家的小姐,又是那样蛮横富豪的家里,又有那样横行的弟弟,她会是那么单纯听话的人吗?会觉得张同就一定是好人吗?”
面对石晓晓的疑惑,舒亦钦想到了什么,面色微露异样,口齿含混地问:“如今,我这样,你觉得我是好人吗?”
由于两人是面对面地站着,石晓晓完全能听见,她却糊涂了:“怎么问这些?我们不是在说他们吗?”
“我……”舒亦钦又重新打起精神来,“对,我们在说他们。”
石晓晓察觉舒亦钦的异常,伸手牵住他的手捏了捏,嘴上却还是说张同那两人:“我是说,汪铃儿出生在那样的家里,不可能没有见过她那弟弟做事,怎么会觉得张同就一定是个好人呢?”
“或许越是没有,就越是想要吧。”舒亦钦低低出声,叹息之间似有感触。
“指望别人还不如指望自己。”石晓晓一点儿都不赞同,“要她真是那样想要身边有个好人,为什么不好好当个姐姐,好好管教她的弟弟?——我家石眠眠可从来不会看着我变坏连句话都不说!”
舒亦钦点点头,似有所悟,转念又道:“那真汪铃儿是如何想的暂且不提。那假汪铃儿倒像是不仅手握真的汪铃儿,还控制着张同。”
“哦哦,对的对的,她还说背叛什么的。最后那几句话就像是在吩咐张县令办事的大官儿似的。听起来,似乎比张县令还有地位啊!”
“这两人应该还有别的关系。”舒亦钦结论道。
只是,假汪铃儿和张同的关系还没来及浮出水面,汪虎汪大少爷又惹出了一堆事情,不仅影响到了汪家,还波及到了张同那边的县衙。
汪少爷进了老南城的赌馆,还当作是他在新北城,愣是一点也没想过,老南城远比新北城存在更久,其中势力盘根错节,就是县衙也插手不了。否则,这边又怎么会有不需要过官府的房屋买卖呢?
老南城的老势力从来就看不上北边的势力,基本上是全按道上的来,不爱给什么人面子。不过还是划了界线,管他豪绅大官,只要不把手伸过来,也就井水不犯河水。倘若是自己大老远从北边跑过来蹚浑水,就别怪人宰肥羊,饿狼没道理放过到嘴的肥肉!
自己要作死,可就怪不得别人心狠!
赌场的规矩,要么靠运气,要么靠实力。如果运气不好,靠点眼力耳力也能行;如果没有眼力耳力,但能弄出无人能看出破绽的老千,那也行。但若是赌不起输不起,想要在场子里闹事犯浑,那可就不是能善了的了。
老南城的赌馆可不是想玩就玩想闹就闹的地方,背后早就形成了本地最大的帮派,想收拾几个闹场子的向来不难。
哪怕,是新北城里闹得最欢,最被人怕的汪家大少爷,那也一样!
64. 第六章 江湖事(6)
姐姐汪铃儿一直都是个犹豫不决的人,从小就一副想教育自己又不敢开口的模样,汪虎心里是有数的。他虽然看不上这个姐姐,但架不住她会嫁人,还嫁给了本地的县令。若是她现在再下定决心和爹说什么,爹少不得要给县令姐夫一点面子。
可汪虎当久了耀武扬威的大少爷,就算自己出门不怎么花钱,但给顺眼的下人赏点钱还是要能拿出手的。要是汪铃儿当真断了他的财路,他以后还怎么摆阔气?还怎么有面子?
汪铃儿那优柔寡断的调调他看不了,但事关自己,他还是要去当面打探一下。
自从汪铃儿嫁人后,几年间他们相见不过五次,虽然常常聊不到一处,但勉强还能说点话。可这回,汪铃儿明显不愿接自己的话,还有点转移话题的意思。汪虎虽然问不出她到底想干什么,但已经足够确定,他这个姐姐心思比以前多了不少,肯定心里已经有主意了。
受制于人不是汪虎能接受的,可他就算再怎么不管不顾,也知道不能过于违逆自己的亲爹——他自己最重要的钱袋子!
当一个钱袋子可能被扎紧口子时,为什么不弄出另一个钱袋子?身边人一说去老南城的赌馆看看,汪虎便心动了。
若是以前,就老南城那脏乱差的模样,汪虎是决计不会去的。但今时不同往日,他有需要钱的迫切感。
在前往赌馆的时候,汪虎脑中不知怎么闪过一个念头:
为什么之前的探路狗从来不提议去这府西县唯一的赌馆?难道是在藏私赚大钱?
他却不知道,此时此刻他那之前的探路狗像条死狗一样躺在床上,就算被凌虐得伤痕累累,心里却还在反反复复地诅咒着:没去过的新鲜地方?哼,他汪虎没去过的新鲜地方可多了!只要你们敢提,他就敢去!去吧去吧,都去吧!都去死吧!
没人能明白曾经的杨江为什么要执着于先行探路,也无人确切知道他到底探的是什么路。
是,杨江做的事不难,人人都能做到,只要愿意。但不得不说,新上任的“探路狗”急于邀功,用了最恶毒的办法要到了汪大少爷还没去过的新鲜的地方,偏偏在“探路”一事上有所轻视,失去了“探路狗”最重要的作用,转身将汪大少爷推入了深渊,也将自己推进了地狱。
赌桌无父子,开局不反悔。
富贵天命。
老南城的赌馆门上,大刺刺地挂着个写了“赌馆”二字的招牌,既不遮掩,也不美化雅称,而门口就贴了个这么不伦不类的对联及横幅,纸张碎裂泛白到快要看不清了。那字面上可没有丁点要蛊惑人一本万利的倾向,只是干巴巴的话,有几分盟约立誓的意思。
汪虎识字,却看也不看一眼,带着人就走了进去。
他随便挑了个庄家就开始丢银子赌。
先是小赢几次,却突然输掉,他有些惊异,又小试几把,竟然有了翻倍,他试着加注又赢了几回,而后又是几个输赢来回不断拉扯着汪虎的心神。不断的输赢中,手头的银子越变越多,仿佛财神爷都站在了汪大少爷的那边,不断促使他获胜。
汪虎心里暗喜,忍不住来了一把大的,却不料突然败局。既然能赢大的回来,怎么能在这节骨眼上输掉?汪虎连忙叫身边的下人都把银子摸出来,又下注了一把。
要不是这会儿有人传话说亲爹找,他还不想走。
不过离开之前这一把只是小赚,汪大少爷并不满意。
第二日,汪少爷早早便带了更多的银子前来,一直赌到傍晚时分家里来人传话才走。离开时是比昨日赚得更少的小赚,但中途他却得过手头本钱银子四倍多的银子了,还问赌馆借了两次赌资。
第三日,汪少爷偷偷拿了亲爹房里藏的银票,等着大赚一把……
“借我钱!”汪虎拉住身边的赌馆小厮,头脑发热心脏突突直跳。赌馆里不透气,他热得面色赤红浑身冒汗。他已经输第十一次了,还是不见一点回本的迹象,想着亲爹对这压箱底银子的在意,心底又气又急。
老南城赌馆的小厮并不像新北城的普通百姓那样畏惧他,面色如常陈述道:“您已经在我们赌馆借了十次了,欠了八万三千两银子。按规矩还要再借的话,得先还了欠款才行。”
“谁不还了?我赢了就会还,先借我!”汪虎双眼血红,已然着急上火。
那小厮却平静摇头:“客人可别为难我。”
“你!”汪虎气结,心头那股邪火顿时冲了上来,“看来不给你点教训,你就不知道你汪大少的厉害!”他动了一下下巴,示意跟着来的一众下人团团将那小厮围住。
这些人跟着汪虎混了不少时日,不过一个眼神便心领神会,摩拳擦掌地就准备对着那小厮开揍。
“说,借不借!”汪家下人挨个出声恫吓,显然熟练至极。
小厮眨眨眼睛,仍是语调平稳:“不还就不能借啊。”
“揍他!”汪家下人陆续提拳,对着那小厮就挥了下去!
这是要群殴一人打乱拳了!
汪家的人看起来人多势众又凶神恶煞,但这赌场之上不乏凶悍之人,他们的动静闹得再大,也没人多看一眼,都只在乎自己眼前的赌局。
“砰砰砰!”
拳头陆续落下,却是汪家的人互相击中,个个东倒西歪乱做一团!当中那个看起来弱小的小厮却没了踪迹。
“有——人——闹——事——啊——”
一声又长又拖的洪亮通报自房顶上传来,语调平直毫无变化,却偏偏在尾巴上加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啊”。
汪家众人抬头一望,便见那小厮双腿倒挂在房梁上,双手在嘴前拢成喇叭状,说完翻身上梁,轻巧腾挪跳动,转眼没了身影。
那小厮刚消失,就有五个雄壮的力士冲了过来,个个臂膀粗大肌肉结实,甩臂跑动间还能看见肌肉上的血管青筋若隐若现。此时寒意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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褪,大多数人还是能穿多厚穿多厚,可这几人只穿了薄薄的两层,还卷起袖子露出了臂膀。
事发突然,汪家众人不及反应,就被蒲扇大的巴掌迎面扇飞!
一个接着一个,就像被抛飞的破麻袋,全部落到了赌馆门外!偏偏这些力士准头还不差,竟将这十来人全部重叠在一起,堆成了一座人山!
汪少爷汪虎自然不能幸免于难,被扇飞的瞬间,脸上又痛又麻,嘴里冒出的甜腥味还没偿仔细,背上的重压接连砸下,次次不轻,仿佛要将他整个人压爆挤烂!
“谁啊,敢在我们这儿闹事儿?”
一个不修边幅的壮汉跟在五个力士后面走出来,个子不矮,却也比那高大的力士还要矮两个头,而他看起来穿得更厚实,身上还罩了件褐色的兔毛短褂。这人嘴里嚷嚷着,一边掏耳朵一边靠在赌馆的门口,说完又挑了下指甲里的耳屎,这才给了赌馆外面那堆人一点关注。
这人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才吊儿郎当地走到人堆面前,总算在人堆里发现了汪虎,故作惊讶道:“哟,这不是新北城大名鼎鼎的汪少爷吗?哪儿阵风把您给吹到我们这老南城来了?”
汪虎脸上又肿又僵,大半舌头捋不直,整个人被压在人堆中,连呼吸也不通畅,只能竭力抽动自己的脖子,扭着头去看这人,哼声呼吸着,想说话却十分困难。
“哎哟,您不爱跟我说话呀?”这人等了一会儿,没听见汪虎出声,便不再看他,掉头又懒懒散散地溜达回去了,“那算了,按规矩办吧。”
力士们闻言,将那一堆人挨个提起,像排筷子一样将人一一排放在地上。
不一会儿就有个绾发的高挑女人出来了,身上也罩着类似的白色兔毛短褂。她一手夹着册子和笔,一手提着把铁算盘,刚在屋檐下站定,便有小厮跟着过来替她接下算盘。她便抬手开始点人头:“一双两双……嗯,十六个人。”说着翻开手里的册子,提笔便记,一边记还一边慢悠悠地念着。
“二月十三,新北城汪家少爷汪虎已在赌馆借款十次,总计欠债八万三千两银子,当日携十六人于馆中闹事,惊吓小厮一人,一百两,劳烦力士五人,七百五十两,惊动馆主一次,一千两,我么……就计个账,也就不算你的了。计补偿……”
女人顿了顿,对身边的小厮招手,小厮立马双手托上算盘,女人便在算盘上噼里啪啦拨起来。
“补偿一千八百五十两。合欠账八万四千八百五十两银子。馆主虽说按规矩来,但怎么着也得念着汪少爷初来惠顾呀,利息就只日算三厘吧,从明日开始算,但利滚利的规矩可不能改。可我们赌馆并不宽裕,久了不还我们也为难啊。若每隔五日未还,我们这利息可是要翻倍的呀。翻倍之后重算本利又得重新滚利了……这要二十天不还的话,连本带利的话,也有九萬五千伍佰陆拾陆两了哦……
“汪少爷可要记得还呀,之后可就不是这么多了呢……”
65. 第六章 江湖事(7)
赌馆做事自有一套规矩。
那女子记录完,让人押着汪虎签字按印,完事招呼人在赌场里找了两个人来,也是在同一页记录上签字按印,是个第三方见证人的意思。这两人一个是县衙来的衙役,一个是乡里比较有威望的老爷子,各自按了手印后还加盖了私印。这等顺手之态,这类事是没少做了。
女子同两人道谢,便安排人抄录了一份送去县衙记录。
至于汪虎,这女子不过留了一句“汪少爷若无事吩咐,小女子便失陪了”,不待回复转身离开,连一个眼神都欠奉。只不过,她一进门便立刻吩咐小厮,叫人去查汪家如今的家底情况。
“加上借款才输一百四十八万……咱们那线人不是说他还特地去汪老板屋里偷银票了吗?怎么才拿出来这么点?快去查查到底是他偷银票留手,还是汪家没钱了?可别还不起了……”
汪虎还没回家,家中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当时汪老板和人刚签订契书,便回房取银子准备付订金。
他仗着自己在新北城经营出来的地位,收拢了不少货物的买卖渠道,向来是先收订货的全款,再以自己独霸市场的姿态去买货,既能抬卖价又能压进价,他赚的差价从来都不是“把东边的货卖到西边去”那么一点点。自从有个县令女婿,他就更加爱在言语中压别人一头,就像他那女婿能随时从旁边的屏风或花瓶之类的东西里马上蹦出来似的。
不过单说做生意这块,他还是能说到做到,就算压价再低,也是当场付清前款,从不拖欠。而这,或许是他为数不多的优点了。
然而今日,他唯一的优点和脸面都不复存在。
因为,家里存放的货银不见了!!
三十万来万的银票,一张都不剩!
宅院里竟有贼?
汪老板自问大方,只要自己赚够了,从来不曾亏待下人。他甚至敢说,这新北城的人,就没几个能像他家的下人一样能够吃香的喝辣的!而他这汪宅上门的客人多是他亲自到前厅接待的商户老板,没有其他生人能到他房里偷东西的,除了自家下人更本不做他想!
人生第一次没在谈下生意时付钱,汪老板纵然觉得没有面子,却还是只能让对方先离开。即使进货能压价,但要把整个市面都吃下,再怎么压都不是笔小数目,宅子里就算有些珍奇异宝也不能拿来顶现银,宝贝掉价不说,既增加兑换的麻烦,又影响他生意的信誉,并不是什么好主意。
“把所有的门都给我关了!只准进不准出!”一送走面色古怪的货商,汪老板当即命令封锁宅院,“去,叫管家把下人名册拿出来给我点人头!除了护院门房,全部下人都到正厅门前候着!我倒要看看,是哪个黑了心肝的不知好歹,敢在我院里偷东西!就是打出他的心肺也要他给我吐出来!”
正厅门前,约一百二十来号人整整齐齐站着,管家拿着册子清点完人数,便按自家老爷的意思,依次讯问今日行踪及证人,一个个排查下来,虽然也供出了一些捞油水吃回扣的老鼠,却还是只有那几个固定在老爷院里洒扫伺候的人进出过。
汪老板听得眉头直跳,直接出言威胁,又是扭送官府又是流放荒地,却还是没有人承认。
于是,他强逼自己院里那十来人依次进侧屋,单独给管家报出今日都见到了哪些人,什么时候进出过自己的院子屋子,让管家一一记下最后给自己看。
十多张纸,不同人因做的事不同,见到的人都稍有差别。正因为他们干的活不一样,在院中所活动的位置也有所不同,大致能佐证一些人进出的轨迹。
翻到第六张纸,汪老板看见了“少爷”两字,顿时有了一种不妙的感觉。很快,他在第九张、第十三张、第十五张的供述上看见了“少爷”。
他突然记起,十年多前,自己忧心家族发生意外,曾经将自己屋里的机关告诉过一双年幼的儿女,以防事发突然无银两傍身。而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秉持着压箱底的钱绝不能随便动用,即使有时临时存放银票,取出时也绝对不动那份留作保命的银票!而今,他已押了一部分贵重货品的大笔订金出去,剩下的是他要用来周转其他货品的活钱。即使心头不安和担心越发浓重,汪老板还是让管家继续查,撂下狠话就赶紧回了自己的屋子……
汪虎顶着半边肿得老高的脸,一路选着偏僻少人的小路窝窝囊囊地回了家。他就算飞扬跋扈看似什么都不在乎,却还是不愿意成为街头巷尾的谈资。他可以被人害怕,却绝不可以被人笑话!
奈何他身边的人没有赌馆的厉害,没法当天就把场子找回来,只能憋火先回家,心里却盘算着之后要怎么把赌馆给教训了。他才到汪宅门口,就见亲爹风风火火向自己冲来。
看来爹也得了消息,知道我被那赌馆欺负了,一定会帮我出了这口恶气!汪虎心怀期待,似小孩般委屈,对那只有两步远的亲爹露出了孺慕之情。
“啪!”
“畜生!”
狠狠反手甩完一个巴掌,汪老板呼吸急促胸膛起伏,像是跑急了,又像气急了。而这一巴掌就像是用尽了汪老板所有的力气,瞬间抽干了他的精气神,整个人佝偻失意,不再有商场上谈笑风生的意气风发。
“爹……?”汪虎捂着自己被打的半边脸,难以置信。
被赌馆那些人扇巴掌他无力反抗只是觉得畏惧屈辱,可是被他爹如此用力地打耳光却足以让他觉得世界颠倒生活破裂,哪怕他爹的力气根本不够把他另一边脸也打肿。
然而,也是这一天起,不仅汪虎感觉到了自己世界的巨变,新北城的人也感觉了到巨变。
汪少爷豪赌将整个家底都输光了,汪家把控着那么多的货源却没钱给,迟早要把上下家都给拖垮!传言一出,率先获得消息又被汪家压了尾款的商户,便先跑去汪家要债了。
起初汪老板还想安抚人心先保住生意,等下轮订货货款来了就补上空缺,面上假装无事先补了几家的钱,但银子却是从自家铺子上抽出来现银。
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不知道谁走漏了风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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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家的铺子一直在亏银子,汪家很快就会没钱付给任何人了!没两天赌馆上的人就跑进店铺要账。账房不给,赌馆的人就直接冲进柜台砸开柜子抢走了店里的存银,连一个铜板都没有放过!
铺子上的掌柜一理论,赌馆里的也不示弱,直言汪家的欠款是在县衙报了备的,别以为是县令老爷的姻亲就能没王法!
这一有人用蛮横的方式出来要钱,观望许久的人便开始转变商谈的方式,明里暗里对汪家强硬了很多。
汪老板找过张同,但张同还在为假汪玲儿做事,一心想将真汪铃儿换出来,心思根本就不在汪家的事上。更何况,要办成假汪玲儿的事,他还要和赌馆谈条件,就更不可能为汪老板出头,间接害了真的汪铃儿。在张同的心里,汪家如何,远不及汪铃儿的安危重要。
眼见张县令竟然真的中立不偏帮,不少人都肥了胆子,个个都去汪家要账,就连半个月前才签了契书的哪怕付了违约金也要把之前给了的钱都要回来!更何况,众商户苦汪久已,早就想找机会重新洗牌了!
至于府西县的其他百姓,陡然发现汪家原来也是可以遭报应的,缓了大半天才醒悟过来,他们和汪家的新仇旧恨已经成千累万,如果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那天道轮回因果报应也该不是什么怪事才对。
自此,汪家人从上到下皆是诸事不顺,曾经由内而外的张扬被讥讽搓磨,就像失去了光华的劣等玉石,渐渐被打磨出了内里藏着的灰色石头。
正如那句话,千防万防家贼难防。
家族的衰败多是由内开始。
这次偷东西的不是汪虎,而是汪家的管家。
作为汪老板最信任的人之一,跟了汪老板最久,也是最早发现汪老板想掩盖的事实。他借由职务之便了解到汪老板拆东墙补西墙的行为后,暗中查了铺子和宅子的账簿。确认到汪家运转的诸多生意一断,支出去的钱又半天收不回来,财力确实不能支撑店面和宅内开支,而汪老板一直不愿将自己的盘踞之地让出,舍不得这么多年打拼下来的局面。他就意识到,汪家要垮了。
树倒猢狲散。最早从树上跑下来的那个人就是汪家的管家,他不仅跑下了树,还带走了树上最宝贵的几个果实——汪老板最贵的三件玉石藏品,精致轻巧,方便携带。他离开的时候都没有人看出来他身上藏了东西。
而这次事发,少了管家主持,多了人心涣散,藏了蠢蠢欲动。
即使再被聚在一处责问,下人也没之前那般唯唯诺诺乖顺听话。
当第一个护院掀开汪老板冲进他的院子后,没有人还愿意忍耐。现在的汪家给不了他们以前的风光,给不了以前的底气,更给不了以前的工钱!就连管家那样精明的人都跑了!所有人都隐隐知道汪家没钱了,如果今天别人都抢到了值钱东西而自己没抢到,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就像是谁无形当中喊了声口号,汪家的下人不约而同地跑向四面八方,跑向他们知道的地方,那些放着贵重物件的地方!一定要自己最先抢到!
66. 第六章 江湖事(8)
汪家发生混乱的时候,舒亦钦和石晓晓才回府西县,将将攀上了汪宅的屋顶。万万没想到,不过几天而已,汪家竟然已经乱成了这样。
他们原本是想祸水东引,让汪家自己先乱起来,再趁乱浑水摸鱼悄悄把劫富济贫的事儿给办了。谁知道汪虎突然喜欢上了赌馆,钱没赢两个还惹了一身骚。这倒霉事一来就接二连三地来,汪家势如山倒,情形的糟糕远远超过了想象。
可这形势既然是他两人想要的,便没有错失的理由。
舒亦钦寻了个死角将石晓晓藏好,就独自摸了下去,一路上身如闪电顺了不少好东西。
石晓晓趴在檐角上的梁柱中间,身子躲在阴影里,两只眼睛正好能望见这屋旁的院子。看着仓皇似难民的人们像抢救命粮一样厮打争夺,心里一阵唏嘘。
前些日子,这些人个个都像是骄傲的公鸡不可一世,眼下却已是另一幅模样。
不一会儿石晓晓看见个略眼熟的微胖身影。
是汪虎。
他们夫妻两人跟踪汪虎数次,早就看熟了。就算他现在蓬头垢面衣服撕扯成咸菜,还是能叫石晓晓一眼就认出来。
汪虎一直在抓一个比他结实的男人,看穿着应该是他常带出门作随行打手的下人。那人应是没见过这样不依不饶的汪少爷,焦急挣脱两三次了,却还是吓得踉踉跄跄跑不远,没一会儿就又被汪虎抓到拽翻。这下,两人齐齐倒地,歪在地上扭打起来,又扯又踹。
汪虎看起来不算灵活,如今和那健硕的下人打起架来居然不落下风。细看起来汪虎似乎不是因为行动灵敏,而是因为他在发疯!
他一边打人一边念念有词,两只眼睛死死盯着眼前的人,活像要吞了对方。
近旁跑过的人瞧见他那疯疯癫癫的样子根本不敢靠近,哪怕抱着累赘的大花瓶,也要绕路往边上躲。
可能是气势太强,汪虎竟逮住机会坐到那下人身上,压着人送拳头!突然,那下人似乎摸到了什么东西,突然抬手用力往汪虎身上打去。谁知汪虎只是身体僵硬一瞬,又立即抓起旁边的石块往下面的脑袋砸去,仿佛着魔一般不停地用力砸!
“……都怪你!都怪你!要不是因为你!我家也不会变这样!都怪你都怪你!……”如同困兽最后的厮打,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汪虎陡然拔高的怨愤声又快又尖锐,待那下人被他砸得面目模糊没了气息,汪虎也倒在地上爬不起来了。
几个搂着珠宝往怀里揣的下人路过,正巧看见地上那两人叠在一起,看衣服颜色以为是自己哪个要好的,大咧咧跑去将人掀开,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吓得惊跳起来!
那人“啊哇哇”鬼叫着洒落了怀里的东西,一见另外几人想来捡便宜又立马吼着“不准动我的”,两三把搂回自己的东西,仿佛屁股后头鬼在撵一样跑得更快了。
仰面朝天的汪少爷双目无神而空洞,整个人已经没有了呼吸。他胸口血红一片,心脏当中端端插着一把小刀。而他旁边那个面目全非的下人,正是那个撺掇他去赌馆的新晋“探路狗”。
看着就这么死掉的汪虎,石晓晓心里莫名生出一丝微妙的哀戚。她按住胸口,怀里的信件就像是个烫手山芋,让她恨不得马上就扔出去。
可是受人所托忠人之事,她和舒亦钦答应了,就必然要将这事儿做到。
毕竟,这只是一件非常非常简单的事情。
舒亦钦趁乱收刮了一堆小巧的值钱玩意儿后,便带着石晓晓去“济贫”,分给那些他们了解到的,曾经被汪家少爷欺压占便宜的人家。
两人做完这一件事,这才提起精神做第二件事——去送信。
路上听见石晓晓说汪虎死了,舒亦钦也愣了一下。汪虎不是什么好人,他的死本来也和舒亦钦两人没太大的关系。但因为这封信的来历,在得知汪虎死掉的消息后,舒亦钦还是忍不住有点叹息。
信,是送给张同的。
写信的,是张同真正的发妻,汪铃儿。
一个在昨天就死掉的女人。
死之前,撑着一口气将信交给了石晓晓,请她转交给张同。
张同在假汪铃儿的控制下并不自由,但他似乎和真的汪铃儿有所感应。被假汪铃儿质问后的第二天,以获得真汪铃儿的近况为交换,才肯帮假汪铃儿办事。
假汪铃儿无法,只好以真汪铃儿的亲笔信为筹码,两日一次传给张同。由于是突然开出的条件,也来不及了解这夫妻俩之间的习惯进行相应伪造,因此这几次的信都是真的汪铃儿自己写的。
也是因为如此,才叫舒亦钦和石晓晓找到了线索,一路追踪去了县外山中的村庄。
本来舒亦钦不想管闲事,但石晓晓对真假汪铃儿的事太过好奇,他经不住石晓晓的软磨硬泡才去的。
只是这一去又遇上了别的事,耽误了几天,也错过了围观汪少爷一家的败落。
可若是再让他们选一次,即使知道结果,不只是石晓晓,连舒亦钦也还是会选择出去一趟,去帮那个女人一个小小的忙。
“你先别出声,我们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帮你夫人送封信来。”
好不容易等到假汪铃儿与张同分开,舒亦钦和石晓晓总算能避开她和张同见面。张同终归是个文人,还没出声就被舒亦钦制住。
石晓晓掏出信件递给张同,见他一接过就和舒亦钦使眼色。
舒亦钦当即抓抱起石晓晓就跑了,完全不给张同反应时间。
两个蒙面人匆匆来又匆匆去,张同拿着手里的信不知所措。他拿着信封看了看,盯着封口贴的红粉剪纸小花一阵怔忡。
“你看,这是我剪的桃花,好不好看?若是我以后想你了我又说不出口,我就把它贴在信纸上让你知道……这样总行了吧。”那时的她,总是羞于主动说些情人言语,逼问急了才想了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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贴纸花的办法来糊弄自己。可张同知道,她就是个锯嘴葫芦,能想办法满足自己的愿望已经是她最大的努力,最多的温柔了。
信是铃儿的。
张同抓紧时间展开看,一目十行瞬息看完,犹如心脏骤停呼吸困难,双眼涨红得像快要哭出来。在假汪铃儿回来之前,他又快速看了两遍,终究还是没忍住心潮翻涌,一口心血呕了出来。他快速地换下脏掉的衣服,犹豫再三后还是将信纸放上烛火,点燃扔进了香炉里,连着那朵他心系的小花一块烧成灰烬。
次日,一身狼狈的汪老板一大早来县衙求见。门口的衙役推三阻四老半天才舍得进门通报。
这报信的人在后院房前站着吼了半晌也不见有人应声,而衙门里多是男人没有丫鬟,最后是叫烧饭的厨娘进屋去看。
这大娘进去的时候还为自己是衙门里仅有的女人洋洋得意,不过瞬息便屁滚尿流地尖叫着冲出来,也不管面前是谁,抓着就喊:“死了死了,都死了!”
这下可不得了,一群差役连忙进屋,他们以为是县老爷遇刺,可进了屋后才发现不是县老爷遇刺,而是县老爷勒死了夫人后自尽了!这两人死状明显,桌上还留了封遗书。
一差役上前查看,仅写了几个字——
助纣为虐,以死谢罪。
就像是已经确信汪家大势已去,也预见了汪家被瓜分殆尽的未来,更默认了汪家坏事做尽,自己无法再为汪家出头一样,张同死得决绝而干脆,彻底让汪老板失去了最后可以依仗的保护伞。
衙门里的人心里都知道,张县令或许不是个好官,但却是个好丈夫。平日对夫人的疼惜爱护大家有目共睹,现在这种事明明可以摘出自己都不愿做,宁愿和夫人一起死也不愿为了以后的前途和夫人分开……
至少,衙门里的那些人是这么想的。
而对于在大门口听到消息的汪老板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
儿子已经在混乱中和他宠信的下人厮打至死,那两人的模样汪老板一想到就觉得头晕眼花几欲作呕,就算难过至极也一点都不敢多想。如今求救到衙门前却又听到女婿女儿的死讯更是五雷轰顶!
儿子没了是断后,女婿女儿没了是断后路啊!
他之后,更是无路可退了。
给汪家催债的信件多如雪花,似要将汪家最后一点搬动不了的财富分割瓦解。
汪家如何,舒亦钦两人不再关心,他们还要赶着去三月三的武林大会。
武林大会向来在高山举行,但这次的武林盟主是探月阁宁当家宁咏朝,他可不是那么喜欢按规矩来的人,自然将大会选址定在了离探月阁最近的揽月城。
舒石两人赶路时,总觉得身后有人追踪,再一查探又仿佛是错觉。
直到舒亦钦发现两人脑袋顶上不知什么时候飞了两只黄中带青的追踪蜂,顿时火起——那个女的果然动了手脚!
67. 【番外1】花笺事
我姓汪,名叫铃儿。
是府西县新北城最富的汪家的大小姐。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父亲为富不仁,弟弟嚣张跋扈,我知道这不对,我也想说这不对,可我说不出口。
我不是没有试过,可是……
“你一个女儿家,只管以后好好嫁人就行了,生意上的事用不着你管!”
父亲如是说。
“姐姐,你省省心吧,现在不是你当家,以后也不是你当家……家里还轮不到你做主!好好秀你的花,少来管我!”
弟弟如是说。
“小姐,求求您求求您不要再去管少爷了!您一去,他就说是我们这些作下人的乱说话带坏了您,总打我们啊!求求您行行好吧!您看看啊,这都没一块好肉了!”
被打了三轮趴在床上的丫头哭着求我。
我知道,若我是父亲的掌上明珠,他不会这样对我说话。
若我是弟弟尊敬的长姐,他不会这样对我说话。
若我是下人面前有威严的主子,她不会这样对我说话。
我知道,他们都不把我当回事。
我不知道,我应该怎样做才能让每个人都满意。
唯一对我说过满意的人,已经离开太久了。我甚至怀疑,父亲和弟弟会变成这样,是因为她走了。她的离开让他们都不再完整,缺失了自己。
母亲曾经对我说过喜爱和赞美,让我觉得自己是这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宝贝。
可是她的离开,让我不再是谁的宝贝。
更无人会捧着我的脸颊说,我就是她的心肝宝贝。
我不曾怪过父亲为了香火想要儿子,也不曾怨过因为弟弟的到来夺走了最珍视我的人。
我谁也不怪,谁也不怨。
只是想念。
想念就像心底酸涩的湖水被开不了的口死死锁住,无法倾吐也无法表露。
母亲,他们都不提。
而我,不敢提。
我怕提起母亲,他们都漠然,只有我哭泣。
我害怕同在一个屋檐下,即使血脉相连,我们的悲欢也不尽相同。
这种可能让我害怕,让我害怕那可能包裹住我呼吸的孤独,仿佛即使有亲人在,这世上也独有我一人。
我不敢多说话,我怕多说出来的话,只会让他们认定我的多余。
只有我安静不语时,他们才会像他们,像我想象的他们。
也许,我应该听话。等着好好嫁人。等待生命中的另一个家人。
或许,他才是能够改变我人生的人。
还好,我遇见的是张同。
起初我并不知道他是来府西县上任的,只不过提前来了几个月。当时还以为是哪家公子出远门游玩,见他人生地不熟的,便甩开丫头偷偷帮了他忙。
他再三问我是哪家姑娘,我却不愿告诉他。
后来庙前相遇,他又帮我驱赶了树上掉下的长蛇。
我想,他是个好人。
之后数次相见或多或少都有几分事发生,他也渐渐发现我不爱说话。
“小姐!你先别走!这是我托人制的润喉丸,选的都是温和良性的药草,有温养润泽之效。我一直随身带着,就是想着什么时候再见可以送给你。这是为你数次相助的谢礼,请收下吧。”
“我……”不是因为咽喉不适才不说话的呀。
他递来的小瓶子白白净净,像是有几分可爱。
“谢谢。”我低声谢过,小心接了下来,抬眼看过却对上了他仿若霞光绽放的眼。干干净净的脸上,一双眼眉眼弯弯,有种说不出的和煦暖意。
他后来对我说,送我东西的时候总是担心这担心那,担心我不会停下脚步,担心我不会接受药瓶,担心不小心碰到我手指吓到我……其实,他更担心的是我的接受。
因为,接受,代表了一种可能。
可能接受他的可能。
那便意味着,他可以放任自己。可放任自己也不好受,他害怕放任变成了放肆,还是会吓跑我。
可我至始至终都没有告诉他,是因为他是个好人,我并不怕他。
而他是母亲离开后,第一个这么关心我的人,尽管是个误会,却已足够我觉得老天爷对我心有怜爱,不至于连个在意我的人都不给我。
润喉丸似糖,凉凉甜甜的。
我觉得,我似乎喜欢上了这种药,即使我并不需要。
自那以后,他再送我润喉丸时,我也学会了在他面前从容道谢,不再那么慌张。
从容,是我在他面前学会的第一样东西。
而嫁给他之后,我在他身边学到了更多的东西。
他教我写字,教我弹琴,教我看天地风景,千方百计教我如何表达自己。
他总说,是我总是藏着掖着让他患得患失,是我坏心眼什么都不告诉他让他干着急,是我若即若离让他捉摸不透……总归,横竖都是我的错。
行吧行吧,相处得越久我越明白他的意图。
“你看,这是我剪的桃花,好不好看?若是我以后想你了我又说不出口,我就把它贴在信纸上让你知道……这样总行了吧。”
我鼓足了勇气,将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办法说给他听。
信笺上贴了十多张小巧的桃花剪纸,应当足以表达我的心意了吧。
他接入手中先是一怔,而后大笑着拉我一并去了书桌前,取墨便绘枝于纸上。
“夫人以桃花赠相思,我便作桃枝复真情,唯愿花枝相伴永不分离……”
唇齿缠绕,皆是缠绵。
他与我真情,我还他真心。
能就此相伴,我这一生又何尝不是一种幸事呢?
在遇到他之前,我想过很多事:
如果我的家人不够好,我可不可以遇见一个好人做夫君?
如果他是做生意的,那么他会是童叟无欺的;
如果他是做游侠的,那么他会是正气凛然的;
如果他是做农活的,那么他会是勤劳勇敢的……
而他,既然是做官的,他会是清正廉明的吧,他会是为天下百姓谋福祉的好官吧……
而我,在他身边,还是学到了,人不可以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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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上天给了我这样一个爱护珍惜我的人,我又怎么可以奢求他都能事事如我愿呢?
在他身边,我也学到了——
自欺欺人。
我相信他对我的好,我更想相信他的好。他对我这样的人尚且耐心体贴,对别人又何尝不可呢?他对我照顾有加,对别人又未必不能做到。
我只想相信,他对他人,就像对我一样好。
就算我知道送我出门绝对是因为有事要发生,却也只当他是要为惩奸除恶做准备,不让我碍事。
就算我发觉日日送来的饭菜里有着让我一日不如一日的毒药,我也只当我不知道,他不知道。
就算我明白要我同他写信的人是在哄骗我,我还是忍不住给他写我的安好宽慰他安心。
即使这样,我还是偷偷在夜里找出剪刀,借着月光剪出我对他的思念,偷偷在另一封信里写下我的不舍与担心。
一字一笔,一点一顿,耗费了不少的时间。为了避开那些耳目,我不得不多次等到夜深再借着月色提笔。
我知道,我就要死了。
生命的流逝是一种微妙而鲜明的感觉。在此之前不会有任何察觉,可当一个一个症状出现后,便成了无法忽视的存在,成了必须面对的事情。
离开,我舍不得,可我不能隐瞒他我的死亡。
我不想他为我报仇,也不想他难过,可我又不得不说,我不能让他处于被动,我不能让已经死了的我成为牵制他的筹码。
那些被人引导写下的信笺总归会失去原本的意义,成为我不想要表达的东西。
让他以为我活着又能有什么好处?
他见不到我,我见不到他。这样的日子已经有一个多月了。
我们活着尚且无法相见,难道死后就一定可以在奈何桥相会吗?
对,我可以自欺欺人,我可以骗自己他是个好人,我可以骗自己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有看见……我却无法骗自己,我还能有更好的运气。
这一生,遇见他,已经是我最好的运气了。
他是除了母亲以外,对我最好的人。也是除了母亲以外,会说出,我就是能让他心满意足的人。他对我已经足够好了,我怎么可以还那么贪心。
可能,命运这样的眷顾,已经花光了我所有的好运。
遇见他,是我最大的幸运;了解他,我就知道,我已经没有什么运气了。我需要更加刻苦地学会如何欺骗自己。
唯有他爱我这件事。
我不用骗自己。
他纵有万般不对,千般可恶,可他的一腔情意已全在我手心,早已不能辜负。我不能成为累赘,哪怕那时候已经是个死人。
【夫君,见字如面。已有月余不见,铃儿只能对月剪花。只此一花,已费四日月色,却仍粗拙不堪,实是腕力不足目力不复。如今病体沉疴每况愈下,恐命不久矣。唯忧夫君不知情状遭人蒙蔽,徒受钳制,故托请他人相助。每每思及夫君,便觉三生有幸,得君爱我怜我至此,已不枉此行。妾此一生,无憾。君在其位,当谋其政,望君珍重。铃绝笔。】
68. 第六章 江湖事(9)
一说起那女人,舒亦钦和石晓晓皆是郁闷,只叹世界之小,完全没想到还能再遇上。
上一次看见那女人,是在陈魔头的铺子里,她就是那个敢拿着剑指着陈魔头脖子的女人。不过舒亦钦两人本来就只是为了劫走杨江,虽然看见了她,却没有和她打照面。
而上上次看见那女人,是在林边大道上,不仅打了照面的,还抢了她的马。
没错,她就是那个被舒亦钦踹下马,失了枣红马的女子!
第三次相见,双方都没有蒙面,刚见面看清人就当着汪铃儿的面大打出手。
“是你们!”
那矮个点的女子最先认出人来,转手剑花一转,顺势运步拔剑刺去!这两女子看起来是以矮个女子为主心骨,她身后的高个女子见状,也毫不犹豫地跟着出手,只比她慢一拍。
石晓晓还在莫名其妙,就见舒亦钦左右走位双手并用,不断以掌法拳术化解那两个女子的剑招,预见之快判断之准,就像能知将来之事一般神奇!
前面三人打得不可开交,看着舒亦钦还算能应付得来的模样,石晓晓眼睛一转就溜去了汪铃儿的跟前,同她道明来意。
如她所料,这两个女子也是为了汪铃儿而来,见她去找汪铃儿就着急了。矮个的沉不住气,急声催促同伴:“你别管这边,快过去!”
高个的听话得很,立即跃身而起要脱离战圈。
舒亦钦担心石晓晓,但矮个女子分心说话的片刻,也是时机!舒亦钦一手抓住她的手腕快速扭拧!那长剑一脱手,他另一只手接剑翻扫,逼开女子另一只手,瞬间抢攻擒拿手将那女子反剪制住。而这女子也是能耐,被扭得生疼却咬牙不出声。
“住手!否则她小命不保!”
舒亦钦一剑比画在女子脖子上,出声呵斥!
那高个的回望一眼,顿时收住动作后退两步,远离了汪铃儿和石晓晓。她站定后,默默看着舒亦钦。
舒亦钦会意,手臂往前大力一送,将矮个女子推了过去,却没还手里的剑。
那矮个女子脚蹬地面几次才缓解力道站稳,转头埋怨高个:“你就这么算了啊!”
“可夫……”那高个的声音小而沙,还没说完就被矮个的打断了。
“都说了,出门在外得叫我姐姐!要是你敢不听话,小心我告诉你爹去!”矮个子骄蛮出声,一点也不在意自己的话被旁人听见。
那高个子也不反驳,马上应下:“是,姐姐。”
“我说你,怎么老一板一眼的?”那矮个的又不满意了,“你爹一天都怎么教你的?”
这两人旁若无人地说话,石晓晓和舒亦钦看不懂他们要干嘛,更没在此时此刻认出人来,转头打算去安抚受到惊吓的汪铃儿。
谁料那矮个的一见他们靠近汪铃儿,一把抢了高个手里的剑又冲了过来:“你们离她远点!”
石晓晓看看她手里的剑,又看看更加惶恐不安、气息不稳的汪铃儿,大惑不解——到底谁该离她远点啊?
那女子看到了汪铃儿眼中的害怕,底气弱了不少,可一看到舒亦钦的脸气势又拔高了:“囚禁弱女子,病重不医治,你们这些抢马贼,真不是东西!我就是拼了也要替天行道!”
“什么囚禁啊!又不是我们干的!”论吵架,石晓晓可没怕过,何况她看出这女的手上动作不如嘴巴里的话坚定,“你知道什么呀就瞎说!还替天行道!道什么道,捣乱吧你!”
“明明就是说这里有女子被囚……”
那女子不甘示弱,却被石晓晓抓住了要害。
“说?谁说的?”石晓晓一声嗤笑,心里却有种奇妙的心心相惜。她隐约猜到这女子可能和自己有点相似,似乎也在想法做些什么来满足自己的侠义豪气。不过可惜的是,她遇见的不是之前的石晓晓,而是现在的石晓晓。
“你光听人说你调查过吗?你了解过吗?你知道她是谁吗?你知道她身上发生了什么吗?你能知道什么啊?你能做什么啊?当着她的面和想帮她的人打架吗?再吓唬吓唬她?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敢血口喷人!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一连几个问句击打着对面女子的一颗心,石晓晓却有种时光交错自己教训自己的感觉。
“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光凭脑热做事情?你知道我们为了找到她花了多少精力?从县衙一路搜集线索才找到这个院子!你以为她是被囚禁吗?她明明是被软禁,明明是个人质,她明明还在这里,却有另一个人装成她的模样,占了她的位置,站在她的相公身边!……”
听着这些话,那女子哑口无言。她的确没有查过,只是听这村里的人提了些怪事,稍加推测便先过来看情况。说“囚禁”不过是图嘴快,不愿在抢马贼面前落下风。
这两人争论时,舒亦钦面色怪异地在那一高一矮个女子身上看来看去。他绝对见过这两人,不止是在陈文静那里……好像,那个女的说了什么“抢马贼”?
几乎没上心的记忆刹那复苏,是那个枣红马上拿着马鞭的女子!
看着石晓晓一个劲儿地质问别人,舒亦钦强行压住阻止她的冲动,估计她应该没有听清楚,更没有认出来,心里一阵尴尬。
“你们……从县衙来?”
汪铃儿微弱的声音轻轻响起,她已经没有太多精力了。
屋里一静,几人的目光落到了这个卧在床上的女子。
她脸颊凹陷面色青白,脱相的脸上眼周发青,双目当中的光如风中烛火忽明忽暗,随时都有可能熄灭。她就那样散乱着头发卧在被褥中,出气多进气少,说一句话也费了不少力气。而她枕边的几条帕子,沾染了层层血迹,深浅不一。明明已是气息奄奄的样子,却还强打着精神看着屋里的闹剧。如同一朵即将凋零的花朵,任风吹来也不走,还要强撑在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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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晓晓点点头,对上气若游丝的汪铃儿不由得放轻了声音:“是。”她停顿片刻,又柔声道,“我们带你走好不好?”
对那拿剑的姑娘凶神恶煞,对自己这么个将死之人却如此柔和。汪铃儿不禁想起张同,她酸涩一笑,眼神游离,轻声询问:“能不能,让我好好想想?明日再说?”
“嗯。”石晓晓应下,转而又想起舒亦钦,“他稍微懂点点医术,让他帮你看看,好不好?”
汪铃儿明白,这是担心自己有今日没明天,便同意了。
舒亦钦看后心中确定,她中毒已深,无力回天,只能掏出自己身上勉强能帮汪铃儿补点元气的提神药丸给她。
另一边的矮个女子疑神疑鬼,又叫高个女子验了一遍病症和药丸。见那高个女子摇摇头又将药瓶放在汪铃儿床头,便知道药没问题,而汪铃儿已经没救了。
有之前的夺马之仇,矮个女子即使知道自己此番作为思虑不全,却还是觉得这俩人多半有贼心,做这种好事必定有所图谋。
连着两天都带着高个女子一块儿在舒亦钦石晓晓附近徘徊,生怕他们动歪心思。
就连最后汪铃儿下定决心不回县衙,只送信过去,也还是不太相信抢马贼会这么好心,就只是白白送个信?什么都不要?
石晓晓只是奇怪她怎么那么事儿多,什么都想指手画脚一番。
但在汪铃儿面前,石晓晓有足够的耐心,说话也是轻声细语,像是怕一不小心口气重了,一下吹灭了她最后的生命|之光。而那矮个女子在这种时候,也会收敛脾气。
“你想了两天了,最后真的决定只送封信回去吗?”石晓晓小心确认着。
汪铃儿目不转睛地看着石晓晓将信封收好才收回目光,缓慢呼吸着,声音微弱:“我不行了。回去,也会,死在路上。我,还是,见不到,他。有信,他知,死讯,也好。拜托……”
“好。你放心,我们一定亲手交到他手上。”石晓晓郑重承诺。
“谢……”几不可闻的声音随风散去,就像从来不曾出现过。
她本来还可以多撑一时,但她从石晓晓的话里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或许是回光返照,她硬是在夜里没人后偷偷摸摸在自己的信上加了一句话,才把信交出去。而这几人迟迟不离开,也是以为她还没有做好决定,在等她。
她知道这是他们对自己的同情怜惜,她也知道,自己的信不能由他人代笔。她了解张同,如果不是自己写的,他根本不敢确定,只会继续被人利用,宁愿被利用。
然而,她就算能够在夫君面前吐露心声,却还是不好意思将自己的心事展露在别人面前。到了如此地步,哪怕写信对她来说已经十分困难,她的信还是只愿让他看到。
而信上,她颤抖着手添上的便是那句话
——唯忧夫君不知情状遭人蒙蔽,徒受钳制,故托请他人相助。
69. 第六章 江湖事(10)
按照汪铃儿所说,几人未动她的尸体,将她留在原地,等看守的人来发现。
高矮两个女子见石晓晓态度慎重,心里也信了几分他们要帮汪铃儿的真心。
汪铃儿已死,交托已定,在场四人也不再为此争辩。
舒亦钦见形势缓和,也不想霸着他人武器徒增怨气,随手将夺取的长剑抛给了那矮个女子。那女子接剑入鞘,反应够快,只是这剑还得突然,让她有些意外。
未曾交流,两方人选了同一刻遁出院子。
舒亦钦一落地就提醒石晓晓那两个女人是谁,把石晓晓惊得一愣一愣的。他俩咬耳朵时,那两个女子也在低声交谈。
既有前缘,舒亦钦两人都打算马上溜掉,不想和那两人纠缠,要是把旧账都翻出来了,那可就不好了。两人抬步正要跑,就听见那矮个女子冒了一句“两位请留步”。
声音不高,也足够人听见,而双方离得也不远。
互相之间毕竟没有恶意,彼此态度又在汪铃儿面前有所缓解,这听见声儿都不搭理人的话还是有些说不过去。夫妻两人转头看了一眼,就见那矮个的主动走过来,话里透着股示好的意味。
“此前鲁莽误会两位,言语多有冒犯。还请见谅。”矮个声音轻软,说话也认真,相比之前是和善多了。她一抱拳致歉,身后的高个也跟着抱拳。
舒石两人对上这人释放的善意,都有点没想到。之前这女子是一副要争个输赢对错的样子,这会儿又放软态度了,反而让夫妻俩不大自在。
行走江湖,总要说些道义讲些礼尚往来。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不论什么原因,他人愿意退让一步,自然也需大度不可太过计较。
“女侠言重了,你我皆为义事而来,本是殊途同归。虽有误会,也是不打不相识。”这人没提当日夺马之事,舒亦钦心里松了口气,话里话外都是客气。
“好好好,”那矮个女子软乎乎的声音强撑豪爽,全然一种小孩子装大人的怪异感,“好一个不打不相识!当为此缘痛饮一碗酒,前事恩怨一笔勾销!”她说话间,身旁的高个女子取下腰间的水囊,从怀里摸四只小扁碗,一只一只倒满,又一只一只地递给跟前几人。
话倒是说得爽快,拿出的东西却这么小家子气……
舒亦钦和石晓晓心里无语,手里挨个被那高个仔细塞了只小扁碗。
小碗秀气,当中液体金黄剔透,借着傍晚的霞光泛着莹莹的色泽。光是拿在手中,鼻尖就能闻到浓厚醇香的气息,仿佛浓缩了米粮最本源的芳香。说是酒,却完全没有一点酒气,只能闻到那令人舒适的香气!
瞧出舒亦钦两人惊奇当中的迟疑,矮个女子主动送盏碰碗:“我先干为敬!”高个的也有样学样。这两人一口饮尽,亮出碗底的同时长舒一口气,竟是回味无穷的模样。
矮个女子见对面两人不动,玩笑般问道:“是看不上咱们这点酒,还是不肯尽释前嫌非要记个仇?”
石晓晓不知这酒喝不喝得,只得看向舒亦钦。
舒亦钦自问洞察能力非同一般,见这两人神态自若又无小动作,断定四人手里的东西都一样。而他们同是有心帮汪铃儿,便不会再生事端坏了汪铃儿的请托。
“恭敬不如从命!”不多推辞,舒亦钦一口干掉,翻碗示意。石晓晓见状也跟着来。
碗中的酒液不过一口,却芬芳四溢甘甜味美,入喉之后全身通泰,奇妙之处着实令人惊叹!的确是货真价实的好东西!
“好!爽快!”矮个女子满意赞叹,说着慢慢收了脸上的笑意,正色道,“我们有事在身,不便随你们一道前去。汪姑娘之事,便拜托你们了。”
女子说着又要抱拳相拜,却被石晓晓舒亦钦先后托住臂弯。
“我们都是来帮她的,一定不会辜负她最后的托付!”石晓晓看了舒亦钦一眼,又望向对面两个女子,“同为女子,见她这么辛苦,我也不忍心。不过送封信,举手之劳而已。我是心甘情愿帮她的。”
闻言,那矮个女子张张嘴,想说什么却没有再说,眼中波光微微漾动,似是心中起了波澜,她吸吸鼻子,抿了几次唇才道:“如此,就辛苦你了。”那声音里少了几分故作豪气的腔调,多了几分音色中天然的柔软,更像是发自内心的声音。
“嗯。”石晓晓应下,“事不宜迟,我们就先走了!”
“好。”那女子声音温和。
告别那两人,舒亦钦和石晓晓迅速出村下山,直奔府西县。一进县城就听闻汪家出事了,又掉头先去了汪家“劫富”……
那高矮两女子看着舒石两人离开,站着说了会儿话才离开。
“可惜了……”矮个女子摇头叹气一声。
“可惜金玉琼浆?”高个女子说话的声音还是小小的,依旧带着粗沙感。
“金玉琼浆固然珍贵,但诱蜂引也不可多得。若我早一点知道那女子对汪姑娘衷心哀怜,我也不会选中他们……”
“那解药……”高个的以为她后悔了。
“出门忘拿了,身上就这么两粒。”矮个女子从怀里取出个小玉瓶,倒出两粒豆大的金色药丸摊在手心,“不是咱俩吃,就是他俩吃。你说,谁吃?”
“我们也中了诱蜂引?”高个惊愕,一脸不知情。
矮个女子捏起一粒小药丸吞下,将剩下的那粒递给同伴:“那男的预判太厉害了,连你我齐攻都能防下。若我没看错,此人观察入微非比寻常。想让他中招,咱们拿的东西也得看不出差别才行。不过,”女子挑眉一笑,声音骄横,“那也是他们该!我早就说过——可别让我再碰到他们!那可得怨他们自己!……”
而此时的舒亦钦只怨自己大意,这两日额外碰过的东西就是那点酒。当时单以侠义之心来推测那两人,却忽略了出门在外一食一饮都应小心的道理。
诱蜂引用料特殊制作困难,流转在世的数量少之又少,一般人即使得到也不会轻易使用。若食用诱蜂引,六个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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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后药效遍布全身,引蜂之息开始散发,如同雌蜂求欢,直到药力散尽才会停止。而追踪蜂为雄蜂,一旦放出,能对方圆百里最近的气息进行追索。诱蜂引不多,但追踪蜂易得,每隔一段时间放出一只确认方向,那简直是绰绰有余。
追踪蜂已经在头顶打转,那便是有人在追踪了!
舒亦钦直想捏死那两只追踪蜂,却总是被灵活躲开,越是心急越是不成。
其实捏死追踪蜂的意义不大,反倒要看追踪蜂来的速度。如果第三只第四只飞来的时间间隔越来越短,那便意味着身后追来的人越来越近了。如今第三只追踪蜂还没出现,说明还有段距离,舒亦钦两人还有一定时间做准备。
只是舒亦钦还在气头上,闷闷不乐的想发泄一番。一想到被那女人给耍了,心里就来气!他抓了几次追踪蜂都没能得手,也只好算了。
“我还以为那女人是真的大方呢!没想到还给我们下了药!”石晓晓听了舒亦钦的解释,心里已经暗暗给那矮个女人记了一笔,“现在怎么办?”
舒亦钦平复心情,任凭那两只蜜蜂嗡嗡作响也不理会,他解开包袱道:“我身上有理气丸,是以炼蜜之法做的药丸子……”
一见舒亦钦有主意,石晓晓也放心不少,陪着他一块儿捣鼓起来,心里却默默感叹这人身上带的那些药瓶子还真的不能算累赘啊!
随身带药是舒亦钦的毛病,他那包袱里啥都能少,就是药不能少!石晓晓已经见识过这人对药的在意了,就算路上没了,到了府西县又赶紧补上,还特地弄了些散膏之类不用放瓶子里叮当响的。可他又不是药罐子啊!看来看去,就纯粹是种执着,他身上一定得有药!
不过,有药也好。这不,碰上个万一就派上用场了吗?
炼蜜之丸,是以蜂蜜为辅药黏剂,经过熬煮过滤后与药粉混合,搓制而成的药丸。而追踪蜂的追踪能力再厉害也不过是种长相奇怪的蜜蜂,对香蜜的喜爱与其他蜜蜂并没有什么不同。更何况此时还未回暖,附近也无耐寒之花,追踪蜂没有一点可食之物,就算出发前被喂过糖水,这一路辛苦劳累,总是需要补充点元气的!
石晓晓拿着根细棍子在小陶瓶里搅拌,等架在火上的药丸混水融化,又用两根粗点的树枝将小陶瓶给夹出来,小心混入清水制成了药丸蜜糖水。她凑到瓶口闻了一下,还挺香的。
等瓶子温度稍稍降下来,便将蜜水涂在一块小方巾上,细细润湿后挂在一处树枝上。而后又用细绳将那小瓶吊起,拉着瓶口微微向下,又捻了几根细布丝拧成细绳打湿,一头放进瓶子里的蜜水中,一头搭在方巾上,一点点地将瓶里的蜜水持续地引出。
待她做好,便招呼一边忙活的舒亦钦过来,两人一块儿乖乖站在方巾旁等着。
这药丸用的蜂蜜香甜,两只追踪蜂在两人头上绕了一会儿便有了分心之嫌,那一圈又一圈绕下来,最后还是没能忍住,飞到方巾上停下,试探走了几步,便伸出长嘴吸起蜜来。
70. 第六章 江湖事(11)
“前方无人。”
“左侧无人。”
“右侧无人。”
“高处无人。”
一行十来人在山间小道四散布开,没一会儿又快速汇拢简短回报,都没有发追踪目标的行迹。
这群人个个灰黑劲装,头发高高束成单髻,身上没有一丝妨碍行动的多余东西,全以贴身灵活为主。他们做事利落又少言寡语,互相之间分工清晰又有无声默契,看起来组织明确又身怀武艺。
领头人思索片刻,又让人放了一只追踪蜂出来。
那黄中带青的瘦长蜜蜂,吊着脚嗡嗡往前飞,不知怎么渐渐放慢速度,像是遇到了什么困难有些迷惑。不一会儿,它身子转弯,飞往右侧一株常青树上,钻进树叶当中没了动静。
几人走近一看,原来是株野生柑橘。可现在还没到开花时节,能有什么吸引追踪蜂?
领头人走过去查看,没发现什么明显异状。可若是真的没有问题,追踪蜂怎么会出现异常?
“有古怪,须得再查。再放只蜂子出来,都看仔细了。”领头人当机立断,又叫人放了只追踪蜂。
十来人绕树散开,各据一位观察,齐齐盯着那只追踪蜂。果然,那追踪蜂在树下飞飞转转一会儿,又往叶子里钻去。这次弄清了追踪蜂飞行的方向和大致的轨迹,离得最近的两人小心拨开枝叶,在尽量不惊吓追踪蜂的情况下,移开了枝叶的遮挡。
七八个寸大的小布块藏在遮掩的死角里,三只追踪蜂快乐地趴在上面采蜜。往上一层的枝叶里,也是一个不易看到的角落,还有被斜吊瓶口的小瓶子和小方巾,那上面也趴了两只追踪蜂。
一人走上前,用竹筒收走了追踪蜂。另一人将那些布块等物一并取下,检查了一下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他凑近一闻,是股混着淡淡药味的香甜气息,于是又伸出手指蘸取了一点偿味道。
“堂主,是带药的蜜水。当中有半夏、陈皮、山楂……像是理气健脾之物。”
那被称为堂主的领头人皱眉:“难道是蜜水的缘故?是夫人的手笔?……区区几块沾了蜜水的布料,纵能诱上几只追踪蜂,难道还能将数十只全部诱住吗?”他说着立马安排人清点可用的追踪蜂数量,放弃之前的节省之法,只要小飞虫一离开视野就放出第二只,不可间断;一旦发现这小飞虫突然转向,立刻分出人马搜查异物,一经发现当即清除。
“舒亦钦啊,咱做的这药丸蜜水也不是完全的蜜糖水啊,它能让这些蜜蜂呆多久啊?”
时间回到几刻钟以前,石晓晓看着那被成功引去喝蜜水的追踪蜂觉得神奇。可觉得奇妙的同时又有些担心,万一这些小家伙发现这做出来的蜜水没有真正的花蜜好喝,非要过来撵着他们跑可怎么办啊?
“我也不知道啊。”舒亦钦瞄了一眼那方巾上的追踪蜂,心里也没底。
“就没什么办法把咱们身上的味道给去掉吗?”石晓晓抬起手臂猛吸自己身上的味道,“我什么都没闻到,真的有气味儿吗?”
“你能闻到这追踪蜂身上有什么味道吗?”舒亦钦斜眼瞧她。
“闻不到啊,它那么小,我怎么闻得到?”
“它那么小,它能闻到什么气味,你又怎么能知道呢?”
石晓晓拧眉瞪向舒亦钦,她又没长蜜蜂的鼻子,她当然不可能知道蜜蜂能闻到什么啊!
“又装怪!”石晓晓小声咕哝着骂了一句。
看出石晓晓不高兴,舒亦钦干脆说起她比较关心的事:“一会儿我们把做好的机关带走,不在这处布陷阱,等碰到合适的位置在放。”
“为什么?”石晓晓觉得奇怪。
“如果他们发现追踪蜂失去作用,一定会找原因。如果第一个地方就让他们遇上陷阱,后面一定会提高警惕。咱们再做其他的布置就没有意义了。”
“这样的话,是不是至少有机会拦下他们两次了!”石晓晓大致明白过来。跟在后面的人第一次要花时间弄清楚追踪蜂失效的原因,如果没有遇到陷阱,可能不会预想之后会碰上,一旦有所疏忽,总会中计的。
“也不一定。”舒亦钦遗憾摇头,“如果是习惯随时戒备的人,用这些小东西怕是不能达到目的。”
要确保能影响到身后之人真是太难了!石晓晓心头暗叹,这问题无法解决让她感到不甘心。
“这药效还有多久啊?”追踪蜂、追踪人都不能搞定,那身上的味道呢?还要要多久?石晓晓还是期望能有别的办法。
“大概得到咱们昨天喝下去的时候,也就是今日酉时左右。”舒亦钦也头大,他不知道来者手上到底有多少追踪蜂,也不知道那矮个女子给他们找的事情又是什么样的麻烦,完全处于被动中。情势不明,他又因为诱蜂引失去暗中察看的先手,不敢掉以轻心。
“啊?可这才早上啊!”
石晓晓可不愿一整天都得东躲西藏,她看看舒亦钦,看看蜜蜂,看看小瓶子,又闻闻自己。还是闻不到身上能吸引追踪蜂的气息,可是追踪蜂还是来了,它们应该是闻到了什么吧。
嗡嗡嗡——
第三只追踪蜂出现了!
“咱们得加紧走了!”舒亦钦拉起石晓晓就要离开。
那才来的追踪蜂先在石晓晓两人身周绕了一圈,才被旁边的蜜水吸引。
“等等,”石晓晓拉住舒亦钦,“我们有气味,所以蜜蜂来了;我们不是蜜蜂,没有蜜蜂的鼻子,所以闻不到——可那蜜蜂有蜜蜂的鼻子,它们肯定闻得到!”她说着,像解开谜题一样兴奋。
这不废话嘛!追踪蜂要是闻不到,还追踪个啥?紧要关头舒亦钦不欲花时间和石晓晓争论,只想快点离开。
“不是说我们身上有气息散发吗?那就把贴身的布料剪下来呀,说不定已经染上那些味道了!我们分辨不出来,但它们可以啊!”石晓晓说着就指向了那几只忙于吃食的追踪蜂。
“咦?”舒亦钦惊奇出声,看向石晓晓的眼睛也是跃跃欲试,“我怎么没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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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呢?有道理。快来试试!”
两人说干就干,立即裁了截贴身布料,轻轻放在那小方巾边上,然后稍微将追踪蜂赶飞起来,看它们的选择。
一只追踪蜂落到了带蜜水的小方巾上,另外两只竟然真的落到了布料上!不过它们没有停留多久,又被蜜水的香气吸引走了。
可行!
舒亦钦和石晓晓对视一眼,目光中全是惊喜!
他们快速将方巾布料重新安放,给裁分好的小布块补上蜜水,又一一隐藏好。看着重新飞入树枝当中的追踪蜂也能安安稳稳在布料上停留后,两人心中一块大石头重重落地!两人掩好最外层的枝叶迅即离开。
一方在前面跑,另一方在后面追。
一开始追踪者当中的确有人不小心中了个机关,但后面都有防备,便没人再中过。当他们发现那些陷阱都不过是匆匆赶制出来的小儿科以后,便猜到前面的人已经离得不远了,已经没有足够的时间制作更厉害的。
的确,那些蜜糖水会影响追踪蜂的判断。但追踪者只要发现那些小东西往些树枝、草木当中奇怪的方向飞,他们就会立马分流成两队,一队拉开距离放出新的追踪蜂,另一队清除那些已经发现的干扰设置,处理完毕又赶去前方重新汇合成一队。越到后面,他们处理的速度越来越快,耽误的时间越来越少。
相应的,舒亦钦两人制作蜜水的手法也越来越熟练,裁布块的刀法也越来越犀利。
双方都知道,时间,非常重要。
前面的要拖够时间,才能等到诱蜂引失效,彻底甩开后面的人。
后面的要抓紧时间,才能利用诱蜂引的功效,在可控范围内抓到前面的人!
这一路匆忙,石晓晓饿得前胸贴后背也不敢停下来弄东西吃,要不是煮蜜水是为了拖住后面的人,她指不定哪次手痒就喂给自己喝了。反正理气丸也是顺气消食的,也吃不出啥毛病。
而她也真是没想到,舒亦钦那包袱里除了药就是干巴巴的干粮,连个可以趁手就吃的新鲜馒头软和饼子都没有!虽然干粮也可以吃,但那玩意儿废牙耗时间也不太好消化,而且指不定啥时候两人就要开跑,要是噎到了又是麻烦,根本没那个闲心和胆量吃!
石晓晓决定,下次再到哪个村镇时,一定要买点吃的才行!
反观舒亦钦就没她那么多幺蛾子,既然劝不动媳妇儿吃饭,那就自己吃,到时候要有什么事儿也还有点力气不是?
眼见酉时越来越近,追踪蜂也不再出现,石晓晓和舒亦钦还是一点也不敢松懈。
接近酉时,但还不是酉时。
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酉时一过,夫妻两人知道药效已尽,暗暗高兴。但为了保持距离,两人还是前行了一段时间才停下。
石晓晓总算可以给自己弄点干粮放心慢慢啃了。
哪知她才咬上一口,就听见四周唰唰响动,十来个灰黑衣的人瞬间将他们包围了!
71. 第六章 江湖事(12)
还让不让人吃饭了!石晓晓气得想骂人!
这都追了一天了,诱蜂引药效都没有了还死追着不放!到底要怎样啊!反正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还不如痛快把手里的干硬饼子给吃了!石晓晓太饿了,坐在地上根本不想起来,愤愤盯着那十多个人,恶狠狠地撕咬着嘴边的干粮。
想了那么多办法还是甩不掉,怎么跟苍蝇一样讨厌?
石晓晓不想动,舒亦钦却不能不动。被包围的那一刻,他就抽出了身上的短刀,挡在石晓晓身前,摆出了防御姿态。
而这情形落到那些灰黑衣的眼里,又是另一幅景象——
这一男一女就算被包围了,那女子也不为所动,只是气呼呼地啃着手里的饼子,不害怕不高兴;而另一人却是时刻小心,紧紧护卫在周边,仿佛只要女子说一句话,他就会冲出来。
见此模样,领头的堂主已在心中有了定数,他走出人群,对着石晓晓就是一拜:“夫人。”
这群人来势汹汹,又封了退路,石晓晓本来还以为一场大战不可避免,哪知当头被那首领模样的人恭敬叫了一声“夫人”?!她一口饼子没咽下去,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梗得心慌,自己捶了好几下胸口才把饼子给捶下去。
“夫人?”
果然,耳边就听见了舒亦钦古怪重复的声音,看向她的眼睛里都是狐疑。石晓晓赶紧否认:“别乱喊,谁是你们夫人!?”
那堂主莫可奈何地劝道:“夫人就别为难属下了,阁主还在等您回去呢!”这语气自然熟稔,活脱脱就是个熟人,连那上下一体主仆和睦的感觉都天然到不可思议!
舒亦钦惊异地瞪向石晓晓,你什么时候在外当什么夫人了?
石晓晓茫然回望,眼含焦急,你清醒一点!没有的事!
“你认错人了!”石晓晓抱着自己手里的干饼子收拢怀中,一副自我保护的样子,“我都不认识你,更别提……”
谁知那堂主竟像是习惯了一般,尤其好说话:“夫人说不认识便不认识。”他说着抱拳拜道,“四时堂秋堂堂主秋叶拜见夫人!”
他这一拜,周围一圈的下属也齐声相拜:“拜见夫人!”
合着我说不认识,你就主动让我认识啊?石晓晓好生憋闷,这事儿它没道理啊!头一回还有人能让她完全没法接话的。
不过既然不是找上门来干架的,石晓晓赶紧打个商量:“你等一下啊,我和他说说话。”
“是。”那堂主秋叶便主动后退一步,让开位置。
石晓晓立时去找舒亦钦,压低声问:“怎么回事啊?”
“不太清楚。但他既然是四时堂的秋堂堂主秋叶,那便是探月阁‘四秀’之一了。能被他们称为‘夫人’的,也只有宁当家的夫人,周盈汐。”舒亦钦也觉得奇怪,怎么说也不可能把石晓晓认成周盈汐啊?
一提起宁夫人周盈汐,石晓晓还记得他们被殃及的那一次,一伙人将他们错认成了宁夫人和宁铮,想起之前舒父舒母的话又是一阵不能理解:“可爹娘不是说,宁当家没有发令追捕那周盈汐和宁铮吗?他们要真是那探月阁的人,又怎么会专程来找他们?”
“若是宁当家有心回护,也未必不可能。但这当中还有一件麻烦事。”舒亦钦一想起那两人身上的传言,就觉不好,“别忘了,流言可说了他们身上有长玉令,而长玉令上又有妙笔书生放的话,势必还会引来事端。”
这样一说,石晓晓也醒悟过来:“咱们要是顺水推舟借势冒充他们,光长玉令这东西就够整出一堆糟心事儿了。要是咱们有那玩意儿,也还算说得过去;咱们要是没有,岂不是还要白白担个名?这可不行这可不行。”
石晓晓可不爱替人顶罪受,已经决心管那个堂主怎么说,就是不能松口,可不能坐实“宁夫人”和“宁铮”的身份,那要是一堆人追着要长玉令,到时候有嘴也说不清啊!何况,就传言里那宁咏朝对其夫人的喜爱,谁去冒充不是等着被他削嘛!
她暗自点头之际,却没看见舒亦钦那稍显复杂的表情一闪而过。
既已确定这身份此时再怎么方便也是万万不能借用,石晓晓心里也更加坚定自己的立场。两人又分析了一下那矮个女人的目的,却没有丝毫头绪,只好作罢。彼此思量一会儿,还是觉得先发制人比较好,省得以后这群探月阁的人以为他们故意在耍人玩儿。
石晓晓走到堂主秋叶面前,学着他们此前的动作回拜:“秋堂主,您真的误会了。”
秋堂主侧开身子,不敢受礼,只是诧异地叫了声“夫人”。
“秋堂主,您是以为我是宁夫人吧。可我真不是宁夫人。而他,也不是宁铮。我们身上的诱蜂引是被人下药才染上的,至于原因,我们也不清楚。您要是觉得我们遇上追踪蜂就跑显得不太对,可能也是有原由的;可我们要是不知缘故地遇上追踪蜂又不跑,那也不对啊!……”
不料这秋堂主就是一根筋,根本不在意石晓晓的解释,只是谦恭道:“夫人莫与属下开玩笑。当日清江河一战,夫人与对方交手已将家学真传显露,即使乔装易容,但当时所中诱蜂引作不了假。而压制诱蜂引之法,也只有夫人才有。能拖到今日才显露诱蜂引气息,除了夫人便没有他人能办到了。”
虽然你话里说我厉害我很感动,但……
“但我真的不是,我也不会武功啊!”石晓晓说着伸出手腕,“要不你看看?”
她本来琢磨大夫看病把脉能把出个一二三,那这会武的把个脉也该能把出个所以然吧。哪知她手刚送出去,就被一人捉住,将她那手腕又藏进了袖子里,却是舒亦钦一脸不高兴地看着她。
什么意思?之前在铺子上卖东西也没见他这么介意啊?石晓晓不解。
“夫人若想不会武功,便不会有。属下无能,不能分辨。”那秋堂主瞄了一眼舒亦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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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作,心里越发肯定,更是不将石晓晓的话听耳里了。
不是,你能不能听人说话啊?!石晓晓气哼哼,她算是看出来了,这人就是固执地认为他俩就是他们要找的人,什么话都听不进去!而这周围的其他人明显都是这个秋堂主的跟班或者下属,没有一个人出言说点不一样的意见。
总之,石晓晓不遗余力地解释,这秋堂主就全心全意地忽视,只当石晓晓是他家夫人新扮的模样,变着花地想掩饰自己的真实身份,千方百计的不想回去。
不知道为什么,在秋叶面前舒亦钦并不像石晓晓好说话,他几次开口都被秋叶抬手打断,只告诉他“莫要打断夫人”,那秋叶转眼又一副认真而不当真的模样听石晓晓辩解。
说来说去,谁也说服不了谁。
大概是真当石晓晓是周盈汐,灰黑衣们都随她主张,她要去哪儿就跟着去了。实际上又总是防着她逃跑,以她为中心,前后左右都布上了人手,控住了所有可能的方向。至于舒亦钦,也许是“宁铮”的身份不一样,被重视的程度完全不同,几乎都不把他当回事。说不当回事儿吧,也只是不怎么和他说话,也不怎么接他的话,但他要是有点异动,也随时被监视着。其实也就是怕“宁铮”又帮“周盈汐”跑了。
此后石晓晓舒亦钦想了不少办法来脱离这群灰黑衣,什么声东击西、撒谎诓人,连尿遁这种无可奈何的办法都使出来了,还是没法跳出灰黑衣的包围圈。
秋叶是属下也是堂主,也知道这一来一去跟闹着玩儿似的,自己这些手下本来也是做阁里正经事儿的兄弟,整天用来和夫人东躲西藏实在是大材小用浪费本事,若是久了,难免不生出些怨言。与其花时间在这东奔西逃的游戏上,还不如让夫人早点死心,早点将她带回去。
石晓晓两人再次使计无果,却不像上次那样不了了之。秋叶堂主将石晓晓请到一边谈心,大有劝解之意:
“夫人久无音讯,阁主面上不说,心里也是想念,不然也不会出动我四时秋堂来追踪夫人行迹。还请夫人念在阁主真心莫再与他置气。夫人向来深思熟虑,如今欲考验我秋堂追踪之能高低,属下无话可说,自是接下这数次检验,当教夫人见我堂所能,不负期望。只是这十余堂众虽是手下,但也是出生入死的兄弟,长此以往难免不对夫人有所埋怨,难免误会夫人与阁主心生嫌隙……若夫人愿言明用意,想必也能平息堂众疑惑免除猜疑……”
这不等于叫我承认我就是周盈汐嘛?还帮忙找个台阶下?这四时堂的秋堂堂主是不是太想做和事佬了?石晓晓纳闷。可她转念一想,突然意识到,他好像也不完全是光劝和的意思啊?
他是不是觉得,整天这样跑来跑去的,跑又跑不掉,他们跟在后面也很费心呀?该不会是觉得她这个“周盈汐”太麻烦,想叫她消停点吧?
刚刚是不是还强调了什么“夫人考验追踪之能一定不负期望”来着?
72. 第六章 江湖事(13)
秋堂堂主秋叶的话,石晓晓掉头就说给舒亦钦听了。怎么说都觉得有点警告的意思在里边。
“秋堂追踪之能?”舒亦钦却抓到了另一个信息,心中有所明了,“原来如此。”
看他像是想通了什么,石晓晓很好奇:“什么原来如此啊?”
“这探月阁有四堂一会一阁。四堂统称四时,分春夏秋冬;一会是指星会,全是大大小小数不清的据点;而一阁便是指揽月城外怀月山上的探月阁阁楼,是阁主所在。当中的四时堂统管各项事务又各有司职,但具体专职什么,我们这些外人无从得知。可既然秋堂主说了,他们秋堂有追踪之能,那估计他们多半主职追踪擅于寻迹……
“咱们之前忙忙慌慌弄那些蜜水恐怕也只能解一时之困,他们若真的精于此道,一旦我们落入他们的搜寻范围,可能追踪蜂也就不需要了。”
想明白了这点,舒亦钦也开始考虑要不要跟着这群人走。如果秋堂的人都精通追踪,他和石晓晓用什么方法也是走不远的。而秋堂的人如果只是想把“周盈汐”和“宁铮”送回探月阁,那借这股东风去揽月城也不是不可以?还正好能够赶上武林大会。
可那长玉令的消息,终究是个隐患。
两人商议后,还是决定不再虚耗时间与这秋堂众人周旋,先去武林大会才是要紧事。
纵使石晓晓从头到尾不肯承认自己是“周盈汐”,但当她表露自己有事也要去揽月城的时候,堂主秋叶还是万分惊喜的。
“夫人既已决定回阁,属下这便将这好消息传给阁主。”
“哎,你别……!我不是……!”
秋叶的面庞露出前所未有的轻松,当下招来一人传信。石晓晓的阻止不起任何作用。
“恐怕到时候也不是什么好消息啊。”石晓晓轻声叹道。
这秋叶也是蛮奇怪,由始至终都没有相信过她的话,可这一说要去揽月城立马就信了。信了不算完,他还迫不及待地就要给宁当家传消息。鬼知道等宁当家兴冲冲来接人的时候又会是个什么场面。
好在这下目的地一致,路上就不再需要做额外的事情了。
不用跑不用追,大家都省心。
三月初一,一路无风无险地到了揽月城近处,路途也从山道转入了官道。
山道崎岖多变,山中行路各有各的章法,不同人未必会选同一条路。因此,石晓晓这拨人兜兜转转好一时也没碰上什么其他人。可官道就不一样了,地面平整道路宽阔,是个人都知道有好路不走是傻缺!
可这一转入官道,麻烦事儿也跟着来了。
探月阁一直以来是做暗事的,一般不会大张旗鼓地露面。但问题是宁咏朝宁当家去挣了个武林盟主来当,这三月三又要履行职责主持武林大会,少不得要把自己那些人弄点到明面上来处理事情。虽说只是显露了一部分人手,但也让其他人对原本隐秘的探月阁有了些大致的了解。
秋堂的人搞探查追踪,很少暴露自己,奈何他们这位“夫人”不是个省油的灯,能把人给请回来都算不错了,就别妄想要求她配合变装藏匿了,那要把人给气跑了,他们还上哪儿去给阁主变个夫人出来啊?他们做事倒是谨慎,换路之前将自己的外衣全部翻面穿上,原来里面都是平常衣物的不同颜色。但……
石晓晓盯着那一个个一丝不苟整齐划一的单髻,心里总有种怪异感。衣服颜色变得不那么一致是挺有想法的,但你们真的不需要重新梳个头吗?
让石晓晓没想到的是,发髻高度相似只是其一,他们过于干练有素的举止也显得和那些江湖人士格格不入,之后还是被人认出来历了。
武林大会既然要在揽月城举行,这段时间便陆陆续续有武林中人赶路前来。城外三十余里的官道上早就有了接连不断的人流,除了有心在武林大会上一展头角的武林高手,还有千里迢迢跑来凑热闹的平头百姓,更有瞄准生意在路边摆摊子卖东西的人。
石晓晓一见边上有卖吃食的就凑了上去。
这几天没了逃跑的心思,她和舒亦钦也自由了不少,可以自己找点吃的。而秋堂主的好心她没敢接受,名不正言不顺的,好像是在占那不认识的“周盈汐”便宜一样。再加上之前啃那口干饼子的怨念,这乍一见到路上有人卖热腾腾的米糕馒头就登时开心起来。
家中铺子也是做包子馒头的,她看见蒸笼和面食也倍感亲切,不禁想起自家的亲人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她仗着舒母给的银子丰厚,也不要秋叶来给钱,自己翻出铜板买了两个馒头后,又觉得光她和舒亦钦两个人吃似乎有些不够大方,毕竟这堆秋堂的人还站在边上,她正打算问摊子老板多买几个,就被舒亦钦拽到一边,手里的馒头一个没拿稳都掉在了地上!
一把大刀砍断了蒸笼,里面白花花的米糕馒头等物飞落四散!
“是他们!”
也不知是谁吼了一声,一伙人就冲石晓晓两人杀了过来!
近旁摆摊的普通人赶紧抓起辛苦钱拔腿就跑,摊子上的一应物件都不敢要。那些本就是为了武林大会而来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摸到了自己身上最趁手的兵器,警觉着周围。
秋堂的人也转瞬进入戒备状态。
事情爆发突然,舒石两人分明是目标。好在有秋堂众人帮忙,舒亦钦也不算太过艰难。石晓晓被他保护在身后,却不安分地东张西望,总想搞明白原因。
突然,她指着那人群当中一个女子和一个瘦子对舒亦钦喊道:“是他们!上次劫道的!那个用鞭子的女的!还有那个射短箭的瘦子!”
舒亦钦一听,霎时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
果不其然,来者当中有人大喊:“这些人是探月阁的!是他们没错了!”
那用鞭子的女人甩鞭前攻,嘴上吼道:“果然是装的,差点被骗了!”
而那嗖嗖放冷箭的瘦子,站在战圈外围尖着嗓子叫道:“不能让他们进揽月城!先把他们抓住!到时候谁先拿到就是谁的!”
好家伙,又是那伙乌合之众!
明摆着就是来抢长玉令的!
只是在揽月城附近,都很有默契的没有说出“长玉令”“周盈汐”“宁铮”等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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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刻意将这几个词给回避了。宁咏朝离得近又如何,他的可怖远无法胜过妙笔书生手里秘密的诱惑。
之前遇上劫道被抓,石晓晓那番怯生生的言语让他们无法确定她是不是“周盈汐”,如今都不用找她问话了,那一圈探月阁的人就是活生生的证据!
这时节,能让忙于筹备大会的探月阁派人出来接应的,不是宁当家心尖上的周盈汐,还能是谁?!
若是石晓晓知道他们的推论,定会大呼冤枉!除了周盈汐,那还能是她石晓晓啊!谁叫秋堂的堂主听不懂人话!乌龙乌龙!都是乌龙!
这一番刀光剑影,又因为近旁还有其他无关武者被波及而引发了更大的混战!
霎时血肉横飞、嚎叫连连!本非交战双方,却因无故牵连,以攻为防!都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既然都敢来武林大会,谁还能吃闷亏受欺负不成!
血气方刚者显露凶煞气性,沽名钓誉者想要一战成名,还有的,要么躲躲藏藏要么就退避三舍,但下个黑手也是轻而易举。
探月阁的人在这混乱之中皆被针对,加之秋堂长处不在拼杀,战局一久便显颓势。
虽非本意,但秋堂之人被限,也是舒石两人脱离的契机。
“咱们怎么走?”石晓晓快速询问舒亦钦,扫眼四周,也没看到能用的马。
舒亦钦趁秋堂抵挡之时,得了空隙,急急道:“若是无法骑马快速离开,得有什么凶悍的兵器能吓退人才行!”
能吓到人?近旁就是被劈开的蒸笼,是石晓晓熟悉的东西。
“开水、热锅、炭火算吗?”石晓晓当下就问。
好歹也在石家铺子混过,舒亦钦哪能不明白?点头之后便速与最近的秋叶堂主耳语:“叫你的人马上散开,我要弄大家伙了!误伤就坏了!”
秋堂独有沟通之法,秋叶以手指吹哨,抬手做了一个手势,所有堂众看见后凝起气力逼退面前之人,迅速腾身离开,将当中的位置留给了舒亦钦。
“站稳不要动,叫你跑,就往刚才的山路跑!”舒亦钦快速交代,一把抽出摊架上支幡的长竹竿,挑起灶上还在煮水的大锅耳朵横甩出去!
锅中沸水太重,起锅瞬间就失去了平衡,斜口一浪,滚水如瀑就往前面一圈泼去!
在场都以兵刃相搏,谁能想到还有人去掀灶台的?这防备不及,顿时被烫伤一片!惊怒的目光齐齐看向舒亦钦,更有人恶狠吼出“宁铮”两字!
然则,舒亦钦那口锅还没用完,他转动竹竿往前一伸,套进铁锅耳朵里一拧,又把大锅给拽了回来!
铁锅耳朵贴竿下滑同时,他一脚踢飞摊子,露出下方的炭灶,那锅身方一落地便飞起一脚将灶炉子踹翻,翻着红星火焰的炭块哗啦倒进锅里!
他竹竿一送,串起锅上两只耳朵将铁锅给提了起来!
“跑!”
石晓晓一听见信号,铆足劲就冲了出去!
舒亦钦紧随其后,一双手把着竹竿,像挥转铁锤一般将一口大锅舞得虎虎生威!但凡有人靠近,提起铁锅就是一抡!那炭火夹着热浪扑面烧人!
73. 第六章 江湖事(14)
有舒亦钦以炽热铁锅炭火压阵,又有秋堂诸人从旁策应,石晓晓一刻都不敢耽搁,抓紧时间钻进山里。
山路曲折,她还记得近处有块土拗,虽被枯黄的野植遮掩,但野植之下是悬空的。从走上面小路过的时候还要特别注意脚下,以免踩空掉下去。
她左右看过没有人影,当即拨开干黄枝叶,找准位置贴边滑下去。
石晓晓认为,明面上有她这么个拖油瓶在,舒亦钦无法施展,倒不如先把自己安全藏起来,免了舒亦钦的顾虑。
“谁!?”
她刚滑到底,听得一声警觉的低呵,瞬间被条长鞭缠住了脖子,整个人都被拉离了背后靠着的土壁!
真是冤家路窄,石晓晓一眼对上的,就是那个持鞭女子!
她不是在官道上吗!怎么会在这里?石晓晓很惊异万分,奈何此时脖颈收紧呼吸困难,只能紧紧扣抓住脖子上的鞭身,用尽力气,却怎么也扯不开。
“周盈汐!”那双手拉住鞭子往回收的女子一看清石晓晓,心里亦是惊讶。她根本没想到,自己只是躲起来疗伤就能碰上独自一人的周盈汐!
此前官道混战中,持鞭女子手臂为秋堂之人所伤,血肉翻裂的伤口沿右臂直至手肘,用鞭大受影响。她心知自己战力不再争无可争,就算之后长玉令得手也没她的份,与其白费力气,不如先撤出疗伤再从长计议。
遇上周盈汐,那可是想都没想过的事情!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周盈汐,你可真会挑地方!”持鞭女冷笑,收鞭一拽将石晓晓拖近,“长玉令在你手上吧!”
又是长玉令!石晓晓趔趄几步,脖子又是突然卡紧,一瞬间差点背过气!
持鞭女控鞭挥舞,将石晓晓绑紧摔到身畔地上,蹲身跨腿将她与鞭柄一道压住。她半压在石晓晓背上,见石晓晓转不过头,暗自抬手松泛粗略包扎的右臂,转眼抽出发髻上的钢钗戳出,迅猛带风,堪堪停在石晓晓的眼前,只差分毫便能碰到眼珠!
此钢钗为此人特制的随身暗器,体长三寸半有余,一头扭花,一头尖细。虽是小物一件,却也是千锤百炼的兵器,坚硬而有韧性。平日伪装成女子钗饰插入发髻,对敌时取下就是锐利钢锥。
尖锐之锥就在眼前,过近的距离只能看见模糊的影子,趴在地上的石晓晓凝住呼吸不敢眨眼,明明看不清楚,明明只能感觉闪动的冷光,心脏却控制不住加速震动。
“咚咚咚!咚咚咚!”
胸腔装不下的声音,全都跑到了脑仁里,震得石晓晓阵阵晕眩。那剧烈的响动不仅影响了听力还带动了眼皮。她只觉眼皮一颤,睫毛冷不丁擦到锥尖,那一点点的冰凉顿时如同窜进脑门的冰蛇,转瞬游走全身,激起一阵阵冰寒战栗!
即使战栗,石晓晓却还是不得不想法忍住,竭力稳定住自己的身体,遏制此时不可以有的恐惧……太近了,真的太近了,不能动,绝不能动啊!碰到了会疼会流血会成瞎子的!她慌乱地想在脑海里找到一点点冷静找到一点点办法……但眼睛就是无法控制地死死盯着锐器尖端,根本不能分神想其他!
“你是宁咏朝的女人,我不想惹麻烦,只要你交出长玉令,我就可以放了你。”持鞭女觉察到石晓晓的颤抖,知道她害怕了,悠悠出声后突然揪起石晓晓的头发急声厉喝,“说,长玉令在哪儿!”
像是故意,那持鞭女手里的钢钗忽远忽近,骤然拉高石晓晓的头颅像在练习,似乎是想让之后的下刺更加顺手。
“呃……我……”眼前那一点一下清晰一下模糊,石晓晓冷汗淋淋,而她脖子上缠着收到极限的鞭子,无法畅通呼吸,只能发出短促的气息。
那持鞭女等了一会儿才意识到石晓晓不能说话,松了点鞭身,好让她能开口。
突然的顺畅让石晓晓喉头发痒,一连串的咳嗽顿时喷出。
“说吧,长玉令在哪儿?”送上门的东西哪有不要的道理?持鞭女心中记恨,没忘记此前抓住石晓晓时,她那扰乱判断的“故作怯弱”,让她错失了大好时机;今时今日又单独落到她手上,哪能让她安好?
尖刺从眼珠前移到脸颊上,按在石晓晓的脸颊上刮动,锐器触肤划压出白红的细痕,叫石晓晓几乎能听到那钢铁摩擦皮肤的声音,细小却能贴着骨血传进脑里。
持鞭女柔声催促:“说吧。”
“咳咳,长……长玉令,不在,我这儿……”石晓晓明白此时辩解身份已经没有一点用。因为那群探月阁的人出现在身边保护,这些想要长玉令的人已经咬死她就是“周盈汐”了,狡辩身份只会惹此女恼怒。
“不在你这儿?”持鞭女疑惑不过一瞬,一下拔高声调阴阳怪气,“难道你要告诉我长玉令在宁铮那儿?”
宁铮,此时说的宁铮,是说的舒亦钦吧。若是这个女的去找舒亦钦,或许还有转机。石晓晓想着微微点头,希望这个女子能够转移目标,或者将自己带到舒亦钦面前。
谁知,这持鞭女忽然发狠,用力甩出一巴掌,手里的尖刺带着掌风划过石晓晓的脸颊。
“啊——!”石晓晓惨叫出声,泪水顿时飚出。
两寸多的细口自脸颊划拉到嘴角,霎时滚出一长串血珠,倾刻连成一片,混着泪水浸染了大半的脸。
“撒谎可不是什么好习惯!”持鞭女的声音阴冷,“我既然想要长玉令,便已打听清楚那是个什么的东西。以宁铮今日不管不顾的打法,根本不可能带在身上!弄坏了可就没有用了!”
什么!?石晓晓心头一怔,竟生出些迷茫。
从来没有人给她说过,长玉令这种东西会坏,打架时不能带在身上。此时此刻,石晓晓才意识到,她不过是听说了很多遍长玉令,却从来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做的,长成什么样,更不知道那些江湖人抢夺的,到底是一个东西,还是一个下落。
杜撰一个不了解的东西,石晓晓完全没有把握。而这持鞭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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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阴晴不定,更让她不知该如何说话。
“在哪儿?”持鞭女又问了一遍。
“我,不知道。”石晓晓颤抖着声音回答,泪花在眼眶里打转。
“周盈汐,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持鞭女捏住石晓晓的下颌,心里烦躁。“宁铮”和探月阁的人应该还在山脚下的官道上,她能在山上碰上“周盈汐”却没见到那些人,只能说明他们在为“周盈汐”断后,一旦脱身,很快就会追过来。留给她逼问“长玉令”的时间并不多。她虽然担心惹祸上身,却不肯放过眼前千载难逢的机会。
宝藏、秘笈、权势……妙笔书生掌握在手里的秘密太有价值了,只要有心,可谓妙用无穷。当年一个山庄因为他几句话,揭露了山庄少庄主非庄主亲生、庄主夫人李代桃僵暗害庄主又设傀儡的秘密,一夕间,血光漫天山庄易主;之后有人在他手上得到了龙脉宝藏的秘密夺宝翻身,也有人听了他的提点拿到了故去剑神的无上剑法心法得见剑道真义……诸如此类,久而久之无人敢小视他手里的消息。
然而妙笔书生滑如泥鳅,几乎没人能抓到他,即使抓到了,不过几日又会让他跑掉。可要是抓到他又得罪了他,少不得又要被他报复,到时候隐秘曝光又会引火烧身得不偿失。故而,少有人会主动招惹他,就算逮到他窃听,也只能当作没看见。
他虽爱探消息,却又不像探月阁明码标价用来贩卖。在探月阁要是价钱谈到位,就有机会得到信息,但有些事情可不单单是价钱的问题,满足不了探月阁的条件更是一切免谈;而他妙笔书生哪怕什么都知道,但爱说不说皆凭心情,全然不在乎价码。这人虽然古怪又滑溜,却言出必行,既然他说谁有长玉令便可问他三件密事,那便是会一个不差地送出,就算那是价值高、牵连广、甚至是颠倒王朝的秘密——那可比找探月阁轻松多了,不用考虑任何规矩。
“别想耍我!宁当家固然厉害,但远水救不了近火,我还犯不着怕他!现在握着你小命的可是我!什么探月阁宁夫人,如今还不是被我踩在脚下。我劝你还是老实点,不然,你这张小脸可就要被划成花猫了。听说宁夫人易容术巧夺天工,无人能看出破绽,如今一见,可是真的厉害,连我这钢锥挑开了皮都看不到缝子呢!难怪没有探月阁的人出现,都无人敢肯定你的身份……不知再多来几下,能不能揭张皮下来。”
在石晓晓惶恐的呜咽声中,持鞭女子摆弄着手里的钢钗,拨弄着石晓晓脸上的伤口,一心只当这位宁夫人名不虚传,心里又好奇又嫉妒——
同样是女人,为何她带着义子私奔又偷了宁当家的长玉令,却还能前呼后拥受探月阁保护?而自己从未背叛任何人,却无半分依仗万事只能靠自己?即使重伤,也只能躲起来暗自舔舐伤口,无人庇佑……
这世界,何其不公平!
手上的钢钗忽而抬高,对着下方背胛重重扎下去!
霎时血花混着刺耳的嘶叫声飞溅开来!
74. 第六章 江湖事(15)
钢锥刺骨透肉,生生从背部没入寸长!
持鞭女狠戾拔动钢钗,却没能拔出,气得扭腕转动,用力往外抽。
疼痛钻心彻骨,石晓晓浑身抽动,再也无法压抑住情绪,“呜哇”哭闹着挣扎起来。
她自出生以来就没有受过这样的痛苦折磨,就算听说江湖险恶也从未当真过。也许听过两句,知晓那些都是刀口饮血的人,却没真正体验过。
她跟着舒亦钦出来,是想见识江湖义气、想去行侠仗义的。被劫、被误会、烧人居所、助人送信……她以为自己已经慢慢开始适应江湖,她试着改变自己的行事方式,试着让自己在做事前多加考虑,她以为自己已经大有长进,甚至在心里还有几分小小的洋洋得意。
就算以后再有机会见到那个白汤圆,她也可以自豪而骄傲地告诉他
——你说的新天地,你说的浩然正气,你说侠风道义我都见过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嘛,我不仅见了,我还做到了!
然而人心叵测,纵然她知道前因后果,明白其中缘由,却还是没有道理可讲!更是无处可讲!
明明遇上的不过是舒亦钦口中的乌合之众,连个厉害的大魔头都不是,她还是无力招架,只能任人宰割。
她以为这次会像先前遇上的一样,受点皮肉伤说点讨巧话就过去了,却不知这些身怀武艺心有私念的人正因体魄武力高于常人而对弱者无悲悯。在他们眼里,石晓晓只是个稍显灵活点的普通人,并不值得他们有所顾虑。
所以,到底是哪里开始出错的呢?
石晓晓想不明白。
“周盈汐!”持鞭女陡然被这毫无章法的嚎啕大哭下了一跳,不知这“周盈汐”怎么一点顾及都没有了,立即警觉周围,口中出声呵道,“你可别逼我杀你!”
“杀”字一出,持鞭女周身散发嗜杀气息,手上的钢钗已经压到了石晓晓下颌血脉,一锥刺破皮肤,鲜红的血珠当即凝出滚落。
石晓晓被她杀意威慑,一下清醒不少,泪花簌簌间咬唇拼命压抑胸腔里的抽泣声。
“声音那么大,想把探月阁的人招来吗?”持鞭女语气森冷,“我死,我也要拉你垫背!少给我耍花招,赶紧说长玉令在哪里!”
“长玉令……长玉令在……”石晓晓啜泣着,竭尽全力逼迫自己哭得发木的脑袋赶紧转起来。
长玉令很重要,但只要打架就不会带在身上,会弄坏……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做的,但一定不够结实。遇上料不准的事情,还是藏起来比较好。
“在这里。”石晓晓气息不稳,却还是喘息着说了个地点给持鞭女。
“你唬我!?”持鞭女手上用力,又往石晓晓颈上刺入一点,威吓满满。
“如果、如果不是在这里,我又怎么、会来……”石晓晓抽噎着,声音委屈。
持鞭女嘴上将信将疑:“这里能有什么地方藏东西?”但她的目光却开始环视四周,寻找可能。
以持鞭女所知,长玉令如今备受追捧,无人舍得在打斗中毁掉,情况未明前将它藏在一个安全之地是必然。周盈汐固然是宁咏朝喜爱的女人,但男人都爱面子,长玉令若是丢了,不仅丢的是武林盟约的象征,若是有心人借机提问妙笔书生,还可能丢掉探月阁的机密,保不齐宁咏朝会翻脸不认人。周盈汐只要不想落得个凄惨下场,就不敢让长玉令落到他人手里。
“越是令人、想不到的地方,就、越安全。”石晓晓断断续续说出了能应证持鞭女猜测的话。
持鞭女有几分心动,却足够谨慎:“你把它取出来!”她说着抓住石晓晓的手臂和头发,将她整个人提了起来。
拉紧的头皮像快被扯掉了,石晓晓泪眼汪汪地忍住哀嚎,站起身后才发现自己四肢在撞击摩擦中都不同程度地受伤了,光是站着都有些支撑不住。
“别浪费时间,快点去!”
持鞭女说着握住鞭柄将石晓晓甩了到一旁的土壁上,用最擅长鞭法的右手慎重握紧,钢钗入发间后退几步,将石晓晓留在扫鞭就能击打到的范围。她站定后对着石晓晓身侧打出一记响鞭。
劲风夹着力量“啪”地打在石晓晓耳畔,吓得她一个瑟缩,斜眼间看到那鞭子瞬间劈开了一株拳大的矮树!
石晓晓不敢出声,一瘸一拐地假装搜找,在那土壁上的枯杂叶里摩挲。
持鞭女不耐烦地催促着,一挥动鞭子带出风声就惊得石晓晓直转身看她,似是害怕她会突然狠辣出手。
持鞭女唇线拉直,不欲多看这惊弓之鸟的模样,正要开口呵斥,就对上了石晓晓骤然变得湿润欢喜的眸子。
持鞭女一愣,转瞬明了!
不对,那目光不是看向她的,是看向她身后的!
持鞭女立马起鞭绕身,扭身转后回防!鞭子随她腰身扭转画圈,跟着她一起转身击打而出。
“铛!”
一声金器脆响,却是长鞭打落一柄飞掷而来的短刀。
“舒亦钦……”
悲喜交加的声音在持鞭女身后响起,还不及细想,持鞭女抡鞭扫花或劈或撩,施出浑身解数,却惊愕地发现跟前的“宁铮”满面怒火,根本不管鞭子上足以皮开肉绽的力道,手上分明没有兵器阻挡,却还生生接下!
他想近身破鞭法!
发现舒亦钦的目的,持鞭女没来由地心慌。不过一瞬,她觉得自己之前是想错了,此前在官道上“宁铮”还有自保的意识,发觉危机还会躲避,而现在却只管抢近,浑不在意鞭子的攻击!他在官道上时哪是什么“不管不顾”?现在才是!
舒亦钦身上被打“啪啪”作响,衣服撕裂血色浸染,却步步逼近,以坚定强硬姿态压迫持鞭女只能面对自己不能分心他顾,然则他此时已没了往日面事的冷静,什么形势时机都无心观察不想考虑!
夺鞭近身,不过瞬息!
那持鞭女惊觉势头不对,立刻放弃了手上的鞭子!
“她头上的铁钗是暗器!是长锥子!”
看出持鞭女有摸头的动作,石晓晓用尽力气嘶吼出声!
舒亦钦听见警示,击肘、踹腿、顶腹、缠鞭、飞踢一气呵成!全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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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打实的硬碰硬,一点巧劲也无。
舒亦钦吐出嘴里的血渍,拽紧鞭子将持鞭女踩到脚下,回头看了石晓晓一眼,一言不发地弯腰低身。
只见他单手抽出持鞭女头上的钢钗,拿在手里翻看两眼,猝不及防对着持鞭女的脸划了下去!
脸颊到嘴角,不多不少,两寸余。
舒亦钦侧目一看,抬手复下刺。
下颌近颈处,锥尖破孔。
他盯着持鞭女的脖子,瞄了一眼绑住她的长鞭。
两手一抬,开始挤压。
手下女人的尖叫和挣扎都仿佛成了无声的画面,入不了心。他什么也不愿想,什么也不愿听!
“舒亦钦?”石晓晓颤巍巍的声音在舒亦钦身边响起,似是不敢相信。
舒亦钦转头抬眸看了她一眼,眼中麻木冰冷,语调平静:“你还有哪里伤到了?”
“舒亦钦,你没事吧?”石晓晓小心按住他的肩膀。
“告诉我,还有哪里伤到了!”舒亦钦的语调透出一丝严厉。
“你怎么啦,你别吓我呀!……”见他还是不对劲,石晓晓着急呜呜哭了起来。
“不要哭,告诉我,还有哪里痛?”看见石晓晓哭泣,舒亦钦一阵失神,目光没变,口吻却温柔起来,带着一点点诱哄,执着地想要知道。
听着近乎平常的语气,石晓晓总算觉得好受一点。她还没开口,就被一只大手搂过,仔细在身上游走按压,似在确认。
一听见石晓晓嘶嘶倒吸凉气,舒亦钦眉头就锁了起来。
摸出了几处擦伤破口、几处扭伤肿胀,以及还在洇血的伤口……最严重的是背上穿骨的锥洞,光是手指拂过,她就颤抖着蜷缩。
舒亦钦轻轻推开石晓晓,让她站在一步远的位置,转身将持鞭女踢开,抽出缠捆在她身上的鞭子。不待那女的滚远甩鞭就打!一下接一下,毫无停息。
乍见舒亦钦又异常了,石晓晓一个激灵,而后还是一步一拐走到舒亦钦身边,吸着鼻子怯怯出声:“舒亦钦……”
舒亦钦停手看向她,半晌不说话。
“你和我说话,好不好。”石晓晓慢慢道。
“还有哪里疼?”舒亦钦还是只有那句话。
“那你呢?”看着浑身血痕的舒亦钦,石晓晓亦是心疼哽咽。
对石晓晓来说,舒亦钦是武功高强的,可她也知道他不是无敌的,他挂彩的模样她见过,可是从来没有这样的惨状。他打架时总是小心的,要么回击,要么避开,再不济也会想办法不让自己受伤太多。
可是这次……
“你别这样,好不好,”看着舒亦钦入魔一般的模样,石晓晓轻柔而试探地拉过他的手,“我害怕……”
舒亦钦身子一颤,松手丢掉手里的鞭子,小心将石晓晓拥入怀里,轻轻拍着她背部完好的一侧,无声地安慰着。
熟悉的感觉渐渐回归,石晓晓心里的大石头一落地,抱着舒亦钦哇哇大哭起来。
又哭又嚎,像是要将所有的不安和恐惧都倾泻出来。
75. 第六章 江湖事(16)
三月三,武林大会。
三月三,也是上巳节。
揽月城里里外外张灯结彩尤其热闹,人流不息笑语不断,不仅是为武林盛会,也是为节日盛事。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既有不修边幅落拓不羁的武人,也有新衣在身欢喜出游的寻常人。
揽月城中寻常人占了大多数,却又因着城外怀月山上的探月阁,又显得有那么些不寻常。常年生活在隐秘组织附近,又经历了不少江湖震荡,此城中人早就练就了一身风雨不惊;探月阁办他的武林大会,他们过他们的三月三,纵使红男绿女面前走过一个凶悍提刀的疤脸大汉,也不妨碍他们自顾自的打趣笑闹,直去那郊外游水踏青放风筝。
少了窥视打量的异样目光,多了几分节日的轻松快意,武林中人也舒坦不少,走在揽月城里竟会觉得自己似乎也能变成个普通人,那些争斗厮杀养出的血性戾气也不足道了。
武林大会定在城东杏林,未及走近就能见到那层层叠叠的粉白团簇如云起伏连绵,几个人影立在林前。但凡人来,那几人便迎上指路,等人一过便掏出纸笔记录,也不需询问身份就能写下来人的名字。
“江西默声刀李直,鹿山燕子吴小七……”
“龙河帮来了二十三人,但帮主负伤没来。”
当中两人正低声复盘刚过去那二十来人的身份和情况,身旁便窜来个报信的。
“刚刚从林子西南溜进去的是瘦猴子孙星。”
“哼,藏头露尾!”另一人一听也掏出册子写下了瘦猴子孙星。
几人吹干墨迹,合上册子揣进怀中,就见又有几人走来。
一人立即迎了上去,双手抱拳见礼,翻手便作邀请姿态。
“林镖头。”
“诶?你认识我?”打头的年轻汉子有些惊奇,似乎不认为自己名气大到人人都认识。
“德威镖局瑔州总号少掌柜,怎能不知。”回答声音平平,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年轻汉子正是德威镖局的林成山,他见迎客者态度客气却又不讨好谄媚,暗自揣度起来,估摸这些人是探月阁做正事的人,应该不是什么一般的仆从下人。看来宁大当家就算再不把武林大会当回事,但该有的警觉防备那是一点也不少。
“见笑见笑。”林成山客气抱拳回礼,却发现面前几个探月阁之人视线微动,似在打量自己身后带来的人。
没一会儿,探月阁的人便主动领着林成山往杏林深处行去,言说此景诸多妙处,也是为了迎合上巳气氛,与诸位武林豪杰共赏美景。
这边人一离开,守在林子口的几人又趁着空档开始记录。
“德威镖局瑔州总号少掌柜林成山,随行是总号镖头姜武、分号镖头岳秦山,其下镖师李沐、陈石齐,趟子手安杰、马功,另有仆从两人不详,似有易容,未有在案记录。”
“速传信布点的星会。”
“是。”
话音一落,此人便闪身离去。
探月阁众人早就在杏林布点织网,察觉异常便立即互通消息,以便掌控大会局面及时应对事端。
林成山带着八人跟着领路人走到了林子中间相对平整开阔的地方。
放眼望去,安排的位置颇有趣味,桌椅旗帜错落布置在杏树下,看似随意摆放,却又刚好围出了一块较为开阔的空地。而当中对过去的主位显然是盟主的座位,比之客人的桌椅大了两圈有余,很是有些狂放恣意的霸道气质,全是刀劈斧砍的坚毅棱角,不见丝毫光滑流畅的线条。
此时宁咏朝宁当家不在,主位空置,四下的宾客席位倒是多多少少坐了些人。那些人来得多的,也知道武林大会的规矩,门人弟子都跟在领头人之后站着,也没人去霸占位置触霉头。众人左右交谈目光四顾,若是见了熟悉或敬仰的人,少不得要主动上前打个招呼。
德威镖局在武林上也有些名号,虽比不上几个大门大派的声望高,但也非籍籍无名之辈,在江湖里也有些关系好的帮派。林成山一行人被安排在中间靠后座次,倒也算合理。林成山和两个镖头落座,另外几人则站在身后。
林成山正在心中默念在场来的都有些什么人,就听见背后传来了一声低呼:“是鹿山燕子吴小七啊!我可得上去见上一见!”
他眉心一跳,侧目瞥见身后那人自顾自地就要往外走,扭身就逮了那人的衣服:“你干嘛去!”
被林成山逮住的正是被杏林口迎客者断为“似有易容”的不详人之一。
“是轻功高手啊!难得的讨教机会!”这人说话间目光闪闪发亮,浑身露着跃跃欲试的兴奋。
仿佛是为了印证这人的口中机会难得,那斜对面第二棵杏树下果真就有人围着吴小七打转,当即出手就过起招来,比试的正是轻身功夫。那追逐对招的身影高高低低,接连窜过几棵杏树,震落了丛丛花雨簌簌落地。
“林九!你答应过我,只在紧要关头出手。”林成山的手丝毫不松,目光警告口气冷硬。
林九看了眼林成山,咽了口口水,迈出去的脚动了动,最后还是灰溜溜地收了回来,心里默念不要急不要急,等大会之后再去讨教也是一样。
见林九退回林成山身后,另一个“似有易容”的不详之人斜眼瞟过林成山和林九,兴味盈盈似是见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待探月阁的人送了茶水点心来,他捡着空就开始端茶送水,十足殷勤。
“此番武林大会有所提前,听闻此次一则为盛事相会,豪杰争夺英雄排名;二则盟主任期将满,有待商议继任之事;三则……”
“说明长玉令之事。”林成山接下身侧镖头姜武的话,神色怪异,“难道长玉令还真的和传言一样,在宁夫人手里?”
“可见妙笔书生的承诺已经让他十分不耐了,否则以他的脾气怎么会愿意主动解释?”另一侧的镖头岳秦山也插话进来,“也不知道那宁夫人在哪儿,要是被人先抓……”
“慎言。”林成山睨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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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添置茶水点心的探月阁人,止住了秦岳山的话头,转而另起一头,“若真能确定长玉令的下落,那妙笔书生……”
“他也该来!不然可就得食言了!”林九俯身,脑袋离林成山和秦岳山的肩头一寸远,没大没小的模样让两边站着的镖师趟子手侧目。
林成山没好气地推开林九的脑袋:“你给我站直咯!站没站相!”他心头冒出点烦躁,对着跟前殷切添茶的另一人道,“徐满,别添了,回来!”
所谓另一个“似有易容”的不详之人徐满,点头称是,放下茶壶回到林成山背后,乖乖站到了林九旁边。
林九半分不觉自己被听话的徐满比下去了,一见人站过来就低声说起话来:“你峨眉刺不错,要不要看看哪个打得赢,也去挣挣名次,也给咱镖局挣点名气!”
额角突突直跳的林成山正要转身让林九闭嘴,就听见徐满不咸不淡地说:“哦,宁当家来了。”
也是此时,杏林当中群雄静默一瞬,似是不约而同地发现了宁咏朝的到来,就连正在切磋的人也停顿下来。
宁咏朝紫衣罩身银冠束发,广袖迎风一展宛如大鹏前来,浑厚的气势顿时笼罩全场。他身旁跟着个浅紫裙衫的小巧女人,脸上蒙着面,不紧不慢地走着,目光却无所顾忌地环视着周围的人。这两人身后跟着的,是个戴着黑色面具的黑衣男子,腰侧挂着一柄朴实无华的黑色长剑。而黑衣男子身后的,是两队探月阁的灰衣人。
“在宁当家身边的,难道是宁夫人周盈汐?”林九轻声猜测。
“黑衣黑面,是宁当家义子宁铮?”徐满也忍不住嘀咕。
“他们一直都在探月阁?那之前的消息岂不是……”岳秦山小声的推测只说了半截。
假消息。
林成山几人皆在心里补充道。
若是假消息,围追堵截周盈汐宁铮是怎么一回事?清江河一战的周盈汐,能施展出周氏绝学又是怎么一回事?林成山越想越觉得这个推测不对劲,看着那些探月阁的人若有所思。
转眼,宁咏朝大马金刀地在主位坐下,在身侧留了一半的位置。那浅紫女子走到主位前,轻巧跃坐到他身侧,却转头悠哉把着一边的扶手抱着,无聊地看着目之所及的杏花。黑衣面具男子立在主位旁,静静站着。随行灰衣人依次分散到场中各据一位,隐隐对中间的空地形成合抱之势,具是目光凛凛地关注着四周。
宁咏朝也不管那女子,挥手安排召开武林大会。
第一事,即为豪杰擂台比试。
武林大会之外,若有人互相挑战,胜者取两者靠前的排名。而武林大会也给了天南地北难相见的豪杰相见的机会,更是能在同道中人跟前一展雄风,谁人不想借机也让天涯海角的人都能认识敬畏自己呢?英雄排名的争夺,既是耀武扬威的时候,也是扬名立万的时候。
然则,谁也没想到,几番下来,却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守住了擂台。而再行攻擂的却是……
76. 第六章 江湖事(17)
“他是谁?”
一时间,杏林众人互相探听消息,想知道这年轻人的来路。
这人踢下龙河帮帮众,敌过江西默声刀李直,又打败排名第三十七的神手唐工……虽说中间还应战了不少人,但那些人都排不上号,不值一提。
“能击败龙河帮的人算不得啥,能让李直认输就有些不同了。”岳秦山微微侧过身子同林成山几人低声议论。
“神手唐工暗器手法神鬼难测,就是排行前十的高手也未必敢轻视。可这人似乎应对有度……”姜武也认为这站在场中等着挑战者的年轻人有些不寻常。
听着身边两位镖头说话,林成山端着茶杯不置可否,目光瞧着那个年轻人,侧头看了一眼自己身后站着的人,神色莫名。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不断分析这人的本事高低、出招路数,多了几分思量,少了几分兴致勃勃的好奇。
同样神色莫名的,还有那主位上坐着的宁夫人周盈汐。
周盈汐本就对这林中擂台没什么热情,兴致缺缺看了许久的杏花,只是在那年轻人上场几番比斗后听到了近乎惊讶的喝彩,好奇地看了一眼,便再也不挪开眼睛了。她盯着那人,看着他走招躲闪的方式,微微阖动眼睛,心里也琢磨起这个人的来历。
夫妻同坐,宁咏朝似有所觉,只睨过一眼便发觉周盈汐的异样,索性问也不问,听得那年轻人中气十足的话,甩开衣袖就立了起来。
“不知还有哪位好汉豪杰赐教?”那年轻人站在场中又一次扬声发问。
“我来!”宁咏朝跺脚一跃,落在年轻人面前。
不过一息,杏林安静非常,只有风拂花落的声音。
年轻人见到宁咏朝,双目圆睁,竟是完全没有料到的样子。奈何箭在弦上,临阵退缩又削减气势,只得硬着头皮同宁咏朝见礼。
宁咏朝点点头,说道:“开始吧!”话落,他顿时发丝飞扬衣袖鼓鼓,浑身内力聚涌成浪,翻手聚掌就朝那年轻人推了过去。
多数人内力累积不易,用法也极为珍视,力求好钢用在刀刃上,不肯浪费丝毫。能像这般随意外放的,全是聚力浑厚内力深厚的狠角色。
那年轻人心知肚明不敢托大,点地后跃,不断拉开距离,可惜内力比不上宁咏朝,身法速度远不及宁咏朝追来迅猛。
眼见那年轻人将要被掌力笼罩,观战众人凝息屏气默道这小子命休已。
忽的一下,一条细索从那年轻人袖口蹿出,射向了右侧较近的一颗大杏树,环扣粗枝拉力一紧,眨眼将那年轻人给拽了过去!
不过瞬息,竟从密实的掌风下逃离!
“这,这也行?”近旁座位上的人诧异出声。
当下就有人以问作答:“你没见他躲唐工暗器时的敏捷吗?”
“宁当家内力雄厚,虽起一招,但力劲磅礴,我自问是躲不过。就算有这小子的索扣,我也未必能找到时机用出。”
“这小子底蕴平平,但这逃跑的功夫当真是有些的!”
内力外涌的招式无论繁复还是简单,皆能凭自身凝出摧枯拉朽的力量,未及接触就能凭外溢之力生出杀招,又因内力无形,似若隔山打牛,若非旗鼓相当,谁又敢硬生生对上?那年轻人不敢直面,却偏能巧妙避开威力!?
众人不过交头议论几句话的功夫,那年轻人就气喘吁吁地从宁咏朝的掌下逃过三次!
宁咏朝用的皆是大开大合的掌势,似是自知在这等小子面前强力无极,不屑用那等速攻速破见效快的招数,多以推掌压前。
若是他人,两招之下便会退无可退连连求饶,但这年轻人却极为奇异,每次都在将被击中前夕,借着外力扭身换位,堪堪避开。宁咏朝看出这年轻人不是韬光养晦,非是扮猪吃虎,实力和自己相差甚远,其在自己的势压下捉襟见肘,频频露出破绽,但他总是能在最后一刻险中求生。
要怎么形容这种怪异的感觉呢?宁咏朝眯了眯眼,眼神中的探究和周盈汐如出一辙。
宁咏朝又一次推掌被避开,被击中的杏枝刹那断裂,跌落的枝丫刮落了不少杏花。
树下的人正要躲开那树枝,却见那断枝被架在半空,抖了几次都没掉下了。几人正犹豫要不要挪开桌椅,就见那年轻人又蹿了过来,一脚踩到那似是稳住的断枝上,“咔嚓”一声压断了断枝下的树枝。
树下几人刚跳开,那断木枝丫就砸在桌角,打翻桌子溅起一片粉白花瓣!
借力跃开的年轻人也没料到会这样,在那几人开骂前匆忙抱歉,转眼又绕到另一颗大杏树后。
能来武林大会的人,又有几个没点真本事,大多是能排上名号的,眼光也不算差,都能看出这年轻人不久后将力竭,终究是抗不过宁当家的。几个爱才之人暗自摇头叹息,心知这年轻人的生死皆在宁咏朝一念之间。
年轻人没有还手之力,只能不断逃遁,想法躲开宁咏朝,然而他不仅要保持身法,还要凝结内力对抗扫来的压力。看起来似乎还能跟个猴子似的上蹿下跳、左躲右藏,但只有年轻人自己清楚,两人还没有对过招,但每次近距离的照面都是一次耗力,冷汗湿透头皮后背,四肢都在无声叫嚣着酸疼乏力,提气聚力的困难越来越大,仿佛下一刻他就会丧命在宁咏朝的掌下!
不愧是统率探月阁的阁主,稳坐武林盟主之位的人!年轻人心中赞叹,却又不敢放松,他瞧见宁咏朝看了一眼主位上的周盈汐,再回头看向自己时似乎也没了磨洋工的心情!
宁咏朝浑身气息一收一放,衣袖再次翻涌时他快速换掌聚指,捏出剑诀直点年轻人眉心,速度转瞬提高两倍,在年轻人逃开之前点中了他!
眉心一击,发丝随气劲狂舞!
指尖离开,殷红的血珠冒出,蜿蜒细流滑落眉头鼻翼。
这年轻人木立当场,竟似没了神魂。
“唉,可惜了……”也不知是谁轻叹了一声,惋惜之意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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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言表。
林成山怔怔看着场中那个年轻人,用尽全身力气捏紧了拳头,近乎下意识地,他又一次看向了身后的徐满。
片刻间杏林中又是阵阵可惜之声。
宁咏朝掏出帕子擦掉指尖的鲜血,声音中有着淡淡的欣赏:“你,不错。”
他话一落,那年轻人呆滞的眼睛突然眨了眨,仿佛后知后觉般疼呼着捂住了自己的额头。摸了一手黏腻后,他在眼前看了看,又赶紧两手齐用,就着袖子擦了起来。好在那伤口不深,血凝得还算快,袖子上糊了几把血渍后,勉强把额头擦干净了。
年轻人抱拳道谢:“多谢宁当家留手。”
宁咏朝挑眉:“你叫我宁当家?”
“此处为揽月城,即在探月阁之处,叫声宁当家也不算错吧?”
明眼人都知道宁咏朝这个宁当家本来就对盟主没兴趣,当时要坐这个位置也不过是气性上来,他哪有什么盟主的自觉,心里还是以阁主自居。这年轻小子可真是会偷摸着拍马屁顺脾气!
宁咏朝没接话,转而看向众人:“如今是我胜了这小子,那便是我守擂了,谁来?”
群雄噤声,无人上前。
武林英雄排名,有三人不曾多加比试就被众人默认排在前三,其武力霸道强横毋庸置喙,宁咏朝便是其一。再加上他今日这犹如猫戏老鼠的登场,若非匹敌,谁还愿意去他跟前当老鼠?
此时,却有人动了。
徐满从林成山身后走了出来。
全场目光都落到了他身上,站在场中的宁咏朝和年轻人都看向了他。见有人冒头,宁咏朝兴味大起,眸光锐利。那年轻人却同他人或好奇或看戏的神色不同,他盯着徐满面色微沉,看向林成山的目光微露焦躁。
林成山眼见徐满绕到桌前,慌忙轻声喝道:“徐满你做什么?”
徐满端起桌角的茶壶慢悠悠给桌前几人添茶:“这不是见你们茶快见底了,续上一续嘛。”
林成山心头火起,不知道徐满做这瓜田李下的事是何用意,咬牙低声道:“徐满……”
“咦?诸位可别看我呀!”徐满像是才发现自己成了焦点,瞧过左右道,“我也就是倒点茶水而已。你们谁要上自己上啊!谁敢去谁去啊!”
傻子都能听出他话里的嘲讽,却无人敢对上宁咏朝。
徐满也不管周遭变化,低身满上茶杯,正要将茶壶放回,就被林成山压住了手腕,两人脑袋靠得近,他能听见林成山压抑怒火的小声威胁:“你不是他,他不会做这种不顾后果的事。你要是再闹事,我就告诉宁当家,你是冒名顶替的!就是有心挑战他!”
“徐满”瞟了眼林成山,眯眼笑道:“少掌柜勿怪,我自是不敢同宁当家对阵。”他细声说完,放好茶壶又回到林成山身后。
宁咏朝见那“徐满”虚晃一招,也不生气,倒是换了一个说法:
“若是武林盟主之争呢?谁来?”
77. 第六章 江湖事(18)
武林盟主之争?
众人暗自看过四周的探月阁人,心说这岂不是开玩笑?从进杏林开始探月阁就防备重重、人手四布,谁还能将这些人当摆设不成?不是没人想当武林盟主,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站在探月阁前的揽月城里,又有谁能敌得过宁咏朝宁大当家的势力?
不过武林盟主向来以长玉令为号,虽谈不上号令至尊莫敢不从,但借个名头驱使人做事也是绰绰有余。当中犹有实权,只要有心经营便不会消亡。可宁咏朝是个暴殄天物的,一天到晚只管他那探月阁,就没把武林盟主放在心上。不仅如此,还把长玉令弄丢了,好好的盟会在他手里成了散沙,可是让好些求而不得的人急红了眼。
武林盟主本是三年一任,宁咏朝夺位以来也不过大半年。谁都以为他会霸占三年任期,却没料到他会以上任盟主未满之期为限,硬生生搞出个“任期将满”的由头来,似是想要早些卸任。
他既有此意,少不得教他人蠢蠢欲动。只是盟主争夺自十几年前的轩然大波后,便须得当众比试,得众人见证才可算名正言顺,如此取得的盟主之位才可服众。然则,此时此刻要当众击败宁咏朝,难免令人踌躇。
宁咏朝站在场中张狂笑问:“无人来?真无胆当盟主?”
虽说众人心知肚明,宁咏朝不耐烦当这个盟主,但有此一问也实属恶心人。想要盟主之位的人不少,但愿和他对上的人不多。还没怎么样就被他扣上个“无胆”的帽子,血气方刚的武林人大多都憋着火。
可,可又无可奈何。
诸人窸窸窣窣快速交流着,半晌也没人站出来下战书。
正当众人以为这事儿就这么含含糊糊抹过去了,忽然有人腾地跳起来嚷嚷。
“你算什么盟主!不过仗着探月阁强占的位置!你当得起这个盟主吗?能服众吗?作为盟主,你处理过盟会事务吗?解决过帮派纷争吗?你不仅什么都没做,还把信物弄丢了!照我说,你就该主动退位!能者居之!”
这话可谓及时雨,说到许多人心坎上了。
以前的武林盟主顶着名号好歹还帮武林中人解决点事情,要么讨伐邪魔外道,要么平息纷争事端,管他能耐大小,总能解决点事情,也算身在其位不负其职了。
而这宁大当家完全不一样,根本不把盟主之位当回事。谁把他当盟主求他办事,他就能当成探月阁接活儿,直接议价……少以盟主自居。众人不满多时,奈何此人功力深厚,势力强横,偏还没人拿他有办法。
这听得一声“盟主失职”,许多人的心思也活络起来。
比武不成,但若他本就当不起这个盟主,集众人之力将他罢黜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去年你刚争得盟主之位时,我们碑山派以为有人主持大局,求你为我们碑林被毁一事做主,你怎么答的?!探事三百两,出人办事一千两!”
碑山派武艺传承依赖石碑,即使拓印成册也还是要去碑林参悟,既是见功法刻力的劲道,也是对前人遗赠的敬重,立根之本的碑林被毁,求到盟主头上也不主持公道……碑山派未能见上碑刻的小弟子气得要死,头一热就扬声抖落出来!身旁的师兄师姐拉都拉不住!
这下可好,一堆苦主像是心口被插的那把刀突然拔了出来,捂着发疼的胸口呜呜哇哇闹了起来!
“清江派和龙河帮挣码头却伤了我家搭船的年轻弟子,我们小门小派打不过,报给盟主也不管!”
“泽县小枯派被灭门,也不见你出面追查凶手!”
……
头几个出声的是当事者倾吐苦闷,可渐渐地也有些人添了些无关紧要的“罪状”,一心就想将声讨的声势造得更大些,要让宁咏朝知道什么叫做人言可畏,什么叫做势比人强!
宁咏朝并未发怒,铁塔似地立在场中,沉默地扫视四周。他的视线扫过哪里,哪里的声浪便会弱上几分,待他的视线远离,才又渐渐回复一些。
坐在主位上的周盈汐突然抬手轻拍两次,看似轻柔却用了巧劲,使得击掌声传入杏林,穿透了嘈杂的人声。
探月阁众人听令,霎时铮鸣声四起,个个亮出武器,顷刻间形势颠倒,吵嚷声渐淡。
“咳咳……”周盈汐轻咳两声,捏厚了嗓音道,“碑山派碑林是被毁了,但碑中的神兵已经被门派收回,门中长老不提,自是神兵比碑林更要紧。”
此话一出,碑山派领头的掌门长老齐齐变了脸色。
“至于清江龙河之争,伤及的那位撼江门弟子,虽是误伤,但见两帮争斗还非要搭船,又是为何?
“泽县小枯派惨烈异常,一派之主拼尽全力不仅留下了自己的性命,也留下了凶手的性命。不然你们以为,那上下四十余口破败血污的尸身中为何独独有两具干净的尸体?”
周盈汐说着站起身来,摆着阁主夫人的派头踱步,目光睨向在座的众人:“探月阁上上下下要吃饭活命,集阁中之力所用自然是要谈价钱的,岂是几句话就能动用的?宁咏朝当不起武林盟主,却也要当得起探月阁当家。盟主做不得,那也得凭实力来拿,莫非你们还想让十几年前的事再度发生?”
听得“十几年前的事”,众人不禁回想起那次连累甚广的盟主之争心有余悸。要是宁咏朝真的直接退位,盟主之位的无序争夺再度上演,到底又有多少人会为私欲陪葬呢?
“前事且不谈,如今要选的盟主要是连站在宁咏朝面前的勇气都没有,又真的可以秉持公正主持大局吗?既有群雄见证,不如就此摆下盟主之位的擂台,一局定胜负!”
此前,周盈汐在诸多人心中,也就是个依附宁咏朝的脆花瓶。兴许好看,却也不过是个装饰摆件,有则显富贵,无则另有替代。可看其发号施令又毫不客气地侃侃而谈,倒教人明白过来,她能和宁咏朝凑一对儿,也不会是个简单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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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许多人也才想起来,宁夫人不仅仅是宁夫人,还是传承周氏绝学的周盈汐。周氏一族,向来在江湖留名。
宁咏朝看着周盈汐轻轻叹了一口气,看起来不生气,却也显得不那么高兴。他这一丝微弱显现的情绪,只有那个被他点破眉心退在一旁、又离他最近的年轻人注意到了。
年轻人犹豫着抬手欲动,却见宁咏朝先动了。
宁咏朝抬起右手虚空一按,探月阁人便收回武器退回侍奉客人的位置,剑拔弩张的气息瞬时收敛。
“即为比试,便请上前!”
宁咏朝挥袖而立,难得少了一分狂妄,多了一分诚意。
自是有了这番变化,杏林之中才有人站出来。
“我欲做盟主,还请宁当家赐教!”
飞身落地之人高大威猛肌肉虬结,浓眉星目面如刀削,一头粗糙的头发乱糟糟地用布条绑起,衣衫松散、裤脚裹腿,身着旧衣旧鞋也掩不了他彷如天生的不羁豪气。手中长斧柄端顿向地面,震力四溢仿若地动。
此人坦荡爽快,举手投足不失英雄气概,倒是叫人眼前一亮。
“是石忠信……”
“英雄排名第四人。”
不少人认出了这个落拓汉子,竟是仅次于前三的强者,石忠信,擅使长斧。
“石忠信和宁咏朝似乎从未对上过。”
“这番比试,当真算是开眼界了!”
高手角力,于在场各门各派的弟子来说,是难得的参详机会,不少门派帮会的领头人都郑重提示年轻弟子专注观摩,莫要错失。
石忠信和宁咏朝并不介意展露自身本事,就算他人能从中获益有所精进,那也偷不走他们日积月累铸造的骄傲与自信。
这两人抱拳见礼,只是起身一瞬,石忠信蹲步挥斧,斧刃横扫,直取宁咏朝腰侧!速度之快,彷如闪电霹雳!
宁咏朝随势侧倒避开斧刃,双指点地借力切步换位,身形近乎贴近地面。不过眨眼,他登步而上,拍掌便击向石忠信髌骨。
弓步已承长斧之力,欲撤难为,石忠信重心后撤弓步换腿,手中倒转扭斧,以宽面接掌卸力。
然宁咏朝掌力非凡,生生将石忠信连斧带人推行数步,在地上划出痕迹!
两人接连数招,也当得一声棋逢对手!
石忠信手中斧头看似笨重,却以千钧之力化出灵巧,既有斧之粗犷威猛,又借长柄之利变化灵活,远近攻守不失分寸。宁咏朝虽无兵器,但移形换步游刃有余,寻得时机出手干净利落,似若身为兵刃亦可用。
单是数息交手,两人便已自场中打到边缘,又从边缘打到中央,出掌剁斧间气浪阵阵威力四溢,一路震碎劈裂花枝桌椅,逼得众人退避三舍不敢搅扰。
此间知情识趣倒像是知心。
既有诸位小心避让,宁咏朝石忠信更无拘束,似要较量个高低才行!
78. 第六章 江湖事(19)
见得宁咏朝迎身切近,石忠信长柄收放变换腾跃而起,连番甩斧扭身似陀螺旋起。
斧刃借势而下重劈破风!一次又一次,步步紧逼不留喘息!
其势如大浪翻涌不可逆,宁咏朝腾身换位避让,却不料外衫鼓风而起勾到刃口,硬生生豁开了一条长口,近乎拉断了大半块袖子。
“不错!”只见宁咏朝赞叹一声,运足内劲撕裂外衫,甩手扔开后,露出一身紫黑劲装,看起来倒是和探月阁众人所穿如出一辙。衣物贴身,可见其宽肩窄腰之形,肩臂鼓鼓之力,气运全身后迅如虎豹、势如游龙。
只见他游步上前,避开斧势抬腿下踹,直劈石忠信落地单腿,见其转柄来挡,当即转身结掌而击,那一掌打在斧柄上闷声震响。
石忠信挥斧受阻,退开两步方一卸力,便见宁咏朝追步而来,回身扫掌向面上击来。石忠信也不慌张,手拄斧杖往地上一跺,斧柄末端顿时陷入泥土稳住。足下借力绕斧柄旋飞而起,转瞬绕到宁咏朝身后,曲腿聚力对着就是一个蹬踹!
宁咏朝余光见状,扭身跃起,滞空瞬间运掌相对。
“嘭——!”
足掌相撞,两人双双被对方冲开。
一人冲入空中,一人冲向地下。生生拉开了距离。
石忠信紧握斧柄,滑开两步远才停下,原本陷进泥土的斧柄末端已被拉出泥土,心中暗叹宁咏朝应对迅速神力非凡。
宁咏朝顺力而落,人已在三步开外,心中也觉石忠信是个妙人,看似一心注重用斧,却又不拘泥于此,借势借力灵活变通,纵然兵器笨重但对阵起来仍有千般变化。
眨眼间,两人蹬地而起,再度对垒。
借力之地泥土深陷,足见功力深厚。
两人连过数招,不断调动内力功法增强威力。
石忠信气劲凝聚,腿臂结力,肌肉膨大,捉柄如使锤杖,挥舞间虎虎生风气势汹汹,光是转柄而击的斧背便有破甲之力,瞬间击碎一颗粗壮的杏树主杆。刹那间木块碎渣伴着枝丫花瓣炸裂开来,又惊得众人一阵退让。
原本已回到主位上观战的周盈汐不由自主按上扶手捏紧,眉色微动间却始终没有动作。
似心有所念,宁咏朝并未放心独留周盈汐在主位上,比斗之时仍抽空留意周盈汐,见其面色有异,循其目光一同回望花树,竟生出了一丝怔忡,像是慢了半拍,错了追击之机,迎面对上石忠信扫腿而来,连举臂挡护。
石忠信觅得时机,落地之时,以棍法使长斧,力有愤张之时胀破衣衫,碎裂布片被疾风带起,一息不到,斧刃送至宁咏朝颈边。
周盈汐终究还是没能忍住,紧张地站了起来,侧目瞟了眼身后站着的黑衣黑面人,背手打了个手势。那黑衣黑面人接到了信号,抬眼看向场中局势。
宁咏朝垂眸瞄了一眼跟前的斧刃,倒是坦然:“是我输了。”
石忠信收斧而立,亦是敞亮:“承让了。”
“如此盟主之位,便当交由你了。”宁咏朝笑道,全然不在意四周惊讶的目光。
石忠信也不客气:“既得盟主之位,还请宁当家将盟誓信物长玉令交与我。”
只此一句话,原本被两人战局威慑处处避让后退的人们,个个捏紧了兵器移步上前,凝神屏气中暗潮汹涌。
长玉令!
妙笔书生可问三件事。
周盈汐望向宁咏朝,心里着急,背后的手势又打了一遍,倒也叫那黑衣黑面人也不得放松半分。
而众人死死盯住的宁咏朝却不见慌张,只听他扬声道:“长玉令自然是在的。只是得先有一人才可。”
人?
杏林众人皆默不作声,心中却有了猜测。
要说宁咏朝不愿交出长玉令,自然是有那妙笔书生的筹码在。要是他未曾使用三件事,却先交出长玉令,倒是得不偿失了。故此,他要的人,难不成是妙笔书生?可妙笔书生何许人也?又岂是召之即来的人?
眼见众人僵持不动,前番上阵的年轻人正要跨步上前,便察觉到另一拨人当中有人走了出来。
“你做什么?”
林成山几人的桌椅早就被波及损毁,早就如同他人一般退开几步观战而立。“徐满”原本是站在林成山之后、林九之侧,此时却主动绕过几人要走出来。林成山察觉到异动,又伸手拦住他,低声轻呵。
“徐满”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不咸不淡道:“此戏无我怎能行?也到我出场的时候了。劝你最好不要碍事,否则徒增麻烦。”他说着,拨开林成山的手臂,摇摇摆摆轻松自在地走到宁咏朝和石忠信跟前。
这人……此前戏耍众人,这时候又冒头,难不成仍是死性不改?还欲戏弄宁咏朝石忠信两人?
也不知这番做派,可还能蹦跶几时?
众人只当旁观看戏,并不想阻拦一二。
只见“徐满”不太正经地对着两个强者随手拜了拜,对着宁咏朝笑道:“你叫我,我便来了。石头先拿出来,我再回答你的问题。”
是他?!
妙笔书生?!
众人盯着那人惊疑不定,可想起那妙笔书生一贯以来的嘴贱德行,又觉得或许还真是他。可这人惯常易容,无人知道其真容,难保不是冒名顶替,想要骗出长玉令。
“你如何证明你就是能回答问题之人?”人群里有人尖着嗓子质问。这人躲躲藏藏虽算不得光明正大,却也问出了众人所想。
“嗯,”妙笔书生摇摇头,嬉笑而道,“虽然是个藏头露尾的瘦猴子,也算问得。”他抬手摸到袖口里掏了掏,扔了一物给宁咏朝,“烦请宁当家捉住那猴子借我玩玩儿——此物,宁当家当认得。”
宁咏朝抬手接住,翻手一看,道:“绿山石砚。”
言下之意,便是认定了妙笔书生的身份。
在众人未能察觉的时候,宁咏朝对近旁属下递了眼色过去,那探月阁人当即隐匿踪迹。
闻言,纵使众人有所猜想,还是免不了一惊,齐齐看向妙笔书生。
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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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此言,连林成山都不禁嘀咕,若此人真是妙笔书生,之前那般说他,也不知会不会被记恨上,反过头来爆他家德威镖局的短。
可“徐满”若变成了妙笔书生,那原本的“徐满”呢?
林成山下意识看向那先前的年轻人,心里的念头怎么都压不下去。
果然,妙笔书生一正身,便又有人上前。
正是那令众人惊叹的年轻人。
年轻人走到妙笔书生的跟前,拿了个靛蓝荷包塞到他手里。
“妙笔书生一诺千金。”
妙笔书生一捏那旧荷包便心里有底了,眼珠一转飞身跃上最近的树梢,翘腿坐上才道:“我先收下,你说。”
这番没头没尾的,谁也没明白这两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给你这东西,是真东西吧?”那年轻人问。
“真,真的不能再真。”妙笔书生说着,又捏着那荷包把玩了一番,笑得格外和善,“你小子,有趣有趣。”
“十三年前,永无剑谷三派十八帮两百一十六人绝命之祸,真凶是谁?”那少年突然发问。
此话一出,武林众人皆醒神。
永无剑谷绝命之祸。
这,这不就是十几年前的武林惨案,盟主之位引出的祸端吗?就是因为当时约战不求见证,人人皆是局中人,才使得求权求势的无耻之徒狠下杀手,屠杀了所有的对手,不留一个活口。
思及当年之事,众门众派不由同仇敌忾,满腔愤然。不过碍于妙笔书生的古怪脾气,都只敢窃窃私语,无人敢出声搅扰他的兴致。
“当年凶手昭然若揭,不就是那卫朗贼人吗?”
“那夫妻两人为了盟主之位不择手段,就算赢了两百余人又如何,如此凶恶残暴毫无仁德,又怎能担当得起盟主之尊?”
“当年武林众人追杀鼠辈,虽有阻截,却也没能取得狗命……可惜,几年后再也无人找到过……”
“如今还问真凶……”
“对啊,真凶不早就天下大白了吗?”
“……”
人声嘈杂阵阵,却还是无人敢盖过妙笔书生的声音。
“真凶啊?看在你给我东西的份上,告诉你也无妨。”妙笔书生玩着荷包,松松抽绳,偷看两眼又紧上,“都怪武林豪杰人太蠢,仅凭武器招式就推定凶手,却不知人家要夺的是盟主之位,不是追杀榜首,赢了就成,何必杀人多此一举?奈何总有人从中作梗推波助澜,替他们做了点莫须有的证据。要说这胆大包天,骗了一群蠢货的人是谁呢?宁当家不如把那偷奸耍滑的瘦猴子捏出来问问?”
妙笔书生龇牙一笑,从树枝上站起来,踩着枝条震落了不少杏花。可因为他轻功玄妙,即使踩在极细的枝条上,也未有断裂的迹象。他绕着步子在一颗杏花树上走了一圈,左右见过众人古怪脸色,心中莫名品出几分乐子来。
“带人来。”宁咏朝不觉冒犯,出声吩咐。
没一会儿,便有探月阁人扭了瘦猴子孙星前来。
79. 第六章 江湖事(20)
这瘦猴子不是别人,却是那之前围追阻截过舒亦钦两人的射箭瘦子。
瘦猴子被探月阁人绑缚了按在地上,嘴上塞了布团子。
妙笔书生站在树上弯腰一瞧,淡声指点:“这小子脑子好使,有些小聪明。但使唤他的人不简单,听说什么指甲缝牙缝里都藏了些毒药,够他直接毙命了。”
宁咏朝挥手让属下清查,那两个探月阁人便开始搜身查看指甲缝,最后卸下他的下颌取了布团,捏开查看了一番,伸手掏了两颗假牙出来——假牙之下便藏了小药丸。
之后,瘦猴子孙星的下颌又被捏了上去,塞了布团。
“永无剑谷绝命之祸,只有物证没有认证。当然,无人知道,这小猴子曾经留进去过。长玉令乱七八糟的消息多,明明这瘦猴子功夫不高,却常常撺掇人争抢——与其说他有心思做盟主,不如说他在为人办事这件事上,尤其用心。
“孙星,不如说说,你这个家奴,真正的家主之姓是什么吧!——哦,你嘴还堵着说不了。诶,年轻人……”妙笔书生在树端望向那个给他荷包的年轻人,歪头道,“你问的真凶啊,他不是一个人。他啊,是一个姓氏,是一个氏族。这个氏族,姓虞。”
“那么,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无冤无仇嫁祸他人。”年轻人追问。
“不过令几人蒙冤,虞氏百年不甘便有了傀儡驱使,骗骗江湖人做点自己的事情,达到点自己的目的又有何不可?可笑一群蠢货,还以为出谋划策的都是向着自己的,殊不知劳累大半天,为谁辛苦为谁甜呢!”
妙笔书生虽然常常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但他若愿说,便不会说假话。
一石激起千层浪,曾为永无剑谷绝命之祸追杀过卫朗一家,曾为长玉令奔波过的各家门派阵阵心惊。这当中为人所诱,莫名当枪使,且不论愧疚执念,单是内贼小人一事就够叫人心火四起了!
“何处能够找到虞氏?”年轻人再度询问。
妙笔书生却不再理他,转头忽然运力将手里的什么东西打向宁咏朝。
宁咏朝不防他忽然发难,近乎下意识地转手将手里的绿山石砚给扔了出去。
“哎哟,好你个宁咏朝啊!”妙笔书生惊得在树上一跳,转身就跃下去接绿山石砚。
那东西和绿山石砚撞在一起,响起了一阵碎裂之音,听得人牙酸。
如琉璃尽碎!
妙笔书生落地借力,再度飞起,抓自己的绿山石就往杏树上窜,这人身形比他那声音还跑得快,在他话音落前就已经没了踪影。
“年轻人,三个问题已答完。长玉令之约已达成,我妙笔书生便告辞了。”
什么!三个问题?
武林众人具是一震,霎时明白过来,那辨别荷包里东西的真假便是妙笔书生的“第一问”!
这么说,长玉令一直都在这个擅于逃遁的年轻人手里?!
众人目光又一次聚向了那个年轻人,心中不知愤恨埋怨多一点,还是后悔气恼多一点。原本,这个三个问题,还可以问更加重要的问题,可如今却被浪费在这里,其中还有一个还是不痛不痒的“验货”……
而验货……
那靛青荷包里的是长玉令!
刚刚长玉令和绿山石砚相撞了!
众人当中的林成山,只听得那年轻人的第二问,便已知晓年轻人的身份。此时一见那人隐约成了众矢之的,连忙拉过身后的林九轻声道:“紧要关头了。”
“可你又没危险。”林九不明白,倒也配合轻声回到。
“帮他离开,越快越好。”林成山目光示意,“他无法周旋太久。”
“你呢?”林九不放心。
“见机行事,放心,”林成山承诺,“我会让你看到我的。”
“可别死了。”林九低声说完,身法一动,转瞬从林成山身后消失。
未及众人反应过来,便觉眼前一花,一个人影突然出现在了那年轻人的身后,那不高不低的声音不辨雌雄,直击所有人的耳朵。
“小子,有事找你,该走了。”
言罢,那人揪起年轻人的肩头,以极快的动作将人拽出了杏林!
此间,宁咏朝、石忠信均未动。
其他人想上前阻拦,却发现那看似轻巧的身法里藏着无法接近的汹涌之力。
是内力外放!乃是高手之劲!
众人意识到那人拦不住,不禁望向了宁咏朝和石忠信。
宁咏朝已然卸任,更不爱搭理这些爱占便宜不愿付钱的人,转身就走向了周盈汐。
石忠信握着长斧走去捡起了荷包,正将信将疑地将荷包里的东西抖到手心里。
粼粼细光,幽蓝点点,美若星辰流萤,却叫看到的人头疼万分。
真的是长玉令!
长玉令真的毁了!
石忠信心里默叹,也不知道自己这盟主之位失去了信物是否还能坐得住。
“盟主……”近旁有人叫了他一声,“那小子可还抓……”
石忠信自然听明白,是这些人想追究那当众用了长玉令又让长玉令被毁的年轻人。而他也只能摇头叹息:“毁掉长玉令的是上任盟主和妙笔书生,乃是你我亲眼所见。而带走那年轻人的,你们以为是我与宁当家有意放过,还是追不到?”
“是追不到啊。”石忠信坦言,“功法混杂集百家之长,却仍能融会贯通。你们以为,有此武道之能者,当是何人?”
此话一出,很多人似是想起了什么,齐齐闭嘴不言。
能叫英雄排名其四的人说追不到的人。那么,只能是被默认排在前三的人了。
一为宁咏朝,本就在场。
一为陈文静,是称魔头,众人不敢提。不过这人行踪常现,近些时日出现在小县城里开饭馆。
还有一为“久妙神通”,是为武痴。此人好武成痴,热衷比斗,自成一派。这人从比武绝杀中成长,一旦被他缠上便是不出绝招不可休。
若是陈文静出手,便是他擅长的鬼刀手,其形易辨。而他,也断不会像这人还说什么类似打招呼的客套话。
至于久妙神通……是个好武的疯子,自他没上英雄排名之时,与人比斗便有不死不休之相,后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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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学极致,爱与有派别专长的人较量,更因此寻出了一条习武之道,观学百家之强,定要逼出别人的武学绝技才肯罢休。
能被称为融会贯通百家之长的武道大成者,大抵也就是这久妙神通了。
意识到是久妙神通,追究起来也说不上是找那年轻人麻烦,还是给自己找麻烦。众人矛头顿时指向那个被探月阁拿住的瘦猴子孙星,追究起了被蒙骗之事。
孙星顿时被一群憋火的武林好汉包围。
……
“你是谁?”年轻人被带进林成山的马车里后,轻声发问。
“你应该是……”林九,亦是久妙神通,他回忆了一下,“卫郁青对吧,林成山说过此行有你。而我,就是他说的那个能在此路帮你的人。”
卫郁青低头回想,确实记起林成山说过,会带他假扮“徐满”进武林大会,同样会带上一个易容的高手相助。只是没想到,他扮“徐满”不成,却莫名变成了另一个人;而“徐满”的身份又被妙笔书生给借用了去。
而妙笔书生,似乎早就料到了一切。他拿走了“徐满”的身份看戏,却没有拿走他身上带的荷包。
妙笔书生,他果然,知道的很多。
“林成山呢?”卫郁青认得林成山的马车,却不知道他是做何安排。
“他说会让我看到他的。”久妙神通说完,便闭眼靠在车壁上休息了。
约么一刻左右,这马车停放之处,便有人陆续赶走近旁的马车。
再过了盏茶功夫,便有人撩开车帘进了马车。
“成山!”
“阿青!”
林成山一进车便与卫郁青对视,见对方无恙均是松了一口气。转头看见久妙神通睁眼,又叫了一声“久妙”。
卫郁青闻言,一脸惊诧地望向久妙神通:“你是久妙神通!?”转而又看向林成山,亦是惊异,“你居然直接叫他久妙?”
林成山不解释,将手里拎着的一个包袱递给了久妙神通,说道:“出城得换装,久妙你去另一架车,一会儿换好了再汇合。”
久妙神通点头,提着包袱就出门了。
林成山在车厢的暗匣里翻翻找找,递了瓶药水给卫郁青:“你这人|皮|面|具也摘了吧。这张脸今日该让所有人印象深刻了。”
久妙神通会听林成山的?卫郁青心里的惊讶未退,却也知道耽误不得,拿药水抹了脸,润了一会儿后撕下了人|皮|面|具。
接着林成山又从坐垫下的柜子里拿了套衣服出来,要卫郁青换上。
卫郁青就着身上的衣服擦了脸上多余的药水,换掉后一股脑儿都塞给了林成山。
林成山瘪嘴:“你这五大三粗的毛病!”说着,却也接过塞到了柜子底下。收拾妥当后,林成山拍了拍车壁。
没一会儿,就见一个丫鬟掀开帘子上了马车。进来后,便安安静静坐在一旁。
“安杰,启程。”林成山吩咐到。
“是!”车外候着的趟子手得令,立即挥鞭赶车。
卫郁青坐了一会儿,还是没能忍住好奇:“久妙神通呢?”
80. 第六章 江湖事(21)
听见卫郁青的疑惑,林成山和那丫鬟都看了他一眼,却无人回答。
“不是换好了再汇合吗?”卫郁青觉得林成山不像是这般言而无信的人,可见两人目光都定定地望向自己,突然了悟,指着那丫鬟结结巴巴起来,“你你你,你是久……你……”他说着视线移向丫鬟的胸脯,不知那起伏之中塞了几个馒头才撑得起来。
“看什么啊你!”林成山看见他打量“丫鬟”的目光,忍不住就给他后脑勺抽了一巴掌,掉头就对那“丫鬟”说,“久妙你好好休息,切莫搭理他。”转而又瞪向卫郁青,“你都娶亲了,少盯着人家姑娘!”
“姑娘?”卫郁青不由反问。
“姑娘。”林成山肯定。
“久妙神通……是……姑娘?”卫郁青震惊,万万没想到江湖上传得凶神恶煞三大高手之一竟然是个女的。
“是。”林成山回答得干净利落。
“你怎么请得动她?”久妙神通是何等身手,向来都是追着绝顶武学跑,怎么会被这么个送镖的弄出山?卫郁青不解。
林成山不欲回答,只道:“你该回去看你媳妇儿了。”
听了这话之后,卫郁青便不再说话。整个人沉沉闷闷的,一看便是揣了满腹的心事。
林成山见他那模样,心里默叹一口气。事情很多,只能一件一件地办,半点也急不得,而阿青,总是在某些事情、某些时候操之过急。
思及卫郁青这素来的毛病,林成山也不想他过于愁闷,转眼又提起了武林大会散场前的事情:“久妙带你走后,大多数人都有意忽略了你拿出长玉令的事情。毕竟长玉令被毁一事,除了你,还同时牵扯到了宁当家、妙笔书生和久妙,就算心里不满,三个问题问也问了,信物也碎掉了,也没人愿意主动触霉头去计较这件事。只是这之后,你可得再龟缩些年头了——今日在这些武林高手面前露风头,你那些身法本事估计也被记住了,说不准谁就记恨上你,还要想着再解气!
“可既然当场没法计较长玉令,那就计较能计较的。那瘦猴子转头就成了箭靶子,人人都想变着花地找他出气。你是不知道啊,那询问逼供的时候,多少人想拿出看家本事,想要撬出来那个‘虞氏’究竟是什么氏族,竟然插手武林盟主之争,在永无剑谷杀了两百多号人,还能安然无恙至今……
“想当年,你一家人被武林各派追杀,东躲西藏了那么多年,却不想这使黑手的竟然在江湖上没什么名号。这等险恶用心,为的就是要将他们的人送上盟主之位,得到动用武林人士的机会——你还记得当年,除了你爹最有望当盟主的几人吗?”
林成山有意转移话题,主动引着卫郁青答话。而另一边丫鬟打扮的久妙神通正眯眼打瞌睡,那是一点好奇心也无。
“不太记得是谁……但我当年是明白的,只要我爹打过了永无剑谷那场混战,盟主之位就唾手可得,未入战局的人,正经对上都不可能是我爹的对手。”卫郁青回忆起当年的事,也是唏嘘,众人义气相约,求得是速战速决,谁知道最后却得了这么一个结果。即使他卫家人是赢着离开永无剑谷的,却也因这污名不得不隐姓埋名,十几年都不能堂堂正正。
“就是因为不是对手啊,既不敢参与永无剑谷的群战,又不敢单挑群战最后的胜者……只能像阴沟里的老鼠,使些见不得光的手段。”林成山也不禁想,若没有这阴沟里的老鼠,他这位朋友是不是也能过上不一样的生活,拥有截然不同的人生,“瘦猴子知道的不多,但说出来的东西也不算少。基本上将这个虞氏指向了一个地方。”
“哪里?”卫郁青有些迫不及待。
“盛京。”林成山无奈叹了口气,“盛京叫盛京之前,你知道叫什么名吗?”
卫郁青不知自己是否说对,话语间颇有犹豫:“你是说皇家迁都之前?不是叫昱京吗?”
“昱京之前呢?”林成山追问。
“这……”
“好多人都忘了,昱京之前啊,是叫虞城啊!——要不是我家走镖多年,得熟记各地,那将近七十年前的陈年旧事谁还记得啊——虞城,冠以姓氏。以大族姓氏为名。这跟张家村李家沟什么的也差不离,虞城氏族的力量不容小觑。盛京皇族建国以来,这东华历也才三十三年——据说那虞氏可是在建国前就已经是盘踞百年的大族了!可现在国姓,那可不是‘虞’啊。”
“听你这意思,盛京皇族入主,虞氏并不甘心?”卫郁青大致是明白了。
“甘心什么啊?就算是你,祖宅大屋住习惯了,人家打进门来叫你迁居住小屋,论你你乐意?”
“看情况吧……所以盛京皇族不仅占了虞城,还把虞氏赶出去了?”
“盛京是个好地方啊。不然虞氏不会扎根,皇室不会迁都。但好地方的好,又怎么能给他人分一杯羹呢?”林成山神秘兮兮地凑到卫郁青耳边小声道,“前两年我随队走了两回镖才知道,盛京下面可是有铁矿金矿的!”
“竟是这般?!”卫郁青隐隐懂了。
林成山仰靠在车壁上,一副了然模样:“虽然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正的原因,但盛京早已没有了虞氏的名字是事实,虞氏想借多方力量东山再起也是事实。”他说着眼睛瞟向卫郁青,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朗叔、月姨还有你,便是被他们当做了垫脚石……”
卫郁青仍在意这虞氏的消息,关切问道:“那可问出了虞氏所在?”
“没问出来。那瘦猴子虽是个撺掇事儿的,但在虞氏手底下并不是什么要紧人物。不过看样子,有几个门派应当是猜到了什么线索,没等审出点下落就带人跑了,跟火烧屁股似的——我着急出来汇合,也就顺路一块儿溜了——虞氏的事儿你不用急,自有那些被当猴耍的门派先冲上去找他们算账!反倒是你今日已经备受瞩目,就算易过容,也可能被认出;再在声讨虞氏时露面,保不齐被虞氏倒打一耙,说你这卫家人别有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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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我本就别有居心。”
惨遭构陷十余年,若说心里没有怨气又怎么可能?不过是让武林众人都知道真正的凶手是谁,不过是让那些人自食恶果,十几年的屈辱悲愤又怎么能抵偿得了呢?曾经的卫家,也是响当当的武学世家,在江湖上也是说得上话的地位。在那之后臭名昭著、一落千丈,生生落入了过街老鼠的境地。就算是隐瞒了身份,故意引导人关注真凶,难道不应该吗?难道就该让凶手逍遥法外随心掌控局面?
卫郁青不觉亏心,只恨没能早些找到办法揪出幕后黑手。可也是这时候,他才恍然想起石晓晓的那句“他们这么坏,你不让我报仇?”,心思百转千回,还是落到了石晓晓身上,整个人又显得郁郁寡欢。
……
马车快速前行,石晓晓被安置在软垫上,随着那马车一路摇摇晃晃。
她身上伤口颇多,睡觉都只能要么侧着要么趴着,绝不能压到背部的伤口;可即使如此小心,没一会儿又脖子发痒脸发痒,总觉得流过血的地方不舒服,虽然都结痂了,但还是让人难受;若是这几处大伤都没感觉,那些擦伤划痕又会冒出些存在感,总觉得像是有人在上面洒了盐一般,细细阵阵地疼……
横竖一身伤都不得安宁,也难怪舒亦钦死活要让自己赶紧乘车离开,不肯让林成山也把她给带进武林大会。石晓晓心里是明白的,但总觉得都这么努力地跑来武林大会了,却无法知道舒亦钦到底要做什么,还是免不了有些遗憾。
上马车前喝下的药,已经过了药效。石晓晓从昏昏沉沉的睡梦里醒了过来,庆幸自己居然还能侧身避开伤口睡觉,她挪了挪身体,感觉布料擦过皮肤都能带出几分疼来。一夜之间,伤口又怎么能好尽呢?
一想到昨天的事,石晓晓心有余悸,终究不懂人为什么可以这样可恶。脖子上的伤口有点痒,她忍不住抬手向颈间摸去,却摸到了一条细绳。恍恍惚惚想起舒亦钦抱她上车后,给她戴了个什么东西,只是那时药效正起,她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
这时再摸到,咬牙忍着难受将压在领口里的细绳给扯了出来,却是系着件眼熟的东西。
绿荷包!
石晓晓一个激灵醒过神来。
这不是舒亦钦说的,放在江城德威镖局的绿荷包吗?
怎么会在这里?
是了,林成山也来了。应该是他带来的。
可捏着荷包,好像里面还有什么东西,似乎是几簇珠子一样的东西。
金珠?银珠?药丸?石晓晓猜测着,心里极度好奇。可是一扭动身体就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对劲。但她还是小心挪着,忍着皮肤拉扯的不适感,找准荷包的口子拉扯开。一手捏荷包底一手摊开,手上一抖,倒出两串小珠花来。
虽然斑驳褪色,但依稀能辨认出曾经的红艳漂亮。
谁的珠花?石晓晓一愣,盯着那圆滚滚的珠子,隔了一会儿似是想起了什么,慢慢瞪大了眼睛。
81. 第七章 藏心事(1)
“娘啊娘啊,给我买嘛给我买嘛!”
小丫头拽着少妇的手死死拉着,就是不肯离开巷子里的珠花摊。站在一旁提着菜篮的大丫头好笑地看着那只有四五岁大的家伙撒娇耍赖,也不开口帮忙。
被死死拉着的少妇长出一口气,忍着脾气没发火,由着那小丫头闹了一阵还不见消停,弯腰手臂一搂,趁那小丫头不注意,架进怀里就往回家的方向走。小丫头被突然抱起,傻愣愣呆了半晌,回过神发现越走越远了,一边挣扎着张开手掌抓着那越来越小的珠花摊,一边在少妇耳边嚷嚷:“娘啊,想要珠花要珠花,买嘛买嘛买嘛!”
这小丫头也不哭,就是一个劲儿地闹腾,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提篮子的大丫头觉得有趣,憋着笑跟在后面时不时瞧一眼,要是路上瞧见合适的蔬菜又去问价采买,倒也没忘了要将菜篮子装满。
“我说你一天就知道闹闹闹!醒了闹着要尿尿!吃了闹着要出门!出了门闹着买东西!不买还闹!我真是欠你的!石晓晓你个讨债鬼!”少妇终究还是没能忍住,一边轻手拍打着小丫头让她闭嘴,一边快嘴抱怨起来。
被叫做石晓晓的小丫头扎着双丫髻,脑袋上绑着蓝色布条。那绑出花样的布条随着她不安分的脑袋一直甩动着,左晃右晃地快要飞起来了!
这一行三人,正是四岁大的石晓晓、九岁大的石眠眠,以及犹有少女脾性的年轻李春。
母女三人拖拖拉拉地出门,拖拖拉拉地采买,让石茂山在铺子里干等了许久。久到铺子里的蒸笼已经卖空,里间的剂子、肉末都已经备好,就差这三人带蔬菜佐料回来了。
石茂山在空空的蒸笼前走了个来回,望了几次这母女几人出门的方向,无奈地给上门的几位食客道了歉,又两手互捏地望向门外,嘴边嘀咕着:“早知道就不让晓晓一路去了。”
李春出门的时候,就没打算带上石晓晓,叫了石眠眠就往外走。
石眠眠听话,小跑几步就去厨房拿菜篮子,刚过后院就被从巷子小门跑回来的石晓晓给逮住了。石晓晓一见菜篮子就知道姐姐要和母亲一块出门,当即就冲过来抓着篮子边框闹着要也要去。
石眠眠惯她,可也听话,知道母亲没有算上她,也不好同意,温声劝了几句却不见人听话,又担心李春等久了,正是心里生出点焦急的时候,李春的声音就先飘进了后院。
“菜篮子在米缸后面点,可能遮住了,眠眠找到了没?”
不过片刻,李春人也走进了后院。她一进来就看见石晓晓缠着石眠眠,不让她走,非要自己一块儿。
“石晓晓,你干嘛呢!”李春出声就是一吼。
大概是平时多有经验,所以能够心领神会。石晓晓当下就悟了,自家娘是不想带自己的——光带姐姐不带我——“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手上扔了篮子直接抱着石眠眠不撒手。
李春见不得她那动不动就又哭又闹的模样,想伸手揍她,又不想吓到石眠眠——石眠眠啥都好,就是心软乎了点。
果然,石眠眠就十分心软地对李春道:“娘,我们要不带晓晓一起吧。”
面对温温软软又能好好说话的石眠眠,李春就觉得她懂事得让人心疼,忍不住就让了步:“也行。”
她这同意的话一出,石晓晓也不哭了,睁着眼睛盯着李春,生怕她反悔。
“你给我乖乖听话,否则下次就别跟我出门了!”李春厉声要求石晓晓,伸出手指在她额头轻轻点了点。
石晓晓也不管李春说了啥,脆生生应下,那坚定点头的模样简直让人想不到她在巷子里食言有多快。
这小丫头,看见卖石头的要停下,看见卖吃的要停下,看见卖镜子的要停下,看见卖珠花的要停下……从出门开始,她一路就耽误了不少时间。
李春一边觉得这事多的家伙烦,要不扔巷子里自己玩儿得了,反正穿开裆裤的时候就在巷子里跑,也丢不了;一边又觉得好不容易一起出个门,真这么丢下她恐怕又要当场哭闹,指不定连着几天都要在家里念她的不是呢!——这丫头哪哪都不好,就是记性好!说不准就要记仇呢!
一心想着长痛不如短痛,这会儿折磨人,可比一连几天都折磨人的好。李春还是决定把这个拖油瓶拽上。
倘若她是将来的李春,早就看透了这丫头的小九九,说不定从出门开始就能找个由头把她给塞屋里了,哪还由着她来劲?只可惜,母女的成长是同步的,这时候的李春在收拾石晓晓这方面还和现在的石晓晓一样,稍显稚嫩。
三个人走走停停,原本不过几炷香就能办完的事,硬生生拖了一个时辰。
李春抱稳石晓晓就往铺子上冲。
石眠眠不需要李春吆喝就提着篮子紧紧跟上,整个人就透露着一股懂事儿。
刚到铺子上,就看见对面的院门口挤了几个小屁孩儿围成圈,叽叽咕咕不知道在说什么。
李春忙着和石茂山进里间准备包子馒头,石眠眠交了菜篮子就乖乖守在铺前看门。
至于石晓晓,一眼瞧见年龄差不了几岁的孩子堆,方一落地就甩开李春往对面跑,完全没管家里三个人都在干正事儿。
石眠眠瞧在眼里,看铺子之余还留意一下对面的妹妹,整个突出的就是认真负责。
石晓晓见巷子里的几个小哥哥都围在一块儿,当中似乎站着小丫头。
她大咧咧挤进去的时候,几个大点的男娃娃看了她一眼,心里清楚这是对面石记铺子的石晓晓,互相看过几眼都默不作声。
当中那小丫头模样乖乖甜甜,身上的衣裙是花花绿绿的鲜活颜色,上面似补丁似刺绣地做了些花草鸟蝶,看起来比巷子里其他孩子穿的要用心几分。
那个小丫头石晓晓记得,是春喜班捡来的孩子小杜鹃,声音又亮又甜又好听。
不过她看起来并不像是在和这几个哥哥一起玩儿,神情露着几分不乐意,正有一下没一下的躲着什么。
石晓晓左瞧右瞧,总算发现那些男娃娃一个换一个,伸出手指去戳那小杜鹃身上的小图案,瞧见小杜鹃躲来躲去还是躲不掉,便各自捂嘴偷偷笑。
小杜鹃想跑出去,选了个最矮的小男娃就去推人。
那小男孩被推得一个趔趄仰躺在地,“呜哇”一声就要哭——小杜鹃趁着露出空缺,赶紧往外跑;才跑出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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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被两个稍大的男娃揪着头发后领拉回去——躺地上的男娃一看见他们又将小杜鹃围了起来,翻身爬起来,一边揉着屁股一边笑嘻嘻地去戳小杜鹃,补上了空缺。
当中的小杜鹃被时不时戳得一惊一跳,就算红了眼眶也咬牙不肯哭。
石晓晓觉得有趣,混在男孩子堆里也去戳小杜鹃身上的小鸟小花,学着他们捂着嘴开心地笑,觉得大家这样做都很开心的话,那就是有趣的事了。
也不知是模仿,还是真心,石晓晓也觉出了几分开怀。
这一伙小东西聚在石家铺子对面围作一团,几个高个点的男孩子有意无意换着位置,遮住了当中的情形。就路过的人看起来,他们闹闹哄哄同以前一块吹牛玩闹的样子似乎没什么两样。
石家铺子对面是户人家,这群家伙就站在人家门边上热闹。
那原本关上的门缓缓打开了一条缝,似是里面的人不赖门口的动静,悄悄开门看情况。
“呀!”
突然,小杜鹃被吓得小声惊叫了一下。
那门缝突然打开,一个白乎乎的东西冲了出来!仿若一头小牛一样,直直冲向了靠门一侧的男娃娃!
事发突然,被大力冲开的男娃都愣了一下。
众人的目光都盯上了那个突如其来的东西,就连石晓晓也愣愣地望了过去。
白花花、圆滚滚,是个肉呼呼的小胖子。
“你们不要欺负她!”
小胖子张开手臂,挡在了小杜鹃的面前。
正好站在石晓晓的对面。
那小胖子大约七八岁模样,身上的肥肉有些充盈,撑得整个身子像个球,显得四肢又粗又短,那仿若英勇护卫的动作莫名有几分滑稽。
“多管闲事!”
“我还以为是谁呢!”
“原来是新来的胖子!”
“真是个胖汤圆!”
“哈哈胖汤圆!”
“……”
大伙认出了来人,是近几月搬来杨柳巷子的敬家小胖子。
几个年龄大些的男孩子带着小男娃嘲笑了好一阵敬家的小胖子,不客气道:“滚一边儿去!别碍事,病秧子!”
“我不!”
小胖子挡在小杜鹃面前,脸上的眼睛被肉肉挤得小小的,目光却亮亮的,十分坚定。
“你让不让!”
“我不让!”
“揍他!”
大男孩立马招呼众男娃围住小胖子,拳脚招呼起来。
石晓晓一见打架,掉头就往自家铺子跑,迎面就看见注意到动静的石眠眠也跑了过来。
“晓晓,没事儿吧?”石眠眠蹲身抱住石晓晓,仔细检查着。
石晓晓惯来喜爱姐姐,对她也坦诚:“没事!他们在打新来的!”
“哎呀!”石眠眠想起对面那邻居才来的时候,还特地过来打过招呼送了些小点心,为人也算和善。这是怕是邻居的孩子被欺负了,那可怎么行啊?想起爹娘还在里间,石眠眠叮嘱石晓晓回家,又赶紧跑去阻止。
石晓晓却不听话,见石晓晓过去后,那些男孩子都跑了,眨眼又跟了过去。
82. 第七章 藏心事(2)
“石家眠眠来了!”
男娃娃堆里有人叫嚷了一句,大家都看向石家铺子那方向,瞧见个子比他们还高的石眠眠只有半步远,谁也不想被她逮住教训,全都一溜烟儿地跑了。
地上只留了个鼻青脸肿的小胖子,以及泪花在眼眶里打转的小杜鹃。
“敬书?小杜鹃?”石眠眠看见这两个一起被欺负也有些意外。
石眠眠是没想到,敬书会护着几乎不认识的小杜鹃。
小杜鹃是春喜班班主捡来的孩子,之前身体不好看起来养不活,就给她穿百衲衣、吃千家饭,一直都用心照顾着;现在虽然没病没灾了,但还是坚持穿着求吉辟邪的彩衣。杨柳巷子的小孩大多都粗养,越糙越好活,能有这般精致漂亮衣服的少之又少。
孩子心性,说不上是羡慕多一点,还是嫉妒多一点。
而那敬家小胖子敬书,才来没多久算不得熟人,而且少有出门,也不跟大家一起玩儿。家里又买药又煮药,他只要出来,身上就带着一股药味儿,大家都知道他是个病秧子。再加上圆圆肥肥的,不像杨柳巷子大多数人精瘦灵活,看起来就像是巷子里入侵的异类。
小孩子面对陌生和不同,说不上是排斥多一点,还是讨厌多一点。
小杜鹃是认识石眠眠的,见到她委屈顿生,无声地哭了出来。
“你为什么哭呀?”跟来的石晓晓好奇,躲在石眠眠背后偷看敬书和小杜鹃。
小杜鹃只是哭,根本不回答。
“她被……欺负了……”敬书的脸发肿,说话也含含糊糊的,他看了石晓晓一眼,目光里全是疑惑,似乎不理解她为什么可以在做坏事之后,还能心安理得地走过来问这个花衣小杜鹃为什么哭。
“不是一起玩的嘛?”石晓晓奇怪,“大家都笑了。”
敬书更加不明白,瞟了眼小杜鹃怔怔道:“可她没有笑。”
石晓晓困惑地看向小杜鹃,似乎是被这个问题难住了。
石眠眠熟知这个瞎凑热闹的妹妹,拉过她到面前轻声问:“你刚刚做了什么?”
“就一起玩呀,戳小杜鹃呀!”石晓晓歪头看着石眠眠,很是诚实。
“小杜鹃也想一起玩吗?”石眠眠问。
“想吧。”石晓晓心里闪过一点犹豫。
“她也和大家一起笑吗?”
“没有。”
“她想离开吗?”
“想的吧。”
“他们让她走了吗?”
“没有。”
“当她想离开时,他们怎么做的?”
石晓晓想起了那些小哥哥抓小杜鹃的头发,抓她的衣服……小杜鹃是被硬生生拽回去的。
她脸上无辜又无知的表情淡了许多,心里生出几分不知所措。
石眠眠无奈得按上石晓晓的头,说道:“小杜鹃哭了,她不觉得有趣。晓晓,若是你被欺负了,没有人像敬书一样站出来,都像你一样凑热闹,你该怎么办呢?”
“打回去!”石晓晓眼神一凶,回答得干净利落!
石眠眠一阵好笑,揉了揉石晓晓的脑袋,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口。
若她已是将来的石眠眠,她大概就能知道这种心情应该怎么描绘——高兴她无所畏惧的勇气,却又害怕她落入盲从的谜圈,更担心她无法看清事态生出错误的判断。
“以后得好好看看小杜鹃哦。”石眠眠年岁未到,经历不多,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只能凭心想着来。
一个敢说一个敢听,石晓晓当即就看了看哭得泪眼花花的小杜鹃。
鬼使神差的,石晓晓对无声哭泣的小杜鹃道:“我要是被欺负了,我就大声哭,让爹娘都听见,让所有人都知道!”
小杜鹃一呆,像是得到了许可般,嚎啕大哭起来。
她自知不是班主亲身的,生怕班主哪天厌恶了自己,也像生身父母一样将她抛弃。虽然还不通太多人情世故,但小孩子独有的敏锐让她知道,她和别人不一样,她不可以像别人一样放肆。
因此,小杜鹃连哭都是怯怯的,完全不敢放开嗓门,气息梗在咽喉里胀得生疼。
可此时石晓晓的话,让她憋在心里的委屈被剖开了口子,像找到了出路一般倾泻千里,一发不可收拾。
女娃娃的声音响亮而有穿透力,吓得一旁的敬书连连想逃。
“你家里人呢?”石眠眠看向一脸菜色的敬书,“要帮你叫个大夫么?”
敬书正欲说什么,身后开了小半的门突然大打开,传出一个女子的声音:“小书?”
挨了揍的敬书似乎有点迟钝,听见呼唤竟然还没有石晓晓反应快。
“你娘叫你呢!”
石晓晓提醒着,眼睛看向那从门里快步走出的女子。
那女子也是妇人打扮,穿着朴素简单,容貌算不上一等一,但却因为一双明亮有神的眼睛,总叫人觉得和其他人有所不同,仿佛她的目光总显得特别有力量。
石晓晓被她目光一扫,总觉得她背后似乎会像庙里的神像一样,突然长出三四个手臂来,威风凛凛特别有气势!
“月婶。”石眠眠先叫人,嘴边快速解释着,“小杜鹃被小孩子欺负了,敬书出来帮了忙,但被打了。我刚看见,一过来那群家伙就跑了。”
敬母点点头面色尚可,手里稳稳端着一碗药,走到敬书跟前蹲下,一滴没撒地送到他面前:“此事回家再论,你先喝药。”
敬书看了眼母亲不容置疑的眼神,双手接过碗张嘴欲喝,就扯到了脸上的伤,疼得他倒吸冷气。可他也知道这药不喝不行,努力撑开嘴“咕嘟咕嘟”全喝了下去。
这等痛快,倒是叫石眠眠、石晓晓和小杜鹃都看呆了眼。
光是那药碗端过来飘出的热气,就能让人猜到那药有多苦多难喝。
三个女娃都不爱喝药,但买药也花钱,谁也不敢摔碗或倒药,那喝得是一个比一个愁眉苦脸,一个比一个漫长拖沓。
这一见敬书喝药一口闷,少不得要多看两眼,心里暗自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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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家母亲伸手抱起敬书小声道:“你难道不知道自己的情况?又穿个里衣往外跑,外衣也不知道套一件。”她转头对几个女娃道,“我先带他回去擦药,以后……有机会了再一起玩儿啊。”
石眠眠点点头,应了声“好”。
石晓晓瞟了眼敬书还抱着的药碗,犹自震惊。
小杜鹃抽抽噎噎的,还没缓过劲儿来。
三个人目送这两母子进屋后,石眠眠便主动说要送小杜鹃回春喜班。
石晓晓也想一起去,石眠眠想了想,便在铺子上吆喝了一声爹娘,等李春出来说了原委,这又才带着两个小妹妹一块去了春喜班。
兴许是有了这一路相伴,石晓晓和小杜鹃也渐渐熟络起来。
石晓晓会找小杜鹃一块儿玩,有时候还会傻不愣登地瞪着小杜鹃看,想知道她到底是在一起玩还是被欺负了。
对于小杜鹃来说是多了一个好朋友,不会在她耳边嚷嚷她是个野种是个赔钱货没人要,也不会拿欺负她取乐。也许是在石晓晓面前露出了最放肆的一面,小杜鹃觉得在面对她的时候自己会自在很多,少了很多拘束,说话也随便了很多。
“敬书最近出来没?”小杜鹃对这个“小恩人”挺好奇的,但两人并没有什么再见的机会。
“不知道啊。”石晓晓一天到晚都有事干,哪会注意敬书那个汤圆。
“你不知道?”小杜鹃不信,“不是你家铺子对面吗?”
“他出门又不会来喊我玩。”相比而言,石晓晓还是比较喜欢小杜鹃,能玩在一块儿。
敬家搬来的几个月,她拢共就见过三回。一回是敬家才搬来,她跑去门口瞧热闹,撞见敬书出来;一回是敬家三口给邻居送点心,她有吃到;再有一回,就是小杜鹃被欺负那次了。再加上大家都知道他是个病秧子,也没一起玩儿过,很难在玩耍的时候想起他、叫上他。
然而小杜鹃感念敬书的仗义——仗义这词儿是她从班主嘴里学来的——总觉得自己应该多关心一下,想着自己哪天也能有所回报就好了。
“他是不是都不出来啊?”小杜鹃想起巷子里的孩子们嘴里的传言,“不会闷吗?”
“不是病秧子嘛?”石晓晓觉得没啥可奇怪的,“他出来万一忘记喝药了怎么办?”
两人不约而同想起先前舒母端着药出来的模样,也猜到点敬书是不能离开药的。
“可是,班主说,我该跟他说谢谢。”小杜鹃还念着班主的感慨,一心就想去道谢。
此前石眠眠将她送回去,也大致说了下情况,班主连连感慨敬家小子仗义,有此恩情,小杜鹃就应该当面给人家道谢。
“那去敲门吧。”石晓晓拉着小杜鹃就往敬家门口走。
两人一起敲了敲门,却不见有人来开。
石晓晓眼睛提溜一转,对小杜鹃道:“我们去曾爷爷家!”
小杜鹃少有主动上门的时候,有了石晓晓带路,便像是有了主心骨,问也不问就跟着石晓晓去。
83. 第七章 藏心事(3)
石家后院,巷子小门的对面,曾家人住在那家院子里。
曾老头信奉读书有妙用,早早就将自家儿子送去了书院。这弗一听见敲门声,还以为是自家那儿子回来拿东西。
开门一瞧,竟然是两个矮小家伙。
“晓晓?”曾老头认识石晓晓,瞧了瞧她身后那个小丫头,好像是春喜班的。
“曾爷爷,能不能帮个忙呀?”石晓晓脆生生地说道。
曾老头不知道这丫头打什么主意,便放进门细细问起来。
没多久曾家和敬家相邻的墙壁上趴了两个鬼鬼祟祟的脑袋,一会儿伸脖子一会儿缩脖子,活像两个偷东西的小耗子。
敬家的院子收拾得井井有条,或许是因为主人家刚来,并未添置多少东西,院子里看起来有些空荡。
敬家三人都不在院子里。
“你闻到吗?”石晓晓问小杜鹃。
“啥?”小杜鹃第一回干这种趴墙头的事儿,还有点新鲜,没注意到什么气味。
“药味儿。”石晓晓在鼻子前扇了扇,“又要喝药了吗?”
小杜鹃吸吸鼻子,也闻到了药味儿。看了眼敬家烟囱说道:“在煮吧。”
没一会儿就看见敬母从厨房出来,手里垫着抹布端了两碗药送进屋里。
难怪没听见敲门声。石晓晓觉得自己找到了答案。
然则,并非是如此。
自从上次一群小子和敬书打了一架,就时不时偷溜上门,隔三差五地敲门招惹敬书,总想趁着大人赶不及的时候再揍这死胖子一顿出气。
起初敬家人不知道这群臭小子的心思,还以为是有什么事,结果轮到敬书去开门的时候,眨眼就是一顿揍。敬书虽然胖,但没有太过迟钝,意料之外也能反击一二,倒也不是由着人打的。
一来二去,敬家人也明白这些小子装的什么坏水儿了。
敬书的反击虽然有些章法,但敬家应门的次数也少了。
坏小子们找不到乐子,也渐渐淡了想法。更何况,挨上敬书用力的几拳也未必吃得消。
也就是这时候,石晓晓带着小杜鹃上门,任她怎么敲,只要门板发声高度不似成人,敬家便没有开门的道理。
这日,石晓晓小杜鹃看了好一会儿,也没见敬书出来。两人年岁尚小,没有定数,见不到自己想见的人,转眼就下墙头,没有丝毫停留。
告别曾老头,小杜鹃主动和石晓晓约好,下次要是看见敬书出来就告诉她。
石晓晓点点头,心中记下了。此后几天在铺子上玩儿的时候,都有关注对面院子门上的动静。奈何敬书不知道怎么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出来。
小杜鹃心里记挂着,却不见石晓晓来送信,心里以为石晓晓忘记了。跑来找石晓晓时,才知道敬书没有出来过。
两人话说不到两句,又跑去找曾老头。
曾老头老来得子,对小孩子亦是关爱,见两个小丫头又来借梯子,便帮忙搬了过去。护着两丫头爬上去了,便小心在梯子下守着。
石晓晓和小杜鹃压根儿没有注意到曾老头的爱护,有了上回的经验,这次更加大胆,一上去就东张西望。
“你看,是白汤圆!”石晓晓用手肘捅了捅小杜鹃,“他在院子里啊。”
“真的啊。”小杜鹃也看见了。
敬书看起来还是圆滚滚的,脸上犹有青痕,面色苍白了很多,看起来精神不太好的样子。时值夏末,阳光盛时仍能见暖,小胖子仍旧不穿外衫,套着件里衣贪凉。他坐在院子里铺好的垫子上,靠着叠高的被子晒太阳,整个人熏在暖光中,病恹恹的模样里透露着别样的生机。
敬母从厨房里拿药出来,眸光似电般扫过墙头,瞄见两个眼熟的小丫头心里放松,转而放平目光故作不知,心里却有些嘀咕:这两个小丫头爬墙头做什么?自家这肉球般的小子,除了白了点,有啥好看的?
敬书看见母亲一脸古怪地看向自己,虽然双手默契地接过了药碗,但还是经不住疑惑地看了看自己,发觉自己又没穿外衫,不禁心里打鼓,赶紧端起药碗一口喝掉。
待敬书专心喝药时,敬母又瞟了一眼墙头,却发现那两个小丫头没了身影。
另一边,两个小丫头又同曾老头道谢,叽叽喳喳出门间又聊起敬书来。
“难怪不出来啊,又在喝药。”小杜鹃觉得自己理解到了敬书最近不出门的原因,心里舒坦了许多。
石晓晓倒觉得他经常不出门,喝不喝药都差不多:“他之前就不出来的!”
小杜鹃没懂石晓晓的意思:“我怕忘了,要不后面我带点东西来送他,就当谢谢他了。”谢礼这个东西,小杜鹃还是大致有些概念的。
一听有新花样,石晓晓来精神了:“那你过来了得叫我。”
“好呀。”小杜鹃答应得爽快。
仍旧是在院子里晒太阳回复点精神的时候,敬书还是靠着叠好的被子坐在垫子上游神。
他知道这种枯燥的养病生活是必须的,想要活命就要能耐得住乏味。这不仅是父亲母亲反复告诫的,也是他现在铭记于心的。他心里也想像杨柳巷子的他们一样,嬉笑打闹无拘无束,却也知道自己万事都要忍耐,有些事可以做,有些事不能做,不能任性妄为给家人带来麻烦。心中纵有千般向往,却还是不能、不可以……
他望向天空,虽然知道自己不得不困在院子里,却也觉得就算明知在一方院墙里,只要眼睛能看得更远,他便能看穿云层看破天际。遨游而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可是,正因为明白,他更无法自欺欺人无视自己所在。
就算心能随目光飞跃,但四周的墙总是不断提醒着,他在这里,他只能在这里。
“啪!”
有什么东西划过弧线,突然落在垫子上。
敬书被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垫子上多了一个原木色的陀螺。
“你怎么把陀螺扔了?”石晓晓惊讶地看向小杜鹃。
“不是你说的,要不扔给他么?”小杜鹃理所应当。
石晓晓没好气哼了一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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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拽过小杜鹃另一只手里的皮鞭也扔了下去:“那也得一起啊,没皮鞭怎么玩儿?”
“啪!”
打陀螺的皮鞭也落到了垫子上。
敬书猛地抬头望向那会掉东西的墙头,看着两个毛绒绒的脑袋正趴在墙头,依次往下去,嘴里还在叭叭地争论着。
“你抢我皮鞭!”
“你半天不扔!”
“我还没想好扔哪儿!”
“陀螺边上啊!打不到人不就行了!”
“可是,是我谢谢他的,我都没扔!”
“你都扔了陀螺了!”
“可是,皮鞭也是我……”
“那你还磨蹭!”
“都被你抢了,你赔我!”
“……”
两个小丫头一边挨个下梯子,一边互相斗嘴。曾老头担心他们粗心大意,连连喊着“小心点”。好在两人都轻巧灵活,虽然没肯停嘴歇一下,但还是看准了踏脚位置,最后稳稳当当地踩上地面。
这次,两人没空和曾老头道谢,你拍我一下我拍你一下,一边嚷着一边往外走,看起来好像要打起来了,却谁都没有下重手。
敬书听着远去的声音,模模糊糊有猜到一点点这两人是谁,毕竟那吵人的声音他还印象深刻。
只是谢谢他为什么要扔陀螺和皮鞭下来?
就没想过会砸到他吗?就算不会砸到他,东西摔坏了怎么办?就算没摔坏,这东西,他也玩不了啊!
打陀螺得使力气,他现在得静养,他现在也做不到啊。
敬书看着近处的玩具,心里默默抱怨,就算要送玩具,就不能送点能玩儿的嘛?
敬母又端药出来时,也看见了垫子上多出来的东西,顿时有些紧张,放开感知左右探查却没有发现异常。
“陀螺哪儿来的?”敬母面露担忧。
“两个小妹妹从那扔下来的。”敬书指向曾家的墙头,“好像是要谢谢我,拿给我玩儿的。”
“直接扔下来?”敬母诧异,记起了前几天见到的两个脑袋,打量了敬书几眼,“没砸到你吧?”
“没有。”敬书低眼扫了一眼陀螺和皮鞭,扭着自己沉重的身体接药碗,说出了心里话,“可惜不能玩儿。”
敬母知道他心中的期望,奈何如今身体这幅模样,连个陀螺都打不了,只道:“会好起来的。之后不要再和巷子里的小孩打架了,对身体不好。”
“嗯。”
敬书仍旧一饮而尽,明白这不是吓唬自己。前几天打架,身体骤然发力确有负担,气血速行之下,令他更加疼痛难耐,不得不缩在院子里,接连几天都加重药量强压病状。母亲已经强令他不许再去开门做意气之争,倒也不是说怕了这点小打小闹,而是他得学会自控,在出气之前,先学会保住自己的命。
敬母收了药碗,便又进厨房了,没一会儿又端了另一碗药进了卧房。
敬书靠在被褥上,望着天空,觉得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毕竟,天上会掉陀螺不是?
84. 第七章 藏心事(4)
小杜鹃自觉得谢意送到位了,记挂的事也就放下了。
石晓晓本来就是凑热闹,见过新鲜事就不在意了。
反倒是天天养病喝药的敬书心里总有期盼,希望哪天天上再掉个什么东西下来,让他日复一日所见之天能有所不同。当然,最好是他现在能玩儿的东西。
可惜,人心难相通,愿望难实现。
等敬书再见到石晓晓时,便是身子骨有所稳妥的半个月后了。他得了敬母的同意,出门活动——去对面石家铺子买包子。
小胖子难得出门一次,心情自然好很多。开开心心套上灰蓝的外衫,开门、掩门,接连好几步快速走向石家铺子,心中轻快得就像出笼的小鸟,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贪婪自由的空气。
“我要十二个包子。”小胖子站在蒸笼前,微微抬高了声音。
“菜的肉的?”蒸笼后一个女孩子立即问道。
敬书想了想,答:“四个菜的,八个肉的。”
“好嘞。”水汽里的女孩子快速翻翘着蒸笼,垫着油纸抓包子。
包好的包子送到面前,敬书也递了手里的铜板过去。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之际,捡包子的女孩子认出了敬书。
“敬书,你好些了?”
微带关切的目光,正来自于石眠眠。
突然被她注视,敬书寒毛倒竖,不由自主地想要从那双眼睛下逃离。
她没有恶意,她没有恶意。敬书反复告诫自己,预防自己突然拔腿就跑显得极其异常。
他捧着包子看向石眠眠,眨巴着眼睛努力将视线集中在她脸上,反复确认她脸上是否含有别的意义。
“好些了。”敬书克制着自己想要转身的冲动,强迫自己回答。
原来,还是没有好吗?还是被阴影笼罩着。他意识到这点,开始注意四周的人流,控制不住地开始感觉到慌张。
不可以再上当!不可以再上当!不可以再上当!
脑海里接连不断的自我警告让他紧张。
曾经被欺骗的经历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恶果,更让他无法坦然面对别人突如其来的关心。
“哟,这不是那个死胖子吗?”
一个路过的男孩看见了敬书,带着身后几个要好的小家伙一块冲了过来。
“死胖子!”
“胖汤圆!”
“大肥猪!”
“……”
一人一句嘲笑,一人一把推搡,飞速跑来又飞速跑开。恶意讥诮的话语,刻意戏弄的语调,萦绕在敬书的耳边久久不散。
他被推得左摇右摆,手里的油纸包几乎滑落,心里却像是终于感受到真实一般,暗自松了口气,少了许多难以言说的紧迫感。
“不要在我们家门前闹事呀!”石眠眠气得冲到铺子外,扯高嗓门吼着那几个惹事的男娃娃。
那几个男娃自然是知道石眠眠这会儿是不会离开石记的,洋洋得意地往远处走,时不时还转头对着石眠眠做鬼脸,一副“我就惹事你能奈我何”的样子,嘴里还阴阳怪气地念叨着“打不到打不到”。
几个人正张牙舞爪地闹腾,就接连被谁从背后踹了小腿一脚。
“哎哟!”
“谁踹我!”
“……”
几人回头一看,竟然是个凶神恶煞的小丫头,石晓晓。
“你干嘛!”
领头的男娃火起,心里也有些不想管这地方是不是在石家附近。
“让你欺负我姐姐!”石晓晓仰头瞪着对方不甘示弱。
“石晓晓你是不是皮痒欠揍!”
“我们笑的又不是她!”
“明明说的是那个胖子!”
几个男娃娃七嘴八舌地威胁争论,围着石晓晓快要将她淹没。
敬书看得心惊,他知道这些男娃报复心有多强,一件事不顺意就会接连上门来找事。不知这个石家小妹妹后面会不会遭殃。
石眠眠虽然知道街坊邻里的也不会太过较真,但小孩子打闹总有些没轻没重,她害怕石晓晓一个人吃亏,站在铺子上紧紧盯着,侧头不断叫着“爹娘”。
石晓晓歪头一瞧,龇牙一笑:“蒸菜好吃吗?”
领头的男娃脸色一僵,身旁几个小孩都露出了一丝丝慌张。
“你看到了?”
“怎么会?”
“我们明明有放哨……”
几个男娃凑到石晓晓跟前,远远看起来仿佛就是要撸袖子了。
敬书也不等石眠眠叫大人了,塞了油纸包放在面前的蒸笼旁,咬牙冲了过去。
他知道,有些东西避无可避,如果非要打上一架,那就打上一架,就算他又要被关在院子里养着,他还是,没有办法熟视无睹。他心中想要坚信的东西,无法忘记。
“放开……”
敬书冲上去,就要准备捏拳头,就见那几个男娃一边跑一边对着石晓晓叫嚣。
“不许告状!”
“你要是说了,你小心!”
“小心着点!”
几个人人色厉内荏地跑掉,留下石晓晓站在原地。
“你没事吧?”敬书有些不放心。
“没事啊。”石晓晓笑着迈开脚丫往铺子上走。
“他们怎么……”敬书也跟着转身,他买的包子还放在石记蒸笼边。
“他们偷了林记一碗蒸菜啊,我看见了。”石晓晓得意洋洋,“老板娘可厉害了,我娘都说不要去惹她。”
林记食居是女人掌管的生意,在杨柳巷子这地界若是没有半分脾气,又怎么能撑得住场子,让老街坊都将她看在眼里。
那群男娃敢伙同着偷东西,却是万万不敢让林记的老板娘知道的。那女人平时做生意笑眯眯的,要是被她知道菜品失窃是他们搞的鬼,那还不拿着菜刀追着砍啊!
一番奔跑下气息有些紊乱,敬书努力平稳气息,脸上缺开始出现不太正常的淡青色,他站定身子按住胸口查看心跳,觉得身上压下去的疼痛有复苏的势态。没一会儿又听见石晓晓叫了声自己,便继续往回走,只想着拿了包子就赶紧回家。
石晓晓似是得意的小怪兽,翘着尾巴回去和石眠眠炫耀自己的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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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眠眠一边听她在身边说话,一边将蒸笼旁放着的油纸包拿起,递给了跟过来的敬书。
“敬书,你……”
石眠眠直觉敬书有些不对劲,但询问之话还没出口就被敬书打断了。
“谢谢眠眠姐,我,我回去了。”
敬书拿过自己买的包子,仿佛突然慌张了起来,有些站不住地就往家里快步走去,怎么看都带着丝奇怪的急不可耐。
敬书推门而入、反手掩门,近乎失去力气般微弱地叫了声“娘”,整个人便靠在门板上滑落下去,手里的油纸包掉在地上散开,几个包子也滚了出来。
“小书,你回来啦。”敬母听见儿子的声音便走了出来,正想问买到包子没,就看见人已经躺在了门边。她不敢尖叫,只能咬紧牙关忍住,运足内力以最快的速度跃到敬书身边,栓好门抱起人,急速回了卧房,半天都没再出来过。
这日起,敬书又是好些天没有出来过。
石晓晓和敬书并无太多交情,久不见人也不会挂念。倒是时不时跑来找石晓晓玩的小杜鹃,会突然想起敬书,想知道自己送的陀螺他有没有好好玩儿。
打陀螺是有些动静的,可石晓晓在附近的时候从来没有听到过。
不用猜也知道,敬书肯定没有玩嘛!
小杜鹃是不相信的,那么多娃娃都喜欢玩儿,没道理到敬书手里陀螺就不好玩儿了!
这两人互相说不服,又结伴去打扰曾老头。
曾老头熟门熟路,知道这两家伙要去看隔壁的稀奇。他老头子要点脸,那是不爱凑上去偷看隔壁的;但小孩子闹腾点,他还是乐意见的——不像自家那小子,一天到晚就知道读书,看着都不像个十来岁的年轻小子。
更何况,这两丫头的理由还有点冠冕堂皇,那都是奔着“感谢恩人”去的。他想着为儿子的前程积德,也没拦住两丫头。
两丫头乖巧道了谢,腾腾爬上墙,往下一望就看见敬书在院子里刨泥巴。
“喂,敬书!”石晓晓比小杜鹃来得直接,一瞧见人就直接问了,“你为啥不玩儿小杜鹃送你的陀螺?”
小杜鹃忙点头:“就是啊!”
大概是没见过这么单刀直入的,蹲地上的敬书愣愣望向墙头两人,傻乎乎停下手里的小铁锹,喃喃道:“我不能玩儿,也玩儿不了啊。”
“你说啥?”石晓晓大声问。
“没听清啊!”小杜鹃也附和道。
“太费劲了,我玩儿不了!”敬书顺着两人的音量大声道,说完自己也惊到了。
“小书,你在跟谁说话?”敬母不放心的声音从卧房里传出,“是谁进来了吗?”
随着她最后一个字说出,她出门走到了敬书身边。
敬书捏着小铁锹有点紧张,不知道刨个土算不算费力的大动作,看向母亲的眼光有些怯懦,似乎被抓包了一般,嗫嚅着叫了声“娘”。
趴在墙头的石晓晓和小杜鹃不约而同地揉了揉眼睛,满心奇怪。
明明没有看见月婶跑步的样子,怎么眨眼间就出来了呢?是眼睛花了吗?
85. 第七章 藏心事(5)
敬母惯来机敏,一眼瞧见墙头那两个想藏又不知道藏哪儿的小丫头,确认除了隔壁那曾老头外再无他人,心里少了几分警觉,对着那两丫头招手道:“晓晓小杜鹃,过来玩儿吧。”
她这话一出口,敬书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心里纳闷他娘今天怎么主动邀人进来。
敬书不知,他母亲虽然谨小慎微,却也不愿做这巷子里过于避人的显眼存在。小孩子相交,也能更快融入到巷子的人群里。而敬书本是爱玩爱闹的年纪,可惜经过一番事情后,人变得不爱主动说话又过于听话,也更不爱和外人打交道了。敬母还是想让他能稍微活泼点,莫失了此番年纪的乐趣。
他此前会主动冲出去帮被欺负的小杜鹃,敬母并不意外。这孩子赤诚仁义,纵然家里经受不平事,但心仍有锄强扶弱的信念。
只是,他竟然会主动和石晓晓小杜鹃搭话?敬母便觉得有些不寻常了。这或许是个能解开他心病的契机呢?
敬母自有一番衡量,见两丫头大大方方应下,便打算去开门。走了一步,似才想起问问敬书的意见:“我让他们进来玩儿,行么?”
敬书知道母亲担心自己,坦言道:“娘放心,我见过他们好几次了,没有那么紧张的。”
“嗯。”敬母点头,走回来揉了揉儿子的头顶,转身便去给两个小丫头开门。
一见敬母背过身,敬书赶紧把遮袖子下的小铁锹给塞回屋檐下的墙缝里,听见敬母和那两丫头打招呼的声音了,便又往门口走去。
“月婶!”
两个小丫头一来就叫人,倒是显得有几分乖巧。
敬母笑盈盈地招呼着:“快进来玩儿!”扭头看见走过来的敬书,便交代着,“好好照顾两个小妹妹啊!我去给你们备些吃的。”她等两丫头一进门,背手就关门上拴。轻手轻脚却又十分迅速,没叫人有半分察觉。说罢,便去了厨房。
敬书懂得待客之道,正要叫上两声“妹妹”,考虑陪他们玩什么,就见石晓晓自来熟地跳过了所有的客套。
“白汤圆,刚刚你在挖什么啊?”
敬书一听,连忙回头看自家母亲出来没,也顾不上此前这绰号别人叫得有多少恶意,忙道:“你小声点,别让我娘听见。”
“你娘不让你玩泥巴啊?”石晓晓瞄了眼他的手,发现他之前挖土的小铁锹不见了,有点猜到怎么回事了。毕竟,她有时也要在爹娘姐姐眼皮子底下搞些不被允许的事情。
兴许跟着石晓晓这咋咋呼呼的玩了一些时日,小杜鹃的胆子也大了许多,想起敬书才说的“费劲玩不了”,当即眨巴着眼睛问:“陀螺玩不了,能还我吗?”
眼见敬书和石晓晓的目光都投到自己身上,小杜鹃意识到自己好像说了什么不太对的话,立马找补:“我,我后面给你带其他不费劲的。”
端着糖块瓜果正要出厨房的敬母恰巧听见,憋着笑退了半步,藏起了身影。她倒要瞧瞧,自家这儿子如何应对这不走寻常路子的两个丫头。
送出去的礼物还能要回去?敬书以前知道的,都是豪气大方不拘小节,哪曾见过这般计较的。何况陀螺又不值几个钱,送出去就送出去了,再买个不就好了?
他什么话都没有说,但眼中的疑惑显露无疑。
“你不是都送他了嘛,干嘛要回去?”石晓晓也不解,但却直接问出口了。
小杜鹃捏捏衣角,憋了一会儿才老实回答:“我、我是班主捡来养的,我不好意思要钱。”
没头没尾的,敬书没听明白。石晓晓却是明白了。
——小杜鹃知道自己是捡来的,心里还是有些害怕的。就算再喜欢玩具,也不敢直接问班主要钱买。说不定这个陀螺还是她用其他办法得来的,自己没玩过就给敬书了。可既然敬书玩不了,陀螺放在那里也浪费,再买个又不敢要钱,还不如要回来自己玩。
即使此时不明白,但敬书还是丢了句“等我一下”,进卧房没一会儿就把陀螺和皮鞭一块儿拿了出来,放在了小杜鹃手里。他看着到手没多少时日的礼物,眼中既是不舍又是无奈,口中却说的是另一回事:
“我家天天熬药,都把它熏得有些药味了。”
小杜鹃闻言把陀螺放鼻子下嗅味道,石晓晓也伸长个脖子去闻。
“好像是有点味道啊。”石晓晓轻声感叹。
小杜鹃却捏紧了陀螺愣是不说话。她总觉得,敬书想让她说别的话。
敬书见小杜鹃不仅没有嫌弃还捏地更紧,心里淡淡地失落,但转眼又释怀了,别别扭扭道:“你给我的礼物,我就还你了哦。”
小杜鹃顿时眼睛放光,用力点头。
“可是,我还没玩儿过呢!”
敬书看着陀螺,目光恋恋不舍,吓得小杜鹃直想把手里的东西藏背后。
“要不你帮我玩玩看,我看看也当玩过了。”
玩不了看看也成。敬书退而求其次,提了个要求。
小杜鹃一下来劲,忙不迭道了几声“好呀好呀”。
石晓晓搓搓鼻子,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
本来就是敬母叫的“来家里玩”,没想到还真的在敬家院子里玩了起来。
敬母也是没见过送出去的东西还要要回去的,饶有兴致地听了个全,才慢悠悠提了凳子端了糖块瓜果出来摆好,招呼几个孩子吃东西。
小杜鹃和石晓晓早就忘了打陀螺是给敬书看的,两个人叽叽喳喳闹着互换,轮流用鞭子。两个人围着那陀螺打转,一会儿换个位置一会儿换个位置,时不时就要当在敬书面前。
那小陀螺唰唰转着,仿佛怎么都停不下来,能不停歇地一直转下去。
敬书仿佛又回到了很久以前,大家伙一起聚在院子里玩耍比试的时候,谁都想在对打过招时露一手,赢得所有人的赞扬和钦佩……快乐仿佛是没有尽头的。
再眨眨眼,他眼前只有两个玩疯了的小丫头,而他只能站在一旁看着,不能跑也不能跳。一瞬间心情低落仿佛坠入深渊,可那活跃开心的吵闹却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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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拉着他的心神,让他不由自主地被感染,忍不住就弯了嘴角。
“我就说你这么打得不对!”石晓晓抢过小杜鹃手里的皮鞭,对着快要慢下来的陀螺抽了一鞭子,“你看,要这样!”
“才不是呢!”小杜鹃抓过皮鞭,看准又抽了一下陀螺,“明明我打得更好!”
“不对不对,你看要抽上面!”石晓晓指着陀螺胖嘟嘟的位置。
“这样?”小杜鹃试着调整。
“用点力啊,要倒了!”
“这样?”小杜鹃又加大力度。
“嘿嘿,这才对嘛!”石晓晓满意。
小杜鹃接连抽了几鞭子,算是过瘾,一把将鞭子塞石晓晓手里叫到:“快来快来!”
“看我的!”石晓晓专注盯着陀螺,大力一挥!
“嘭!”那陀螺被打歪了,骨碌碌就往墙角滚。
“哎呀!”小杜鹃意外惊呼。
“哈哈哈哈!”敬书看见“惨状”没忍住,张嘴就笑出声。
小杜鹃被他这笑声一带,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某些人,前脚一本正经给人指点,后脚一上手就出洋相。怎么都透着一股出乎意料的好笑。
石晓晓烧着脸去捡陀螺,有些羞愤但还没有那么丢脸。好在看见的人不多,她觉得这两个人应该不至于到处说。可她捡了东西一转身,就对这两人威逼:“不许给别人说!”
敬书和小杜鹃忙不迭点头,表示自己一定不说,但说着说着又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气得石晓晓直跺脚,连声阻止:“别笑了别笑了!”
……
三个小孩玩闹了好一阵,又吃了些瓜果。
转眼就到了回家吃饭的时候了。
小杜鹃一边拿着陀螺皮鞭和敬书敬母道别,一边同敬书承诺后边会把谢礼给他补回来的。完了还怯怯地问自己可不可以拿两个糖块走。
敬书有点沉默,盯着那陀螺没做声。
敬母见状就从吃食碗里拿了四块糖,两块给小杜鹃两块给石晓晓,笑着说早点回家下回再来,就将两个小丫头送了出去。
“怎么,都说好要还给别人了,你还舍不得?”敬母关门时笑着打趣身后的儿子。
敬书摇摇头:“君子一言,快马一鞭。说好了,就不能反悔。”
“那小姑娘反悔你不生气?”敬母逗他。
“不是爹娘你们说的,但求问心无愧不必强求他人吗?”敬书被自家这母亲问得有些糊涂,“而且她只是个小妹妹,又没有坏心。”
“嗯,”敬母爱怜地揉了揉自家儿子的头,“你说的没错。”
“也不知道他们下次还来不来,还会不会给我带我能玩的,会不会比那陀螺更好玩……”
敬母失笑,这小子盯着那陀螺好一会儿,原来在意的是这个吗?
“那你这个小哥哥可得好好招待他们,可别把妹妹们惹哭了。生气了,可就不爱和你玩儿了。”
“知道了。”
86. 第七章 藏心事(6)
立秋之际春喜班接了几场活,整个戏班子都要外出。班主觉得小杜鹃如今大些了,便打算将她一块带出门,也不寄养在别人家了。
能跟着整个戏班子出门,小杜鹃是很开心的。只是她也明白,石晓晓和敬书是不会一起去的。
她打包好一堆小玩具,挎着包袱就来找石晓晓。才走到石家铺子前,就碰上了此前围着她戳花鸟的男娃们。
小杜鹃先看到那群小男娃,倒吸了一口凉气后退了一步。
原本几个男娃娃正在打闹哄抢糖葫芦,并没留心到谁走过来了。可不知为何,那微妙的一步后退却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哟,是小杜鹃!”
“哈哈哈,赔钱货!”
几个人阴阳怪气地笑着,将小杜鹃围了起来。
“装的什么呢?”说话的男娃伸手就要去扯小杜鹃身上的包袱,吓得小杜鹃赶紧躲。
“拿给大家瞧瞧嘛!”另一个男娃也来拉包袱。
小杜鹃心里害怕,双手却紧紧抓着包袱不放,只是一个劲儿地往后退,一点点地缩起身子来,嘴巴轻颤道:“不……不……”
“听不懂话啊?”
男娃娃们之前欺负她也不见她说“不”,这突然被拒绝了,心里便觉得不舒服了。原本拉扯包袱的动作带上了力道,一巴掌一巴掌地去拍打小杜鹃,想要她听话松手。
小杜鹃慌慌张张地左看右看,发现这些家伙越围越近,动手的力气越来越大,咽口水间突然瞄到石晓晓钻进了石记铺子里,想也没想便大声吼道:“晓晓,救命!”
石晓晓是被石眠眠换出来临时看门的,本来还觉得傻站在铺子上没意思,这听见小杜鹃的声音立刻精神了!
她目光一定,拔腿就冲向铺子对面,又踢又打地挤进了娃娃堆,转身挡在了小杜鹃面前。
“你们干嘛!”石晓晓质问。
小杜鹃近来练得大胆了,趴在石晓晓背上咬耳朵:“我给白汤圆带的玩具,他们要抢!”
抢玩具?那这可严重了。
石晓晓心头一转,“哇哇”大叫起来:“抢东西啦抢东西啦!救命救命啊!”
她这一呼可不得了,熟知她声音的街坊邻居个个都伸长了脖子,看见她似乎被几个男娃围困了,当即就有人跑了过来。
与此同时,敬家的门也突然打开,一个小肉球急急跑了出来。
前来帮忙的大家伙一看,这不都是巷子里的娃吗?到底帮谁啊?
小肉球横插进人堆,张开手臂挡在了石晓晓面前,对着那群男娃警觉呵道:“你们干嘛!”
石晓晓没想到敬书会像帮小杜鹃一样,也站在自己的跟前,禁不住奇怪地多看了两眼。但还没忘了眼前的事,两手扒在敬书手臂上,歪头就对那群男娃嚷嚷:“大家都在呢!看你们还抢不抢!”
手臂突然被按住,边上凑了一个脑袋过来,那嚷嚷的声音直冲天灵盖。半藏身后的举动表达着信任,但过分的亲昵却让敬书的身体突然僵直不适。于他而言,石晓晓算是认识,但并不熟知,他无法像接纳娘亲一样接纳她的碰触,但现在躲避或掀开都不是个好选择。
敬书斜眼快速瞟了几次手臂上多出来的手和脑袋,反复告诫自己要忍耐,石晓晓不是坏人。
双方对垒,他绝不能先让己方乱了阵脚输了气势!
巷子里的娃娃们打打闹闹,只要不过分,大人们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输谁赢各凭本事。但若是不讲究点方式手段明摆着硬干,大家伙面子上多少有些挂不住,也不会装作没看见。
众目睽睽之下,要是连表面和睦都无法维持,巷子里多年的平衡必将落入混乱中。
见惯了面上平顺的邻里,自是不愿陷入更多的麻烦里,更不愿人率先打破早就默认的规矩。
众人目光齐齐聚向男娃娃们,似是想看看他们谁敢先动手!
男娃娃们对巷子里的氛围早有体会,虽不见得能说出个一二三,但潜行的规则他们于生活中早已读懂,潜移默化中便已明白这巷子里什么事可以随性做,什么事绝不可以人前做。此时的年岁,心机成算或许还谈不上几分,但察言观色已是本能。
这些男娃们有的还能忍着不变脸色,有的脸上已露出一丝不安。领头的那个男娃倒是不怵,露着笑意道:“我们就是想和小杜鹃一起玩嘛。是不是我们人多,吓到小杜鹃了啊?”
“明明是……”小杜鹃见他们胡说八道就要争辩,却被石晓晓反手捏了一把,掐断了她要说的话。
石晓晓再度按上了敬书的手臂,歪露着半颗脑袋,状似撒娇般说道:“哥哥要是帮小杜鹃买林记最好吃的粉蒸肉,她就不怕啦!”
还提醒着偷蒸菜的事情呢!领头的男娃面上微动,却还是挂着和煦的笑容,话语中全是值得信任的坚定:“等我们凑足了钱,就一定给小杜鹃买一个!”
“嗯嗯,哥哥们真好!我也要吃!”石晓晓笑眯眯地应着,眼睛一瞧敬书那胖嘟嘟的脸,“敬哥哥也要吃!”
自打来杨柳巷子,敬书就没被这些同龄娃正经叫过名字。见面不多,对他也多以嘲讽讥笑,唯有石晓晓和小杜鹃那两句“白汤圆”“敬书”没有什么恶意。
可这两小丫头没大没小的,也从来不讲究长幼伦常,要尊敬叫声“哥哥”那是想都别想。
这突然被石晓晓叫出了“敬哥哥”,敬书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高兴,而是鸡皮疙瘩一身,总觉得这小丫头肚子里藏了点坏水儿。
眼见两个各怀心思的小东西几句话把矛盾说成了误会,围观的巷子众人自然顺着台阶下,一边说着小孩子就是爱小题大做,一边又开玩笑说什么时候吃到了粉蒸肉可得给大家伙说说。
石晓晓那顺杆爬得,连连说要是哥哥们给他们买了粉蒸肉,一定也给叔叔婶婶爷爷奶奶们都偿一偿。
真要有三碗粉蒸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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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子里那么多人也不够分啊。大家都笑着说好,谁也没当真。
男娃娃们见这事儿在粉蒸肉上绕不过去了,随便找了个由头借着人流也散了,倒也没想梗着脖子当场争出个高低来。
反正又没人押着他们买粉蒸肉,谁也不会真的去。
石晓晓松开敬书后,敬书暗自缓了一口气,这才将视线落向了身后的小杜鹃。
小杜鹃一见他看自己,献宝一般将手里抓着的包袱塞给敬书:“我要跟班主出门啦!后头都不在家。这些玩具我找了好久的,都不费劲,你都能玩!”
都不费劲?都能玩?敬书将信将疑地打开包袱,发现这大大小小的东西还真不少。
藤球、鲁班锁、九连环、草编蚂蚱、竹蜻蜓、木兔子、木小狗、小竹哨、圆石子、扁石子……都不算新,但胜在花样多,挑着玩都能玩好久。
石晓晓看着那堆东西,眼睛都直了,正琢磨自己啥时能讨两个去玩,就听见小杜鹃又软和又认真地说道:“等我回来,你记得还我啊!”
嗨,还是得还回去啊!敬书和石晓晓心中齐叹。
自从家中经历事端,自己又变了幅模样,敬书少有得到他人的真诚对待。他帮了小杜鹃一回,从未奢求小杜鹃一定会给与回报,他虽然想要不费劲的玩具,但也不敢想别人就会放在心上。即使是得还回去的玩具,他拿在手里还是很开心。
“好。”
他好声好气地回答着,没有丝毫将会失去这些玩具的不平。眼眶发热鼻子发痒,他觉得自己快要在两个小妹妹面前哭出来了。
春喜班正是收拾行囊的时候,小杜鹃还要回去帮忙,匆匆和两人告别便离开了。
石晓晓瞧着小杜鹃身影消失,极为不安分地伸出手肘捅了捅敬书。
敬书正在打包玩具包袱,冷不防被人撞了腰窝,转头盯向石晓晓问:“怎么了?”
“嘿嘿,白汤圆,我也想玩……”
刚刚还假模假样地叫人“敬哥哥”,这会儿又叫人“白汤圆”。人怎么可以变脸变得这么快呢?敬书沉默着看向石晓晓,想从她脸上找出答案。
石晓晓被他盯得发毛,拧着眉毛又看了敬书好几眼,也想弄明白他这意味不明的目光是什么意思。
“敬书?”石晓晓眨巴着眼商量道,“这么多,你一个人也玩不了,你玩啥我就玩另一样,绝不跟你抢!也绝对不弄坏!”这信誓旦旦的,要是会的话,估计她就要赌咒发誓了。
仿佛是偶然的灵光,让敬书生出了胆量,要树立一下自己作为年长者的威信。他仗着身高垂着眼皮睨着石晓晓,眼神中带着一丝微妙的戏谑:“你刚刚可不是这么叫我的。”
啥?石晓晓愣了一下。
不过玩具的魅力大过一切,也就一瞬她福至心灵,扬头扯开笑容,双手拉住敬书的衣角轻轻摇摆,嘴里甜腻的声音仿佛浸透了蜜糖,她说:“敬哥哥,我也想玩嘛……”
87. 第七章 藏心事(7)
敬书没忍住打了一个寒颤,认真收好包袱挎在手臂上,又将石晓晓的手从衣角上扯开,伸手在包袱里摸了个草编蚂蚱塞到石晓晓手里后,转身就回了家。从头到尾一气呵成,全然不给石晓晓阻拦的机会。
石晓晓掂量着手里的蚂蚱直瘪嘴:“才给我一个啊。”
自此,石晓晓去敬家的次数便多了起来。
一来二去,敬书也会往石家铺子去。
他与石家人见面次数多了,在石家铺子上也能渐渐从窒息的紧张中脱离出来。
或许,我可以去到更远的地方。敬书望向巷子口的方向,目光似能穿破人群。他这样想着,他也这样做了。
已见天地宽,不欲囚一隅。
若要再次走出去,他便不可惧怕阴影,纵使畏惧也要迎难而上。他知道这是病,是覆盖在心上的阴霾,也知道就算无数次被吓退,始终要自己去走出那一步才能驱散!
人流潮涌,面上的喜怒哀乐真真假假。那蹙眉是代表忧愁还是不满?那翘起的唇角是代表开心还是嘲笑?那精明的目光是代表算计还是冷静?……那抬起的手是要捋顺头发还是要打人?那抬起的脚是要出门还是要后退?那转过来的眼睛是在看自己还是看别人?……
敬书抬眼看向四周,密密麻麻涌进视线的疑惑让他喘不过气。
每一个无法看明白的表情和动作都像流沙倾泻而来——从脚下堆积,埋掉双腿、淹没胸口、挤压脖颈、堵塞鼻口、遮掩眼睛……沉重的一切密不透风地将他困在无形的包裹中。眼前耳边像是盖上了层层的厚布和木板,什么都变得沉闷又模糊,似乎只有自己才是最清晰的。
转瞬的变化让他紧张又害怕,藏在心底的内疚与自责刹那冒出,像快速生产的藤蔓紧紧攀爬缠绕,钻破皮肤扎进血肉,生根发芽由小变大,四肢百骸无孔不入,让人动弹不得挣脱不能。如同食人的鬼草,不断刺破撕裂他伪装的外壳,让他在疼痛中不断重现他最怕忘记又最怕记起的记忆。
再多的自我劝解自我安慰都没有用,他只能闭紧眼睛抱紧自己,竭力将自己缩到最小。没有存在感的时候,他不会被人看见,他不会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情,他们一家人就最安全!
“咦,白汤圆?”
一个脆甜而疑惑的声音,像是敲碎梦魇的重锤,狠狠地击打在他自己构建的魔幻里。
就像是溺水的人突然冲出了水面,敬书猛地睁开眼睛、重重地呼吸着,身体一阵阵的发冷,控制不住地颤抖着。
“白汤圆?”小小的石晓晓蹲下身,奇怪得看向敬书,“你怎么了?”
敬书近乎涣散的目光重新凝聚,在模糊成花斑的世界里看见了石晓晓,认出了她。
她脸上的表情十分简单好辨,只是单纯的好奇。
敬书呼吸发颤,却也用尽全身力气咬牙求救,抖着声音说道:“我,我,发病了。叫,我娘,帮……帮忙……”
“啊!”石晓晓顿时猜到,“该不会是该吃药了吧?”
她瞧过四周,根本不放心自己一个人离开去找月婶。这巷子口人来人往,且不说那群欺负白汤圆的男娃可能会过来,那些逮着机会偷孩子的拐子也不见得会放过机会。
眼见着敬书浑身发抖直冒冷汗,整个人蜷都缩在墙角里,石晓晓心里也有些着急,她就这么点大,根本拖不动他。
正是焦急时,石晓晓目光扫到了送货回来的宋木匠。
“宋叔宋叔!”石晓晓扯开嗓门挥手招呼,生怕宋木匠一下子就走过了。
宋木匠一听见有人叫他,驻足瞧了瞧,几个转头间就看见了石晓晓。
两人目光一撞,石晓晓赶紧又蹦跶着叫了几声“宋叔”。
宋木匠没见过这小丫头的着急模样,穿过人群走到了石晓晓面前,带着几分意外问道:“怎么了晓晓?”
石晓晓指指身边缩一团的敬书:“宋叔帮帮忙嘛!”紧接着颠三倒四地说缘由。
宋木匠听明白这小胖子犯病该吃药了,二话不说就把那小胖子给扛了起来,指挥着石晓晓前面开路,便跟着那小丫头大步往前赶去。
石晓晓常去宋木匠的作坊玩,也能懂宋木匠的意思,哒哒跑在前面看情况,要是刚好人堵上了就想法开条道让宋木匠过去。这一到敬家门口,她便叫着“月婶”跑上去拍着门。
敬母听见门外的动静,察觉石晓晓与平常不一样——敲门急促叫声慌张。
她没来由地心里一慌,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门前,一开门就见一个男人扛着敬书刚到门口,而石晓晓的声音从门旁一侧传来:
“敬书好像该吃药了!他说发病了!”
敬母看了一眼石晓晓,伸手揉了一下她的头:“别担心,我会给他喂药。”转身对上宋木匠又道,“多谢大哥,改日再谢”,说着伸手捞过敬书,单手搂抱着让他趴在怀里,旋身进屋轻手关门。
肩上的重量消失得太快,本来还想着要帮忙送进屋的宋木匠有些愣神,想着那小胖子敦实的重量,觉得这敬家媳妇的力气还真不小。
眼见门也关上,也帮不了别的,宋木匠也不好站在门前。他同石晓晓宽慰了几句,便自己回了作坊。
石晓晓听了宋木匠是的话,乖乖回了家。离开前回头看了敬家大门一眼,大约是第一次,对上这紧闭的房门心里有了几分不安。
敬母手脚麻利地将儿子送进卧房,叫屋里的丈夫盯着点儿子,掉头就往厨房跑,三两下热了熬好的药,赶紧就端了进来。
可才离锅的药,热气腾腾直发烫,敬母拿着勺子搅了半天都还是觉得烫。想了一下,又去厨房拿了个空碗来,一边吹一边翻碗凉药,皱着眉头时不时就看敬书一眼。
“阿月,你慢点,别烫着。”敬父卧在床上,靠外一侧躺着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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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他见敬母着急,伸手给儿子搭脉,嘴上安慰着:“这会儿不是毒发,应当是癔症犯了,心绪不稳使得压下去的毒又有复苏之势。”
“这些日子他敢出门去对面,我也没拘着他,我还当是好些了。谁曾想,他竟然又犯癔症了。”敬母不停在两碗中倒腾药汁,额头冒着细细的汗,“总不能眼见你好些了,他又倒下了。”她说着,端碗抿了一口药汁,觉得温度合适了,便端着药碗坐到床边。
“这些日子你辛苦了,我过不了几日也能下床走动了。”敬父帮忙扶起敬书,眼睛看向敬母。
敬母熟练地压开敬书的下颌,轻声对敬书道:“卫郁青,喝下去。一定要喝下去。”说着,便缓缓给儿子灌药。
敬书,亦是卫郁青。他下意识地吞咽着,长时间的服药已经让他的身体习惯喝药,无意识地就能将药喝下去。
“也只有此时才能小声叫他的名字。”敬父拿着毛巾替儿子擦汗,捏着他的手想给他传递些力量,“出了这扇门,他只能叫敬书不能叫卫郁青……而你,只能叫张月不能叫付奚月;我,只能叫敬冬不能叫卫朗。”
“朗哥……”“张月”无奈叹了声气,给敬书擦了擦嘴角,“万事急不得,我们得先安稳活下来,先把身体养好再说。”
“嗯,我知道。”“敬冬”应下,“只是阿青他……”
“唉,他不过是年幼被蒙蔽利用,但心里还是过不去那个坎。毕竟那时他是亲眼看着你……你可是他最敬重最向往的人,他又如何能面对你如今模样都是他造成的呢?”张月抚摸着敬书的头,爱怜地看着他颤抖的身体慢慢平复下来,“咱儿子活在阳光下太久,一朝逢变就遇到了逃离不了的阴暗,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走出来。”
“这又怎能怪他呢?说来说去,也是我未有防范才让别人陷害。若非我想争上一争,挡了别人的路,我们这一家又何至于此?”敬冬心中犹有悔意。
“朗哥。”张月沉静地叫了他一声,缓缓道,“若要阿青心中放下,你心中也要放下才行。他若见你自责,又怎会轻易宽恕自己?你们想承担的错,从来都不在你们身上,又何苦自囚自困。”
“阿月”敬冬握上张月的手,看着渐入沉睡的儿子,眼里有着担忧也有着希冀,“我……我明白的,你别担心。只是我,还需要时间。”
“放宽心,我们还有时间,我们可以等,一起等。”张月回握住敬冬,眼中的温情亦是柔软亦是忧伤。
昔日光景都成旧梦,若要向前便不能困守旧地。
人有后悔的时候,谁不想改变过去呢?但时间的洪流推着人向前,即使想要驻足也只能向前,谁也无法回头,谁都不能回到过去。
张月明白、敬冬明白、敬书也明白。所以他们即使不舍还是暂时藏起了曾经的名字,改头换面隐匿生活。
只有先稳妥地活下去,他们才能走向下一步。
88. 第七章 藏心事(8)
在药力的作用下,渐渐沉睡的敬书被光怪陆离的幻影拖入了梦境。
展现在他眼前的,是那段他最怕忘记又最怕记起的回忆。
永无剑谷大战之后,卫朗信心满满,自觉此后再无敌手,对于盟主之位势在必得。一家人有荣与焉,心里也觉得家里出个武林盟主是迟早的事。
或许是因为觉得家主盟主之位水到渠成,卫府上下颇有自得,虽不至于低看他人,但也有些自视甚高的意味,快意之余便忽略了几分谦逊。正是这时少了几分对溢美之词的推辞,更是叫外人觉得这些卫家人已经自满自得到毫无顾忌了。
即使是卫郁青,也不能免俗。听着别人夸赞父亲,他也会流露出毫不掩饰的骄傲。
武林中人,谁不想成为让众人铭记的强者呢?更何况是号令群雄的武林盟主!
可豪杰大战突然变惨案后,所有人都将矛头指向了卫朗。
切磋比试之后强夺他人性命,还用最得意的招式虐杀败者,何其残忍无道!
而消息被模糊被限制,无法清晰传到卫家人耳朵里。
压制着心中的不平与愤怒的人们走近卫府试探着,却发现卫朗从不对那些身死者感到愧疚,兴致来了甚至还会大谈特谈永无剑谷的对战细节,可战局结束之后的残虐之事他一句都不提。
这是何等冷酷残忍之人,他若是作了武林盟主,会把江湖搅乱成什么模样?
讨伐之势逐渐成型,卫府被武林人士团团围住那日,卫家三口仍然不知缘由。可既在江湖做事,少不得要面临血雨腥风,卫氏能成为武林世家,早就为不时之需留有准备。
卫朗作为家主,自要想法为族人家仆争取更多的时间从密道逃离。
要让围攻门前的众人觉得他们卫府还未察觉危机,他便不能让妻儿一起离开。只有对卫朗最重要的人也在府上,才不会叫人意识到卫氏的逃遁已经开始了。
卫朗只留了几个擅长遁藏的卫府人充门面,带着妻儿假意出门行那待客之道。
敬书的梦里,父亲走进前院前再三叮嘱不能慌不能怕,越怕越露怯就越会让别人察觉家里人暗中的动作。他卫郁青是他卫府家主的儿子,平日尊享府上众人的爱重,便要担得起这份情守得住这份义。家主之子,危机之时,不可先退。
梦里的卫郁青还是如那时的一样,眸光坚定地点头,对上母亲微露担忧的目光主动宽心,告诉她别担心,自己不害怕。
付奚月温和地微笑着,揉了揉卫郁青的头,牵着他义无反顾地跟随卫朗去前院开门,毫无迟疑。
那时,他们一家三口都是坚决而无惧的人。
如果是需要自己挺身而出的事,绝不逃避后退。
这就是一切的开始。
敬书望着父母与曾经的自己想要阻止,却发现自己连出声的勇气都没有。
曾经的卫郁青想要追随英勇强悍的父亲一起践行正道信义,对父亲的话奉为圭臬,有着奋勇前行的信念。
如今的敬书却是空有心念,即使有心跨出心头的桎梏,却怎么也做不到。
他想要无畏却不能,又有何立场对那个无畏的自己说出“不要去”?
敬书知道门外有很多人,他们一家三口出去后会面对一场极为耗费心力的口舌之争。他想跟着出去看,却发现怎么也迈不出去。
熟悉的卫府前院瞬息弯折成杂乱的色斑和线条,在狂乱飞舞中缠结扭曲成一张人脸,骤然在敬书面前放大!
“你是卫郁青?”那张人脸突然开口,凑近的眼珠里异样的光芒一滑而过,嘴上却是欣喜的声音,“你是卫郁青!”
敬书瞪大了眼睛,这张脸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他想远离,却发现自己不受控制!
四周混乱的线条像是受到了呼唤,层层向下堆叠交织,缝补出了卫郁青遇见那个人时的破庙。
卫郁青警觉地看向那个人,数日的追杀已经让他筋疲力尽。此时父亲去探查,母亲去寻食物,他本躲在破烂供桌之下,却被这人掀开脏朽桌布逮个正着,心里好一阵忐忑。
“别害怕,我是齐勇功,你可以叫我齐叔。我此前受过你爹卫大侠的恩情,听说你们现在遇上了好些麻烦,特来相助报还恩情。”齐勇功浓眉大眼憨厚朴实,样貌看起来约有三十的样子,他说着就将卫郁青从供桌下拉了出来,“蹲着多难受,快出来吧。”
“卫大侠行侠仗义向来坦荡,那些传言我可是一个字都不信!卫大侠才不是那种人!他们尽瞎说冤枉人!”齐勇功贴心地替卫郁青拍拍身上的灰,又替他掸了掸青砖上泥土渣滓,带着他在相对宽敞干净的地方坐下。那话语间尽是愤愤的打抱不平,大有要站在卫朗这边的意思。
见齐勇功和那些一见面就要打要杀的凶神不一样,卫郁青稍稍放心了一点,听见不知道的事情,没忍住就问了起来。
“传言?”
齐勇功坐在卫郁青身旁,眼神古怪地看了卫郁青一眼:“你不知道?卫大侠没跟你说?”看见卫郁青摇头,齐勇功面上还算和煦,眼神却有些发冷,话里全是理解和体谅,“也是,他也不敢告诉你,说了也只会白白让你一个小孩儿担心。”
卫郁青正想问个究竟,肚子就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呵呵,我弟弟肚子饿了也像你这样,咕咕叫个不停。”齐勇功似是想起了自己的弟弟,垂眼间连眼睛里的温度都要热上两分。
他低头在怀里摸了个白馍出来,撕下一大半给卫郁青:“饿了吧。还好我带了白馍。你也吃点。别看这玩意儿没肉,出门揣着可方便了,又好吃又方便——我弟弟也喜欢。”许是兄弟亲厚,他提起自己弟弟时,语调都要欢快些。
瞧见齐勇功啃了一口白馍,卫郁青也握着手里的大半个馍往嘴里喂。一家人颠簸多日,又要应付突如其来的截杀,常常都是饥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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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饱一顿,难有坐下来安宁吃饭的时候。
卫郁青从未想过,就这么安安稳稳坐地上啃白馍都成了一件难得的事情。
“这狼吞虎咽的,可真像我弟弟。”齐勇功忍不住伸手想拍拍卫郁青的脑袋,在快要碰到头发时却忽然顿住,又不动声色地默默收回,“他喜欢吃白馍,他也喜欢卫大侠,特别喜欢他,还念着有朝一日要找卫大侠切磋一番,得到些指点,以后也要成为像他那样厉害的大侠。”
“我也喜欢我爹,我也想成为那样的大侠!”近日同他人对上,多是不由分说的辱骂指责,像这样能说出对卫朗欣赏的人,对卫郁青来说是不可多得的知己。
“可惜卫大侠只有一个,”看着小小少年迸发的炙热,齐勇功只觉得晃眼,“想成为他那样的人可不容易。”
“勤学苦练一刻不停,总能更进一步。”卫郁青坚信。
齐勇功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白馍,微不可查地轻喃:“是么?”
“你说什么?”卫郁青根本没听清。
“要是我弟弟也在这儿就好了。”齐勇功看向卫郁青,透过他的身影目露疼爱。
“他在哪儿呢?”卫郁青有些好奇。
“他在家,我不放心他跟我一块儿出来。”齐勇功说着,眼睛里多了几分想念,“不过,我想他即使呆在家中也会用功。但也不要过于卖力,再把家里的水缸打破就不好了。对了,他以前练功还打坏过家里的浴桶,可把娘给气得心口疼呢……还想偷学我的破风掌,天天偷看我练功……”
卫郁青听着这位齐叔分享家中弟弟的趣事,心里也品味出家里有个兄长的妙处。有个血脉相连的同辈人牵挂自己、记着自己,同吃同住同练功,是兄弟也是友人,是榜样也是对手。
“看到你我就想起了我弟弟——不过你可比他小太多了,卫大侠他们就放心留你一个人在这儿?”齐勇功收回思绪,看向卫郁青似有一些不理解,“都陪了你坐了好一会儿了,怎么也不见他们回来?”他说着侧目往外看去,面色忧虑,“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好不容易放松下来的卫郁青整颗心一下子提了起来,随着齐勇功的微微转动腾地站了起来。他望着门外,忍不住走出了两步,却因记着父母的嘱托,始终没有跨出门槛一步。
齐勇功坐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脸上的焦急慢慢褪去,眼中的冷漠渐渐浮出。
卫郁青没见到人回来,转身便又走了回来。就在他转身之际,齐勇功失去温度的脸霎时又变得和善亲切。
许是有了陪伴,卫郁青的紧张害怕被压下去了不少。而齐勇功常与弟弟相处,对待卫郁青也倍加友善,并不会让人觉得他三十来岁的年纪有什么年长者的气息,反倒像同龄人一样能说出些臭味相投的趣话,令卫郁青完全忽视了他的年龄。
两人正聊得来劲,破庙外传来了一声惊异的轻呼:
“阿青?”
89. 第七章 藏心事(9)
熟悉的声音让卫郁青十分惊喜,他根本坐不住,开心地叫着来人便站起身来:
“爹!”
身边的齐勇功也一并站了起来,望着出现在破妙门口的男子有一刹那的出神,转瞬就如兄弟般伸手攀住了卫郁青的肩膀,亲昵无间地小声说道:“我弟弟那些笑话,你可不能说给你爹听。他会没面子的。”
卫郁青点点头,觉得自己明白这点小别扭——谁不想让敬仰之人看到自己最好的一面呢?他想着,望向门口的男子。
卫朗一眼就看到了破庙里多了一个陌生人,心中早已在猜测这又是哪路的追杀,握着短剑剑鞘的手捏得紧紧的。他看似随意往前走了一步,跨过了门槛,但浑身上下蓄力紧绷,时刻防备着。
父亲的警惕卫郁青未有察觉,他因齐勇功热切的关怀与亲近格外放松。在这些叫人防不胜防的日子里,难得能有卸下心防的机会,他有着前所未有的畅快舒适,热情又主动地和卫朗介绍:“爹,这是齐勇功,说是听说我们遇上麻烦特地前来帮助我们的!”
“齐勇功?”卫朗略有迟疑,似乎并不知道这个名字。
齐勇功仍旧贴着卫郁青攀着肩,笑道:“功成名就功成名就,卫大侠不记得我,应该认识我弟弟齐勇成吧!”
齐勇成?卫朗一边靠近,一边思索,目光看过仍在齐勇功身边的卫郁青心中不安滋生:“他……”
看到卫朗往里走了两步,齐勇功突然架住卫郁青往后退。
只见他伸手在卫郁青鼻前弹甲一响,黑灰粉末从指甲缝中飞散而出!
“阿青闭气!”
卫朗大叫示警!手中短剑当即拔出!
事发突然,卫郁青不及反应,被那粉末呛得直咳,眨眼间吸入不少。
“别乱动!”
齐勇功大吼一声,袖口机括一动,一把黑刃从他袖口弹出,抵上卫郁青的脖子,划出道细口。
丝丝血色如爬行的蜗牛,拖出了细细长长的痕迹。那如同异物爬行的异样感总算让卫郁青醒悟,齐勇功的亲切相谈都是欺骗,他根本就不是来帮忙的!
“为什么?”卫郁青不甘心地问,想要知道答案。
齐勇功根本不理卫郁青,他维持环住卫郁青的姿势,将亲密无比的动作变成了挟持,目光紧紧锁住卫朗:“你敢再动一下,我就让你这宝贝儿子立马断了脖子!”
卫朗将欲爆冲的身子顿时停下,捏着剑柄的手发力颤抖,却再也不肯冒险半分。他想问此人目的,却又担心话不投机使得卫郁青危险。
而齐勇功却是红着眼眶主动问了。
“你不记得齐勇成?”齐勇功见卫朗根本没意识到齐勇成是谁,心绪颇为震动,“五年前,他返乡路上遇劫匪是你救了他,在洞庭府,你不记得了?”
若是相救之情,为何他会这般行事?卫朗不解,却也不敢反问。
他行走江湖锄强扶弱,从未有树碑立传的打算。于他而言,相助他人不过是挥洒豪情、快意人生的乐事,相助之事大大小小千千万万,哪还能事无巨细全都记个分明?洞庭府是去过,但那边的山路劫匪横行,倒霉的又不是只有一个,谁又记得住齐勇成是当中的哪一个?
既然所救之人是他弟弟,他为什么要撒谎?卫郁青僵直身体不敢乱动,脑海中全是疑问。既然真的有恩情,他又为何要兵刃相见?
“那船山帮齐老五,你可还记得?”齐勇功用力地深呼吸,想让自己平稳地说话,但那微颤的声音还是泄露了他心中的不平静。
“船山帮年轻豪杰齐老五,自然认得。”卫朗见他如此问,便也知道了,“齐老五就是齐勇成,是你的弟弟?”
“那你觉得他为人如何?”齐勇功咬牙切齿。
卫郁青在齐勇功手中,卫朗不敢托大,如实答道:“勤学上进、刻苦不辍,不拘小节、为人仗义。他很不错,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既然你觉得他不错!你为什么在永无剑谷杀了他!他哪里还有什么假以时日?!”
齐勇功嘶吼质问涕泪满面,手中控紧卫郁青的关节要害,失控之时令卫郁青疼得惊呼!
卫朗紧张卫郁青,欲将靠近,却被齐勇功喝住!
“你别过来!——你既然要杀他,为什么又要救他?!他记着你的豪情,便要做义士!他敬佩你的武艺,便要下狠功!他想做能站在你面前的武林豪杰,便时时自律自戒,从不放任自流!多年努力终得船山帮帮众认可,得称一声齐老五。就算如此,他也未有一刻轻忽放纵!”
齐勇功的泪滴硕大,一颗一颗砸在卫郁青的头顶脑门,让他阵阵晕眩脑袋生疼。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父亲向来宽厚仁爱,对英豪之士欣赏至极。若是恶人,死不足惜;可若是这般人物,父亲爱惜人才怎么可能下得去手?
可若不是真的,齐勇功大费周章地演戏靠近,费那么多力气又是为什么呢?
卫郁青感觉自己仿佛分裂成了两个人,互相争论互相撕扯。一方面心里坚信着父亲的为人,另一方面又因种种不合理产生怀疑。他想要相信,可又会禁不住怀疑。
纠结混乱的心情让他难以自洽,只觉得自己要碎裂开来,浑身上下都生疼!
“阿青!”
卫朗似乎被惊吓到了,克制不住地惊呼出声!
蜿蜒的血迹,似蘸饱墨的笔,无法容纳更多的墨汁,只能任由它流出,不急不缓,却让人无法忽视。
卫郁青面色痛苦,眼耳鼻口七窍流血,脸上泛起青紫,身体逐渐抽搐发颤,额角渗出汗来。他感觉身体中似有细虫钻出咬进,刺破脾脏穿行全身,颈间那点刺痛都变得微不足道了。眼框被血液占据,看到的一切都蒙上了血雾,如虫潮侵袭全身的疼痛密密麻麻无法忍受,他呜咽而起涕泪横流。
“他去永无剑谷前还对我说,终于能成为你的对手了。可笑!真是可笑!你这样的人怎么配得上他心中的敬重?虹罡剑断手断脚,劈山破海掌碎心……都说切磋本事不伤性命!可你呢,为了求胜不择手段!——怎么样,要看着亲人死在眼前,不好受吧?”
齐勇功呵呵笑着,泪流不止:“我家阿成,大好青年,对你敬仰崇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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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还有更好的路可以走!可你呢,你算什么大侠!卑鄙无耻心狠手辣!让他身死他乡不得安宁!”齐勇功一手拎着血流潺潺的卫郁青,一手抹脸擦泪,一双眼睛饱含恨意狠狠瞪向卫朗:“他不得安宁,我也不会让你得到安宁!”
说着,齐勇功将卫郁青再次架到袖口黑刃前:“你别担心,虽然是穿肠烂肚的毒,但我手里有药,一炷香之内给你儿子喂下去他还能活!——劝你不要轻举妄动,我不是阿成,我没有习武天赋,自然打不过你,但若只是在你面前拼尽全力杀了你儿子,我做得到!”
齐勇功又将袖口的黑刃刺进了卫郁青的皮肤。
卫朗空有兵器和武艺,却无从下手。卫郁青被齐勇功捏在手里,又被下毒,无论是强攻夺人还是寻机试探他都不敢。
此时失控的齐勇功令他不敢赌!
于卫朗而言,临危之际他已经将自己一家三口摆在了最前面,刻意做了吸引火力的靶子,以求不波及亲眷家仆。儿子不过几岁的年纪已成亡命之徒,若非此等无妄之灾,他本也该是豪情不羁的小少年。已让他遭受了苦难,更不想让他更加痛苦——
卫朗清楚,齐勇功不会听人辩解,更不会心慈手软。
“给他解药,你要我做什么?”卫朗开门见山。
“剑破膻中、气海,阻周天循环。”齐勇功道。
卫朗右手转剑自刺,胸口腹上血洞两个。
齐勇功满意,给卫郁青喂下一颗小药丸,又道:“断右手自神门经大陵至太渊。”
卫朗换手持剑,自割手腕,额头的冷汗渐渐凝出。
“再自尺泽、曲泽于少海。”齐勇功说着又给卫郁青喂下一粒小药丸。
卫朗虽面不改色,但目光却死死看着齐勇功和卫郁青。见卫郁青咽下的药丸确实能压制毒性,七窍的血流有所缓和,心中便有了几分计较。只求付奚月回来时能看见他留的暗号,伺机而动。
发觉卫朗动作有所迟缓,齐勇功发红的双眼盯着他,语露阴鸷:“你不动?想让你儿子再加点毒药吗?”
“我动。”卫朗一鼓作气割过手肘内部,一条手臂鲜血淋漓。
见卫朗听话,齐勇功又给卫郁青喂下了一粒药丸。
“右腿连伏兔、阴包、血海、梁丘、膝阳关……”
毒性微有克制,卫郁青混乱的脑子稍有清醒,在眸中稍淡的血色里看见父亲随着齐勇功的话,一剑一剑割伤自己的腿,直至难以站立。
“很好。若是你能有爱护你儿子一般,爱护一点我家阿成。他又何至于不满二十六就丧命?既有约,我不会像你无耻,我会给他解药。所以你最好听话,别有什么歪心思!”
卫郁青听不懂是有什么约定,身体虽然还是瘫软无力地疼着,但他看见齐勇功伸手给自己塞了药,强行让自己咽了下去。身上如细虫钻行的感觉似乎变得缓和了些,就像那些小虫子突然之间变慢了一样。
“你能看清了吧。”噩梦一样的声音出现在卫郁青耳边,“你可要好好看清楚,你爹这窝囊样,算什么大侠!他根本不配!”
90. 第七章 藏心事(10)
“我弟弟可是像你一样,敬重你爹呢!可他得到了什么?断手断脚、心脉尽碎,命丧黄泉啊!善恶有报对不对?若是天不降罚,便由我来……你呀,你要好好看着啊,看着你爹乖乖受惩戒,看着他断手断脚、心脉尽碎啊!只有他老实点,你才可以活命啊!”
卫郁青惊恐地看着听着,只想在这一刻变成瞎子聋子。
他才闭上眼,就听见齐勇功亲昵的语调。
“卫郁青,你怎么可以闭眼呢?你要是不看,我只能让你再吃点毒,叫你爹用剑时多用点力气……你可不能教我为难,教你爹为难啊……”
听懂了,卫郁青听懂了。
他越是想逃避,齐勇功越要他面对。他若不想让父亲受更重的伤,就定要看着他自伤。
卫郁青只能强忍着恐慌与畏惧,发着抖睁开眼睛,死死瞪大眼睛不敢闭眼,任由眼眶蓄满泪花汩汩涌下,将脸上身上衣上的血色冲得深深浅浅。
他最喜爱的父亲,他最向往的父亲,就这样在他面前,拿着手里的剑,一点一点将自己变成个血人。见他吞不下药丸,还哑着声音提醒着“吃下去”。
毒被压制得越多,他越是清醒,越是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越是头疼欲裂几欲昏厥。他不想看,却又不得不看。
因为自己被人所制,他便成了父亲的囚笼与锁链,困住了他的行动,锁住了他的力量!只因为自己的命握在别人手中,便拔掉了父亲的尖牙和利齿!
若不是他没有仔细分辨,若不是他轻易地相信,若不是他不够机灵……他们父子何至落到这步田地?
自责与歉疚压得卫郁青喘不过气,仿佛连呼吸都成了一种罪过。
年纪尚小的卫郁青不知道如何排解这种感受,却已将自己收监于心牢之中,诸多缘由未有联系,只将过错归咎于自己的疏忽大意亲信于人。
当他不得不看之时,他更想看清人心、看清因果,看明白自己为何会落到此时境地——
亲人受危难,自己受折磨。
若是在面对陌生人时再谨慎一点,不要那么轻易相信,是不是就不会这样?
若是眼睛再毒辣一些,观察再仔细一些,是不是就能知道齐勇功真正想做的是什么?
若是自己的武功再好一点,是不是就不会毫无还手之力只能任人宰割?
……
诸多“若是”,彷如深渊伸出的妖手,抓着他拽着他,让他堕入黑暗无法挣脱。黑暗如墨色晕染扩散,渐渐模糊他的视线、停滞他的意识,让他无法再挣扎一下,再往前走一步。
眼中糊成团的血色被黑墨覆盖,让他无法再看清眼前的齐勇功和父亲。
卫郁青知道,自己的眼睛是睁大的,知道身边晃动的是随时拿自己做要挟的齐勇功,知道前方那个颤抖又竭力自抑痛呼的是父亲卫朗……他明明看着一切,却觉得自己像是什么都看不见了一样。
那一刻,心里想逃的自己,成了令自己憎恶的自己!
他连注视着父亲都做不到!
浑浑噩噩中,他难以察觉时间的流逝,甚至在付奚月突然从后面的破墙里冲出来都没能发觉!
付奚月看见了暗号,知道破庙内情况不明,绕后潜伏多时,终于觅得良机,一举突破!
齐勇功情绪不平间又开始发疯,扣住卫郁青的手些微松开,突然就被人用断裂出尖角的木头扎了手掌,大力贯出,硬生生拽拖到地上!
那兵器穿透的一瞬间,血花顿时在卫郁青半侧脸颊和颈间炸开!温热的血腥令卫郁青顿时回神,竟然看见了有如神兵天降的母亲!
付奚月不敢松懈,反手抽出腰间别的匕首,压住还在挣扎嘶吼的齐勇功,挤压出全身力量到匕首上,找准心口位置大力扎下!
齐勇功发觉她的动作,疯狂抽动着手臂,乱踢着双腿。
付奚月早就用千斤坠压住了他的上半身,现下不欲横生枝节,只求速战速决,由不得她再多想了。
付奚月毫不迟疑,手上动作没有半分动摇,全力一击赌上所有!
虽有一滞,但匕首之刃已尽数没入!
刺骨透心!
付奚月怕这人突然乍起,转眼匕首拔出备用,可那胸口的硬物生生卡住了匕首,连带着一块被提了起来,硬生生在衣物遮掩下露出圆形的轮廓。
“竟然还戴了护心镜!”付奚月低声埋怨,却也不敢放开齐勇功。
那开了洞的胸口快速涌出血红,还叫骂着要报仇雪恨的齐勇功渐渐没了声息,骤然急促的呼吸也渐渐消散,整个人缓缓透出一股青白色,像是掉了色的染布,在归于安静的同时失去了鲜活的颜色。
“他……死了吗?”付奚月不太确定地问,目光却瞬也不瞬地盯着齐勇功,一点都不敢挪开。
鲜血淋漓的卫朗努力集中精神,等了数息才答:“死了。”
付奚月总算松了口气,不再维持千斤坠,这才分心去取那被护心镜卡住的匕首。只是再捏上时,原本稳如泰山的手却抖动了起来。
她原本沉稳的面色,终究还是露出了一丝惝恍。
前路未定,原本还觉得一家人齐心协力,总能从无妄的灾祸中逃离。但此时还是明白过来,他们这一路仗着侥幸之机,行事有些掉以轻心。而要想活命,还要更加小心才行!
看着家里两人染满血色,付奚月的心里难过亦惆怅。
只是,支撑三人前行的力量变成了她一个,她不愿露出独木难支的困窘让另外两人担心或内疚。眼中湿润一起,她就快速掩面擦去,不肯露出那么悲戚的神态。
卫郁青记得,母亲拿着匕首抖着手在自己近旁一步远的地方发怔,好一会儿才像是醒了过来,给自己和父亲做了简单的应急包扎,还问了自己一声“手上还有没有力气”。
卫郁青知道自己没有回答,只是愣愣地摇头。
“阿青,你爹的状况不太好,伤处太多,无法行动自如,你要帮我固定住他。一会儿我要带你们两一起走!”
卫郁青咬紧牙关,帮着付奚月用把卫朗扶起,一块儿用拧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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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布条缠稳固定在她背上。
付奚月检查了几次是否稳妥,又将夫妻两人随身携带的兵器固定好,拉过儿子抱在怀里就铆足劲运力,以当下最快的速度前行。
卫郁青窝在她怀里,眼睛望着那越来越远的破庙,只觉那残垣断壁的参差像丑陋的怪兽尖牙,张嘴一口就将自己的心撕下了一块,咀嚼后吞进了不见天日的腹中……
他觉得疼痛无比,却又无所适从。
“我错了……我错了……”
分不清今夕何夕的敬书陷入梦魇,一遍又一遍地深陷心中泥潭,找不到自我救赎的办法。再一次面对父亲为保全儿子的退让和低头,再一次看着母亲为了照顾丈夫和儿子的艰苦和辛劳,他心中始终认为,一切的源头都来自于他的愚蠢和疏忽,一切都是他的错!
“阿青,不是你的错。”父亲的声音从身边传来。
“阿青,别害怕,醒醒,都是梦。”母亲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
敬书猛地睁开眼睛,总算从梦境里挣脱出来,又重又急的喘息着。整个人木讷地望向天花板,眼眶控制不住落出泪花,他听着爹娘的安慰,恍恍惚惚了好久才分清梦境和现实。
梦里,他仿佛能明白父母的想法,知道父亲不敢放手一搏的原因,知道母亲蛰伏潜藏的忍耐。
可事实上呢,那些心境都是他们事后所说。
而他,从来就弄不明白别人心里的想法。
可那又如何呢?
日子要过,时间还长。
他的母亲没有放弃,他的父亲有所恢复,而他身上的余毒也在不断拔出……他心中的畏惧虽然未尽,但也看见了可以期待的未来。
“我没哭。”敬书抬起手臂遮住自己的眼睛,无人问时偏要答,属实此地无银三百两。
“嗯。”敬冬好笑地看着。
“噗,”张月没忍住笑了出来,被敬书挪开手臂瞪了一眼,立马改口,“好好好,没哭没哭。”
原本还被噩梦之色缠绕的敬书,在与家人最亲昵的相依中,仿佛在那一瞬间摆脱了心里的乌云,露出了孩子原本纯粹的颜色。
只见他佯装生气地攥起小拳头,捶了自己亲娘两下,小声喝道:“不许笑。”
他越是气恼,张月笑容越明亮浓烈,一边不那么较真地挡着他没有什么力气的拳头,一边认认真真地取笑:“呵……看来今天饭吃少了,都没什么力气。”
“阿月……”敬冬憋着笑出声想要劝阻张月,却始终没说出什么重话。
敬书和张月没什么气势地过了软趴趴的几招,见自己总被拦下,还是不服气:“我总能变厉害的!”
“小东西,你还差得远呢!”张月却是一点也不放水。
“总会变近的!”敬书坚定不移地回嘴。
敬冬看着儿子,心里也越发温软,亦是坚定又轻声地重复道:“对啊,总会变近的。”
互相支持的三个人,聚在一张不大的旧木床上,笑意轻快,仿佛心中的阴霾刹那褪去,从未存在。
91. 第七章 藏心事(11)
过了几日,待敬书身体稳定后,一家三口提了点米粮,打算去和宋木匠道谢。只是他们少有和宋木匠往来,难以知道他的住处。思及石晓晓的熟悉模样,便觉找她问最合适。
石晓晓巴不得自己能有名正言顺的理由出门,想都没想就主动说自己来带路,不等敬家夫妻与家里长辈说,飞快同家里嚎了一嗓子就往巷子里跑。
小姑娘乐颠颠地走在前面,走了三丈远才发现身后人没跟上,又掉头回来。也是此时她才留意到敬书一家都走得比较慢。
石晓晓一边好奇一边打量,发现最慢的好像是那个敬家叔叔。恍然间想起来,敬家刚搬来时给街坊邻居送点心,那个敬叔叔也走得有些慢。那慢得,好像脚下平整的路面都硌得脚底生疼,走上一步都有些奇妙的小心翼翼。现在虽然利索了几分,似乎也比不过吃了药的敬书。
也不知道这敬叔叔是得了什么病。
就那白汤圆,这会儿看着,似乎比他爹还好上几分。
敬书和张月一路和敬冬说着话,走走停停,时不时还和石晓晓聊两句,倒不像是在刻意迁就敬冬。
石晓晓溜到跟前多看了几眼,却没有将心中的好奇问出口。
等敬书的目光再看过来,石晓晓才像是刚想起来一般,轻声问敬书:“白汤圆,你好些了么?”
听见关心的话,敬书心里暖暖的,正要回答就听见石晓晓下一句担心——
“今天出来吃药了没?”
想说的话在喉头一噎,敬书张张嘴,听着身边母亲的憋笑,没好气地答道:“吃了。”
石晓晓点点头,郑重其事:“那就好。”
敬书看着她那仿佛心里石头落地的表情,心里直想理论。
可,犯癔症、诱发毒症、喝药压制都是事实,说来说去也没什么可争辩的。可偏生这小姑娘一副生怕他有病没吃药的模样,还是叫人憋闷得很。
石晓晓不觉自己戳了敬书的心窝子,看见巷子里哪家好吃的好玩儿的就和敬家几人拉起家常来,顺道还介绍了哪家饼铺哪家酱牛肉是宋木匠的最爱。
张月向来大方,想着总得带上些称心的谢礼,大手一挥就带了六张饼一斤酱牛肉包上。
石晓晓屁颠颠跑去帮忙提了酱牛肉,面上的开心不似作伪,活像那酱牛肉是给她买的。
就那脸快笑烂了的模样,引得敬书连连看了她好几眼。
一行人来到宋木匠那敞开的院门口,石晓晓提着酱牛肉门也不敲,扯着嗓门就喊“宋叔在不”,也不等人出来招呼,抬脚就走了进去。
“在呢!晓晓吗?”
“是呢!”
一应一答简短非常,宋木匠寻思就是那丫头又跑来串门,反正也是熟识,更懒得客气,手上的木活是一刻都没停,专心致志地在院里埋头苦干。
他手中稳稳握着工具,正就着墨线打槽,鼻头一吸就闻见了自己最喜欢的酱牛肉。
“老牛家的酱牛肉!”他倏地抬头打趣,“你这丫头哪儿掏来的?”定睛一看,才察觉石晓晓身后还跟来了一家三口。
“我就说他喜欢吧!”石晓晓对着身后三人笑得得意,转头对宋木匠说,“他们给你买的。”
敬家两口子当即热情地叫了宋木匠,连声道谢。这番客套搞得宋木匠有些不好意思,连忙停了手里的活儿,想要招待一二。
敬家夫妻一见要打搅人家活计,又觉得耽误人家正事儿,连连谢绝,又把儿子推出来道谢,打算速战速决。
敬书知道这于自己而言是救命之恩,认认真真同宋木匠道谢,却迎头对上了宋木匠的关切:“看你那天……现在是好些了?”
因和宋木匠不太熟,敬书听着这话面色一僵,身子控制不住地僵硬起来。
答话答话,这时候不可以乱想!宋叔是救命恩情,他不会那样他不会那样,他的关心是真的……敬书在心中提醒着自己,无法说话的嘴就像不属于自己。
“哎呀,宋叔你放心,我问了,他今天是吃了药才出来的,没事儿!”
石晓晓咋咋呼呼地插嘴,看起来像是有些迫不及待一般,连声道:“我把牛肉给你放灶台了啊!”熟门熟路地钻进了厨房。
等她出来看见宋木匠还在推拒敬家的其他谢礼,转了一下眼珠又帮张月把东西放进了厨房,连番操作下来行云流水,热切到有些奇怪。
不过她年岁不大,大家伙只当她小丫头片子爱瞎凑热闹,也没在意。
宋木匠无奈收下谢礼,嘴上还是得为自己挣个面子:“你们这……大家一条巷子的,互相帮衬,我又不是为了啥好处……这次,嗨,算了!下次要再这么,我老宋可是要生气了啊!”
张月自然也是连声道谢,这确实是救了自家孩子于水火,说着要是以后有用得上他们一家三口的时候也别客气。倒像是真怕宋木匠反悔又把谢礼搬出来,张月客套完就带着人往回走,路上担心敬冬走不快,将人胳膊往肩上一架,一路借力扶着回家。
跟在一路的石晓晓,瞟了敬家叔叔脚底几眼,总觉得那鞋底都没踩实路面,一双脚好像是飘过去的。但又因为那衣摆晃来晃去,看不真切,又好像是眼睛花了一样。
石晓晓陪着敬家三口回屋,到了门前将敬书拦下:“申时我来找你,到时跟我出去一下,不会超过半个时辰的。”
莫名其妙被约了时间,敬书刚要张口细问,就被石晓晓打断:“别忘了啊,到时来叫你。我先回去了。”石晓晓说完就往自家铺子跑去。
张月将敬冬送回房间休息,出来就看见敬书一脸古怪地站在院子里思索,时不时还透过半开的门往对面瞧两眼。
“这是怎么?舍不得晓晓回家?”张月笑道。
敬冬愣愣地看了自家娘亲一眼,呆呆答道:“石晓晓说申时要叫我出去一下,不超过半个时辰。”
“挺好呀,人家念着要找你玩儿了。”张月欣慰,觉着自家这儿子其实挺不容易的,“你看,虽然你长得和他们不太一样,但并不意味着你不能和他们一样玩儿。别担心,你不是同她相处得挺好的吗?总会好起来的。”
张月说得稍显含糊,但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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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明白,这是担心他的心病,怕他总是控制不住把事情往坏处想,既不想他再害怕陌生人的关心和亲近,也不想他过于在意自己这圆滚滚的外貌,过于退怯。
“想去就去吧。出门前告诉我一声,记得早些回来。”张月摸摸儿子的头,知道担心也无用,不能因为担心就只敢将他放在身边,将来的日子、将来的路,终归是要他自己过、自己走的。
“嗯。”敬书点头应下,不知不觉在心里生出了几分期待。
约莫申时一刻,石晓晓摸来敬家门口叫敬书。
敬书同母亲知会一声就跟石晓晓出门。这眼见路径眼熟,他心里犯起了嘀咕,转眼跟着石晓晓就窜去宋木匠家的院子。
“宋叔,吃饭呢!”
石晓晓一进门就对端着饭碗的宋木匠吆喝。
宋木匠一见她就心领神会,笑呵呵道:“我就知道你这小东西肯定眼馋!去吧,厨房里拿碗。”挑眉看见敬书也跟在后面,“你还把这小胖子也带过来啊?一块儿一块儿。”
石晓晓乖乖应声,拖着敬书进厨房一人拿了一套碗筷,就去围着饭桌坐下了。
敬书被安排着,整个人都没醒过神,总觉得有点奇怪,但见另外两人这自然而然的模样,又似乎没有哪里奇怪。直到宋木匠给他俩一人添了一大筷子的酱牛肉,他才醒悟过来——
之前石晓晓那提着酱牛肉的热乎劲儿,原来是在等着吃呢!
一想到这酱牛肉还是自己一家人送来的谢礼,总觉得在恩人家里把才送来不到一天的谢礼吃掉好奇怪,可这酱牛肉是真的香啊!
“宋叔,这酱牛肉要不是我记得你爱吃,你今天还吃不到呢!”石晓晓一边邀功,一边往嘴里塞切好的牛肉片。
“行了行了,知道你心里挂着你宋叔,再吃点再吃点。”宋木匠没好气地又给石晓晓夹了几个菜,“想来玩儿就来玩儿,吃点就吃点,你还怕宋叔吃饭舍不得给你分一口啊?你一个小丫头能吃多少啊。”
石晓晓这些年爱在巷子里跑,没少往宋木匠这里钻,宋木匠早就习惯她时多时少的蹭饭。反正小孩子胃口小,也不是天天来,只要识趣不耽误他做活,他也无所谓。好在这小丫头也有点眼力见,有时候也会讨点小活儿干干,不完全是白吃白喝,倒也叫人看着顺眼。
晚饭还要回家吃,石晓晓蹭了几口菜,尝过味道也就心满意足了。
敬书则是情况不明,偷偷看着宋木匠点脸色,观察着石晓晓的动静,只敢给夹多少吃多少,根本不敢放开了吃。眼见石晓晓放了筷子,叫他去耍宋木匠院子里的木料,他更是惊疑不定地看了宋木匠一眼。
宋木匠瞧他那紧张模样好笑,宽慰道:“去吧去吧,她知道哪些不能动。”之前动了不该动的,可是叫他撵了大半条巷子,又押着干了些苦力呢,能记不住嘛。
敬书这才有些忐忑地跟着石晓晓一块翻那堆边角料。
宋木匠瞧了几眼,心说这小胖子可真放不开。
可他万万没想到,这小胖子放得开后,变成他有些牙酸放不开了……
92. 第七章 藏心事(12)
有些事情只要开了个头,再二再三就不是什么难事。
敬书跟着石晓晓在巷子里行来走去,纵使敏感于他人有意无意的关心,但见的人多了,也能对自己的异状能控制一二。
而石晓晓熟知街坊邻里的脾性,总是热情又熟稔地和人说话搭腔。融洽的氛围里,那让敬书摆脱不了的危机感被逐渐消弭。时间一长,敬书也总算能鼓起勇气,再去看那些人、那些脸,试着接受别人的热切和友善。
也正如此,他可以静心观察的机会也多了起来
——那些总是让他无所适从的面孔,隐隐也能窥探出一丝真实的情绪。似乎陌生人的关心和亲近,没有他曾经面对的那样糟糕。
石晓晓不知敬书的心事变化,只觉这白汤圆扭扭捏捏,带着他去哪家串门蹭两口吃的,他似乎都要自我说服很久,好像去别人家转一圈是什么让他特别为难的事情。可是吧,要是问他去不去,他又会愣愣地说要去。
他这模样让石晓晓觉得有趣,有几分好奇会持续多久。
敬书跟在石晓晓身后,悄悄观察他人;石晓晓走在敬书旁边,悄悄观察他。
会木工活儿的宋木匠,能锻铁造器的朱铁匠,力大无穷的脚夫张……敬书一步一步走近这巷子里人,认识他们、熟悉他们,一点点地了解他们。
宋木匠做事细致,赶细活时不喜欢人打扰,但若是他找不到凿子锤子时,有人及时给他送上,他便会高兴不少,要是大小工具能够摆放得整齐好找,他可就更高兴了;朱铁匠常年与火炉相伴,要是能随手就上一杯凉井水,整个人就舒坦很多,要是再在其中滴上几滴蜜水,那可会叫他更加快意了;脚夫张虽干的是卖力气的活儿,但心思柔软细腻,喜欢路边墙角的小花小草,有时下工还会采上几支花草别耳朵上……
或许眼见会有虚假,但未必会失真实。
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看进心里,那蒙于敬书心头的“晦涩难懂”似乎也开始变得朦胧如雾,渐渐透出模糊之后的光晕来……
恰如一家人的坚信,未来是可以期待的。
或许心头压着的巨石太沉,与他人相处时敬书并没有那么自然舒服,但有石晓晓在前,他试着理解、试着模仿、试着感受……那些让人难以承受、无法喘息的压力,似乎也能逐渐适应,让他觉得自己可以开始呼吸、开始承受——
终是开始抬起目光,不再逃避。
难以辨别情绪的面孔,好似也有了些许可以甄别的痕迹。
第一次,在他人关切的目光下,他不再有强烈想要逃离的紧迫感。意识到变化的那一刻,敬书惊喜到眼睛发亮——
有什么不一样了!!!
“傻了?小子,问你话呢!”宋木匠转出手里的筷子,轻敲了一下眼前的小胖子,“傻盯着我做什么?”
“一会儿吃猪蹄呢!宋叔问你要来点不?”石晓晓适时提醒,抬起手肘捅了捅敬书。
回过神的敬书望向宋木匠的筷子,突然露出一丝轻松的笑容,没有了平时犹犹豫豫、畏畏缩缩的模样。就像是第一次有了勇气,能直白地说出自己的想法,他望进宋木匠的眼睛里,大声说道:
“要!”
这一声于他敬书,已是全新的开始。
难道是特喜欢吃猪蹄?这小胖子的回应过于热情高涨,宋木匠有些奇怪,但仍把自己准备好的猪蹄丢进锅里。
宋木匠知道这两个小家伙要来,准备猪蹄的时候就记了他俩,一顿饭也不会差他们这么一两口。
等热腾腾的猪蹄一上桌,香气扑鼻。
两个孩子眼神发光,咧嘴直笑。
宋木匠给他俩一人分了一大块猪蹄,一块儿吃了起来。
石晓晓吃完就放下筷子,敬书吃光了却捏着筷子迟迟没放。
这小子……宋木匠对上他略显拘谨的目光,心里恍然:这小子,好像是第一次在自己面前显露出“还想再来一个”的想法啊。
“你也帮我收拾了院子里的木渣。别客气,吃吧,多吃点。”
敬书看了宋木匠好几眼,才试探性地伸出筷子。
“哎呀,宋叔没那么小气!”石晓晓抓起筷子,夹起一块就放敬书碗里。
敬书左右看过,心里生出不一样的感觉,安心吃了起来。
不过是多吃了两块猪蹄,但宋木匠和石晓晓都发觉了敬书的变化。
他好像,越来越能吃了?!
看着越来越放得开的敬书,宋木匠的眼睛瞪得一天比一天大!
这小胖子,怎么这么能吃?!
眼见这小胖子一个顶俩,心里也不知道是不是该后悔,宋木匠脸都有些发绿。
“原来你这么能吃啊白汤圆!”石晓晓跟敬书一块从宋木匠家出来,凑他身边直打趣。
“我吃太多了?”敬书闻言有些紧张,一时没能分辨出石晓晓的玩笑话。
看出他当真了,石晓晓连连说道:“别在意啦。你都帮宋叔扫地搬东西多少回了,吃他一顿没什么的!反正也不是天天吃!”
像是从这话里感觉到了什么,敬书忍不住解释:“我、我其实也不是很能吃的,但我,忍不住……”
“这倒是,”石晓晓连连点点头,“宋叔烧菜的手艺好,开个饭馆也是行的。忍不住也没什么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敬书着急,声音不由得大了些。
石晓晓瞧他比之前多了不少精气神,回嘴都有不少力气,不禁好奇:“你的病是不是好了?还吃药不?”
“还不就是因为吃药!”也不知是说中了哪句,敬书气得哼了一句,丢下石晓晓自个儿往家里跑。
石晓晓望着那小胖子的背影,一边惊奇他这突如其来的脾气,一边迷迷糊糊地嘀咕着:“不就问一句嘛,咋还就因为吃药了?……”
敬书气愤地跑回家,就在门口撞上了敬母。
敬母知道这小子最近老跟着石晓晓在巷子里窜,下意识就伸长脖子望对面瞧,问道:“晓晓呢,没和你一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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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让你最近老揉她头……”敬书正在劲头上,当即回嘴,才一说完,心里就有点后悔。
敬书乖顺懂事的模样敬母没少见,这忽然会闹脾气了,反倒叫她直呼稀奇,也不知那石晓晓用了什么办法,竟叫这小子变出几分小孩子真实的任性来。
“我,娘,我不是……”敬书一时间解释不了自己这鬼使神差的气闷,但见母亲并未计较,只好缓和着声音问,“娘,我不是故意的,你没生气吧?”
“怎么了?”敬母也有点好奇,“那小姑娘惹你生气了?”
“没。”敬书低头看见了自己那肉乎乎的手,还是没忍耐住,直来直去问:“我什么时候才能不吃药呢?”
敬母知道他心里有追求有想法,安抚地拍了拍他的头顶:“还有两年呢,若是你身子能稳固下来,或许也只要一年半。不要着急,你已经比才来江城的时候好很多了。凡事稳扎稳打,你才能做你想做的事情啊。”
道理总归是明白的,敬书心知急不得,但他总觉得再这样下去,石晓晓会发现他真的很能吃,会开始嫌弃他真的吃得多。他想解释那不是因为他贪吃,一切都是有原因的。可这又会将问题引到药和毒之上,而这当中种种,又是他们一家人此时此刻不应当告知他人的。
他想说,却又不能说。
“好了,你说说吧,今天怎么回事儿?你生气把晓晓给抛下啦?人家一天到晚就顾着你,带着你玩儿,怎么说也算是巷子里值得相交的伙伴吧?你怎么就自己一个人回来了?把人家给抛下了。这可算不得好……男子汉该做的事情。”
敬母嘴里那“好汉”两个字绕了一圈又收了回去。知道自家儿子就是责任心重又爱自我反省,身患癔症也是因为自我责备钻了死胡同。故此,也没打算真要他当面交待个一二出来。
一被母亲问及缘由,敬书又自觉自己应该是个江湖侠士般的爽快人,不该计较什么“吃得多不多”的话。但话到嘴边又根本说不出来,好像又显得自己斤斤计较了,生怕母亲又笑话自己小气。
敬母没多想,只是让敬书等一下,转身进屋拿了样东西出来,飞快地塞到儿子手里。
“本来我是打算等到后面合适的时候,当个小礼物送给晓晓的。虽然她年纪小,但也照顾你,我心里总是感激的。不过,今天你做事不地道,竟甩开她自己先走了,那就自己去道歉送给她吧。可别叫她生气,以后就不找你玩儿了——这可是你好不容易才有的朋友呢。她若是不找你玩儿,估计小杜鹃回来了也不会找你玩儿,还要把借你玩儿的全给收走呢,你不才耍了几个嘛……总归你年纪大些是哥哥,也不能光让人家尽地主之谊照顾你,你也需得照顾照顾别人啊……”
敬书这些日子的细微变化敬母看在眼里,大约是不想他失去了难得的朋友,更担心他不重视这些小矛盾,敬母一句赶一句说给他听,总希望他能与巷子里的朋友好好相处。
敬书听着母亲的话,小心打开手里的手帕,里面躺着的,是一对红艳漂亮的小珠花。
93. 【番外2】有那么一天
与石晓晓相处的时间越长,敬书对她越发信任。
之前不过是能简单说上几句话的关系,后来因为小杜鹃和小杜鹃送的玩具有了好些来往,随着大大小小的事情越来越熟悉,再加上家门离得近,也有机会约着一起出去。这一来二去亲近不少,杨柳巷子好些地方都留下了他们两人的踪迹。
在敬书的心里,好兄弟可以无话不谈,好伙伴也能畅所欲言。
当他还是卫家小主人的时候,对待朋友便是一颗赤诚之心,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光明坦荡从来不做仗势欺人耀武扬威的事情。
朋友不拘多少,交心为贵。家中长辈对他的教导向来如此。
然而家中遭逢巨变,他曾经的朋友们都不便相见,退避也是为了互相保护。本是有朋友的他,变得好像没了朋友,多少有些难言的寂寞。
而自己受制于人,让父亲受伤,这事就像是一座大山,压得敬书直不起腰来,使得他更显沉闷寡言。
卫府众人撤离,他随父母留守面对来势汹汹的人,他没有在意;一家三口四处逃亡,居无定所三饥两饱,他没有在意;唯有让父亲受伤这一件事,他过意不去。
无论父母如何劝解,他都无法原谅那时毫无戒备的自己,纵使面上不再和父母提起,但心里就是过不去。好像一旦原谅了自己,父亲母亲所承受的一切都会变得微不足道,一家人此后历经的所有都会变得轻飘飘……似乎原谅了自己,他就会逃离自己该承担的责任和后果。
敬书觉得,癔症和毒发带来的痛苦是他应该承受的。
那些疼痛又惧怕的感受,像是提醒又像是警戒,让他时刻不能忘也不敢忘。
窒息感之后,他才能确保自己心里还记得,没有忘记。
就像是不断用刻刀加深,挖出深入心脏的痕迹,痛苦又深刻。
眼睁睁看着自己不受控制,服药之后开始贪图口腹之欲,身体从健壮灵活变得笨重累赘,不再能受得住练功的负荷,就这样日复一日远离自己心中所求。
再也无法成为货真价实的“武林中人”,这大概就是对自己的惩罚吧。
苦闷之余,敬书又觉得这一切理所应当。
外貌被冷嘲热讽,也是应该。
陌生人的真实,又怎会处处都是无中生有的善意呢?那些看似无害的善意,都要人付出代价的吧?
来到杨柳巷子,被那些比他看起来更适合习武的男娃讥笑,他才感觉到世界的真实。
越是恶意环绕,越是不会落入梦魇。
然,己身求正,总想抚平不平事。敬书对有些事情无法视而不见,总想挺身而出,他想站在别人之前,他也那么做了。
“你们不要欺负她!”
小胖子张开手臂,挡在了小杜鹃的面前。
正好站在石晓晓对面。
……
那一次见面,小杜鹃受欺负,石晓晓看起来像个坏人。
敬书不觉得他和石晓晓会成为朋友。
可石晓晓却和小杜鹃成了朋友。两人时不时一块来看院子里养病的自己。
真是个奇怪的人。
……
原来她也不是全然跟着那群坏家伙使坏的人,她也会有想要维护人的时候。
原来她也会在自己发病的时候,想法帮助自己回家。
原来她也会接纳自己,就算嘴上总是“白汤圆白汤圆”地叫,却不像别人嫌弃……不过其他奇奇怪怪的小心思反倒挺多。
如果不是小杜鹃饱含诚心的谢意,给了一堆五花八门的玩具,估计后来他也很难和石晓晓混得更加熟悉。
说来也有意思。小杜鹃把他当恩人,却能直接说出送来解闷的东西还要拿回去的;石晓晓明明跟他不算熟,却为了玩具能屈能伸……而他自己,心里害怕着别人的善意,却又能接受这两人直白的表达和小小的好意。
渐渐地,敬书也将石晓晓视作了自己的朋友。
算不上义气之交,却是此时能淡然相对的朋友。
敬书模模糊糊能感受到,越是和石晓晓接触,越是能看到她展现给自己的、截然不同的世界。
没有那么分明的善恶界限,没有那么多需要管住自己的限制,不是大恶之徒却又总是冒出些歪心思,好像不需要太多的正直无私也能自如坦荡地活着……那些看起来像是毛病的东西,似乎也不能妨碍她做出一些值得称赞的事。
她不像个好人,也不像个坏人。
但,她开始像个朋友。
她开始带着他走进巷子里的摊子作坊,说着巷子的故事,见着各式各样的人;带着他吃百家饭,一起消磨时间,一起分享乐趣。
既为朋友,好些觉得应该烂在肚子里的事情,就再也憋不住了。
敬书会寻着机会同石晓晓说。
也不是期望她能解决什么,只是想要有个人能倾听,好像只要这样说出来,某一刻不能说与父母的感受就不会只有自己一个知晓。
这世上会多一个知道的人。明明只是多了一个人知道,压住自己的东西却像被分担了出去,让自己获得了喘息。
有那么一天,敬书说起了自己的心病。
分寸还是有的,他没有说出家中真实的遭遇,没有透露真实的姓名,变着花样含混说自己好几个月前犯了个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的错误。虽然爹娘自始至终都没有怪罪,但这教训太深刻,时刻都忘不了,他害怕还会犯下同样的错误,心里一直不好受,担心自己是不是不够聪明不够敏锐,什么都看不明白,怎么都做不好。
“错了就改啊,光念着错处有啥用?”石晓晓并不知晓敬书真正在意的症结,想到什么说什么,“已经发生的事改变不了,以后的事总能变吧。反正我爹就叫我凡事往前看,要是想玩面团,就得看着眼前的案板,也没说一定得聪明才能看会……”
没几岁的女娃,说话清清楚楚,但耐不住心思转换飞快,眨眼间又跳到其他事情上了,转头又问敬书想不想去他们家玩面团,他们就偷偷揪两小块捏着玩,铁定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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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被她爹发现的。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敬书几乎没有察觉石晓晓的热情相邀,脑子里只有那句“已经发生的事改变不了,以后的事总能变吧”。
仿若醍醐灌顶,豁然开朗。
压着他无法喘息的,是他心里无法释怀的亏欠。困守旧事的“不变”并非铭刻心底的烙印,事成定局他根本改变不了什么;只有着眼于眼前将有的“未来”,才是他的出路。
应是简单的道理,却怎么也过不了自己这一关;偏是在他人无意的话语中寻得了方向,不再去钻牛角尖。
也是这天之后,敬书找到了和自己相处的方式,在保持警惕的前提下,试着以更加积极的眼光去看待身边的人和事。
已经熟知的那些好意,他开始学着坦然接受,学着控制自己。
努力平复心情,对自己多加暗示,竭力忽略心头那极度的紧迫,不要再落入癔症诱使毒发。
虽然很难,但是敬书想试。
他是不止是敬书,还是卫郁青,是卫朗和付奚月的孩子,不该是那样畏首畏尾寸步难行的样子!
有些事情只要开了个头,再二再三就不是什么难事。
涌潮而起的危机感在往来中被一点一点消磨,他抬眼看人的次数渐多。就算石晓晓有时的提议会让他本能地紧张,想要拒绝,可脑中再三斗争,还咬牙答应了下来。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他好不容易积蓄的勇气不能就这样给浪费了。
一步退,步步退。若是不想重新熬一次,走出去的路就不能再退回来。
敬书想像父母一样,有仗剑天涯的能力,有恪守道义的心性,有快意恩仇的潇洒……若是连走进人群的能力都没有,他又怎么能站在这天地中达成所愿?
石晓晓时不时就会问他出门前吃药了没,仿佛总是在提醒他,他现在还是个病秧子。
可时间还长着呢!
他不会一直都是这副样子!
抬首观察之间,敬书也有所发现。
有些人的好心情不过就是一些小小的顺心事,事不相同,毕竟人不一样。而这世上的人可就更多了,如何又能一概而论呢?
一次祸事就杯弓蛇影,实是不该。
曾经,敬书认为自己的问题在于看不懂别人情绪当中善恶,可越是惧怕越是看不清,就越是不能明白他人目的,越不明白就越是害怕。
不过循环往复,作茧自缚。
如今,正是斩断这无尽束缚之机。
敬书能够感觉到,自己正在一天一天地好起来。
有什么不一样了!!!
突破困境的一大步,他容许自己轻松一些,宽容自己的小小放肆,有了一次大声的理直气壮——
“要!”
要背负着自己的愧疚,要承认自己的不成熟,要冲破自己的心障,要让自己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还要让自己摆脱药物再次接近自己的目标,还要……
还要吃大猪蹄子!
94. 第七章 藏心事(13)
暖黄的阳光下,红艳漂亮的珠花似樱桃粒粒,凑成了一朵又一朵的小花,簇在一块儿鲜活漂亮,由不得人不注意。
石晓晓把摆弄着手里的珠花爱不释手,虽然不明白敬书为什么要道歉,但心里还是极为受用的。
像一串红果子的珠花,可不就是她特别想要的嘛!
她这一回家,拎起珠花就在李春和石眠眠眼睛前晃悠,连连道“好看吧好看吧”,活脱脱就是一副炫耀的得意模样。
这丫头之前闹着要珠花没给她买,这又是从哪儿得来的?李春心里纳闷,知道自家女儿没啥闲钱买珠花,瞄了几眼那两串红果子,好奇问到:“哪儿来的?”
“敬书给的,说是赔礼道歉的,今天不该生气丢下我的。”敬书那突如其来的脾气石晓晓转头就忘,也没添油加醋说他坏话。
李春知道这两小的最近混在一块儿玩儿,心说就那小胖子憋闷又正经的模样,没三句话就能被晓晓带偏,就那小脑袋瓜……还能想出来送珠花的主意?
不过那也不过是普通的珠花罢了,虽不是便宜到一两个铜板就能买到,但也不是什么十分贵重的东西。真论起来,还没石晓晓先前闹着要买的那对贵呢!寻常小玩意儿,也不是不能收。
李春估量了一番,嘴上却有几分好奇:“你还能把那半天打不出一个响屁的小胖子给惹生气?”在她印象里,那个敬书身体不好又是个闷葫芦,问三句答不了一句,就是石晓晓那个叽叽喳喳的,也是两人混熟了后才能说上话的。
熟知小女儿的德行,李春几乎想都没想地问:“你怎么他了?”
石晓晓玩珠花的手一顿,仍然没有想明白:“我就是问他是不是病好了,不用吃药了啊。他好像就不高兴了。”
听起来应该是关心的话,但李春总觉得事情不会是这么一回事。但她毕竟不是亲眼所见,也不好非说是这丫头嘴上惹祸,只单单问她:“那你收人家珠花,是答应不生气了?”
“明明是他生气,又不是我生气。”石晓晓狡黠一笑,“白捡一对珠花,嘿嘿。”
“你啊!”李春没忍住拍了一下这一脸捡便宜的死丫头。
石晓晓得了好处,对那白汤圆又上心了不少,在小杜鹃跟春喜班回来之前,就已经带着白汤圆把巷子里能混饭的地方给转遍了。
小胖子圆滚滚的,明明比那小丫头高出不少,却总是跟在她身后,有时怯生生的,有时又好像有无尽的勇气。看着是有点奇怪的,但他诚挚认真并不叫人讨厌,作免费劳力时,和他吃东西时一样认真,虽然胃口不小,但总比那只吃一点又只干一点活儿的石家丫头强!
巷子里爱串门的小孩儿多都和石晓晓差不多大,大人因着熟知和喜爱分点小吃食算不了什么,能做多少事、能帮多少忙倒不怎么让人在意。问题是自从出了这么个老实肯干的小胖子,免不了又是一番比较——
都是来混饭的,但差别怎么就那么大呢?多吃那点,多干的活可不止那点!
敬书那老实巴交的事迹自然有人说给小孩儿们听,但杨柳巷子的小孩哪有什么“以此为鉴”的自觉,听不了几句就当耳旁风了,甚至有人回嘴说:“我去别人家又没他吃得多,干嘛要和他干一样多的活儿?”转头也没忘嘲笑敬书像个饭桶。
不过有了之前小杜鹃一事的交锋,小孩们也知道那个敬书不是个包子,绝不会任人欺负不还手,招惹之余也还是会掂量一下那小胖子下手的份量。打架不见得谁会赢,但都不会好受。大多逞逞口舌之快,也就过了。
不过这死胖子总跟在石晓晓后头,他虽然嘴笨不会骂人,但那死丫逮住机会了也不是客气的主。
大概是两人“同仇敌忾”久了,敬书面对石晓晓自在很多,有什么话也能当面直说,没有了诸多的忐忑和顾忌。
“刚刚过去的那个婶子是做什么的?”
浓妆艳抹的年轻婶子,捏着红红绿绿的花帕子扭腰而过,时不时与一些相熟的汉子调笑两句,话里话外有着别样的暧昧与春情。一路而过,留下的是混杂模糊的香气,根本说不上怡人,却能叫人注意。
敬书避开他人视线低声发问,似是觉得不好意思。
“祝妈妈?”凑过来的声音吹到了耳朵,石晓晓挠了挠,也学着敬书的模样凑过去说悄悄话,“拉皮条的。”她年岁小,但巷子里鱼龙混杂,一些事也没人刻意回避她,所以她是知道的,“你想去看她院子里的漂亮姐姐?”
敬书捂住微微发痒的耳朵推开她,皱眉道:“才没有。”
“你还没去过她家的院子吧!”石晓晓不觉有他,笑嘻嘻道,“我也没去过,但我知道在哪儿。”
敬书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孩,他读过书学过礼,见过媚态侍人的江湖人,他明白这不是什么好事,当中也会有诸多无奈。但看着石晓晓那无所谓的态度,心里又堵得慌。这是他在杨柳巷子少有的朋友,乐于和他相交,也不嫌弃他胖,更不会为了自己那不知何时会来的毛病时刻担忧害怕。
她希望自己不用吃药能好起来,自己也希望她能更好一些。
只是,该从何说起呢?
敬书不明白,这种期望石晓晓改变的心是从什么时候冒出来的。可当他慢慢意识到石晓晓热心善意之外,也有着不区对错善恶的混沌,他似乎也才知晓:
他以为的对错,于他人而言,未必是需要区分的界线……
好像某一瞬间,他更深切地明白了“子非鱼”的道理,而别人也可以那样地活着,和自己截然不同。
“白汤圆?白汤圆!”石晓晓叫了他几声,见他没反应,又拉了拉他的衣袖,“发什么呆呢?”
“她家在哪里?”敬书愣愣地问。
“真要去?”石晓晓一怔,随即又有些退缩,“可他们都说祝妈妈家的热闹小孩子不能随便看啊!看了妖精打架,会长针眼的!”
敬书瞧她那纠结模样,心里好笑,亏他还以为她真的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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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都钻进去瞧过,也不为难:“那算了吧。”
见他不是执意要去,石晓晓悄悄松了一口气,那祝妈妈一天笑嘻嘻的,谁知道生气骂人的时候会不会变成老妖婆!
冬月里,小杜鹃跟着春喜班回来小事修整,整个人长高了好些,一回来就钻巷子里找敬书要回自己的玩具。大概是觉得全拿回去不好意思,又带了两个外地拿回来的泥娃娃,安慰似地塞进敬书的怀里,走之前还特别义正言辞地跟敬书解释了一句:
“我后面要跟着师父练功了,不能天天出来玩儿了,也不能常来找你,你还东西也不一定能找到我,我就自己拿回去了啊。”
也不知是不是终于跟着班主出了一趟门,整个人好像都开朗了不少,连嘴炮说了一堆,更不和敬书浪费时间,拿了自己那一包袱的玩具就跑,像是生怕敬书反悔冲出来抢似的。
敬书望着自己那空荡荡的手心,心里始终萦绕着小杜鹃高高扬起的语调,不断回荡着那句话,让他没有办法忽视。
——我后面要跟着师父练功了。
……要练功了。
练功。
明明知道此“练功”非彼“练功”,他还是看着自己那看不见骨骼的小胖手哭了起来。
“小书?”张月前脚看见他找出那堆玩具还小杜鹃,后脚就看见他对着空无一物的手心哭了起来,心里一颤——这孩子无论吃药还是发病都死死忍着不哭,怎么还个玩具就哭了?
“这么舍不得吗?一会儿娘给你买……”自家中变故后,儿子少有索求,见他绷不住地开始伤心,张月心疼他,也想他能有小小的满足。
像是心中那一刻的念想无人能知,纵然母亲的重视和宽慰让他心暖,但那终究不是他想要的。敬书心里清楚,就算他能坦诚和母亲说出心中所想,却也是现在的自己坚决不能做的。数月的调养恢复不能功亏一篑,他也不想让父母为了自己再添烦恼。
等石晓晓来要东西玩儿的时候,才知道小杜鹃把玩具都给要了回去。她一脸震惊地看着敬书:“她居然先找了你——那我们玩儿什么啊?”
焉哒哒的敬书趴在桌子上,将那两个泥娃娃推到石晓晓面前,一句话也不想说。
“就两个?”石晓晓拨弄了一下,仍不满足。
“不用还小杜鹃的。”敬书补充了一句。
听见他说话石晓晓才发觉他无精打采,和平时不一样,有些奇怪:“你怎么了?”
几月的相处让敬书少了几分戒备和谨慎,多了几分熟悉和近亲,反正这会儿爹娘都不在院子里,说话也就随意多了,嘴里嘟囔着:“小杜鹃要跟师父练功了,我也想练功……”
“简单!”石晓晓一下得意起来,“我知道在哪儿,我带你去!”
她说着,一把拽起敬书,闯出门就往春喜班去,嘴上还喋喋不休:“春喜班是不好找,但我去过!想练功还不简单啊!……”
来去匆匆,敬书根本没法解释。
95. 第七章 藏心事(14)
小杜鹃没撒谎,等石晓晓拉着敬书到春喜班的时候,她正被自己那新拜的师父按着压腿,疼得吱哇乱叫又不敢乱动。
石晓晓还没来得及嫌弃敬书这家伙跑两步都要大喘气,才到门口就被小杜鹃那两嗓子嚎叫给吓住了。冲在前面的石晓晓突然顿住脚步,身后的敬书刹不住脚,把她给撞了个趔趄。
石晓晓没管敬书,只专注看清门内的众人。瞬间意识到了什么,把着门边往后退了一步,扭头打量敬书。
他,真的能像小杜鹃一样练功吗?
本来还想厚着脸皮蹭一下小杜鹃的师父,让敬书也来试试的。但石晓晓却想起来了,这敬书是个胖乎乎圆滚滚的白汤圆啊!小杜鹃那纤瘦身板都被她师父按得直叫唤,他这模样的去了,还能真的有命在吗?
爽快的石晓晓变得犹犹豫豫,敬书看出她的不对劲:“怎么了?”
“你真想练功啊?”耳边接连不断的哀嚎让石晓晓直牙酸,但还是打算稍微确认一点。
他真正想做的事石晓晓压根儿没闹明白,敬书索性将错就错,痛快说了自己的真实想法:“真的想。”
“可你……”石晓晓望望门里甩抢舞棍、撂腿甩胳膊吊嗓子的戏班子众人,又看看身边这颗肉球一般的白汤圆,心里哀叹一声。仿佛是第一次明明白白地认识到了,这人太胖之后啊,好像确实会有些不太方便——他可能做不到啊!
未曾在石晓晓的脸上读到过什么复杂心绪,敬书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了显然纠结的神情,再留意到她那上下来回扫过的怀疑目光,敬书顿时懂了:
“你嫌我胖!”
这种好像能跳起来打人的语气让石晓晓莫名心虚,嘴里狡辩着“没有没有”,却再也不像之前那样大大方方看着敬书,心里更是没了拽人进门的想法,话里话外也少了几分底气。
“你就是有!”敬书瞪着石晓晓。
“没有!”石晓晓一边强撑一边往外躲。
这还能有不明白的?敬书一下就知道这人心里就是这样想的,追在后面嚷嚷:“你就是!”
原本冲着小杜鹃的师父来的,结果人还没见到这两人就飞快走远,比来时还要快。
院里的小杜鹃不知道两个小伙伴来了,依旧在院子里鬼叫连连。可就算疼到泪花滚落,她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句“不练了”。
那年光景沉入心底,一切都像是未变,一切又像是全新。
小杜鹃在春喜班练功几日才能出来放风几个时辰,自然是不愿意浪费的,一得空就来找石晓晓和敬书。那到了门前,一个吆喝就把人给带走了,而那声音是越来越响、越来越亮!
“你现在这么大嗓门,都是师父教的?”石晓晓好奇,以前也不见小杜鹃的声音能这样响彻天际。
成了春喜班真正的学徒,小杜鹃自觉吃上了手艺饭,心里底子足,没了浮萍般的忧惧,心也有了安定。一身本事也是得过师父的夸赞,小杜鹃十分得意:“不止呢!师父说我底子好,嗓门本来就不错!多学多练还可以更好!”
敬书点点头:“刻苦勤练肯定会更好!”
三人溜溜窜窜去了街上又钻回巷子,半路碰到一行人,像绳上串起的鱼干似的,一串钻进了杨柳巷子里。
那一串人的头尾是两个高壮男人,一人捏了一截绳头,中间是五个孩子,三女两男大小不一,却都是面黄肌瘦衣不附体,个个行动畏缩眸光浑浊。几个孩子脑袋上都插着草标,均是待售的“货物”。前面的男人一拽,那些孩子就被一个个拉着往前,挨着露出了被套绳结的双手,要是走慢了,后面的男人就会甩起手里留长的绳头抽打谩骂!
“这是……?”敬书迟疑,迟迟没有说出自己猜想。
“人伢子,你没见过?”石晓晓却以为他没见过,眼里露出一丝嫌弃,心里觉得还是自己厉害,什么都知道!
小杜鹃听见话头立马凑过来,声音虽小,兴致却高,活像错过这次就没机会炫耀自己也知道不少:
“我知道我知道,这次跟班主师父他们出去,都跟我说了的!人伢子卖人的!那些人有些是家里有大罪被大官老爷卖了的,有些是被偷娃的拐子给偷出来的,有些是被骗走的,有些是大户人家的仆人,有些……”她想到了什么,声音变得细碎而怅然,却还是慢慢说了出来,“有些是被自己爹娘家人给卖了的……”
敬书不是不知道,只是知道是一回事,见到又是另一回事了。
以前的卫家府上,也是有仆人奴婢的,既有前人所留,也有他人所赠,还有慕名投奔和还情报恩的……自然,当中也有一部分是买来的。
卫家是体面人,连带着来卖“货”的人伢子都很体面,说话得体,进退有度,不像是“卖”的“人”,更像是替他人找个活找个工,甚至有的人伢子还能和善地同那些被卖的人和气相处。
只是,看到的,真的就是真实吗?
不同的地方,同样的事情,当中神色态度却不同。
今时今日再看,敬书也觉察出了一些不一样的味道。
人伢子心情好,愿意给点好处,那就是在卫家那般模样吧?人伢子心情不好,不愿意费半点心,便又是此时这样吧?哪有什么和善体贴、替人解忧的好心肠,这人来人去捏在人伢子手里的,都是卖身契!可不是什么能对谈几分条件的契约书!
只是那些被卖人,真的就如此甘愿吗?
起初,敬书是跟着石晓晓两人去看热闹的,渐渐地石晓晓两人没了继续好奇的热情,他却自己走了上去,变成了他走在前面,而石晓晓两人跟在后面。
“他真没见过吗?”小杜鹃一边跟着走一边觉得不可思议,转头就同石晓晓嘀咕起来,“这都没啥好看的了,还跟着看啊?”
“那两个男的都在巷子里转了一路了,问了好几个地方都没卖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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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估计就剩下这几个了,不想砸手里。”石晓晓见过几次,也偷听了些大人的谈话,知道人伢子是到杨柳巷子“销尾货”的,学着那些大人的话判断道,“他们肯定会走通头的!”
“白汤圆是真的想知道谁会花钱买嘛?”小杜鹃还是不懂,这有什么可看的。
石晓晓却一副过来人的模样,一本正经地说:“看过一回就好啦。后面就没有那么在意啦。”
两个小女娃在后面叽叽咕咕,虽然有意压低声音,但也没认真避着敬书,多多少少还是让他听了大概。
敬书忍了又忍,还是没有忍住,突然停下转身,严肃地瞪了石晓晓和小杜鹃两眼。
相熟以来,两个女娃从未见过他这么冷硬的表情,也不晓得是不是戳中他的心思,让他恼怒了——可如今也算同伴,还是会顾及一下他的心情——两个女娃娃默契十足,特别识相地闭了嘴。
一见这两人哑火,敬书心头无名火起。
原本是他见不得这两家伙说风凉话看热闹,打算认真理论两句,却被这状似避而不谈的模样给憋住了话头。好像他认为应该在意的事情,他的伙伴们并不认同,也不愿和他多论几句。
他想说的话,没有机会说出口。
这一口气堵在胸口,敬书无力又失落,心里终究还是有着期盼,盼着他的朋友们能感同身受,能同仇敌忾,能够完完全全理解到他的想法。
明明三人一路的,他却在这时候感觉到了一种孤独。
三人仍旧是品字形往前走,就算石晓晓和小杜鹃的心再大,也在敬书长时间的沉默中发现了不对劲。
几人相处向来能够互相搭上几句的,但这话到敬书那儿,他就不接了。
许是他的模样太过不寻常,两个女娃一路碎嘴说话,也收敛了不少,没再像之前那样大喇喇啥话都往外蹦。
这一路跟随,借着巷子里穿行的人流倒也没将敬书几人显得太过特殊。反正他们时不时还能碰见熟人,简短说上两句,又或者看看新摆的小摊子,瞧瞧有没有什么新鲜玩意儿。
自然,老是分心看新鲜的不会是敬书。
但他有着一些责任上的自持,并不会主动甩开石晓晓两人自己走。只是在瞧见那“一串人”快要在人流里消失踪迹的时候,耐不住焦急会面露烦躁。想要催这个两个事儿精赶紧的,却又因为心里的某种孤独不想跟他们说话。
眼见又要丢失那一串人的踪迹,敬书忍不住拽了最近的石晓晓一把。
还在摆弄石头珠子的石晓晓茫然抬头,看了敬书一眼,正好看见了他视线所及的那一串人消失的尾巴。
像是回应一般,她又抬手拽了敬书袖子一把,招招手让他来听悄悄话。
敬书侧耳一来就听见她说:“我知道他们最后会去哪儿。”
敬书集中精力在左耳上。
“就是你之前问过的地方啊……”
96. 第七章 藏心事(15)
祝妈妈的院子简陋非常,既没有晒粮晒菜的架子簸箕,也没有种菜爬藤的泥巴角落;摆在院子里最多的,是一排排灌满水的水缸和一排排用来晾晒衣物被单的架子。
眼见门口两个汉子拽了五个孩子进来,祝妈妈眉毛都没抬一下,神态自若地走到跟前,颇为审视地绕着几个小孩打了一个圈,嘴里问道:“没什么毛病吧?”
两个汉子见她对女孩更关注,便把三个女孩的绳套解开,回道:“祝妈妈真会说笑,有毛病的还会插草标?可不得早些扔了嘛。”
“呵……”祝妈妈不置可否,伸手捏开一个女孩的下巴看牙口,拍拍打打手臂腿脚,“看起来倒像是没什么毛病。不过,这么小的丫头,我可还得花钱再养段时间呢!”
“这些可都鲜着呢,没人动过。”其中一个汉子当即保证。
“是么,”祝妈妈掐了手里的女孩一下,见她没反应,不由怀疑,“人都傻了吧,我可得验验。”
“验呗。”另一个汉子将祝妈妈正在看的女孩推到她怀里,“绝对没动过。”
祝妈妈根本不客气,连拖带拽地将那女孩拖进了屋里,半晌后出来又拽了一个女孩进屋。第二个女孩被她抓住的时候,瑟缩了一下,却被祝妈妈拽得更紧了。
只听得祝妈妈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嘭地关门后,就听见那屋里传出了状似厮打的声响,但很快一声闷哼过后就没什么动静了。
祝妈妈第二次开门,站在院子里的第三个女孩像是突然从木讷中醒过神来一样,转身就想往院外跑,却被那两个瘟神般的汉子一人一巴掌给扇翻在地。
“呵,都这时候了,还想跑?”其中一人拎起那个女孩扔给了祝妈妈。
当面扑来一个人,祝妈妈差点一个后仰栽倒,却还是将她抱住了。她掀开那女孩半块披散的头发吓了一跳:“哎呀,你们两个莽汉啊,好端端怎么往脸上招呼啊?算了,我先验看下再说。”说着将那被扇蒙的女孩给拖进了门里,关门间一边有着几声“麻烦”的不满,一边传出了衣物撕裂的声音。
没一会儿屋里又是一阵响动,随后就传出了一阵打耳光的声音。
又过了好一阵,才见祝妈妈面露愠色地从屋里出来。她扶了几次快掉的簪子,按压了一下发髻,感觉不会再松散后,从怀里掏了四两银子扔给离得近的汉子。
“才四两?祝妈妈你这不合适吧?”银子一到手,那汉子就掂量出了分量。
“哎,钱老大,有啥不合适的哟?你们是手里的好货都卖完了,才将剩的边角料拿来巷子里瞧的吧。我祝妈妈也就是捡点别人挑剩的,难道还能有得选?也就是我心善帮你们钱家兄弟清货,不忍心让你们白跑一趟——你看看,都剩得啥?一个脑子有毛病,一个性子放不开,最后那个根本没脑子,还皮痒想跑……更别说你们兄弟方才那两巴掌,半边脸青半边脸肿,光是汤药伺候就要不少银子呀!咱亲兄弟还要明算账呢,更何况那两个丫头只是没用过,不是没动过吧?弄成这幅鬼样子,我还得花时间花银子……这四两算算,也有些多了呢……实在不行,那不如退……”
祝妈妈和这钱家人伢子早打过交道,并不觉得自己给的价钱低。就算今日不成,日后也还会有别人带人来,无非是早晚的事儿。钱家兄弟也未必想要留在手里继续喂饭养着,之后这几个还能不能活着卖出去,那还不一定呢。
一见祝妈妈把话都说明白了,钱家兄弟也知道她不好糊弄。多说无益,钱家兄弟掏了身契出来交给祝妈妈:“祝妈妈也知道,我们兄弟二人要拉着那么多丫头小子出门多不容易,遇上几个不听话的总要花时间教导一二,有时心急也难免有照顾不到的地方……一个个吃喝拉撒都要照料,那也是花了不少心思不少银钱的……难得有缘,那就当和祝妈妈送个交情,半卖半送吧……”
祝妈妈接了身契,又和钱家兄弟签了契书,心里却暗骂这两大块头不要脸,明明就值不了几个钱,还非要说是送交情,活像卖个人情似的!
院里几个人交易达成,姑且算是和睦。
院外几个人却差点鸡飞狗跳要闹出事情来。
石晓晓和小杜鹃一起压住敬书,合力捂住他的嘴,就怕这只白汤圆忍不住吼叫着跳出去。
三人摸到祝妈妈院门口,瞧见四下无人就一个挨一个躲在那些烂桌子废木料的垃圾堆里偷看。
祝妈妈这院子,可以说是在巷子里很深的位置了,一般人并不会走到这么偏的地方来。所以门口也没有什么人收拾摆摊,院墙外常常堆着些没什么人要的废料。而祝妈妈的心思只在自家生意上,根本不关心院外的巷子长什么样。
久而久之,不管外面是长青苔、长蘑菇,还是说发烂发臭,祝妈妈可都不会管。自然而然,也就形成了三个小家伙悄摸偷看的天然屏障。
“看热闹就看热闹啊,你别冲过去啊!”石晓晓轻声劝说,心里发慌。这白汤圆三番五次地想跑进去,不知道在发什么癫。
“他们都好凶的,你打不赢的!”小杜鹃瞟了一眼祝妈妈和钱家兄弟,想着那些巴掌和响动,心里直发毛。
只要那些女孩子一被打一被拽,这死汤圆就像个蚂蚱一样随时都想蓄力跳起来!但石晓晓两个可是自小就在巷子里混的,哪能不懂几分审时度势?力气体型这么悬殊,还都是二话不说就要动手的人,冲过去不就是找死吗?
两人本能地警觉,时刻想法拦住敬书。
眼前有不平,心中有愤怒。
敬书只觉得自己那颗仿佛被点燃的心脏,被两个女娃压得死死的,让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纾解。气愤、烦躁,在心中喷涌翻滚,就像烧水茶壶的盖子,只需要一点点松懈,他就能将那盖子顶翻!!!
他想要不管不顾地冲上去,却又一次又一次地被石晓晓两个丫头按住。
两个小女娃说的话,并非没有道理。
道理他都懂,但这世上哪有那么多道理可言?若是遵循道理,那些孩子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成为“商品”?
他想去伸张正义,他想去救人,但他如果真的去了,或许除了被打一顿,并不会有什么作用,反而有可能会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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累两个小女娃。
可那心中熊熊的怒火就像永远不能失去的心跳,时时刻刻跳动在胸腔里,让他做不到视而不见。
灼烧的温度,像是疯狂的火焰,直想要把一切都燃烧毁灭。心底的难受,既是对所见之事的不忿,更是对自己无法出手的无能。
好不容易等到钱家兄弟一行离开走远,等到祝妈妈站在门前啐了一口关门,又等到一切相对平静安全,石晓晓两人才鬼鬼祟祟拉起敬书往回跑,窜进了熟悉的那一截巷子才又说起话来。
“嗯……耽搁太久了。”小杜鹃瞧见了敬书不快的脸色,吞吞吐吐一会儿才说,“我……该回去了。要不,班主和师父得骂我了……”说完就跑,留下石晓晓一人独自面对明显想发火的敬书。
敬书脾气向来算是不错的,但沉下脸窝火的时候,总会叫人觉得有点心惊。平常不生气的人突然生气,总会叫人有些畏惧。
但他吧,又没打人又没骂人,就那么闷不啃声地盯着人,让人不知道他这火山什么时候会爆发。
“你们为什么不让我去?”敬书说话语调还算平稳。
“打又打不过,骂又骂不赢,干嘛要冲过去受气嘛!”石晓晓在白汤圆面前不怎么兜圈子,说话直接。
“你看见那些女孩被那样对待,你不生气吗?”敬书不明白。
“有什么好生气的,又不是欺负我们。”
“你就不怕有一天你落在那些人伢子手里,他们也那样对待你?”
“我爹娘又不会卖我。”
“如果他们把你抓走呢?如果离开江城呢?如果你找不到回来的路呢?”敬书的语调稍有拔高,似乎完全不能接受石晓晓那无所谓的态度,“打又打不过,骂又骂不赢,你真的能逃走吗?”
“……那你也不用冲上去嘛。”骤然被自己说过的话堵回来,石晓晓欲言又止,可又不知道从哪儿说起,只能低低辩解,“干嘛管闲事嘛,大家都不管闲事的。”
“管闲事?大家都不管,就是对的吗?如果今天在那里挨打被欺负的不是别人,是你呢?也不要大家管闲事吗?”敬书不懂,为什么石晓晓和自己的想法大相径庭,难道她就真的甘愿生活在一个无人愿管闲事的世界里吗?
“可,可咱们巷子里,大家都是这样的啊。”好像是对的,又好像哪里不对。但杨柳巷子里向来如此的啊。为什么要去关心毫不相干的事情呢?
如同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敬书只觉自己在鸡同鸭讲,毫无作用。他心中急于寻求的认同就像个笑话,心中戚戚然地失望着,说出的话近乎叹息般的不甘:
“你想这样活着吗?一直都活在这样的巷子里?你不想走去看看新的天地,看看这世间究竟有着怎样的浩然正气、侠风道义吗?”
他希望他的伙伴是明白的,即使她不懂不知道,他也期盼着她有一天能明白。要是她能望向外面的世界,见识到真正的正义,会不会有一点点触动,会不会有一点点理解,他想要帮助他人的心,并不单单是为了管闲事,管些大家都不管的闲事……
97. 第七章 藏心事(16)
犹如“怒其不争”的问话,让还不能读懂含义的石晓晓,微妙地感受到了
——自己,被小看了。
那一刻,石晓晓意识到了,敬书站在某个很高的位置俯看自己。对自己有期望,但已然觉得自己做不到,又好像认为不该对自己抱有期待?
为什么?明明他没有说重话。
石晓晓却觉得自己的心被狠狠撞击到了。
他是觉得自己哪里不好吗?还是觉得杨柳巷子哪里不好吗?
在此之前,没有人说过这样的话,也没有人觉得这些习以为常的有什么问题。
石晓晓无法理解,却又生出几分不服气。
说不清道不明。
等到她总算琢磨明白,她的身边已经没有那个小胖子很多年了。
就算曾经的玩伴变得模糊,可那些话,却还是种进了她的心里。
恰似藏在火折子里的火种,只等揭开的那天……
迎风生火焰!
彼时彼刻并非来时来日,石晓晓不过几岁的娃娃,未有日后的阅历见识。她敏锐察觉到了敬书暗含的态度,但又读不懂意思,更不知道找什么办法来证明自己。
天色稍暗,那失去几分亮色的巷子里,敬书就那样站在路中间望着她,让石晓晓有了些许恍惚。
微冷的风卷起了敬书的发丝和衣角,将他胖嘟嘟的身子拉得更加宽大,就像是一座巨塔,轰然镇在了石晓晓的眼前。
“走吧,先回去吧。”
再眨眨眼,敬书已经在往回走了。
望着敬书的背影,石晓晓第一次有了种他可能再也不会等待自己的荒谬感。像是明明不会发生的事情,却让她有了清晰的预感,莫名叫人心慌起来。
“哎,你等等我呀!”
石晓晓急声唤着,几步追了过去,好歹算是一道回家了。
原本三人约好当晚一起去看扎花灯,但小杜鹃被生气的敬书吓住了,晚上根本没有出来。
石晓晓可没小杜鹃脸皮薄,就算白天被敬书说了一顿,还是念着晚上能一块儿出去玩儿。等来等去也不见这两人来找自己,便偷摸在门缝里看了好几遍,总算逮到了偷溜出门的敬书。
敬书同母亲张月撒谎,说的是自己和小杜鹃石晓晓两人有约,转头出门就打算一个人走。既然约定的时间小杜鹃没有来,他也不打算再和两个女娃去看什么备着过年的花灯了。
他出门就转往巷子深处,一刻也没有停下,不过几步就察觉有人往自己奔来。他回头一看,就被石晓晓抓住了衣袖。
“你怎么一个人先走了?都不来叫我一块儿?”石晓晓急急发问,心里隐隐生忧。
敬书微微呆楞,丝毫没有偷溜被抓现行的慌张,只平静道:“我不去看扎花灯了,你要是想同我娘告状……”
“那你去哪儿?”石晓晓好奇居多,没去追究敬书话里多出来的那点生分。
敬书左右看过,低头在石晓晓耳边悄声道:“祝妈妈那儿。”
“你要去……!”打架?砸门?还是做什么?
石晓晓猜不到,可分明有所察觉。敬书应该是想做什么没能做成的事情。
“你,就别去了。”敬书想了想,还是劝了一句。
“不让我去,我就告诉你爹娘!”石晓晓哪能答应,正巧捡了敬书给的“主意”。
敬书不想惊动身体有恙的父亲,只得道:“那你不能告诉别人,说了秘密天打雷劈!”
“嗯嗯,不说!”
得了石晓晓的保证,敬书才勉强将她带上。
又一次摸到祝妈妈院子附近,两人蹑手蹑脚看了又看,总算找了个墙边堆着烂木头的角落藏起来,齐齐竖着耳朵偷听院子里的动静。
祝妈妈那捏着嗓子说话的腻歪调子隐隐响起,似乎是在和谁交谈,隐约能听见“雏儿”“新鲜”“乖巧”的字眼,末了媚笑着说什么“银子划算”,便有男人像是捡便宜的喜悦低哼响起,之后便是老旧木门开关的声音响起,模模糊糊中传出了布料窸窸窣窣的声音,随着那突然吹灭的一盏烛光,黏腻地掉进黑洞洞的夜里……
黑洞洞的夜里,屋里的声响尤其怪异,莫明觉得那响动越来越近,听得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寒毛倒立。
敬书和石晓晓互相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压抑喉头尖叫的惊恐。
“呲啦……”
像是什么木架撕裂的声音,慢慢就有什么木板木头摇摇欲坠的细碎声音。
一只手突然在两人藏身的垃圾堆里伸出来,一把抓住石晓晓的腿就拽!
敬书眼疾手快一把捂住石晓晓尖叫出声的嘴,抬起一脚就去踩那突然出现的手。
听见那乱木垃圾堆后传出了闷声痛呼,石晓晓立马明白这是人不是鬼!跟着敬书的动作学,抬起能活动的另一只脚,毫不犹豫地踩了下去!
要不是脸上早就被惊吓出了泪花,还真能叫敬书感叹一句“临危不惧”!
那只手被踩第二脚的时候总算明白借错力了,虽然忍着没叫出声来,但也知道自己被人发现了,正要往回缩,却被敬书抓住了手腕!
干瘦见骨的手看不清颜色,却被那突然从云层露出月亮一照,叫敬书看见了被捆绑多时的深痕!
只犹豫了一下,敬书压低嗓子叫石晓晓:“拉住她!”
石晓晓一听这仿佛偷鸡摸狗的声音,毫不犹豫蹲身就拉!
敬书见她一凑近,极为严肃地从近处抹了把脏泥巴糊石晓晓脸上,又在石晓晓发火之前给自己也摸了一把,然后两手齐抓,低声道:“拉她出来!”
看他不是故意捉弄自己,连他自己的脸也没放过,石晓晓心头平衡不少,配合着用力将想要缩进去的人给拽了出来。
那人很瘦也很轻,一手抓上就是一把骨头,用力一拽像是轻飘飘的棉花没有重量。
但从墙角臭沟渠钻出来的一瞬间也真的很臭!
那扑面而来的腐臭让石舒两人齐齐撒手。
同时,原本选着挤两个人的地方突然多了第三个人,两人大力拖拽下也没控制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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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堆烂木头根本立不住,噼里啪啦地倒成一片,整出了巨大的声响!
在这几乎没什么人的偏僻深巷里尤为明显!
“哪个王八蛋不要脸的白看不给钱!”
祝妈妈嘶吼般的叫骂顿时传出,“啪嗒啪嗒”跑来的脚步声也尤其清晰!
石晓晓哪儿还管得了那么多为什么,脑子里一边惊叫一边快速回想巷子里哪个位置可以躲,不过一眨眼就掀了碍事的烂木头扯上敬书拔腿就跑!
敬书记得自己的目的,伸手就拽起起那瘦骨如柴的人,片刻都不敢松。
三个人就像被渔网惊吓的小鱼,一个拉一个地闷头往外窜,不停在巷子里找岔口和躲避的地方,还没等反应过来的祝妈妈招呼抓人,就已经很害怕地到处瞎躲瞎藏,歇一小会儿换一个地方。
一个劲地逃跑……
石晓晓很清楚,他们带走了祝妈妈院子里的人,但绝对不可以把人带回家!
她带着人一路爬墙钻洞出了江城,躲到了城外树林比人高的草堆里才算觉得安全。
一放松,石晓晓才觉得胸口喘得疼,腿也酸胀僵硬了。再看敬书,他一屁股坐在地上,似乎特别难受地抓着自己的领口,弓背蜷成了一颗颤抖地小肉球。而那个被他们连滚带爬拖出来的人,恶臭脏污身形枯槁,唯有一双眼睛望着天空出现的月亮,无声地哭泣着。
那个人的哭泣没有声音,却像是用力抽干了所有的力气,挤出了所剩不多的泪水冲刷脸庞,在那崎岖干瘪的脸上洗出了最干净的两道长痕……
石晓晓看出来了,这是之前祝妈妈买的姑娘,最后那个最想跑的。
三人并未一起呆多久,敬书竭力缓和身体后,从怀里掏了个油纸包出来塞给了那个姑娘,哑着声轻轻道:“你快走吧。”
那个姑娘抱着油纸包一愣,张嘴“喝喝”却发不出声音,随即收进怀里,跪在地上连磕三个响头,便踉踉跄跄地离开了。
看着那近乎消失在夜色中背影,石晓晓似乎第一次感觉到心脏有了不一样的跳动。
那是什么,她说不出来。
看了一眼安静异常的石晓晓,敬书按住自己的心口,努力稳住心神,眸光亮亮地说道:“我们也小心回去吧。”
明明看起来身子难受却心情不错?石晓晓有些迷惑。
但她回去的路上有意挑了些好藏又好走的路,不时看看敬书留意着。
“你看我干嘛?”石晓晓的目光被敬书察觉。
“怕你该吃药了……”石晓晓担忧。
敬书觉得胸口更难受了,却也只是深呼吸一口气,轻声叫了石晓晓:“晓晓……”
突然被他这样温和喊了名字,石晓晓疑惑:“啥?”
“今晚的事不要告诉别人哦。”
“为啥?”
“是我们俩的秘密。”
“为啥是秘密?”是秘密就不能跟姐姐说了。
“因为……说了咱俩都得挨揍!”敬书无奈,“晚点咱们悄悄去把脏衣服洗了……”
98. 第七章 藏心事(17)
两人鬼祟回了家,换了干净衣服又拿着脏衣服聚头,趁着越黑风高摸着皂角在井边洗衣服。
敬母张月可比石晓晓那一家人警觉,敬书一回家就知道了。不过敬书并未说明自己一身狼狈的原因,直接问她要了皂角木盆,言说自己要和石晓晓去洗衣服。
这凉飕飕的天,哪家孩子黑灯瞎火的还专门出去洗衣服?
张月奇怪,并未多问,只是在孩子出门后同丈夫说了声,关好门后跃上房顶跟了过去,悄悄坠在后面守护着。
两孩子合力打井水,一块冲泥巴搓污渍,打着皂角还要比上一比谁做得好。
没一会儿石晓晓就觉得又冷又累了,搓了两件衣服就没了力气,摊坐在旁边歇息。不过几岁的娃,精力再旺盛也经不住这般耗。
眼见石晓晓不想动弹,敬书搓完自己的又挪过去帮她搓。
这主动帮忙的模样让石晓晓瞪大了眼睛,极为不可思议:“白汤圆,你喜欢洗衣服?”
“不喜欢。”敬书模样平静。
“那你干嘛帮我?”
“我带你去的……把你衣服弄脏了……”敬书只觉得自己有责任,没想那么多,可况搓洗衣服也就是个小事。
石晓晓觉得这也算不得什么理由,低声嘀咕:“是我自己要去的嘛。”纵然理解不了,也没觉得敬书帮忙有什么不对,心安理得地接受了,等着敬书收拾后续,反正也没犯病不是。
敬书将两人的衣服拧干装好,让石晓晓自己端回家去晾。
石晓晓心知自己没干多少活儿,乖乖听话,回家就将衣服给晾了。
次日,石晓晓利索干完帮厨的事就转去了后院。
这丫头居然转性了?石家人都觉得天方夜谭,但因忙于铺子上的活计,没空留意这丫头的反常和小心思。
石晓晓在后院溜达没多久,就跑去开小门。
石家的后院开了个小门,正对着曾家的院子。这小门外边,有个常年支摊算命的“张”姓灰须老头。若是巷子里的人有些什么难断的事想算一卦,多少都会出现在这算命摊子上问问。
昨晚的事让石晓晓担心,心里还是有点惴惴不安,担心祝妈妈会找到他们俩。这一拉开门缝就去瞅那算命摊子,一心就想瞧瞧祝妈妈会不会来,会不会问到他们两个身上。
算命老头的摊子让开了石家的门,贴着墙角落座,就着自己那小桌案一边翻册子一边伸出手指比画,一边抽空捋几把自己的灰色胡须故作深沉。任凭桌对面那焦急汉子连问“如何”,这老头一点也不慌张,慢条斯理地劝上两句“稍安勿躁”,继续捋着胡子翻册子,慢悠悠的推算着。
“这张老胡子……怎么还没算到祝妈妈?”石晓晓守在门边瞧了半晌,蹲了四五个人都没有看见祝妈妈出现。她没看到自己想看的人,心里有些焦躁。
不过门口的张老胡子摇头晃脑间就注意到她了。
这张老胡子刚送走一个算卦的,左右一晃眼就瞥见这躲门缝里的小丫头。
“诶,石家丫头啊,过来过来!”张老胡子冲着石晓晓招手,神色温和。
本来想偷偷瞧个热闹的,没料被这老头儿抓个正着。石晓晓想也没想,立马后退关门,将自己藏了起来。无论是谁,今日要是都盯着她看,她便觉得不自在,就好像昨晚的秘密被人发现了一样。
“嗨哟,张老头儿啊……”
捏着娇声匆匆赶来的声音由远及近,转眼就听到一声膝盖磕板凳上的声音。
祝妈妈?!
石晓晓忙拉开门偷看。
“哎哟!”祝妈妈惊叫着揪起小绢帕揉了下自己发疼的膝盖,扭腰侧身坐到摊前的凳子上,抖抖绢帕按住太阳穴揉了几圈,嘴里是一刻都停不下,“真是见鬼了见鬼了!”
张老胡子被那绢帕上的浓烈香风一扇,只觉鼻腔闷得难以呼吸,忍不住缩脖子让后半寸,但面上和善的笑容却死死稳住了:“祝妈妈莫慌啊,出什么事了?让我老张帮你看看?”
祝妈妈刚想说,一眼发现了桌上还翻开的小册子,眼角一抽搐,嘴巴张阖了一下没能说出口。
张老胡子知道她不放心,看破不说破,正大光明地翻看着自己的小册子,不催也不赶。
两个人就这么耗着。
张老胡子翻了几页后,没等对面的祝妈妈出声,旁边就冒出一个挎菜筐的妇人出声询问。
“老张,今日还有得算吗?”
“有啊。”张老胡子关上书,笑着望向似有忧虑的妇人。
“我有事儿想算一卦。”妇人开门见山,抿唇间长长呼出一口浊气,也不知道遇到了什么难事。
张老胡子看了祝妈妈一眼,对妇人道:“今日么,只剩下这一卦了,不过——”他望向祝妈妈,“祝妈妈先来,可要算算吗?”
祝妈妈一愣,眼睛瞧了一眼身旁的妇人,犹豫了片刻,咧嘴挤出笑容道:“哎呀,我急着呢!算算算!”
原本用着掐算推演的张老胡子右手一摸,从桌下摸了一筒卦签出来,手却按在签筒上没有松开:“潜心求问,心诚则灵……”
祝妈妈伸手要捧签筒,却见张老胡子又老神在在地重复了一遍“心诚则灵啊”。
这下祝妈妈算是明白过来了,哼声从腰间摸了一把铜钱拍桌子上。
张老胡子松开签筒,笑眯眯地点起铜钱,嘴上还是一个劲儿地提醒:“须得潜心求问,切记切记啊……”
祝妈妈总算捧起签筒摇了起来,一堆竹质卦签在竹筒里摇摆撞击,终是在层层浪浪的声音里掉了一根签出来。
祝妈妈将签筒往摊桌上一顿,俯身就去捡卦签,手指还没碰到便看清了签上的字,气得咬牙就骂:“什么破烂签子!”顺势抬脚踩上去碾了一阵,甩袖而去!
张老胡子见她这般作态,忍不住低声念道:“求问而不敬天命……以后也不见得还能有什么好事啊……”
石晓晓没听见自己想听的事,又见那祝妈妈竟然因为一支签就这么生气,忍不住也有些好奇。她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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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老胡子绕出摊子去捡签,自己也迈出腿凑了过去。
那张老胡子蹲地上捡起东西,又是吹灰又是擦泥,石晓晓自己也蹲在边上伸着脖子看。
孰料这张老胡子发现了她,顺势双手捧着那写了三个字的签递给她看:“瞧瞧,下下签呢!可不是什么好事……”
石晓晓就听明白了“不是什么好事”,下下签是个什么东西此刻也不是太在意。
也是很久之后,她才知道祝妈妈为了追回那个逃走的姑娘花了不少的心思,不止那一次算卦而已。追问邻里、状告官府,还花了点钱使唤了些乞儿去探查消息,但邻里不知情状、身契文书有假,不过饱餐一次的铜板不足以让乞儿尽心……本就没有花大价钱买来的丫头,她更不愿花更多的钱追回。与其花大心思在跑掉的丫头身上,还不如收拾好现在锁在院子里的丫头,总能将钱再赚回来。
事情是慢慢的就不了了之了。
石晓晓提心吊胆了好久才算缓过劲来。
反观敬书,倒是因这一件自己干成了的“大”事,精神头都好了不少。
于他,可谓是得偿所愿。
虽然过程仓促狼狈,没能展现丝毫侠者风范,但也是自己给自己喂了一颗定心丸。
——不会武又如何,他依旧能够伸张正义锄强扶弱!
隐匿心中不可辨的自怨自艾都淡了不少,就连对着石晓晓和小杜鹃都能重新和睦相处,就好像他从来没有生气一样。
石晓晓和小杜鹃完全摸不着头脑,不知道明明生气的人为什么又不生气了,明明他那天看起来整个人都要着火了。那么严肃那么黑脸,根本不像是会那么算了。
小杜鹃不知道前些天发生的事,只是听说祝妈妈手头买的丫头跑了一个。出来放风也没忘背着敬书和石晓晓咬耳朵,说着敬书的奇怪是不是和这些事有关。
“白汤圆不生气啦?知道别人跑啦就不生气啦?”
石晓晓还记得约定的“秘密”,拿不准地回答:“是……吧?”
“可别人跑了跟他有啥关系呢?”小杜鹃仍旧不太明白。
石晓晓其实也不明白。
但夜色下消失的背影,那闪闪发亮的眼睛,让她总觉得应该是有什么关系的。
否则,为什么总是让她忘不掉,总是让她回想起这小胖子如巨塔般的身影呢?
敬书匆匆和石晓晓两人玩过片刻,便又回了家。
不为别的,只是为了喝药静养。
那一夜接连不停的奔波,持续不断的紧张,还是叫他好不容易稳定的身体出现了垮塌。唯一算好点的事情,就是癔症爆发的次数有所减少。虽说整个人身体有损,但精神很好。
就连敬冬张月都有些惊讶,这孩子虽有毒发,可似乎有了明显的不同,似乎受困于梦魇的次数也变少了!
一切似乎都在曲折中向好的方向发展。
日子翻过一天又一天。
直到,德威镖局率人前来,将欲在江城设立分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