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我是来害你的》
1. 谋划
“一拜天地!”
鼓乐喧天,钟府内欢笑不断,司礼者高喊一声,站在正厅内的祝宛姩乖顺地行跪拜之礼,盖头下一双美眸却满是凌厉。
喜娘的吉祥话与观礼之人的祝福语混杂在一起挤进祝宛姩的耳朵,这些声音在她听来刺耳无比,她握紧牵巾,强忍不适,垂下眼睑看着脚下的半寸天地。
这场婚事,皇帝亲赐,三书六礼,八抬大轿明媒正娶,如此恩典任谁亲历都会喜不自胜,可这风光无限的婚事落到祝宛姩身上,却让她深恶痛绝,作呕不止!
人人都对她恭喜道贺,贺她一个孤女能与皇商喜结连理,羡她日后能享荣华富贵。
祝宛姩不忍嗤笑一声,这长京城中谁不知道她嫁的这位如意郎君是个欺压良善的恶霸?他钟祈宬仗着身家与圣上赏识为非作歹,所犯之过更是罄竹难书。
甚至在新婚前夕,他还曾想对她实施强/暴,污了她的清白,害了她的性命!
祝宛姩眸中寒意更甚,她的手不自觉地握紧,纤纤玉指攥皱了红绸。
她本是家中幼女,父母恩爱,兄长良善,她自小便千娇百宠地长大,只是她三岁那年,家中突生变故,人口凋零,只剩了她和祖母两人。
那是崇明三年,她母亲因病去世,父兄在勤王政变中以身殉国,祖母带着她仓促奔往桓东为全家人收尸,从此祖孙二人就在湄城定了居,直至皇帝下旨赐婚宣召回京,她们才离开了这座她父兄拼命守下的小城。
而三个月前她为疏心绪,曾到长京灯会中游玩,可她时运不济,碰上了色胆包天的钟祈宬,那夜对方喝醉了酒,又见她孤身一人,便意图行不轨之事。
可她出身将门世家,自幼便在祖母的监督下习练祝氏拳法,她拼死反抗,自然没让对方得逞。
钟祈宬见此事不成,便想杀人灭口。他用带着药物的手帕捂住了祝宛姩的口鼻,若不是好心的过路人相救,只怕她如今早已与父母兄长在九泉之下相聚了!
祝宛姩紧握着的掌心已经落下红印,她忍住心中的万般情绪,在喜娘的搀扶下继续行礼拜堂。
片刻后,司礼者高喊着“礼成”,众人起哄喧闹不止,与她共执牵红的人抽走那一段红绸,亲手扶住她,和周围的人一起将她带至洞房,要和她共饮合卺,行交杯之礼。
钟祈宬的动作轻柔,全然不复那日的恶毒,然而这轻柔落在祝宛姩身上,却让她止不住地厌恶反感。
须臾,新人在众人的哄笑中被送入洞房,两人坐在婚床上,全福人与喜娘撒帐过后,给钟祈宬呈上一杆喜秤,洞房内亲友欢声不断,笑催钟祈宬快揭盖头。
钟祈宬喉结滑动,缓慢地挑起祝宛姩的盖头,红绸上扬,露出好一张花容月貌的脸,真是满堂红绸灯彩都不及她的风华,钟祈宬对上那一双含着羞涩的桃花眼,竟是看愣了。
成婚前新人不得见,二人只瞧过对方的画像。钟祈宬哪里知道那画中的秀丽竟不及本人万一?他滞了一瞬,眉目也不自觉地软下来。
祝宛姩强撑着娴雅的伪装,抬眸看见钟祈宬的面容与右眼下面的红痣时,脸上的笑却僵了片刻。
灯会那日夜色正浓,她在危机时见过钟祈宬眼下的这枚红痣,这点红曾经强迫过她、戕害过她,只要见到这枚痣,那种扼住喉咙又逃脱不掉的窒息感便又重新箍住了她!
她恨这点红,恨这枚痣,更恨这个人!
祝宛姩垂下眸,轻颤的眼睫遮住眼中的凌厉,她缓了缓心绪,才接过喜娘递过来的酒杯,在喧闹声中行过交杯。
二人喝了合卺酒,各项礼成,屋内观礼的亲友便催着钟祈宬到前厅去吃酒,祝宛姩脸上扬着笑,却攥紧了喜帕,只盼着对方快些离开。
钟祈宬装出一副体贴的模样,轻声对她说:“夫人在此稍等,有事便叫人去唤我。”
众人的起哄声瞬时又炸起,话里话外无非是笑钟祈宬成了亲就与往常不一样,只分开一会儿还要依依不舍地告别一番。
祝宛姩忍住心中的不适,听得旁人打趣哄笑,脸上的笑意也丝毫不减,温和大方地说:“夫君快些去吧,晚上早些回来便是了。”
钟祈宬不舍美色,被推搡着出门时还恋恋不舍地看了屋内的新妇一眼,祝宛姩笑着与他对视,眼底尽是温婉柔和。
待到屋内的人走了个干净之后,祝宛姩才将眼睑垂下,方才的羞涩柔婉皆在眨眼之间不见了踪迹。
她再看向钟祈宬离去的背影时,眸中唯有杀意显现。
她递给了陪嫁近侍蕙芝一个眼神,对方便了然地行了礼,匆匆地跟在人群后一道出门了。
今日她和钟祈宬大婚,她自然是不能辜负这好时机,她得好好报答对方灯会那日的所作所为——积恶余殃,她要杀了钟祈宬。
涂着蔻丹的指尖划过掌心,她的眼眸随之也闪过一瞬狠戾。
为了今日,为着报复,她费了许多时日与心思,做了许多谋划。
她还记得那一日,当她看见钟祈宬的画像,得知那日意图谋害她性命的人竟是要与她共度一生的夫君时,就不受控地僵住了。
那种恶寒她忘不掉,也不敢忘。
她不甘受辱,不甘看钟祈宬逍遥法外,便铤而走险,做了这个谋划。
为此,她还找了多年未见的旧友五皇子帮她这个忙。
今日新婚,她不愿多与钟祈宬相处,便先请五皇子在喝酒时给钟祈宬下迷药,让其无法与她行周公之礼。
而她要报复对方,也不会轻易地放过了他。
她与钟祈宬是皇帝赐婚,为表恩遇,五皇子宋永桓代圣上到场观礼,还送了两匹玉骢马当作新婚贺礼。
五皇子送礼,那礼成后钟祈宬势必要去谢恩,等到明日钟祈宬清醒后,她便哄着对方骑着玉骢马前去。而她也掐着时辰,给玉骢马下了加了料的粮草,她请五皇子到时多留钟祈宬些时候,等到钟祈宬再骑马回府时,玉骢马变会发性,不再受缰绳所控。
从急行的马上坠落,不死也是重残。
祝宛姩精心地算计到了每一个节点,恶毒也好、阴险也罢,只要能除掉钟祈宬,她甘愿冒险。
哪怕被发现、被拆穿、被问罪也在所不惜。
祝宛姩深吸了一口气,尽管她谋划了这么久,却也不知道有几分胜算,看钟祈宬如今对她的态度,想必他也不记得自己都做了什么荒唐事,也不记得曾见过她这个人。
这样也好,总方便她行事。
时辰匆过,祝宛姩从午后等到夜深,被派出去办事的蕙芝快步走入廊下,悄声进了门,对她禀报道:“小姐,马厩那边都办妥了。”
祝宛姩定了神,可就在她要饮尽杯中的茶水时,蕙芝便又开口,打断了她的动作:“可是……可是前厅那边出岔子了。”
祝宛姩一愣,问:“岔子?”
“五皇子给主君灌了酒,那酒里已经混好了东西,可是主君喝下去后并未见效。”蕙芝犹豫道。
并未见效?
祝宛姩心中一颤,略有狐疑。
这迷药出自太医院,她知道这药用下去半个小时便会让人失去意识,昏睡不止,可钟祈宬喝了带着这药的酒,到底是为何不见效果呢……
祝宛姩将手中的茶盏放下,抬眸谨慎地问道:“那他现下如何?可知这其中有何缘故么?”
“主君现如今只是有些醉,但并未昏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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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蕙芝如实回答,“五皇子身边的侍从说,或许是因为主君今日喝酒太多,才延缓了药效的发作。”
祝宛姩仔细一想,倒是也不外乎有这种可能。
她看了看时辰,只怕钟祈宬是要回来了,若对方仍有意识,一定会强迫着她圆房。
不行,坚决不能如此……
祝宛姩眉头轻蹙,弄皱了额间的牡丹花钿,她连忙吩咐蕙芝道:“你去小厨房弄些吃食,主君今日酒醉,再制一碗醒酒汤来。”
说完,她连忙从婚服里翻出了一个药包,藏在了袖口里。
此事多有变故,为了以防万一,成婚前祝宛姩特地备了一份安魂散,这药的药性更猛,发作时间更快,它本是防不时之需的,哪成想现下真的派上用场了。
蕙芝连忙称是,匆匆退出门去。
祝宛姩冷静下来,默默地想着对策,思绪缠绕在一起,须臾后一道低声的通报,将她的思路打断了。
门外的侍女轻轻扣门,说:“夫人,前厅的宾客已散,主君吃醉了酒,走到廊下便不肯再走了,非得要您过去接他。”
祝宛姩嗤笑一声,听听,听听,这般没有规矩,不成体统,传出去不知要被笑话成什么样子。
见屋内没人应声,侍女试探着又唤一声:“夫人?”
祝宛姩起身,理了理衣衫,推开门带着侍女走了。
夜里红烛高照,廊下的路昏昏暗暗,祝宛姩走着走着便听见了动静,那边喝醉了的钟祈宬满嘴胡言,旁边还有几人在劝慰。
走进一瞧,两人正架着这醉鬼,哄着他往正房里走。
钟祈宬的近侍听见动静,如同看见了救星一般:“夫人,您可算是来了。”
祝宛姩点了点头,她走到钟祈宬面前,轻声说:“夫君,回屋吧。”
钟祈宬醉得厉害,睁开眼努力辨认了一番,哈哈笑道:“夫人来了。”他身上全是酒气,笑着拍身边架他的人,“你瞧,你瞧,我夫人多心疼我。”
被拍的人轻声一笑。
祝宛姩听见动静,便抬眸看向钟祈宬身边的青年,这人衣冠端正,身型与钟祈宬相似,一张面具遮住了他的面容。她看着那面具瞬时一愣,那青年却笑着解释道:“方才席间我与钟兄玩闹,他给我戴上了面具,现下还未来得及摘,让夫人见笑了。”
祝宛姩垂眸,客气道:“无碍。”
“钟兄方才喝得尽兴,非要让我送他回来。”这青年低声道,“现下到了婚房前,我也不好再送,恐坏了规矩。”
众人又往前走了几步,走到昏暗处,那男子才悠然开口,他把钟祈宬的胳膊放到小厮身上,交接安置时,他忽然手腕使力,手刃向钟祈宬的后颈,只是一下,方才还说着醉话的人便慢慢低了声音,没过几瞬便没了动静。
他的动作利落迅速,周遭又暗,众人竟然都没瞧出端倪,只当是钟祈宬是醉得睡着了。而祝宛姩独自走在人群后,将那青年的动作看得清清楚楚。
他这是在做什么?
祝宛姩后退一步,仔细打量着这人,琢磨着他方才说的话,心里的猜测逐渐被印证。
女使小厮都围着钟祈宬,将他送到屋里安置,门外只剩了两人。
那青年转身,在昏黄灯烛中隔着面具看了祝宛姩一眼。
只那一眼,便让祝宛姩觉得意味深长,便让她回到了三月前劫后余生的灯会,便让她顿在原地,不知如何开口。
那青年勾起薄唇一笑,低声道:“明日巳时之前他醒不过来。”
“你可以放心了。”
祝宛姩一愣——他怎么会知道自己内心所想?!
他究竟,为何要冒险帮她?
2. 事成
祝宛姩看见这人的面具时虽就有猜想,但不免怀疑自己,直到她亲眼看这人打晕钟祈宬,又听见对方说的这番话之后才肯定下来——眼前这人就是那日在灯会中救她之人。
那时她中了蒙汗药,被钟祈宬扼住了喉咙,是眼前这人在她命悬一线时杀了出来,将钟祈宬打得节节败退。
两人剑拔弩张,激战许久,钟祈宬虽居下风,却还是不管不顾地刺了眼前这人一刀,他那一刀没刺中要害,倒把这人激怒了,他如同发泄恨意一般又凶又猛地进攻,硬生生地将钟祈宬打跑了。
这人灯会时救了她一回,今日又帮了她一次。
上次她心中警惕,不敢再同生人讲话,道谢也是匆匆,现下她看向面前之人,满眼尽是真切:“多谢。”
青年微微颔首,祝宛姩盯着他的面具,低声开口:“你究竟是何人?”
这问题在她心里盘旋了许久,上次灯会之后,她虽有心打听问询,但是无论如何都寻不到对方的半点消息,现下本人就在她面前,她不免追问。
那人闻言,唇边却溢出了一声轻笑:“夫人不必打听这个,知道我是谁只会给你招惹祸端。我帮你自有我的缘故,夫人不必追问,告辞。”
说罢,他作揖行礼,便转身离去。
屋内的侍人安顿好了钟祈宬,便退了出来,回禀道:“夫人,主君已经躺下了。”
祝宛姩温婉一笑,说:“诸位今日都辛苦了,我让凌梅准备了些东西,各位可去领赏,也算讨个好彩头。”
几个小厮听后连连称谢,满眼感激地给祝宛姩行了礼,便到门口领赏去了。
“一平。”祝宛姩叫住钟祈宬身边的近侍,轻声询问,“方才送主君回来的那位是哪家的公子?你日后备些薄礼送到府上,谢他今日帮忙。”
一平有些为难,仔细想了想才说:“回夫人,那人似乎是主君做生意时结识的人,奴才今日也是第一次见他,不知他是哪家公子。”
人都已经到了跟前,还是不知道他是谁……
这人为何如此神秘?
祝宛姩垂下眼睑,细细地琢磨着,她对着一平点了点头:“既如此,日后道谢也不迟,你先下去吧。”
她屏退了众人,现下屋内只剩了她和钟祈宬,这人于床上双眼紧闭,虽然她一见这面孔便觉得恶心反感,但好歹松了一口气。
总算不用再同他洞房了。
她不愿与钟祈宬靠得过近,便在桌旁坐了一夜,翌日卯时,她便唤人进屋梳妆,去拜谒舅姑宗亲了。
钟氏是皇商,家中人口众多,祝宛姩笑着见过钟氏的亲眷长辈,她心里一直记挂着要提醒钟祈宬去给五皇子谢恩,这般仔细盘算着倒也精神,让她与众人周旋了许久也不显倦色。
礼毕后,祝宛姩回了景雅居,走到院里却听见廊下传来一道不满的声音:“你们怎么没人叫我?这个时候我不在岂不是叫旁人笑话?那几个老头宗亲日后又要数落我。”
他的声音大,语调高,话音落了片刻才听一平在旁答道:“夫人走时唤过您,后来我也叫过您几次,但您都没睡醒。”
“犟什么嘴?”钟祈宬语气烦躁,对着身边的侍人骂。
见钟祈宬又要耍脾气,祝宛姩才开口:“夫君醒了?可用过早膳了?”
说罢她缓步走近,那廊下的人见她先是愣了愣,随后又堆出了笑意,方才他的那些不满跑到九霄云外去了,他软下语气,道:“未曾。”
“那可巧了,早上我出门时,叫兰心炖上了香菇火腿粥,夫君不妨用一些。”祝宛姩声音如水,眼中带笑。
钟祈宬连连应允,快步走到院中迎祝宛姩进门。
身边的丫鬟小厮侍奉两人用餐,钟祈宬喝着粥,关切地问祝宛姩今早感觉如何、去敬茶时可觉得累、宗亲妯娌都可还认得清,祝宛姩笑着一一答过,心里却被钟祈宬的虚伪膈应得不行,满桌膳食她一口吃不下去,默不作声地把碗放下了。
只是祝宛姩面上瞧不出差错,她温和地笑着,提醒道:“夫君,婚宴前夕,五皇子特意送来两匹玉骢马以贺新婚,如今礼成,各项事宜也已经忙完,夫君可别忘了去给五皇子谢恩。”
“这是自然,我正准备去。”钟祈宬说。
二人是圣上亲自赐婚,昨日钟祈宬迎亲时骑的也正是五皇子送来的玉骢马,皇恩庇佑,让这场婚礼办得风光夺目,钟祈宬自然不会在这种时候失了礼数,他匆匆用了饭,便带着几个家丁与玉骢马出门了。
祝宛姩看他离去,索性让人撤了膳食。
今日关键,她只盼着千万别出岔子,玉骢马能摔得钟祈宬一命呜呼最好,若是让他伤筋动骨,昏迷不醒也是上佳。
若是他毫发无损,那就要寻个别的办法了……
祝宛姩坐在案前静静思索着,边想边等消息,可她还未等到钟祈宬的消息,便先等到了钟祈宬的母亲。
祝宛姩瞧见来人后便连忙起身,道:“婆母,您怎的来了?”
钟老夫人慈眉善目,和蔼地拍了拍她的手:“你刚嫁进来,我怕你不习惯,所以特来瞧瞧你。”
祝宛姩笑弯了眼眉,迎老夫人坐下。
钟祈宬为人虽虚伪浪荡、坏事做尽,但他这位母亲却是实打实的德容兼备,在长京城内很有贤名。
钟父早逝,这十余年是钟母独挑大梁,将家里的生意做得如日中天,只是后来她身体不好,这才将家里的生意都交给了钟祈宬打理。
祝宛姩对她这位婆母很是钦佩,此刻钟老夫人大驾光临,她忙不更迭地让兰芝奉茶,婆媳二人在堂内聊了许久,祝宛姩才缓缓试探了对方一番。
要说在这京中最让人趋之若鹜的是什么,那当属一个“权”字。她初回京时受尽贵女千金冷眼,无非是因为她长在穷乡僻壤之地,空有一个镇淮王嫡女的名头;那夜在长京灯会,钟祈宬会盯上她,无非也是看她衣着简单又孤身一人,明摆着是一个无根无蒂的女子,能由他任意摆布。
经此一役,祝宛姩明白,在这长京城中,无权无势无所依靠,便会受尽冷眼,任人欺凌。
长京城不由分说地将人分为贵贱高下,只要进了这里,不论自己想不想、愿不愿,都会被世俗推着归为一等。士农工商,商居末流,可钟家因备受皇恩,在这长京城始终受人高看,若是能有钟家的管家之权傍身,那她日后也不至于再受人欺凌。
此刻她小心询问,终于参透了对方的心思——老夫人也有心将管家之权给她,让她来打理府中上下。
祝宛姩垂眸一笑,钟老夫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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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思,也正是她的意思,对方这话,正正好好地说到了她的心坎上!
她克制着自己内心的情绪,得体大方地同钟老夫人交谈,可这话正说到兴头上,门外就闯进来了一个慌慌忙忙的家丁,都来不及行礼,便哭着趴在地上禀报:“夫人,出事了!主君他从马背上摔下来了!”
主座上的两位夫人闻言,皆是一顿。
祝宛姩的桃花眼一转,上挑的眼角皆是凌厉,她垂下眼睫遮住眼底的笑意,双手忍不住轻轻地合在一起——
成了!
而钟老夫人一愣,摔碎了手里的茶盏。
祝宛姩连忙安抚着老夫人坐好,做出急忙之态,转头问家丁:“你说什么?主君现在如何?他怎得会坠马?”
家丁支支吾吾,不知道如何开口。
“你犹豫什么,快细细说来。”钟老夫人不断顺着自己的胸口,“你要急死我么?!”
“是……”家丁小心翼翼地看了两位夫人一眼,随即低下头,“主君回来的路上突感不适,便带我们去了城边,结果……结果不慎引了城南的一户人家误会。”
“那家住着个屠夫,拿着屠刀便追我们。主君上马就跑,谁知跑到正弘大街上,玉骢马突然发性,主君控制不住,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到现在还……昏迷不醒。”
家丁越说底气越虚,最后直接将头垂在了地上。
老夫人哀嚎一声,眼前一黑便倒在了座椅上,恨铁不成钢地指着门外,浑身发抖:“什么误会?什么误会能叫屠夫拿刀追着他跑?是不是他又犯浑?欺负了人家姑娘?!”
家丁一副不好言说的模样,纠结了许久才道:“是……主君途中说身体燥热难耐,但因现下是成婚第二日,不好去红袖楼,便叫我们去请月春姑娘。”
“我们还没走,城南的那户人家就出来了一个女子,主君见那女子样貌过人,便说……便说……不用去请月春姑娘了。”
“可谁知那是个屠户,那姑娘一见主君上前,便开始叫嚷,随后屋里紧跟着就出来了一个屠夫,拿起屠刀便开始追着主君砍,主君这才上马……”
钟老夫人气得不轻,抖着骂:“这个死性不改的混蛋!我说了多少次,管教了他多少次,他都是这个德行。新妇刚进门,他就敢去寻青楼女子,如今还……不知悔改!不知悔改啊!”
“兰心,快去请郎中。”见钟老夫人状况不对,祝宛姩连忙吩咐,她转头安抚老夫人,“婆母,身体要紧!您千万要保重啊。”
钟老夫人攥着她的手,眼底含泪地看着她,喉头一阵苦涩:“好孩子,好孩子,是我教子无方,我们钟家对不起你啊!”
祝宛姩连忙说了许多安慰的话,侧头又问:“主君现在在哪?”
“正弘大街。”
这人的声音刚落地,门外就又跑起来一个惊慌的家丁,伏在地上说:“夫人!外头来了好些官兵!说……说主君犯了事,让您去衙门一趟。”
屋内乱成一片,钟老夫人闻言,彻底瘫在了雅座上。
祝宛姩扶住婆母,有条不紊地吩咐:“凌梅、凌竹,带老夫人到偏房休息,郎中来了让他直接到偏房诊治。”
说完,她眼眸一转,盯着后来的那个小厮,沉声说:“官兵何在?带路。”
3. 公堂
蕙芝紧跟着祝宛姩出门,她隐隐地觉出不对,趁着人少时小声道:“小姐,咱们原本没安排这些……”
“我知道。”祝宛姩面不改色。
祝宛姩出了府门,跟着几个官宾一路到了府衙,没过多久,堂内就传来一声通报:“传钟祝氏!”
祝宛姩挺直脊梁,端稳手臂,稳步走入堂内。
此刻堂内跪着一名流泪的女子与满面愤恨的壮硕男子,想必是那险些受害的姑娘与他的兄长,旁边是不省人事的钟祈宬与他的近侍。
躺在地上的人双眼紧闭,面色乌青,嘴边溢出了些许血水,身上的锦缎华服也尽是泥污,与这堂内的环境格格不入。
祝宛姩冷笑一声,亲眼见到钟祈宬这幅模样,真是觉得无比痛快。
三月前他酒醉行事,给她留了一生都挥散不去的阴影;三月后她范水模山,将这伤痛统统奉还。
府尹稳坐太师椅,见祝宛姩入内,道:“钟祝氏,堂下有人状告你夫君强抢民女,你可知情?”
祝宛姩答:“民妇来时听过家丁禀报,略知一二。”
“那你便将知道的都说出来。钟祈宬今日都做了什么,去了哪里,通通要说,一处都不要漏。”
“大人,昨日民妇与夫君成亲,因五皇子送了两匹玉骢马做贺礼,用过早膳后夫君便去五皇子处谢恩了,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回来。”祝宛姩如实回答。
府尹勉强点头,又问一旁跪着的女子:“张氏,你将今日之事说一遍于本官听。”
“回大人,民女今日如往常一般去帮兄长干活,可刚出门,就在家前碰上了这人。”一道声音响起,说话的女子眼中含泪,字字委屈,“他身后跟着数名家丁,见我出来便拦住了我,口口声声说要带我去个好地方。”
祝宛姩垂眸看她,听着她的言语,不禁回想起三个月前钟祈宬说过的话——“小娘子,我孤身来此,被好友灌醉了酒,不知如何回家,你能否为我辨个方向,带我走出这灯会?”
“我见势不对,便要回家,他就命家丁捉住了我。”女子继续说。
祝宛姩闭上双眼,想起那日她察觉不妙,转身离去,对方也是同这姑娘所说的一样,便要直接用强。
“我动弹不得,在门口大声叫嚷,哥哥这才意识到不对,立刻冲出来救了我。”
那日祝宛姩被拉住,下意识地就动了拳脚,随后便被钟祈宬用方巾捂住了口鼻,那人将她带到河边,准备先奸后杀。
祝宛姩站在堂内听着女子的冤诉,只觉得对方的话字字泣血,听得她心如刀绞。
府尹勉强点头,又问一旁跪着的女子:“张氏,本官还有一个问题要问你,你如何一口咬定他是钟祈宬?怕不是早有预谋,故意为之。”
张氏语气有些急切,认真说道:“大人,昨日钟、祝两家大婚,钟祈宬接亲时身骑单马,婚队走过正弘大街,大家都瞧见了,我也瞧见了!这我如何作假?如何预谋?这世上有哪个女子会拿自己的清白去栽赃陷害别人?外面街上多少双眼睛都看见了,是钟祈宬落荒而逃,这才从马上摔了下来。”
祝宛姩仔仔细细听着,知道府尹这是不愿给钟祈宬治罪。钟祈宬敢在京城内强抢民女,多次行不轨之事,那必然是他身后有靠山能傍身,光是家中的万贯家财不够,他还有一个位高权重的养父魏侯多次在他行事后替他料理,除清后患。
祝宛姩前不久才知道,原来朝中许多官宦都收过钟祈宬的好处,因他出手阔绰,许多没受过他好处的朝臣也会主动巴结,更有甚者会给钟祈宬房中塞女子。眼前这府尹,摆明了就是同钟祈宬有些渊源,这才迟迟不愿给钟祈宬定罪。
“如今因你兄长拿刀追赶,钟祈宬不慎从马上摔落,到现在都不省人事。”事已至此,府尹却仍有偏私,“钟祈宬虽有此意,但毕竟没有做成,此事不若……”
“大人!”见府尹要将此事化小,祝宛姩立即出声,“夫君有错,民妇愿认!”
这府尹毫无公正之道,张氏受了委屈,他不按律法意图轻轻揭过,这种人如何在京内稳坐府尹之位?如此徇私,岂不都是百姓吃亏?百姓受苦?!
“夫君罪一,意图逼/奸,强抢民女。”
“夫君罪二,闹市疾行,有违律法。”
“夫君罪三,目无法纪,不敬尊上。”
“今日种种皆是夫君的过错,有错便认,有过便罚,张氏不该受此无妄之灾。”祝宛姩的声音坚定无比,“请大人降罪!”
此言一出,满堂即静。
不多时,一个官宾带着郎中入堂,同府尹说:“大人,郎中到了。”
府尹示意郎中去给钟祈宬诊治,郎中细细地查看了一番,禀报道:“大人,这位公子从马上摔落,我看他眼瞳涣散,恐是脑中摔出了淤血,这才昏迷不醒,要想康复苏醒,怕是有些难。”
郎中话音一落,祝宛姩心口狂跳,忍不住握紧了掌心。
“钟氏昏迷不醒,也算因果。”府尹清了清嗓子,“按我大宁律,强抢民女未遂者,笞五十,视案情轻重判以徒刑;长街人众中无故走马者,笞五十。钟氏还在昏迷,所有笞刑拘留皆在钟氏醒后处罚,既如此,本官就判你钟氏赔付张氏白银五十两,罚款百两,以算做钟氏意图强抢民女,长街跑马,不遵律法的惩罚。”
张氏与祝宛姩一同叩首:“谢大人!”
退堂后,祝宛姩亲自扶张氏起身,又关心了许久询问了张氏是否有事,张氏知道这位夫人是个善人,方才在堂上也为她说了话,她十分感激,便如实回答了自己的境况。
祝宛姩安慰了她片刻,才命人送张氏回家。随后又唤了几个家丁来,将地上躺着的钟祈宬卷起抬走。
蕙芝在外面等了许久才等到了祝宛姩出来,她慌忙地去关心小姐情况如何,结果刚迎上去,就碰上了气定神闲、步履轻盈的她家小姐,和后面被三个人成卷抬着的姑爷。
蕙芝讪讪笑了笑,祝宛姩侧头吩咐她:“蕙芝,你回去包白银二百两,一百两送来衙门,另一百两你亲自送至城南的屠户张家。”
“是。”蕙芝连忙应下,随后帮着几个家丁一起将钟祈宬抬上了马车。
路上祝宛姩隔着面帘,将钟祈宬的近侍一平唤道旁边,问:“一平,今日之事可有怪异?”
“回夫人,并无。”一平老实地回答。
此事意外,若真有人怀疑也怀疑不到她身上,试探过一平的口风后,祝宛姩稍稍放心了些。
她装出不解之状,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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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轻蹙,弄皱了额间的花钿,试探着问:“主君为何敢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他胆大妄为,你们在身边为何不规劝着些?”
“夫人,主君向来说一不二,我们这些下人哪能说得动?今日我也劝了,可主君却说一个女子罢了,他总能料理。”一平答。
总能料理?
祝宛姩念着这一句话,不忍嗤笑一声。
看钟祈宬这熟门熟路的架势,恐怕从前没少料理姑娘。
他究竟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
祝宛姩斜眼看向躺在身边的钟祈宬,恨不得将他剥皮抽筋。
祝宛姩忍下心绪,带着一众人回了府,她刚下马车,就瞧见了一个身着华服的男子,她走上前:“五皇子光临,妾身有失远迎。”
她与五皇子,确实是旧相识。
当年为避战乱,崇明帝特意将发妻与幼子送回了桓东宜城老家,可惜时局混乱,他们母子二人在战乱中渺无音信,一直到了崇明八年,皇帝才在湄城将周皇后与五皇子寻回。
周皇后母子常住湄城时,与祝宛姩祖孙二人曾是近邻,两家人互相照拂,她也因此与宋永桓幼年相识。只不过自八岁一别后,他们只在去年祝宛姩被召入京时见过一面。
八年间沧海桑田,周皇后去世,宋永桓被皇帝交由继后抚养;而她因皇帝赐婚,即将嫁做人妇,再见面时,幼年好友早已生疏,对面不识。
若不是她实在无可奈何,也不会找宋永桓帮忙。
“听闻钟兄出事了。”五皇子宋永桓笑着,“钟兄到了我府上,又从我送的马上摔下来,岂不是我的罪过?遂本王特地带了太医来,给钟兄医治。”
“多谢五皇子。”祝宛姩有礼地笑笑,“辛苦太医。”
“一平,将主君抬回屋。”
一平得令,立刻同几个家丁将钟祈宬移至担架上,蕙芝引着太医一道走了。
五皇子看着一行人离去的身影,含笑看向身边的人:“恭喜你啊,得偿所愿。”
“今日他到我府上谢恩,吃了盏茶,他还同我说如今你们二人已经成婚,日后夫妇二人定当同心同德,举案齐眉,也好叫父皇与我放心。”宋永桓笑着同她描述,“现下看来,还真是讽刺。”
“世间因果轮回无常,都是报应,没什么好讽刺的。”祝宛姩微微颔首,笑了,“不过还是得多谢你。”
“不必谢我。”宋永桓走上台阶。
“总是要谢你的,若不是你的授意,张氏报官怎会受理得那么快?”祝宛姩引着五皇子往内院走,“好在张氏没事,不过怎会这样巧,钟祈宬刚想去寻月春就碰上了张氏出门,他们兄妹二人可是你安排的?”
宋永桓看着她意味深长地笑了,并未作答。
此事蹊跷,祝宛姩早就觉出了不对,平民百姓报官总是要费些功夫,此番升堂定然得了旁人相助。而谁又会想得那么周到,能让钟祈宬刚起情欲就碰上一个妙龄女子,又恰好这女子有位兄长能拿刀追逐钟祈宬,逼得他不得不上马。
要真盘算起来,只怕钟祈宬的那句浑身燥热难耐,也是宋永桓的手笔。
“帮人帮到底。”宋永桓低声说,“答应我的事可别忘了。”
祝宛姩正色,收了笑意。
4. 管家
入夜,钟府内烛火通明。
府内的郎中与太医走了一位又一位,末了宋永桓把院判都请来了,可看见床榻上的钟祈宬,老太医还是摇了摇头。
“这位公子是从疾驰的马背上摔下来的,身上有好几处骨头都断了,这倒是还好说,养养便能好。”太医低声同站在一旁的祝宛姩与宋永桓说,“坠落的冲击太大,公子脑中摔出了淤血,能不能醒还是未知数,眼下……唉……老臣尽心医治便是。”
“有劳太医。”祝宛姩装出忧心忡忡之状,“只要能治好夫君,无论如何我们也要一试。”
太医上前为钟祈宬扎针,满屋寂静,过了许久,门外的小厮才来通报一声:“夫人,魏候来了。”
魏侯,魏齐。
钟祈宬那位事事为他善后的养父,当今皇帝多年的挚交好友,如今在朝堂内权势滔天的侯爷。
祝宛姩闻言,轻轻挑了挑眉。
流言蜚语在长京内传得最快,钟氏主君昨日成婚,今日便坠马昏迷不醒之事恐怕已经人尽皆知,魏侯漏夜前来,只怕不止单纯探望这么简单。
祝宛姩侧眸看来报的小厮,低声说:“魏侯如今在何处?速去迎他进来。”
小厮得令,连忙掌灯去迎人。
不多时,一个年过不惑的男子便快步踏进了门,眼前这位侯爷身着玄色长袍,头戴玉冠,来势汹汹,气势威压,仿佛下一刻,这满堂的人与物都会不由自主地听他的差遣。
祝宛姩只瞧了一眼,就在满屋摇曳的烛火中望到了他那双深邃的眼。
那人深沉又犀利地看过来,叫人不寒而栗。
来者不善啊。
祝宛姩捏了捏掌心。
“侯爷安好。”须臾间,魏侯已经踏入了正厅,祝宛姩先行见礼。
三人问候过后,魏齐沉声问:“祈宬如何了?”
“太医看过,说身上多处骨折,脑中也有淤血,一直到现在都没意识。”宋永桓答道,“侯爷不如先去看看。”
魏齐闻言,越过祝宛姩与宋永桓,到床前仔细看太医为钟祈宬医治。在看到钟祈宬面色乌青双眼紧闭,额间与手上扎满了针后,他沉默着站了很久。
那样长的针扎进血肉,怎么会一点反应都没有?
魏齐面色铁青,转身走到祝宛姩与宋永桓面前,沉声问:“那匹马何在?可派人查过了?”
“就在马厩,已经仔细盘查过了,那玉骢马并无异常,喂的粮草与饲养的马夫都与从前一样。”祝宛姩柔声道,“马匹受惊,许是不适新马厩,且受不住夫君急行急停的缘故。”
“玉骢在御马司饲养多年,本性总要温顺些,怎会被轻易刺激。”魏齐面部凝重,“祈宬的马术是我手把手教的,总不至于连停马都不会。”
眼见魏齐便要指出事有蹊跷,祝宛姩先退一步,面色也忧愁起来,低声说:“晚辈无能,不能查出马匹是否有差错。”
“不若请侯爷来查,看看夫君坠马是否另有隐情,若能查出其中缘故我们也能明白些,总不至于叫我和婆母二人不明不白地就做了糊涂蛋。还请侯爷帮忙。”
祝宛姩这话说得可怜,在座的哪一个听了能不心生怜悯?
新妇进门第二日,夫君便坠马昏迷,本就是一桩哀事。祝宛姩又为了钟祈宬忙前忙后了一整日,事事得当妥帖,她强撑了一日,如今还守在钟祈宬的病榻前回话,确实辛苦。
魏齐思量片刻,面色也稍稍缓了下来。
“这事我会查明白。”魏齐的视线转向病榻上的钟祈宬,“宬儿若是有什么情况,记得请人告知我一声。”
“是。”祝宛姩应了。
魏齐停在屋内,又看顾了钟祈宬一会儿,他瞧着钟祈宬的面庞,觉得于心不忍,刚过亥时他便转身离去,带着人去马厩探查了一番。
太医施针结束,起身给五皇子与祝宛姩回话:“老臣已经为公子扎完针,这就去为公子写药方,还请夫人按老臣的药方煎药,万不可差,明日老臣还会来为公子施针。”
“多谢太医。”祝宛姩低声答谢,“太医辛苦,不如今日在府上休息一夜,明日会有马车送太医归家,厢房已经收拾得当,还望您不要嫌弃。”
太医诊治了一夜,本就劳累,见夫人如此安排也没有推辞,他行过礼,便跟着小厮去厢房了。
宋永桓见时辰差不多了,一干人等也安排得当,便也道这就回府。祝宛姩闻言,吩咐了家丁女使好生看顾钟祈宬,转身就带着蕙芝出门送客。
夜色如水,半方天地被烛火照亮,宋永桓走在前侧,说:“魏侯城府深,手腕多,行事作风说句不择手段也不为过。你竟会想到让他去查这件事,真是了不得。”
“以退为进,这样才能彻底打消他的疑虑。”祝宛姩笑着答,“他若去查这件事,不光是马厩,连张氏兄妹,还有亲眼目睹钟祈宬坠马的行人,他都要查个底朝天。”
话音刚落,两个人在心中一齐笃定——哪怕魏齐寻根究底,他也查不出什么。
祝宛姩行事小心,命人给玉骢马喂粮草时特地注意了药量与药性发作的时辰,她敢让魏齐去马厩随意搜查,就有十足十的准备。而宋永桓做事就更隐蔽了,张氏兄妹是他养了多年的眼线,兄妹二人皆是良民,在官府都有户籍黄册,无论魏候怎么查,这两条线都是清清白白,翻不出任何东西。
“他确实会如此。”宋永桓笑了,说笑话一般地接,“他若是知道我和钟祈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只怕连我府中倒掉的茶渣,他都要想办法查个清楚。”
祝宛姩被逗笑了,她送宋永桓到门口,端出得体的微笑,规矩地行了礼:“今日多谢五皇子,殿下好走。”
“那我便不再叨扰了,夫人切莫过于忧虑,钟兄总有一日会醒来的。”宋永桓也说上了客套话,说完他便利落地上了马车,让车夫掉头走了。
眼见着马车越行越远,祝宛姩脸上的笑意也淡了下来,她轻声对身后的蕙芝说:“蕙芝,陪我去趟宁思苑,我去看看婆母。”
今日主君出事,府内人心惶惶,老夫人又在此时身体不适,诸多事宜只靠她来操持。府内的侍人明面上有条不紊、各司其职,实际上却惶恐无比——两位能撑事的主子全倒下了,只剩一个刚进门的新妇,且这新妇自幼长在偏远之地,在长京城内也并不出众,府中诸人如同失去了主心骨一般惴惴不安,祝宛姩在路上碰见了几批侍人,这群人见到她,行过礼后便快走了。
祝宛姩明白,她需得想办法叫人实打实地信服她。
她走到宁思苑门前,正巧碰上了钟老夫人的陪嫁方妈妈,方妈妈见是她来,立刻迎道:“夫人来了,老夫人正要我去寻您呢。”
“五皇子与太医刚走,我记挂着婆母,便来看看。”钟宛姩柔声道,“婆母怎么还没睡?”
“出了这样的事,老夫人睡不着。”方妈妈低声叹息,“夫人进去陪陪老夫人吧,也许她心里能好受些。”
祝宛姩点点头,示意自己了然。屋外的侍人推开房门迎祝宛姩入内,她走到床前行过礼,轻声唤:“婆母。”
顾华韵今日急火攻心,现下面色不佳,正靠在榻上,见祝宛姩来了便伸出手,示意她坐到跟前:“好孩子,你辛苦了。”
“不辛苦,新妇本分应该如此。”祝宛姩回,“婆母身子如何了,可还难受?”
“无碍,老毛病了。”顾华韵摆摆手,“早些年我身子坏了,一着急上火便会受不住。”
祝宛姩点点头,她猜到顾华韵接下来就要问她钟祈宬的境况,可她还没开口,就被顾华韵打断了。
“方才我问过一平了,宬儿如今的情况我清楚,只怕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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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要一直这么睡着了。”顾华韵叹了口气,眉眼间尽是沧桑,“终究是我们对不住你,若不是我教子无方,总不至于叫你刚进门就守了活寡。”
祝宛姩想说些宽慰的话,可顾华韵已经拉着她的手,缓缓说了下去:“宬儿这孩子,自幼不在双亲跟前长大,长成这个性子,我也很惭愧。老爷走得早,他去世后还有偌大的家业要操持,二房三房对家里的生意虎视眈眈,总是想据为己有,于是我便挑起大梁,一边主持家事,一边掌管生意。”
“咱们是发盐起家,走盐总少不得在外奔波劳碌,那时宬儿年纪小身子也弱,我别无他法,只能把他交给老爷的好友,也就是如今的魏侯抚养。”顾华韵娓娓道来,“我本以为魏侯人品尚佳,与老爷的交情又深,一定会好好教养宬儿。”
“可我没想到,他虽教给孩子骑射读书,但却没有对品行严加管教。魏侯的长子魏远,自幼便流连在花柳之地,宬儿跟着他这个兄长耳濡目染,行差踏错,走了歪路,但魏侯溺爱这两个孩子,无论他们犯了什么错,捅了什么篓子,他都会跟在后面把烂摊子收拾干净。”
“久而久之,宬儿就被养成了这么个性子。”顾华韵长叹一口气,“也是怪我,若我当年把他带在身边悉心照料,或是勤回长京,也许他就不会如此。”
“后来宬儿渐渐大了,做事越来越无法无天,次次我都要替他同人家赔礼道歉。”顾华韵想到了躺在病榻上的钟祈宬,像开解自己一般,“或许他这样睡着也不错,这样一直睡着,就不用出去给我添麻烦了。”
祝宛姩抬头,只瞧见了顾华韵勉强的笑容。她忽然很心疼面前这位女子,虽然众人都称她为老夫人,可她实际上方过不惑,多年前丈夫早逝,是她孤身一人撑起了偌大的钟家,将家里的生意做得如日中天。
如此坚韧,祝宛姩心中除了心疼就只剩敬佩。
钟家的事情,祝宛姩多少知道些。祖母早前跟她讲过,钟氏是从钟祈宬祖父这一脉起来的,钟老太爷共有三子,原本在老家做些小生意,二十年前钟祈宬父亲在定州拿下一块盐场,走盐发财,钟父这一脉摇身一变就成了盐商。
后来钟父的生意越做越大,到了前朝末年行军打仗时,连当今的皇帝、当时的宁王都要朝他借钱。钟父与魏齐是发小好友,魏齐同宁王是知己挚交,借着魏齐这条线,钟父又做了几年军火生意,为宁王军队供应器械粮草,宁王登基后,钟氏彻底发了家。
可天不假年,家中正如日中天,钟父便因病早逝,只留下一妻一妾,一儿一女。
钟父的两个弟弟见兄长如此富贵,自然再瞧不上父亲留下的那点生意,借顾华韵孤儿寡母之名,意图侵占钟父遗产,顾华韵不忍丈夫的心血被两个庸材糟蹋,这才独挑大梁,撑起了家中大小事宜。
顾华韵辛苦多年,终于等到了钟祈宬长大,好在钟祈宬在生意场上有点天分,做出了点成绩。只是任凭他再天纵奇才,终究也是虚伪孟浪、骄奢淫逸之人。
祝宛姩不后悔自己做了什么,为今之计,便只有好生孝顺顾华韵,让她平安健康、和乐度日,不再受忧心不安之苦。
“好孩子,我跟你讲这些不是为别的,而是我有一物要托付给你。”顾华韵松开祝宛姩的手,从枕下摸出一个锦盒,“说起来这东西本身就该给你的,我本想着日后引导着你慢慢上手,可如今事发突然,只能现下便交给你了。”
祝宛姩呼吸一滞,她已经猜到顾华韵要给她何物了,她低声道:“婆母……”
“我这身子也撑不住这么大个家了。”顾华韵重新握住祝宛姩的手,将一个冰凉小巧的物件放到她的手心,“以后家中的大小事宜交由你管理,不过你别担心,我会尽力帮你。”
祝宛姩一愣,已经摸出了手心里物件的形状。
这是——管家钥匙!
5. 训话
是夜,钟府侧院内烛火未歇。
一个体态臃肿的婆子走进小院,打开房门,对屋内一大一小两个女子道:“夫人自亥时三刻就进了老夫人的院子,到现在都没出来。”
年纪大点的那女子一挑凤眼,握紧手中的丝帕,对身旁的人说:“我就说她顾华韵心眼多,自己撑不住了,就找个帮手替她来撑。都这个时候了,还半分不想我们母女。”
“娘,嫂子现下大约已经拿到了管家钥匙。”年岁轻的姑娘语气略带不安,“她祝宛姩就是在穷乡僻壤里长大的,琴棋书画样样拿不出手,又哪里会管家做事?若她当家,只怕我们半分都捞不着,而且往后的日子估计也不抵现在好过。”
“是了是了,你哥哥大约是醒不过来了,往后家里的进账定是会越来越少。”梅小娘拉住钟如媛的手腕,“这以后家里的东西咱们娘俩更分不到什么了,哎呀!这可如何是好。”
“老夫人病了,日后京中若有茶会,我还能去么?她们本就因我是庶女不乐意带着我玩。”钟如媛闷闷不乐,“曲家的姑娘从前在宴会上针对过嫂子好几次,我又惹不起曲诗铭,也没跟嫂子说过几句话,嫂子不会记恨我吧?”
“傻丫头,都什么时候了你脑子里想着的还只有玩!”梅小娘焦急地站起来,“娘这里的田产地契,除了给你陪嫁外,还得留几处养老用,那点东西哪够?咱们若再不想法子,这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现在咱们就是抠,也要从你嫂子手里抠出两间商铺来。”
母女俩的话还没说完,外面就又来了一个家丁,叫院内所有侍人都到宁思苑去,老夫人有事要吩咐。
“瞧瞧,这就是要摆在明面上说以后这个家她祝宛姩做主了。”梅小娘给方才通报的婆子使了个眼色,说,“你带着咱们院子的人去一趟,到了那边机灵些。”
何妈妈了然,低头称是,带着院内的女使走了。
屋内就剩了母女两人,梅小娘意味深长地看向女儿,轻声道:“媛儿,你说怎么样才能从你嫂子手里捞到管家钥匙呢。”
钟如媛心中一动,眼神闪了闪,轻轻地笑了起来。
这边母女二人还在细细谋算,那边宁思苑里已经挂了两盏灯笼,在廊前摆了两把花梨木交椅,院子内乌泱泱的站满了女使与家丁。
方妈妈与祝宛姩扶着顾华韵出来,蕙芝跟在后面,两位夫人一道入座,顾华韵手下的婆子见夫人安顿好了,便领着满院子的人一同请安问好。
老夫人在座,底下的人都不敢松懈,个个站得笔直,顾华韵抻了抻身上的斗篷,叫下面的人起来。
“今夜叫你们过来,是有一要事得说。”顾华韵刚喝了药,声音不大,可满院寂静,人人都听得见,“主君昏迷,我身子不佳,以后这院里院外就都交给夫人管理,你们需奉命唯谨,不得违拗,都听明白了?”
“是。”满院女使小厮齐声道。
“任平,取名册来,按职责分工念,念到的人都站出来,让夫人认认。”顾华韵喝了茶,稳声道。
祝宛姩坐在一旁,表面上波澜不惊,实则手心已经出了汗。
从前她与祖母远居湄城,住的房子小,身边只有两个人侍奉,人少事少,祖母没怎么管过。后来回了长京,在姨母家中借住时,她亲眼见姨母将全家几十口人管得井井有条,知道管理家宅是个麻烦活。她从前看过学过,如今真到要自己上手的时候,不免有些激动。
祝宛姩缓了缓劲儿,挺直了腰身。
任平是顾华韵身边的一等女使,办事利落,很快就去了名册来,将人一个个念出来,一职一院的排成一班,给祝宛姩看过。
这钟府人多事多,行事划分得格外详细,顾华韵立下了规矩,府内人人都要做好分内之事,不得对旁人指手画脚,各人做事成效如何,都会经主子信得过的人细细查过,钟府是商贾之家,最忌徇私谋利、不忠不义之人。
祝宛姩对着名册一一看过,任平念几个人出来,祝宛姩便会问几句话,倒也不是刻意为难立威风,她在一班人中随意挑几个人问话,便可知这一班人平时当值情况大概如何,是否勤谨,是否用心,运气好了,还能问出几个可用之才。
比如专管采买果蔬肉菜这一班的,祝宛姩便挑了个女使,问她们常到哪里买菜、每次采买要取多少银子带多少个人,每次需买鲜菜多少斤、猪牛羊肉多少斤、采买一次够吃多久、所带银钱是负是余,负多少余多少,余负如何处置之类的问题。
这女使对答如流,事无巨细,人证物证皆可信,这便是做着肥差仍守规矩的可用之人。
不过也有问到茬的时候,有人对她所问之事含糊其辞,答话时磕磕巴巴,言语皆有漏洞,这便是没有用心当值,不可用之人。但若是问到这种人,祝宛姩会更加愉悦,她乐得把这些人的名字职位记下来,记好了,日后好做其他安排。
这样随意发问定然问不到每个人身上,寻不出每个人的好也挑不出每个人的错,不过祝宛姩只是图个出其不意,府中诸人如何,她日后会慢慢知晓。
这样问了一圈,底下的人便明白了夫人是个有主意的人,知道以后不好在她眼下有小动作。
祝宛姩问完,笑了笑,亮声说道:“今日我与诸位见了面,便也算认识了,日后咱们好齐心协力,把这府中上下打理好。方才任平按职责与院落念的名字,我便把各个管事的都记下来了,若是哪处做得好了,咱们也好赏,若是哪处出问题了,咱们也好找出谁犯的错。”
“近日府中事多,诸位都辛苦了,一会儿你们可以找蕙芝一人领一贯钱,人人都有份。”祝宛姩微笑着继续说,“咱们府里一贯是赏罚分明,以后我管家也是如此,绝不薄待苛待了你们去,还请诸位要各司其职,恪守本分,别有哪个人错了主意,做了违良心的事。这种人一经我发现,定会找个人牙子发卖,绝不再用。你们可清楚了?”
“清楚了。”众人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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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华韵在一旁听了许久,见祝宛姩说完话,满意地点了点头。
祝宛姩察觉到顾华韵的目光,莫名觉得有些生涩,她笑着问:“婆母,天色已晚,可要回去休息?”
顾华韵道:“我正巧累了,这便回吧。”
闻言,祝宛姩便站起来,同方妈妈一同搀扶她。祝宛姩小心地扶着顾华韵进了屋,刚要伺候她脱衣卸妆,就被拦住了。
“外头事忙,你先回吧。”顾华韵握住祝宛姩的手,方才在外头坐了许久,两人的手都有些凉,她盯着祝宛姩眼睛,忽然间意味深长地说,“以后这管家的重担,便要交给你了。”
只这一句话,便是传承,祝宛姩明白这一句话意味着什么,需要她承担起什么。
“是。”她回握住顾华韵的手心,“儿媳定当竭尽全力。”
“好孩子,去吧。”顾华韵说。
顾华韵要休息,祝宛姩便带着外头满院人回了景雅居,把钱发到了每个人手上才算结束。
今日事多,祝宛姩回屋时略感疲惫,一平见她回来,行过礼便自觉带着小厮们退了出去,屋内只剩下了几个女使,以及坐在床边的祝宛姩与躺在床上的钟祈宬。
钟祈宬这张脸,她曾在深夜惊险时见过,也曾在画卷丹青上瞧过,可从未像现在这样,就着灯火仔仔细细地观赏过。
现下祝宛姩垂眸看着浑身是针的钟祈宬,眉眼间已经染上了笑意,她盯着钟祈宬苍白的面色与脸上的那枚红痣,忍不住笑了。
当日钟祈宬在灯会上意图对她行不轨之事时有想过今日么?
这些年来钟祈宬一次又一次仗着权势金钱欺压他人的时候,会想到现在的处境么?
钟祈宬,被张屠户追时你有多恐慌?从马上栽下来有多痛?让你就这样再也醒不过来是不是太便宜你了?
这些问题一次又一次地在祝宛姩脑海中盘旋,她一个接一个细想,只要想到当时的场景,她就忍不住地发抖,愤恨逐渐转成了笑意,她在漫长的注视中终于缓过神来——
痛快,果真痛快!
这是她三个月来,第一次尝到如释重负的滋味。
她与昨日处于同一间屋子,同样看着双眼紧闭的钟祈宬,可现下的心境与处境却和前夜截然不同。
钟祈宬从前视女子如玩物、如草芥,在他眼里,她们是旁人讨好他的工具,是他可以随时玩弄并随意处理的物件,是他发泄情欲的一个载体,可是现如今,就是被他轻视过、作弄过、调戏过的女子,让他再也睁不开双眼。
不仅如此,她还掌管了他曾经依仗的万贯家财,以后这钟府上上下下都要听她调配。
这够么?
祝宛姩轻轻眨了眨眼,堪称温柔地笑了——远远不够啊。
她眉眼弯弯地看向钟祈宬。
祝宛姩敛了笑意,利落起身,对着外面的女使道:“兰钗苑可收拾好了?”
“——搬屋。”
6. 踪迹
翌日,祝宛姩早早就起来梳妆打扮,钟祈宬坠马之事在长京内传了个遍,今日必定有许多人上门探望。
她昨夜难得地睡了个好觉,起来梳妆时精神也足,现下她面色红润,心情愉悦,连用早膳都多喝了一碗粥。
说来也可笑,新婚第二日意图强抢民女,被其兄长告上衙门,追得坠马,这等丑事竟也能叫人探望?长京中人竟心照不宣地将钟祈宬坠马的原因视而不见?
祝宛姩被这世道逗得嗤笑一声。
没过多久,府上果然有不少人登门,祝宛姩一一接待过,忙前忙后了一上午,竟没寻到半点儿喘息的时间。
这前半日来的都是钟祈宬自小到大的好友,生意场上有利益来往的伙伴,家里的宗亲,和前日婚礼来的人大差不差。这些人祝宛姩前日没见到,今日倒是都见了个遍。他们所说的话翻来覆去也不过就是那些,如悲叹钟祈宬昏迷、心疼祝宛姩刚成婚就碰上此事、若是夫妇俩有需要他们一定帮忙之类的。
这样周旋了很久,祝宛姩才见到了她今日最想见到的人——都察院监察御史薛临易之妻,何秋兰。
照常理来说,皇商与监察御史本扯不上什么关系,可薛氏长子薛铮与钟祈宬是故交好友,成婚时钟氏也给薛氏送了请帖,只不过薛铮前不久同发妻往老家办事,薛临易又忙于公职,于是那日来赴宴的便只有薛氏的当家主母。
今日如那日一般,仍是她一人前来。
祝宛姩要见她,自然也是有要事,只不过对薛夫人来说,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她要帮宋永桓一个忙——帮他找出薛临易贪污受贿,虚构开支的证据。
当日宋永桓会答应帮她,也是因为两人交换了条件,他帮她一次,那她便要还回来一次,有来有回,和小时候一样,两不相欠。
监察御史如今在朝中是个肥差,从长京到地方去查账,都官一去去几个月,带着各个州县的田税账目、官员考评回来,这来去之间却不知其中有几分真几分假。
几个月前薛临易曾受命到复州巡查,这一路上解决了流民混乱,小吏受贿等许多问题,带回的各个账目考评都漂亮,可这事归了宋永桓管,他去年才去过复州一趟,拿到的账本与他知道的情况对不上,再派人一查,花了许多功夫才知道薛临易在复州收了人家不少好处,带回来的赋税账目、官员考评、查抄明细全有问题。
宋永桓最恨的就是贪官污吏,从前桓东的奸臣贪墨败度,以致那年湄城饿殍遍野,满目疮痍,他忘不掉那场景,如今他羽翼渐丰,要除的就是这些官虎吏狼。
可薛临易圆滑,早早打点好了一切,宋永桓思来想去,便只能请祝宛姩帮忙,从他夫人这里入手。何秋兰为人直爽,心直口快,从她这深入或许能找到薛临易贪污受贿、挪用公款的证据。
“薛夫人好。”祝宛姩见着一位身形富态,面容柔和的女子进门,上前迎接问好。
“钟夫人好,钟夫人好。”何秋兰一连两声,见到祝宛姩后面露不忍,“我昨日听说钟氏主君坠马昏迷可吓坏了,怎么平白就出了这事儿!瞧你如此纤瘦,好孩子,你可受苦了。”
祝宛姩佯装出低落的样子,轻声说道:“原是我命不好,新婚第二日,夫君就出了这事。夫人您也知道,我家主君他生性……可他成婚前一直规规矩矩,我本以为他改好了,没想到刚成婚就故态复萌,这就出了意外。”
父母早逝,皇帝赐婚,她就嫁给了这么个人。钟祈宬浪荡出名,何秋兰又如何不知?她着实同情祝宛姩,可她又能多说什么?嫁到钟家的不是她家姑娘,再同情终究也是和自己不相关。
“我此次前来,是来探望主君,也是来宽慰夫人的。”何秋兰笑着让人进来,只见屋内进来几个捧着盒子的女使,她走到祝宛姩的身前介绍道,“这是小儿自重陵带回来的野山参,用来补身最好。”
“夫人这些日子辛苦了,事多繁杂,怕是睡不好觉,我特地带了一对三彩剔花如意枕来,盼夫人安睡。”
祝宛姩笑道:“薛夫人费心了,夫人带来的礼物如此贵重,我怎么好收呢?”
“自然是好收的,前些日子主君帮了犬子大忙……”何秋兰自然而然地接,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后讪讪地笑了笑,“如今贵府出事,我们理应帮衬着,若夫人有其他需要,还可以来找我。”
帮了大忙?
祝宛姩的眼睛眨了眨,瞬时察觉到了蹊跷。
钟祈宬是为商贾,薛铮刚刚入仕,生意场与官场牵扯无几,他钟祈宬能帮薛铮什么忙?又是帮了多大的一个忙,能叫其母亲牵挂至今?
照钟祈宬的习性来说,这忙若不是跟生意相关,那就是与色欲相关,难不成他薛铮也行差踏错,伤害了哪家姑娘,交由钟祈宬善后了?
祝宛姩越想越觉得不对,见何秋兰方才那反应,显然是此事不能往明面上说,可她快言快语将此事说了出来……
此事就要从何秋兰入手,只怕不止薛临易贪污受贿,还能牵扯出更多的东西来。
祝宛姩定了定心,笑着让凌菊把东西收了,她请何秋兰入座,又叫女使上茶,两人聊了一会儿,她才缓缓引出自己的目的:“我听闻薛家嫂嫂是江州人士,不知嫂嫂可识得‘江州妙手’盛老先生?”
薛家嫂嫂,便是薛铮的夫人,何秋兰同儿媳关系好,闻言便答:“认识的,认识的,我家儿媳同盛家是世交,前些年我儿子与儿媳成婚,盛老先生上京行医,还带着孙女来吃酒了!”
“我如今也是有个不情之请。”祝宛姩羞赧笑笑,忧心忡忡地瞧了屋内的钟祈宬一眼,“夫君昏迷迟迟不醒,京内的郎中我们都请遍了,连宫中的太医都来了许多,都说夫君难再苏醒。如今宫中的太医治着,我也想再请个郎中一同看看,盛老先生医术精明,名冠天下,不止可否请薛家嫂嫂卖个人情,请盛老先生一趟。”
“这自然是好的,我家儿媳是盛老先生看着长大的,就如同亲孙女一般。”何秋兰笑着道,“恰好我家儿子与儿媳正在江州探亲,我这就回去修书一封,叫他们请盛老先生一同上京!”
“多谢夫人。”祝宛姩笑弯眉眼。
何秋兰说到兴头上,竟然话也不讲了,茶也不喝了,起身就要回家写信,祝宛姩拦不住,便也起身送她出门。
眼见着何秋兰坐上马车走了,走到无人处蕙芝才小声开口询问:“小姐,咱们费了那么多工夫才……为何又要请盛老先生呢?”
“请盛老先生不过是要多和薛家接触,和他们熟起来才能找出我们想要的东西。”祝宛姩轻声解释,她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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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床上的钟祈宬,定然道,“他不会康复的,我也决计不会让他醒来的。”
蕙芝瞧见祝宛姩脸上意味深长的笑容,才放下心来,小姐鲜少有这样的神情,每次这样笑时总是胜券在握,那想必这次也一定是。
午后祝宛姩好不容易得了空,同顾华韵一道用了膳,婆媳俩聊了一会儿,顾华韵就将钟氏商行的账本取了出来,仔仔细细地教祝宛姩如何看账本、如何查账。
祝宛姩从前学过查账,在湄城时祖母做过些小本生意,那时她便负责记账查账,平时的各个花销祖母也会记得清清楚楚,后来她大了些,祖母便教过她日后如何管家理事、清算账目,回到长京后姨母也教过她不少。
可府宅里的账和商行的账还是有些差别,且钟氏的家产庞大,商铺众多,要真理起来还真有些麻烦,祝宛姩花了一下午才将家里的店铺了解了个大概,正细细瞧着呢,钟祈宬的堂哥堂嫂却突然上门拜访了。
钟祈宬这位堂哥是他二叔家的,她父亲年轻时忙于生意,成家晚生子也晚,这位兄长如今管着钟老太爷留给钟家二叔的产业,生意不能同钟家相比,但收益也是相当可观。
祝宛姩没见过这位堂哥,倒是和堂嫂林欢见过一面,前日成亲饮合卺时,堂嫂还为他们撒了帐,祝宛姩只记得这位堂嫂伶牙俐齿,极会说话。
这会堂嫂进了门,果然是先将话一通通地砸了过来,握着祝宛姩的手先宽慰一番,去屋里瞧过钟祈宬后又心疼不已,堂哥堂嫂你来我往,将话说得极其漂亮。
祝宛姩心觉奇怪,但面上不显,还是顺着堂哥堂嫂的话说,堂嫂拉着她说了许久的话,才道出了自己的来意。
“弟妹,如今家中生意不景气,我与你嫂子是实在没法了才来找你的。”堂哥低叹一口气,“几年前大伯母说要在长京内扩个成衣铺的三店,便找我父亲借了朱水街的几个店面,前些日子我碰上点麻烦,如今生意上资金也转不过来……”
“堂哥是想,将这店面要回去?”祝宛姩听明白了,一放茶杯,笑着看向钟远平,“朱水街的店面,成衣铺的三店,堂哥说的是丝荣纺那几间门脸儿。”
“正是,正是。”堂嫂林欢笑着点头,说完怨怼似地看了钟远平一眼,“都怪你哥不争气,若前些日子踏踏实实的,如今哪能窘迫到向你开口?”
“怪我怪我。”钟远平赔着笑脸低头。
夫妻俩一唱一和,将这出戏唱得精彩,祝宛姩缓缓地吹了吹杯中的茶,不紧不慢地说:“我看过账本,借这间几铺子的时候,婆母已经将着几块地都买下来了,如今已然称不上是“借”了。”
丝荣纺是顾华韵扩出去的店铺,印契地契俱全,如今生意极佳,流水颇多,钟远平和林欢这是盯上了这块肥肉。
“弟妹,这你就有所不知了。”钟远平笑着从怀里摸出来一张地契,“今年过年时,堂弟已经将这几间铺子让给我了,官府印章皆在。”
闻言,祝宛姩一顿,她看向钟远平与林欢:“既然如此,堂兄应该不止是来向我知会一声?恐怕还有别的事要说吧。”
“弟妹既然开口了,那我就直说了。”钟远平笑着说下去,“不如就将丝荣纺这间三店让给我?”
祝宛姩眼神一顿,将手里的茶盏放下,收了笑意。
7. 让渡
“弟妹你看,如今地契营业权在我这里,照律法来算,今年的收益本应都是我的。可我不是那种不明是非的人,这几个月的生意和我不沾边,我自然就不会要。”
钟远平端起茶,掀开盖子轻轻闻了闻茶香:“现下我是真碰上了点麻烦,实在是没了办法才跟你开口的,丝荣纺的每间铺子都挣钱,这间三店附近多是高门深户,客源与收入都稳定,你再搬出去麻烦不说,是不是还得折了生意?”
好一个无赖!
祝宛姩始终未抬眼,听完钟远平的话后冷笑一声,在心里默默想道。
现下这间门脸的地契与经营权都在他手里,要在这间店铺里做什么生意都合规合理,可他偏偏要丝荣纺留下,这不是生拉硬抢是什么?
要这间铺子是合规,要丝荣纺三店一道给了他是亲戚援手。钟远平用亲戚道义架着她,她给出去是丢了钟家自己的生意,没给便是不仁不义,这夫妇俩真是好一通算计,他们没要丝荣纺今年的收益,还要她感恩戴德不成?
这间门脸留不住,他们要这间商铺应急,为着亲戚关系,她能暂时交给他们管理,可丝荣纺顶梁的掌柜裁缝、客源生意却不能一直留在他们那里,等他们日子好过些,她便将店里的人都调出来,客源生意也得一点一点移到其他分店。
她的眼睛折合几下,心里有了盘算。
祝宛姩一直没应声,屋内的气氛有些冷,钟远平与林欢面面相觑,互相给对方使了个眼色,林欢又满脸堆笑着道:“弟妹……”
“堂哥堂嫂,我方才思索了半天,这间铺子的地契在你们手里,你们拿回去自然是应该的。”祝宛姩重新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哥嫂遇到了困难,我也该帮帮忙,堂哥方才说的对,丝荣纺搬迁麻烦也损生意,既然如此,那便将丝荣纺的三店留在朱水街,暂交给哥嫂管理。”
“三店能帮堂哥堂嫂渡过难关也是好事一桩。”祝宛姩说着,“哥嫂可要好好经营。”
钟远平与林欢对视一眼,难掩雀跃,对着祝宛姩笑道:“这个自然,这个自然。”
得到祝宛姩的回答后夫妇俩满脸笑意,说不了几句话便呆不住了,两人歇了片刻,便起身告辞了。
祝宛姩送走了这两人,回到院内便立刻去取了家中的地契过来,她今日忙着看账本,还未来得及理地契,竟然不知钟祈宬已经将朱水街的店铺转给钟远平了。
这是她的疏忽,今日她吃了这个亏,暂时丢了丝荣纺的三店,她就得把这个教训牢牢记住。今夜口头上的约定不算数,明天她得拟个章程出来,双方签字画押才算完。
祝宛姩心情不佳,翻了一夜地契账本,一直到丑时才歇下。
拢共没睡几个时辰,她又起床洗漱梳妆,请了人来立契,又在上午去拜访了钟远平与林欢,将这印契交由他们看过,确认无误后一道签了字摁了手印,祝宛姩才归家。
这两日事多,祝宛姩没怎么歇过,午后伏在榻上小睡了一会儿,再醒来时就在屋内瞧到了两位熟人,她一愣,连忙起身走到厅内,说:“祖母、姨母,你们怎么来了?哎呀,竟然也没人叫我一声。”
“我们刚到不久,听说你睡着,我们就去找你婆母说了会儿话,我与你祖母见你睡的香,就没让人叫你。”姨母孟净淑慈眉善目,笑得和蔼。
姨母孟净淑是她母亲的胞妹,如今吏部尚书的夫人,去年她与祖母奉旨回京,因祝府还未修缮得当,她们便到了吏部尚书府中借住,姨母对她视如己出,事事都为她安排得妥当。
现下醒来看见两位自己最亲近的人,祝宛姩忽然觉得身上的重担一下减轻了,她走到祖母身边,挨着祖母坐下,小声说:“祖母姨母来了我还睡觉,那我也太不懂规矩了。”
“都出嫁了,怎么一见到祖母跟姨母,还是这么爱撒娇。”祖母握住祝宛姩的手,边说话边摩挲着,她仔仔细细地将祝宛姩瞧了一遍,从头到脚没一处放过,“才两天没见,怎么瘦了这么多?”
“哪是两天?!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祖母,从成亲那日算起我们都两年多未见了!我想你想得都瘦了。”祝宛姩回握住祖母的手,仰着头凑到祖母跟前。
“你呀。”祖母嗔笑着,点了点她的眉心。
“我瞧着这孩子只有在老夫人面前才能放下担子,我可是听说了,宛姩嫁进来这几日可是事事都办得周全得当,有条不紊,我们家姑娘如今也成独当一面的大夫人了。”孟净淑接过祝宛姩奉上的茶,笑着说。
“出嫁了是该长大些。”祖母又重新拉住祝宛姩的手腕,不叫她再离开自己半步,打趣道,“你私下继续对着祖母跟姨母撒娇卖痴也成,我们也不嫌弃你。”
“姨母祖母就别笑话我了。”祝宛姩只在这两人面前能轻松些,握着祖母的手心都出汗了也不肯松,她这两日太累,只有在这个时刻她才稍稍缓过来些许,“晚上留下来用膳吧,这府里的厨子不错,姨母跟祖母也尝尝。”
“我们来是来看你的,如今倒留在你府上混一顿饭。”孟净淑眼底的笑意未减。
“说起来,明日本该是我归宁,倒累得你们来看望我了。”祝宛姩语气也耷下来,有些不好意思。
祖母这是才正了正色,拉着祝宛姩认真说道:“我们都知道了,那钟祈宬本就不是良人,如今出事昏迷也算报应,只是苦了你,刚嫁进来就遇到这种事。”
皇帝赐婚的旨意宣至湄城时,祖母也是不赞成的,她家孙女从小在桓东长大,虽然该学的一样不落,但终归同长京里的姑娘不一样,这孩子从小被她惯到大,养得散,平日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就这样嫁到长京,只怕要吃不少的苦头。
她自己给孙女相看过几个人家,那几个孩子个个家世清白,人品卓然,总不至于像钟祈宬这般为非作歹,劣迹昭著。
这桩婚事她不喜,孙女也不喜,可因是皇帝赐婚不得不从,回到长京后,宛姩果然遇到了不少麻烦,如今刚成婚夫君便昏迷,偌大的家业都要靠孙女一个人撑着,瞧着宛姩清瘦的模样,她心里不忍泛酸。
她这孙女怎么就这么苦?
“前日听说了祈宬坠马,我与你祖母便想着过来探望,可想到你有许多事要忙,也猜到昨日探望的人多,便一直到了今天才来。”姨母解释道,神色怜爱。
“我没事,不用担心我,他能不能醒都是命。”一提到钟祈宬,祝宛姩的笑就落了下来,“往后我自己把日子过好不就成了,你们别为这事操心。”
“傻丫头,这是心疼你。”祖母摸了摸祝宛姩鬓边的发,柔声道。
“我知道祖母跟姨母心疼我,我知道的,虽然钟祈宬出了事,可婆母良善,对我也很好,你们不要忧心。”祝宛姩缓了缓,重新笑起来,“我叫上婆母,晚上我们一道用膳?我这就去叫厨房备菜。”
看着祝宛姩起身出门,一到院中温和地叫人备菜,对着女使嘱咐,孟净淑有些恍然,她垂下头眨了眨眼,喃喃低语:“真是越来越像她母亲了。”
母亲。
祝宛姩恰好进门,闻此一愣。
说起来,她对母亲的记忆其实很模糊,只记得她母亲的手很凉,似乎总是生病,经常卧在榻上,见到她时总是会笑,母亲身子弱,尽管她那时又小又轻,可还是抱不起她。
她母亲去世时她才三岁,她如今甚至分不清脑中关于母亲的记忆,是自己亲身经历过的,还是听旁人描述才留存下的。
旁人都说她母亲是名满京城的大家闺秀,同她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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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青梅竹马,婚后夫妇恩爱非常,是京中的佳话。成婚十余年,母亲生下三儿一女,祝宛姩出生时,她的三个兄长都已长大,时常跟着父亲去校场练武。
母亲接连生产,身子落了病根,生下她后又时常生病,产后多思,精神不济,后来受了刺激,在她三岁时就去世了。
母亲去世时,父亲带着三个兄长在桓东打仗,没过多久秦王政变,一家几十余口人都亡于阵前。
祝宛姩的印象很模糊,从小到大,她都不太敢回忆起孟钦澜。在她的记忆里,母亲是因为生她才病重的,只要回忆起孟钦澜,她就会不由自主地觉得歉疚。
回忆是连串的,她想到孟钦澜,就会想起那年她和祖母刚给母亲办完丧事,没过几个月就奔波许久,去了湄城给全家人收尸。她总是对孟钦澜很愧疚,也不愿想起桓东的尸山血海。
惭怍,悲痛,抗拒,总是会连续地涌上来。
祝宛姩幼时很羡慕宋永桓,因为周婠对他很好,他有一位很好的母亲。说起来不止宋永桓,她羡慕过年幼时每一个玩伴,所有的孩子都有母亲,她们或温柔或严厉,或纤瘦或丰腴,但总是很爱自己的孩子,她羡慕每一个伙伴,仰望过每一位母亲。
有一次深夜,她忽然很想孟钦澜,半夜爬起来躲在床尾呜咽,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边哭边说,她想娘亲。
此刻她听见孟净淑的话,顿时就僵住了,她莫名想起了湄城那个泣不成声的深夜,她愣了愣,哑然道:“像就好了,若我想她了,我便去照照镜子。”
“姨母,母亲的忌日快到了,过些天你陪我去给她上柱香吧。”
孟净淑反应过来,说:“好。”
屋内静下来,三个人谁都没再说话。
晚上的席摆在正厅,祝宛姩安排妥当,请了顾华韵过来,四人一道用膳,在席间相谈甚欢,一扫午后的寂然。
饭吃到末尾,顾华韵还请祖母与姨母做了个见证,将身边的任平留给了她,顾华韵说任平自幼便跟着她在外奔波,看着她做了不少生意,办事妥帖老练,若跟在祝宛姩身边,她也能轻松不少。
祝宛姩知道顾华韵这是心疼她,但婆母身边的一等女使里,唯有任平这么一个青年人,她眼神柔和,看向顾华韵问道:“任平是婆母身边的一等女使,若将她调到我这里,婆母身边可还方便?”
“这个你不必担心,我院子里有几个女使都可用。”顾华韵宽慰道,“任平对家里的田产商铺都熟,我知道,昨日二房家的过来了一趟,问你要走了丝荣纺的三店。”
祝宛姩轻声说:“是,儿媳蠢笨,不知如何处理是好。”
“你这样处理就是最好,亲戚有难,咱们也不能不帮。”顾华韵看了看桌上的其他人,接着垂下头笑了笑,“这些年家里的生意产业都是宬儿在管,我竟不知他已经将这间三店转给远平了。”
“这孩子若没出事,不知道还要捅出多大的篓子来。”顾华韵忽然间反应过来,讪讪一笑,“瞧我,都说到哪里去了。我知道主持家事有多累,这两日你辛苦了,我让任平来并没有别的意思,是希望她能帮你分担些,叫你别那么劳累。”
“婆母……”祝宛姩望向她,满眼都是热切。
世道复杂,能够真心相待之人少之又少,祝宛姩环视一圈,面前的三位妇人都是真心实意地待她好,她心底温软一片,不知如何作答。
于是她斟满一杯酒,起身对着长辈敬酒,接着在三道同样柔和的目光中将酒一饮而尽,这酒入口冰凉,却一路烧遍了全身,祝宛姩抬眸望见了高悬的灯盏,前些日子的委屈与这些日子的劳累都被这酒抛尽了。
她被辣得眨了眨眼,边笑边在心里感叹道——果然能销万古愁。【1】
8.眼线
日光下落,钟府内一片静谧。
一位身着紫色暗纹长裙的妇人走进兰钗苑,三个女使紧随其后,到了院内后吩咐门外的兰心:“我来见夫人。”
兰心瞧着面前的梅小娘,点头称是,转头进正厅对祝宛姩通报:“夫人,梅小娘来了。”
祝宛姩拨算盘的手一顿,说:“请她进来。”
近日祝宛姩接人待客做得多,对这一套流程相当熟悉,她礼貌地招待了梅小娘,却不清楚对方为何会突然上门。
钟祈宬父亲去世前就只有一妻一妾,妻子顾华韵是钟老太爷为他定下的,两人成婚多年,育有一子;妾室梅棠儿是钟思道在外做生意时收到身边的,梅棠儿本是复州的一个乐女,在宴会上与钟思道一见钟情,钟思道替她赎了身,脱了贱籍,带回家中悉心呵护了许多年。
梅棠儿早年间身子不好,养了许久才拼命生下一个女儿,只可惜女儿出生后没多久钟思道就突发顽疾,病重去世。
梅棠儿跟在钟思道身边,对主母一直规矩有礼,平日虽有点小毛病,但一直没逾越本分,顾华韵也不是多事之人,二人一直井水不犯河水,今日梅小娘突然来访,怕是有事。
“我贸然前来,不知道打扰到夫人没有。”梅小娘吃了茶,慢悠悠地看向祝宛姩,“我想着自大婚那日后便没再见过夫人,又知道这两日夫人事忙,今日便带了些东西来看望夫人。”
祝宛姩客套道:“姨娘这是哪里话,本该是我去看望您和妹妹的,可这两日事多,我竟混忘了,怪我不懂事。”
“咱们如今是一家人,那么客气做什么?我这次来是给夫人送些补品,我知道你这两天忙,所以特地挑了些上好的补品来。”
“多谢小娘惦记。”祝宛姩看着女使手中的食盒,知道梅小娘意不在此,她让身边的人接过食盒,继续注视梅小娘,请她继续往下说。
“昨日我听闻,老夫人将身边的任平送到夫人身边了。”梅小娘生得美,凤眼中带着些想亲近人的意味,“我说句厚脸皮的话,夫人嫁进门,我也是个长辈。如今家里的事宜都要仰仗你,我也帮不上什么忙。”
“可我瞧着你是在辛苦,就把院子里最伶俐的丫头带来了。”梅小娘眼睛折合几下,举动之间皆是风情,“老夫人送了任平过来,多半是希望她能帮夫人分担家中重担,我的心和老夫人是一样的,这就把水云带来了。”
平白无故地往她院子里塞女使,梅小娘此举还真让人猜不准她心里打的什么主意。
祝宛姩神情自若,心中却警惕了几分。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主君出事,夫人就搬到了兰钗苑,新院事多,我就送个丫头过来为夫人上下打扫。我也蠢笨,没法像老夫人一样教出任平这般聪明得力的丫头,可还是想效仿老夫人一二,水云在我院子里是洒扫的好手,干活利落,夫人留在身边,也好叫身边的姑娘们不那么辛苦,更好的服侍夫人不是?”
祝宛姩听着,心里越发笃定梅小娘存了别的心思,兰钗苑本就有两个女使,她身边有蕙芝与兰心两个近侍,还有梅兰竹菊四个丫头,老夫人又将任平调了过来,这九人服侍她一人实是绰绰有余了,如今又来一个……
偏偏梅小娘话里架的是顾华韵,称顾华韵是什么心思,她就是什么心思,祝宛姩若此时驳了她,那岂不是连带着顾华韵的心意也一起驳了么?
她的指尖在衣衫上滑了滑,脸上的笑意未减,她看向梅小娘,心里却不得不想这位姨娘有点意思。
她现下倒真是有些好奇,梅小娘这是欲意何为了,既然如此,那就留下这个水云,看看对方到底想要做些什么。
“姨娘思虑周全,我在此多谢姨娘了。”祝宛姩笑着看向梅小娘身后的水云,“姨娘身边的人自然是不会差的,水云姑娘往后便留在我院里吧。”
说完祝宛姩叫来兰心,让她去取几匹绸缎,一道给梅小娘带回去。
梅小娘按照心意把人塞到了兰钗苑,又得了几匹上好的绸缎,心里舒畅得不行。回了屋就同钟如媛一起乐呵呵地挑料子,挑完又叫人把料子送到丝荣纺裁制新衣。
今日去了兰钗苑一趟,她倒觉得祝宛姩不似媛儿说的那般毫无手段。
钟家就媛儿这么一个女儿,从小是被娇养着长大的,平日里长京城内若是有什么茶会诗会,只要有拜帖,顾华韵就会带着媛儿去。皇帝赐婚后没几个月,媛儿就在长京妇人的宴会上见到了即将要与她哥哥结亲的祝宛姩,回来跟她好一通说道。
媛儿描述的这位夫人,虽貌美却蠢笨,琴棋书画在长京女儿中拿不出手就算了,还不懂迂回,更别说她自小长在湄城那等穷寒之地,京中自然没有几位贵女瞧得上她。
今日来看,人家那哪里是不懂迂回,这孩子言语得当,举手投足之间都是大家闺秀的风范,就是太懂迂回,太懂变通,不过不在那些宴会上展现出来罢了。
祝宛姩与媛儿从前说的全然不同,这人瞧着可比她的媛儿机灵聪明多了。
梅小娘看着在一旁欢喜的钟如媛,不忍发愁:人家姑娘行事得当,这孩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些。
媛儿那日是出了个能让她们母女俩能有管家权的主意,只不过太不着边际,一听就行不通,如今这个方法还是她想出来的。
一想到自己的谋算,梅小娘就有些得意。
谁那么蠢笨,会平白无故地给人家院子里塞人?如此莽撞行事,是个人都会怀疑她的意图,她这回送水云过去不过是转移祝宛姩的视线而已。
现在看来,祝宛姩比她想得要聪明,如此正好,她的准备也算没有白费。
梅小娘想到这里,不忍勾了勾嘴角。
管家钥匙,不日就能到她手里了。
光是想到这里,梅小娘就笑出了声,现下她愉悦无比、澎湃无比,欢愉涌到心间,她赶紧去吃了两盏冷酒来平一平胸间的躁动,给心口的火苗消了消暑。
她挑着的眼尾持续上扬,忍不住又给自己灌了两杯酒。
现下,只等着好戏开场了。
这边梅小娘喜不自胜,那边的祝宛姩也没再继续与水云纠缠,梅小娘说她是洒扫浆洗的好手,祝宛姩便让这丫头以后继续管这些,这样也不算埋没人才。
这样吩咐完,她就带上了准备好的礼品,出门去拜访何秋兰了。
这两日为了寻薛临易贪污的证据,她与何秋兰走得便近了些,自上回何秋兰来了钟府一趟后,她又登门薛府去回了次礼,二人这么一来一往,话语间都透露出投缘之意,前几日又一道去品了满楼的新菜,同去看了梦园的新戏,上回何秋兰提了一回她如今年岁大了,都寻不到合适的脂粉,祝宛姩回来便又照着顾华韵的例,给何秋兰添了一倍的量,现下包好了,这就要给她送去。
两人交往的这些日子,祝宛姩没少套何秋兰的话,也寻到了些有用的信息。
她知道钟祈宬与薛铮是多年好友,前几年薛宅老旧,薛家人看上了钟府的院落,钟祈宬亲自寻了工匠制了图纸,将府宅照着家里的式样做了翻新。
且薛临易如今官居三品,可薛府的吃穿用度,金银流水皆与钟府不相上下,钟府是皇商,名下的几十家盐场都跟朝廷挂钩,京内又有许多店铺进账,赚得多花得也多。但薛临易一个三品大员,一年的俸禄也供不起薛府这样花。
仔细想想便能明白,薛临易这些年没少受人家的好处,贪污受贿的事只要开了口便再难收束,他管理地方督察多年,收的银钱与受贿的次数只怕不在少数。
可这些钱,够薛府常年如此支出么?
祝宛姩心里又存了个疑影,这回她来寻何秋兰,故意将她现下的处境说得艰难了些,诸如管家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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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她没办法娴熟地理账管事,下面服侍的人不服气之类,何秋兰直爽且热心肠,闻言果然便教她如何管理府内杂事,还叫她下回带着账本来,要教她看账本。
祝宛姩遂愿,连带着语气都轻松了许多,她归家时细细琢磨着此事,想到头自己却笑了——梅小娘往她院子里塞人,她觉得人家别有异心,自己如此行径,故意与何秋兰交好,不也同梅小娘一样么?
来京这些日子,她竟做了如此多从前想都为想过的事。
祝宛姩哑然,低头失笑。
蠢笨无才也好,阴险狡诈也罢,她如此行事都当得起。无论别人如何说她看她,她都不算辜负自己,算计钟祈宬是报仇雪恨,打探薛府秘辛是偿还人情,只是没有辜负自己便要辜负旁人,她糟蹋了顾华韵与何秋兰的两颗真心,早算不得好人了。
祝宛姩垂眸盯着自己的掌心,不忍嘲弄地轻笑一声。
这几个月,她受尽委屈,尝尽了万般心酸与无奈,不得不抛下许多,变得刚强凌厉,从前在湄城时她从未有过这样复杂的心绪。
她忽然好累,好想回到湄城去。
若是此时也能有人来帮帮她就好了。
——帮?!
祝宛姩眼睛一眨,脑中忽然灵光一现,想起那日何秋兰无意间说漏嘴的——钟祈宬帮了她儿子大忙!
当时她还在疑惑钟祈宬帮了她家什么样的忙能让她一直惦念着,如今想来怕是也跟薛临易贪污之事脱不了干系,她这几日忙前忙后,竟然将这句话忘了!
祝宛姩懊恼不已,心中的愁绪也一散而去,她定下心来静静思考:钟祈宬将丝荣纺的三店转给了钟远平,会不会也是这样帮的薛铮?!
她的思绪一下清晰起来,可她前些日子翻过家里的账本与地契,这些记录在册的档案都没有异常,地契上也没有商铺的买卖与经营权的变更,是不是她查得还不够细?
还得再去钟祈宬那里查查!
祝宛姩归了家,立刻去了钟祈宬的书房。
她翻阅了许久,都没翻出东西,祝宛姩盯着被自己翻乱的账本与桌案,不由地怀疑自己是否想错了。
或许钟祈宬帮的不是这个忙,是她想多了?
祝宛姩苦恼地皱了皱眉,可动作并未停歇,她找过了书房的每一个角落,却没什么收获。
她现下焦头烂额,动作也急了些,不慎把桌案上的墨锭弄掉了,便连忙去捡,却在俯下身后察觉到了不对——这片地走起来有声响,和旁边的地面不同。
这底下是空的!
祝宛姩迅速翻开氍毹,走到有响的那块地面,反复地踩了踩,她听着地上传来的声响,肯定这下面就是空的。祝宛姩蹲下身,仔细查看摸索这块砖有哪里不对,她用砚台一敲,在地砖便上敲出一个豁口。
就着这个豁口,祝宛姩用力一掀,终于将地砖移开,看清了地板下的东西——信、账本、还有地契!
祝宛姩眼中一亮,立刻将底下的东西都拿了出来,放到书案上仔细翻阅。
正是这样一翻,就解了她心中之惑。
这信是钟祈宬与薛铮的信件,祝宛姩一字不漏地通读了一遍,终于明白了钟祈宬帮的到底是什么忙,再翻阅一旁的地契与账本,思路也越来越清晰,她终于搞清楚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原来是几月前薛临易带着赃款回京,不知如何藏匿,薛铮便找到了钟祈宬,钟祈宬为他出了主意,用他私产的商铺与薛铮的田产置换,薛铮把薛临易受贿的银钱交到了这间商铺里,商铺买卖盈利,薛家便可一直流水不断。
祝宛姩看完,拭去手心的汗,连带着交杂的心绪一起收了,她冷静地起身,将东西整理好,把书房恢复原样。
推门离去的时候她不忍冷笑一声。
钟祈宬与薛铮不愧是好友,真是好一对豺狼虎豹!
9.灰线
兰钗苑内的烛火一直燃到了亥时,祝宛姩自从钟祈宬的书房内找到了这些东西后就没再出过房门,她坐在案前将账本里的每一笔账都重新算了一遍,薛临易贪污的银两与商铺的盈余实在是太多,算到最后,她的指尖都忍不住发抖。
这些银钱,竟抵得上钟府一年的花销,实在是动心骇目。
祝宛姩忙了许久,连晚膳都没用,到了夜里真觉得有些饿了,就吩咐小厨房煮了碗粥,添了一碟小菜。她将找到的证据都理好,放到了妆台的锦盒里,做完这些之后她起身去桌前用膳,刚刚落座,她就想起来了什么,对蕙芝说:“装一册后院的账本,明日带去薛府,请薛夫人看看。”
“是。”蕙芝俯首,去拿了账本来。
用过膳,祝宛姩歇了片刻,就传人脱簪卸妆,她盯着铜镜中的自己,不由得有些出神。
今日她能在钟祈宬的书房里找到这些东西实属偶然,现下还不知薛家是如何藏匿薛临易贪污的账本,钟祈宬与薛铮是多年好友,听说两家的宅子是一道建的,会不会薛府也有这么一块地方?
明日到了薛家,她需仔细寻觅寻觅,找个由头让何秋兰带她多去几个地方,到处去踩踩,找找薛家是否也有被挖空的地砖。
她正这样想着,就冷不丁地被镜后的一道身影吸引了视线。
从妆台前的镜子往后看,正巧能瞧见她的床沿,只见一个女使正为她收拾床铺,动作缓慢且犹豫,全然不似前几日干脆,祝宛姩盯着那女使,心想莫不是这姑娘碰上了什么难事?
祝宛姩刚要开口询问,就见这女使眼神飘忽,没过多久就转了目光,一直盯着她桌案上的账本看。
这是在做什么?
祝宛姩心中狐疑,卸了钗环,眼见床榻铺得差不多了,她就走到了床侧。
这女使察觉到她来,迅速收了目光,转身对祝宛姩行了礼:“夫人,床整好了。”
祝宛姩平静地开口:“知道了,你们都下去吧。”
她说完便一直盯着这女使瞧,眼前这女子她识得,是原本就在兰钗苑里当值的秀月,自打她搬了进来,就一直管着屋内打扫,为她收拾床榻之事,这姑娘办事老练,从未出过差错,今日这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秀月的眼睛一直垂着,神色镇静,听到祝宛姩的吩咐后便低头行礼,与其他女使一道出去了。
祝宛姩看着她们都出了门,坐在床榻上询问兰心:“兰心,你如今管着院里的差事,可知道秀月近日有没有碰上过什么事?”
“回夫人,照奴婢所知,并没有。秀月与秀宁是兰钗苑里的老人了,府中的人待她们都很客气,也未见她们与谁闹过矛盾,更未听说过她们近日碰上过什么事。”
今日梅小娘送来个水云,房里又出了个秀月,祝宛姩觉得不妙,凡是总是小心些好,她便对兰心说:“你这几日多留意着她些,看看她平常都同谁接触,有没有受过谁的吩咐,再查查她的来历,看她在来兰钗苑之前都在哪里当过差。”
“是。”兰心应下。
翌日,祝宛姩忙完了府中的琐事,便去了薛府。何秋兰见她先拉着她聊了许久的天,直到用过膳后才带着祝宛姩去学看账本。
何秋兰能说会道,碰见什么有趣的事都要找人倾诉一番,可惜女儿远嫁,儿子与儿媳不在京中,老爷又忙于朝政,整个府里除了陪嫁女使之外,她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现下遇到了祝宛姩,两人的年岁虽差了些,但说话实在投缘,她自然要与祝宛姩说个没完。
祝宛姩也不急,乐得同何秋兰交谈。
真到了要看账本的时候,她便一扶何秋兰的臂弯,小声道:“夫人,这账本记的是我家后院的事,咱们能否寻个没人的地方,就你我二人再看?”
何秋兰一拍手心,终于反应过来,这账本也是人家的私事,能拿给她看已经是信任她,怎好再叫一屋子女使婆子、护院小厮听见呢。
她立刻应道:“好,好,如今我家老爷不在,我带你到书房去看。正好我家老爷近日新得了一张书案,用来写字最好。”
书房。
祝宛姩听到何秋兰的话,不由得笑弯了眉眼。
这夫人真是始终都在帮她!
祝宛姩跟着何秋兰进了书房,见地面上铺着的氍毹与家里的相似,心里的猜测笃定了几分。她跟着何秋兰学了半天如何看账本,如何查账,装出一副懵懂且好学的模样,引得何秋兰更加热情。
何秋兰教完,祝宛姩又按照她说的方法,算了一页的账,看得何秋兰雀跃不已:“是了是了,就是如此,你这孩子太聪明了。”
“还得多谢夫人指教,若不是夫人主动帮忙,我还云里雾里的搞不清楚呢。”祝宛姩跟着笑笑,“这些日子我虽尽力管着家里,效果却并不见好,从前我待字闺中时学了点理事的皮毛,但是却连账本都不会看,若不是夫人倾囊相授,我真是要露怯了。”
“诶,你这是哪里话,你做事如此妥帖,不必妄自菲薄。”何秋兰拍了拍她的手心,“何况你祖母从前是养在宫里的,老夫人见多识广,教出来的姑娘怎么可能差。”
提到祖母,祝宛姩脸上的笑倒真情实意了些许。何秋兰说的不错,她祖母姜霖茹是前朝的县主,自小得太后青眼,在前朝太后跟前长大的,是位博洽多闻的金枝玉叶。
祖母在她心里是位能通天的神人,她可比不上祖母万一。
祝宛姩笑着回话,却也没忘记正事,她将账本合上,抬眸问何秋兰不知能否一观薛大人私藏的墨宝,何秋兰自然是乐得给她瞧,拉着祝宛姩的手就走到了里屋。
这间书房的构造通向都与钟祈宬的那间一样,祝宛姩猜测若薛家有空地砖,那位置大约也与家里的那处位置相同。
祝宛姩的视线落在了书案前的那片氍毹上,起身后她看准位置,沉着心从上面踏了过去。
走过那处时,她刻意落狠了脚步。
这样一踩,祝宛姩发觉这处果真同家里的一样——这下面也是空的!
祝宛姩心中一喜,脸上的笑意更深,看薛临易收藏的字画真迹时也轻松不已,现下她在薛府不好直接动手探查,她得把这个位置告诉宋永桓,用个隐蔽的法子将地下的东西取走。
刚出了薛府,祝宛姩就叫蕙芝去给宋永桓传消息,请他当面一叙。
那处若真藏着薛临易南下的账本,此事也算了结,她这个人情也就还上了,她如今只盼着能一切顺利,快些找到薛临易贪污的证据。
祝宛姩今日心情不错,回了家后兰心便关上了主屋的门,低声跟祝宛姩禀报她今日瞧见的情况。
今日祝宛姩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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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秀月忙完了自己的差事,便说要去趟库房,结果刚过假山就碰上了梅小娘身边的何妈妈,二人一道走了,相谈甚欢,举止亲密,怎么瞧都是旧相识。
兰心再去查问,查到秀月与秀宁并不是一直在兰钗苑当值,她们是前些年从梅小娘院子里调出来的,那时顾华韵外出经商,家里暂且交给了梅小娘看顾,梅小娘握着管家大权,收了好几个女使进门跟在她身边伺候,吃穿用度皆奢靡无比,后来顾华韵归家,便将她身边的女使遣了几个出来,秀月与秀宁就是那个时候调来兰钗苑的。
兰心多问了几个在钟家当差多年的小厮女使,见他们都是这个说法这才敢肯定,且有女使告诉她,前几日秀月出门买丝线,也是同何妈妈一道去的。
祝宛姩闻言,不忍笑了笑。
梅小娘好一招声东击西,将水云塞进她的院里,让她不得不提防,实际上人家早就埋好了其他的兵,布好了其他线,准备打她个措手不及。
梅小娘如此处心积虑,必定是想从她身上搜刮些什么,她一个刚进门的新妇,能让梅小娘有所企图的也唯有刚到手里的管家权了。
祝宛姩并不意外,权势这东西人人都在追赶,顾华韵初次表示想让她管家时,她也格外喜出望外,可如今管家权已经牢牢握在了她的手里,梅小娘想要从她手里抠出去,那势必要先将她拉下来。她若不犯错,手就不会松,即便梅小娘有天大的本事也拿不到管家钥匙。
祝宛姩想到这里觉得格外有意思,她现下真的格外好奇,梅小娘准备给她布置一个什么样的陷阱,罗织一个什么样的罪名。
“这些话你说了便忘了,不要再跟任何人提起。”祝宛姩神情自若,“这些日子也不必再管秀月,她愿意在咱们院子里做什么就做什么,愿意跟谁说话就跟谁说话,你跟咱们的人知会一声,就当大家都不知道她和梅小娘那边有牵扯。”
兰心稍有不解,明明夫人都已经知道秀月别有异心了,为什么还不把她赶出院去以绝后患,但还是规规矩矩地应答:“是。”
祝宛姩瞧出了她的疑惑,主动解释道:“把她的胆子养大了,她的纰漏与目的也就更明显,也就更方便咱们挖出更多的东西,不必急在这一时。”
“是。”兰心再答,语气肯定了几分。
祝宛姩看着兰心,心中不免有些忧虑。
她身边这两个近侍是一起送到她这里的,两个姑娘年龄相仿,行事风格却截然不同,今日若是蕙芝处理此事,必定会追问她为何会这样做,可兰心稳重寡言,就是真有疑问,也不会言之于口。
祝宛姩光是这样想想,就替兰心觉得累,小姑娘家家的本来就敏感,若是什么情绪心事都往心里憋,那迟早会憋坏的,这样不成,她得跟兰心好好说说这事。
她正这样想着,蕙芝就进门行礼,呈上来一份红帖:“夫人,方才有人送了帖子来,下个月初一康王妃要在府内办宴品金桂,邀您也去。”
祝宛姩闻言,接过蕙芝手中的帖子,神情冷淡。
康王是皇帝的第三子,前些年已经立功封王,出宫立府。康王妃的宴席,势必会遍请京中大户人家的夫人千金,她若是去了,定然又会遇见那几个人,听见那些话。
还真是麻烦。
祝宛姩轻叹一声,转身将一旁的茶喝尽了。
10.来回
说起来,钟家与康王还有真点关系。
顾华韵出身名门,家中兄弟姐妹众多,她有一姐姐及笄后嫁到了宁王府,成了宁王的妾室,后来宁王登基,她这姐姐也摇身一变,成了当今圣上身边的宠妃。
宜妃刚到宁王府时恩宠不断,她与当今圣上如胶似漆,很快就生下了宋永敬,照亲戚关系来说,钟祈宬与祝宛姩还要叫康王一声表哥。
只是顾华韵与宜妃娘娘关系不远不近,钟家这么些年来同宜妃母子也并无过多的交集。钟祈宬与祝宛姩成亲时还给宜妃母子送了请帖,但成亲前日宜妃突感风寒,一直不好,康王夫妻便留在了宫中侍疾。
如今康王妃宴请京中名门贵女,说是品金桂,可多半还是与朝中政局相关,钟家虽无人入仕,但是为皇商,家财万贯,康王妃总要多拉拢些,且钟祈宬近日又出了意外,她邀祝宛姩前去大抵也是想了解宽慰一二。
祝宛姩自入京后被姨母带着去过很多宴会,但她一直不太喜欢这种场合,现下瞧见康王妃的请帖,神色也有些恹恹的,蕙芝看出祝宛姩的不对,便又主动说道:“夫人,还有一事,五皇子请您明日到玉楼相见。”
“知道了。”祝宛姩应声,轻轻叹了口气。
翌日上午,祝宛姩带着蕙芝出门,她刚刚离家,秀月就偷偷地跟在了她的身后。
近两日夫人总是出门,秀月觉得古怪,她主动跟秀宁换了采买丝线的活,就是为了要跟在祝宛姩后面去勘察一番。
她本不该如此,可前几日她的旧主找到了她,给了她二十两白银还有许多衣衫首饰,让她跟在祝宛姩身边观察夫人有无不对劲的地方。
她收了东西就要办事,她起初是想从夫人管家处下手。每回她进去为夫人铺床时都能瞧见账本,她就想瞧瞧夫人的账本里有没有什么错漏,可她只瞟到过几眼,又不太清楚账目该如何计算,这个寻错的法子便暂且搁置了。
可是很快,她就发觉夫人出门越来越频繁,在家中时也是常常闭着门,听夫人身边的凌梅说,夫人出门是去薛家寻薛夫人,但秀月总觉得奇怪,今日便找了个由头跟了出来,就这样一跟,果然发现了不对。
她竟亲眼瞧见——夫人在外与一男子相会!
她遥遥地跟在后面,见祝宛姩下了马车,进了玉楼,便连忙上了旁边满味楼的连廊。这玉楼是钟家的产业,夫人来铺子里也并不不妥,秀月瞧了一会儿,本想离开,可刚要转身,她就见楼里又走来了一位身穿玄色长袍的男子,秀月的视线落在了这人的身上,亲眼见他同祝宛姩一道进了里间。
秀月瞧得一愣,倒吸了一口凉气。
有夫之妇私下与外男见面,这可了不得!夫人若要与这男人谈生意,为何不能在堂内谈?孤男寡女独处一室……
主君刚出事夫人就红杏出墙,这事可比账目错漏严重得多!
秀月再也坐不住,她颤抖着瞧了玉楼后面的院落许久,见始终没人出来,心间抑制不住地狂跳,她扶着木桌站起来,快速回了钟府,从小门进了梅小娘的院子。
“你说夫人与人偷情?!”梅小娘一听秀月的禀报,立刻站了起来,“还是在自己家的铺子里与人偷情,她怎么敢?!”
“你可是亲眼看到的?”梅小娘低下声音,迅速发问。
秀月的腿还有些软,她颤声答道:“千真万确,我亲眼见着夫人与那男子进了玉楼最偏的那间屋子!”
“进同一间屋子……若不是通奸,那他二人的关系也不纯。”梅小娘喃喃,倏然又笑起来,“她可真是来帮我的……”
梅小娘侧眸看了一眼何妈妈,脸上的笑意为止,吩咐道:“既然现下有实打实的奸情,先前的准备都停了吧,咱们可不能白费了这送上门的把柄。”
何妈妈应了一声,梅小娘细细琢磨着此事,越想越高兴。
要说这深宅妇人最在意的是什么,不外乎是地位名份、清白名声。她本想给祝宛姩虚构一个罪名,让她名声败落。
那时众人知道她祝宛姩私德有亏,必定会将她逐出门去,家里钟祈宬昏迷,顾华韵又多病,这样一来……管家钥匙便能一直在她手上了!
而她又在这个关头发现了祝宛姩的奸情,还真是老天爷都在帮她!
梅小娘快速思索着此事,若是要将此事揭破,打得她祝宛姩毫无还手之力,那就需得找个合适的场合,找足了证据,让全家人都看看新进门的媳妇都干了什么好事!
想到这里,梅小娘迅速按住秀月的肩膀,对她说:“你就当不知道这件事,回去好好当差,好好地盯着夫人,等到下次夫人再与那男子相会,你就速速前来禀报。”
“是。”秀月重重点头,此事事关重大,她不敢有疏忽。
回到兰钗苑后,秀月一直心神不宁,她神情恍惚,晚上去铺床时都不敢再看祝宛姩一眼,要说老夫人如此善待夫人,她怎么好意思做这种事?
祝宛姩今日倒是多看了秀月几次,她一见秀月眼神飘忽,就知道对方瞧见了不少。这丫头许是第一次跟踪,做事紧张了些,露出了许多马脚,今日车子一走上大街,她就知道身后有人在跟着她,于是她刻意让对方瞧见了她与宋永桓共进房间的场景。
现下再看,梅小娘实在是有些迫不及待要找出她的错漏,既然如此,那她就顺水推舟送梅小娘一个名头,正好借此机会敲打敲打府中别有用心,心怀鬼胎,不忠不义之人。
后面几日一切如常,祝宛姩以家中繁忙为由,甚少出门也甚少与外人相见,就安安心心地在家里理事,这样一来倒把秀月急得不行,时常到屋中打扫上下,添茶倒水,殷勤得不得了。
日子长了,秀月去梅小娘院里的次数就更多了,不过她心虚,回来之后会刻意地查查自己有没有露出马脚,院子里的其他女使都得了祝宛姩的令,装得对此事一概不知,引得秀月更大胆了。
这日祝宛姩得了消息,宋永桓那边已经取到了薛临易贪污藏私的证据,此事本已了了,但祝宛姩还是让蕙芝告诉宋永桓身边的人,明日上午,还是在玉楼的那间屋子,她有事要与宋永桓相商。
她吩咐完蕙芝,转头问兰心:“秀月在院中么?”
兰心摇摇头,答:“方才说老夫人身边的妈妈叫她去取两匹料子,早就出去了,现在还没回来。”
“如今兰钗苑里都穷成什么样了,不是没脂粉就是没丝线,现下连料子也没了,每回还都叫她一个人去拿,叫别人知道了,都得以为我这日子过不下去了。”祝宛姩轻笑一声,含情的桃花眼中带着几分愉悦,“叫院子里的人都来一趟,这两日事多,我得犒劳犒劳大家。”
“是。”兰心知道祝宛姩这是在说反话,她低下头跟着祝宛姩一起笑了笑,行礼应道。
秀月从外头回来的时候瞧见的就是这个场景:兰钗苑的女使与门外两个护院都站在院子里头,一人手拿着一个钱袋,女使手里还有首饰,护院手里拎着两壶酒,夫人正笑意盈盈地坐在院中,同石椅旁站着的人说话。
看这架势夫人是在行赏,院中的侍人唯她一个不在,秀月暗道一声不好,快速地走上前,捧着衣料行礼。
祝宛姩的视线转过来,落在了她身上,脸上的笑意未减:“秀月这是又出去取东西了?这两日辛苦你了,想得如此周到,总是替院内添物件。”
秀月闻言,心中不免发毛,不敢抬眸,只低声答:“这都是奴婢分内之事。”
祝宛姩给蕙芝使了个眼色,蕙芝立即意会,接过秀月手中的托盘,将装着银钱的布袋与首饰塞到她的手里,笑着说:“秀月姐姐,方才分赏时你不在,这是夫人留给你的。”
秀月摸着手里沉甸甸的钱袋,心中更虚,说:“多谢夫人赏赐。”
“无碍。”祝宛姩嘴角扬着,眼底却没什么笑意,故意加重了语气说,“现下人都在,我就正好再说一声,这几日大家辛苦,这些赏赐都是你们应得的。在我这儿当差的赏银只多不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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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亏待了你们,可你们若是不忠、不尽心,或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我也绝不轻饶。”
两排侍人纷纷行礼,人群里的秀宁收了祝宛姩的赏赐,心中只觉得夫人真好,在兰钗苑当差不算辛苦,夫人平日里也善待她们,每次给的都是实打实的好处,她摸着手里的玉镯,觉得自己平日做的那点小活似乎值不得这么多赏赐,她日后可得好好当值,尽心尽力地服侍夫人才行。
可她身边的秀月就不这么想了,她忐忑无比,越听祝宛姩的话越觉得心虚,夫人说的每一个字都成了镣铐,把她死死地钉在火架上烤。
秀月异常不安,跟着旁人一道行了礼,腿上却不自觉地发软。
“既然如此,各位就退下吧。”祝宛姩看见秀月的神情,猜到她现下心中不好受,便遣散了众人,看秀月走得慢吞吞的,她故意转过头对身边的人说,“蕙芝,我明日要去玉楼一趟,你记得收拾好东西,包好马车。“
“是。”蕙芝看出了祝宛姩的意图,也大声应答。
话音一落,秀月果然一顿,随即加快了脚步。
祝宛姩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眼神渐渐冷了下来,今日她说这番话,也是给秀月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想看看能不能将她的良知拉回来,可现下看她的反应,分明就是急着要去找人去汇报。
拉不住啊。
祝宛姩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在烛火的照映下显得眼神更加晦暗,一双上挑的眼睛里尽显薄淡,让人不敢直视也不敢靠近。
她轻眨眼眸,回到了房中处理家中杂事。
-
“这次要说谢谢的人是我了。”宋永桓进了门,语气轻快,“若不是你的帮忙,我还真没法找到薛临易私藏的账本。说起来,这机关你是怎么找到的?”
祝宛姩饮着清茶,徐徐道:“那日我到钟祈宬的书房里找东西,中途不小心摔了墨锭,去拾时发现地板的动静不对,就在地板下发现了赃款经营的商铺地契,还有钟薛二人的往来信件。后来我到薛府查了查,发现薛临易的书房与钟祈宬的构造相似,便猜测如此。”
“这真是巧,不过还得多亏了你心细如发。”宋永桓心情愉悦,又问,“那开地板的机关呢,你又是怎么找到的?”
祝宛姩闻言,喝茶的动作一顿,略带狐疑地看向宋永桓:“什么机关?”
“书架背后有一机关,可以打开那块地板,我的人摸索了一日才找到。”宋永桓解释道,随即反应过来,“你不知道有机关,那你是怎么开那块地板的?”
祝宛姩沉默了许久,才道:“砚台。”
“什么?”
“砚台。”祝宛姩重复一遍,接着不自觉放低了声音,缓缓说道,“那地踩着很轻,我猜下面是空的,直接用砚台砸开的。”
这回愣住的人成了宋永桓,他的眼神僵住片刻,随即被祝宛姩逗得溢出来几声轻笑,最后止不住心绪,爽朗地笑了起来。
祝宛姩被他笑得有点烦,让蕙芝拿出准备好的东西,放到他的面前,制止道:“别笑了,看看这些。”
“这是何物?”
祝宛姩掀开箱盖,答:“翡翠,成色质地皆上佳,我挑着最好的东西来的。”
宋永桓喝茶缓了缓,问:“给我这些做什么?你叫我来就是为了这事?”
“自然不是,我当然是有求于你。”祝宛姩笑了笑,“过几天就是中秋了,你不正愁送皇后娘娘什么东西么?这都是从外头来的翡翠,我给公主也备了一份,不知能不能解你的燃眉之急啊?”
“这么诚心,你要做什么?”
祝宛姩眼睛轻轻折合了几下,看向宋永桓身边的侍卫,她笑着放缓了语气:“我要跟你借一个人。”
“我要,演一出戏。”
那边站在宋永桓身边的萧风见祝宛姩正看着自己,迟钝地眨了下眼,茫然地指向自己,缓缓地说:“我?”
祝宛姩注视着他,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11.败露
祝宛姩的马车刚走出向正路,萧风便也不紧不慢地从玉楼走了出来,他穿着一身玄色长衫,和宋永桓前几日那件衣服很相像,刚出了门,就察觉到了身后有人在跟着他。
钟夫人说的果真不错。
萧风默默想着,随即故意往偏僻的小巷中走,没过多久,跟着他的那几个人就追了上来,恶狠狠地将他打了一顿。
萧风习武多年,身强体壮,被打几下倒不觉着有什么,可他牢牢记着方才祝宛姩说过的话,收着力气回了两招,便被跟踪他的几个人制服了。
五大三粗的小厮给他套上麻绳,他装模作样地喊着:“你们究竟是何人?打我作甚?!绑我作甚?!放开我!”
“嚷嚷什么?做了这么不检点的事也好意思嚷嚷?”从街角走进来一个中年妇人,她声音浑厚,出声制止,转头问身边跟着的秀月,“你来瞧瞧,是他吗?”
秀月上前一看,眼前这男子身形穿着都与那日极为相似,那天她在楼上只看见那男人一个背影,现下仔细观察了一番,她才敢答:“是,那日我看到的人就是他。”
何妈妈给旁边的家丁使了个眼色,命令道:“堵上他的嘴,带回去。”
“是。”家丁一抱拳,利落地在萧风嘴里塞了块布。
萧风闭上眼,任凭他们给自己套上麻袋带走,心想这任务可真不容易,他回去得跟殿下多讨点赏才成。
“捉到了?”梅小娘在卧房内焦急地等待了许久,看何妈妈急匆匆地进屋,连忙问道。
何妈妈语调偏高:“捉到了,就关在府后那条街上的小屋里,五个护院一道看着,他跑不了!”
梅小娘放心地笑了笑,顺了顺自己的心口,说:“过两日就是中秋,家宴上我一定要将这件丑事公之于众。”
何妈妈是梅小娘的心腹,知道她现下在想什么,立刻接道:“到时候各位宗亲都在,老夫人必定痛心疾首,没人能保住夫人,往后的管家钥匙就要握在您的手里了。”
“你这老货,话别说这么满。”梅小娘佯装出嗔怒的模样,脸上的笑却一直未止,“快去将媛儿给我找来,我们母女可得好好谋划谋划。”
自上次管家权被顾华韵拿回去之后,她已经很久没到尝过甜头了,眼下管家钥匙近在眼前,几乎是唾手可得,她怎能不愉悦?
眼见着何妈妈要出门,梅小娘又急忙喊住:“慢些慢些,叫媛儿之前先给我上些果酒吃食,我得好好痛快痛快。”
“是。”何妈妈连忙应下。
梅小娘欣喜不已,那边兰钗苑的祝宛姩也是如此,兰心留在府外探查了许久,才匆匆回家,在她耳边轻声禀报:“一切顺利,都同您料想的一样。”
祝宛姩垂着的眼皮慵懒地抬起些许,对着屋内的蕙芝兰心说:“这两日多装着些,别出了岔子,打草惊蛇就不好了。”
蕙芝和兰心点头应声,这兰钗苑上下,只有她们两人知道祝宛姩这个谋划,她们自然得保守秘密。只是院里的其他女使也得时时看顾着些,以防她们掉了链子,至于秀月么,瞒住她才是头等要事。
接下来的几天,祝宛姩忙着准备中秋家宴,一直没再出门,也没再同外人接触,秀月在祝宛姩身边转了好几天,才偷偷听到一句夫人对蕙芝说的:“近几日怎么没有他的消息?你且去看看。”
几日没见就这么迫不及待,夫人怎么能这样?!
秀月心中狂跳不止,还以为自己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转头就去给梅小娘细说详情。
梅小娘听后不忍嗤笑一声,笑道:“能有他的消息才是怪了,何妈妈,你去审审那个人,看他平时都怎么与夫人联系。”
何妈妈遵命,去跟萧风扯皮了许久,他才不情不愿地说是写信联系,他写了信,放在钟府后门的砖缝里,夫人身边的人隔三五天就会过去查看一番。
知道这些后,梅小娘等人就逼着萧风给祝宛姩写了封信,写的是中秋夜宴后,玉楼一见。
光是这样还不算完,秀月回了兰钗苑后装作不经意地跟蕙芝说起,方才她从后门那边回来,瞧见有人鬼鬼祟祟的。起初蕙芝还不知秀月叽里呱啦的在说些什么,直到对方明里暗里提了两三次后她才反应过来——这事可能与萧风有关。
于是她到后门边上一瞧,只见一个信封明晃晃地插在砖缝里,生怕别人看不见一样,她觉得奇怪,便把这信拿下来了。
回去后跟祝宛姩细细一说,倒把祝宛姩逗笑了,她翻开信笺,大概明白了梅小娘要做些什么,顺着梅小娘的思路一想,却发现了不少错漏——信件人人能写,就这点证据,哪够指认旁人通奸啊?
总得有点能让人翻不了身的铁证才成啊。
祝宛姩轻轻一笑,在蕙芝耳边低声吩咐了几句。
蕙芝听到夫人的话后眼前一亮,笑着行了礼便出去了。
-
中秋夜,明月高悬,阖家团圆。
钟家的各位宗亲齐聚于钟府厅宴,分了两桌两处,众人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祝宛姩坐在顾华韵身侧,婆母二人笑着谈了会话,其间祝宛姩几次抬起眼皮,都察觉到了对面梅小娘的目光,她回看过去,只见梅小娘勾着一双凤眼,毫不避讳地直视着她的眼睛。梅小娘微微昂首,扬着嘴角,俨然一副可操左券、气骄志满的模样。
祝宛姩眼底染上笑意,对着她点了点头。
梅小娘相当自在,她早就做好了谋划,这几日她从那奸夫嘴里套出的东西不少,知道他与祝宛姩见面频繁。两人正年轻气盛,多日不见怕不是会想得紧,她便行了行好,给了萧风一个能见他心上人的机会。
不过她可不能白让他们相见,得留下祝宛姩管家钥匙做报酬才成。
今日她让护院给萧风灌了些药,带着他进门,就藏在后院的东偏房里,到时宴会过半,便会有人前来偷偷告诉祝宛姩,有个客人发晕,歇在了后院,请她过去看看。
这宴是祝宛姩办的,来的都是钟家的亲戚子弟,客人出事祝宛姩必定会过去查看,二人相见,不管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到时候只要她带着众人到后院撞见这个场景,让她们亲眼瞧见两人共处一室,那男子又俨然动情,这样一来,祝宛姩就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楚。
更何况,她早就安排人,在那屋里的床榻上放了两人的衣衫首饰。
人证物证具在,无论如何她祝宛姩都逃不掉。
梅小娘想到这里,四肢百骸都轻松通畅起来,她笑着回看祝宛姩,抬手饮了杯酒。
宴席过半时,果然有一女使走进门来,在祝宛姩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只见祝宛姩的表情瞬时有了破绽,她慌乱不已,对着席上旁人说了一句要去外边看看,便匆匆离开了。
祝宛姩去后,妇人席间依旧言语嬉笑声不断,梅小娘同身旁的女子交谈许久,那女子便说:“方才我进门时,见着外面院子里摆着几盆月月红,那花养得真好,在夜里也未减芳华,真是好看。”
“那是我家夫人特意栽培的,就等着今日叫大家一道观赏。”梅小娘拉着方才说话女子的手笑着答,“这是为叫各位看个新鲜,才移到了盆里几株,真正夺目的可都在后院呢。”
那女子环视眼前,见众人都放下了筷子,便对梅小娘说:“既然如此,那不如现在就带我们去开开眼?”
“是该去,可我家夫人现下不在,老夫人又病了,不如这样,我越个界顶了夫人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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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事,带着各位到后院去赏花吧?”梅小娘掩着自己的层层心事,对席间的人说道。
其余众人自然应好,梅小娘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主动搀住了顾华韵,和她一起领着众人往外走,心里乐不可支。
顾华韵,等会你可得仔细瞧瞧你那宝贝的儿媳都干了什么好事!你若是知道了,可千万昏过去!
梅小娘正扬着嘴角默默想着,却在灯笼的照映下,瞧见了一个窈窕的身影正站在不远处。那女子身着鹅黄长裙,在烛火间显眼极了,她听见身后的动静,便主动地迎了过来。
梅小娘见那身影越来越近,心中不免一沉,扶着顾华韵的手都僵住了——祝宛姩怎么会在这里?!
她明明已经吩咐人,要将偏院的门牢牢锁住,祝宛姩现下站在这里,是她从那间房中出来了?还是压根就没进去?
究竟是哪里出了岔子?!
“婆母!你们怎么来这儿了?”祝宛姩语气轻快,带着笑意走到了众人面前。
梅小娘的思绪不可避免地被祝宛姩打断了,她上扬的嘴角僵住,心中慌乱无比——祝宛姩不在偏房,那奸夫总是锁好的吧?方才离席时祝宛姩明明那么焦急,怎么会没进偏房?她这计划怕是要落空……这可怎么办?她只怕又要错失良机!
哎呀!怎么会如此?坏了坏了!真是坏了!
梅小娘悔恨地皱了皱眉头。
“大家刚用了膳,身上撑,听说你在后院里养了一片月月红,便想着过来瞧瞧,顺道散步消食。”顾华韵握住祝宛姩伸出的手,笑着与她解释。
梅小娘在一旁,心里又乱又烦,她这一辈子果然都跟顾华韵过不去,瞧瞧她那是说的什么话?什么用了膳身上撑,这不是摆明说她吃饱了撑得慌吗?!
可真是烦人!
“我这人蠢笨,准备不了什么新鲜玩意儿,就在后院栽了一点花,各位长辈看了可莫要笑话我。”祝宛姩已经扶住了顾华韵的臂弯,带着众人一道往后院走。
这一路上女眷们都在聊天,可是梅小娘心里又慌又乱,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走到后院,梅小娘先瞧了瞧东偏房,见里面没什么动静才稍稍放下心来。
今日再揭露此事是不成了,祝宛姩如今好好地站在人群里,缺了最关键的人证,无论怎么指认肯定都不成,可不能再叫她们发现那男人,若她们知道她几日在府里藏了个男人,那说不清的就是她了!
众人一道进了后院,见空地上种下的一片月月红,大家纷纷赞赏,可正在梅小娘胡思乱想,众人赏月看花之际,有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影,猫儿一样地从树后溜了过去。
有个年轻些的嫂嫂正好瞧见了那身影,她反应过来,看着那人刚刚走过的方向,磕磕巴巴地说:“贼……有贼人在那里……”
话音刚落,大家都恐慌起来,有几人还被吓得叫出了声。
“莫怕莫怕,诸位莫怕!”祝宛姩走到众人面前,高声安慰大家,随即叫来护院小厮,“去瞧瞧,什么人在那里,鬼鬼祟祟地做了些什么?”
护院领了命,祝宛姩便又转过身,悉心安慰被吓到的长辈们。
没过多久,护院抻着那人的衣领,将她拎了出来,到各位夫人面前作揖:“回夫人,躲在那里的不是盗贼,是家里的女使。”
祝宛姩一挑眉:“是哪个女使,让我瞧瞧。”
护院应声把那女子带到前面,这女使浑身颤抖,在众人面前哆哆嗦嗦地行礼,抬眸时正不匀地吸着气,眼瞳轻颤。
她虽未敢直视众人,但还是被人认了出来,站在顾华韵身边的梅小娘看清她的脸后呼吸停滞,倒吸一口凉气,差点昏过去——怎么……怎么会是秀月!
12.审查
“秀月?”祝宛姩语气戏谑,在众人面前不轻不重地开口,“你在这里做什么?”
秀月闻言,心虚地拜下去,磕磕巴巴地开口:“奴婢……奴婢……”
“莫要着急,慢慢说。”祝宛姩堪称贴心地上前抚慰,“今夜你该在前厅当值,为何会舒头探脑地跑来后院来?”
“奴婢……是突然身体不适,跟人换了班才出来的。”秀月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一个错漏百出的解释。
“是么?”顾华韵在一旁站了许久,神情严肃,眼皮淡淡地落到地上跪着的秀月身上,“身体不适不回卧房来后院做什么?这里能供你休息,还是有郎中为你医治?”
秀月的头垂着,眼神随着脑中的思绪一起乱飘,仓促道:“回老夫人,奴婢是想走后门出去,去外头找个郎中医治。”
“身子不适是该看看,只是你在人后偷偷摸摸地藏什么?倒是把客人都吓了一跳。”顾华韵继续道。
谎话有了雏形,秀月越编越溜,回道:“奴婢本想出门,可是遥遥地看着夫人们过来了,不想打扰夫人们的兴致,便想偷偷溜出去,惊扰了各位夫人,奴婢有罪。”
“见了主子与客人不愿行礼,还做贼一样地跑出去,大嫂,这就是你们家的女使?”钟远平的母亲赵氏瞧了顾华韵一眼,嗤笑着说道。
话音一落,在场的人便议论纷纷。
这话分明是在说,顾华韵与祝宛姩御下无方,女使见主人客人来就要溜,这是不知礼数;生了病要女使自己去找郎中,这是钟家苛待下人。在场的亲朋女眷一看,当家主母身边的女使尚且如此,那府中旁人还了得?
秀月三言两语一通瞎话,倒是让顾华韵与祝宛姩背了好大一口黑锅。
秀月伏着身,听到了许多“不懂规矩”的字眼,终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浑身抖得如筛子一般。
“身子不适为何不来同我说一声呢?”祝宛姩目光柔和,轻轻笑着看向她,“现下觉得怎样?我这就命人去请郎中来,既然不舒服就别跪着了,我们带你到偏房去歇会儿。”
一听要带她去偏房,给她请郎中,秀月连忙抬起头,对着祝宛姩道:“夫人!不必了!我……我怎好辛苦夫人?我自己去寻郎中就好。”
她这一仰首挺身,倒把身前的光景暴露得一览无余,旁边的女眷看出端倪,道:“方才这女使含着胸低着头,倒没瞧出不对,你们瞧瞧,这丫头衣服里怎么塞得鼓鼓囊囊的?”
“行径如此蹊跷,回话又前言不搭后语,怕不是偷了主家的东西,要发卖跑路吧?”方才最先反应过来的嫂嫂说道。
祝宛姩松开搀着顾华韵的手臂,一步一步地走向前,秀月屏住呼吸,慌乱地垂下头,却看出祝宛姩的鞋尖停在了她的身前,夫人走过来的那几步对她来说无异于凌迟,她胡乱地喘着气,不敢抬头。
“秀月,你这衣服里藏的是什么?”祝宛姩柔声发问,声音里却带着威压,让人不敢不说实话。
秀月再也支撑不住,脱了力,将衣衫里的东西全掏了出来。
众人在上前一看,竟全是绸缎里衣,钗环步摇等华贵精美的物件,皆为祝宛姩贴身的东西。
“哟,还真是个偷东西的。”赵氏嘲弄一声,“偷了主母的东西,又编了这一通瞎话,你这丫头是想做什么呢?”
“秀月,你为何要偷窃?我平时可有苛待过你?”祝宛姩见着地上的东西,语气没什么波澜,可气势威压,镇得人不寒而栗。
秀月磕磕巴巴地回:“没有……夫人待我很好……”
自祝宛姩搬进兰钗苑,院内侍人的例银又添了些许,银子按时发放,赏赐只多不少,在夫人身边讨日子要轻松富裕得多,即便再违良心,秀月也说不出夫人在这方面一个字的不好。
她盯着地上散落的衣衫首饰,不知如何辩解。
她也没想过会被夫人逮个正着,她虽亲眼见到夫人与那男子私会,却没有二人私通的证据。梅小娘要在中秋当天揭露此事,时间太紧,实在是找不到可说服众人的证据。
找不出便只能伪造,前几日梅小娘唤了她,叫她提前藏好夫人的东西,放到后院的东偏房去。她那日回去就拿了祝宛姩不常穿的衣衫和首饰,和何妈妈带来的那奸夫的东西一道放到了床侧。
可今日梳妆时,祝宛姩却忽然说要穿这件鹅黄云纹长裙,她闻之一惊,借口说送去熏香了,又连忙跑到外面,匆匆忙忙地将衣服拿了回来。
本来她想等祝宛姩赴宴后再寻一件衣服送过去,可实在是事不遂愿,今日她被安排了许多活,刚洒扫完就被管事叫去迎客,忙碌了许久她才找人换了班,寻得了片刻闲,便立刻找了祝宛姩的里衣与钗环,想着在夫人中计之前交给门口的护院,送到屋里。
可是她哪知道,刚到东偏房附近,就迎面撞上了各个亲眷,她吓了一跳,胡乱地想找个地方藏身。
可偏偏就这样一躲,就被众人发现了。
“夫人……我……我……”秀月脑中混乱,支支吾吾地不知该说些什么。
在一旁站了许久的梅小娘缓过来,强忍着心慌出来打圆场:“一个偷盗的婢子,等下处罚了就是了,各位快别看着了,别叫这吃里扒外的东西坏了诸位的兴致。”
“姨娘这话就错了,偷盗可是重罪,什么叫‘处罚了就是了’,这样轻飘飘地揭过怎么行?”赵氏道。
梅小娘闻言,讪讪地笑了笑,不敢再说话。
再追问下去,秀月不知又会说出些什么东西来,可无论这女使说出些什么,都会牵扯到她自己,若是她的行径暴露于诸人面前,那她往后的日子肯定不会好过。
不光是她,连未出阁的媛儿都会受牵连。
梅小娘焦急地攥紧手中的丝帕。
媛儿还那么小,不能就这么搭上一辈子!
不成,她绝对不能让这件事在诸人面前败露。
思及此,她求助地将目光投向祝宛姩,重新扶上顾华韵,手间的力度重了几分,道:“二夫人说的是,只是这女使终究是夫人院子里的人,还是交由夫人处置吧,各位收了惊吓,不如到前头去吃盏茶压压惊。”
祝宛姩回看过去,现下的梅小娘的神情恳切,全然不见在席间的胜券在握。
她知道梅小娘的意思,了然于心一笑,转身对各位亲眷说道:“原是我院子里的人不懂事,惊扰了各位长辈,也叫各位看了笑话,现下时辰已晚,诸位不如去前头歇歇吧,这丫头我也会从严处置,绝不徇私。”
她说完,众人便回了前厅,她叫人把秀月带到柴房,好好地看顾了起来。
宴席没过多久便散了,梅小娘忐忑不安了一路,祝宛姩自如地送了客道了别,扭头便带着梅小娘进了后院的正厅。
二人进门时顾华韵已在主位上稳坐,见她们进来,便吩咐人将秀月也带来。
现下屋内只有钟家三人,倒是不必再忌讳什么,可以好好说道说道,审清此事。
“秀月,我再问你一次,你为何要偷盗?”顾华韵吃了茶,盯着地上的人。
“回老夫人的话,奴婢是受了姨娘的命令,去……去偷夫人的东西,以此来指认……指认夫人与人私通。”秀月跪在地上,颤着声说。
“私通?”顾华韵狐疑地看向秀月,像是听到了笑话一般,“你既说私通,可有证据?莫不是因为你们没有证据,所以才偷夫人的东西去作伪证?”
秀月不知再如何回话,顾华韵审视的目光落到梅小娘身上:“她说是受你吩咐,你为何要如此啊?”
“我……我没……”梅小娘刚要说话,就被秀月打断了。
这丫头不知道哪来的胆子,鱼死网破一般地说道:“老夫人,姨娘指示我时给了我二十两白银与许多首饰,千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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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确是抵赖不得!”
“你这丫头,谁许你说话的?!”梅小娘转头狠狠呵斥道,接着又立刻换了嘴脸,对顾华韵说,“老夫人,我这也是为了钟家好,秀月亲眼见着祝宛姩与外男私会,二人孤男寡女,在玉楼里不清不楚,祈宬这才刚出事多久,她就与外人私通,若我不揭发此事,说不准哪天家里就被她掏空了,咱们就等着喝西北风去吧!”
“秀月,你说是你亲眼所见?”祝宛姩这才开口,“你怎么就认定我与人私通了?”
“奴婢亲眼见到您与那男子进了玉楼的里间,许久都不曾出来。”秀月答。
“就凭这个?”祝宛姩被逗得笑了出声。
“就算……就算你二人不是通奸,与外男共处一室,也于理不合。”梅小娘抓住这件事,语气又硬了起来。
祝宛姩笑着摇了摇头,心想这梅小娘变脸还真是快,她转头看向顾华韵,柔声道:“婆母,儿媳有话要说。”
“你说。”顾华韵给了祝宛姩一个安慰的目光。
“儿媳并未与人私通。”祝宛姩语气坚定。
梅小娘一听这话,立马着了急:“怎么可能?!那奸夫分明说……”
祝宛姩的眉头一挑,问:“说什么?”
“分明说你二人情投意合,心意相许已久。”
祝宛姩又笑了,说:“姨娘怕不是魔怔了,谁暗通款曲会在自己家的铺子里,这不是上赶着被人发现么?若我真与人有私情,也该藏得严严实实啊。“
“姨娘方才说到了那奸夫,不知姨娘方才说的那位奸夫是谁,现下又身在何处?可否请他过来当面对峙。”祝宛姩沉声道。
梅小娘急了些许:“把他叫过来当面对峙,自然是你们二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若不把他叫过来,那岂不是姨娘说什么就是什么了?”祝宛姩丝毫不乱,“婆母,夫君出事的那几日,五皇子请了许多太医来为夫君医治,为谢五皇子恩情,儿媳挑了上好的翡翠给他当作谢礼,在玉楼将东西给了殿下,那日秀月在玉楼瞧见的不是别人,正是来取翡翠的五皇子。”
五皇子!
秀月与梅小娘心中皆一顿,污蔑皇子,这可是大罪。
“五皇子?”顾华韵闻之也一惊。
“正是。”祝宛姩答道,“因着翡翠上佳,五皇子又说中秋将近,想要打套首饰送给皇后与公主,那日他在玉楼同我说了此事,又在楼里挑了许久的翡翠,说过几日就让身边的侍卫来拿。我一直惦记着这事,不敢疏忽,可一直到今日我都未有来取首饰之人的消息。”
“这是当时立下的凭据,请婆母过目。”祝宛姩拿出凭据,呈到顾华韵面前。
只见凭据上的行文清清楚楚,钟氏商行的章印皆在,下面摁了手印写了五皇子的大名,实在是一张规矩的凭据。
顾华韵看完,一拍桌子,将梅小娘与秀月真得一颤,她怒道:“为着这么个捕风捉影的猜想,你们敢诬陷主母清白、偷盗夫人财物,简直是不可饶恕!”
梅小娘颤抖不止,怎么会这样……不该是这样的!
“方才姨娘提到了所谓的‘奸夫’,我如今也有了个猜想。”祝宛姩转身走到梅小娘面前,“那日五皇子带我见了来取翡翠的那侍卫长什么样子,我到现在都未有那人的消息,不知姨娘是否认为此人就是你口中的‘奸夫’呢?”
梅小娘慌乱至极,不敢再说话。
“想必姨娘是见过此人的,不知道这人现下身在何处?”祝宛姩轻轻开口,“姨娘不答也无妨,五皇子权势滔天,总会找到这人的,不过到时候五皇子怪罪下来可怎么好呢?”
祝宛姩的一字一句都如同淬了毒,梅小娘目光闪躲,跪在地上的秀月却说:“奴婢……奴婢知道此人的下落!那日何妈妈带人把那男子捉了起来。”
“如今……如今他就在东偏房!”
13.震慑
秀月的话音一落,祝宛姩连忙叫人去东偏房把萧风带了出来,萧风一见祝宛姩,虚弱地作揖行礼:“夫人。”
演得倒是不错。
“萧风,你可有事?”祝宛姩立刻关切地上前询问。
“我……办事不力,误了差事。”萧风微微垂着头,满脸惭愧。
“你放心,我已经让人把东西给五皇子送过去了。”祝宛姩按照之前说好的走向回答,“这两日你不在,殿下怕是也一直在寻你。”
“这位公子脸色怎么如此差,快请他入座。”顾华韵焦急道。
“老夫人好。”萧风给顾华韵行了礼,被安排着坐下,“想必是中了药的缘故。”
“药?”
梅小娘在一旁,心虚得不敢说话。
萧风断断续续地解释:“那日我从玉楼出来,便遇上了一众家丁,他们揍了我一顿,把我锁到了一间房子里,这几日没怎么给过吃喝,今日他们将我锁到了另一间屋子,那屋子里的香薰中被人下了药,我……”
“瞧瞧你干的好事!”顾华韵冷笑一声,对着梅小娘质问道,“你现在本事真是大了。”
“宛姩,这位公子身体不适,带他到厢房歇下吧,叫厨房备些吃食,再叫人去请郎中。”顾华韵气得垂下头,安排道。
祝宛姩按照顾华韵说的,将人送走,又叫人去传话,这才又回了厅内。
顾华韵怒不可遏,缓了许久后才开口,眼中满是失望,只这一句话便如同判了梅小娘的刑一般:“你犯了这样的错,去个清净些的地方反省反省吧,媛儿跟在你身边迟早要被教坏,明日我就让人送你去庄子。”
梅小娘一惊,不可思议地说:“老夫人,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我怎样对你?你看看你干的都是什么好事?”顾华韵冷笑着说,“小娘做伪证诬告后辈偷情,擅自扣押皇子近侍给其下药,这些事若是传出去,哪一个不叫人笑话?!若是换了别的哪家主母碰上这种事,早把你赶出门去了!”
见顾华韵真动了气,祝宛姩连忙上前,顺着顾华韵的后背轻声安慰。
梅小娘还要再说些什么,思索了半天,最后却哑口无言,站在那里哭了起来。
“婆母,千万莫动气,今日您劳累了许久,不如就先回去歇息吧,这里我会处理好的。”祝宛姩握着顾华韵的手,柔声说道。
顾华韵动了肝火,现下真觉得有些疲倦,方妈妈扶着她起身,她拍了拍祝宛姩的手心,道:“这是个麻烦事儿,你也要好生休息。”
“儿媳遵命。”祝宛姩福身说道。
顾华韵走后,祝宛姩一瞥地上跪着的秀月,语气渐冷:“秀月,你可知道你犯了什么错?”
“奴婢知道……奴婢不该吃里扒外……不该……”秀月磕磕巴巴地接。
“你知道就好。”祝宛姩抬高了语调,吩咐外边的人,“兰钗苑秀月,罪一意图诬陷主母,罪二行窃偷盗,打二十杖,逐出门去。”
秀月一听,立马大惊失色,抓住祝宛姩的衣角:“夫人!夫人!夫人求您放奴婢一条生路,二十杖会打死奴婢的……奴婢知错了,求您从轻发落吧夫人……”
“我当家第一日,就说过有错就罚,前些日子在院子里行赏,我又提醒过你,若有人不忠不义我绝不轻饶。”祝宛姩把衣角从她手里抻出来,眼神冷淡,“秀月,这些话你是没听见么?”
秀月痛哭流涕,后悔不已,在地上不断给祝宛姩磕头:“奴婢知错了,奴婢真的知错了。”
“若有过不罚,只是知错便可饶恕,那还有什么秩序公道可言?”祝宛姩冷冷地看着她,“你收人银钱、偷偷观察我的时候没觉得自己有错?一次次将我的行踪往外汇报的时候没觉得自己有错?吃里扒外领赏的时候没觉得自己有错?”
祝宛姩唤人把她抬走,对着外面的人吩咐:“行完刑便把她带到衙门,将她偷盗之事如实上诉。”
“是!”门口的妈妈应声道。
哭喊着的秀月被带了出去,屋内只剩了祝宛姩与泪流不止的梅小娘。
祝宛姩回首看了她一眼,转身就要走,行至门前却被梅小娘拉住了手腕,她淡淡地将梅小娘的手指掰开,说:“姨娘,你好自为之。”
“好自为之?你也配和我提好自为之?!”梅小娘琢磨了许久,终于反应过来,那奸夫跟她说他们二人情比金坚,跟顾华韵说任务有误,假的,全是假的,这一切都是祝宛姩安排好的!
如果不是安排好的话,又怎么会那么巧?何妈妈一抓就能捉住五皇子身边的侍卫、秀月每次来她这里兰钗苑里都没人发现……现在细细想来,这都是祝宛姩给她下的圈套。
梅小娘越想越急,气道:“祝宛姩,你敢算计我?”
“算计?”祝宛姩嗤笑一声,“难道不是姨娘先算计我的么?”
“许是这些年家里风平浪静,没地方能让你发挥,这乍然一使心计,就出来了这么多错漏。姨娘,你玩的这些花样放在旁人家里,别人只当你逗小孩呢。”祝宛姩脸上的嗤笑又变成了平日里柔和温婉的微笑,只不过言语犀利,让人望而生畏。
“祝宛姩,你个贱人!”梅小娘气急败坏道,“你和我有什么区别?我有三分无耻你就有五分,我有七分心机你就有十分!你……你这个小贱人!”
祝宛姩转身,轻轻地皱了下眉,似乎是觉得面前这人有些吵闹,她伸出手指在面前晃了晃,示意梅小娘别再讲话,她微笑着道:“姨娘说得不错,我就是如此歹毒。”
“不过再恶毒,我也未想过要在外人面前让你难堪。”祝宛姩笑了笑,“姨娘,若不是你给我这个机会,我这些阴险手段也没处使啊。”
几日前,梅小娘送来水云来混淆她的视线,实则让秀月在她身边观察她的一举一动,准备给她下套,察觉到这个可能后,她便故意让秀月看见她与宋永桓见面,顺水推舟给了梅小娘一个名头。
谁成想梅小娘竟这样蠢笨,日日唤了秀月去,生怕别人不知道她们有勾结一般,还让萧风给她写了一封无关紧要的信件,想凭着这一封信来指认她与人私通。
最蠢的,莫过于今夜将萧风带进府,在屋里放两人的衣衫物件,点了催情的熏香,引她去东偏房,做出两人偷情的模样,再在人面前揭露此事。
谁会外面穿得整整齐齐,只留一件里衣放在床头等人发现?
先不说这些环节里有多少错漏,就说梅小娘真做成了此局,将私通这事牢牢地钉在祝宛姩身上,她就不会仔细想想这丑事对她自己、对她女儿、对整个钟家有什么样的影响?
她真以为自己能拿住管家钥匙么?
京城这么多豺狼虎豹,见钟家只有一个毫无根基的姨娘管家,只怕恨不得立刻扑上来将钟家生吞活剥了。
祝宛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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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笑,轻声说:“日后我会好好看顾妹妹的,姨娘,你就安心地去吧。”
说完,她便转身离去,梅小娘再抬眼时,只能看见她扬起的衣角。
祝宛姩来到厢房,只有蕙芝跟在身边,萧风在一旁给她规矩行礼,丝毫不见方才的虚弱之态。
“做得不错。”祝宛姩抬了抬眼,蕙芝便立即拿出来一个钱袋,递给萧风,“这几日辛苦你了。”
萧风摸出钱袋里有几锭银子,语气轻快了些:“多谢夫人。”
祝宛姩摆了摆手,走到门口:“这差事你办的好,我不会亏待你,这几天劳累,你好好休息。”
“是。”萧风再次作揖行礼。
今日这事算清,祝宛姩心里也舒畅了些,她回去好好睡了一觉。后面几天过得清闲,但她也觉出来了些不同。
往日虽也是她掌家管事,但下面的人不免也有些抱怨,会说些闲话,蕙芝偶尔会听见些不太好的话,她听见后就会生气,总是会小声地念叨,所以祝宛姩多少也知道些。
可之后的几天里祝宛姩再管家理事时,往日态度轻慢的管事婆子们也兢兢业业起来,这倒让祝宛姩有些意外。这些人仗着自己年岁大、在府里待的时间久,平日当值总是敷衍了事,明面上虽不敢违拗夫人,但背地里时常说些怨言,还揩了主家不少油水。
这群婆子在府里经年累月的互相帮扶偏袒,祝宛姩本想慢慢解决,但这几日她们竟勤谨恭敬了许多,办事也勤恳起来,对她也更加奉承,蕙芝再没听过一句闲话。
这群人态度转变如此之大,祝宛姩想了许久,才想出来一种可能——这多半是她那日重重处罚了秀月的缘故。
祝宛姩没想错。
从前下人心里也觉得她好说话,这么一个从穷乡僻壤里来的一个丫头片子,嫁到钟家后管家理事、独掌大权,人人虽面上敬着、捧着她,但心里多半也不能信服。
秀月犯了偷盗的重罪,放到旁人家里也就收敛赃物,杖打几下,找个人牙子发卖了也就是了,可祝宛姩下令杖责二十,再告上衙门,当真是一点主仆情分都不顾。处罚秀月的翌日,夫人还将梅小娘送到了最偏最远的庄子里,可怜媛儿姐离了生母,现下孤身一人在嫡母与长嫂手下讨生活。
下人们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但总有知情些的能猜到大概。
梅小娘教唆秀月去偷夫人的东西,才落得如此下场!
这样的话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离谱,但因着秀月与梅小娘这两人的后果,下人们也不禁觉得惊慌,生怕自己哪日做错了事,主母追究到底,也送到衙门里去。
若是偷盗被发卖,出去了还能想法讨点日子过,但一旦被送进官府里,主家追究起来,犯人被常年关押、刺字流放那都是有的。
从前老夫人与主君不会这样追究,可显然,夫人会如此。
府中诸人纷纷被震慑,自然而然地更用心当差。
夫人这一招杀鸡儆猴,实在叫人后怕。
而钟如媛更是清楚她母亲都做了些什么事,她虽心里有怨,但因母亲有错在先,她也不敢表现出来。没了母亲这个依靠,为着日子好过些,她只能在祝宛姩面前装得乖顺有礼。
祝宛姩也没想过会如此,不过府中诸人都勤恳,钟如媛乖巧安分,她倒轻松了许多。
日子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着,转眼就到了九月初一。
14.金桂
康王妃宴请这日,祝宛姩早早就起来梳妆,打点好了府中一切,确认贺礼包装无误之后,才带着蕙芝与兰心出门。
康王府宅恢宏,门上高挂着皇帝御笔亲题的牌匾,府中守卫女使规矩严肃,院里虽站了不少人,却还是让人觉得压抑。蕙芝跟在祝宛姩后面慢慢行走,不敢出丝毫差错。
要说这是皇家威势,她也跟着祝宛姩去过一次五皇子府,同样是当朝受宠的皇子,五皇子府却没这般沉闷,她走在这里不自觉地放缓了呼吸,再小心翼翼地抬眸一看,前面走着的祝宛姩体态端庄,步履轻盈,俨然一副自若的模样。
夫人不愧是夫人啊,连这种场面撑得住。
蕙芝心里定了定,跟着祝宛姩踏入内院。
祝宛姩不知道蕙芝想了那么多,她今日来得早,席宴上还未到几个人,前面带路的女使引着她一路到了内厅,将帖子呈给康王妃,道:“王妃,钟夫人到了。”
厅内主位上的女子头戴凤钗步摇,身穿缕金织锦长裙,端坐于上,典雅大方,这便是康王妃刘氏。
这是祝宛姩第一次见康王妃,不能失了规矩,她微微定了定,便上前行礼:“臣妇祝宛姩,请康王妃安。”
“钟夫人好。”康王妃起身,扶起祝宛姩,略带笑意,“若真论起来,你还得称我一声表嫂,都是自家人,不必这么客气。”
祝宛姩含笑应了,康王妃便安排她入座吃茶,二人寒暄几句,康王妃果然关切道:“我听闻前些日子祈宬坠了马,心里担心的很,但一直事忙,没能找出空闲去瞧瞧,不知他现下如何了?可有好转?”
“劳王妃挂心。”祝宛姩闻言,佯装出哀愁失落的样子,低声说,“我与婆母请遍了太医和郎中为夫君诊治,都说不好,如今夫君迟迟不醒,便一直劳烦太医治着。”
康王妃听得叹息一声,再抬眸时带着几分怜惜看向她:“真是苦了你,刚成亲就碰上这种事。”
祝宛姩的眼睫低垂,轻轻颤了颤,神情中带着些遗憾。
苦、悲惨、可怜见。
自钟祈宬出事以来,人人都对她说过相似的话,祝宛姩虽面上佯装着悲不自胜,但实际上却无比轻松畅快。
什么苦、痛于她而言都不算数,钟祈宬出事对她来说,是悦、是乐,更是喜上眉梢的好事一桩。
祝宛姩从前听过康王妃的大名,知道些许对方的行事作风,这位王妃出身名门望族,是个实打实的人精。
不多时,康王妃果然便道:“我听说,祈宬是从五弟送的马匹上摔下来的?”
“是。”祝宛姩点点头,“成亲那日五皇子送了两匹玉骢马来,翌日夫君骑马前去谢恩,回来的时候出了些意外……夫君这才从马上坠了下来。”
“真是可惜,祈宬是个做生意的好苗子,连父皇都对他赞赏有加,这么一遭倒不知什么时候能醒过来。”康王妃感叹了一声,回忆起来,说,“父皇日理万机,你们成亲那些日子我与殿下又在宫中侍候母妃,父皇便让五弟带着贺礼去婚宴,哪成想竟出了这事。”
“五弟到底是年轻,送马当贺礼,竟阴差阳错地害了祈宬。”
这话一出,祝宛姩便觉得不妙。
当朝皇子诸多,但却只有先皇后所出的五皇子与宜妃生下的三皇子、年幼的九皇子备受皇帝恩宠。九皇子年岁尚轻倒不足为惧,五皇子这些年羽翼渐丰,掌管着朝中诸多事务,才华卓然、能力出众,渐渐成了三皇子的威胁。
三皇子与五皇子貌合神离已久,康王妃这句话只怕是在点她。
“王妃说笑了,五皇子本是好意,是夫君自己行差踏错,出了意外。”祝宛姩轻言。
康王妃忽然笑了笑,说:“我知道钟夫人与五弟从前在湄城是近邻,今日一看,果真是旧相识的情分深些。”
话音落,祝宛姩的心中也随之一沉。
康王妃这话,不就是在说她与五皇子关系不同么?
祝宛姩思索了片刻,心中有了猜测。
康王妃今日邀她前来,定然是要拉拢一番,可这拉拢之前,总要确定她这位钟家主母的心是向着哪边的。
祝宛姩脸上带着笑意,回道:“王妃这是哪里话,我虽与五皇子是邻居,但那都是幼时之事。我与五皇子殿下多年未见,早已生疏,幼时的情分再深,现下也都全淡没了。
“如今我嫁到钟家,自然需得与夫君、钟家上下同心同德。夫君敬重康王,君臣兄弟之礼都不敢失,若承夫君之行,我也应称您一声表嫂,还望您莫要嫌弃。”
康王妃听着,脸上的笑意深了些,说:“你这声表嫂,我自然是乐意应的。五弟是殿下的亲弟弟,祈宬又是殿下的表弟,一家人说些玩笑话罢了,弟妹莫要往心里去,吃盏茶吧。”
祝宛姩笑着,应声捧起茶盏。
二人品了茶,又过了片刻,宾客们便陆陆续续地到了。今日来的这些贵妇千金要么与祝宛姩不熟悉、要么瞧不上她的眼,祝宛姩也不会自讨没趣,见了面问了好,她便自己寻了个人少的地方赏花去了。
康王府内宾客众多,交谈说话声不断,就算是人少也不得清净,祝宛姩静静地瞧着廊下的花,还未来得及放空,思绪便被不远处的谈话声打断了。
祝宛姩耳朵灵,隐约听见了些“命不好”、“空有其表”、“管家不力”的字眼,她沉下心来仔细一听,果然在那群人的口中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还真是没完啊。
祝宛姩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从前她刚到长京时,这群贵女便不喜她,她们说她是从穷乡僻壤里来的,登不得大雅之堂,奚落她如此粗俗还往人堆儿里凑。
这都无碍,琴棋书画不精,管家理事不明,那她就一样一样地练,日日刻苦,日日坚持,总能练好的,总不会差的。
手里磨出了茧子不算,夜夜熬红了眼睛也不算,可这些都瞧得蕙芝心疼不已,蕙芝会给她小心翼翼地上药,一边涂抹一边不平道:“这些人也忒过分了些,她们明明知道您是为何才久居湄城的,这群人金枝玉叶般地养在侯爷拼死守下的城池里,倒是来刻薄为难您,实在是不知好歹。”
祝宛姩那时还会笑笑,是安慰蕙芝,也是给自己定心:“父亲以身殉国是真,我不精这些也是真,无论因果,她们说的都是事实。如今她们笑话我不擅女工、不懂琴棋,那我学便是,京中的大家闺秀如何,我便如何,我总不能比她们差。”
后来她慢慢学好了这些,虽然不说技艺精湛,但在京城里总不算差的,可那些人还是会对她出演嘲讽。
这些话她不知道听过多少遍,听着听着也不免觉得可笑,她虽不像这群夫人姑娘自小就养在深宅大院里,但祖母要求严格,她的举手投足、行为举止都是祖母精心教过的,自然不会差到哪去。
要再说她举止粗俗、不通八雅,那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祝宛姩这个时候才真正明白,在那群瞧不上她的人眼中口中,无论她如何精进如何努力,她始终都是那样不堪。
她们从不管事实如何,只会继续调侃她。
她们只是想为难她而已。
自祝宛姩想清楚这件事后,便再没将那群人的话往心里去,现下无意间再听见议论她的话,她也只是对着那几人笑了笑。
那几人心虚,见她笑了便也不好再提这件事,转过身便说起了旁的话题。
恰好在这个时候,院内走来了三道身影,姨母孟净淑与表妹曲诗茗,还有姨母家中的庶女曲回迎。
祝宛姩与姨母相见自然觉得亲切,两人说过几句话后,曲诗茗便在一旁施了礼:“表姐好。”
还没等祝宛姩反应,曲回迎也在后面跟着行礼,声音微弱,道:“钟夫人好。”
“两位妹妹有礼,问妹妹们好。”祝宛姩客套地笑着,在日光下对上一双圆溜灵动的眼睛。
这是表妹曲诗茗。
姨母与尚书大人的长女,从小娇养长大的千金大小姐,自小才德兼备,是长京城中数一数二的才女。这些年曲诗茗又在淑阳公主身边伴读,与公主关系甚好,因此她在长京贵女中很受追捧。
若常人听见此话,必定得道一声天之骄女,但这对祝宛姩来说,却是不值一提。
她在长京中如此境地,少不了曲诗茗在背后推波助澜。
祝宛姩知道,她这表妹一直不喜她。她刚到长京时,还时常拐弯抹角地挖苦她,不过几次,这事儿就被姨母知道了,姨母狠狠训斥了表妹一顿,还带着表妹来给她道了歉。
后来表妹倒没再出言嘲讽过她,言语举止也很客气。
祝宛姩本以为这便好了,可自家表妹对她是客气了,外面的人却变本加厉。还是开国郡公陈家的小姐看不过去此事,将真相告诉了她。
原来是表妹曲诗茗受了训斥,心里不痛快,和好友们倾诉此事,她哭得梨花带雨,引得众人愤懑不已,她们安慰了曲诗茗许久,还说了许多难听的话。
陈夕芸与曲诗茗不熟,她是被好友邀去桦堂的,哪成想去了就听见这些话。什么“说些实话罢了,这乡下来的也敢去找你母亲告状”、“你莫要忧心,日后再见我们定要她好看。”
这样的话不堪入耳,陈夕芸实在是忍不下去,将这事跟祝宛姩说了,还宽解了她一番。
祝宛姩知道这位陈氏千金与旁人不同,她一直以礼相待,对自己很客气,祝宛姩心中感激,谢过了陈夕芸的这份惦记,又去探查了一番,发现此事真得不能再真时,心中复杂的情绪才不断地翻涌上来。
不是她不信陈夕芸,而是她习惯如此。
后来她确实受了不少挖苦嘲讽,京中的这些贵女不光擅长琴棋书画,见风使舵、冷嘲热讽也是一把好手。
不过她不放在心上,也就随她们去了,可姨母却不忍如此,张罗着带她去长京灯会。
再之后,她就碰上了钟祈宬。
一想到此事,祝宛姩眼中闪过一瞬狠戾,把正与她对视的曲诗茗下了一跳。
曲诗茗缓了缓,随即又挂上笑。
说实话,她这表姐也挺可怜的,刚成婚夫君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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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事,管家没多久院里就有人偷盗,现下长京城中人人都知道她克亲克夫,管家无方,倒成了另一个笑话。
曲诗茗听闻这些事的时候,简直笑得合不拢嘴。
只要祝宛姩过得不好,她就快活。
要说她为何这么厌恶祝宛姩,那必定是有原因的。她自小便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家中忽然来了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子分走了母亲与全家上下的关注,她自然不爽,这也便罢了,偏偏她祝宛姩一回京便有宫中的嬷嬷来管教礼仪、人人呵护,简直将她的风光都压了下去。
表姐天资聪颖,学什么东西都是一点即通,渐渐的她心里的不悦逐渐放大,转变成了无法分割的厌恶。
只要看见祝宛姩,她就不痛快。
不过她表姐争气,始终能干出几件能让她愉悦的事,从前是不明八雅,现下是掌家无能,想到这里,她脸上的笑意便深了些,虚情假意地关心了祝宛姩一会儿,话还没说完,好友王轻梅便过来寻她了。
祝宛姩轻声应和,说了些无关痛痒的话,抬头便瞧见了满脸笑意的王轻梅。
“钟夫人安。”王轻梅笑得和从前取笑她时一样,“听闻钟夫人家中骤变,夫人没事吧?”
“一切都好,劳妹妹挂心。”祝宛姩换了一个戏谑的目光,想瞧瞧王轻梅能说出什么话来。
“那便好了,外边那些说夫人克夫、无能的话夫人可千万别听。”王轻梅故意提及,脸上的笑意更深,“都是她们乱嚼舌根的。”
果然说来说去还是这两句话。
祝宛姩笑了:“事实公道只在人心,嚼舌根的话我自然不会往心里去。这话妹妹不仅要劝我,也该劝劝令兄,不知他可还好吗?”
王轻梅的兄长在朝为官,几日前与同僚出去喝酒,因几句捕风捉影的话打了手下的官吏一通,此事被圣上知晓,停了王轻梅兄长的职,让他在家反省。家里出了事,王轻梅本不该来赴宴的,可她兄长与康王有点交情,她这次来也是想求求康王妃,请她说说情,能不能由康王出面在圣上面前说几句兄长的好话。
此话一出,王轻梅果然变了神色,近日家中事多,她本是想跟曲诗茗说说话轻松一下的,结果看见祝宛姩就不自觉地想挖苦她,现下倒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劳夫人记挂,我定会好好劝兄长的。”王轻梅简直是咬着牙说完这句话,说罢转身就走了。
宾客到齐,时辰已至,众人入席。
席间康王妃说了许多话,侍人鱼贯而入,呈上的膳食都是由金桂所制,色泽诱人。祝宛姩嗜甜,见桌上摆着的桂花蜜糕不错,那糕体雪白,淋着桂花蜜,以金桂做装饰,香味扑鼻。她尝了尝这糕点,果然清淡雅致,唇齿留香。
茶足饭饱,妇人们聚在一起说话,没过多久,便有妇人在谈话间嬉笑出声,随即又正色,将自己带的贺礼送到康王妃面前。
有这一个做例子,其余的便也纷纷呈上,康王妃面带笑意,看着送到她面前的这些金饰玉器、绫罗绸缎,倒不觉得有什么新意。
一旁的王夫人看了会儿,只见坐在桌尾的祝宛姩没动,便道:“不知钟夫人带了些什么,能否给我们开开眼?”
“自然是好。”祝宛姩笑着,“方才各位夫人都太热情,我也没赶上趟,这就呈上薄礼,还请诸位莫要见笑。”
“钟夫人这是哪里的话,您家里家大业大,多少奇珍异宝都是从您家里出来的,连皇后与公主都戴着您家的首饰,若您都这样说,那可真叫我们无地自容了。”王夫人接道。
祝宛姩抬眸,对上了康王妃的目光,她笑着让蕙芝与兰心打开锦盒,将呈到康王妃面前。
“《秋山金桂图》,祝愿殿下与王妃平安康健、事事顺遂,如桂花流芳。”祝宛姩笑着说。
只见这《秋山金桂图》绣在一块锦布上,漫山金桂栩栩如生,光鲜璀璨,再仔细一瞧,那桂花都是用金线绣的。
“钟夫人别出心裁,这画风看着眼熟,像是麓安居士的手笔。”康王妃道,“麓安居士一画难求,钟夫人用心了。”
话音一落,席上诸人纷纷侧目。
这画难得,不仅是因为麓安居士的画,更是因为时日金贵。
从长京到麓安,脚程再快也需十日的功夫,康王妃的帖子一月前才送至各家各府,这一月中祝宛姩不仅求得了麓安居士的画,还将这画绣在锦布上,来回路程、居士作画、绣娘刺绣、绣样裱装哪个不耗时间?这得花了多少功夫与银钱,才能将这些事都办妥贴?
这个钟夫人,还真是有些本事。
见席中诸人都盯着那绣布瞧,康王妃笑道:“这秋山金桂与我院中金桂相得益彰,你们也请诸位夫人小姐看看,叫大家一道饱饱眼福。”
兰心与蕙芝闻言,将绣布呈到众人面前。
金桂满野,果然极美,院中的桂花香袭袭传来,似乎绣布成了真。
众人再瞧,只见右侧绣着:
麓安居士作《秋山金桂》。
时崇明十五年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