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贬后我靠玄学一路升官》 第18章 吾与卿卿许百年 赵承溶回宫之后就大病了一场,因为乍然撞见母亲与人偷情,还知道了一个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赵承溶吓得生病了。 母亲守在他身边,眼底满是担忧,好几次,赵承溶迷迷糊糊醒过来,都能看到母亲守在他跟前,眼下是多日不曾好好休息而积攒下来的青黑,赵承溶想问母亲,为何要这么做,可是看着这样的母亲,他问不出口。 “我不敢问,也不知道如何去问。”赵承溶的声音里带着纠结,就算隔了十来年,也能感受到他当时的两难,“那之后,我娘一直待在宫里,没有再出去。” 那段时间,赵承溶的心情很忐忑,每天都恨不得竖起耳朵过日子,他知道了左相的打算,担心他们谋事失败,会牵连到他和母亲,但后来一直都风平浪静,并没有听说有谁出事,赵承溶慢慢也就放松了警惕,加上母亲从他生病之后,就再未出宫和左相见面,赵承溶以为他们放弃了。 “但是九年前春天,我娘再次带着我去护国寺上香,说是要为染了风寒的皇帝祈福。”赵承溶道。 赵承溶并不敢让人发现他的异常,他跟着母亲去了护国寺,护国寺里的一切都还是他熟悉的样子,包括那个特地为他们留着的小院。 赵承溶强忍着没有睡,他半夜避开守夜的小太监,翻窗户离开了厢房,摸到了母亲的屋子后面,他屏住呼吸,心跳如擂鼓,然后他就听见了左相的声音。 “如今你无需再担心了,我说过,既然已经是个死人,就老老实实当个死人吧,以后没有人能威胁溶儿了。”左相的声音压得很低,但床就靠着窗户放置,窗户也不过是糊了一层厚厚的窗纸罢了,站在夜风里的赵承溶四肢发冷,他紧紧咬着牙关,担心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暴露了自己的存在。 “没有留下后患吧?”他听见母亲这么问。 左相冷笑了一声:“这世上知道他活的人根本没有几个,不过的确漏掉了一个见不得光的小老鼠,你放心,我会找出那只老鼠的。” “什么?”沈瑜语气里有震惊有担忧,“怎么回事……” “赵长生身边有个高手,是他的隐侍青蝉,当年他狮口逃生,想来就是青蝉救走了他。”左相语气却很平静,“你放心,青蝉不敢如何,若是让当今知道他带着他心爱的长子离开,这么多年不回来,如今还让赵长生死了,他也得陪葬。人都有求生之心,没有人会愿意主动找死。” “但是万一呢?”沈瑜却依然不放心,一件密事一旦有了第三个知情人,都存在风险。 “放心吧,他不会知道是谁动的手,就算他想不开,好日子不过,去找皇帝告密,他也不知道是谁干的。”左相说的十分自信。 在知道赵长生还活着之后,左相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二皇子,四皇子,还有其他有孕宫妃的母族,他做的很隐蔽,并不是直接找上门去说的,传消息的人转了好几道手,就算皇帝查也查不到他的头上。 因为左相是皇帝的一把刀,皇帝很多事情都是通过他的手去做的,他太知道如何掩人耳目,尤其是掩住皇帝的耳目。 左相并没有亲自动手去杀人,赵长生是死在那一群人的合谋之中的。 只是美中不足的是,青蝉带着一个包袱跑了。 “那些人追了很久,但青蝉脱身本事挺大,他们没能找到人。” “可是那些人找不到,左相却找到了。”赵承溶道,“左相查出来,青蝉住在灵州小塘村中,已经娶了妻生了子,左相决不能留下后患,让人过了几道手,鼓动了山贼去杀人。” 贺境心听到这里,瞳孔猛地一缩,她脑中不可控制地浮现出温觅死亡那一日的事。 三更半夜,成群的山贼奔涌而来,来的毫无预兆,来的气势汹汹,娘亲怀孕的时候已经不年轻,身体本就经不起半点闪失,娘亲并不是被那群山贼惊吓死的,她是身体承受不住,难产大出血而死的。 温秀口中那样聪明的温觅,却死的如此憋屈! 她呼吸变得急促,手紧紧攥紧,心口涌上一阵怒火,她未能出生的妹妹,她娘,还有她爹,都死于左相之手! 一只手握住了贺境心的手,她抬起头来,看到贺影心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悄然握住了她的手,小孩眼中满是担忧,也有愤怒和难过。 宋钺握住贺境心另一只手,他没有说话,只是握着她的手。 贺境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要被愤怒支配。人一旦被情绪支配,很容易做出错事,也无法做出最正确的判断,眼下人已经死了,她能做的,就是让这一切真相大白! 赵承溶看贺境心这个模样,讷讷地闭了嘴,有些手足无措起来,此时的赵承溶并不知道,他口中的青蝉有个属于他的名字叫贺从渊,他口中的青蝉的妻女,是温觅和贺境心。 他只是觉得贺境心此时的情绪有些奇怪,却没有什么头绪。 贺境心深吸了几口气让自己恢复了平静,她静静地看着赵承溶,“继续说。” “你没事吧?”赵承溶迟疑着问了一句。 贺境心:“没事,你继续说。” “左相接到消息,说是山贼杀人很顺利,左相知道后,让人将山贼头目杀了灭口,事情就算是了结了。”赵承溶道,“可是谁也没想到,青蝉并没有死,当初山贼去早了,青蝉并没有回去,死的是他的妻子。” 左相知道青蝉没死这件事,是在山贼灭口之后过了两年。 左相与沈瑜在护国寺偷偷见面,护国寺的方丈本来是皇帝的人,但却被左相抓住了一个致命的把柄,方丈不得不听命于左相,否则他也不敢如此大胆的在皇帝的眼线底下与沈瑜偷情。 左相在与方丈对弈的时候,很不凑巧的碰上了青蝉给方丈写信。 青蝉想让方丈帮忙查一查,当初袭击小塘村的那群山贼背后,是不是勾连着长安城中的某个人。 青蝉并不相信所谓的山贼进村掳掠,因为青蝉回去之后,仔细看过山贼所待的那座山到小塘村的距离,小塘村并不算是一个非常富裕的村子,甚至还有点穷,唯一的有钱人宋家,家中也有许多护卫看守,宋家虽然只是商户人家,但人家地也不少,和县衙关系也不错,山贼并不敢如此明目张胆的来。 他去问过福伯,那一日山贼在宋家门外时的情形,笃定那群人并没有抢宋家的意图,村子里其他人家,财物其实并没有少多少,那群人与其说是来抢东西,不如说是来找人加制造混乱的。 这很不正常,青蝉怀疑是冲他来的,而他唯一能招惹灾祸的源头就是赵长生。 所以青蝉暗中联络信得过的旧友,想要查一查真凶。 可惜信被左相发现了。 左相在知道青蝉没有死的时候,着实大吃一惊,毕竟在他眼中,赵长生的事情早就告一段落了,他坐立不安,想知道当初青蝉到底带走了什么,青蝉都查到了多少,手里是不是有什么证据,虽然赵长生的死他是过了几道手鼓动别人干的,可是山贼进村去杀人,却是他的人去干的,万一青蝉为了替妻子报仇,疯狗一样把他咬出来岂不是不美。 “左相知道青蝉一定是个很聪明的人,否则不可能活到现在,他不敢让青蝉看出端倪,让方丈写信将左相介绍给青蝉,告诉他,左相颇有能力,若有左相帮忙,一定能查个水落石出。”赵承溶道,“于是自那之后,左相就开始与青蝉通信,但青蝉真的很谨慎,并不会漏有用的消息出来,但四年前,方丈给青蝉去了一封信之后就自杀了。” 方丈这些年来,一直受左相的威胁替他做事,早就承受不住压力,后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就选择了自杀,并且还在死之前给青蝉写信。 左相知道这件事后,坐立难安,他担心方丈破罐子破摔把一些不该说的告诉青蝉,他左思右想之后,决定把青蝉骗到长安城来,到了他的地盘,使些手段,把青蝉当初从赵长生那里带走的包袱逼问出来。 赵承溶:“他写信告诉青蝉,说是有了重要的线索,想让青蝉来京一趟,当面细说,信件里决不能提。” 贺境心把赵承溶说的这些,与脑海中已有的线索进行比对,发现时间上的确能对得上。 青蝉一直在与左相还有方丈通信,信里面除了在找黄雀,就是一些暗语,想来暗语便是父亲想知道,害死温觅和赵长生的人到底是什么人。 贺境心能理解父亲为何不把这些事捅出来告诉皇帝,在父亲看来,赵长生已经是过去,皇帝早有了很多孩子,一个在皇帝眼中早就死了的孩子,分量并没有多重,更何况,他作为隐侍,带着皇子出逃,如今皇子还死了,他绝对活不了,甚至他的妻子和孩子也活不了的。 贺从渊从头到尾想做的就是找出凶手,弄死报仇。 贺从渊到长安城去,应该就是因为方丈的最后一封信,信上提及他们被发现了,再加上左相的信,贺从渊最终决定去长安城查一查线索。那次长安行,最终让贺从渊被打成重伤,后来左相派人把贺从渊送回小塘村,暗中搜寻的,肯定也是当初贺从渊带走的包袱,只可惜最后一无所获。 “之后,左相和我娘说,青蝉死了,一切到此为止,彻底结束了。”赵承溶说到这里,表情变得有些复杂,“他们让我安心,说将来的太子之位一定是我的。” 贺境心不解地看着赵承溶,“为什么他们这么笃定?” 赵承溶面色纠结半晌,最终还是说了,“因为他们告诉我,二皇子,四皇子五皇子,全都不是皇帝的孩子。” 冷不丁听到惊天大料的众人:…… 啊?! 已知:四皇子是谢贵妃胆大包天狸猫换太子换的,六皇子是沈贵妃和左相偷情生的。 现在赵承溶的意思,二皇子和五皇子,竟然也不是皇帝生的吗? “我以为自己是唯一的皇子。”赵承溶露出一个自嘲的笑,“结果原来,我也不是啊。” 贺境心追问:“左相和你母亲,是如何知道的?” “因为皇帝从未宠幸过那些妃子。”赵承溶道,“我娘在知道自己有孕之后,故意找理由让皇帝去陪她吃饭,灌醉皇帝后,把他留了下来。那一夜之后,过了一个月,我娘被诊出喜脉。” 沈瑜一开始也有点担心被皇帝识破,但她太需要一个孩子了,但好在一切很顺利,如她算计的那样发展,她为了赵承溶去争去斗,后宫其他有儿子的妃子同样也为了孩子去斗,整个后宫犹如养蛊的修罗场。 可是后来有一天,沈瑜知道了一个天大的秘密,二皇子,死掉的三皇子,四皇子和五皇子,全都不是皇帝的孩子。 当年,世家逼迫太子娶世家女入东宫,太子并不愿意,韩家强行塞了一个姑娘进来,结果太子碰都不碰,置之不理,他们深觉不能继续僵持下去,就使了手段想让太子宠幸自家姑娘,但太子是个犟种,他不愿意。 他就这么冷眼看着那些世家算计来算计去,他也不戳穿,任由那些宫妃想各种办法怀孕,然后冷眼看着他们使出浑身解数,把孩子算在他的头上。 每一个怀了孩子的妃子都以为自己很成功,他们成功把自己变成了刀,主动砍向了其他人,削减着其他家族的力量。 众人:…… 贺境心偏头看了贺影心一眼,贺影心眼圈有点发红,他忽的低下头去,心里忽然觉得有点难过。 他在知道自己的身世之后,其实是怨恨过皇帝的,为什么自己的奶奶还有父亲死了,没有未来了,作为一切悲剧的导火索皇帝却还风光的活着,坐拥万里江山,享用一个后宫的美人,儿女成群。 温沅死的冤枉,就算雷霆一怒又如何,皇帝都没有明面上讨个公道,他爹更是死的不明不白,至今都不知死前遭遇过什么。 但现在,却有人告诉他,并非如此。 那个昔日被父亲背叛,被世家逼迫的喘不过气来,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另娶的少年太子,依然如旧,从未变过。 贺影心虽然还小,但他其实知道的,一个男人,尤其是一个坐在皇位上的九五之尊,要做到这一点何其难,毕竟世人眼里,旧人虽好,但日子还要过下去的,皇帝没有很多孩子怎么行呢,江山岂不是要落入外人之手吗? 这些年,皇帝和世家不死不休,他强势张扬,完全是不顾死活的在折腾,他或许根本没有想过以后,他想死却不敢死,死了大晋会再次陷入战乱,民不聊生,可是他又不想活,所以他就冷静的发疯。 而此时的贺境心,也明白了自己对于皇帝的种种矛盾的感官来自何处。 一直安静待在一边,默默听完全部的张满,此时已经惊呆了,她抬起手,默默地捂住自己的额头,很想装作自己没来过,这些秘闻听了真的没有问题吗?! “我知道的,就是这些了。”赵承溶道,“其他的,赵长生到底是怎么死的,死之前发生了什么,我是真的不知道。以前的知情人,大概都被杀干净了。” 贺境心盯着赵承溶的眼睛看了半晌,没有看出说谎的痕迹,也是,如此要命的事情都说出来了,赵承溶没有隐瞒的意义,“你能为你说的这一切负责吗?保证是真话?” 赵承溶点了点头,“我可以。” “如此,你收拾东西,跟我们走吧。”贺境心道。 赵承溶愣了一下,整个人都紧张起来,“贺大人……您说过,会让我妻儿活命的。” “对,你是人证。”贺境心冷声道,“只要你把这些,分毫不差原原本本的在皇帝跟前交代了,你妻儿就能活。” 贺境心说着站起身,宋钺跟着一起站起来,“我们明天一早就走,你们还有一晚上的时间和你妻子道别。” 贺境心牵着贺影心,拉着宋钺走出了堂屋。 张满默默跟在后面,赵承溶送出去,目送几人走远。 张满走了一段后,脚步还是停了下来。 “贺大人,宋大人,小影心,我晚点来找你们。”张满道。 “好,直接去史将军那里。”贺境心点头应道。 张满转身,朝着赵承溶走去。 赵承溶看到张满折回来,愣了一下,下意识迎出去几步,担心是不是贺境心还有什么想知道的,或者是变卦了。 张满停在了赵承溶面前,她稍稍躺着头看着赵承溶,眼前的人近距离看着,更显风霜落魄,他看着她的眼神里甚至带了一丝讨好和恳求。 张满心情很复杂,赵承溶并未认出她,这多么荒唐。 也是,她本就没见过赵承溶几次,那时候她一身华服,满头珠钗,脸上也涂了脂粉,如今她穿着简单,也不涂脂抹粉,与曾经的模样有了差别。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赵承溶其实从未认真的看过她,与她对视过。 也是,赵承溶都知道左相和沈瑜有私情,她和娘在赵承溶眼里,大概都非常可笑吧,是完全不被尊重,可以被轻视的存在。 “这位姑娘,可是大人有什么吩咐?”赵承溶被张满看的越发忐忑,他看着张满,觉得眼前这个人长得有一点面善。 “你不认识我?”张满问。 赵承溶愣了一下,“姑娘以前认识我?” 张满忽然笑了一下。 这个笑容,恍然之间让她的容貌更胜,有当初长安贵女的几丝影子。 “你……”赵承溶脑中蓦的掠过一道光,他眼睛蓦的睁大了几分,却又有点不敢置信。 “我曾经叫傅棠。”张满直截了当道,“曾与你定过亲,大婚之日死在花轿里的傅棠。” 赵承溶脸色煞白,他站立不稳地往后退了两步才站稳,“傅棠……你不是死了吗?你为什么会活着……这不可能……” “因为有人替我死了啊。”张满淡淡道,“如今我不是傅棠,我娘拼了一条命,才换了我如今苟活于世。 赵承溶张了张嘴,他有很多话想说,可是一时半会儿,那些话都堵在嗓子口,竟然说不出一个字。 张满:“其实我一开始并没有想要告诉你我的身份,因为估计就算我站在你面前,你也不会认识我,曾经的秦王殿下,目下无尘,从不肯正眼看我,就算我与你定亲,你也觉得我这样的人,不配得到你的一个眼神。” 赵承溶此时脑中乱七八糟的,但张满说对了,昔日他还是秦王的时候,并不想娶傅棠,左相一直将他捧在手心里疼爱,他当初以为是爱屋及乌,后来身份曝光,他才明白,这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偏爱? “你竟然早就知道。”张满会回头,耿耿于怀的事情是这个,“那些年,你是不是暗中得意,嘲笑,我和我娘算什么东西?” 张满抬起手,狠狠甩了赵承溶一个巴掌,“你就是大禽兽生的小禽兽!” 赵承溶被打了一巴掌,堵在嗓子口如石头一样的情绪被打散,“不是的……我当初也害怕过,只是……只是……” “只是被伤害的人不是你,被算计去死的人也不是你。”张满气红了眼睛,“就是为了你,我爹要我死,他明知道你是我哥哥,却让我嫁给你,这多么荒唐啊!” “我凭什么要为了你们这群畜生去死,我娘为了救我,她是为了救我才杀人的!”张满眼圈通红,眼底积聚起来的水汽凝成泪珠滚落,她真的太愤怒太难过了,娘死后,她没有哭,因为她知道,娘希望她开心的活下去。 娘亲经常与她说的话就是,“希望我儿此生无忧无灾,平安长大。” 可是她却替她扛了灭顶的灾祸,用自己的命换她无忧无灾。 所有的情绪在此刻再也无法隐藏和克制,张满抬起手,用力又是一个巴掌甩出去,“你明知道这一切,可你就这么冷眼看着,你还是个人吗,你们还是人吗?!” 赵承溶捂着脸,他弓着腰有些狼狈。 一直待在屋子里的青葵听到声音走出来,想要靠近,却见赵承溶摇了摇头,她满眼担心,最后还是听从他的命令,退回屋子里去了。 “对不起。”赵承溶低低道,“那时候的我……一心皇位,他们教我,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那时候的赵承溶,觉得自己是唯一的皇子,娶什么样的名门闺秀都是应该的,他不满意傅棠,因为左相是铁板钉钉的秦王党,还要联姻做什么,但左相却说他不能明目张胆的偏爱,成为翁婿就可以了。 “我一开始并不知道他们要你死的,你信我。”赵承溶那时候并不知道自己是左相的孩子,他原本想着娶回来就娶回来,捏着鼻子认了,可是没有想到,新娘会死在花轿里。 后来知道自己的身份,他就知道了傅棠为什么一定要死。 傅棠的确是因为他而死的。 流放后,他并不愿意面对过去的一切,所以他克制着不去回忆过去的事,若不是贺境心他们忽然出现在这里,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提及这些。 “不重要了。”张满冷冷道,“赵承溶,我祝你不得好死。” 张满说着,转身就走,她怕自己继续站在这里,会忍不住杀了眼前这个人,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他,就算他没有动手,可是他确实一切罪孽的开端。 但他还不能死,她也不能杀人,她要如娘亲期待的那样,平安活到老。 “傅棠,你等等。”赵承溶开口喊了一声。 张满停住脚步,“对不起这种话别说,太轻了。” “我不是想说这个。”赵承溶沉默了一下,还是道,“刚刚我忘记一件事,宫里那么多的公主,但只有三公主没有母妃,她是皇帝从宫外抱回来的,据说是皇帝在洛阳行宫宠幸了一个人,结果那人拼命生下三公主,人却没熬得住。” 张满听完后,抬脚继续往前走。 赵承溶站在原地,看着张满离开,他眼神很复杂,其实他有很多话想说,甚至一开始看到这个人的时候,他是带着怨恨的,但看着张满哭着质问他的时候,他才恍然惊觉,自己的存在,让她失去了娘,并且从小都不曾有过父亲的关爱。 这个人大概是除了青葵肚子里的那个孩子之外,他唯一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了。 但他们不是亲人,是恨不得杀死对方的仇人。 青葵听到外面的人走了,小心翼翼地走出来,她抬起头,有些心疼的看着赵承溶脸上肿起来的巴掌印,“少爷,你的脸……” “不碍事的。”赵承溶道,“青葵,你愿意与我为妻吗?” 青葵愣住了,她眼中满是不敢置信,“可……可我只是……” “我如今也不过只是个庶人罢了。”赵承溶苦笑了一下,“你不愿意也不碍的,但恳求你,生下我的孩子,这是我此生唯一的孩子……” 青葵抬起手,轻轻触碰赵承溶的脸,她有些不敢确定,因为这是昔日的秦王殿下啊,他曾经目下无尘,并不会正眼看身边的人,她只是个侍妾而已,她知道赵承溶其实是看不起她的。 到了金门岛之后,他的脾气其实并不算很好,但他到底没有责骂迁怒过她,青葵也不在意,毕竟这是她曾经只能仰望的人啊。 可是如今这个人,却如此狼狈的要她嫁他为妻。 青葵笑了起来,眼泪却从眼中滚落,“少爷,我愿意的,能嫁给少爷,我很开心,这个孩子我会无论如何都会生下来的。” 赵承溶看着青葵眼中的泪,他轻轻擦掉,“别哭。” 他抬头看向张满离去的方向,他抿着唇,闭了闭眼,“别哭。” 他眼中一片干涩,愤怒也好,开心也好,他如今眼中已经没了泪。 第19章 醉后不知天在水 虽然中秋已经过了,但海上的残月依旧明亮。 史将军的小楼前面,升起了一簇篝火,厨艺精湛的厨娘正在烤着一条大鱼,一边的石板上,还炙烤着一些贝类和螃蟹。 史将军这会儿心情颇为不错,主要是这岛上已经很久没来几个像样的客人了,再加上贺境心可是监察使,并且刚刚寒暄的时候,话里话外还暗示了,她与皇帝关系不错,时常上折问候,这金门岛上风光不错,果子可口,她打算把果子推荐给皇帝。 史将军听话听音,这贺大人口中说着要介绍金门岛上的风土人情,这风土说了,人当然也会提一提,他可能很快就能从这鸟不拉屎的犄角旮旯调走了! “来,贺大人,我敬你一杯!”史将军端起酒杯,冲着贺境心扬了一下,“招待不周,贺大人海涵。” 贺境心从容地端起酒杯,“史将军客气了,今晚上厨娘做的这些,我们以前可从未见识过,这些鱼虾蟹一捞上来就被送来,这种新鲜滋味儿,寻常人可是尝不到的。” “也就这一点乐趣了。”史将军笑着摆了摆手,“我们这儿别的不多,海货管够。” 他说着,将一杯酒一饮而尽,贺境心也没有扫兴,也将酒杯里的酒喝了。 宋钺盯着两人看了半晌,犹豫地端起杯子,一脸英勇,凑近嘴边就也要来个一口闷。 贺境心并没有回头看他,却精准地拉住了他的手腕,把他凑到唇边的酒杯压了下去。 史将军看到这一幕,稍稍有些意外。 贺境心已经笑着开口:“我家大人不善饮酒,喝了就倒。” 她说着,这才回头看宋钺,月色与火光之中,她漆黑的眸子里仿佛又无数星辰藏匿,“莫要逞强,史将军与我们同朝为官,为人和煦好相处,不会在意你喝不喝酒的。” “对,宋大人不必勉强。”史将军笑道,“宋大人尝尝咱们岛上的特色。” 厨娘此时端起一只盘子,装了一只奇奇怪怪的黑色刺球,里面还冒着热气,里面装着的像是炖蛋,厨娘将盘子端到宋钺面前,宋钺嗅了嗅,是炖蛋,但又好像比炖蛋的味道更鲜甜一些。 宋钺端起来,拿起放在盘子上的勺子,舀了里面的蛋羹吃了一口,入口鲜香绵密,与普通的蛋羹截然不同,宋钺吃完一口,抬起头问史将军,“此为何物?” “那是海胆,海胆的黄很是美味,尤其是做成海胆炖蛋,尤其美味。”史将军道,“来,都不要客气,今天吃好喝好,诸位来这儿就是客,自在些,把这儿当做自己的家。” 他举起酒杯来,众人举杯,沐浴着月色喝光杯中酒。 福伯挺喜欢烤鱼的,一边滋溜着小酒,一边吃着烤鱼,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写着愉快。 贺影心看起来对螃蟹情有独钟,一手抓着一只蟹钳,大口啃着蟹肉。 张满心情不算好,一个人闷头喝着酒。 也没有人劝她。 这里除了史将军和做菜的厨娘之外,都知道张满和赵承溶的关系,旧人相见,强行归纳在角落里的过去,会不受控制漫上心头,张满心里一定很不好受,或许这个时候喝点酒,大醉一场,把所有的情绪发泄出去是一件好事,否则这些事情压在心里,伤肝伤肺。 篝火堆发出比噼啪响声,气氛异常和谐,烧烤起的烟气浮上来,奔着月色而去。 此时村子里,赵承溶正在收拾东西,青葵要帮他,被他拦住了,他看着这屋里的一草一木,一桌一椅,很多回忆漫上心头。 狼狈不堪地抵达金门岛后,他其实大病了一场,是青葵衣不解带地照顾他,他当时以为自己会死在这里,可是最后却还是活了下来,后来他们建了房子,一点点地置办家里的桌椅板凳,如今这里看起来,已经是个虽然简陋但能遮风挡雨的家了。 他每日去采石场,牛马一般地被催促着干活,只有在这里才能有片刻喘息的余地,慢慢的,他竟然开始习惯这样的日子,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为了这一点感到惧怕——自己可能这辈子都得留在这里,就这么过一辈子了。 再想起鲜衣怒马的过去,就有一种恍惚感,仿佛那已经是上一世的事了。 这让他浑身发冷,牙齿打颤,从高处坠落,最是残忍,倘若从来不曾见过繁华,一辈子在这里也没有什么不好,吹着海风看着潮涨潮落也是一种浪漫,可他曾经上九天揽明月,好像距离这世上最尊贵的那个位置无穷近,近到就像是天空闪耀的星子一般,仿佛触手可得。 他仔细地把桌子擦干净,碗筷放回台子上,一开始他不会做这些,总是笨手笨脚的打坏碗,青葵从不会怪他,只会替他找补,说他生来尊贵,从未做过这些粗活,甚至想要让他什么都不要做,她继续伺候他。 但赵承溶坚持自己做,他知道的,会笨手笨脚,不过是因为心里还残存着一丝不甘,认为自己不应该做这些卑贱之事,可他如今已经不是皇子,不是高高在上的秦王,他只是一个罪犯,一个庶民。 他迟早要接受这一点的。 如今,他终于坦然接受了这些,虽然午夜梦回仍然会回到长安去,可他已经能够克制自己了。 却怎么也没有想过,原来守住眼前的苟且,也是一种奢望。 人好像总是这么贱,总是对求而不得之物念念不忘,总是等到快要失去时才意识到那样东西的珍贵。 敲门声就在此时响起,赵承溶心里有数,这个时候来找他的,大概是住在隔壁的赵承礼。 他走过去打开门,门外站着的果然是赵承礼。 赵承礼不是空手来的,他手里提着一只粗瓷酒坛子,他拎起酒坛子冲着赵承溶摇了摇,“喝酒吗?” 赵承溶将桌子搬到门口去,两人坐在月色下,就着一叠小鱼干喝起了酒来。 “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赵承礼几杯酒下了肚,才把心中那股惶恐稍稍压下去了一些,“以前还希望皇上想起我们,好歹喊了这么多年父皇,会把我们接回去呢……” “现在也算是要去长安了。”赵承溶脸上露出一抹自嘲的苦笑,“这算不算是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赵承礼:…… 神的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这句话是用在这里的吗?! 赵承礼默默地又给自己灌了一杯酒,“多喝点吧,说不定这辈子,就只能喝这一回了。” 赵承礼曾经是四皇子,谢家干了些什么缺德事,他也不可能一点也不知道,当初赵长生的死,谢家在背后出的力也挺大的。此次回长安,他们作为人证,怕是不得善终,能落得个全尸就算是祖宗在地下立了丰功伟绩,阎王爷格外开恩了。 赵承溶今天的话格外的少,哦,这么说也不对 ,他好像一直话就不多,只是今天更少了。 一坛子的酒,慢慢越来越少,最终见了底,劣质的酒很容易喝醉上头,赵承礼眼睛发花,盯着天上的星子,感觉天空都朝自己靠近,像是无数星辰坠落,朝他奔涌而来。 他吓得眼白一翻,醉死过去。 赵承溶也醉了,但他比赵承礼要好一些,他站起来踉跄了一下,带着水汽和酒气进了屋,他走的慢也走的还算稳,他进了屋,房间里还点着灯,他下意识地想,太浪费了,灯油很贵,这么点着太抛费了。 他想吹熄的,但想到什么,最后还是没有,他举着油灯走到竹床边上,青葵已经睡着了,只是她应该是在忧心,眉心皱着,就算睡着了都没有松开,抬起手,轻轻按在她眉心,替她舒展了眉眼。 他目光在青葵脸上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慢慢地挪到她的腹部,月份还浅,尚且没有显怀,他紧紧抿着唇,一定是因为喝太多的酒,让他此时情绪有些失控,最后一夜,他发现他舍不得离开这里,舍不得离开青葵和他的孩子。 他心中百般忧思,担心自己回不来,青葵一个人在这里要怎么办,让她留着孩子是不是不好,未来还有那么远,她一个人要怎么活下去? 想到这些,赵承溶就觉得心口发闷,他将油灯放在一边,吹熄了,然后他换了一身干爽没有酒味的衣衫,蜷缩在青葵身边闭上了眼睛。 而此时的小楼前,史将军已经喝醉了,被随从抬下去歇着了,宋钺只喝了一杯酒,没有倒下,只是脑子有些不清醒。 张满喝醉了,却还在喝。 贺境心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 这座小楼建在崖边,站在这里,能看到不远处静谧的海,漫天的星辰闪耀,这里的夜空分外清晰,一时间倒是叫人分不清天空与海面的分界线。 宋钺走到贺境心身边,与她一起看着远方,他牵住了她的手,“真好看啊。” “是啊,真好看。”贺境心应了一声,“宋二,你认得出天河在哪儿吗?你看这里的星星这么清晰,你知道牛郎和织女在哪里吗?” 宋钺迷迷瞪瞪地看着天上的星星,“唔,是那一颗……不对,是那颗,一定是那颗……” 贺影心啃完了最后一根蟹腿,十分满意地打了个饱嗝,扭头就看到宋钺抬手指着天上的星星,正急切地对着贺境心说着什么。 贺影心:…… 天上那么多星星,鬼知道他指的是哪一颗哦。 “可惜今天不是十五啊。”福伯仰着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圆月有缺,好像少了那么一份圆满。 “那又有什么关系,家人都在身边,月亮不圆又怎样啊。”贺影心不在意地道,“再说了,这不圆的月亮,也很好看呀。” 福伯愣了一下,随后大胜笑了起来,福伯年纪大了,牙齿掉了一颗,笑容大一些的时候就能看见,所以一般福伯不会笑成这样,但现在福伯却笑的半点没有包袱,“小影心说的对,家人都在跟前,就算是月牙也能补全了。我活了这么大把年纪,竟然还没有小影心看的透彻咧。影心以后肯定是有大出息的。” 贺影心半点不谦虚地挺直了胸脯,“对,我是我家第二聪明的人呢。” 第一聪明的是他姐! “哈哈!”福伯被逗的笑声越来越大。 站在崖边的两个人扭头来看,随后对视一眼,相视一笑。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从长安城到青州,从青州到并州,再从并州一路向南贯穿整个大晋,来到了最南方的海中小岛上。 无论四季如何轮转,无论前路是坎坷还是坦途。 不为昨日逝去而忧心,也不为明日之愁而烦忧。 此刻的他们活在当下,立南海之角,看星辰闪耀,听涛声依旧。 第20章 满船清梦压星河 “快,快醒醒。”贺影心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海平面,当第一抹朝阳刺破海面升上来的一瞬间,她眼睛一亮,伸手拍了拍坐在自己两边,还在呼呼大睡的宋钺和贺境心。 “快别睡了,快看!”贺影心都没有回头,生怕错过哪怕一个瞬间。 贺境心正做着梦呢,梦里她置身一间堆满了黄金的屋子,正数的开心,快要数完了,结果冷不丁被贺影心拍了一把,醒了,梦里黄金全没了。 她睁开眼睛,入目是金色的朝阳刺入眼中,海面被朝阳染成灿金色,贺境心下意识挪开了视线,随后,又朝着朝阳的方向看去。 “好壮观。”宋钺喃喃一句,“刹那火轮乘浪起,风翻揉碎满怀金……曾经读这首诗时,也曾在脑中构想过,如今见到了,方知想象不及万分之一。” 贺影心漆黑的眸子里,盈满了朝阳,“是啊,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纸上读来终觉浅啊……” 他认真地看着眼前的风景,他想好好记住这一切,他有一种诡异的预感,或许很快他就要离开这里,而他之后的人生,或许都会留在四方城中。 福伯和张满坐在一边,也怔怔地看着海上日出。 “娘,日出真好看啊。”张满低声道,她眼圈红了,脸上却带着笑。 太阳一点点地从海面升起来,水天交接处,越来越刺目,直至他们再也无法直视太阳,直至太阳完完全全地脱离海面。 “两位大人,我们将军准备了早饭,诸位用过了再走吧。”史将军的随从走过来,笑着对众人道。 几人也不推辞,跟着随从回了史将军的小楼,小楼里果然准备了早饭,史将军正等着他们一起用饭。 另一边,赵承溶和赵承礼已经收拾好了行囊,赵承溶没有喊醒青葵,他最后看了青葵一眼,眼中带着眷恋和不舍,然后他转身往外走去。 赵承礼背着包袱站在门外,看到赵承溶走出来,还笑了一下,只是这笑容多少有几分苦涩。 赵承溶没有说话,赵承礼也没有,两人并肩往村子外走。 沉默了好久,一直走到码头边上,看着停靠在那里的大船,赵承礼脚步越来越慢,最终停了下来,“你说我们这一去,还能回来吗?” 赵承礼被流放后,无时无刻不想回到长安,回到昔日的繁华之中去,可是真的要回去了,他却害怕了。 “谁知道呢。”赵承溶低声道,“可能……不会回来了,你以前不是说,死也要死在长安城吗,如今,也算是达成所愿。” 赵承礼:…… 神他妈的达成所愿。 “我那是说的气话!”赵承礼道,“好死不如赖活着,贼老天,凭什么他们造的孽要我们来背,那时候我们也还是孩子,我们什么也不知道!” “是啊,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赵承溶道,“到了长安之后,不要隐瞒,把知道的都说了,或许能换一个体面的死法。” 赵承溶说着,抬脚往前走去,赵承礼不想跟上去,可他知道他必须跟上去,如今他只是一个庶民,他没有说不的权利。 他仰起头,想要用这种方法压制住眼底聚集起的泪意,因为现在哭的话,未免也太过狼狈和胆怯。 那边,贺境心一伙人已经吃完了早饭,史将军亲自将人送到码头来,昨日一起来收珍珠的那个商人也赶过来了,宋钺顺势将商人介绍给了史将军,商人十分激动地和史将军见礼,史将军倒也没有摆官架子。 “二位大人,一路顺风。”史将军把几人送上了船,殷切地看着贺境心,他就指望贺境心在皇帝跟前美言几句了。 “谢谢将军一路相送,后会有期。”贺境心这句话一说完,史将军眼睛就亮了一下。 后会有期! 意味着之后一定会再见,贺境心是监察使,大概不太可能会再到这儿来,那么就只有他被调离这里,才有可能后会有期啊! 史将军心里十分激动,只觉得自己升官有望了! 几人都上了船,船家拔锚起航,却在此时,一个人影匆匆跑来,“郎君!请等一等!” 贺影心的耳朵很好,他听到了呼喊声,扭头看去时,看到了奔跑而来的一个年轻妇人,他扯了扯贺境心的衣摆,“姐姐,你看那边。” 贺境心扭头去看,那妇人越跑越近,她下意识看向赵承溶,却见赵承溶站在船边上,他双手抓着船沿,双眼通红地盯着那边:“青葵!你快回去!” “船家,请停一下。”贺境心冲着船头喊了一声。 船家听不懂官话,但跟着他们一起走的商人听得懂,他忙用方言讲了一声,船家当即停了下来,但此时船已经驶离岸边。 青葵跑到水边,她目光直直地盯着赵承溶,“郎君,我在这里等你回来,我会一直等你,一直等你!” 赵承溶的眼泪瞬间就落了下来,他想说别等我,我可能此生都回不来了,他应该说你在这儿遇到好二郎就不要继续守着了,他不值得的。 可是话到了嗓子口,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只是觉得非常非常的难过,那种看不到未来的绝望,让他此时有些喘不过气来。 “郎君,我和孩子一起等你,无论多久都等。”青葵看着赵承溶,脸上带着灿烂的笑意。 她背对着太阳而站,阳光把她整个人描摹出金色的轮廓,她的笑容真的好耀眼,耀眼到能够刺痛人的眼睛,赵承溶不忍看,却还是强迫自己再看一眼,他最终对着青葵笑了一下,他说,“好,我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到时候,我娶你,我们拜堂成亲。” 若是身体无法归来,他的魂魄也会乘风而归。 听到赵承溶的答案,青葵笑容越发灿烂,眼泪从眼中滚落,她用力得点了一下头。 船被海浪推着往前走,距离海岸越来越远。 赵承溶站在船边,睁大眼睛看着,但他其实根本看不清楚,因为眼中全是泪,但他还是努力地看着,看着站在海边的那个人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最终只剩下一个小黑点,而后,消失不见。 张满靠着栏杆看着赵承溶,心情有些说不清的复杂,曾经这个人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当时身为左相之女的自己,他都不看在眼中,却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也会如此舍不得一个人。 这大概也算是一种成长吧,只是成长的代价,真的很大。 “姐姐,你说他还能回来吗?”贺影心坐在船舱里,透过窗户看着站在外面的赵承溶的背影。 贺境心扭头往外看了一眼,“影心想让他回来吗?” 贺影心缓缓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说起来,爹和娘还有没能出世的妹妹,都是被他亲爹害死的,我应该恨他讨厌他才对,可是我好像……恨不起来。” 因为知道这一切的时间太晚,贺从渊和温觅已经死去,再愤怒的情绪也随着罪魁祸首的死亡而慢慢平息,就算如今沉疴泛起,也难觅当初的恨意。 “他是他,他爹是他爹。”贺境心平静道,“你不需要恨他,恨其实是一种很极端的情绪,他还不值当你对他付出这种情绪。” 贺影心叹了口气,“这都叫个什么事啊。” 人的感情并不是天生就有的,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更是如此,那需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点一滴地去积累。 贺影心从记事起就待在贺境心和贺从渊身边,被他们拉扯长大,他对亲人的概念,全部来自于他们,他亲爹虽然是赵长生,可是他从未见过这个人,长到这么大,最近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存在,他没有办法一下子就对赵长生产生多么浓重的父子情,甚至可能一辈子都生不出。 “姐姐,皇帝让你查这些,是为了让我能够名正言顺的认祖归宗吧?”贺影心看着贺境心问,“是不是当初在宫里见到我的时候,他就已经有了这个决定。” 贺境心:“或许吧,影心想回去吗?” “我还有的选吗?”贺影心郁闷地问。 贺境心笑了起来,“你当然有,老皇帝让我查赵长生的事,他想要把赵长生的一切翻到台面上,现在查出来的这些,还不够,若你不想,我可以就此打住。” 只要不继续往下查,赵长生出现在长安城之后,一直到死亡之前的这一段关键信息,就会永远封存。 贺影心抿了抿唇,他又扭头看向窗外仍然站在那里的赵承溶,他闭了闭眼睛,脑中想起很多很多事。 有小时候住在小塘村里发生的那些事,有到了长安城中发生的一切,有他种过的一草一木,有仰天山里壮阔的地下溶洞,还有并州城里跪在大堂上恳求父母官做主的百姓…… “如果是一年前,我会想要回家,会想回我们的小塘村去,我们会买几亩田,我努力种地,种出高产的庄稼。”贺影心说到这里停了停,“可是现在,我想试一试。” 他想要试一试另一种可能性。 这一路走来,他见过很多不一样的风景,他们穿行大晋,繁华有,落魄有,但更多的是立足田地,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百姓。 “我想让大家都有地种。”不是只有他一个人种。 “想让大家吃饱饭。”不去啃树皮草根吃观音土 “想让他们寒冬不惧酷寒。”有棉衣御寒。 “想让那些流离失所的人都有立足之地。”头顶有片瓦遮风挡雨。 “想让有才能的人当官。”德不配位尸位素餐的都滚蛋。 “我现在还不知道要怎么去实现,但是我想努力去学。” 贺境心看着他,小少年眼神坚定,漆黑的眸子泛着光。 他和养在四方城里的那些天潢贵胄不一样,他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很多的人,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是最珍贵的宝藏。 贺影心挺直了小胸脯,“我相信我一定能做好的。” 贺境心脸上慢慢浮现出一抹笑,她抬起手按住贺影心的脑袋,“这样啊……我知道了。” 贺影心做出了他的选择,做姐姐的好像要努力一些了。 贺影心走出船舱,走到了赵承溶身边,和他一起眺望大海。 贺境心没有出去,她坐在船舱里,开始仔细地复盘已有的线索,因为现在的线索,形成了一个完整的闭环,有关于赵长生人生最后两年是在闭环之外。 一定有什么地方被她忽略了。 贺从渊的那些写满了暗语的信,如今已经可以解读。 他当初写信给护国寺的方丈,是为了查到害死赵长生的凶手,因为这个人极有可能是害死温觅的人。左相会和贺从渊通信,是为了试探贺从渊,想要知道贺从渊当初从赵长生那里带走了什么东西,后来贺从渊被打成重伤,送回小塘村,也是因为左相想要找到这样东西。 后来贺从渊死后,左相并未继续盘查,这说明左相应该确认过,贺从渊带走的东西无关紧要,根本不能证明赵长生的身份。 贺从渊除了想要查到当初小塘村那伙盗匪幕后指使者之外,还在找黄雀,他找黄雀是要给黄雀送一样东西——玲珑骨骰。 当初贺从渊和赵长生,从洛阳去长安的路上,救下了苏芷,那枚玲珑骨骰就是苏芷的,苏芷与顾岑宴青梅竹马,顾岑宴为了苏芷成了皇帝的隐侍黄雀。 好像目前所有的线索都有了他们该去的地方。 贺境心手指曲起,轻轻敲着桌面,发出规律的声响。 宋钺在船尾和那位收珍珠的商人细谈了一下生意经,回到船舱就看到了贺境心闭着眼睛皱着眉的样子,他放轻了脚步,坐在了贺境心的身边。 “在想什么?”宋钺抬起手,按在了贺境心的眉心,他揉了揉,想把她眉间的愁绪揉开。 贺境心睁开眼睛,拍开了宋钺的手,“我在想,我爹和赵长生救下苏芷之后,去了哪里,赵长生死在何处,死之前发生过什么,他是和谁生下的影心,我要去什么地方找知情人。” 只要解开这个谜题,皇帝交给她的任务她就完成了。 宋钺想了想,忽然说:“你说有没有一个可能,影心的娘就是苏芷呢?” 贺境心:……??? 宋钺却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自古以来,英雄救美,不都是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吗?你看啊,无论是苏芷还是赵长生,他们多像是话本子里的男女主角啊,当初苏芷去认亲的时候,那位假千金骆明玉不是正在和二皇子议亲吗?这说明苏芷原本的身份很够格当皇子妃,赵长生本是皇长子,却被迫流落民间,两个都是有身份的人,多有戏剧性啊!” 贺境心:…… 完蛋,一旦接受了宋钺的这个思路,竟然诡异的觉得有点道理呢! 第21章 山水一程江州行(上) 端州县衙内,骆修远一脸激动地看着古大夫,他紧紧抓着古大夫的手,眼圈都红了,“您刚刚是说,我舅舅的眼睛,有可能被治好吗?” “撒手撒手撒手!”古大夫嗷了一嗓子,这才将此时热血上头的骆修远的理智拉了回来。 骆修远看着古大夫被自己抓红的手,有些不好意思,“抱歉,我就是太激动了,您的意思是,我舅舅的眼睛能治好是吗?” “哼。”古大夫瞪了骆修远一眼,“我几时说过能治好?” 骆修远急了,“您刚刚不是说……” “我刚刚是说,我现在有了新的思路,或许能够改善他的眼睛状况。”古大夫没好气地打断骆修远的话,“我可没说能治好。” 花明庭所中之毒十分霸道,溶于血中,游走全身经脉,细小的经脉很多都坏死了,若非古大夫想办法将这些毒压制住,花明庭的情况只会更糟糕,他之所以还活着,完全是因为他身体里的异毒并不算多,比起花想容来说算很少的。 古大夫这两天和那位巫医聊的挺好,巫医很多手段听起来十分荒唐,甚至很多操作在古大夫眼里就是愚昧无知,但不可否认,岭南这一代的巫医能存活这么久,那么多百姓愿意相信他们,这些巫医还是有一些压箱底的真本事的。 今天他再去找巫医切磋医术之时,恰好有个寨子的巫医上门拜访,向这位巫医匀一味药,三人闲聊时,古大夫说起异毒之症,寨子来的那位巫医就说起来,他们寨子里有个人,曾经中过毒,症状与古大夫说的有几分相似,古大夫当即来了兴致,拉了那巫医细细聊了大半天。 “花小子毒中的太久,已经损伤的已然不可逆转。”古大夫叹了口气道,“那寨子里的巫医说,他们寨子里中毒的那人,如今还活着,巫医是将那人中毒之处的所有草植全都带了回去,一样一样试了,才把那人救回来。” 骆修远闻言,愣了一下,随后猛地瞪大眼睛,“是了,自古以来,相生相克,毒物边上必定就有克制毒物之物。” “不错。”古大夫点头道,“当初花家盐矿因为异石,被花家主废弃封存,那里生长的草木也因为异石之故,长势异常,那些草木长在异毒之中,有毒性,但自身一定也带有解毒的功效。并且,与异石共处时间越长的,效果越好。” 骆修远顿时激动起来,“那我们现在就出发吧!” 古大夫却摆摆手,“不急,这些还只是我的猜测,我已经与那位巫医约好,明日去他们寨子一趟,我须得亲眼去看看那中毒之人。” 骆修远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花明庭身体里的毒,一直是个隐患,他不喜欢花明庭处于随时都可能毒发生亡的危险之中,如今花家只有花明庭一个人,他前半生过得坎坷,全家死的只剩下他一个,若是他也没有了,那这世界上,花家存在的痕迹就会很快被抹去。 当然最主要的是,花明庭是他的家人,他希望他的家人,长命百岁的活下去。 “古大夫,我也想跟您一起去看看。”骆修远道。 古大夫:“不成,那寨子排外的很,我都是借了大夫的身份,才让那位巫医破例带我回寨子,带上你肯定不成的。” 骆修远本还想再争取一下,但想到若是因为他的坚持,惹怒了巫医,最后古大夫也去不成,那就很不好了。 骆修远正纠结呢,福伯驾着马车,已经停在了县衙后门外。 去的时候是五个人,回来的时候加了赵承溶和赵承礼两兄弟。 因为这两人并不是罪犯,并不能关入大牢,福伯在县衙后院寻了一个空屋子,暂时将两人安顿下来,只等贺境心那边弄清楚最后的谜底,就要带着两人上京,将赵长生八岁到死之前的全部经历,公之于众。 事情好像陷入了胶着之中。 贺境心原本以为,能从那两兄弟口中得到更多的线索,现在线索的确是得到了一些,但对于未解的那一部分,并没有多大的作用。 贺境心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睡不着觉。 一定还有什么地方被漏掉了。 贺境心以前非常讨厌那些不安分的碎片式信息,连不成线,乱七八糟,杂乱,漂浮在她的脑海之中,怎么都不能安分。 但现在,那些信息全都很妥帖的去了它们应该去的地方,如此安静,若是换做以前,贺境心一定很高兴,并且会毫不犹豫睡个爽。 贺境心闭上眼睛,将意识沉入识海之中。 她的大脑犹如一座巨树,根部是她最初的记忆,之后生长开来的枝丫,蓬松的树冠,随如今树冠已经膨胀到几乎遮天蔽日,因为这两年她去过太多地方,见过太多的人,所见所闻所听所思,全部都汇聚在大脑之中。 贺境心盯着那棵大树,她上前一步,抬起手,开始拆解那些规规矩矩交缠在一起的树枝。 这些记忆是单独拎出来的,有关于贺从渊的,在贺境心看来,他是一切的源头和核心,他身上关联着赵长生的过去,又勾连着他的未来,甚至赵长生死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可能就是贺从渊。 贺境心一点一点仔细去翻查那些记忆,然后她在查看到玲珑骰子的位置时停了下来。 玲珑骰子是苏芷的所有物,后来顾岑宴提及,那是他做的。 当时贺境心认定贺从渊一直在寻找黄雀,是因为顾岑宴就是黄雀,而那枚骰子就是贺从渊留下来的,并且让逍遥仙帮忙查一查骰子,逍遥仙查出来那骰子和青州的地下赌坊有联系。 在得到这些线索之后,好像自然而然地就可以推断出,当初贺从渊是受苏芷所托,将骰子还给已经成为黄雀的顾岑宴。 骰子,黄雀,苏芷。 这三者形成了一个完整的闭环。 但,真的是这样吗? 井中观天,以为天就是井口大小的圆形。 那如果爬出井,就会发现天不是那个样子的。 曾经只有那些线索,所以得出那样的结论,但如果再加上之后查到的这些呢?会不会发现曾经以为的逻辑闭环,有可能是错的。 贺从渊当初听从温沅的指令,带着云梦令,护送赵长生去温家族地,之后,贺从渊以云梦令的最后一个请求,带走了温觅,他们走了许许多多的地方,最后回到了温家族地举行了婚礼。 赵长生留在了那里,以为会安稳一生,然而十二年前,赵长生却从温家接到的消息得知,他娘温沅当初并没有死,而是被养在洛阳行宫,而温沅的存在暴露了,最后被人害死了。 赵长生知道这件事后,写信给了贺从渊,他想要去查一查温沅的死因,找到杀死温沅的凶手,贺从渊接到信件之后,不得不去,他是赵长生的隐侍,他如今能活着有妻有子,是因为赵长生和他娘温沅。 贺从渊留下了身怀六甲的妻子和女儿,接了赵长生去洛阳,在洛阳查了一圈后,又前往洛阳——说起来,贺从渊会潜入谢家,多半是这个时候查到了温沅的死,谢家并不干净,他是想去搜寻线索的。 贺从渊一定是和赵长生去的长安,并且还救下了苏芷,因为贺从渊和温觅提起苏芷的时候可是用的“他们”。 贺从渊回家之后,也一直在查温沅之死,他应该有暗中联络其他隐侍,有没有效果不知道,但那之后,贺从渊经常出门。 然后事情就来到了贺从渊离开家,山匪下山,最后害的温觅难产而亡的时候,贺从渊回来的时候,整个人状态十分糟糕,告诉贺境心,她有一个身体羸弱,据说必须当女儿家养到十岁的弟弟。 再之后,贺从渊的信就多了起来,有查当初山匪背后之人的,也有查黄雀下落的,还有让逍遥查玲珑骨骰的。 贺境心盯着记忆搭建成的巨大树冠,她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她忽然意识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宋钺被贺境的巨大动静,惊醒了,他忙抬手将贺境心护在怀里,“怎么的,有贼人来了吗?” 贺境心一把拍住宋钺的脸,微微的刺痛让宋钺彻底清醒了,“你怎么还不曾睡觉?昨夜一夜都不曾睡好,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现在睡觉吧。” “宋钺。”贺境心阻止了宋钺往下躺的动作,“错了,我弄错了一件事。” “什么?”宋钺错愕地看着贺境心,不过很快表情就缓和下来,“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人生这么久,谁能保证不犯错。” 贺境心手微微用力,把宋钺的嘴巴按得嘟起来,“如果你不知道黄雀就是顾岑宴,也不知道知道苏芷和顾岑宴之间的关系,你想找黄雀,也想查玲珑骰子,会是为了什么?” 宋钺愣了一下,“找黄雀,可能是想从对方口中知道皇帝的真实情况?” 贺从渊离开了皇宫,并不知道那之后具体都发生了什么事,世人眼中,皇帝妻子和孩子都出事了,重新娶妻生孩子也是必须的,更何况当时到处都在术后,皇帝对王家嫡女就是皇帝的心头真爱,鬼知道曾经爱妻爱子的皇帝会变成什么样。 贺从渊是暗卫,看多了宫廷秘辛,自然也不会把皇帝想象的太好。 “那调查骰子呢?”贺境心又问。 宋钺这次想了一会儿,“查骰子的主人从何而来,有什么渊源,甚至也可能是想顺藤摸瓜找到骰子的主人,他以为的主人是苏芷!” “就是说,你爹我的岳丈,可能是想通过苏芷,弄清楚赵长生死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贺从渊找玲珑骰子不是为物归原主,而是为了找到苏芷! “他真正想找的人是苏芷。”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毕竟没有证据直接证明苏芷已经死了。” 第22章 山水一程江州行(中) 如果苏芷没有死,那么苏芷如今会在哪里。 贺境心和宋钺几乎是同时想到了这个问题。 “顾岑宴找了苏芷很多年,当初在青州的时候,他对我说会辞去隐侍一职。”贺境心眉心皱了起来。 说起来,贺境心见顾岑宴的最后一面时,的的确确有不对劲的感觉,有一种自己似乎被人利用了的不爽感。 只是当时顾岑宴给她留了一匣子的银票,勉强抚平了她心里的不爽,加之无论是苏芷还是黄雀顾岑宴,说到底都和她无甚关系,贺境心一向不太喜欢介入别人的因果,主打一个爱咋咋地。 如今一切都成了变数,看似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人,身上或许藏着至关重要的线索。 贺境心开始仔细去回忆与顾岑宴几次会面交锋时的细节,拜她完美的记忆力所赐,要回忆起这些并不难。 当时的顾岑宴与贺境心道别的时候,情绪非常稳定,他拿到了曾经送给恋慕之人的玲珑骰子,仅仅花了几天的时间就恢复了平静,明明一开始还非常激动来着。 “他对我说,他不打算再继续寻找苏芷了。”贺境心说,“这不对。” 一个人的执念持续了这么多年,怎么会拿到那么重要的信物时,如此快的平静下来,甚至还选择放弃之前的执念,这不就显得曾经付出的一切都像个笑话吗? 宋钺皱着眉头,他想了想,忽然道:“有没有一种可能,不继续找,是因为已经找到了呢?” 贺境心淡淡瞥了他一眼,“你说的这个,我当然也想过。” 贺境心再次把何顾岑宴交锋时的过程,在脑海中复盘了一遍。 线索一定就藏在过程里,到底有什么地方被她忽略了呢…… “一颗骰子。”宋钺嘀嘀咕咕了一句,“总不能他看到那骰子,就知道苏芷的下落了吧。” 贺境心猛地回头看向宋钺,她漆黑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他。 宋钺被她盯得有点发慌,屁股往边上挪了一下,伸手拉住薄被拢在胸口,“怎、怎么了吗?” 贺境心:…… 怎么说呢,她就说宋钺这个人,他不擅长断案,但是却有一种诡异的直觉,或者说是误打误撞的脱口而出一些线索。 “宋二。”贺境心抬起手,拍在宋钺肩膀上。 宋钺茫然地应了一声:“啊?” “睡觉吧。”贺境心说着,躺了回去。 宋钺懵逼地看着已经躺平,紧皱的眉头也松开,似乎一切难题都迎刃而解的贺境心。 宋钺:“不是……我们不是在聊苏芷的事情吗?怎么就睡觉了?” “这不是聊明白了吗?”贺境心睁开眼睛看了宋钺一眼,“挺晚了,你明天不是还要去下面的村镇,再不睡你明天还要不要赶路了。” 宋钺:…… 宋钺此时抓心挠肺的,只觉得一颗心被吊在半空,他颇为怨念地盯着贺境心,“怎么就聊明白了呢?你是不是已经知道苏芷在哪里了?” 贺境心从薄被之中伸出一只手,宋钺下意识靠近,贺境心却一把揪住宋钺衣襟,把人把下拉,宋钺唉哟一声,倒在了贺境心身边。 “你不是说了吗,那颗骰子,顾岑宴看到骰子就知道苏芷的下落了。”贺境心道,“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那也是顾岑宴明白了苏芷的下落,咱们不还是不明白吗?”宋钺不理解,假设那个骰子里真的藏着什么线索,可那骰子已经到顾岑宴手里了啊,他们现在压根不知道顾岑宴在哪儿,贺境心怎么就一脸她已经解开一切难题的表情呢。 贺境心叹了口气,她睁开眼睛,翻了个身,变成了与侧躺着的宋钺面对面的姿势,“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君不知。” “提起骨骰,很多人第一反应就是这句诗。”贺境心道,“顾岑宴与苏芷,当初在山洞里见面,在那里,他教会苏芷三字经,千字文,后来也是在那里,他送了那颗玲珑骨骰给苏芷。” “这一送,是送的少年说不出口的旖旎情丝。只是当时的苏芷,尚且没有听说过这句诗,也不明白这小小的骨骰,藏着怎样的少年心意。” 苏芷是一个很纯粹的人,在知道身世之前,她一心一意想要活下去,而且是要好好的活下去。 在知道身世之后,她又一心一意地要为自己讨一个公道,所以她不远千里,从家乡去到了长安城。 那么远的路,没有人知道一个姑娘家是如何平安抵达的,但她却把自己安排的很好,也照顾的很好,从这一点可以看出来,苏芷是一个非常聪慧的姑娘。 “之后隔了十年时间,这枚骰子由我送到顾岑宴的手里,其实是一种回应。” 一种隔了十年之后的回应。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君知晓。” 一颗骰子,串联起这一段跨越十年的少年恋慕之心。 “我不知道那骰子里是不是还藏着别的什么名堂。” “但那骰子本身,就藏着这样的答案。” 贺境心道:“当年,送出骰子的地方,是在老家的山洞,如今给出了回应,有很大的可能性,也还是会在那个地方。” 宋钺闻言,有一瞬间的恍然,只是一颗骰子而已,本身竟然藏着这么多的东西啊。 “你知道顾岑宴是哪儿人吗?”宋钺问。 贺境心道:“江州,茂县,上刘村。” 贺境心会知道的这么详细,还是得多亏她惊人的记忆力。 当时顾岑宴和她说起自己与苏芷的过去时,提起过一嘴,真的只是一言带过,换做普通人根本不会记得住, “那你……要去吗?”宋钺语气带了点不舍和迟疑。 贺境心点了点头,“要去的,赵长生出事之前,有将近两年的时间,目前不可考,唯一的知情人,可能就是当初被我爹和他一起救了的苏芷,后来我爹回家,赵长生并没有回温家族地。” 赵长生在知道温沅遭人毒杀后,就离开了温家族地,之后的行踪成谜。 “世间事,当真奇妙。”宋钺叹了一句,“谁能料到,十一年前发生的事情,竟然牵连到如今的关键线索。” 贺境心却并不觉得奇怪,“这世上,大多数的事情都不是突发的,而是在很多年前就埋下了因,只等时间慢慢酝酿,在多年之后酿成果。” 十一年前,苏芷去了长安城,为自己讨回了公道,把那对黑心肝的养父母送进了大牢,只是人心不可测,骆家还是辜负了她,也因为骆家一时行差踏错,酿成了之后被顾岑宴报复的恶果。 顾岑宴因为苏芷成了黄雀,替皇帝做完事后,被打发到青州,此时皇帝也没有想到,他一时的怜悯之心,会给十一年后的现在,留下一条退路。 当初皇帝之所以会答应顾岑宴,让他成为黄雀,有很大的原因,是因为顾岑宴与苏芷之间,青梅竹马的情谊,还有他不顾一切也不肯撒手的执念,让皇帝产生了微妙的功名。 贺境心敢肯定,当时的皇帝,绝对想到了自己和温沅之间的过去。 所以世间之事,其实都有脉络可循,任何事都能找到最初的引线。 “打算什么时候去?”宋钺问。他其实舍不得让贺境心离开,但他很清楚的知道,贺境心有她自己的路要走,他是端州县令,贺境心是监察使,皇帝给她的第一件差事至关重要。 贺境心打了个哈欠,“尽快吧,睡觉,很困了。” 宋钺低低“嗯”了一声,没有再出声吵她,黑暗之中,他听到了贺境心的呼吸声慢慢变得绵长。 宋钺睡不着觉,他睁开眼睛,就着朦胧的天光,隐约能看到枕边人近在咫尺的轮廓。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刚说到了因果,他忽然想起初到小塘村的那一日。 那个时候的宋钺也才三岁大,坐在马车里,外面还下着雨,他从马车侧面的窗户看出去,就看到了顶着碧绿荷叶的贺境心。 一晃眼,竟是快要有二十年了。 三年前,他得知贺境心带着妹妹离开小塘村的时候,其实私下里找了他们一阵的,也担心她们在外面会不会遇到危险,但是想到贺境心坑人不偿命的手段,又觉得那两个人走出去,要担心的不是她们的安危,而是别人会不会安全。 他没有想过自己会娶贺境心为妻,或者应该说,是没有敢这么想。 当日在皇帝跟前,他心脏响如擂鼓,鬼使神差地就说出了他和贺境心之间有婚约,当时真的没有其他办法脱身吗?也未必。 他只是顺势而为。 当初能气的他跳脚的心上人,如今是枕边人,他唇角微微勾了勾,心上有种说不出的酸胀感。 贺境心睡着睡着,脑袋往前拱了拱,最后拱进了宋钺的怀里,宋钺笑着揽住她的腰,在贺境心又嫌弃热的慌想要翻身的时候,稍稍用力将人按住,怀里的人扭了扭,最后还是妥协地不动了。 宋钺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不多时也陷入了黑甜梦乡。 第二天,天才蒙蒙亮,古大夫就起了,他今日要和巫医去一趟寨子,去亲眼看一看,寨子里那个身中异毒之人如今的样子。 骆修远还有些不死心,他一大早就藏在了马车里面,想要悄悄跟着去,结果被古大夫从马车上丢了下去。 骆修远只能站在原地跳脚,眼巴巴目送着马车远去。 他有些沮丧地往回走,推开院门时却吓了一跳,因为一身青衣的花明庭正靠着门框站着。 “舅舅,你怎么这么早就起了。”骆修远快走了几步,上前去拉着花明庭就往里走,“我扶你回去休息,古大夫说了,你现在要静养,不能再当自己还是之前,要天不亮就起来练剑了。” 花明庭听着骆修远在耳边絮絮叨叨,暗叹了一声,就这样,他怎么敢现在就死啊。 骆修远在害怕,他害怕花明庭死,但他不敢表现出这种惧意,只能化作停不下来的絮叨,花明庭是明白的,因为他身边有好多这样的人,他们害怕他离开,又不能把这份害怕宣之于口。 “没事的,古大夫说了,我现在可以稍微活动活动手脚。”花明庭道,“修远。” “啊?”骆修远扭头看花明庭。 花明庭看不见,但他还是回头朝着骆修远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舅舅教你习武吧。” 骆修远瞬间撒手跑开了,“不要,舅舅这么厉害,有舅舅就够了!” 花明庭:…… 花明庭听着骆修远越来越远的脚步声,没忍住低声笑了起来。 骆修远跑出去一大段,这才缓缓停下了脚步,脸上的笑容也慢慢收敛,他停在一棵大树边上,手撑着树干,微微喘着气。 花明庭之前从未提过要教武功,之前花明庭才跟着一起走的那段时间,贺影心和张满倒是心血来潮的想要跟着花明庭学武功,就那种刷一下蹦起来跳出去几丈远的那种,当时骆修远和宋钺都兴致勃勃地跟在后面,兴致昂扬的想要学两手。 结果第一天,花明庭布置了个蹲马步的任务,没蹲多久,全跑了。 之后,就没人再提要学武功的事了。 反正有个大高手在身边,学不学的无所谓嘛。 花明庭许是意料之中,这些家伙就不像是能吃得下练功之苦的,笑笑也作罢。 这还是第一次,花明庭主动提出要教他习武。 骆修远想的有点多,也有些担心,是不是因为之前异毒发作,差点出事,让花明庭有了自己随时可能会死的预感,所以想要在自己死之前,让自己这个唯一的外甥,至少学到点皮毛,如此就算他不在了,骆修远也能自保。 骆修远不想学,他也不想变得厉害,如此舅舅放心不下他,就有了坚持活下去的理由和念想。 骆修远思绪开始飘远,开始担心古大夫那边。 而此时,方瑞驾着马车,带着古大夫先去接了巫医,然后在巫医的指引之下,一路朝西行去,大路拐下来,走了一段崎岖小路,等到马车无法前行,古大夫和巫医下了马车,接下来的路需要徒步走。 岭南这一带,山林之中多瘴气,生人误入,遇到点毒蛇毒虫什么的,被咬上一口就会丢命,更别说万一误入瘴气沼泽,那也是有来无回。 古大夫年纪大了,走了一段后,就唉声叹气的要方瑞背,方瑞默默上前背起古大夫,跟在老巫医后面,拐上了一条狭窄陡峭的山道。 看着走在前面,头发花白,走路却十分灵活利索的巫医,再看看趴在他后背,还嫌弃他后背太硬的古老头,方瑞脸都有一瞬间的扭曲。 同样是老头,为什么别人家的那么省心! 方瑞背着古大夫,跟着巫医走的时候,也在留心他们走过的路,但几圈绕下来后,方瑞也开始犯糊涂,根本记不住,这里若是没有熟悉路线的人带着走,根本走不进去。 这个时候,方瑞就开始羡慕贺境心来,这位贺大人恐怖的记忆力,在这种时候才好使。 走了有小半个时辰,总算是看到了巫医所在的寨子的门。 第23章 山水一程江州行(下) 从端州到江州,路途算不上近,但也称不上非常远。 南方水系纵横,若是一路水路过去,只需从溱水出发,一路经过韶州,再从虔州的水路分叉口,驶入赣水,路过吉州,洪州,就能抵达江州,若一路顺风顺水,只需要五天时间就能抵达。 宋钺替贺境心收拾了行囊,他磨磨蹭蹭的,有些不舍,毕竟此去一来一回,再加上中间耽搁的时间,他怕是要有个把月的时间见不到贺境心,上次贺境心送温十三回温家族地,两人不过是短暂分开了两三天,他都觉得身边空落落的,有事夜里睡觉的时候,那张床好像一下子变得很大很空。 但他也说不出挽留的话,更加不能丢下端州县衙的事情不管不顾跟着贺境心走,他如今是一地父母官,对于如何治理端州,如何让端州的老百姓脱离穷困,他才有了一些眉目,这个时候更是需要趁热打铁,趁着新官上任,上官对他的容忍是最大,当地士绅豪族还对他有所忌惮,他好直接出手,做出一番成果来,争取最快时间站稳脚跟。 餐桌边上,宋钺吃饭吃的有几分心不在焉,贺境心放下空了的碗,单手撑着下巴,看着宋钺一筷子夹了一片姜丢进嘴里,吃的津津有味。 贺境心:……这人不是最讨厌生姜的吗! 贺境心叹了口气,抬起手一把捏住了宋钺的脸颊。 宋钺愣了一下,手里的筷子差点拿掉了。 他回头看向贺境心,不知道游走在何方的思绪归位,这才察觉到嘴巴里辣辣的瑟瑟的,对着贺境心戏谑的眼神,宋钺硬是梗着脖子把嘴里嚼碎的那片姜咽了下去。 “就这么担心我吗?”贺境心唇边漾起一抹微笑,“宋二,你刚刚在想什么?” 宋钺耳尖都红了,他收回了眼神,目光游离,咳嗽了一声清清嗓子,“我在想,我明日要见几位大商人,到时候要如何与他们周旋,那些人都是老狐狸。” 贺境心挑了挑眉,“是吗?真的是在想这个?” 宋钺:“自然……” 贺境心的另一只手也抬起来,她按住宋钺的脸,把他的脑袋掰过来,漆黑的眸子直视宋钺。 宋钺:…… “我只是担心你。”宋钺肩膀垮了下来,他将贺境心按在她脸上的那只手握住,抓在手里。 “不用担心了。”骆修远开心地从外面跑进来,“贺大人去江州,我们去扬州,会和大人同行。” 宋钺扭头看向骆修远,脸上有惊讶之色,“你们要去扬州?” 骆修远此时心情很好,情绪高昂,他一屁股在宋钺对面坐下,拿起一只馒头就啃,“对,古大夫从寨子回来了,他亲眼看到了那个中了异毒的病人,也把过脉,确认过了那人吃的药,古大夫说在最初被异石污染过的地方,很可能长着能克制异毒的草药。” 宋钺闻言,也挺高兴,“那可真是太好了!” 各种方面的好! “古大夫可有说,花叔的毒解了之后,能恢复到什么地步?”贺境心问。 骆修远摇了摇头,“古大夫说要找到药才知晓,但如果找到相克的药,我舅舅身体里威胁他性命的毒可以解掉,至于之前被毒素损毁的,就要看能恢复到什么程度。” 确定了骆修远会和花明庭还有古大夫一起同行,宋钺原本的担心顿时就收回了肚子里。 无论是去江州找顾岑宴,还是去扬州寻药,都是耽搁不得的事,毕竟世易时移,谁知道耽搁一天会发生什么变故。 确定两拨人同行的第三天,端州城门口,一辆马车,一辆牛车停在那里,宋钺带着福伯来送行。 此一行去的人不少,张满和贺影心和贺境心一起去江州,古大夫一行四人去扬州,这冷不丁的走了这么多人,就只剩下宋钺可怜巴巴的留在端州和福伯相依为命。 宋钺眼巴巴地看着几人上马车的上马车,坐牛车的坐牛车,贺境心还探出头来,冲着宋钺挥了挥手。 宋钺下意识追出去两步,看着一牛一马拉着车厢慢慢启程。 “少爷,边上有马,你可以骑上马再送一送。”福伯看着宋钺这个样子,像是被留下来看家的狗,孤零零的,有点于心不忍。 宋钺闻言,下意识扭头朝边上看了一眼,就在福伯以为他会去租马去追人时,宋钺却回了头,再看了远去的马车牛车一眼后,他果断转身,“不用了,他们去做他们应该做的事,我也有我要走的路。” 福伯愣了一下,看着宋钺的背影,满是皱纹的脸上,慢慢绽开一个笑来,他抬步跟了上去,就如同少爷还很小的时候,他会跟在他身后,注意保护他不要摔跤不要受伤,这一跟就是这么多年。 也是在此时他才惊觉,昔日走路还不稳的小小孩童,如今已经长大了。 宋钺回到县衙,他换上官袍去了前衙,上次在金门岛认识的那位收珍珠的商人来了,他打算去见一见他,在岛上贺境心去问话,他也没有闲着,他走访了岛上的村民,知道那些村民打渔为生,岛上有采珠女会下到海里去找寻珍珠。 采到珍珠就能一夜暴富,可多少采珠女沉在海底再也无法上岸,宋钺曾在一本杂书上看过,有个疯子竟然异想天开的想要养珍珠,但宋钺查过很多书籍,他觉得这或许不是异想天开,他想和那位商人聊聊,培育珍珠蚌的可能性。 若是能养成,那必定是能惠及一方的好事。 宋钺这边开始忙起来,而另一边,贺境心一行人也抵达了端州东边的码头。 这个码头并不通海,而是几道河流的交汇处,码头边上建起了好几处商铺,各地商船停在港口,码头上人来人往的,这热闹的,竟是比端州县城也不逊色几分。 骆修远作为一个曾经的商人,非常擅长与这些商人打交道,他寻了一处茶摊,让几人在茶摊坐一会儿,然后自己到码头那里兜了一圈,很快就一脸笑意地走了过来。 “巧了,我问到了一个船商,他们要到池州去,我们要去的江州和扬州,都在这条线上,我与他们的东家谈妥了,我们这些人加上马车和牛车,一共二十两银子,船上会提供一日三餐。”骆修远端起茶碗一口闷了,“他们会在一个时辰后开船,你们要不要在码头上买些吃食带上船?” “不必了,福伯准备了好多。”贺影心想起牛车上好几包裹的吃食,就提不起兴致再去买了。 如此大家也就不再逗留,赶了马车和牛车朝着商船去了。 骆修远找到的那个商船很大,能够容纳数百人,船舱最底下是放置货物的,上面的船楼上则是大大小小的房间,船上还有一个地方,是专门用来容纳牲口的。 骆修远一行人一共七个人,最后要了相邻的三个屋子,贺境心和张满和贺影心被安置在中间,骆修远和花明庭住一间,古大夫和方瑞住一间,如此也能互相照应,防止出现什么突发事件。 这一行还算顺利,除了方瑞竟然意料之外的晕船,其他都挺好。 最后几人商议了一下,决定让方瑞在江州和贺境心他们一起下船,正好他们三个姑娘也不安全,有方瑞跟着比较妥当。 因为这一路顺风顺水,贺境心他们抵达江州码头的时候,竟然还提前了一天。 贺境心带着张满贺影心还有方瑞站在江州的码头上,冲着大船挥挥手,希望骆修远他们寻药之旅也能顺利。 “走吧,我们也出发吧。”方瑞瘫坐在牛车上,晕船的滋味还未缓解,站着都像是脚下在晃,张满负责赶牛车,贺影心坐在一边,对着手里简单绘制的路线图,指挥张满怎么走。 路线图是在船上的时候,从一个万州的货商那里问到的,那人对万州非常熟,提起万州茂县,他就挺直了腰说的头头是道,张满铺开一张纸,根据那客商的口述,画了这份路线图。 “这里距离茂县不远,不过我们大概要在茂县住一晚了。”贺影心道。 贺境心点了点头,“那就住一晚,正好歇一歇,缓一缓,我们明日再去上刘村。” 而此时,上刘村,村东头的一座方正小院儿内,炊烟袅袅,灶房里传出红烧肉的香味,直把附近人家的小孩都馋哭了。 村东头的那座山上,山木葱茏,一条小路直通山下。 一个青衣姑娘背着一只背篓,手里还提着一捆柴,正缓缓地往山下走。 闻到红烧肉的香味,她唇边漾起一抹笑,脚步变快了许多。 第24章 喜鹊啼鸣迎贵客 江州,茂县,上刘村。 这个村子距离县城有些远,出行并不是很方便,或许也因为如此,这里的一切发展都极为缓慢,村中建得起青砖瓦房的仍然没有几家,大家数十年如一日的贫穷。 但这是在顾岑宴回来之前。 如今的上刘村,有了一些变化,出入村庄的路变宽了许多,村中也不只是一两家青砖瓦房,多了好多修建的挺考究的院子。 顾家的屋子被翻新过,院子倒是没有扩大多少,一切好像还是曾经的样子。 苏芷推开院门走进去时,院中摆着的桌子上,已经放了两盘炒好的菜,她提着柴火放到院中堆放柴火的地方,又将背篓放下来。 顾岑宴端着煮的刚刚好的红烧肉出来,他面上带着一抹笑,这让他脸上那道伤疤都显得温柔了几分,“今天有什么收获?” “前两天下的那场雨,木耳长了很多,还有蘑菇也不少,我还捉到了一只野鸡。”苏芷语气里带着喜意,听得出来她此时的心情是真的很不错,“我们晚上吃小鸡炖蘑菇吧。” 顾岑宴从院子里的水井里打了水,十分熟练的拉着苏芷的手替她洗了手,“好,就吃这个。” 洗了手,坐在桌子边上,端起饭碗开始吃饭。 这样的饭食,放在上刘村算得上是顶好的,但若是放在长安富贵人家就完全不够看。 顾岑宴和苏芷都是这上刘村土生土长之人,后来都去了长安,过上了许许多多人眼中高攀不起的好日子,最奢侈的时候,一个人独享十道菜,谁也没有料到,这么多年之后,兜兜转转的,一切都回到了原点。 两年前,顾岑宴在青州城遇见贺境心,从她手里拿到那枚骰子,这枚骰子送来的是间隔十年的书信,他知道了苏芷的下落。 那后来,他回到了长安,见到了皇帝,曾经威势极重的帝王苍老了,他以为自己需要付出一些代价才能脱身,却没有料到皇帝轻而易举地就放他走了,只让他答应了一个条件,那并不是一个苛刻的条件,甚至选择权都在他的手上。 他告别了长安,一路南下,长安的繁华抛在脑后,他穿行文风极盛的苏杭之地,不曾停留的继续赶路,最终风尘仆仆的回到了这里。 没有人知道,他在看到苏芷背着背篓从门前走过时,心中到底是什么样的情绪,他好像有千言万语要讲,可是千言万语在相见的面前又皆化作无声,四目相对,很多东西都不必再说。 他请了十里八村口碑名声最好的媒婆去提亲,当时他就站在媒婆的身边,紧张的喉咙发紧,手心里都是汗,因为他们真的很多年不曾见面,曾经待在山洞里躲雨时,他满心欢喜不敢说出口,只敢赠君玲珑骰,太漫长了,这段不曾喧诸于口的爱慕之心,他又开始担心芷娘会不会并不喜欢他,这一切是不是都是他在自作多情,他甚至有点后悔让媒人来提亲,应该先和芷娘确认心意才对的…… “好啊,我愿意的。”苏芷的声音很坚定。 顾岑宴猛地回头看她,苏芷正在看他,黑漆漆的杏眸里,眸色宛如当年。 耳边是媒婆欢喜的祝福声,一连串的吉祥词儿不重复的说出来,顾岑宴看着苏芷,眼中有着藏不住的喜意和不可思议。 那之后就是一系列的流程,一个月后的良辰吉日,顾岑宴和苏芷邀请全村人做见证,他们拜了天地,成了名正言顺的夫妻。 生活变得非常平淡,却又非常充实,顾岑宴在村中开了个私塾,好歹也是曾经的状元郎,名头还是很好使的,私塾一开,这附近十里八村的蒙童都被送过来,甚至还有镇上有钱人也愿意把孩子送来。 那些人家一开始还送钱送铺子,想让顾岑宴把私塾开到镇上去,但顾岑宴不愿意,他就想待在上刘村。 胳膊拗不过大腿,最后那些人家妥协了,有些甚至在上刘村置办了田地院子,就是为了家中少爷读书,村子里多出来的那些考究的小院便是这么来的。 “你说,那人会找来吗?”顾岑宴看苏芷吃完了饭,忽然问了这么一句。 苏芷放下碗筷的手顿了顿,随后不甚在意地笑了笑,“这么多年了,早点找来也好。” 顾岑宴和苏芷成亲之前,苏芷向他坦白了一件事,并让他好好想想,若是后悔还来得及。顾岑宴并不害怕,事实上苏芷还活着最重要,其他都是小事。 恰此时,一只喜鹊飞来,立在院子里的那棵槐树上叽叽喳喳叫唤着。 顾岑宴和苏芷同时看过去,又回过头来相视而笑。 “喜鹊来了,感觉要有贵客到了。” * “没想到,那顾岑宴还挺有名。”张满打听了消息回了牛车上,“他如今开了一家私塾,就在上刘村,听说教的挺不错的,不少乡绅富户都把孩子送他那边呢。” “其实挺可惜。”贺影心道,“十数年寒窗苦读,考取功名入了翰林,结果最后只能偏安一隅,怎么看都很浪费。” 张满也觉得很可惜,但怎么说呢,“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或许顾先生自己不觉得可惜。” 赶牛车的是方瑞,他休息了一夜,晕船的症状总算是消失了。 贺境心此时翻看着一叠信,这些信是当年贺从渊死后贺境心从箱子里找出来的,她早就看过,也早就印刻在脑海之中,如今再看一遍,好些她以为解开的谜团,如今再看,却又有另一番解释。 “前面就是上刘村了。”方瑞目光扫到立在路边的一块碑石,上面刻着上刘村三个字,出声提醒了一声。 几人下意识地坐直了腰,贺影心都紧张了起来,有关于赵长生无人知晓的两年,可能马上就要揭开那层面纱了,其中就有贺影心到底是怎么来的,虽然在他眼中,贺从渊和温觅就是他的爹娘,但知道自己并不是爹娘亲生的之后,都会好奇自己的亲生爹娘到底是什么人,又是在什么情况下有的自己。 贺境心抬起手拍了拍贺影心的肩膀,贺影心抬起头看了姐姐一眼,对姐姐笑了一下,原本挺直的腰背又放松了下来。 “大爷,您可知道,顾夫子家怎么走?”方瑞下了牛车,牵着牛,向地里除草的一个老大爷问路。 那大爷闻言,目光落在了牛车上,最后停在贺影心的身上,“你们是来送孩子读书的吗?” “是,我们来问问。”方瑞笑着应。 大爷顿时挺直了胸膛,一脸骄傲,“那你们来对了,我们夫子可是进士及第咧,当初可是状元郎,全县就这一个。” “是啊,我们就是慕名而来的。”方瑞道。 大爷顿时笑的满脸都是褶子,他转身朝着村子里指了一个方向,“你们从这路一直往前走,然后往东拐就是了,这个时辰,夫子应当是在家中陪他媳妇儿吃饭呢。” “多谢大爷了。”方瑞说着,拉着大牛往前走去。 “看样子,苏芷真的没有死,还活着。”张满脸上已经挂上了笑意,“还活着就好啊。” 在听到那大爷说夫子在陪他媳妇儿吃饭,张满就觉得挺开心。 贺境心挑了挑眉,“就这么笃定苏芷还活着啊。” 张满一脸坚定:“绝对是苏芷还活着!” 尽管看过那么多的不圆满和遗憾,知道这些才是常态,但张满仍然愿意相信这世上有老天爷都不忍心拆散的人。 牛车晃晃悠悠地,停在了院子前。 贺影心率先跳下牛车,贺境心和张满紧随其后,方瑞此时已经上前,抬起手正要敲门,然而院门却在此刻从内打开了。 一身细布长衫的男子,犹如一杆青竹一般立在那里,面上挂着浅淡的笑意,他的目光落在了贺境心的脸上,“贺大师,好久不见。” “贺大人。”贺影心开口纠正。 顾岑宴愣了一下,目光挪到了贺影心的身上,这孩子他之前不曾见过,“什么?” 贺影心表情认真,“我姐姐如今不是贺大师,她是贺大人了。” 顾岑宴恍然,“失礼了,草民见过贺大人。” 贺境心摆了摆手,“顾先生不必客气,你看起来一点也不意外,是一早就知道我会找来吗?” “因为今天喜鹊叫了。”一道女声响起,院子里的另一个人开口道,“喜鹊叫了,会有贵客来。” 贺境心的目光,落在了站在一边手里拿着斧头,显然正在劈柴的妇人身上。 苏芷放下手里的斧头,目光坦然,她走过来,“都进来吧,阿宴你去泡茶,让贵客站在外面,不是待客之道。” 顾岑宴听话地转身往里走,“各位进来吧,家中粗陋,还请多担待。” 贺境心的目光已经大致把小院看了一遍,院子不大,但是打理的井井有条,院墙边上还种了一圈花草,此时都开了,看起来很是雅致,她的目光重新落回苏芷的身上。 四目相对,苏芷对贺境心笑了一下,“你长得和你爹有点像。” “那自然,我是我爹生的。”贺境心道,“你如今是叫苏芷,还是骆芷?” “苏芷。”苏芷道,“你见到我,好像也一点都不意外。” 贺境心:“意外的话,我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倒也是。”苏芷点了点头,她目光挪动,落在了贺影心的身上,她眼中有一抹怀念之色,“你长得很像你爹。” 贺影心后背僵硬了一瞬,他唇抿了抿,“真的吗?” 苏芷感叹:“你出生的时候,我还抱过你,你出生后一个月里,都是我在照顾你。” 贺影心低下了头,苏芷说的这些,他当然不可能记得,此时听来,仿佛是在听其他人的故事。 顾岑宴泡好了茶出来,院中的桌子上已经收拾干净了,他招呼几人落座喝茶,边喝边聊。 贺境心看着顾岑宴,冷笑了一声,“顾先生如今过得倒是挺好。” 顾岑宴闻言,点了点头,“还是多亏了贺大人,多谢大人成全。” 贺境心:…… 贺境心有点想打人。 几人落了座,方瑞不是很想听秘密,他走出去,牵着大牛去山脚下吃草去了。张满想了想,也跟了去。 一时间,院子里就只剩下了四个人。 “说说吧。”贺境心也不兜圈子,无论是顾岑宴还是苏芷,大家都不是傻子,如今她带着贺影心到这里来,苏芷更是直接点出了贺影心的身份,就没有必要迂回寒暄试探。 苏芷笑了一下,“从哪里说起呢?” 贺境心:“就从你被骆家下令杀死,结果在郊外被人救了那边说起。” 苏芷叹了口气,“行,那就从那边说起吧。” 那一年,苏芷发现了骆家窝藏朝廷钦犯,本该被流放的骆明玉却出现在了骆家,当时苏芷的心情说不上是多伤心,毕竟她回到骆家之后,对骆家从未真的融入过,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是相互的,在明知道骆家对她只是表面嘘寒问暖,她也不可能真的拿他们当做家人。 所以在发现骆家包庇骆明玉之后,苏芷不伤心,但她很生气,她是一个很理智的人,这样的家人她不稀罕,但这不代表着她就会拱手让人,她还没有那么大度。 骆明玉会忽然推她一下是她完全没有想到的,当然骆明玉也没有想到一切是那么凑巧,总之最后的结局是她被撞坏了脑子,差点死掉。 如果说到这里,苏芷还只是对骆家人无感,但之后骆家人的骚操作,就是完全出乎苏芷意料的,为了隐瞒骆家包庇骆明玉的事实,也为了掩盖苏芷的伤势,他们竟然搞出了替嫁,之后直接要斩草除根弄死她来个死无对证。 苏芷当时人在别院,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她多留了个心眼,想悄悄跑出去,她当时都计划好了,出去之后直接去敲鼓鸣冤,长安城那位大人是个好人,他绝对不会放任不管的,甚至退一步,她如果来不及去敲鼓鸣冤,也可以去找近一些的顾岑宴,她知道顾岑宴的为人,他们好歹也有同村情分,顾岑宴不会见死不救。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苏芷前脚才跑脱,后脚就有人追来,她本是要回城,可是城门口有人埋伏,她只能闷头往城外跑,她身体还很虚弱,根本跑不远也跑不快,当时那些人已经追过来了,她能听到那些人的脚步声,她以为自己一定活不成了,她飞快的在脑海中盘算如何自救,如何拖延时间。 而就在此时,身后有马蹄声疾驰而来,她惊怒之下一口老血喷出来,人直接就气的昏了过去,昏过去之前的唯一念头就是,“贼老天你不公平,我只是想活着而已,凭什么连让我活着都不肯!” 许是最后的怨念太大,老天爷也觉得不能欺人太甚,苏芷恢复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被挂在马背上,马儿还在疾驰,她被颠簸的感觉五脏六腑都要移位了。 她在马背上昏过去又醒过来,如此几次之后,再一次醒来时,她发现自己在一个小医馆里,医馆看起来很破旧,但收拾的挺干净,替她看诊的是个年轻姑娘,那姑娘正在替她施针,“醒了,没事了,暂时死不了了。” 苏芷嗓子里干涩发疼,那女大夫端来一碗水让她喝下,苏芷这才有一种自己从鬼门关活回来的侥幸,她此时还不确定,到底是骆家的人带走了她,还是她被其他人给救了。她不动声色地喝了药吃了东西,心里开始盘算不同情况的应对之策。 但好在,并没有让她心惊胆战太久,贺从渊和赵长生来找老大夫,从他们的交谈之中可以知道,这两个人不是骆家来的,她如今是被人救了,甚至他们已经出了长安城。 苏芷想回长安城,她要报官,骆家不干人事,她半点也不想替骆家隐瞒,然而当她提出这个请求之后,却被贺从渊和赵长生拒绝了。 当时苏芷并不明白这两个人为什么要拒绝自己,是后来才想明白的。 那时候的贺从渊和赵长生不能暴露在人前。 赵长生作为一个“死”了很多年的皇子,还是嫡长子,他的存在就是错,只要暴露,就要面临无数追杀,尤其是他们是为了查皇后死因,当时局势太乱,他们不能出一点点的差错。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会救苏芷,本就是顺手而为,毕竟都不是见死不救的人,但也仅限于此了。 只是当时的苏芷不知道那两人的身份,她不理解他们为何要拒绝,“我会自己回去报官,也不会把两位说出来的。” 苏芷只猜测着两人莫不是也犯了事,不能被官府知道。 “不行!”然而在此开口拒绝的苏芷的,竟然是那年轻的女大夫。 苏芷不明白,“为什么?” 女大夫语气有些凶,“当然是因为你现在哪里也不能去,你需要静养,静养的意思是就这么躺着,你脑袋那么大个窟窿,又作死颠簸这么久,如今你脑子里全是血,你得亏是遇到我,否则你这会儿已经入土了。” 苏芷:…… “这……这么严重的吗?”苏芷吓得瞬间躺平不敢动了,主要是她醒来之后,虽然脑袋晕晕的,还有点想吐,但至少没有那种死一样的感觉了,她以为自己如今还好呢。 “很严重。”女大夫道,“喝药扎针,至少静养一个月,这一个月里你哪里都不能去,之后随你,我救你一命不容易,可不能拿来糟蹋,听到了吗?” 苏芷:“听、听到了!” 女大夫又盯向站在一边的贺从渊和赵长生,她眼神锐利,看起来很不好糊弄,“你们要看住她。” 赵长生上前一步,比起女大夫的暴脾气,赵长生就温和很多,“大夫放心,我会看住她的。” 他们当时所处的位置比较偏僻,他们一路隐藏踪迹,确定无人追踪,眼下暂时留在这里,也算是个办法。 苏芷被凶了一顿,暂时老实了,没有再提要去报官的事。 只是第二天,贺从渊就离开了。 “他不放心家中妻儿,他和他闺女说好了一定回家,所以先走了。”赵长生是这么和苏芷说的。 苏芷当时脑袋都被包着,整个脖子都不能动弹,只能躺着静养,闻言有点歉疚,“我耽搁你们时间了,其实我一个人留在这也没事的,我不会乱动,我会听陈大夫的话。” 赵长生语调温和:“我既然答应了陈大夫会看住你,我就要说到做到。” 他说完就出去了,很快,苏芷就听到了赵长生的声音,“我来帮你碾药吧。” 苏芷:…… 呵,有些人嘴上说留下来是为了着看住她,实则根本就是居心叵测! 虽然那位医治她的陈大夫凶凶的,脾气看起来不太好,但陈大夫毋庸置疑是个大美人!她和长安城里那些千金贵女不一样,那些姑娘身形纤细,弱柳扶风,但陈大夫身姿丰腴,容貌舒朗大气,整个人都透着一股蓬勃的生命力。 这样的大美人谁会不爱,就算是苏芷也很喜欢,所以苏芷严重怀疑赵长生留下来,是为了近水楼台先得月,瞧瞧瞧瞧,现在不就是在献殷勤吗? 第25章 近水楼台先得月 苏芷是在三天后知道陈大夫的名字和身世的。 是村里一个吃坏了肚子的大婶前来问诊,大婶的儿媳很有眼力劲儿的给小医馆打扫卫生,小媳妇瞧着苏芷眼神,一边擦着柜子一边同苏芷说话。 “姑娘想必也是听闻我们陈大夫医术高明来的吧。”小媳妇儿说着,表情带着满满的骄傲,“你放心吧,只要有口气,我们大夫都能治好你的,陈大夫医术可好了,人也可好了。” 此时外面传来了陈大夫暴躁的说话声,与之相对的,是赵长生好脾气的回应。 那小媳妇表情一僵,“那什么……你别看陈大夫脾气暴,但她人真的很好,我娘就是不听话,吃了大夫嘱咐不能吃的东西,所以陈大夫才这么生气的。” 苏芷:“我知道,陈大夫是个好人。” 见她认可,小媳妇儿松了一口气,又接着开始说起陈大夫是个命苦的。 陈大夫如今已经二十有三,本来这么大的姑娘早就成亲生子了,但陈大夫的情况有点特殊。 陈大夫姓陈名三七,并不是本村人,是二十年前和陈老大夫一起搬过来的,那时候陈大夫还是个两三岁的小姑娘,走路都还不甚稳当,在全村人的好奇之中,他们搬到了山里来住,现在这山里的这间药炉就是老大夫花了银钱,请了村中人盖起来的。 老大夫医术很好,一开始只是医治村中人,慢慢的名声传开,经常会有人慕名前来求医,老大夫也不赶客,能救就救,所以在这一代名声极好,村中人尤其护犊子,不许人欺负老大夫祖孙两个。 不知不觉间,老大夫越来越老,昔日小姑娘也长成了娉婷少女,来提亲的媒婆几乎要踏破了药炉门槛儿,但老大夫却一个都没应。 陈三七自幼跟着老大夫学医,认字都是用的本草纲目,她于医一道颇有灵性,老大夫不忍心她因为嫁人而蹉跎了这份灵性。 大概八九年前,老大夫收了个徒弟,那徒弟被起名长青,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老大夫本想养个孙女婿,毕竟他年纪大了,若是去了,留下三七一个人要如何是好。 村中人知道老大夫有打算,也就不再上门来给三七提亲,主要是那长青生的也挺好,身姿挺拔,一身书生意气,不像是这偏远小山村会出现的人物,这样的一个人站在三七身边时,倒也挺般配,毕竟都生的好。 只是老天爷不开眼,那长青生的人模狗样,瞧着谦逊有礼,却不干人事。 大概五年前,老大夫身体忽然不好了,他想在临终前看三七和长青成亲,如此也能瞑目,那长青却忽然不告而别,老大夫被气的一口气没提上来,直接就去了。 村中人都在同情三七,担心三七要如何是好,那时候三七十八岁,无依无靠成了孤女。但她却并没有沉湎悲伤,她利落的替老大夫办了丧事,让老人家入土为安,她收拾了药炉,把长青的东西整理出来,送人的送人,没法送人的全烧了,然后她代替老大夫,成了药炉里的新的陈大夫。 她守孝三年,已经错过了花信年华,有热心的婶子来问,陈大夫也都回绝了,大家倒也理解,毕竟之前那个长青不是东西,姑娘家遇到这样的人,可是遭了大罪了。 但好在陈大夫完全继承了老大夫的医术,甚至还有几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架势,有一身医术伴身,倒也不需担心养不活自己,村中人也心疼陈大夫,仍然护着药炉,不许外面的人进来闹事找茬。 屋子里都打扫干净了,那小媳妇儿也絮絮叨叨的说完了,苏芷听着她说,倒是对这陈大夫多了几分钦佩和仰慕,在苏芷看来,任何一个强大的,能够知道前路如何走的人,都值得敬佩。 “那个……”那小媳妇凑过来,小心翼翼地问,“姑娘,那院子里的公子,是你什么人?” 苏芷愣了一下,她看着小媳妇的表情,一下子明白了刚刚这人说这么一大堆话的意图,“那是个热心肠的侠客,我当时被人追杀,是他们救了我,还热心的把我送来救医。” 小媳妇闻言,有些迟疑,“俗话说,救命之恩……” “当结草衔环。”苏芷道,“大姐,你是不是觉得他和你们陈大夫般配,想撮合啊?” 小媳妇儿被人直接了当的戳破了,也不尴尬,反而开心的很,“嗨,这几年来村子里求医的人也不少,我们冷眼瞧着,都不太行,就是外面这个公子有点谱儿。” 苏芷眨了眨眼睛,脑子里赵长生的脸和陈三七的脸摆在一起,你还真别说,倒真有那么几分般配,只是…… “我与那公子也不甚熟悉,也不清楚他是否有婚配,还是得先弄清楚才好。”苏芷提醒道,毕竟赵长生也不小了,一般这么大的,没有点特殊情况,孩子估计都能打酱油了。 “这好办,问问就知道了。”那小媳妇儿只要知道苏芷与赵长生没有关系就成,否则若这两人有瓜葛,他们胡乱撮合就不美了。 苏芷闻言,倒也生出几分兴致来,“回头我也打听打听。” 主要是苏芷觉得,赵长生这两天有功夫就去帮陈大夫的忙,有点过于殷勤,这要说没点想法,苏芷是不相信的。 于是时间就在苏芷一边养伤,一边围观赵长生和陈大夫之间的小日常中缓缓流逝。 村中热心的大婶儿倒是打听出来了,赵长生如今二十有四,尚未娶妻,也不曾定亲,他读过书也识字,但可怜见的是也死了爹娘,如今孑然一身,没个依靠。 但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村中热心大婶都替他想好了,反正也没个家人了,在哪儿安家不是家呢,他完全可以在这儿定居,开个私塾教孩子们读书,这些年,老大夫和陈大夫教村民采药制药,如今家家都有余钱,供家中孩子读书还是读得起的。 苏芷到现在还记得,大婶和赵长生说这些话的时候,赵长生的表情,他似乎有些怔愣,却没有排斥,仿佛是被描述出来的画面打动,他眼中甚至还有几分动容,苏芷就知道,赵长生动心了。 或许因为美人身上的鲜活劲儿太有生机让人向往,也或许是这宁静的村庄让人想停歇,不早不晚的,在赵长生知道自己失去了母亲之后,生出了一丝想要停留的眷恋。 第26章 会向瑶台月下逢 两个月后,三七大夫终于拿掉了固定在苏芷脖子上的东西,准许苏芷动脑袋了。三七替她复诊,确定她已经脱离一不小心就会嘎掉的危机。 苏芷本想这时候走,但不巧的是一场大雨,山体滑坡,住在山脚下的村民重伤了好几个,药炉里全是伤患,赵长生帮着三七,两人忙的昏天暗地,苏芷这回事儿走,好像显得有些没有良心,也罢,总归仇人就在那里,早一日晚一日,也没有什么大碍。 于是又是两个月的耽搁。 在这两个月里,三七和赵长生之间,虽然没有戳破那层窗户纸,但两人不经意之间的目光交汇,无声胜有声的默契,都让苏芷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巨大号的发光蜡烛,怪碍事的。 于是苏芷提出要告辞,长安城的旧事还未了却。 三七也没有多问,只替她向村里人借了牛车,明日送她出村。 离开前的一个晚上,赵长生敲开了苏芷的门,月色之下的药炉,静谧而又宁静,赵长生站在月光中,整个人显得平静又舒展,与几个月前紧绷的模样截然不同。 “你回去长安城后,莫要提起我的事。”赵长生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十分认真和严肃。 苏芷眉头皱起,她此时仍然不知道赵长生的身份,见他如此谨慎,心中却起了几分警惕之心,“你该不会是被官府通缉的罪犯吧?” 若是如此,三七大夫岂不是危险了吗?虽然赵长生看起来纯然无害,但知人知面不知心,鬼知道光鲜亮丽的皮下藏着的,是人还是鬼。 赵长生:…… “倒也不是什么通缉犯。”赵长生无语了半晌,心情有点复杂,“我不是什么坏人,只是我的存在,的确不能让人知道。” 苏芷脑海中不由自主的开始发散,不是什么通缉犯,却又不能让人知道,“难不成,你是什么达官贵人家的外室子?” 苏芷好歹也回骆家住过一段时间,也是那段时间,几乎打开了她新世界的大门,那些达官显贵的家里,可谓是精彩纷呈,她听家里下人嬷嬷们扯闲话,说起那些人家后院的事,简直颠覆她的认知。 赵长生:“并不是。” 赵长生知道,今天要是不说出个所以然来,苏芷可能会越想越离谱,况且有时候全部瞒着不说,反而容易坏事。 他想了想,道:“我并非外室子,严格来说,我是家中嫡长子,但家母早逝,父亲有了其他妻妾,其他孩子……” “哦!”苏芷闻言,顿时恍然大悟,“难怪了,是不是你父亲的那些妻妾都想悄无声息的弄死你,毕竟嫡长子继承家业,你挡了他们的路啊。” 苏芷心中忖度,怕是赵长生家世不简单,家产可能是一笔想象不到的天文数字,以至于他胆敢出现在人前,就一定会招来杀身之祸,她想起自己被救之前听到的马蹄声,或许那时候赵长生当时就是在被人追杀。 “你放心吧,我不会透露你们的存在,连这个村子我也不会说的。”苏芷很认真的保证。 赵长生见状,也稍稍松了口气,事实上在救下苏芷之后,贺从渊就把这人的事都查了个一清二楚,这是个极其聪慧果断的姑娘,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赵长生并没有为了不暴露自己就自私地将人强行留下。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苏芷就坐着牛车出了村,下牛车的时候,赶车的大爷递给她一个包袱,苏芷想要拒绝,大爷不容分说塞给她,“拿着吧,陈大夫让给你的。” 苏芷抱着包袱,目送着牛车折回头,她打开包袱看了一眼,包袱里装着的是几件衣裳,一个小瓶子,还有一些干粮和银子,最后还有一封信。 苏芷打开信,那信是三七大夫写的,三七大夫的字迹非常漂亮,与时下女子的簪花小楷不同,三七大夫的字体十分大气,一撇一捺都带着凌厉气势,信并不长,只是一些嘱托。 苏芷留在药炉小半年的时间,她也从未隐瞒过自己的事情,毕竟她不能自私地让他人因为自己处于危险之中,骆家要杀她,虽然她如今已经离了长安城,但鬼知道骆家会不会继续派人追杀,万一他们杀过来,三七大夫因为自己遭殃怎么办。 所以在她清醒后的第二天,就坦白了自己的状况,结果陈三七替她扎针的手,一点都没有抖,十分淡定地告诉她,靠山村很偏僻,进出路只有一条,要找到这儿来并不容易,最重要的是村民很排外,对陌生人十分警惕,所以苏芷可以暂时放心养伤。 苏芷起初还有些心惊胆战,但日子一天天过去,果然不曾有陌生人找来,苏芷便也放了心。 这次苏芷离开靠山村,三七知道她要去做什么,三七的信上倒也没有劝她不要冲动之类的,只告诉她女子行走还是太危险,包袱里的那个小瓶子里装着的,是她用一些草药制成的易容液。 苏芷这才发现,三七收拾的包袱里的衣物,是简单的粗布麻衣,全是男人的款式。 苏芷抱着这个不大的包袱,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自小到大,苏芷活在打骂之中,她所获得的善意不多,但这不多的善意,却很熨帖,让她能够有力气去对抗那些恶意。 在小刘村的时候,顾岑宴教她认字,到长安城后,那位大人公正不阿替她伸张正义,后来濒死之时,又被赵长生和贺从渊所救,到现在,她要踏上一条复仇之路,三七大夫那么忙,脾气好像总是很暴躁,却能细心又体贴的为她准备这些东西。 苏芷想,等到长安事了,她要去靠山村,她能做的不多,但替三七大夫打打下手还是能做到的。 苏芷重新收拾了自己,再次出发时,苏芷成了一个瘦弱的中年男人,她用三七给的银钱,买了个老毛驴,一路回了长安城,她本想直接去报官,可是她才一进城,就看到很多百姓急匆匆的往一个地方赶,那些人言谈之间,分明是在说骆家三少爷在菜市口,要被斩首示众。 苏芷:!!! 苏芷当时以为自己听错了,怎么短短半年的时间,她那个舍不得骆明玉被流放,胆敢把人藏起来的三哥,竟然要被斩首? 苏芷当跟着人群一路朝着菜市口去,路上听着身边的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倒是弄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这位骆家三少所犯的竟然是杀人罪! 当初骆明玉被关押后,皇帝下令让她陪着杜家人一起流放三千里,但是骆家三少舍不得妹妹吃这个苦,他想出了一个办法,让妹妹死盾,当然死的不能是骆明玉,那就得有人替她死,骆家这位三少爷,就让人弄死了一个身形与骆明玉差不多的姑娘。 这事儿之所以会被查出来,又要牵扯到另一个人,那就是顾岑宴。 半年前,顾岑宴风风光光成了状元郎入了翰林院,还被赐婚骆家大小姐,是长安城里多少人艳羡的存在,可是谁能想到,如此风华绝代的人物身上,竟然会发生那么离谱的替嫁事件。 是的,顾岑宴在新婚夜,掀开盖头发现自己娶得并非是苏芷后,盛怒之下带着新娘子去骆家要个说法一事,可是在长安城里传的沸沸扬扬。 当时也有人不理解,都是骆家千金,娶谁不都一样?何至于此啊。 但后来听说,这位状元郎与新娘,也就是骆家那位归来的千金,乃是青梅竹马,感情甚笃,状元郎如此努力考中状元,便是想要光明正大的迎娶心上人。 哪知道最后会是这样的结局,尤其是之后,知道骆家之所以会这么做,是因为大小姐突发恶疾,不治身亡,不得已才让骆家其他小姐替嫁。 这位状元郎得知心上人暴毙而亡之后,郁结于心,竟是不到一个月就病故了。 皇帝颇为看中这位状元郎,得知此事后大怒,尤其是在得知骆家那位死去的千金,死亡原因另有玄机之后,震怒之下,下令彻查此事。 这一查可不得了,众人这才知道,那位归家的千金,竟是死于那位鸠占鹊巢的假千金的谋害,这还了得,那骆明玉可是被下令流放的,一个流放之人为何会出现在骆家,还害死了苏芷,简直太荒唐了! 于是长安城那位刚正不阿的大人,闷头继续往下查,终于查到了骆家三少爷的身上,这位三少爷为了骆明玉竟然还谋害了另一个无辜女子,欺君在前,害人在后,罪无可恕,直接被判了秋后问斩。 当然,骆家其他人也不能放过,窝藏流放罪犯,包庇凶手,谋害亲女,可都不是什么小罪,骆坤华如今的官身早就被撸了,如今被关押在大理寺的监牢里,骆家倒了。 极其艰难地梳理完全过程的苏芷:…… 啊?! 苏芷是震惊的,也是不敢置信的。 她心心念念回到长安城是为了什么,为了复仇啊,她都想好了,她要报官,控告骆家谋害她,控告骆家李代桃僵窝藏骆明玉。 可是现在她想做的事情,已经有人替她做了,甚至如果她出现,还能给骆家那些人减轻几分罪罚,毕竟死和没死,差别还是很大的。 她有些茫然地站在人群里,身边都是等着看杀头的百姓,那些人的脸上的表情很奇怪,像是悲悯又像是幸灾乐祸,更多的又是惧怕,但看热闹的猎奇心思占了上风,没有人离去。 大仇得报,好像她应该感到开心,可是她此时却开心不起来。 苏芷在震惊之后,后知后觉的,心上泛起一丝难过,这种难过来源于顾岑宴的死亡。 她没有想到,顾岑宴竟然会因为自己的死,郁结于心,最后这么短的时间内就病死了。 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心上闷的厉害,像是有人捂住她的口鼻,制止她呼吸空气,这种感觉很奇怪,并且那种难过越来越浓烈。 耳边仿佛有雨声,淅淅沥沥,是山洞里,少年郎一字一句教她千字文的声音。 少年郎小小年纪就坐在树下看书,她每次背着背篓上山,都要从顾岑宴家门口走,每次走到那里的时候,她都会下意识放慢脚步,少年读书的声音很好听,一字一句清晰利落,她在心里跟着默念。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他们之间最近的距离,也不过就是她背着背篓从他家门口走过。 若是没有那个小意外,苏芷大概也不会和顾岑宴说上一句话。 她在山上挖了一些陷阱,在苏家她从来吃不饱饭,饿肚子的滋味并不好受,等她能上山后,她开始自己找吃的填饱肚子,一开始是一些野果子,又酸又涩并不好吃,偶尔找到一颗甜的,都能让她开心很久。后来等她在大一些,她开始学着抓一些小猎物,她悄悄跟着猎户学了挖陷阱,她第一次用陷阱抓到猎物,是她六岁的时候,一只兔子被困在陷阱里奄奄一息,从那天之后,苏芷就再也没有饿过肚子。 她挖陷阱的技艺越来越娴熟,也越挖越大,她需要抓到更多的猎物,攒够银钱离开那个家。但她没有想到,顾岑宴会掉到她的陷阱里,还十分没用的扭伤了脚。 这意外的交集,让两人熟悉了起来,在她的秘密山洞里,顾岑宴教她读书识字,他们成为了相熟的友人,后来他们约定要在长安城相见,顾岑宴成为了状元郎,忐忑地问她愿不愿意嫁给他。 苏芷并非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回到骆家之后,骆夫人请了女夫子教她,她也看了很多诗词歌赋,很多话本小说,到此时,她忽然想起来顾岑宴曾经送给她的玲珑骰子。 原来,顾岑宴竟是心悦于她的。 苏芷想明白了这一点,也开始期待和顾岑宴的婚事。 她出事之后,也有想过顾岑宴会有什么反应,可能会难过一段时间,毕竟是少年情动,但大概也只是如此,苏芷从小到大的经历让她足够的理智,她没有想过,顾岑宴竟然会因为她的死亡郁郁而终。 那边,刽子手行刑,百姓惊呼声此起彼伏,她还听到了哭声,骂声,声音很熟悉,苏芷扭头去看,却看到头发灰败的骆夫人跪在地上,满脸绝望,口中谩骂,她后悔认回苏芷,认为骆家一切不幸都是苏芷带回来的。 不到一年的时间,曾经优雅端庄的贵妇人,如今苍老了不止十岁的模样,狼狈落魄,满脸狰狞扭曲,再不见曾经的慈悲和平静。 苏芷就这么看着,没有上前一步。 她此时心里很乱,顾岑宴的死后知后觉的让她觉得十分难过。 可能是死者永远不会反复无常,也不会再做出伤人举动,苏芷在此刻意识到,她应该也是爱着顾岑宴的,这份爱在知道顾岑宴为她病故的一瞬间,升华到了顶峰。 她辗转问到了顾岑宴的埋骨之地,她是入夜的时候去的,她带了一壶酒过去,盘腿坐在墓前,顾岑宴的墓碑上刻着他的生平,太短了,人生最耀眼之日是金榜题名,本该扶摇直上,却戛然而止。 苏芷在墓前坐了一整晚,第二天照样升起后,她离开了那里,她去看了骆夫人如今住的地方,那是一个别院,骆家倒了,但骆夫人家世不差,手里还有一些私产,只是如今的生活早已不能同过去相比。 骆夫人替骆家三少爷设立了灵堂,只是无人前来吊信,苏芷也没有进去,只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后就离开了。 离开靠山村的时候,她想好了自己要做的事,要去找的人,可是如今要做的事情已经有人做完了,要找的人也不在了,这天地之间,她就像是无根浮萍一样,好像一下子找不到归处,明明曾经的苏芷,并不需要这种虚无缥缈的归属。 大概人有了依赖就会变得软弱。 苏芷悄悄去了顾家,顾家如今早已换了新主人,顾岑宴出生农门,并没有显赫的背景,他当初金榜题名,皇帝对他青睐有加,住处都是皇帝恩赐的,如今人死了,住处自然也就收回去了。 苏芷一时之间,无处可去。 她想了想,花了点银钱打点了狱卒,进了大理寺监牢,去见了骆坤华一面。 当初是骆坤华让人杀死她的,她很想问一问这个人,为何要如此对她。 明明当初这个人说他们是一家人,他要接她回家的,可是之后他也是为了一家人决定牺牲她,她是什么很贱的人吗?千里迢迢来到长安城,就是为了来送死的吗? 她明明有很多很多的话想说,很多很多的问题想要得到答案,可是站在骆坤华的牢门之外,看着牢里面的那个人之后,苏芷又什么都不想问了。 没有必要。 虽然苏芷做了伪装,但熟悉她在乎她的人,还是能认出她来的。 但骆坤华看着她的眼神全然陌生,还带着一丝茫然,像是不明白这么落魄的一个人为什么要来大牢里见他。 若是换做以前,苏芷不会来见骆坤华,是顾岑宴的死亡让她有了一瞬间的软弱。 苏芷离开了长安城,骑着她买的老毛驴,最终回到了靠山村,因为她已经没有能回去的地方了。 在世人眼中,苏芷已经是个死人,尤其是这种风尖浪口的,回去小刘村并不安全,或许将来一切尘埃落定,长安城的贵人们彻底遗忘这些事之后,她会回到一切开始的地方去,但不能是现在。 回到靠山村的那一天,下雨了,苏芷淋成了落汤鸡,浑身湿漉漉地站在了药炉外边。 三七撑着伞出来,她什么也没有问,接过她手里的老毛驴,把人拉进了伞里,拉回了药炉里。 泡在热水里,闻着中药的味道,苏芷这些天一直恍惚漂浮的心神,终于缓缓地落了地,她把自己埋进热水里面,好久好久,那种濒死感来临的一瞬间,她从水里抬起了头。 她听见了灶房里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闻到了食物的味道。 三七和赵长生给她做了一碗面,焖了个笋,她坐在桌子前面,吃着面,面很好吃,胃里开始暖和,这股暖意慢慢地蔓延开来。 她慢慢地开始说起去长安城之后的事情,她的语气很轻松,那一家人遭到报应她应该开心,她说起了顾岑宴,说起少年曾经给自己做的骰子,她还曾以为对方是故意消遣她,毕竟当初她可是差点被她爹给赌输了,如今才恍然察觉,少年心意,在那时就不曾遮掩。 说着说着,三七忽然抬起手按住她的肩膀,勾着她往自己肩头靠去,三七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那一瞬间,所有压抑着的情绪再也无处躲藏,她嗓子里溢出一丝哽咽,然后她再也忍不住哭出声来,她不知道自己竟然会如此难过,毕竟当初就算骆家人那么对她,她也不曾落泪,可是这会儿她真的难过极了,因为她知道,那份被她错过的恋慕之心,站在记忆回廊里的读书少年郎,是再也回不来了啊。 第27章 初夏天晴有客来 人类的悲喜并不共通,在苏芷沮丧难过的那几天里,赵长生和陈三七之间的关系倒是突飞猛进,虽然苏芷一早就觉得赵长生这个人,对陈三七有点心思,但她完全没想到,她去长安城的那段时间,这两人竟然戳破了那层窗户纸。 苏芷莫名其妙的开始忙了起来,忙着收拾药炉,忙着采买,因为药炉要办喜事了,赵长生要入赘陈家。 办喜宴的那天,村中来了不少人喝喜酒,药炉里欢声笑语的,一扫往日的冷清,苏芷站在人群里,看着两个穿的红艳艳的人拜天地,不知怎么的,她思绪有些飘忽,若是没有那些糟心事儿,她其实也应该穿过一遭嫁衣,与人拜过天地的。 垂下头,掩盖住眼中的湿意,她深吸一口气,将胸腔里翻涌上来的那股子郁气驱散,今日是三七的大喜日子,她应该高兴一些,再高兴一些。 村中的大娘婶子热心的帮着收拾碗筷,等忙到明月西垂,原本喧闹的药炉又回到了曾经的样子,热闹之后的冷清,显得有几分萧索,但好在药炉里到处贴着的大红喜字驱散了这股子落寂。 苏芷坐在窗边,手里把玩着那颗相思骰,她心血来潮拿出针线笸箩,做了一个小小的香包,将骰子放了进去,然后用红线穿了,挂在了脖子上。 苏芷并未继续沉湎过去,在三七和赵长生成亲的第二天,她就重新展露笑颜,毕竟过去之日不可追,人永远都应该向前看才对。 日子好像并没有变,她也习惯了待在靠山村药炉的日子。 再次见到贺从渊,已经是那一年的隆冬,那一日大雪封山,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贺从渊骑马儿而来,他带了不少东西,为自己没有能赶上赵长生的婚宴而惋惜。 为了招待贺从渊,苏芷去村中找村人买了些鸡鸭鱼肉,好好整了一桌酒菜,贺从渊喝的并不多,一顿饭吃的也算热热闹闹。 天气太冷,苏芷吃过饭早早就睡了,只睡到半夜口渴起来喝水,瞧见外屋的烛火依然亮着,贺从渊和赵长生,坐在那里烤火,架子上放着一些吃的,十分悠闲地说着话。 他们见了苏芷出来,招呼她一起烤火吃茶,苏芷这会儿也睡不着,也就坐下了。 三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贺从渊问赵长生,将来有何打算,赵长生脸上带着一抹笑,说着自己如今就很好,这里挺好。 贺从渊当时沉默了一会儿,最后点了点头,拍了拍赵长生的肩膀,让他好好过日子。 这个时候的苏芷并不知道曾经的赵长生,打定主意一个人过一辈子。 贺从渊开始说起自己的老婆孩子,他有个非常聪慧的女儿,三句话里有两句话都是她。他说起妻子又有了身孕,再过上八个月,自己的第二个孩子就要出生了。 苏芷静静地听着他说,这人说起家人的时候,浑身那股子懒散劲儿都散了不少,眼神亮亮的,看起来就很幸福快乐。 赵长生听他秀了半天妻儿,面上也不见羡慕,只说自己再过几个月也要当爹了,是的,三七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炭盆里的炭被烧的哔啵作响,外面安静的能听见落雪的声音,苏芷听他们说着说着,眼皮子发沉,她打了个哈欠,将捧在手里的茶碗放下,回自己的住处睡觉去了。 贺从渊并没有在靠山村久留,他满打满算只待了三日,苏芷看得出来他很惦念家里,他让赵长生,若是有事就写信,在妻子生孩子之前,他许是不会往这儿来了。 苏芷好奇过贺从渊与赵长生的关系,却到底没有去探究他们的身份。 这一年的大年,苏芷在药炉过的,开年春来,三七原本还不怎么显怀的肚子,开始吹起一般鼓起来。 药炉这些天有些热闹,因为山中菌子多,好些村人吃了菌子中毒,陈三七经常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给村人扎针开药解毒。 五月初的一天,一个不速之客的到来打破了药炉的平静。 来人一身青衣,风尘仆仆,他出现的一瞬间,整个药炉都一片死寂,陈三七本在替人扎针,察觉到异常回头来看。 站在门口的人与站在里面的人四目相对,围观的人很紧张,因为这个不速之客竟是六年前不告而别的陈长青。 村子里的人都还没有忘记这个人,这个对他们来说完全就是白眼狼的坏东西,明明一身破烂乞丐衣装的被老大夫带回来,老大夫花银钱送他读书识字,给他吃穿,唯一的要求就是入赘陈家,当三七的夫婿,结果这个白眼狼读了一肚子的书,却在陈三七最需要他的时候,不告而别,留下一堆烂摊子给三七,完全没有想过他走了,留下三七一个人在这里要遭遇些什么。 这也就是在靠山村,村人知恩,对陈老大夫和小大夫都颇为维护,若是换做别的地方,怕是村人口中的是非都要让三七大夫抬不起头来了。 如今几年过去,三七大夫也重新遇到了更好的良人,如今日子过的很好,这负心汉白眼狼竟然回来了。 村人们都盯着陈长青,防备着这人对三七大夫不利。 苏芷在一个小媳妇低声提醒中知道了这人身份,苏芷当即就警惕起来,看着陈长青的目光也带着不悦,这些日子的相处,苏芷很喜欢三七大夫,她实在是一个很容易让人喜欢的姑娘。 陈三七看到陈长青,没有剑拔弩张,也没有多少情绪,只是淡淡地挪开视线,继续给病人扎针,她把药炉的病人全都看完开了药,这整个过程,陈长青都没有开口说话,他就只是安静的站着,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今日不太巧,赵长生跟着村民进山去了,最近三七极爱吃一种山里的野果子,赵长生会出去替她寻来,,不过算算时间,也差不多快要回来了。 陈三七看完了最后一个病人,那人还犹豫着看看陈长青,不肯走,是陈三七那人走的。 药炉里最后只剩下了三个人,陈三七终于看向了陈长青,她淡淡开口问:“你来做什么?” 陈长青的目光却落在陈三七的肚子上,“几个月了?” 陈三七不悦道:“回答我的问题。” “哎。”陈长青叹了口气,“我回来,本是想要娶你,与你完婚的,但看样子,我好像回来的太迟了。” 陈三七眉头皱起,“你在说什么鬼话,陈长青,这些虚伪的话莫要说,若你无事就请离开,我夫君快要回家了。” 陈长青脸上挂着的那抹浅浅笑意,在此刻终于敛去,他看着陈三七,目光融融,看的很仔细,“阿姐,我没有说假话。” 陈三七已经有些不耐烦,“既如此,那你走吧,如今我已经成亲,这里已经不需要你了。” 陈长青沉默了,他站在原地没有动弹,他脸上慢慢地出现了类似于难过的神色,“阿姐,我给你带了很多礼物回来,我还想去看看阿爹,这里也是我的家,你不要赶我走。况且,你当真一点也不想知道,六年前我为何会离开这里吗?” “家里来客了吗?”就在此时,赵长生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 一直待在一边没敢开口的苏芷,顿时松了一口气。 赵长生回来的路上,遇到了热心的大婶,已经拉着他说了一通,说是当初的负心汉回来了。赵长生一路跑回来的,药炉外面停着一驾马车,那马车看起来不是普通人用得起的,他在心中盘算,那位陈长青怕不是如今发了。 进门后,赵长生隐晦的把人打量了一遍,个子没有他高,生的不如他,赵长生稍稍安了心。 “来者是客,坐吧,家中简陋,还请莫要计较。”赵长生稳得一批,他提起茶壶倒了杯茶,示意陈长青坐下。 这间屋子是三七看诊的地方,里面的凳子是简单的条凳,桌子也是四方桌子,赵长生倒了茶后,又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盘点心,摆在了茶杯边上。 苏芷觉得自己的担心完全就是多余的,瞧瞧瞧瞧,这陈长青才说这里也是他家,赵长生就把人当陌生客人招待。 陈长青见到赵长生,尤其是在这人把他当客人招待后,脸色肉眼可见的难看起来,若换做那气性大的,怕是一早甩袖离开了,但陈长青却没有,他依言在凳子上坐下,整个人看起来有几分拘谨,这里的一切似乎都还是老样子,明明所有的东西都还放置在原来的位置上,可是这里的人却已然变得陌生。 陈长青最后还是死皮赖脸的在药炉留了下来,药炉空屋子不少,他曾经住的屋子,如今被堆放了一些杂物,已然已经变成了杂物间,他默不作声的把屋子收拾出来,从马车上拿下不少东西,看样子似乎是要在这里长住的架势。 陈三七不是没有赶过人,陈长青被赶走后,去了老大夫墓前跪了一整天,夏日的雨来的又快又急,陈长青淋了雨起了烧,最后被心软的大娘发现,叫人用门板把陈长青抬回了药炉。 “陈大夫啊,你也没个兄弟,这白眼狼看起来还有几分诚心,当年离开许是也有内情,你如今已经成亲,孩子都快出生了,他好歹也是吃你家的饭长大的,做不成夫妻,做姐弟也好,也算是个依靠。”大娘叹着气劝说陈三七,“当然,大娘就是随便说说,认不认的,还是看你,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们大家都支持你。” 陈三七送走了大娘,面无表情地回到了屋内,她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陈长青,此时的陈长青面色苍白,单薄的纯泛着青,看起来病得不轻的样子,这几日这人应当没有休息好,眼睛底下一片瘀黑,气色很差。 陈三七到底还是抓了药,让苏芷帮忙熬了,她端着药进去,此时的陈长青已经苏醒过来,看到陈三七进来,眸子都稍稍亮了几分,“阿姐……” “喝药。”陈三七冷冷将药碗往前送了送,陈长青接过药碗,一口闷了,他喝完药,那药苦的他脸都皱了起来。 “说说吧,你到底想如何。”陈三七此时已然心平气和,忽然见到这个人回来的时候,陈三七不是没有怨气的,无论如何,六年前他离开,她都被当做了一场笑话,她并不是非要嫁人不可,陈长青若是不愿意,大可以直截了当的说出来,何必要如此行事。 陈长青动了动身,跪在了床上,跪在陈三七面前,“对不起,六年前,是我逃避了,阿姐,我是个懦夫,那时候的我没能承受得住那些人的口舌,冲动之下离开,其实离开之后,我一直都在后悔,可是我不敢回来,我害怕看到你失望的样子,越怕越不敢回来。” 陈长青诉说着六年前的事,陈长青是作为陈三七的童养婿在陈家过日子的,老大夫见他读书颇有天分,将他送到镇子上的私塾读书,私塾上的同窗时常嘲笑他,少年心智不成熟,被人排挤,被人欺负,他那时候心中并非没有生出怨念的,可他又不能将这份怨气表现出来,他时时刻刻都记得自己是寄人篱下的,他需要仰人鼻息过日子。 这样的认知随着他越长越大,在心里扎根,后来老大夫病逝,临死之前要他和三七完婚,他当时只觉得十分忐忑不安,未来的日子他无法想象,他看不到未来,药炉太小了,这里似乎永远都是那个样子,陈长青不甘心就这样完婚,他有一种隐秘的自卑,那段时间,他每日都仿佛透不过气,他要离开这里,他或许可以出去闯一番名堂,到时候再回来娶三七,便不会再有人说三道四了吧。 仿佛是终于找到了说服自己离开的理由,陈长青最终在一个雨夜,连夜出逃。 然而离开了药炉,外面的世界与他曾经幻想过的完全不一样,他幼年坎坷,好日子是从来大夫带他回药炉开始的,如今一头扎进红尘之中,他四处碰壁,过得很狼狈,他的雄心壮志,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后被磨平,他不是没有想过回药炉,可是这种情况他要如何回去,他更加不敢回,他去了很多地方,跑过商,做过账房先生,落魄时当过跑堂,还替人做过谋士,但好在老天爷不会太辜负拼命努力之人,他最终还是挣下了一些银钱,也结交了一些达官贵人,甚至还在一次宴席上,和贵不可言的皇子说过一句话。 他觉得,现在的自己可以回靠山村,可以不惧人言地和三七成婚了,可是他没有想到,三七会与别人成亲。 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陈长青还是了解陈三七的,这人眼光颇高,普通人入不了她的眼的,靠山村如此偏僻,寻常也不会有什么人来,他没有想到,会从天而降一个赵长生。 他其实并不如表现出来的这么从容,他难过又难堪,明明这里是他的家,可是如今他在这里,已然变得尴尬,再也无法名正言顺。 陈三七站在一边,听他说着这些,这人说了这么多,或许有几分真情在其中,但—— 陈三七心中冷笑。 她并非是天真无知的小女孩,她或许比陈长青自己,更了解他几分,这个人骨子里透着一种凉薄自私,他会回到这里,绝对还有别的事。 “说完了吗?”陈三七问,“你想说的就是这些吗?你的不得已,你的自卑懦弱,我都知道了,还有吗?” 陈长青:…… 陈长青深吸一口气,深深看了陈三七一眼,“说完了,阿姐,我是阿爹养大的,如今因为我的过错,让爹失望了,以后弟弟就是你的依靠。” ?? 第28章 此间罪果早注定 那次交谈之后,原本虚假的平静被打破。 话说透了,甭管当初陈长青有多少不得已,他背信弃义丢下一切不管不顾离开是事实,发生过的事情无法抹去,陈三七可不是什么被人捅了一刀,那人说了声对不起就既往不咎的人。 陈长青搬出了药炉,但他却留在了靠山村。 这几年,陈长青四处折腾,还真的发了一笔财,他跟村里买了地,请了村民建了房子,又拿出银钱来挖渠修路,这一连串的事情做下来,村人对他倒也不那么嫌弃了,说到底,陈长青也算是他们看着长大的,陈三七没有把人赶出村,想来对这人也不是那么怨恨,一起生活那么多年,没有男女之情,家人之间的感情还是有几分的。 苏芷却觉得并非如此,按照她对陈三七的了解,这姑娘是个爽利,爱憎分明的姑娘。 “所以,你为什么没有直接把人打出去?”苏芷不解地问三七。 陈三七正在院中晒着草药,听到苏芷这么问,也没有瞒着,“因为我很想知道,这人回来做什么的。” 什么想回来娶她,什么想补偿她,陈三七一个字都不信。 “陈长青这个人,心机深沉,很会伪装。”陈三七道,“他到这儿来的时候,还小,所以还不能很好的掩盖自己的小心思,他不是什么安分的人。” 苏芷有些意外,陈长青这样的秉性,苏芷不信陈老大夫看不出来,他怎么会选这么一个人。 像是看出了苏芷的疑惑,陈三七笑了笑,“老实,安分,其实不是什么好词儿,没有任何优点的人,只能夸一句老实,太过木讷不知变通,半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可以被夸一句安分。爷爷并不想找个那样的人回来。” 苏芷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她看着陈三七,那样的人,的确配不上三七,太埋汰人。 “爷爷当初就是看中他那份机灵劲儿。” 当初老大夫就是想选个聪明机灵的,如此将来才能有个聪明的后代,那些木讷之人,鲜少能生出聪明人来。老大夫并不在乎陈长青的小心思,他甚至都没有指望过这人能一辈子安分待在靠山村。 “爷爷就想着将来成亲之后,我能生个孩子。”陈三七道,“孩子有个名正言顺的出生,爷爷一直认为,不是亲生的靠不住,他希望我能有个亲生的孩子,将来也能老有所依。” 苏芷:…… 苏芷直呼好家伙,老大夫的想法放在当下,其实是有些离经叛道的,但苏芷却十分羡慕三七有这样的爷爷,这才是真的爱着三七的。 老大夫唯一没有算到的,大概就是他去的太早了。 “爷爷当时病的很突然。”陈三七叹了口气。 苏芷闻言,忍不住阴谋论了一下,“老大夫当时的病情……没问题吗?” 陈三七听明白了苏芷真正想问的问题,“我不知道,至少以我那时候的医术,没有看出有什么问题。” 老大夫那场病来势汹汹,最后只来得及让陈三七和陈长青热孝期完婚,否则就要等陈三七出了孝期。 只是后来的事苏芷也知道,陈长青逃婚了。 陈三七当时就已经当那个人死了,陈三七在爷爷去世的时候,就已经预料到陈长青会跑,如今不过是预想成真而已。 陈三七很喜欢现在日子,她不希望有人来打破这样的日常。 “陈长青不会想要回到这里来,这里的日子对他来说,绝对不是什么值得回味的。”对于有野心的人来说,不得不屈居人下,受人摆布,差点沦为赘婿,这些都是会想办法遮掩的耻辱。 “说什么后悔了,不如说是另有图谋。”陈三七根本不相信陈长青。 苏芷眉心皱了起来,“如此……不如先下手为强?” 苏芷吃一堑长一智,在骆家的时候,她处处谨慎,却还是着了道,差点丢了一条命,如今的苏芷,喜欢将危险扼杀在最初。 “打草惊蛇。”陈三七却摇了摇头,她的一只手轻轻抚在自己隆起的腹部,感受到里面的胎儿轻轻动了一下,“鬼知道他是一个人回来的,还是另有同谋。” 苏芷听她这么说,倒也不是没有道理,只是苏芷总觉得有哪里不对,陈三七太过镇定了些,她不像是什么也不知道,也许她是知道陈长青是为了什么而来的。 苏芷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没有问出来,每个人都有秘密,她与陈三七之间,还没有到能够互相倾诉彼此秘密的时候。 她可是记得很清楚的,当初那个小媳妇儿可是说了,陈三七是和陈老大夫搬过来的,他们并不是靠山村人,他们搬来的时候,陈三七还很小,几岁的小孩而已,距离现在已经快要有二十年了,按照村人对老大夫的态度可知,这两人的医术绝对很厉害。 那么问题来了,艺术如此高超之人,为何会带着孙女,避入这个偏僻的小山村呢,靠山村外出的路只有一条,出去要走很久很久,当初赵长生和贺从渊会跑到这里来,也是为了躲避追杀。 老大夫会是什么身份呢。 如此谨慎,如此医术…… 苏芷脑中蓦的想到了御医。 若是老大夫的身份是御医的话,一切好像就能解释的通了! 老大夫怕是卷入了宫廷争斗,以至于一家人最后只剩下他带着年幼的孙女逃出生天,最后藏在这个偏僻的村子里,过着几乎是与世隔绝的日子。 那么陈长青的意图就很好推测了,他说不定是冲着当年的事情来的。 苏芷此时理解了陈三七,为什么没有在一开始就弄死这个人,关心当年旧事的,身份都不会低,陈长青不过是被推到台前的探路人而已,陈三七大概是想通过陈长青,反向查出到底是什么人要对付他们。 而且,为什么偏偏是现在,老大夫已经在这里藏了这么多年,如今人都已经死了,为什么这个时候会冒出个人来。 苏芷想了很多,但她到底没有问出来,涉及到皇家之事都不会是小事,有时候知道的越少反而越安全。 但苏芷万万没想到,她还是知道了老大夫会带着孙女藏身于此的原因,甚至连带的,她还知道了赵长生的身份。 那是距离苏芷和陈三七谈话之后,又过了大半个月的时间,那时候陈三七腹中胎儿已经九个月,再有一个月就要出生了。 陈长青隔三差五的上门,每次都不会空手来,会给还未出生的外甥带上一些礼物,有时候是玩的,有时候是穿的,他每次来都会在药炉待一会儿,陈三七打定主意要引蛇出洞,便也慢慢地改变了态度,让陈长青以为她已经开始原谅,并且要接纳他了。 没办法,肚子越来越大,总要稳住陈长青,让他觉得稳操胜券,如此才不会狗急跳墙。 陈三七想了想,还是决定将事情告诉赵长生,她原本是想将那件事藏在肚子里,最后一并带到地下去,可是事到如今,她什么都不说反而会很危险,至少要让枕边人知道,况且,她想要给赵长生一个选择。 老大夫当初的确是御医,非但他是,他儿子也是,父子两个都在宫中当值。 十八年前,有人用老大夫全家性命做要挟,要他毒杀太子发妻,老大夫自然不肯,他想去报信,却遭人拦截,此举的代价是老大夫的儿子,他最得意的衣钵传承人被人放干血残忍虐杀,老大夫没有办法,只能照着对方所说的去做,因为但凡他敢反抗或者拖延,他的家人就要死一个。 老大夫那时候也还是壮年,身为大夫懂得养生,一头黑发养得很好,可那几天心力交瘁,惊惧交加之下,老大夫的头发都白了一大半,他不想害人,也不想家人死。 他想过在药里面动手脚,可是对方要他送上去的药是事先熬好的,他要到太子东宫外面,才能接触到药。最后老大夫想了个办法,他炼制了一颗解毒丸,悄悄藏在袖中,在送药的时候,悄无声息将解毒丸放了进去。 在太监的监视之下,老大夫从容地端着药走了进去,他努力不让自己发抖,藏在暗中的人目睹沈氏喝下药后,立刻离去,老大夫也趁着这个时机跪下禀明实情,并恳求沈氏救救陈家人,他如今只剩下一个小孙女了。 沈氏听完御医的话,脸上却没有露出震惊之色,仿佛她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一遭,老大夫的解毒丸有点效果,但那毒药却极其霸道,她呕出了一口血,老大夫脸色大变,他连忙施救,沈氏当时的情况很不好,老大夫也堪堪只能吊住她的命。她强撑着清醒,吩咐人将老大夫送出宫,并且要救出陈家人。 沈氏知道自己太碍眼了,她已经和赵旻晟说好了,一家三口离开皇宫,她要带他们回温家族地去,在那里过着安静的小日子。可是那些人竟然如此心急,要斩草除根。 陈御医也不过是被选中的炮灰而已,最后不会有好下场的,说到底是她连累了人家家破人亡。 陈御医在混乱之中被送出宫,他带上了仅剩的小孙女三七,立刻离开了长安城,他半点不敢耽搁,怕慢一步就会永远无法离开了。 那段时间,陈御医就像是惊弓之鸟一般,害怕有人来捉他,毕竟不管怎么说,他都把毒药送到了太子发妻的手里。 但一直不曾有人追来,他们就像是被人彻底遗忘了一样,后来他听说沈氏被人毒害了,小皇孙葬身狮口,太子疯了,他疯狂的查找幕后黑手,皇后的娘家被挖了出来,除了韩氏一族,还有好几个世家都被牵连出来,据说那段时间,菜市口的血就没干过。 再后来,事情慢慢平复下来。 老御医很是难过,他当时吊住了沈氏的性命,却没想到沈氏还是没了,这女子嫁人太过凶险,他是很早就跟在皇帝跟前的大夫,以前是军医,知道太子和发妻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两人感情甚笃,可偏偏老天爷见不得人好,硬是要将最好的一切毁给人看,让人知道何为遗憾。 他带着三七,搬到了民风质朴的靠山村,这个村子是他仔细筛选过的,出入不方便,与世隔绝,村民却还算和气,作为一个医术高明的大夫,靠山村的人果然很快就接纳了他们。 大概是因为见过了太子和沈沅之间的事,他不愿意三七嫁人,把自己的一辈子全要压在另一个男人的身上,此后余生过得好与不好,全要去赌对方的良心,这太可怕了。 所以老大夫决定替三七选一个赘婿,由他亲手养成,亲眼盯着,等到三七年龄到了,生养没有危险的时候,再盯着他们成亲,等到三七生下孩子,他就可以帮三七养孩子,至于安格赘婿? 若是人品不错,那便留下过日子,若是小心思太多,那就去父留子。 老大夫把一切都算计的好好的,可最后却败在猝不及防的恶疾上。 陈三七把这一切都原原本本的告诉了赵长生,她想让赵长生有个心理准备,陈长青这个时候冒出来,多半是冲着当年的事来的,当今皇帝可是曾经的太子,太子至今未曾立后,对外说是为了王家那位嫡女,但作为知道那些过去的陈三七却知道,皇帝多半是为了沈沅,莫不是皇帝想要为沈沅报仇,要将他们抓回去? 赵长生在听完陈三七的话之后,整个人都愣住了,他当时脑中一片混乱,他盯着陈三七看了很久,他张了张嘴,想说很多话,可是他却发现自己张开嘴竟然发不出声音来。 赵长生没有想到,时至今日,竟然还能听到母亲的事,更没有想到,他以为萍水相逢,只是偶然相遇的陈三七,与他之间竟然有着这样的牵扯和渊源。 他早就知道他在遭遇狮子袭击的时候,母亲也遭遇了毒杀,他以为一切已经离他很远,却不料命运在此刻开了一个玩笑。 陈三七不知道,为什么时隔这么多年,忽然有人盯上了她,但赵长生却知道,因为当年所有人眼中已经死去的太子发妻,如今被皇帝追封为皇后的沈沅,一直活到了去年。 想来那人一定是在调查沈沅之死,拔出萝卜带出泥,当年沈沅在东宫被人毒杀的事也一并被翻了出来。 兜兜转转的,原来谁也没有能够逃脱。 陈三七在听到赵长生说出身份的时候,也是懵逼了,她不敢置信地看着赵长生,谁能想到,一个偶然来到这里,嘴上说着无父无母孤身一人的赵长生,竟然会是传说中早就死在八岁那一年的皇长孙,如今皇帝的皇长子。 陈三七低下头,看着自己隆起的腹部,心情十分复杂,当年爷爷被人逼迫,将下了毒的药呈递到沈沅面前,爷爷抗拒过,代价是整个陈家死的剩下她和爷爷两个人。 命运真的很奇怪,当年沈沅的善行,让她活了下来,谁也没有想到,十多年后,她会在这里遇见沈沅的孩子赵长生,还与他成了夫妻,如今腹中孩儿都快要出生。 赵长生伸手握住了三七的手,陈三七缓缓抬起头来,灯火之下,男子面上带着浅淡的笑意,眸色很平静,他说:“三七,不要害怕,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离开你,我们稳住陈长青,等你生下孩子,我们马上就离开这儿,我现在就写信给从渊,只要他来了,一切都会好的。” 陈三七紧绷着的后背,慢慢松懈下来,她缓缓地往前靠去,额头抵着赵长生的肩膀,“长生,我们明天就让苏芷离开吧,无论之后会怎么样,我们不能把她牵扯进来,她走到如今,满是坎坷,不能再让她陪我们冒险。” “好。”赵长生低低应了一声,在陈三七看不到的地方,赵长生面上的笑意慢慢敛去,眸中现出了担忧之色。 他紧紧抿着唇,“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他说着,心中已经开始考虑最坏的结果。 赵长生不傻,眼下的情况对他来说不利,他此时有些后悔,应该在一开始就和三七说明身份的,若他和三七从一开始就不曾隐瞒对方的身份,或许能更早察觉到隐藏的危险,那样他和三七此时已经在温家族地了。 陈长青和陈三七说过,他在长安城的时候,可是见到过皇子的,他不知道陈长青见的到底是哪一个,可是如今陈长青人在这里,必定是冲着三七的爷爷来的,有人怀疑老御医身上留着当年的证据,又或者老御医还知道什么让幕后之人忌惮的东西。 若是陈长青知道赵长生的身份,他们必死无疑。 如今皇帝后来的那些妃子生下的皇子们,都到了谋算太子之位的年纪了,每个皇子背后都有实力雄厚的母族支撑,据说皇帝很看好二皇子,二皇子入了军中,实力不俗。 赵长生是嫡长子,他的存在太碍事了,这么多年他待在温家族地,便是因为待在那里就不会有人知道皇长子还活着。他为了不留后患,甚至决定此生不娶妻,不留下子嗣。 可是他却在这里遇见了三七,遇见了这个生命中的意外,三七身上有很多吸引他的地方,他生了一丝贪念,或许他也可以呢?为什么他不可以呢? 于是一切就走到了如今。 这一夜,赵长生和陈三七心事重重相拥而眠,许是心情太过忐忑紧张,半夜的时候陈三七忽然阵痛,她要生了。 赵长生急急忙忙披衣服起来,叫醒了苏芷,拜托她去请村中花婶婶来替三七接生。 一夜的兵荒马乱,天光破晓的时候,三七生下了一个男婴。 赵长生百忙之中,抽了时间出来,想要安排村中赶车的车夫送苏芷离开,苏芷怎么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离开,陈三七才生产,赵长生要照顾妻儿,边上还有个虎视眈眈心怀不轨的陈长青,苏芷是万万不可能在此时离开的。 苏芷不走,陈三七叹了口气,最终还是将自己与赵长生的事情告诉了苏芷,她不想苏芷稀里糊涂的做出留下的决定。 苏芷听完后,一咬牙,还是决定留下来,当时她给的理由是,陈长青都知道她的存在了,早走晚走差别不大,如此,还不如留下,还能麻痹陈长青。 现在,就只等贺从渊收到信赶到这里来了。 陈长青因为外甥的出生,来的更勤快了,每次来都抢着帮忙干活儿,苏芷曾暗中撞见过陈长青在以前老大夫住的屋子里寻找什么东西,果然,这人如陈三七预料的那样,另有图谋。 苏芷悄悄跟踪过陈长青,深更半夜的,他看到陈长青与一个面容略显刻薄的中年男人见面,那人眼神桀骜,带着高高在上的审视,质问陈长青这么长时间了,竟然毫无收获,根本就是个废物。 陈长青弯下了他一直以来挺得笔直的脊梁,态度谦卑到近乎谄媚,他和那人保证自己一定能找到。 苏芷不敢动弹,害怕被发现,她连呼吸都放得很轻,他们没有说太久,但苏芷却弄清楚了,那个中年男人并不是什么大官,只是一个幕僚,在替一个姓许的大官做事。 可惜那两人会面时间太短,透露出来的有效信息也就这么多。 药炉里,几人依旧维持着原样,靠山村看似平静,但苏芷能够感觉到平静之下潜藏着的暗流。 刚刚出生的婴儿,见风长,生下来还是皱巴巴小小一团,但之后的每一天都一天一个样,苏芷将自己听来的消息告诉了陈三七和赵长生,他们总要心里有点数。 气氛很压抑,村中开始出现一些陌生的面孔,陈长青没有捅破表面上的和谐,但几人都心知肚明,这种和谐持续不了太久。 终于有一天,陈长青不装了,他摊牌了,他要陈三七和他一起去长安,作为证人,证明当年威胁老御医将毒药呈给沈沅的人是二皇子的母族。 二皇子作为太子的呼声实在是太高了,有人不希望他成为太子,皇帝对发妻的看重,世家心知肚明,去年皇帝雷霆一怒,连杀那么多人,虽然都有很多其他罪名,但那些人知道的,那些人会被搞死,是因为动了不该动的人。 如此,趁着皇帝还未平息怒意,借着当年毒杀沈沅一事,把二皇子拉下马岂不妙哉。 陈长青是在一个雨夜来的,他还给便宜外甥带了一只拨浪鼓,陈三七十分镇定的让赵长生把孩子抱进去休息,她面无表情地看着陈长青,灯火下漆黑的眸子里满是嘲讽之意。 “哎。”陈长青叹了口气,“阿姐还是一如既往的聪明。” 陈三七:“忍不住了吗?” 陈长青噎了一下,“你是什么时候怀疑我的。” 陈三七:“从你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一刻。” 陈长青:…… 感情从一开始就被怀疑了吗? “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或许比你自己都了解。”陈三七冷冷道,“你是冲着爷爷曾经的身份回来的吧。” 陈长青面色有些复杂,心中也有些惋惜,说实话,陈三七生的漂亮,人非常聪明,朝夕相处这么多年,陈长青也有很多时候想过,就这么入赘陈家,留在靠山村里过普通生活,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可这样的冲动之后,更多的却还是不甘心,他仍然还是不甘心留在这里,普通蹉跎一生。 陈长青被老大夫带回来的时候,早就已经记事了,他并非生来贫穷,他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自小锦衣玉食,入目所及无一处不精致,他身边总是跟着很多仆从,要什么有什么,他那时候甚至有些刁蛮跋扈,可是有一天,家忽然就破了,家中一片混乱,他被人匆匆送出家,后来辗转沦为了乞儿,他捡回了一条命,学会了弯下脊梁,卑躬屈膝,只为祈求一口吃的。 被老大夫带回去时,他已经作为乞丐流浪了一年多的时间了,归功于自小锦衣玉食,也多亏爹娘给了他一副不错的相貌,尽管已经流浪了那么久,与曾经的样子大相径庭,但他站在乞儿之中,仍然显出几分鹤立鸡群。 他卑躬屈膝的那些日子里,心中酝酿着不甘和不解,他怨恨老天爷为何要如此对他,若是生来如此,便也不会不甘,可能会因为偶然得到一颗馒头而欣喜,可他得到过最好的,再一夕毁掉,他根本无法接受。 但他经历了这一遭,到底知道了看人脸色,知道了藏住不甘心和野心,他装乖装听话,他成了童养婿,他抓住一切机会,他去读书,他想考功名,他想重新成为人上人,重新拥有锦衣玉食的生活。 他逃了婚,自此握住了自己的命运。 他一开始只是想要锦衣玉食,可是得到后,他又觉得不够,他还想要权利,若只有钱没有权,他是守不住的,真正的权贵世家看不上他这样的人,他仍然还是无法挺直脊梁。 他去讨好一切能讨好的人,抓住任何一点点能够向上爬的机会,然后有一天,他真的结识了一个大官。 尤其是在得知那个大官在寻找一个老御医的时候,他用心打听了之后,心跳加速血液倒流,因为他忽然意识到曾经带他回去的老大夫,就是那大官在寻找的老御医! 这是一个好机会,只要他办成这件事,他就有了向上爬的投名状,于是他求见了那位大官,信誓旦旦的保证,自己一定能帮上忙。 老大夫死了,但是老大夫的孙女还在,他再如何也和三七一起长大,青梅竹马的情谊是抹不去的,只要他诚心悔过,三七肯定会原谅他,到时候他再说动三七替老大夫鸣冤就容易多了。 他想的很好。 但他没有自己想象的那般了解三七,他高估了自己的价值,他回来了这么多日子,可是三七对他的态度始终冷漠疏离还带着戒备。 大人那边已经在催促了,他没有时间了,不过—— 如今的三七有了弱点,她竟然招赘了一个除了脸之外一无所有的小白脸,还生下了一个孩子,他们的感情很好。 他一面觉得不舒服,一面又庆幸,人有了弱点,便不再是刀枪不入。 既然无法以情动人,那就威逼利诱! “我的确为此而来。”陈长青道,“但我是好意而来,爷爷当年是被害的,陈家满门被害的只剩下你们两个。” “你是想说,你知道了幕后黑手吗?”陈三七心中冷笑,她当然知道陈家是被害的,爷爷从未瞒过她这些,爷爷是个很有智慧的老人,他知道很多时候很多悲剧,就是自以为为了对方好而隐瞒着什么也不说造成的。 虽然真相很残忍,但爷爷从未想过要瞒着陈三七。 陈长青果然是冲着当年之事而来,他背后的人是想要拿她作筏子当枪使吧。 “对。”陈长青道,“你有所不知,二皇子母族为了除掉眼中钉的皇长子和他生母,在背后下了黑手,当年就是那些人用陈家上下威胁爷爷把毒药呈现到皇长子生母跟前的。陈家上下就是被他们害的。” 陈三七面上露出震惊之色,像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一般,“竟是如此吗?” 陈长青见陈三七如此反应,心下稍稍松了一口气,他错了,他不应该想着打什么感情牌,应该一开始就说明此事才对,三七和爷爷感情很深,知道这些肯定会非常愤怒。 “你从哪里听来的。”陈三七紧接着就露出了警惕之色,眼神带了点狐疑。 陈长青:“我在长安城的时候,结识了一些人,从他们口中知道的,后来我也去查证了一番,的确如此。” 陈长青这些日子来药炉,除了想要培养感情,还暗中寻找老大夫留下的东西,他担心老大夫身上还有什么别的东西,这也是那位大人的意思,为了防止出现意外,这些有可能存在的东西还是早些清除比较好。 陈三七自然不能就这么信了,“我不相信你,除非你给我看到证据。” 陈三七和陈长青周旋,是在拖延时间,他们在等贺从渊。 第1章 祝君此去乘风起 “为什么赵长生不去和温家人求救呢?”贺影心没忍住开口问。 苏芷看向贺影心,叹了口气,“这个问题,我也问过。” 赵长生的身份太过敏感,他作为唯一的嫡长子,他的存在太碍事了,二皇子还不是嫡子,因他而起的腥风血雨就已经波及到了早就淡出世人视野的老大夫,一旦赵长生的身份暴露,后果不堪设想。 不会有人希望他活着的。 温家乃是隐世家族,其藏在地下的根系太过庞大,当权者怎么可能不忌惮,温家除非乱世,否则避世不出,便是因为如此。这也是为什么,选择外嫁的温家女,都会失去温家庇佑的原因,因为一旦破例庇佑一个,便会牵扯进世俗的因果之中。 赵长生的身份太过敏感,他作为留着一半温家血脉的人,受温家庇佑这么多年,不能拉着温家下水,温家本就遭人忌惮,赵长生乃是皇长子,世人眼中已死之人却在温家活了这么多年,你温家是想要做什么?是不是野心勃勃的想要干涉皇权? 大晋和之前的那些王朝,其实并没有多大的不同,都是皇权与世家共治天下,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当今是个头铁的帝王,他看世家极其不顺眼,颇有几分要和世家不死不休的架势。 但不管如何,皇帝到底没有和世家撕破脸,双方维持着一个微妙的平衡。 这种情况下,赵长生绝对不能向温家求救,他唯一能借助温家的力量,也不过是通过温家的商行给远在灵州的贺从渊送一份求援信。 赵长生和贺从渊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他们在一定程度上来说是同生共死的。 这种情况下,赵长生能想到的求援人,只有贺从渊。 贺从渊的回信来的不算晚,信是苏芷借口去镇上采买一些细棉布给刚出生的小婴儿做尿布,她是个聪明的姑娘,甩脱了暗中盯梢的人,拿到了回信。 温家商行有特殊的传信技巧,总要比人力运送要更快一些,那封信上说,贺从渊会在三天后抵达靠山村,他会带着赵长生一家三口,离开这里,护送他们去温家族地。 赵长生很相信贺从渊,在赵长生眼里,贺从渊简直无所不能,八年那年,贺从渊从狮口救下他,十多年后的现在,赵长生仍然相信贺从渊能从群狼环伺之中救他。 收到信的赵长生肉眼可见的,不那么紧绷,他和陈三七商议一晚,还是决定让苏芷先走,此一分离,怕是将来无缘再见,他们都决定好了,到了温家族地后就再也不出来了。 苏芷接受了这份好意,她并不想去温家族地,她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外人,也不能留在那里,除非嫁给族地里的温家人,但苏芷并没有嫁人的想法。 苏芷颠了颠怀里抱着的婴儿,有些舍不得,人是群居动物,习惯了热闹,再去面对一个人的落寞,总归是不习惯的。 “照顾你这些天,你个小没良心的,肯定记不得我了。”苏芷轻轻点了点婴儿的鼻尖,“给你留点什么呢……” 苏芷苦思了许久,最后决定将自己唯一宝贵的玲珑骰子送给他,她坐在灯下,小心翼翼的将骰子掏了个洞,用最轻薄的纱写上了自己要去的地方,倘若将来这孩子外出历练,若是发现骰子里的小惊喜,说不定她还能见到长大的小孩。 是的,苏芷当初那枚骰子,不是为了寻找顾岑宴,那个时候苏芷是真的以为顾岑宴已经死了的,她将相思骰送给了刚出生还差几天满月的小婴儿,然后和赵长生陈三七说了一声我走了,便背着小包袱,在雨夜撑伞离去。 此一去,苏芷便如游鱼入海,消失人海之中,三七给她不少银票,陈家当初也不是一无所有逃到靠山村的,况且祖孙行医多年,很是积攒下了一些银钱。陈三七他们决定去温家族地,此后再不离开,如此那些银钱不如送给苏芷。 苏芷是跟着温家的商队走的,她后来辗转去了很多地方,几年过去,苏芷走累了,她回到了上刘村,苏家已经没有人了,屋子被苏家远房的人霸占了,苏芷也没有去争,她花了点银钱重新建了个小院子,自此留在了这里。 她不知道她在外四处游走的那些年,贺从渊其实来过上刘村,后来苏芷回来上刘村,贺从渊排除了上刘村,还在暗查她的下落。 苏芷再次遇见顾岑宴的那一天,不过是平平无奇的普通的一天,她背着背篓上山,这时节山中山货不少,但她运气不错,一只野猪掉进了她挖的陷阱里,她背着野猪下山,路过顾岑宴家围墙外的时候,脑中不知怎么的,就想起来小时候初见顾岑宴那次,她侥幸抓到了一只小野猪,背下山,从顾岑宴家门外走过,小少年扒着门框往外看,乌黑的眸子里满是惊叹。 如今隔了这么多年,她再次背着大野猪下山,可院子里的人已经不在…… 苏芷下意识往里看了一眼,却对上了一双同样写满惊叹的眸子。 仿佛时光在此刻重叠,这中间数十年都被擦去,以为死去的人,竟然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她甚至以为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明明这几年她已经很少想起这个人了,那是年少的心动,是蓦然回首的乍见之欢,这么多年了,想起这人的那种心酸难过,也淡了许多。 但偏偏,这个人就这么猝不及防的出现了。 心上涌上来的千思万绪,很多话想说,很多话又不知从何说起,到最后,她对着这个意外之喜露出了一个真切的笑意。 她不知道这之间的这么多年,这个人在哪里,遇见了谁,发生过什么事,是否已经遇见挚爱,娇妻幼子在怀——但是、但是啊,你还活着,还能遇见你,就已经太好了。 她放下了背篓,和顾岑宴坐在顾家门口的台阶上,起初还有些生疏,但慢慢的话开始多了起来,他们说山洞里听到的雨声,说苏芷跟着顾岑宴认字的时候,有一个字总是念不对,说后来在长安城重逢,说后来的那场无疾而终的婚宴,说到最后,沉默又开始蔓延。 “你为何会回来?”苏芷没有忍住,还是问了顾岑宴这个问题。 顾岑宴就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枚相思骰。 当顾岑宴将那枚骰子递给苏芷的时候,苏芷是真的很震惊,饶是她再如何脑洞大开,也想不到这枚骰子会回到顾岑宴手里。 顾岑宴就将他遇见贺境心的事情告诉了苏芷。 苏芷当时就有一种,这世界很大,大到想要寻找的人怎么也找不到,但这个世界同样也很小,小到在不经意之间遇见的人,可能是曾经有过一面之缘,或者曾经耳闻过的人。 从顾岑宴的讲述里,她知晓了贺从渊离开靠山村后的动向,当初被贺从渊挂在嘴上夸赞的闺女,就是后来将相思骰带给顾岑宴的贺境心。 但同样的,苏芷意识到一点,那即是贺从渊后来追着查相思骰的事,多半不是为了找顾岑宴,而是为了找她。 她不知道她离开靠山村之后,那一家三口是不是和贺从渊汇合,如今是不是在温家族地过着普通但平淡快乐的生活,可是在知道贺从渊查那枚玲珑骰子的事之后,苏芷就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那枚骰子被做成小锦囊挂在那孩子的脖子上,贺从渊一直找她,想来是想要知道他不在靠山村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而贺从渊之所以要知道这些,只有一个可能,赵长生和陈三七都不在了。 “我从那时候就一直在等着你们找来。”苏芷目光温和地落在贺影心的身上,“我一度以为你已经不在了,因为你那时候真的很小。” 贺境心在心里算了算时间,温觅有两个月身孕的时候,陈三七的月份要大一个月,已经三个月了。陈三七要比温觅早生一个月,只是贺从渊要带着婴儿赶路,婴儿必定照顾的没有那么周全,吃睡不好,两个月的婴儿,瘦瘦小小的,冒充温觅难产而亡的婴儿倒也说得通。 “原来那枚骰子,是你送给我的啊。”贺影心心情很复杂,这是他从未设想过的。 顾岑宴缓缓拿出一只荷包,将装在荷包里的那枚骰子,推到了贺影心面前,“如今你来了,这枚骰子,还给你。” “那时候希望你长大后有一天,发现骰子里面的白纱,带着骰子来见我,如今虽然过程忐忑了一些,但也算是实现了。”苏芷脸上露出一丝浅淡的笑意,“见到你,我很高兴。” 贺影心盯着石桌上的骰子,骰子小小的一颗,他抬起头看了贺境心一眼,贺境心此时正静静看着他。 贺影心抿了抿唇,最后将骰子拿起来,郑重地对着顾岑宴和苏芷说了一声:“谢谢。” “你们还有什么想问的吗?”苏芷道,“我知道的,刚刚全都说了。我离开靠山村之后,那里发生了什么,说实话,我不知道。我离开后,就没有再去过那里。” 贺境心轻轻摇了摇头,“你能告诉我这些,已经足够了。” 关键的一块线索找到了,有关于赵长生死之前发生的事,如今能填补完整。 而之后的事,贺境心从赵承溶那里得到了一些,将所有的已知的支离破碎的小线索连在一起,贺境心已经大概能够知道,在苏芷离开后,靠山村发生了什么。 当初左相和贵妃私通,生下了六皇子赵承溶,自然要为了这个孩子百般算计。目前不知道左相究竟是如何知道赵长生还活着,当初是青蝉救了赵长生这件事的,但他知道了赵长生的下落后,他将消息透露给了其他几个皇子,那几个皇子背后站着的世家出手了,赵长生和陈三七因此而死,贺从渊去迟了,只带走了襁褓中的贺影心,左相的人应该是埋伏在暗中,等着斩草除根,结果却目睹贺从渊带走了一个包袱。 左相后来弄死贺从渊,也是因为那个包袱,他不知道贺从渊到底带走了什么,他算计贺从渊去长安城,又跟着贺从渊去了小塘村,便是为了寻找包袱里的东西。 他不知道,贺家的幼女,便是当年贺从渊带回小塘村的小包袱。 “你愿意与我去一趟长安城吗?”贺境心看着苏芷问道。 苏芷愣了一下,“去长安?” 她目光落到了贺影心的身上,“需要我做什么?” “去证明,贺影心是皇长子赵长生之子。”贺境心直截了当道。 苏芷:“认祖归宗?” 贺境心看着苏芷,饶是她也不得不说一句此女聪慧,当年骆家人真的错失宝珠,眼前的姑娘眉目坚毅,利落果断,机敏异常,闻弦音而知雅意,“对,世人眼中,皇长子八岁葬身狮口,要证明贺影心是他子嗣,需要翻出二十多年前的旧事,赵长生死之前有两年的空白时间,你是其中的关键。” 苏芷点了点头,“好,我会随你去长安。何时走?” 如今已经是深秋,天气越来越冷,等到入了冬,寒冬腊月的赶路也够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