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侣死后剑尊他做了海王》
1. 第 1 章
玄元两百七十一年,向来低调的云寰剑宗狠狠张扬了一把,他们要办一场道侣大典,为表庄重,剑宗没用传音符篆,而是派出弟子广发请柬,辽洲、旭洲、溯洲……大大小小百余宗门一个不落的都收到了那红彤彤的小册子。
请柬是喜气洋洋的金红,撒金箔带着云纹的红色封皮本身就是一道符篆,里面封存了一道剑气,气势凛冽如霜,必要时可以替请柬的持有者挡住元婴境界修士的全力一击,这是能保命的实在东西,宾客去不去还不一定呢,剑宗就先送了礼,由此可见婚礼当事人对这件事的重视。
众人纷纷感叹,剑宗的那群剑修每天抱着自己的剑喊娘子,看来都是些不动情则已,一动情就一往而深的情种,就是不知道是哪位大情种要成亲。
是每天睡不醒、懒懒散散的江琢?
还是木讷寡言的白粟?
难道是唯一的女峰主宋锦?
翻开请柬一看,嘿!
头一个名字,写的金钩铁划,笔锋劲瘦潇洒:
谢檀衣!
“谢檀衣要成亲?”苍南刀宗的宗主瞪圆眼睛:“他不是修无情道的?破道了?岂不可惜?”
……
“谢檀衣要娶妻?”聆音岛的岛主捋着小胡子,摇头感叹:“既修无情道,何苦入红尘,剑尊糊涂啊……”
……
“谢檀衣有道侣了?!”持月符宗的宗主眯起一双小眼睛,眼里精光闪烁:“他无情道破了?那修为至少要跌一个境界,如此说来剑宗岂不是少了一个……”
终于有人看不下去了,小声提醒:“宗主,剑尊谢檀衣没修无情道啊,他一直修剑道……”
“啊?是吗?”胖乎乎的老头脸上浮现出恍惚和疑惑:“那为什么我一直以为他修无情道?”
“呃,这……”符宗的弟子挠挠头,小声答:“这大概是谢剑尊过于孤傲冷情的缘故吧?没见过他对谁有过笑脸,也没听说和哪位女修传出什么私情来啊。”
孤傲冷情?
众人又不约而同想起去年幽冥界动乱,九业海封印松动,里面的恶鬼越.狱出逃,这群货真价实的倒霉鬼出了地府迎面就撞上了谢檀衣,先是缠斗了一天一夜,恶鬼们被斩杀一半,谢檀衣发丝都没乱。
眼见出师未捷就要落个魂飞魄散的下场,众恶鬼只得换了个战略,它们幻化出世间最貌美的少女,意图用幻境乱人心神。
那不是普通的鬼蜮伎俩,是典籍中记载的足以迷惑佛陀的强大幻术。
赶去助阵的修士们进不去幻境,只能在幻境外围观,幻境内草木葳蕤,粗壮茂密的合欢树下,身披绫罗薄纱的美人们赤着足翩然起舞,她们或清纯矜傲,或柔媚妖娆……
然而树下扶剑而立的人却不为所动,他低垂着眼睫,耳边是祸乱心神的靡靡之音,细绒绒的合欢花飘落在袖口肩头,雪白的广袖在风中翻飞,握剑的手却始终很稳。
曲至高.潮,杀机毕现,明媚的女子转瞬化为青面獠牙的恶鬼,指爪锋利的扑向阵中人。
谢檀衣抬眸,随后长剑出鞘。
那是极为精彩的一剑,剑光清冽如冰泉飞练,天光破晓般撕裂昏沉鬼域,厉鬼不甘的尖啸声中,谢檀衣白袖拂动,收剑还鞘。
合欢树倾颓,绯红的花簌簌而下,有一片擦过剑尊轮廓冷峻的侧脸,那么多情的颜色,却在那张脸面前黯然失色。
他抬眼看向半空中御剑的众人,像是看见了谁,很浅很淡的笑意在他湛蓝色的眼眸中荡漾开,晴光映雪般乍现。
有一人着红衣,穿过人群,御剑落在谢檀衣身边,抬手为他拂去肩上花瓣,红白两色的袖子纠缠在一处,像游弋的金鱼尾。
“哦哦哦!那天是不是有个女修来着,摸谢檀衣肩膀都没被一剑掀出去,谢檀衣还冲那女修笑呢!”符宗宗主恍然大悟:“莫不是那女修?”
他低头去看另一个名字,与此同时小弟子擦着冷汗提醒他:“宗主,那不是女修,是剑尊的小师弟,叫……”
“季云涯?!”符宗宗主看着请柬上的另外一个名字,再次茫然了,“这不是谢檀衣的师弟吗?他是个男的吧?”
符宗弟子:……
您都说是师弟了,能不是男的吗?
也该那群倒霉鬼铩羽而归,那天它们就不该变美女,应该变出一群少年。
剑尊谢檀衣,竟是个断袖!
道侣大典那天,不少人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去的,自古以来,阴阳相合才是正道,这两个男人岂不是有违伦常,更何况还是一对儿师兄弟!
然而整个剑宗从上到下都太过坦然了,从宗主到外门洒扫的弟子全都大大方方、喜气洋洋,如此一来,倒显得一些人大惊小怪了。
典礼隆重又周到,谢檀衣和季云涯的师尊闭关,传音出来表示祝贺,他们的小师叔江琢为两人主持了大典,灵契结成的一刹那,灼灼凤凰花从云寰剑宗的倚云峰一路蔓延,像一场燎原的火,铺满了半个琅洲大陆。
道侣灵契的因果效力不仅要看立誓人的灵力修为,还要看立誓的双方是否真心,所以修真界好多人不举行道侣大典,这要是一朵没开出来,那可丢人死了,很容易眷侣变怨偶,婚礼变丧礼。
像谢檀衣和季云涯这样,一夕之间,天地红妆,该是怎样的情真意切?
天南海北赶来看热闹的人不由得庄重起来,再看向高台上执手而立的两人,眼底再无戏谑。
高台之上,身高相近的两个男子并肩而立,同款的金红色的喜服穿在两人身上却是截然不同的感觉,谢檀衣穿红衣是薄雪覆寒梅,俊美中犹带冷傲,他那小师弟却真如孔雀开屏,俊俏的眉眼间是毫不掩饰的雀跃,笑的比满山的凤凰花还灼热明亮。
他凑到谢檀衣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距离这么远,观礼的宾客出于礼节也不会用神识去偷听人家说话,只是修真者大多目力极佳,不少人一眼看出那口型分明是:
“夫君。”
这这这……
这人也太百无禁忌了,便是男女结为道侣,也没有这样不含蓄的。
谢檀衣却好像习以为常,淡然颔首,唇微微一动:
“嗯。”
……
转眼一年过去,这场堪称惊世骇俗的婚礼在修真界已经没什么讨论度了,只有半个琅洲依然笼罩在一片明艳的红色中,那凤凰花树在琅洲的街头巷尾随处可见,因为附着灵力,有镇宅驱邪的效用,谁家附近有那么一棵,都像得到了宝贝般护着。
能看到一大片枯死的凤凰花树,实属罕见。
临阳城外,绵水村,干枯的枝桠像无数支枯瘦的鸟爪,扭曲着伸向夜色,枯树林中雾气浓厚的弥漫着,几乎没有风,浓雾凝滞不动。
直到有人出现在树林边缘,雾气触碰到那人霁色的袍角,便如同遇到明火的蜡,向后迅速消融。
阴湿的风掀动袖口,谢檀衣停住脚步,身前的人形引路符纸却没有停顿,飘飘悠悠的飞向前方浓雾,谢檀衣伸手抓住那符纸叠出的黄色小人,小人在他掌心扭来扭去,头顶不停弹出小烟花,火星扑簌簌的明灭着,组成三行小字:临阳绵水村——突现诡异——请师兄前来相助——
最后小人头上炸出来一朵潦草的小狗烟花。
谢檀衣眸光闪动,没什么表情的想:
好可爱。
其实可以直接用传音符篆的,但季云涯总喜欢琢磨一些小玩意儿。
一些整个修真界只有他们两个人会用的小玩意儿。
为防纸人被打湿,谢檀衣将这小东西收进乾坤袖,又打量了一下眼前的树林,以及林中被杂草覆盖的一条路。
听当地人说,村子入口就在这个位置,所谓的绵水村人口很少,比起村庄更像是一处私人庄园,这里本是一片荒地,当地一位乐善好施的员外将一处育婴堂建在这里,灾年收容一些活不下去的孩童,为照料孩童,这里还住了一些仆役和家丁。
这话乍一听没什么问题,糊弄一下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君们正好,但谢檀衣并不是从小就拜入了仙门,他做了十九年的普通人,也经历过乱世,知道育婴堂收容小孩只要保证孩子在灾年里不被饿死就行了,有钱的人对待他们,就像看着一群小鸡小狗,怎么可能精细到派出仆从和家丁,甚至人数多到堪比庄园?
比起照料,这些人倒更像是护院。
看庄子外围这些荒废的住宅布局,这些人既守内,也防外,将整个育婴堂围得如同监狱一般。
穿过浓雾与倒塌的几栋简易房屋,那座传闻中的育婴堂突兀的浮现在夜色中,谢檀衣的身量在男子中也算很高了,那育婴堂的围墙却比他还要高出一大截,围墙垒的很结实,土坯子被细雨冲刷的黏腻发亮,大门两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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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灯笼在风雨中摇曳,一点火光明明灭灭。
这是由怨气构成的“域”,谢檀衣随手挥出道灵力,头顶浮现出灵光流转的结界为他隔开雨丝,他抬脚踏入这片与现实截然不同的空间。
陈旧的门扉在他眼前吱呀一声打开一条缝,里面飘出小孩子稚嫩的童谣。
“今日轿门两边开,金银财宝一直来——”
“新郎新娘入房内,生子生孙做秀才——”*
谢檀衣在门外迟迟不动,童谣唱了五遍,孩子的声音隐隐变调,那句“入房内”细细一听已经变成了“合坟睡”,夹杂着渗入骨髓的寒意,尖利的划过人的耳朵。
第六遍后,那些魑魅魍魉终于忍不住了,门缝里伸出一只苍白的小手,一个小女孩从门内探头出来,黑黢黢的大眼睛看着雨中的谢檀衣,脆生生的问:“你是来迎亲的吗?”
谢檀衣低头看着这小女鬼,微微蹙眉。
女孩大概五六岁,皮肤呈现出不正常的青紫,大概是死于毒杀,头发不多,吃不饱饭的孩子都是这样的,她身上穿了一件红衣,是喜服的样式,稀疏的头发上也带了红色的小绒花。
这么小的孩子,死去时却是一副新娘子的装扮。
谢檀衣轻叹一声,狭长凤眸中流露出悲悯。
他撩起衣服下摆,半蹲下身平视那小女鬼,放缓语气回答她:“我已有家室,不是来迎亲的,你可见过一群少年人,都穿着白色流火纹的衣服,领头的那个人身量与我相近。”
能形成一域的怨灵,大多都有灵智,应该能听懂他的话。
果然,小女鬼瞳光闪烁,吱呀一声推开大门,声音怯怯的:“我知道你说的这些人在哪里,领头的那个人说,若是旁人误入这里,就把他们吓跑,若是他师兄过来,就带去找他。”
她上下打量谢檀衣,点头咯咯笑道:“他说他师兄又好看又心善,眉心有一道银蓝色的花钿,我一见就能认出来,果然是这样!你随我来吧!”
谢檀衣下意识的抬手碰了碰眉心,那道银蓝色的云纹小剑是剑髓之体的标志,并非花钿,估计季云涯也清楚这小女鬼不会知道什么是剑髓,所以干脆说那是花钿,倒也更好理解些。
小女鬼蹦蹦跳跳的在前面领路。
看起来,季云涯已经平定这一方鬼域了,还让里面的怨灵能为他所用。
对于季云涯,谢檀衣一向非常放心,两年前季云涯已经突破大乘境,放眼整个修真界,再没有比他更年轻的大乘境修士了,除非某地衍生出鬼王级别的恶鬼,其他境界的鬼域困不住他。
所以纸人传递信息所说的“诡异”并不是指着座育婴堂。
院子里一片荒芜破败,这里不止小女鬼一只怨灵,还有几个孩子的魂魄盘桓在此处,他们灵智不高,察觉到谢檀衣身上强大的气息后,纷纷缩到了角落里。
谢檀衣的目光在某几只血肉模糊的小怨灵身上停驻片刻,眸光愈发冷沉。
身前的小女鬼轻快的说:“到了!”
与此同时,西厢房的门被推开,一道白色的高大身影撑开伞步入雨中,他身上穿着云寰剑宗白底火云纹的短打校服,黑金色腰带将腰身束得窄瘦漂亮,银冠束着马尾。
这青年生了一张极为俊美的脸,五官无一不精致,只是组合在一起却透出几分邪气,不笑时尤为明显,即便穿着名门正派的校服,也莫名像个魔修。
然而那双桃花眼在看见谢檀衣时,却瞬间弯了起来,漆黑的瞳仁里盛满了欢喜,眼下红色的小痣都明艳了,他快步迎上来,把谢檀衣也罩进自己的雨伞里,低头叫了声:“师兄!”
即便已经成婚一年,谢檀衣还是有点受不了季云涯这样对他笑。
他想,这样可不行,太甜了,甜得让他头脑发昏。
“你……”谢檀衣低头看了眼被季云涯拉在手里的袖子,不动声色的往回抽了抽,“好好说话。”
他都看见厢房内窗户下那一排冒头的瓜猹了,是这次随季云涯出来历练的戒律堂弟子。
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不成体统。
季云涯不松手,又叫了句师兄,小声说:“我想你。”
明明不过半月没见……
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谢檀衣不往回扯袖子了,任由他拉着。
有时候真的会觉得季云涯是一块蜂蜜糯米糕。
2. 第 2 章
西厢房里,众弟子面面相觑。
割裂,太割裂了。
他们季堂主,怎么还有两副面孔啊!
云寰剑宗的刑律堂负责监管宗门弟子,上到诸位峰主,下到外门弟子,只要触犯门规,都要去刑律堂领罚,另外,琅洲六国一旦有邪修作恶,普通士兵应对不了,也可以上报云寰剑宗,刑律堂负责追缉凶犯。
总得来说,刑律堂对内监管,对外缉凶,堂内弟子修为若是不高便难以服众,因此能进刑律堂的都是内门弟子中最拔尖的那批。
季云涯十九岁入刑律堂,修为突破大乘期后正式接任堂主,别看平时总是笑眯眯的,其实一直以手腕强硬闻名宗门内外,这次之所以亲自带这些满眼写着“清澈愚蠢”的新晋弟子出来历练,不是因为那只小女鬼有多强悍,而是因为这座育婴堂背后的隐情比较复杂。
其实季堂主指点新人还是很尽心尽力的,虽然有时过于“妙语连珠”了。
当他们手忙脚乱围堵暴走的小女鬼时,季云涯就靠在屋檐上,长腿晃晃悠悠,懒洋洋的指点:“坎位再上六步……唉?那是离火,啧,十六头贴着符篆的野猪用嘴拱都能破阵了……”
“醒神的阵法也能画错?吃饭真的不会把勺子塞进鼻孔里吗小友?”
“你们啊,真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
以至于他们一看见季堂主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都觉得他又要花样开嘲讽了。
但季云涯其实是个嘴毒心软且相当靠谱的人,一路上不停指点他们的剑术,还在变故发生时,没把他们这些拖油瓶给一脚踹开。
只是……
见惯了阴阳怪气的季堂主,再看眼前这撒娇甜笑的青年,真的很难不怀疑季堂主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给上身了。
怪吓人的。
院子里,季云涯的目光冷飕飕的扫过来,这群人嗖的一下把脑袋缩了回去。
谢檀衣任他牵着袖子,两人一起往西厢房走,谢檀衣询问道:“你传讯于我,是遇到棘手的事了?”
“嗯,情况比较复杂……”想起什么,季云涯斜睨了一眼带路的小女鬼,吩咐道:“去避雨,没有传唤不用出来。”
小女鬼点头,忙不迭的跑了。
季云涯转而问谢檀衣:“师兄一路走来,没发现什么古怪吗?”
谢檀衣的目光落在西厢积满灰尘的台阶上,沉声道:“唯一古怪之处就是落雨后地上并无积水,只有雾气,我以为是域主心智年幼,创造的域有纰漏,但是……”
他看向西厢房,整间房子,都被淡金色的阵法笼罩住了,阵法边缘处的雾气尤为浓厚,几乎连成一片氤氲的白烟,与白烟接触的地方像是被腐蚀了,灵力形成的透明结界在不停波动,嘶嘶作响。
似是想起什么,谢檀衣蹙眉在身前又打出一道避雨符,雨水落在上面,半通明的灵力屏障泛起涟漪,波动很小不太明显,但很快,光滑的屏障上出现了坑坑洼洼的细小凹陷。
难怪季云涯撑着油纸伞,这雨水和雾气,竟会腐蚀灵力?!
季云涯少年时就跟在谢檀衣身边,见他神色变化就知道师兄已经发现了端倪,继续解释道:“这育婴堂里的怨灵境界不算太高,原本不该让刑律堂来度化,但这桩旧冤案的罪魁祸首如今已经是昱国的高官了,普通弟子处理不了,江师叔才让我带人过来搜集罪证。”
他们已经走到了门前,季云涯推开门,侧身让谢檀衣进去,室内一众云寰剑宗的弟子肃立行礼道:“见过谢长老。”
室内空间并不大,被戒律堂的弟子们打扫的很干净,通铺上放了几只简单的行囊,看屋内陈设,是孤儿们曾经住过的卧房。
谢檀衣颔首。
季云涯摆手示意他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拉着谢檀衣的袖子进了偏厅,看得出季云涯这些日子是在偏厅打坐休息的,收拾干净的旧床榻上还放着没完工的木雕符篆等物件,被他一挥袖子收了起来。
谢檀衣走到窗边,推开合不严的窗子,望向结界外连绵的细雨。
季云涯凑过来,不抓袖子了,勾住了谢檀衣的小指,晃了两下,外间看不见他的动作,谢檀衣就由着他了,只是眉梢轻挑,无声的递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季云涯就揉捏着那冷白修长的手指,继续说之后的事。
“恢复了那小姑娘的神智,我们打算带她和后院许多孩子的遗骸去昱国捉拿凶犯,但这里的怨灵不止她一个,度化需要时间,原本这些小事他们去办就可以了,但这个时候,域内开始下雨。”
起初没人当回事,怨灵数量众多,所有人都忙着干活,一团团灵魂小小的,模糊的面孔上满是稚嫩,看得众人火冒三丈,院子里此起彼伏的“狗官”。
半夜的时候,一个金丹前期大圆满的弟子突然骂了句“我草”,不过大家都在骂人,也没人注意他,直到他跑过来找到季云涯,颤抖着说:他的境界下跌了。
“堂主,我的修为明明就要突破到中期了,丹元中的灵力为何突然少了许多……”金丹在他体内,是什么情况只有他自己知道,修真界从来没听说过谁的修为还能不进反退,他急迫的想证明这件事,嗫嚅半晌,只憋出四个字:“弟子真的……”
季云涯搭上他的手腕,探查他的金丹,发现并没有损伤,即便如此,他还是立刻叫停院子里忙活的人,命他们探查自己的丹元。
这一查,除了季云涯,所有人金丹境界的人都出现了这种情况。
“确定是雨水?”谢檀衣皱眉,“凭证是什么?”
“当天有个弟子刚突破至金丹境,我让他打坐稳定境界,他没参与度化怨灵。”季云涯顿了顿,“我知道师兄想问为何不怀疑是怨灵吸食了灵力,因为我发现,低级怨灵也被雨水‘侵蚀’了,刚开始我们没注意到雨水还会吞噬魂力,有那么两只低级的小鬼魂已经不成形了。”
“这个未知的邪祟甚至能吞噬魂力,这就意味着他也能伤到普通人,一旦我们撤离,荒村周围的百姓就成了活靶子,所以我没有第一时间带他们离开,就错失先机被困在这里了……”季云涯懊恼的叹了口气,眼尾都沮丧的落了下来:“两日后,我发现渗入屋里的雾气也能腐蚀灵力,原本我不会受雨水影响,我以为这邪祟实力比我弱,应当低于大乘境界,但现在……”
他眯起眼睛,伸手握拳,又缓缓张开冷白修长的手指,声音沉了几分:“雾气吞噬灵力的能力在变强,开始腐蚀我设立的结界,想要把人全部完好无损的带出去,就要确保每个人都在结界里,我身为结界的阵眼,转移的过程中太过被动,一旦雨雾背后的妖邪现身,我怕难以应对,所以……”
他看向谢檀衣,眨了下眼睛:“我就大喊‘师兄救命’了。”
谢檀衣嗯了一声。
又想到刚成婚时,季云涯哼哼唧唧的要他多说好听的哄一哄道侣,于是顿了顿,伸手摸了摸季云涯的脑袋,生硬道:“你做的很好。”
季云涯眼睛亮了亮,抓住那只手凑到唇边亲了一下。
反正没人看见,谢檀衣并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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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他的亲近,任由他亲了几下,才继续问:“那妖物现身了吗?”
季云涯摇头,“我用了搜灵阵,一无所获,担心是我学艺不精,所以就没再打草惊蛇,想等师兄你来了再做定夺。”
“你搜灵阵学的很好,不必妄自菲薄。”谢檀衣觉得自己很客观,刑律堂要负责缉拿凶犯,季云涯这阵法当然学的很好。
季云涯却很高兴,要是有尾巴,估计已经摇晃起来了,他伸手抱住谢檀衣,下巴抵在谢檀衣的肩上,小孩子撒娇一般晃来晃去,在谢檀衣耳边笑着说:“师兄多多的夸我好不好?”
谢檀衣抬手拍拍他的背:“你做的好,这是事实,若是做的不好,我不会刻意哄你。”
“嗯……”季云涯笑了,“那离开倚云峰前的那天晚上,师兄夸我是因为我确实做的好,还是在哄我?”
谢檀衣竟然认真想了会儿,片刻后耳朵骤然红了,轻声呵斥:“荒唐!轻狂!”
季云涯低笑,胸口的震动两人都能感觉到。
谢檀衣觉得自己这个师兄做的愈发没有威严了。
成婚后他们住在云寰剑宗的倚云峰,寝殿内终年燃着安神的白檀香,时间久了浸染到衣物里,即便离开倚云峰半月有余,身上还是带着淡淡的白檀气息。
彼此身上都是熟悉的气息,让人感到安心的同时,又有那么一丝旖旎温存。
“好了。”谢檀衣抬手拍拍季云涯的肩膀,“我再去布阵试试。”
“嗯……”季云涯放开他。
谢檀衣去了院子里,屋里一众戒律堂的弟子又趴到窗户上围观,那可是化神期的修士在布阵,平时哪里能轻易看见,这千载难逢的学习机会,每个人都不想错过。
外间时不时传出一两声惊叹。
“哇!剑尊连看都不看就知道该把灵石放在哪个方位吗?恐怖如斯……”
“这么大的搜灵阵,要多庞大的灵力才能支撑啊!”
“唉?我怎么渐渐看不懂了?谢长老是不是落下几步啊?为什么剑尊的搜灵阵这么简单啊……”
“我去!亮了亮了!缺的灵石完全不影响阵法使用啊,这得省下多少灵石啊!”
破旧的院子里,银蓝色的符文腾起,裹挟着凛冽剑意刺破浓厚的雾气与夜色,雨丝凝滞,乌云退去,星月倾洒下朦胧的光,庞大无形的波动向四面八方蔓延,阵中人衣袂拂动,湛蓝色的眸子被符文映亮,冰冷的杀意几乎凝结成霜。
季云涯斜倚着窗框,目光里满是柔软。
室外一片叽叽喳喳声中,突然混入一道慵懒的嘲讽,近的就像有人凑在他耳边说话。
那人说:“你看你的师兄啊,多强大啊,多伟大啊,人人都愿意追随他,如同追随神明,不过也快了……”
那声音充满恶意:“他如今化神期圆满,已是半步飞升之境,封神是早晚的事,纵然你天赋异禀,是修真界最年轻的大乘期修士又如何,你还是追不上他,又要被抛下,啧啧,真可怜。”
季云涯仿若未闻,唇角的弧度都没变。
那声音于是喋喋不休的蛊惑:“毁了他的剑髓之体如何?让他做你一个人的师兄,你可以把他关起来,让他日日夜夜只能与你纵情欢愉,你可以对他做任何……”
“我已经做过了。”季云涯嗤笑着打断那鬼东西的喋喋不休,“我们,新婚,闭关一个月。”
“……”
“你不会以为我们纯闭关吧?”季云涯吹了声口哨,“呦,这么纯情当什么心魔啊?”
3. 第 3 章
当夜,谢檀衣一无所获。
他是如今七大洲最强的修士之一,连他都不能把这吸食灵力和魂力的妖邪给揪出来,其他人留在这里更是什么用处都没有。
谢檀衣把此处的情况告知小师叔江琢,又把本命剑“兰时”留在了绵水村,以便及时察觉那妖雾的变化,最后又设下结界,将整座育婴堂以及周围的枯树林封闭起来。
到了谢檀衣这个境界,飞花摘叶亦是绝世神兵,本命神武不必非要带在身边,就算真遇到了棘手的邪祟,与神魂相连的神武也能顷刻被召唤出来。
兰时剑如其名,通体浅碧,春溪般剔透,悬浮在一片荒芜的育婴堂里,像一枝生机勃勃的新柳。
刑律堂的新人们眼冒星星的看着这把漂亮的神武,心里不约而同的冒出一个想法:
谢长老那样一个矜傲冷淡的人物,本命剑竟是这样温柔,都说本命兵器才能代表一个人最真实的性格,这是不是说明谢长老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呢?
正窃窃私语着,一道银黑色流光掠过,另一把长剑直奔兰时而去,然后无比自然的和兰时倚靠在了一起。
那是季云涯的本命神武,名为风徵,比兰时宽一些,剑身为黑色,其上有银色流光,两把剑靠在一起,同样的银蓝色剑坠在风中荡起同样的弧度,然后缠在了一起。
季云涯和谢檀衣并肩走来,谢檀衣看了一眼两把剑,并没说什么,率先往外走,季云涯抬手招呼他们:“走咯,内门翘楚们。”
众弟子:……
谢剑尊的性格像不像本命剑尚不可知,但季堂主的嘴与他的本命剑必然无比契合,一个字:黑!
腹诽结束,翘楚们赶忙跟上季云涯,走进他周身的结界,又不敢凑太近,剑尊在和季堂主说话。
“为何将风徵留下?”谢檀衣问。
“没什么……”季云涯回头看了眼两把长剑,笑着说:“就是觉得兰时一把剑在这里太孤独了,留下风徵陪着它。”
似是有些不解,谢檀衣奇怪的看他一眼,“兰时没有剑灵,只是一把剑。”
季云涯叹气:“师兄你又不解风情,你看一条绳子,缠一缠绕一绕,就成了同心结,说是能保佑有情人永结同心……”
谢檀衣薄唇微动,眼看就要说出“并不能”,季云涯抬手曲起指节抵在了他的唇上。
这个人啊……
他的师兄还是个普通人时,一人一枪困守孤城,因为他是战无不胜的少年将军,所有人都倚仗他,所以没人觉得他孤独。
后来他成了云寰剑宗的大师兄,因为他是万年难遇的剑髓之体,修行速度惊人,所有人都仰慕他的强大,所以没人觉得他孤独。
他自己都习惯了,像一杆枪或是一把剑,枪和剑是不会觉得孤独的。
但他终究不是兵器,他是有温度的血肉之躯,第一次拥抱时会局促,每一次接吻都会羞赧,欢愉到了极处也会流泪……
季云涯舍不得他再孤身一人,所以自然爱屋及乌,枕头要一对儿、茶盏要一对儿、练字的毛笔也是一对儿……
那与他神魂相连的剑,自然更不能落单了。
手指抵住的唇瓣湿润柔软,季云涯无奈的想,虽然师兄是截美轮美奂的木头,好歹唇是软的很好亲,那当然是选择原谅他了。
谢檀衣把他的手拉下来,耳朵发烫,他回头看了眼吃瓜的翘楚们,眼睛发亮的众人立刻低下头。
“唉呀,你看这地砖可真地砖哈……”
“这草好看,这草真好看……”
“无耻狗官,狗官无耻……”
谢檀衣:“……”
季云涯脸皮厚如神武,神情没有丝毫异样,他也不再试图打动谢檀衣,直接耍赖:“反正我就要把风徵留下给兰时作伴,走啦师兄,我们坐船先去盛京吧。”
……
直到离开临阳,那降雨的妖邪也没现身。
因为不赶时间,众人没选择御剑,而是走了水路,延江一路而下,普通船要五日抵达盛京,季云涯从乾坤袋里掏出一件法器,是一艘精巧的核桃船,丢进水里后用法决驱动,见风就长,转眼就变成了两层的中型楼船,有了它,一行人只要一天一夜便能抵达京都。
上船后,众人检查内府的金丹,纷纷表示无恙,有人立刻大大的松了口气,三两个聚在一起七嘴八舌的议论:
“看来那妖物也不过如此……”
“若是降雨范围只有绵水村,那日后设为禁区不再让修士和百姓进入不就行了?”
“是啊,反正修为只是掉了一点点,啊,回去修行十天半个月应该能补回来……”
“李兄天资过人,我掉这点啊,得一个月能补过来……”
他们不必再缩在结界里,立刻就很有眼色的和谢檀衣二人拉开了距离,恭敬的缩在第一层。
只是修真之人耳力极佳,谢檀衣坐在二层的窗下的矮几边,也隐隐能听见这群小弟子的谈话声,少年人没什么心事,这会儿已经嘻嘻哈哈的笑闹起来了。
但谢檀衣的神色却并没有因为安全离开临阳城而放松下来,他做事一向求个有始有终,妖雾之事就这样悬而未决的放着,感觉实在谈不上舒心。
他想着自己看过的古籍中是否有记载过类似的妖邪,但他入仙门的时日算不上长,云寰剑宗藏书阁内那些浩如烟海的古籍也不过看了冰山一角,不知道博览群书的小师叔江琢能不能……
“唔……”
皱眉思索间,两根修长的手指拈着一个圆圆的东西送到唇边,谢檀衣不假思索的张嘴吃下,温热的唇接触到季云涯微凉的指尖。
甜的,带着淡淡的槐花香,是用槐花蜜腌渍过的杏脯。
他早已辟谷,不过自从他十五年前从山下把季云涯给捡回来,这黏人的糯米糕就总喜欢缠着他一起吃东西,最近几年更是乐忠于研究各种吃食,倚云峰飘渺的白檀香中时不时就夹杂了一缕人间烟火气。
这杏脯甜而不腻,吃起来比民间买的那些果脯更合谢檀衣的口味,估计又是季云涯自己做的,果不其然,抬眼就见季云涯坐在矮几对面,撑着下巴眼睛亮晶晶的望着他,笑问:“师兄,好吃吗?”
“好吃。”谢檀衣脸颊鼓了鼓,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行使一下大师兄的劝教之责:“不要过于贪恋口腹之欲……”
“嗯嗯……”季云涯乖巧点头,然后问:“那师兄下次想吃肉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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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灵犀肉还是火鹤肉?”
谢檀衣脸颊又鼓了鼓:“……火鹤。”
季云涯伸手戳了戳师兄鼓鼓的脸颊,那张竭力保持严肃的脸也因为咀嚼的动作生动起来,他狡辩道:“用灵植灵兽做的东西,怎么能叫贪恋口腹之欲,能增长灵力的就应该叫丹药,既然是丹药,修行之人当然应该多吃点。”
谢檀衣感受了一下那杏脯上微不可查的一点点灵力,又一次感受到季云涯诡辩的功力之深,有吃杏脯的时间,他打坐吐纳增长灵力会更快。
可其实……
真的很好吃。
他在北辰国时,自小就随祖父镇守边关,没吃过几样零食,后来成了云寰剑宗的首席弟子,没几天就顺利辟谷了,作为众弟子之首,他更要以身作则,是以也没去过几次剑宗的食堂。
食堂的红烧肉很好吃的。
再后来,他捡到到了季云涯。
那些寡淡无味的日子就一去不复返了。
可是身为大师兄,他又不得不行劝诫之责,好在季云涯已经相当了解他,让他走完这个流程。
季云涯是很宠他的,谢檀衣不想用“宠”这个字,刚开始很不习惯,好像把自己形容成了小孩子,但也找不到比这个字更合适的说辞。
搭在矮几边的手指蜷了蜷,谢檀衣耳朵有些热。
下一刻,手指被轻轻勾住,微凉的指腹得寸进尺的沿着手指滑入掌心,摩挲着掌心的纹路。
“师兄还在想绵水村的事?”季云涯倒没太把这件事放心上,“也许是刚形成的一处秘境?前年辽洲不是也有处新秘境现世?只是刀宗运气好,里面灵石灵兽无数,我们这个……”
他摊手:“运气不好呗,你知道咱们剑修一向运气不太好。”
这倒是眼下最合理的推测了。
谢檀衣反握住那只作祟的手,轻轻的嗯一声,想想又神色严肃的说:“不是所有剑修都运气不好。”
随口开的玩笑,没想到他会这么认真,季云涯还有点没反应过来,“嗯?什么?”
谢檀衣顿了顿:“不是所有,我运气很好。”
“哦对……”季云涯点头:“师兄是万年难遇的剑髓之体,自然是一等一的好运气……”
“不是这个。”谢檀衣垂下眼睫,目光落在袖口银色的卷云纹上,“我是说,遇见你。”
季云涯:……
他发了会儿愣,然后,像是有火星落在了他漆黑的眼底,刹那间火光燎原。
矮几上的花瓶被季云涯起身的动作带的倒下,被另一只修长的手仓促扶住,季云涯单手撑着桌面,探身亲吻想念了半个月的人。
“师兄……”他贴着那柔软的唇,含糊的喃喃:“嘴巴好甜,怎么这样甜啊……”
谢檀衣握着花瓶修长的颈,呼吸急了几分,还以为季云涯说的是他唇上的味道,于是强自镇定道:“因为吃了蜜饯。”
季云涯低笑,“不解风情……”
谢檀衣:……
为什么说实话就是不解风情?
他疑惑了,干脆闭嘴。
然而唇齿很快被温和又不容拒绝的打开,槐花的香味湿润又缠绵的交错在呼吸间。
4. 第 4 章
昱国都城,盛京。
可容八辆马车并驾齐驱的朱雀大街上,两排铁甲骑兵甲胄仪仗整齐,他们身前是两排甲胄森严的禁卫军,两人合力抬着巨大号角,铜号角下悬挂着昱国的图腾旗帜,旗上是只背生双翼的猛虎,那凶兽被金线和织锦勾画的栩栩如生,迎风招展时仿佛要挣脱布料。
昱国的太子奉命守在城门,等着那传说中的剑尊大驾光临,为表重视,他穿着足有六层的储君礼服,偏偏今天是个大晴天,他被太阳晒的满身是汗,想想他活了二十年,哪里受过这种罪,早就满肚子怨言了。
终于,他忍不住向太傅抱怨:“仙门的人孤又不是没见过,何至于让孤亲自来迎?”
这种轻慢的态度,丝毫吃不了苦头的性子,让太傅忍不住暗中摇头,面上却没显露分毫,只耐心道:“殿下,这不是寻常的仙门修士,单是云寰剑宗刑律堂的弟子,便足以一人覆灭一城,他们的堂主又该是怎样的能耐?更何况此行还有那位剑尊……”
提到谢檀衣,太傅那张老脸上浮现出复杂的神色,畏惧、仰慕和隐约的恨意交错出现,但最终都归于平静。
如何呢?
谢檀衣入了仙门,一应前尘往事都烟消云散,从此世间只有谢剑尊,没有谢将军。
谢檀衣也用行动证明了这一点,七十载光阴匆匆而过,谢檀衣入仙门还不到百年就已经是修真界第一人了,他若是真想报复大昱,就算屠尽大昱皇族,谁又敢拦,谁又能拦?
但谢檀衣没有,七年前昱国南部妖魔作祟,谢檀衣还亲自出山平定妖祸。
他守护琅洲,就如同他当年守护自己的故国一般,这样的人身上是有一种神性的,他们这些凡夫俗子怎配谈论对他的喜爱或憎恨?
可就算谢檀衣不计较曾经的国仇家恨,昱国的皇帝却不敢不计较,想到这里,太傅又忍不住劝那年轻的储君:“殿下,圣上本意是想亲自来迎接谢剑尊的,可近日龙体抱恙,这才将重任托付于殿下,可见圣上对殿下的重视,殿下务必戒骄戒躁……”
太子打断:“太傅说的是,学生受教了。”
老太傅:……
受教个屁。
太子摆出一副谦卑的样子,眼底仍有轻蔑。
盛京上空有云寰剑宗设下的禁空阵法,即便是修士到了盛京也要规规矩矩的下来走路,云寰剑宗对弟子又管教极严格,门下弟子不得仗剑欺人,否则就要被废去修为逐出宗门,因此盛京城内一直是一派祥和安稳的景象,就算是妖族和魔族,混进了盛京城也只敢低调行事。
他不曾见过云寰剑宗的修士斩妖除魔,长此以往便生出一种错觉,修士好像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就算是剑尊,他能以一敌万,那十万百万呢?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的子民有那么多,杀又杀不完,剑尊也总有力不能及的时候吧……
他这些想法,自然是藏的极好,不然太傅这会儿恐怕已经一口血喷在他脸上了。
禁空阵法是谁给的?
妖魔不敢横行忌惮的又是谁?
数以万计的士兵又是谁的儿子谁的丈夫?
这猪脑子是一点也不想。
但此刻太傅无心去观察这头金尊玉贵的猪,因为城门外,一行仗剑的人影出现在视线里了,他连忙整理衣冠,往前抢了两步,才想起主角是谁,转头一看……
太子嘴巴微张,痴痴的望着打头的……
两个人?
太傅:……
要不是场合不对,他真想破口大骂,早就知道太子好南风,但也没想到他能色胆包天到这个地步,你瞧一个也就算了,你还盯着两个看!
这要再来一个,两只眼睛还不够你用了呢!
这头猪就是好运气从皇后的肚皮里爬了出来,不然储君哪里轮得到他头上!
他也顾不上君臣礼节了,一肘子怼在太子腰眼上,低声提醒:“殿下!”
修行之人五感何其敏锐,谢檀衣和季云涯大老远就感觉到那个身着华服的男子眼神不对,谢檀衣不动声色是因为不在意,季云涯却意味深长的挑眉。
“师兄……”他凑到谢檀衣耳边,小声说:“我不喜欢这个人,咱们走之前建议皇帝换个储君吧?”
谢檀衣隐晦的拍了一下他的小臂,示意他别乱说话。
被拍了一下,季云涯反而笑起来,他当然知道云寰剑宗不干涉琅洲大陆上任何一个国家的政务,只是说着逗一逗谢檀衣,被教训了一下就心满意足的闭嘴了。
两行人在城门口互相见礼,太子的神色明显比刚才热切了几分,他先给谢檀衣和季云涯见了礼,依照流程继续道:“众位仙师远道而来辛苦了,父皇已命人在朝华宫备下薄酒,为诸位接风洗尘,还请诸位仙师移步……”
他走两步就往谢檀衣身边凑一点,过一会儿又凑一点,下一瞬,一道高大的影子径直插.入他和谢檀衣之间,差点没给这位太子给顶飞出去。
他差点摔倒,被一只修长手给拽了回来,季云涯状似很亲密的勾住他肩膀,实则手指暗暗发力捏住那块儿骨头,笑着说:“殿下,不必劳烦了,我们此行只为缉拿凶犯,完事儿了就回宗门,毕竟我师兄另有要事……”
肩膀上的手铁钳一样,太子顿时冷汗涔涔,疼的好险破防喊出来,他暂失思考能力,下意识的接话:“另有要事?”
“嗯。”季云涯笑眯眯的:“过两日是我们成婚一周年,自然要好好庆祝。”
太子:……
太傅:……
习以为常的刑律堂弟子们:呵~
堂主又开始了,恨不得把谢剑尊顶在头上向七大洲炫耀:看!这是我的人!
修士们大多有自己的傲气,像这种类似“八卦”的消息,他们是不会和凡人在一处讨论的,以至于修真界的消息凡人间总是知之甚少或者一知半解。
一年前琅洲处处盛放凤凰花,各洲修士都涌入琅洲,手里拿着或轻或重的礼物,大昱专掌情报收集的凌风阁号称天子耳目,那也是四处探查才知道是谢檀衣成亲了,但那女修是何人,他们仍在查访,好了,现在不用找了,根本不是个女修。
太子满脸“竟然如此,还能如此”的恍然大悟,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老太傅惊疑不定,但到底是见过大世面的人,立刻强忍尴尬,拱手道:“恭贺二位仙师,若是公事不急,还请二位在盛京多停留些时日,陛下定会备下薄礼以贺二位喜结连理……”
“不必。”这次开口说话的是谢檀衣,他抬手把季云涯扯到自己身后,湛蓝的瞳仁没什么波澜的望向太傅:“杨大人,此次要捉拿的凶犯身份特别,还望贵国勿行包庇之举。”
太傅没想到谢檀衣竟然知道他姓什么,怔愣一瞬,随即留有余地的承诺道:“上至皇子,下至庶民,只要贵宗证据确凿,大昱绝不姑息。”
他一个三品官员自然不敢说出这样的狂言,那就是陛下授意了。
谢檀衣颔首,神色冷淡的说出一个名字。
“陈达。”
杨太傅神色微变。
陈达,官居正二品,上个月刚领了户部尚书一职,陛下前两天褒奖过此人,称他“爱民如子,心系百姓”,现在被云寰剑宗给抓住了把柄,岂不是要打陛下的脸?!
太子也懵了,忙问:“陈大人犯了什么罪?”
杨太傅恨不得捂住这位太子爷的嘴:“且慢!且慢!谢剑尊,季堂主,还请移步朝华宫,此事还需通报陛下……”
虽说朱雀大街一早就清空了,那也不能保证有没有遗漏的耳目,天子近臣知法犯法,这等丑事怎么能在大街上说啊!
再者说,从朱雀大街到朝华宫乘马车也要小一炷香的时间,先派人快马加鞭送信进宫去告知陛下,若是陛下想保住陈大人,也好想想该如何转圜……
“朝华宫?”季云涯点头,“行,那就朝华宫。”
他随手抛出一张缩地成寸符,谢檀衣看也没看便默契的伸出两指夹住翻飞的符纸,银蓝色灵流自指尖流向符文,下一瞬,众人周围景色模糊变换,杨大人一声惊叫还没出口,再一睁眼,他们四人已经到了一处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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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内。
这宫殿不知为何陈旧不堪,一副年久失修的样子,甫一落地激起一股灰尘,季云涯眼疾手快,伸手掩住谢檀衣的口鼻。
杨太傅和太子却没有任何防备,杨太傅踉踉跄跄险些摔倒,一把扯住手边破旧的帐幔,那帐幔早就脆弱不堪,生生被他扯断,带着厚重的灰尘兜头罩脸的把太子给盖住了。
太子:“啊!有刺客——!!!”
扑倒在地,一大团阴暗爬行。
谢檀衣:……
季云涯“噗”的一声笑出来,转头问谢檀衣:“师兄你是故意整他的吗?”
他让谢檀衣为缩地成寸符注入灵力,是因为他不知道朝华宫在哪个方位,而谢檀衣对皇宫比较熟悉,他来指示方位最为合适。
谢檀衣难得有些窘迫,磕磕绊绊的解释:“我……我记得……这里以前是朝华宫……”
年少时他随祖父进宫,前朝太子曾在朝华宫召见过他,那时的辰国太子处境艰难,故而主动搬出东宫以安抚疑心过重的皇帝,平日就住在朝华宫……
“殿下!殿下!”杨太傅抓住满地乱爬的太子,手忙脚乱还不忘向谢檀衣解释:“前朝太子自刎于此,高.祖皇帝入盛京后,认为此地不祥,便将朝华宫选址重建了,此处如今是冷宫。”
谢檀衣一怔,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心口。
指尖被温热的掌心包裹住,季云涯握住他蜷缩在广袖下的手指,偏过头来看他,目光温柔沉稳,带着无声的安抚。
谢檀衣回神,回握了一下他的手。
看了眼狼狈的杨太傅和太子殿下,谢檀衣拱手道:“是我莽撞了,二位可有受伤?”
太子落了一头灰,没磕到碰到,老太傅也没事,就是心跳过速,二人连连摆手。
谢檀衣便正色道:“既然二位没事,我们也已经进宫了,还请即刻带我们去面见陛下。”
杨太傅还想拖延时间:“不急不急,二位远道而来……”
谢檀衣不再说话,只是眸色愈发冷沉。
季云涯轻笑一声,突然出声打断了杨太傅的客套:“杨大人,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在拖延时间吗?”
杨太傅的客套戛然而止,他也意识到什么,脸色变得很难看,只有灰头土脸的太子殿下左右张望一番,不知道两方人在打什么哑谜。
与此同时,盛京某处官员宅邸——
厚重的实木大门被一道剑气轰然砸开,木料四分五裂的飞进院子里,直接压倒了一片名贵景观花草,门外重重金吾卫围着十几个身着剑宗校服的修士,却无一人胆敢上前,这么大的动静,也没几个人敢看热闹,能住在这条街上的都是达官显贵,下人都很有规矩,只有几个领命出来打探消息的仆役在远处探头探脑。
虽然季堂主总是调侃手下弟子,但放眼整个修真界,够格调侃云寰剑宗刑律堂弟子的人属实是屈指可数,他们一群人平均年龄不过百岁,却各个都有金丹期的修为,是真正的年少有为,配得上“翘楚”二字。
十余人只留下三人面对数百的金吾卫,这三人单看长相倒是一副稚气未脱的样子,然而仗剑而立时身上恐怖的气息已经完全压制住了这些普通士兵,他们不敢妄动,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剑宗弟子鱼贯而入。
众弟子全然不见在季云涯面前的唯唯诺诺,各个雷厉风行面色冷肃,率先闯进陈府内院的人手里握着一张“搜魂符”,那位陈大人的生辰八字赫然写在符纸上,越靠近内院灵光流转就越是明亮。
陈府的管家抖如筛糠,却又不得不拦,大声叫嚷道:“你们干什么?!我家大人不在府内!这是内院!这是女眷居所!没王法啦!剑宗的弟子杀人啦!”
唰——
雪亮剑光出鞘,刑律堂弟子不为所动,冷声喝道:“云寰剑宗刑律堂奉命缉拿凶犯,闲人退避,阻拦者视为包庇,杀无赦!”
屋内,满身肥肉的男人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手里还握着一张被冷汗打湿的纸条,墨迹已经被晕开,隐约可见几个字。
“剑宗……堂主……逃……”
5. 第 5 章
消息传进皇宫时,皇帝一口药汤喷了满地。
还没等他派人去仔细打探发生了什么事,内侍便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跪倒在地:“陛下,剑宗的谢仙师和季仙师已经到勤政殿了,杨大人和太子也在,还有……还有……”
皇帝心中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呛咳一声,边喘边问:“还……还有谁?!”
“是陈达陈大人……”内侍叩首道:“陈大人被五花大绑,扔在勤政殿外……”
皇帝脸上青紫交加,颜色十分精彩。
他早就料到刑律堂来了不会是什么好事,想必是手下哪个脏心烂肺的给他捅出了天大的篓子,云寰剑宗从不插手各国政务,大昱开.国之初吞并数个国家,战场之上横尸百万,也没见剑宗派人下山。
只有一种情况下的冤案剑宗会出动刑律堂,就是苦主已死,化为怨灵有口难开,这已经超出普通人能处理的界限了,但通常来说这种情况就算上报,也有云寰剑宗安插在各地的驻点派出修士与当地官府交涉处理,共同解决问题。
刑律堂大多时候都负责缉拿作乱的魔修和妖族,他们要对付的是一群丧心病狂的异类,现在连刑律堂的堂主都亲自来拿那位陈大人了,难道他这位新任的户部尚书是个比魔修和妖怪还罪大恶极之人?
皇帝用帕子擦了擦冷汗,招手道:“来人,为朕更衣!”
……
勤政殿内。
内侍再三请谢檀衣和季云涯落座,但两人仍身姿笔挺的站在殿内等候。
谢檀衣是教养好,季云涯单纯是想陪着他。
心魔喋喋不休:“虚伪!你说他明明一个指头都能碾死那蠢皇帝,干嘛站着等人,那蠢皇帝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都杀了算了!”
季云涯默默送它个“滚”字,转而低声和谢檀衣聊起陈达这桩旧案的细节,谢檀衣越听神色越冷。
皇帝到了,内侍通报的声音拖得很长,杨太傅和太子退至两侧,恭敬的躬身行礼,谢檀衣和季云涯也往两侧走了几步,给这位昱国的第三代君主让出一条路。
说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大昱立国时杀伐太过,昱国历任皇帝寿数都不长,现在这位乾元帝刚四十出头的年纪,身体就不是很好,人还没进来,先飘进来几声咳嗽,听着中气不足。
皇帝也一眼便看见了殿内的两人。
谢檀衣喜欢素净的颜色,他很少穿云寰剑宗的校服,今日着一件茶白色的氅衣,只在领口和袖口处有云水蓝的符文织锦。
这样单调的颜色穿不好便会让人觉得寡淡,但谢檀衣的容貌出众,颀长身形立于大殿之上,仿若一尊名贵的玉雕,只是世间任何匠人也无法雕琢出这样凌霜傲雪的冷冽矜贵,湛蓝色的瞳仁望过来时,见惯了各色美人的皇帝也怔忪了一瞬。
他看过谢檀衣的画像,银甲长枪的少年将军纵马征战沙场,也是俊美无俦的模样,但画像终归只是画像,不及真人三分神韵。
殿内只有两人做修士装扮,他既认出了谢檀衣,另一人的身份自然不必多说,是他从未见过的那位季堂主。
知道修仙之人驻颜有术,但季云涯的容貌实在过于年轻了,那张俊俏的面容上甚至还带着几分活泼明朗的少年气,可见登入仙途时年纪确实不大,那一双眼黑沉沉的,幽深的湖泊一般,即便他笑着,仍让人觉得背脊发寒。
这样的人,竟然是云寰剑宗的人?
皇帝心里暗自觉得季云涯像个魔修,面上却维持着一国之君该有的风度,他率先拱手见礼:“久仰二位仙师大名,朕明白二位事务繁忙,此番前来必然是有要事,朕见陈尚书被捆缚在殿外,此事可是与他有关?”
谢檀衣和季云涯拱手还了礼,皇帝连忙再次请人落座,这次谢檀衣坐了,端起茶盏垂眸撇去浮沫,袅袅水雾遮住他眼底冰冷的杀意。
皇帝在坐在书案后,见他一句话都不想多说的样子,只好看向季云涯。
季云涯长身立于殿中,语气不疾不徐,每个字都清晰的落进皇帝和杨太傅的耳朵里。
“罪人陈达,十三年前任职临阳县县令,他与当地富商林氏结为姻亲,后侵占林氏家产,其中有一处育婴堂,本是林氏为积德行善而设立,陈达霸占后却发现育婴堂的另一种用途,他开始利用育婴堂中的幼童行贿,以此谋求仕途通达,陈达任职沣郡郡守后,更是利用职务之便在沣郡多地设立育婴堂,以此搜刮幼童,直至四年前他进京任职,手下这些见不得光的交易才渐渐停了。”
“这些受害的幼童大部分是流民,身份本就难以查证,刑律堂追查半年,有姓名者八十六人,无名者……”季云涯顿了顿,看着皇帝的目光充满讥诮:“多不胜数。”
他声音不大,嗓音也沉缓悦耳,但在皇帝和杨太傅听来,简直比道道惊雷更让人心惊肉跳。
“这……”皇帝只觉得嗓子干涩,开口又是一串咳嗽:“他……咳咳……是将幼童卖做奴隶或是娈童?”
他看见季云涯笑了一下。
是很奇怪的笑,幽邃的光在他眼底一闪而过,他眼中没有对那些孩子的悲悯或对罪魁祸首的愤怒,只有旁观一切的冷漠。
就好像半年以来,为这桩旧案四处奔波的人不是他一样。
季云涯并不在意皇帝惊疑不定的目光,谢檀衣坐在他斜后方,他向来懒得在无关紧要的人面前装什么温良,他笑是觉得皇帝还挺天真的,四十多岁的男人对人性的恶只能揣测到这个地步,果然是富贵乡里养出来的。
他为皇帝答疑解惑:“只有一小部分会卖给有特殊癖好的达官显贵,流民的孩子大多相貌不够出挑,贵人们看不上,其他的么……”
他从储物戒中摸出一本泛黄的账本,随便翻了翻。
“乾元三年九月,河西崔氏的家主慕名而来,向陈达求一味药材用来医治老母亲的眼疾,民间有句俗语叫‘吃什么补什么’,所以陈达给了崔氏家主五双幼童的眼睛,次年陈达升迁。”
“乾元五年正月,陇右总督王世泽的幼子夭折,王大人怜悯幼子在地下孤苦无依,想为幼子择一位八字相合的女童结为夫妻,找了几户人家,但死去几年的女童早已化为森森白骨,近日夭亡的尸身更是形状可怖,王大人觉得与自己的娇儿并不相配,经人介绍找到了时任萍州司马的陈达,买下一对儿年岁相当的女童,与幼子一同下葬。”
“乾元六年九月,内务府总管杜重从临阳城带回五名男童,以活人血肉为药引炼制丹药,妄图修复自己残缺的器官……”
“咔——”
细微的瓷器碎裂声,在寂静的大殿中却格外清晰,谢檀衣手中的茶盏终于不堪重负的裂开了,普普通通的瓷器碎片自然伤不到他,碎裂的茶盏化为齑粉,他拂袖将茶水尽数挥开,金玉相击般的清越嗓音在大殿内森寒的回荡:
“还请陛下清肃朝野,除尽奸佞,以安亡者魂灵。”
除尽……
皇帝原本勉强挺直的背脊彻底垮了下来。
……
自大昱开国以来,盛京城就再没经历过这样的动荡,街市封禁,九名官员下了诏狱,还有一位内侍,他们的家眷被暂时扣押等候处置,这十人中不乏位高权重者,在朝中关系盘根错节,上早朝时,昭德殿外跪满了为他们喊冤的官员。
乾元帝被吵的头疼,那些被抓起来的官员中不乏“肱骨之臣”,他这个皇帝确实有识人不明之过,但干活的就这么被下了大狱,他现在实在是焦头烂额。
一国之君被这样辖制,他心里有怨气,脸色都发黑,是个人都能看出来,底下的人善于察言观色,苦苦喊冤的声音便更响亮了。
谢檀衣和季云涯隐去身形并肩站在昭德殿高耸的屋脊上,冷眼俯瞰这一场闹剧,见底下那群官员喊冤的方向逐渐向“剑宗与皇权”间的矛盾转移,甚至提及谢檀衣与昱国的一些旧怨,季云涯眉眼间的不虞便愈发明显,最终化作一声冷笑。
“真是太平日子过久了……”他手里摩挲着一个精巧的黑色铃铛,满眼嘲弄的看着下面的人:“真该把他们都打包送去旭洲,让他们看看持月符宗治下的旭洲是什么样,挖两年黑矿就老实了。”
不知谢檀衣在想什么,明显走神了,听他这样说,竟然颔首认同:“嗯。”
季云涯挑眉,颇为意外:“我以为师兄会反驳我,让我不要胡说八道。”
谢檀衣回神,想起自己身为剑宗的大师兄,确实不该纵容季云涯说这种气话,于是有些心虚的移开视线,咳了一声才说:“不要胡说八道。”
这训斥十分敷衍,季云涯听了便笑了,眼底的阴翳都散了不少,他偏过头问谢檀衣:“师兄方才在想什么?”
谢檀衣犹豫了一下,抬手点了点跪在前排哭得快要昏厥的一位老者,小声说:“我年少时,北辰和南昱签订过停战协定,当时跟在南昱使节身边的就是他。”
季云涯算了算时间,“那这老头当时还是个少年,现在都成了一颗干巴枣了,师兄竟然还能认出他来,他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他负责保管使节印信,签订协议前弄丢了,躲在树丛里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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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檀衣皱眉:“我当时在想,人怎么能捅出这么大的篓子?”
“弄丢了印信……”季云涯捏着下巴若有所思:“捅这么个大篓子,不应该早就被发配了?现在还有资格跪在前排哭,他救过先皇的狗命?”
谢檀衣笑了笑,摇头:“我巡防时听见他在哭,印信丢了不是小事,担心影响协议签订,我让手下的人帮忙找了一圈,最后在营地的狗窝里找到了。”
季云涯:……
这东西能进狗窝里去,昱国的未来真是一眼望得见头。
看来这件事谢檀衣后来并没有声张,因为谢檀衣守口如瓶,才有这老头今日的平步青云,可这老头却在下面哭丧,口口声声都在映射谢檀衣是前辰国人,云寰剑宗如今是在借题发挥,有公报私仇的嫌疑。
“啧……”季云涯眯起眼睛,“狼心狗肺的东西。”
“嗯。”谢檀衣点头:“他哭起来很丑,今天又看他哭,觉得很眼熟。”
季云涯:“哦……原来是这么认出来的。”
还以为他师兄为了什么事在走神,原来只是被丑到了眼睛……
季云涯摇头失笑,也是,他师兄从不把这样的人放在心上。
只是他师兄大度,他却小气的很,见不得旁人说他师兄一点不好。
“师兄~”他又拖着声音说话,那么大的一只,撒起娇来脸都不红一下,扯着谢檀衣的袖子晃了晃:“他们要看证据,我们就给他们看嘛。”
谢檀衣斜睨他一眼:“账册不是给他们看过了?”
“可他们说我们账册作假啊!”季云涯从袖中摸出一枚古朴圆润的珠子,珠子似乎是木制的,四周缭绕着不祥的黑雾,季云涯捏着那颗珠子,眨了眨眼睛:“那我们还有‘人证’啊,给他们看看,保证心服口服。”
谢檀衣觉得不太妥当,下面那一群老头,要是把谁给吓死会很麻烦,但架不住季云涯软磨硬泡,光天化日之下就抱着他在耳边腻腻歪歪的叫师兄,最后还是妥协了,塞给季云涯一瓶丹药。
仙门的丹药自然不同凡响,就算当场吓死只要魂魄没离体,都救得回来。
季云涯拿着药,像得了主人纵容的大狗狗,从屋脊上一跃而下,半空除去了隐身决,下面的老头只见一抹藏蓝从空中掠下,转眼间眼前就多了个挺拔的青年。
季云涯也不废话,自报家门后直接切入主题。
“你们说单单一本账册不足以定罪,那我这里还有些东西,请陛下及诸位大人过目。”
跪在最前面的那位老爷子本能觉得要大祸临头,哭声戛然而止,试图起身往后撤一撤,然而季云涯根本不给他往后退的机会,捏在指间的珠子被他用力一碾,清脆的裂开。
一声尖细的哭泣凭空传来,昭德殿上空霎时阴云密布,天光晦暗下来,盛夏时节阴风骤起,带着往骨头缝里钻的寒意扫过昭德殿前空旷的广场,刚才还跪着哭的人齐齐打了个哆嗦,惊恐的仰头看向季云涯。
青年高大俊美,微垂着头俯视他们,唇角笑意森然,他浓黑的瞳孔中翻涌着戾气,讥讽的反问众人:“他若真想报复,何需借口?巨兽碾压死一群蝼蚁,难道还要向蝼蚁解释缘由?”
他身后,一道裂隙凭空生出,像打开一扇不祥的大门,无数双细瘦的白骨手掌扒住缝隙,将裂口越扯越大,孩子扭曲变调的哭喊声从深不见底的黑暗中传来。
“娘亲……爹爹……呜呜呜呜呜……我看不见你们……”
“姐姐……我肚子好痛啊……帮我缝上吧……”
“他们说……成亲……成亲以后就不会挨饿了……”
身形瘦小的怨灵们从缝隙里挤出来,血泪从空洞的眼窝流淌下来,有些敞开的小小胸腔里空空荡荡,一截肠子拖在地上留下一串血痕……
这些怨灵被度化后并不伤人,只是好奇的围绕着哭泣求饶的大人们走来走去,或者茫然的寻找着什么,尽管如此惊恐的尖叫声仍此起彼伏,有人直接吐了,转身往远处爬,然后被一层看不见的结界给挡住了。
季云涯转头向坐在殿内脸色惨白的皇帝拱了拱手,他站在一片炼狱般的景象中拱手笑道:“陛下,人证在此,日后若还有人说我夫君伪造证据蓄意报复,那可就是在挑拨剑宗与大昱之间的关系了。”
皇帝闭上眼睛,哑声道:“朕明白了。”
季云涯笑着踏出结界,随手将药瓶抛给守在一边的刑律堂弟子。
“看着点,谁晕了就喂一粒,让诸位大人和人证好好聊聊,以免冤枉了谁。”
6. 第 6 章
皇帝不在结界内,实在受不住就回寝殿了,第二天称病不见群臣,诸位大人取证一天一夜,取得死去活来,离开昭德殿时谁也张不开嘴喊冤了。
同一时间,云寰剑宗安置在陇右、河西以及沣郡的驻点内,接到调令的剑宗弟子也迅速行动,把账册上参与过“育婴堂案”的地方官员打包送进了当地府衙。
放在平时,一口气处置这么多人,就算是皇帝也需要时间去权衡利弊得失,但这件事有剑宗在上面暴力镇压,于是快刀斩乱麻,该流放的流放,该杀的就杀。
后续的处理谢檀衣和季云涯没有参与,临走前,谢檀衣又拜访了乾元帝。
乾元帝确实病了,也没力气端架子,穿着一身半旧的常服,衣服不那么体面,但看着确实柔软舒服,他靠在软榻上,见谢檀衣进来,便坐起来一些。
“在寝殿与谢仙师会面实在是失礼……”他虚虚拱手,又咳了两声:“还请仙师见谅。”
谢檀衣颔首,从袖中又拿出一个玉瓶。
“我与师弟今日便要返回云寰剑宗了,这几日见陛下风寒症愈发严重,这瓶丹药赠予陛下,还望陛下保重龙体。”
内侍忙碎步上前,从谢檀衣手中接过玉瓶。
乾元帝怔了怔,他拿过那小玉瓶摩挲了两下,又看向谢檀衣,语气里难掩自嘲:“朕还以为,仙师对朕不会有什么好印象,是朕识人不明,让大奸大恶之人坐享高官厚禄……”
谢檀衣抬眸,湛蓝色的眸子平静如湖泊,他看着眼前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看他寝殿里算不上奢华的陈设和软榻边摆放的一摞摞奏折……
“我见过很多皇帝。”谢檀衣淡淡道:“你算不错的,比起我故国那位亡国之君要强上许多。”
乾元帝:……
安慰的很好,下次别安慰了。
无语之下,那种伤春悲秋的惆怅倒也真被冲散了不少,乾元帝失笑,再次拱手道:“昨日昭德殿前,有别有用心之人意图挑拨,还请您转告岑宗主,朕深知若无剑宗庇护,琅洲绝无如今太平景象,朕心中常怀感激敬佩之情,不会因为旁人一两句挑拨而动摇分毫。”
谢檀衣还礼。
……
出了盛京城,谢檀衣和季云涯直接御剑回宗门,没有了跟在身后的十数条小尾巴,季云涯干脆肆无忌惮的和谢檀衣同御一件法器,他就站在谢檀衣身后,手臂圈着谢檀衣,下巴搭在谢檀衣肩上,时不时蹭蹭谢檀衣的耳朵,黏糊的不行。
“总算没有旁人了。”他大狗狗一样拱了拱谢檀衣修长的脖颈,鼻尖擦过温热的肌肤,满足的深吸口气:“师兄,你近日好像不太高兴,因为那些孩童?”
谢檀衣握住他圈在自己腰间的手,点头后又摇头。
修行久了,他见过很多这样的事,众生皆苦,见得多了,他仍会悲悯,却也难免麻木,师尊曾告诫他,没有人能救世,修士的修为再高,也终归是天道下的一粒微尘,世间事无法尽如人意,行事但求无愧己心。
这件事他自认已经做到了极致,倒也不至于沉湎其中,他只是想到:
“你说过,在你年幼时,在我带你回云寰剑宗之前,你也在育婴堂里生活过。”
“啊,这个确实……”想起什么,季云涯又笑了:“师兄,我在的那个育婴堂不存在这样人吃人的勾当,就是让我们干活,但饥荒年月里粮食是稀罕物,所以经常吃不饱,我就带着一群孩子去挖野菜,放鱼篓子摸鱼……嗯,反正还算过得去。”
谢檀衣将信将疑:“饥荒……还有野菜和鱼吗?”
他见过饥荒,人群就像掠过的蝗虫,草根、树皮甚至是泥土都要刮走一层,哪还有野菜和鱼。
“没那么严重,后来剑宗的人带着条蛟妖下山,下了场及时雨……”季云涯说:“我还会上树掏鸟蛋,抓田鼠……反正也没太饿着……”
他说着说着,偏过头吻在谢檀衣耳朵上,“田鼠师兄吃过吗?哪天抓两只云锦鼠,烤来给你尝尝,我烤这个很拿手的。”
“不可。”谢檀衣正色道:“你不要去祸害你白粟师兄后山的云锦鼠了。”
“漫山遍野都是!那是他那座山上野生的!”季云涯啧了一声,小声说着自己的坏心思:“我就偷着掏两个,成百上千的,白粟师兄怎么可能发现。”
谢檀衣说:“他会发现的,上次你送我的那个暖手袖笼,他说看花纹是白雪三十一和桃酥五十六。”
“他胡说!”季云涯说:“那两块皮子是我在山下买来的,花了我两个月的月奉,那东西可不好抓了,我设了两次套都没套住……”
谢檀衣点头:“所以,是未遂。”
季云涯:……
他终于反应过来,嗷呜一口咬住谢檀衣的耳垂,不舍得用力,咬完又亲一亲:“好啊师兄,你学坏了,竟然诈我,你以前不这样的……”
“我以前也这样。”谢檀衣轻笑:“我是行伍出身,怎会不知兵行诡道。”
我也知道你在故意岔开话题,不想提起幼年经历的苦难让我为你忧心。
季云涯也笑了,抱着谢檀衣晃了晃,又不可思议的问:“白师兄真的给他后山的云锦鼠一只只取了名字?怎么会有人闲成这样?他是半夜孤枕难眠所以跑去给云锦鼠编号吗……”
“白师弟一向勤勉,夜间休息也在打坐吐纳,并不会孤枕难眠。”谢檀衣一本正经的为自己的乖师弟正名,又忍不住转头看了眼不乖的这个。
他一转头,季云涯的唇就擦过他的耳朵,好像察觉到他不满的视线,季云涯勾唇笑道:“师兄想说我不够勤勉?我不勤勉修行速度都已经如此之快了,若是勤勉起来,岂不是不给别人留活路。”
“那也不能过于放纵。”谢檀衣微蹙起眉,“因为赖床,你旷掉许多早课,尤其是……”
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
季云涯却故意追问:“尤其是什么?”
谢檀衣抿唇,不说话。
“尤其是……这一年?”季云涯懒洋洋的狡辩:“师兄,我新婚燕尔,难免不知节制了些,被夫君折腾的起不来床,也是难免的,只恨春宵短啊……哎呦!”
胡言乱语的结果就是被恼羞成怒的谢檀衣从剑上掀了下去。
“夫君,你好无情!”他朗笑着召出备用的剑,掐着剑诀御剑去追谢檀衣:“师兄!我旷早课你不要记我的名嘛!小师叔他们都不记只有你记,真的很没面子嘛!再说回头打扫藏书阁你还要陪我去……”
谢檀衣恼怒道:“既知丢脸,便节制些!”
季云涯不答应,只拖着调子:“师兄~”
谢檀衣的剑飞的更快了。
远处云霭连绵处现出山脉的轮廓。
云寰剑宗到了。
……
两人回到宗门后便分开行动,谢檀衣去找江琢询问妖雾的调查进展,季云涯则是回了刑律堂,将育婴堂一案整理归档。
小师叔江琢的居所在眠云峰,他性格散漫,住的山峰也是云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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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峰中坡度最缓的那个,缓和起伏的山脊轮廓像春眠中的猫。
谢檀衣在江琢的小院里找到了人,他躺在摇椅里,脸上盖着一本书,摇椅悠闲的晃动,听见脚步声,他把书掀起来一角,眯着一只眼睛看向谢檀衣。
“檀衣啊……”他打了个哈欠,含糊的问:“这么快就和小涯子从盛京回来了?”
谢檀衣颔首,叫了声师叔,恭敬行礼。
江琢是谢檀衣师尊同辈中最小的师弟,原本修为已经到了化神期,但在数百年前抵御魔族入侵的战役中受了重伤,修为境界跌至元婴期。
换一个人可能早就崩溃了,那些浩瀚如海的灵力是无数个日夜一滴一滴修炼得来的,眼看就要问鼎仙道,却连下两个境界,任何人都难以接受。
江琢闭关十年,出关后心性没见有什么变化,整日里还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只是愈发懒散,平日里就窝在眠云峰自己的小院里,与一堆古籍为伴,今日也是如此。
他不束发,就那么随意披散着,身上穿着云寰剑宗长老的校服,那红色的外衣不好好穿,“老肩巨滑”的散下来一边,露出里面也不太严实的白色里衣,赤着的脚随意踩在草地上,看着像山里的火焰狐成了精。
谢檀衣见怪不怪,他上山这么多年,只见过他小师叔束过一次头发,就是给他和季云涯主持道侣大典那次,季云涯还调侃他终于肯好好穿衣服了,被江琢笑着踢了一脚。
江琢知道谢檀衣是来问什么的,先招手示意他过来坐下,谢檀衣坐在另一张椅子上,用灵力将小木桌上凉了的茶加热,给江琢续了杯茶。
江琢拿起茶杯,摩挲着杯子摇头叹息:“你说的那场怪雨,我翻看了最近千年的古籍也没找到类似的相关记载,等我再往前翻一翻……”
“有劳师叔……”谢檀衣说:“明日我去藏书阁,与师叔一同翻看古籍。”
江琢摆手:“不急不急,你和小涯子刚从外面回来,先歇两天。”
谢檀衣从乾坤袖中摸出一个檀木的小盒子,放在江琢手边,“师叔,这次在南海作乱的蛟妖修为不低,它的妖丹我带回来了,你炼药也许用得上。”
“唉?这可是好东西。”江琢坐起来,拿着小盒子打开看了看,又笑着扬手抛还给谢檀衣,“行了,知道你有孝心,自己留着用吧,我这修为提升的速度像王八在爬,还是别糟蹋好东西了。”
他转而问起季云涯:“听说那臭小子在盛京城好生威风,把一群当官的给折腾的死去活来,还给吓疯了一个。”
谢檀衣点头,又回护道:“那些人不辨是非,为大奸大恶之人鸣冤,他做的事是我默许的,更何况……”
他神色冷淡道:“不是没出人命吗?”
“哎呀呀……”江琢抚掌笑道:“这句话倒真有点杀伐果断的味道了。”
他眼睛一转,带着几分狡黠:“既然你这么纵着他,为什么每次早课还记他的名,他年纪小,你害得他起不来床,怎么一点都不体谅?”
谢檀衣:……
他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半晌没能吐出一个字。
说什么?说他才是被折腾的那个?
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只能偏过头闷声说:“他一个大乘期修士,怎会因为……咳,这种事起不来,只是为了躲早课找的借口罢了。”
江琢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啧了一声:“你啊!真是不解风情!”
谢檀衣深吸口气,觉得这风情,不解也罢。
7. 第 7 章
季云涯整理案件进行归档还要小半天,谢檀衣先回了倚云峰。
离开半个月,倚云峰上的景致倒没什么变化,去后院看了眼季云涯种下的一些灵植,有的已经可以收获了,这才对时间流逝有了些真切的感受。
后院有一眼灵泉,因为倚云峰下封印着地火,泉水终年都是热的,谢檀衣原本没仔细打理过,是季云涯来了之后兴致勃勃的把泉水周围修葺出来,成了个小温泉池,还在池边种满了桃树,因为灵气充沛,那些桃树终年都开着花。
谢檀衣很喜欢,虽说用咒术做清洁很方便,但终究和泡在温水里感觉是不同的。
他靠在池边,回想这次昱国之行,没觉得季云涯做得有什么不妥,倒是想起另一件事,那位杨太傅和哭得很丑的那位大人……
当年签订停战协定时,杨太傅也在场,还是个稚嫩的少年,现在也变成了鬓染霜色的老者,若不是再见到故人,谢檀衣都快忘了,近百年的光阴如白驹过隙*,而他……
比季云涯大那么多!
实在不怨他总是忽略这个问题,他今年一百零五岁,而修士们动辄几百岁上千岁,他踏入仙门还不足百年,已经是化神期了,早早就走完了人家成百上千年才能走完的路,见面打招呼对方必然说一句:久仰久仰、年少有为……
然而季堂主十二岁被他捡到山上来,到今年才二十七岁,是真真正正的一棵水灵灵小白菜,因为季云涯修行的速度过于恐怖,江琢还放过他的血去研究,也没探究出个所以然,剑宗对内对外都称他是九十七岁,谎报了整整七十岁的年龄……
七十年,在修士眼里是弹指一挥间,但在凡人眼里好像已经有一辈子那么长了。
成婚一年了,谢剑尊后知后觉的体会到“吃嫩草”的心虚,偏偏这时候他那棵水灵灵的小白菜忙完了正事回家来了,水雾朦胧,小白菜也没瞧见自家师兄满脸的郁闷,拿着个信笺快步过来,在池边蹲下身给谢檀衣看:
“师兄,外门长老说有你的信笺,我顺便帮你带回来了,好像是谢家旁支后辈来的信,你要看吗?”
谢檀衣低头,看见暗黄色信封上的“叔公敬启”四个字,陷入了沉默。
许久,他说:“不要看。”
他莫名羞耻,默默往水深处挪,掩耳盗铃般不想看见叔公两个字,然而没挪出去几步,就被季云涯俯身捞住袖子给扯住了。
虽说山上没有旁人,但谢檀衣在温泉池内沐浴时仍习惯性的披着件干净的单衣,这和他前十九年接受的教化有关,他很难接受幕天席地的情况下还不穿衣服。
季云涯不一样,他被谢檀衣捡上山之前在四处流浪,也不是没有过衣不蔽体的时候,廉耻心趋近于无,他其实……
想在温泉池里和师兄做,他想很久了。
泉水是温热的,氤氲水雾沾染在谢檀衣眉眼间,平日里总是那样冷肃端庄的人,眼尾和唇都变得过分红润了,那是在床榻上都少见的风情,更别提浸透了水的衣服会贴在肌肤上,窄瘦的腰线隐在粼粼的水光下,漂亮的像一尾惑人的鲛人。
喉结滚动,季云涯抓紧那段湿漉漉的布料,故作若无其事的问:“师兄,真的不看吗?要我念给你听吗?”
读信这个习惯还是他跟在谢檀衣身边学习识字时养成的,谢檀衣的信笺有时会让他读一读,无关紧要的他还会代为回信……
他心思哪在那封信上,炙热的眸光火舌般流连在谢檀衣半敞着的领口,读信只是随口一说。
“哗啦——”
水花扑了他一脸,连带着打湿了那封信。
谢檀衣扯回袖子,转身上岸,丢下一句:“不看,不听。”
季云涯抹了把脸,莫名的眨了眨湿漉漉的眼睫。
谢檀衣一只脚刚踏上岸边的石阶,身后便伸来一条修长的手臂,用力往回一圈。
“哗啦——”
水花再次四溅开,月色下如同破碎的琉璃,他跌进一个怀抱里,全无防备之下被溅了一脸的水,顿时有些恼怒的一手肘怼在身后那人的腰腹上,低声呵斥:“又干什么?”
“师兄……”季云涯一下下吻在他侧脸、耳根和唇角,含糊说:“我错了。”
谢檀衣:……
他祖父劝诫他,君子当时常自省,其实这件事季云涯并没有错,是他在乱发脾气。
他平复心绪,有些不好意思,转身摸了摸季云涯湿漉漉的脑袋,语气尽量放软:“好了,是我有些……累了,你不必认错,这么急着跳下来干什么?衣服都打湿了。”
季云涯装作委屈,把脸往谢檀衣颈窝里一埋,鼻尖蹭了蹭柔软温热的肌肤,他小声问:“那师兄为什么生气?”
“没生气……嘶……”谢檀衣抓住他的头发,“别咬……”
季云涯舔了舔自己留下的牙印。
他其实很喜欢在谢檀衣身上留下各种痕迹,但谢檀衣修为太高了,那些痕迹往往都留不到第二天早上,可是越留不住,他就越想留……
他亲吻着谢檀衣湿漉漉的颈侧,忍不住用牙齿轻轻的磨,怀抱里的人脊背绷紧,不知是因为痒还是刺痛,细微的发着抖,他喃喃问:“师兄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记得……”谢檀衣呼吸乱了几分,抬手捏了捏他后颈:“先别胡闹,我给你准备了礼物……”
“礼物等下再看也来得及……”季云涯转而吻住那双淡色的薄唇,掌心隔着浸湿的布料摩挲着那段窄瘦的腰,“师兄,我好渴……”
谢檀衣:“你渴就去喝……唔……”
唇舌的入侵彻底淹没了他未尽的话,他被季云涯挤在池边的角落退无可退,但他还没忘了这是在外面,扯着季云涯的领口把人推开一些,在季云涯再次吻下来时伸手挡在了两人之间。
炙热的吻落在他掌心,谢檀衣抬眸,眸光比月下的池水还要多几分潋滟,他气息凌乱,推搡了一下季云涯,“回寝殿……”
“在这里……”季云涯张口咬住他的指节,含糊道:“师兄……我想在这里……”
被咬住的手指微微一蜷,谢檀衣只是犹豫一瞬,季云涯却敏锐的察觉到他的动摇,手臂发力,将人抱上一旁的白玉台阶。
“季云涯,你……”
“师兄……”季云涯上前,仰头看他,浓黑的瞳仁在月下流转着浅浅的紫色光华,他卡在谢檀衣双腿.间,小心翼翼的说:“没有旁人的……真的不行吗?”
他发冠松了,马尾歪歪扭扭的,不少碎发散落下来,长长的发尾滑进大敞的领口里,缠在谢檀衣亲手刻的平安符上,随着他的呼吸在水下晃荡着,时不时贴上起伏的胸口。
他像一只急于求欢的狼,站在水里潦草又热切的望着谢檀衣,小心翼翼的收着牙齿,装成很乖很乖的大狗。
但成婚一年,谢檀衣早就知道他本性如何了,确切的说是新婚闭关的那一个月,让他认识到一个全新的季云涯。
这狼崽子床下有多乖床.上就有多疯。
可每次看见这样的伪装仍忍不住妥协,他偏过头,喉结滑动,水珠沿着修长的脖颈滚下去,无奈又沙哑的发出个轻微的鼻音。
“只此一次……”他说。
“我听师兄的……”季云涯凑过去,低头叼住谢檀衣松散的衣带,含含糊糊的说:“我最听师兄的话了……”
肯定就一次,下次换个地方。
……
晨光熹微时,一只修长的手撩开垂落的霁蓝色帐幔,无名指的指节上一个浅浅的牙印依稀可见,再往下,手腕上也有深深浅浅的红.痕,灵力的作用下,那些痕迹正在消退。
谢檀衣披着衣服起身,低头瞥见身上还未褪尽的印迹,穿衣服的动作都快了几分。
他每个月会给内门弟子上四次早课,课业没有固定内容,主要是为他们答疑解惑,因为前段时间接了蛟妖的任务,江琢替了他一次,现在回来了,总该补上。
他刚一动,睡在里面的季云涯就迷迷糊糊的伸手抱住他的腰,人也挪了过来,脸颊贴在他后腰处蹭蹭,眼也不睁就是撒娇:“师兄……再陪我躺一下嘛……”
他声音带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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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睡醒的哑,黏黏糊糊的,谢檀衣可没忘了昨晚他是怎么用这样的声音哄着自己从温泉池一路到床.上。
他暂时对这一套产生了免疫,抓住那只胳膊,转头看向耍赖的人:“起来,去上早课。”
是的,尽管季堂主修为很高且天资卓绝,但云寰剑宗内门的规定就是入内门不足二十年的弟子都要去上早课,小白菜季云涯恰好在此行列,算来算去还要再上五年。
“啊……”季云涯哀叫一声,抱着谢檀衣不撒手,“师兄,你怎么这样啊……我以为与谢长老成亲后,长老会给我行个方便,怎么抓早课直接抓到床.上啊……”
“别胡说八道了。”谢檀衣试图起身,“你若不想起床,还能再睡一会儿,我先去庭中练剑……”
“别去了师兄……”季云涯八爪鱼般从后面缠上来,轻吻在谢檀衣后颈,“再一起躺一会儿吧……”
谢檀衣觉得季云涯今天好像格外黏人。
季云涯胸口的温度透过单薄的衣料传递到他的背脊上,握在掌心的手臂也有些潮湿,谢檀衣皱眉,转身摸摸季云涯的后颈,后脑的处的发丝也是微潮的。
寝殿内设置了阵法,常年保持在一个舒适的温度,不可能是热出了一身汗,谢檀衣转而摸了摸季云涯的耳朵,问他:“怎么?做梦了?”
“嗯。”季云涯哼了一声,歪头蹭蹭他的手,小声坏笑:“梦见把师兄捆起来,然后……哼哼哼……”
“季云涯。”谢檀衣啪的一巴掌打在他脑门上,“以后晚上不许睡觉,改为打坐修行,免得满脑子杂思,心生妄念。”
他挣脱八爪鱼,挥手将挂在架子上的法衣召来,穿戴整齐后推开门,临出门前,他想起什么,转身抛给季云涯一只锦盒。
季云涯抬手接住,便意识到这是他师兄给他准备的周年礼物,顿时停下哼唧,眼睛亮晶晶的打开盒子。
一尾银红色游弋在小盒子里,那是一条小金鱼,但并不是实体,而是一道漂亮的虚影,季云涯伸手勾了它一下,小鱼绕着他的手指游到他掌心,又向上游到了手腕,一圈一圈的摆着尾巴,啵啵啵吐出一串虚幻的泡泡。
识海中自然而然的有了这小东西的信息,这是锦鲤妖的一缕精魄,长期佩在身上能增长人的气运。
锦鲤这种弱小的生灵能成妖的几率很低,整个琅洲有记载的不超过三条,能有这种类似“赐福”能力的,必然已经是一方大妖了,锦鲤性情温和,不犯杀业,甚至会庇佑一方百姓,剑宗从不针对规规矩矩的妖族,谢檀衣更不会做出杀妖夺魄的事,那这缕精魄就只能是他花了很多心思求来的。
信念一动,那尾小鱼就就变成了银蓝色的配色,看起来很像谢檀衣常穿的那件法衣,小银鱼在他手腕侧面化作一片小小的鱼鳞,季云涯低头吻在那片鳞片上。
“师兄……”他喃喃自语:“我的运气已经很好了,不敢再奢求更好,只是……”
只是他为什么还会做那样的梦?
季云涯枕着手臂躺在床上,心绪杂乱,他知道那个梦可能是心魔作祟,但仍忍不住去回忆梦里的一些细节。
触手般的浓郁的黑色雾气。
……
被雾气缠绕着、压制着跪在地上,衣衫不整的师兄。
……
绯红的眼尾和被迫张开的薄唇。
……
那张端正矜傲的脸上流露出的屈辱,和细微发抖的身体。
……
“啪——”
季云涯给自己一巴掌。
“想什么呢,疯了不成……”他翻身起来,赤.裸着上身跳下床,从自己扔在床边的法衣里掏出给谢檀衣准备的礼物放在一边,然后掐了个清洁咒收拾一下自己,最后给自己穿戴整齐。
边束发边戳了戳心魔。
“这梦境什么意思?”他是真心实意的感到疑惑:“我每天都被师兄喂的很饱啊,没道理还做这种梦吧?搞得我像个欲求不满的变.态一样。”
心魔:……
你特么就是个变.态!
8. 第 8 章
对于这个莫名其妙多出来的“心魔”,季云涯面上表现的不在意,时不时还要把它揪出来调侃一番,但他心里并没有那么轻松,修行一途本就是逆天而行,稍有差池都可能万劫不复,每一步都不容懈怠。
他不在意自己是如同蜉蝣般朝生夕死,还是如同星辰般长明不落,但他在意谢檀衣,在意和谢檀衣长长久久的将来。
这鬼东西的存在始终是个隐患,季云涯打算过段时间就去凝云峰的寒潭闭关。
闭关前的这段时间,可要好好陪陪师兄。
他拂开垂落的紫藤花枝,斜倚着花树看向庭院中练剑的谢檀衣。
谢檀衣穿了一身利落干练的黑色短打,护腕和下摆带着银色的滚边,长发束了马尾,这样的装束让他看起来多了几分锐气,依稀有几分少年将军的意气风发。
他折了一枝桃枝为剑,云寰剑宗入门的一套剑谱,他舞的行云流水又暗藏杀机,像舒展羽翼的鹤,也像狩猎中的鹰,桃枝上的花朵簌簌震颤,却一朵也没落下来。
短打贴身,谢檀衣又腰细腿长,他身形并不消瘦,每一寸骨肉都流畅漂亮,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那种轻巧敏捷的豹。
季云涯的目光落在那截舒展的劲瘦腰身上,忍不住琢磨昨晚留下的牙印这会儿还在不在,他师兄的腰总是很敏感,下次系一串铃铛在上面,会响的很好听吧……
最后一式结束,谢檀衣收回桃枝,走向树下的季云涯,却见那小狼崽子一直在盯着自己的腰带,来回逡巡的目光炙热又明亮,像看见了一块十分令狼垂涎的肉骨头。
谢檀衣不解的摸摸腰,“你喜欢这条腰带?”
季云涯:……
对上谢檀衣澄明的一双眼睛,他莫名心虚起来,握拳抵唇咳了一声,“不是……是师兄的剑招凛冽漂亮,一时看走了神。”
谢檀衣笑了笑,摸摸他的头,“看了十五年,不腻吗?”
“怎么可能会腻?”季云涯立刻蹭了蹭他的手表衷心:“四季轮转、阴晴雨雪、花开花谢……反正每天的师兄都是不一样的,自然看不够。”
谢檀衣被他说的一怔,片刻后耳根发热的移开视线,小声说:“你说的这些话,我这辈子大概是学不会了。”
季云涯凑过去吻他,“心诚则灵,师兄要用心学。”
谢檀衣有些好笑,往后退了退,这个吻轻飘飘的落在他唇角,他轻笑道:“你学别的怎么不用心?”
“师兄……”季云涯追着他的唇,终于得偿所愿的吻了一下,“以后的早课我会乖乖去的。”
三师姐宋锦是修无情道的,没人比她更了解如何摈除杂念,如何压制心魔,但若是只去听宋锦的早课,他师兄大概很容易看出端倪,心魔的事,季云涯暂时不想让他师兄知道,毕竟他那些不堪入耳的妄念实在是……
他自己都觉得难以启齿。
谢檀衣狐疑的看他一眼,似是不解他为何突然转了性子。
“啊对了,我也有礼物送给师兄。”
季云涯从储物戒里拿出一条红色的发带,看着是很轻薄的材质,阳光下泛着水波般的光晕,末端坠着圆润晶莹的珍珠和流苏,感受到发带上传来的灵力波动,谢檀衣诧异道:“鲛绡?”
鲛人族是妖族的一支,但他们和其他妖不一样,鲛人天生具有灵智和情感,有自己的族群,最大的一个族群现在就定居在琅洲大陆东海边,鲛人会织绡,鲛绡是制作各种灵器法宝的重要材料,他们还有着惊人的美貌,正因为这两点,鲛人族早年被大肆猎捕,几乎要被灭族,直到千年前云寰剑宗成为琅洲第一宗门,约束了琅洲各国皇室和小宗门的修士,鲛人族这才得以喘息。
因为过往的经历,鲛人对人族十分厌恶戒备,也就能给剑宗弟子几分好脸色,但也仅限于此,想从他们手里换出东西是很难的。
“你用什么换的?”谢檀衣接过那条发带,在日光下细细打量,那上面的纹路是符文,这是一件品阶不低的防御法器。
“反正我没藏私房钱……”季云涯狡黠的眨了眨眼:“我用月魂草换的。”
月魂草在琅洲西大陆,和东海隔着整个琅洲,生长的地方通常有伴生妖兽,这东西对修士的修行没有什么助益,去采摘还可能受伤,没准是那群鲛人故意刁难季云涯。
但他真的去采了,换回了这条发带。
谢檀衣无奈:“……我宁愿你是用私房钱换的。”
“师兄只要告诉我喜不喜欢就好了……”季云涯抬手拂去谢檀衣头顶的花瓣,黑紫色的眼眸中盈满笑意,“师兄喜欢吗?”
“很喜欢。”修长的手指一寸寸抚过那条发带,谢檀衣又有些迟疑:“只是除了校服,我没有能和它颜色相配的衣服。”
“注入灵力可以变色的!”季云涯拉着谢檀衣坐在凤凰花树下的小石桌旁,他将发带变成了黑底暗银纹,给谢檀衣看:“这个颜色可与师兄的衣服相配?”
谢檀衣点头,他就哼着懒洋洋的小曲儿,解开谢檀衣的发冠,用新发带为他束发。
也许是刚提了“私房钱”,谢檀衣便提起了季云涯的月奉。
“你每个月的月奉只领了三成,剩下七成内门的管都直接交给我为你保管……”他偏过头问:“以后还是直接发放到你手里吧?”
“啧,师兄不要动,要绑歪了……”季云涯曲起手指推了推谢檀衣的脸颊,“不是师兄说的吗?说我年纪小,要帮我管着钱。”
“那是你十二岁时我说的……”想起什么,谢檀衣眼底也浮现出柔软的笑意,“如今你已经过了弱冠之年,难道还会用一袋子灵石去换一枝凤凰花吗?”
“咳……”季云涯尴尬的清了清嗓子,小声嘟囔:“我那会儿不是没见识嘛……”
那是他被谢檀衣捡上山的第一个月,他在剑道上展现出过人的天分,本来想拜谢檀衣为师,但谢檀衣却声称自己还没出师,最后传音问了当时已经在闭关的岑青樾,征得岑宗主同意后,谢檀衣代师收徒,季云涯成为剑宗宗主最小的亲传弟子。
剑宗弟子的月奉向来不低,外门弟子发放铜板和碎银,用于日常开销,内门弟子是碎银和灵石,而季云涯作为宗主的亲传弟子,他领到的月奉是整整十颗灵石,可以修炼用,也可以兑换成碎银。
三位师兄师姐并一位师叔都忽略了一件事,这小子在山下差点就饿死了,他连银子都没见过,根本就不认识灵石。
季云涯拎着袋石头,觉得剑宗也挺穷的,在这里可能没什么大钱途,但看在神仙哥哥的面子上,他还是愿意留下的。
他想给谢檀衣买一件礼物,于是摇摇晃晃的御剑下山,然后用一袋子灵石,换了一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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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施了法咒的凤凰花。
谢檀衣至今还记得,因为过分消瘦而显得有几分阴鸷的少年,别别扭扭的从身后拿出一枝如火如荼的凤凰花,夜风抚过轻颤的火红色花瓣,花蕊洒下点点荧光,映亮了少年深潭般的眼眸。
然后他知道了这枝花价值一袋灵石。
就很想打孩子,太败家了。
凤凰花枝被施了法咒,甚至不如普通花枝开放的时间长,第二天就凋落了,季云涯面对落了一桌的凤凰花很失落,谢檀衣到底没舍得责骂他,拿着枯枝去了庭院中,选了一块空地将枯枝插.进泥土里,掐了个枯木逢春的法决。
枯枝成了棵生着嫩芽的小树,谢檀衣起身,对廊下的少年招手道:“云涯,过来。”
季云涯此前没有名字,也不太认可岑青樾给他起的名字,但在谢檀衣叫他名字的这一刻,一种从来不曾拥有过的感觉如柔软的棉絮般将他包裹住,后来他才明白,这种感觉叫做“归属”。
十几年过去,季云涯已经长得同谢檀衣一般高了,那棵小树苗也在灵气的滋养下长成了一棵蓬勃高大的花树,风吹过,花枝如火般跳跃颤动。
头发束好了,季云涯左右看看觉得十分满意,关于他的月奉,他漫不经心的说:“月奉还是放师兄那吧,我怕再被坏人给骗走。”
谢檀衣:“……你不去骗别人已是万幸。”
树下闲话耽搁了一些时间,谢檀衣和季云涯没用早膳,直接去了启明殿,出门前谢檀衣换了身衣服,但特意选了件玄色的法袍,和发带正好相配。
他们早已辟谷,这一顿不吃没有任何影响,谢檀衣在首位坐定后,便有弟子上前请教修行上的困惑,谢檀衣一一解答,下面的诸位弟子也听的很认真,只有……
桌下的袖子又被扯了一下。
季云涯身为刑律堂堂主,没和一众弟子坐在一起,他的位置就在谢檀衣旁边,搞些小动作十分之顺手。
谢檀衣警告的看他一眼,继续为面前那两个弟子解答问题。
季云涯看了眼后面排队的人,掐指一算就知道这节早课又要超时,于是颇为不耐的“啧”了一声,招手道:“来来来,到我这边几个。”
众人面面相觑,又看了看季堂主。
季堂主趴在桌子上,托着下巴看他们,桌子上用来记笔记的宣纸上画了……
呃,似乎是谢长老的侧面画像。
众人:……
更坚定的排队去找谢长老了。
“喂……”季云涯莫名其妙,坐起身抱着手臂,“我这么靠谱你们都不选我的吗?”
众人:……
如靠。
却听见一声轻笑,短促又温柔。
排在最前面的弟子差点被谢长老这一笑给摄了魂,他倒不是好男风,只是谢长老总是冷着张脸,这晴光映雪般的笑意,实在是难得一见。
谢檀衣咳了一声,垂眸掩饰笑意,再次端起冷肃庄重的长老人设,正要说话,袖中的传音玉符却光芒忽闪了两下。
他取出那枚玉片,只有玉符主人能听见的声音从上面传出。
“谢师兄,绵水村一事生变,请速来主殿议事。”
声音浑厚沉稳,是白粟。
一旁的季云涯已经起身,手里握着他自己的传音玉符,显然也收到了消息。
9.第 9 章
白粟是岑青樾收的第二个徒弟,岑宗主先从山下带回了谢檀衣,谢檀衣天资卓绝,一点就透,除了因为用惯了长.枪,一些出招的习惯不太好改,其他事基本不用岑宗主操心。
岑宗主从谢檀衣身上获得了莫大的成就感,还以为带弟子这件事都是如此轻松愉快,然后,他遇到了白粟。
白粟不是不好,他勤勤恳恳、脚踏实地,就是悟性差,能入内门全靠勤能补拙,外加秘境试炼中表现的沉稳可靠,这才被岑宗主看中,岑宗主带白粟时要把东西掰开揉碎再讲给他,绝不能藏机锋等他自己去悟,收下白粟的第三十年,因为把过往所学又重新“嚼”了一遍,岑青樾境界突破,闭关去了。
江琢说白粟这徒弟很好,他旺师父。
白粟听了调侃也只是憨厚的笑笑。
岑青樾看徒弟的眼光还是很不错的,白粟悟性不好,但心性却极好,他从不因为自己身边天才环绕而自卑浮躁,因为稳重又心细,岑青樾闭关后他就开始代为处理宗门事务,绵水村的事他也有关注,但他和季云涯的想法是一样的,刚开始也以为是新发现了一处凶险的秘境。
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云寰剑宗的主殿就叫云寰殿,位于小山脉的最高峰,此处终年覆雪,巍峨如神殿的建筑就坐落在一片银装素裹中,季云涯和谢檀衣御剑赶到时,江琢也刚好从眠云峰赶来。
季云涯玩笑道:“小师叔竟然来的如此及时,真是难得。”
“彼此彼此……”江琢打了个哈欠,“你这个时间竟然没在你师兄床上耍赖,也很难得。”
季云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骄傲的如同开屏孔雀,“那是我有本事。”
江琢“嘿”了一声:“小子,你可真不要脸。”
谢檀衣:……
不想理这两个耍贫嘴的。
他快步踏上台阶,季云涯立刻丢下江琢追了上去。
江琢:“啧,真不值钱。”
云寰十三峰目前只有四位峰主,剩下的九峰由长老暂代峰主之职,大殿内,宋锦已经到了,正在和另外一位女修士说话,见谢檀衣等人进来,便冷冷清清的拱手道:“江师叔,大师兄,季师弟。”
她是修无情道的,向来面冷话少,挨个打了招呼后也没有寒暄的意思,要是这里只有她和谢檀衣,估计话题也就要在此终结了,但这还有江琢和季云涯……
江琢笑眯眯的问:“阿锦最近在忙什么?怎么不常去眠云峰看师叔了?都忙,忙点好啊……”
季云涯在乾坤袖里掏掏掏,拿出个小盒子送到宋锦眼前:“三师姐,这个送你,你上次说的那个敷面的珍珠粉还有吗?出去一趟脸都糙了,你再给我拿一盒……”
宋锦唇角微不可查的抽动一下,那张清冷俏丽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无措,但她仍竭力克制着,端正严肃的点头道:“好,你可以去展云峰取……”
可惜修真界没有“社恐”这个词,没有人知道一个社恐已经悄悄的碎掉了。
季云涯眉开眼笑,被谢檀衣拖走前,硬是把小盒子塞进了宋锦手里。
“你何时知道宋师妹那里有什么……珍珠粉?”谢檀衣奇怪的看了季云涯一眼。
“上次你生辰,宋师姐来倚云峰送贺礼,她从储物戒拿礼物,结果拿错了,拿出一盒珍珠粉,我好奇便问了问是做什么用的,这就知道了……”季云涯得意的把脸凑到谢檀衣面前:“师兄摸摸我脸滑不滑?师兄你说这个涂到身上……唔唔……”
谢檀衣施了个禁言咒,世界暂时安静了,他忽略季云涯那幽怨的眼神,在主位右下方第一个位置落座。
白粟匆匆进殿后,挨个给长辈们见了礼,他简短的把季云涯发现绵水村妖雾的过程说了一遍,谢檀衣偶有两句补充,他们说完,座下立刻有长老出声问:“这听起来,就是一处新的秘境啊,甚至称不上凶险……”
白粟颔首:“接到消息后,江师叔和我也是这样想的,但昨日……”
他神情严肃起来,向来憨厚沉稳的脸上浮现出忧虑和几分不易察觉的慌乱。
“昨日,驻扎在绵水村的弟子回禀,绵水村的雨雾范围向外扩张了,已经到了临阳城城郊,因提前警告过他们雾气会腐蚀灵力,这些弟子没敢靠近,只是绕着边缘探查,想知道雨雾扩张了多少,以便通知附近百姓和修士撤离。”
“探查过程中,他们发现一处乞儿居住的破庙已经被雨雾笼罩,临阳城的弟子担心里面还有人,不得已只能入内查看,他们撑了雨伞还开了结界,入内后发现……”
白粟深吸口气,又缓缓呼出,“庙内十余乞儿,无一存活,皆是被吸干了魂魄,死状极其诡异,另有一名幸存者是名散修,但丹府内灵力散尽,与普通人无异,将他带离破庙后,驻点内的长老为其医治,发现此人魂魄残缺不全,醒来后也痴痴傻傻,说不清当夜发生了什么,若不是被及时救出,只怕剩下的一点魂魄也要被蚕食干净。”
他说到这里,底下的人已经忍不住小声议论起来了。
“一夜之间吸食十数人的魂魄,还能吞噬修士修为,这是什么妖邪?老夫活了一千多年,真是闻所未闻……”
“若是妖邪,谢剑尊的兰时剑为何没有感应到异常,怪哉……”
“可若不是妖邪,又是什么东西在作祟,难道还能是这雨雾?风霜雨雪皆是寻常天象,从未听说过雨雾还能伤人……”
“诸位……”白粟打断了众人的议论,神色凝重道:“恐怕就是这雨雾作祟,昨日进入雨雾涉险的五名弟子,皆是筑基期的修为,他们五人进入雨幕不过半个时辰,今日驻点来报时,他们几人已经灵力散尽,魂魄受损。”
季云涯向谢檀衣眨了眨眼,谢檀衣手指微动,解了他的咒术。
季云涯便道:“我带人在绵水村历练时,手下的弟子也被雾气吞噬过灵力,只是因为他们都是金丹期的弟子,所以灵力损耗并不明显,那时的雾气吞噬灵力的速度绝没有这么快……”
他下面的话如惊雷般落在大殿内:“极有可能是雨雾的吞噬能力在进化,凡人无灵力可供它吞噬,那便蚕食魂魄,至于修士……灵力枯竭后,自然和凡人无异,也会被它蚕食魂魄。”
大殿内一时陷入安静,一两人抑制不住的倒吸口凉气。
如果说死去的只是普通人,在坐的诸位长老可能还感触不大,凡人的寿数就是那么短暂又脆弱,即便剑宗对凡人多有庇护,却做不到有太多共情,就像人类也许会救助雨打湿的蝴蝶,但很少去共情蝴蝶的喜怒哀乐。
可同为修士,即便那只是几个筑基期的弟子,那也是一脚踏入仙途的同道中人,任何一个修行的人都知道灵力的积累和境界的突破有多艰难,如岑青樾、谢檀衣或季云涯这样的人毕竟凤毛麟角,大多数人都是白粟,一步一个脚印的走在这条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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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若是雨雾的蚕食能力和落雨范围不断扩大,会不会有朝一日,金丹、元婴,甚至化神期,都会被这古怪的雨夺走修为?
这是个让人不寒而栗的假设,更让人不寒而栗的是大殿内骤然响起的尖锐短促的鹤唳。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望向云寰殿外宽阔的白玉石平台,平台的正中央立着一只高大的晶莹剔透的仙鹤雕塑,平时单脚优雅梳理羽毛的仙鹤此时已经改换了姿态,修长的脖颈高高扬起,爪下的阵法爆发出不祥的红光。
一声……
五声……
十六声……
十六个驻点,在同一时间向云寰殿发出紧急求援的特殊通讯令。
众人虽不知具体为何求援,但心里隐隐都有了不好的猜测,怕是与那古怪的雨雾脱不了干系。
血红光芒映亮半座云寰殿,这阵仗,“年轻”的天才们没见过,谢檀衣和季云涯只知道这“鹤鸣令”是事态危急时才能发出的求援指令,然而剑宗强大太久了,他们其实从未遇到过真正称得上危急的情况。
季云涯只是本能的感觉到不安,抬手拉住谢檀衣的手腕,谢檀衣与他对视一眼,安抚的拍了拍他的手背。
身后悠悠飘来一声叹息,江琢上前一步,感慨道:“上次听见十六声鹤鸣,还是魔族正式宣战的时候呢,七大洲一时烽烟遍地,凡人横尸遍野,修士陨落无数……”
他凝望着远处密布的阴云,喃喃道:“这次,又会是怎样的浩劫呢?”
季云涯:……
道理他也不是不明白,但旁边那么宽的路你不走,非要把他和他师兄牵在一起的手挤开,是什么意思?
江琢感慨完,回身一左一右的勾住谢檀衣和季云涯的肩膀,“幸而我剑宗这些年人才辈出,区区妖雨而已……”
他一贯如此,和他同一辈的长老总是斥他言行放浪,没有个长辈样子,然而刺目的红光里,他几句插科打诨却真的让众人紧绷的神色松动了几分。
谢檀衣看向白粟,白粟也有几分局促的望着谢檀衣。
宗主闭关,按道理说江琢该是主持大局的,但江琢不问世事百年之久,恐怕连十六个驻点的位置都不知道,更别提调动人手和资源。
那么再往下看,就是身为岑青樾大弟子的谢檀衣了……
白粟代行宗主权利几十年,他本人没什么野心,也不想和自己的师兄争这些,怕大师兄误会他会霸占着权力不放,立刻表态:“还请师兄早做决断……”
“你来做决断。”谢檀衣平静的打断他,“我习惯冲锋在前了,不适合坐镇中军,下一步如何行事,全凭白师弟安排。”
季云涯挑眉,看向其他沉默的人,众位长老中,不安分的眼睛少了好几双。
作为剑宗目前的最高战力,谢檀衣都这么说了,那些资历深厚、不太信服白粟的人自然不好说别的,于是跟着说:“全凭代宗主安排。”
白粟也不再推辞,当机立断的点了几个峰的长老,命他们带着弟子下山赶赴驻点支援探查,还嘱咐众人临行前去领一批灵石和法器用以防身,谢檀衣和季云涯也在此行列,江琢则是一头扎进了藏书阁,试图找出这种雨雾的破解之法。
一盏茶后,数百道颜色各异剑气划破阴暗天色,流星般扑向低垂的浓厚阴云。
天地为炉,苍生倒悬,幸而总有人站出来,以手中三尺青锋与这天地一较高下。
10.第 10 章
一日前,临阳城内。
因绵水村里还留着谢剑尊和季堂主的剑,临阳城驻点的长老便对这荒村格外关注,所以城郊开始下雨的第一时间,她就派出了弟子去探查。
谁知道当天夜里那几个筑基期的弟子就出事了,修为散尽成了普通人,甚至比普通人还不如,他们中有个天资不太好的,已经有一百五十岁了,没了修为之后几乎是油尽灯枯,全靠丹药吊着一口气。
想续命除非修为上更上一层,可他修炼到筑基都用了一百多年,现在这种行将就木的样子,哪还有下个一百年。
次日早晨,这名弟子用自己的剑割破了喉咙,带着一脸枯槁如树皮的褶皱和老人斑陨落了,走的十分不体面。
众人见了,难免生出唇亡齿寒之感,长老想派人再探雨雾时,驻点内的弟子们面面相觑,皆是神色犹豫。
临阳城驻点的长老名叫庄净秋,她是金丹期修为,和内门那些金丹期的弟子不一样,她没有一张朝气蓬勃的俏丽面孔,而是云鬓花白,如同寻常人家的慈爱的老主母一般,单从外貌上便能看出,她寿数最多剩下十余年,此生大概要止步于金丹期了。
但她身着剑宗长老校服,眼神清明,目光凛冽如霜,她站在一群游移不定的弟子面前,坚定的就像一把深深插.入岩石的剑。
活了快三百岁,她哪里会不知道底下这群孩子在想什么,于是叹息道:“诸位的顾虑我明白,此番再探绵水村,不要求诸位深入,只是探查雨雾范围是否扩大……”
然而还不等她说服众弟子,门外便踉踉跄跄的奔进来一人,正是今日在城外监控临水村雨雾动向的弟子,那人似是极度恐慌,跌跌撞撞的推开众人,扑倒在庄净秋面前。
他这幅样子,庄净秋如何还猜不到绵水村又出事了,她把人拎起来,一道清心咒打入这人眉心,帮他稳定了心神,才急声问:“发生何事了?”
那人抬头,因为惊惧,已是泪流满面:“庄长老,绵水村的雨雾突然快速扩张,我们来不及做任何反应,城郊的几座村子已经被雨水吞没了!那怪雨已经向着临阳城来了!!只需……只需一盏茶……”
庄净秋神色变了,只思索一瞬,她便高声叫人:“快去!向云寰殿发出‘鹤鸣令’!!”
有人领命,匆匆离去,剩下的人骚动起来,他们今早刚目睹了一位同门自我了断,也见过那些死状诡异的乞儿尸体,谁也不想自己也沦落到那种地步,不安和恐惧在驻点的院子里快速蔓延开。
不知是谁第一个喊了声:“长老!我们御剑走吧!”
像是打开一个突破口,又有两三个人跟着喊起来,其他没有说话的弟子也是目光闪烁。
面对这一院子的乱象,庄净秋扶着腰侧佩剑中气十足的喊了句:“安静——!”
议论声停了,众人看向她。
庄净秋胸口起伏,她深吸口气平复心绪,这才沉稳开口:“诸位,身为云寰剑宗弟子,当时刻谨记剑宗规训,当年祖师一人一剑平定桑洲妖祸,不惜以元神为祭封印妖王,换得桑洲群妖俯首,琅洲千年安宁,祖师坐化前曾有遗训,不求剑宗千秋万世,但求门下弟子心怀浩然剑气,长存君子之风。”
“识得乾坤大,犹怜草木青*,这便是剑宗规训。”她炯炯有神的眼睛扫过下面每张或苍老或稚嫩的面孔,“千年来,琅洲各国将国境内发现的秘境、灵石矿脉全部上报供给剑宗历练、开采,你们修炼用的灵石,还有每月的月奉,是各国征收、百姓供奉上来的……”
“他们性命脆弱如同风中草木,求的便是这一分怜惜,如今灾祸临头,我等若是龟缩退避,如何对得起手中三尺长剑和堂堂七尺之躯!”佩剑出鞘,剑光雪亮,她将长剑梗于胸前,皱纹横生的一张脸上满是坚毅:“我庄净秋,云寰剑宗临阳城执守长老,誓与全城百姓共存亡!”
她逡巡过每个人,握剑的手松了又紧:“不想留下的,可以走了,趋利避害乃是人之本性,我不会强求,只是离开后,便不再是剑宗弟子了。”
……
临阳城内,雨雾连绵,整座城池都像被笼罩在一层厚重的灰色纱幔中,正值晌午,应该是一日中最热闹的时候,此时城内却是一片诡异的寂静,连风声与蝉鸣都没有。
从上空御剑俯瞰便会发现,阴云如巨兽的深渊大口,笼罩了整个临阳及周围村落,城池之内草木凋敝,一切生命都褪去了颜色,与周围的苍苍青山形成鲜明对比,像华美织锦中突兀的融入了一团淡墨。
季云涯目力极好,指着北城门道:“师兄,好像有幸存的百姓准备从北门撤离。”
谢檀衣望向那里,一团团光晕在街道上缓慢的移动,那是灵力凝成的结界,但结界的范围不大,摇摇欲坠的护住其中四五个百姓。
跟着他们的是上次去过绵水村的刑律堂弟子,因为经历过妖雾,所以一眼就看出那应该是临阳驻点的弟子在用结界为百姓遮蔽雨雾,就像上次他们撤离绵水村时,季云涯做的那样。
都不等谢檀衣下命令,这些弟子就打开结界下去支援了,谢檀衣和季云涯也开了结界,紧随其后闯进一片雨雾中。
下面的人也注意到了他们,有百姓欢呼起来:“是剑宗的仙师!剑宗的仙师来了!”
那名撑着结界的剑宗弟子显然也看到了他们,面上一喜,胸腔里强撑着的一口气骤然呼出,手腕一晃,周身的结界便如同琉璃罩子般骤然破碎。
雨水淋在他们身上,这一小群人立刻惊声尖叫起来,仿佛淋下来的是剧毒,不过几息之间,刑律堂的弟子便赶到了,为他们打开新的结界,谢檀衣和季云涯也落在了临阳城铺满浓雾的青石地板上。
一落地,看清周围的景象后,季云涯先是一怔,随即便爆了粗口,本能的一抬手将谢檀衣拉到自己身边。
呼入鼻腔内的都是潮湿至极的空气,雨水沿着灵光流转的结界滑落,光滑的结界立刻起了一层坑坑洼洼,谢檀衣隔着朦胧的雨雾,看向街道上的一些“人”,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
这里是北城门附近的坊市,正午时分的这里是一天中人最多的时候,他们右边有一群在卖艺的人,左边是个馄饨摊,前面的花楼里,花枝招展的歌女拎着手绢在二楼揽客,异国他乡的货商身后跟着长长的驼队正要穿过城门……
现在他们都死了,他们就在雨幕中沉默的保持着姿势不动,身上覆盖着一层发黄的蜡壳,像一座座栩栩如生的雕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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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定是世间最恐怖的雕像了,死前惊恐的挣扎使他们面目扭曲如恶鬼,卖艺的父亲竭力护住自己的妻女,馄饨摊翻倒在地,歌女坠落下来,僵硬的躺在雾气里,异国货商保持着一个向前爬的姿态,想进入城门下避雨,身后的骆驼每根毛发仍是纤毫毕现的……
白粟说过,那些乞儿死状诡异,这简简单单的一个词,并不足以引起众人的警惕,他们斩妖除魔,什么样的妖邪没见过,可此刻面对这条街上看不到头的蜡像,才明白这种感觉不是一个词能轻易概括的。
寒气自脚底一路爬上后颈,所有人都结结实实的打了个寒颤。
一声哭腔拉回众人神智,那名临阳城的弟子哭着解释:“我们提前通知全城百姓去驻地,说有妖魔袭城,可他们……可他们一点都不在意,直到下雨了才发觉不对,有些人想去也迟了……”
谢檀衣胸口起伏,心跳如擂鼓。
因为有剑宗,琅洲近千年没出现过重大的妖祸和杀人如麻的魔物,人们理所当然的以为有剑宗在就不会有事,甚至在庄净秋以灵力通报全城后,还有人不紧不慢的想着收拾一些家当,官府更是漫不经心的进行疏散……
北门坊市午时生意正好,每个人都想再多赚一个铜板。
谢檀衣俯身询问那名临阳城的弟子:“城内还有多少幸存的人?在何处避难?”
“尚有数百人存活,在驻点内避难,庄长老启用了驻地下面的阵法,再加上她的灵力,这才勉强罩住整个驻地……”那名弟子哽咽道:“她……她快坚持不住了,所以让我们冒雨带百姓出城,去找一个没有雨水的地方……”
无需谢檀衣多言,季云涯立刻点了一名弟子护送这些人出城,一行人御剑赶往临阳城驻地。
驻地上空,结界的颜色已经接近透明,被重重雨雾掩盖着,难怪他们方才御剑时没注意到。
半球状的结界下,驻地里挤满了密密麻麻的人,只有阵眼处还留有空地,用以摆放布阵的灵石,兰时和风徵两柄长剑也被取了过来,插在阵眼里为结界提供灵力。
阵眼处站着一个人。
她花白的长发在风中飞舞,如同一把枯槁的草,掐着法决的手不停的颤抖着,手腕上青筋和血管像蜿蜒的小蛇,嫣红的血不停的从唇角涌出。
剑宗的长老校服在风中翻飞着,鲜亮的一抹红,如同不会倒下的战旗。
谢檀衣转瞬间就踏进了阵眼内,他伸手握住兰时,强横的灵力令剑身都嗡鸣震荡起来,结界完全凝实,迅速向外扩张,直至银蓝色的符文笼罩住整个临阳城。
季云涯二话不说,掏出大把灵石,咬破手指重新布阵。
驻地内的幸存者呆愣的看着这一切,不知是谁发出的第一声抽泣,人们情绪爆发,哭喊声响彻驻地上空。
庄净秋绷直的身体晃了晃,她睁开充血后通红的眼,看了眼谢檀衣,瘦削的身形晃了晃,向后仰倒。
她没有倒在冰凉的地面上,有人稳稳的接住了她,清冷的白檀香涌进鼻腔,驱散了浓重的水汽。
“谢剑尊……”她松垮的眼皮勉强睁开一道缝,声音沙哑道:“临阳城驻地内的……剑宗弟子无一人……贪生忘义……”
11.第 11 章
庄净秋灵力透支,说完那句话“无人贪生忘义”后,便晕了过去,谢檀衣用灵力护住她的心脉,心却不住的往下沉。
一个金丹修士,加上阵法辅助,开了一个山头大小的结界,只是坚持一天一夜,便身受重伤,若是他们没能及时赶到,庄净秋会坚守到金丹破裂然后……
她必死无疑。
并不是她修为不够高,灵力不够深厚,恰恰相反,她大半辈子都停留在这个境界,虽然没能突破修炼瓶颈,但灵力之深厚是同境界的年轻修士比不了的。
就是这样一个金丹期的修士,在这场雨面前,不过撑了一天一夜。
谢檀衣抬眼,望向昏沉沉的天空。
这雨雾吞噬灵力的速度,太快了,他能感觉到,雨水在不断腐蚀他设置的结界,只是季云涯布置的辅助阵法更高级,他的灵力也更深厚,所以吞噬的速度还在承受范围内。
临阳城内,雨“停了”。
没来得及赶去驻点避难的人从角落里走出来,仰头看向头顶银蓝光华流转的结界,阴翳的天空下,有人为他们撑起了另一片天。
人们茫然的走在街上,惊恐的看着那些蜡像,有人试图抢救自己的亲人,小心翼翼的去撬那些蜡壳,口鼻处的蜡壳撬开后,里面露出一张血肉萎缩、眼球暴突的脸,里面的人像一条风干到没有一丝水分的腊肉。
撕心裂肺的哭声笼罩了整座城,无人注意到北门坊市的街巷深处爆发着一场冲突。
“你个狗娘养的!你笑什么?!”情绪失控的青年揪着邻居的领子,疯狂的推搡摇晃:“我全家都死了我问你你在我家门口笑什么——!!”
被他拎着的是一个高壮的中年男人,脸上似是被雨水淋到了,左半边脸萎缩变形,牙龈外露,面容十分可怖,若不是真要气疯了,那青年也不敢面对这样一张脸。
可面对如此狂躁的人,那中年男人还在痴痴的笑着,甚至还对着惨遭灭门之祸的青年手舞足蹈起来。
“啊——!!”青年再也受不了,一拳砸在他脸上,男人摔倒在地,他就追过去骑在男人身上,劈头盖脸的拳头落在那男人身上,男人却仿佛不知道疼,他仍在笑,笑声越来越大,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青年停下挥拳的动作,抬头向周围忘去。
五六个人,从藏身的地方出来,面容扭曲如鬼怪,脸上挂着和那中年男人一样的,诡异的笑。
……
三日后。
一名刑律堂的弟子和一名大昱派来赈灾的官员来找季云涯汇报城内百姓的安置情况。
正在说话的弟子脸色苍白,眼中透出一股灰蒙蒙的麻木,这三日的所见所闻,折磨着每个活人的神经。
他语气没有起伏的说:“遵照堂主吩咐,我们和城内百姓沟通过,为防滋生疫病,城中尸体必须火化处置,有家属在的可以将焚烧后的遗骸领回去安葬,无人认领的尸体……”
他顿了顿,声音嘶哑:“我们在北郊掘了个万人冢,统一安葬。”
季云涯望向北郊。
一股滚滚浓烟盘旋着穿过结界升上天空,与结界外连绵没有尽头的阴云融在一起,像亡者不甘的魂灵最后也被这诡异的天象吞噬的一干二净。
“辛苦。”他抬手拍拍那名弟子的肩膀,“嘱咐他们一定要戴好封了符咒的面巾。”
那人领命离开,季云涯看向那位官员。
这人负责安置幸存者,连日奔波下来也是灰头土脸的,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又在脸上留下一道黑印子:“季堂主,城内幸存者两千余人,这些人中,及时进入贵宗驻地,得庄长老救护的有八百余人,城内自行躲避侥幸未受雨雾侵袭者有三百余人,余下的……余下的……”
他低下头,缓了口气,掩饰自己的哽咽:“余下的千余人,都是……都是魂魄残缺的痴傻之人。”
百姓乃国之根本,临阳城只是昱国的一座边陲小城,常驻人口不过五千余人,一场雨下来,人没了一半,而昱国的都城盛京足有百万人口,若是一场雨降在那里……
季云涯也想到了这一点,剑眉微蹙。
死多少人倒是无所谓,但会给谢檀衣添很多麻烦。
但当下的问题还要解决,他颔首道:“让幸存者尽快收拾好家当,组织他们向临近城镇转移。”
临阳城已经完了,草木凋敝,庄稼也尽数枯死,而雨还在下,留在这里没有任何活路。
谢檀衣已经给了幸存的人三天时间,他不能一直留在这里,若是别的地方出现更糟糕的情况而其他人无法应对,谢檀衣随时都有可能离开临阳,只能让这些受灾的百姓尽快撤离。
几乎没有人觉得故土难离,那片阴云就笼罩在所有人头上,死亡的威胁让所有人都只想逃离。
那名官员拱了拱手,神色诚挚:“多谢剑宗施以援手。”
季云涯冷淡的颔首还礼,那人便匆匆离去了。
“你明明不在乎那些人的死活,还能做的这么面面俱到,也是不容易。”
季云涯:……
要不是这鬼东西突然出来冷嘲热讽,他都快忙忘了还有个心魔呢。
“我不做,让我师兄去做吗?”季云涯活动着肩膀,转身进了内院:“他已经很累了,我自然要为他分忧,这叫‘贤内助’,你懂吗你?”
“呵……”心魔嗤笑一声。
季云涯不太想搭理它,走到驻地的校场边,已经看到了谢檀衣打坐的身影,他便加快了脚步,却听见那道和他一模一样的声音叹息一般说道:“他早晚会被这天下人牵累死,就像他当年被挂在城门下等着被千刀万剐时一样,没有人会感谢他,那些愚蠢的蝼蚁只会指责他为什么不做的更好,为什么没有流尽最后一滴血。”
季云涯脚步一顿,眼中霎时一片森冷。
“闭嘴。”他眯起一双紫黑色的眸子,“要是真有那天,我先送你上路。”
心魔不以为意的哼了一声:“你我现在是一体,你想杀我先弄死自己吧,话说你什么时候死一死?你要是死了说不定我就能占据你这具身体,然后……”
季云涯皱眉,然后?
血雨腥风,为祸人间,称霸修真界?这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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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心?
“然后你师兄会以为我是你,也心甘情愿的伺候我一回。”心魔得意洋洋。
遮沙避风了。
“原来是想出来当狗。”季云涯冷声道:“滚,轮不到你。”
但同时,他又忍不住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怀疑,心魔这东西说到底是心中业障所化,有人贪财,有人谋权,有人执着于一段红尘,有人想要大道齐天……
怎么到他这,就变成了求他师兄“心甘情愿”了?
他师兄明明是千分万分的情愿,他们第一次做的时候,季云涯用了些手段,眼泪汪汪的表示自己可以克服一下,做下面那个,他师兄立刻就心软了。
试问全天下,还有哪个能让堂堂剑尊谢檀衣心甘情愿到这种地步?
也只有他季云涯了。
这么一想,瞬间把自己给哄好了,哼着小曲儿奔向他师兄。
心魔:???在高兴什么?死变.态!
听见他的脚步声,谢檀衣睁开一双湛蓝色的眼睛,他盘坐在一片灵光流转的阵法中,浓黑的长发和袍袖因灵力波动而拂动着,神色间也有几分倦怠。
季云涯屈膝蹲下来,心疼的伸手揉揉他的眉心,“师兄,换我来吧。”
谢檀衣摇头,“不必,只余下半日了,城中百姓撤离情况如何?”
“都很配合,只有几家大户家资颇厚,还在往外搬运财物,不然你也不必再等这半日。”季云涯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杀意,“姓于的那家家主真是让人恶心,为了让自己的小妾挤进结界里,把一个老头推了出去,可他那小妾还是淋了雨,痴傻毁容后又被他抛在了城里。”
“云涯。”谢檀衣沉声叫他,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心绪不宁,易生心魔,这些事……”
他轻叹道:“你见的多了,便知世间事多是如此。”
季云涯眨眨眼,压制住浮躁的心绪,凑过去挨着谢檀衣坐下,他靠在谢檀衣肩膀上,撒娇般蹭蹭:“我年轻嘛,这种不要脸的见的太少了,好生气。”
谢檀衣眼底泛起笑意,抬手拍了拍他的背,“以后也会遇到很多好的人、好的事。”
季云涯像被顺了毛的猫,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闭上眼睛喃喃:“只要和师兄在一起,遇到的都会是好事……”
……
次日,所有活人撤出临阳城,有人跪在城郊失声痛哭,有人牵着失了神智的亲人满目茫然。
谢檀衣撤去结界,和季云涯还有一众弟子御剑返回剑宗。
回去的路上,所有弟子都格外沉默。
谢檀衣的通讯玉令又闪光了,季云涯见了便叹气:“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白粟知道他们两个在一起,所以只联系了谢檀衣,季云涯不知道玉令那边说了什么,但看谢檀衣修长的剑眉越皱越紧,想必不是什么好事。
果然,谢檀衣听完后转述道:“苍南刀宗和持月符宗今日给白师弟发了通讯令,辽洲和旭洲也出现了这种怪雨妖雾,溯洲的药宗和聆音岛暂时没有消息,只怕……”
“不会有好消息。”
12.第 12 章
苍南刀宗所在的辽洲气候干旱少雨,刚开始下雨时百姓还觉得稀奇,特别是在辽洲中部,那可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大沙漠,能下雨也算是百年奇观了,竟然还有人跑去观看沙海雨景。
然后,灾难就这么猝不及防的降临了,苍南刀宗的宗主柯弈南看到那些死状奇诡的尸体,气的直接掀了桌子,发誓要把这个胆敢在他地盘上作妖的邪魔碎尸万段。
然而直至联系云寰剑宗,柯宗主也没找到罪魁祸首,玉令中他说辽洲共有十二个降雨地点,好在辽洲地广人稀,许多地方都是荒漠,受灾的城镇只有八个。
可就算只有八个城镇,伤亡的人数仍然惊人,刀宗不擅长阵法,布置的辅助阵法助益有限,只能用金丹期的弟子或更高级别的长老顶上去。
同样也是用结界掩护幸存百姓撤离,刀宗可不管你是叫花子只拿个破碗,还是土财主有万贯家财,通通只给一天撤离时间,不走就拿刀背抽出城去,时间一到结界直接撤掉,你爱死不死。
是刀宗一贯的作风了。
而持月符宗……
他们以阵法、符篆开宗立派,这一方面,他们甚至比云寰剑宗还要更胜一筹,但面对这样的灾难,他们只火速支援了——
还没降雨的几座灵石矿脉,并禁止任何凡人进入矿脉结界。
持月符宗的宗主安博仁在玉令中的语气听起来是很无奈的。
“白老弟,你也知道,灵石矿脉乃是我们符宗的立身之本,你说我们符宗哪项修行能离得了灵石呢?这雾这雨既然能腐蚀灵力,说不得渗入地下也会腐蚀矿脉的呀!若是我们不先护住这宗门根本,日后更大的变数来了,谁来庇护旭洲呢?”
白粟:……
没有活人活物的旭洲,就算保住了又真的有意义吗?
他是个十分憨厚的人,不会骂人,于是江琢替他骂了句:“好个老不要脸的狗贼。”
安博仁:……
符宗有条件,开的是同频传讯玉令,而不是留音那种,江琢的声音毫不掩饰,他听的清清楚楚,停顿片刻后安博仁恼羞成怒:“江琢你……”
白粟飞快的切断了玉令。
当天下午,谢檀衣和季云涯从临阳城赶了回来,宋锦和一众长老陆陆续续的也在回来的路上了,以往每次外派任务回来,诸位师兄师姐都会给下面的师弟师妹们买点小东西,大家笑闹着讨论出山的所见所闻,听师兄们吹牛说斩的妖邪有多厉害、他们的剑有多快……
可这一次,众弟子在掌事那里领了补贴后,都沉默着回了各自的住所,年纪小的弟子们看出不对,也不敢闹腾,整个云寰剑宗格外安静。
当天夜里,剑宗收到了溯洲传来的消息:天降怪雨,死伤无数。
短短八个字,看得人触目惊心。
降雨范围不再扩散,但白粟不敢放松警惕,派出弟子监控已知的十几个降雨点,同时命令各地驻点的执守长老早做准备,若是突然下起雨来也不至于慌乱无措。
江琢和谢檀衣连夜设计了几个阵法,可以让十几个金丹期的修士同时作为阵眼,以减少灵力的损耗,但新的阵法需要的灵石更多,不得已之下,白粟又联系了琅洲六国的君主,阐明利害后提出这个月加征两成灵石。
大昱的皇帝只稍作考虑便同意了,另外四国也有受灾的城镇,召开朝会后也表示愿意加征,只有国土面积最小的巴兰图国还在犹豫,他们逐水草而居,信奉天神巴兰图,这次国境之内侥幸没有降雨,便觉得另外五国是被天神给诅咒了,而他们受天神庇佑,想来不会有事,不仅如此,他们还欲欲跃试的对邻国发动了几次侵扰,大有趁火打劫的意思。
白粟憨厚的脸上都有了几分愁苦,最后不得已求到了谢檀衣身上。
“师兄,这群蛮子就服两个人,一个是他们那虚无缥缈的天神,另一个就是当年杀穿整个燕归平原、大破巴兰图王廷的那位战神……”白粟看向谢檀衣:“天神我是请不来了,好在战神就在眼前,不知师兄能不能……”
坐在一边用灵力给石榴籽去籽的季云涯眼睛都亮了,凑过来问谢檀衣:“师兄你还有过这么一段往事?你怎么从未和我提起过?”
谢檀衣:……
这事另有隐情,他并不太想提起。
他看向白粟那张写满愁苦的脸,拒绝的话无论如何是说不出口的,只得点头应下了,但他对以口舌服人这件事实在不擅长,便提前和白粟说:“巴兰图部也未必会听我的。”
“我和师兄一起去!”季云涯把红艳艳的石榴籽全部收进一个冒着丝丝凉气的小盒子里,转而看向白粟:“白师兄,你让我派去各个驻地的金丹期弟子今天上午已经全部出发了,我暂时没活儿干了,不如陪我师兄一起去劝劝那些放羊的,有任务白师兄尽管用传讯玉令找我。”
降雨的范围停止扩大有半个月了,也不能人人都坐在宗门就等着应对它,能做的准备都已经做了,季云涯想跟着去,白粟自然没什么意见。
只有谢檀衣神色一僵,眼底浮现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
……
巴兰图原本是燕归草原上最大的一个部落,像这样的部落,草原上大大小小有十五个,后来巴兰图部出了个了不起的勇士,终于一统草原,成为草原上第一位金帐汗王。
他想南下,入主中原,南下的第一个目标就是辰国,在那里他撞上了刚入军中历练的谢檀衣,被这个在他眼里乳臭未干的小子给追的屁滚尿流,差点把刚到手的大汗宝座给弄丢了,如果不是辰国突然命令谢檀衣撤军,搞不好燕归草原上的部落就要年年向大辰进贡牛羊和女人了。
草原人敬佩勇士,对于被按在地上摩擦这件事并不感到羞耻,反而给小谢将军在王廷附近立了石碑记载这件事,后来辰国亡国,谢檀衣成了闻名天下的剑尊,巴兰图部的人就更觉得这场战败是种荣耀了。
开玩笑,他们大王可不是败给了昏庸无能的辰国皇帝,而是败给了堂堂剑尊,若是剑尊以后得证大道,那他们就是败给了天神!
季云涯对此表示:“他们那个大汗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癖好?”
谢檀衣不动声色的掐他大腿一把。
他们此刻正站在巴兰图部的祭坛上,接受着祭司的祝福,两人脖子上挂了三层花环,最后又挂了一条纯白的丝绸*。
太阳沉入燕归草原北面连绵的山脉,晚上巴兰图部为谢檀衣和季云涯举行了盛大的篝火晚会,年轻的小伙子和姑娘绕着篝火载歌载舞,动作间带着草原上特有的豪迈潇洒,夜风清凉,牛羊肉被炙烤的滋滋作响,油脂的焦香飘荡在草原上。
新任的巴兰图王是被谢檀衣暴打过的那位的儿子,算是谢檀衣的小辈,这一下午他扯东扯西,谢檀衣终于耐心告罄,在巴兰图王又一次劝酒的时候抬起一双湛蓝色的眸子,冷冷的注视着他。
谢剑尊确实不擅长口舌之争,但一个眼神看过去,巴兰图王也情不自禁的抖了抖,终于不敢再扯皮。
季云涯把片好的羊肉送到谢檀衣手边,又把完全没籽的石榴从储物戒里掏出来,一并推过去,这才看了眼那棕熊似的巴兰图王,懒洋洋的开口道:
“大汗,草原上缺少锻造铁器和提炼火药的技艺,你们的这些难处剑宗是知道的,所以这些年云寰剑宗为草原提供了铁器和爆裂符篆用于开采矿脉,每一年,草原都说东西不够用,开采的灵石一年比一年少,请问,省下来的铁器和符篆你们要用去哪里?”
谢檀衣从储物戒中拿出白粟给的账本,抬手抛到巴兰图王面前,“白峰主算过铁器和符篆的用量,若巴兰图部不能开采出对应数量的灵石,还请将余下的东西尽数归还剑宗。”
巴兰图王嗫嚅着说:“开采的过程中,总有损耗……”
谢檀衣道:“正常损耗已扣除。”
巴兰图王还试图狡辩,却听季云涯嗤笑一声。
修长的手指一下下叩击着桌面,那犹带少年气的年轻堂主半张脸庞隐没在篝火的阴影里,明暗的光影将那张俊美的脸描摹的愈发深邃,他用一种很天真的语气笑着问谢檀衣:“师兄,我不能把他们……都杀了吗?”
他能,他当然能,从修为上来说没有任何问题,他甚至不需要亲自动手,刑律堂内的高级弟子就能做到这一点。
巴兰图王见过很多云寰剑宗的剑修,但第一次见到季云涯这样的,那双深紫色的眼睛只对谢檀衣展现出温驯,其他时候都盈满了恶意,他是谢檀衣的爪牙与利齿,毫不掩饰的锋芒毕露。
巴兰图王有一种被蛇盯上的悚然之感,他几乎是惊惶的望向谢檀衣,希望谢檀衣能训斥一下这位季堂主,却发现剑尊根本没看他,而是斯文优雅的低头吃起了羊肉,还配着石榴籽解腻。
篝火旁的人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还在载歌载舞,木头被烧的爆裂开,发出噼啪一声,巴兰图王终于顶不住季云涯给的压力,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季堂主说笑了,少的灵石我们会在入冬前尽快补齐……”
“谁和你说笑,当自己长得好看吗?你少了那么多年,补不起的。”季云涯笑眯眯的:“我们也不要你补,你同意以后加征就好了,但剑宗提供的铁器和符篆会减少两成,你们以前私吞那么多,自己补上吧。”
巴兰图王实在鼓不起勇气说“不”,只得点头答应,还要听季云涯当着他的面蛐蛐他。
“白师兄干嘛非要我们来这里,刑律堂随便来个人就能摆平,还要和他讲道理,啧,实力不对等讲什么道理,麻烦,不如留在家里泡温泉。”
谢檀衣放下筷子,看向托着下巴嘀嘀咕咕的季云涯,有些无奈的笑了笑:“我倒是宁愿每天都是这样的任务。”
每天都是琐碎的“小事”,而不是轰轰烈烈的腥风血雨,一直这样很好。
季云涯一想也对,又哼着小曲儿给谢檀衣片羊肉,见气氛缓和下来,巴兰图王终于松了口气。
草原上的消息比大昱还要滞后许多,他甚至不知道谢檀衣已经成亲,只当季云涯是谢檀衣的师弟,虽说这师弟对师兄实在是过于殷切了,但他身为一个铁直男,并没看出其中的猫腻,他勉强撑起笑意道:“转眼这么多年过去,剑尊却还是风采如旧,我父汗如今在依桑河畔的部族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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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天年,若是能见到故人,一定欢喜。”
季云涯:“你爹是挨唔唔……”
挨打上瘾吗?
谢檀衣用手帕盖住他的嘴:“有油渍,失仪。”
季云涯:“师兄,我还没吃肉呢。”
谢檀衣把碟子推给他,“吃。”
季云涯哼笑一声,给了巴兰图王一个“饶你一次”的眼神,然后安安静静吃肉去了。
谢檀衣对巴兰图王颔首道:“若是得空,一定拜访。”
这就是客套话了,偏偏巴兰图王喝了几杯酒,被风一吹,颇有些上头:“说到我父汗,不知剑尊可还记得,当年您与我父汗初次相遇时的情形?那时您年岁尚轻,又生的唇红齿白十分俊俏,远远看着真分不清男女,我父汗被您的容貌折服,说要你嫁入草原和亲,还给你唱了求爱的歌谣!”
他说完还自顾自的哈哈笑起来,笑一半才发现并没有人应和他。
谢檀衣:……
他也想给这位大汗的嘴堵上,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掏出来说什么,只会搅得他后院起火。
果然,他后院的小火苗立刻觉得肉不香了,巴巴的凑到谢檀衣耳边,小声说:“难怪师兄不愿意带我来,原来是有这么一段旧情债。”
谢檀衣:……
他当时年少气盛,尤其在意军中有人议论他的长相,那不长眼的蛮子送上来给他立威,阵前唱情歌岂不是挑衅,他哪有不打之理,况且他并不是全凭冲动行事,燕归草原上的地形他闭着眼都能画出来,加上那蛮子轻敌,才打出那样的战绩。
“无论如何是和情债扯不上关系的。”谢檀衣说。
季云涯看了眼现任巴兰图王,长得像个仙人球,想必他爹是棵仙人掌,就算开花也美不到哪去,哪里能和他比。
“喂,仙人球王……”季云涯颇有兴致的问:“你们那种求爱的歌,是怎么唱的?”
仙人球王:……
不敢怒也不敢言,招手让一个高大的小伙子过来,示范给季云涯看,季云涯起身,大大方方的和一群小伙子们混在了一起,语言不通就比手势,好在他也没想听懂,模仿着发声就行。
谢檀衣视线始终温和的落在季云涯身上。
别看季云涯对巴兰图王态度恶劣,但他和这些部落青年相处起来却相当融洽,教他唱歌的小伙子时不时拍拍他的肩,对他比大拇指,季云涯还和那小伙子碰拳。
巴兰图王的东拉西扯此刻就格外多余,谢檀衣终于抬眸看向王座上的人,直接了当的说:“白峰主提到过你并不相信那雨雾能将活生生的人化作干尸,这次过来,我带了件法器,大汗不妨亲自看看,何为人间炼狱。”
他从袖中抛出一个小镜子,巴兰图王躲都没来得及躲,就被这小镜子给拍在了脸上,小镜子就这么紧紧贴在他脑门上,巴兰图王却一动不动了,连呼吸都变得极为缓慢,只几息的功夫,他豁然醒神,惊恐的拍掉了镜子,脸色苍白的看向谢檀衣,颤声道:“这……这是……”
“降雨后的临阳城。”谢檀衣冷声道:“若不是我师弟随我一起来又替我和你讲道理,我会一见面就把这东西甩在你脸上。”
巴兰图王:……
他问你能不能把我们都杀了,这是在讲道理吗?
你们师兄弟对“道理”二字是有什么独到的见解吗?
想到方才在法器幻境中看到的场景,巴兰图王一阵反胃,听到和亲眼看到完全是两码事,他开始恐惧若是真有这样一场雨降在草原上,那么天神真的能庇佑他的子民吗……
谢檀衣的耳根子清静了,又去看季云涯,目光逡巡一圈,发现人不知道跑哪去了。
他对巴兰图王很敷衍的说了句“告辞”,就从袖中取出一只小纸人,向空中一抛,小纸人抻了个懒腰,向一个方向慢慢飘去。
谢檀衣跟着小纸人,渐渐远离了明亮的篝火,大概是巴兰图王有吩咐,那些人只是停下舞蹈躬身相送,并不敢跟上来。
草原上的月亮很大,毫不吝啬的倾洒着银辉,走到一处缓坡,小纸人开始在原地转圈,没有宫殿楼阁的遮挡,旷野的辽阔便扑进了胸腔,谢檀衣缓缓呼出一口气,突然很想骑马跑一跑。
面前的小纸人突然转变方向,与此同时,谢檀衣身后传来不疾不徐的马蹄声,他转身,便看到一匹鬃毛如火的骏马向他走来,牵着他的是骑在另一匹黑马上的季云涯。
不知什么时候,他换了一身草原上的衣袍,簇新的一件浅棕色皮袍,翻出的领口处有藏蓝色的花边,如同那些年轻的草原小伙子一样,他只穿了一条宽大的袖子,露出里面月白色立领衫,肩上滚着漂亮的金色云纹。
寂静辽阔的草原上,响起青年舒朗的嗓音,像用埙吹奏着一曲低声调的旋律,这是谢檀衣听不懂的语言,季云涯可能唱的也并不准确,只是听起来像月光,缠绵温和又带着一点寂寞的落在了草原上。
马停在缓坡下,唱着情歌的青年仰头笑着问:“师兄,骑马吗?”
他黑紫色的眸子里盈满眷恋,眼下的小痣,比胸前的红玛瑙珠串还要明艳。
13.第 13 章
心跳聒噪,血液沸腾,凛冽的风拂过鬓发,像是能把所有的枷锁都撕裂吹走,幼年时那种策马在无尽的草原上,仿佛能一直奔到天地尽头的洒脱再一次盈满整个胸腔,那些亲友都在的少年时光又一次触手可及。
两匹马停在伊桑河下游饮水,谢檀衣和季云涯并肩坐在河滩的草坡上,月色下的伊桑河静静的流淌着,粼粼波光如同碎银。
季云涯注视着谢檀衣,风吹动他编的歪七扭八的小辫子,发尾的铃铛叮叮的响。
“师兄……”他突然伸手抱住谢檀衣,头拱在谢檀衣胸口蹭了蹭,语气里满是不甘和委屈:“我都没见你这样笑过,你少年时的样子,我都错过了。”
谢檀衣一愣,唇角下意识的往下压了压。
“我……”他摸摸季云涯毛茸茸的脑袋,有些无奈道:“总是笑的话,会难以服众,时间久了,就……习惯了。”
季云涯心疼的抱紧他,“师兄,以后多笑一笑好不好?早知道你喜欢,我天天带你出来骑马。”
谢檀衣:“……那倒也不至于。”
季云涯:……
等一下,骑马,他有个大胆的想法。
心魔尖叫:“我特么就说你是个变态!!”
季云涯不理它,又问:“师兄可以和我说说你少年时的事吗?说那些好的事,开心的事,我想听。”
“好。”谢檀衣摸到了他束起的马尾里那几根小辫子,有些好笑道:“编的好丑,你自己编的?”
季云涯点头:“我不喜欢别人碰我的头发。”
于是谢檀衣就把他那几根小辫子挑出来,打散后又重新编。
他的旧事,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但季云涯既然想听,他还是从千头万绪中随便揪出了一段旧时光,边回想边讲给季云涯听。
“幼年时,祖父坐镇天河关,那时辰国皇帝正值壮年,他有开疆拓土的野心,很多国策都和后来不太一样,那时我们谢家,很受器重,我十岁前住在盛京,常和公侯子弟一起读书习武,和太子殿下及七公主玩的很好……”
谢檀衣顿了顿,自动跳过他差点成了七公主的驸马这件事,以防某些人借题发挥、撒泼打滚。
“盛京城内,三月早樱盛开,会有踏青和诗集,年岁相当的少年人可以暗中相看,大胆些的会折樱相送。”
“六月圣寿节,圣上与民同乐,朱雀街上有宫侍分发珍馐,长街灯火整夜不熄,金吾不禁夜行。”
“九月中秋,世家子们相约秋狩,也会一起打马球,秋闱放榜后,有状元郎打马游街。”
“年关的时候,祖父从天河关回京述职,会给我带回一些小礼物,有骨哨、小匕首、香料,有一次他带回了一只小狼崽,被管家爷爷给数落了一顿……”
他自己可能都没有察觉,他说着盛京的春夏秋是如何热闹繁华,却只有提到冬日时语气才会生动几分,因为只有冬日,唯一的亲人才陪在他身边。
季云涯颇有些夸张的哇了一声:“盛京这么好玩啊,上次我们去只顾着抓那些肥头大耳的凶犯,岂不是亏了?”
谢檀衣笑了笑,将小铃铛系在编好的小辫子上,“下次再去。”
季云涯心满意足的用脑袋蹭了蹭谢檀衣的手,“参加踏青和诗集的时候,有人折樱送给师兄吗?”
谢檀衣:……
他不会撒谎,生硬的转移话题:“你方才不说一声就走了,很不对。”
“哦。”季云涯把玩着那根小辫子,铃铛又开始叮叮的响,“我知道师兄会找到我啊,不管我去哪里,师兄都会找到我。”
他眼睛狡黠的一转:“所以,有人折樱花送给师兄吗?”
谢檀衣抿唇,目光游移,很小声的“嗯”。
十岁后去了边关,但他年年都随祖父回京,十六岁那年祖父因风寒逗留京城到三月,他被太子邀请去参加了诗集……
收了五六枝花。
季云涯笑出声,“我就知道,我师兄长得这么俊俏,年少时肯定有许多人喜欢,师兄干嘛吞吞吐吐的?怕我拈酸吃醋?我有那么小心眼吗?”
谢檀衣上下打量着他的装束,摇头轻笑道:“季堂主是心胸宽广,却不知是谁,因为一件旧事,非要换上衣服学唱歌。”
被揭了短处,季堂主丝毫不尴尬,还站起身在谢檀衣面前转了一圈,笑着问:“师兄,那我好不好看啊?”
他生的俊美,肩膀宽阔、腰细腿长,穿游牧部落的衣服更添几分潇洒落拓,像金帐里精细养大的世子,又贵气,又野性。
“好看。”谢檀衣抬头看着他,湛蓝色的眼瞳像月色下静谧的湖泊,“好了,别转了,没编好的头发要散开了。”
季云涯乖乖的坐下来,然后顺势就躺在了谢檀衣腿上。
草原的夜空似乎更加高远,繁星缀在墨蓝色的天幕上,夜风徐徐而过,草丛里的萤火虫被惊动了,有三四只绕在两人身边。
谢檀衣不再说少年时光了,季云涯知道,谢檀衣的“少年时光”在不久后便草草结束了,谢老将军病逝,能为谢檀衣掠阵的人不在了,十五岁就敢追着敌人深入燕归草原的莽撞少年被迫长大,去掉了“谢小将军”这个名号里的“小”字。
他的师兄,年少时并没有很多好日子。
季云涯已经开始懊恼自己干嘛提出这个蠢问题了,他翻身抱住谢檀衣的腰,闷声道:“反过来就好了。”
谢檀衣没听懂:“什么?”
“反过来,我捡到师兄,我养师兄长大,我要把师兄泡在蜜罐子里,我……”谢檀衣袖子又闪闪闪的亮起来,夜色中格外明显,季云涯飞快的伸手捂住,咬着牙道:“我没说完呢,谁打断我?!”
谢檀衣低笑一声,从袖中拿出传音玉令,他听完后,拍了拍季云涯:“要回去了,小师叔从古籍中发现了这场雨的相关记载,我们回去看看能不能想出破解之法。”
季云涯满脸的不情愿,但还是爬起来了,伸手把谢檀衣也拉起来。
谢檀衣抬手摘下他头顶的一片草叶。
“不必再养一次。”他耳廓微红的低声说:“现在的每一天都很好,像……”
什么“泡在蜜罐子里”这种话他实在难以启齿。
但季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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涯已经精准领悟到了,于是又被哄的眉开眼笑,眼睛亮晶晶的,谢檀衣仿佛看见耷拉着耳朵的狼崽子在瞬间又支起耳朵开始摇尾巴。
真是……
他摇头失笑:“走了,回家了。”
“好!”季云涯召出一把剑,抱着谢檀衣跳上去,“回家咯!”
……
藏书阁最底层,云寰剑宗最核心的几个人都在这里,墙壁上镶嵌的灵石让毫无光亮的地下密室也亮如白昼,江琢盘腿坐在一堆书中央,正仰头和白粟说着什么,见谢檀衣和季云涯回来了,便抬眼准备打招呼。
结果看见季云涯那一身装束,实在没忍住“啧”了一声:“你可真是逮住机会就开屏。”
季云涯理直气壮:“我师兄爱看。”
江琢:……
今天有正事,先不和这小子斗嘴。
绝不是因为他又一次拜服在这臭小子的厚脸皮下。
人齐了,江琢便说起近日的发现。
“诸位也知道,藏书阁内紧要的东西都放在十九层的禁室里,层数越低,东西就越杂越无关紧要,妖雨这样出现一次便会死伤重大的灾祸,若有破解之法,想必也该被归类到等级很高的卷宗里,所以我从上往下找,然后……”
江琢疲惫的捏了捏眉心,“我就这么一路找到了这里。”
他们现在就在地下第六层,这里存放的也是古籍,但都是些杂记和野史,真假无从考证,有些过于古老,用的还是上古时期的文字,整个剑宗除了对这些颇有研究的江琢,真没人看得懂。
可就像江琢说的,若是妖雨有破解之法,绝不该被扔在这藏书阁的最底层。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想通这一点,神色都凝重起来。
“不仅没有破解之法,甚至不是好消息……”江琢苦笑一声,拿起手边的一卷卷轴放在桌子上,在众人面前小心翼翼的打开。
这卷轴实在是太过脆弱了,藏书阁内明明设有阵法用来保护古籍,这卷轴还是脆得直掉渣,可见其年代久远,打开后,众人大气都不敢喘,小心的凑过来看。
谢檀衣跟着江琢学过一些上古时期的文字,他认识的字有限,只隐约看明白这是一本风物志,上面神话传说般记载着一些强大的种族。
呼风唤雨的神鸟、比山还高的夸父族、能一口气喝干一片海洋的大蛇、只生白骨没有血肉的魔物……
白粟也看懂一些,苦中作乐的问:“这是什么加强版山海经吗?”
“看起来很荒唐是吗?更荒唐的还在后面……”江琢又把卷轴打开了一些,“这是当时的地图,我拿着与现如今七大洲的地图比对了一下,除了一些小岛屿对不上,几块大陆地的形状几乎完全相同,并非凭空虚构,只是少了已知的数百条有灵石矿山脉……”
“没有一条灵石矿脉?”季云涯挑眉,他思维一向很跳跃,脱口而出道:“现在和卷轴记载的那个时代对比,少了那些奇怪又强大的种族,却多了数百条灵石矿脉,这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顿了顿,他有些不可置信:
“是因为……下雨?”
14.第 14 章
此言一出,江琢便苦笑道:“你这小子,总能想到别人前面去。”
他又拿出几卷卷轴来,苍白的手指抚过那些古籍,点了点其中一卷:“我初时翻译时,并没在意这一套卷轴,因为这上面记载的一些东西实在是太过离奇,这是第一卷,第一篇是笔者的自序…”
他又小心的将卷轴展开,“这人自称‘神族’,自序里,他说神族生来就有灵力,自己是族中最不争气的孩子,一直到了三岁还没学会隔空摄物和凭空御风,他父亲甚至怀疑他是个傻子。”
啊这……
白粟喃喃自语:“隔空摄物不是练气期才能掌握的功法吗?我天资愚钝,二十五岁才练气,按他所说,岂不是傻子中的极品。”
众人:……
江琢咳了一声,拍拍白粟的肩膀,又继续道:“他说自己志向不在修行上,而是想要游历七洲,所以当他修为达到能够驭风横穿古琅洲与古旭洲之间的汪洋时,他就离开了家族,开始记录各洲风物,那一年,他三十二岁。”
“三十二岁,不凭借外物穿过琅洲东海直抵旭洲?”季云涯也忍不住啧啧感叹:“这还是家族里天资最差的那个?若这些说的都是事实,那他们自称‘神族’倒是名副其实。”
要知道,现如今能御剑穿过整片海洋的修士,修为至少要达到大乘期,而且是要御剑的,御剑可不是为了好看好玩,像兰时风徵这样的神武能做到与主人心神合一,最大限度减少灵力消耗,这人就这么水灵灵的“飞过去”了?!
“在旭洲,他记录了卷轴中的第一个种族,这两个字我不认识,不过我觉得这个种族很像神话传说中的火神祝融。”江琢把卷轴推到众人面前,“你们也看看。”
谢檀衣、季云涯、白粟和宋锦围了一圈,去看那卷轴上的人物画像,别说,这位神族的“废物”公子画工很是不错,经年累月下来画像已经褪了颜色,但仍能看出这是一个身量高挑的人类种族,男女都是红发,一些流转的火焰绕在他们身上,身下则骑着一只面目凶悍的类猫的凶兽。
“这凶兽,从未见过。”谢檀衣说。
“后面没见过的就多了……”江琢叹了口气,“看到第三卷,我都以为这人在写什么志怪小说,这三卷的内容你们自己翻翻看吧,都是一些闻所闻未的种族和凶兽。”
谢檀衣和季云涯就拿了编号三的卷轴,里面画了比山还高的擎天蔽日的榕树、背生双翼的羽人部落、小山丘般的九尾狐……
谢檀衣发现一点,点着画像右上角的小字道:“他还给这些种族订了等级?九尾狐这一页,他写的是‘丁’。”
江琢补充:“他说了,拿九尾狐当坐骑的神族会被看不起,他骑九尾狐代步被他一个族兄撞见,当做笑料传了好久。”
众人:……
如今狐妖不修炼个成千上万年别想生出九尾,哪个不是一方大妖,结果在人家的卷轴里,九尾狐满地跑,当马骑都谈不上,那是当驴骑的。
“行了,看几页就成……”江琢拿出编号“六”的卷轴:“就是为了让你们了解一下当时那些种族有多强,这个人活了少说一千年,他真的把七大洲游历一遍,还绘制了详细的地图,开始出现降雨记录的是这一卷……”
在这一卷里,神族的“小废物”遇到了一个喜欢他的人,对方是羽人,实力强大,可以护着他去一些禁地,于是卷轴上出现的种族愈发强的离谱。
后来他们在古辽洲遇到了一场雨,他对这场雨最初的描述是“落雨成雾,寻常草木触之皆凋敝”,他见了很好奇,于是和自己的道侣去雨雾里走了一圈,发现雨雾内的众多灵植也遭到了腐蚀,有一种群居的鸟妖羽毛都掉光了。
担心自己头发也会掉光,于是他和道侣匆匆离开了雨雾,后来又在其他六洲也陆陆续续发现了一些降雨的地点,但范围不大,他们谁也没把这件事当回事儿。
后面大概有三年,他们还是各地去探访,他的道侣给他生了一颗蛋,为了孵蛋,两个人暂停行程,在一个小村子里等孩子破壳,孩子破壳那天,笔者收到家族传讯,神族领地突降暴雨,族人死伤无数。
翻译到这里,江琢说:“他们刚开始没在意,是因为他和他的道侣进入雨雾后并没有感受到灵力被侵蚀,这和檀衣最开始到绵水村时的情况是一样的,但事实上当时侵蚀灵力的情况就存在了,凋敝的凤凰树就是佐证,那时七洲的各大种族也和檀衣一样,因为灵力深厚,被蚕食掉一点时,根本意识不到,而卷轴中记载的后续和临阳城发生的事已经证明了,雨水蚕食灵力的能力在不断提升……”
他打开最后一卷,叹息道:“我希望这一卷上所记载的一切,不要再发生一次。”
整个世界都在下雨,七个大陆上不断有种族灭亡,雾气腐蚀灵力的速度堪称恐怖,神族曾号召各个种族联合起来设置一个巨大的阵法,在天幕下撑起另一层天穹,将所有雨水隔绝在外,这里没提到灵石,可能是他们本身实力强大到不需要灵石辅助,更可能是因为那个时代根本没有灵石这东西。
神族计划每个种族都推选出十名强者作为阵眼,但其他种族却质疑神族会不会在阵法上做手脚,人心不齐之下,神族只能放弃“救世”的奢望,他们在领地内开了个小的阵法,庇护族人。
笔者不再外出,和道侣留在了神族领地内,度过了一段相对来说还算平静的时光,因为不外出,卷轴填上的新内容很少。
阵法偶尔会有破损,泄露进雾气,所以住在领地边缘的都是修为比较低的神族,笔者一家就住在这里,他的小孩不幸接触到了泄露进来的雾气,时间很短,孩子的性命保住了,但灵力却一点也没有了,小孩变成了一个比神族新生儿还要脆弱的人。
不是神族、不是羽人,笔者的卷轴中出现了一个新词“凡人”。
江琢读到这里,宋锦才恍然道:“我总算知道哪里不对了,所以卷轴上所描述的时期不仅没有灵石,也没有凡人,他路过的那些村庄,即便是最弱小的‘人’,也是生来就有灵力,会些小法术,只是肉身脆弱,不能容纳太多灵力而已……”
她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的话,季云涯听后若有所思的猜测道:“有没有一种可能……”
众人看向他。
“后来雨终于停了,但古七洲上幸存的人大多都已经沦为‘凡人’了,后代不再生下来就有灵力,甚至大部分都不能修行,这些幸存者再度繁衍后,就有了如今的七大洲百姓……”季云涯目光逡巡过在场的所有人,“少部分能修行的人,搞不好是身体里还残存了一点那些古老种族的血脉……”
这听起来很玄,但如果猜测是真的,那这场雨造成的后果就是一场巨大的……
“退行……”谢檀衣皱眉,斟酌着用词,“或者说……退化?”
“不知道阿涯的推测是不是正确的,卷轴到这里是最后一卷,因为……”江琢叹息:“笔者死了,神族最初想兼济天下,没人响应,所以他们选择独善其身,可外面的世界乱了,那些种族又开始觊觎神族建立的世外桃源,他们联合起来攻打了神族领地,囚禁神族长老作为阵眼继续维系阵法运行。”
“笔者的道侣身为羽人,被同族当做叛族者围攻死了,神族性情刚烈,族人们宁愿死去也不愿意被封印灵力成为奴隶,最后神族的长老选择自毁元神,与那些入侵者同归于尽,阵法破裂后,这位笔者也被雨雾侵蚀,死前记录下他看见的景象……”
江琢闭了下眼睛,深呼一口气:“死者无数,皆身覆白蜡,尸身堆积如山。”
密室内陷入一片寂静之中。
许久,白粟小心翼翼的打破凝重的气氛:“也许……这真的只是几卷志怪传闻,未必就是真的。”
“小白啊……”江琢戳破他的侥幸心理:“我对比了一下地图,你知道这上面记载的神族最后的领地,是在哪里吗?”
白粟屏住呼吸。
“在琅洲昱国境内淮水郡……”江琢捏着眉心,无奈道:“你负责收征各国灵石这么多年,应该知道昱国境内最大的灵石矿脉在哪里吧?”
“咔嚓——”
宋锦捏碎了黄花梨圈椅的扶手。
季云涯偏过头,看了眼谢檀衣。
“总不能坐以待毙。”谢檀衣出声道,他没看季云涯,宽大袍袖下的手却轻轻握住了季云涯修长的指节,抬眸对江琢道:“请师尊出关吧,召集七洲各宗门来琅洲议事。”
“对!”白粟回过神,点头道:“这件事我们剑宗绝不能一力承担,否则难保不会成为第二个‘神族’。”
“我也是这么想的。”江琢十分疲倦的瘫在椅子里,端起茶杯喝了口冷茶,“我再看看,要是能找到卷轴中提到过的,神族最开始创设的那个阵法,联合各洲势力,加上灵石辅助,打开一个能笼罩住整个修真界的结界,也不是没可能。”
谢檀衣道:“我留下同师叔一起找。”
江琢摆摆手:“都先回去歇歇,缓一口气,我今天也不找了,我得回去躺一天,再找下去也不用等大雨瓢泼从天而降了,我直接就死在这里了。”
……
水声响起,满池温泉漾起水波,谢檀衣没睁眼,仍阖着眼睫闭目养神,季云涯走过来,坐在比他高出一级的石阶上,倾身凑过来给他揉按着太阳穴。
两个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很少见的,季云涯也感觉到了焦虑。
他不怕死,只是他才和谢檀衣成亲一年,一想到他本该拥有他师兄一百年、一千年,他就觉得很不甘心。
他倒是没想过谢檀衣会比他先死,除非他已经死透了,否则哪怕就剩一口气,他也不会让谢檀衣死在他面前。
正想着,手腕被谢檀衣拉住,颇具安抚意味的揉捏了两下。
谢檀衣抬眸看他,低声道:“别怕,有师兄在。”
黑紫色的眼瞳掠过幽光,季云涯顺势往下滑了一个台阶,坐在谢檀衣身边,伸手把飘在水面上的小木桌拉过来,拿了个蜜桔开始剥皮。
清爽的柑橘香味中,他勾唇笑了笑:“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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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把我从斗兽场救出来那天,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也是这个,你说别怕,有我在……”
他又小心的把橘子瓣上的丝络摘掉,手上的动作认真,语气却漫不经心:“从那一天开始,我就什么也不怕了,很奇怪,那时我才十二岁,但我总觉得,能看见你那双悲悯的眼睛,就是死也……唔……”
谢檀衣把橘子皮塞进他嘴里,自己拿了橘子瓣来吃。
“好苦……”季云涯吐舌头,他凑近谢檀衣撒娇:“师兄不爱听我不说就是了,干嘛用橘子皮堵我的嘴?”
他目光滑落在谢檀衣唇上,毫不掩饰的炙热起来,“师兄可以用别处堵我的嘴啊。”
像馋肉骨头的小狗。
人在极度无语的时候真的会笑出声,谢檀衣无奈的摇头:“你……你脑子里都装了什么?这时候还有心思想这种事。”
“要是大家真的都要完蛋了,那完蛋之前可不是要及时行乐?”季云涯凑过来,亲了一下谢檀衣的唇,“师兄,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潮湿的眼睫抖了抖,谢檀衣问:“什么?”
季云涯凝视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目光描摹过锋锐的眉眼、挺秀的鼻梁、和淡色的薄唇,这张脸乍一看颇有些不食烟火、不近人情的冷峻,可那双湛蓝色的眼睛里,其实常含着悲悯与温情。
“师兄,若是我们最后没能力挽狂澜,你要答应我……”他抚上谢檀衣的脸颊,低声道:“我们一起逃,去没有人的荒岛,撑起一个结界,搭一间小屋,能活一年就一年,能活一个月就一个月……”
他轻笑起来:“结界破的那天,我就抱着你,这样很多很多年后,我们就会变成一大团亮晶晶的灵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不会分开。”
谢檀衣想说,会有人拿小锤子敲敲敲,把他们敲开的。
可在这一刹那,他注视着那双黑紫色的眼睛,突然意识到,他要是说出来,就是不解风情。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抬手按住季云涯的后颈,偏过头吻住那双总是微笑着的唇。
“要双修吗?”他问季云涯,话一出口,谢檀衣自己也觉得有些荒谬,摇头失笑道:“我真是……近墨者黑……”
可季云涯说得对,每个人在这场天灾面前都渺小的如同蚍蜉撼树,如果明天这个世界就要地覆天翻,那他今夜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和他爱的人,热烈的拥有彼此。
季云涯的眼睛倏然亮起,生怕谢檀衣反悔一般快速的弯腰把人抄起,抗在肩上就往寝殿跑。
谢檀衣都没回过神,人已经被季云涯用法术烘干了头发,放进了被子里,纱幔被一把扯落,烛光摇曳中,季云涯湿漉漉的凑过来亲吻他的脖颈,修长的手指熟稔的撩拨着每一寸暖玉般的肌肤。
还滴着水的发丝擦过谢檀衣的脖颈,他整个人都轻微的抖了一下,抬手抓住季云涯的头发,“等一下,头发……先,先弄干……”
季云涯抬头,唇角还有湿润的痕迹,他眯起一双黑紫色的眼睛,哑声道:“师兄帮我把头发烘干吧。”
谢檀衣刚抓住他一缕头发,季云涯便不怀好意的低头咬了一下。
“季云涯!”谢檀衣急促的喘了一声,一把揪住他的头发,把那颗脑袋拽起来一些:“你要做便做,我说过你不许……”
“一时忘情,我错了师兄……”季云涯低笑起来,“像石榴籽,很可爱,想尝尝。”
“闭嘴!”谢檀衣腰身发力,一个翻身将人压到身下,明明偌大的倚云峰只有他们两人,他却还是压低声音道:“再不听话你就滚下去。”
他大概以为自己这句话讲的充满了师兄的威严,可事实上他声音沙哑,湛蓝色的眸子也不复凛冽,而是覆着层盈盈水光,眼尾和耳朵都泛着红,更不用说被季云涯握在掌中的那一截窄瘦的腰,流畅漂亮的人鱼线延伸进宽松的白色亵裤里,柔软的布料拱起一个很明显的弧度。
季云涯诧异挑眉:“师兄你今天反应好快。”
谢檀衣:……
手掌贴着的腰身微微发颤,季云涯怕自己再说下去他师兄就要把他给掀床下去了,于是不再说废话,坐起身拥住谢檀衣,张口就是道歉:“我错了师兄。”
嘴上不停,手也不停。
白色的衣物被抛下床,帐幔里低低的传来一声闷哼,随即又是季云涯轻喘着认错:“太急了?我错了师兄……”
这一夜,季云涯说了五六次错了,却没有一次改正。
第二天一早,谢檀衣很罕见的没起床去练剑,季云涯醒来时,他还窝在季云涯怀里睡着,季云涯还没自信到认为自己能把一个渡劫期修士给干得下不了床,只能说明他师兄是想陪他赖床的。
他小心翼翼的支起身,就着晨光看着身侧的人。
谢檀衣睡姿很乖,谁能想到堂堂谢剑尊睡觉时,会把手握成拳头蜷缩在胸口呢?
是个小动物般警惕的防御姿态。
他微不可查的叹息。
昨天的事,他师兄最终还是没有给他答复。
15.第 15 章
藏书阁的地下六层。
谢檀衣听见身后那懒洋洋的脚步声时,都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来了,果然,片刻后江琢从楼梯上走下来,打着哈欠问:“檀衣?不是说让你们歇一天?”
谢檀衣放下手中卷轴,行礼后才道:“白师弟在给各洲发传音玉令,宋师妹去归云峰请师尊出山,云涯今早带刑律堂的人又去了临阳城,打算用死囚试试临阳的雨雾腐蚀灵力的能力是否有变化,没有人能安心休息,您不也来藏书阁了?”
“是啊,头顶悬着把利刃,谁的日子也过不踏实。”江琢拖了把椅子又瘫在上面,“你在这,那我就歇歇了,要是翻译不出再问我。”
谢檀衣应下,继续翻看架子上的卷轴。
中午时,宋锦来了,告知江琢和谢檀衣,宗主岑青樾近期无法出关。
“师尊说她有望突破到渡劫后期,现在这种情况她出关也帮不上什么忙,反倒是她修为能突破的话,剑宗的实力也能更上一层,以后乱世来了也算多一重保障。”她将岑青樾的话转述了一遍,又看向藏书阁中的两人,“师叔、师兄,这……”
“这也算的上是好事了……”江琢思量片刻,点头道:“你师尊说的也没错,宗门内务有小白,战力上有檀衣、云涯还有你,她要是修为上更进一层,目前出不来就算了。”
宋锦神色迟疑:“师叔,师尊她若是得道飞升了……”
她还会管我们吗?
后半句话实在像个小孩子,宋锦实际上比谢檀衣还大二十几岁,她没好意思说出口,江琢一时没能领悟,两人四目相对片刻,还是谢檀衣开了口。
“师尊,大概不会飞升的。”他将又一卷卷轴放回架子上。
“哦哦!”江琢也明白了宋锦的迟疑,“你师兄说得对,你师尊她飞不了,放心吧,去忙去忙。”
宋锦还是被当小孩子给打发了,走前奇怪的看了眼这对儿师叔侄,不明白他们为何如此笃定。
等人离开,江琢才晃到谢檀衣身后,往旁边的矮架子上一趴,眯着眼睛看谢檀衣:“你怎么知道,你师尊飞升无望了呢?”
“昨日那些上古时期的卷轴上也没有提到‘飞升’一词,或者相关的描述……”谢檀衣挥袖取来上层的几卷卷轴,“七洲大陆上曾经生活过那么多强大的种族,他们都没有飞升,现在退化后的人族、魔族或妖族,就更没有飞升的可能了。”
江琢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也许‘飞升’本就是对古籍中‘死亡’的错误理解,所以檀衣你说……”
他冲着师侄挤眉弄眼:“持月符宗信誓旦旦的说他们的开宗祖师‘飞升’了,是不是在扯淡?他们祖师黄土之下知道自己飞升了吗?凭着这一噱头,符宗始终稳占修真界第一宗门的名号,琅洲有不少好苗子漂洋过海也要投入符宗门下,感情咱们剑宗埋头苦追这么多年,一抬头前面根本没人……”
谢檀衣把一卷卷轴推到他面前,“师叔,这一卷你看看。”
江琢低头翻了翻,“这个阵法……我看看……”
谢檀衣说:“即便如此,我们现在也不能将这个猜测公之于众。”
飞升,是所有修士眼中一个遥不可及的信仰,特别是各洲的高级修士,都认为飞升后便可与日月同寿,持月符宗的谎言让这个信仰变得更具体了,或许以后会有人慢慢醒悟过来,但眼下危机将至,人心稳定才是最重要的。
“这个阵法不是,这是种地用的,能增产,我觉得可以留着,万一大家都能活,地还是要种的。”江琢暼了眼谢檀衣,见他神色平静,忍不住好奇道:“你……对这件事没什么看法?你就没想过飞升?”
谢檀衣翻阅卷轴的手顿了顿。
“没想过。”他垂眸注视着无名指上一道浅浅的牙印,轻声道:“红尘很好,我斩不断。”
……
七日后,几大宗门的门主齐聚云寰殿。
为了让白粟在这群老东西面前说话更有骨气,现如今他已经是岑青樾正式任命的代宗主了,宗主的印信也交到了他手里,今天他本来打算在主位下方加个椅子,还是谢檀衣提醒他,必须坐主位。
江琢也说,有底气些,身后还有他们呢。
好在白粟只在自家人面前憨憨的,在一众外人面前,表现得还是十分沉稳,寒暄过后,众人落座。
谢檀衣今日穿了云寰剑宗的校服,白色的长袍上有流火云纹,腰束玉带,外套剑宗长老那件红色的氅衣,以银冠束发。
季云涯很少见他穿这样颜色的衣服,白粟在上面说些场面话,他就在下面偷着瞄谢檀衣,看了两三次后,坐在他对面的苍南刀宗宗主柯弈南突然出声道:“季老弟,你眼睛怎么了?为何总是斜着看我?”
季云涯:大哥谁看你了?!
他深吸口气,保持着礼貌的微笑道:“无碍,多谢柯宗主关心。”
江琢憋笑憋的脸都红了,谢檀衣扶额,用神识传音给季云涯:“你收敛些。”
季云涯听话的坐端正了。
白粟的场面话已经说完了,之前的传音玉令里,他已经把卷轴上记载的内容如实告知了这几位宗主,现在那几卷卷轴就在大殿正中央放着,他们又各自派出了弟子去查验了一番,众人再度归位后,大殿内一时陷入了沉默。
苍南刀宗的宗主是个急性子,且刀宗与剑宗世代交好,他率先表态道:“白宗主也知道,我们刀宗不擅阵法一道,若是剑宗有办法保全琅洲、辽洲的百姓,刀宗定然鼎力相助,要灵石或是要人,都好商量。”
聆音岛的岛主董自春是个干瘦的小老头,五大宗门里属他们门派实力最弱,他有些迟疑的看了眼持月符宗的宗主安博仁,又看了眼药宗宗主孟康年。
见这两人没表态,他嘴唇嗫嚅一下,最后还是缩回了椅子里,本来就干瘦的一个老头,这一缩更像只虾米了。
符宗宗主安博仁是个胖老头,面带红光笑眯眯的样子,乍一看像画上的财神爷,他捋着胡子眯着双小眼睛,很和气的说:“白宗主,这雨,也未必就如卷轴上说的那般可怕吧?如今已经过去小半个月,旭洲域内的雨水并无扩张的迹象,你只因为这不知真假的古卷轴就召集各个宗门,年轻人就是有干劲儿啊哈哈哈……”
白粟神色不变,直截了当道:“今日议事,也只是希望诸位能同心同德,共度劫难,若安宗主认为白某是在危言耸听,符宗大可以按照您自己的想法去应对这场天灾。”
“天灾?”坐在安博仁身后的一位老者从进殿起就闭着眼睛,这会儿终于睁开眼,他阴鸷的目光在剑宗众人身上转了一圈,看到谢檀衣时,停顿的时间格外长,最后,他连个正眼都没给白粟,只冷笑一声:“信口雌黄,你说是天灾,但老夫看来,兴许又是魔族或妖族的阴谋诡……”
“你少放屁!”云寰殿外,突然传来一声暴喝。
那老头是符宗唯一一个渡劫期修士,哪被人这样拂过面子,立刻脸色阴森的望向门外。
殿外的人泾渭分明的分为两拨,一方额上有角,男男女女皆是身材高挑俊美,为首的男人气势强盛,刚才骂人的就是他。
而另一方就……呃……
为首的是个妖娆的女子,身后跟着的有人有兽,还有半人半兽。
那头上有角的男人斜眼看符宗的渡劫期老头,“安通海,一别经年,你已经老成了这幅德行,看来是要死在我前面了。”
除了剑宗,其他四个宗门的人皆是脸色大变,安博仁更是手指颤抖的指着这两拨人,质问白粟:“这是魔族和妖族!剑宗允许他们进入琅洲,是要与这些妖魔勾结吗?!”
这件事,剑宗内部是讨论过的,降雨如果覆盖整个修真界,那魔族和妖族也难逃一劫,同样如果最终想用结界覆盖整个修真界,那这两个种族也不该缺席。
白粟坦然道:“此番降雨,魔族和妖族亦有伤亡,寒洲、泽洲和桑洲的生灵何其无辜,他们也是修真界的一部分。”
“白宗主心胸宽广,兼爱众生……”那女子捂嘴娇俏的笑了笑,“换做任何一个修士,让老娘带着心腹去他的老巢,老娘都会让他滚,但剑宗不同……”
她妩媚的狐狸眼扫过大殿内的剑宗众人,姿态和神色都端庄了几分,“这些年,琅洲的小妖精们都过的不错,只要不作乱,不加害人命,剑宗还会庇护他们,妾身在此谢过剑宗的诸位侠士。”
妖族中的大妖们大多数住在桑洲,可妖的诞生太特殊了,不说别的,树妖花精刚形成精魄时会被困在本体附近,即便是飞禽走兽刚有灵智时也不可能跋涉千里赶到桑洲,所以妖族在七大洲几乎都有分布。
溯洲有药宗,他们恨不得榨干妖兽的每一滴血,灵植类的妖更是难逃一劫,旭洲的符宗也不是好东西,一些邪异的阵法甚至要炼化妖兽的魂魄,唯有琅洲和辽洲好一些。
她躬身优雅的向白粟等人行礼,直起腰来就变了个面孔,对着安博仁和孟康年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别对着老娘指指点点,要不是剑宗,老娘看都不想看你们这群老丑比一眼。”
“这还怎么议事?!”安博仁拍案而起,对白粟怒目而视,“白粟,你若是与妖魔为伍,那这修真界怕是要容不下你云寰剑宗了!”
江琢悄咪咪的一拍季云涯:“上!”
季云涯刚才还在看谢檀衣,一时茫然:“上哪去?”
“啧……”江琢小声道:“你白师兄不擅长和人对骂,你上!”
谢檀衣无奈,低声:“小师叔,已经很乱了,你别煽风点火……”
虽说对乱局早有预料,然而真乱成一锅粥时,还是挺让人头疼的,云寰殿内剑拔弩张,魔族领头的男人和安通海死死的盯着对方,那男人修为与安通海不相上下,也该有渡劫期的实力。
“唉唉?”江琢忍不住喊了一声:“你们要打滚出琅洲打好吗?打死一个少一个。”
好,江琢成功转移仇恨,两个人一起看过来,他一个元婴期的修为可抵不住他俩的神识压迫,于是一个优雅滑步,闪身到了谢檀衣和季云涯身后,探出脑袋笑得比现任妖王还像狐狸:“安通海,你可想好了,一旦动手你要是伤了或者直接死了,符宗可就一个渡劫期都没~有~咯~”
“你——!!!”安通海暴怒,周身气势猛的暴涨,符宗的人首当其冲的迎上冲击,这群人毫无防备,顿时一片人仰马翻。
谢檀衣上前一步,扶着剑的手微微一动,兰时出鞘半寸,凶悍如海潮般的威压顿时消弭退散,只余清风擦过剑宗众人袍角。
江琢一语点醒梦中人,安博仁仗着体重稳住了身形,扑过去抓住安通海的手臂,急声道:“叔父!!”
安通海胸口起伏,半晌,收了气势,拂袖而去。
安博仁赶紧追,却听白粟不紧不慢,语气仍是十分的沉稳得体:“安宗主,如今四洲愿与琅洲合作,白某还是希望贵宗能慎重考虑此事。”
安博仁冷哼一声,追着他叔父走了。
董自春和孟康年对视一眼,也起身告辞,说回去再考虑一下。
五大宗门里只剩刀宗还在大殿内,但柯弈南已经懵了,他迟疑的看着殿内的妖魔鬼怪,“啊这……白宗主……”
白粟体贴又憨厚的笑了笑,“柯宗主也可以考虑一下再给出答复。”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柯弈南有顾虑很正常,只要别像安博仁那样不怀好意的跳出来就扣帽子,白粟还是能理解的。
他本意是让柯弈南回去考虑,结果这铁塔般的汉子扶着刀柄,思索片刻,又回头和自己的下属耳语两句,转头就豪爽的笑了起来:“白老弟,我们刀宗同意合作。”
他也大大方方的冲着魔族、妖族的两位领袖拱手道:“诸位,日后还请多关照。”
……
外来的客人都安置在流云峰,符宗并没有因为一言不合就直接拔腿走人,他们也留下了,见此情况药宗和聆音岛也跟着住下。
白粟还特意嘱咐妖族、魔族两位领袖约束手下,流云峰很大,他们在各自的地盘活动,绝对碰不上符宗。
魔族那男人对白粟还算客气,但季云涯注意到,他的目光一直似有似无的扫过江琢,直到白粟嘱咐完,他几步就走到了江琢面前,神色复杂的盯着他,“您……”
江琢毫不吝啬的赏他个白眼,“别套近乎,我认识你吗?”
男人急切道:“在下是上任尊主以前的护法,您……”
“你是聋了吗?”江琢抱臂冷笑,一字一顿道:“不、认、识,请、滚。”
剑宗的小辈们面面相觑,连白粟都一头雾水,魔族的下属们脸色难看,但那男人却脾气却好的过分,好像刚才对着安通海喊放屁的人不是他,他以拳抵在左胸口,郑重行礼后才转身离开。
“哇偶~”季云涯意味深长的看向江琢:“小师叔,有故事啊。”
谢檀衣也诧异的看了眼江琢。
江琢只是笑骂:“滚蛋。”
他明显不想说,也没人会追根究底,大家关起门继续讨论今天的事。
“符宗会同意合作吗?”宋锦忧心忡忡的问。
白粟解释道:“如今七大洲中的五个愿意共渡难关,安博仁不会让旭洲被孤立在外,他这人,常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担心不参与,我们会暗地里搞什么小动作,到时候他只有一个溯洲作为盟友,会很被动,所以他一定会同意。”
季云涯皱眉,不太赞同:“这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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扭的瓜,能甜吗?安博仁这人假仁假义,我先说,我信不过他。”
“谁能信他啊……”江琢叹气,觉得自己这几天已经快把这辈子的气都叹完了,他看向谢檀衣:“我和檀衣找遍了藏书阁,也没发现卷轴中记载的那个神族的阵法,安博仁别的不说,他们符宗在阵法一道上确实无人能出其右,你要说还有谁能再创设出卷轴中那样举世无双的阵法,那当世恐怕只有一个安博仁了。”
谢檀衣颔首表示同意。
有“神族”的前车之鉴,剑宗不敢保证他们一直能做到独善其身。
季云涯又指出一个漏洞:“但他连这场雨是一场灭世天灾都不肯信,他既然不信,又怎么可能为了他眼里的一个谎言去花费心力画阵法?”
“他不是不信。”谢檀衣摩挲着兰时的剑鞘,湛蓝色眼瞳中眸光澄澈,仿佛能照见这世上一切阴暗的尘埃,他望向季云涯,淡声道:“他只是在等一个台阶,今日魔族、妖族一出现,他就明白七洲共御天灾已是定局,但他不满意剑宗做了这个号召者,日后歌功颂德时,符宗岂不是要排在剑宗之后了。”
这一套,他在朝堂之上见过许多次,许多人为了一纸虚名,哪怕明知自己错了,也绝不会低头认错。
季云涯挑眉,“原来如此。”
心魔见缝插针的跳出来发一下癫:“你笨死了!”
季云涯嗤笑,默默回怼:“那咋了?我嫁的好。”
“谢师兄说的不错!”白粟点头,“明日我就把这虚名送到他眼前,提议让安博仁做这个‘仙盟盟主’。”
最后他语重心长道:“总之,符宗不可尽信,安盟主的命令更要有选择性的听,危及性命的命令就直接当他在……咳,大家明白就好,明白就好。”
……
如白粟所想,安博仁在听见“盟主”两个字的时候,小眼睛都亮了,又权衡两天后,最终愿意放下成见,五大宗门的门主连同妖王、魔尊一起在盟书上签下了名字,这算是立了灵契,若有人背信弃义,便会遭到五倍的灵力反噬,如此一来,也算给立场各不相同的一群人吃了颗定心丸。
安盟主开始带着一众亲传弟子没日没夜的画阵法,其他六洲则紧锣密鼓的开始挖灵石,江琢与谢檀衣要去旭洲符宗小住些时日,主要是盯着安博仁不要搞小动作,次要是给安盟主提一点阵法上的小建议。
季云涯掐着手指算了算,算完日子后长吁短叹,就差唱一出“深闺怨”了。
“师兄少说也要去三个月。”季云涯趴在花树下的小桌上,眼巴巴的看着谢檀衣:“从我认识师兄到现在,还没分开这么久过。”
谢檀衣把要带上的古籍往储物戒里面塞,抽空摸摸季云涯的脑袋,“传音玉令,随时可以同我说话。”
“只能说话啊……又亲不到抱不到……”季云涯唉呀一声,伸手抱住谢檀衣,“你去旭洲之前,我要多抱一会儿。”
谢檀衣被他拽的一个踉跄,直接坐进了他怀里,青天白日的,他脸皮实在没那么厚,手按在季云涯肩上推了两下,季云涯动也不动,小声嘟囔:“抱一会儿嘛,就一会儿。”
树荫下凉风习习,风吹落凤凰花的花瓣,纷纷扬扬的火红,像下了场胭脂雨,季云涯头上落了一朵完整的,谢檀衣将那朵花拈起来,悄悄收进袖子里。
他其实也很不舍。
有那么一瞬,他都不想去旭洲了,也不想再为这场雨四处奔波,他其实有点累,只想这样无所事事的和季云涯拥抱着度过一整个下午。
但他却没把这份不舍说出口,他是云寰剑宗的大师兄,这样说不够稳重,像离不开家的小孩,在一场即将灭世的天灾面前,这样儿女情长太不像话。
他只是将那朵花收进袖子里,又从袖中拿出那条鲛绡制成的发带,垂眸递给季云涯,颇有些不自在的咳了一声:“你看用哪个颜色,与我今日的法衣更相配?”
季云涯笑了,仰着头亲吻他的脸颊,“师兄是想让我帮你束发?”
谢檀衣:“……嗯。”
季云涯便起身为他束发,“师兄,我最近新学了一种绾发的样式,你要不要试试?”
“不要太浮夸。”
“不会的,一点也不浮夸,师兄梳着一定好看。”
午后阳光和煦,晒得人浑身都暖洋洋的,以至于后来的某一段时间里,谢檀衣只能小心翼翼的回想这个下午的每一个细节,用这微末的一点暖意,来驱散刺痛每寸骨髓的森寒。
该认真的说:他也舍不得。
……
三个月后。
季云涯带着一部分刑律堂弟子驻扎在寒洲。
当年修真界与魔族爆发战争,最终以魔族战败收场,魔族被放逐到了相对荒凉的泽洲和冰天雪地、气候恶劣的寒洲,一路上又死了不少族人,所以对于魔族愿意同五大宗门合作,季云涯还是很意外的。
“不然呢?季堂主,你知道最初那几场雨,我们死了多少族人吗?”现任魔尊灌了一大口酒,在风雪中眯起眼睛:“我族生来身体就要比脆弱的人族更强健,所以阵法、符篆,这些依赖外物才能用的东西,在我族一向被看轻,只有先天不足的魔族才会考虑去修炼这些。”
“第一场雨,就落雨在泽洲的焉都,那是我们魔族在泽洲最大的一座城,满城的族人啊,没有几个活着逃出来的。”他又灌了一大口酒,掩饰声音里的颤抖,“白宗主传音说这雨以后可能一直下,整个天地间都要下雨,我除了向人族低头寻求帮助,还有其他选择吗?更何况当年的仙魔之战……”
他摇头苦笑道:“有小人在两族之间挑拨是非,打到最后谁对谁错已经不重要了,现如今和族人的生死存亡相比,就更不重要了。”
对面的人闷声闷气的“哦”了一声。
魔尊看他一眼,忍不住皱眉:“季堂主,你一个大乘期修士,区区风雪能奈你何?你怎么裹得像个卷饼?”
他对面的季云涯,只露出一双黑紫色的眼睛,剩下的身体部位通通裹在厚实的皮毛里,听他这样问,才闷闷的说:“风雪太大,伤皮肤,我师兄喜欢年轻貌美的。”
“肤浅!”魔尊对这种行为表示斥责:“谢剑尊怎能如此肤浅?”
“你不肤浅?你喜欢老的还是丑的?”季云涯斜睨他一眼,“能直面内心吗?”
魔尊:……
他正要反驳,突然神色大变,猛然起身。
季云涯抬头。
天边浓云翻滚,一眼望不到尽头,日光被吞噬,天地间昏沉一片,那不祥的云压的极低,没有雷声,没有闪电,只是静默的翻涌着吞噬掉天光。
一滴雨落了下来。
无数滴雨落了下来。
16.第 16 章
琅洲,昱国都城盛京。
能在盛京有个小面摊,阿江觉得很满足,他太爷爷是在老家活不下去逃荒来的北边,到他这一辈已经能在京城养家糊口了,都不敢想到他孙子那一辈,他们家的日子得有多好。
想到这里,阿江嘿嘿笑出了声,转而又有些忧虑。
早起上朝的大人们常是一边等着上朝,一边在阿江这里吃一口早餐,阿江耳力又异于常人的好,大人们不让靠近,他也能偷偷听到些老百姓不知道的消息。
三个月前,剑宗和朝廷都开始大街小巷的张贴布告,让城里的百姓最好能自己挖个地窖,说是“避雨”用,挖好地窖后可以去剑宗领一张什么符篆,具体什么作用,阿江也没太明白,只知道是谢剑尊画的,若是实在条件有限挖不了,下雨时便就近去官府挖的大型地窖。
这听起来怪可笑的,谁还不知道下雨要避雨,还至于挖个地窖钻进去?所以最初没有人把这告示当回事,尽管那布告上将雨水的危害写的十分详细。
可盛京太平太久了,百姓们相信没有剑宗摆不平的妖祸,退一步讲,那雨真有那么厉害,他们还可以跑去官家的地窖嘛,两步路的事。
阿江刚开始也这么想,他生意这么忙,哪有时间挖地窖,可他听到大人们也在议论这件事,各个都是忧心忡忡,他们谈论朝廷各地都在挖地窖,说自家的地窖里存了多少粮食,又说起盛京的几个大的地窖能容纳的人口,最后就是叹息着频频摇头。
阿江觉得不太对劲儿,贵人们消息灵通,只怕那雨是真能在顷刻间要了人命,他娘子怀孕有七个月了,正是紧要的时候,受不得惊吓,盛京这么大,剑宗和朝廷联手,全力之下才挖出来三十余个地窖,那才能进多少人?到时候都往里挤,碰到他娘子的肚子怎么办?
他决定自己挖一个,午间收了摊,吃了饭就开干,陆陆续续干了三个月,总算挖好了,挖了地窖又战战兢兢的去了剑宗在京城的驻点,去领符篆。
剑宗弟子看起来有些不耐烦,看了地窖后才和气起来,和他解释说最近有胆子大的,竟然骗到了剑宗头上,觉得只要是谢剑尊画的符,那必然就是好东西,地窖都没挖就去冒领符篆,都这种时候了,还来贪便宜,也不想想谢剑尊哪有时间画成千上万张符,那都是他们照着谢剑尊给的图样画的!
没办法,盛京驻点内的剑宗弟子只好亲自去验看地窖,这名弟子看了阿江的地窖,直夸他挖的好,在两个通风处还有地窖的小门上给他贴了符篆后才离开。
阿江挖地窖时,他娘子就从地窖口给他顺下来绿豆汤喝,绿豆汤里掺了蜂蜜,阿江喝了心里比蜜都甜,他娘子右手先天不足,可左手做得一手好绣品,休息时,阿江会爬上去和她聊聊天。
聊的最多的是孩子,阿江说,希望孩子以后当大官,他娘子温柔的嗔怪,说商户的孩子不能考功名,再说要是个女孩呢?
阿江说,女孩也好,当不了官就接他的手艺,以后招个上门女婿,省得被别人家欺负了,或者当个大剑仙吧,剑宗选拔弟子不看出身,不论男女,只看根骨,剑修很好,像云寰剑宗的弟子,各个都很有本事,女孩子也能护一方百姓,受人爱戴。
收了摊子,阿江往家走,空气闷热,他没走两步就得擦擦头上的汗,这样的天,怕是要下雨……
等等,下雨。
阿江抬起头。
天边,阴云压了上来,像一块不祥的黑布,被一双看不见的手缓缓推开,一滴雨落下,映在他还带着淳朴笑意的瞳仁中。
……
云寰剑宗,云寰殿。
雨水落地成雾,下一瞬,绯色的灵流以殿前的仙鹤为中心,迅速旋转着扩张,如同燃烧着的火焰,轻灵的蔓延过云寰山脉的十三座山峰,最终呈圆拱状笼罩住整个云寰剑宗。
白粟自殿内走出,沉重的呼出一口气。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符宗上个月给出了八十一个阵眼的具体位置,安博仁不愧是当世第一的阵法宗师,为节省时间和人力,他将八十一个阵眼巧妙的设置在了八十一座大小不等的灵脉上,这样阵法可以直接从灵脉中汲取所需的灵力,只消耗“少量”成品灵石,另外还需要各大宗门派出高级修士驻扎阵眼以灵力辅助阵法运转。
这个阵法画出来那天,安博仁激动的喊了一个时辰,他的那些弟子在大殿内又哭又笑,那些符宗弟子抱成一团,高呼他们将要救世了。
安博仁将这个阵法命名为“观山海”,据说是因为阵法打开时会像一面不太清楚的铜镜,映照出地面景物的虚影。
江琢通过传音玉令给白粟转达了符宗的人有多欣喜若狂,最后忍不住感慨:“虽说符宗是被迫入局,但论迹不论心,他们这个阵法是真强,安博仁当得起一声仙盟盟主。”
剑宗这两个月也没闲着,符宗埋头画阵法时,宋锦、季云涯还有几位长老都带着大批剑宗弟子赶赴各洲。
“观山海”太过庞大,没有人能保证一定能成功,就算成了,最快也要半年才能运转,这半年里如果下雨,修真界不能一点准备都没有,剑宗去协助不擅长阵法的宗门和种族建立短期的避难点。
果不其然,在各洲开始按符宗的要求清理灵脉时,在所有计划刚有个雏形时,这场天灾,这把悬挂在所有人脖颈上的利刃还是落了下来。
幸好……
幸好他们不是毫无准备的。
此时俯瞰整个修真界,无数个颜色各异的阵法像一朵朵小蘑菇一般绽放在七洲的土地上,这些阵法有的大有的小,大的代表那里有一座人口密集的城市,小的则零星分布着,那是分散的避难点。
但总有结界笼罩不住的地方。
盛京城太大了,以皇宫为中心的扩张出去的结界只能笼罩住半座城,阿江家刚好在结界的边沿。
落雨的一刹那,阿江就扔下了小推车,他已经到了家门口,冲进院子里后连气都没来得及的喘匀,就抱住了正在晒被子的妻子,他将被子往两人头上一遮,手臂间撑起一片空间,护着妻子往地窖跑。
他娘子身体沉重,下的慢一些,阿江站在地窖口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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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被子,他看见那些雨水落在地上,化成丝丝缕缕的雾气,被子被雨水浸湿了,手臂传来阵阵灼烧的疼痛。
终于,他娘子平安下去,他来不及爬梯子,干脆丢开被子跳了下去,小木头门在他头顶重重的合上了,有雾气紧跟着要渗入,在接触到那张看似摇摇欲坠的符篆时,却像霜雪遇到火光,飞快的褪去了。
符篆燃烧,一层灵光流转着覆盖住小门。
阿江的娘子吓得哭了出来,连忙去扶阿江,却发现阿江的手臂像被裹了一层蜡油。
阿江直觉那层蜡壳在不断的缩紧,于是往墙上撞自己的手臂,忍着剧痛将那层蜡油剥了下来,带走了一层皮,虽然两条胳膊鲜血淋漓,但那种往皮肉里钻的灼烧感好歹是停下了。
阿江不敢去想,那些没挖地窖的人,怎么跑过“两步路”去官府的地窖,他们……
还能活吗?
……
“师兄!”季云涯急切的声音从小纸人身上传出来,那小小的一片爬出谢檀衣的袖子,扒在袖口问:“你那里情况如何?”
“我没事……”谢檀衣拈住小纸人,尽管他知道季云涯感受不到,但还是安抚的摸摸纸人大大的脑袋,“本打算明日便和小师叔一同回琅洲,现在看来……怕是赶不及你的生辰了。”
季云涯明显松了口气,小纸人一屁股坐在谢檀衣掌心,“你没事就好,生辰不重要。”
他压根不知道自己是哪天出生的,便私心将生辰定在了遇到谢檀衣那一天。
“不对,也很重要。”季云涯又反悔了,遇到师兄的日子怎么能不重要,他耍赖说:“再见到师兄,要双份的生辰礼物。”
黑暗中,紧绷着的俊美面孔上终于流露出笑意,谢檀衣点头,想到季云涯看不见,便又说了句:“好。”
“师兄,魔族的伤亡情况比预计中低了一成,虽然还是死了不少人,但总比全无防备好许多,你画的那个符篆真是帮了大忙了,没来得及赶往避难点的魔族就藏在地下,有了那个符篆雾气也渗不进去,他们就在里面躲着等救援,然后被带去安全的……”
“云涯……”谢檀衣低声打断他,“有人找我,等我回了住所再和你说好吗?”
小纸人静默不动,片刻后,季云涯的声音又传出来。
“师兄,你那边太安静了,我刚才不停说话是因为我不确定是不是听见了回音,现在确定了……”季云涯敏锐的追问道:“你在哪里?”
谢檀衣沉默,环顾四周,整座山脉几乎被掏空了,黑紫色的灵石在黑暗中闪烁着华美诡谲的光芒,他面前,有一副巨大的骨架,一只怪鸟展翅呈飞天状,怪鸟生了五颗头颅,黑洞洞的五双眼窝里,流转着邪异的红色光华。
小纸人又叫声“师兄”。
谢檀衣轻声叹息,知道瞒不过,于是一边绕着那巨大的骨架探查,一边和季云涯说:“云涯,我还不确定。”
“确定什么?”季云涯追问。
谢檀衣仰头注视着那诡异的巨鸟,轻声说:“我怀疑‘观山海’有问题。”
17.第 17 章
修真界开始下雨的第一天,安博仁丝毫不慌,甚至有种隐秘的兴奋。
这可是他救世的开端啊!他都不敢想史书上该怎么写他安博仁,后世还不得给他修书立传,盖庙塑金身啊!
尽管现在“观山海”还处于雏形阶段,尽管旭洲死了不少百姓,但那和他有什么关系嘛,天灾总是要死人的,没有人死去,活着的人怎么会对他这个救世的神感恩戴德呢?
他知道剑宗现在几乎是倾巢而出,在各洲之间疲于奔命的救人,但那又怎么样,等到“观山海”运行起来,那些愚蠢的凡人从龟缩之地走出来,他们就会抱怨为什么剑宗最开始没能给他们最周全的庇护,而剑宗在这场天灾中还会折损一些弟子……
哎呦,这不是大冤种嘛。
结界外大雨滂沱,结界内的持月符宗歌舞升平,安博仁坐在一片恭维声里,美滋滋的喝着酒。
“师尊真是当世奇才,唯有师尊这样的豪杰,才能担得起仙盟盟主这样的尊位啊!”
“‘观山海’这样的阵法,除了宗主还有谁能画的出?依我看,举世皆庸才,唯有我们宗主才是真英杰!”
“上次安通海长老看了阵法后,也说我们宗主是宗门内唯一一个得他真传的,日后说不定也能得道飞升!”
“宗主……”
“一代宗师……”
安博仁眯着的眼睛睁开一条缝,看向其中一个大拍马屁的弟子,手指一点:“你,刚才说什么?”
“啊?”那人被点中,心中惴惴,又把刚才的话想了一遍,觉得没什么问题,“大长老说,您有朝一日也定能得道飞升。”
“叔父说过这话……”安通海摸着下巴思索:“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那弟子赶紧谄媚道:“那天您休息去了,大长老过来看了眼进度,指点我们几句。”
“指点几句?”安博仁皱眉。
人都散去后,安博仁独自一人进了持月符宗的正殿。
大殿的屋脊上,用阵法衍化出了二十八星宿,飞檐之上不分昼夜都高悬着一轮明月,皓月皎洁,照亮殿前石碑,上面镌刻着符宗开山祖师留下的一句话:
仰观诸天星辰,俯悯万象众生。
安博仁的神色有一瞬的怔忪,很快又面带嘲意的摇了摇头,抬步上了殿前石阶,他哼着小调绕过前殿供奉的师祖画像,去了后面的观衍殿。
观衍殿中有祖师留下的“须弥芥子阵”,可以推演预设的阵法,此刻正在推演的便是“观山海”,微缩的七洲地形图上,八十一个阵眼闪烁着各色华彩,淡淡的碧色光华笼罩着整个修真界,结界上隐约可以看见山川湖海的倒影,如同海上蜃楼般飘渺奇幻。
安博仁望着它的眼神,像看着一个最有出息的孩子,又是慈爱又是自豪。
须弥芥子阵旁边还悬挂着“观山海”的灵力走势图,他们画废了上千遍才得来这一张,安博仁站在那巨大的画轴前,粗胖的手指一一抚过那些错杂的线条。
他满意的笑笑,正要将手收回,余光却扫到了什么。
“嗯?这处灵脉……”他凑近看,片刻后,瞳仁中浮现出错愕与惊惧。
……
谢檀衣手指落在那怪异的鸟骨架上,指腹抚过上面凹凸不平的铭文,骨架巨大,以他的身量也只有这鸟的腿骨高,“观山海”阵法中确实用了几具妖兽骨架,是妖王顶着压力挖了祖坟送来的,阵法中用妖兽骨血一般是为了妖兽残留那的一缕元神,像“观山海”这样的防御性阵法,经常会选取一些脾性温和的妖兽,凶性大的是绝对不行的,凶性大的多用于杀阵。
眼前这五头鸟,怎么看都不似善类,谢檀衣从未见过这样的妖兽。
“云涯,这件事我没和小师叔说,我不知该如何开口。”谢檀衣轻叹一声,像是询问,却又自己给出了答案:“但我对阵法一道钻研实在浅薄,稍后回去,还是要同他商议。”
自“观山海”推演成功,每个人眼中都充斥着对未来的希望,江琢也不例外,这一个月以来,他看安博仁都顺眼了不少,与白粟用玉令传音时,还说用盟主虚名换来修真界往后的千千万万年,这买卖还是很划算的。
他该如何与江琢、与那些眼含希望的人说,这一切恐怕要变成一场镜花岁月了,符宗只怕另有谋算。
“自然要和师叔说。”小纸人摇头晃脑的站起来:“师兄你别什么都想着一个人扛着,不仅要与师叔说,还要让白师兄也知道,才好早做准备。”
谢檀衣点头:“我知道。”
他也只会在季云涯面前展露那一瞬间的茫然,很快他便收拾好情绪,又捏了捏小纸人的大脑袋:“我去找小师叔,云涯,你在寒洲要照顾好自己。”
“好的师兄。”季云涯说:“你保护好自己。”
小纸人一晃,软软的倒下去,季云涯把纸人收进袖子里,找来纸笔开始写写画画,魔尊一进来便看到他手边一沓纸,“这是在写什么?”
季云涯头都没抬,“接下来的一些安排,写下来交代给副堂主,我要去一趟旭洲。”
“你要离开寒洲?!”魔尊皱眉:“你走了寒洲怎么办?”
季云涯抬头,薄唇一勾露出个凉薄的笑:“寒洲怎么办其实我不大关心,我做这些只是为了让我师兄高兴……”
他手指敲敲那叠纸,挑眉问:“尊主不会真以为我是个好人吧?”
魔尊竟然也不生气,上下打量他一番,亦是冷笑道:“小子,你不像人族,你该不会是个魔族吧?”
“不知道,不在意,无所谓。”季云涯起身,掸了掸下摆的褶皱:“我得去找我师兄,祝君好运。”
……
“你说在旭洲瓮亭山下有一具五头鸟的骨架,而且它也是‘观山海’的一部分?!”江琢声调都拔高了,然后意识到不妥,又压低声音道:“檀衣,你怎知那是‘观山海’的一部分?”
谢檀衣知道江琢并非不信他,只是如今局面向好,这是整个云寰剑宗付出了巨大的心力才换来的,这样的变故让人难以接受。
他耐心的说明来龙去脉:“师叔,我对阵法的掌握不如你,更比不上安博仁,但我自小便背舆图,图上的地形在脑中与实际地形很快便能对应上,瓮亭山有我一位故交,那日安博仁将‘观山海’的灵力走势图拿过来给我们看,看到熟悉的地名我难免着重留意,也就记住了瓮亭山那处有个很特别的铭文。”
“昨日我去瓮亭山拜访那位故交,他是一尾锦鲤得道成妖,修为不算弱,收到剑宗的提醒后,在洞府也布下了阵法和结界以预防雨水侵袭,但他还是坐化了,雨雾都被阻拦在洞府外,他却死在洞府里……”谢檀衣顿了顿,指尖沾着茶水在矮几上画出那个铭文:“他神魂流散,现出原形的妖身上,也有这个铭文。”
江琢低头去看,那铭文看着像两条交缠在一处的蛇,又像一条蛇衔着自己的尾。
“有点像阵法符文中的‘逆转’……”江琢仔细的看,又补充道:“但细节上又不太一样……”
“不止我这位故交,在附近我还发现了几处隐秘的洞府,洞府的主人有修士也有妖修,都死了,死因无一例外皆是神魂离体后消散,尸体上留下了这个铭文。”谢檀衣抬眸,锋锐的眉眼间笼上了一股寒意:“这绝不是巧合,我便以锦鲤的洞府为中心,散出神识探查,最终找到了那个被掏空的灵脉,和灵脉中作为阵眼的五头鸟。”
“‘观山海’中用了九具妖兽尸骨,其中并没有生着五个脑袋的怪鸟啊……”江琢气愤难当,手中的竹简被他捏的咯吱作响,“安博仁这个小人!已经奉他为仙盟盟主了,他还想搞什么鬼?敬酒不吃吃罚酒,干脆蒙头揍他一顿,把他……等等,不对……”
江琢想起什么,霍然抬头道:“安博仁在仙盟灵契上立了契约,若做出有损仙盟利益的事,会遭五倍灵力反噬啊,可我看那死胖子昨日还满山乱晃呢?”
“是。”谢檀衣颔首,眸光沉冷:“所以,我怀疑他并不知情,做手脚的是……”
两人异口同声道:
“安通海!”
……
“叔父……”安博仁眼眶通红,但他连质问都很小声:“您到底是想……干什么啊……”
安通海的寝殿在持月符宗算是禁地了,偌大的宫殿只有他一人在此,宫殿经年累月被时间腐蚀,已经陈旧斑驳了,灰扑扑的纱幔低垂着,在夜色中像舞动的招魂幡,但安通海不许下人进入他的寝殿,也不许人来修葺打扫,他在巨大的星盘上打坐,像一尊将要腐朽的泥塑。
许久,他睁开一双浑浊的眼,眼底的幽光却惊人胆战心惊,他哑声问:“你知道了?”
“侄儿是无意中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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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安博仁嗫嚅道:“叔父,那五头鸟的元神凶悍异常,祖师曾有遗训,决不可以它的元神入阵……”
“祖师?”安通海阴测测的笑了声:“博仁啊,当初同意捏造祖师飞升一事来给符宗造势的,也有你一个吧,现在这是装什么孝子贤孙呢?用一个死人的话来压老夫吗?”
安博仁吞咽了一下口水,“侄儿绝无此意,只是……只是斗胆猜测,叔父可能是为了提升修为?可叔父您已经是渡劫期的强者了,再进一步风险也是很高的,侄儿担心您老的身体。”
安通海凝视着他,嘶哑的声音像吐信的毒蛇,“怎么?我不配飞升吗?”
安博仁震惊的瞪大小眼睛,“叔……叔父你,你明知……”
要命啊,骗骗别人也就算了,怎么还把自己给骗进去了?!
“明知什么?”安通海的神色激动起来,竟呈现出几分癫狂:“明知此前无人飞升?那又如何?!我便不能是这天下第一人吗?!”
他嘶哑的吼声在大殿内空洞的回荡,竟有几分不似人声,更像鸟类的尖鸣,安博仁被吓得一哆嗦,缩着脖子想:完了,这老登彻底疯了。
安博仁在阵法一道上的天赋确实无人能及,江琢压根没看出瓮亭山那一处有问题,谢檀衣其实也没看出端倪,只是因为地名而稍微留意了一下,而安博仁却是仔细打量后,立刻发现那一处看似平平无奇,实则多出一个阵眼!
八十一个阵眼是“观山海”,加上这第八十二个阵眼后,原本自己亲手设计出的阵法却陌生起来,安博仁只看出其中凶险万分,却看不懂这阵是个什么效用。
安通海喊完后还在喃喃自语,他看着自己生出老年斑的手背,看着那像枯树皮一样的皮肤,喃喃自语道:“我已经成了这个样子,已经成了这个样子啊……我和那些卑贱肮脏的凡人老叟没什么不同,若境界不能突破,我便要……”
他眼前,又浮现出谢檀衣那张俊美无俦的脸。
那样年轻倨傲的一张脸,是寿数还有许久许久的证明,也许有生之年,那年轻的剑修真能飞升成仙,从此与日月同辉,与天地同寿。
像是蓦然间感受到什么,他眼中爆发出杀意:“有人擅闯阵眼!”
……
灵脉深处,江琢终于将那鸟骨上的铭文一一摘抄完毕,他挥袖将纸张收起,又绕着那五颗鸟头巡视一圈,最后才翩然落在谢檀衣身边。
“安博仁的阵法天赋远在他叔父之上。”江琢整理了一下袖子,“能让他看不出阵法被改动了,安通海难道受了什么高人指点?还有这鸟身上的铭文,都是上古时期的文字,好多生僻的我都不认识,安通海这老东西一把年纪还能突然开窍了?”
谢檀衣摇头。
江琢又问:“白粟怎么说?”
谢檀衣道:“符宗要求修整雕琢灵脉,五洲各地均有剑宗的长老和弟子去帮忙指点,白师弟已经命所有人暂停进度,在符宗给出交代前,剑宗不会再配合‘观山海’阵法的构建。”
“除此之外也没别的办法了……”江琢叹息道:“‘观山海’一日不成,七洲大大小小的结界便要维持一日,所耗的人力物力超出想象,我听小白说,昱国盛京城的阵眼已经换了三批弟子了,而且换人的速度还在加快,这说明雨雾对灵力的腐蚀力还在不断提升,盛京城内尚且如此,不敢想象一些只有低级修士的小宗门如何苟活,更别提结界之外的百姓……”
谢檀衣脚步停顿住,江琢跟在他身后,差点撞上他的背,稳住身形后问:“檀衣?”
兰时自谢檀衣手中幻化凝实,剑锋斜指前方黑暗,谢檀衣冷声道:“出来。”
“咕咚——”
安博仁自黑暗里滚出来,头晕眼花的扶住头上发冠,他似乎也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惶惶无措的四处看,在看见谢檀衣和江琢时,整个人也是一愣。
他身后,阴森嘶哑的笑声自黑暗里传出。
“谢小友,不请自来的访问我宗禁地,实在是不妥吧?”安通海自黑暗中走出,目光阴毒的紧盯着谢檀衣:“既然来了,那就留下吧?”
兰时嗡鸣,幽光驱散一方阴暗,谢檀衣眉心剑纹流转着月辉般的光华,银蓝色的广袖被灵力鼓动着翻飞,云纹靴向前一步,他振剑抬眼,冷声道:
“道侣生辰将至,不便久留。”
18.第 18 章
地下百米深,两位当世最强的修士无声对峙,谢檀衣没出剑,安通海也没祭出符纸,但强悍的灵力波动已经如同惊涛骇浪般拍向周围的岩壁,碎石簌簌而下,脚下的地面隐隐震动。
安博仁顶着压力,赶紧上前两步,摆手道:“谢剑尊!还有江峰主,这是误会!都是误会啊!”
谢檀衣不语。
他身后的江琢思量一下,也不想让谢檀衣和安通海真打起来,虽说谢檀衣未必打不过,可对方是棵活了上千年的老秧子,真拼起命来,伤了他家嫩生生的小苗苗可不值当。
于是他顺着台阶就下来了,甚至带着几分和颜悦色:“安宗主也不必紧张,我与檀衣拜访旧友,无意间发现此处还有这样一个秘境,也不知这是符宗禁地,擅自闯入还望见谅啊。”
安博仁赶紧陪笑:“无妨……无妨……”
他觑了眼旁边的安通海,小声问:“叔父?”
安通海脸上露出个阴鸷的笑,嘴角推着皱纹咧开,他说:“原来如此,剑宗是贵客,谈什么见不见谅,没让人带着两位贵客参观游览一番,倒是我宗失礼了。”
他这话说的夹枪带棒,江琢只当没听出来,“好说好说,既然是禁地,那我们就不叨扰了,檀衣,走。”
谢檀衣点头,兰时剑仍握在手中,江琢转身离开,他却面对着安通海,缓步后退。
他们是从一处溶洞下来的,江琢刚撩起袍子踩上湿滑的石头,身后骤然传来破空声。
“铮——”
火花迸溅,兰时撞上一枚飞来的符篆,符纸转瞬间烧成一缕轻烟,三条灰蓝色的蛇影从烟尘中挣脱,嘶吼着盘旋在安通海身后,六双虚幻的巨大眼瞳中闪烁着不祥的邪异红光。
安博仁惊声道:“叔父!”
“闭嘴!没用的东西!”安通海双手掐诀,老脸上青筋鼓起,“挡我飞升之路的,都得死!!”
蛟龙嘶吼着裹挟着电光扑向谢檀衣,山壁震荡爆裂,开始滚落巨石,谢檀衣周身数道剑光划破昏暗,拖曳着星辰般的灿金色光芒,四散着迎上那条符篆化成的蛟。
一道剑芒自蛟龙头顶贯穿而过,那符篆幻化的凶兽发出濒死的咆哮,灰蓝的蛟身却淡了大半,转瞬变得有些透明,动作迟滞了一瞬,几息之后到了谢檀衣眼前,却轰然消散化作点点流光,映亮了那一双冷冽蓝瞳。
谢檀衣持剑拧腰跃起,腾空避开另两条一人高的龙头。
江琢很有眼色的躲去了一边,绝不能给谢檀衣拖后腿,结果刚蹲好,安博仁那死胖子也挤过来,江琢一把揪住他的领子:“狗贼!这魑魂鸮是怎么回事?!”
江琢是只有元婴期的修为,但大乘期的安博仁在他手中是绝不敢反抗的,杀了江琢或许轻而易举,但江琢背后可是一整个云寰剑宗!
他只能苦哈哈的解释:“我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啊!我连这鸟叫什么都不知道,还是你说了我才知道!”
说话间,巨石砸下来,眼看就要将那鸟骨架砸的四分五裂,它下面的阵法却倏然亮起,一道霸道至极的气劲将那半座房子大的石头冲撞成了齑粉。
江琢一缩脖子,打消了趁乱偷家的念头,他个元婴期的身体虽然是比石头硬,但谁知道那东西是不是遇强则强。
整条山脉都在震荡,安通海站在光华变换的阵法中,神色愈发狰狞,他看出谢檀衣的游刃有余,只恨得要把牙都咬碎,法决变换,余下的两条蛟龙凶性更甚,抬爪压向谢檀衣。
兰时挽了个剑花,看似轻巧,剑影却接住了这重逾千钧的一击,脚下岩石龟裂开,谢檀衣后退一步,修长的手臂猝然发力——
剑气震荡,如山呼海啸。
掏空的灵脉终于不堪重负,轰然垮塌,从上空俯瞰,整座高耸的瓮亭山于烟尘滚滚中塌入了地下,徒留一条百丈深的沟壑。
四道流光自废墟中飞出,江琢还扯着安博仁的领子狂甩:“快让你叔父停下来别发癫——!”
安博仁都快哭了,“他不听我的啊——!!!”
瓮亭山已经不是持月符宗宗门的领地范围了,为避嫌,剑宗在琅洲仅有一处避难所,也不在这附近,大雨便无遮无挡的冲刷着此间的一切,透过结界,谢檀衣看见瓮亭山山脚有一处小村庄,稀稀落落的三十多栋小房子,百余包裹着蜡的尸身立在连绵的雨雾中。
锦鲤精在洞府附近也设立了一个小小的避难所,里面是附近村民送来的小孩,锦鲤精死后,留下的灵力消散掉,那些小孩也死了。
妖尚且有一丝悲悯,人却比妖还要面目可憎。
兰时划破雨幕,剑光带着凛冽至极的杀意,转瞬便到了安通海面前,近战已是避无可避,安通海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手上却颇有章法的祭出符篆,身前立时出现了几个防御型的微缩法阵,剑锋擦在光华流转的阵法上,火花忽明忽灭,那阵法又化为杀招,数根锐刺疾射而出,擦着谢檀衣的鬓发掠过。
旋身,借力挥剑,这看似寻常的一招剑式中却隐含风雷之势,带着一往无前的战意。
然而安通海不愧是历经过仙魔之战的人,他接下这一剑后借力后掠,强忍着内府的震荡和剧痛,甩手祭出一张符篆,又一条灰蓝色的蛟龙凭空出现,咆哮着撞上谢檀衣的剑。
像迎面撞上一座山,兰时脱手而出,谢檀衣倒飞出去数丈远,唇角浮现一丝嫣红,修长的手指并为剑诀,迎上那扑来的蛟龙,剑意纵横,龙身寸寸龟裂,灵流漫卷而过,连雨水都停滞了一瞬。
安通海被反噬,喷出一口鲜血,他还想再祭出符篆,却惊觉体内灵力混乱开始溃散,然后是难以忍受的剧痛。
他缓缓低头,一柄碧色长剑自后方穿透他的胸腔,鲜血沿着剑锋自高空与雨水一并滴落,化作一蓬绯色的雾气。
“嗬……”他张嘴,大股血沫涌出,枯槁佝偻的身体晃了晃,笼罩在周身挡雨的结界明暗两下,便灭了下去。
失去灵力的身体再难以为继,自高空坠下。
安博仁大叫一声,冲上去捡他叔父的尸首去了。
他未必有多么伤心难过,只是自此以后,符宗再没有渡劫期的宗师了,九洲大陆上,唯有剑宗,一门两位渡劫期的宗师。
谢檀衣也落下来,江琢赶紧迎上去扶住他,“檀衣,你如何?”
谢檀衣脸色不太好看,但气息仍是平缓的,略一摇头道:“无碍,师叔,我们直接请安博仁去剑宗。”
安通海已死,剑宗也“仗势欺人”一回,把安博仁带回剑宗去,他知道或不知道安通海做了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当务之急是要确保“观山海”尽快完成,不能再出差错了,安博仁必须与剑宗同心协力,无论他是自愿还是被迫。
江琢也反应过来了,恨得咬牙切齿,“早知道就该早点弄死安通海这老鬼,把安博仁绑琅洲去。”
谢檀衣摇头。
江琢说的也是气话,那样做只会引起琅洲与旭洲、溯洲的内战,最终的结果就是雨还没下,人心先乱。
他起身,摩拳擦掌的准备去“请”安宗主。
谢檀衣猝然抬眼,望向那道新出现在大地上的“峡谷”,一股恐怖的强大力量,正从那峡谷中升腾起来,庞大的压迫力,竟然令他感到难以呼吸。
安博仁身前,安通海的尸体抽搐了一下,缓缓的睁开一双血红色的眼睛。
……
从寒洲赶往旭洲,最短距离是要穿过一望无际的大海,平时海上便是巨浪滔天、凶兽横行,更何况现在正在下雨,整个海面上没有一处能落脚补给,大乘期都能生生给熬死。
季云涯只能先北上赶往溯洲,从溯洲再去旭洲。
溯洲境内有两个大宗门,药宗和聆音岛。
药宗宗主孟康年虽为医者,却和符宗宗主安博仁臭味相投、脾性相近,无利可图之事他从不做,雨落下来,他只护住了灵石矿脉与几座大城,其他一概不管,也不许剑宗“多管闲事”。
聆音岛的董自春倒是想救人,但心有余而门下弟子不足,好在这老爷子尚有几分心胸,接受了剑宗的援助。
奈何溯洲潮热多雨林,平原广袤无山地,当地百姓的住所大多注重通风透气,雾气渗入轻而易举,没有山自然也没有山洞,挖地窖躲避也是行不通的,土地太过松软潮湿。
这一路上,所见所闻,仿若人间炼狱。
季云涯一直知道自己缺乏共情他人的能力,他带着刑律堂四处缉拿凶犯、除魔卫道,他待同门亲厚、待百姓宽和……
他做这些只是因为,谢檀衣喜欢这样的他,他师兄走在这样一条路上,而他想要与师兄同路。
在溯洲与旭洲的交界处,他看到一对儿拥抱在一起的蜡像,突然想起分开前,他和他师兄的对话。
“结界破的那天,我就抱着你,这样很多很多年后,我们就会变成一大团亮晶晶的灵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会分开。”
他恍然间明白了,他师兄为何总让他去红尘中走一走。
溯洲到旭洲仍要过一片海峡,这里雾气尤其浓厚,季云涯只得放慢御剑的速度,正专心赶路时,那沉寂已久的心魔突然又跳了出来。
“你得快点!”这鬼东西声音难掩焦急:“谢檀衣有危险!”
季云涯沉下脸色,冷声道:“你敢拿我师兄的安危挑衅我?”
“我挑衅你爹!”心魔急切道:“他有危险!我能感受到,你个蠢货能不能再快点!”
季云涯骂:“闭上你的狗嘴!你怎么知道我师兄那边的情况?!”
他嘴上骂着,御剑的速度却快了一倍,大雨拍打在灵力流转的结界上,腐蚀出一片坑洼。
“我不知道为什么……”心魔在他脑海中喃喃自语:“我就是能感受到,他受伤了,伤的很重,不然不会元神受创……”
风徵在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季云涯将灵力催动到了极致,他被心魔一句话乱了心神,却仍在嘴硬,咬牙道:“我与他有道侣灵契烙印在彼此的元神上,我都不知道他受伤了,你怎会知道?!”
他低声重复:“你不知道……他不会受伤……你是想乱我心神,趁机作祟……”
心魔冷声道:“道侣灵契只能感受到对方的元神是否还存在于世间,等你察觉到异样,他应该已经……”
季云涯:“闭嘴!”
心魔不再言语。
然而他只安静了一炷香的时间,突然低哑的闷哼了一声,再次开口,季云涯都能听出他声音里的虚弱,他对季云涯说:“你突破到渡劫期吧,去保护他。”
季云涯:……
最了解自己的,果然还是“自己”。
一个说出去会震动整个修真界的消息——季云涯随时有可能突破到渡劫期,一个实际年龄只有二十七岁的渡劫期剑修。
他少年时,甚至会害怕这种修行速度,当他吃饭、睡觉、走路时,灵气便自然而然的涌入他的身体,好像他的身体里住着一个不知餍足的怪物,他很害怕,怕自己像一只灌满水的皮球,随时随地会被涨得炸裂开。
这些年,他始终疑惑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直到江琢翻出那六卷古籍,卷轴上那些古老的种族,那些出生时就具有练气期修为的各个种族……
他终于从千头万绪中揪住了一个线头,他怀疑自己是血脉比较纯正的那种上古遗族,这些猜测虽然无法认证,但那些古老的种族并没有因修为增长过快而爆体而亡的,这总算是给了他一些慰藉。
迟迟不突破到渡劫期,一是不想太过惊世骇俗,还有一个原因……
“我知道你怕我在你渡劫时趁虚而入,所以打算解决掉我再突破到渡劫期。”心魔直接点出原因,他说完停顿片刻,自嘲的笑了声:“我不会……至少现在不会……”
“你应该相信我。”那不知因何而起的心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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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归是你,无论是哪一个你,都绝不会伤害谢檀衣。”
他最后不甘心的补充:“我最多就是把他给关起来绑着草。”
季云涯:……
……
轰——!!!
兰时碧色的剑身与安通海的一双手掌撞在一起,强悍的气劲将地面枯死的树木全部连根拔起,飞沙走石间,谢檀衣被这一掌拍的倒飞出去,径直砸入远处的矮山,山石崩裂,烟尘四起吞没了他的身形。
江琢握着两把剑,跪在地上不停吐血,他狠踹安博仁一脚,怒吼道:“什么符修能空手接住剑修的剑?!这是什么怪物?!你们符宗是不是练邪功了!!”
安博仁胸口破了个大洞,要不是谢檀衣及时一剑批下来,他差点被他叔父给掏心掏肺,此时趴在地上也是气若游丝:“容我推演一二,我能感知到,和那个五头鸟的阵法有关……”
他趴在一地血泥中,颤抖着手从乾坤袖中探出个星盘。
远处,谢檀衣自碎石中扶着剑半跪起身,肺腑震荡灼痛,他呕出一口带着血块的血,抬手用手背擦了下唇角。
血太多,擦不干净,只在袖口留下大片的嫣红,他身上血色斑驳,额角破了,血流进眼睛里,天地间一片模糊的红,恍惚间有柔软的东西擦过持剑的手,他偏过头去看,才发现季云涯送他的发带不知何时滑落下来,它到底是一件法器,有生命一般纠缠在他手腕上,倔强的收紧,生怕被弄丢了。
很黏人的样子,像送出它的那个人。
他缓缓呼出含着血腥味的一口气,将那条发带收进袖子里,握剑的手颤抖不止,神色却很冷静,右手竖剑于身前,左手捏剑诀,碧色光华流转着映亮他坚毅的一双眼睛。
下一瞬,他如离弦之箭般再度迎上安通海。
他已倾尽全力,渡劫期的恐怖威压如山海倾覆,下方的地面寸寸崩裂,剑气凶戾的划破雨幕重重撞上安通海,随后是海潮般连绵不绝的剑光,兰时引动一方风雷,昏沉的天幕上电光翻涌。
“檀衣——!!”江琢目眦欲,又踢一脚安博仁:“怎么回事?!怎么破?!”
安博仁抬起满是恐惧的一双眼,他脸色苍白,嘴唇颤抖着吐出字句:“这个阵眼……这个阵眼……”
江琢蹲下身,“啪啪”给他两巴掌,“清醒了吗?快说!”
“这个阵眼,将另八十一个阵眼的灵力都汇聚到了,我师叔身上?”安博仁自己也是将信将疑,反问江琢:“真的有人能承受八十一座灵脉的灵力吗?”
“你特么问我我问谁啊?”江琢御剑而起,努力凑近激战中的两人,半空中剑气纵横、灵流杂乱,他差点被掀飞出去,勉强到能看清谢檀衣的身形时,就再难以靠近,只得在这个距离传音道:“檀衣!别打了,快跑!这个怪物吸收了八十一座灵脉的灵力,我怀疑他已经不是安通海了!”
此时的灵流混乱不堪,他不确定谢檀衣听没听到,还想再说一遍,又被两人冲撞的灵力波动给掀了出去,他狼狈不堪的落地,忍不住想,若不是他们提前发现“观山海”不对劲,那安通海是打算用八十一座灵脉和那八十一个站在阵眼上的修士做什么?!
吸收所有人的灵力吗?他是疯了吗?
半空中,谢檀衣隐约听见了江琢的话,剑芒直指安通海的眼睛,趁安通海后退避让,他透过一片暗红的视线再次打量眼前人。
谢檀衣伤势颇重,安通海自然也好不到哪去,各处要害都被剑气洞穿,可他丝毫不受影响,那张苍老的脸上青筋暴突,血管如同蠕动的蚯蚓,口中发出尖锐的鸣叫。
然后,他就在谢檀衣眼前,后背爆出了一团血花,一对儿白骨羽翼背后支出,上面还挂着淋漓的血肉,转瞬又向谢檀衣扑来。
电石火光间,谢檀衣意识到什么,瞳孔骤然紧缩。
安通海确实不是安通海了,而是——
兰时剑脱手而出,裹挟万钧之势,拖拽着繁星般的剑气攻向那怪异的鸟人,谢檀衣却在半空中腰身一拧,转身扑向地面。
沟壑中,那不祥的红色阵法映在湛蓝色的眼瞳里,谢檀衣听见身后兰时的嗡鸣,那是与他心神相连的剑,他能感受到剑式颓微,最终难以为继……
鸟啸声尖锐刺耳,转瞬便近在咫尺,谢檀衣全然不顾,他甚至放弃了阻隔雨水的结界,用尽一点一滴的灵力,只要……
再快一点。
“噗——”
穿透皮肉的轻微声响,谢檀衣停在距离那鸟骨一步远的地方,左肩传来剧烈的疼痛,血洞中隐约可见森白的骨骼,雨水淋的他睁不开眼,他仰头,看见那具骨架,空洞的眼眶里,十只血红色的鬼火在雨中明明灭灭,似是轻蔑,似是讥笑。
谢檀衣垂眸,沉声道:
“寒律——”
银色长.枪自储物戒中闪现,谢檀衣握住那熟悉的枪杆,轻声喃喃:“好久不见了。”
下一瞬,这把普普通通的凡间兵刃,悍然无畏的刺向猩红的阵法,带着沙场之上以烈火淬炼出的战意,一往无前的刺破绯色流光。
五头鸟眸中的火焰猝然炸裂开,一只魑魂鸮的幻影腾空而起,在阵法上空徘徊不去,安通海发出撕心裂肺的鸣叫,血肉一寸寸崩裂,最终化为一具生着骨翼的人形骨架。
模模糊糊间,谢檀衣听见江琢似乎在叫他,他扶着枪,重重的单膝跪在泥泞中,满口腥甜的铁锈味,每次呼吸都像在吞下一柄尖刀。
模糊的视线里,袖子动了动。
被血染红大半身子的小纸人费力的爬出来,一叠声的叫:“师兄……师兄……”
谢檀衣没力气抬手,只能看着它一点点爬上袖子。
季云涯的声音里带着沙哑的哭腔:“师兄,你受伤了吗?师兄,我就快到了,你等等我……”
喉结滚动,和着血沫的嗓子里虚弱的溢出一声:
“嗯。”
19.第 19 章
白檀的清幽的冷香浅浅的萦绕在鼻息间,耳边有人在说话,听不太清楚,是一男一女,似是发生了什么争执,那熟悉的男声说:“……如何瞒的过去?!便是瞒他一时,还能瞒他一世吗?!”
“瞒得一时是一时。”那女人的声音冷静,语气有几分强硬:“他这一生,没有得到过几天欢愉,若是知道……若是知道……你让他如何捱得过往后的日子?他不立刻自戕我便要谢天谢地了!”
室内一时陷入沉寂,片刻后,那男人又说:“我再去想想办法……”
这是小师叔江琢在说话……
随后是开门的声音,风吹动窗口挂的风铃,叮叮铃铃的响,五感在缓缓复苏,谢檀衣觉得自己好像睡了很久,心口的位置空荡荡的,像破了个洞,寒风肆无忌惮的灌进来,血液就要凝结成冰凌,再狠狠的刺进血肉。
他在傍晚醒来,守在床边的是宋锦,她在床边打坐,听见动静后立刻睁开眼,清凌凌的一双眼睛里闪过惊喜的光。
“师兄,你醒了?”她不太会照顾人,见谢檀衣要起身,便动作生疏的在谢檀衣身后垫了个枕头,低声道:“你破阵后遭受反噬,元神受创,已经昏睡有十余天了,哦对了,师尊出关了,我这便去叫她过来……”
她像是要逃离什么,脚步匆匆往外走,却被谢檀衣叫住。
“宋师妹……”谢檀衣抬眼看向她:“季云涯呢?”
“他……”宋锦僵硬的偏过头,身子却没动,就这么别别扭扭的回头看了眼谢檀衣:“师兄你伤得极重,药宗说温补元神还缺一味药材,在桑洲的一处秘境里,季师弟说去为你取药,那秘境开放一次要一年,传音玉令无效,也感知不到他的元神,所以……”
“嗯。”谢檀衣点头,他闭上眼,很疲惫的向后仰头靠在枕头上,像是被起身这一个动作耗尽了所有力气:“你去忙吧,我既然醒了,便不用再守着我。”
岑青樾稍后也来看望谢檀衣,她闭关几十年,即便指点几位弟子也是隔着山壁传音出来,如今见到她,她看起来与闭关前并无不同,只是眼上多了一条白绫。
她一身靛青色衣裙,身量娇小,容貌温婉娟秀,白绫覆面后反而多了几分高深莫测,谢檀衣行礼后,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在那条白绫上,“师尊的眼睛?”
“听闻你出事,急着出关,受了些反噬不能见光,不碍事,过段时间便好了。”她自嘲的笑笑:“本想着就差最后一步,若是能迈过去,剑宗在这乱世中就又多了一分底气,本意是想护住宗门内的人,却不成到头来也没能护好你们,若是我与你一同对上那魑魂鸮,或许你不会伤的这么重,云涯……也不必冒险去为你寻药。”
谢檀衣反而宽慰她:“谁也不能预知尚未发生的事,师尊不必介怀。”
他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悲喜,隔着白绫,岑青樾小心翼翼的去揣摩他的神色,终究没探究出结果。
谢檀衣第二日便出了寝殿,同剑宗弟子一起忙着去各地赈灾,安博仁被“请”来了剑宗,在岑青樾的眼皮子底下修复观山海阵法,好在修复总比凭空再画一个要容易的多,又过了十日,修补好的观山海推演成功,八十一个阵眼只是稍作了些改动,七洲各地又开始紧锣密鼓的忙活起来,在选中的灵脉矿石上雕琢铭文。
谢檀衣去了昱国,监督灵脉雕刻的进度,这简直太大材小用了,淮水郡驻地的长老简直受宠若惊,他小心翼翼跟在谢檀衣身后嘘寒问暖,时刻偷瞄着谢檀衣的神色。
谢檀衣看向他,湛蓝色的一双眼睛冷冽澄澈:“你是无事可做吗?”
那位长老一缩脖子,不再打扰谢檀衣,忙自己的事去了。
选中的灵脉往往深埋地下,于是大家就一起挖,有生活在淮水郡的百姓,也有驻地的剑修,谢檀衣在灵脉边看了两眼,问其中一个小弟子:“敲掉些边边角角也没关系吗?”
小弟子紧张的结结巴巴,看着那张谪仙般的脸,又是仰慕又是激动,还没开口说话,脸先红得像蒸熟的螃蟹,“回……回剑尊,敲掉一些也没关系的,长老说,那些损耗都计算在用量之外,不过损耗还是越小越好……”
谢檀衣点头。
次日,驻地长老让所有百姓和剑宗弟子都撤出灵脉,一早赶来干活的百姓拿着锄头和铁锹等在一边,皆是一脸的惴惴不安,人群中有人小声议论:
“怎么突然让我们撤出来?不挖了吗?”
“不知道啊……不是说挖出来以后,就能弄一个什么阵法,把这个雨彻底挡在外面,剑宗的人还说再琢磨琢磨,正常的雨水还能漏进来,我们就能各自回家种地,这一天不挖,就晚一天回家啊……”
“我听说……谢将军回来了……”
“谁?谁回来了?谢檀衣将军?他不是做了剑尊,从此不问人间事了吗?”
“话是这样说,可他当年毕竟……毕竟就是在这里被活剐了几百刀……他若是记恨我们这些老百姓,不让剑宗救我们怎么办?”
此言一出,人群陷入了寂静,众人面面相觑,片刻后,又有人说:
“我听我爷爷说,当年是他执意不肯投降的,否则护国大将军也不会那么生气非要屠城,后来他降了,这才被吊在城门下,说他能捱过一刀,就能活一百人……”
“我也听我奶奶说过,他本来是个凡人,有了这一遭,突然便生出什么剑心还是什么剑骨,就被剑宗的仙师给带走了。”
“若不是挨了这几百刀,说不定还没有这个福分踏入仙门呢……”
“就是……”
斜刺里突然劈下来一根镐把,人群哎呦一声叫,急忙四散开,有人认出那打人的,便叫嚷道:“阿江,你干什么?失心疯了不成?!”
“呸!”阿江扶着铁镐,身后还背着个大箩筐,他对这一群人怒目而视,“你们是真不要脸!我太爷爷说,若不是谢将军踞关死守,你们的祖宗早就被杀光了,骨头都得抽出来给人家做鼓槌,哪还有你们这些杂碎说话的份儿!如今若不是谢剑尊护着你们,你们早就变成一根根蜡烛了!”
他身后,一个妇人手里也拿着个铁锹站出来,柔声道:“江哥,干脆直接告诉给那些剑宗弟子,这些人胆子大的很,敢在背后议论剑尊,把他们赶出去淋雨算了。”
刚才还凑在一起挤眉弄眼的人顿时变了脸色,连连哀求,阿江又“呸”了一声,“软骨头,换做是你们,几刀就要屁滚尿流,跪下学狗叫也做得出!还有脸议论剑尊!”
不少人站在阿江夫妇身后,对那几个人怒目而视,有人认出他们这群人,小声嘀咕:“你们是盛京城过来的那批人吧?我们淮水郡的事,和你们有什么关系?”
“我们是自愿来这里帮着挖灵脉的!”阿江大声道:“我们没什么本事,但知道感恩!下雨时皇帝在躲雨、大官在躲雨,没人管我们,我们一家三口的命是剑宗救的,听不得有些白眼狼诋毁剑尊!”
“阿江说得对!老子看谁再敢说,撕了他的嘴!”
“人模狗样的东西,有种滚出去!”
“爹爹!我们告诉给剑宗的哥哥们!我记住是哪几个大坏蛋在说坏话!”
有剑宗弟子注意到这边的动静,询问清楚来龙去脉后也沉了脸色,那小弟子手按在剑上,冷声呵斥:“你!站出来!我们堂主豁出性命救下的竟是你这种人!”
那几个人恬不知耻,还想往人群里钻,小弟子按捺不住,剑出鞘半寸。
一只修长的手将他的剑按了回去,“铮”的一声响。
那名弟子回头,便看见一张欺霜赛雪的脸。
谢檀衣低垂着眼睫,不知是不是伤势还未痊愈的缘故,他脸色白的几近透明,连日来,他总穿着素白的衣裳,像一缕飘忽的烟,可他按下剑柄的手却很稳,像岿然不动的山。
那名弟子一惊,咬着唇低下头:“谢长老……”
“嗯。”谢檀衣与他擦肩而过,走到了埋藏着灵脉的那个深坑边,随即御剑而起,悬停在那个众人挖了两个月才挖出的天坑上方。
他手捏剑诀,风拂动雪白的广袖,逆光的身形颀长挺拔宛若仙人。
阿江意识到什么,忙催促妻子从背后的箩筐里把孩子抱出来,几个月大的婴儿生的唇红齿白,小手不老实的伸出包被,咿咿呀呀的在空中抓抓抓。
“闺女,面面,快看,大剑仙要显神通啦!”
谢檀衣阖眼,神识蔓延出去包裹住整座庞大的灵脉,再睁眼时,凛冽剑气如星河垂落人间,无数把无形的剑刃疾射向深埋于地下的灵脉,金石相击的声音不绝于耳,脚下的地面震颤着,轰然裂开一道天堑。
所有人,包括剑宗的弟子,都被这一剑惊的目瞪口呆,有人喃喃出声:
“娘嘞,这得挖两年能挖出这么深的沟吧……”
剑气余波到了人群周边,化作一缕清风,拂过小婴儿粉嫩的脸颊,小姑娘咯咯笑起来,黑黝黝的大眼睛盯着自半空落下的人,兴奋的直蹬腿。
那几个险些被揪出去的人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冷汗瞬间打湿了后背的衣服,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在诽谤的是怎样的一个人,随即又有些侥幸,这样神仙般的人物,应当不屑于与他们计较吧?
一定不会计较的,他们就是神仙脚下的烂泥,神仙是不会低头看的。
谢檀衣路过那个小婴儿时,脚步停顿,他迟疑着伸出一根手指,看样子是想去触碰小孩那豆腐一样的脸蛋,但最终没敢碰,看着太娇嫩了,柔软又美好的小生命。
他要收回手,小婴儿却伸手抓住了那根修长的手指,那么小的一只手,竟然很有力气,小姑娘咯咯笑起来,抓着剑尊的手指就往嘴巴里塞。
阿江都要被自家闺女的胆大包天给惊到了,这双手,可是能劈山分海的,你个小丫头就这么水灵灵的要咬上一口?!
他对剑尊是又敬又畏,小心抬眼去看,只见那双湛蓝色的瞳仁里微微漾起一起笑意,可很快又归于沉寂,像结了冰的湖。
谢檀衣收回手,众人纷纷退让,为他让出一条路来,与方才想要拔剑的那名弟子擦肩而过时,他低头看了眼那人腰间黑金色的腰带。
“那几个人,丢到结界外面,别脏了你的剑。”
那名刑律堂的弟子愣了一下,随即抱拳领命:“是!”
……
“师姐!”江琢推门闯进岑青樾的寝殿,进来便嚷道:“你知不知道檀衣把那八十一座灵脉都劈出来了?!这得耗费多少灵力?他这是要干……呃……”
他看见端端正正坐在岑青樾对面,与岑青樾下棋的谢檀衣,没说完的话急急忙忙的往回吞,差点咬到舌头。
谢檀衣起身见礼:“师叔。”
“啊哈哈……檀衣你在啊……”江琢很是无措的在地毯上蹭了蹭鞋,也不知是在蹭什么,蹭了两下自己也觉得尴尬,于是迅速收敛起异样,板起脸道:“观山海这阵法确实该早日完成,但也没有你这样浪费灵力的啊,你伤还没好利索呢。”
“无妨。”谢檀衣淡声道:“安博仁说,现下矿脉已经整理完毕,可以雕琢铭文了,我拜见过师尊后便要去桑洲了。”
“你还要用灵力雕铭文?”江琢急了,“檀衣,你休息两天吧?”
谢檀衣颔首,也没说歇不歇,又对岑青樾拱手告辞,然后便出了岑青樾的寝殿。
等人走远,江琢一屁股坐在了岑青樾脚边的脚踏上,抬手抓了抓头发,他今天一贯的散漫,长发就这么散着,被他抓的更凌乱了。
“师姐……”他低着头,闷声问:“他其实什么都知道吧?”
岑青樾叹息。
江琢仍清晰的记得那天发生的一切。
谢檀衣破阵,可反噬也在刹那间发生,他元神遭受重创,那邪异的阵法甚至在慢慢吞噬着他的元神。
江琢试图用灵力去护住谢檀衣的元神,然而元婴期在这样的阵法面前简直如同兔子对上了狮子,他差点也被反噬,他转身就把大乘期的安博仁给了拎过来。
“你给我护住他!”江琢押着安博仁跪在谢檀衣身后:“你们符宗做的事,你来收拾残局!凭什么让我们剑宗的弟子担着?!一千年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安博仁不知道一千年前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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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什么,他瑟瑟发抖道:“你就是杀了我也没用的,阵法中魑魂鸮的元神散了大半,现在需要另一个元神填补进去维持阵法平衡,否则整个七洲八十一个阵眼都会被反噬,到时候各地灵流混乱,没有个五六年难以平复,你们剑宗设立的那些结界下的避难所也会受影响……”
江琢阴森道:“拿你的元神去填补!”
“我不行啊……”安博仁抱着脑袋哭:“至少要渡劫期的!填我进去得十个才够啊!再说这阵法是谢剑尊破的,它现在就认准了谢剑尊啊!”
他窝窝囊囊的抱住江琢的腿:“谢剑尊是渡劫期的修士!如果谢剑尊还清醒着,他会愿意为了天下苍生牺牲自己的!你看他已经这么做了啊!”
“滚开!”江琢一脚踢开他,跑过去拖拽谢檀衣,手刚碰到谢檀衣的肩膀,脑袋就痛得他眼前一黑,他只有元婴期的修为,根本没法阻止这阵法吞噬谢檀衣的元神。
季云涯是在这个时候赶来的,他好像刚经历了一场雷劫,身上的法衣都破破烂烂的,他一落地便直奔谢檀衣俯身将人抱起。
他们御剑远离了那诡异的阵法,反噬才因为距离而减缓,方圆百里的土地都被谢檀衣和安通海的战斗给犁了一遍,季云涯找了一处相对来说比较平坦的空地,小心的放下谢檀衣。
他扶着谢檀衣的脑袋,让谢檀衣躺在自己的腿上,又拿出一方干净的手帕,一点点擦去谢檀衣口鼻处的血迹。
此刻,脚下的地面已经开始震荡了,江琢能看见远处的天空因为灵流紊乱而爆发出炫目的光芒,像天空垂下了青紫色的纱幔。
那是旭洲的一处阵眼,如安博仁所说,反噬已经开始了。
江琢绝不可能说出要谢檀衣牺牲自己这样的话,安博仁则是不敢说,他已经感受到季云涯身上强悍的气息了,心中掀起一片惊涛骇浪。
一个不到百岁的渡劫期修士!
他吞咽了一下口水,小声道:“我说诸位,你们若是不想管这个阵法了,我们就快跑吧,各回各的宗门,找个山洞躲起来,能活几日是几日……”
江琢躺在地上,骂了句:“你个狗日的,什么叫‘我们不想管’?!用命去管吗?”
安博仁缩了缩脖子,“江峰主,我叔……呃,安通海已经死透了,符宗没有渡劫期修士了,我想管也管不了。”
江琢语塞,咬牙切齿的瞪着他。
放眼七洲,也只剩下三个渡劫期修士了,剑宗有两个渡劫期,魔族有一个,各宗门的最高修为顶多是大乘期。
僵持中,江琢听见季云涯冷声问:“我师兄的元神为何还是在溃散?”
他并指抵在谢檀衣眉心,试图用灵力护住谢檀衣的元神,却发现这根本是无用功,一双黑紫色的眸子里顿时杀意横生。
安博仁瑟瑟发抖:“是他破阵的,那死鸟就认准他了,除非有人自愿祭阵替他,不然跑到哪里都一样,他醒不过来,慢慢会在昏睡中元神散尽,不过反正到那个时候大家应该都玩完了……”
季云涯看向江琢,年轻俊俏的脸上满是寒霜,他语气全然没了平日里装出的插科打诨,冷硬的扔出一句:“说,怎么回事?”
江琢快速的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悔得直捶地,“早知如此,我们就不该管这件事!”
季云涯却知道,谢檀衣一定会管的。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那魑魂鸮很显然是想借助八十一座灵脉来达到重生的目的,放任不管的话,不知要养出个什么样的灭世凶兽。
谢檀衣就是这样一个人,危难当前,他从不考虑自己,可是……
“师兄……”他指尖颤抖着抚过谢檀衣冰凉的唇,喃喃问:“你有没有,想过我?”
一大颗眼泪从脸颊上滚下去,恰巧落在谢檀衣眼角。
季云涯哭了,他哭的没有声息泪水却铺了满脸,他把谢檀衣抱进怀里,不敢太用力,怕压到他满身的伤。
江琢也终于察觉到季云涯身上强大的、属于渡劫期的气息,惊骇的瞪大了眼睛。
“谢檀衣……”季云涯亲昵的用唇去磨蹭那冰凉的耳垂,声音很轻的说:“你总是,偏爱这天下苍生更多些。”
……
观山海阵法落成那天,铺天盖地的大雨停了。
人们仰头望向头顶的苍穹,却发现头顶不再是澄澈的蓝天,山海高远的倒悬于苍天之上,像有一面雾蒙蒙的镜子,倒扣住七洲大陆,黑夜白天仍正常交替,只是再也看不见日月群星。
千千万万个幸存者走出山洞和结界,站在崭新的“天空”下,阿江一家也在其中。
阿江的娘子抱着小女孩,轻叹道:“不知何时能重见天日,若是我们这一辈的人都老死了,面面他们这些没见过太阳和月亮的孩子,不会以为天空本来就是这样吧?”
阿江收拾着自己的家当,已经摩拳擦掌准备再白手起家一次了,他把包裹的严严实实的闺女放进锅里,推着自己做面的小推车往前走:“那有什么关系,咱们这一辈也不知道几千、几万年前的老天爷是个什么模样嘛!”
浩劫过后,安博仁辞去仙盟盟主一职,不等剑宗打上门来,就很自觉的公布了安通海犯下的罪行,毕竟他们符宗现在是一个渡劫期都没有了,安盟主是真的怕云寰剑宗秋后算账,在任上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将云寰剑宗在这场浩劫中牺牲的弟子也公之于众,并将谢剑尊一人一剑力破魑魂鸮邪阵的救世壮举大肆传扬了出去。
云寰殿也收到了镀着金边的一册名单,谁也没心情去翻看,今日大家聚在一处,本该是庆贺观山海终于落成,但那个空着的座位,让所有说谎的人都如芒在背、如坐针毡。
是谢檀衣打破了一室的寂静,他还是一身白衣,神色平静得有些麻木,他说:“应该把季云涯加上去,最后为天下存亡祭阵的人是他,不是我。”
岑青樾握紧了手中杯盏,宋锦一瞬间便红了眼眶,捂着嘴转过头,白粟嘴唇开合几次,最终只能垂下脑袋,胸口剧烈的起伏着。
江琢苦笑一声:“你是……何时知道的?”
“他祭阵那日。”
20.第 20 章
倚云峰,谢檀衣已经许久没回来了。
推开寝殿的门扉,殿内一切陈设如旧,窗下矮几上成对儿的茶盏、书案上成对儿的毛笔,还有床榻上成对儿的枕头。
他不敢回来,因为只要他闭上眼,就能想起和季云涯生活在这里的点点滴滴。
十五年前,云寰剑宗接到线报,说南昭国境内有人用妖兽进行斗兽,谢檀衣恰好路过,顺手能解决的事,于是他就去了趟南昭。
混进斗兽场,才看清站在巨大兽笼中的除了一只霜狼,还有一个少年。
那时他还没有名字,斗兽场的人叫他“狼牙”。
谢檀衣将他从斗兽场带走,在客栈落脚时发现这少年在修行上有惊人的天赋,他没修习过任何心法,却已经完成了引气入体,体内灵气乱七八糟,就这样还没爆体而亡。
少年脏得像条流浪的小狗,头发打结,赤裸的上身青一块紫一块,胡乱缠着绷带,绷带上是发黑的血迹,一双黑紫色的眼睛从乱糟糟的头发下望出来,充满防备和警惕。
谢檀衣没有洁癖,以前急行军时他的样子也好不到哪去,他用清洁咒给少年粗略的收拾一下,又让人送了一桶热水,让他去泡一泡。
好不容易收拾出个人样来,谢檀衣想给他疗伤,他不是多话的人,那少年也始终沉默,不知道是误会了什么,他的手指轻飘飘的落在少年的背上时,少年突然像炸了毛的小狗一样跳起来,手里握着一枚生锈的不知道在哪扣下来的铁片,就这么刺向谢檀衣的咽喉。
谢檀衣后来问季云涯,为什么突然动手。
季云涯说,南昭的达官显贵会去斗兽场买奴隶,有些人癖好特殊,买奴隶做些龌龊事,他以为谢檀衣也是那种人。
偷袭自然没能成功,季云涯被按住,呲着牙像条小狗,谢檀衣的手还是落在了他肩上,柔和的光晕抚过一道道伤口,翻卷的皮肉便愈合了。
少年瞪大眼睛,更像小狗了,谢檀衣眸中流露出笑意,揉了揉他剪了短发乱糟糟的脑袋,轻声道:“别怕,有我在,不会有人再伤你。”
谢檀衣把少年捡上山,后来代师收徒喝了他的拜师茶,岑青樾为少年取名季云涯,他成了谢檀衣的小师弟。
兴许是因为被他捡回来,季云涯很黏谢檀衣,他偏要和谢檀衣一同住在倚云峰,吃准了谢檀衣面冷心软,撒泼打滚也要搬过来,全然没有刚认识时那副怯懦戒备的样子,谢檀衣最终同意了。
于是这里,便处处都是季云涯留下的痕迹。
后殿小厨房的门有一块儿是焦黑的,那是季云涯第一次做饭时烧的;他修葺的温泉池旁有颗桃树,上面刻了一道又一道,直到有一天,高度超过了谢檀衣;书案下成摞的字帖,笔迹从杂乱扭曲渐渐成了工整规矩,然后飘逸俊秀……
“以后,要叫你师兄吗?”
“师兄!入门的剑招我都记下来了!我给你练一遍看看!”
“师兄!这是我做的最成功的一条鱼,你尝尝好不好吃?”
“师兄!我完成任务回来了,在山下给你带了个有意思的小玩意儿!”
“师兄……我心悦于你……”
“师兄,我们成亲吧。”
“师兄,来双修吧!”
“师兄……”
“师兄……”
日日夜夜,岁岁年年,季云涯是一颗种子,落在他心上,刚开始只有小小一粒,盘踞一个小角落,渐渐的生根发芽,抽出枝条,花叶葳蕤,果实甘甜。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长成了一棵根深叶茂的树,以至于被连根拔起时,带动的是深植于血肉中的每一缕根系,拉扯着,直至胸腔空洞,直至鲜血淋漓。
痛到谢檀衣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太冷了,他一步步走入温泉池,池水漫过腰身,白衣在水面铺开,像残破的蝶翼,水是温热的,他却还是觉得冷,渗入骨髓的寒意从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
记忆里那双黑紫色的眼睛,渐渐由喜悦明亮转为哀戚暗淡。
“师兄……你有没有,想过我?”
“谢檀衣……你总是,偏爱这天下苍生更多些。”
一声呜咽,声音低弱的融进了夜风里。
谢檀衣蜷缩起身体,当世最强的修士,狼狈不堪的蹲在水里,终于痛哭出声。
他想说,他想过的。
在寒律刺向阵法那一刻,他想着的是季云涯,他的小师弟,他的道侣,他想守护天下众生,是因为众生之中有他最为偏爱的人。
可他发不出声音,只能在一片冰冷的黑暗中,感受到他与季云涯元神之间的道侣灵契越来越松动,直到最后消失不见。
什么都没有了。
池水中混入一抹暗红,谢檀衣皱眉,掩住口鼻,殷红的血却从指缝间滴落,他无意中看见散在臂弯中自己的头发。
银白色的长发,浸了水后像一匹华美的绸缎。
……
岑青樾继任仙盟盟主,云寰剑宗如今已是七洲当之无愧的第一宗门,而天下人也已知晓,是剑尊同他的道侣季云涯一起,护住了这天下苍生。
剑尊的道侣死了,琅洲大陆上,侥幸度过灾难的凤凰花树也凋谢了。
谢檀衣的生活,看似和之前没什么区别,只是去的秘境一次比一次凶险,有同去的修士说剑尊似乎是在找什么东西,但秘境里的那些秘宝却都不是他想要的,有的让同入秘境的修士分了,有的带回去上交给宗门。
他没想过自戕,但对活着似乎也是兴致缺缺。
观山海阵法落成一年,白粟硬着头皮找上谢檀衣,询问季云涯的葬礼。
谢檀衣沉默片刻,说一切从简。
可真到了那天,剑宗仍是一片缟素,剑宗弟子们自发在腰间系了白布,谢檀衣没为季云涯立衣冠冢,云寰殿的偏殿内供奉着剑宗的诸位前辈,谢檀衣在这里给季云涯添了个灵位。
当夜,他按民间的一些习俗给季云涯烧纸钱,江琢就是这个时候冲进偏殿的,他从门外一阵风似的刮进来,一脚踢翻了火盆,还状似癫狂的大笑。
谢檀衣:……
他以为自己会是最先疯的那个。
江琢笑够了,一把将谢檀衣拉起来,抬手把他身上的飞灰都拍掉,眼睛都在发光,一边拍一边说道:“你也别在这小寡妇上坟了,快跟我走!”
谢檀衣薄唇微抿,想说师叔你这样在民间会挨揍的,尽管修行之人都知道人死后收不到纸钱,但他还是有种江琢一脚踹飞季云涯饭盆的错觉。
但他已经懒得开口说话了,这一年以来说的话两只手就数的过来,导致唇舌都是麻木的,半晌没说出一个字,江琢已经将他拖出了偏殿,拖去了正殿。
一进去,另外两双眼睛并一截白绫齐刷刷的望过来,眼里是和江琢一般的亮光,岑青樾蒙着眼看不见,但看唇角上扬的弧度,大概也心情不错。
殿内没点烛火,只有用灵石维系的照明阵法在运转,光线晦暗中这几个人的样子实在诡异。
谢檀衣:……
他以为自己会是最先疯的那个,原来是最后一个吗?
江琢回身关上了大殿的门,他也不打哑谜,从乾坤袖中拿出一个造型古朴的星盘,两手端着小心的送到谢檀衣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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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云涯还有救。”江琢声音中难掩激动:“檀衣,这是你上个月交给我的那个星盘,你从秘境中带回来的那个,配合魑魂鸮的阵法,能找到季云涯离散的神魂。”
银白色的眼睫轻颤,谢檀衣抬眸,他像是把江琢说的每一个字都拆开斟酌了一遍,呼吸渐渐急促,有幽邃的光芒自湛蓝色的眼底亮起,一年以来那双始终笼罩着阴郁雾气的眸子,终于萌发出一丝生机。
他急迫的吞咽了一下,太久不说话的缘故,一开口声音嘶哑破碎,语序也稍显混乱:“他,还能回来?”
“檀衣,坐下说。”岑青樾把江琢拉开,白粟和宋锦已经将椅子搬过来了,大家围成一个小圈,岑青樾逡巡过众人,最后面向谢檀衣道:“外人都以为云涯是九十七岁,但你们都知道云涯的实际年龄,他才不过二十七岁,便已经是渡劫期的修为了,这已经不能用天赋异禀来解释了,以前我想不通这其中缘由,直到江琢找出了那几卷古籍。”
谢檀衣对季云涯的身份也有猜测,只是没来得及验证,听岑青樾这样说也并不意外。
江琢迫不及待的接着说:“起初我与师姐推测他是血脉比较精纯的上古遗族,可精纯到他这个地步也太难了吧,在座的诸位谁还没点上古血脉,也没见谁的修行速度如他那般变态,甚至当世绝无第二人,这简直同古籍中描述的那些种族毫无二致,所以我和师姐有个大胆的猜测……”
他压低声音道:“上古时期各个种族神通广大,千万年后魑魂鸮都能利用阵法试图复活自己,那云涯这小子的情况会不会和那怪鸟类似?他或许不只是血脉精纯,他或就是某一个上古种族的直系后裔,更大胆些推测,他为什么就不能是复苏的某一个上古种族呢?”
这想法实在有些惊世骇俗,白粟和宋锦只知道季云涯大概还有救,没想到还有这么多隐情,一时都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这推测委实天马行空,但想想似乎又……
有点合理。
谢檀衣对此反应倒是不大,季云涯是人是妖还是神对他来说没有区别,他只想要季云涯回来,忍不住哑声催促:“师叔……”
“唉唉,我知道你急,但你先别急,我不把前因后果说明白了,后面你也是要问的。”江琢从袖中拿出一个卷轴:“我让安博仁把魑魂鸮复活所用的阵法拓印下来,在眠云峰做了个小的,想着没准都是上古时期的种族,说不定这阵法也能用在季云涯身上,小涯子死的蛮惨的,尸骨无存,幸好我那还存着他放给我的血,正好做了阵眼,只是一直没有反应……”
江琢叹了口气,无奈的看了眼谢檀衣银白色的长发,“我没敢和你提过这件事,我知道这一年里你其实也在想办法,拼着命想找到能搜魂的法器,结果一次又一次失望,在有结果前,我不敢再让你失望一次了。”
白粟欣慰道:“那幸好如今有了结果……”
宋锦也露出个浅笑:“季师弟的神魂何时能归位?肉.身怎么办?”
白粟道:“没有身体也无妨,神魂修炼几百年自然凝实成身体了,季师弟修行速度那么快,再塑身体说不定就是几年的事。”
他们并没有因为季云涯可能是一个未知的强大种族而排斥厌恶他,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庆幸和喜悦。
胸口像被塞了团浸了温水的棉花,谢檀衣哑声道:“多谢诸位。”
“都是一家人,不要这么客气嘛……”江琢再次给谢檀衣看那个星盘,上面五个明亮的光点忽明忽暗:“就是吧……”
他心虚的咳了声:“也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季云涯裂成五个了。”
谢檀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