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武侠]我的摊子叒被掀了》 1、第一章 五更鸡鸣。 哈欠连天的安小六苦哈哈爬起来,脑子里有个歇斯底里的声音疯狂尖叫: 【“穷鬼起床!穷鬼起床!!”】 “好了好了,别叫了,别叫了……” 安小六挠着毛毛躁躁的头发,将自己蓬松的头发搞得更加凌乱。 这个叫“暴富系统”的家伙是半年前入驻安小六脑子里的。 安小六试过各种方法想将这家伙赶走,包括但不限于撞墙、用砖头敲自己的脑袋、给自己下毒、烧香拜佛磕头…… 最后一次,当她颤巍巍拿起刀,准备切自己脑袋时,一个小乞丐冲上来抱住她的双腿。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随着刀“咣当”一声落地。 安小六认命了。 磨磨蹭蹭的起床,又磨磨蹭蹭的漱口。 安小六从湿乎乎的桥洞里爬出来。 偌大一个开封府竟没有她的容身之所。 隔壁山神庙被一大堆乞丐占据了,他们还想让安小六做他们的婆娘。 想得倒美。 安小六在脸上抹了一点脏兮兮的泥巴,将自己捯饬得更加落魄,从怀里掏出一个破了口子的大碗,开始今天的乞讨。 天灰蒙蒙的,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开。 街上一个人都没有。 安小六宛如行尸走肉一般穿梭在大街小巷。 【“前方出现一个好人。”】 大脑里的系统忽然说。 安小六眼睛一亮:好人! 代表着可能会有钱,代表着今天不会饿肚子! 安小六健步如飞带起一片扬沙,很快来到了那个好人面前,在她刚要举碗的一瞬间,安小六愣住了。 眼前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乞丐。 瘦巴巴黑乎乎,破旧的衣裳晃晃荡荡,露出枯瘦如柴的细胳膊,只有一双漆黑明亮的大眼睛能看出来这还是个活人。 “怎么是你?!” 安小六万分惊讶,因为面前这个孩子她认识。 正是几日前阻止她举刀自残的小乞儿。 “……姊姊?” 小乞儿先是吓了一跳,认出安小六后可怜兮兮地望着她。 他看起来比安小六还要落魄,好像许久没吃饭的样子。 然后……小乞儿肚子里传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就在安小六琢磨着要不要装作没听见的时候,那孩子肚子又响了,是比刚才还要响的干瘪声。 安小六有些尴尬。 系统开始装死。 原来“好人”和“有钱的好人”是两回事。 安小六叹了口气,她摸了摸袖子夹层里的一文钱,对眼巴巴瞅着自己的小乞丐说: “走吧。” 小乞丐一声不吭跟上安小六。 安小六觉得这孩子有点傻:“你不问我要去哪儿?” “你要去哪儿?”小乞丐呆呆地重复安小六的话,这让他看起来更傻了。 安小六叹气:“肚子饿吗?” “饿。” “请你吃东西,先说好啊,我也只有一文钱,太贵的我可买不起。” 这里是开封范围内一个叫侯监集的小镇。 今日他们运气好,遇到了赶集日,虽然天还未亮,还是有铺子开门了。 [那是一家烧饼油条店,铁丝架搁着三根刚炸出来的油条,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弯腰将面粉捏成一个个小球,又将小球压成一个个圆圆的面片。 安小六看着老人在面饼上洒了一些葱花,又抓了一把芝麻,用铁钳托起面饼放进烘炉中。] 好香,真的好香。 她有点走不动路了。 身边的小乞丐拼命咽口水,黝黑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老人的面饼。 “想吃?” “想。” “那我们买这个。” 安小六走向卖饼的老人,脑子里的系统忽然诈尸: 【“一个隐姓埋名的习武之人。”】 安小六脚步一顿,继续先前走,很快来到卖烧饼油条的摊位前,她从袖子里摸出一文钱递给老人家: “王伯,我要买饼。” 卖饼的老人拿起铁钳,从烘炉里夹出了一个热腾腾的烧饼,用油纸包着递给安小六: “刚出炉的,可别烫着。” 竟是丝毫不嫌弃安小六是个乞丐。 “谢谢王伯。” 安小六得了烧饼,继续先前走了十来步,坐到一家还未开张的杂货铺前。 小乞丐亦步亦趋地跟着安小六,眼睛一直盯着安小六手里的烧饼。 安小六将圆圆的烧饼撕成一模一样的两半,左手拿一个右手拿一个:“你挑。” 小乞儿饿狠了,他想挑个大的,可这两个烧饼连撕口都很平整,他挑来挑去愣是没看出来哪个更大。 他指了指左边那个。 安小六将左边的半块烧饼递给小乞儿。 小乞儿拿过烧饼直接往嘴里塞。 这饼子虽然刚才在安小六手里待了一会儿,到小乞儿手里的时候依然很烫,这孩子烫的龇牙咧嘴,却没有停止咀嚼的动作。 安小六掰了一块饼子,一口一口往嘴里塞。 她吃东西的样子居然很斯文,一点也没有饥饿的狼狈样。 小乞丐吃完了半块烧饼,肚子里舒服了一些,学着安小六的样子坐在石阶上。 安小六知道男孩没吃饱,但自己也很饿。 她干脆利落地吃掉最后一口饼子,慢条斯理道: “我请你吃了半块饼子,你还没对我说‘谢谢’。” 小乞丐一愣:“谢谢。” “谢谁?” 安小六故意逗这孩子。 小乞丐终于聪明了一回,他说:“谢谢姊姊。” “忘了问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狗-杂-种’。”小乞丐认真道。 安小六皱眉,这算什么名字? 想了想,安小六说:“那我以后叫你‘狗哥’吧。” “狗哥,”小乞丐重复了一遍,“行,那你就叫我‘狗哥’。” “走吧。”安小六起身。 “去哪儿?” 这一次不用安小六提醒,男孩主动开口问道。 安小六从怀里掏出那个缺了口子的大碗,意气风发道:“走,干活!” . 虽然脑子里有个时不时冒出来的声音有点吓人,但习惯之后安小六觉得这个叫“富贵”的家伙还是蛮好的。 要不是有“富贵”鼎力相助,她大概已经饿死街头了,哪里还有力气讨饭。 【暴富系统:mmp、mmp,我叫暴富!】 傍晚。 前来小镇赶集的乡民们逐渐散去,忽然从东北角涌过来大队人马。 这些人纵马驰骋,手里拿着明晃晃的钢刀,以胡哨为信号,那哨声纵横交错,似从四面八方传来,仿佛已将侯监集层层包围。 安小六躲在巷子里,手里拿着半块干掉的饽饽。 系统时不时冒出“一个金刀寨的盗匪”、“两个金刀寨的盗匪”,吵得她脑壳疼。 “小声点,”安小六忍不住道,她想把好心人给的饽饽掰一半分给狗哥,却不想今天一整日都跟在自己身后的狗哥忽然不见了,安小六惊慌道,“富贵儿,你看到狗哥了吗?” 【“……检测……石中坚,登东中。”】 系统这般说道。 石中坚?谁啊? 安小六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富贵口中的“石中坚”就是“狗哥”。 ——原来狗哥是有正经名字的啊。 安小六不明白狗哥为什么自称“狗-杂-种”,不过那孩子傻乎乎的,大概旁人总这样叫他,他便以为那就是自己的名字了吧。 这样想着,远处忽然响起“叮叮当当”兵器碰撞的声音。 却见今早卖给自己烧饼的王老伯竟和三个样貌奇异的男人打了起来。 那三人砸烂了王老伯的烧饼油条摊,记忆中香喷喷的油条和烧饼滚了一地。 很快,安小六发现这个地方不止三个人,因为西北角还站着一个准备“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老人家,随着这些人拆墙一般的打斗,“渔翁”老伯很快加入战局。 安小六看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觉硬邦邦的饽饽竟被她吃光了。 呃……我好像把狗哥的那一份也吃了。 安小六有点心虚。 四打一,任凭那王老伯武功盖世,一番“车轮战”后人也挺不住了。 他倒在地上,临死前还解决了一个高个。 最后出场的“渔翁”指挥着一群黑衣人在王老伯的烧饼店里进进出出,他们似乎要找什么东西。 天越来越暗。 黑衣人点起火把,将烧饼店砸个稀巴烂也没有找到他们要找的东西。 安小六打了一个哈欠,有点困了。 就在她准备悄无声息的离开时,街角忽然伸出来一只瘦巴巴的手,眼尖的安小六倒吸一口气:“狗哥!” 却见瘦瘦巴巴的男孩从烧饼老伯的尸体旁拿了一块烧饼,又飞快躲起来。 这一刻,安小六对狗哥真是佩服的五体投地。 这可真是要吃不要命了。 黑衣人没有找到他们要找的东西,决定收工。 伴随着此起彼伏的胡哨声,这些人骑上马扬长而去。 此时天已经黑透了。 等到马蹄声完全消失,街上才有轻微的人声。 安小六起身,活动了一下酸麻的腿脚,准备去找狗哥。 “咣当。” 一声脆响,本已死掉的卖烧饼的王老伯忽然诈尸。 安小六吓了一跳。 却见那肚子上插着一根钩子的王老伯踉踉跄跄站起来,步履蹒跚地摸索着地上的烧饼。 他掰着一块又一块的烧饼,似在寻找什么东西。 安小六瞬间明白王老伯是诈死,黑衣人想要的东西被他藏进了烧饼里。 什么东西让这些人如此疯狂? 安小六不由得萌生退意。 [“你偷了我的烧饼……你已经吃了?”远处响起王老伯嘶哑的声音。 “我、我、我只咬了一口。” “我要割开你的肚子!” “不、不要……” 安小六听到狗哥恐惧的声音。 “拿来!”老人厉声喝道。] “啊——”巷子里传来小孩子惊恐的叫声。 “欸,就管这一次!” 安小六咬了咬牙,拔腿冲进巷子里。 2、第二章 王老伯死了。 安小六赶到的时候,对方轰然倒地。 与此同时,脑子里的系统忽然说: 【“一个死亡的吴道通。”】 安小六:……早上你明明称呼他是“隐姓埋名的习武之人”。 倏然出现的安小六并没有安慰到瘦小的男孩,狗哥吓坏了,慌不择路的乱跑,还差点摔在地上。 “是我!” 安小六一把揪住挣扎的狗哥。 像提溜一只兔子似的,扯着他的衣服躲进巷子深处。 “你哭什么?”安小六低头盯着男孩,一户人家窗户缝透出的暖光照到她的面颊,她的脸一半位于光明,另一半隐没在黑暗中。 “姊姊,鬼、有鬼……” 狗哥语无伦次,眼角还有残留的泪花。 安小六平静地说:“没有鬼,那是个装死的活人。” “活、活人,”男孩整个人在发抖,手却牢牢抓着那块咬了一口的烧饼,“我、我、我……” 安小六捏了捏这孩子瘦巴巴的脸:“别怕了,他已经去地府了,吃你的饼子吧。” “我、我不饿了,姊姊吃。” 他将咬了一口的烧饼递给安小六。 安小六心里一暖,柔声道:“我也不饿。” “那我留着明天吃。” 狗哥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 “走吧。”安小六说。 “去、去哪儿。” “先找个住的地方。” “唔。” 孩子用浓浓的鼻音回应着安小六。 . 对于今晚的住处,安小六早有安排。 她带着狗哥原路返回,来到了被黑衣人砸烂的王老伯的烧饼店。 哦,不对,应该是吴道通的烧饼店。 街上静悄悄的。 经过那波骑马的盗匪,侯监集的居民早惊弓之鸟。 门窗都紧紧关着,屋子里明明亮着灯,却一点声音都听不到。 吴道通的尸体笔挺挺的横卧在地,涣散的眼珠子死死望着夜幕的苍穹。 狗哥吓得本能去抓安小六的袖子,却抓了一个空:“姊姊……” 却见安小六双手合十,对地上的死尸拜了拜,嘴里念念有词。 她伸手合上了吴道通的眼睛,回头对惊恐的孩子说:“走吧。” “……去哪儿?”狗哥声音颤抖,听起来又要哭了。 “今晚咱们住他店里。” 安小六这么说着,牵起狗哥脏兮兮的小手,一步步走进翻得乱七八糟,连地砖都一块块挖出来的烧饼油条店。 “姊姊,你不害怕吗?” 小乞丐吸吸鼻子,裹住衣服里那个早已冷掉的饼子。 “以前也害怕,不过现在不怕了。” 她脑子里可住了个叫“富贵”的鬼呢。 【暴富系统:mmp,你才富贵,你全家都叫富贵!】 狗哥被“假死”的吴道通吓得不轻,经过刚才那番折腾,他的身心早已濒临极限。 安小六看起来并不强壮,却给了狗哥极大的心理安慰,他贴着姊姊的胳膊,捂着怀里那块咬了一口的饼子睡着了。 安小六一贯心大,感受到狗哥平稳的呼吸,她也有些困了。 远处隐隐传来马蹄声,好像是两匹马。 安小六打了一个哈欠,心里对今天也在帮助自己的系统说:“我困了,富贵儿,先睡了,你也早睡。” 系统发出四平八稳的声音: 【“晚安,宿主安小六。”】 . 系统难得没在五更天鬼叫,安小六一觉睡到天亮。 她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又从地上抓了一把灰涂到自己脸上,确定自己露在外面肌肤每一寸都很狼狈后,对犹在睡觉男孩说: “狗哥,醒醒。” 小乞丐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茫然地望着安小六,他的眼睛虽然睁着,神志却未彻底清明,只是下意识叫出:“姊姊?” 安小六看到男孩还未睡醒,便说:“那你先睡吧,我到外面转一圈。” 小乞丐听到“睡吧”,又闭上困顿的眼睛。 安小六摸出她那个破了口子的大碗,心里升出壮志雄心:今天也要努力讨饭! 【系统:……】 因为系统的帮助,安小六很少遇到一整天一无所获的情况。 不过今日她运气不好,侯监集的百姓还没从盗匪的阴影里走出来。 安小六在街上逛荡了许久连个人影都没有。 她忽然想到,吴道通的烧饼店外还有几个被他撕烂的烧饼,捡起来应该还能吃,便决定原路折返。 回到烧饼店,狗哥已经醒了。 见到安小六,男孩眼睛一亮,兴冲冲地举起一小锭银子:“姊姊,银子,观音娘娘太太给的银子。” 安小六惊讶地张大嘴巴,她入行以来可从未见过这么大笔钱。 “你小子运气不错啊,遇到好心人了,收起来吧,财不外露,别随便拿出来。” 安小六揉了揉男孩蓬头垢面的脑袋,心里还是有些羡慕的,自己入行太晚了,年龄又大,错过了这一行的黄金期。 “给姊姊,姊姊买饼吃。” 狗哥要把银锭子给安小六,安小六觉得这小鬼真是个烂好心,要是遇到坏人指不定被卖了还替人家数钱,便说:“姊姊天生穷命,留不住钱,这钱你收着,你给姊姊买饼。” 男孩这才作罢。 不过他很快又从胸口里拿出那块咬了一口的烧饼:“姊姊,分饼子,一人一半。” 这次安小六没有拒绝男孩。 因为……她是真饿了。 隔夜的烧饼已经彻底冷掉了,当着男孩的面,安小六从狗哥咬的地方开始撕,就像刀切过的一样,撕口很平整。 忽然,“咣当——” 从鼓鼓的烧饼里面滑出来一枚黑黝黝的铁片。 于此同时,系统发出了声音: 【“一枚玄铁令。”】 安小六顿时明白,昨晚那几伙人兴师动众找的就是这个东西。 玄铁令的主人名叫谢烟客。 谢烟客武功高强,为人极为重诺,当年他将三枚玄铁令交给三个朋友,并放话谁得了这玄铁令,就可以让他无条件办一件事。 他已经收回两枚玄铁令,如今这第三枚因旧主去世下落不明,成了许多江湖人想要得到的宝贝。 狗哥惊讶地捡起铁片,目露茫然:“姊姊——” 他话未说完,安小六急声说: “快藏起来。” 此时,门外来了几个手拿长剑的白衣人,他们站在烧饼店门外,眼睛死死盯着男孩手里的黑色铁片,厉声高喝: “小子,把你手里的东西交出来!” 【“三个雪山派的习武之人。”】 【“四个雪山派的习武之人。”】 随着白衣剑客的增多,系统不断发出提示,安小六望着店外七个来势汹汹的剑客顿感无语:我知道他们是雪山派的了,我该如何脱身? 系统开始装死。 狗哥哪里见过这场面,他抓着安小六的衣服,吓得瑟瑟发抖。 就在这时,又是一阵马蹄声,一个背上系着长刀汉子由远至近。 安小六确定,这刀客也是冲玄铁令来的。 眼看白衣人长剑闪动,要上来明抢,刀客从马背上纵身一跃拔出金刀。 【“一个还算讲义气的金刀寨寨主安奉日。”】 系统尽职尽责为安小六汇报来人身份。 “哗啦啦啦——” 屋顶被刀客捅出来一个大坑,他从屋顶跳下带着瓦片和灰尘,用金刀织成一张大网,将安小六和狗哥罩在金环之中。 与此同时,七个白衣人也涌进狭窄的烧饼店,布下剑阵与那刀客打了起来。 刹那间刀光剑影,卷起一层砖头,瓦片横飞,带起一片沙尘。 “轰隆隆——” 一声巨响,本就缺砖少瓦的烧饼油条店被这些人彻底拆了,只留下两侧残墙,安小六透过墙体的大洞,看到隔壁抱在一起、瑟瑟发抖的中年夫妇。 就……还挺恩爱的。 却在这八人醉心拆墙之时,店外又响起马蹄声,安小六看到一匹白马和一匹黑马从西边驰来。 【“半个黑白双剑,闵柔。”】 【“半个黑白双剑,石清。”】 安小六:……富贵儿,我怀疑你是故意这样介绍的。 “十全大补汤”凑齐,这伙人决定暂时停战。 狗哥已经不哭了,可人还是一抽一抽的,鼻孔里不断冒出晶莹的鼻涕泡:“姊姊……” 他可怜兮兮地唤着安小六,就像下雨天躲在屋檐下的小流浪狗。 “好了好了,没事了,都过去了。” 安小六宽慰着狗哥。 她是看明白了,无论是雪山派的七名弟子,还是金刀寨寨主,又或是后面来的“黑白双剑”,全是冲着男孩手里的“玄铁令”来的。 面对这十个人齐刷刷那声“小兄弟,给我”,安小六琢磨着将这“烫手山芋”丢给谁才能更好摆脱现在的困境。 忽然,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 “还是给我吧。” 黑影飞掠,同时,安小六脑子里响起系统的声音: 【“一个玄铁令之主谢烟客。”】 . 谢烟客带走了安小六和狗哥。 原本他只想带走狗哥,无奈男孩死死拽着安小六,他只能将两人一同抓走。 “姊姊……” 狗哥茫然地望着青袍短须的谢烟客,不知道这个老伯伯要带他们去哪儿。 狗哥无知者无畏,虽然觉得谢烟客有些奇怪,却并不怕他,但安小六却对谢烟客的性情心知肚明,眼看脚下的路越走越荒凉,越来越空旷,她忍不住道: “我弟弟是不小心拿到那个东西的,您大人有大量,放我们离开吧。” 谢烟客根本不相信安小六的说辞。 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普天之下人人都想得到的玄铁令,竟然落到两个乞丐的手里。 他心里认定姐弟俩是受旁人指使要来加害自己,态度自然也不会客气: “臭丫头,刚刚老夫与那些人的对话你也听到了,你这弟弟是个痴傻儿,事事都要你来拿主意,老夫不会杀他却会杀你,你可要考虑清楚后果。” 安小六不假思索道:“狗哥,向他要五十两银子,姊姊带你去金陵城吃鸭子。” 谢烟客本来也有类似的打算,“两个乞丐嘛,给钱了事最好”,但作为一个老阴阳人,他凡事习惯以最大恶意揣度别人。 听到安小六这么说,谢烟客瞬间勃然大怒: “臭丫头羞辱我!” 老夫的玄铁令,你竟敢只要五十两? 3、第三章 安小六被骤然发难的谢烟客吓了一跳,跟鹌鹑似的向后躲去。 狗哥也被忽然变脸的谢烟客吓到了,他却勇敢地挡在了安小六面前,大声道:“不要打我姊姊!” 他的眼眶是红的,声音还带着哭腔,瘦巴巴的身体就像一根柴火棍似的,笔直直挡在安小六面前。 “狗哥,这里没有你的事。” 安小六揪住男孩,像扯小鸡仔似的将他拽到身后,双手死死捂着他的嘴巴,坚决不让男孩再说一句话。 谢烟客有些意外,这脏兮兮的臭丫头力气还挺大。 “唔唔唔——” 男孩手一直扑腾,却怎么也挣脱不了同样瘦巴巴的安小六。 老实说,这一幕有些刺眼。 仿佛堂堂“摩天居士”谢烟客在欺负两个无家可归的小乞丐。 与此同时,安小六还在与谢烟客讨价还价: “三十两,三十两也可以,不能、不能再少了。” 从刚才起系统就一直在安小六脑子里嚷嚷:敲他,狠狠敲他!向他要钱,要钱,要一大笔钱! 安小六觉得“富贵儿”再见不到钱就要疯了。 谢烟客气得老脸通红:“你知道我是谁吗?” “谢烟客。” “那你居然问老夫要银子?” 虽然谢烟客也想给钱了事,但他还有别的打算,假如这两个小乞丐身后没有别人,他就卖个人情传授他们一套功夫,没想到这个臭丫头居然只要五十两银子。 五十两银子也就罢了,现在竟又改口降到了三十两! 难道他的玄铁令就值三十两?! “您、您要是没有,您就、您就写张借条吧。” 安小六小声说。 谢烟客气急败坏,他从怀里摸出一把金叶子甩给安小六:“不用找了!” 说完转身就走。 “等、等一等。” 安小六追了上去。 “怎么,后悔了,”谢烟客摸了摸胡须,得意洋洋道,“你们要我做的事情老夫已经做了,想后悔也晚了!” 安小六拿着那些金叶子,结结巴巴说:“不、不是,我们要碎银子,我和弟弟只有两个人,您给我们这么多钱会被别人抢走的。” “不知所谓,自己想办法吧!” 谢烟客怒发冲冠,施展轻功甩袖而去。 . 谢烟客走了,被安小六气跑的。 安小六长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这些金叶子不是一笔小数,狗哥要是随意拿出来少不得引来祸事,她得好好规划一下去何地兑换成碎银。 就在这时,狗哥走上前,茫然地望着谢烟客离去的背影: “姊姊,那个老伯伯怎么走了?” 安小六麻利的从地上爬起来,一把扯住男孩的耳朵: “能耐了是吧,什么事都敢出头,你还叫我姊姊,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姊姊?!” 这小鬼真是个愣头青,明明自己是个怕鬼的胆小鬼,居然有胆子站在谢烟客的对面。 那谢烟客比鬼可怖十倍! 安小六按下心里的那些感动,决定好好教训这个小鬼头,让他知道不是什么时候都适合逞英雄。 “姊姊?” 男孩疑惑地望着安小六,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帮了姊姊,姊姊看起来却生气了。 “以后遇到这种事有多远跑多远,记住了没有?” 安小六使了点劲儿,揪了两下男孩的耳朵,又怕扯坏了,很快松了手。 “那我要是跑了,姊姊怎么办?”男孩问。 安小六不假思索道:“姊姊是大人,大人不需要你保护,小孩子就应该有个小孩的样子,躲在大人身后才是你要做的事。” “可我觉得姊姊说的不对……” “你居然敢顶嘴,是不是又想挨打了?” “姊姊没有打我啊。” “闭嘴!” …… 一高一矮两个乞儿慢慢离开人迹罕至的荒郊。 谢烟客站在一棵松树枝上,俯视着姐弟俩离去的背影,心里竟涌出一股难以言说的滋味。 他这一生见过不少为名为利翻脸的人,面对这种质朴的亲情反而有些不自在。 “没见识的小叫花子,老夫的玄铁令就是用五座金山换也是使得的,五十两银子……哼!” 谢烟客心里憋着一口气,恨不能亮出平生绝学让这俩小要饭的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而另一边,令谢烟客咬牙切齿的安小六正盘算着离开汴梁。 谢烟客功夫好、名声大,他的玄铁令更是在武林掀起了不小的风波,这种人人垂涎的宝贝被俩小叫花子得到的消息很快会传遍江湖。 到时候,那些费尽心思却没有拿到玄铁令的江湖人指不定要找自己和狗哥的麻烦。 “把你的金叶子收好,不要让别人看到,我们不能回侯监集了,”安小六这般说道,“先去凤阳。” “不去金陵了吗?” 狗哥舔舔嘴巴,他还记得姊姊说要带他去金陵吃鸭子呢。 “去凤阳避避风头,”安小六斩钉截铁道,“凤阳也繁华,那边离金陵近,什么好吃的都有。” 安小六打定主意就立刻行动。 她带着狗哥一路向东南方前行。 当太阳爬得老高,男孩的肚子又“咕噜咕噜”叫起来。 安小六望着满头大汗的男孩,半蹲下身子: “累不累,姊姊背你走,你待会请姊姊吃饭。” 男孩其实也没有那么累,他从小生活在荒山野岭,每天在树林里跑来跑去,这样一段路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却还是趴到安小六的背上: “我在市上见过那些孩子有大人背,我也有姊姊背了。” 安小六心里有些酸涩,她背着瘦小的孩子,穿过僻静的小路,又走上宽旷的大路。 忽然,狗哥开口说: “姊姊,我看到那个老伯伯了。” 安小六猛然抬头,看到前方一家小店前居然站着青袍短须的谢烟客。 “别——”出声。 “老伯伯!” 狗哥兴高采烈冲着谢烟客挥手。 安小六倍感绝望,为什么狗哥总喜欢和阎王殿的人打交道,他就不能好好活着吗? 殊不知,此时的谢烟客比安小六更不希望看到她们两个。 因为…… 【一个囊中羞涩的谢烟客。】 安小六:…… “老伯伯,你是不是没钱,我请你。” 狗哥麻利地从安小六背上顺下来,跑到店家面前:“我要两个馒头,这个老伯伯的钱我给了。” 安小六看到狗哥掏出那一小锭碎银子,递给路边小店的店主。 谢烟客没想到平生最难堪的一幕居然被这两个小鬼撞上,又没想到替自己解围的居然是那个傻兮兮的小娃娃,心情倍加复杂:“你要请客?” 脏兮兮的小孩说:“你没钱我有钱,请你吃几个馒头有什么要紧的?” 回过神的店主找给男孩几块碎银子、几串铜钱,将两个馒头递给这出手阔绰的小乞丐。 狗哥拿到了馒头便不再关注谢烟客,他一路小跑回到安小六面前: “姊姊,请你吃馒头。” 安小六忽然觉得自己这个半路捡到的弟弟有点“大智若愚”的味道。 她笑容灿烂:“嗯。” 狗哥吃了一个馒头依然不解饿,又跑到街边的小面店继续买,他一连吃了四个馒头,摸着鼓鼓地肚子,满意道:“饱了。” 他看向只吃了一个馒头的安小六:“姊姊还要吃吗?” “不要了,姊姊也吃饱了。” 安小六觉得自己对狗哥的饭量有误解,瘦巴巴的男孩居然有个饕餮大胃。 “我们走吧。” 安小六拉着男孩粗糙的衣袖。 狗哥跟上姊姊的脚步,回头冲着原地兀自发呆的谢烟客大力挥手: “老伯伯,再见!” 4、第四章 次日晌午,赶路的安小六和狗哥坐在一棵大树下啃包子。 不远处的官道停靠着一辆破旧的板车。 那是安小六早上用两串钱从一户人家那买的,从开封到凤阳,仅靠两条腿不知走到狗年马月,再皮实的孩子也不能这么折腾。 狗哥觉得有趣,嚷嚷着让安小六上车,自己推着她走。 姐弟俩你一推我一路,我推你一路,倒是增加了许多闲趣。 忽然,远处传来叮叮怦怦兵器碰撞的声音。 那声音先在很远的地方,而后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安小六想起狗哥那不知死活的性格,飞快拿起一个包子塞到他嘴里:“别出声。” 与此同时,脑子里响起系统的声音: 【“前方出现一个将死的习武之人。”】 【“前方出现三个长乐帮的坏人。”】 伴随几道纵跃的人影,安小六看到三个丑得各有千秋的男人正在围攻一个红面白发的老者。 老人已是强弩之末,被夹击的过程中身体不断涌血,嘴里破口大骂: [“我堂堂好男儿,岂肯与你们这些无耻之徒为伍?我宁可手接‘赏善罚恶令’死在侠客岛,也绝不加盟你们这些为非作歹的恶徒邪帮!”] 说着,他胸口被一个下手狠辣的瘦子刺了一剑,手臂又被拿着铁链的黄脸道人束缚,生生挨了丑脸汉子一刀,口中鲜血狂喷。 “姊姊。” 狗哥气愤难当。 若非安小六死死拽着他,他怕是要冲过去打抱不平了。 “闭嘴,你要还认我这个姊姊,就给我老实待着。”安小六又往狗哥嘴里塞了一个包子。 狗哥两三下咽下嘴里的包子:“姊姊,他们三个坏人欺负一个好人。” “这年头被欺负的好人多了,你还能挨个管吗?”安小六凉凉道。 狗哥气得口齿不清:“就是、就是不能让好人受欺负!” 安小六望着气呼呼的狗哥,既觉得新奇又觉得疑惑,这孩子半分武功没有,倒是怀了一颗当大侠的心。 “唉,你这样显得我像个恶人……算了,就这么一回。” 安小六嘟哝着,也不管狗哥听没听懂,拿起一个包子在衣服里蹭了蹭,用力那向使剑的瘦子丢去。 那包子重重砸在瘦子的脸上,瞬间在瘦子侧脸上炸开了花,肉汁横流,皮馅分离。 “一、二、三。” 安小六静静望着那个剑法狠辣的瘦子。 在她数到第三下时,瘦子喉咙里发出一声惨叫,“咣当”一声,他手中长剑落地。 瘦子捂住脸,痛苦地倒在地上滚来滚去,竟是顾不得手里的剑。 这惊变吓坏了瘦子的同伴和躲在暗处的狗哥。 “姊姊……”狗哥惊惧地望着安小六。 安小六手指放在唇边“嘘”了一下:“我和地府那边关系好,让他们三个提前去见阎王了,你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别人。” 狗哥两只小手捂住嘴,急忙点头:“我决不告诉别人,任何人问都不会说。” 与此同时。 脸色枯黄的道人连忙过去搀扶瘦子:“米香主、米香主你是怎么了?” “别碰我。” 瘦子厉声大喝,可为时已晚。 “啊——” 在黄脸道人喉咙里亦发出一声惨叫,他倒在地上身体剧烈抽搐,手部竟开始腐烂。 与此同时,那瘦子半张脸已经没有了,露出森森白骨。 这三人中武功最差的丑脸汉子脸色煞白。 他举起手中的鬼头刀,用力砍断了黄脸道人的手,黄脸道人的鲜血飞溅到丑脸汉子的身上。 丑脸汉子觉得手臂一阵刺痛,定眼一看那里竟出现了一个血洞。 自己的身体竟与那黄脸道人一样开始腐烂。 “啊啊啊啊啊——” 三人的惨叫声此起彼伏。 在荒郊野岭宛如百鬼凄鸣,明明烈日当头,却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森冷。 很快,那三人化作了一摊血水,地上只剩三身吸饱血的衣裳和三双软趴趴的黑色布靴。 在瘦子倒在地上的一瞬间,红面老人就察觉到了什么,用尽最后力气远离了是非之地。 眼看三个夹击自己的恶徒连骨头渣都没剩下,红面白发的老人怔愣之后,仰头大笑。 他嘴里不断涌血,脸上的表情却颇为畅快。 “痛快,痛快,”红面白发的老人咧嘴大笑,满口血红,“敢问是哪位高人出手相助?程某感激不尽,无奈此生有限,阁下大恩也只能来世再报了。” 呆滞的狗哥如梦初醒,他飞快跑向如癫似狂的老人: [“老伯伯,老伯伯,我帮你包扎伤口。”] 他用力扯下自己衣服下摆,要帮老人止住不断流血的肩膀。 红面老人望着忽然冒出来的孩子,他看出来这小少年不通武艺,高人不是他但定然与他有关。 [“不、不用了,小兄弟,”老人抓着小少年的手,口中艰难说道,“我袋里……有些泥人儿,送、送你了……”] 说完,他脑袋垂落,身体慢慢向下滑落。 “老伯伯,老伯伯……” 狗哥焦急地唤着老人,可老人已无法回应男孩。 【“一个死亡的大悲老人。”】 “他死了,”安小六慢慢擦着手,“他好像给你留了什么东西。” 狗哥结结巴巴道:“他说,他说他袋里有些泥人儿,给我了。” “拿着吧,”安小六柔声道,“那是留给你的。” [狗哥从大悲老人衣袋里摸出一只木盒、几锭银子、七八枚带着刺的暗器和几封书信,还有一张绘着图形的地图。 男孩打开木盒,盒子里垫着棉花,并列三排泥制玩偶,每排六个,共十八个,泥人身上画满了脉络和穴道。 “呀,”狗哥十分喜欢这些泥人,“真有趣啊,可怎么没穿衣服呢?要是妈妈肯做些衣服给它们穿,那就更好了。”] 安小六不止一次听到狗哥提起他的妈妈。 男孩告诉安小六,他从小生活在深山老林里,长这么大除了妈妈再也没见过外人,从狗哥的描述中,他的妈妈像是读过书的,却不曾教过狗哥识字。 狗哥小小年纪要伺候她吃穿、承受她的打骂羞辱,还会被她关起来饿肚子。 更奇怪的是,这女人灌输给狗哥一肚子歪理,不像是母亲对孩子,倒像是疯女人报复她的仇人。 安小六按下心中的疑惑,拍拍孩子肩膀: “收好吧,等到了下一个市镇,我们挑些布料,给它们做几件好看的衣服。” “就这样办!”狗哥开心应道,完全忘记问安小六“那三个坏人怎么没有了”。 安小六和狗哥将大悲老人抬到板车上,两人找了一个土地松软的地方,用泥土石块将尸体掩埋。 男孩累得满身大汗,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 他看起来更脏了,像个泥猴子。 安小六也好不了多少,不过她好歹算个大人: “上车吧,天黑前我们得找家客栈住下。” 狗哥爬上板车,安小六推着比一袋大米重不了多少的男孩慢慢前行。 男孩摆弄着那些泥人,情绪忽然有些低落: “姊姊,我想妈妈了,我想去找她,还有阿黄……” 阿黄是狗哥养的一条狗。 安小六想也不想回道: “到凤阳后,你告诉我你妈妈的样子,我帮你画出来,凤阳人多,说不定能遇到认识你妈妈的人。” “姊姊,你帮我找我的妈妈,那你妈妈在哪里?”狗哥回头望着推车的安小六。 橘黄色的太阳照在安小六脏兮兮的脸颊上,男孩觉得姊姊把脸洗干净一定很漂亮。 “我也不知道,”安小六说道,“我没见过我妈妈,不过我有很多师父。” “姊姊的师父是什么样的?” “什么样的都有,男的,女的,有些很凶,有些很温柔……” 太阳西沉。 安小六推着板车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 深夜。 一群手持火把的壮汉,顺着打斗的痕迹一路追踪到树林中。 “展堂主,属下找到了米香主他们的衣服!” “带路!” 只见黑漆漆的树林摆着三身完整的血衣,连靴子都完好无损。 那些衣服样子极为奇怪,竟是里衣和外袍叠加在一起,就好像…… 一个彪形壮汉弯腰捡起一件衣服。 “不要碰!” 壮汉瞬间松开衣裳,在衣裳落地的瞬间,壮汉发出一声惨叫。 他的手指逐渐腐烂露出森森白骨,那骨头竟也有融化的迹象。 “啊——” 壮汉痛苦呻-吟。 “所有人退后,谁也不许碰他!” 一声令下,所有人仓惶后退,壮汉在地上痛苦呻-吟,不断嚎叫着:“救我,救我……” 漆黑的山林,壮汉凄厉的叫声宛如索命的厉鬼,令人头皮发麻、冷汗直流。 很快,地上又多了一双鞋子和一套完好的衣裳。 5、第五章 【一口普通的铁锅。】 【一口质量较好的铁锅。】 安小六脑子里的系统叮叮当当叫个不停,身边是一个长相老实巴交的中年铁匠。 要不是系统给他的评价是“一个爱逛青楼的铁匠”,安小六真以为这是个老实本分的男人。 啧啧啧,总之是人不可貌相。 安小六挑了一圈后,指着那个被系统判定“质量较好的铁锅”说:“我要这个。” 铁匠一愣,他也没想到这个小乞丐逛了一圈,居然选中了自己的得意之作。 “这个、这个,您还要不要再看看别的?这个有点太重了。” 铁匠觉得安小六没钱,把这个好锅卖给安小六没赚头。 “我就要这个,”安小六斩钉截铁说,“多少钱?” 铁匠报了个价,安小六直接砍一半。 “大闺女,你不能这样,你这样俺就没赚头了,”铁匠急了急了急了,他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个数,“最低这个数! 安小六倒吸一口气:“大伯,要是按您的价格,我今晚就要露宿街头了……最多这个数!” 两人就这口铁锅,一文一文的掰扯,互不相让宛如吵架。 系统分外激动,不断发出“别听他丫的,狠狠砍”、“听他胡扯,他就想坑你钱”之类的尖叫,恨不得敲锣打鼓为安小六摇旗呐喊。 而店外,因为花钱大手大脚、被责令照看东西的男孩无聊的打了一个哈欠,眼看就要睡着了 “狗哥,进来给钱!” “诶,多少?!” 狗哥瞬间恢复精神,一路小跑来到店内,摸向胸口里的钱袋。 不一会儿,大获全胜的安小六提着一口大铁锅离开热气腾腾的铁器店。 身后是嘴里不断嘟哝“亏了亏了”却喜笑颜开的中年铁匠。 大家都有光明的未来。 这段时间每路过一个市镇,安小六就会购置一些鸡零狗碎的小东西,油盐酱醋、锅碗瓢盆…… 数量不多,样数不少。 当安小六把新买的铁锅和自己厚着脸皮向铁匠索要的“添头”,一把烧菜用的铁勺倒扣在板车上时,狗哥终于问道: “姊姊,你买这些东西做什么?” 又是锅又是碗,还有一小袋大米和豆子,想到姊姊昨天还买了一个麻袋,用来装林子里薅来的野菜(干),狗哥心里充满了疑惑。 “这还看不明白?当然是烧菜做饭了。” “可咱们不是有钱了吗,去店里吃不好吗?” 狗哥觉得去店里吃就极好,想吃什么点什么,还有茶水可以喝,店小二的态度也好,不会像之前在侯监集见到的那些人一样凶巴巴的驱赶自己。 “不能总去店里吃,钱就那些,用光了就没有了,”安小六想了想又补充道,“否则不等你找到妈妈,咱们又要露宿街头了。” 安小六有些感慨。 作为一个乞丐,她已经好多天没有要饭了,这可真是职业生涯的头一遭。 想想人生真是瑰丽而曲折,她脑子里住了一个叫“富贵儿”的系统,身边还多了一个叫狗哥的小孩,原本打算平心静气迎接乞讨行当第二个黄金期时,她居然要转行了! 对安小六想法一无所知的狗哥,在听到露宿街头后,果断放弃了去店里吃的想法: “我听姊姊的,咱们就不去店里吃了。” 下午,安小六又从一家文房店里买了便宜的笔墨纸砚。 她对狗哥说:“待会到了住的地方,你告诉我你妈妈的样子,我看镇上人不少,兴许有见过你妈妈的。” 狗哥被巨大的惊喜砸晕了头:“不去凤阳了吗?” “凤阳还是要去的,”安小六垂眼说,“因为有了纸笔,现在就可以画像。” 事实上,在得知男孩之所以沦为乞丐是出来找失踪的妈妈,安小六就曾求助过系统“可否帮忙寻找狗哥的母亲”。 系统当时回应说“距离太远,无法锁定目标”。 安小六心里是有些庆幸的。 因为狗哥的母亲听起来真不像什么好人。 她对狗哥的所作所为,已经远远超出“正常人”的范畴,听起来就是一个恶毒的女疯子,偏偏狗哥对母亲满怀憧憬,每每提到母亲眼睛都是亮的,让安小六于心不忍。 就算狗哥的母亲真有什么问题,谁能忍心阻止一个孩子去寻找他的妈妈呢? 安小六还是决定帮这孩子一把。 果然,听到安小六现在就可以帮着画像,狗哥眼睛亮晶晶的: “太好了,姊姊,我们现在就去找客栈。” 他已经迫不及待了。 . 两刻钟后,邸店里的安小六呆滞放下笔。 她按照狗哥的描述如实绘出他母亲的模样。 和想象中不同,那是一个样貌极其丑陋的女人。 和狗哥秀气的眉眼没有一处相似的地方。 “狗哥,这——” “哇,姊姊好厉害,”狗哥迫不及待抽出安小六所绘的画像,“真像啊,这就是我妈妈。” 男孩反复端详着母亲的画像,看着看着眼眶就红了。 “我已经好久没有见到妈妈了,还有阿黄,”狗哥声音沮丧,片刻,他抬头看向安小六,“姊姊……” 他的目光透着对这幅画的渴求,嘴巴却像是被线缝上了一样,不肯说出一句索要的话。 安小六有些奇怪,她这段时日与狗哥相处,发现这孩子在为人处世上有巨大的欠缺。 “想要?”安小六看着男孩问道。 男孩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安小六伸手将男孩拎到自己面前,平静地说:“喜欢就说出来,你不说别人怎么会知道?” “不能向别人要东西,”狗哥摇摇头,“我不能求人的。” “这是为什么?” 狗哥抿了抿嘴,说道: [“我妈妈常和我说‘狗-杂-种,你这一生可千万别求人家什么,人家想给你,你不用求自然会给,人家不肯给,你便是苦苦哀求也是无用’。 “我妈妈吃香甜的东西,倘若我问她要,她非但不给,还会狠狠打我一顿,骂我‘狗杂种,你求我干甚么?干什么不求你那个娇滴滴的小贱人去’……”] 小少年眼中露出些许受伤的神色,随后又坚定道:“我是绝对不会求人的。” “原来是这样啊,”安小六不动声色说,“那个‘娇滴滴的小贱人’是谁啊?” “我也不知道。” 狗哥一脸茫然。 虽然心生不满,安小六却没有指责狗哥的妈妈,而是说: “你妈妈说的有道理,人活在世上确实要有骨气,不过凡事都有例外,狗哥你看,我用钱时会向你要,你有觉得我很讨厌吗?” “姊姊当然不讨厌,姊姊对我很好,给我饼吃、不让我挨打、会背我还带我找妈妈,晚上又给我讲故事。” 狗哥一口气讲了一大串安小六的好,语气坚定毫不犹豫。 安小六心里很高兴,嘴上却说: “这样就对了,任何事情都不能生搬硬套,咱们俩相处不讲究那些,你想要什么可以告诉我,就像我想要什么都告诉你一样,这不是求人,这是坦诚。” “可是、可是……” 狗哥被安小六绕晕了,潜意识里他还是认为要听妈妈的话,但又觉得姊姊说的也有道理。 这段时间姊姊确实是要什么说什么,他好像也没觉得这种说话方式有什么不好。 “你不理解咱们可以慢慢来,画像你先收着,待会我另画一幅,你可以给我多讲点你小时候的事情,我帮你画下来。” 安小六没有继续给男孩灌输大道理。 因为道理这东西不是讲出来的,言传身教比滔滔不绝可管用太多了。 . 不知不觉,月亮缺了又圆。 夜晚下了一场大雾,原本在邸店里睡觉的狗哥肚子饿了。 邸店与客栈不同,环境差也不提供吃食。 狗哥揉着饥肠辘辘的肚子,想到包里还有几个馒头,准备拿出来吃。 隔壁两侧的屋子传来男人们惊天动地的呼噜声。 狗哥蹑手蹑脚地爬起来,不想打扰地上熟睡的姊姊。 岂料狗哥刚下床,熟悉的声音响起: “唔,狗哥?” 狗哥吓了一跳:“姊姊,吵到你了?” 他发誓自己动静已经很小很小了,可姊姊睡觉太轻了,一点声音都会将她吵醒。 “没有,是饿了吗?”狗哥听到安小六困顿的声音。 “唔,是。” 狗哥揉了揉干瘪瘪的肚子。 就在这时,姐弟俩闻到一股很香很香的味道。 那股味道是…… “炒栗子!” 狗哥和安小六异口同声地说道。 黑暗的房间中,安小六舔了舔嘴:“狗哥,想不想吃糖炒栗子?” “想!” “走,咱们出去买点!” “嗯!” 姐弟俩轻快地走出房间,离开邸店。 这个时间已经很晚了。 夜色凄迷,浓雾笼罩。 远处走来一个步履蹒跚的老妇人,她穿着满是补丁的青色衣服,弯着腰,身体就像一座拱桥,手里提着一个很旧的竹篮子,上面盖着一块很厚的棉布。 “糖炒栗子,又香又热的糖炒栗子,十文一斤,糖炒栗子,又香又热的糖炒栗子,十文一斤……” 她苍老的声音在黑夜中就像老旧的风箱,颤巍巍的,带着岁月的痕迹。 “姊姊,我们帮帮她吧,那个婆婆好可怜呢。”狗哥小声说。 “那就买两斤吧,咱们没有那么多钱。” “嗯,”狗哥重重点头,“姊姊,那我去买栗子了。” “去吧。” 安小六拍拍狗哥的背,看着男孩一路小跑来到老人面前: “婆婆,我要两斤糖炒栗子。” “好嘞!” 狗哥捧着两个纸包,里面是热乎乎的炒栗子。 “姊姊,吃栗子,是热的。” 狗哥从纸包里拿出一枚栗子递给安小六。 安小六接过栗子,手指轻轻一捏栗子壳就碎了,就在她准备将栗子放在嘴里时,忽然顿了一下,随后很自然地从男孩手里接过热腾腾炒栗子: “我拿着吧。” 她抬头看向不远处满身补丁的老妇人,颔首微笑,从袖子里拿出一方手帕,又捏了几枚炒栗子,栗仁放在手帕里裹了一下,连手帕一同递给狗哥: “不是饿了吗,你吃这个,姊姊栗子剥得快,一会儿再吃。” 狗哥拿起一个热乎乎的栗子仁飞快放进嘴里: “好甜的栗子,姊姊,好好吃,姊姊也吃!” 黑夜里,男孩的眼睛亮晶晶的。 远处卖栗子的老妇人没有走,她站在原地,仿佛在等客人们的反馈。 男孩递给安小六一枚栗子仁,安小六放在嘴里,当着老人的面吃下了那个炒栗子。 老妇人笑了,她爬满皱纹的脸上笑容竟然显得很狰狞。 “走吧。”安小六对男孩说。 “唔?去哪儿?” “回邸店啊。” “哦。” 无事发生,姐弟俩好端端的来、好端端的走。 老妇人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这姐弟俩下盘虚浮,摆明是没有武功的普通人……想着,她拿起篮子里一颗糖炒栗子毫不犹豫地放在嘴里。 “砰——” 老太太的篮子掉在地上,里面的糖炒栗子撒了一地。 她先是口吐白沫,白沫又很快变成了血沫。 和她猫头鹰绣鞋一样红的血沫。 …… 【一个卖毒栗子的熊姥姥。】 【一个死掉的公孙兰。】 安小六听着系统陆陆续续的提示音,忍不住道: “富贵儿,你好像从来没有评价过我诶,你觉得我是什么?” 【“一个扮猪带小孩的穷鬼。”】 6、第六章 第二日清晨。 安小六和狗哥正准备离开邸店,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天南海北的口音,魔音般灌入安小六和狗哥的耳朵里。 “俺滴那个亲娘欸,老天爷开眼,熊姥姥居然被自己滴栗子药死了……” “真的是熊姥姥?” “那可不!” …… 听到“栗子”,狗哥不安地扯了扯安小六的袖子:“姊姊,他们在说栗子。” 外面那些人七嘴八舌讲着一个叫熊姥姥的人用毒栗子害人。 小少年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却又不敢肯定。 安小六按住男孩的肩膀:“不用惊慌,死了一个坏人……走吧。” “唔。” 男孩爬上板车,安小六推着他穿过清晨的薄雾,慢慢离开这个小镇。 晌午的烈日毒辣。 安小六在靠近官道的路边煮饭,板车停在一棵枝叶繁茂的树下,男孩折了几片树叶,坐在板车上低头摆弄着什么。 片刻,狗哥举着一顶树叶编成的帽子,兴高采烈跑到安小六面前: “姊姊看,帽子,给你遮太阳!” 安小六看着那顶颇为精致的树叶帽子,惊叹道:“狗哥还有这样的手艺,很厉害啊。” 她当即将这顶绿油油的帽子戴在头顶,对男孩说:“你也给自己织一顶,大太阳的,可别晒坏了。” “好的好的。” 狗哥如小鸡啄米一般点头。 很快编出了一顶与安小六一模一样的树叶帽子戴在自己的头上。 这个地方前不巴村、后不着店,只有一条笔直直的大路。 安小六用树枝搭了个架子,用晾晒好的野菜、大米、豆子、咸肉煮了一锅稠糊糊的粥。 这粥香极了,很难想象一锅粥居然能发出这样诱人的香味。 狗哥开始还能在坐在板车上摆弄泥人,在粥的香味逐渐散开后,男孩彻底坐不住了。 他像小狗一样凑在锅边,眼睛亮晶晶地盯着锅里的菜粥:“姊姊,什么时候好啊。” 安小六说:“你数三十下,数完后咱们就可以吃了。” 男孩蹲在锅边,真的掰着手指头认真数起来。 很快,三十下过去了。 男孩迫不及待看向安小六,却见安小六拿着一个长长木勺子,给男孩舀了大半碗:“去车上拿勺子,慢点吃,别烫着,不够还有。” “嗯嗯嗯。” 男孩吹了吹碗边,迫不及待嗦一口,烫的龇牙咧嘴。 “都说了,让你用勺子。”安小六瞪了狗哥一眼。 狗哥嘻嘻哈哈,完全没有害怕安小六的意思,他在板车上摸了一把勺子,用勺子舀了一口烫粥,奋力吹了几下: “好烫好烫,好吃好吃。” 就这样一边吹一边吃,一碗稠糊糊的热粥下肚,男孩又要了第二碗。 安小六胃口不大,狗哥两碗都吃碗了,她那还慢慢悠悠喝着第一碗。 就在这时,远处一匹骏马飞驰而来,安小六眼疾手快盖上锅盖,转身护着自己手里的碗,不让碗里钻进去扬沙,狗哥学着安小六的样子,背过身小手盖在汤碗上。 令人意外的是骏马前行了一段路又调头退了回来。 【“一个正直的刀客。”】 系统忽然冒出声音。 安小六抬头,马上是一个中等身材的汉子,他背着一把长刀,脸晒得通红,声音很是粗犷: “小姑娘,你锅里煮的什么,闻着实在太香了,能卖我一份吗?我给你钱。” 大约是先入为主,听到对方打算花钱买而不是让自己白送,安小六也觉得一个不占别人便宜的人,心肠也坏不到哪里去。 安小六打开锅盖,锅里的菜粥香气更加浓郁:“你过来吃吧,不用花钱,一碗粥而已……狗哥,帮这位大哥拿碗。” “唔,等一下。” …… 两刻钟后。 “小姑娘,我赵刚走南闯北也吃过不少山珍海味,别的不说,你这煮粥的手艺绝对是这个!” 赵刚连声夸赞。 安小六信这话是真的,因为对方一连吃了四碗,早就饱了仍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狗哥也吃了三碗,附和道:“姊姊厉害,粥好喝!” 赵刚看向停靠在树下的板车,不禁问道: “你们这是去哪儿?” “凤阳,我们要去凤阳。”狗哥迫不及待说道。 赵刚有些惊讶:“只有你们两个?你们家大人呢?” 不等安小六回答,狗哥又说:“妈妈不见了,姊姊要带我找妈妈。” 狗哥没有与人相处的经验,说话直来直去,别人问什么答什么,一点遮掩都没有。 安小六低下头,嘴角抽搐,她觉得自己是该教狗哥一些东西了,这样的性格,真是被人卖了还要替人数钱。 刀客却很同情姐弟俩的遭遇,他听狗哥叫煮粥的女孩子“姊姊”,便以为两人是亲姐弟。 这姐弟俩看起来不通武艺、衣衫破旧,不像是有钱的样子,自己白吃了这样两个孩子四碗粥,实在有些不像话。 赵刚有心护送姐弟俩去凤阳,却因有事在身实在走不开,想了想,他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递给年纪较大的安小六: “你们姐弟俩请我吃饭,就是我赵刚的朋友了,这把匕首你们留着防身,希望你们早日和妈妈团聚。” 【“一把做工精良的匕首。”】 系统这般评价道。 安小六接过匕首,心情有些复杂,她乞讨的路上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像赵刚这样一饭之缘就真心交朋友的,就算在“好人”的群体里也不多见。 安小六说:“匕首我们收下了,等您事情解决后去凤阳,我请你喝天下第二好喝的粥。” 赵刚一愣,继而哈哈大笑: “天下第二?有意思,有意思……就这么说定了,等赵某事情结束后,一定会去凤阳尝尝天下第二好喝的粥。” 说完,他起身抱拳告别安小六和狗哥: “小姑娘,小兄弟,我与人有约还要赶路,不便多聊了,待我事情了结后去凤阳找你们!” 狗哥学着赵刚的样子抱拳:“赵大哥再见!” 粗率豪放的汉子揉了揉男孩乱蓬蓬的脑袋,骑上骏马,一声高喝“驾”,纵马离去。 待赵刚走后,安小六将匕首递给狗哥:“喏,拿着。” 狗哥惊讶:“我?这不是赵大哥送给姊姊的匕首吗?” “他不是送给我的,是送给我们的,”安小六纠正了男孩的说法,“遇到坏人,用它保护姊姊吧。” 瘦小的男孩拿着这把漂亮的匕首,心里涌出一种说不出的豪迈感,好像他已经成长为赵刚那样的大人,可以保护妈妈姊姊和阿黄。 “嗯!我会好好保护姊姊的!” 男孩握着匕首,无比认真地说。 . 夜里繁星点点。 姐弟俩终于找到一座破败的庙宇。 狗哥坐在庙外面数星星,安小六则用火折子点了一根蜡烛,在灯下写着什么。 “姊姊,你在干嘛呢?” 狗哥看了一会儿星星觉得无聊了,跑来找安小六。 安小六问:“白天的粥好吃吗?” “当然好吃了,我吃了三大碗呢。” “我也觉得好吃,所以我决定在凤阳摆个摊子卖粥。” “卖粥?是白天喝得那种粥吗?” “没想好呢,有什么卖什么吧,到时候我们把你妈妈的画像贴出来,只要有人买粥就能看到你妈妈的画像,”说到这里,安小六忽然想起什么,“哎呀,忘记了,白天应该拿出画像让那个刀客看看,他兴许见过你妈妈。” 虽然安小六有一种预感,狗哥的妈妈极有可能是故意撇开狗哥的,但在人没找到之前,任何猜测都是不作数。 “是啊,我也没想起来,”男孩遗憾地说,“赵大哥不是要去凤阳吗,到时候我把画像拿给他,他去过那么多地方,一准知道我妈妈在哪里。” . 姐弟俩在破庙里住了一晚上。 第二天天还未亮,被系统叫醒的安小六把狗哥背上板车,推着瘦小的男孩离开荒凉的庙宇。 清晨的薄雾渐渐散去。 阳光洒在男孩的身上,板车上的狗哥睁开惺忪的睡眼。 “姊姊?” 狗哥左右张望,很快看到正在推车的安小六。 “醒了,”安小六望着瘦小的男孩,“我看到前面有炊烟,再往前走可能有住家。” “哦,我知道了。” 狗哥又放心地躺了回去。 大约过了一刻钟,他才彻底清醒。 “姊姊姊姊姊姊……” 狗哥不停唤着安小六。 安小六嘴角抽搐:“有事?” “没事,我就是叫叫你。”瘦小的孩子露出傻兮兮的笑容。 “那你叫吧。”安小六无语。 “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 安小六:…… 怎么办,想打孩子了。 “哒哒哒——哒哒哒——” 前方传来一阵马蹄声,开始声音很模糊,后来越来越清晰,却见一匹无主的骏马疾驰而来。 “姊姊,前面来了一匹马。”狗哥说道。 安小六当然也看到了,她推着板车让出一条宽敞的路,可那匹马却横在了路中央,像是故意阻拦他们似得。 姐弟俩这才发现,马嘴里居然叼着一块带血的布,好像是从衣服上扯下来的。 骏马张嘴低头,将这块带血的布甩到安小六脚下。 安小六的心不由得沉了下来。 她认出了这块布料。 “咦,姊姊,这匹马和赵大哥的那匹好像啊,”狗哥笑着回头,然后……男孩看到安小六面无表情的脸,“姊姊?” “人在哪里?” 安小六看向这匹极有灵性的骏马。 高头大马发出“咴咴”的叫声,它像听懂了安小六的话一般,调头在前方带路。 不知走了多久。 安小六听到系统毫无感情地提示: 【“前方出现一个死掉的赵刚。”】 7、第七章 人命是什么。 安小六望着赵刚完全僵硬掉的身体,陷入沉默。 狗哥哭得很伤心。 他不能理解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说死就死了。 狗哥哽咽地说:“姊姊,你不是和地府那边关系好吗,让他们把赵大哥放回来吧,赵大哥、赵大哥是好人啊。” 安小六平静地说: “对不起,那里只能进不能出,我也没有办法。” 男孩希望破灭,伏在尸体旁边哇哇大哭。 赵刚是一名刀客,他身上的伤都是刀伤,可见杀死他的也是一名刀客。 江湖上的事很难三言两语说清楚,狗哥可能永远不明白,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杀人甚至不需要什么像样的理由,有人甚至用“我想杀人了”这种荒唐的理由去结束别人的生命。 安小六和狗哥将赵刚搬到车上,找了一个就近的地方埋了。 期间安小六试图寻找赵刚的那把大刀,但找了一圈一无所获。 她想,那把刀可能被杀掉赵刚的刀客拿走了。 一个江湖人想要证明自己杀死了另一个江湖人,自然不可能将对方的尸体搬来搬去,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拿走对方身上一件标志性的物品。 赵刚将自己的匕首送给姐弟俩防身,但姐弟俩第一次使用这把匕首却是挖土帮赵刚下葬。 狗哥从附近移了许多野花,栽种到赵刚的坟前。 “姊姊,赵大哥是好人,你要让判官伯伯送他去一个好人家。” “我会的。”安小六轻声道。 她拍拍身上和手里的土,站起来对跪在坟前的孩子说:“走吧。” “唔。” 男孩一步三回头地看着那方矮矮的坟,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 “赵大哥再见。” . “积润初销碧草新,凤阳晴日带雕轮”。 温庭筠这首《和道溪君别业》道尽了凤阳的春色。 眼下虽不是春天,却也是极好的时节。 清晨,天还未亮。 安小六推着那辆破旧的板车来到一条宽敞的大街。 十天前,她和狗哥来到人生地不熟的凤阳城。 在系统的指点下,安小六来到凤阳城第二繁华的大街,在巷子与大街的交叉口开始卖粥。 安小六的粥香得过分,价格又便宜,因为只买一种粥也没挡别人的路,最初几天生意很不错。 客人们从别家买饼买包子买茶叶蛋……带到安小六的粥摊这边喝粥。 但这两日情况又有了变化,凤阳城内一伙地痞盯上了安小六的粥摊。 想要白吃白喝不说,还想收保护费。 安小六打听过了,这伙地痞都是附近没脸没皮的闲汉,他们不敢对本地人和有钱的外地人下手,骚扰目标精准锁定在没权没势的外地人身上。 因为干的不是杀人越货的勾当,就算官府来人抓他们,他们也不怕,牢里蹲几个月可能比外面晃荡着还要滋润些,官府也拿这些滚刀肉没辙。 有人劝安小六破财免灾,安小六最初也是这样打算的,但她一想到自己起早贪黑淘米洗菜,天不亮就要爬起来干活,她只想把那些懒汉的手脚敲断。 总之,别想从她这里拿到一文钱。 太阳渐渐升起。 安小六的粥摊生意越来越好。 【“您的紫苏粥卖出了两文钱。”】 【“您的紫苏粥卖出了一文钱。”】 …… 【“有人试图在您的紫苏粥里加怀孕的蟑螂。”】 安小六倏然抬头,看向那个准备在自家汤碗里加“小料”的家伙,一个獐头鼠目的男人。 ——啊,好丑,果然是相由心生。 不等她出声制止,隔壁桌忽然响起一声爆喝:“什么?!一刀镇九州的赵刚死了?!” 听到“赵刚”,安小六怔了怔。 鼠目男吓得手一抖,竟然把那只蟑螂又塞回了衣服里! 【“啊啊啊啊啊,恶心的人类!”】系统在安小六的脑子里尖叫。 安小六沉默,我又做错了什么呢,为什么让我看到这些呢。 獐头鼠目的男人吃完粥匆匆离开,富贵儿告诉安小六,男人衣服里的那只蟑螂已经成功产下一枚卵鞘。 “你可以不告诉我的。”安小六无语道。 【“分担分担。”】 系统平静的声音里透着一丝贱意。 一缸又香又稠的粥很快卖光,安小六收摊回家,途中还买了一把青菜和三两猪肉。 这个时间刚刚卡在中午饭点。 街上相当一部分人回家吃饭去了。 沿街的商贩三三两两凑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就在这时,系统又发出了提示: 【“前方出现一个剑法高超的习武之人。”】 只见迎面走来一个背着乌鞘长剑的男人。 他年纪并不算大,穿着一身雪白雪白的衣裳,周身的气场就像经年不化的冰川。 路过的行人却不由自主让出一条笔直宽阔的大路。 安小六也是让路的一个,她甚至比别人躲得更快更远。 直到这个人彻底离开。 “他是谁。” 【“西门吹雪。”】 “嘶,”安小六在心里倒吸一口气,“他就是西门吹雪?剑神西门吹雪?” 【“是。”】 “他怎么来这里了?” 【“杀洪涛。”】 “洪涛是谁?” 【“一个用刀的习武之人。”】 安小六有些好奇地戳了戳仿佛是无所不知的系统: “我听说万梅山庄的西门吹雪一年只出四次门,每次出门只吃白煮蛋……他究竟怎么做到只吃白煮蛋不便秘的? “又或者他就是为了不上外面的茅房所以才猛吃白煮蛋?” 系统倏然沉默,它忽然意识到宿主不仅是个穷鬼,还是个二百五的穷鬼。 它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安小六也不在意,待西门吹雪走后,街上的人齐刷刷松了一口气。 安小六推着板车,经过两条大街后,穿进一条狭长昏暗的巷子。 “天云雷雨,日月星斗,江山水石,路井墙城……” 巷子里传来郎朗读书声。 随着安小六前行,这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狗哥,开门。” 安小六叩响一扇破旧的木门。 “来了——” 开门的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少年,他穿着素色的棉布衣裳,皮肤微黑,眉毛浓密,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极有神采。 “姊姊,你回来啦,我来帮你。” 小少年说着一边抬车,一边用脚抵着大门,让板车过得更加通畅。 姐弟俩合力将板车抬进院子里,安小六把已经空了的粥缸放在院子里,随口问道:“狗哥,今天的大字都写完了吗?” “写完了。” “待会拿给我看看。” “好的好的。” 狗哥迫不及待地应下来。 午饭是安小六和狗哥一起做,掌勺的有时候是安小六有时候是狗哥,男孩虽然年纪小,烧菜的手艺却非常不错。 就在安小六提着从集市上买来的菜肉准备进灶房时,系统忽然道: 【“一个躲在暗处偷窥的谢烟客。”】 安小六脚步一顿,本能看向身边的小少年。 “……姊姊?” 小少年不安地看向安小六,他似乎有话要说却又碍于什么不能说。 安小六在心里问系统:“他怎么来了?我是说谢烟客。” 【“我怎么会知道一个想要炫耀武功跑去金陵又原路折返,企图让宿主与石中坚后悔没有追着他习武的老双标人的想法?”】 系统毫不客气地解析了谢烟客的想法,连一条底裤都没有给他留。 “原来是这样啊,”安小六若有所思,“那也不错,虽然谢烟客人品不好恭维,但武功是实打实的,若他肯教导狗哥那真是再好不过。” …… 饭后,安小六找了个理由出门。 谢烟客迫不及待现身:“小娃娃,没告诉你姊姊我来过吧。” “我没有说,但我不想瞒着姊姊,”狗哥声音失落,他从灶房里拿出提前挖出的饭食,端到谢烟客面前,“老伯伯,你饿了吧,我给你留了一份饭。” “臭小子,你居然敢让老夫吃你们的剩饭!” 谢烟客陡然翻脸,二话不说打翻了小少年手上的饭碗。 饭碗“咣当”一声倒扣在地上,热腾腾肉菜和白花花的米饭撒了一地。 狗哥呆在原地:“你、你怎么这样啊,这是我好心给你留的。” 安小六生活简朴,从不铺张浪费,吃饭一定要吃完,一粒米也不剩,就算去外面酒楼,至多点两菜一汤,从不浪费一餐一食。 受到安小六的影响,狗哥也知道食物得来不易,吃不完绝不浪费,如今见到谢烟客打翻饭碗,小少年满腹委屈,眼中不由得蓄着泪。 “这是我和姊姊辛苦烧的菜,”狗哥蹲下-身子扒拉着地上的饭食,声音带着哭腔,“……我为了给你留饭中午都没有吃饱。” 谢烟客冷笑道:“你没吃饱就继续吃,我绝不吃别人剩的……你、你在干什么?” 却见小少年真的用手把地上的米饭和菜扒回碗里,一口一口往嘴里塞。 “这不是剩饭,这是我提前给你留的,”狗哥吸吸鼻子,拼命忍住眼泪,“你不吃我可以吃……” 谢烟客听明白了小少年的意思,脸色先是发青而后发红,饶是他心硬如铁,此时也忍不住心生悔意。 这小娃娃不似他姐姐那般阴险狡猾,老夫是不该不分青红皂白的发火。 谢烟客是不会对人道歉的,但他总要给自己个台阶下,想了想,他大声道:“臭小子别捡了,你不是没吃饱吗,老夫请你去凤阳最大的酒楼吃!” “我不去,你自己去吧,”小少年冷着脸说道,“我喜欢吃姊姊烧的菜。” 他宁愿扒拉地上的饭,也不肯跟着谢烟客出去吃。 “小娃娃不识抬举,老夫懒得理你!” 谢烟客恨恨甩袖子,施展轻功头也不回地走了。 8、第八章【捉虫】 谢烟客嘴上说“懒得理你”,人却并未走远。 他一直站在一户人家的屋脊,看着小娃娃将地上的饭扒拉干净,洗碗、打扫院子,还把屋里的被子拿出来晾晒。 “哼,成天捣鼓这些东西,没出息。” 谢烟客嘴上不屑,心里却愈发欢喜,这小子和那孽徒不同,不是个没有良心的,自己若收他为徒,哪怕这小娃娃傻兮兮,日后成不了自己这样的武学宗师,也不至于堕了摩天居士的威名。 只是这小子三句不离姊姊倒是个大麻烦。 想到安小六,谢烟客的鼻子快仰上天了。 当日臭丫头归还玄铁令先是索要五十两后又改口三十两,分明是故意激怒自己想要趁机划清界限。 什么“去金陵吃鸭子”,真是满嘴谎话,没一句真的。 想他谢烟客一世英名,竟然被一个讨饭的丫头糊弄了一遭,这笔账不算难消他心头大恨。 有什么比一母同胞的姐弟俩,弟弟是武功盖世的大侠,姐姐是讨饭的臭乞丐更让人开心的呢。 他定要好好教导小娃娃武功,让那臭丫头知道自己得罪了谢烟客将错过什么? 不过多时,从外面溜达了一圈、顺带买了几个梨子的臭丫头安小六回来了。 然后……她听到了系统叮叮当当的提示音—— 【“一个躲在暗处偷窥的谢烟客。”】 【“一个躲在暗处偷窥并对宿主咬牙切齿的谢烟客。”】 【“一个躲在暗处偷窥暗中垂涎石中坚的谢烟客。”】 安小六:……姓谢的有病吧。 “石中坚,别玩泥人了,过来吃梨。” 因为富贵儿在几个时辰内频繁提到狗哥的大名,安小六对“石中坚”这个名字愈发熟悉,情不自禁就讲了出来。 “石中坚,这里没有石中坚啊,”狗哥抬头,茫然看向对面的安小六,“姊姊,你记错名字了,我叫狗-杂-种。” 小少年一本正经地纠正安小六。 因为平日都是安小六自己出摊卖粥,小少年接触人的机会少,至今不知道“狗-杂-种”是骂人的话,即使偶然遇到这样一个称呼他的人,他也只当对方在叫自己的名字。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就是石中坚,石中坚就是你。” 安小六语气太肯定了,以至于小少年糊涂了。 “难道我还有另一个名字,还是说这是姊姊给我起的名字?” 狗哥嘀咕着。 安小六翻了一个白眼:“这可和我没关系,石中坚就是你父母给你起的名字。” “可我妈妈叫我‘狗-杂-种’……” “我也想知道她为什么这样称呼你,等我们找到她后可以好好问一下。” 安小六平静地说。 狗哥比安小六想象中更快接受了“石中坚”这个大名。 他一点没觉得安小六知道自己的名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姊姊与地府那边的人有交情,许是在生死簿上看过自己的名字也说不定。 安小六觉得谢烟客疯了。 在谢烟客持续不断的偷窥后,安小六蹲个茅坑都要让系统看看,谢烟客有没有在附近。 没想到老爷子一把年纪居然还有这种癖好。 “富贵儿啊,你说我要不要学西门吹雪吃些白煮蛋?” 系统沉默片刻,用没什么起伏的怪异音调说了一个字,“滚”。 . 因为有谢烟客这个不稳定因素,安小六比平时起得更早。 五更天不到她便从床上爬起来,将乱蓬蓬的头发随手扎成一个小丸子,开始净手淘米切菜熬粥。 普通的一锅菜粥,居然要用到几十样食材。 当粥的香味散开后,安小六听到一道含糊的声音: “姊姊。” 灶房外站着一个哈欠连天的小少年。 “怎么醒了?是我切菜的声音太大把你吵醒的吗?” “没有,是我想跟着姊姊出去卖粥,”狗哥使劲摇头,“我不想在家待着了。” 安小六有些奇怪,谢烟客一直在他们家附近徘徊。 他人在凤阳却故意避开自己,摆明了是只想见狗哥一人,狗哥明明见过了谢烟客,今天却特意起了个大早要跟着自己出门卖粥。 这是……闹翻了? 算了,闹翻就闹翻吧,谢烟客的武功虽然不错,但也到不了独步武林的程度,狗哥有这样一个师父还不知道要受多大的委屈呢。 想着,安小六一边添柴一边说:“也行,那就一起去吧,不过先说好,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客人,你都不能发火……不给钱的除外。” 清晨。 伴随着第一缕阳光,街上的行人逐渐多起来。 安小六粥摊前的客人逐渐多起来。 【“您的百味粥卖出了一文钱。”】 【“您的百味粥卖出了三文钱。”】 …… “小老板,又换新花样了?我喝着今天这粥比昨天那个带劲儿。” “喝着好您下次再来。” “小老板啥时候再上八宝粥啊?我家那婆娘喝过一次就忘不了了。” “嫂子后天来吧,后天是八宝粥。” “小老板,这是你弟弟吧,真是一个俊小子。” “那可不,我弟弟可俊了。”安小六非常骄傲地说。 听到姊姊夸奖自己,老实巴交记账的狗哥咧开嘴巴,露出傻兮兮的笑容。 忽然,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响起: “小老板的弟弟长得俊,小老板的模样我们还没见过呢。” 迎面走来一个嘴里叼着一根稻草的瘦子。 他穿着深色布衣,衣服上脏兮兮的,下摆撕开了一条好大的口子,眼角和嘴巴都有擦伤,像是与人打了一架。 瘦子是这一条街有名的地痞,附近的人都叫他王赖子。 四五天前,他盯上了安小六的粥摊,时不时过来骚扰一下。 正说着,瘦子已经走到安小六的粥摊前,嬉皮笑脸道:“小老板天天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的,咱们都不知道您的样子,既然都出门做生意了,何必藏着掖着?” “王赖子,你不要太过分啊,人家安老板就是个小姑娘,你为难一个孩子还要不要脸。” 有正直的客人看不下去了,出来说了句公道话。 人家姐弟俩是来凤阳城找妈妈的,粥缸上还有妈妈的画像呢。 王赖子笑了:“你怎么知道她是个姑娘?你们睡——哎呦,是谁?谁砸的我?” 瘦子捂着透红的额头,原来是有人用一小块石子砸中了他的头! “是我!” 却见街上驶来一辆富丽堂皇的马车,从车上跳下来一个身穿红衣的三尺小童,他身上衣服华贵无比,皮肤白里透红像个大苹果,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笑起来脸上还有一对酒窝。 王赖子只是附近一带的闲汉,连本地的平民百姓都甚少招惹,哪里敢招惹这种有钱人家的小公子呢。 他当即“啪”一下给了自己一耳光:“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小公子……” 那一身火红衣裳的小公子笑嘻嘻说:“你这也打得太轻了吧。” 不等那王赖子反应过来,那小公子脚下一旋,瞬间来到王赖子面前,抬手“啪啪”就是两记耳光,直接将那王赖子扇飞了。 “噗——” 王赖子的嘴里吐出了两颗牙。 红衣小童满意地点点头:“这才叫打,你明白了吗?” 说着,他径直走到安小六的粥摊前,用稚气的声音说:“我和姐姐在马车上老远就闻到这股香味了,找了好久才找到这里,你这粥怎么卖,我们要两碗。” 狗哥不由得张大嘴巴,他望着脸上挂着两个鲜红手掌印、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的地痞,又看向对面这个比自己矮不少的小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个孩子居然能把一个大人打得这样惨。 安小六笑了:“小公子替我们姐弟俩解围,怎么还能收您的钱呢,两碗粥而已。” “也好也好,”一身红的小童嘻嘻哈哈说,“我叫火孩儿,姐姐要是哪天不想在凤阳干了,来我江南朱家,别说你们姐弟二人,就是再来二十人我家也养得起。” 9、第九章 “老伯伯,我想好了,我愿意跟你学武。” 第二天,安小六前脚刚刚出门,谢烟客便迫不及待的现身,他一直暗中偷窥安小六和狗哥,自然知道昨天发生了什么。 ——臭小子受刺激了吧,人家比你年纪小比你有钱还比你功夫好! “哼,老夫的武功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学的,”谢烟客得意地摸了摸胡子,又板起脸说,“你要发誓,从我这里学到的武功一定不能教给那臭丫、你那个姐姐,就算她以死相逼,你也决不能透露半句。” “姊姊才不会以死相逼呢。” 狗哥嘟哝着,觉得老伯伯对姊姊有误解。 谢烟客瞪眼:“臭小子答不答应?!” “我没说不答应啊,”狗哥疑惑地看向突然气急败坏的谢烟客,不明白老伯伯怎么突然生气了,“我发誓,绝不会把老伯伯的武功向姊姊透露半个字。” 谢烟客提起来的心稳稳落回原地,这小娃娃简直像专门克他的! 不过没关系,还有…… “第二个要求,你要跪在地上向我磕头拜我为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此生不可忤逆老夫。” “什么叫忤逆?” 半文盲少年一脸茫然。 “就是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谢烟客不耐烦道。 “那可不行,”小少年断然拒绝,“姊姊说了,任何人都会出错,对的听,不对的不听,你要哪天做错了事我还要听你的,我岂不是个糊涂蛋?” “你!” 果然还是应该杀了那个臭丫头! 谢烟客冷笑:“你不答应,老夫就不教你了!” “不教就不教吧。” 小少年叹气道。 昨日那神仙一样的小公子走后,自己情绪有些低落,回家后姊姊偷偷告诉他,他平日摆弄的那套泥人就是非常厉害的武功,只是姊姊最近有些忙,没时间手把手指点他。 既然老伯伯这么难说话,自己还不如等一等姊姊呢。 谢烟客被狗哥气个半死,这臭小子和他姊姊一样讨厌! 我堂堂摩天居士还求着你拜师不成? 但一想到自己走了就彻底如了安小六的意,谢烟客又觉得不得劲。 你不想让老夫靠近你弟弟,老夫偏要靠近,我还要教他武功,让他敬我爱我以我为尊。 这样想着,谢烟客心里又舒服了一点: “你不想学,老夫偏要教你!” ——我没有不想学啊。 狗哥疑惑地望着这个老伯伯。 姊姊果然是对的,老伯伯性情古怪、不好相处,不过看在他年纪大的份上,自己就多多包涵吧。 如此,狗哥跟着谢烟客学武就这样定了下来。 . 这日,安小六照例早起推着板车出门摆摊。 这个时间天不算很亮,抬头还能看见星星,没过多长时间第一客人便上门了。 不一会第二个、第三个…… 伴随着客人的增多,太阳逐渐升起来。 却在这时,系统发出提醒: 【“一个想要上门炫耀的谢烟客。”】 安小六:…… 紧接着,一个青袍短须的中年人进入她的视线。 “一碗粥,”谢烟客大摇大摆坐在安小六粥摊的矮凳上,故作嫌弃地环视了一圈,嘴里发出了一声,“啧!” 安小六装作听不见,将热乎乎的粥端到谢烟客面前:“客官慢用。” 谢烟客本是过来挑刺的,喝之前还告诉自己,无论这粥多好喝待会一定要挑出一些毛病来。 他吹了吹,嘬了一小口,那句“也不怎么样”哽在喉咙眼里,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了。 这阴险狡诈的臭丫头,还是有几分可取之处的。 忽然,一声阴阳怪气的声音响起: “小老板怎么还在我们凤阳城呢,不是被贵人看上了要给人家当厨娘吗?” 【“后方出现四个肾虚的丑男。”】 安小六嘴角抽搐,扭头看到身后的巷子里走来四个吊儿郎当、样貌奇特的男人。 其中一个不是别人,正是被火孩儿反手赏了两巴掌的王赖子。 火孩儿年纪不大,内力却不弱,打王赖子用上了九成力道,两个小小的巴掌印由红变紫再变青,养了小半个月才消下去,至于那两颗牙,是再也装不回去了。 王赖子恨安小六恨得咬牙切齿,脸上的掌印消下去后,他第一件事就是上门找茬,报那两掌之仇。 安小六没有说话。 她觉得这些人嘴臭,多让他们说一句话都会熏到自己。 谢烟客摸着胡子,眉头直皱:这小丫头那日伶牙俐齿,怎么这会儿就哑巴了? 眼看来者不善,原本在安小六粥摊吃粥的客人们三口两口吞下嘴里的食物纷纷离开。 这四个无赖走到安小六的粥摊前,四文铜板拍在一张桌子上:“来四碗粥。” 安小六默不作声地端上来四碗粥: “客官慢用。” 那王赖子喝了两大口,到第三口时“哇”一口吐了出来: “你这是什么玩意,泔水都比这好喝。” 他少了两颗牙,说话还有点漏风。 紧接着,“咣当”一声。 与王赖子同行的另一个刀疤脸的闲汉直接把碗砸在了,热乎乎的菜粥撒了一地,连碗也摔个粉碎。 又有一个满脸疙瘩的男人掀翻了桌子、踢倒了凳子: “一大早让哥几个吃这么难吃的玩意,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安小六眼睛死死盯着地上的粥。 那是她披星戴月熬的粥,每一粒米都是她亲手淘的,每一棵菜都是她亲手洗的,五更天天未亮,别人还在睡觉她已经在灶房生火…… 想到无数个辛勤劳作的日日夜夜,安小六心里涌上一股浓浓的戾气。 就在这时,一道森冷的声音响起: “打扰老夫喝粥,我看你们才是不想活了!” 只听“啊啊啊啊啊”的惨叫,安小六倏然抬头,却见坐在矮凳上喝粥的谢烟客一手拿碗,另一只手就近抓住一个长脸无赖的胳膊。 伴随着“咔嚓”一下骨头的断裂声,谢烟客反手将长脸丢出去。 “不好,那是……” 安小六倒吸凉气,却见长脸无赖身体重重摔矮桌上,矮桌桌面“咔嚓”一下断成两节。 安小六的心如这矮桌一样……裂了。 “别打了!几位客官快别打了。” 我的桌凳可都是花钱买的! 安小六心在滴血,可打上瘾的家伙们谁也不肯听她的。 王赖子举起一张矮凳砸向谢烟客,谢烟客从后揪住王赖子的衣服,反手一摔。 “哎呦。”王赖子发出一声惨叫。 “哗啦啦——” 他手上的矮凳四分五裂。 【“您的摊子正在遭受攻击。”】 【“谢烟客攻击了您的摊子一次,您的桌子已损毁,无法修复。”】 【“谢烟客攻击了您的摊子两次,您的凳子已损毁,无法修复。”】 【“丑脸男攻击了您的摊子一次,您的汤碗损毁,无法修复。”】 …… 【“请宿主撤离危险之地,还有五秒钟您所在位置即将迎来墙体坍塌。”】 【“倒计时……五、四、三、二、一。”】 “轰隆隆隆——” 安小六回头,推着板车的手微微颤抖。 一堵墙塌了,砖头噼里啪啦砸向她的桌子、椅子和那些未来得及收拾的汤碗汤勺…… 砖瓦之上是得意捋须的谢烟客,砖瓦之下是那四个“哎呦哎呦”的无赖。 “臭丫头,老夫今日帮了你,你要如何答谢老夫——” 答谢?答谢你奶奶个腿! 12、第十二章 昏黄破败的屋子,可能只比鸽子笼大一点。 四个样貌各异的坏人,站在最前面、表情最凶恶的是一个三角眼,身后一左一右跟着两个腰间带刀的年轻小伙,还有距三人稍远、脸长腿长、双手叉腰,身穿缎面衣服的男人,似乎是另外三人的老大。 [“你们这些强盗,我老太婆跟你们拼了!”] 为了保护自己的一双儿女,年迈的老婆婆拿着菜刀愤怒地砍向作恶的三角眼。 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如何能打败年富力强的青壮? 老人的刀被三角眼一把夺去,人被重重甩了出去。 老人年事已高,这样摔一下哪里还有活路? “娘!”“娘——”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哭泣的女人和她丑陋强壮的哥哥惊恐地望着飞出去的老人。 在老人即将坠地的瞬间,一条黑影冲了过来: “住手!不许欺负老婆婆!” 只见一个头发凌乱、光着一只脚的少年张开双臂挡在老人身后。 半大孩子体格有限,他没有托住老人,反倒被老人撞倒在地,成了老人的人肉垫子。 “哎呦。” 小少年仅剩的一只鞋飞了出去,露出白白嫩嫩还有一点肉感的脚丫。 一刻钟前,他刚刚泡了脚,脚上还残留着一点药味,他的姐姐每天要求小少年用药材泡脚。 不洗脚就不能上床睡觉。 年轻的女人不认识这个忽然出现的孩子。 可她高大强壮的哥哥却叫出了对方的名字: “狗哥?!” 小少年揉着摔疼的屁股,和摔在他身上的老人互相搀扶着爬起来。 “老婆婆,你没事吧。”小少年关切地问道。 “狗哥,你怎么来了,你姐姐呢,快回家吧,这里和你没关系!” 老婆婆也认出这个是住在隔壁的小少年,她用布满皱纹的手推搡着勇敢的男孩,生怕自家的事情连累对方。 “这又是谁?” 三角眼惊讶地望着忽然出现的男孩,他搞不清这孩子的身份,其中一个腰间别刀的小伙儿说: “我认识他,他叫狗哥,有个姐姐在街上卖粥,是外地来城里找妈妈的,他姐姐的粥缸上还贴着母亲的画像,刚来时逢人就问见没见过粥缸上的女人。” “你知道的这么清楚?你看上他姐姐了?” 三角眼声音充满着恶意的戏谑。 带刀的小伙笑嘻嘻道:“哪能啊,他那个姐姐成天脏兮兮的,穿得跟个乞丐似的,煮粥的手艺倒是一流。” 他们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当着男孩的面讨论着他的姐姐。 小少年气得脸色发红,他还不懂什么叫轻蔑,却本能排斥着这些人的语气。 “你们这些坏人,连我姊姊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我姊姊和地府那边关系好,你们再这样、再这样我姊姊就会让判官伯伯抓你们。” 小少年气呼呼地说道。 四个男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继而哄堂大笑。 其中三角眼笑得最为嚣张,他指着狗哥咧嘴大笑: “哈哈哈哈,有本事让你姐姐来啊,老子倒想看看地府是什么样子。” 寂静的夜里,这四人的笑声就像嘎嘎乱叫的鸭子。 “那你就去吧。” 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 三角眼觉得自己喉咙里卡了什么东西。 一股腥甜的味道从他嗓子眼里涌出来,痒痒的、麻麻的。 三角眼忍不住啐了一口吐沫,他惊讶发现那居然是一口血。 不等他反应过来,他觉得鼻子耳朵也有一点瘙痒。 所有人惊恐地望着三角眼,其中以两个带刀的小伙和缎面衣裳的长脸男人神色最为夸张。 “你,你——” “我怎么了?” 三角眼一脸茫然。 很快,他的眼前一片模糊,眼睛里有些湿热,三角眼揉了一下眼睛,一手鲜红。 “一、二、三……”他依稀听到一个女人在计数。 这就是他对人间最后的记忆了。 . “啊!” 老苗子和他的妹妹发出一声低呼。 凶恶、狠毒的三角眼如一袋大米,“嘭”一声砸在地上,整颗脑袋所有的窟窿眼儿都在流血。 他的死相是那么恐怖,令人心惊肉跳。 “什么、什么人?” 身穿缎面衣裳的男人恐惧的望着四周。 两个腰间带刀的小伙抽出刀,惊恐的左右张望。 刚才不可一世的凶神恶煞,此时像被吓破了胆一般,恨不得变成老鼠找个地洞逃出去。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确实和地府那边关系好,我让哪个人三更死,那个人绝对活不到五更。” “咣当。” 这是那个带刀小伙刀落的声音。 “咣当。” 这是另一个带刀小伙刀落的声音。 两个人和三角眼一样,先是喉咙发痒、再是鼻子、后来是耳朵,最后是眼睛。 当他们五官全都出现异样的感觉时,就是他们去见三角眼的时候。 穿着缎面衣裳的男人害怕的全身哆嗦。 他手下接连死了三个人,他却连凶手的面都没见到。 他是这一带欺男霸女、无恶不作的坏人,但这一刻他却恨不得有个好人像那孩子一样,可以对自己出手相助。 对,孩子,孩子! 缎面衣裳捡起地上的刀,在老苗子一家惊呼声中一把抓住狗哥的胳膊,将这个光着脚的男孩拽到自己怀里,刀架在小少年的脖子上: “我知道你是谁,你是这孩子的姐姐对吧?你弟弟在我手里,不想让你弟弟死的话、不想让你弟弟死的话——” 他声音哆哆嗦嗦,喉咙痒痒的、鼻子痒痒的…… 他看到男孩的肩膀多了一滩红色的血,那滩血越来越大,直到染红小少年大半个肩膀。 “咣当”一声,缎面男人长刀落地,向后栽了过去。 老苗子一家人吓坏了。 他们家煮在锅上的肉还热着呢,一转眼四个恶人全死了。 “狗哥,该回家睡觉了,记得拿着鞋。” 一道轻柔的女声响起。 “哦。” 狗哥挠挠头,他屁股还疼着呢。 男孩走进老苗子家里,捡起自己刚才摔倒时甩出去的鞋子:“姊姊,我掉了一只鞋。” “那只鞋在咱家门口,我帮你捡回来了。” 男孩的姐姐说道。 “嘿嘿,那就好、那就好。” 男孩露出傻乎乎的笑容,他瞅着自己脏兮兮的脚丫,又望了望自己还算干净的布鞋,索性提着鞋、光着脚向外走去。 老苗子似想到了什么,他顾不得这四个死人,连忙跑出去: “狗哥、小六,你们等等。” 老苗子说:“孩子,你们快走吧,这城里都是他们的人,他们都是一些改名换姓的江洋大盗,我知道你们是有本事的人,但他们有几百号人,你们是斗不过他们的。” “我们走了,你们怎么办呢?” 狗哥的姐姐问道。 她的脸隐在黑暗中,老苗子只能看到对方白皙的手上提着一只鞋。 老苗子脸色惨淡,丑陋的脸上露出苦涩的笑:“你们本来就是帮我们的,得罪他们的是我们,我们一家人自然要死在一起。” “死,为什么要死呢,好人应该好好活着,你们好好活着吧,”狗哥的姐姐说完看向弟弟,“狗哥,走了。” “苗伯伯,我要回家睡觉啦,你也赶快回家吧!” 狗哥挥挥手,告别惊愕的老苗子,光着脚丫小跑回家。 13、第十三章 安小六和狗哥回家后洗脚上床睡觉。 隔壁老苗子家却愁云惨淡。 暗夜昏灯照得四个死人脸上白惨惨一片,老苗子据说在大户人家公馆做事的妹妹牙齿打颤,这些人活着的时候她敢嚎敢反抗,如今他们死了,她却恐惧的浑身发抖,因为她不知道接下来要面临什么。 锅里煮的肉已经凉了,一家人却无心享用,明明这是他们很久才能吃上一顿的好东西。 良久。 被狗哥救下的老婆婆用苍老喑哑的声音对大儿子说: “趁着天还未亮,你找个地方把他们丢了吧。” 老苗子抬头看向自己年迈的母亲:“娘?” “狗哥的姐姐说得对,好人就应该好好活着,老天爷都不让我老婆子死,我老婆子为什么要死,娃娃,把肉煮一煮,阿吉,你受伤重就多吃点,老天爷要收的是坏人,那些强盗一定会有报应的!” 老妇人咬牙切齿地说,浑浊的眼睛跳跃着愤怒的火焰。 被老婆婆称作“阿吉”的男人睁开了眼睛。 若安小六在此一定会认出阿吉就是神剑山庄的谢晓峰。 他捂着疼痛的刀伤,脸色与地上的四个死人一样惨白。 娃娃重新开始添柴炖肉,她是老苗子的妹妹,是这家人骄傲,也是老婆婆和老苗子眼中的公主。 小小的锅子“咕嘟咕嘟”作响,肉汤里冒着泛着油光的泡泡,屋子里香得不可思议。 老苗子搬着地上的死人,嘴里嚼着妹妹夹给他的一块肉,他嚼得很慢,仿佛是在细细品尝这块肉的味道。 “哥,好吃吗?” “好吃。” 昏黄的光线中,老苗子通红的眼睛升起一片薄雾。 娘和妹妹煮肉的手艺都是很好的,可这块肉在老苗子嘴里却是腥的。 三角眼说妹妹是韩大奶奶跟前的大红人,少做一天的生意就少好多银子。 老苗子知道韩大奶奶,她是做肉-皮生意的鸨母,他不敢想“韩大奶奶跟前的红人”是什么意思,也不敢问妹妹在韩大奶奶那里遭过怎样的罪,更不敢咽嘴里的肉。 这是从他妹妹身上割下来的肉,一块块都带着血。 阿吉踉踉跄跄站起来:“我跟着你去。” 随着他的动作,他身上的刀伤又撕裂了,不过阿吉不在乎,也只有这样的疼痛才能让他觉得自己活着,还是个有血有肉的活人。 “你来吧。” 老苗子没有拒绝阿吉,他一个人处理四具尸体实在太慢了,他知道阿吉也受伤了,伤得比自己重需要卧床休息,但眼下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他们必须要在天亮之前将这四个死人丢出去。 一家人从深夜忙到天亮,老苗子和阿吉臭烘烘的爬上床。 老婆婆已经睡了,下定决心要活下去后,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妇人反而是这些人中最淡定的一个。 . 老苗子一家人认为三角眼一伙人死了,他们背后倚仗的那些人会找上门来。 安小六也认为那些人迟早会找上门来。 不过这并未对安小六家里的生活造成影响。 她照例五更天早起煮粥,狗哥照例每天跟着谢烟客习武。 甚至对于狗哥来说,那四个人的死亡带来的阴影远不如姊姊抽查他的功课。 如此,半个月过去了。 在老苗子一家人战战兢兢、连身上的伤都养好了依然无事发生、准备回归正常生活时,又有一伙人找上门了。 不过他们盯上的不是老苗子,也不是老苗子家里化名为阿吉的谢晓峰。 而是卖粥的安小六。 天黑了。 破败的屋子里点着三根蜡烛,并不算宽敞的房间因为这三根蜡烛亮堂堂的,照出书桌后愁眉苦脸的小少年。 “……下一个词,苍穹。” 小少年的姐姐不徐不缓地说道。 小少年咬着毛笔的笔头,苍穹,这个词是刚学的,“苍”字他会写,“穹”是“草字头”还是“宝盖头”? “苍穹,”姐姐又念了一遍,“不会写的字画圆。” 小少年叹了一口气,果断在纸上画了一个圆圈,笔下的纸上已经有很多个这样的圆圈了。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吵杂的声音。 紧接着,“嘭嘭”两下,自家大门被人从外面撞开。 只听“咣当”一声巨响,两块门板轰然倒地。 明明自家大门被人拆了,可小少年心里却涌出一股异样的惊喜—— 终于不用听写了! “狗哥,‘苍穹’写完了吗,写完了继续下一组词,”不得不说,小少年高兴的太早了,因为他的姐姐完全没有暂停的意思,“江河,与这个词相关的还有‘长江’、‘黄河’,三个词一起写出来吧。” 小少年,不,应该是狗哥的手抖了两下,他完全想不到这种情况下姐姐还要继续听写。 难道已经没人可以阻止姐姐了吗? 男孩清秀的小脸皱成了苦瓜。 “你就是安小六?” 三个衣着华丽的彪形大汉带着十几个腰间别刀的年轻小伙,将小小的院子堵得水泄不通。 安小六拿着一把戒尺轻轻敲在弟弟抬起的脑瓜上: “快写,别走神,江河,长江,黄河。” 狗哥无可奈何地垂下头,就算判官伯伯来了也不可能解救自己了。 见屋子里的姐弟谁也不搭理他们,三个衣着华丽的男人里脑袋最大的那个走了出来,当着所有人的面,他一头撞上院子里的柳树。 “嘭、嘭、嘭——” “咔嚓、咔嚓、咔嚓。” 狗哥瞪大眼睛,柳树竟然被这个人的脑袋撞断了。 可撞树的男人脑袋却完好无损。 原地未动的两个壮汉其中一个说:“我叫铁虎。” 他指了指身边另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说:“他是铁拳阿勇。” 又指着那个撞树的:“他叫铁头。” 自称“铁虎”的男人说:“我们几个都是大老板手下的人,虽然你是个女人,但你很有种,我们大老板很欣赏你这种有本事的人,你若加入我们每个月至少能有一千两银子。” 狗哥听得入迷,他还想与姐姐讨论一番,谁知还未张嘴,脑袋被戒尺不轻不重敲了一下: “全神贯注、全神贯注!还敢走神,三个词磨蹭半天,说多少遍了,不会的画圈,不要耽误时间。” “哦。” 狗哥挠了挠头,在“黄河”的本该是“黄”字的位置上又画了一个圆圈。 “下一个词也和水有关,湖泊。” 安小六这般说。 铁虎冷笑:“你不要不识抬举。” “你话太多了,”安小六抬头说,“我要是你现在就不说话,坐下来调理内息。” 铁虎脸色大变,他试着运功,结果经脉一阵刺痛,一股气从腹内不断翻腾上涌,他忍不住“哇”一声嘴里喷出一大滩血,摇摇晃晃栽倒在地。 【“一个死掉的雷震天。”】 “你是唐门的人?” 那个叫铁拳阿勇的男人脸色变了。 此言一出,所有人齐刷刷后退,刚刚撞断一棵树的男人不由得退到树后。 铁虎是他们这里武功最高的人,大老板让铁虎出面招揽安小六,图的是“招揽不成就地处决”。 除了唐门的人,谁还能神不知鬼不觉给铁虎用毒? 他们甚至不知道铁虎什么时候中招的?! “我姊姊姓‘安’不姓唐。” 狗哥忍不住出声纠正,然后……他又被打了。 安小六面无表情看着弟弟,手上的戒尺寒光凛凛: “‘湖泊’写了吗?” “写完了。” 狗哥望着纸上两个圆圈,眉头皱成一个小老头。 “最后一个词,也是一本书的名字,山海经。” 话音刚落,屋外传来陆陆续续传来响声。 狗哥飞快写下“山o经”,好奇抬头,院子里横七竖八倒了一地的男人。 ——判官伯伯待会可有的忙了,姊姊又往地府送坏人了。 “姊姊,唐门是什么?” “一个擅长用暗器和毒药的门派。” “姊姊是唐门的人吗?” “我不是。” “我想也不是,”狗哥人小鬼大道,“姊姊姓‘安’呢。” 安小六微笑:“是啊,我姓安,‘安’字怎么写?” 狗哥在纸上刷刷写下“安小六”三个字,将“安”字单独圈起来,高高举过头顶: “这样写!” 14、第十四章【修错字 安小六严重怀疑这些人拆掉自家的大门,是为了方便运送他们自己的尸体。 这是家又不是义庄,是不可能留尸身过夜的。 “姊姊,车装不下了……” 狗哥忍不住道。 他负责把尸身抬上板车,每具尸体上车前,安小六会将他们身上的物品一一搜刮,连鞋子也没有漏掉。 无论是铁虎、铁拳阿勇还是那个撞树的铁头,他们都是有钱人,怀里揣着一叠银票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瓶瓶罐罐。 ——还不如富贵儿的库房,这些人这么有钱了,就不知道买点好东西吗? 当然,剩下那些带刀小伙身上也有许多碎银子,也有许多瓶瓶罐罐。 “蒙汗药、迷香、这是……又一瓶壮阳药。” 安小六把瓶瓶罐罐分开,她惊讶发现壮阳药数量最多,每个人都带着一瓶或是几瓶。 这个组织里的男人不行啊。 想着,安小六对狗哥说:“装不下就别放了,别让他们压坏了咱家的车。” …… 月光惨淡。 在姐弟俩吃力运送尸体时,隔壁传来微弱的脚步声。 紧接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姐弟俩的视线中。 “狗哥、小六,你们、你们做了什么……” 安家的动静实在太大,眼下没动静了,放心不下的老苗子忍不住出来查看情况。 高大的苗家汉子惊慌望着车上一摞白惨惨的死人,忍不住看向撞坏的大门,发现院子里躺着更多的死人。 “怎么这么多!” 老苗子惊愕。 三角眼四人死后,他们一家担惊受怕了半个月,这姐弟俩倒好,出手就是一窝。 窒息的老苗子移开目光,想要分散一下注意力,很快,他又在板车上发现一个衣着华丽、身材修长的男人: “是阿勇,你们杀了阿勇。” 他压低声音,牙齿不断打颤。 阿勇是大老板手下一等一的高手。 “只是我,”安小六平静地说,“我弟弟没有杀人。” 这有什么区别! 老苗子不知该说什么好,他跺跺脚:“你们等我,我去叫人帮忙。” 不一会儿,另一个比老苗子还要高大强壮的男人出现在姐弟俩的视线中,身后还跟着一个纤细年轻的女孩。 老苗子的妹妹娃娃和…… “是你?” 安小六惊讶地望着高大沉默的男人。 她做梦想不到谢晓峰居然会出现在这个地方,难道这段时间他一直住在自家隔壁? 谢晓峰,又或是阿吉没有说话,他也认出了安小六。 他知道老苗子一家人隔壁住着一个用毒高手,但从来从未想过竟会是自己见过的人。 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比月光和死人更冷。 娃娃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女孩子在这方面总是格外敏感,她不安地望着阿吉,又看了看狗哥的姐姐,眼睛瞪得大大的。 “走吧,”安小六说,“我们要在天亮之前把他们处理掉。” 刹那间,紧张的气氛松弛下来, 老苗子暗暗松了一口气,唯有没心没肺的狗哥什么都没察觉,身材不算高大的小少年拖着那个叫“铁虎”或是“雷震天”的男人。 “这人好重。”小少年嘟哝着。 既然有人帮忙,狗哥想多运几个人,但这个男人太重了,他真的像老虎一样强壮。 “放着我来。”安小六说。 事实上,安小六并不知道雷震天是谁,不过作为这些人里唯一一个被富贵儿叫出真名的人,安小六想这一定是位大人物。 为了表示对大人物的尊重,安小六将他交给来头更大的谢晓峰。 ——下辈子做个好人吧。 “武林你六姐”在心里为他烧了一根香。 . 安小六将从铁虎他们身上搜到的银票交给老苗子。 “这是什么,”老苗子先是疑惑,当他发现那是一叠银票后,禁不住道,“这也太多了!” “你们走吧,用这些钱改个名字换个地方,带着老婆婆好好生活,不要做坏事。” “好好生活”触动了老苗子,粗犷的苗家汉子眼睛红了,城里确实待不下去了,他每天都盘算着离开这个地方,可是没钱能去哪儿呢,不过是从一个火坑跳到另一个火坑。 这世道对他们这样身份卑贱的人,真是太难太难了。 “那你们呢?你们怎么办?” 老苗子问。 姐弟俩之所以会遇到今天的祸事,说到底都是为了帮他们家的人,老苗子虽然穷但不能放着恩公不顾。 安小六说:“我们也是要走的,或许几天,或许几个月……你们现在走,我们负担兴许还要轻一点。” 老苗子听明白了安小六的意思,大老板手下一连折了三个高手,他和安小六已经是不死不休的仇人了。 他们一家人继续留在城里迟早是个隐患,大老板早晚有一天会抓住他们,用来威胁安家姐弟。 老苗子握着银票扯住茫然的妹妹,跪在安小六面前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 “小六、狗哥,这个恩情我们家记下来了,只要有需要我的地方,你要我的命我也是使得的。” 安小六受了老苗子的大礼: “我都救了你了,要你的命做什么,好好活着吧,多做一些好事,我弟弟最喜欢好人打败坏人的故事,好人应该有个好结局。” 老苗子看着一脸平静地安小六,又看着不住点头的小少年,郑重其事道: “我老苗子发誓,从今天起我只做好事。” 老苗子收下银票后收拾东西准备城门一开就离开这里,他们已经有钱了,未来自然是想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 谢晓峰一定会护送这家人平安离开。 回家后。 狗哥看向姐姐: “姊姊,我们也要走了吗?” 这段时间他已经学了不少的规矩,知道别人讲话时不要张嘴插话,小少年已经忍了一路,到家后终于忍不住了。 安小六揉了揉男孩蓬松的头发:“嗯,咱们去金陵。” “金陵远吗?” “不远,是个有山有水的好地方。” “还有好吃的鸭子!” 小少年还没有忘记姊姊说金陵的鸭子最好吃。 安小六忍不住笑了:“对,还有好吃的鸭子。” . 一晃又是半个月。 天空阴沉沉的,云层压得很低,眼看就是一场暴雨。 街上的行人渐渐少了,摆摊叫卖的小贩都在收拾东西,赶着下雨之前离开这里。 繁华的大街从车水马龙到门可罗雀,安小六还有半缸粥没有卖完。 今天的粥是甜粥,安小六放了很多糖。 狗哥最喜欢喝这个,安小六给男孩在锅里留了好几碗。 兴许他会请谢烟客喝上一碗。 正这样想着,远处忽然响起了一阵马蹄声。 仔细听这声音不是从一个地方传来的,好像四面八方都有这样的响声。 小贩儿们收摊的动作快了,大街上走路的行人跑了起来,眨眼的工夫,繁华的大街已是空空荡荡。 除了安小六和她的粥摊。 “你是安小六。” 一个身着青衫的男人说道。 与此同时,系统叫出了对方的身份“一个自作聪明的竹叶青”。 安小六不认识竹叶青,也不认识与竹叶青一同来的其他人。 听系统的意思,他们好像是江湖上很有名的人,但他们的名字安小六一个都没听说过。 “客官,您要喝粥吗?”安小六问。 竹叶青笑了:“你现在很有名。” “……很好喝的粥,它还是热的。” “所有人都在猜你的来历。” “……一文钱一碗。” 安小六和竹叶青答非所问的对话,让周围的人倍感烦躁。 可竹叶青却面带微笑,仿佛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中。 他说:“大名鼎鼎的‘凤阳瘟姬’竟然在街上摆摊卖粥,不觉得太屈才吗?” “你说我是什么?” 安小六手一抖,差点摔了碗。 【“恭喜宿主喜提‘凤阳瘟姬’称号,奖励铜币50枚。”】 系统那平稳的声线仿佛在嘲笑自己。 竹叶青依然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三十年前武林有个声势浩大的十八罗汉帮,这个帮派因为得罪了一个人,一夜之间死得干干净净,归其原因是一场瘟疫,那场瘟疫的始作俑者名叫瘟煞鬼子。 “瘟煞鬼子善于用毒,水中、食物都是惯用手段,但最厉害的莫过于在死人身上布毒,死在瘟煞鬼子手上的人纵是化成尸体也是剧毒,稍稍触碰就会丧命。瘟煞鬼子晚年用毒的手段更是登峰造极,世间万物皆可为他传毒,你说这么一个人他可不可怕?” 安小六说:“是很可怕,不过我想提醒你一件事。” “哦?” “你话太多了。” “噗——” 这样的声音安小六听过很多次,每回粥摊上有人讲笑话,旁边那个人都会喷出粥来。 不过竹叶青没有喷出来粥,他喷出来的是血,其他人喷出来的也是血。 【“一个死掉的竹叶青。”】 【“一个死掉的单亦飞。”】 【“一个死掉的柳枯竹。”】 …… 天边落下几道闪电,“轰隆隆”的雷声阵阵。 浑浊的天空仿佛被雷电劈开。 “哗啦啦——” 豆大的雨珠从天而降,细细密密地砸在地上,安小六疑惑不解地望着地上的竹叶青: “你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还这么多话?” 她收起手上的火折子,没人知道这根火折子何时点燃又是何时熄灭。 雨势越来越大,纤细的卖粥女推着板车绕过躺在大街上的江湖人: “好喝的甜粥,一文钱一碗的甜粥。” 15、第十五章【补完 荒郊野岭。 狗哥坐在板车上吹着手上的蒲公英。 他背后有个很大粥缸,粥缸上是一个女人的画像。 画像上的女人并不好看,甚至称得上五官狰狞,但在狗哥眼中她就是世上最好看的女人。 狗哥吹完了一株蒲公英,扭头看向推板车的姐姐: “姊姊,还有多久到金陵呀。” 安小六说:“我也不知道,大概还要走几天,到了茶馆客栈之类的地方,咱们问一下。” 五日前,安小六带着狗哥离开凤阳城。 虽然狗哥一心找妈妈,但在男孩的心中那个小小的院子也是他的家。 他在那个家里学武,在那个家里识字,还在院子里布下陷阱去抓麻雀。 离家的感觉不好受,男孩心情失落了很久,安小六布置了二十张抄写才勉强缓解小少年低落的心情。 ——读书好难,我不想识字了。 晌午。 炙热的阳光晃的眼睛生疼。 连日赶路,安小六这会儿也有些累了。 不过她并没有停下来休息,因为前方有白色的炊烟,有炊烟就意味着有人家,他们可以在那里找到歇脚的地方,补充水和干粮。 走了大约一刻钟,安小六终于看到了炊烟升起的地方,那是一间建在半山腰的客栈,客栈向前走还能看到村庄。 男孩跳下板车和姐姐一起向半山腰驶进。 这家客栈不大,位置也很偏僻,却是附近唯一一家客栈。 想要住更好的地方还要多走几十里。 所以几乎每一个途经此地的人都会停下来在这家客栈歇脚。 安小六和狗哥到来时,客栈里每张桌子都有客人,三三两两的客人有的细声细语,有的高谈阔论。 狗哥问了一圈才找到一个愿意与姐弟俩拼桌的好心行商。 就在这时,隔壁桌忽然发出一阵惊叫: “……那瘟姬竟如此厉害?单亦飞和柳枯竹都是当世有名的剑客,连剑都没拔-出来就让她杀了?” “凤阳城已传遍了,那瘟姬心狠手辣成心不让人入土为安,单亦飞他们的尸体就地火化,整条街都是死在她手上的人!” ——胡说八道! 安小六在心里狠狠说,当时街上除了我根本没有别人,他们若不是要来杀我,又怎么会被我杀? “嘶,那我等若是遇上那瘟姬,岂不是没有活路?” “瘟姬哪里是那么容易遇见的,从凤阳那边传来消息,瘟姬喜欢热闹的市井,极少出现在人迹罕至的郊外,她似乎有个怪癖,到哪里都推着一辆小车,车上有一个大缸,上面还贴着一个女人的画像,据说那个女人就是瘟姬本人。” 正抱着粥缸,准备随客栈伙计去房间的安小六:“……” 正准备带着安小六去房间的客栈伙计:“……” 四目相对,安小六感觉到一丝丝尴尬。 小伙计看了看安小六,视线不由自主移到被安小六提在怀里的大缸,脸色煞白、牙齿打颤。 ……他看到了、看到贴着女人画像的缸。 “你、你、你,”客栈伙计腿软了,“别、别过来……” 安小六干巴巴地挤出一个笑容:“别怕,我不杀人。” 小伙计更害怕了,他喉咙里发出一声长嚎,“咣当”一下,双膝跪在安小六面前: “大慈大悲瘟娘娘,别杀我,别杀我!” 说着“咣咣咣”猛一阵爆磕头。 他砸脑袋的动静实在太大,引来一众人围观。 “发生了何事?” 掌柜不解地问道。 安小六转身,尴尬地笑了笑。 在她转身的瞬间,掌柜和客人们看到年轻姑娘和被年轻姑娘提在手上的缸。 那是普普通通一口缸,除了缸上有一个女人的画像。 “瘟、瘟姬……” 刚刚高谈阔论的两个男人面色惨白,其中一个穿着短衫的汉子,手不自觉地指向安小六: “粥缸、画像……你、你是凤阳瘟姬!” 壮汉一声惨叫,竟是顾不得同伴连滚带爬向客栈外冲。 紧接着,他的同伴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惨叫,你很难想象一个正常人类居然会发出“嗷嗷”的声音。 情况确实如此,那个男人双手捶胸、如癫似狂,就这么“嗷嗷嗷”地跑了。 他在狂奔的过程中甚至跑掉了一只鞋。 “凤阳瘟姬!” “瘟姬来了!快跑啊,瘟姬来了!” 伴随着诸如“快跑”、“瘟姬来了”此起彼伏的叫声。 人声鼎沸的客栈很快只剩下战战兢兢的掌柜、咣咣磕头的伙计、一脸茫然的狗哥和与狗哥拼桌而坐、吓得腿软站不起来、欲哭无泪的行商。 安小六:…… 这就是“三年漂泊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的滋味吗? . “他们怎么都走了,”狗哥清澈的眼睛疑惑地看向安小六,“姊姊,什么是瘟鸡?” 安小六木着脸说:“瘟鸡就是生病的鸡,他们家里大约是养鸡了,所以一听到‘瘟鸡’马不停蹄就跑了。” 一旁偷听的客栈掌柜、小伙计和没有跑掉的行商:!!! ——我们发誓那些人绝不是因为这个才跑的! “欸,”男孩左右张望,“可我没有看到鸡啊?” “是那些人看错了,”安小六果断说,“你长大可千万别像他们一样,随随便便妄下定论。” “好的好的。” 小少年脑袋点个不停,俊俏的小脸充满对姐姐信服的神色。 姐弟俩的对话冲刷了掌柜等人心中的恐惧。 敢在这里开店的老板绝非等闲之辈,掌柜按下心中的恐惧感,大着胆子问道: “姑娘,你真不是那个瘟姬……娘娘?” ——你以为“瘟姬”后面加一个“娘娘”我就会承认了吗? 安小六沉下脸,将怀里的粥缸放在地上:“我是带弟弟去金陵找母亲的。” 狗哥忙不迭点头:“是的是的,姊姊是带我去金陵找妈妈的,金陵很大很繁华还有好吃的鸭子。” 说完,狗哥又说:“老伯伯,你们见过我妈妈吗,这个缸上的女人是我的妈妈,我找不到她了。” 男孩难过的眼神和失落的语气让人心头一软。 掌柜不害怕了、店伙计不磕头了,两人围着安小六面前的大缸仔细看了一番。 这画像上的女人容貌丑陋让人印象深刻,他们若是见过绝不可能没有印象。 “没见过。” “没见过。” 掌柜和店伙计摇摇头。 狗哥清秀的小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 那吓得腿软的行商见状,也禁不住回头看向糊在缸上的画像。 他看了一会儿,用一种诧异的声音说:“小兄弟,这画像上的女人真的是你妈妈?” “是啊。” “你和妈妈长得不像啊,”行商起身走上前,指着画像上女人的眼睛鼻子,又盯着狗哥的眼睛鼻子,“你看这眼睛、鼻子、嘴、脸盘,没有一处是相同的,会不会是画像出错了?要是画像出错了,我们就是见过你妈妈也认不出来啊。” “可这明明就是我妈妈的画像啊,我妈妈就长这个样子。” 狗哥没有丝毫迟疑地说。 行商怔了怔,惊讶地感慨:“那你父亲一定是个美男子。” 狗哥摇摇头:“我没有父亲,我从小到大身边只有妈妈。” 听到男孩的话,几个大人心里又是一阵唏嘘。 这世道虽然没有那么好,但也没有那么坏,普通人还是心地善良的居多,大部分人虽因能力有限、明哲保身,也不会拒绝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一些善事。 掌柜沉吟片刻:“小兄弟,你刚刚说你们姐弟要去金陵?” “是啊。” “老朽在金陵城也有亲戚,你要是有多余的画像就给老朽一份,再把你的名字给我,老朽把你妈妈的画像贴在店里,兴许会有人认识。” 行商听言也道:“小兄弟要是有多余的画像也给我一份吧,我家生意做的还可以,多个人帮忙总比你们姐弟大海捞针强。” 安小六听言,连忙从行李里翻找出多余的画像。 留了一个心眼的掌柜瞥向安小六的包袱,估摸着里面至少十来张画像的样子,心里更加放心。 ——看来这姐弟俩真的和“凤阳瘟姬”无关,人家就是去找妈妈的。 天可怜见的,怎么就被人误认成瘟姬了呢! 掌柜不由得叮嘱安小六: “小姑娘,最近几天瘟姬的事闹得沸沸扬扬,老朽劝你趁早把缸上的画像撕下来,免得再被人误会是那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 安小六:……女魔头可比瘟姬好听太多了,我居然有一丝丝欣慰。 “我待会就把画像摘下来,”安小六把画像分给掌柜两张、行商两张,“麻烦诸位了……狗哥,还不过来谢谢几位伯伯。” “谢谢伯伯!” “哪里哪里,举手之劳罢了。” 虽然知道机会渺茫,几个大人还是生出几分期待,兴许自己真能帮助两个孩子母子团聚呢。 “敢问小兄弟如何称呼?” “我叫狗杂……我叫石中坚。” . 次日清晨。 安小六推着板车、载着熟睡的狗哥离开客栈。 掌柜告诉她,此地离金陵城还有一段路程,他们可以先去附近的镇子上歇一天,备好足够的水在赶路。 ——真是遇到好人了。 安小六这样想着。 然后……没有任何预兆的,一匹疾驰的骏马由北向南冲她驶来,眼看骏马就要与她相撞—— 那骑马的人技术高超猛勒马绳,马前蹄瞬间腾空,发出“咴儿咴儿”的叫声,高大的骏马不仅呈现直立行走状,还真的就直走了两步。 “哗啦啦——” 张牙舞爪的马蹄子没有碰到推车的安小六、没有碰到熟睡的狗哥,它碰到了…… “我的缸!!!!” 面临神秘黑暗组织近十位高手连番堵门依然泰然自若的“武林你瘟姐”发出了鸡瘟般的惨叫! 这一刻她不是一个人在尖叫。 她就是一口缸,一口被司马光砸掉的缸! 她和缸共魂了! 板车上熟睡的狗哥如僵尸复活般笔挺挺坐起来:“姊姊,又有人喝粥不给钱了?” 不,狗哥,是一匹马踢翻了你姊姊的灵魂! 【“一个轻功卓越的武林高手。””】 系统用冷静的声音拉回了安小六处于崩溃边缘的理智。 痛失所爱的瘟姬姐姐在干嚎中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浓眉大眼、挺鼻薄唇、皮肤不算白…… “是你?” 安小六记得这张脸曾在凤阳给过自己一枚银元宝。 ——哦,没事了,他给钱了。 安小六心平气和地想着,将袖子里那枚“暴雨梨花针”塞了回去。 16、第十六章 骏马上的年轻人显然也认出了安小六。 就算是乡野人家也鲜少见到这么不讲究的姑娘,好像打出生就没有洗脸梳头一般,偏偏这样一个姑娘手艺精湛,她卖得粥非常好喝。 综合各方面因素,安小六让年轻人印象深刻。 “在下的马惊扰到了姑娘,是在下的不是,还望姑娘海涵。” 年轻人充满歉意地说。 他态度诚恳,没有因为安小六灰头土脸的村姑打扮而面露不屑,看起来是个有礼貌讲道理的年轻人。 安小六脸色又好看了点: “公子上次给了我一枚银锭子,已经让我家吃喝不愁好一阵了。” 年轻人微笑:“姑娘的粥堪称人间一绝,那些银子是姑娘应得的,与在下无关。” 他笑起来温柔炫目,是很符合安小六审美的那种好看,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年轻人拿出了一张银票! 他是个超级大好人!! 大大大大大好人!!!! 安小六甚至想用印章在对方脑门上盖个“好人”的戳! “在下的马踢碎了姑娘的缸,惊扰到了姑娘的家人,此番心意算是在下赔礼了。” 年轻人双手递来一张银票。 “好说好说,”安小六毫不客气收下银票,脸色彻底转晴,“公子是有要紧事要办吗?” 安小六并非无的放矢,年轻人看起来倦怠又疲惫,嘴边还有毛茸茸的胡茬。 “是,在下有要紧事去做。” “既然如此,我们就不耽搁公子赶路了。” 年轻人微微颔首,其实他也有类似的念头,只因对方是一个姑娘家,自己的马又做错了事,不好先行离开。 眼看那卖粥女推着板车要走,年轻人心里松了口气,骑上骏马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那卖粥女忽然回头:“公子等一等。” 年轻人一怔,却见卖粥女向他递来一样东西,那是个黄纸包,小小的、鼓鼓的,看不出里面装的什么。 “这是……” “这是那锭银子的回礼,公子若有看不顺眼的人,不妨用这个对付他,此物并非毒药,还望公子收下。” 年轻人张张嘴,望着手里轻飘飘没什么分量的小纸包,鬼使神差开口道: “姑娘,你知道二十年前闽南有位名震一时的天枫十四郎吗?” 卖粥女摇头:“不知道,听名字像是东瀛人。” “是啊,他是东瀛人。”年轻人勉强笑了笑,心里既失望又自嘲,此地并非闽南,这卖粥女虽然有些古怪却不通武艺,那天枫十四郎踏足中原时这姑娘大概还没出生呢,自己当真是病急乱投医了。 想着,年轻人拱手说:“东西在下收下了,望姑娘珍重。” “公子也是。” 安小六干脆利落走人。 年轻人在一片扬尘中纵马南去。 安小六把一百两银票交给狗哥,一边吩咐男孩看好钱,一边在心里道:“富贵儿,你知道他的名字吗,我去给他烧柱香。” 【“楚留香。”】 “噗——” 他是盗帅楚留香? . 半个多月后,金陵城。 “卖粥了卖粥了,又热又香的紫苏粥,一文钱一碗。” 这是金陵城最繁华的一条街,每日熙来攘往、川流不息,这条街的尽头有一家名叫“安记”的小粥摊,老板安小六是带着弟弟来金陵寻亲的外地人,因为勤快煮粥的手艺一流,生意很不错。 【“您的紫苏粥卖出了一文钱。”】 【“您的紫苏粥卖出了两文钱。”】 …… 系统叮叮当当响个不停,不断提示安小六又有客人上门。 就在这时,系统忽然说: 【“一个失魂落魄的楚留香。”】 话落,安小六听到一个略显耳熟的声音: “一碗粥。” 楚留香牵着安小六见过的那匹骏马慢慢走到粥摊前,正如富贵儿所言,他看起来并不开心。 不过安小六却很开心。 因为对于安小六来说眼前这位并不是什么大名鼎鼎的盗帅,而是财神爷。 财神爷上门谁会不开心呢? “是公子啊。”安小六轻快说,“没想到居然会在金陵见到公子,这碗粥我请公子喝吧。” “有劳了。” 楚留香没有拒绝,他拴好马绳坐在小小的矮凳上。 看得出粥摊生意非常好,这么一会儿工夫已经有四五位客人上门了,老板忙里忙外,头上大汗淋漓,她用袖子擦拭着头上的汗水,脸上白一块灰一块显得滑稽又狼狈。 楚留香喝完粥后人并未离开,而是坐在矮凳上不知想些什么。 不到晌午,安小六的粥全部卖光了。 “公子,您是不是有事找我?” 安小六一边擦拭着桌凳,一边对楚留香说。 楚留香笑了笑:“姑娘何出此言呢。” “直觉。” “我确实找姑娘有些事情,”楚留香神色复杂地说,他从怀里取出一个破旧的黄纸包,“姑娘可还记得这个?” “当然记得,这是我给公子的。” “姑娘知道这里面是什么吗?” “痒粉,”安小六说,“只要沾了一点就会让人奇痒无比的痒粉,水冲不掉擦不掉,只能等待药效自己消失……不好用吗?” “好用,非常好用,”楚留香苦笑,“它甚至让一个本已死去的人重新坐了起来。” “!!!” . 那日,楚留香与安小六分开一路向南驶向闽南。 他的目的是找到盗取神水宫失窃的剧毒“天一神水”,并抓住这个利用“天一神水”残害武林中人、掀起江湖纷争的幕后真凶。 而这一切,都与一个叫天枫十四郎的东瀛人有莫大的关系。 就像故事里描述的那样,好人最终会战胜坏人。 楚留香也找到了这件事的幕后真凶——“少林弟子中的第一高才”妙僧无花。 无花是天枫十四郎的儿子,是楚留香的朋友,也是楚留香敬重的人。 两人在夜色中打了一架,又叭叭说了许多话。 楚留香激动的眼眶微湿,因为无花在犯下弥天大错后自裁谢罪,并在死前说: [“我并不是不敢去面对他们,我只是不屑在那种卑践的人面前低头而已。 “无论我做错了什么事,我总是个高贵的人,比世上大多数人都要高贵得多,楚留香,这点你承认吗?”] ——承认,我当然承认。 楚留香抱着无花的尸体坐在地上久久不语,在他的心里无花是高洁的,他用自己的死洗去了生前所有的罪恶,他依然是那个一尘不染的妙僧无花。 晚风习习。 心中倍感悲哀的楚留香放下无花,起身的一刻,楚留香怀里滑出一个又旧又破的黄纸包。 松松垮垮的纸包一路饱受颠簸,在经历一场酣畅淋漓的互殴后,它已逼近散架的边缘。 楚留香弯腰将它捡起的瞬间,纸包彻底散开,白色的药粉撒的到处都是。 无花身上最多。 楚留香连忙清扫无花身上的粉尘,不忍让粉尘玷污好友的干净的身体。 然后……楚留香觉得手有点痒。 再然后,他怀里的无花动了动、又动了动。 楚留香左手挠右手、右手挠左手。 只见幽暗的灯火中,断了气的无花也在挠,挠挠脸、又挠挠脖子、挠挠手臂…… 一阵冷风袭来,他坐起来了? 17、第十七章 很难形容楚留香当时的感觉。 就好像有人在他嘴里塞了一块饴糖,他咽下去后又告诉他那是一块粪便。 在楚留香心里,“死而复生”的无花就是一颗裹在饴糖里的“羊屎蛋”。 他虽然活了,在楚留香心里却死了。 …… “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搞清楚事情前因后果的安小六奇怪地说,“他既然没死,公子将他抓起来便是。” 安小六不知道楚留香说的是谁,但堂堂盗帅总不会连个人都抓不住吧。 楚留香却没有说话。 安小六心里咯噔一下:“莫非……人没抓住?” 楚留香笑容更加苦涩: “此事说来话长,人抓住了,押解的途中他又跑了。” 无花诈死败露后,楚留香亲自封其穴道,将他送到名捕神鹰手中。 那天他心情极为不好,将人交给神鹰后骑马匆匆离开。 神鹰武功不弱,耳力更是无人能及,何况当日还有诸多武林高手。 楚留香也没想到神鹰亲自坐阵,居然没把人看住。 无花轻松摆脱了神鹰的绳索,当天晚上便跑得无影无踪。 临走前甚至放话:“楚留香,最终还是我赢了,这一次你休想再抓住我!” 气得神鹰老爷子深夜站在屋顶破口大骂。 楚留香充满歉意地说: “姑娘当日赠我痒粉,此事在下虽未声张,可难保有人看到……” 安小六沉默片刻: “公子说了那么多,却没有告诉我你是何人,那个有可能来报复我的武功高手又是何人?” 虽然我已经大致猜出来了,但每次装不知道还是挺痛苦的。 楚留香一怔,微笑道:“我的身份姑娘不是早就知晓了吗。” 他实在是个很聪明很敏感的人,狗哥要是有这份敏锐,安小六也不必天天担心他会被人卖掉。 “不过,”楚留香话锋一转,表情严肃了许多,“那个可能会来报复姑娘的高手是无花,妙僧无花。” “原来是他啊,我知道他,”安小六点点头,“多谢公子告知。” 她的脸上并没有太多表情,既没有露出恐惧,也没有表示担忧。 “说到底,是在下连累了姑娘。” 安小六摇头:“无事,他若来就来吧。” 除了在我本已很糟糕的名声上雪上加霜,还能有什么呢?我已经看开了。 “武林你六姐”心平气和地想着。 . 楚留香并未在金陵过多逗留,作为一个传奇人物,他总是陷入各种各样的麻烦和纠纷中。 比安小六这个金陵卖粥女要忙很多。 晌午,日头爬得老高。 安小六推着板车拐进一条宽敞的巷子里。 巷子里有玩耍的孩子,有晒太阳的老人,远处隐约还能听到琅琅的读书声。 这附近有一家老秀才开的学塾,里面有不少与狗哥年龄相仿的孩子,有几个孩子与狗哥关系很好,不上学的时候他们常在一起玩耍。 安小六走了一会儿,将板车停在一户人家门外,叩了叩木门上生锈的铜环: “狗哥,开门。” 门很快开了。 一个清秀的少年一边帮忙抬车一边说:“姊姊回来了,今天顺利吗?” 和半个月之前相比,狗哥体格更结实了,不再是瘦瘦一根柴火棍,而是一个活泼开朗的小少年。 “很顺利,你呢。” “我也很顺利。” 狗哥咧嘴笑了,露出开朗喜悦的笑容。 午饭依然是姐弟俩合做。 今天安小六从集市上买了一只鸭子,掌勺的是狗哥,狗哥烧大菜的水平比安小六强许多。 根据男孩的描述,他烧菜的手艺是妈妈教的,虽然狗哥觉得妈妈很辛苦,但根据安小六的观察,男孩的母亲除了在打骂儿子时亲自动手,平时只要动动嘴皮子。 地主家的童养媳也不过如此了吧。 安小六心里对狗哥母亲的不满又加了一层。 吃饭的时候,安小六说:“狗哥,你能联系到谢烟客前辈吗,尽快让他过来一趟,我急事对他说。” “好的好的。” 狗哥忙不迭的应下,半分犹豫都没有。 安小六又开始犯愁了。 这孩子怎么只长个头不长心眼儿呢,要是遇到个坏心眼的家伙,都不用多聪明,就能把这傻小子骗得团团转。 “姊姊,你找谢伯伯是什么事啊。”狗哥好奇问道。 “家里最近可能要来坏人,我想请你谢伯伯带你到他家住几天,等我解决完那个坏人再把你接回来。” “哦,原来是这样啊。” 狗哥没有把坏人放在心上,因为在他认知里姊姊只要一个瞬息就能把坏人干掉。 . 夜深了。 安小六一边泡脚一边打瞌睡。 她的脸上泛着自然的红晕,嘴唇也是朱红色,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眼角下还有一小颗黑色的泪痣。 就在这时,一道怪异的声音响起: 【“两个习武之人。”】 幽暗的烛火忽然灭了下来,屋里闪过两条黑影。 “哗啦——”屋子里的屏风被一掌震碎。 安小六抬脚奋力一踢,泡脚的木桶腾空,一盆洗脚水瞬间泼在两个刺客身上。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中药味,两个刺客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微的“呀”,“嘭嘭”倒在地上。 黑暗中,安小六不紧不慢擦着湿漉漉的脚,待双脚彻底干爽后,从袖子里取出一根火折子,点亮床头的一盏烛灯。 昏黄的灯火中,潮湿的地面上躺着两个年轻的姑娘,一人身黄衣黄裙,另一个绛衣绣履。 她们身上湿淋淋的,双眼紧闭,嘴角泛着笑容就像陷入了美梦一般。 安小六搜了一遍她们的衣服,发现黄衣少女的衣服里有一封信。 信封上写着“瘟姬亲启”,内容大意是她的弟弟已被她们请去做客了,想要见到弟弟必须在规定时间内前往某个地方。 安小六不由得庆幸狗哥被自己提前送走了。 这两个刺客原是冲着狗哥来的。 江湖人随身携带的东西大多雷同,迷-香、毒药、用于外伤的药粉,暗器的种类也很单一。 直到安小六从绛衣少女身上翻出一个用油纸精心包裹的小纸包,里面是一些类似烟叶的东西。 “这是什么,”安小六低头闻了闻,脸色倏然一变,“她们身上怎么会有这个?!” 18、第十八章【补完 金陵城最大最气派的客栈。 店伙计弯腰恭恭敬敬说:“敢问二位大爷可是谢烟客谢大爷和石中坚石大爷。” 正在吃饭的小少年抬头:“是啊,不过我可不是什么大爷。” 正是狗哥和谢烟客。 店伙计从袖子里抽出两封信:“刚刚有人送来,点名要交给二位大爷。” “唔?我看看,”小少年好奇地接过信,待看清上面的字不由得兴奋道,“是姊姊!” 他将给谢烟客的那封信递上去,迫不及待拆开属于自己的那封信。 谢烟客知道自己这个便宜徒弟说话不把门,凶巴巴地瞪向店伙计: “行了行了,这里没你的事了。” 店伙计连忙退下,待谢烟客确定人已离开后,拆开信惊讶道: “臭丫头倒是写了一手好字。” 感慨完,他又拉下脸:“她自己读书识字,你这个当弟弟的斗大的字不识一筐,老夫就说你这姐姐笑里藏奸、不是个好人!” “不许你说我姊姊,姊姊是天底下最好的姊姊。” 狗哥大声反驳,气得谢烟客吹胡子瞪眼。 待狗哥看完信后,心情又失落起来:“姊姊说坏人跑了,她去追坏人了,大概还有三个月才能回家,让我们搬回家住,还让我听你的话。” 谢烟客表情淡淡的,他也在看安小六的信,心情却不如表面那般平静。 安小六在信上说此行险恶,生死未知,若她不能在三个月内回来,大概已经遭遇不测,恳求谢烟客照顾狗哥长大成人。 谢烟客收狗哥做徒弟时,最期待看到的就是这姐弟俩分道扬镳。 如今这目的即将达成,谢烟客心里却不舒服了—— 这臭丫头把老夫当什么了,老夫照顾自己的弟子乃天经地义之事,用你多嘴吗,你身为臭小子的姊姊,遇到难事若肯好声好气恳求老夫,老夫也未必袖手旁观…… “傻小子,臭丫头有告诉你她去做什么了吗?”谢烟客不动声色地问。 “姊姊去追坏人了。” “坏人是哪个?” “我不知道啊。”狗哥理所应当道。 谢烟客一噎:“你不好奇?不多问两句?” “好奇啊,不过姊姊回来会告诉我的,家里的事她从不瞒我。” 狗哥非常骄傲地说。 谢烟客气得要死:“傻小子,老夫要你何用?!” ——要是那臭丫头死了,你什么都不知道,想报仇都找不到仇家! 不对,这或许就是那臭丫头的目的,她不希望这臭小子长大为她报仇。 想到这里,自诩见多了“人情冷暖”的谢烟客心里有些说不出的羡慕。 他活到这个岁数,见过背信弃义的,见过小人得志的,见过夫妻反目的……就连自己精心教导的弟子也在背后捅了他一刀,人世间最普通的亲情反倒是他从未体会过的。 “傻小子,吃完收拾东西,我们走。” “去哪儿?” 谢烟客拿着筷子敲了狗哥一脑瓜:“去你家!” . 烈日,黄沙。 这里是沙漠边缘一个小镇。 安小六牵着一匹骡子,漫步在贫瘠荒凉的小镇,感受着与江南水乡截然不同的风貌。 空气中弥漫着细细的沙尘,简陋的茶馆坐着几个腰间悬着大刀的赤膊大汉。 华丽的车马经过衣不蔽-体的孩子,饥饿瘦小的男孩拿着一个很大的破碗,要了一圈碗里一个铜板都没有。 安小六不由得想到了自己,也想到了狗哥。 她对那个瘦小的孩子招招手,从包袱里掏出一个饼子。 孩子先是向后缩了缩,确定安小六真的将饼子递给自己吃,抢过饼子拔腿就跑。 安小六张张嘴,忽然一道平稳的声音响起: 【“一个轻功卓越的楚留香。”】 【“一个讲义气的习武之人。”】 【“一个讲义气且富有的习武之人。”】 安小六:……这个“富有”就很扎心了。 “停车。” 伴随着一道略显熟悉的声音。 华丽的马车忽然停了,从车上跳下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名扬天下的楚香帅。 正如安小六惊讶为什么堂堂盗帅会现身此地,楚留香也在暗中揣测安小六的来意。 安小六平静地说:“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公子。” “姑娘怎么会在此地?”楚留香忍不住问道。 “我要去沙漠。”杀几个人。 安小六在心里默默将这句话补充完整。 楚留香更加惊讶:“你一个人?” “还有它。” 安小六拍了拍身边的骡子,骡子极为默契地叫了两声。 楚留香是一个好人,虽然他和安小六谈不上有什么交情,却也不能放任一个姑娘孤身前往沙漠: “相请不如偶遇,在下与几个朋友也要前往沙漠,姑娘不介意就与我等同行吧。” 安小六决定和富贵儿商量商量。 “要和他们一起去吗?”安小六问系统。 富贵儿发出了尖细的高音,震得安小六天灵盖嗡嗡回声: 【“去,为什么不去,蹭他们的骆驼,用他们的水!”】 安小六沉默,她觉得富贵儿名字起错了。 祂不应该叫“暴富”,祂应该叫“仇富”。 . 站在镇上唯一一家客栈前,楚留香为安小六介绍了自己的两位朋友。 一位是胡铁花,一位是姬冰雁。 两个高大挺拔、气质迥异的男人不动声色打量着安小六。 楚留香忽然提出此行再加一个人,还是一个姑娘家,二人都觉得他患了失心疯,不过当他们看到一个蓬头垢面的村姑,又怀疑患上失心疯的人是自己。 “我叫安小六。” 安小六安抚着身边的汗血宝骡,来自金陵的宝骡乍见到骆驼情绪有些激动,总想冲过去挑衅一下下。 “安姑娘是从金陵来的。”楚留香帮她补充了一句。 “嘶——” 胡铁花肃然起敬。 只有长途跋涉过的人才知道来到此地多么不易,这瘦巴巴的姑娘分明是个铁血硬汉! 什么安姑娘,这是六爷爷! “安姑娘厉害,你说呢,死公鸡。” 胡铁花撞了一下身边的姬冰雁,说点什么吧,人家姑娘一个人怪尴尬。 姬冰雁点点头,他并没有什么意见。 人是楚留香带来的,他虽然不信任这个女人却信任楚留香,更何况一个人从江南走到沙漠边缘的小镇,无关是谁都值得钦佩。 因为姬冰雁准备了骆驼,安小六的骡子已经不是行走在沙漠里的最佳工具。 忽略富贵儿那句“还不是你没钱”,安小六按照姬冰雁的做法“依葫芦画瓢”,将自家宝骡以很低的价格卖给一户农家。 有楚留香他们的宝马良驹,安小六觉得自己的骡子短时间内应该不会被买走。 “你在这里好好待着,要我能活着出来,我们一起回家……” 安小六的对着骡子嘀嘀咕咕。 一旁的胡铁花见状,偷偷将楚留香扯到一边,低声问:“那姑娘究竟是什么路数,没有武功也敢一个人进沙漠。” 楚留香苦笑:“你可能不信,我和这姑娘也不熟。” “你不知她底细?” “不知很多。” “那你还让她跟着咱们?”胡铁花急得差点叫出来。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说到底是他鲁莽了:“我会留意她的,不过安姑娘应该不是坏人,她帮过我一次……” “你啊!” 胡铁花瞪了楚留香一眼,转头去找姬冰雁商量。 . 黄昏。 一队人终于驶进沙漠。 楚留香、胡铁花、姬冰雁都是行商打扮。 带队的两人一个叫小潘、一个叫石驼,石驼穿得像个蒙人,安小六身上的衣服和小潘差不多。 小潘是个很容易引起别人好感的娃娃脸,很健谈,笑嘻嘻话很多。 大约是想探探安小六的底细,一路他都在找安小六说话。 可他话越多,安小六话越少。 说到最后小潘也没辙了。 他是很擅长与人交流,但对方决心装哑巴他也无计可施。 安小六是装不会说话,另一个带队的石驼却是真不会说话。 他又聋又哑还是个瞎子,一张脸像是风干的橘子皮,坑坑洼洼,有一种令人压抑的沧桑感。 天渐渐黑了。 酷热的沙漠倏然变脸,狂风肆虐、干燥冰寒,[小潘冷得不住发抖,姬冰雁寻了许久才在沙丘后面搭起了帐篷,生起了火。 火上煮着一锅热菜,所有人围着火喝酒。] 不需要富贵刻意提示“一个对宿主心生警惕的胡铁花”,安小六也知道自己在这支队伍里多不受人欢迎。 她将自己缩成一个鹌鹑,手里拿着一根枯枝戳着黄沙中的蝎子,无论那蝎子爬得多快,安小六都能精准将它翻出来封锁它的去路,并乐此不疲。 “安姑娘。” 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安小六手一顿,被她玩弄了一晚上的蝎子终于抓住时机摆脱了这个恶魔,安小六遗憾抬头,看向站在身前的楚留香。 事实上,楚留香观察这姑娘有一会儿工夫了,她像小孩子玩蚂蚁一样摆弄着那只可怜的蝎子。 楚留香毫不怀疑,沿途遇上的毒虫都会被这姑娘摧残一遭。 “姑娘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安小六不说话了,她定定望着楚留香仿佛在说“我为什么一个人你不知道吗”。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厚着脸皮坐在安小六附近,当然,他屁股避开了毒蝎子刚才挣扎过的地方。 “姑娘为何执意进沙漠?” 楚留香开门见山,直觉告诉他这姑娘不喜欢兜圈子。 “师祖遗训,不便告知,”安小六说完又补充了一句,“我没有主动害过人,药很贵。”我很穷。 安小六羡慕着“富有”的姬冰雁。 不知什么时候自己也能变成富有的安小六。 19、第十九章 深夜,除了不愿接近任何人的石驼,所有人都要到帐篷里睡觉。 安小六留给楚留香等人聊天的时间,她裹着毯子躲得远远的,仿佛生怕听到了什么。 姬冰雁神色如常,胡铁花心里却不是滋味,这姑娘一路都很安静,看起来对他们几人若有似无的排斥心知肚明,这样识趣倒令人觉得有些可怜。 好像……他们几个大老爷们儿合起伙来欺负人家女孩子。 “老臭虫,你都问出些什么了。” 胡铁花迫不及待问。 “安姑娘说‘师门遗训’——” 不等楚留香说完,胡铁花惊讶:“她还有师门?” “安姑娘帮过我,她虽来历成迷却保证不会主动害人。” “你信她?” “我信。”楚留香斩钉截铁道,看到胡铁花不以为然,楚留香又说,“安姑娘若是有心害我们,我们怕也没那么容易脱身。” “什么意思?” 楚留香反问:“你觉得单亦飞、柳枯竹、富贵神仙搜魂手几人联手,你有几分把握全身而退?” 胡铁花不说话了。 一旁姬冰雁锐利的眼睛动了动:“她是凤阳瘟姬?” 他虽用了疑问的口吻,语气却分外笃定。 楚留香叹气:“看来你也听说了。” “何止,”姬冰雁说,“单亦飞、柳枯竹、富贵神仙搜魂手都是当世公认的高手,却在一夕之间死在一个人手中,‘凤阳瘟姬’的名头传到西北已经比厉鬼还要骇人三分……看来她确实没有打算害我们。” 当胡铁花从楚留香、姬冰雁口中知道安小六的“丰功伟绩”时,脑子里只有一句“咬人的狗是不叫的”: “乖乖,人不可貌相,这哪里是六爷爷分明是六祖宗!” 楚留香哭笑不得:“你可千万别当着她的面这样唤她,安姑娘很不喜欢这个名号。” “放心吧,”胡铁花大喇喇说,“我老胡还想多活几年,可不敢招惹这种活祖宗。” 三人又聊了一会儿神秘孤寂的石驼,钻进毯子里不再说话。 . 不同于中原地区黑漆漆的五更天,沙漠的五更天天空是灰蒙蒙的,有繁星有月亮也有破晓时的云霞。 安小六疲惫地爬出帐篷。 沙漠的住宿条件有限,她必须和男人们同住一顶帐篷里。 安小六并不介意这一点,毕竟她才是多余的那个,但胡铁花睡觉打呼噜说梦话就很要命了。 她又不能用迷-香。 想着,安小六打了一个哈欠。 困顿中她看到一晚上没有进帐篷,靠着骆驼而眠的石驼。 这个又聋又哑眼睛也看不见的男人竟然抬头“看”了眼安小六。 安小六一怔,有一瞬间她甚至怀疑是自己睡眠不足产生了幻觉。 “他是不是发现我了。”安小六偷偷问富贵儿。 【“当然。”】 太阳一点点升起。 楚留香等人陆陆续续走出帐篷。 几人一眼看到用砂锅煮东西的安小六和坐在她旁边的石驼,两人围在篝火边一人手里捧着一只碗,好像在吃什么东西。 这一刻不要说楚留香和胡铁花,就连姬冰雁也大吃一惊。 石驼虽然又聋又哑眼睛还看不见,心气却高傲至极,连于他有救命之恩的姬冰雁都不假以辞色,不愿意与他们共用一个帐篷。 这样一个人竟会对素昧平生的安小六另眼相待。 胡铁花转头看向姬冰雁: “你不是说他谁也瞧不上吗,这又是怎么回事?” 姬冰雁心中震惊,表面却淡淡的:“你该问他不是问我。” 胡铁花最看不惯姬冰雁这副装腔作势的模样,不由得大怒:“死公鸡,你——” 他扭头看向楚留香寻找认同感,却发现刚刚还在的楚留香此时已经走到安小六和石驼身边。 “老臭虫!” 胡铁花咬牙切齿,一副被辜负的模样。 姬冰雁懒得理他,招呼小潘一同收帐篷。 楚留香对安小六煮粥的手艺印象深刻,他平生喝过滋味最好的粥便是出自安小六的粥摊: “好香的味道,安姑娘在煮什么?” 安小六默不作声打开锅盖,砂锅里煮的竟是一锅蝎子: “吃吗?” 楚留香笑了,他直接坐到安小六身边:“有劳安姑娘了。” 他竟是不介意吃这些东西。 石驼端着碗起身离开,安小六平静地为楚留香盛了一碗蝎子汤。 瓷白色的碗里是酱红色的汤水,上面是一只处理的很漂亮的蝎子。 不知怎么,楚留香忽然想到那只被这姑娘玩弄了一晚上蝎子,不知那只可怜的蝎子有没有逃过一劫,还是一家老小都被这姑娘炖进了锅里。 楚留香吹了吹滚烫的汤水,抿了一口,眼睛一亮: “好汤。” 安小六没有说话,但不妨碍她心里觉得楚留香很有品味。 这汤里最便宜最廉价的就是这些蝎子,汤头里随便哪一味都是有市无价的好药。 “好啊,你这老臭虫居然在吃独食!” 胡铁花嚷嚷着跑来。 安小六问:“胡大侠要来一碗吗?” “那是当然,好东西不能只让老臭虫占了去。” 安小六也给他盛了一碗。 这天早上包括姬冰雁在内,所有人都喝了安小六的蝎子汤。 无论是情势所迫还是心甘情愿,在他们接过汤碗的那一刻就必须放下芥蒂、真诚实意的接纳安小六这个来历成谜的外来者。 . 无风,无云。 烈日下一望无际的沙漠仿佛是吸干人灵魂的魔鬼。 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即使是安小六也不禁会对自己产生质疑: 我真的可以完成任务,活着离开这样的地方吗? 【“前方出现两个居心叵测之人。”】 安小六觉得系统平稳的声音里带着那么一点点咬牙切齿。 紧接着,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呻-吟声。 这声音细细的、弱弱的,刚出生没几天的小猫都比它高亢洪亮。 但在死一般寂静的沙漠里却像是勾魂的绳索,不断牵引着人的注意力。 很快,骆驼队在一座沙丘后面发现了两个快被烤焦的人。 他们看起来很惨,但安小六却觉得着急围在二人身边,还因“要不要救人”与姬冰雁发生争执的胡铁花、楚留香更惨。 他们被沙丘上的两人骗了,富贵儿说这俩人活得好好的呢。 为了避免即将到来的悲剧,安小六果断出手,她递给楚留香一块沾了药粉的手帕。 胡铁花将手帕沾湿,铁汉柔情地擦拭着这二人干裂的嘴唇,一边擦一边说: [“朋友你放心吧,这里水多得很,你要喝多少就有多少。”] 话音刚落,二人忽然一个鲤鱼打挺从沙丘上坐起来,一左一右亲了胡铁花一口。 寂静的沙漠里两声“啵唧”格外响亮。 【“哇哦。”】系统发出响亮的感慨。 楚留香脸色大变,一个跟头恨不得翻走十万八千里,因为这两个男人亲完胡铁花还想亲他! “好哇,居然装死骗你们胡爷爷!” 反应过来的胡铁花左右开弓,一拳一个老爷们,将这两个居心叵测的男人打得哇哇大叫,打斗的过程中二人脸上的人-皮面具掉下半截,一半糊在脸上,另一半耷拉着露出光洁平整的皮肤。 易容?! 安小六瞠目结舌。 姬冰雁扭头,一双鸷鹰般锐利的眼睛锁定安小六: “你做了什么?!” 安小六张张嘴,干巴巴道:“我怕那两个人有诈,在手帕上撒了点迷香……我没想到他们两个会、会冒犯胡大侠。” “冒犯”这个词就很妙了。 姬冰雁嘴角抽搐:“胡疯子别打了,你快把他们打死了。” 话落,胡铁花一拳头捣在两人下巴上,然后……他们真的死了。 胡铁花当即回头看向安小六。 安小六急忙说:“这可和我没关系,我只在手帕上下了一点迷-药。” 在空中溜达了一圈的楚留香掰开两个死人的嘴巴: “与安姑娘无关,他们提前在嘴里藏了毒药。” 楚留香觉得这些人一定还有后招,他检查了一圈最终从二人头发里找到两个没有发动的暗器。 . 夜晚。 安小六抱着毯子挨着骆驼打瞌睡。 帐篷里,楚留香叹气:“今天多亏了安姑娘。” 他双手各拿着一个黑黝黝的铁筒,正是白天从那两个死人头发里找到的暗器。 这暗器毒辣至极竟不知出自何人之手。 “你怎么知道不是她提前安排的?” 想到白天遭遇胡铁花气不打一处来,他居然被男人亲了,还是两个!两个! 他的清白没有了! 姬冰雁凉凉道:“我相信不是她,你被那两个男人抱住啃时,她脸上震惊不似作假。” 他神色清冷,目中却似有笑意。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努力不让自己笑出来。 胡铁花气得哇哇大叫追着姬冰雁捶,姬冰雁飞快闪开,两人从帐篷里打到帐篷外。 天色渐晚。 楚留香走出帐篷想告诉安小六可以过来睡觉了。 刚走出帐篷,楚留香一愣,因为他又看到安小六和石驼坐在一起,两人不知在做些什么。 【“后方出现一个暗中偷窥的楚留香。”】 不一会儿,安小六抱着毯子站起来。 楚留香微笑:“没想到安姑娘居然能和石驼成为朋友。” “好奇吗,”安小六不紧不慢道,“我不告诉你。” 20、第二十章 第二天,依然是一个烈日灼灼的大晴天。 随着温度不断攀升,沙漠里干燥的空气像要把人沥干。 所有人都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昏死过去。 大约怕安小六在一望无际的沙漠里失去斗志,富贵儿不定时会高歌一曲“我的热情,好像一把火,燃烧了整个沙漠”。 祂有没有燃烧沙漠安小六不知道,但安小六觉得自己快被燃烧了。 “别唱了……求你。” 她痛苦挠着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将充满砂砾感的头发挠的更像鸟窝。 姬冰雁实在觉得不可思议。 直至现在他都不能理解,让西北鹤唳风声的“凤阳瘟姬”居然是这样一个人。 姬冰雁甚至怀疑这姑娘打娘胎出生就没有梳过头洗过脸。 和安小六比,不修边幅的胡铁花都显得热爱梳妆打扮了。 中午,骆驼队暂停下来补充水分。 安小六啃着肉干,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漫天黄沙中五匹发狂的骏马在沙漠里狂奔,马背上却只有四个人,他们整个身子贴在马背上,仿佛有什么人在追他们。 “怎么回事,他们逃什么?” 胡铁花费解地问。 这些人神色慌乱,可身后并无追逐的人马。 [姬冰雁沉声道:“沙漠上常会出现一些诡秘至极之事,只要不惹到咱们身上,还是最好装瞎子,只当没瞧见。”] 姬冰雁说完,前面领头的那匹马像是感知到了什么,居然掉头向他们所在的方向奔来。 余下的四匹马紧随其后。 安小六望着奔腾而来的健马,默默啃着自己的手撕牛肉干。 ——这可真是乌鸦嘴。 她喝了一口掺了甘草薄荷粉的水。 伴随着骏马嘶鸣声,狂奔的骏马力竭而亡,马上四个中原镖师打扮的壮汉在地上一滚,拔出腰间佩刀对着虚空比比划划。 “是彭家刀法。”姬冰雁沉声说。 那些双眸充血、咬牙切齿的镖师就像陷入某种幻觉一样。 眼看着他们一个个倒下,天空忽然来了一只巨大的鹰,它在空中盘旋了一圈,擦着胡铁花的肩膀抓起马背上一个箱子,转瞬冲上云霄。 【“两个死亡的彭家镖师。”】 【“一个死亡的彭家镖师。”】 胡铁花第一个冲出去,他扶住最后一个倒地的络腮胡大汉: “你是不是彭一虎,你们究竟遇到了什么?!” 胡铁花眼眶通红,大声呼唤着大胡子,手忙脚乱拿出酒要喂这个镖师。 安小六望着眼瞳涣散、嘴里胡言乱语一会儿说“恶魔”一会儿说“魔鬼”的镖师,犹豫了一下:“让我来吧。” 胡铁花尚未反应,楚留香已将胡铁花拉起来:“有劳安姑娘了。” 安小六嘟哝了一句“死马当活马医”,在大胡子嘴里塞了一颗药。 又从怀里取出一支手指粗细的竹筒,从里面抽出三根比头发丝还要细的银针,扎向壮汉的头顶。 第一针下去,壮汉鼻子开始流血,第二针下去,络腮胡身体开始抽搐并口吐白沫。 待安小六要扎第三针。 “你做了什么?!”胡铁花厉声质问。 他两眼通红扑向安小六,却被楚留香、姬冰雁合力拖住。 楚留香一手环住胡铁花的肩膀,另一只手捂着胡铁花的嘴巴,姬冰雁则抱住胡铁花乱踢乱蹬的双腿。 “呜呜呜,老臭虫、死公鸡,放开我,放开我——” 胡铁花大力挣扎,三人在沙丘上滚来滚去。 ——他们关系可真好。 安小六拿出肉干默默咬了一口,拿出羊皮水袋给大胡子喂了点甘草薄荷水。 就在胡铁花一会儿和姬冰雁滚在一起、一会儿和楚留香滚在一起,大胡子终于睁开了眼睛。 这会儿他已经不流鼻血了,呆呆望着安小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安小六说:“你头上插了三根针,现在最好不要动。” 她坐在彭一虎身边,一口肉干一口甘草薄荷水,观看三个男人的爱恨情仇。 直到三人男人宣泄完心里的郁结、气喘吁吁坐在黄沙中,才发现彭一虎已经醒了。 “你醒了?!” 胡铁花从地上一跃而起,屁颠颠跑向“虽不知发生什么事却大受震撼”的彭一虎。 安小六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胡铁花喜笑颜开围着彭一虎打转,彭一虎一脸茫然望着胡铁花,他好像并不认识这个人。 不过这并不重要,因为几句话后他们已经称兄道弟了。 胡铁花一脸惭愧地走到安小六身边,连连作揖:“安姑娘对不住了,从今天起你就是我老胡的朋友。” 安小六没有说话,她递给胡铁花一颗丹丸:“吃下去,我们扯平了。” 众人脸色一变,胡铁花却哈哈大笑,毫不犹豫吞下了这颗色泽诡异的丹药。 彭一虎急切道:“恩公,你给胡大侠吃的什么?” “三尸脑神丹。”安小六淡淡道。 胡铁花的笑容瞬间凝结:“不、不会吧。” 他虽然不知道“三尸脑神丹”是什么东西,但都“三尸”了还能是什么好东西? 安小六似笑非笑:“你说呢?” 在胡铁花苦瓜脸和彭一虎担忧的目光中,骆驼队继续前行。 半个时辰后,胡铁花肚子发出“呼噜呼噜”的叫声。 他开始“噗噗”放屁。 最初那些屁只是听上去很响很尴尬,随着屁声减弱,胡铁花每一个屁都变得臭不可闻,熏得与他同乘一匹骆驼的彭一虎苦不堪言。 姬冰雁早在胡铁花开始放第一个屁就远远躲开了,至于安小六……药是她给的,她比姬冰雁躲得还要早一些。 唯一没有受影响的是鼻子不是很管用的楚留香。 但他耳朵很灵敏。 胡铁花被自己屁味熏得晕头转向,一个时辰不到就受不住了,他恳求安小六: “六姐姐、六爷爷、六祖宗……快把解药给我吧。” 这是哪门子的“三尸脑神丹”,这分明是“大屁特屁丹”! 安小六捂着鼻子忍俊不禁道:“你自己要吃的,我可没有强迫你,忍着吧。” 胡铁花苦着脸。 还能怎么样……就忍着呗。 天渐渐暗了。 药效退去,胡铁花身上的屁味也渐渐消散。 只是,每当姬冰雁闻到什么奇怪的味道,就会捂着鼻子问胡铁花:“胡疯子,你不会又放屁了吧。” 杀伤力不大,侮辱性极强。 胡铁花追着姬冰雁又是一顿乱捶。 . 夜晚。 小潘点火炖肉。 热腾腾的锅子、香喷喷的羊肉,以及……不再放臭屁的胡铁花。 所有人心情都是那么舒畅。 彭一虎、胡铁花拼完酒,勾肩搭背的贴贴。 姬冰雁一直在吃东西,他用餐时斯文雅致,如“润物细无声”一般干掉了锅里大部分羊肉。 安小六捧着一个白瓷碗,坐在距离篝火不远不近的位置。 不一会儿,楚留香提着一壶酒走过来坐在安小六身边。 若说神秘孤寂的石驼让他有好奇心,安小六就勾起了他的探究欲。 安小六不是一个好接近的姑娘。 她既不喝酒也不听男人们吹牛,对于救了彭一虎这件事也表现平淡,彭家镖门在中原武林影响颇大,这姑娘对彭家人有救命之恩,却全然没有结交的意思。 甚至在胡铁花主动示好,也没有给予一丝半点儿的回应。 仿佛大家只是同行的陌生人,这段行程结束后立刻各奔东西。 楚留香说:“安姑娘好像从来不和大家坐在一起。” “香帅有话不妨直言。” 楚留香叹气:“小胡是性情中人,还请姑娘不要介怀。” 安小六沉默:“香帅也想吃‘三尸脑神丹’吗?” 楚留香一下子卡壳了。 这…… “不想试试吗,放下翩翩贵公子的架子,和朋友一起出丑、一起大笑,一起尝试凡夫俗子的生活——” 安小六的声音充满了蛊惑力。 夜幕中,安小六这双在中原并不常见的浅褐色眼瞳跳跃着橘红色的火焰,楚留香看到女孩下睫毛间小小的泪痣。 鬼使神差的,楚留香接过这颗色泽诡异的丹丸,他端详着手里的丹丸,哑声说: “安姑娘,若楚某不知道这颗药的效果,兴许真的会服下。” 你说得再好也不过是想看我出丑,没有一个凡夫俗子期待像胡铁花那样放一下午的臭屁。 安小六一怔,“扑哧”一声笑出来: “香帅,太聪明会失去很多乐趣。” 安小六似话里有话。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他觉得自己大概得了失心疯,居然觉得安小六这张灰扑扑的脸有些好看: “……这样的乐趣失去也不是很可惜。” 安小六正要说话,系统忽然提示她有人来了。 须臾,二十多条黑影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他们的脚步很轻,每个人手上都拿着一件的反光的铁筒,与楚留香昨日从头发里寻到的暗器一模一样。 “今天我们不杀人,交出‘极乐之星’。” 为首的黑衣人大声说。 篝火已经熄灭,月光下彭一虎的牙齿打颤,显然他对这些黑衣人印象深刻。 安小六摸了摸袖子里的“暴雨梨花钉”,若非楚留香几人另有谋划,她是非常想要验证一下“暗器之王”是否名副其实。 黑衣人要找宝石被彭一虎藏在自己肩膀的皮-肉中。 出于对楚留香等人的信任,彭一虎用匕首划开了自己的肩膀,将缝在自己皮里的“极乐之星”扔给了这些黑衣人。 黑衣人拿到宝石仰天大笑,欢天喜地离开。 小潘手哆嗦着,帮彭一虎上药。 楚留香对胡铁花和姬冰雁使了一个眼色: “我们走吧。” 他们决定顺着这些黑衣人找到那个一直躲在暗处算计他们的幕后黑手。 . 夜愈发深了。 楚留香、胡铁花和姬冰雁三人在前方带路,彭一虎、小潘、石驼走在后面,最后面是安小六。 彭一虎知道是安小六救了自己的命,时不时回头看一看她,生怕恩公在荒凉的沙漠中与大家走散。 安小六的脚程确实不快,但她始终没有脱离队伍。 不知走了多久,几人来到一处破败的木屋。 小潘想要进去看看又怕遇到危险,一直挑唆石驼、彭一虎随他去木屋。 二人不由得看向最后面的安小六,安小六说:“好啊,刚好我也有些好奇。” 想了想,她在石驼背上写了几个字:“你和彭大哥在这里等我们吧。” 彭一虎不答应,石驼也不答应。 四人就这样向木屋方向走去。 眼看着就要走到木屋门口,石驼忽然转身拔腿就跑。 他的样子太可怕了,就像见到鬼一样。 小潘本来胆子就小,被忽然变脸的石驼这么一吓也开始大声嚷嚷起来: “石驼发疯了,石驼发疯了!” 小潘的尖叫勾起了彭一虎几乎忘记的可怕记忆,彭一虎也疯了。 三道人影从木屋里掠出,正是楚留香三人。 “安姑娘,你在这里等着,我们很快回来!” 说完,楚留香施展轻功,瞬间飞到四五丈外的位置。 安小六:…… 安小六拿出手撕牛肉,扯了一块塞进嘴里,转身走进木屋。 ——来都来了,进去看看呗。 昏黄的烛光,屋子里静悄悄的。 先前那些拿着暗器、气焰嚣张的黑衣人,如今已横七竖八躺在地上,携手去了奈何桥。 安小六迈过地上纵横交错的死人,抬头看向神龛间栩栩如生的观音石像,这是她见过最美的一尊观音像,褪色的纱幔半遮住石像美丽的脸庞,仿佛下一刻就能开口说话。 安小六从袖子里抽出三支香,点燃后插在木桌上的香炉中: “观音姐姐请一定保佑我发财啊。” 她双掌并拢,对着观音石像虔诚的拜了拜: “……您到了阴曹地府记得代我向阎王问好,这段时间麻烦他老人家了。” “滴答。” 绝美的石像开始流鼻血。 “我好美……”石像居然开口说话了。 石像变成一个拥有肉身的绝美的女人,摇摇晃晃,清明的眼瞳开始涣散,眼眶里一片血红。 “我是天下最美的女人……” 说着,她的嘴巴、鼻子、耳朵……不断流血,随着一声声自夸,女人“咣当”一声从神龛上栽下,脸朝地摔在安小六脚下。 仿佛失效的巫术,女人绝美的脸蛋变成了一张比树皮更可怖更骇人的脸、光洁的手臂也开始缩水,最终变成了两条皱巴巴的老树根,连谢烟客都比她肤白貌美。 【“一个武功高强的石观音。”】 【“一个死亡的石观音。”】 21、第二十一章 安小六从腰后抽出曾经逗弄过蝎子一家的枯枝,弯腰挑开石观音华丽的外袍。 若非富贵儿说“神龛上站着一个装神弄鬼的石观音”,安小六也不会发现神龛上的石像居然是活人假扮。 据说内功深厚的顶级高手可以凝精气化身木石,石观音这个“大漠第一高手”倒也名副其实。 想着,“咕噜噜——” 一颗璀璨夺目的宝石从石观音衣服里滚了出来。 正是被黑衣人抢走的、从彭一虎身体里取出的“极乐之星”。 却在此时,富贵儿如发疯一般撕心裂肺的尖叫: 【“先别管她,香,你的香!!”】 香?什么香?! 安小六茫然环顾四周,而后倒吸一口毒气,手忙脚乱跑到香炉边掐灭三支还在燃烧的毒香,因为动作太快还差点被石观音华而不实的裙摆绊倒。 这种毒香是安小六师父们研究出来的,最大的特点是……贵。 她虔诚的收起毒香,抽出枯枝继续拨弄石观音的衣服。 “安姑娘,危——” 当楚留香心急火燎的回到木屋,一眼看到蹲在死人旁的安小六。 她看起来兴致很好,手上拿着一根枯枝在尸体衣服上戳来戳去,仿佛在玩什么寻宝游戏。 “险”字顿时堵在楚留香的喉咙里。 他瞠目结舌望着地上那尊惨不忍睹的“红粉骷髅”。 肌肤可以因为内功而改变,衣服却不会,这具干尸身上的衣服分明为石观音所有。 “……她是石观音?” “嗯。” “你杀了她?” “嗯。” “用毒?” “嗯。” 沉默,难以想象的沉默。 片刻,楚留香用一种怪异的表情说:“这下你真的可以做胡铁花的六祖宗了。” “???” . 石观音死了! 这个消息比胡铁花的屁味传得更快。 小潘看安小六的表情宛如见了活阎王,小心翼翼嘘寒问暖,比照顾姬冰雁这个正牌主人还要细心,安小六估摸现在在小潘心里,自己比石观音可怕一万倍。 姬冰雁表现的倒像个正常人,当他知道安小六是用什么杀死了石观音后,决定与安小六做一笔交易,他要买下来安小六手里那三支残香。 价格由安小六报,只要不是太离谱他都能接受。 安小六尚未做出反应,脑袋里的富贵儿“哇”一声哭出来。 【“你有钱了,你终于有钱了,我太不容易了,我太不容易了,呜呜呜——”】 祂太吵了,安小六只得打断鬼哭狼嚎的富贵儿:“小声点儿,我听不到他说什么了。” 富贵的哭嚎顿时变成细细的哽咽。 胡铁花、彭一虎的反应也很正常,他先是吓了一跳,而后哈哈大笑。 两个爽利的汉子都对石观音没有好感,安小六能利落的干掉石观音对他们来说再好不过。 “六爷爷,这可是天大的喜事,今晚必须好好喝上一杯。” 胡铁花将胳膊肘搭在安小六的肩膀上,然后被看不过眼的楚留香强行拖走。 “老臭虫,你有病吧,我和我六爷爷说话关你什么事!”胡铁花哇哇大叫。 楚留香冷笑:“说话就说话,动手动脚做什么?!” “屁,我那是沾我六爷爷的喜气!” 他嘴上骂骂咧咧,笑容却无比灿烂。 “你的红镖。” 安小六将那颗“极乐之星”还给彭一虎,若说彭一虎原本对安小六只有单纯的感激,在得知自己的恩公就是江湖上闻风丧胆的凤阳瘟姬时,感激中又带着一丝慎重。 他拿出一块铁牌双手捧给安小六:“这是我彭门的信物,凤阳也有彭门产业,恩公若有的需要尽管差遣。” 呃,这就很尴尬了。 “我现在不住凤阳了,”安小六小声说,“我搬去金陵了。” 彭一虎哈哈大笑: “那更好,我在金陵有别业,保完这趟镖正好陪恩公走一遭!” 别业!!! 安小六心里露出大大的羡慕。 富贵儿再次歇斯底里的大叫“你也会有的,你一定会有的”。 祂听起来快被贫穷折磨疯了。 . 繁星点点。 喝醉的胡铁花与同样的喝醉的彭一虎抵足而眠,两人发出震耳欲聋的呼噜声。 安小六掀开毯子走出帐篷。 离帐篷不远不近的枯树旁有歇息的骆驼,还有远离人群的石驼。 他静静靠着骆驼,眼睛睁得大大的。 不是亲眼所见真的很难相信有人竟然睁着眼睛睡觉。 可这就是石驼,孤独高傲的石驼。 安小六踩着细软的沙子,一步步向石驼走去。 石驼转头,虽然眼睛看不见耳朵听不见,可只要在沙漠他就是最敏锐的人。 不过多时,安小六来到石驼面前。 她从怀里取出一束头发丢到石驼脚下,石驼似乎察觉到什么全身颤栗。 他双手发抖,捡起地上的头发又哭又笑,浑浊眼睛流出两道泪,泪水沿着他凹凹凸凸的面颊,一滴滴落在黄沙中。 这缕头发来自石观音。 石驼之所以成为石驼,因为他的仇家是石观音。 她将石驼折磨成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模样,只因石驼不肯像别的男人一样臣服她、痴迷她。 安小六蹲在石驼身后,一笔一划地写着: “我已履行诺言,该是你践诺的时候了。” 石驼点点头。 “我信你。”安小六郑重其事说,她手指的笔触充满了信任与坚定。 石驼缓缓闭上了眼睛,丑陋的脸上有一种异样的光辉。 安小六起身返回帐篷。 一阵风袭来,安小六闻到若有似无的花香。 沙丘后面走出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他望着安小六:“安姑娘。” “楚公子。” “石驼之所以待姑娘不同,因为姑娘此行目的就是石观音,或者说石观音有姑娘要找的东西。”楚留香说。 安小六不置可否。 “姑娘与石驼做了交易,你替他杀石观音,他带你去找那样东西。”楚留香又说。 安小六还是没有说话。 楚留香脸色有些难看,他一直以为大家在沙漠里共同经历这么多事,就算谈不上莫逆之交,至少也是关系不错的朋友。 “看来是——”楚某自作多情了。 “公子猜得对也不对。” 安小六忽然说,寂静的夜里她的声音有一种孤独感。 楚留香一怔,安小六又说: “石驼并没有对我另眼相待,相反他一直担心我连累你们。 “我确实需要石驼带我去一个地方,石观音是我向他递交的投名状,事实上即使没有石驼,我也是要杀石观音的。 “师祖年轻时杀戮过重,晚年逐渐修身养性,对任何事都看得很淡,唯独对罂-粟、大-麻深恶痛绝,并留下遗训‘利用此物害人者,杀无赦’。” 说到这里,安小六语气有些埋怨: “我也没想到石观音那么不抗毒。” 浪费了我三支死贵死贵的毒香不说,身上唯一一块宝石还是彭一虎的,安小六翻遍石观音身上所有衣物,连块碎银子都没找到。 她甚至没有那些黑衣人富裕!!! 安小六觉得自己亏大了。 楚留香好笑的摸了摸鼻子,这姑娘对石观音身上没有银票非常怨念,扎帐篷的时候还在嘀咕“怎么不带钱呢”、“居然比我还穷”、“不该用那么贵的毒”…… “咳,”楚留香轻咳了一声,“其实依姑娘的本领,想要赚钱还是很容易的。” ——好轻松哦,睡桥洞的又不是你。 安小六不冷不淡“哦”了一声,转身向帐篷走去。 楚留香望着女孩的背影,竟不知哪里又得罪了她。 . 次日。 帐篷外来了一群训练有素的武士。 他们自称是龟兹王的部下,龟兹王听闻除掉石观音的壮士住在这里,特意设宴款待贵客。 胡铁花听到“壮士”就笑喷了,他眼角余光不断瞟向蹲在帐篷外,拿着枯枝戳虫子的安小六。 “壮士,去不去啊。” 胡铁花笑嘻嘻看向安小六,他其实蛮待见这姑娘的,有这姑娘衬托着,自己看起来也是个体面人儿。 其他人也没有意见,大家都在等安小六的意见。 安小六看向为首的武士:“有葡萄吗,我想吃葡萄了。” 武士们虽然诧异为什么做主的是个不会武功的村姑,却也没有露出别样的表情。 “自然是有的,”武士们笑了,“吐鲁番的葡萄、库尔勒的香梨,迦师的蜜瓜……姑娘想吃多少就有多少。” 安小六点点头:“我没意见了。” “我也没意见。”胡铁花迫不及待赞成。 牛羊肉好吃但也架不住天天吃。 胡铁花觉得这几天自己呼吸都是孜然味。 姬冰雁:“我也没有意见。” 楚留香微笑:“那就一起去吧。” …… 龟兹王的帐篷驻扎在一片绿洲之中。 不仅有清澈的池塘,还有郁郁葱葱的树木和青草。 安小六等人实在太狼狈了。 这样见龟兹王不免失礼,安小六由温柔的侍女带去小池边沐浴更衣。 半个时辰后,侍女带梳洗妥当的安小六返回帐篷与楚留香等人会合。 安小六摸着自己微湿的头发,老实说自己头发还能梳开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她本想建议那些侍女将她头发剃光的。 “……怎么还没回来,这都过去多久了,不会出事了吧?” 安小六听到帐篷里胡铁花焦急的声音。 “再等等,再不回来我便出去找她。”这是楚留香的声音。 “你再去问一次。”姬冰雁说道。 听着这些关切的话语,安小六心里忽然涌出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负责带路的侍女笑了:“姑娘的朋友问过好几次了,他们都很关心您。” “嗯,”安小六轻声应道,“他们都是很好的人。” 侍女帮安小六掀开帐篷的帘子,安小六与准备离开帐篷的楚留香打了一个照面。 楚留香一怔:“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安小六说道。 楚留香盯着安小六的脸,他没再说话,手使劲揉着鼻子,好像要把鼻子拧掉一样。 “你可算回来了,你再不回来……你谁啊?” 胡铁花瞪着安小六,像忽然被下了哑药。 姬冰雁震惊地看着安小六,半晌他用一种奇怪的语气说: “原来你长这样啊。” 22、第二十二章 记忆中的安小六是什么样呢。 南宫灵身为丐帮帮主,衣服上虽有两三块补丁,却如贵公子般风度翩翩、气质出尘。 与南宫灵相比,安小六才像丐帮嫡系,她衣服上虽然没有补丁,却完美贴合大家认知里乞丐应有的样子! ——乱蓬蓬的头发,脏兮兮的脸,皱巴巴的衣服、土唧唧的鞋! 安小六深谙乞丐的穿衣精髓,不借助“补丁”这等外力,气质上拿捏得死死的。 在不清楚凤阳瘟姬事迹之前,胡铁花还忧虑这姑娘身上有没有虱子?! 甚至在了解安小六“丰功伟绩”后,胡铁花第一反应也不是“瘟姬牛x”而是“难怪她不长虱子,虱子都被毒死了”。 胡铁花实在没办法认真端详这姑娘的容貌。 他怕自己克制不住内心的冲动,把安小六脑袋按在水里逼她洗脸! ——“原来你长这样……” 胡铁花讪讪重复了一遍姬冰雁的话,心里快疯了。 啊啊啊啊!他真想跑出帐篷一声大吼。 不爱洗脸的安小六居然是美人,一个冰肌玉骨、容光绝代的美人! 而自己不仅在这样的美人面前放了一路臭屁,还差点扑过去揍人家?! 胡铁花脸上热辣辣的,心里既害羞又惭愧,为了缓解这种不适的情绪,他扭头看向楚留香: “老臭虫,你也没想到吧……” 楚留香摸着鼻子没有吭声。 每次他感到尴尬或是羞赧,总会不自觉摸鼻子,似乎这样就可以快速恢复理智、转移注意力。 但今天这一招似乎失效了,他的眼睛不住瞟向那个面若桃花的姑娘,视线不自觉落到对方朱红水润的嘴唇、秀挺精致的鼻子、小巧可爱的耳垂……却始终不敢注视她的眼睛。 那是一双浅褐色的眼睛,眼窝比寻常人深一些,却又不像龟兹国人那般深目碧眼充满西域风情。 像极了通透的琥珀,微笑时弯弯的又像月牙,右眼角下还有一颗小小的泪痣。 真奇怪,明明是同一个人同一双眼,只是换了身行头给人的感觉却完全不同了。 楚留香心里叹气,他一直都知道自己贪恋美-色,但好-色到这种程度也着实出人意料。 姬冰雁是三人里最快恢复过来的,短暂失神后,他冷静看着安小六:“你不是汉人?” “为什么这么说?” “看起来不像。” “我是收养的,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 姬冰雁点点头,他没有继续问是谁收养了安小六。 江湖传言凤阳瘟姬师承“九子鬼母”座下瘟煞鬼子,“瘟姬”之名由此而来,但武林向来忌讳刨根问底,譬如胡铁花、楚留香,成名十年也没人知道他们师承何人,又从哪里学得那些精妙绝伦的功夫。 胡铁花灵光一闪,飞快接话道:“这个没关系,从今天起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以后叫我胡大哥。” “不应该是六祖宗吗,”一旁的姬冰雁凉凉道,“你都喊一路了,怎么这会儿反倒给人降辈分了?” “死公鸡,用你多嘴!” 姬冰雁冷笑,看起来一副很瞧不上胡铁花的模样,心里却在暗暗发笑,这哪里是胡疯子这分明是胡傻子。 想想就知道了,无论男女楚留香总喜欢结交美人,他能与安小六交好,那必然代表对方长得不差。 胡铁花却不知姬冰雁在故意逗他,瞬间火冒三丈,一脚踹向姬冰雁的屁股,姬冰雁腿一勾夹起胡铁花的脚,反手给了胡铁花一拳。 这两人你踢我一脚,我回你一拳,居然在帐篷里打了起来。 ——这可真是太精彩了。 安小六坐在软软的毛毯上,从矮桌上拿起一串葡萄,一边吃一边看。 片刻,她身侧多了一个人,却是一直没有说话的楚留香。 “你这样挺好看的。”楚留香说。 他鼻子都揉红了,脸也有些红。 安小六点头:“我知道。” “你知道?” “我知道自己洗干净脸还挺好看的,”安小六说,“八岁以前,每次出门我都会遇上一两个拐子。” “八岁以后呢?” “他们都中毒死了。” 楚留香:…… 差点忘了,这姑娘是真凶残。 楚留香忍不住又摸向鼻子,他今天摸鼻子的次数比过去一个月还要多。 胡铁花和姬冰雁还在切磋,两人看起来快要把帐篷拆了。 这几日在炎热的沙漠,看不见一点点绿色,大家的情绪都很紧张,此时二人互殴不过是舒缓情绪的一种方式。 安小六葡萄吃了一半,忽然觉得少一个人,她环视四周,看向鼻子红红的楚留香: “彭一虎去哪里了?” 她侧着头,水波不兴的眼睛就像琥珀一样通透,楚留香侧脸感到一股柔软的气息,不由得低下头: “他去送镖了。” “送镖?” “极乐之星。” 安小六很快反应过来:“那块宝石是龟兹王的镖?” “目前看来是这样。” “难怪龟兹王知道我们的行踪。” 她确定自己杀死石观音时附近没有别人,后来姬冰雁又亲自点火将木屋烧得一干二净,龟兹王能知道是安小六一行人杀死了石观音,简直不可思议。 “你以为是彭一虎向龟兹王透露了我们的行踪?” “不是吗?” “可能是但也很有可能不是。” “你发现了什么?”安小六忍不住问道。 “是直觉,”楚留香露出了神秘的笑容,“直觉告诉我彭一虎没有出卖我们。” 安小六嘴角抽搐,她觉得楚留香一定发现了什么,只是没有掌握足够的证据。 这似乎是江湖人的通病,他们很喜欢和人说话兜圈子,永远不会直来直去表达自己的想法和感情,他们喜欢猜别人,也喜欢被别人猜。 总之就是别别扭扭,不够坦诚。 安小六决定直接去问彭一虎,要是彭一虎出卖她的行踪,她怎么把他救活再怎么把他送走。 正想着,一道人影忽然冲上来将楚留香扑倒:“好你个老臭虫——” 却是刚刚还在和姬冰雁打架的胡铁花。 安小六连忙抢救果盘,不让这些扑来扑去的男人毁掉帐篷里的水果。 帐篷外传来脚步声。 胡铁花快速推开楚留香,整理自己皱巴巴的前襟和衣领。 安小六移开目光,总觉得自己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很快,帐篷的帘子被掀开,温柔的侍女欠身说: “几位远道而来的贵客,我们的王有请。” 刹那间所有人心头一凛,来了! 那位神秘的龟兹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他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 安小六在龟兹王的帐篷里见到了彭一虎。 他拘谨的坐在地毡上,对面是五个衣着光鲜、开心对饮的江湖人。 当楚留香一行人进入帐篷时,彭一虎眼睛亮了,他那张被大胡子占据的面庞露出了喜悦之情: “恩公,你们来了。” 救他的明明是安小六,他却对着楚留香、胡铁花、姬冰雁喊“恩公”。 顷刻间,所有人有了默契。 看来彭一虎既没有出卖他们的行踪,也没有将他们的身份告知龟兹王。 否则他不用特意遮掩安小六的身份,故意混淆视听将楚留香三人唤作“恩公”。 “我们的贵客终于来了。” 龟兹王微笑,他头戴金冠,身穿红袍,是个卷须虬髯的中年人。 尽管看起来和蔼亲善,他的眼神却充满了上位者的威严,借着举杯的机会视线一一划过对面的年轻人,当看到安小六时,龟兹王目露惊艳,眼神中流露出另一种情绪。 那是一种想要将某样东西据为己有的眼神。 楚留香皱眉挡在安小六身前,和胡铁花一左一右像人墙似的,隔绝了龟兹王的视线。 龟兹王收回目光,微笑道:“自古英雄出少年,没想到除掉石观音这个女魔头的竟然会是一群年轻人。” 此言一出,帐篷里顿时鸦雀无声。 那些喝酒吃肉的江湖人放下酒杯,重新打量对面几个长相出色的年轻男女。 “王爷,此话当真?” 一个绿衣服的男人明显不信,石观音是何等可怖的高手,岂能死在几个年轻人手里。 怕不是搞错了吧。 龟兹王笑了:“自是真的,小王可不会在这种事上说笑。” 绿衣人还是不信,不过他换了一种说法:“既然如此,我倒想见识一下几位的本事了。” 龟兹王显然也有此意,不过他比绿衣人更加懂得收买人心: “先生且慢,您是我的贵客,这几位也是我的贵客,既然是贵客就先请入座,切磋的事还是稍后再说吧。” 绿衣人坐回自己的位置,目光却一直在楚留香、胡铁花、姬冰雁三人间反复游移,像在看一群欺世盗名的骗子。 唯一能让绿衣人和颜悦色的大概只有安小六,事实上自安小六进入帐篷后,所有人的目光便有意无意地瞟向她。 安小六感慨:出门在外真是不能太讲究、容易招惹祸事。 . 烤肉、美酒、精妙绝伦的西域歌舞。 大约是武士回来后说了什么,龟兹王特意给安小六多备了三大盘水果,将她窄窄的矮几布置的像个水果摊。 安小六左边坐着楚留香,右边是姬冰雁。 对面五个江湖人安小六一个都不认识,但她脑子里的富贵儿却显得很兴奋,一直叮叮当当为她介绍。 【“两个蹩脚的剑客。”】 那是“龙游剑”吴家兄弟。 【“一个蹩脚的小偷。”】 那是威震两河的独行大盗司徒流星。 【“一个杀人如麻的恶棍。”】 安小六看向身穿绿衣人,他是“杀手无情”杜环。 【“一个隐姓埋名的江湖人。”】 这是那个一脸病容,自称“王冲”的剑客。 安小六:…… 所以,富贵儿你到底介绍了啥? 就在安小六暗自吐槽“富贵儿不敬业”时,忽然闻到一股芬芳的花香,安小六不由得抬头,却见凶神恶煞的武士温柔地撩开帘布,从外面进来一个充满异域风情的美丽少女。 少女俏生生说:“我来晚了。” 龟兹王大笑道:“我们美丽的琵琶公主什么时候都不会晚。” 少女抿嘴微笑坐到龟兹王身边,龟兹王举杯大笑:“我的好女儿,你肯定想不到父王请到了何等尊贵的客人。” 说着,他伸手介绍楚留香一行人:“看到那些年轻人了吗,他们除掉了‘大漠第一高手’石观音。” 琵琶公主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些年龄与她相仿的男男女女。 公主肯定是龟兹王的亲生女儿,因为她目光简单划过楚留香几人后,视线落到了安小六身上。 “你杀了石观音?”琵琶公主盯着安小六。 安小六抬头,她的嘴巴里塞得鼓鼓的,手上还拿着啃了一半的香梨,咽下嘴里的香梨,有点好奇地看着漂亮的公主:“为何是我?” 琵琶公主骄傲地扬头:“你是女人,石观音也是女人,所以一定是你杀了石观音。” 这个逻辑很奇怪,结论居然是对的。 楚留香等人哭笑不得,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下来。 安小六觉得琵琶公主有点可爱,不由得升起逗弄之心: “按照你的说法,你也是女人,为什么不能是你呢?” 琵琶公主不高兴了,她气鼓鼓道:“不是你杀了石观音,那你为何要坐在这里?这里不欢迎欺世盗名的骗子。” 安小六有些奇怪:“为什么不是我杀了石观音,我就是欺世盗名的骗子?” “这里都是有本事的人,你有什么本事?”琵琶公主瞪着安小六。 安小六慢条斯理道:“我会用毒,暗器的功夫也不错。” 琵琶公主冷笑,不等她说“这算什么”,那个被富贵儿评价为“杀人如麻的恶棍”的杜环忽然打翻了酒杯。 在一众人诧异的目光中,他牙齿打颤、脸色煞白,看安小六时如同白日见鬼一般。 “用、用毒,”杜环坐在地毡上不断后缩,恐惧的全身哆嗦,“你、你是凤阳瘟姬?” 此言一出,同座的四个江湖人瞬间变了脸色。 “凤阳瘟姬?” “居然是瘟姬?” …… 四人齐刷刷起身,拔出武器防备地盯着安小六。 安小六笑意彻底僵在唇边。 23、第二十三章 【补完 杜环吓尿了。 虽然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这居然是真的。 这个在安小六说出“我会用毒”前,还用一种黏糊糊眼神注视着她的男人,在察觉对座那个美艳绝伦的女人就是鼎鼎大名的“凤阳瘟姬”后,居然吓得当场尿了裤子! 吴家兄弟手里的剑在颤抖,“蹩脚小偷”司徒流星很想笑一笑,可他的笑容的比哭还要难看。 “隐姓埋名”的王冲一脸肃杀,他是这些人里唯一打算与安小六搏命的人。 不至于,真的不至于。 “……我又不会吃人。”安小六挤出了一个笑容。 但在别人眼中她就在说反话。 正常人怎么可能说出“不吃人”这种话呢,一定是了一定是了,这个女人一定吃过人! 说不定她已经把石观音吃了! 若非身体已经恐惧到不能动,杜环真想跪在地上磕十七八个响头,痛哭流涕匍匐安小六脚下,求她饶过自己的狗命。 可是! 他太害怕了! 太太太太太害怕了! 因为安小六笑了,她居然笑了,她居然笑得很甜很美! 她要杀人了,她一定要杀人了! 杜环坐在地上鬼哭狼嚎,胡铁花吓了一跳,偷偷和楚留香咬耳朵: “这是‘杀手无情’杜环?可别是个假货吧?!” 楚留香也很惊讶,杜环反应太大了,就算凤阳瘟姬凶名远播,杜环也不至于吓成这样吧,楚留香不由得看向安小六: “你以前对付过他?” 否则无法解释杜环为什么这么怕凤阳瘟姬。 安小六无语:“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在他自报家门前,我甚至不知道有这么个人,他很有名吗,我为什么要对付他?” 杜环的哭嚎声一顿,继而更难过了。 因为他也算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凤阳瘟姬居然从未听过他的名号,太欺负人了,太欺负人了,你就是瘟姬也不能这么欺负人吧。 “咳,”楚留香清了清嗓子,虽然他非常不喜欢杜环的狠辣也要说句公道话,“‘杀手无情’在江湖上的还是有些威名的。” “比神剑山庄的谢晓峰如何?”安小六直接问道。 “不如。”回答她的却是姬冰雁。 “比万梅山庄的西门吹雪呢?” “也不如。” “他既不如谢晓峰又不如西门吹雪,那我不知道真是太正常了。” 安小六平静地说。 杜环哭得更大声了。 一旁叫王冲的剑客面露同情,这番话太扎心窝子了,杜环甚至没有办法反驳。 毕竟……这都是些实话。 就在这时,琵琶公主鼓起勇气问: “你真是凤阳瘟姬?” 龟兹王吓坏了,中年国王紧紧抓住自己不知死活的女儿。 他虽然有些觊觎那位姑娘的美色,但那种觊觎之心还没有上升到“置生死于度外”的地步。 这些年龟兹王一直暗中关注中原武林各门各派的高手,以雷霆之势迅速崛起的“凤阳瘟姬”自然不在话下。 传言中她强大、狠毒、蛇蝎心肠,与盘踞大漠多年的第一高手石观音有诸多相同之处。 唯一不同的是凤阳瘟姬行踪十分隐蔽,并不似石观音那样野心勃勃。 杜环又是一阵尖叫:“是她,就是她!她就是瘟姬!” 安小六有些好奇:“你见过我?” 杜环抬头看了安小六一眼,哆嗦了一下又快速低下头。 “你不说我就要杀你了。” 安小六不轻不重地说。 杜环急切道:“我说、我说,我、我见过您老人家……” “你见过我,”安小六十分惊讶,“你见过我,我怎么不知道?” 难道她的记忆已经差到这种程度了吗? “你没见过我,但我见过你,”杜环恐惧道,“我认识大老板手下的铁头,可你杀了他,你还杀了竹叶青、单亦飞、柳枯竹……雷震天也是死在你手上的,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 他看向安小六的目光透着深深的忌惮。 杜环永远忘不掉,这个女人是用何等云淡风轻的姿态毒杀了那些响当当的高手。 单亦飞几人甚至还未来得及动手就已经命丧黄泉! 她不是人,她根本不是人! “嘶——”胡铁花倒吸一口气。 居然还有下落不明的雷震天? 果然,不管变成什么样“你六爷爷永远是你六爷爷”! 安小六淡淡道:“你既然认识他们,那么就一定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他们,他们都不是好人,不是吗?” “扑哧——” 胡铁花终于憋不住笑出声来。 就连杜环身边的王冲也忍俊不禁。 难怪“杀手无情”如此害怕凤阳瘟姬,因为瘟姬杀得都不是好人,恶贯满盈的杜环刚好也不是好人。 江湖人只知瘟姬出手狠辣、下毒的手法鬼神莫测,却不知死于瘟姬之手的人都做了什么,这“鬼见愁”一般的凶名着实有些冤枉。 王冲当即收剑,拱手说:“瘟姑娘,得罪了。” “……我姓安。” 安小六一言难尽地纠正。 王冲面露尴尬:“抱歉,安姑娘。” “龙游剑”吴氏兄弟和司徒流星也放松下来,他们虽然谈不上慈悲为怀的大善人,但与杜环这样恶贯满盈的程度还有相当远的距离,瘟姬连杜环都没杀,自然也不会对他们下手。 “安姑娘得罪了。” “瘟娘娘,冒犯了!” ——你再喊“瘟娘娘”才是真的冒犯了。 四人入座,宴会在一片诡异的气氛中重启,可帐篷里坐着一个疯疯癫癫的杜环、一个凶名赫赫的瘟姬,谁还能有兴致喝酒吃肉呢? 琵琶公主本来还想在宴席上弹奏琵琶,现在只想找个地方好好待着思考人生。 龟兹王已经不想探究楚留香等人的身份了,与凤阳瘟姬一同来的还能是什么人呢?八成是毒佬瘟哥之流。 就装聋作哑吧,只要能平安送走瘟神什么都好说。 于是,在一片“祥和友善”的氛围中,龟兹王的宴会圆满结束。 . 作为这行人里唯一的女孩子,安小六享有单独的帐篷(很难忽略“凤阳瘟姬”在其中的分量)。 安小六望着华丽的帐篷,心里感慨万千,她终于不用和那些男人同住一个帐篷里了。 她坐在柔软昂贵的毛毯上,身上裹着软乎乎的鹅毛被。 夜晚的沙漠很冷,躺在厚毛毯上安小六舒服地滚来滚去。 就在这时,富贵儿忽然发出一连串声音: 【“一个暗中偷窥你的西域公主。”】 【“一个暗中偷窥你的隐姓埋名的江湖人。”】 【“两个暗中偷窥你的蹩脚剑客。”】 【“一个暗中偷窥并准备除掉你的恶棍。”】 安小六:…… 你们这些人究竟是怎么回事?还让不让人好好睡觉了?! 不得不说除极端情况外,女人的下限还是比男人高出不少的。 在安小六准备在帐篷外面插上两支“孔雀翎”时,美丽的琵琶公主居然主动露脸了。 老实说,她亮相时的画面有些惊悚,帐篷里忽然多出一颗蓬松的头。 “我能进来吗?”那颗卡在帘缝里披头散发的脑袋说。 安小六嘴角抽搐:公主,你知道你现在的样子多可怕吗,换成杜环估计这会儿又要尿了。 “进来吧,”安小六道,“毕竟我不让你进你也一定会进。” “你这人可真讨厌!” 琵琶公主不开心地嘟哝着,但还是撩开帘子走了进来。 她裹着一条很厚实的毯子,头发湿乎乎的,显然在外面待了不短的时间。 安小六平静地看着琵琶公主,虽然公主年纪不大发育却很好,她胸鼓鼓的、腿长长的、腰也很细,肤色虽然白皙,却不是那种长期不见阳光捂出来的惨白,而是一种健康有光泽感的白。 看在这姑娘长不错的份上,安小六没有计较对方说自己讨厌的事,而是主动问道:“找我有什么事?” “你真的是凤阳瘟姬?” 琵琶公主好奇地问。 安小六说:“我不喜欢这个称呼,我有自己的名字,你可以叫我安小六。” 琵琶公主像是忽然被骨头卡住了嗓子,她憋了好久还是没有忍住:“为什么你的名字那么普通,难道你没想过给自己起个更响亮的名字吗?” “那我应该起什么?” “让我想想……安佛祖怎么样。”琵琶公主想到了石观音。 安小六嘴角抽搐:“那还是安小六吧,我觉得小六挺好的,顺嘴字也少。” “好吧。” 琵琶公主蔫蔫地说,她一屁股坐在安小六的毯子上,看架势是要在这里过夜。 可安小六更想一个人睡。 于是她开门见山道:“你有事吗,没事你可以走了,我准备睡觉了。” 琵琶公主惊呆了,她从未见过如此直白的女人。 “你、你、你有没有礼貌啊!” 她气呼呼噘起嘴巴,没想到安小六竟要赶她走。 “公主殿下,我是真的困了。” 安小六平静地说。 她没有撒谎,胡铁花睡觉打呼噜,昨天帐篷里又多了一个彭一虎,两个人有来有去中途数次合作,安小六几乎整晚没有合眼,她已经累到了极点。 琵琶公主看了安小六一会儿,闷闷道:“好吧,那我问了,你可不许生气更不许对我下毒!” “嗯。” “那三个男人里哪个是你相好?”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哪个都不是。” 安小六公主还挺能想的。 琵琶公主吃了一惊:“真的?怎么会……” 她低喃着,而后又说:“你长成这样他们居然不动心不喜欢你?” ——因为他们是审美正常的普通人啊。 安小六在心里默默说。 可琵琶公主却不知道这些,她根本没有见过蓬头垢面的安小六,即使听侍女这样那样说,没有亲眼所见便永远无法相信。 “难道他们不喜欢女人,我听说有些男人天生不喜欢女人。”琵琶公主小声嘀咕着。 安小六沉默:皇家公主懂得真多。 她其实可以帮楚留香等人澄清的,但这一刻她忽然起了一点坏心眼的心思,于是她说: “我不知道。” 让人信服是一种本事,不同的人说同样的话,你可能相信一个不相信另一个。 安小六显然是拥有“令人信服”这种本事的人,琵琶公主瞪大眼,果然想歪了。 “哎呦,这下糟了。” 琵琶公主焦急道。 “什么糟了?”安小六盯着公主的眼睛。 琵琶公主脸一红,嗫嚅着嘴唇:“我有个姊姊……她、她需要一个驸马。” “公主永远不会缺少爱慕者。” “可是,可是……我们虽是姊妹,长得并不一样。”琵琶公主咬着下唇。 这些话她本不该对安小六讲的,但不知为什么,面对沉默的安小六她好像有了倾诉欲,大概高高在上的公主从来没有朋友,也从来没有一个平等的、可以交谈的对象。 “那又如何呢,你应该相信她,”安小六意有所指,她已经隐约察觉到龟兹王想要做什么了,“靠着欺骗得来的婚姻只会变成噩梦,就算是公主也是一样。” 琵琶公主怔了怔,忽然叹道:“我现在真有点相信你能杀死石观音。” 安小六没有说话:她觉得杀掉石观音的不是自己,而是石观音本人。 她要是不装神弄鬼,现在八成也活得好好的。 “我走了。” 公主起身说。 安小六伸手递给她一枚红褐色的药丸:“出去时记得吃了它。” “这是什么,”琵琶公主惊愕,而后像意识到了什么猛然瞪向安小六,“你给我下毒?!” 安小六摇头:“不是特意针对你的,我一个人睡在这里难免有些不安,你们这里也不安全吧。” 琵琶公主呼吸急促,一双眼睛似在喷火:“你这个、你这个阴险狡诈的女人!” “随你如何想,我知道自己不是这样的人,”安小六钻进温暖的鹅毛被里,“我要睡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她吹灭了床边所有的蜡烛,明亮的帐篷瞬间暗了一半。 “好,你很好……” 琵琶公主气急败坏掀开门帘,恶狠狠吞下安小六给的解药。 一夜好眠。 安小六醒来用磁石吸起插在帐篷外的毒针,她高估了杜环的勇气和能耐,“杀手无情”昨晚居然没来。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嘈杂声。 ——“极乐之星”不见了! 有人盗走了龟兹王那颗极为珍贵的宝石! 安小六等人瞬间从龟兹王的贵客变成了盗窃“极乐之星”的嫌疑人。 两刻钟后,一个鼻青脸肿的金甲武士来到安小六的帐篷外,要带她去龟兹王的帐篷里问话。 安小六觉得这名金甲武士对自己的态度还挺好的。 【“因为他觉得你是来自中原的女瘟神!”】 富贵儿四平八稳的声音透着那么一丢丢幸灾乐祸,安小六嘴角抽搐:这种事不必特意提醒我。 龟兹王的帐篷是安小六见过的最气派最豪华的帐篷,很难想象有人居然会在帐篷周围挂一圈璀璨的宝石,还在草地上摆着各种仅用于赏玩的金兽—— “王,瘟神已带到。”金甲武士躬身说道。 “下去吧。” “是。” 还有更快捷的成神方式吗,一觉醒来我居然成神了。 安小六麻木地望着金甲武士离开的背影,心情十分复杂。 龟兹王似乎打算分开问话,帐篷里的人并不多,安小六看到楚留香、胡铁花和姬冰雁却没有看到彭一虎。 值得一提的是琵琶公主也在,她幸灾乐祸注视着安小六,似乎很乐意看到安小六成为盗窃宝石的重点怀疑对象。 楚留香微笑:“昨晚睡得好吗?” 安小六点点头。 楚留香看了看安小六蓬松的头发,心想这姑娘大概又没梳头。 “你迟到了。” 琵琶公主先声夺人。 她可能想让自己看起来很凶,故意将眉毛挑得高高的,不过安小六见过的凶女人很多,最近遇到的那个名叫石观音。 所以她静静看着公主:“知道王爷要见我就立刻过来了。” 她甚至没有来得及洗脸梳头。 琵琶公主冷笑:“撒谎,你至少迟到了两刻钟!” 紧接着,一个侍女模样的女孩伏在公主耳畔说了几句话,琵琶公主脸色变了又变,化作一声冷冷的“哼”。 安小六后来才知道,因为武士们谁也不愿意靠近瘟神的帐篷,他们内部进行了一场激烈的摔跤比试,输得人负责通知安小六。 所以也不怪那名金甲武士鼻青脸肿了,毕竟他为了安小六还与人打了一架。 龟兹王制止了找茬的女儿,彬彬有礼道:“发生了何事想必诸位都有所耳闻,小王委托彭家镖局护送的那块‘极乐之星’不见了,因为这块宝石对小王非比寻常,劳烦诸位告知昨晚至今早的去向,都有何人可以为此作证。” 楚留香说:“昨天晚上我们三个在一起。” 姬冰雁冷淡道:“是这样。” 胡铁花脸一红,他看起来居然很扭捏很羞涩:“……是,我们三人在一起。” 安小六本想说你和两个大男人在一起羞涩什么,话未出口,她看到对面的琵琶公主脸红了。 这位美丽的公主用一种自以为很隐蔽的目光注视着胡铁花,两人的脸红得就像峨眉山上的猴屁股。 安小六收回目光,垂眼道:“昨晚我很早便睡下了,临睡前琵琶公主来找过我。” 龟兹王看向自己的女儿。 琵琶公主道:“我是去找过你,不过那不算,因为那时候外面人很多,谁知道我走后你去了哪里,说不定你趁我走后偷偷盗取我父王的宝石。” “宝石失窃与我无关。”安小六说。 “口说无凭。”琵琶公主似乎和安小六杠上了,其实她也知道“极乐之星”失窃应该与安小六没什么关系,但她就是要公报私仇。 龟兹王看向安小六:“瘟姑娘可有凭证?” 安小六:…… 你们这些龟兹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动不动给人改姓的毛病还能不能好了。 想着,安小六恶向胆边生,从左侧袖子里取出一个银制的扁平匣子,又从腰间抽出一个纯金的小圆筒:“我想这两样东西应该可以为我作证。” “这是何物?”龟兹王疑惑道。 楚留香惊讶地看着安小六,显然,这是个识货的行家。 安小六举起扁长的银匣子说:“此物是中原一件很有名的暗器,或许王爷听说过它的名字。” “是、是什么。”龟兹王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总觉得瘟娘娘待会要发威。 果然,帝王的直觉超准确! “暴雨梨花钉,”安小六淡淡道,“类似的暗器我身上至少还有七八件。” 龟兹王瞬间白了脸,“暗器之王”暴雨梨花钉? 这姑娘昨日说自己“暗器的功夫也不错”,居然是这种程度的“不错”,你们中原人难道只有到了天下第一才敢夸自己“不错”吗? 琵琶公主既恐惧又委屈—— 这个女人!这个女人!这个女人不讲武德! 我只是想小小报复她一下,她居然要灭我满门!!!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可恶的女人!!! 父女俩靠在一起宛如被恶魔戏弄的鹌鹑。 弱小,无助。 可安小六并没有打算放过这可怜的父女,她又亮出那支纯金的圆筒,不紧不慢道: “这件暗器名叫‘孔雀翎’,孔雀山庄三百年不倒靠的就是孔雀翎,不过我手上这件只是仿品,仅有真品的七成威力,不及暴雨梨花钉。” 琵琶公主勉强笑了笑:“你、你到底想说什么——” 姬冰雁不冷不热道:“若昨晚是她动的手,你们认为自己有几分把握活下来?” 琵琶公主觉得全世界的人都在欺负自己,安小六是,这个男人也是,她“哇”一声哭出来。 “你、你怎么这样啊。”她红通通的眼睛泪眼婆娑地瞪向安小六。 “我讨厌你!” 说着,琵琶公主捂脸跑了。 安小六:…… 【“哇喔,你把她弄哭了。”】 因为安小六奇怪的自证方式,龟兹王当即宣布宝石失窃与她无关。 楚留香几人则需要帮龟兹王寻回宝石以证清白。 待一行人离开龟兹王帐篷。 胡铁花忽然说:“我忘了一件事。” 说着,他已经跑得无影无踪。 安小六盯着胡铁花的背影看了一会儿:“他想做龟兹国驸马?” 姬冰雁下意识想回“这算什么,楚留香还想做胡铁花的六奶奶呢”。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看出来了?” “我有眼睛。” 楚留香想了想:“做不做驸马我不知道,依我对小胡的了解,他大概不会留在这里。” 胡铁花是个浪子,琵琶公主也不像单纯受宠的公主。 安小六没有说话,因为她正在思考如何向楚留香等人辞行。 她跟着二人来到他们的帐篷。 楚留香忽然回头:“你想说什么?” 他真的很聪明很贴心。 安小六怔了怔,却也没有隐瞒:“我需要离开几天,还要带走石驼。” 后面一句话,她是对姬冰雁说的。 姬冰雁说:“石驼不是我的手下,他是自由的,他想走什么时候都可以离开。” “好,我明白了。” “你要去石观音那里?”楚留香说。 “是。” “那我和你一起去。” 楚留香此行深入大漠目的是为了寻找失踪的苏蓉蓉、李红袖和宋甜儿。 他一直怀疑是石观音抓走了她们三个。 “可以。” 安小六走到矮桌前,将自己携带的包括暴雨梨花钉、孔雀翎在内的暗器一一摆出来,对姬冰雁说:“挑一样。” 她要带走石驼,虽然姬冰雁不介意但安小六不能当做无事发生。 姬冰雁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安小六:“你要送我?” 这姑娘抠的连石观音身上没有银票都嘀嘀咕咕一整个晚上,居然愿意将有市无价的暗器白送给自己? 姬冰雁说:“你可知多少江湖人为了争夺这些暗器丧命?” 安小六:别挑孔雀翎别挑孔雀翎别挑孔雀翎…… 楚留香和安小六接触的时间较长,对她的性格略知一二,他扫了一眼桌上的暗器倍感好笑:这姑娘八成在心痛那支纯金打造的孔雀翎。 想着,他拿起桌上那盒“暴雨梨花钉”塞到姬冰雁手中,转头对安小六说:“他挑好了。” “我——”我还没挑呢。 “你挑好了。”楚留香看着姬冰雁,一字一字说。 姬冰雁一噎,干脆利落闭上嘴巴。 和这种重色轻友的人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没有了永远都没有了。 当天下午。 安小六和楚留香向龟兹王辞行。 龟兹王开始很高兴,不仅给二人备上足够的水和食物,还送给安小六一盒璀璨的宝石。 不过当他知道安小六还准备回来时,龟兹王脸上的表情差点没崩住。 ——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回来好,回来好……” 龟兹王干巴巴地说着,卷毛脑袋耷拉着,头顶的王冠都不闪耀了。 烈日黄沙。 离开了郁郁葱葱的绿洲,入目又是一片荒凉。 “龟兹王居然就这样放行了,”骑在骆驼上的楚留香心情极好,“看来瘟神的大名比我想象中还要好用一些。” 安小六盯着骆驼上的男人:“你再说我就要给你下毒了。” 楚留香哈哈大笑,他的笑声甚至惊动了天上盘旋的鹰。 石驼牵着骆驼,虽然他看起来还是那个沉默寡言的石驼,但整个人却像焕发了新生,宛如枯倒的大树又长出了新叶。 须臾,原本在前方带路的石驼忽然停下来。 几乎同时,安小六得到富贵儿的警示: 【“一个隐姓埋名暗中保护师兄的江湖人。”】 【“一个暗中偷窥并准备除掉你的恶棍。”】 【“五十个听信恶棍忽悠的大傻子。”】 “扑哧。” 安小六没憋住,笑了。 楚留香奇怪地看着她:“你笑什么?” 他已经察觉有人过来了,却不知安小六为何发笑。 “我笑明明我也不算什么好人,但因总和好人在一起便被人误会心慈手软。” 寂静的沙漠,安小六的声音充满了寒气逼人的肃杀,明明是骄阳烈日,她的眼神却像是十一月的寒冬。 楚留香沉默。 安小六虽然在江湖凶名赫赫但为人低调、仇家并不多。 至于楚留香。 江湖皆知盗帅楚留香侠肝义胆,受他恩惠的人不计其数,谁会为难楚香帅一定是那个人的问题。 “是杜环。” 楚留香不假思索道。 除了因作恶多端担心被瘟姬弄死的杜环,还有谁会深入荒漠追杀他们? 安小六感慨:“杜环都能混成黑白两道敬畏三分的角色,可见中原武林人才凋零,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那么一小撮人,都没有抢眼的新人。” “你还不够抢眼吗?”楚留香忍不住调侃道。 安小六如今的名声怕是比唐门年轻一辈最“瘟姬”二字在西北足以止小儿夜啼,唐天容可没有这般“风光”。 安小六嘴角抽搐:“我就是个金陵卖粥的,又贫穷又弱小。” 正说着,一群拿着大刀的蒙面黑衣人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 楚留香一跃而起冲向那些黑衣人。 他出招的姿势甚是好看,坐在骆驼上的安小六连连点头。 之前在开封和凤阳,安小六也见了一些江湖人,但真正的高手只有谢烟客一人。 听说“黑白双剑”功夫很好,但安小六没见过他们出手。 一会儿工夫,“五十个听信恶棍忽悠的大傻子”已躺倒了大半。 安小六望着倒地呻-吟的黑衣人:楚留香手下留情只点了他们的穴道,并未要了这些人的性命。 盗帅从不杀人居然是真的。 看到倒在地上的黑衣人,杜环又惊又惧,他盯着楚留香脸色发青,两腿不断颤抖: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他是不会要你命的人。”安小六闲闲道。 杜环顿时松了一口气,可惜他这口气并未松太久,呼出来的气就已变成了血。 “你、你——” 杜环捂着喉咙指向楚留香。 “别指他,是我。” 安小六静静望着杀手无情。 杜环晃了两下,人已栽在地上再无声息。 楚留香震惊望着骆驼上的安小六:“你——” 安小六截住了楚留香未说完的话: “我知道香帅与人为善,总愿给别人留一线生机,但我不愿意。好人一辈子积德行善,做一件坏事就要名声扫地,坏人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他们想要悔过就该去地狱的油锅。” 楚留香怔了怔,不由得叹气:“好姑娘,我也没说你什么,你这一通道理砸下来,倒显得我又迂腐又不近人情。” “你知道就好,”安小六说着,扬了扬下巴指向地上的黑衣人,“那些人似乎有话对你说,你去感化他们吧。” 说完,扭头不再理善良多情的楚香帅。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安小六冷眼旁观楚留香和那些人交谈。 黑衣人居然也是龟兹国的金甲武士,不过他们的效忠对象不是龟兹王而是龟兹国的新王。 难怪龟兹王不在舒服的王宫待着,非要跑到荒无人烟的沙漠,原来龟兹国发生叛乱,龟兹王是带着一家老小出来逃命的。 这些金甲武士因为没想到楚留香会饶过他们的性命,除了涉及本国的秘辛闭口不言,其他问题都很配合。 安小六因此知道杜环和“龙游剑”吴家兄弟都已经暗中被别人收买,龟兹国有个高官是个名叫吴菊轩的汉人,杜环以“瘟姬杀人如麻,从来不留活口”为由,忽悠这些武士随他追杀安小六。 被一个以心狠手辣著称的家伙用“杀人如麻”这个词形容,安小六分外愤慨。 她从腰后抽出那根木棍,搜罗走杜环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若非楚留香制止,她还想扒掉杜环的衣服让他在沙漠里晒成肉干,我让你造谣、我让你诽谤…… 然后……安小六看到金甲武士们惨白的脸。 安小六面无表情说:“不要误会,我不是什么坏人……” 她友好地笑了笑:别慌,不是针对你们。 可惜,武士们并不能接收到这样的友好,他们看起来快哭了。 瘟姬果然是个恐怖的女人,她不仅杀人,她还鞭尸! 黄昏,太阳的威力逐渐变弱。 晚霞灿烂,炎热的沙漠终于有了一丝人间的气息。 不知走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下来。 苍穹繁星点点,石驼安抚着骆驼,安小六在沙丘后面点火煮肉,楚留香则冒着风沙搭帐篷。 沙漠寒风肆虐,楚留香想要凭一己之力对抗大自然的神威无异于以卵击石,安小六看着东倒西歪的帐篷和灰头土脸的楚留香幸灾乐祸笑起来。 “劳驾安姑娘过来搭把手吧。” 楚留香无奈道。 安小六看够了笑话,在石驼后背上写了几个字,起身向楚留香走去。 不一会儿,帐篷搭好了。 楚留香将骆驼上的东西搬进帐篷里,安小六负责看锅。 夜更深也更凉了,冷风阵阵,锅里的食物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楚留香喝着酒,安小六从怀里掏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将蜜瓜切成四块。 只有三个人,蜜瓜准备了四块,碗也拿出了四个,锅里还有一人份的炖肉。 安小六把一块木瓜分给楚留香:“那个人已经跟我们很久了。” 楚留香叹气:“我也犹豫了很久,我以为你不会想管这些事的。” “有你在我为什么要管。” 安小六反问道。 楚留香脸颊一红,明知道安小六这句话没有别的意思,还是忍不住多想。 安小六是个记仇的姑娘,因为楚留香无意间的眼神冒犯了她,她这一路都在阴阳怪气叫他“楚大侠”、“楚菩萨”,还问他是喜欢住南少林呢还是北少林。 楚留香只能庆幸这姑娘没让自己服下那个“三尸脑神丹”,想到一路放屁羞愤欲死的小胡,楚留香觉得自己要是有那样奇特的经历,大概一辈子也无法忘怀。 “那你在这里等等,我去叫他过来。” 楚留香三两下吃掉那块甜滋滋的蜜瓜,施展轻功潜入暗夜之中。 只是两个瞬息,远处响起一声惊呼,又过了一会儿楚留香带着一个面色苍白、满脸病容的男人来到安小六面前。 安小六望着对方腰间的佩剑,微微一笑:“王公子。” “瘟姑娘。”对方一脸惭愧。 安小六的笑容僵住了。 对方也意识到了什么,急忙改口道:“瘟、安姑娘。” 安小六假装没听到。 楚留香借着酒壶掩饰自己唇边的笑容:“跟了一路你也累了,坐下火边烤烤吧。” “多谢公子。” 来人嗫嚅着嘴唇说道。 这个一直跟在他们后面的不是别人,正是昨日在龟兹王宴会上被富贵儿评为“一个隐姓埋名的江湖人”的王冲。 安小六拿起瓷碗给王冲盛了满满一碗羊肉又递给他一张薄饼。 “谢谢安姑娘。”王冲讪讪地说道。 这一次他终于叫对了安小六的姓氏。 王冲坐在石驼身边和楚留香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比起楚留香,王冲好像更关注石驼,他虽然一句话都没有和石驼说,但两人之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默契,仿佛他们已经认识了许久。 或许石驼和王冲本来就是旧相识。 否则也无法解释救命恩公姬冰雁都无法靠近的石驼,却愿意让王冲坐在他身边。 安小六忍不住戳了戳富贵儿:这个王冲和石驼究竟是什么关系? 【“检测中……石驼,皇甫高;王冲,柳烟飞……华山派同门师兄弟。”】 原来如此。 安小六瞬间了然。 夜愈发深了,篝火还未燃尽。 早睡早起的安小六正准备漱口回帐篷,忽然一张软软的毯子搭在她的身上。 安小六回头看到表情奇奇怪怪的楚留香。 王冲的眼珠在二人之间反复游移,病恹恹的脸上露出一丝了然的笑意。 安小六目露疑惑,但想到楚留香做事向来有他的目的,便裹着毯子低下头。 楚留香说:“去帐篷里吧。” 安小六点头,选择配合楚留香。 帐篷里是黑的。 灯在包袱里没有拿出来。 安小六站在帐篷的门帘后,用那根戳过石观音的枯枝撩开帐篷布帘,望着帐篷外不远不近的师兄弟。 他们师兄弟应该许久没有见面了,王冲,不,应该是柳烟飞非常激动,他甚至放松了警惕抓住石驼的手,激动的情绪溢于言表。 感受到从后背传来的温度,安小六轻声问:“你想做什么?” 这个姿势太暧昧了,好像伸手便可将女孩揽在怀里。 原本心无杂念的楚留香觉得喉咙有些干,声音也变得喑哑低沉:“难道你没看出来,王冲认识石驼。” “看出来了。” “王冲武功不弱,昨天宴席上五人中他功夫最好。” “然后呢?” “难道你不想知道他们是谁吗?” 安小六觉得耳朵有些麻又有些痒,她揉了揉耳朵,手背不小心擦过楚留香温热的唇。 气氛一下子变得危险又迷醉,安小六感受到男人刻意控制却愈发清晰的呼吸,沉默片刻,选择说出部分真相:“他们是华山派弟子。” “你怎么知道?”楚留香失声问道,暧昧瞬间冲得无影无踪。 安小六无法解释富贵儿的存在,只得说:“我就是知道。” 楚留香顿时哭笑不得:“好吧,既然是华山派弟子,待会我去问问他们。” “嗯,你去吧。”安小六干脆利落地说。 楚留香却不动了,他站在站在原地一言不发,安小六奇怪地扭过头:“不是去找他们吗?” 还待在帐篷里做什么? “你不担心?” 黑暗中,楚留香的态度有些奇怪。 “担心什么?”安小六反问。 “担心我遇到危险,担心他们恼羞成怒伤害我?” “……你是楚留香。” 难道你的名声那么大都是吹出来的吗? “楚留香就不会遇到危险了吗?” 楚留香幽幽说道。 他觉得这姑娘有些薄情,她好像从未关心过自己。 “你送了姬冰雁暗器,平时和胡铁花有说有笑,可这一路护着你的都是我,我什么都没有。” 楚留香心里酸溜溜的。 “暗器之王”在黑市上价值千金,安小六自己穷得叮当响,却把珍贵的暗器送给了萍水相逢的姬冰雁。 甚至可以说,安小六越是囊中羞涩越显得那份礼物珍贵。 莫非她对老姬有好感? 安小六实在搞不懂楚留香犯了什么病,便直接问富贵儿:他怎么了? 富贵儿发出刺耳的尖叫:【“他吃醋,他嫉妒,他不给钱还无理取闹!”】 我明白了。 安小六转身,漆黑的帐篷里她看不清楚留香的样子,只能借着远处的篝火依稀看清他的轮廓。 扑通扑通扑通。 楚留香觉得心脏狂跳。 她这是要做什么?她是准备踮起脚亲我吗?她还想要做些什么……我、我该如何拒绝她? “你喜欢我。”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帐篷里,安小六的声音清冷的就像一阵风。 楚留香尚未反应,脑子里的系统已经炸开了:【“啊啊啊,不要讲出来啊,你个大傻子!”】 楚留香一愣,在心脏疯狂震动中他的头脑反而冷静下来:“是。” 他索性承认了,这种事本来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我觉得姑娘……很可爱。”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以此掩饰自己的赧然。 安小六点点头:“嗯,我也觉得。”我一直都很可爱。 她从腰间取出火折子。 借着火折子一点点的星火,安小六拿出包袱里姬冰雁准备的水晶灯。 灯盏点亮后,水晶片会折射漂亮的光,仿佛有星河洒在帐篷中流淌。 楚留香望着趴在地上铺毯子的安小六,不可思议道:“你就没有话要对我说吗?” “我要说什么话呢?” 安小六回头看着他。 楚留香噎住了。 他也是一个很要面子的人,他不信这姑娘不知道他想要说什么,可安小六偏偏不说。 是不说还是无话可说? 楚留香开始后悔自己冲动之下直接表明了的想法。 片刻,铺好毛毯的安小六重新站起来。 在水晶灯营造的温柔星光中,她一步步走向楚留香。 楚留香的心跳又一次骤然加速,比前一次更强烈也更火热。 “你……”他喉咙发干。 安小六静静望着他。 楚留香不断提醒着自己不要上当,这姑娘恶劣的很,她一定又要戏弄你了。 就像她给胡铁花吃那个狗屁“三尸脑神丹”,又比如她这一路都在阴阳怪气叫自己“楚菩萨”。 楚留香揉着鼻子,心里却有那么一点不甘。 “你为什么总是揉鼻子。” 安小六好奇地问道。 她深琥珀色的眼睛漂亮的不可思议。 楚留香拒绝再上当了,他大声说:“这与你无关。” “是这样比较英俊吗,”安小六笑了,“你揉鼻子的样子也很可爱。” “咳,”楚留香不好意思地避开她那双漂亮的眼睛,[“我经常揉鼻子是因为鼻窦天生和别人不同,无论用什么法子都治不好。”] “不会难受吗?”安小六好奇地问。 作为一个用毒的人,她的医术也很好,她总对各种各样的病症感兴趣,同一种毒用在不同的人身上反应也不一样。 [“我练了一种特别的内功,可以通过皮肤呼吸。”] “这样啊,”满足了好奇心的安小六果断赶人,“你可以去找石驼和王冲了,我睡了,你也早点休息。” 说完,她钻进厚毛毯里,在楚留香愉悦与心塞中酣然入睡。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第二天早上,当安小六起床后在帐篷里看到石驼、柳烟飞眼中惊讶一闪而过。 楚留香居然能说动这对骄傲的师兄弟睡帐篷,果真是口才了得。 这对师兄弟睡觉都极浅,安小六只是发出细微的动静,他们便已察觉到了。 安小六冲柳烟飞、石驼点点头,只身爬出帐篷。 天灰蒙蒙的,天上还能看到星星和月亮。 这个时间的沙漠依然寒凉。 安小六拿着枯树枝在沙地里东戳戳西戳戳。 半个时辰后,她开始在篝火前用匕首麻利的处理着一条毒蛇。 柳烟飞见到了安小六抓蛇的全过程,瘟姬仅用了三根针就将蛇固定在一棵枯死的老树上。 她甚至用一根枯枝捅了一个蛇窝。 安小六说:“不要小瞧这根枯枝,它戳过毒蝎子,也捅过石观音。” 柳烟飞摸不清楚这是玩笑还是真的,只能干巴巴地赔笑。 安小六手中动作一顿,抬头定定望着柳烟飞:“不想笑就不要笑了。” 柳烟飞怔了怔,最终只能苦笑着摇摇头。 他羡慕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安姑娘,这样的意气奋发他也曾经有过。 昔年华山派年轻气盛的“神龙小剑客”柳烟飞,在岁月的蹉跎中成为两鬓银白的中年人。 而名满天下的“华山七剑”之首,“仁义剑客”皇甫高也成了半个废人。 命运将活生生的人折腾成凄惨惨的鬼,石观音虽然死了,可他们却再也找不回年轻时的自己。 太阳渐渐升起,沙漠温度逐渐攀升。 这样的烈日照得人精神恍惚,若非队伍里少了姬冰雁和胡铁花等人,绿洲里美丽的公主和卷毛龟兹王仿佛是大家共同的幻觉。 碧蓝的苍穹,一望无际的沙漠。 安小六眯起眼睛望着天空盘旋的鹰: “有没有发现,这一带的鹰很多啊。” 楚留香回头望着用头巾裹住整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的女孩。 明明已经知道了他的心思,这姑娘表现的却像不知情一般。 楚留香自认长得不差,可安小六在自己面前既没有扭捏也没有羞涩,以前怎么样现在还是怎么样,她今天也没有梳头发…… 这既让他庆幸又失落。 “可能是石观音养的,”柳烟飞代替石驼说,“我师兄说石观音养了许多鹰。” “真是死了都不消停。” 安小六嘟哝了一声,却没有做多余的举动。 我的针很贵,毒也很贵。 只要这鹰不来对付我,我肯定不会对付这只鹰。 温度不断攀升。 临近晌午,沙漠已热到到让人晕眩的程度,安小六拿出她所剩无几的甘草薄荷粉混进了羊皮水袋里,又将水均匀的分给每一个人。 她耷拉着脑袋,炎热让她的意识逐渐浑浊,忽然,住在安小六脑子里的富贵儿发出一声尖叫: 【“前方出现二十个失去理智的疯子!!”】 安小六倏然睁开眼睛。 手已经摸向了袖子里的孔雀翎。 石驼倏然拔剑,察觉到什么的柳飞烟纵身一跃立在了骆驼上。 死一般的寂静。 一、二、三。 只见前方钻出一群身穿劲装的黑衣人。 他们提着刀,装束与木屋中那些石观音的属下一般无二。 “是石观音的走狗,”柳烟飞厉声道,“香帅,你保护安姑娘。” 不用他说,楚留香已经跳到了安小六的骆驼上,安小六也不轻,楚留香居然一只手抓着她的胳膊,将她整个人提了起来。 片刻,柳烟飞、石驼已与那些黑衣人打了起来。 安小六盯着那些双眸充血的黑衣人看了一会儿,对护着自己的楚留香说:“别管我,快去帮忙。” 楚留香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你保护好自己。” 转瞬已加入战局。 这些黑衣人的表现与当日彭一虎他们症状相仿,却有又微弱的不同。 他们看似丧失了神志却又有明确的目的,更要命的是他们身上带着一股必死的杀气,仿佛无论付出怎样惨痛的代价都一定要杀了目标人物。 楚留香就算夺了这些人的武器,也没有办法让一群疯狗恢复理智。 那些黑衣人就像是失去了痛觉一般,前仆后继的涌向楚留香等人。 眼看他们就要突破封锁来到安小六面前。 安小六抓起一颗石头击向石驼提醒他撤退,同时厉喝:“都让开。” 楚留香一手拖着柳烟飞,一手拽着石驼,一拖二速度竟然不落下风,果然是天下绝无仅有的好轻功。 可惜这个节骨眼安小六却无从欣赏。 她启动了袖子里的孔雀翎,刹那间所有的毒针从金筒中飞射而出,宛如孔雀开屏一般绚烂夺目。 不仅有眼睛的柳烟飞、楚留香,就连双目失明的石驼都感觉到空气中那种迎面扑来的肃杀。 这是何等壮观又何等瑰丽的画面。 “噗呲——”“噗呲——” 弹指间所有黑衣人倒在了地上。 柳烟飞失神地盯着安小六手里的黄金筒:“……这就是孔雀翎?” 这就是保卫孔雀山庄三百年不倒的暗器孔雀翎? “是仿品。” 确定人都已经死透、不会出现诈尸的情况,安小六才不紧不慢滑下骆驼。 “这要是真正的孔雀翎,你们大概也死了……” 安小六说着,从袖子里拿出磁石,在地上吸来吸去。 空气中仿佛还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地上那些惨不忍睹的黑衣壮汉死相狰狞,在死前的最后一刻,他们都在想着要楚留香等人的命。 “安姑娘在做什么?” 柳烟飞迟疑地问。 楚留香摸着鼻子,他猜到了却不好直接说出来,只能摇头不语。 安小六抬头说:“我在找那些没用到的毒针。” 柳烟飞惊讶:“是怕毒针刺伤骆驼吗,姑娘考虑的周全。” “我没想到这些,”安小六诚实地说,“真正的孔雀翎毒针也是纯金的,我舍不得用金子就换成了铁,这样掉在地上的毒针可以吸起来重复使用。” 这个针死贵死贵,安小六卖一辈子粥也买不起二十根。 她把几块磁石丢给柳烟飞和楚留香:“你们也帮忙找找。” 好叭……就帮忙找找吧。 柳烟飞心里对孔雀翎的恐惧在这哭笑不得后续中渐渐消散。 这场刺杀仿佛推开了一扇通向黄泉路的大门。 接下来是无休无止的暗杀。 谋划者仿佛有意针对楚留香,派出来的都是一些丧失理智的疯子。 他们不知疼痛、不知疲惫,所有的目标只有一个,杀了安小六等人。 不过两日光景,所有人的身上都带了血。 疯狂的杀手数量越来越多,因为安小六几人已经逼近了石观音的住处。 血色黄昏。 在经过新一轮的刺杀后,安小六竟然成了这些人里唯一一个还像人的存在。 另外三人都是血淋淋的,宛如从地狱爬上来的厉鬼。 石驼握着手中的剑,在不断的厮杀中,他似乎重拾了一个剑客的尊严和自信。 晚霞漫天,沙漠风吹散了地上浓郁的血腥气,今晚所有人都不能入睡,因为他们要在深夜潜入群山之中的迷谷。 穿过那处迷谷,就是石观音的住所。 可通过迷谷又谈何容易呢。 那个地方错综复杂又铺设了各种机关,稍稍走错一步便是尸骨无存。 今晚,他们只能依靠石驼也必须依靠石驼。 天渐渐暗下来。 繁星满天,安小六、楚留香和柳烟飞跟随石驼来到了一处仿佛是平地而起的石峰。 这里有石驼过往最可怕最恐惧的记忆,根据柳烟飞介绍他曾在这个地方遭受过非人的折磨。 石驼握着剑,手微微颤抖着。 楚留香没有说话,安小六也没有说话。 他们都在等石驼平复心情。 当风向变成石驼记忆中最熟悉的风。 他握紧手中长剑,以剑点地率先走在前面。 山谷邪风肆虐,石驼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很慎重。 路愈发崎岖里面的光线愈发黯淡,在进入石峰群后,安小六的眼睛已什么都看不见。 楚留香握着她的手跟在石驼后面。 这一刻安小六心里涌出无限感动,她想到了自己的几位师父。 若楚留香再大个十来岁就好了,她可以认他做父亲…… 【“认贼作父。”】 ——好吧,还是不认父亲了,我还可以当他爷爷,让他给我养老。 不知走了多久。 石驼忽然停了下来,他趴在了地上。 柳烟飞、楚留香和安小六也随后趴在了地上。 紧接着,安小六听到了富贵儿的提示: 【“前方出现一个还俗的淫-僧。”】 【“前方出现一个还俗淫-僧的姘-头。”】 【“前方出现一个还俗淫-僧的姘-头。”】 【“前方出现一个还俗淫-僧的姘-头。”】 …… 一遍遍的“姘-头”刺激着安小六的脑壳。 她忍不住抱怨:贵儿,受什么刺激了,反复重复一句话。 富贵儿细声细气说:【“没有重复,不是一个人。”】 安小六:……肾、肾僧。 却在此时,山谷忽然亮如白昼。 一群衣着光鲜的女人簇拥者一个獐头鼠目、样貌清奇的男人,他提着一把寒光凛凛的刀,走路的仪态居然很优雅。 安小六冷气倒抽:长成这样佛祖不嫌弃你就很好了,居然还敢还俗!!! 楚留香的眼中却露出了异常的神采:“我早该猜出是你的,无花。” 安小六又一次看向那个丑得很有气度的男人: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妙僧无花”?! 果然是……妙啊。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修 山谷中灯火璀璨。 那个丑得心惊肉跳的男人狞笑着走向楚留香。 他身后那群长相水平参差不齐“姘-头”露出了整齐划一的微笑。 那是一种很美很神秘的笑容,甜美又不失诱惑力,安小六觉得这种笑容有些眼熟,想了又想,她猛然抬头—— 这些女人脸上的笑容与神龛上那个装神弄鬼的石观音一模一样! 所以…… 无花是石观音的姘-头,他又找了一群像石观音的姘-头?! 安小六面露惊悚,而另一边的无花已经开始迫不及待地脱衣服了。 却见他一边走,一边解开衣领、摘下帽子,薅、薅掉头发……露出一颗灼灼反光的脑袋。 他居然没有头发! 不对,和尚本来就没有头发。 这样想着,无花抬起了头,他脸上部分地方还粘着一些假皮,但这已经够了,因为安小六看到一张俊美至极的脸。 “哇——” 她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一旁的柳烟飞也是目露惊艳。 无花的美已经超越了性别,男女通杀,老少皆宜。 无花笑了,他温柔地看向安小六,仿佛安小六就是他最珍视的瑰宝:“这位就是瘟姬姑娘吧,在下派出一百二十名江湖好手大半折在姑娘手里,能让瘟姬姑娘满意,是在下的荣幸了。” 安小六自动忽略这句话的前半段,只回应了后半段:“你确实长得好,你是我见过最英俊的男人。” “比楚留香如何?” “他不如你。” “是啊,他不如我,”无花微笑,“那姑娘觉得我的武功比楚香帅如何?” “我不知道。”安小六摇头,“我没有见过你的功夫。” “那姑娘很快就能见到了。” 无花笑着看向楚留香,他手中长刀雪亮、杀气腾腾,眼看着就是一场恶仗。 安小六紧张了,柳烟飞紧张了,无花身后那些三宫六院七十二妃紧张了! 然后…… 他们聊了起来。 是的。 楚留香和无花像乡里乡亲唠家常一样,你一言我一语的开始聊天。 他们先从无花的身世开始聊起,楚留香叭叭说了一串,安小六开始听得云里雾里,听到后面才知道石观音和华山派有血海深仇,无花居然是石观音的儿子,他还有一个叫天枫十四郎的父亲,和一个叫南宫灵的弟弟! “居然一个好人都没有……”安小六小声对富贵儿嘀咕。 【“就是就是。”】富贵儿附和道。 南宫灵当丐帮帮主时,丐帮行事风格倏然转变,犹如土匪一样四处打劫。 上行下效,最后倒楣的还是安小六这种普通乞丐。 一人一系统在无人听到的角落对石观音一家子指指点点。 满门坏蛋!全员恶人! 就这样,楚留香和无花打了起来。 无花手握长刀挥的虎虎生风,只想收割楚留香的脑袋。 这招“迎风一刀斩”极为精妙,楚留香闪来闪去始终无法寻到破解之法,两人身形极快,从空中打到地上、从地上斗到天上,宛如两条上窜下跳的虚影。 无花仗着对地势的熟悉,不断把楚留香往机关处引,楚留香依靠顶级的记忆力记住了无花的落脚点。 二人你来我往,转瞬就是二三十招。 柳烟飞看呆了,无花的姘-头们也看呆了,安小六从随身携带的小包里拿出一个香梨,“咔哧咔哧”地啃。 这香梨水分很足,安小六一口咬下来,空气中还能看到香梨迸溅出的汁水。 柳烟飞难以置信回头看向安小六,紧要关头安姑娘居然在吃东西?! ——安姑娘,你醒醒,这是无花,少林同辈弟子中第一高才,“七绝妙僧”的无花!! 若楚香帅落败我们都要死,你就不能忍忍你那蓬勃的食欲吗?! 柳烟飞忽然涌出“人到中年已经无法与年轻人沟通”的沧桑感。 却在此时,一个身穿红衣的娇媚少女来到安小六面前。 【“一个对你心怀杀意的长孙红。”】 富贵儿揭穿了女孩的来意,安小六啃着香梨,嘴里塞得鼓鼓囊囊。 “好吃吗?”少女俏生生问。 安小六点点头,红衣少女笑靥如花,掌心银光闪过,不等柳烟飞扑向安小六,那红衣少女口吐白沫,自己倒在了地上。 柳烟飞惊呆了。 安小六从红衣少女的膝盖上拔下自己的毒针装进竹筒里,抬头望着对面那群惊骇的少女,不出意外,这个长孙红应该是无花众多相好里武功最高的一个。 “我劝你们慎重考虑要不要和无花在一起,”安小六平静地说,“无花这个人虽然长得好,但心眼儿坏,为人也不太正派,外面的世界又大又漂亮,就算很难遇到和他一样俊的,找到一个一心一意待你们的应该也不难,眼下有楚留香拖着他,他一时半会儿走不开,该怎么选择看你们自己。” 真诚比任何花言巧语都要有说服力。 那些女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冲安小六盈盈一拜,匆匆离开。 她们走之前甚至没有回头再看一眼无花。 还……挺清醒的。 柳烟飞惊讶地看向安小六:“安姑娘居然放过了她们?她们可都是石观音的弟子。” 安小六啃着梨子说:“我们这一路杀的人已经够多了,我不想再见到血了。” 而且我的毒真的很贵,再继续用下去我穷得就要卖板车了。 柳烟飞一怔,继而一声长叹:“冤冤相报何时了,安姑娘,我不如你。” 安小六:……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忽然这样说但我觉得你可能误会了。 我不是好人我只是穷。 忽然,无花的长刀发出“呛”的一声,在寂静的山谷格外响亮。 无花双眸充血,那些头也不回的女人让他大受刺激,面目狰狞,宛如厉鬼一般。 ——来了,决战的关键点! 察觉到危险的柳烟飞挡在了石驼前面,石驼却摇了摇头,推开了想要保护自己的师弟。 他已经从安小六和师弟手上知道了无花的身份,以及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们与石观音的弟子并无仇怨,但与无花却是不死不休。 不是他们不肯放下仇恨,是无花执念成魔,他不会放过盗帅、放过安小六,也不会放过他们。 香帅不会杀人,那这件事就要由他们来代劳。 石驼握紧双剑,这一刻他的脸上露出前所未有的坚毅,苦难让他成为了石驼,信念让他重新成为皇甫高。 二十年前名满天下的“仁义剑客”又回来了。 “嘭!” 只听一声巨响。 无花长刀劈空,一刀斩断山谷中的巨石,楚留香一脚踢在无花左肩,借力双掌夹住无花的长刀,但听一声悠长的嗡鸣,精锐的长刀“咔嚓”一声段成两截。 无花望着空空如也的刀柄,怔愣之后施展轻功飞快逃命。 这山谷地势崎岖、机关林立,就算楚留香长出翅膀也难追出秘谷。 没有能抓住他,没有可以! 无花禁不住放声大笑,内功震得石林颤抖: “哈哈哈哈,楚留香,你赢了又如何,你永远抓不住——”我。 “噗呲——”长剑刺入他的腹部。 无花捂住潺潺流血的腹部,从半空中跌倒在地。 他抬头望着对面那个长相丑陋的男人,试图从这张凹凹凸凸的脸上看到二十年前惊才绝艳的“华山七剑”之首。 “你……” “噗呲。”又是一声。 补剑的是柳烟飞。 楚留香闭上眼睛。 无花武功超群,皇甫高、柳烟飞师兄弟“双剑合璧”也不是他的对手,可人算不如天算,二十年前石观音将皇甫高抓到这里日日折磨,饱受命运捉弄二十年的石驼用手中长剑亲自了结这桩罪孽。 一切都结束了。 “赢了的人是你,不开心的人好像也是你,为什么呢?你赢了我们都很开心。” 楚留香睁开眼睛,发现不知何时安小六站在了他面前。 她“咔哧咔哧”啃着香梨,一双深琥珀色的眼睛定定望着楚留香,似乎在等待他的答案。 楚留香苦笑:“你一直都在吃梨?”这个没心的姑娘,亏他一直担心无花的人会对她不利。 “是啊,”安小六说完又看向楚留香,“你还没回答我呢,为什么不开心?” “无花……曾是我的朋友。”楚留香涩然。 “他已经不是了。” “可这并不代表他死了我就要开心。” “去交一些新朋友吧。” “比如?” 楚留香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安小六“咔哧咔哧”啃着香梨:“交朋友是自己的事,为什么要问别人,我可没有人选向你推荐。” 楚留香忍不住笑了,他忽然发现自己对这个狡猾的姑娘真的一点法子都没有。 她好像什么都知道又什么都不在乎,但楚留香总觉得她是在乎的只是表现的不那么在乎。 “梨好吃吗?”楚留香决定换个话题。 安小六从随身携带的包裹里拿出一个梨:“吃吗,最后一个了。” 她的眼睛里露出几分不舍。 楚留香又好笑又好气地夺过被安小六攥在手心不愿交出的梨子,“咔哧”咬了一口,仿佛在咬她的手指。 无花死了,石观音留下的庞大的势力失去了掌舵人,土崩瓦解只是时间问题,大漠局势复杂,只要人活着,争斗就会继续。 柳烟飞、石驼跪在楚留香和安小六面前,师兄弟已决心离开大漠,召集其他同门重建华山派。 柳烟飞和石驼,不,皇甫高的眼中流出热泪,二十年大仇得报,他们最后的愿望就是让正宗的“华山剑法”重现昔日辉煌。 这必须由他们自己完成。 楚留香献上祝福。 可安小六却挠挠头:“不是,你们现在走了,我要怎么返回龟兹国王的驻地,靠他吗?” 安小六看了一眼楚留香,一脸不信任。 楚留香啼笑皆非:“我都没嫌弃你,你反倒嫌弃上我了?” “一码归一码。” 柳烟飞又哭又笑,他将安小六的问题写在师兄的掌心,师兄弟手指交流了好一会儿。 柳烟飞拱手道:“安姑娘请放心,我师兄一定会把你和香帅平安送回龟兹王的驻地。” 石驼咧开嘴,灰败的脸上展现出难以言说的神采,安小六觉得这个男人很厉害,比自己见过最厉害的人还要厉害。 趁楚留香等人搜查石观音的住所,安小六窝在一间空屋子里配药粉,她把身上所有的瓶瓶罐罐倒在一个大桶里灌上水,浇在石观音种植的罂-粟大-麻园中。 罪恶美丽的花草瞬间灰败,连肥沃的土地都变成了焦黄色。 安小六叹息:“条件所限,也只能这样了。” 柳烟飞十分不解:“安姑娘,用火岂不是更快?” “会中毒的,”安小六说,“这种叶子燃烧后释放会大量毒气,到时候住在这附近的人畜都会中毒。” 太阳升起。 忙碌了一个晚上的安小六决定参观一下石观音的住所。 石观音是个很讲排场的女人,住的地方富丽堂皇,墙上随便抠下来点东西都是值钱货。 此时这座华丽的宫殿已空无一人,因为安小六那番话,石观音座下的弟子纷纷携带细软离开,诸如银票之类的物品她们自己都带走了,安小六只找到了一点点宝石和一些不便携带的大件金器。 柳烟飞和石驼本来不想拿石观音的东西,但安小六说“重建宗门需要钱,难道你们打算日后带着弟子去华山下面沿街乞讨吗,那也太惨了”,所以他们也装了一些宝石。 楚留香忍不住道:“你怎么动不动就说乞讨——” “因为我讨过啊,”安小六直白地说,“你们年少成名,自然不知道我的辛苦,大侠不好当的,我当年带着钱离开师门想要出去闯荡一番事业,结果三年过去了一事无成、越来越穷,吃饭要钱、住宿要钱、制毒要钱、做暗器也要钱。” “后来我想劫富济我自己吧,结果发现有钱人也不是个个为富不仁,至少我去的那几家都是厚道人,我就跑了……再后来我彻底没钱了,干了几份活计工钱都用来交保护费了,我又不想去青楼索性做了乞丐,当时南宫灵是丐帮帮主,丐帮风气很差,霸占了山神庙、城隍庙还想霸占我,我不想得罪丐帮只能去睡桥洞。” 说到这里,安小六的脸上罕见露出笑容:“你们知道侯监集吗,那是开封附近一个小镇,我在侯监集的桥洞下面埋了一本我自己写的《毒经》,以待有缘人……” 楚留香震惊了。 柳烟飞也震惊了。 现在的江湖这么难混吗,凤阳瘟姬何等高人,埋没了三年不说,还被迫当了半年乞丐?! 难道武林的尽头是丐帮?! 柳烟飞将安小六的遭遇写给听不见的师兄,皇甫高沉默了一会儿挥剑如梭,又从墙上多抠了几块宝石。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因为安小六那段曲折惨淡的成名经历,柳烟飞和皇甫高对于石观音的钱财不再排斥。 毕竟,他们是真的打算重建一个门派,也是真的缺钱。 人到中年总要面临诸多压力,吃多了生活的苦就会总结出一个道理:你永远不知道最糟糕的日子会在什么时候到来。 一个词,悲哀。 药房。 安小六一个抽屉一个抽屉翻找药材。 虽然石观音的钱都被瓜分了,但她的药房里却留下了很多名贵的草药,跑路的人是不会带这些东西的,倒是便宜了安小六这个外人。 楚留香欲言又止,他一直摸着鼻子,有些话想问又不知道如何问。 安小六从未掩饰过她的拮据和落魄,但睡桥洞也着实超出了他的想象。 或许很久以前她也是个讲究的姑娘,但生活实在太艰难了,久而久之养成了疏于打理个人形象的习惯。 殊不知在楚留香陷入思绪时,安小六也在无人听到的角落偷偷嘀咕他—— “他怎么了?为什么看我的眼神那么奇怪。”安小六偷偷问系统。 【“一个深切怜惜怜爱你的楚留香。”】 抓药的安小六手一顿,这就不必了吧。 我觉得我以前也过得挺好的,除了……穷了点。 【“宿主,请正视自己过去的财政状况。”】 “好吧,是很穷。” 为了不让楚留香继续用同情的眼神盯着自己,安小六决定聊点什么:“你打听到妹妹的消息了?” 她回头看向楚留香。 楚留香一怔,没想到安小六居然会主动问起苏蓉蓉、李红袖和宋甜儿。 一瞬间,他脑子里各种旖旎的想法戛然而止,只有对三个女孩子深切的担忧: “没有,你在那间空屋子里配药时,石观音有几个弟子还没走,我向她们打听过了,这里没我要找的人。” “恭喜,这是个好消息。” 楚留香本想说“这算什么好消息”,但一想到那些被石观音抓住的人受到了什么样的折磨,又觉得苏蓉蓉、李红袖和宋甜儿她们不在这里真是太好了。 “是啊,这是个好消息。” 他虽然这样说,可眉间却有散不去的忧愁。 安小六没有说话,对于失去亲人消息的人来说,任何安慰都是虚浮苍白空洞的。 “哐哐”,药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 “安姑娘,找到了,我们找到了。” 却见柳烟飞握着剑,大步走进药房,用一种极力克制却难以掩饰的惊喜神色说: “安姑娘,我皇甫大哥找到了一间密室,那里有一样好东西。” 柳烟飞口中的“好东西”是一面巨大的镜子,镜框镶满了翡翠和名贵的宝石。 江湖传言,石观音有一面有魔力的镜子,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就是这面镜子了。 安小六端详着晶莹华贵的镜子和镜子里艳光逼人的美人。 她扬了扬嘴角,美人也扬了扬嘴角。 安小六沉下脸,美人也沉下脸。 “原来我现在长这样啊,”至少三年没有照过镜子的安小六一本正经地说,“果然是仙姿玉色,美艳不可方物,看来以后还是不能洗脸,免得影响大家的生活。” 楚留香、柳烟飞本以为安小六能发出什么惊世之语,没想到居然是站在镜子前夸自己长得好。 二人啼笑皆非,楚留香倒是习惯安小六那有别于常人的思维方式,柳烟飞则因年龄的关系更多将她当成晚辈。 “安姑娘,你可真是……” 柳烟飞无奈地摇头,哪有人这么夸自己的。 安小六欣赏完镜子里的美人,从怀里掏出匕首,兴致勃勃撬镜框上的宝石。 镜框是纯金制品,上面镶嵌的珠宝每一种都价值不菲,安小六将这些的珠宝和翡翠用匕首一颗颗撬下来。 眨眼的工夫镜框变得坑坑洼洼。 “安姑娘,我来帮你。” 柳烟飞收起长剑,他居然也有一把匕首。 两人合力将镜框上的珠宝翡翠抠得干干净净。 安小六随意抓了一小把宝石放在随身携带的小包里,将剩下大半部分推到柳烟飞面前。 “安姑娘……” “拿着吧,我可没有一个门派要重建,”安小六笑了笑,“就当我为华山派添毯子了。” 已经不再年轻的剑客抱拳,默默将地上的翡翠珠宝收入怀中,生活将他们压得远离了诗情画意,“对月舞剑”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待安小六一行人离开石观音的老窝,阳光已经爬得很高很高,烈日炙烤着一望无际的沙漠。 她系在骆驼上的那串蛇胆已经成了蛇胆干。 除了依然没有三个妹妹下落的楚留香,所有人脸上都挂着笑容。 却在这时,远处忽然出现一匹骆驼,骆驼上是一个身穿白衣、面带轻纱、风姿绝代的女子。 她停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注视着他们。 【“一个傲岸孤冷的曲无容。”】 白衣女在骆驼上冲着安小六一行人微微欠身,又驱着骆驼渐渐远行。 “那是……” 柳烟飞望着渐行渐远的一袭白衣目露惊讶。 楚留香心里隐约有一个答案。 “她应该是是石观音的弟子,”安小六轻声说,这不是富贵儿给她的提示,而是安小六自己观察出来的,石观音是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女人,尽管两人只有短短几个瞬息的交锋,但安小六对她印象深刻,“她的仪态像极了石观音,比石林里那些女孩都要像。” 柳烟飞沉默片刻,叹息道:“看来,就算是石观音的弟子,也不见得一定是向着石观音的。” 骆驼队重新前行。 没有了无穷无尽的暗杀,就连炙热的太阳也变得可爱起来。 几日后,一行人终于又见到了熟悉的绿洲。 “回来了好,回来了好,瘟姑娘真是说到做到……” 龟兹王“激动”得语无伦次,眼眶中仿佛蓄着泪。 楚留香等人离开不久,龟兹王的驻地就遇到了麻烦,“龙游剑”吴家兄弟带着一伙叛军杀进龟兹王的帐篷。 虽然富贵儿对这兄弟俩的评价是“蹩脚的剑客”,但事实上二人的剑法很不错,已经步入江湖好手的行列。 可惜兄弟俩遇到了另一位高手,没有刺杀成功反倒双双赔了性命。 “你绝对猜不到那个保护龟兹王的高手是谁。” 胡铁花神神秘秘地说道,脸上泛起了自然的红晕。 “是谁?”楚留香明知故问。 “琵琶公主,”胡铁花兴奋地说,“她竟是个少有的内功高手。” “原来是她啊。”楚留香笑了,他望着眼睛发亮的胡铁花,觉得自己这位老朋友真是率真又可爱。 “琵琶公主的武器居然是一把铁琵琶,只是她的武功却不知是何人传授,看起来不像是正路子,”提起喜欢的姑娘,胡铁花的语气不自觉又带了几分担忧,“你呢,你们那边如何?有那三个丫头的消息了吗?” 楚留香摇摇头:“没有,她们并不在石观音那里,我大概猜错了,石观音和黑珍珠应该不是一伙的。” 胡铁花张了张嘴,半晌才说:“吉人自有天相,那几个小丫头鬼精的很,既然人不是石观音抓走的,说不定这会儿她们已经跑回家了。” 楚留香苦笑:“但愿如此。” 天渐渐暗下来。 晦暗的苍穹同时挂着月亮、残阳和星星。 楚留香走出帐篷,发现安小六和皇甫高、柳烟飞坐在一起,三人比比划划不知道交流着什么。 楚留香犹豫着要不要走过去,柳烟飞却已经起身向他走来:“香帅。” 柳烟飞犹豫了一下:“皇甫大哥说他发现有一伙人一直在这附近徘徊,之前他虽有所察觉但以为那些人是路过的,没想到他们居然跟了过来,我和皇甫大哥还有安姑娘正在讨论要不要将此事告知龟兹王。” 楚留香想了想:“安姑娘如何说。” 柳烟飞无奈道:“安姑娘让我们来问你,她说自己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 楚留香刚想说话,却见从林间远远走来五个人。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青胡子壮汉。 因为相距甚远,楚留香能看到的也只有对方那令人瞩目的青色络腮胡。 五人站在原地,既没有靠近龟兹王的营地,又没有就此离开,他们好像在等什么人。 楚留香忽然又一种感觉,这些人要等的人或许是自己。 想了想,他对柳烟飞说:“我过去看看。” 没过多久楚留香回来了,身后跟着青胡子和他的同伴。 他脸上的喜悦溢于言表。 与此同时,安小六的脑子里也响起富贵儿的声音: 【“五个札木合忠心耿耿的部下。”】 安小六没有抬头,她和石驼安静地吃着手里的香梨。 这个时间金陵已经是深夜,狗哥兴许在准备洗脚睡觉,可沙漠的天空上却还有橘红的余晖。 一刻钟后,安小六终于知道楚留香因何事开心,他有了自己三个妹妹的消息。 而龟兹王也宣布龟兹国叛党尽数伏诛。 明日他将在金甲武士们的护送下带着家人离开这里,重新回到他富丽堂皇的王宫。 至于那颗“被盗走的‘极乐之星’”,不过是龟兹王库房里一颗再普通不过的宝石,关于它种种特殊之处,都是龟兹王为了钓出叛党故意编造的谎言。 如今叛军解决了,他直接将宝石转赠给了胡铁花。 他甚至不知道胡铁花的全名,只管对方叫“胡壮士”! 大约明日就要启程回到故土。 今晚的驻地格外热闹,金甲武士比试摔跤比试射箭比试喝酒……引来阵阵叫好。 安小六的帐篷却分外安静,琵琶公主将一盒宝石推到她面前。 安小六把石观音老巢挖了个底朝天,连镜框上的宝石都没有放过,琵琶公主那一盒价值连城的珠宝却看也未看。 “明日我就要回龟兹国了,”美丽的公主声音颤抖,“我需要一件东西,‘暴雨梨花钉’或是别的什么,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对吧。” 她漂亮的眼睛死死盯着安小六。 安小六淡淡道:“我听说公主内功深厚。” “不够,远远不够,”琵琶公主纤纤手指抓着身下的毯子,“我没有那么贪心,你只要给我一样防身的东西,一样就够了,这些都是你的,不够我还可以给你。” “公主,我不卖暗器。” 琵琶公主眼睛红了:“你知道我回去要面对什么吗?” “这与我无关。” “你这个女人怎么这么狠心!连你身上的衣服都是我的,这是我最喜欢的一件衣裳,我一次都没穿过!” “是吗,那我脱下来给你——” “你,你要对我做什么,”琵琶公主吓了一跳,她慌张跳起来,躲开前还没忘记抱着自己那盒珍贵的宝石,“警告你,我不喜欢女人,你不要过来——” 安小六解扣子的手一顿:皇家公主不仅懂得多,想的也多。 夜色愈浓。 安小六起身走出帐篷。 外面吵得她无法入睡,没走几步她又看见了琵琶公主。 美丽的公主坐在清澈的湖边,手里还拿着一束花。 半个时辰前,安小六刚刚把公主殿下欺负哭,正想着要不要过去再欺负她一下。 一道声音在安小六头顶上方响起: “我要是你,现在就站在原地不动。” 安小六抬头,发现离自己最近的一棵树上站着一个人,这树那么高,说话的人站在树枝上却像如履平地。 紧接着,一道黑影轻飘飘地落到安小六面前,连水波声都要比他落地的声音大一些。 踏月留香,果然是天下无双的好轻功。 楚留香定定望着安小六。 他看起来那么温柔那么和煦,宛如金光普照的财神爷。 他对着安小六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向她伸出手。 在富贵儿“大傻子他在勾引你”的尖叫声中,安小六握住了这只手。 十指紧扣,她觉得身体一轻,居然被楚留香直接带到了树上。 “嘘——” 楚留香手指放在唇边,笑吟吟望着安小六:“看那边。” 安小六侧身望去,只见湖边走来一个提着酒壶的人。 琵琶公主看见来人,飞快站起来却没有离开,直到那人走近了才象征性地跑了几步,那人挡住了琵琶公主的去路,两个人就像被斗的蛐蛐一般,在湖边你追我赶。 “是胡大侠。” 是的,那个坐在琵琶公主旁边的男人,正是胡铁花。 “不要打扰他们。” 楚留香带着安小六跃上这棵树的最高处,两人坐在树枝上望着月亮。 安小六对月亮其实没有很大的感觉,她睡在桥洞时天天都能看到月亮。 那时她每天最想见到的是房梁。 不过今夜好像有所不同,大概是身边坐着一个郁金香味的财神爷,连月亮这种遥不可及的饼子都顺眼了几分。 安小六望着楚留香,他刮掉了胡茬、洗了脸、衣服也是新换的。 自己好像除了没有胡子可刮,也做了和他一样的事情。 楚留香半真半假说:“你再看我,我可就要欺负你了。” “欺负我,”安小六说得很缓很慢,“你要如何欺负我?” 安小六还在看他。 楚留香侧过头,飞快亲了她一下:“就是这样欺负你。” 他做完这一切心跳得快极了,脸上不由得烧起来。 紧接着,他的脸颊感觉到一种温热潮湿的触感,一下,又一下: “我也欺负你了,两次。” 月光下,女孩深琥珀色的眼眸是那么温柔。 他们贴的那么近,他能感受到她平稳的呼吸,看到她轻颤的睫毛和右眼角下那小小的泪痣。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第二天,金甲武士们开始收拾帐篷,龟兹王会在将士们的护送下带着女儿们离开。 安小六又一次见到了琵琶公主口中“长得并不一样”的姊姊。 琵琶公主的姊姊看起来就像是年轻时的龟兹王。 龟兹王长得不好看,琵琶公主的姊姊自然也不好看。 在琵琶公主与胡铁花道别时,安小六看到那位公主正用一种嫉恨的眼神望着自己的妹妹。 龟兹王没有儿子只有女儿,龟兹国极可能诞生一位女王。 这是“王储”的诱惑,几位公主势必会有一场恶斗。 “看来短时间内,龟兹国的动荡是不会结束了。” 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 安小六回头看到楚留香。 昨天她亲了这个男人,感受到和财神爷贴贴的幸福感。 但也仅此而已了。 贫穷让她不断思考:万一树杈把我的衣服扯烂了我要怎么办;坐在树太危险了,万一被勾住的是屁股上那块布呢…… 安小六想,琵琶公主和胡铁花在一起的时候肯定不会考虑这种问题。 楚留香微笑望着安小六。 安小六笑了:“是啊,那位美丽的公主有的忙了。” 因为她要提防的不仅是自己的姊姊,还有—— 安小六望向一脸慈父模样的龟兹王。 昨晚回去后,安小六的帐篷里陆续迎来三拨人,与胡铁花绕着湖边“你追我赶”的琵琶公主、琵琶公主的姐姐,以及……疼爱两位公主的好父亲龟兹王。 龟兹王将一盒比两位公主加在一起还要多的宝石推到安小六面前: “小王听说毒医不分家,所有的用毒高手都是顶级的医者,中原文化源远流长、能人辈出,小王恳请安姑娘替小王把脉,看看小王的身体是否健康,还有没有办法拥有子嗣。” “王爷,您有孩子。”安小六平静地说。 龟兹王笑了,他的脸上展现出上位者冷酷:“安姑娘养过狼吗,只有从狼群里厮杀出的狼才是真正的狼王,没有尝过血的狼在大漠甚至不如一条狗。” 他首先是一个国家的最高统治者,其次才是一个和蔼的父亲。 在前者与后者身份冲突时,他会毫不犹豫舍弃后者。 安小六觉得有些冷。 她同情两位明争暗斗的公主,在两个公主将对方视作心头大患时,她们的父亲已经暗暗亮起了刀锋。 可当身居高位的狼王暮景残光,已经尝过鲜血滋味的狼崽子是否还能容忍老迈的父亲高高在上、掌握生杀大权呢? 回程的路上,胡铁花情绪低落。 在楚留香和安小六等人不在的日子里,他和琵琶公主的感情迅速升温,两个人上演了话本里最喜闻乐见的“刁蛮公主与江湖浪子”。 胡铁花对琵琶公主是真心喜欢,也曾在某一刻真心想要和她在一起。 但当龟兹王真的向胡铁花发出邀请,请他去龟兹国游玩,纵使美丽的公主芊芊十指紧握,一双美目满怀期待,胡铁花依然头也不回地跑了。 “你要是后悔了,现在追过去还来得及。”姬冰雁冷冷地说。 胡铁花不说话了。 小潘说:“龟兹王他们那么多人,又带着那么多东西一定走不快,说不定公主殿下正在等胡大侠呢。” 胡铁花却喝了一口酒:“那是你不了解她,她才不会等我哩!” 夜晚,胡铁花喝了很多很多酒。 是彭一虎和楚留香两个人将他扛回的帐篷。 期间,醉成一滩烂泥的胡铁花数次发出安小六想把他毒死的呼噜声,第二天他起得很晚,起来后像是彻底把公主忘了一般,再也没有提过她的名字。 烈日黄沙,冷血残阳。 途中安小六一行人又路过被姬冰雁一把火烧掉的木屋,安小六双手合十,对着木屋的方向拜了拜—— 多谢观音姐姐保佑,你那面镜子上的珠宝我帮你用了,托您庇佑,我此行多了三箱宝石,每一箱珠宝都是那么名贵可爱。 你在黄泉路上和一个卖糖炒栗子的老婆婆吃好玩好,来世做个好人吧。 沙漠边缘的小镇。 炎热,干燥,贫瘠。 低矮的房屋和面黄肌瘦的孩子。 一切恍如隔世。 离开沙漠当天,石驼和柳烟飞留下一封信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安小六啃着从龟兹帐篷里搜罗来的香梨,温柔地抚摸着她大半个月未见的宝骡。 楚留香花重金帮她赎回了骡子,没让安小六掏一分钱。 安小六特别感激,可住在她脑子里的富贵儿却尖声尖气道:【“大傻子,这是分手费!”】 “分手费是什么?” 安小六偷偷问好像无所不知的富贵儿。 【“他怕你纠缠他所以给你钱……”】 安小六倒吸一口毒气:“那我多纠缠他,他是不是就会给我更多的钱?” 她眼中已露出跃跃欲试的目光。 系统大肆嘲笑:【“你当他傻啊!”】 “那就试试呗!” 那天下午,在回程的路上,安小六一直用那双深琥珀色的眼睛,时不时望一下楚留香。 楚留香回想这个姑娘在外漂泊三年,因为没钱甚至要睡桥洞,心里涌出一种愧疚和怜惜。 是他不好。 明知道不能和她在一起,却非要招惹她。 在即将到达兰州时,楚留香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递给安小六: “不要拒绝,我知道你的开销不小,寻常的暗器和毒你都看不上眼,这次沙漠之行你身上那些瓶瓶罐罐都空了,这些钱你拿去用,别再往桥洞里钻了。” 安小六和系统不约而同陷入沉默。 一人一系统在经过漫长的饥寒交迫后,对于突如其来的暴富出现了那么一点点茫然和不适。 【“宿主,他人好好哦。”】 富贵儿细声细气说。 “我也觉得。” 安小六心里十分感动,她抬头,漂亮的眼睛凝视着这个温柔英俊的年轻人,决定对他献上自己最真挚的祝福: “公子,我祝您长命百岁。” 她已决定回去之后,立刻马上当即为这个浑身散发着郁金香气的财神爷立个长生牌,从此以后赵公明不再是安小六家的财神爷,楚留香才是! ——我,安小六,从今天起就是盗帅的拥护者了,我将追随楚香帅的意志,敬重他,爱戴他,直到银票彻底花光! 富饶繁华的兰州。 街上车水马龙,沿街叫卖声不绝于耳。 楚留香和胡铁花要走,安小六却要去姬冰雁家。 她和姬大老板还有一笔未完成的交易。 小潘是姬冰雁的手下,彭一虎决心护送安小六平安回金陵,这些人都要留在兰州城。 楚留香和胡铁花结伴而来,结伴而去。 清晨,兰州城一片微凉的薄雾。 安小六、姬冰雁送楚留香和胡铁花出城。 胡铁花明明是不舍,可他这个人就是死鸭子嘴硬,说什么不说软话:“死公鸡,你真不和我们一起走?” 姬冰雁淡淡道:“我家就在这里。” 胡铁花又看向安小六:“六爷爷,你和这死公鸡一起?” 安小六微微一笑:“姬公子不仅要买我的毒香,还要带我去见珠光宝气阁的阎大老板。” 胡铁花学着楚留香的模样摸了摸鼻子,这些他可都帮不上忙。 “好吧好吧,你们都有事做,又只剩我和老臭虫了……” 胡铁花麻利地翻上骏马,回头看向楚留香。 楚留香却在看安小六。 安小六依然是那副不紧不慢地样子,因为有姬冰雁侍妾们的照顾,她如今看起来就像世家贵女一般,既高贵又美丽。 自她踏入兰州城那天起,就不断有人登门拜访姬冰雁,想他打听入城那天与他同行的女子是谁。 连姬冰雁都说自己从未像今天这般受欢迎。 那晚的篝火、湖泊、高高的树和坐在树枝上抬头望月的女孩……仿佛是一个虚幻而美丽的梦。 楚留香想说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只能化为简单又厚重的祝福:“你们保重。” 说完,他翻身上马。 姬冰雁和安小六是坐着马车来的,赶车的人是小潘。 在胡铁花、楚留香上马后,姬冰雁和安小六也登上了马车,姬冰雁先上,上车后还扶了一把后上车的安小六。 楚留香盯着姬冰雁那只抓着安小六胳膊的手,总觉得眼前这一幕多少有些刺眼。 他以为安小六至少会回头看自己一眼,没有,一眼也没有。 楚留香不禁想起那个旖旎的月色,她亲完自己后宛如无事发生一般看向夜空,任由他心潮澎湃、浮想联翩。 “老臭虫,走了。” 听到胡铁花的催促,楚留香收回视线,他策马扬鞭:“驾。” 骏马在官道上扬起一片黄尘,姬冰雁透过车窗目送楚胡二人离开。 “走吧。”姬冰雁对驾车的小潘说。 “爷,安姑娘,坐稳喽——” 小潘轻快地说着。 一个多月后,金陵城。 傍晚,天边只剩一抹残霞。 城外的官道上远远走来一高一矮两个身影。 彭一虎牵着一匹骡子,除了腰间的佩刀依然寒光凛冽,整个人宛如丐帮底层弟子。 而他身边那个牵着马骡的人则更过分了。 她的衣裳一片污浊,脸上也是脏的不可思议,头发乱糟糟的,宛如一个从深山老林里爬出来的野人。 可不是野人吗,他们这一路几乎是乞讨而来。 彭一虎捋了一把脸失去光彩的大胡子,已经不想回忆这一个多月来自己都经历了什么。 第30章 第三十章【大修完毕 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 安小六也有些恍惚。 一个月前,姬冰雁联系了关中声名赫赫的珠宝商,“珠光宝气阁”的阎大老板,在极短的时间内将安小六手上成色最好的一箱宝石换成了银票。 就这样,安小六带着一厚摞银票、两盒珠宝与彭一虎踏上了金陵的回程。 他们雇了一辆花团锦簇的豪华马车,彭一虎负责赶车,安小六坐在车厢里,车厢外是那匹来自金陵城的宝骡。 奢侈无度的第一天,他们舍弃了物美价廉的邸店,住进了最好客栈里最贵的上房,尽管点了满满当当一桌佳肴,钱却只花了那么一点儿。 ——连二两银子都没用到! “原来这就是有钱人的烦恼啊。” 安小六小声对富贵儿说,一人一系统都觉得她们好运来了。 安小六决定给楚留香、龟兹王父女立长生牌,犹豫了一下,又添上了石观音的名字,石观音叫李什么来着,哦,这不重要。 ——多谢观音姐姐保佑。 奢侈无度的第二天,依然风平浪静无事发生。 如此第三天、第四天…… 他们来到关中,被“一夜暴富”冲昏头脑的安小六,在小系统的撺唆下住进当地“最气派最豪华的销金窟”。 漂亮温柔的小姐姐为她揉头捏肩梳头……她们甚至不是同一个人! ——这就是有钱人的生活吗,我们好幸福啊。 安小六和富贵儿晕晕乎乎地想着。 次日。 安小六和彭一虎准备离开“销金窟”。 在金碧辉煌的大堂,他们见到了一个落魄的药商。 药商手上有一批珍贵无比的货,因为买主忽然病逝导致大批药材滞销,药商只能到“销金窟”碰碰运气。 药商与安小六一见如故。 离开关中时,珠围翠绕的马车上除了安小六本人又多了一袋袋药材。 “恩公,你是不是忘带东西了,怎么感觉你这包袱小了很多。” “嗯,因为少了一盒珠宝。” 有钱人安小六云淡风轻地说。 彭一虎大惊:“珠宝呢,那么一大盒珠宝?!” 哪个小贼那么大胆,居然偷到瘟神娘娘的头上? 已经厌烦太多金钱的安小六淡淡道:“我买了一些药材。” “那可是一整盒珠宝,”彭一虎声音都惊变调了,“恩公你被坑了,老子去找那个混蛋把钱要回来!” “没有被坑,不用找他了,”顿了顿,安小六又说,“我在给你扎针前,还给你喂了一种药丸,这些药材再加几味就能配出五粒同样的药丸。” “!!!” 这一刻,彭一虎萌生出“我要‘金盆洗手’”的冲动——倘若随随便便死了,岂不是浪费恩公那昂贵至极的救命良药? 关中之行让“富婆六”忽然意识到钱能做什么。 自那以后,每路过一个市镇,她都会购买一批贵到令彭一虎两腿发软的药材。 药材是很占地方的。 于是安小六又抽出了两天,在郊外将那些药材制作成一罐罐浓稠的膏汤。 风和日丽的一天,彭一虎载着安小六又来到一个大市镇。 “恩公,这是本地最大的药行。”彭一虎这般介绍道。 安小六下车后却没有进去,她望了一眼里面琳琅满目的药材,摇摇头:“不用了。” “这是为何?” “没有钱。” 彭一虎仿佛听到了这世上最荒唐的故事,那么一厚摞银票,那么一大盒珠宝! “没有钱,怎么会没有钱?!” “花光了。” 从“富婆六”到“穷鬼六”,在系统撕心裂肺地哭泣中,人生大起大落的安小六心平气和地说。 她坦然接受命运的安排。 一如坦然接受命运的馈赠。 只是……那些长生牌不能要了,这批财神不好用,我要再换一批! 彭一虎神色复杂,非常复杂。 他终于明白堂堂瘟神为何如此拮据。 他回去就要警告自家子侄:没钱学什么下毒,都给老子好好练习刀法和拳脚功夫! 安小六钱花光了。 在金陵有别业的彭一虎依然是个有钱人。 彭一虎说:“恩公不必担忧,钱财乃身外之物,算不得什么大事。” 第二天,彭一虎就被狠狠打了脸。 他放在内衣夹层里的银票不见了,偷走他银票的小贼不仅搜罗走彭一虎所有的银票,连荷包里的碎银子也没放过。 嚣张的小贼甚至在彭一虎刀鞘上留了信。 信的内容很简单,上面只有“借钱”二字,落款却相当不得了。 彭一虎把这封信揉成一团,丢在地上狠狠踩了四脚: “司、空、摘、星。” 江湖皆知,“偷王之王”司空摘星偷东西不是为了钱,他只是单纯为了“好玩”或是“与什么人打了什么赌”。 但对彭一虎、安小六来说这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恩公,咱们没钱了……”彭一虎万分羞愧。 昨天他还对信誓旦旦对恩公说“钱财乃身外之物”,今天这个“身外物”就飞走了。 安小六想了想:“把车卖了吧。” 也只能卖车了。 彭一虎把车厢卖给当地一个小地主,又把骏马卖掉换了匹吃苦耐劳的骡子,继续护送安小六回金陵。 这一路两人省吃俭用,走到南阳钱还是花光了。 彭一虎望着自己的骡子,准备狠心将它也卖了。 这一次安小六制止了他: “不要卖。” “恩公,咱们钱不够了。” 彭一虎无比后悔自己爱面子,途中数次路过“彭家镖局”分舵却没有拿着信物进去取银子,以至于现在身无分文,连吃饭都成问题。 安小六叹了口气:“没关系,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要钱。” 彭一虎一愣,只见安小六进入一条僻静的巷子。 待她出来已是另一副模样,衣服脏污不堪,脸脏污不堪,连头发也是毛毛躁躁,仿佛这颗脑袋刚从地里拔-出来……还带着土! “恩、恩公,”彭一虎结结巴巴,占据半张脸的大胡子微微颤抖,“你……” 那脏了吧唧的“泥人”从腰后抽出一根枯枝,彭一虎记得这根树杈,恩公用这根树杈戳过石观音…… “泥人”将树杈往头发上一插,从包袱里取出一个破了口的大碗: “你且帮我看着宝骡上的罐子,我去去就回。” “……” 沉默到无以复加的彭一虎看着“泥人”安小六钻进人群中,待她回来碗里已有三枚铜板。 安小六手一翻,掌中竟还有五枚,铜钱“叮叮当当”落在碗中,发出贫穷的响声:“够了吗,不够我再去要。” 彭一虎狠狠抹了一把脸:“恩公,用不着您,我来!” 然后…… 拿着破碗的彭一虎被卖包子的老婆婆狠狠打了出来: “呸!一个大老爷们儿有手有脚,胳膊比我这老太婆腰还粗,不去找事做偏偏学人当乞丐,信不信我报官抓你!” 彭一虎被打得抱头乱窜,心中一片茫然。 为何同为讨饭,恩公你的技术便如此娴熟老辣?! 难道这就是瘟神和普通习武之人的差距? 彭一虎抓着破碗,手微微颤抖。 [现在是黄昏。 这是一个很热闹的城市,街上挤满了各式各样的人,男的、女的……以及吃饭拿不出钱的。] 本地最大最热闹的酒楼。 胡铁花倒出空空如也的荷包,里面竟连一个铜板都没有了:“老臭虫,该你付钱了。” 楚留香摸着鼻子:“没有。” 胡铁花本想接一句“你怎么可能没有”,待看到楚留香的表情后,胡铁花忽然愣住了: “不会吧,你的钱呢,不会被人偷了吧,哪个小偷还能偷到你的头上?” 说到这里,胡铁花已经捂着肚子大笑起来,若楚留香的钱真的被人偷走了,他能开心一辈子。 “送人了。”楚留香叹气。 “你都送谁了,”胡铁花震惊地盯着楚留香看了一会儿,“……六爷爷?” 楚留香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 但他没有否认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她居然收了?” “是我让她收下的。”楚留香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明明收了钱,他却觉得自己错的更多了。 胡铁花没有接话。 过了好久,他干巴巴道:“六爷爷挺好的。” “她是很好,是我不好。” “确实是你不好,”胡铁花斩钉截铁道,“六爷爷居然没有给你塞那个‘大屁特屁丹’,仅这一点,就一定是你不好。” 楚留香想到沙漠里一路放屁的胡铁花,忍不住低低笑起来。 就在这时,有个青衣少年向他们走来。 楚留香望着衣裳低调华贵的青衣少年,轻声叹息:“虽然愿意买单的人来了……”我心里却没有半分欢喜。 说着,楚留香看向青衣少年身后那张桌子,那里坐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少妇,她轻轻咳嗽着,一双美目深情款款盯着青衣少年,明明是秀美至极的一张脸,可楚留香却觉得这张脸哪里怪怪的,他看了又看,竟发现女子双眉是画上去的。 她没有眉毛,一根也没有。 [青衣少年抱拳微笑:“小弟李玉函,见到二位这样好的酒量忍不住过来请教,二位莫要怪罪才好。”] 楚留香和胡铁花极有默契的笑了:一个麻烦结束了,新的麻烦开始了。 黄昏,金灿灿的黄昏。 牵着骡子的彭一虎和牵着骡子的安小六并肩踏着金灿灿的晚霞,在沿街百姓避之不及的眼神中,踏入这座繁华古老的金陵城。 彭一虎捋着沾满尘土的大胡子:“恩公,我的别业就建在秦淮河畔,不如恩公随我回家,我为恩公接风洗尘。” 他每说一句话,胡子就抖一抖,在黄昏的余晖中扬起微微的尘沙。 安小六沉默:“我想先回家。” “那就明日再约。” “也好。” 两人约定了明日的碰面地点,安小六牵着兴奋的宝骡拐进一条宽敞的巷子。 玩耍的孩子、回家的老人……结伴走出学塾小少年。 安小六停下脚步,目光注视着陈旧的木门,片刻,她上前叩了叩生锈的铜环: “狗哥,开门。” “嘭——”“哐——” 门后传出一阵兵荒马乱的声音,“咣当”一声脆响,门猛地开了。 安小六望着面前皮肤微黑、体格结实的清俊少年,微笑: “狗哥,我回来了。” 她的脸已脏得不像话,连下眼的泪痣也与污垢混为一体,可深琥珀色的眼睛却一片晶莹,仿佛蓄着水、又仿佛蓄着光。 少年先是咧嘴笑、而后咧嘴哭,他又哭又笑,看起来竟比“乞丐六”还要狼狈些: “你回来了,呜呜呜,你怎么才回来啊,你不要再走了,再走、再走可要带上我啊……”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狗哥下厨烧了一桌好菜。 谢烟客瞧着灶房里那个忙忙碌碌,嘴巴快咧耳根后面的傻小子,又望着院子里那个忙着洗脸洗头的臭丫头,鼻孔快仰到天上了。 “哼,哼,哼。” 【“一个对你心怀妒忌的谢烟客。”】 【“一个渴望普通亲情的谢烟客。”】 安小六:…… 都活到这个岁数了,老爷子您就不能诚实点吗? 天渐渐黑了。 安小六离开时金陵尚在盛夏,待她回来时已是金风送爽的秋日。 灶房里散发着诱人的饭香,堂屋里点着明亮的灯盏,暖黄色的光照得人心里热乎乎的。 狗哥端着一大盆香喷喷的炒鸡,大声道: “姊姊,开饭啦!” 谢烟客重重“哼”一声,冷笑道:“耳朵都快被你震聋了!” “嘿嘿嘿——”小少年傻笑着,并不反驳谢烟客的话。 “我来了。” 一道柔中带冷的声音响起。 谢烟客本想嗤笑“臭丫头架子怪大”,一抬头却怔住了,原来安小六已经洗干净脸和头发,露出谢烟客从未见过的本来面容。 短暂的怔愣后,谢烟客捋着胡子道:“老夫还道你是个无颜女,没想到打扮一下的倒也有几分人样。” 末了,又补充了一句:“只是性格忒得可恶。” 不等安小六说话,狗哥率先反驳道:“姊姊才不可恶,我姊姊是最好的姊姊。” ——这个臭小子,我可是你师父,你不喊我师父也就算了,居然还敢顶嘴! 谢烟客气得吹胡子瞪眼,但看到男孩那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摩天居士的心又软了下来,这段时间他与男孩朝夕相处,虽谈不上视若己出,但确实有几分香火情: “知道了知道了,就你们姐弟情深。” 谢烟客淡淡说着,夹了一筷子肉。 晚饭时,安小六将此次沙漠之行简单讲了一遍。 无论是石观音、无花还是龟兹王,她都没有隐瞒。 谢烟客冷眼旁观,发现傻小子说“家里的事姊姊从不瞒我”并非虚言。 期间狗哥问了许多问题,安小六虽然说得轻松却没有敷衍的意思。 这一刻,谢烟客的疑心病又犯了。 如今他已知道安小六就是大名鼎鼎的“凤阳瘟姬”,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为何要当着自己的面讲这些事,他可不认为他们的交情有好到这个程度。 饭后,心满意足的狗哥收拾碗筷,男孩坚决不肯让安小六动手。 在热腾腾、香喷喷的饭菜撤去后,堂屋里的烟火气瞬间消散,只剩下貌合心离的谢烟客和安小六。 谢烟客望着对面的安小六,听着隔壁狗哥欢快的刷碗声,冷笑道: “你这臭丫头在打什么鬼主意?你早知道我在教你弟弟功夫,却一直装不知情究竟有何目的?” “没有目的,”安小六平静地望着谢烟客,“前辈,不是所有事情都要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目的,三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我既将狗哥托付给了前辈,前辈就有知道实情的权利。” 谢烟客盯着安小六看了一会儿,他心里信了安小六,嘴上却不肯服软:“说得好听,像你这样阴恻恻的小丫头老夫见多了,用毒的心也毒,你别想在老夫面前打什么歪主意。” 老实说安小六有些奇怪,她对谢烟客虽然谈不上敬重,但也算客客气气,倒不知谢烟客哪来那么大的怨气,一见她就进入了斗鸡状态。 只能说人与人的缘分真的很奇妙,她与狗哥并无血缘关系,长得也不甚相同,但无论是谢烟客又或是别人,谁也不曾怀疑她与狗哥不是亲姐弟。 她与谢烟客就没有这样的缘分,如此相看两相厌还能坐在一起平静喝茶,全是因为他们都在意狗哥。 回到金陵的第二天,安小六照例五更天起床,准备上街卖粥。 让她没想到的是,她起床了,狗哥也起床了。 男孩头发毛毛躁躁,脚上趿拉着布鞋,一副还未睡醒的模样。 “怎么不再多睡一会儿?” “我昨晚跟谢伯伯说好了,今天上午要跟着姊姊到街上卖粥,”狗哥这般解释着,“姊姊,你来看锅,我帮你生火。” 安小六望着小少年可怜兮兮的样子,忍俊不禁:“好吧,过来吧,别被火烫到。” “嗯。” 小少年虽然因成长环境和正常人不同,行事作风有些天真稚嫩,但他毕竟不是真正的痴傻儿,经过安小六和谢烟客的教导,已与当初在侯监集遇到的小乞儿有很大的不同。 只是安小六这一去三个月毫无音讯,真的吓坏了狗哥。 他不由得想起至今下落不明的妈妈,以至于现在安小六去哪儿,他就想跟到哪儿,生怕姊姊有朝一日会像妈妈那样忽然消失,然后再也找不到了。 暗淡的天空一点点亮起来,姐弟俩在灶台前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这段时间书读得如何了,”安小六随口问道,“我在兰州时托人帮你挑了些书,昨天忘给你了。” 其实安小六书读得也一般,她不是天纵奇才,学习制毒和暗器占据了大部分精力,加上几个师父文化水平参差不齐,安小六只能苦练书法,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有文化的人。 所以她希望狗哥认真读书,最起码、最起码……想到狗哥听写时画下的一个个圆圈,安小六悲哀的想,没什么要求了,他识字就行。 狗哥身体一僵,不自在道:“还、还行吧……” 他不自觉耷拉下脑袋,将自己的身子缩成一团,生怕姊姊现在听写。 安小六也是从狗哥这个年纪过来的,看到小少年畏首畏尾的样子,哪能不明白呢。 “这三个月看书了吗?”安小六问。 “没、没有。” 狗哥不会说谎,他虽然心虚,但还是没有说谎。 “为什么不看书?”安小六又问。 “一直跟着谢伯伯学武。” “谢前辈没教你?” “教了一点。” “都教什么了?” “……” 狗哥沉默,他想不起来了。 比起读书识字,他更喜欢拳脚功夫,连谢伯伯都说他在习武上有天赋,狗哥练得就更加起劲儿了。 这段时间他天天在院子里习武,完全忘记了识字的事情,谢烟客本来还记得这件事,后来发现自己这个傻徒弟颇有武学天赋,不仅学得飞快,还能举一反三,谢烟客恨不得将一生绝学倾囊相授,便也忘了傻小子是个半文盲的事情。 安小六听着狗哥讲述他这三个月的生活,不由得握紧了拳头: “所以说……你这三个月既没有学习新字,也没有温习旧字?” “昂。” 男孩缩了缩脖子,像极了富贵儿说的那些“学渣”。 安小六深吸一口气,在“把不上进的弟弟打个皮开肉绽”和“补课”之间选择了后者: “今晚听写。” 狗哥耷拉着脑袋,像个被抛弃的小狗狗:“知、知道了。” 晌午。 卖完粥的安小六和狗哥收拾摊子回家。 安小六让狗哥换上一身新衣服,自己依然是那副灰扑扑的打扮。 她要带狗哥去彭一虎的别业做客。 经过漫长而寒酸的乞讨生活,彭一虎回家后懒得一根骨头都不想动了。 ——这他娘的才是人间啊。 虽说如此,这位彭家镖局的扛把子还是亲自出来迎接了安小六和狗哥。 见到狗哥后,彭一虎热情招呼道: “这就是恩公的弟弟吧,果然是一表人才,和恩公一样都是人中龙凤。” 说完,又有几分郑重道:“在下彭家镖局彭一虎,你姐姐救过我的性命,她是个了不起的人。” 至于一同挨饿受冻、沿街乞讨…… 安小六没说,彭一虎也没说。 昨天晚上狗哥已经知道彭一虎与姊姊的渊源,听到对方夸赞安小六心里非常高兴,语气上也带了几分欢喜: “彭大哥好,我是石中坚,姊姊平日都叫我狗哥。” 他学着江湖人的模样抱拳行礼。 小少年一点都不扭捏的模样赢得了彭一虎的好感:“好小子,恩公的兄弟自然也是我彭一虎的兄弟,等你再大一些,你彭大哥请你喝酒,喝最好的酒!” 在彭一虎宴请安小六和狗哥时,楚留香、胡铁花却又回到了中原。 与他们同乘一辆马车的是那日在酒楼碰上的李玉函与“无眉女”。 “无眉女”不仅人没有眉毛,名字也没有眉毛。 她叫柳无眉,是李玉函的妻子。 李玉函夫妇说,楚留香苦苦寻找的苏蓉蓉、李红袖和宋甜儿正在他们家中做客。 这日,马车到达开封。 几人在城里歇下,楚留香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 刚好,胡铁花也睡不着,二人便在屋子里说话。 却在此时,窗外传来一道弱弱的声音: “这位大爷,行行好,给点钱吧。” 楚留香起身推开窗户,发现客栈外居然有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孩子。 他捧着一个破碗,脸脏兮兮,头发也脏兮兮,看起来像是从泥里钻出来一般。 【“……你们年少成名,自是不知我的辛苦……那是开封附近的一个小镇……”】 楚留香飞身掠出窗外,他像一只轻盈的灵鹊,一瞬息的工夫便是一个来回,待他回到房间,小乞儿的碗里已经多了一锭银子。 小乞儿瞪大眼睛,震惊地望着这块“从天而降”的银子。 左看看右看看,最后看向天上的月亮,对着月亮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欢欢喜喜地跑了。 胡铁花望着坐在对面沉默不语的楚留香,忍不住笑了:“你若实在是惦记,不如事情结束后去趟金陵,总好过这样神神叨叨的……” 楚留香摸着鼻子,只当自己没听到。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这日,金陵城迎来一场寒凉的秋雨。 安小六、狗哥在一片凄美的秋色中送彭一虎出城。 彭一虎原本就是为了护送安小六才来的金陵,如今人已送到,他要返回中原继续走镖。 安小六将狗哥妈妈的画像送给了彭一虎。 彭一虎望着画像上丑陋的女人,难以想象这居然是中坚老弟的母亲。 想到恩公那介于胡姬和汉女之间的美艳容貌,和中坚小兄弟那张俊逸的脸,彭一虎脑补出了“一个比楚香帅还要风流的美男子被迫娶了一个凶悍的无颜女,又偷偷与美丽的胡姬相爱,胡姬先正妻生下了孩子并偷偷藏起来,又被凶悍的无颜女察觉,不忠的美男子与可怜的胡姬双双毙命,无颜女因无法面对年幼的儿子,最终浪迹天涯”的故事。 为什么结局一定是浪迹天涯? 这肯定与自己那段凄凄惨惨的讨饭经历没什么关系! “我会帮中坚老弟留意的,”彭一虎收下画像,郑重其事地说,“恩公,中坚老弟,后会有期,保重!” 彭一虎抱拳行礼,翻身上马,“驾”一声,他挥动马鞭,在一片萧条的冷雨中离开古老繁华的金陵城。 安小六的生活重新恢复了平静。 卖粥、制药,日子平平淡淡,偶尔想一想那几箱还没暖热乎就已经飞走的宝石,怀念一下自己那段奢侈无度的时光。 近段时间,武林最大的事情依然是数月前楚香帅凭一己之力,拆穿南宫灵与无花的阴谋,保住丐帮和少林百年声誉。 至于石观音和龟兹国的动乱,显然还没有传到中原武林,至少安小六在出摊时从未听客人讲过。 时间过得不紧不慢,这段时间狗哥课业繁重,白天跟着谢烟客习武,晚上跟着安小六识字、学习管账。 大概意识到姊姊已经不会再跑了,小少年日渐放下心来,不再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安小六身后。 立冬。 冷风吹着安小六半旧的袄子。 街上行人很少,晌午已过,天上依然没有太阳。 最近天冷得邪乎,明明还没有进入真正的冬天,却已经要准备入冬的衣服了。 安小六收拾摊子,推着板车准备前往成衣铺,她从成衣铺里给狗哥订了一件御寒的冬衣。 却在此时,驻扎在安小六脑子里富贵儿忽然出声: 【“前方出现两个想要宿主去死的习武之人。”】 【“后方出现两个想要宿主去死的习武之人。”】 【“后方出现一个想要所有人去死的习武之人。”】 安小六:…… 不过多时,萧条的长街迎面走来两个人。 一人又高又瘦,一人又矮又胖。 前者白惨惨的皮包着肉,比石观音死后化为的干尸还要消瘦;后者胖的五官挤在一起,即使穿着厚厚的冬衣,身上的肉依然一颤一颤的,仿佛肥得可以炼出油。 安小六不动声色问:“两位爷,要买粥吗?” “买粥,”那个胖子手摸了一把安小六板车上的桌椅,“堂堂瘟姬居然真的窝在金陵城卖粥。” 那胖子看向身后,安小六回头,只见身后又来了两个年轻人。 他们鲜衣华服,一人背刀一人持剑,身上的配饰俱是不凡,倒像是世家子。 这四人无论是穿着打扮还是所持兵刃,都不似一个路数,却也不知如何会走到一起。 想到暗中还藏着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小人…… 安小六垂眼道:“爷在说什么,我不是很明白,要是您不买粥的话,我要回家了。” 瘦子眼神阴毒地盯着安小六,他咧开嘴,露出一口青黑色的牙齿: “把暴雨梨花钉交出来!” 安小六深琥珀色的眼睛定定望着对面两个丑男,好奇道: “你们怎么知道暴雨梨花钉在我手上?”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站在安小六身后持剑年轻人笑道,“念你女流之辈又不通武艺,交出——” 他话未说完,身体软软地倒在地上。 背着刀的年轻人面露惊恐,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 背刀的年轻人后退了几步,他很快发现自己膝盖上居然有一根极细极细的竹针,这针太细了,乍一看就像一根木刺。 他拔出竹针,发现指尖一片乌黑。 “你……” 他也倒在了地上。 【“一个死亡的习武之人。”】 【“一个也死亡的习武之人。”】 安小六抬头看向一胖一瘦、两个面露恐惧不断后退的丑八怪。 她从袖子里抽出一块手帕,不紧不慢擦着手,柴火灰擦干净后,露出十根白得不太正常的手指,只有用毒高手才会有这样惨白的指甲,才会有这样肌肤几近透明的一双手: “现在可以说了吗,是谁告诉你们暴雨梨花钉在我手上的呢?” 两个瞬息后,安小六推着板车,离开了寂静的长街。 “富贵儿,还有一个人呢,那个人去哪儿了,是我把人吓跑了吗?” 【“一个死亡的习武之人。”】 安小六一怔:“谁杀了他?” 【“半个黑白双剑,闵柔。”】 待安小六从成衣铺取回新买的冬衣。 浑浊的天空落下点点冷雨。 安小六将狗哥的冬衣收好,推着板车匆匆往家赶,还未走到巷口…… “姊姊。” 只见巷口站着一个撑伞的小少年,他容貌俊秀,皮肤略黑,身材比同龄孩子结实挺拔些。 正是狗哥。 安小六笑起来:“你怎么跑来了。” 狗哥将伞撑到安小六头顶,一把小小的伞遮不住两个人,男孩便把纸伞往安小六那边偏了偏: “下雨了,姊姊没带伞。” 男孩虽然长高长结实了不少,眼神还是一如既往的清澈。 “你帮姊姊撑伞,咱们回家。” “好。” …… 次日中午。 安小六家里来了两位贵客。 一个鬓边戴了朵红花的白衣女子和一个一身黑衫的中年男人。 几个月前,安小六曾在侯监集与这二人有过极短的一面之缘。 武林颇有名望“黑白双剑”,玄素庄庄主石清和他的夫人闵柔。 “姊姊,是给过我银子的观音娘娘太太。” 狗哥小声说。 除了安小六,闵柔是唯一一个向狗哥表达过善意的成年女性。 在狗哥心里这位“观音娘娘太太”是不同的,每次看到她,小少年都会觉得亲切。 安小六望着神色激动的夫妻,不动声色地将狗哥挡在身后。 她总觉得这夫妇二人看狗哥的眼神怪怪的。 说来奇怪,安小六确定自己此前从未与玄素庄的人打过交道,却总觉得这夫妇二人有些面善,好像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们似的。 “富贵儿,你知道他们的来意吗?”安小六在无人听到地方询问系统。 【“检测中……石清、闵柔……一对寻找孩子的夫妻……”】 找孩子? 难道他们孩子死了,怀疑是我毒死了他们的孩子? 不对,肯定不是因为这个。 想不明白的安小六索性开口问道:“石庄主、闽女侠,不知二位登门有何贵干?” 石清刚想说话,从狗哥的肚子里传来一声悠长响亮的干瘪声,小少年脸一红,不好意思地揉了揉肚子。 观音娘娘太太登门时,他和姊姊正在烧菜,他今天早上吃的不多,现在已经有些饿了。 安小六见状,直接说道:“我家正在烧午饭,二位不嫌弃的话,就留下来用饭吧。” “不嫌弃不嫌弃。”闵柔飞快地说。 她虽然对安小六说话,目光却一直盯着揉肚子的狗哥,那一双温柔的眼睛里似有水光流淌。 而她身边的石清亦是十分激动,他虽然已经在极力克制,但那姿态仿佛下一刻就要跳起来冲向狗哥,握住他的手。 安小六看了看闵柔又看了看石清,最后目光落到一旁的狗哥身上。 刹那间,安小六忽然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觉得这夫妇二人面熟。 狗哥眉宇间有几分闵柔的影子,五官又像极了石清。 ——不、不会吧。 安小六在心里倒吸一口气。 她使劲儿盯着石清和闵柔,像是要用目光从这两人身上戳个洞。 仿佛察觉到什么,石清和闵柔收回放在狗哥身上的眼神,夫妻俩看向脏兮兮的安小六。 刹那间,三个大人已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 “富贵儿,你知道狗哥的妈妈在哪里吗?” 【“一个寻子心切的闵柔。”】 “?!” 居然真的是她?! 可怎么会是她呢?! 一餐食不知味的午饭。 除了狗哥,几个大人谁都没什么心情吃。 安小六收拾碗筷,留狗哥在屋里招呼两个客人。 狗哥既想陪观音娘娘太太,又想帮姊姊刷碗,屁股坐在椅子上左挪一下、右移一下,最终还是开口道: “今天的午饭是姊姊做的,按规矩今天该是我来刷碗。” “你——” 闵柔本想说什么,一旁的石清连忙打断妻子:“那你去吧,正好我们也有几句话想要和你姊姊说。” “好的好的。” 男孩迫不及待地应道,大步向外走去。 不一会儿,安小六回来了。 闵柔和石清夫妇打量着面前年龄不大的姑娘,若非亲眼所见,难以想象这么年轻的女孩居然会是传说中心狠手辣的“凤阳瘟姬”。 可偏偏这么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竟然是个疼爱弟弟的好姐姐。 “石庄主,闵女侠,”安小六定定说,“二人登门是为何事?” 却见石清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纸,正是安小六所绘的狗哥母亲的画像。 “安姑娘,你可认得这个?” “这是我画的,上面的女人是我弟弟的母亲。” “你弟弟的母亲……” “若石庄主想问‘我弟弟母亲是不是我的母亲’,我现在可以回答您了,家弟与我并无血缘关系。” 闵柔倏然起身:“是他,一定是他,师哥,我有感觉的,他是——” 石清断然打断妻子的话:“师妹且慢!” 他盯着安小六,抱拳问道:“安姑娘,在下还有一事相询。” “石庄主但讲无妨。” “令弟可叫‘石中坚’?” “是。” “敢问姑娘可否将这几个字写出来。” “可以。” 安小六在桌上泼了一点茶水,以茶水为墨,在桌子上一笔一划写下狗哥的大名—— 石、中、坚。 看到这三个字,石清闵柔悲喜交加。 闵柔泪水涟涟、泣不成声,石清双目充血,哑声对安小六说: “安姑娘,请恕愚夫妇失礼,若愚夫妇没有认错的话,令弟、令弟极有可能是愚夫妇被歹人抢走的幼子。” 于是安小六听到一个恶毒的疯女人暗恋不成,跑到暗恋对象家里抢孩子的故事。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石清年轻时有个暗恋他的女子叫梅芳姑。 梅芳姑是武林有名的美人,爱慕者无数,可那些男人她统统看不上,就喜欢心有所属的石清,石清越不理她,她越是势在必。 当时石清已与闵柔相爱,二人同为上清观弟子,青梅竹马,情比金坚,很快结为连理,婚后恩爱更比往昔,闵柔生下第一个孩子没多久又怀孕了。 梅芳姑妒火中烧,一心想要除掉闵柔。 她日日等待时机,趁闵柔第二次生子体力虚弱,使计调开石清,闯入玄素庄要杀死闵柔和她两个孩子。 眼看梅芳姑毒计就要得逞,石清忽然返回山庄,梅芳姑不敌“黑白双剑”联手,绝望败退时抢走闵柔襁褓中的幼子。 几日后,石家夫妇收到一个血肉模糊的死婴。 …… “安姑娘,这些年愚夫妇从未放弃寻找仇人,杀子之仇不共戴天,可就在不日前,愚夫妇打探消息的途中遇上彭家镖局的彭一虎。” “当时,彭一虎拿出这张画像问愚夫妇见没见过画像上的女人,倘若没见过就麻烦留心一二,”石清说到这里,言语未免有些激动,“我问他‘这女人是谁’,他回‘是我中坚兄弟的娘亲’。” “中坚,中坚,那是愚夫妇给惨死的幼子起的名字。” 石清说到动情处,通红的双眼已然落泪。 安小六没有插话,她静静望着情绪激动的“黑白双剑”。 石清平复了一会儿心情,继续道:“若仅是同名也就罢了,偏彭一虎说,‘我中坚兄弟也姓石,搞不好与庄主你上辈子是一家,别说,你们长得也有几分相像’。”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石清闵柔顿时想到自己惨死的孩儿,忍不住向彭一虎询问更多关于“中坚兄弟”的事,彭一虎有心帮狗哥找妈妈,自是知无不言。 “差不多的年龄,同样的名字,相似的长相……我们沿途多方打听,又在金陵附近一家客栈里见到这张画像,”石清双手微颤,声音哽咽,“安姑娘,你还年轻,你不知道对于愚夫妇来说这些意味着什么,别说只是来一趟金陵,就是刀山火海,我夫妇也势在必行。” 一旁的闵柔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那是她的坚儿啊,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儿。 原来早在侯监集她已遇上了自己的孩子,老天爷,她明明觉得那孩子面善,为什么就没有多看两眼,为什么就没有发现那是她的亲生骨肉呢! 安小六沉默片刻:“我相信你们没有骗人,因为我也一直怀疑狗哥身世另有蹊跷,我一直想要找到画像上的女人问个明白……” 她将狗哥的妈妈平日虐待狗哥,将其称为“狗杂-种”,对狗哥不理不睬、生气打骂责罚、不给饭吃等行为原原本本讲述给夫妻二人。 当闵柔听到那句“娇滴滴的小贱-人”时,她再也坐不住了,“砰”一下猛拍桌面,泪水纵横的脸庞充满了痛恨和愤慨。 “梅、芳、姑,”闵柔咬牙切齿,“师哥你听到了吗,是那个女人,一定是那个女人!” 当年但凡师哥不在,梅芳姑便会这样骂她,十多年过去了,那个恶毒的女人依然死性不改。 想到自己的孩儿被一个觊觎自己丈夫的疯婆子百般虐待,闵柔像一头发狂的母狮,恨不能与梅芳姑搏命。 事实胜于雄辩。 石清闵柔没有追问既然梅芳姑叫狗哥“狗杂-种”,安小六又是从何处知晓“石中坚”这个名字。 夫妻二人已认定狗哥就是他们的孩儿,那些细枝末节他们根本不想追究。 只希望尽快和被迫分开十三年的孩儿团聚。 石清抱拳:“安姑娘,在正式与坚儿相认前,愚夫妇还要在金陵打扰一阵子” 安小六摇头:“石庄主客气了,这些都是小事而已。” 事实上,若非安小六制止,他们夫妻原是想给安小六跪下的。 “黑白双剑”奔波十三年只为手刃仇家,如今得知幼子尚在人世,心中百感交集,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安小六望着悲喜交加的石清闵柔,心中酸涩,明明应该为狗哥能与亲生父母团聚感到开心,可她心里却酸酸的。 富贵儿不会骗人,石清闵柔就是狗哥的亲生父母。 他们没有忘记狗哥,十三年一直在苦苦寻找“杀子仇人”,偶然得到一个不确定的消息,立刻马不停蹄地赶到金陵。 玄素庄家大业大,在江湖颇有威望,狗哥跟着亲生父母能住上漂亮的房子,穿上漂亮的衣服…… 他可以像楚留香、姬冰雁那样衣食无忧,不用天天算计钱,想学什么学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 安小六哑声说:“石庄主、闵女侠,我会尽快把真相告诉狗哥,不过狗哥对那个疯女人感情很深……他从小一个人生活在深山,玩伴只有一条大黄狗和山上的动物。 “倘若、倘若他言语间得罪了你们,还望你们担待些,他不是有心的。” 却在此时,安小六脑子里响起系统四平八稳的声音: 【“一个偷听的石中坚。”】 安小六倏然回头,看到堂屋紧闭的房门外有一道笔直直的人影。 顺着安小六的目光,石清闵柔也看到了这条人影,闵柔再也忍不住,起身冲向门口,猛地打开大门。 门外是流泪的狗哥。 他哭得那么难过那么伤心,却半分不是为自己。 他只是听到闵柔和石清的哭声,不自觉落下了眼泪,他们难过,他也难过。 闵柔嗫嚅着嘴唇,颤巍巍地伸出手覆在男孩的脸上,这孩子像玉儿,又像师哥。 半晌,温柔坚强的母亲再也克制不住心里的悲伤,伸手抱住十三年未见的亲生骨肉: “坚儿,我的坚儿,我苦命的孩儿——” 狗哥心里又难过又茫然,刚刚他听到了姊姊与石清闵柔的谈话。 想到了荒山中与自己生活了十余年的那个母亲。 原来姊姊早就怀疑那个妈妈不是自己的亲妈妈,可万一他们都弄错了呢。 “你真的是我的妈妈吗,会不会认错人了,也不是所有妈妈都爱自己的孩子的……” 狗哥说到这里,清澈的眼睛不由得黯淡下来。 安小六卖粥的地方距秦淮河畔不远,狗哥时常跟着姊姊上街卖粥,总能见到一些父母把哭泣的女孩卖给画舫里穿金戴银的老婆婆。 姊姊说那个地方是青楼。 对于柔弱无依的女孩子来说,青楼就是人间炼狱。 当时男孩十分不解: “既然是炼狱,为什么还要把女儿卖到那个地方呢?” 安小六说:“不是所有的父母都会真心疼惜自己的孩子,哪怕是亲生骨肉,也免不了要为利益让步。” 想到姊姊的话,狗哥内心剧烈挣扎。 也许荒山里与自己相处十余年的妈妈就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她待自己不好,也只是因为不爱他,与旁的一点关系也没有。 闵柔看出男孩的迟疑,心里恨不得将梅芳姑碎尸万段。 她搂着身体僵硬的狗哥,柔声说: “坚儿,你姊姊是叫你‘狗哥’对吗,那我也叫你‘狗哥’好了,你长得真像你爹爹、眼睛、鼻子、脸盘……都一模一样,我带你去看他,好不好?” 闵柔说着说着又要哭了。 狗哥望着难过的女人,犹豫了一下,从袖子里拿出叠好的手帕递给闵柔:“您不要哭了,您一哭我也想哭。” 可怎么能不哭呢,闵柔拿着分别十三年的幼子递来的手帕,泪水再次夺眶而出。 安小六将堂屋留给阔别十三载的石家人。 自己拿着枯枝在院子里戳蚂蚁。 【“那么难过为什么还要把真相说出来呢。”】 安小六听到系统细声细气地问。 自从她从“富婆六”变回“穷鬼六”,富贵儿已经许久没有这般温柔的与她说话了。 安小六闷闷地说:“我不能那么自私。” 虽然她没有觉得自己现在过得不好,但一定比不上玄素庄。 卖粥女弟弟和玄素庄的小少年肯定是后者生活的更好。 【“那我们定个小目标,先赚它个十万两,等有钱了杀到玄素庄把弟弟抢回来!”】 十万两!!! 你怎么不去抢国库?! 安小六痛苦地闭上眼,她咬咬牙:“算了,弟弟我不要了,还是给他们吧。” 之后任凭富贵儿如何骂她“没出息的穷鬼”、“一点志气都没有,活该穷一辈子”,安小六也没有松口。 一个时辰后。 堂屋的门开了。 石清率先走出房间,闵柔搂着清俊的小少年,一家三口的眼睛虽是红的,神色却很满足,显然他们刚才聊得很好。 “姊姊,”狗哥兴冲冲跑向安小六,“爹爹妈妈要带着我泛舟游湖,姊姊下午还要做事吗,不做事的话我们一起去吧。” 石清闵柔对望一眼,瘟姬在江湖恶名远扬,在狗哥口中却是“姊姊和地府关系好,把恶人都给送走了”。 虽然小孩子的话未必可信,但江湖传言又有几分真呢,许是有人做了亏心事惧怕安姑娘报复,故意败坏她的名声也未可知。 安小六捏了捏狗哥的小脸,柔声说:“姊姊要熬药就不去了,你好好玩吧。” “那我回来给姊姊带鸭子吃。” “好。” 狗哥又跑向闵柔,闵柔忙不迭揽住狗哥,分别多年,他们母子终于团聚,闵柔一刻也不想与儿子分开。 石清走上前,抱拳行礼: “若非安姑娘鼎力相助,凭我夫妻二人想要察觉事情真相不知是何年何月,安姑娘如有用到愚夫妇之处,纵粉身碎骨,也万死不辞。” 安小六摇摇头:“石庄主客气了,我很高兴狗哥能和亲生父母相认。” 她看了看天空:“天色不早了,石庄主闵女侠早些出门在酒楼还能订到好位置,金陵夜晚也是很热闹的,你们一家三口可以好好逛逛。” 石清闵柔自是求之不得。 就在一家三口即将出门时,石清突然想到一件事,不由得回头道: “安姑娘,你是不是曾经得罪过拥翠山庄的人?” 拥翠山庄? 安小六有些茫然:“是李观鱼的拥翠山庄吗,我不认识他。” 李观鱼是三十多年前最负盛名的用剑高手,只是近些年深居简出,武林已鲜少有他的消息。 “那就奇怪了,”石清诧异,“拥翠山庄传出消息,‘暗器之王’暴雨梨花钉在瘟姬手中。” 顿了顿,石清又道:“既然姑娘不知此事,还应早日澄清为好,玄素庄有些薄名,若姑娘不嫌弃,愚夫妇愿意为姑娘效劳。” 安小六本想开口拒绝,但看到狗哥望着闵柔欢喜的目光,只得平静应下: “有劳石庄主、闵女侠了。” 她知道石清闵柔担心自己会阻拦狗哥回家,她答应此事只是为了让夫妻俩安心。 她不会阻拦狗哥与亲人团聚的,永远不会。 立冬过后,金陵城的景色愈发萧索。 安小六推着板车回家。 天气湿冷,安小六搓了搓微红的手指,轻叩着木门上色泽暗淡的铜环:“狗——” 安小六怔住了,那句尚未说完的“狗哥开门”,彻底哽在喉咙处。 是了。 狗哥不会再给她开门了。 闵柔石清在金陵一连住了五日,他们给安小六买了许多东西,崭新的衣服、崭新被褥、崭新的珠宝首饰、锅碗瓢盆……到了第六天,夫妇二人向安小六辞行。 夫妻俩已经离家太久,他们要带狗哥回玄素庄。 ——狗哥回家了。 回到他该回的地方,再也不会回来了。 回想狗哥临走前衣着光鲜的模样,安小六心里愈发沮丧。 狗哥有了更好的衣服,已经不需要再穿她买的棉衣了,玄素庄钱多到可以用绸缎拖地,他们都是有钱人,贫穷的只有自己。 想着,安小六踩在板车上,笨拙地爬着墙,准备给自己开门。 这几天家里没人,她出门进门都要这样翻来翻去。 其实家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狗哥不在家,她连鸡蛋肉都懒得买,每天白馒头配白米饭模仿西门吹雪。 尽管这样,安小六宁愿翻墙也要锁门。 只有大门反锁着,她才有狗哥还在家里等她的感觉。 ——狗哥,姊姊回来了。 安小六望着空荡荡的院落,心情愈发落寞。 忽然,系统响起提示音: 【“屋顶坐着一个对你心怀怜爱之心的楚留香。”】 【“请勿发射有毒物品,他带了钱。”】 【“很多。”】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修病句 楚留香并不知道,自己刚刚和死神来了一个擦肩而过。 虽然安小六并没有要“楚留香去死”的想法,但刚刚那个瞬间,她确实差点没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安小六抬头望着屋顶微笑颔首的楚香帅,连翻墙蹭到衣服上的灰尘都懒得拍去。 楚留香轻盈地跳到地面,足下干干净净不见扬尘,这是连宝骡的粑粑都做不到的事。 ——果然是天下无双的好轻功。 “安姑娘,好久不见。” 楚留香微笑,看起来一如记忆中那般俊朗风流,身上还散发着昂贵的郁金花香气。 安小六心情一下子失落到极点:最讨厌有钱人了。 “楚香帅,”安小六没什么精神地说,“你找到妹妹了吗?” 楚留香笑了:“很顺利,她们已经回家了。” 安小六踢踏着地上的石子,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又不说话了。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苦笑道:“怎么觉得自己被讨厌了呢。” “没有,谁会讨厌温柔英俊的楚香帅呢。” 安小六病恹恹地说。 然后,一脚踢飞脚下的石子。 楚留香挑眉,看来真不是错觉,自己确实被这姑娘讨厌了。 可是……为什么呢? 楚留香环顾四周,忽然意识到安小六家里安静的有些过分。 “在下记得安姑娘有个弟弟?” 楚留香试探性地问道。 当日他的马踢翻了安小六的粥缸,女孩第一时间挡在弟弟面前,生怕马蹄伤到自己的兄弟。 正是这个举动让楚留香纵使知道安小六就是瘟姬,也坚信传言有误,对方并非恶人。 因为身体下意识的反应是不会骗人的。 安小六看了眼楚留香,收回视线平静地说:“他回家了。” “回家……了?”楚留香十分惊讶。 这里不是他的家吗? 安小六知道楚留香在想什么,几日前谢烟客也露出过相似的表情。 她用一种淡淡的,几乎没什么起伏的声音说: “我们不是亲姐弟。” 晦暗的天空,云层压得很低。 现在并不是吃饭的时间,但这家酒楼的客人却很多。 跑堂的伙计跑上跑下,在进进出出的客人中来回穿梭。 楚留香望着对面抱着饭碗的安小六,就算出入这样的地方,她的脸依然脏脏的,手背也沾着一点柴火灰,凌乱的发髻上插着一截枯枝。 楚留香记得这跟树枝,这是一根了不起的树枝。 它曾在大漠里戳过毒蝎子毒蛇……还有一个阴狠毒辣的女人。 楚留香给安小六盛了一小盅老鸭汤。 “谢谢。” “不客气。” 人的嘴巴里一旦塞满了东西,就很难让人觉得斯文雅致,但楚留香却认识两个完全不符合这套规则的人。 一个是姬冰雁,他可以在饥肠辘辘时不动声色吃下很多东西,还不让人觉得他是个饭桶。 另一个是安小六,这位就算嘴里塞满了东西,也有一种赏心悦目之感,想来是出师前师门管教严苛,养成了既定的习惯。 吃到大约七分饱的时候,安小六主动放下了碗。 “吃饱了?”楚留香微笑问。 安小六点点头。 “心情好些了吗?” 安小六又摇摇头。 不过看在对方请自己吃饭的份上,安小六说:“我有一种直觉,明日我的心情就会好起来。” 生离也好,死别也罢,一个人来,一个人走,已是人生常态。 她会看开的。 想到这里,安小六抬头看向对面的男人:“既然公子已经找到妹妹,为何不和妹妹一起回家呢?” 楚留香一怔,又长长叹了口气:“或许安姑娘不信,我本是因担忧朋友安危而来。” 顿了顿,楚留香看向四周:“这里人多口杂不是说话的地方,还是去别处再谈吧。” 天空愈发的浑浊,眼看又要下雨。 屋子里烧着温暖的炭火。 楚留香望着灯盏对面已经洗干净脸的安小六,不由得移开视线。 这姑娘确实是不该洗脸的。 就在楚留香沉默之际,安小六用略显清冷的声音问: “公子是为我而来?” 楚留香一愣:“姑娘猜到了?” “猜到了一点,”安小六说,“前段时间有几个疯子堵住我,让我交出暴雨梨花钉,知道我有此物的人不在少数,但龟兹王和琵琶公主应该不愿意得罪我这样一个人,除他们以外,我想不出还有谁会把我有此物的消息透露出去。” 鬼使神差的,楚留香问:“你不怀疑我?” 安小六摇摇头:“依公子的为人是绝对不会出卖朋友的,而且放出消息的人并不知道,我手上的暴雨梨花钉原是我自己做的。” 楚留香忍不住笑了:“你现在知道是谁干的了?” 安小六点点头:“是拥翠山庄,虽然我想不通自己与他们有什么过节,好在事情已经解决了。” 楚留香神色有些复杂,他似庆幸又似遗憾地说: “没想到你居然认识玄素庄庄主,‘黑白双剑’在武林名声不弱,石清闵柔夫妇愿意为你担保,倒是让武林同道们颇感惊讶。” 一个是名门正派颇有侠名的夫妇,一个是江湖恶名远扬的瘟姬,难以想象他们居然会有交集。 “公子也是为此事而来?” “是,”楚留香叹气,“说来是我连累了你,拥翠山庄与我有些误会,原是希望借你之手除掉我。” “误会消除了?” “已经没有误会了。” 安小六点点头,心里有些遗憾,她最近制作出一种新药,一直没什么机会测试效果。 要是楚留香麻烦没有解决的话,她不介意帮忙代劳一番。 却在此时,“轰隆隆——”“轰隆隆——” 昏暗的天空忽然亮如白昼。 一道闪电划破长空,巨大的雷声接踵而至。 伴随着电闪雷鸣,天空落下豆大的雨滴。 这雨来势凶猛,很快由雨滴变为雨帘,在“哗啦啦”的交织声中,在院子里汇成一个又一个水洼。 因为楚留香一直没有说话,安小六渐渐转移了注意力,她静静望着屋外滂沱大雨。 不知怎么又想起了狗哥。 每当下完雨,狗哥总会和住在附近的几个小孩子淌水玩,每次都弄得像个泥猴子似的脏兮兮的回家。 可他偏偏又很乖,每次做错事都晓得要比平时多写二十张大字。 安小六想着想着,开始后悔自己有钱只想着买药。 她至少要给狗哥留一盒珠宝。 要是石清闵柔待狗哥不好,狗哥可以带上那些珠宝离家出走。 她把钱都花光了,一点都没有给狗哥留。 那孩子心肠那么软,她送的毒药和暗器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用。 雨越下越大。 安小六忽然闻到一股很香很浓郁的酒味,一道人影立在她身边: “要来一点吗?” 那是一个小小的酒壶。 安小六惊讶地看向头发微湿的楚留香:“你刚才出去了?”什么时候出去的? “是啊,在你发呆不理人的时候。” 楚留香坐在安小六身边,将一个小小的酒杯递给她。 “要不要喝呢?” 他说完,脸不由得红了,因为这话实在很容易引起误会。 好在安小六没有多想,她望着小小的白瓷杯,犹豫了一下:“好。” 楚留香给她倒了一杯,安小六说:“我酒量寻常,师父们不许我喝酒,说我喝醉了会耍酒疯,要是我喝醉了你直接把我打晕吧……” 楚留香乐了,他刚想说“我不会让你喝醉的”,却见刚喝了一口酒的安小六脸颊泛红,目光飘忽,唇角似笑非笑,和平日那副不温不火的模样判若两人。 不,不会吧…… 楚留香愕然。 在他听不见的地方,系统已经炸了: 【“大傻子,你清醒点啊!”】 “我很清醒啊。” 安小六笑吟吟地说。 她抬头看向楚留香,居然主动握住了他的手。 她的手指白皙,掌心却很热。 楚留香心跳如鼓,喉咙有些干燥:“安、安姑娘……” 一瞬间,他竟分不清安小六是真醉还是装醉。 “嘘,”她莹白的手指放在唇边,“跟我来——” 安小六拉着楚留香向屋子里走去。 楚留香犹豫着要不要出手点一下这姑娘的睡穴。 安小六却忽然停下了,她指着堂屋正中央的八仙桌对楚留香说:“坐上去。”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他觉得这样坐上去有点傻,不禁道:“安姑娘,你醉了……” “我没醉,”安小六抬头,深琥珀色的眼睛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楚留香,宛如摄魂的妖魅一样,“坐上去啊,乖——” 令人惊惧的一幕发生了,楚留香发现自己居然下意识坐上了八仙桌。 这是什么邪门的功夫?! 楚留香心中一片惊涛骇浪。 安小六居然会这等邪术?! 楚留香终于明白为什么在大漠即使所有人都在喝酒,这姑娘却一滴不沾。 不仅仅是因为安小六酒量很差,还因为…… 安小六忽然贴近楚留香,她的唇距离他只有一寸,他甚至感受到女孩舒缓的呼吸。 “你坐好啊。”她软软地说,听起来像在撒娇。 楚留香发现自己的身体又不能动了,但这一次他却不确定是安小六的邪术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他不禁摸着鼻子,只见脸颊绯红的姑娘从袖子里抽出三根香,用火折子点燃后,嘴里嘀嘀咕咕: “财神爷,一定要保佑我发财啊,等我有钱后杀到玄素庄,把弟弟接回来。” 楚留香哭笑不得,殊不知在他听不到的地方,一道声音已经炸开了: 【“啊啊啊啊,大傻子,快掐灭你的香,有毒有毒啊!!!”】 “有毒,什么毒?” 安小六茫然地问。 她清澈地眼睛怔怔望着楚留香。 手上三支让石观音顷刻毙命的毒香袅袅升起。 电光石火间,反应过来的楚留香冲破摄魂术的禁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掐灭毒香,手指飞速点在安小六的睡穴上。 “你——” 安小六闭上眼睛,身体先前一栽,软软瘫在楚留香怀中。 这一刻,楚留香再一次庆幸自己内功特殊,不需要借用鼻子呼吸。 否则…… 他低头望着散落一地的毒香,苦笑:“差一点就要去见石观音了……”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入夜,雨渐渐停了。 楚留香坐在石阶上望着屋檐下犹在滴落的积水,手里提着一个小小的酒壶。 忽然,他的身后响起衣服“沙沙”的摩擦声。 楚留香惊讶回头,看到一个时辰前被他点了睡穴的安小六。 事实上,安小六此时醒来超出了他的预料。 他本以为她会睡到第二天早上。 “我是不是耍酒疯了?”安小六轻声问。 昏暗中,她莹白的肌肤泛着桃花般的红晕,嘴唇也比普通人的唇色艳一些红一些,仿佛涂了胭脂。 楚留香一直以为安小六脸上的红是天生丽质。 有些人天生气色好,正如有些人天生脸色蜡黄。 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有些内功由于过分刚猛,修习者的脸颊和嘴唇会比正常人红一些。 “你会武?” 萧瑟的寒风中,楚留香声音低沉,他垂着头,安小六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隐约觉得他在生气。 可是为什么呢? 一瞬间,安小六想到某种可能性,倒吸一口凉气: “我打你了?” 她知道自己酒品不佳,但……出手打人? 不、不可能吧。 我酒品这么差吗? 听到安小六的话,楚留香也很震惊,他不可置信地望着安小六,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怀疑安小六在戏耍自己: “你?!” 我在大漠里保护了你一路,你明明身怀绝技却遮遮掩掩! 安小六却误会了楚留香的反应。 难道我真动手了?我居然还能打过楚留香?我原来这么厉害吗? “……你这武功退步的也太快了,”安小六小声嘀咕着,“那个……疼吗? 楚留香望着慌乱的安小六,突然觉得双方这样鸡同鸭讲的样子有些好笑。 “你说呢?”楚留香故意沉下脸。 安小六没有说话,冷风中,她渐渐镇定下来。 今夜没有月亮也看不见星辰。 厚重的乌云将苍穹捂得严丝合缝,大地被黑暗笼罩。 唯一的光来自堂屋里昏黄的灯盏。 安小六慢慢走向楚留香。 楚留香精神紧绷,他还没有忘记一个时辰前这姑娘做了些什么。 她那三支毒香还在堂屋的八仙桌上。 自己差一点就要步了石观音的后尘。 “你要欺负我吗?” 安小六定定望着坐在石阶上的男人,今夜明明没有星光,可这双眼睛里却有两条星河。 楚留香觉得自己又不能动了:“你、你这是什么功夫?” 他声音干哑,心不受控制地狂跳,手不由得摸向自己的鼻子,揉啊揉,他觉得鼻子快被自己揉掉了。 “什么功夫也不是,”安小六轻声说,“我本来就不会你们那些拳脚功夫,以前学了点内功自保,没想到练得那么痛苦,只好把内功废掉,最近才开始重练。” 楚留香脑子里一片浑浊,因为安小六越靠越近,她的唇近在咫尺,他已经无暇顾及她说了什么。 “你——” 楚留香所有想说的话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因为安小六坐在他身边,侧头,嘴唇轻轻拂过他的唇角。 一下,两下,三下。 他的心脏也停止了一下、两下、三下。 在他期待第四下到来时,安小六却忽然停下了: “好了,我欺负过你了,换你来欺负我了。” 她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宛如一把精致的小扇子,他甚至能看到女孩右眼角下的小小泪痣。 扑通——扑通——扑通—— 楚留香忽然意识到当一个正人君子比当一个混蛋困难太多,他做出了一个平生未有的举动。 他从怀里掏出一摞银票,看也没看全部塞到这个姑娘手中,施展轻功跑得无影无踪。 “安姑娘,抱歉。” 他的声音在寒风里呜咽。 仿佛是黑夜的梦呓。 安小六睁开眼睛,傻乎乎望着手上的银票。 冷风袭来,她逐渐从震惊中恢复过来。 “富贵儿……” 【“富婆。”】 系统的声音充满着惊喜和哽咽。 “你是对的,”安小六喃喃道,“他人真的好好啊。” 这天晚上,安小六用宣纸裹着木板,郑重其事给楚留香做了一块长生牌放在堂屋的八仙桌上。 家里没有普通立香,安小六就从厨房里拿了三根筷子插在香炉中。 ——大慈大悲的楚香帅,愿我一生心想事成,长命百岁。 不过…… 话说回来。 谁动了我的毒香? 第二天,天灰蒙蒙的。 在富贵儿撕心裂肺的“干活啦干活啦富婆干活啦”,安小六睁开困顿的眼睛,把自己原本就很乱的头发挠成了一个大鸡窝,慢吞吞向灶房走去。 天气越来越冷,天亮的也越来越晚,安小六起床的时间也相应推迟了一个时辰。 灶房里干燥的柴火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安小六锅里的菜粥渐渐熬出了难以抗拒的香味。 在无人听到的地方,新晋瘟神偷偷与富贵儿商量: “富贵儿,咱们现在的钱能在玄素庄附近买宅子吗?不用太好,有屋顶就行。” 刚才还叽叽喳喳的小系统却不说话了。 “富贵儿……” “富贵儿……” 安小六正奇怪,院门忽然响了起来。 那是两下不轻不重的声音,安小六以为自己听错了。 直到…… 【“一个回家心切的石中坚。”】 安小六倏然起身。 紧接着,一道异常熟悉的声音响起,那声音穿过寒冷的早晨,清晰无比的穿进安小六的耳中: “姊姊,开门啊,是我,我回来啦!” 安小六拔腿向门外跑去。 奔跑的过程中,她甚至跑掉了一只鞋。 “砰——” 门猛地开了。 “狗哥!” 安小六不可置信地望着门外笑容灿烂的少年,他穿着自己买的棉衣,略黑的小脸冻得通红。 天太冷了,小少年一直蹦蹦跳跳地搓手,好像一只冻僵的小猴子。 “快进来,”安小六鼻子酸酸的,“你怎么回来了?石庄主和闵女侠呢?” “我和妈妈爹爹说好了,”小少年兴奋地说,“我还是想和姊姊住在一起,等过年我再回去看他们。” 安小六眼眶热热的,不住地点头:“好,好……” 除了“好”,她已说不出别的话。 清晨的阳光洒在小小的庭院。 一高一矮两道人影并肩向袅袅升烟的屋子走去。 姐弟俩有说有笑,谁也没有注意屋顶上迎风而立的年轻人。 唯一注意到他存在的,只有住在安小六脑子里的系统。 【“一个又想撩拨宿主的渣男。”】 富贵儿小小声嘟哝着。 “富贵儿,你说什么?” 【“恭喜宿主,姐弟团聚。”】 “同喜同喜。”安小六喜上眉梢。 她只要抬头,只要抬头就能看到屋顶上英俊又满怀期待的男人。 可她没有,一次也没有。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失而复得的弟弟回来了,安小六忽然有了干劲儿。 不过这种干劲在安小六得知玄素庄也在江南后,就消失殆尽了。 江南很大,但玄素庄离金陵城该死的近。 安小六以为狗哥是二选一舍弃了父母选择了自己,没想到…… 人家原本可以都要! 还有石清闵柔…… 什么“别说只是来一趟金陵,就是刀山火海,我夫妇也势在必行”,玄素庄明明距离金陵不远,至于说得像是天涯海角似的吗? 亏我还以为你们做出了多大牺牲呢。 话虽如此。 安小六还是非常开心。 “离得近得空就回家看看吧,”安小六笑道,“你们母子被迫分开十三年,她肯定想多和你待在一起,你多陪陪她,宽宽她的心……” “我晓得哩。” 狗哥傻笑个不停。 安小六又忽然想起另一桩事:“我记得你还有个哥哥,这次回去见到他了吗?” 狗哥摇摇头:“没有,爹爹不让我多提他,还说他是个孽障。” 安小六暗暗将这件事记下来,想着找个机会打听一二,嘴上却说: “那就不要问了,你可以给他们讲讲你平时习武的趣事,当今武林沽名钓誉的甚多,你爹爹妈妈却是有真本事的人,你可以与他们切磋一二。” “那我万一伤了他们可怎么办?”狗哥担忧道。 “好大的口气,”安小六乐了,“习武第一年就想打败你爹妈……” 说着,安小六用力扯了扯狗哥的小脸:“别小瞧了大人,想打败你爹妈,再学几年吧。” “嘿嘿嘿——” 却在此时,安小六听到一道声音: 【“一个悄然离开的楚留香。”】 安小六一愣:他才走? 【“走了,又回来了。”】 富贵儿“尽职尽责”地为安小六介绍。 安小六走出灶房,环视四周,终于在远处一户人家的屋顶看到一道飞速掠过的黑影。 或许是察觉到了什么,黑影忽然不动了,因双方相距甚远,安小六看不清那人的模样。 想来,他一定在笑,笑得温柔、英俊、多情。 安小六向黑影的方向盈盈一拜: 山南海北,盼君珍重。 ——“姊姊,锅开了。” 灶房里传出狗哥的声音,小少年刚回家就很乖很乖地蹲在炉前生火。 安小六不由得笑起来: “好,就来。” 她不再看那个小小的黑点,转身向厨房走去。 一晃两个月过去了。 金陵城的小雪变成了大雪。 玄素庄的人数次上门,催小少爷回家过年。 “姊姊,你真不跟着我回家吗,今年家里可热闹了,爹爹妈妈说家里会来很多人。” 临行前,狗哥又一次问道。 安小六“扑哧”一声笑了:“饶过那些可怜的客人吧,你姊姊在武林上的名声,足以把客人吓得抱头乱窜,不要给你爹爹妈妈找麻烦了,听话。” “好吧。” “别忘记习武练字。” “好的好的。” 小少年一边挥手一边上车。 玄素庄低调的马车压过小巷的雪地上,留下两条很深的辙痕。 …… 正月初六,送穷神。 今天是启市的日子,街上热闹极了。 巷子里从早闹到晚,时不时传来小孩子们“咯咯咯”的笑声。 安小六坐在矮凳上,手里捧着一碗热汤,在袅袅的白烟中望着院子里的雪景。 【“宿主,不出去看看吗,你已经有钱了。”】 富贵儿小声建议着安小六。 家里太冷清了,只是少了一个人,居然一点人气儿都没有了,要知道今天可是…… 安小六摇摇头:“过年买的东西已经很多了,家里又没有别的进项。” 想了想,安小六放下汤碗,起身走进堂屋,从桌子上取了三根普通的立香用火折子点燃后,插进香炉里。 ——大慈悲大悲的楚香帅,保佑我在新的一年越来越有钱,我不想再睡桥洞了。 安小六嘀嘀咕咕,抬头一看…… 香断了。 安小六沉默了。 同时沉默的还有住在她脑子里的富贵儿。 明明所谓的“穷神”只是迷信,但在香断了的一瞬间,一人一系统都陷入“穷神并未被送走”的焦虑中。 “要不……我把院子里的雪铲了?” 安小六小声嘟哝着,转身离开堂屋。 忽然,富贵儿出声道: 【“一个深夜拜访并看到长生牌的楚留香。”】 安小六停住脚步:“他来做什么?” 【“受邀前往玄素庄做客。”】 “……” 寒月如钩。 楚留香面前的矮桌上放着一个不大不小的木盘,木盘上还有一碗热腾腾的茶汤。 楚留香摸着鼻子,眼睛不断瞟向对面的安小六。 安小六似有察觉地抬头,虽然楚留香什么都没说,可从他欲言又止的眼神中,她已明白他想说什么: “我也不是一天到晚都蓬头垢面的。” 楚留香没有吭声,有些话无论修饰的怎样漂亮都是冒犯。 他只能端起木盘上热腾腾的茶汤,吹了吹,小口小口喝着。 楚留香的惊讶并非没有原因。 对面的安小六更接近在龟兹王驻地和姬冰雁家中做客时的模样。 头发光洁柔顺,脸颊干干净净,似乎还擦了一些脂粉。 不仅如此,她身上的衣裳也是新的。 那是一件水红色的夹袄,衣领和袖边环着一圈白兔毛,层层叠叠的石榴裙下是一双水红色的棉鞋。 “挺好看的。” 放了姜片的茶汤驱散了身体的僵冷,楚留香笑着放下汤碗,神色已恢复自然。 “确实好看,”安小六笑了笑,“是我弟弟挑的,钱却是你给的。” 楚留香心跳不由得加速了几分。 他觉得安小六似乎意有所指,又怕自己是自作多情。 想了想,他决定聊一些比较安全、自己也很感兴趣的话题,比如: “屋子里那块牌位是怎么回事?” “给你立的长生牌……香是年前买的,大概图便宜了质量不好。” 安小六还是有点介意那三支立香燃着燃着从中间断掉的事情。 今天可是送穷神的大日子。 对于安小六说,一年到头也没有比正月初六更重要的时刻了。 楚留香哭笑不得:“就因为那些银票,你在家里给我立了一块长生牌?” “是啊。” “你弟弟就没有说你?” “我告诉他牌位上供奉的是给我银票的财神爷,我弟弟上香比我还勤快。” 楚留香叹了口气:“我在玄素庄见到了你弟弟。” 玄素庄庄主广发请帖,宣布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幼子。 这种热闹楚留香本没什么兴趣,但他忽然记起安小六醉酒后曾提过玄素庄,便乔装打扮拿着帖子以另一个身份进入庄中。 他猜的没错,安小六的弟弟就是玄素庄二位庄主失散多年的幼子。 “就在刚刚,我居然后怕自己差一点就用了真名……我已经无法想象令弟会用什么态度对待我。” 楚留香说着说着,忍不住笑起来。 安小六也笑了。 就在这时,安小六忽然觉得脸颊有一丝凉意。 她不由得看向屋外,并未关紧的门窗送来冰冷的白粒。 安小六一怔:“下雪了?” 正月初六最后一个时辰,天空落下了素白的雪。 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从天而降,在院子里翩翩起舞。 安小六不由得起身。 “想去赏雪吗?” 一道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安小六看向笑容温柔的楚留香,迟疑片刻,点点头。 楚留香拉住安小六的手:“我带你去。” 【“啊啊啊啊,大傻子,他又在勾引你了!”】 安小六在富贵儿疯癫的尖叫声中握住男人的手,任他用披风把自己裹起来抱到金陵城最高的城楼。 弯月,长街。 万籁俱静的城,悄无声息的雪。 城楼的屋檐上,她的发丝、眉间、长睫都沾着雪。 楚留香使劲揉着鼻子:“你看起来像个老婆婆。” “是吗?” “你应该反驳我,说我像个糟老头。” “那我重来好了,”安小六小声说,“你像个糟老头。” “你是老婆婆,我是糟老头……” 楚留香说到这里脸已经很烫了。 安小六又笑了。 她是高个子的姑娘,但楚留香依然比她高出大半个头。 她踮起脚,在楚留香以为她会主动亲吻自己时,安小六伸手帮他拂去眉间的雪花。 “这样你就不像了,”安小六笑眼弯弯,“不像糟老头了。” “那你呢。” “我,”安小六目光温柔,“你就当我已经老了,你可以叫我几声‘老婆婆’,看我可怜的份上再塞给我几张银票。” 银票,又是银票。 楚留香又好气又好笑:“贪财鬼,要钱还要占人便宜……我偏不。” 他握住她一双温热的手,十指紧扣,先含住她眉间冰冷的雪,又含住她湿热的唇。 雪飘飘扬扬,两个人眉间又染上素白,仿佛这一刻就是白首…… 与此同时—— 【“宿主,你喜欢他吗,你抓不住他的,他是不会只和你在一起,他虽然欣赏你,但更多是喜欢你的脸,而且他也不只喜欢你一个人的脸。”】 “那不是很好吗,”安小六在心里说,“我也很担心他食髓知味缠上我,他不会缠上我吧……” 【“……你想多了呢。”】富贵儿平稳的声音听起来略显阴阳怪气。 “那就好。”安小六松了口气。 【“渣女。”】 “你说什么?” 【“生日快乐,我的宿主,愿你的世界不再有饥寒交迫。”】 “谢,谢谢。”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漫天飞雪,天地寂寥。 从城楼离开后,两个人手牵着手走了一路。 银白的长街空空荡荡,只有他们两个人。 待回到家中,二人身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 因为一直没有添炭,屋子里的炭火已经很弱了,却依然那么温暖。 寒风呼啸,肆虐的风不断拍打着纸窗,时不时发出“嘭嘭”的响声。 安小六从柜子里取出一块很大、吸水性很好的方巾,她的衣裳已经湿了,头发上也都是水。 “我来帮你。” 楚留香接过头巾,轻柔地帮安小六擦拭着发间冰冷的雪水。 安小六望着男人微湿的发丝,用很轻的声音说:“一起擦吧。” 大大的头巾就像一块盖头,把两个人罩在了一起。 他们靠得那么近,额头贴着额头,鼻子贴着鼻子。 不知过了多久,灯盏已经熄灭,屋子里一片漆黑,只有正中央的笼炉里尚有星火跳跃。 “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楚留香说。 “要是我不让你走呢。” “那后悔的一定是——” 楚留香说不下去了,因为他对面的姑娘忽然贴上来,嘴唇轻轻拂过他的下巴。 她像一只漫不经心的猫,左一下右一下撩拨着他。 “推开我,推开我就让你走,”她只是虚虚地勾着他的手指,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要走吗?” 楚留香僵着身体。 下一刻,他粗鲁地掀开头顶的方巾,将裹着方巾的安小六抱起来按坐在床上。 “我走了。” 他直起身子很大声地说。 时间很慢,他的动作也很慢,或许他根本不想走,他只是在等,等待一个正大光明赖在这间屋子里的契机。 “扑哧,”安小六掀开了头顶用来吸水的方巾,站起来调侃道,“不是要走吗,怎么人还在呢,看来我家真的很大了,香帅甚至找不到离开的门。” 楚留香脸上挂不住了,他冲过来咬住安小六的耳朵,咬牙切齿道:“你这个坏心眼儿的姑娘,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 黑暗中,安小六环住这个人,听到他胸口强有力的心跳:“……你还喜欢我啊。” “明知故问。” “那好啊,我也喜欢你。” 心口就像盛开了一片欢喜的花,楚留香忍不住笑起来:“有多喜欢呢,嘶——” 他倒吸一口凉气,因为怀里的姑娘已狠狠咬住了他的肩膀。 “你有多疼,我就有多喜欢。” …… 三更鼓鸣,夜才刚刚开始。 第二天,安小六神色复杂地望着身边犹在熟睡的男人。 话本一次至少两个时辰,却没想到堂堂楚香帅连话本最低要求都达不到…… 真可怜。 【“宿主,一次两个时辰仅存在于落魄书生的幻想中,身为医者,你需要分清虚构和现实。”】 安小六正欲反驳,楚留香睁开了眼睛。 他看到怀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安小六(富贵儿:“她在同情你短!”),一时间竟有些语塞。 他该说什么呢。 楚留香不由得摸了摸鼻子。 他这一动自然拉扯到了被子。 安小六抬头:“你醒了?” 她的眼神停在对方露在锦被外宽阔赤-裸的肩膀,男人古铜色的肌肤上布满了青青紫紫的牙印和吻痕。 这些都是安小六的“杰作”。 楚留香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些痕迹,他明明有些赧然,却故意调侃道:“安大小姐对在下可还满意?” 安小六点点头,她长而密的头发散落在淡雅的锦被上,莹白的肌肤透出淡淡的粉:“很好,再接再厉。” 楚留香哑然失笑,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羞赧瞬间烟消云散,他望着从纸窗透到屋子里的阳光: “天亮了。” “你要走吗?” 安小六深琥珀色的眼睛定定望着楚留香。 被这样一双清澈富有洞察力的眼睛盯着,人是很难说谎的。 楚留香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我可没有这么说。” “既然没有那就陪我再睡一会儿吧。” 入睡很快的安小六说完这话真的睡着了。 楚留香这才注意到,她的眼下泛着淡淡的青,看起来很是疲惫。 经过缠绵悱恻的一夜,长久的居心叵测终于尘埃落定。 心里的大石骤然落地,却又滋生了新的念想。 他亲了亲熟睡的姑娘,拥着她再次进入梦乡。 ——好眠,我的女孩。 太阳越升越高。 安小六的脑子里却响起一阵杀猪宰牛般的惨叫—— 【“啊啊啊啊,大傻子醒醒,别睡了,快起来!”】 【“一个兴冲冲正在往家赶的石中坚!”】 【“狗哥来了,狗哥来了,你弟弟回家了,玄素庄的马车已经进入了巷子,啊啊啊,生死时速,快快快!”】 “你弟弟”三个字让睡梦中的安小六倏然睁开了眼睛。 伴随着富贵儿歇斯底里的一声“穿衣服”,安小六飞快捡起床上的衣裳。 对一切浑然不知的楚留香睁开了眼睛。 他微微一笑刚想说什么,就被安小六塞了一头衣服。 只听安小六用清清冷冷地声音说: “我觉得我弟弟要回家了,你快找个地方躲起来,不要让他看到你。” 说着她连人带被子将“威名震八方”的楚香帅踢下床,占据了整个床最好的位置开始迅速套外衣。 待楚留香反应过来,这姑娘已经以最快的速度穿戴整齐。 “你怎么还站在这里?” 安小六惊愕地望着楚留香。 楚留香简直气笑了,他赤-裸的胸膛距安小六仅有一寸距离,他胸口还有她昨晚因为疼痛和不满留下的牙印。 “你要赶我走,”楚留香瞪着安小六,“你弟弟回来,你就要赶我走?” “不然呢,难道你还要留下来让他唤你姐夫不成?” 正说着,,安小六家的大门“嘭嘭”响了起来。 阳光小少年充满朝气的声音清晰传入安小六、楚留香的耳中: “姊姊姊姊,开门呀,我回来啦,我给你带了好吃的!” 安小六蹙眉:“来不及了。” 她推搡着楚留香,将一丝不-挂的男人塞进衣柜里:“你先在这里待着,不许出声!” 抱着一堆衣服的楚留香:…… 担心男人不配合自己的行动,安小六又踮起脚,敷衍的在他脸颊边亲了一下:“乖乖在这里等我。” 说完,“咣”一声把柜门关了,急匆匆向外赶去: “来了来了!” 楚留香:…… 今日的阳光无比灿烂。 天空一片碧蓝,有一种通透感。 空气虽然很冷却也很干净。 安小六望着兴奋的狗哥,大半个月不见,小少年下巴变圆润了不少,因为长时间习武而晒黑的肌肤在这半个月中也捂白了一些。 看着就是一个健健康康的小公子。 “姊姊,我带了好多好吃的,我还让妈妈给你挑了一只发簪,妈妈有很多簪子呢,姊姊头上只有树枝,”狗哥兴奋地忘乎所以,手舞足蹈,“对了,姊姊,我还跟着爹爹妈妈学了剑法,待会练给你看!” “好,”安小六温柔地应道,“外面冷,有话进屋说。” “好的好的。” 当男孩好不容易讲完他这大半个月的经历,安小六终于得空返回自己的房间。 她打开衣柜里面干干净净并没有人。 安小六抚摸胸口,暗暗松了一口气,“呼——” 不等她把这口气完全呼出来。 一道调侃地声音响起: “谢天谢地,安大小姐总算没有忘了在下。” 安小六倏然回头,发现从自家屋顶上翻下来一个人。 正是……穿着衣服的楚留香。 他虽然在笑,可他的笑容却有些可怕。 安小六有些奇怪:“你……生气了?” 可是为什么呢? 【“还能为什么,因为你把他塞衣柜里,不让他见你弟弟呗。”】 安小六定定望着楚留香:“你想见狗哥吗,你若是想要见他,我现在带你过去。” 【“哇哦,将军!”】 楚留香一怔,轻声叹气:“罢了,我还是不见为好。” “你要走了吗?”安小六问。 楚留香犹豫着:“我并不想走,可……” 安小六截住他的话:“你要走了,是吗?” 楚留香为自己的虚伪叹了口气:“是。” 安小六说:“今日我弟弟在家,我就不送你了,我们有机会再见吧。” 楚留香心底泛出一丝苦涩和惆怅:“……好。” 他知道今日一别,他年不知何日再相见。 “安姑娘……” 楚留香张张嘴,他忽然想在临别之前说些什么,但安小六却将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制止他继续说下去。 “嘘,有什么话留着下次见面再说吧。” 她嫣然一笑,转身离开房间。 【“一个怅然若失的楚留香。”】 【“宿主,他走了……不回头看一眼吗?”】 富贵儿小声问。 安小六刚想回答,堂屋里里狗哥探出半个脑袋: “姊姊,快过来看看我给你买的发簪。” 安小六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好,就来!” 春寒料峭。 安小六收到一封特殊的来信,她出摊卖粥时,一个小乞丐忽然冲上来在她手里塞了封信。 那孩子跑得很快,不等安小六反应拔腿冲进繁华的大街,转瞬便消失不见了。 午饭时,安小六抬头看向狗哥: “你最近习武进展如何?” 狗哥兴奋道:“谢伯伯说我进步很快,像王赖子那样的小混混,我一个打十个不在话下。” 小少年还记得凤阳城里的王赖子。 他最开始学武就是为了保护姊姊不被恶霸欺负。 “那你明天问问谢前辈可不可以请假,若他容许的话,我要带你出趟远门。” 安小六很平静地说。 “姊姊要带我……出远门?” “嗯,关中有个大老板想买我的暗器,我的暗器本是不卖的,但这位大老板与姊姊的一位朋友有几分交情,不好直接拒绝,我准备亲自登门与他谈这笔交易,”安小六说完,顿了顿,“这不是你要求的吗,是你说让我以后出门都带着你,难道你忘了?” “没忘没忘,当然没忘,”狗哥兴奋地说,“我待会就去问谢伯伯!” “还有你爹爹妈妈那边也要通知一下,可别忘了。” “好的好的。” 小少年一蹦三尺高。 匆匆扒完午饭,拔腿向外冲。 …… 两日后。 安小六驱赶着骡车,带着狗哥悄然无声离开金陵城。 安小六的骡车就是马骡后面栓着板车。 自小少年与亲生爹妈相认,每次出行必是香车宝马。 玄素庄财力非凡,二位庄主对失而复得的幼子既怜爱又心疼,恨不得将世上最好的东西捧到少年面前。 安小六却很少娇惯狗哥什么。 毕竟……她太穷了,想娇惯也没什么钱。 这日黄昏。 宝骡拉着姐弟俩再次进入开封地界。 虽然此地并非侯监集,却也是安小六和狗哥曾经到过的市镇。 谁能想到呢,短短一年光景,两个从侯监集讨饭的小乞丐就住上了有屋顶的房子,吃上了热汤热饭。 天渐渐黑了。 客栈里都是因赶路劳累了一天的旅人,吃过晚饭,客人们喝酒吹牛,返回各自回房歇息。 安小六则带着狗哥到客栈外面练功。 谢烟客同意狗哥出远门是有条件的,为了保证男孩的学武进度,狗哥必须每天保证有一个时辰的习武时间。 却在此时,安小六脑子里忽然响起两道平稳的声音: 【“前方出现一个曾经帮过你的火孩儿。”】 【“前方出现一群追逐火孩儿的习武之人。”】 安小六将正在练功的小少年拉到一边。 “姊姊?” “嘘,别出声。” 安小六捂着嘴,狗哥学着姊姊的样子也捂着嘴。 两人躲在深巷的暗处偷窥。 只见远处昏暗的灯火中,跑来一个年纪不大的红衣小童。 眼下虽然是春天,夜晚依然寒凉,小童身上却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红衣。 他捂着胸口,一边拼命向前跑,一边回头向后看。 就在安小六和狗哥藏起来时,红衣小童脚下绊了一跤,重重摔在地上。 紧接着,更远处跑来一群举着火把的黑衣人。 这会儿工夫狗哥已经认出了红衣小童的身份,他扯扯安小六的衣摆,小声说:“姊姊,是当初在凤阳帮过咱们的小公子。” 狗哥对火孩儿印象深刻,这位年纪比自己还要小一些的小公子,两巴掌把王赖子扇飞,那是狗哥第一次见识到普通人与习武之人的差距。 “我知道。” 安小六说着,从地上抓起两块石子,向红衣小童的方向飞掷过去。 小童聪慧异常,两枚石子落地的瞬间,他已经察觉到深巷子里有人,此时他已顾不得对方是敌是友,只能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地上爬起来,施展轻功,咬牙冲进安小六和狗哥匿身的地方。 “救我,救救我……” 不等小童跑几步,安小六截住了他。 她一把捂住红衣小童的嘴,小孩蹬着腿,拼命挣扎:“唔唔——” 绝望中,他的眼里流出了泪。 “别出声,火孩儿小公子,是我们,你在凤阳帮过我们。” 听到对方准确唤出自己的名字,挣扎的红衣小童很快安静下来,凤阳,自己帮过的人…… “卖粥的姐姐?” 他竟还记得安小六! 与此同时,举着火把的黑衣人追了上来。 为首的壮汉拿着火把在地上一照,厉声道: “脚印是在这里消失的,他跑不远,搜!”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紧张的气氛将时间拖得格外漫长。 在这个万籁俱静的深夜,火把林立的大街,黑衣人已经散开分成四支小队搜罗附近巷子。 安小六等人所在的深巷就是黑衣人重点搜查范围。 “姊姊,他们进来了。” 狗哥的声音小到仿佛只是吸了一口气。 安小六背着已经没什么力气的火孩儿,对身边的狗哥说:“待会我只要戳你,你就屏住呼吸。” 狗哥点点头。 “小公子你也是。”安小六又叮嘱了一遍。 火孩儿是个聪明孩子。 他虽然不知这对姐弟的身份,但也猜出对方可能另有来历。 “明白。” 火孩儿有气无力地说。 三人缩在深巷一只石狮子的后面。 “哒哒哒——” 死一般寂静的巷子,让黑衣人的脚步声不断放大。 “出来!我知道你在这里!” “快出来,别躲了!” 几个黑衣人桀桀怪笑。 这是一种话术,这些黑衣人并不确定火孩儿真的在这里,他们也只是出声试探罢了。 随着黑衣人不断接近。 火孩儿、狗哥心快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此时,安小六戳了一下身边的狗哥,身体颠了两下,算是提醒火孩儿。 两个孩子屏住呼吸。 他们在石狮子后面已经看到了黑衣人的脚。 须臾,黑衣人的火把照到了三人的脸上……双方对视。 “找——” 黑衣人话未说完。 从安小六的袖子里射出一片白烟,风将药粉均匀的送到每个黑衣人的脸上。 话音未落,他们已纷纷倒地。 “咣当”一声,火把落地,木棍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滚了三滚后彻底熄灭。 “什么声音?!过去看看!” 外面的黑衣人听到动静后,源源不断涌向深巷。 又一个挨一个的倒在地上。 “咣当、咣当、咣当——” 这条又深又长的巷子,只能听到火把落地的声音。 待三人逃出巷子。 火孩儿长松了一口气:“他们死了吗?” 男孩小声问道。 他也接触过一些暗器和毒药,没有哪一个比卖粥姐姐的更管用。 安小六摇头:“没有,只是普通的蒙汗药。” 她的毒药那么贵,怎么可能随随便便用在这些人身上。 这些药本是她从铁头铁手他们身上搜来的,安小六又在里面加了点东西。 火孩儿满肚子疑惑:普通的蒙汗药有这么强的效果吗? 可他却不敢问,生怕问了什么不该问的被姐弟俩就此丢下。 安小六带着两个孩子从客栈后门返回房间。 狗哥拿出火折子点亮屋子里的灯盏:“……姊姊,小公子的脸好红啊。” 安小六一怔,连忙将火孩儿放在床上,她的手先是碰了碰男孩的头,又摸了摸男孩的脖颈: “他在发烧……狗哥,让伙计送壶热水来,你守在门口不要把人放进来,我先帮小公子退烧。” “好的好的,我这就去。” …… 火孩儿反反复复烧了一个晚上,天快破晓时体温才恢复正常。 不过当他彻底醒来,却是第二天上午。 ——“你醒了?” 一道轻快地声音响起。 火孩儿睁开眼睛,他望着碧蓝的天空,身下是硬邦邦的木车,左右都是一望无际的稻田。 实在看不出这是什么地方。 火孩儿只好看向瞧着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小少年:“……这是哪里?” 小少年说:“我也不知道哩,不过姊姊说,我们现在应该还在开封。” 姊姊? 火孩儿脑袋上下张望着,只见头顶前方坐着一个赶车的女孩子,她头发毛毛躁躁,仿佛八百年没梳过一样。 因为赶车关系,她背对着两个男孩,随着骡车“嘎吱嘎吱”的声音,火孩儿听到女孩说: “小公子,我和弟弟还要赶路,你大病初愈最好找个地方休息,你家在开封可有什么亲戚长辈?我送你过去。” 火孩儿本想说,我家在开封能有什么亲戚,话正要出口忽然想起来,自己在开封虽然没有亲戚,但确实有地方可去。 那本来也是他准备去的地方。 火孩儿说:“姐姐可知道开封城外的仁义庄,仁义庄借过我家钱,你把我送那儿好了。” “可以。” 安小六点点头,按照富贵儿的指路,驱赶马骡向仁义庄的方向走去。 仁义庄在武林是一个神奇的地方,三位庄主武功高强、义薄云天,虽然已退出江湖,却常年自掏腰包悬赏穷凶极恶的盗匪。 安小六离开师门,第一个直奔地点就是仁义庄,可惜…… 仁义庄的钱没到手,她自己的钱却花的差不多了。 安小六的运气不佳。 火孩儿的运气却不错。 此地距仁义庄不远,小半个时辰后,火孩儿已看到熟悉的建筑。 火孩儿心情无比雀跃:“到了到了,就是那里!姐姐我们快进去!” 安小六摇摇头,她将宝骡停在仁义庄终年不闭的大门外: “狗哥,待会你陪小公子进去吧,仁义庄的三位庄主都是赫赫有名的江湖前辈,你进去长长见识也是好的,我在外面等你。” 不等火孩儿说什么,狗哥那边已经应下来:“好的好的。” 火孩儿欲言又止:“姐姐,你不跟我进去吗,你不仅救了我,还照顾了我一个晚上……” 他对昨晚的事情是有记忆的,昨晚他一直发着烧,是卖粥姐姐一直照顾他。 火孩儿想为救命恩人在仁义庄那里捞点好处。 安小六笑了笑:“是小公子不计回报先帮的我们。” 狗哥点点头:“小公子是好人,好人做了好事就应该有好报。” 火孩儿被姐弟俩一夸,心里也有几分开心: “你们现在住在何地,快把住址告诉我,等我回家后让我爹上门给你们送钱,你们可千万别拒绝,我家特别有钱,每年都有一堆人向我爹借钱却从来不还,反正钱都要给别人,还不如给你们。” 安小六忍俊不禁:“小公子,我家现在搬去了金陵,钱就不必了,小公子若得空到我家粥摊喝粥便好。” 火孩儿学着狗哥的语气,笑嘻嘻道:“好的好的。” 待狗哥从仁义庄出来已是晌午。 见到安小六,他脸上的笑容比刚才更加灿烂: “姊姊,仁义庄好大呢,我在庄子里见到了三个老爷爷,他们要留咱们吃饭被我拒绝了。” “拒绝的好,”安小六这般说道,“上车吧,边走边说。” “好的好的。” 小少年麻利地爬上板车,安小六驱赶马骡继续赶路。 “姊姊,我还以为你会让小公子跟着咱们去关中。” 上车后,狗哥迫不及待地说。 安小六回头看了看眼睛亮晶晶的狗哥,笑道: “怎么,你还想带他一起走?” “嘿嘿嘿,”小少年知道姊姊看穿了自己的小心思,倒也不隐瞒,“我是不太想呢,但姊姊医术那么高明,带着小公子也不打紧吧。” 安小六说:“那小公子是‘活财神’朱老爷的小儿子,出身江南巨富之家,他帮了我们一次,我们救了他一命,就是一段佳话了,若带他上路,咱们姐弟俩说话避开他难免引起猜忌,猜来猜去倒成了麻烦。” 人与人交往是讲究一些缘分的。 狗哥能够接受自己用毒,旁人可不见得,安小六虽然有个“瘟姬”的名号,却也不希望别人像躲瘟疫一样处处防备自己。 小少年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过了一会儿,他猛不丁地问: “这就是姊姊不愿意和玄素庄的人打交道的原因吗?他们总背着你嘀嘀咕咕。” 【“哇哦,举一反三。”】 安小六也没想到自己躲着玄素庄的人居然被狗哥看出来了,怔愣之后,哑然失笑道: “你心里明白就好,大人有大人的解决问题的方式,不见得都是对的,你在一旁多看多琢磨,不必照单全收。” “我晓得了。” 小少年点点头,郑重应下来。 骡车带着姐弟俩一路北上,终于来到关中。 已经是四月了。 沿途漫山遍野开着狗哥并不知道名字的野花。 安小六一路采了不少草药。 姐弟俩说说笑笑,进入山西太原城。 想要买安小六暗器的是“珠光宝气阁”的阎大老板,阎铁珊。 他年纪明明已经不小了,看起来却像个白白胖胖的中年人,举手投足既豪爽又和气,大约是做生意的关系,逢人三分笑。 哪怕面对蓬头垢面的安小六,也没有露出丝毫不悦。 当然,他也没有办法不悦。 这位可是江湖大名鼎鼎的凤阳瘟姬,自几个月前传出“大漠第一高手”石观音死于凤阳瘟姬之手,这位姑奶奶便成了武林的新晋瘟神。 阎铁珊就算是生意做得很大很有钱,在瘟神娘娘面前也不免矮上一头。 他怕死也不想死。 现在有人想要他死,他也只能抢先一步送对方去死。 阎铁珊将姐弟俩安排在阎府最好的客房。 身为关中最大珠宝阁的老板,阎府富丽堂皇、花团锦簇,哪怕是江南玄素庄也不能与之比肩。 “姊姊,这阎府到底是什么地方,真是好生的阔气。” 小少年拿出阎铁珊送给自己的见面礼,一颗硕大无比的夜明珠,这种宝珠他在爹爹那也见过,但爹爹库房里的那颗绝不及这颗大,也不及这颗通透。 安小六看了一眼便没什么兴趣了: “收着吧,这种珠子他家多得可以串门帘,没什么大不了的。” 龟兹王给了她那么一大箱珠宝,阎大老板都可以全部吞下,珠光宝气阁的摊子远比想象中铺得更大。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天色渐晚。 姐弟俩跟着阎铁珊前往阎府水阁。 “珠光宝气阁”的大总管霍天青正在水阁中设宴款待两位远道而来的贵客—— 江湖大名鼎鼎的“四条眉毛”陆小凤和江南巨富花家七公子,花满楼。 阎铁珊非常想要拉拢这两个人,便也过去凑个热闹。 沿途盛开着各色鲜花,名贵芬芳的花卉散发着金钱的香气,安小六心情阴郁了。 世上富翁那么多,当中偏偏没有我! 忽然就……不是很想管阎铁珊的死活了。 【“管,为什么不管?!”】 富贵儿发出一声尖叫,瞬间化为仇富的小恶毒。 【“敲他,狠狠敲!!”】 【“你来分担他的富,他来分担你的穷,互帮互助,一起实现共同富裕!”】 一人一系统在旁人听不到的地方叽里咕噜。 阎府的水阁建在一片活水之上。 穿过长长的九曲回廊,四面荷塘,明珠和灯盏相映生辉,晚风吹拂半透明的罗纱,水阁中弥漫着清幽淡雅的荷香。 除了两位贵客、阎铁珊这个主人和随他而来的安小六、狗哥,另外三位分别是“珠光宝气阁”的大总管霍天青、关中联营镖局的总镖头马行空,以及一个叫苏少英的年轻人。 因为富贵儿的关系,安小六总能知道很多旁人不知道的事情。 比如关中最大的珠宝商,“珠光宝气阁”的阎大老板,是个“家财万贯武功高强贪生怕死的太监”。 他不能站着嘘嘘! 比如坐在安小六对面那个一直赔笑的马行空旧伤未愈,还打不过学武不到一年的狗哥。 比如那个眉眼带笑、面容俊俏的年轻人是—— 【“一个武功高强风流好赌爱管闲事贪恋美色正直善良的陆小凤。”】 安小六:……又黄又赌他居然还是个好人? 【“给他下萎药!他怀疑你是阎铁珊为了讨好他特意准备的扬州瘦马。”】 安小六笑容凝滞:瘦你妈! 又比如—— 安小六看向斜对面那个斯文俊秀的年轻人。 【“一个双目失明武功高强温柔正直善良的花满楼。”】 不等她感慨完“好一个浊世佳公子”,富贵儿忽然说: 【“他真心爱慕霍天青和陆小凤的姘-头,目前深陷情感骗局。”】 ……行叭。 这就是江湖。 今晚的安小六很美。 阎铁珊花了大价钱续命,为了表明自己有很认真阻止雇主去死,安小六在出席宴会前特意梳洗打扮了一番。 一个全是男人的晚宴上忽然多了一个貌若天仙的姑娘,众人说话的声音都轻了三分。 陆小凤饶有兴致地看着的安小六,一双又明又亮的眼睛在她身上盘旋了很久: “刚才我就想问了,这二位是……” 阎铁珊用山西方言很大声道:“奶奶的,这是俺妹子和俺兄弟,就算你是陆小凤也甭想打俺妹子的主意!” ——你作死可千万别带上俺! 陆小凤听后目光闪动,微笑道:“没想到阎大老板居然还有兄弟姐妹。” 阎铁珊抚掌大笑:“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哩!” 虽然宴无好宴,但美食无罪。 红烧马鞍桥、过油肉配上热腾腾的山西大米饭…… 各种山西风味的佳肴和特色小吃铺了满满一桌。 狗哥吃得满嘴油光。 小少年可能是在场所有人中唯一专注于美食的人。 经过安小六同意,他甚至勇敢喝了一口阎铁珊珍藏多年的汾酒。 “好辣——” 男孩愁眉苦脸的样子引得在场一众大人发出虚伪的笑声。 安小六虽然不喝酒,但宴席上浓郁醉人的酒香熏得她心里痒痒的。 总想撒点什么助助兴。 却在此时,富贵儿忽然道: 【“水阁门外出现一个蓄势待发的西门吹雪。”】 【“水阁池塘里出现一个将多个男人玩弄于股掌之中骗财骗色的上官飞燕。”】 说完,富贵儿平稳的声音又变得羞涩腼腆,祂细声细气道: 【“宿主,那个苏少英一直在看你,他喜欢你。”】 安小六:……嗯,我知道了。 兴许是一种信号,兴许是一种默契。 陆小凤忽然拔高声音: [“我说的不是珠光宝气阁的霍总管,而是昔年金鹏王朝的内库总管严立本!”] 阎铁珊脸色瞬间铁青。 安小六叹气:“狗哥,吃饱了吗?” “还在吃呢。” 小少年唇边泛着油光。 到达关中前,骡车经过太行山,姐弟俩风餐露宿了好几天,正在长身体的孩子能吃下一头牛。 “好吧,”安小六轻声道,“那待会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管,专心吃东西,相信姊姊好吗?” “嗯。” 狗哥不假思索地应道。 阎铁珊被陆小凤揭了老底,恼羞成怒要走。 却在水阁门口被人拦住了去路。 那是一个白衣如雪的男人,他的腰间悬着一把黝黑狭长的古剑。 狗哥不由得抬头。 “你是什么人?!”阎铁珊厉声喝问。 “西门吹雪。” 男人淡淡说。 空气彻底安静下来,屋子里一片寒凉。 虽然谁也没有说话,只有狗哥小心翼翼咀嚼着嘴里的蹄髈……尽管气氛紧张,但红烧蹄髈好好吃啊! 安小六望着终于现身的剑神,当她意识到自己必须在西门吹雪的剑下保住阎铁珊的性命。 就……很想喝口凉茶冷静冷静。 她端起杯子—— 【“啊啊啊啊,大傻子,你拿错杯子了!!”】 【“那是酒!是酒!”】 已经……来不及了。 辛辣醇香的汾酒入肚,安小六放下小小的白瓷杯,莹白的肌肤一片酡红。 若楚留香在此,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点上安小六的睡穴。 可是!这里没有楚留香! 【“宿主,你喝醉了!”】 富贵儿在安小六脑子里焦急地大喊大叫,试图唤醒她的意识。 “我没有啊,”安小六微笑地站起来,她温柔地抚摸着男孩的头发,柔声说,“说过多少次了,慢点吃,细嚼慢咽知道吗?” 【“快点阻止她!!”】 富贵儿崩溃地呼唤着弟弟。 小少年并不能听到系统的声音。 “姊姊?”男孩茫然地望着姊姊,总觉得姊姊看起来有些奇怪。 富贵儿痛哭流涕:【“完蛋了!!”】 “嘘,”安小六手指放在唇边,轻声说,“别吵。” “吵什么?” 狗哥惊讶地望着安小六,因为屋子里除了突然站起来的姊姊,根本没有人说话。 却在此时,一道声音响起: “你姊姊醉了。” 说话的人是苏少英,他是阎府的西席,是个有举人功名的读书人。 但他最大的特质却不是饱读诗书,而是“一个前途无量的年轻剑客”。 因为一直偷偷关注安小六,苏少英可能是除系统之外,唯一一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人。 “安姑娘,你喝醉了。” 在苏少英眼中,安姑娘是高贵、神秘、美艳却又娇羞的(富贵儿:yue——),连喝醉的样子都很可爱。 “公子,我没有醉呢。” 安小六笑吟吟地望着苏少英,她柔媚的声音又软又甜。 苏少英瞬间脸红了。 就连因金鹏王朝的旧事特意到阎府找茬的陆小凤、花满楼也有几分忍俊不禁……这还怎么打? 西门吹雪看向安小六,他虽然忘记了曾经在凤阳城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贫寒卖粥女,却停下了手中的剑。 “怎么不打了,不打了吗?” 安小六疑惑地问道。 她深琥珀色的眼睛亮晶晶地划过所有人,从西门吹雪到阎铁珊到陆小凤再到霍天青……一个都没放过。 “你们不打了,那该轮到我了。” 安小六笑着歪歪头,从袖子里抽出一根金灿灿,大约八寸大小的纯金圆筒。 “狗哥,给你看一个好玩的——” 在场已有人认出了她手里的东西,那是…… “不好,她手中拿的是孔雀翎!” “快跑!” 所有人脸色一变,西门吹雪一剑斩碎屋顶在瓦片横飞中冲上九霄。 与此同时。 安小六启动了手里的孔雀翎: “看招!” 一道耀眼的金光划破夜空,所有金针瞬间齐发,在夜幕中如孔雀开屏一般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再也没有一种文字能精准描述这一刻的灿烂辉煌,美丽又充满杀气的“暗器之王”,最美的瞬间就是最致命的时刻。 除了躲在安小六身后的苏少英和狗哥,所有人沦为了金针的攻击目标。 “扑通、扑通、扑通——” 大家纷纷跳入池塘。 【“啊啊啊啊,住手!”】 在富贵儿的尖叫声中,安小六又将两包不知名药粉撒入池塘。 “哈哈哈哈——” “好痒好痒——” “哈哈哈哈,好痒好痒,哈哈哈哈——” 除了阎铁珊、霍天青和一个身穿黑色鲨鱼-皮的陌生女人,水池里又钻出若干个男人,他们都是阎大老板花重金雇来的江湖好手。 眼下这些人纷纷钻出水塘,又笑又挠,仿佛一只只沾了水的疯猴子。 更要命的是,就连高洁冷艳的西门吹雪也在挠。 在安小六撒药粉的瞬间,他一手一个将水塘中的花满楼、陆小凤捞了上来。 然后……他的表情开始变得很奇怪,时不时背过手蹭蹭衣服。 陆小凤就实在多了,他和那些打手一样,挠着脸、挠着脖子、挠着大腿,宛如一只上蹿下跳的落汤鸡。 花满楼要好一些。 但花满楼绝对不是没有中招,他只是教养好,选择和西门庄主一样克制忍耐着。 护着小少年的苏少英目瞪口呆: “你姐姐到底是什么人?” 狗哥茫然地抬头,他咽下嘴里的花糕,含糊地说: “我姊姊……好人啊。” 安小六“咯咯咯”笑着,美艳绝伦的脸庞露出天真娇俏的笑容,她甩了甩袖子,瞬间枯萎了四面荷塘…… 第40章 第四十章 夜雾从荷塘里升起。 啊,不对,阎府已经没有荷塘了。 那一池子的翠绿的荷叶随着安小六一声“留得枯荷听雨声”,全部被毒液浇成了黑色,只剩下几根光秃秃的杆儿。 武林中除孔雀山庄秋家人,能拿出孔雀翎的少之又少。 剧毒,暗器,女人。 安姑娘的身份呼之欲出。 忽然,富贵儿发出一声尖叫—— 【“宿主小心,上官飞燕要杀你!”】 安小六回头。 只见一个身穿黑鲨鱼-皮、癫狂大笑的女人一边挠屁股,一边提剑冲向自己:“去死吧!” “安姑娘小心!” 苏少英抓着一把筷子与那个狂笑不止、抓耳挠腮的女人斗到了一起。 理所应当的,苏少英赢了。 女人喉咙里发出“哈哈哈”的声音,表情极度扭曲,可人却狂笑不止,左挠挠右抓抓,身体不断扭动。 ——痒死了痒死了。 与此同时,上官飞燕脸上的粉已经融化,白一块黄一块,明明是个长相极为出色的女人,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滑稽感。 苏少英不敢用手直接触碰这个疯女人,生怕自己步了西门吹雪的后尘,只能用桌布将她绑起来。 “唔、唔唔——” “你想杀我?” 安小六走到上官飞燕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喉咙里不断“咯咯咯”的上官飞燕小腿弯曲,左手在小腿上挠啊挠,右手还有一根握不住的毒针。 “……你,该,死。” 安小六笑了,这是一种和之前截然不同的笑容,柔媚的、富有煽动力和蛊惑感。 上官飞燕恍惚了,迷茫了,安静了。 “好孩子,吃药——” 在数道“不要”声中,安小六将一整瓶不知名的丹药尽数倒进上官的嘴巴里。 “唔——唔——唔——” “咔”,这是上官飞燕下巴被卸掉的声音,“咔”这是上官飞燕下巴装回去的声音。 一粒不剩,真的就一粒不剩。 上官飞燕全部咽下去了。 随之赶到的陆小凤傻了眼。 他一手挠胳膊,一手挠背,人还不受控制地发出“嘎嘎嘎”的笑声。 苏少英不动声色地拉着茫然的狗哥离陆小凤远了一点,又远了一点。 “你喂了她什么?” 天可怜见的,陆小凤都这样了居然还有心思关心别人?! 果然是有侠义之风的江湖俊杰。 只想自保的苏少英深深愧疚了,刚琢磨着要不要上去帮忙时—— “噗!!!” 一声巨响。 上官飞燕放屁了。 这是一个震惊四座的屁。 它的声音之高,甚至盖过了西门吹雪拆房顶的声音! 离得较远的苏少英、安小六、狗哥还好。 离得近的陆小凤直接被这屁响崩蒙了。 随之赶到的花满楼也愣住了—— 你有没有听过雪花飘落在屋顶上的声音? 有。 你有没有听过屁体冲击墙面又散开的声音? ……有。 这一刻,花七公子的灵魂在颤栗。 上官飞燕身体发抖。 这一刻的羞愤甚至盖过了身体的瘙痒和无法克制的大笑。 她想唤起陆小凤的怜爱之心。 “陆——”那声“公子”尚未说出口。 她开始犹如鞭炮一般“突突突”的放屁。 一个又一个,一个还一个。 接连不断,连绵不绝! “狗哥,关门。” 安小六嫌弃地说道。 她表情太正常了,正常到苏少英甚至怀疑她没醉、她装的、她就是故意的! “哦。” 小少年捏着鼻子,以当前最快速度“嘭”一声把水阁的门关了。 苏少英目瞪口呆地望着配合默契的姐弟。 ——不,不是。 你姐姐都这样了,你这个当弟弟的就不想办法阻止一下吗? 却见小少年从袖子里拿出一块没有被上官飞燕玷污的花糕,递到神志不清的安小六面前: “姊姊,你饿了吗,要不要吃花糕?” “好。” 满脸酡红、眼神迷离的安小六竟真的开始很乖很乖的吃花糕。 任外面臭气熏天烟雾弥漫,她巍峨不动。 姐弟俩坐在地上吃糕糕。 你一块我一块。 那画面……苏少英觉得自己真是小题大做了,今晚的一切不过是小场面。 于是,他也坐回了位置上。 ——喝酒吧,只要我醉了一切就过去了。 少年侠士麻木地想着。 这个夜晚。 花满楼失恋了。 那些甜蜜的,美好的,让年轻人怦然心动的记忆,伴随着上官飞燕接连不断的“突突突”,逐渐有了声音,逐渐有了气味。 逐渐……变了模样。 花满楼被熏得恍恍惚惚,内心深处不断质疑自己,我真的爱过上官飞燕吗? 我真的曾经有过爱情吗? 陆小凤也开始怀疑人生。 因为花满楼眼睛看不见,听觉嗅觉比常人更加敏感,在发现他们认识的丹凤公主其实是上官飞燕假扮,负责看守上官飞燕的任务就落到陆小凤的头上。 最开始,上官飞燕的屁虽然很响但不臭。 陆小凤觉得自己只是耳朵稍稍被折磨一下,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直到…… 她变了,她的屁也变了。 声音变小了、威力加强了,且持续不断地加强。 威力到底有多强呢。 陆小凤本想请西门吹雪为其把脉,结果上官飞燕一屁三联,直接把西门吹雪熏跑了: “她什么事都没有,你们好自为之!” 当狂笑和瘙痒的感觉渐渐消失,陆小凤盯着床上持续不断发射有毒气体的女人,眼神麻木而空洞。 我在哪里,我又是谁,我为什么要坐在这里? 第二天清晨。 在上官飞燕的臭屁中,珠光宝气阁所在的那条街弥漫着一股浓郁的、令人难以忍受的气味。 邻居们怀疑珠光宝气阁最近生意不景气,阎老板一怒之下炸了粪坑。 阎铁珊用棉花捂着鼻孔,捧着一盒银票来到安小六面前。 这是比原定金额还要多出数倍的一笔巨款。 阎铁珊短时间内能拿出的所有流动资金基本都在这里了。 【“宿主,他在害怕你。”】 富贵儿小声说。 安小六沉默,这个不用你说我也看出来了。 “武林你瘟姐”用一种微妙地眼神望着面前的阎铁珊。 “阎老板……” “不敢不敢。” 阎铁珊态度很卑微,要是瘟神娘娘觉得他还不够卑微,他其实也可以跪下。 毕竟他太监的身份已经被揭露,不在乎了,什么都不在乎了。 水阁毁了可以重建,荷塘没了可以重栽,房子臭了可以重盖。 就……您走吧,别让老夫跪下来求你。 阎铁珊白白胖胖的肉肉因恐惧微微颤抖。 安小六叹气,她接过阎铁珊手里的银票盒,不徐不缓道:“阎老板,我并非不识好歹之人。” “不敢不敢,不识好歹的是俺。” 阎铁珊哭丧着脸。 经过昨夜,在阎大老板心中,安小六的危险值已经超过了西门吹雪。 狂笑了一整晚、浑身都被挠破的阎铁珊精神萎靡。 他怕继续让瘟神娘娘保护下去,敌人没有先杀死自己,他先被瘟神娘娘折腾死了。 “阎老板,虽然银货两讫,临走前我还是有一句话想要提醒您。” 安小六郑重地说。 她的语气平静又冷淡,却有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 阎铁珊不由得抬头。 安小六道:“小心您府上的霍总管。” 一个被富贵儿评为“武功高强吃里扒外”的家伙,多小心一些总是没错的。 更何况…… 他与上官飞燕那个女骗子关系非比寻常,就算没有上官飞燕那一层,阎铁珊栽在霍天青手里也只是时间问题。 霍天青肉眼可见是一个野心勃勃、不甘居于人下的男人。 仅仅是“珠光宝气阁”的大总管,绝对无法满足他的胃口。 阎铁珊愣住了:“瘟神何出此言?” 霍天青是天禽老人七十多岁才有的老来子,武林泰斗商山二老是他的师兄。 阎铁珊对霍天青极为信任,珠光宝气阁许多生意都是交给霍天青来打理的,他不认为自己有哪里对不住霍天青。 安小六笑了笑:“或许是女人的直觉吧,阎大老板信也好不信也罢,反正我们姐弟只打算在山西逗留几日,你们珠光宝气阁的事,我们这些外人是不会插手的。” 阎铁珊没有说话。 人总是在失去之后才懂得后悔,安小六走得太痛快了,反而让阎铁珊质疑自己“送神”的决定。 天灰蒙蒙的,仿佛有暴雨来临。 安小六和狗哥驱赶着骡车,来到太原城最好的酒楼。 ——感恩阎大老板的慷慨解囊,让他们姐弟俩这几天在山西吃好喝好玩得很好。 大堂里南来北往的客人,各种口音混杂其中,安小六和狗哥在其中丝毫不显突兀。 只是…… “姊姊,好多人在看你。”狗哥小声说。 “习惯就好了,”安小六说,“我也在习惯。” 不出意外的话,这将是姐弟俩在太原城的最后一天。 离开珠光宝气阁后,有钱的安小六带着狗哥一边游玩,一边被一个叫青衣楼的杀手组织追杀。 谢烟客要求小少年每天至少习武一个时辰,安小六觉得这几天狗哥的练习量已经远远超过谢烟客的要求。 还……挺不错的。 热汤热菜热面条。 姐弟俩大快朵颐,吃得正欢。 忽然,狗哥停下了筷子,小声道: “姊姊,我看见了陆大侠和花公子。” 安小六转身,只见两个很引人注目的年轻公子正向姐弟俩走来。 “安姑娘。” 陆小凤不请自来地坐在安小六旁边,花满楼坐在陆小凤对面。 这家酒楼生意很好,陌生的客人们拼桌也不奇怪。 店伙计露出一副“我很懂”的模样,只当是两个有钱俊俏的公子哥想要和美丽的姑娘搭讪。 山西的面食非常有名,花满楼和陆小凤各点了一碗汤面、两样小菜,又不约而同拒绝了店伙计向他们推销的酒水。 待店伙计离开后,安小六咽下嘴里的面条,热汤热面熏得她白皙的脸颊泛着很自然的红晕。 像极了那天晚上……她醉酒发射孔雀翎的样子。 安小六抬头奇怪地看着陆小凤、花满楼:“只有你们……那个假脸呢?” 她问的是上官飞燕。 她后来问富贵儿才知道,自己醉酒后不仅用孔雀翎无差别扫射屋子里所有人,还在人家跳进池塘后往阎府的池子里泼洒痒粉和笑粉…… 要不是第二天阎铁珊给了安小六一盒银票,安小六本来准备用匕首撬阎府墙上的明珠补差价。 陆小凤、花满楼一怔。 前者苦笑道:“安姑娘怎么会想起来问她?” “你们身上没有味道,这不正常,”安小六很诚实地说,“我给她喂了一整瓶……药,她未来至少半个月内都应该……应该在持续第一天晚上的事。” 因为还在吃饭,安小六没有把“放屁窜稀”说出来,但该表达的意思都表达清楚了。 陆小凤笑容更加的苦涩:“看来安姑娘还不知道。” “嗯?” “她死了……” “臭死的?”安小六脱口而出,表情说不出的震惊。 “这倒不是,”陆小凤想尽快结束这个有亿点恶心的话题,“有人用暗器杀了她。” “什么暗器?” 虽然这样问,安小六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孔雀翎。”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安小六见到了上官飞燕的尸体。 这个季节还不是很热,上官飞燕的尸体被保存的很好。 上官飞燕死于一种细如发丝的金针。 这种极细又极具杀伤力的金针只会让人想到孔雀翎。 可安小六却说:“这不是孔雀翎,更不是我的孔雀翎。” “就是你,”一个小女孩扑过来要打安小六,陆小凤一把抓住她,小女孩大喊大叫道,“妖女,是你杀了我姐姐,你还我姐姐,还我姐姐!” 一旁的狗哥生气道:“我和姊姊这几天都在外面玩,才没有见过你姊姊,你怎么不分青红皂白冤枉好人呢。” “就是她就是她!” “不是不是就不是!” 狗哥的嗓门比小女孩还大,表情比小女孩还要凶。 他本来是很同情这个小女孩的,但她对姊姊好生无礼,他不要同情她了。 “狗哥。”安小六轻轻拍了拍小少年。 “姊姊,她欺负你。” “我不会被任何人欺负。” 安小六说着,不咸不淡地瞥了一眼被陆小凤护着的小女孩。 不得不说,这姐妹俩长得都很漂亮,上官的妹妹虽然张牙舞爪,但也是个美人胚子。 尤其是在陆小凤怀里扑腾的时候,仿佛一只活蹦乱跳的仓鼠。 花满楼叹息,他本来也不认为是安姑娘杀了上官飞燕,之所以一定要见到安姑娘,是因为安姑娘是暗器里的行家: “虽然雪儿冒犯了安姑娘,可安姑娘为何如此笃定上官飞燕不是孔雀翎所伤——” 安小六看了一眼小姑娘,原来她叫雪儿啊。 ——被偏爱的人真好,这些年好像除了狗哥,谁也没有偏心过我呢。 安小六忽然有些羡慕上官姐妹。 雪儿见花满楼对这个女人也很客气,一时间又气又怒: “你们这些臭男人都向着她,你们就是看她长得好,老色-鬼!全都不是好人!” 陆小凤真怕不知死活的小女孩惹恼了瘟姬,只好动手点了上官雪儿的哑穴: “少说两句吧,不知死活的小丫头……” 说完,陆小凤对安小六说:“让安姑娘见笑了。” “无妨,”安小六说着,看向仇恨自己的小女孩,平静地说,“我若想杀你,陆大侠和花公子是护不住你的。”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遇到过我杀不了的人,一个都没有。” 上官雪儿的眼泪簌簌往下落。 她是个很聪明的小姑娘,刚刚仗着有陆小凤和花满楼,她张牙舞爪的谩骂,当她意识到这两个男人并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时,她终于安静下来。 陆小凤苦笑,也只能苦笑。 上官雪儿以为安小六在威胁她,事实上,安小六在威胁这屋子里的所有人。 包括他和花满楼。 “安姑娘,如何证明这不是你的孔雀翎?” 孔雀翎是孔雀山庄至宝,秋家人武艺平平,极少在江湖上走动。 事实上若非安小六,陆小凤他们根本不知孔雀翎发动时的样子。 安小六叹了口气,对也在看尸体的狗哥说: “看出什么了吗?” 小少年斩钉截铁说:“不是姊姊的针。” 安小六微微一笑:“何以见得呢?” “这针是纯金的,姊姊平时穷得很,只舍得用竹针,偶尔用铁针,家里连银针都很少见,哪里会有金针。” 狗哥又诚实又扎心地说。 安小六笑容僵住了。 花满楼和陆小凤也很惊讶。 这个答案…… 这个答案倒是略感意外啊。 “哎,”安小六苦笑,“让二位见笑了,不过‘话糙理不糙’,家弟说得确实是实情。” 却见她从袖子里掏出一根拇指粗细的竹筒,打开筒盖赫然是一筒金针。 “我想陆大侠和花公子可能去过珠光宝气阁寻找证据,但应该是什么都没找到才对。” “是,”陆小凤爽快承认道,“上官飞燕被人杀死后,我们虽然认为此事应与安姑娘无关,却还是去了一趟珠光宝气阁寻找你射出去的那些金针,想要与杀死上官飞燕的金针对比,可惜一无所获。” “当然一无所获啦,姊姊把针都收回来了,”狗哥飞快说,“我和苏大哥也帮忙了,我们用磁石找了一晚上呢。” 安小六将竹筒递给陆小凤,叹气道:“陆大侠看一下就全部明白了。” 陆小凤倒出竹筒里的“金针”。 安小六的“金针”无论是粗细还是长短都与射杀上官飞燕的针截然不同。 “我的孔雀翎是真正孔雀翎的仿制品,针的长短与真品相同,不同的是真品为纯金打造,而我的只是刷了金漆的铁针,如孔雀翎这种的精密的暗器‘差以毫厘,失之千里’,因此我的孔雀翎威力只有真品的七成,”安小六说完,又捏起射杀上官飞燕的金针,“意图污蔑我的人并没有见过真正的孔雀翎,也不了解其结构,只是个傻乎乎的有钱人罢了。” “二位可有纸笔,若上官飞燕死后,你们没有动过她的话,根据毒针落地的位置和长短,我可以大致推断出这件暗器的形状。” 安小六洗脱嫌疑离开后,雪儿异常沉默。 陆小凤拿着安小六绘出的图纸,忍不住感慨:“术业有专攻,难怪安姑娘一个弱女子,也能成为武林赫赫有名的瘟娘娘。” 他已经全然忘记自己初见时还将对方当作“扬州瘦马”的事情了,心里只剩下钦佩。 因为安小六把射杀上官飞燕的暗器当成指点弟弟的现成材料,所以讲解时格外详细。 花满楼虽然看不到图纸,脑子里也有了那件暗器的形状。 虽然并非孔雀翎,却也非常精密、狠辣、强大。 那样的暗器绝非普通人所有。 “你心里有答案了吗?”花满楼看向陆小凤。 雪儿也看向陆小凤。 陆小凤叹息:“是有这么一个人,可我并不希望是他。” …… 当安小六和狗哥驱赶着骡车离开山西地界。 “陆小凤巧破金鹏王朝骗局,力挫霍休阴谋”的故事已经传遍了整个山西城。 在姐弟俩离开太原城的前一天,陆小凤、花满楼特意找到安小六说明情况。 上官飞燕死于一个叫霍休的老头手里,他是上官飞燕众多情人之一,极有可能是上官飞燕真正爱慕的人,因为…… 上官飞燕爱钱,而霍休是上官飞燕所有情人里最有钱的一个。 “所以她原本的计划是熬死霍休,继承他的遗产吗,”安小六惊讶道,“那她为什么要杀我呢,她完全可以与我合作,只要给我钱,我可以提供她足够的药让霍休当晚‘马上风’……” 陆小凤沉默了。 花满楼也沉默了。 安姑娘,为什么你能如此快速精准地想到这样的方案? “安姑娘误会了,我想她并没有想过这一点。” 陆小凤艰难地说。 或许上官飞燕也有过类似的想法,可霍休那样视财如命的老狐狸又怎么会给她那样的机会呢。 “那真是太可惜了。” 安小六没什么感情地说。 她看向花满楼: “花公子,你还喜欢上官飞燕吗?” “咳咳。” 花满楼脸颊微微发红,完全没想到安姑娘会忽然问自己这样的问题……还是当着陆小凤的面。 更让他惊讶地是安姑娘下面的话。 “花公子,我也很恶毒,我也很漂亮,我也很穷很有本事,下次挑选喜欢对象的时候不妨考虑考虑我吧。” 安小六落落大方地说。 像在讨论今天吃什么东西,穿什么衣裳那般自然。 陆小凤、陆小凤呆住了。 花满楼惊诧过后居然很认真思考了一番:“我会好好考虑姑娘的建议的。” 他微笑,一副优雅从容浊世佳公子的模样。 安小六满意了:“那公子,我们有缘再会了。” “好。” 花满楼目送安小六离开。 两人对话让一旁的陆小凤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少了一只耳朵,或是掉了一块脑子。 为什么这两人每一句话自己都听到了,但又像落了什么重要内容一样。 “你,你和她,你们……不对,你这些天一直和我在一起,明明她同时见到的是我们两个人,为什么偏偏对你另眼相待?” 陆小凤觉得自己受到了歧视。 如安小六这样恶毒、漂亮、贫穷、有本事的女孩他也很喜欢。 若论好感,他可是第一次见到她,就对她好感很高呢。 花满楼根本不知道安小六的样子,无论她长得多好看、多讨人喜欢花满楼都不知道。 安小六要是挑选爱慕对象,明明应该选择自己才对! 我才是那个能欣赏她美貌、恶毒、贫穷的男人啊。 陆小凤为此愤愤不平。 花满楼笑了,他没有回答陆小凤,因为陆小凤说这些本来也不需要答案。 他的眼睛虽然看不见,可温柔的眸子一直注视着安小六,直至对方再也看不见为止。 “不会吧,你不会真喜欢上她了吧?” 陆小凤看花满楼这架势,忍不住出言试探。 虽然那姑娘看起来又美丽又神秘,但……你忘了她在珠光宝气阁干的事情了吗?! 她可是让珠光宝气阁整整臭了三天的女人! 阎铁珊为躲避那臭味都搬到客栈住了,你是忘记自己那几日“茶饭不思”的日子了吗? 花满楼收回视线,那双没什么焦距的眼睛精准锁定在陆小凤身上: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聪明人也会有犯傻的时候了。” 说完,他带着一种满足自在的笑容,向相反方向走去。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繁华的金陵城,熙来攘往的车马和行人。 沿街两旁排满了房四宝、金银首饰…… 酒楼里有戏班子,茶馆有说书人。 只要有一样拿得出手的本事,就能在这座城里生活的不坏。 巳时一刻。 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来。 安记粥摊的老板安小六已经开始收摊。 最近粥摊生意好到不真实,总有一些衣着光鲜的有钱人呼朋唤友,到这家小小的粥摊喝粥。 这让老客们不能理解。 要知道安老板的粥固然好喝,但因定价低廉,用料考究的程度也极为有限。 这些有钱人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吃多了山珍海味非要尝试平民的食物? 几经打探,老客们总算知道一个半月前小老板出门办事,途中救了“活财神”朱家的小公子。 这些有钱人也不是上门喝粥的,他们只是想要巴结朱家人找不到门路,跑到安老板这里碰碰运气。 搞不好能遇到朱家人也说不定。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惊呼,尖叫声、吸气声此起彼伏。 伴随着一声洪亮的“快闪开”,安小六听到两道冰冷的声音: 【“一个轻功卓绝的假脸。”】 【“一个武功高强风流好赌爱管闲事贪恋美色……宿主小心!”】 两道人影从空中疾速翻过。 其中一个人踩着安小六的板车借力…… “嘭!” 一声巨响。 安小六板车上摞好的矮桌矮凳散落一地。 伴随着富贵儿一板一眼的“您的摊子正在遭受攻击”,整个板车从侧面歪倒。 粥桶晃悠了两下,倒扣在了地上,桶盖滚到了街道的另一边。 “咣当——” “哗啦啦——” 板车上叠好的白瓷碗碎了一地,汤匙随之散落。 【“假脸攻击了您的摊子一次,您的汤碗破损五个,已无法修复。”】 【“您的汤匙破损三把,已无法修复。”】 【“请宿主尽快撤离危险之地——”】 不等安小六行动,头顶传来一声: “小心!” 在一片尖叫声中,安小六被人重重推开,倒地瞬间脚踝扭了一下。 只听“咔嚓”一声脆响,她未来得及收起来的布棚塌了,竹竿刚好砸在安小六刚才站立的位置。 【“您的布棚出现损坏,尚可修复。”】 安小六趴在地上,望着眼前一片狼藉的飞来横祸,表情逐渐扭曲。 她的脚扭了,很疼。 就……还不如被竹竿砸一下呢。 太阳越升越高。 安小六一瘸一拐走出医馆,身边是一脸惭愧的陆小凤。 这是自关中一别后,二人第一次见面。 陆小凤做梦也想不到,他和司空摘星比试翻跟头会连累到无辜的人,更想不到被他连累到的竟是大名鼎鼎的瘟神。 更更想不到,大名鼎鼎的瘟神居然会在金陵城经营一家小小的粥摊,每日辛辛苦苦的卖粥。 想到那句瘟神弟弟那句“姊姊平时穷得很,只舍得用竹针”,陆小凤面露愧色: “安姑娘,对不住了。” 安小六没有说话,她定定望着陆小凤。 虽然不太明白这个男人究竟是如何一眼认出自己的,但是—— 你都说对不住了,难道不应该表示表示吗,比如……“十倍赔偿”之类的? 陆小凤是个聪明人,就算他不是,安小六此刻的眼神也过于直白了一些。 他笑了笑,潇洒地从怀里,从怀里,从怀里…… 他怀里有金陵十六楼最美的姑娘送给他的汗巾,有女人绣的荷包,有地下赌坊的银牌,有…… 陆小凤尴尬了。 【“赶快走,他身上一个铜板都没有!!”】 富贵儿尖叫。 安小六眼中期待的光熄灭了。 作为一个过目不忘的人,陆小凤记忆力向来很好,他记得自己是有钱的,那为什么忽然又没钱了? 刹那间,陆小凤脑子里跳出来一个名字—— 司!空!摘!星! “抱歉,安姑娘,我有事先走一步,你的损失——” “陆大侠,不必了。” 安小六截住了陆小凤想要说的话。 她已经不想再和另一个穷鬼打交道了。 于是,在陆小凤复杂地情绪中,眼神如死一般沉寂的安小六推着她老旧的板车,一瘸一拐地驶入人群中。 ……竟连医药费都是自己付。 太惨了,真是太惨了。 晌午,安小六推着板车拐进宽敞的小巷。 她喜欢这条烟火气很浓的巷子。 走了一会儿工夫,她看到一辆华贵的马车停在自家门外。 因为姐弟俩救了火孩儿,火孩儿的父亲“活财神”朱老爷对他们家非常感激,三天两头派人过来送东西。 安小六也是接触过朱家人后才知道,野山参是可以成车出现的。 ——呜,有钱真好。 正想着,一道笑嘻嘻的声音响起: “六姐姐。” 只见从自家大门里窜出来一个身穿火红色衣裳,长相讨喜的小男孩。 正是一个多月前,安小六和狗哥在开封地界救下的朱家小公子,火孩儿。 安小六笑了笑:“小公子,你怎么来了?” 火孩儿笑嘻嘻道:“我姐姐从家里偷偷跑了,我爹爹焦头烂额,正四处托人找她,我怕成了我爹的出气筒便来投奔六姐姐了。” 安小六吓了一跳:“那你来我家你爹可知道?” 火孩儿撇撇嘴:“当然知道,我才不会像我姐姐那样偷跑呢。” 他似乎对亲姐姐撇下自己的行为极其不满,说任何话都要带上一句,引得朱家的下人不断干咳。 安小六佯装没有听到火孩儿对亲姐姐的控诉,微笑道: “我家情况如何小公子也知道,我怕小公子住着不习惯……” 安小六家环境也不差,凤阳城前车之鉴,安小六特意选了一处阳光灿烂、靠着学堂近的地方。 但对比朱家的豪宅那可就差太远了。 火孩儿“咯咯”笑起来:“六姐姐是怕我睡不开吧,我也想到了,我才不要和狗哥哥睡一块呢。” “那小公子是要——” 却在这时,跟在火孩儿身后,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狗哥闷闷道: “他把隔壁买下来了,以后就是咱家邻居了。” 朱家小公子好生讨厌,明明自己有姊姊,却要缠着我的姊姊。 狗哥心情都不好了。 安小六也很震惊。 买下来了?居然买下来了?! “隔壁没想要搬家吧……” 安小六喃喃道。 这条街挨着金陵城很有名的学堂,若没有富贵儿的帮助,安小六这个外地人是绝对找不到这个地方的。 火孩儿很快揭秘:“我给了他们十倍的钱,他们一家今早就搬走了,连家里东西都不要了,生怕我反悔。” 安小六几乎要跪了。 这就是有钱人家养孩子的方式吗? 偌大的宅子说买就买了? 得了阎铁珊一盒子银票,自以为告别“穷鬼”身份的安小六再一次感受到世界的参差。 不过接下来火孩儿又道: “我这次来除了躲我爹,还有另一桩要事在身。” 火孩儿从怀里掏出一张金灿灿的请帖,递给安小六:“我爹有个老朋友生了怪病,重金广招天下良医,我爹推荐了六姐姐,对方开始还不乐意,岂料第二天就变了脸,来我家又是送礼又是送钱,好话说尽让我爹在六姐姐面前美言几句,我爹哪来的那个面子,只能过来求我。” 火孩儿人小鬼大的说完,又道: “那家人有钱得很,但反复无常的态度令人生厌,六姐姐愿意治就治,不愿意治就不治,我爹爹也说大夫和病人是讲究一些缘分的,让我把决定权交给六姐姐。” 安小六打开请帖。 落款人姓…… “华?” 安小六想了一圈,想不起江南哪个富商姓华。 她当年讨饭时也曾游历江南,对江南巨富如数家珍。 无论是花家还是朱家都是很好的人家,门房十分善良,还给了她米饭。 火孩儿道:“是华玉轩现任当家人华一帆的父亲,华玉轩是东南一带有名的古董商,前些年我爹过寿,有人送他一副王右军的字,华一帆远远看了一眼就说是赝品。” “然后呢。”狗哥好奇地问。 火孩儿得意洋洋道:“当然是赝品啦,因为真品一直在我家收着呢,上面还有我姐姐吃油饼沾上的油渍。” 安小六沉默,我要是和狗哥一样是个半文盲就好了。 我不该知道王右军是谁的,我要是不知道,此时一定会更快乐。 “我讨厌有钱人。”安小六在心里对富贵儿说。 富贵儿发出一声抽噎,一哽一哽道:【“我也是。”】 安小六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动身去一趟东南。 她本来以为谢烟客不会同意安小六带狗哥去的,没想到谢烟客竟然同意了。 狗哥说:“谢伯伯嫌金陵太热了,想回摩天崖避暑,他让我学泥人上的功夫,不会的问姊姊。” 谢烟客自从知道大名鼎鼎的凤阳瘟姬就是安小六,对安小六的师承也算了解,觉得她指点狗哥应该绰绰有余。 安小六有些奇怪:“谢前辈教你功夫,对你教导十分用心,你怎么还喊他伯伯。” 依谢烟客对狗哥的用心程度,狗哥唤谢烟客一声“师父”绝对不亏,小少年一直是个“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孩子,一直固执的喊谢烟客“伯伯”,倒不知是什么原因了。 狗哥说:“谢伯伯当初要我学武提过两个条件,第一个条件是不可以将他的功夫教给姊姊。” 安小六没有插嘴,因为她知道有一就有二。 谢烟客提出的第一个要求并不过分,看来是其它要求触及狗哥底线了。 “谢伯伯的第二个条件是我此生不可以忤逆他,我觉得我做不到,因为我不可能事事都听他的,所以我没办法做谢伯伯的徒弟了。” 安小六忍俊不禁:原来如此,竟是这么个理由。 她拍了拍小少年的肩膀: “这次从东南回来,我们去一趟摩天崖,我在山下等你,你上山好好与谢前辈聊聊,定下来师徒名分,谢前辈不会难为你的。” “那我要怎么说呢。” 小少年稚气未脱的小脸茫然地望着姊姊。 安小六暗道:傻小子,谢烟客何等狂傲,你不肯叫他师父,他却肯一直指点你武功,显然已经做了让步,你给他个梯子他自然就下来了。 可这话安小六却不能直白地讲给狗哥。 因为她知道谢烟客最看重狗哥的品质就是真心实意。 见多了尔虞我诈的江湖人,只有狗哥这样的傻小子,才会让谢烟客这样的老江湖真心接纳。 安小六慢慢道:“用心去说,没有什么比真心更难得的,谢前辈会理解的。” 烈日骄阳。 骡车慢悠悠走在荒凉的官道上。 小少年将刚刚编好的翠绿色的帽子,虚虚地扣在驱赶骡车的姑娘头上。 “姊姊,送给你。” “好。” 这对脸上脏兮兮的姐弟,正是从金陵南下前往东南的安小六和狗哥。 两人脸上黑乎乎、泥巴一样的粘稠物,是一种防晒伤的药膏。 看着不好看,涂在脸上却极为清凉。 晚上洗去的时候,整张脸凉飕飕、又细又滑,十分舒服。 不过多时,斜岔路走来一队车马。漫天黄沙中,迎头飘扬的旗子上一面绣着“镇远”,另一面绣着“扬威”。 【“前方出现一队经验丰富、武艺平平的镖客。”】 【“前方出现一个勤奋刻苦的蹩脚剑客。”】 安小六:……富贵儿,真的不要那么犀利。 ——“姊姊,是镇远镖局。” 小少年又大又亮的眼睛的好奇地望着威风凛凛的镖队。 安小六倍感欣慰,不枉费她每日监督小少年听写,斗大字不识一筐的狗哥终于能认出大部分字。 不过他识字的方法倒是有些意思,小少年将每一个字当成一幅图画。 这样识字有个明显的坏处,但凡两个相近的字同时出现,狗哥就认不出来了。 不过安小六也不能苛求更多了,毕竟一年前这个时候,傻小子还是个小文盲呢。 安小六将骡车停在一旁,想让车队先过去。 没想到打头的刀疤脸镖师却立在了原地,抱拳示意姐弟俩先过,安小六注意到“刀疤脸”腰间悬着一把剑。 他身后那些镖师警惕地望着“黑脸”姐弟,手里明晃晃的兵刃在烈日下折射出刺目的银光。 安小六没有继续谦让,驱赶着骡车直接走了。 刀疤脸的镖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直到姐弟俩与镖队拉开七八丈的距离,才示意车队继续前行。 “嘭”,一声锣响。 喊镖的趟子手用高亢、富有穿透力的嗓音高喊:“镇远扬威——” 走了一会儿,又是第二声锣响。 趟子手又喊了第二声。 小少年不禁好奇: “姊姊,他要这样喊一路啊。” “当然不是——” 安小六刚要解释,却看到前方道路正中央坐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穿着紫红色棉袄的男人,蓄着比彭一虎还要豪迈浓密的络腮胡。 彭一虎至少还有小半张脸是光洁的,前方男人的大胡子爬满了整张脸,只露出一双黑黝黝的眼睛。 “姊姊,有人。” 狗哥惊讶地望着大夏天穿棉袄的男人。 随着骡车的接近,狗哥终于看清一直低头“紫红棉袄”在做什么。 他在绣花,绣的是一朵黑牡丹花。 【“一个心狠手辣、监守自盗的名捕。”】 【“请宿主务必小心,他想杀人。】 安小六听到系统的提示。 “狗哥,趴下,来者不善。”安小六冷冷道。 本来就觉得很蹊跷的小少年,身体一下子绷得很紧。 安小六驱赶着马车,绕过那个绣花的男人。 空气躁动,姐弟俩都能感觉到那个诡异男人的杀意。 可他并未动。 因为他的目标并非安小六姐弟,至少他最要紧的目标不是安小六姐弟。 狗哥如今已非吴下阿蒙,他因姊姊没有停车,小声道:“姊姊,我们就这么走了,镇远镖局那些人不会有危险吧……” 因为彭一虎的关系,狗哥对镖师充满了好感,并不希望镇远镖局的人出事。 “不会,”安小六慢悠悠道,“我在那个绣花的男人身上留了一点东西,只要他在一刻钟内不运功便什么事也没有。” “要是他运功呢?” 小少年好奇地问。 安小六微微一笑,并没有说话。 狗哥忍不住回头,此时双方距离已有二三十丈,小少年看到镇远镖局那些人停在绣花男人的面前。 双方说了些什么。 紧接着,绣花的男人忽然起身,手中甩出去什么东西。 然后……醒目的“紫红色”跪下了。 就像铁头、铁拳、铁虎……那些人一样。 软趴趴地倒在了地上,再也没有爬起来。 与此同时,安小六脑子里响起富贵儿冰冷的,毫无起伏的声音: 【“一个死亡的金九龄。”】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傍晚。 炙热的阳光威力渐渐退去。 安小六将骡车停在客栈专门用来照顾牲口的棚子里。 这家客栈规模不大,却是方圆百里内唯一一家客栈。 山路崎岖,姐弟俩想要赶往下一家客栈,怕要走到晚上了。 客栈很安静,大堂里除了一个的伙计,只有柜台后面蓄着山羊胡的掌柜。 趁狗哥搬行李的空当,安小六来到柜台前,不等她开口,掌柜拱手道:“这位客官不好意思,小店被人提前包下了。” 安小六满脸涂着黑色的药膏,看起来怪异又可怕,可掌柜却面色如常,视若无睹。 “不能通融一下吗?” 安小六拿出一块碎银子,心痛地推给了掌柜。 掌柜把钱推了回来,态度坚定道:“不行,这不是钱的问题。” 却在这时,狗哥提着行李进入客栈,见掌柜不肯收钱,奇怪地道:“姊姊,发生了何事?” 安小六收回银子,刚想说“这里被人包下了”。 客栈外浩浩荡荡来了一伙人,正是姐弟俩先前见到的镇远镖局的镖师。 安小六低声说:“我们先出去。” 狗哥点点头。 眼看姐弟俩就要离开客栈,先前与安小六打过招呼的“刀疤脸”镖师忽然道: “二位且慢。” 他双手抱拳,态度极为恭敬:“在下镇远镖局常漫天,敢问二位可是要住店,这家店虽被我们镇远镖局包下,但店里还有两间空闲的上房,二位若是不嫌弃……” “山羊胡”的掌柜一怔。 常漫天并不算当世顶级的剑客,但他那把重达二十七斤重的白铁剑却是大有来头,那是武林前辈“铁剑先生”的真传。 在这柄剑上,常漫天已下了四十年的苦功夫。 任何事情坚持不懈的做上四十年都足以令人钦佩。 更何况,常漫天作为镇远镖局的副总镖头,走镖三十年从未失手,在武林多少是个人物。 这对脸涂得黑乎乎的姐弟又是何方神圣,竟能让常漫天如此恭谨? 再看镇远镖局那些的镖师,也都是行内一等一的好手,面对自家副总镖头如此伏低做小,竟也没有露出怨言。 正想着,那一脸黑膏药的小少年用轻快地声音说:“不嫌弃不嫌弃,能有个住的地方就已经很好了,是不是啊,姊姊?” “自是当然。” 见这姐弟俩不推辞,常漫天长舒一口气,镇远镖局的镖客们恭恭敬敬为姐弟俩让路。 完全就是一副对待绿林豪杰的架势。 常漫天望着姐弟俩上楼的背影,不由得几个时辰前发生的一幕—— 绣花的男人死了。 已经亮出兵刃,准备迎接一场恶仗的镖师们愣在原地,面面相觑后,齐刷刷看向他们的老大,常漫天。 炙热的阳光下,常漫天脸上的刀疤晒得红彤彤的。 他站在原地盯着“大胡子”看了好大一会儿,终于发现一些端倪。 他举起白铁剑一挥一挑,绣花男人脸上的大胡子飞了出去,露出一张光洁白皙的脸庞。 “易容?!” 反应过来的镖客倒吸一口气,一个手持练子枪的镖师用枪-杆将趴在地上的尸体彻底翻过来。 待看到绣花男人的真面目,所有人似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们这趟镖共来了三十六个人,至少有一半与此人吃过饭、喝过酒。 常漫天震惊地盯着意图劫镖又莫名横死的绣花男人: “怎么是他?!” 练子枪走上前一看,发现这个男人自己也很熟:“金九龄?!” “居然是金九龄?” “金九龄怎么会劫镖,别是有什么误会吧。” 镖师们不敢相信,下意识想为金九龄开脱。 谁也不愿相信,少林俗家弟子,德高望重的苦瓜大师的师弟,“天下第一名捕”金九龄居然在大夏天穿着大棉袄、绣着黑牡丹……劫镖。 常漫天脸色铁青,他沉声说:“不是误会,你们看他的手,若非高人相助,我们在劫难逃……” 众人定眼一看,发现金九龄手里那块红绸子下面竟然藏着密密麻麻的绣花针,与差点射穿趟子手老赵眼睛的针一模一样。 金九龄身为少林俗家弟子,武功远高于在场镖客,常漫天也不是他的对手,金九龄若想杀他们,他们这些人完全没有招架之力! 刹那间,所有人头皮发麻,骄阳烈日下冷汗直流。 这趟镖价值八十万两白银,镖主点名让常漫天出马,若镖银有个闪失,常漫天一辈子积攒下的颜面扫地,镇远威名也将荡然无存。 “究竟是哪位高人出手相助,”自知捡回一条性命的趟子手老赵喃喃自语,“回家我老赵定要为他立个长生牌。” 练子枪也疑惑不已,金九龄在武林绝对是响当当的高手,寻常江湖人根本拿不住他,有谁能在瞬息之间毒杀金九龄呢? 不对……毒杀! 练子枪震惊地看向常漫天,脑子里已经出现一个人的名字。 “莫非刚才那个脸涂得很黑的姑娘是……” 常漫天掏出一块青布帕子擦了擦汗:“怕就是那位了,普天之下除了那位娘娘,还有谁能一击毒杀金九龄呢?” “二位爷在打什么哑谜,我这恩公究竟是哪个?”趟子手老赵着急地问。 “金九龄是被毒死的,剩下的、剩下的你自己想吧。” 客栈里很安静,已经猜出安小六身份的镖师们连咀嚼的声音都很轻。 吃过了晚饭。 狗哥练了一个时辰的武功,天彻底黑了下来。 姐弟俩分别回到各自的房间,准备泡个热水澡后上床休息。 荒野间的小客栈居然能够提供沐浴的热水,这实在是意外之喜。 安小六拿出干净的衣服,就在她准备脱衣泡澡时,富贵儿忽然提醒道: 【“一个轻功卓绝暗中偷窥并意图盗走孔雀翎的假脸。”】 经过一年半的磨合期,安小六和系统已经有了默契。 富贵儿说“隐姓埋名”,多半代表这个人用的是假身份,“习武之人”意味着这个人最起码会武功的。 “蹩脚”的意思是对方在自己的领域里并非顶级,“假脸”通常表示“易容”。 近些天富贵儿不断提醒安小六,有个轻功卓绝的假脸在暗中窥视她,企图盗走她的孔雀翎。 安小六印象里“轻功卓绝”这个词,富贵儿只在楚留香身上用过。 “假脸”虽然不是楚留香,但他一定与楚留香一样拥有精妙绝伦的轻功。 武林中轻功好的很多,但好到楚留香那种程度的实在是凤毛麟角。 “假脸”的身份已呼之欲出。 安小六低头,唇边泛着阴恻恻的笑容: 可算找到你了…… 司!空!摘!星! 想着,她径直走到木桶前,伸手撩了撩里面温热的水。 水面漂着花瓣,大约为了方便客人泡澡,桶里放着一张矮凳。 安小六解开身上灰扑扑的脏衣裳,踩着凳子踏进半人高的木桶中。 “哗啦啦——” “咣当!!” 因为衣服夹层里藏有暗器、毒药等物,在衣裳落地的瞬间,重重砸在木板上。 安小六坐在矮凳上,任由水没过她的脖颈。 不一会儿,她捂着耳朵,整个人钻进水中,当她的脑袋再次浮上水面时,脸上黑乎乎的药膏已经融化了,露出白里透红的肌肤。 “他走了?” 安小六慢悠悠对富贵儿说。 【“他拿走了那支孔雀翎。”】 “不愧是司空摘星,”安小六在心里赞叹道,“从我捂住耳朵钻进水里不过两个瞬息,他竟能潜进来拿走藏在我衣服夹层里的孔雀翎……‘偷王之王’果然名不虚传。” 【“宿主,不担心吗?”】 富贵儿担忧道。 安小六已经很穷了,司空摘星的行为不亚于给这个本来就不富裕的宿主“雪上加霜”。 “他会还回来的。” 安小六微笑道。 说完,她慢悠悠的撩着水花,再一次捂耳闭气,潜入水中。 一个时辰后。 安小六不仅看到了自己的孔雀翎。 还看到一个硕大无比的“猪头人”。 眼前的男人不仅脸是肿的,手也是肿的,整个人又红又肿,还有几道被他挠出来的红印子,看起来实在是惨不忍睹。 “猪头”将孔雀翎和一包银子丢到安小六怀里,大声道: “解药!” 安小六有些意外,没想到司空摘星的声音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年轻一些…… 【“这个声音是假的。”】 富贵儿毫不留情地揭示了真相。 安小六哑然失笑,这个节骨眼居然还可以用假声音说话,司空摘星的“易容术”应该也是天下少有。 安小六收好孔雀翎,确定自己的暗器和荷包中的碎银子没有被司空摘星做手脚,微笑: “抱歉,没有解药。” “你,”猪头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东西我还你了,钱也赔你了,你居然不给解药?!” 这个女人好生不讲道理! 安小六气定神闲道:“这种休息两日就好的小毒药我从不研究解药。” 猪头,又或者说司空摘星盯着安小六,仿佛在确定她是否撒谎。 安小六任由对方打量,既不慌也不忙。 因为她知道对方根本没有生气。 他所有的想法都被富贵儿毫不遮掩地汇报给了安小六。 安小六甚至知道对方心里有些羞涩,因为他看到了安小六的背。 “你不怕被我惦记上?” 司空摘星半认真半威胁地说。 “怕,”安小六回答的斩钉截铁,“不过我也不介意陪‘偷王之王’玩玩。” 司空摘星怔了怔,继而哈哈大笑: “有意思,有意思,不愧是凤阳瘟神,难怪彭一虎对你推崇至极,这局是我输了!” 他本就是想挑战一下偷瘟神的东西,之前找陆小凤到金陵城比试翻跟头,除了想赢过陆小凤看陆小凤出糗,还有踩点的意思。 说完,他指着自己的脸好奇地问: “你真的没有解药?” 安小六摇摇头,因为对方放弃偷窃自己的孔雀翎,安小六也不介意对他说几句实话: “毒是新配的,若是用药粉之类寻常毒药,阁下应该早有准备,所以我用了熏香——” “可我并没有闻到什么气味。” 司空摘星好奇地不得了,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中招,又是何时中招。 他自以为做了万全准备,却在自鸣得意中一败涂地。 安小六笑了,那是一种张扬的,极有自信的笑容: “这就是我的秘密了。” 之后任凭司空摘星如何纠缠,安小六就是不肯透露自己是如何做到的。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对司空摘星而言,偷东西是一种挑战。 他明知道这家客栈有镇远镖局保的八十万两镖银,却毫不动心。 对司空摘星来说,太容易得到的东西总没什么挑战性。 不过临走前,他与安小六做了一笔小交易: “听说你有一种吃了可以让人持续不断放屁的药,叫什么‘三尸脑神丹’,真的假的?” 安小六笑了:“是真的,不过现在却没有了,我还缺几味药。” 司空摘星肿胀的脸上露出兴奋地笑:“要是我能帮你凑齐剩下的几味药,你能送我几粒吗?” “当然可以,不过至多三粒。” “成交,”司空摘星爽快道,“你把那缺的几味药给我写下来,我给你找。” “好。” 安小六拿出纸笔,将制作“屁丹”暂缺的三味药的名称与分量写在纸上递给司空摘星。 司空摘星看了一眼纸上的药名,惊愕:“竟都是大补……” 安小六微笑,用充满煽动和蛊惑力的声音说: “本来就是补药,定时吃还有延年益寿的功效。” 司空摘星咧嘴笑了,肿胀的猪头脸在昏黄的烛光中熠熠生辉:“嘿嘿嘿嘿,便宜陆小凤了。” 说完,他将纸收起来跳窗而出。 转瞬消失的无影无踪。 次日一早。 安小六和狗哥收拾行李准备结账离开,却被客栈掌柜告知,已经有人提前替他们结过账了。 掌柜恭敬地递上常漫天留下的信物:“常大爷说了,二位是镇远镖局的恩人,日后如有需要尽管吩咐。” 安小六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狗哥却十分高兴,放行李时,脸上的喜悦溢于言表。 “你很高兴?” “我替姊姊高兴,”小少年开心道,“姊姊现在是人人敬仰的大侠了。” 安小六沉默。 她时常觉得狗哥对她的认知存在某种误解,如今她在武林确实有些薄名,但距狗哥认知中的“大侠”,少说隔着四个谢烟客。 完全是南辕北辙的两个群体。 她有理由怀疑镇远镖局那伙人天不亮离开,就是为了避瘟神。 ——哎,一把辛酸泪。 骡车又走了三日。 终于进入东南一带比较大的市镇。 安小六驱赶着宝骡,姐弟俩左右张望,准备找家酒楼大吃一顿。 天气越来越高,这三天两人快要热疯了,经过沙漠洗礼的安小六还能坚持,小少年却像蔫掉的小白菜,整个人都无精打采的。 忽然,安小六脑子里蹦出一道声音: 【“前方出现一个等候多时的有钱人。”】 安小六抬起头,只见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站着一个中等身材的中年人,他身着鲜衣,头上插着一根碧玉发簪,明明也不是非常扎眼装束却让人觉得非常气派。 安小六瞬间想到一个人,不禁问富贵儿: “他是华玉轩的华一帆?” 【“不,他是被华一帆信赖的华府管家。”】 安小六:…… 这个万恶的社会,有钱人的管家居然也是有钱人! 与此同时。 华府的管家也注意到了这辆骡车。 在安小六愤愤不平时,华府的管家已向他们走来。 只见他拱手道: “敢问二位可是安姑娘和石公子。” 安小六没有立刻回答,一旁的狗哥好奇地问: “是啊是啊,老伯伯,你是谁啊?” 狗哥可不记得自己认识这么一个人。 “那就是了,”华府管家露出舒心的笑,“小人华玉轩总管华安见过安姑娘、石公子。” “有贵人告诉小的,看到一位驱赶骡车的姑娘和一位活泼的小公子,那就是小的要等的人。” 姐弟俩不由得对视了一眼:贵人? 谁啊? 安小六抬头看向这位很有钱的华管家。 华管家明白姐弟俩的疑惑,可他却执意要卖这个关子: “还请二位贵客移驾华家别业,有一位故人已经迫不及待想要与安姑娘、小石公子叙旧了。” 黄昏,霞光满天。 安小六在华府别业的水亭里见到了华管家口中的“故人”。 【“一个双目失明武功高强温柔正直善良的——”】 “花公子?” 安小六惊讶地望着面前温润如玉的年轻人。 没想到居然会在华府别业见到数月未见的花满楼。 刹那间,所有疑惑都有了答案。 “是公子向华府的人推荐了我?” 安小六虽然用了疑问句,但语气却十分肯定。 夕阳柔和的光洒在花满楼的身上,他温和地笑了: “华玉轩与我家有生意上的往来,那日刚好我在,他们谈起良医难寻我便想到了姑娘。” 安小六叹气:“难怪华家人一夜之间改口了。” 有江南花七公子和“活财神”朱老爷双重推荐,华家人就算再忌惮瘟神凶名也要考量一二。 她一路南下,华玉轩当家人华一帆重金寻医的消息已传遍了东南,虽然尚不清楚华老太爷是何病症,但从目前掌握的消息来看,对方病情并不乐观。 安小六说:“我会尽力医治华老爷,但这世上总有各种各样疑难杂症,我也不敢保证能否让华老太爷痊愈。” 说到底她是个下毒的,行医不过是副业。 她最近救下的一个彭一虎、一个火孩儿都只是路上遇到顺手救的,论医德…… 她根本没有医德。 花满楼微笑:“安姑娘放心,华一帆并非迂腐之辈,他不会为难你的,更何况在下推荐安姑娘并非私交……” 安小六以为花满楼说这话是人好心善。 武林不乏医术高明之辈,花满楼向华玉轩当家人推荐凶名赫赫的“瘟姬”,仅是因为安小六医术高明,安小六不太信。 直到…… 她见到了病人。 “……好狠的毒,毒发少说也有两月之久,看来你们确实找到了神医,”安小六收回银针,望着床榻上瘦骨嶙峋的老人,“他原来是不是个胖子?” “家父确实是心广体胖,”华一帆急忙问,“瘟娘娘可有办法解毒?” 安小六虽然嫌弃“瘟娘娘”这个称呼,却还是实话实说道: “很难,但可以一试。” 华一帆大喜,这段时间他们遍寻良医,但几乎所有大夫都摇摇头,就算是武林公认的神医也只能想办法吊命,没办法解毒。 “几成把握?” “三成。” 华一帆放下的心又重新提到了嗓子眼:“只有三成?” 他声音有些哑。 “只有三成。” 安小六定定望着华一帆,华老太爷中毒已深,若早一个月找到安小六,安小六至少有五成把握,如今说三成,至少有一成是在花满楼和朱老爷的面子上,她愿意拿出压箱底的本事为其续命。 华一帆也知道,事到如今瘟神娘娘怕是自己父亲最后的希望了。 他一声长叹,抱拳说: “一切就拜托瘟娘娘了。” 花满楼回家了。 姐弟俩却住进了华府。 所谓“药到病除”,不仅对病是如此,对毒也是如此。 和江湖上公认的神医相比,安小六不见得比他们医术高明,但她自小与毒打交道,对毒性十分熟悉。 安小六一碗一碗药灌下去,华老太爷肉眼可见气色变好。 因为华老太爷日常都是昏着的,清醒的时间很少,安小六每天一边煎药,一边指点小少年习武。 大悲老人死前送给狗哥那套泥人,共有十八个,每个泥人代表一套经法,十八套经法相辅相成,乃少林最上乘的内功心法。 姐弟俩在华府度过一个整夏。 小少年一边玩一边学轻松掌握了三套内经。 进展神速到安小六怀疑小少年上辈子根本就是个和尚。 想到自己那套痛不欲生、破而后立的内功,安小六真心羡慕狗哥的武学天赋。 黄昏。 又是一个黄昏。 安小六一边煎药,一边指点狗哥练武。 这是一个很空旷的小院子。 华家人三令五申不许下人们讨论贵客的身份,安小六是江湖瘟神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 平日没人愿意靠近这个院子,除了每日哭丧着脸的丫鬟和小厮,进出这个小院的只有华玉轩当家人华一帆和管家华安。 姐弟俩轮流守着华老太爷。 熬药,习武,捉知了,戳虫子,捏石头,玩泥巴…… 无论折腾出多大的动静,日常也没有人靠近这个院子。 “姊姊快看!” 小少年一声大喝,手拍在一块坚硬的石头上。 “嘭!” 一声巨响。 石头碎成了一块块小石头,崩的到处都是。 这可不是什么街头卖艺的“胸口碎大石”,而是小少年内力深厚的凭证。 安小六抚掌大笑:“好,好得很!” 狗哥被姊姊一夸,整个人高兴得不得了,对着石头左拍拍、右拍拍。 “嘭、嘭、嘭——” 院子里瞬间变成碎石场。 因为安小六十分捧场,狗哥每击碎一块石头,她都会叫一声好。 于是…… 玩嗨了的小少年一掌拍在院子里的假山上。 安小六倒吸一口气:“臭小子快停下来!” 太!晚!了! 小少年施展内力重重一击,从假山上落下几块小石头。 “咦,怎么不管用了?” 狗哥茫然道。 安小六也有点呆。 “一、二、三”,假山“哗啦哗啦”响动,从山顶上滚下两块石头。 紧接着,整个假山开始晃动。 【“大傻子,还不快跑!”】 安小六抓着小少年疾步后退。 却听“嘭”一声巨响,眼前飞沙走石,扬尘漫天,宛如天崩地裂。 “哗啦啦——”“哗啦啦——” 在姐弟俩目瞪口呆的目光中,假山塌了! 与此同时,二人身后传来一声暴喝: “何方宵小,竟敢来我华家放肆!” 做了坏事、身体僵硬的姐弟俩不约而同回头。 透过敞开的窗户,床榻上坐起来一个容光焕发的老人家。 一束霞光照在老人脸上,姐弟俩看到一双喷火的眼睛。 安小六倒吸一口凉气。 狗哥伸出手,颤巍巍指着床榻上坐起来的老人:“姊姊,那不是,那不是——” 一夕间,华府兵荒马乱。 华老爷子醒了! 两日后,安小六和狗哥带着一幅唐寅的美人图,一幅赵孟頫的山水画,一盒银票悄无声息离开了东南。 安小六嫌那两幅画又贵又娇气,不如银票实惠可爱。 骡车路过玄素庄时,让小少年塞到家里一幅,到了摩天崖底又拿出另一幅让小少年送上山。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狗哥在谢烟客隐居的摩天崖一连住了七八日,终于下山。 他一见安小六便说:“姊姊,我这次下山是买东西的,师父让我在摩天崖住上半个月,他要传我一套功夫,之后半个月我不能下山了。” 安小六听到狗哥唤谢烟客“师父”,猜到拜师的事成了,不禁笑道: “这有什么打紧的,姊姊都是成年人了,自己一个人也不碍事,正好,我在这附近逛逛,洛阳,泌阳,开封,南阳……可都是好地方,半个月我还嫌少呢。” 小少年听到姊姊的话,不由得心生向往: “那等我学会了师父的武功,就下山陪姊姊一起去,我也没有去过这些地方哩。” “就这么说定了,”安小六揉了揉小少年毛毛躁躁的头发,“我陪你去买东西,买好了东西赶紧回去,不要让谢前辈等太久。” “好的好的!” 小少年脑袋点着脑袋,仿佛是小鸡啄米,安小六又笑起来。 她看着已经有了一些大孩子模样的狗哥,竟有种百感交集的感觉。 这一刻,她忽然明白为什么师父们总嫌她烦人,她要外出历练却又依依不舍,在她包袱里塞着塞那。 想到自己儿时放言要当大侠,三年一事无成,兜兜转转又成了臭名昭著的“凤阳瘟姬”,心里便生出了几分感慨。 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引导她走上师父们的道路,成为武林闻风丧胆的魔头。 却在这时,安小六脑子里响起一道平稳冷静的声音: 【“左前方出现一个助纣为虐男扮女装的假脸臭拐子。”】 安小六抬头,顺着富贵儿所指方向看到一个身着青衣、笑容温柔的妇人。 【“他盯上你了,别客气,弄他!”】 安小六也笑了:这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 想着,她收回视线,继续与浑然不知的小少年说说笑笑。 直至晌午,安小六将狗哥送至山下。 “好好跟着谢前辈学本事,平时照顾好自己。” 小少年觉得姊姊表情古里古怪的,却也没有多想: “我晓得了,姊姊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快去吧,别让谢前辈等太久。” “好的好的,”狗哥说完,提着东西大力挥手,“姊姊我走了!” “好。” 安小六目送小少年蹦蹦跳跳的上山,渐渐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 【“一个不断向你靠近的臭拐子。”】 安小六笑了,她转身,看到迎面向她走来的青衣妇人,妇人看起来是那般的温婉和善。 完全看不出来是个男扮女装的臭拐子。 ——易容真神奇! “姑娘。”青衣妇人走到安小六面前,完全不知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了。 她拿出一封信,信的内容是一个男人向姐姐报喜自己的媳妇怀孕了,信上还有住址,却听那青衣妇人道: “姑娘,我是外地来这里寻亲的,我弟媳要生了,我弟弟是个大老粗,哪里晓得女人家的事情,我得照看着点——” 这妇人说的情真意切,道具也十分齐全,若是没有富贵儿,安小六兴许真信了。 不过现在嘛…… 在富贵儿一句“宿主冲鸭,端了他的老窝”声中,安小六微笑: “这位大姐,我也是外地来的,这里我也不熟,女人生孩子是大事,我陪着你找找,您别急,总能找到的。” “太好了,”青衣妇人嗫嚅着嘴唇,一副十分激动的样子,“姑娘,我可不知道如何感激您,您、您真是个好姑娘……” “大姐不用感激,应该的。” 一个真女人,一个假女人,二人相视一笑,彼此都为对方的上道感到开心。 傍晚。 正是这家酒楼最热闹,生意最好的时候。 一个面容和善的青衣妇人拉着一个头发枯黄、脸上生出一个大痦子、下巴还有一块烫伤的女孩走进酒楼中。 “好孩子,走了一天的路,累了吧。” 青衣妇人柔声说道。 女孩子流着泪,对着青衣妇人比比划划,让客栈里的人好生惋惜,这女娃子不仅面容丑陋,居然还是个哑巴。 大概是女孩子太丑了,竟无一人注意到这个女孩小如绿豆的眼睛里,是一双浅褐色的眼睛。 在夕阳的余晖中,她的眼瞳宛如琥珀一般温润通透。 青衣妇人点了两碗面,一碗素面一碗鸡丝面,她衣服上打着平整的补丁,看起来又干净又穷苦。 人来人往的大堂,她将鸡丝面推到流泪的女孩面前,柔声道: “孩子吃吧,别难过了,你爹生前把你托付给我,我一定会照顾好你的,以后有姑姑一口就有你一口,别哭了万事都有姑姑。” 青衣妇人一席话引得附近客人心里又酸涩又同情。 这姑侄俩好生可怜,女孩生的这个模样不说,还是个哑巴,这青衣妇人自己吃素面把肉面给侄女,也是个好人。 却在此时,酒楼里跑堂的伙计端着一盘白切鸡放在青衣妇人和女孩桌前。 青衣妇人一愣:“这位小哥,我没点——” 跑堂伙计道:“大姐,这是楼上一位客人为您点的,已经付过钱了,您吃就行了,您心肠这么好,好日子在后面呢。” 青衣妇人不由得抬头,只见二楼靠栏杆的位置上坐着一个英俊贵气的年轻人,他的皮肤不算白,剑眉星眸、挺鼻薄唇,举手投足间说不出的风流雅致。 察觉到青衣妇人的目光,年轻人微微一笑,举起酒杯。 青衣妇人起身,冲这个好心的年轻人行礼,待她坐回自己的位置,眼神却充满了忌惮。 年轻人看起来绝非无名之辈,青衣妇人虽然对自己的本事非常有信心,却也担心出现纰漏。 妇人的手掌按在流泪的女孩头上,只有当事人知道这看似温柔的动作用了几分力道: “乖孩子,有好心人给我们送菜了,快吃吧,面凉了就不好吃了,待会我们还要去找住的地方,你不要哭了。” 女孩望着倏然用力的青衣妇人,绿豆大的小眼睛里充满了恐惧。 青衣妇人满意了,伸手给女孩夹了一筷子很大的鸡肉:“好孩子,多吃点,有姑姑一口就有你一口……” 丑陋的姑娘小口小口吃着碗里的鸡肉,泪珠簌簌落下。 夜渐渐深了。 偏僻的客栈,屋子里亮起了昏黄的灯。 头发枯黄、脸上长着一个骇人大黑痦子的姑娘望着青衣妇人,表情又惊又惧: “你、你到底想做什么……我没有钱,我弟弟、我弟弟在学武,他、他会为我报仇的——” “报仇?为什么要报仇,”青衣妇人笑了,用温柔地语气说,“天可怜见的,这样的美人,竟然连一盒胭脂都买不起,好孩子,我带你去的地方有花不完的金银珠宝、享不尽的山珍海味,到时候你想买多少盒胭脂都行。” 【“宿主,他说的是真话。”】 长相丑陋的姑娘,又或者说被易容的安小六心情复杂。 ——富贵儿,不至于,真不至于,咱们家已经没有那么穷了。 华家人给的一盒子银票还在狗哥身上分文未动呢。 【“臭拐子是快活王的色使。”】 富贵儿细声细气道。 ——他要带我去见的人是快活王? 安小六在心里惊讶。 快活王在江湖上名声很大,武功高强、财力惊人,座下有“酒,色,财,气”四大使者,专门为他搜罗天下美酒、美人和财富、各个武功深不可测。 若对象是快活王、是快活王…… 其实也不是不可以! 快活王成名已久,势力遍布整个武林,自己若能嫁给他,洞房当天把他杀了,再以遗孀的身份继承他的家业…… 届时他的金山银山就是我的金山银山,他的女人就是我的女人,他的手下就是我的手下,我就是新的快活王! 【“呀!”】 安小六兴奋了,系统富贵儿也兴奋了。 “等我有了钱,我要制作三大车的毒药,两大车的孔雀翎,每一根针都是纯金的!” 【“你会有的!”】 “我也要建别业,秦淮河畔建一个,西湖边上建一个……啊,我都是快活王了,我干嘛要建别业,我要建皇宫,我要当女皇,到时候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我封你当太子!” 【“呜呜呜,我是太子了,我一定是第一个成为太子的系统,所有的系统都不如我,我要称帝!”】 一人一系统在青衣妇人听不到的地方疯狂展望美好的未来。 忽然,富贵儿声音一变: 【“一个暗中偷窥你的习武之人。”】 安小六心里咯噔一下:糟糕,忘了他的事了! “咣当——” 屋外传来一声巨响,紧闭的窗户“哐”一声打开。 青衣妇人倏然起身:“什么人?!” 话落,灯盏熄灭,屋子瞬间陷入一片漆黑。 角落里“铛铛”作响,似有黑影掠过。 青衣妇人冷笑抬臂,袖中飞射出数十道细如牛毛的银丝。 “砰砰砰——” 房间里桌凳七零八落,化作无数块木头,老旧的屏风轰然倒地,扬起一片尘埃。 青衣妇人总觉得自己忘了些什么,电光石火间一声大喝: “不好,上当了!” 妇人急忙从怀里掏出一根火折子,快速点燃灯盏。 陈旧的房间里空空荡荡,哪里还有那个面容丑陋的姑娘? 午夜。 明月当空,万籁俱寂。 从本地最大客栈的上房里传出哗啦啦的水声。 [不知过了多久,水声消失,喘息和呻-吟渐起。] “他娘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隔壁传来男人粗鲁的谩骂。 又过了许久,那暧昧的声音逐渐停止,取而代之的是客人们震耳欲聋的鼾声。 先前传出水声的房间,此刻却是与想象中截然不同的一番场景—— 烛光,锦被,被锦被包裹的姑娘和……一个衣衫整齐的男人。 “你是如何将我认出来的?” 恢复真容的安小六平静地望着背对自己的男人,为了扮演没见过世面的柔弱女子,她哭了一下午,眼眶到现在都是红的。 事实上,无论是水声还是两人的喘息声,都只是卸去易容时的必备步骤。 安小六脸上的易容非寻常的易容术,想要完整卸掉必须脱去她的衣服,将她整个人放在温热水中浸泡,并捏打她身上敏感的几处穴位,无论再累,中途也不可停顿……最后才能用剪刀将她脸上假皮揭掉,恢复真容。 背对安小六的男人沉声反问:“这等精妙绝伦的易容术,捉你的人是谁?” “快活王色使,江左司徒。” “你是故意被他捉住的?” “是。” “为什么?” 安小六望着男人的背影,他后背的衣服已经被汗沾湿,并不似他表现的那般优雅从容: “你已经问了我许多问题,我第一个问题你却还未回答,他把我易容成那副模样,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敢问楚香帅,你又是用了何种方法,一眼识破他的易容术?”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是眼睛。” 楚留香轻声说,他的嗓音干哑低沉,在水雾弥漫的房间有一种别样的吸引力。 “无花曾经说过,易容什么都会变,眼睛的距离却很难发生改变,况且你眼睛的颜色与常人不同,我知道借助某样工具可以改变瞳孔的颜色,但那件东西价格昂贵,纵使江左司徒的易容天下少有,短时间内怕也难得购入此物。” “原来如此,”安小六笑了,她定定望着男人的背影,“你几时养成的这个毛病?与我说话还要背对着我?” 楚留香没有回答,他又开始摸鼻子了。 安小六是何等聪明的姑娘,又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忽然犯傻,她明摆着要看自己的笑话,他又岂能令她如愿。 “为什么故意被江左司徒捉住?” “为什么不敢转身看我?!” 安小六的笑容有几分得意。 富贵儿说她是“渣女”,可富贵儿却不知道她是喜欢这个男人的,她对他的喜欢虽然没有高出一切,但喜欢就是喜欢。 她一直以为自己的喜欢是自由的,但就在今天就在此刻,她的想法变了。。 ——他像个正人君子,明明身体已经有了反应,却似心无旁骛一般,专心致志为她推拿身体。 许多男人在与女人发生关系后,便将这个女人视作自己的所有物,言行举止间变得轻佻冒犯,不似从前那般尊重。 楚留香却是不同。 他明明是个风流成性的家伙,却有着与正人君子一般的操守。 安小六忽然想让这个男人想着她、念着她,在任何地方、见到任何女人都无法忘记她。 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所以才更具挑战性。 安小六微笑,神情愈发的从容平静。 对这一切变化毫不知情的楚留香摸着鼻子。 一想到这只摸鼻子的手还碰过安小六,他又放下了,过了一会儿,手又习惯性地摸向鼻子。 抬手放下,抬手放下……如此反复。 “为什么不转身看我,”安小六又问了一遍,“你就算把鼻子揉破,还是躲不过这个问题。” 楚留香苦笑:“你就这么想看我出糗?莫忘了我是个正常男人。” 喜欢的姑娘被他亲自剥去衣裳,泡在水中,又是被他亲手擦拭身体,推拿身体、捏打穴位。 纵然她的容貌因易容变得丑陋狰狞,但一想到她是安小六,他又怎能做到心如止水。 何况……他们本来就有那样的关系。 安小六望着男人宽阔结实的后背,舔了舔嘴巴,垂眼道: “江左司徒是男扮女装,他跟了我一路,又扮做照顾怀孕弟媳的好姐姐,我觉得有趣将计就计,想要知道他的目的。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没想到居然遇上了你,还让你认出来了——” 楚留香沉默,安小六拉了拉被子。 过分安静的房间,一点点声音也被无限放大。 她现在在做什么?她是在穿衣服吗?还是……心脏倏然加速,呼吸也变得浑浊粗重。 他已不敢再想。 “我走了,你好好休息,明天我再来看你。” 楚留香像是下定某种决心一般,大声说道。 他迈开步子准备离开,可比他双腿更快的却是安小六的手。 那只手只是勉强拉住了他的袖子,只要稍稍用力就可以挣脱。 “不用等明天,现在看吧……” 她的嗓音微哑却更加惑人。 “只要你转身、转身就能看到我。” ——不能转。 楚留香心里有一种感觉,要是此时回头怕是要万劫不复。 时间格外的漫长,每一次呼吸都是一种甜蜜的折磨。 却在此时,那恶劣的姑娘又说: “不看就快走,我要睡了。” 这可真是……一言不合就赶人。 楚留香当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他禁不住回头想要教训她一番: “你——” “你”字出口的瞬间,入目是一片莹白,比月光更皎洁,比鸽子更玲珑,然后……他再也没有舍得移开眼睛。 第二天。 安小六睁开了眼睛。 她支着下巴,凝视身边的楚留香,忽然想给这个男人下点药。 她看上了这个男人,明知道他特别招人喜欢,却偏偏不想和他腻在一起,又不想让他爱上别人。 这世上勇敢的女孩多了,也有一些傻姑娘抱着“为爱献身”的目的。 她阻止不了那些姑娘,但她可以阻止这个男人。 “你在想什么?” 耳畔传来男人低沉慵懒的声音。 一夜缠绵后,他的嗓音更加沙哑,仿佛是一根羽毛在心头轻轻搔着、撩着,格外令人心动。 安小六笑了,她支着下巴,深琥珀色的眼睛直勾勾望着男人,眼角的泪痣让她美艳到近乎妖媚的容貌平添了一丝娇弱动人。 她说:“我在想快活王。” 楚留香抿着嘴,这让他看起来有几分严肃,又有几分薄情。 安小六喜欢他生气的样子,他越生气她越喜欢,忍不住俯下身,轻轻啄了一下男人的嘴角: “你害我当不成快活王的遗孀,害我得不到金山银山,害我没有了酒池肉林,害我丢了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你要如何补偿我?” 楚留香一开始还在沉着脸冷笑,听到后面只剩哭笑不得了: “你故意被色使捉住,就是抱着这个目的?” 大约是过于荒唐,他心里反倒生不出任何愤慨: “你救了‘活财神’家的小公子,又帮了‘珠光宝气阁’的阎老板,最近还解了华玉轩前当家人华老爷子身上的怪毒……按理来说你应该早不缺钱了,怎么还想为钱招惹快活王?” 安小六有些意外,她没想到分开后楚留香也会关注自己,她一直以为他们分开后他会很快开始新的旅程,结识新的红颜知己。 一如当初与她的相遇。 刹那间,她的心软了下来。 决定聊一些正经事。 “色使假扮成慈眉善目的女人,拐骗良家女子,我不杀他是为了潜进他的老巢将那些人一窝端了,”安小六专注地看着男人,“旁的我都不和你计较,这件事你要帮我。” “若我不愿意呢?” 楚留香逗她。 “那我去找一个愿——” 安小六话未说完,嘴已经被堵上了。 对于江左司徒一事,楚留香远比安小六想象中积极。 事实上,在为安小六卸去易容后,楚留香已经意识到自己因关心则乱,坏了安小六的大事。 他如今所作所为,不过是弥补当日鲁莽。 说来也是奇怪,他本不是那么一个意气用事的人,上一次这般心急如焚,还是因胡铁花中了拥翠山庄李玉函柳无眉夫妇的剧毒。 可是要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一个擅长易容的江左司徒谈何容易。 此人随时都会变换身份,男女老少他信手拈来,纵使与江左司徒擦肩而过,楚留香也未必识破对方身份。 他能一眼认出安小六实属侥幸,倘若江左司徒再谨慎一些,之后这些事根本不会发生。 如此一来,骄傲如楚留香也不得不承认,他们已错过最好的时机。 傍晚。 又是徒劳的一天。 安小六走到与楚留香约定好的地点。 如今她已被楚留香易容成一个精致可爱的小公子。 安小六怀疑楚留香是故意的。 只因两日前,楚留香将安小六易容成一个与她本人有三分像、眉眼含笑的成年男子。 大约那张脸又亲切又好看,引得附近大姑娘、小媳妇甚至老婆婆都忍不住看她,抢了他楚香帅的风头,第二天楚留香再给她易容,便换成了现在这副一团孩子气的模样。 好在安小六也不介意。 在等待楚留香的工夫,她走到包子铺买了两个肉包子。 一边吃一边等。 却在这时,街边遥遥走来一个蓬头敞胸、高歌痛饮的年轻人。 大约腰间斜插着无鞘短刀,衣着也过于落魄随意,过往的行人纷纷躲着他。 年轻人也毫不介意,眉宇间颇有一种穷鬼炸街的豪迈感! 【“一个武功高强心肠善良劫富济贫的带头大哥。”】 【“宿主,他手很快、小心你的钱包,”】 ——什么鬼! 正啃包子的安小六差点噎死,这年头居然有人靠抢劫乞丐劫富济贫吗? 哦,不对,自己现在已经不是乞丐了。 安小六忍不住低头望着自己这身行头。 楚香帅已经用他精妙绝伦的易容术将自己变成了一个小纨绔,连身上的玉佩都很贵的样子。 果然是一副“小肥羊”的模样。 不过,话说回来…… 这年头劫富济贫都这么随便吗? 富人也不见得各个坏蛋吧,这么随意出手,不怕误伤吗? 正想着,年轻人已经走到安小六面前: “请我吃个包子如何,我请你喝酒。” 他摇了摇手里锃亮的葫芦,冲安小六露出爽朗灿烂的笑容。 【“不!!!!”】 安小六的脑子里瞬间响起富贵儿的惨叫。 声音之大,震耳欲聋。 回过神的安小六连忙摇头:“我不喝酒。” 顿了顿,她又后退一步道:“我也没钱。” 年轻人笑了,将酒葫芦递到安小六面前:“大丈夫岂能无酒!” “我不是大丈夫。” “是了是了,你还是个孩子!” 说着,拍拍安小六的肩膀,转身要走。 却在这时,富贵儿发出一声尖叫: 【“大傻子,钱,他顺走了你的钱!”】 安小六拔腿向年轻人追去。 “好小子,反应不错!” 年轻人大笑,他施展轻功,转身飞向屋顶。 安小六却是不会飞的,她用两条腿追赶,因为有富贵儿指路,不断通过抄近道的方式追赶小偷,竟让酒葫芦年轻人产生了几分紧迫感。 就这样,二人你追我赶,从闹市一路跑到郊外,眼看天都黑了下来。 年轻人几乎吐血。 他以为这是一只小肥羊,哪知道这只小肥羊是个死要钱,难道这年头越有钱越抠门? “你这小抠门,吃什么长大的,居然如此能跑?” 年轻人虽然气喘吁吁,看向安小六的目光却露出来几分欣赏。 “把我的钱还回来。” 安小六平静地说。 刚才在闹市区,她没有对这年轻人使用暗器毒药,是怕误伤无辜路人,但眼下来到了郊外,她已无所顾忌。 “看在你劫富济贫的份上,我不与你计较,把钱还我。” 安小六又重复了一遍。 年轻人哈哈大笑:“想要钱,凭本事拿吧。” 说完,他全身巨痒无比,“咣当”一下向后倒在地上。 这种奇痒无比又无法动弹的感觉,让年轻人爽朗的脸庞瞬间变成苦瓜脸: “痒痒痒痒,臭小子,你用得什么药?” “能让你不跑的药,”安小六从袖子里掏出一根枯枝,在年轻人身上戳来戳去,“我凭本事拿了。” “哈哈哈,哈哈哈,我说解药,快给我解药——” “谁让你偷我钱的,只是痒粉和麻药,受着吧。” 安小六从年轻人怀里摸出了自己的银票,开始翻找对方身上其他的物品。 “喂,小子,给我挠挠腿,我的腿快痒死了。” 安小六觉得这人也不算坏,真的伸手给他挠了挠腿。 “还有胸,胸这也痒痒……背,背上也挠挠……好小子,你熊猫儿爷爷今天算是栽你手里了,哎呦,肩膀,肩膀也帮我挠挠,你这药忒下作……小子你不是吃了俩包子吗,挠的时候用点劲啊,痒死我了可痒死我了。” 安小六觉得这人有点自来熟,却也不是很讨厌。 “你叫熊猫儿?” “是啊,臭小子,哎呦,痒死我了,你这麻药几时过了药效啊,好歹让我自己挠挠,我的腿,我的腿,是小腿,别摸我大腿——” 她正琢磨着要不要把人打晕时…… 富贵儿急促的声音响起: 【“不好,一个捉-奸吃醋的楚留香!”】 什么玩意?! 安小六愣住了,随后整个人被人拎了起来: “你在做什么?!” 她看到一双深邃、愤怒的眼睛。 “给你的同行挠痒痒,”安小六无辜地指了指地上衣衫不整的熊猫儿,“他也是个劫富济贫的……盗。”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天色渐晚。 温度也开始降了下来,风呼呼地吹着竟有几分凉意。 楚留香在初步了解事情经过后,将衣衫不整的熊猫儿扶起来,用内力将他吸入的麻药逼出来,至于痒粉却是没什么好办法了。 毕竟楚留香也曾中招过。 浑厚的内力源源不断涌入熊猫儿的身体,熊猫儿意识到自己遇上了一位高手,明明痒的不得了,还是忍不住道: “好功力,我叫熊猫儿,交个朋友如何。” “在下楚留香。” “你是‘盗帅’楚留香?!” 熊猫儿身体虽然不能动,神色却有些激动。 安小六不动声色瞧着,颇感有趣。 在“劫富济贫”这个行业,楚留香已经玩转到登峰造极。同样都是从别人家拿东西,司空摘星是“偷王”,他却是“盗帅”,甚至还引出“盗帅夜留香”的佳话。 啧,比不过比不过。 楚留香内功浑厚,熊猫儿自己的内功也不弱,这么一会儿工夫,两人已经合力将麻药排得干干净净。 熊猫儿从地上一跃而起:“没想到今日我居然有幸遇到楚香帅。” 他一边挠着胸口,一边将自己酒葫芦里的酒递给楚留香:“我请香帅喝酒!” 楚留香微笑,居然真的接过那酒葫芦仰头往嘴里倒了一满头。 “香帅好酒量,”熊猫儿说完,转头看向一旁的安小六,“小兄弟,你也喝,喝了我的酒,我们就是朋友了。” 【“你敢喝我就离家出走!”】 富贵儿撕心裂肺的尖叫震得安小六脑壳嗡嗡作响。 她觉得自己要是哪天傻了,富贵儿至少有一半的责任。 楚留香道:“她不能喝酒。” 在熊猫儿疑惑的目光中,楚留香叹气道:“我这个朋友酒量奇差无比,酒后偏又爱发疯,她的毒阁下是见识过的,她要是喝了酒,我们都得死在这里。” 熊猫儿一愣,继而哈哈大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看来楚香帅也曾是受害者——” 他爽快地收回酒葫芦。 楚留香摇头叹气,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模样。 安小六沉默。 她有一种被楚留香败坏了名声的感觉,但他好像又没有说什么。 总之就……怪怪的。 【“哼,绿茶diao。”】 熊猫儿手下的兄弟众多。 得知香帅和安小六要找人,爽快说: “这有何难,楚兄要找谁,我去召集手下兄弟一同找,多一个人总是多一份力。” 这么一会儿工夫,他已经和楚留香称兄道弟了。 楚留香苦笑:“我要找的这个人很有名,但我却不知道他是否变了样子。” 熊猫儿也很聪明,一下子领会了楚留香的意思: “莫非楚兄要找的人是个易容高手?” “不错,我要找的是江左司徒家的后人。” 江左司徒一门以精妙绝伦的易容术独步江湖,且对暗器、轻功、迷香、推拿穴位亦是个中好手。 据说这家因武功过于阴损遭了天谴,一门死绝,就连楚留香也没想到,江左司徒竟然还有后人在世,且投靠了快活王。 “居然是那家人,”熊猫儿喃喃自语,“楚兄最后见到此人,此人是何模样,就算江左司徒擅长易容,也不见得天天改头换面。” 楚留香觉得这话有几分道理,安小六平日连头发都懒得打理,因为常年与毒相伴,发质比常人毛躁许多,梳不通的时候直接上剪子,江左司徒若是安小六那样的性格,指不定十天半个月都不换一次妆,便道: “那是一青衣妇人——” 楚留香话未说完,熊猫儿已急急截口:“可是头发花白、慈眉善目,看起来一副好人的模样?” “熊兄见过他?” “坏了,坏了,”熊猫儿语气十分担忧,“我有个喜欢的姑娘,怕是已落到他手中。” “喜欢的姑娘?” 楚留香忽然拔高声音,重复了一句。 熊猫儿自顾自地说:“难怪那天之后,她似失踪了一般,我几番寻找都不见她的身影。” 楚留香不由得看向身后的安小六,却见她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手里还有几颗新鲜的枣子。 是了,这姑娘原是没心的,自己和这没心的姑娘计较什么呢。 “饿了?” 楚留香问安小六。 安小六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用管我,我有肉干。” 因为当乞丐时挨过饿,安小六身上永远不缺吃的东西。 狗哥亦是如此。 饼子、馍馍、肉干……再不济还有蜜饯饴糖。 总之是随吃随有。 熊猫儿听到二人对话,虽担心自己的心上人的安危,也知道着急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他一边挠着胳膊,一边道: “该死该死,竟让小兄弟饿到了,走走走,今天我熊猫儿做东,咱们去城里的酒楼大吃一顿!” 他很自然地揽住安小六的肩膀,潇洒地向前走。 楚留香目光闪动,他不动声色拉过安小六,站在熊猫儿与安小六之间,微笑道:“熊兄请我们吃饭,我们请熊兄喝酒。” 全无察觉的熊猫儿拉着楚留香,抚掌大笑:“好,好得很,我要和楚兄拼酒,咱们今晚不醉不归!” 夜深了。 安小六和一身酒气的楚留香回到客栈。 熊猫儿得知那日见到的青衣妇人就是江左司徒后,已决定召集手下兄弟与他一同寻找那妇人。 安小六知道楚留香的酒量,虽然他今晚已喝了许多,但只要楚留香不想醉,谁也不能让他醉: “你早点歇息吧,兴许明日熊猫儿就带来了色使的消息。” 楚留香却没有说话,他盯着安小六看了许久,方说:“没想到你倒是信他。” “你不信?” 楚留香一噎,他揉着鼻子:“倒也不是,只是、只是——” 楚留香说不下去了,他知道自己在没事找事。 只因安小六并不是一个很容易卸去心防的人,当初在沙漠他一路相护,这姑娘反而不冷不热。 就算二人最亲密的时候,也总像是隔了一层。 楚留香一直以为她欣赏外冷内热的人,比如化名为“石驼”的皇甫高,比如姬冰雁。 熊猫儿的性格与这两人截然不同,安小六竟也接受良好。 这让楚留香有些说不出的憋闷。 却在这时,一只手覆在他的背上左搔搔、又挠挠。 楚留香一把抓住那只乱动的手,皱眉道:“你这是做什么?” 安小六平静地看着他:“帮你挠挠背,你要是在意这个,现在我也帮你挠痒了。” “你当真不知道我在意什么,还是故意装傻?” “在他眼里我是个男人。” “但你知道你不是。” “他知不知道不重要,你知道就好,”安小六轻轻揭下自己脸上的假面,露出那张美艳绝伦的脸,“看到美人心情会好一些吗?连我自己都不经常看到,便宜你了。” 楚留香注视着安小六水润的朱唇、白皙又泛着自然红晕的脸颊,以及那双深琥珀色、通透明亮的眸子,心里突然涌出一种怪异自私的想法。 比起美艳神秘的瘟姬,他宁愿她是金陵城灰扑扑的卖粥女,这样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她的模样,也永远不会有人发现她的可爱。 “你——”你要留下来吗? “我走了,”安小六对坐在凳子上的楚留香说,“好好休息。” 她伏身,温热的红唇覆上他的眼睛,楚留香的鼻子大部分时间都是个摆设,此刻却嗅到安小六身上的味道。 那是一种极淡的草药味,有些苦又有些冷。 待他还想细细分辨时,她已经抽身离开。 这日天气并不好。 安小六顶着易容在街上晃荡了许久,始终没有遇上江左司徒那个“助纣为虐的臭拐子”。 莫非色使已经离开了河南? 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安小六啃着肉包,漫无边际地想着。 忽然,富贵儿略显急促的声音响起—— 【“后方出现一个不断向你靠近的臭拐子。”】 【“后方出现一个追逐臭拐子的带头大哥。”】 【“后方出现一群带头大哥的习武小弟。”】 安小六倏然转身。 只见一道青色的身影由远至近出现在她视线中。 正是当日男扮女装将安小六易容成丑八怪的青衣妇人。 ——江左司徒! “拦住他!” 熊猫儿一眼看到大道上捏着肉包的安小六。 青衣妇人显然没想到这个地方还能遇到“拦路虎”,一时间又急又恨。 楚留香为安小六易容的这张脸实在是过于孩子气,安小六拦人的架势又不像习武之人。 青衣妇人目露出狠辣,袖中瞬间飞射出数道银丝,那是一根根细如短芒的尖针。 刹那中黄沙漫天,杀气腾腾的银光将安小六整个人笼罩其中。 ——“小兄弟,闪开!” 这是熊猫儿的声音。 他知道安小六不懂拳脚功夫,甚至连轻功都不会。 “嘭!” 滚滚扬尘中,谁也没有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听青衣妇人一声惨叫,在尘土落地后,追上来的熊猫儿呆住了,他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江左司徒血淋淋的倒在地上,身体不断抽搐,那些毒辣阴狠的游丝竟尽数回扎到他自己身上。 “你——” 熊猫儿怔怔地望着安小六。 却见尘土落地后,那一团孩子气的小公子从袖子后面拿出没吃完的肉包,一边啃一边望着地上惨不忍睹的江左司徒。 安小六的吃相很斯文很秀气,除了仿佛涂了胭脂一般的朱唇上沾了一点亮晶晶的油花,整个人清清爽爽,连手指都纤白干净,但江左司徒的惨象近在咫尺,难免让人觉得心头一凉。 这不是安小六第一次出手,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她抬头看向对面的熊猫儿。 发誓只要这个男人说出一星半点儿不中听的话,她便让他“一夜窜稀到天明”。 三息后,熊猫儿终于回神,他高声笑道: “哈哈哈,好小子,你是怎么做到的,刚才可吓坏我了!” 安小六凝视满脸胡渣子的年轻人,想从这张脸上看出虚假的痕迹。 熊猫儿大步走上前,揽住她的肩膀,仰头大笑道:“好兄弟,多亏有你,我以为这家伙要跑了呢!” 说着,他一拳捶上安小六的胸口。 出拳又凶又狠,直接将安小六打蒙了。 就……挺疼的。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晌午,太阳挂得高高的。 安小六趴在水亭已睡了一觉,静室里的沈浪和熊猫儿还没出来。 静室外的金无望和欧阳喜很着急。 楚留香反倒淡定:“应该差不多了。” 正说着,静室的门开了。 熊猫儿、沈浪和两个安小六从来没见过的漂亮女孩出现在众人视线中。 安小六一眼认出了娇艳明丽的朱七七。 只因朱七七看起来与火孩儿有三分相似,倒是那白飞飞让安小六颇感意外: “原来她长这个模样……” 依着安小六的审美,白飞飞外形并不如朱七七抢眼,但这个女孩身上有一种“我见犹怜”的魔力。 她明明没有哭,却有一种梨花带雨的感觉,仿佛下一秒就要落泪。 她明明也在笑,却透着一种楚楚可怜的强颜欢笑,好似心里有无限的委屈却故作坚强。 若说同情怜悯是人的天性。 白飞飞的长相便将人性中“怜香惜玉”的本能激发到极致。 尤其……她身边还有一个神采飞扬、任性冲动的大小姐朱七七。 时间刚好是饭点。 为了庆祝两位绝色姑娘恢复容貌,欧阳喜又摆了一桌宴。 金无望冷眼旁观,觉得这桌宴颇有意思。 朱七七和白飞飞都是美人,欧阳喜却明显更喜欢后者,言语中多有照拂。 沈浪看似关心白飞飞,对朱七七很冷淡,可他的注意力从未真正离开过朱七七。 熊猫儿一心向着朱七七,可朱七七眼中却只有沈浪。 白飞飞分明对沈浪有情,可又表现出一副对朱七七忠心耿耿的模样。 大家也是刚刚知道,朱七七曾为白飞飞赎身。 白飞飞这等绝色,竟心甘情愿去做朱七七的侍女。 这背后究竟是几分为了报恩,又有几分冲着沈浪,当真是值得玩味。 至于那剩下二人…… 金无望暗暗皱眉。 昨晚他已发现“威名震八方”的楚香帅与那姓安的小公子异常熟稔。 安小公子精通药理,对各门各派的暗器如数家珍。 江左司徒家的“烟雨断肠丝”威力无穷,在他眼中却是不值一提的小玩意。 金无望欣赏有本事的人,虽然对方从自己这里拿走了二十万,但金无望心里清楚,二十万换江左司徒家的独门暗器“烟雨断肠丝”是自己赚了。 他一开始以为香帅对安小公子的照顾,是因为对方年龄小有本事。 现在却不敢确定了。 总觉得…… 金无望看着楚留香给那安小公子盛汤夹菜,明明两人没有过界的举止,却莫名让人觉得亲昵。 此时不仅仅是金无望,就连熊猫儿和沈浪也注意到了楚、安之间不同寻常的气场。 几个男人心里顿觉怪异。 盗帅是成名已久的武林传奇,神龙见首不见尾,关于他的风流韵事当真是多不胜数,从未听说他还有龙阳之好。 况且,那姓安的小公子一团孩子气,至多只有十四五岁的年纪,退一万步,就算楚香帅真有龙阳之好,选这样一个孩子也未免有损威名。 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与此同时,安小六响起三道声音: 【“一个怀疑楚留香有龙阳之好的沈浪。”】 【“一个持续怀疑楚留香有龙阳之好的金无望。”】 【“一个担心宿主后-庭的熊猫儿。”】 安小六:…… 先毒死熊猫儿好了。 饭后。 沈浪和金无望拖住楚留香。 熊猫儿则来到安小六身边,他一双猫眼盯着安小六不住打转。 之前竟未发现,小兄弟虽然年纪小,长得却十分精致,眉宇之间还有几分惑人,日后定是个不得了的美男子。 想到这里,熊猫儿不由得替他着急。 “小兄弟平时都与楚兄住一起?” “是啊。” “一间房?”熊猫儿试探性地问。 “两间。” 安小六木着脸。 她以为经过白飞飞、朱七七的事情,这些人应该很自然怀疑自己是否也被易容,没想到他们居然怀疑楚留香不喜欢女人。 熊猫儿松了口气:“那小兄弟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给钱的!”安小六不假思索道。 “你喜欢朱姑娘?” 熊猫儿脱口而出。 安小六:…… 所以熊猫儿,朱七七在你心里究竟是个什么形象? “是你喜欢朱姑娘,”安小六平静地说,她手里还抠着一颗石榴,“熊兄不必惊慌,香帅并没有龙阳之好,我也没有。” 熊猫儿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咳咳咳,你看出来了?那香帅呢?” “当然也看出来了。” 废话,他又不傻,你们仨眼珠子就快粘他身上了,他多瞎才看不出来你们的想法。 “看、看出来了?”熊猫儿呆住了。 安小六拍拍熊猫儿僵硬的肩膀,留了句“节哀”,转身离开。 她已与楚留香约好去逛洛阳花市。 没机会看沈浪和金无望的笑话可真遗憾。 暮色沉沉。 当安小六和楚留香沾着一身花香回到欧阳喜家。 见到的却是失魂落魄的朱七七、欲言又止的白飞飞。 以及…… 【“一个博闻强识心高气傲亦正亦邪的武林高手。”】 安小六望着茶室里身穿华服、气度不凡的美少年。 【“他是个易容高手,很危险。”】 富贵儿四平八稳的声音中透着一丝关切。 安小六从袖子里拿出没吃完的石榴,一边抠着吃一边听楚留香等人寒暄。 危险又美丽的少年名叫王怜花,是洛阳城一带有名的富家公子。 不仅文武双全,且百样百通,所擅长的领域比昔日妙僧无花更胜一筹。 熊猫儿和欧阳喜与那少年很熟,他们是老相识。 沈浪似乎也很欣赏这个少年,言语之中多有维护和愧意。 一番交谈,安小六和楚留香意识到,在他们出门后,欧阳喜家一定发生了什么,极有可能与朱姑娘、王怜花有关。 不过…… 安小六环顾四周,发现少了个人。 金无望呢? 安小六忍不住看向最有可能回答她这个问题的熊猫儿,却发现对方的注意力全在精神恍惚的朱七七身上。 ——算了,我还是吃石榴吧。 夜悄然而至。 晚宴上几个男人推杯换盏,把酒言欢。 朱七七呆呆的,一直呆呆的。 傍晚的时候,安小六已从沈浪等人的谈话中推测出自己不在时,欧阳家发生了什么事。 楚留香和安小六走后,王怜花登门拜访,朱七七一见王怜花便使出了杀招。 两人在欧阳喜家的院子里打了起来。 朱七七武功不弱,对上王怜花却像是花拳绣腿,连后者一片衣角都没有碰到。 沈浪几番询问。 朱七七哭哭啼啼地说王怜花家里囚禁了诸多高手,自己被王怜花抓入了地窖,还说王怜花因为喜欢她,所以要害沈浪。 最终一群人浩浩荡荡跟着朱七七来到她口中自己被囚禁的地方…… 一无所获。 王怜花大获全胜,朱七七不仅输得一败涂地,还被对方用“异想天开”、“有疯病”、“要不要吃药”、“自作多情”……连番刺激。 安小六虽然没有亲眼目睹,竟也对朱七七的绝望感同身受。 若有人这样算计她…… 她一定将那个人用百十来个酷刑连番折磨,最后再挫骨扬灰。 想着,安小六将一盘点心推到朱七七面前:“朱姑娘,要不要吃点心。” 听到安小六的声音,朱七七霍然抬头:“你信不信我?那个姓王的不是好人。” “七七——”沈浪皱眉。 一旁的楚留香却没有说话。 他觉得这件事疑点重重,他不相信沈兄熊兄看不出来。 “我相信朱姑娘。” “果然,你也,”朱七七话未说完,忽然意识到什么,倏然抬头,“小鬼,你说什么?!” “我信你,”安小六又重复了一遍,“我相信朱姑娘没有说谎。” “你、你真的信我?” 朱七七激动地盯着安小六,一双美目微红。 仿佛要安小六再说一百遍,一千遍,一万遍。 安小六点点头,事实上就算没有系统,她也相信朱七七,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出于直觉。 王怜花忽然笑了,他拿着一个小小的白瓷酒杯,手指竟比酒杯更加莹润: “小相公年纪不大倒是怜香惜玉之辈,就是不知该如何称呼了。” “我姓安,你可以叫我安小六。” 安小六一双深琥珀色的眼睛,幽幽盯着王怜花。 “真名?” “自然。” 王怜花却道:“连脸都是假的人,说出来的话又如何取信于人呢。” 说着他竟捏着一把刀子一跃而起,刺向安小六的脸。 楚留香反应极快,明明他与王怜花中间还隔着两个人,却一把握住王怜花的手腕: “王兄,这不好吧。” 任谁也没看清他是如何出的手。 王怜花挣脱不得,神情又惊又怒:“你!” 楚留香微笑:“承让。” 王怜花似下好功力,可惜……” “撕拉——” 一声响亮的声音。 楚留香惊愕看向对面。 安小六脸上的易容还是被揭下来了。 揭下来她面具的不是别人,却是朱七七。 “七七——” “朱姑娘!” “小姐!” 伴随几道不同的惊呼,朱七七拿着手上的假皮冷笑: “果然是易容,你煞费苦心接近我究竟——” 朱七七的质问戛然而止,她怔怔望着安小六。 “你……” 那个一团孩子气、玉雪可爱的小公子,摇身一变竟成为素质艳光的大美人。 熊猫儿呆呆望着安小六,连酒就撒了也浑然不知。 小兄弟是……女人? 那他这几日勾肩搭背的对象…… 熊猫儿望着自己的手,掌心微微发烫。 沈浪轻声叹息,这一刻他终于理解,为何香帅宁愿被误会有龙阳之好,也要选择继续隐瞒真相。 ——纵使威名赫赫的香帅也会有不愿说出的私心。 楚留香却注意到王怜花的神色,他震惊地看着安小六,那不是惊艳的目光。 而是…… 不等楚留香想清楚,朱七七忽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啊!” 仿佛见到鬼一般,她纤细的手指先是指着安小六,而后指向王怜花,厉声高喝: “你们、你们是一伙的!” 安小六傻了眼。 有那么一瞬间,她竟觉得王怜花很有道理,因为她也想给朱七七喂药了。 是你撕掉了我的易容,你又在鬼叫些什么? “装,还在装,”朱七七勃然大怒,“那天我见到的是你对不对,你就是王怜花的娘!” 【“放屁……¥……她是你姥姥!”】 第50章 第五十章 安小六震惊了! 这一刻她不知道是应该看朱七七,还是应该看王怜花。 想了想,她还是决定去看王怜花。 然后…… 所有人都在看王怜花。 虽然安姑娘长相有别于中原女子,眉宇间还真与王怜花有三分相似。 欧阳喜痴痴看着安小六:“原来姑娘姓王……” 安小六面露惊悚:我不是,我没有! 你们不要觉得我无父无母就编排我的身世! 朱七七俨然一副“我已经看透一切真相”的模样,恨恨道: “我那天见的人是你,你扮成中年妇人,与王怜花联手骗我,你这个恶毒的女人,你骗了这里所有人,我不需要你假好心!” 没有人说话,屋子里只有红着眼睛的朱七七厉声质问着安小六。 已经调整好状态的王怜花,露出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沈浪已经听不下去了:“七七,不要胡闹。” 熊猫儿也忍不住道:“朱姑娘这就不对了,小兄……安姑娘不通武艺,她连轻功都不会。” “她撒谎!” 朱七七嘶声大叫。 在少女心中,安小六这张脸已逐渐和王怜花重合。 下午的噩梦再次浮现,所有人都相信王怜花那个恶棍,没有人相信她,没有人! “我没有胡闹,你们都被她骗了,”朱七七咬着牙,“王怜花不是好人,这个女人也不是,就算你不是那个女人,也与王怜花有莫大的关系!” 此时,安小六已经听出来了,朱七七应该是见过一个长得与自己很像的女人,而那个女人极有可能是王怜花的母亲。 难怪王怜花如此俊美了,原来都是我(这张脸)的功劳。 安小六叹息:“朱姑娘,你确实见过我——” 朱七七冷笑:“我当然见过你,你当着我面折磨那些可怜的女人,你还将我关起来,若不是你,若不是你——” 我又怎会被王怜花那恶贼轻薄欺辱! 朱七七说不下去了,她只觉得满腹委屈无从发泄。 她被沈浪误会,被所有人误会…… 明明被欺辱的是她,被轻薄的是她,可所有人都在维护这些恶贼。 少女倔强地咬着下唇,任由眼泪滑落也绝不低头。 楚留香叹气。 他当然知道安小六与王怜花素昧平生。 可看到两人相似的容貌,他还真不敢保证两人全无关系。 安小六知道不能任由谣言继续发散下去。 要是楚留香也误会,自己可真是有嘴没处说了。 她定定望着朱七七: “朱姑娘,你说了这么多,也可以让我说句话了吗?” “好,你说,我看你还有什么好说!” 朱七七瞪着安小六,一双眼睛又红又肿,晚饭前她已经哭过一场,此时连声音都是哑的。 安小六说:“朱姑娘或许真的见过我——” 朱七七怒极反笑:“那是当然,那天我看得清清楚楚!” “但却不是在洛阳,”安小六截住了朱七七想要说的话,“朱姑娘可还记得去年你曾在凤阳喝过一碗粥吗,我想那碗粥应该是好喝的。” “姑奶奶喝过的粥多了——” 朱七七话未说完,忽然怔住了。 不对,她确实是喝过一碗粥,煮粥的人,煮粥的人是…… “你、你——” 她指着安小六,半晌说不出话。 因为她已经猜出安小六的身份。 可这怎么可能呢。 “不可能的,你一定在骗我,你一定是从哪里听来的……” 朱七七嘴上这般说,心里已经动摇了。 安小六通透明亮的眼睛温和地望着朱七七:“当日多亏朱姑娘和小公子解围,至于我的事,还请朱姑娘保密。” 她实在不喜欢自己每去一个地方,一群人向疯子一样到处乱窜,嘴里疯疯张张嚷嚷“瘟姬来了,瘟姬来了”。 “真的是你,难怪、难怪你对我这样好,”朱七七喃喃道,“难怪我家那小鬼总说长大要娶你,我若是个男人一定也想娶你……” 天底下竟有如此巧合的事情,安小六、不,应该是凤阳瘟姬与王怜花并无干系,可偏偏像极了王怜花的母亲。 先前她对自己的种种特殊之处,只因为她是朱七七,是火孩儿的姐姐,并非是另有所图。 她没有骗自己,她是真心想要帮助自己,又是真心相信自己…… 朱七七惭愧极了,扑上来哭喊道: “是我误会了你,你骂我吧,你打我吧,你狠狠打我! “你帮了我,帮了我弟弟,我却那么误会你……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我才是笨猪,我是大笨猪!” 她抓住安小六的手想要捶打自己。 安小六叹气,也只能叹气。 “朱姑娘,你冷静,”安小六把自己的手从朱七七手里抽出来,“我已经不怪你了。” 刚才她确实被朱七七“恩将仇报”弄得有些烦躁,但见对方真心道歉,安小六火也消了。 和傻子一般见识做什么呢? 朱七七这个当姐姐的看起来还没火孩儿机灵呢。 朱七七怔怔望着对面的女孩。 ——不一样,真的不一样。 她吸吸鼻子,抱住安小六,将脑袋埋在她的肩膀上,无声抽泣: “你怎么这么好啊,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几乎同时。 楚留香看向对面的王怜花,微笑:“看来姑娘们的矛盾已经结束了,刀剑无眼,王兄手里的东西还是收起来为好。” 他从王怜花手里抽出刀子,单手放在桌上。 “咣当——” 用来切水果的银刀,竟被楚留香捏成了两段。 王怜花看似玩世不恭,实则心性极高,那些公认的武林高手,他从未放在眼中。 他这般骄傲,皆因自己文武双全、博古通今,不仅各门各派的武功信手拈来,就连旁门左道也是无一不通,无一不精。 可在短短半日之内,他先是见到了沈浪,后又遇到了楚留香。 他本不该将这二人记在心上,可他偏偏没有办法不介意、不嫉妒、不钦佩。 王怜花怔怔望着桌上断了两截的刀片,漂亮的脸上露出孩子气的意兴阑珊。 “阁下好本事……” 他知道自己不是此人对手,只能被迫坐下闷闷喝酒。 酒筵散去。 无论多么热闹的宴会,结束后都会有曲终人散的感觉。 水亭,月色凄迷。 安小六很难得没有在吃东西。 她现在肚子很胀很撑,朱七七想要对一个人好,恨不得将金山银山搬到那个人面前。 安小六从未感受到“性情中人”的热情,她和狗哥都是不怎么爱说话的人,一时间竟难以招架这样热情似火的好。 她想让楚留香帮自己解围,但他却只在一旁微笑看自己的笑话。 男人,呵呵。 却在此时—— 【“一个武功高强心肠善良劫富济贫的带头大哥。”】 安小六一怔,头顶响起略显戏谑的声音: “你居然没有在吃东西。” 伴着一阵浓郁的酒香,从水亭的瓦片上翻下来一个人。 却是熊猫儿。 他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望着安小六,明明没有说话却像有千言万语。 安小六有些奇怪地看着他:“有事?” “没事就不能找你?” 熊猫儿跳上水亭的栏杆上,手里捧着他那个沉甸甸的酒葫芦。 这葫芦名叫“乾坤一袋装”,是东海磁石所铸,专破天下暗器。 安小六为了省钱,身上大部分暗器都为铁铸,熊猫儿手上的葫芦几乎是她身上大部分暗器的克星。 “对不起,”安小六说,“我骗了你。” 熊猫儿是真心将她看做兄弟的。 可她却连自己是男是女都没有告诉他,朱七七说她骗了大家,其实也没有错。 “咳咳——” 熊猫儿差点被酒呛到,神情也有几分不自在。 他呐呐道:“我现在也不敢相信你居然是个姑娘……” 想到自己不仅让这样一个姑娘替自己挠痒,还用拳头捶人家的胸口,强迫人家与自己勾肩搭背。 原本很普通的记忆,因为安小六身份的转变竟显得有几分说不出的旖旎。 “难怪你总躲我,我还以为是世家公子的矜持——” 他实在说不下去了,总觉得越说越显得自己像个笨蛋。 安小六是女儿身这件事并不算天衣无缝。 那日他捶她胸口分明察觉到异样,却当她是肉包子吃多了,脸小身子胖。 安小六看着熊猫儿,深琥珀色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他,熊猫儿可以看到她长而蜜的睫毛和右眼角下的小小的泪痣。 他之前从未见过的泪痣。 “你究竟想说什么?” 她不想通过富贵儿知道朋友的想法,但要是熊猫儿再这样吞吞吐吐,她也只能作弊了。 “你和楚兄……你们、你们是不是夫妻?” “不是。” 熊猫儿眼睛一亮,随后又问:“你喜欢他吗?” “算是吧。” 熊猫儿眉头不由得皱起:“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你不坦诚。” 安小六笑了:“那就是喜欢,我喜欢他。” 无论是小兄弟还是安姑娘,这双眼睛永远是平和的,有着最波澜不惊的光。 虽然不似朱七七那般浓烈炙热,却有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熊猫儿没有说话。 仿佛过了好久,他才说: “你是不是要走了?” 安小六怔了怔,却也没有隐瞒: “是,二位姑娘已经恢复了容貌,朱姑娘有你、有沈大侠真心相护,我要去找江左司徒,救出被他抓住的其他姑娘。” “有什么需要我去做的吗,”熊猫儿忽然道,“只要你吩咐我就去做。” 他的眼神真挚,不掺一点点虚情假意。 安小六却摇摇头:“谢谢,你做的已经足够了,剩下的——” 【“一个带头大哥的习武小弟。”】 富贵儿冰冷的声音响起。 安小六听到一阵急促而凌乱的脚步。 远处,负责在荒祠中看守江左司徒的吴老四急匆匆跑来。 他带来了一个消息,一个非常不好的消息—— “大哥,江左司徒死了!”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江左司徒死了。 有那么一瞬间,安小六怀疑是金无望动的手。 金无望是快活王的财使。 安小六明摆着要搅和快活王的大本营,金无望出于个人立场杀掉有可能泄露快活王秘密的色使完全是合情合理的。 不过多时,安小六见到了江左司徒新鲜的、尚未僵化的尸体。 白飞飞、朱七七吓得花容失色。 不同的是,前者是装的后者是真的。 安小六望着眼泪滚滚而落的白飞飞,这年头当一个居心叵测的坏人也挺难的。 为了隐藏身份,白飞飞扮演着可怜巴巴、忠心耿耿的婢女,陪朱七七哭了许久,朱七七哭的时候她在哭,朱七七不哭的时候她也在哭。 问就是“小姐难受我也难受”。 “熊兄,有何发现?” 沈浪一边检查尸体,一边询问熊猫儿。 安小六注意到,当沈浪的手指触碰到死相恐怖的江左司徒时,朱七七恐惧的目光忽然变得有些奇怪。 像羡慕又像妒忌。 ……简直有病。 熊猫儿迟疑道:“看起来像意外。” 江左司徒身上有安小六喂的毒药,又被楚留香封了穴道,还有熊猫儿手下一票忠心耿耿的兄弟看守。 他身上没有新添的内外伤,也不是中毒。 死因是筋脉逆转、强行突破禁制造成的爆体而亡。 这种自杀方式通常是武者在穷途末路又没有兵器的情况下,为了保全尊严被迫采用的、最极端的自杀方式。 江左司徒显然没有那个骨气自杀,那么最有可能是他想强行冲破禁制、操作失误造成的意外。 沈浪叹气:“我同意熊兄的看法。” 安小六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她发现沈浪这个人也挺能演的,他明明另有想法,却担心打草惊蛇、指鹿为马。 楚留香摸着鼻子:“我也觉得是意外……” 安小六嘴角抽搐:又来了一个。 “这个恶贼,一定是平日作恶太多,老天都看不下去了,”朱七七狠狠道,“死的这么容易,便宜他了!” 安小六:…… 这个院子里聪明人太多,傻子快不够用了。 自认才智平平的安小六实在想不通凶手用何种方式、在熊猫儿一票兄弟都在场的前提下,杀死了快活王的色使。 江左司徒武功并不弱,脑子也不笨。 他想死根本活不到今天。 夜更深了。 江左司徒的尸体逐渐僵硬。 安小六望着那具惨不忍睹的尸体发呆。 按照原本的计划,她应该撬开这货的嘴巴,在狗哥下山前找到快活王的地盘,解救那些无辜的少女,顺带赚几个小钱。 如今色使已死,金无望下落不明,关于快活王一切线索中断。 她好像也没有办法做得更多了。 钱没有捞到,大侠也没当上。 就……挺没劲的。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 欧阳喜家门外忽然来了一辆又破又旧的骡车。 所谓的骡车,不过是一头骡子后面拴了一辆旧板车,连车棚子都没有。 眨眼的工夫,安小六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袱走出欧阳喜家朱红色的大门。 没有华丽的衣服、昂贵的配饰,只有一身普普通通的棉布衣裳。 她的头上插着一支蛇形的银簪,这支造型简单的发簪是过年时狗哥送的。 安小六一直戴着。 看到安小六,骡子发出了一声嘶鸣。 在寂寥空旷的街上格外响亮。 安小六摸了摸骡子:“嘘,不要打扰别人,我们走吧。” 她回头望了一眼身后。 灰蒙蒙的院落,沈浪坐在屋顶,手里举着一个一个精致的酒杯,遥遥向安小六敬酒。 安小六微微一笑,欠身行礼。 不是所有的故事都有一个完整的句号。 为什么安小六会像王怜花的母亲、江左司徒为什么忽然横死、金无望去了哪里、白飞飞煞费苦心潜伏在傻七七身边又为了什么…… 这一刻,他们是多姿多彩的江湖人,她是金陵入不敷出的卖粥女。 短暂的交集后,天各一方。 安小六坐上了板车,她没有问朱七七和熊猫儿去哪儿了,就像沈浪也不问楚留香去哪里了一样。 她扬起丝鞭,“驾”一声,简陋的骡车动了,在路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板车渐行渐远。 安小六经过洛阳芬芳的花市,穿过寂寥的长街,路过早起做生意的同行。 那些和她一样披星戴月、起早贪黑的小摊主、小商贩。 疲惫的、喜悦的,苍老的、年轻的…… 无论是洛阳还是金陵,传奇总是极少数,市井之中才是芸芸众生。 突然,安小六听到富贵儿的声音—— 【“后方出现一个轻功卓绝的武林高手。”】 她倏然回头。 不知何时自己的板车上坐了一个人。 他目似朗星,挺鼻薄唇,嘴角微微上翘,既有粗犷的男性魅力,又有世家公子的优雅从容。 安小六呆呆望着他,一直望着他。 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你怎么在这里?” 那人眨着眼睛笑了: “你给我留了二十万两,好歹让我送你一程……虽然我并不介意你看,但你家宝骡要撞上街边的摊子了。” 安小六急忙收回目光,专心赶车。 她现在身无分文,撞到别人一文钱也赔不起。 那人坐到安小六身边,微笑道:“接下来你要去哪儿?” “去接我弟弟,我们约好到处转转……” “不去找快活王了?” “交给沈大侠了。” “不是说那白飞飞会武功吗,你放心朱姑娘?” “有沈大侠呢,我把白飞飞的事告诉他了,我说我要有一句谎言,就让楚留香逢赌必输、情场失意、人见人憎。” “好一个狠心的姑娘,果然是有了新人就忘了旧人。” “朱姑娘算什么新人,我认识她比认识你还要早一些呢。” 那人摸了摸鼻子,眼睛瞥向安小六:“你以为我在说朱姑娘?” “不然呢?” “不错,我确实在说朱姑娘,”他露出得意而舒心的笑容,“昨天夜里熊兄陪朱姑娘出门寻找证据,等她回来知道你已经走了,肯定又要闹了。” 安小六不以为然:“有沈大侠、有熊猫儿,哪里轮得到我呢。” …… 骡车慢悠悠离开洛阳城。 官道上扬起一片黄尘。 九月九日,夜。 半个月亮挂在夜幕的苍穹。 在这条寂寥的古道上,没有光,一丝光也没有。 【“前方出现一个死人。”】 【“前方出现一个死人。”】 【“前方出现一个死人。”】 …… 安小六已经许久没有听到富贵儿翻来覆去重复一句话了。 血气迎面扑来,浓郁的就像化不开的块状物。 “狗哥,睡了吗,醒醒。” 安小六唤着趴在板车上的小少年。 “……姊姊,”原本已经困得不像话的小少年睁开了眼睛,他身上盖着一床很厚的毯子,“唔,什么味儿?” 他像小狗一样在空气中嗅来嗅去:“是血?” 安小六轻轻应了一声。 狗哥掀开毯子,从腰间取出了火折子点亮了照明的灯盏。 随着骡车的前行,血气更加浓郁。 “呀!” 小少年喉咙里发出一道气声。 死人,好多死人。 男人、老人、女人…… 唯一庆幸的是没有孩子。 地面上有很多笨重的木箱,有些箱子已经打开,里面的旧衣裳散落了一地。 尸体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有些趴在官道上,有些倒在麦田里,有些护着旧木箱。 地上有明晃晃的刀,每个人身上至少有两道伤。 不远处的麦田甚至还有残肢。 狗哥拿着晃晃悠悠的灯盏飞快跳下骡车,奔到这些人身前挨个检查了一番: “姊姊怎么办,人都死了。” 不等安小六回答,富贵儿的声音再度响起: 【“前方出现一个身负重伤的老人。”】 【“前方出现一个身负重伤、侠肝义胆的蹩脚刀客。”】 【“前方出现四个杀人如麻、武艺低下的强盗。”】 “吁——” 安小六停下骡车,取下系在腰间的灯盏,点亮后挂在骡车上:“狗哥,注意安全,前面可能有盗匪。” “我知道了。” 小少年从怀里取出一把做工精良的匕首,警惕地继续先前走。 她摸了摸极有灵性的骡子,柔声说:“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去就回。” 骡子用前蹄磨了两下地面,算是回应了安小六。 骡车的动静不小,安小六和狗哥早已打草惊蛇。 敌人潜伏在暗处,仿佛是藏在麦田里的毒蛇,随时都有可能发动攻击。 狗哥提着灯走在前方,安小六在后方断路。 姐弟俩背挨着背,慢慢前进。 忽然,前方响起虚弱的声音: “不、不要过来……” 话落,从官道两旁的麦田里冲出四道黑影。 那是四个举着刀的盗匪。 狗哥将灯盏往安小六怀里一塞,一脚踢飞从右侧冲过来的盗匪。 “啊”一声,盗匪摔进了麦田里。 黑漆漆的麦田里,一道银光快速闪过。 “噗呲”,利刃穿透的身体。 昏暗中,安小六只看到一把长刀从盗匪的身体里一进一出。 【“一个死亡的强盗。”】 “老三!” 一个盗匪高声大喝。 狗哥脚下一旋,手中匕首刺入这个盗匪的肩膀。 盗匪一声惨叫,捂着伤口想要跑。 “砰!” 狗哥一击重拳捣在了他的胸口,盗匪踉跄了几步,“哐”一下倒在地上彻底没了声息。 【“一个死亡的强盗头子。”】 “大哥!”“老大!” 两个盗匪声音透着恐惧。 三息两命,此时他们已吓破了胆,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小人以家中老娘起誓,从此好好做人。” “求好汉放小的一马,小的孩子才六岁——” …… 安小六静静望着已经快和自己差不多高的狗哥,这是他第一次独自面对四个盗匪。 无论是杀是放,她都尊重他的选择。 一呼一吸,时间忽然变得漫长。 昏暗的光线中,小少年声音清亮又有穿透力: “你们有老娘有孩子,别人就没老娘没孩子了吗?” 说着,他双掌用力劈在两个盗匪头顶……求饶声戛然而止。 【“两个死亡的强盗。”】 灯盏仅能照亮脚下窄窄的四方地。 狗哥望着自己的手掌,兀自发呆。 刚刚……我杀人了。 秋夜寒凉。 小少年浑浑噩噩,突然听到安小六的声音: “还愣着做什么,快点救人——” 狗哥恍惚抬头,前方麦田边竟还藏着活人。 一个壮汉被砍去了胳膊,痛苦地倒在地上呻-吟。 被壮汉用身体护住的是一个头发花白、满身是血的老妇人,老人腹部一直在流血,手里还拿着一把带着血的刀。 刚才,老人就是用这把刀结束了“老三”的性命。 “狗哥,去车上拿我的药箱,要快!” “就来!” 小少年不再迟疑,施展轻功向骡车跑去。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夜已经很深了。 昏黄的光照着两张白惨惨的脸。 床上头发花白的老妇人腹部裹着一层厚厚的白布。 火辣辣的疼痛让昏睡中的老人面无血色,即使已经吃过药,依然睡得很不安稳。 这间房的矮塌上还躺着一个断了胳膊的壮汉。 壮汉叫刘长山,是老妇人的家丁。 他虽武功平平却是一条好汉,一个人宰了三个强盗,若非舍身护住老人,他本不会失去左臂。 “大夫,我家老夫人如何?” 刘长山看向替自己施针的安小六。 他也不曾想到,自己的救命恩公竟是一位貌若天仙的姑娘。 面对穷凶极恶的强盗不曾变脸的刘长山,与姑娘说话竟是那么的局促羞涩。 他甚至不敢看安小六第二眼。 安小六说:“我不是大夫,不过你家老夫人无碍,她只需静养一段时日,倒是你,你这条胳膊……” 刘长山的伤势远比老妇人严重,除了一条胳膊,他身上还有多处大伤。 最厉害的那条,伤口之深竟露出森森白骨。 饶是如此,他依然坚持安小六先救老妇人,还说老夫人若有个三长两短,他宁愿去死。 老实说,这种威胁对安小六一点也不起作用。 刘长山若真心想死,安小六甚至不会抬眼看他一眼,她之所以坚持救人,完全是为了转移狗哥的注意力。 ——她不希望狗哥因为两个恶棍陷入自责之中。 刘长山却是不知道这些内情的。 他咧开嘴巴,露出虚弱却喜悦的笑容: “一条胳膊罢了,老爷待我恩重如山,别说一条胳膊,就是两条胳膊全赔上我也甘愿。” 安小六沉默,这大概就是她成不了大侠的原因,她就算能为了别人赔上一条胳膊,但也绝不会如此开心。 “狗哥,把药端给这位壮士。” “壮士不敢当,”刘长山道,“在下斗胆请问二位恩公尊姓大名?” 小少年将热腾腾的汤药端给刘长山:“我姊姊姓安,我姓石,你可以唤我狗哥。” 十日前,姐弟俩在河南一家酒楼用饭,突听隔壁包间大骂西门吹雪。 姐弟俩面面相觑。 竟不知何人如此神勇,竟然敢骂西门吹雪这个活阎王。 “神勇哥”大概是喝了酒,舌头和意识都很不清楚,可姐弟俩还是听明白了。 原来西门吹雪本要在八月十五金陵紫金山,与当世公认的另一用剑高手,南海“飞仙岛”白云城主叶孤城“以剑论道,一决生死”。 为了一睹二人风采,无数江湖人连夜赶往金陵,好不容易到达紫金山却被告知因西门吹雪之故,决战推迟了。 八月十五改为九月十五,地点也由紫金山改为燕京紫禁城。 “神勇哥”认为西门吹雪害怕叶孤城,有意避战,自己这个在赌坊重金压了“西门吹雪胜”的人一定要输钱。 不过,话说回来…… “紫禁城?那不是皇宫吗?”狗哥小声道。 “酒鬼的话不要当真。”安小六随口回道。 姐弟俩都觉得“神勇哥”脑子不清醒,皇宫什么地方,岂是什么人都能进去的? 当晚,姐弟俩又在入住的客栈听到西门吹雪与叶孤城决战一事。 这一次说话的是两个用剑的年轻人。 他们没有喝酒,神志也很清醒。 ——“没想到天子竟然真的容许西门吹雪与叶孤城在紫禁城之颠对决。” 此言一出,安小六震惊了。 皇宫,居然真的是皇宫! 西门吹雪和叶孤城要在皇宫比剑! 皇帝居然还同意了?! 安小六忍不住道:“狗哥,想不想去京城转一圈?” 小少年使劲点头。 姐弟俩当即决定先不回金陵了,调头去京城。 宝骡虽然神骏,但到底只是骡子,比不得马的速度,姐弟俩昼夜兼程,眼看就要到达京城,却又救了两个身受重伤的人。 姐弟俩都认为,老妇人和刘长山伤得那样重绝对没有办法继续赶路。 没想到了第三天,九月十一的下午,事情又发生了转机。 一个斯文俊秀的年轻人驾着一辆马车停在荒郊的客栈外。 年轻人自称胡云冀,询问店伙计有没有见过自己的家人。 说着,他拿出了一幅画像,上面赫然是狗哥救下的老妇人。 九月十三,京城。 安小六和狗哥随着人潮涌入万头攒动的京城。 仿佛是武林大会,环顾四周,好似人人都身怀武艺。 “姊姊,这里好热闹啊。” 小少年一直以为金陵就是最繁华的地方了,没想到京城竟比金陵还要繁华。 安小六附和着:“是啊,天子脚下果然与众不同。” 姐弟俩东张西望,仿佛两个没见过世面的半大孩子。 富贵儿也很兴奋—— 【“一个蹩脚的武夫。”】 【“一个勉强只有一点功夫的武夫。”】 【“一个雪山派的蹩脚剑客。”】 【“一个峨眉派的蹩脚剑客。”】 …… 【“一个武当派武功高强的禽兽剑客。”】 武当?谁啊? 安小六好奇地张望,终于一间茶摊中见到富贵儿口中的“禽兽剑客”。 那是一个仙风道骨的老人。 顶级的高手感知异常敏锐,察觉到安小六的目光,老人微微一笑,举手投足之间竟像个…… “姊姊,那里有个老神仙!” 狗哥也看到了茶馆里的老人,他冲老人露出真诚的笑容。 老人举起茶杯笑了笑,只将姐弟俩当做没什么见识的乡野人家的小孩。 太阳渐渐升起。 饥肠辘辘的姐弟俩来到一家名叫“春华楼”酒楼。 这家酒楼生意极好,姐弟俩进来时刚好有一桌客人用完了饭。 店伙计将衣着并不光鲜的姐弟俩迎进二楼,脸上丝毫不敢怠慢。 这段时间酒楼来了许多看似不起眼,实则非常厉害的大人物。 店伙计武功低微,生怕招待不周惹来杀身之祸,即使对待乞丐也小心翼翼的。 安小六上了二楼发现,靠窗的位置竟真坐着几个乞丐。 当然,那些不是普通乞丐,而是丐帮长老和有威望的弟子。 按理来说,他们应该是二楼来头最大的客人,可安小六的目光却落在左面角一个衣着华丽的年轻人身上。 因为—— 【“一个武功平平的唐门高手。”】 唐门!!! 唐门代表了什么,暗器、机关、毒药…… 来自唐门的高手。 安小六忽然有些兴奋。 可不等她想办法上门请教,富贵儿一盆冷水浇在她头顶—— 【“他不如你,他们都不如你。”】 安小六:…… 所以说,无敌是多么寂寞! 春华楼上菜很快。 狗哥点了两菜一汤,两碗米饭。 盏茶的时间便已备齐。 却在这时,喧哗的春华楼忽然变得很安静。 从下面走上来一个杀气腾腾的男人。 “是李燕北,快走。” “为什么?” “你傻啊,这里是李燕北的地盘,你看他那样……” 刹那间,热闹非凡的二楼少了一半人。 安小六艺高人胆大,狗哥心大,对于周围人的反应毫无所知,姐弟俩一心干饭,连神色都有几分相似。 忽然,小少年抬起头,明亮的眼睛望着与那凶巴巴男人一同走上来的…… 【“一个身中剧毒的有钱地头蛇。”】 【“一个武功高强心系朋友的陆小凤。”】 “姊姊,我看到陆大侠了。” 富贵儿与狗哥的声音一前一后响起。 狗哥看到陆小凤的同时,陆小凤也看到了狗哥。 事实上,陆小凤也没想到他居然在这里见到了狗哥和安小六。 也幸好他在这里见到了狗哥和安小六。 在李燕北诧异的眼神里,陆小凤疾步走到姐弟俩吃饭的桌子前,拿出一张银票放在桌面上: “一千两,帮我替一个人解毒。” 【“敲他,狠狠敲,他上次砸了你的摊子没赔钱!”】 富贵儿如癫似狂地大吼。 “两千两。” 安小六不假思索道。 陆小凤哭笑不得,又从怀里取出一张银票:“你也不回头看看能不能解?” 安小六充耳不闻:“狗哥,收钱。” “好的好的。” 小少年麻利地把两张银票揣进怀里。 动作犹如行云流水般自然。 李燕北早在陆小凤与安小六说话的空当,已经察觉到什么,他健步如飞来到安小六身边。 他并不知道这姑娘如何称呼,也不知道这姑娘与陆小凤的关系,却在看清安小六样貌时,不由自主唤了一声“仙姑”。 安小六沉默。 她觉得“仙姑”没有“瘟神”好听,也没有“瘟神”有排面。 总觉得法力小了,道行少了。 “能解吗?”陆小凤问。 安小六从袖子里掏出一瓶子药,倒出来一粒递给李燕北:“吃了它。” 李燕北虽心有迟疑,但毒发在即已顾不上许多,心一横,将这颗来历不明的药咽了下去。 “感觉如何?” 陆小凤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李燕北只觉得体内气血翻腾,“哇”一声喷出一口黑血。 竟有一种通体舒畅的感觉。 安小六:……好恶心,他差点吐在我鞋上。 李燕北没有回答陆小凤,他急切地看着安小六:“仙姑,您那瓶仙丹多少钱,我全买了。” 安小六抬头,阴恻恻看了陆小凤一眼: “这也是你的朋友?” 陆小凤暗道一声“不好”,拉着李燕北坐到别处。 “你拉我做什么?”李燕北惊讶。 陆小凤苦笑:“珠光宝气阁的大老板知道吗?” “阎铁珊?” “你口中的‘仙姑’可是阎铁珊最怕的人。” 李燕北张张嘴,他想说仙姑有什么可怕的,她那么高洁那么善良那么温柔…… 【“宿主,那个李燕北正在心里在吹你彩虹屁。”】 【“他愿意为你散尽所有姨太太。”】 安小六:…… 我不该给他解毒的,我该让他暴毙!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这个时间刚好是饭点。 春华楼是城北最大生意最好的酒楼。 李燕北是春华楼的大老板。 安小六救了李燕北的命,自然得到了春华楼的礼遇。 她被免单了。 李燕北说,以后仙姑和狗哥再到春华楼吃饭,一律算在他账上。 听起来倒是蛮大方的。 但一想到同样感谢救命之恩,华玉轩当家人华一帆拿出一整盒银票、两幅安小六“虽然不会欣赏但价值不菲”的古董名画作为谢礼,安小六便觉得李燕北有亿点点抠门。 尤其是他在为安小六免单前,还和一个叫杜桐轩的地头蛇,为了西门吹雪和叶孤城一战的结果豪赌百十来万。 这悬殊的对比让安小六瞬间恶毒了。 她应该给李燕北和杜桐轩双双下毒,让这两个人竞拍解药,谁给的钱多她替谁解毒。 可惜…… 安小六看向身边的狗哥。 狗哥是个好孩子,她不想污染这份纯粹。 “走吧。” 安小六瞟了一眼李燕北和得意洋洋的杜桐轩。 便宜你们了。 姐弟俩起身下楼。 却在这时—— 【“一个剑术超群有钱又很闲的中年带娃家庭教师。”】 安小六下楼的脚步一顿,门窗外的风忽然送来一阵芬芳,六个身穿白衣的少女提着满篮黄色菊花,一路走一路洒地走进春华楼。 一个踩着鲜花、白衣胜雪的男人慢慢出现在所有人的视线中。 刹那间,酒楼连空气都静了三分。 仿佛一位威严锐利的考官,经过每一个大脑空空、意图作弊的考生前。 ——他来了他来了他带着你永远做不对的试卷和考题来了! 姐弟俩不约而同打了个寒颤。 狗哥莫名回忆起因听写不过关,在睡觉前被迫罚抄的日子。 安小六则想到儿时因不想学武,被师父们养的大白鹅追着叨的往事。 偏科姐弟不由自主后退,脑袋也垂了下去。 “一剑西来,天外飞仙……” 楼下有人发出梦一般的呓语。 ——这就是中年教师的力量吗? 怕了怕了。 “叶孤城。” 李燕北笑容很勉强。 他之所以将全部身家压在西门吹雪身上,是因为听说叶孤城中了唐门大公子唐天仪的毒砂。 如今在发现叶孤城可能无事,他整个人充满了焦虑与不安。 “你也来了。” 叶孤城看向陆小凤。 他虽然没有笑,但眼睛里却充满了笑意。 对于叶孤城认识陆小凤这件事,安小六并没有太惊讶。 陆小凤本身就是这么一个人,他好像能与任何人建立友好的关系,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楚留香相比,陆小凤好找极了,他一定会出现在最热闹的地方,身边有最特别的汉子…… 这一刻安小六想到了花满楼,想到了司空摘星,想到了坐在陆小凤身边的李燕北,以及白云城主叶孤城。 就在安小六浮想联翩时,叶孤城忽然道:“哪一位是唐天容?” 和偏科姐弟不同,唐天容身为唐门的好学生,并不害怕有老师风范的叶孤城。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互相放狠话,然后…… 叶孤城只用了一招“天外飞仙”干脆利落毁了唐天容两只用暗器、用毒砂的手。 待叶孤城走后,酒楼里发出了比先前更大更喧哗的讨论声。 唐天容。 蜀中唐门年轻一辈颇有天赋的弟子,在叶孤城惊才绝艳的一剑中彻底沦为废人。 叶孤城用这种方式向所有人证明,他没有中毒、没有受伤、更没有死。 没有人再去关注唐天容,哪怕他还站在原地、琵琶骨还在流血。 “这位爷,您好歹让让,店里还得做生意呢——” 先前伏低做小的店伙计阴阳怪气道。 明明这一层还有很多地方,店伙计一定要唐天容给他让路。 一个再也不能用毒、用暗器的唐门弟子,在江湖上不会比猪狗的待遇更好了。 唐天容脸色僵硬,琵琶骨的血顺着胳膊缓缓落下,他的眼睛也在流泪。 他像是傻了一样呆呆让出路,身体摇摇晃晃,仿佛随时都会栽倒一般。 姐弟俩的表情有些凝重。 狗哥想到了自己的姊姊,安小六想到了自己。 ——“大哥哥,你的伤口还在流血,我帮你包一下吧。” 安小六倏然抬头,发现刚才还在自己身边的狗哥,此时已经走到唐天容的身边。 唐天容望着关心自己的小少年,目光忽然变得危险而阴郁,明明他还在哭,却无端让人心弦一颤: “你在同情我?” 狗哥奇怪地说:“同情你?为什么要同情你?你是打架打输了,下次赢回来好了。” 狗哥知道叶孤城是很厉害的剑客,但究竟有多厉害他却不知。 武学天赋极好的少年此时还不明白,有些人穷极一生也使不出“天外飞仙”这样的招式。 听到小少年这般说,唐天容的气势瞬间回落。 他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赢回来了。 “不会,也不可能有那么一天了……” 唐天容没有让狗哥替他包扎伤口,也没有迁怒这个孩子。 在一片吵杂声中,他离开了春华楼。 望着唐天容的背影,小少年闷闷不乐道: “姊姊,这就是江湖吗?” 安小六叹息:“是,这就是江湖。” 安小六曾在凤阳城短暂被认为是唐门中人。 她所擅长的领域与唐门弟子完全重合。 看到唐天容被废了双手,难免有兔死狐悲的感觉。 姐弟俩情绪低落,不知道如何安慰对方,却在此时,一个气势汹汹的漂亮姑娘冲进春华楼—— “陆小凤!!!” 众目睽睽之下,她冲上楼,扑过去一口咬住陆小凤的耳朵: “陆小凤,你这个死人!我咬死你!” “姑奶奶,你是疯了吗?!” 陆小凤哇哇大叫,他明明可以躲开,却任由这个女孩咬着自己的耳朵。 狗哥瞠目结舌:“这,这……” 安小六叹气声更重,她拍拍小少年的肩膀:“这也是江湖。 “走吧。” “去哪儿?” “逛逛。” 然后…… 姐弟俩被大风和黄尘吹回了春华楼。 “姊姊,还要逛吗?” 小少年心有余悸。 刚才天地之间一片昏黄,仿佛是妖怪来了。 安小六木着一张脸:“逛什么,等风停了回客栈吧。” 狗哥点点头。 随后安小六又追加了一句:“我们好久没有听写了,回客栈后我检查一下你的功课。” 小少年:…… 风沙来时凶猛、去时迅捷,沿街的摊贩很麻利地摆上了货物,继续做生意。 刚刚不知道躲进什么地方避风沙的行人重新冒了出来。 仿佛那条黄沙漫天的寂寥长街只是安小六的错觉。 【“一个峨眉派前途无量的年轻剑客。”】 【“三个峨眉派的蹩脚剑客。”】 “是安姑娘和石兄弟吗?” 一道迟疑的声音响起。 在几个女孩的嬉笑声中,安小六和狗哥回头。 却见川流不息的街道上有三女一男,四个样貌极为出色的年轻人。 狗哥眼睛一亮:“苏大哥。” 他大步走向那年轻公子,抱拳道: “苏大哥好久不见,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你。” 狗哥口中的“苏大哥”,是当初在珠光宝气阁见过的年轻剑客苏少英。 安小六也是后来才知道,苏少英并非江湖籍籍无名之辈,他是峨眉七剑“三英四秀”中的苏二侠。 名声不知道比安小六这个“瘟神”好多少倍。 苏少英笑道:“一段时间不见,石兄弟的武功又增进了不少。” 说完,他抬头看向站在狗哥身后椎髻布衣的年轻女子:“安姑娘,近来可好。” 安小六微笑:“我很好,苏二侠呢?” 苏少英不禁红了脸:“我、我也很好。” “扑哧——” 从苏少英身后传来三个女孩的笑声。 “二师兄,不介绍我们吗?” 说话的女孩有一双妩媚的凤眼,个子高高的,眼睛细细长长,妩媚又很有威严。 安小六却笑了:“马秀真女侠哪里用得着旁人介绍呢,我叫安小六。” “我叫石中坚,”小少年很活泼道,“几位姊姊可以和我姊姊一样叫我‘狗哥’。” 三个姑娘虽然姿容秀美,举手投足间却透着江湖儿女飒爽的英气。 “峨眉弟子马秀真。” “叶秀珠。” “石秀雪。” 三个女孩依次介绍了自己后,齐声说:“见过安姑娘、石公子。” 西门吹雪和叶孤城都是当世公认的剑道高手。 峨眉派一直以剑法闻名武林,自然不会错过这等盛会。 更何况…… “我二师姐孙秀青夫家姓西门。” 看起来温温柔柔的石秀雪用一种促狭的语气说。 “西门?” 安小六有些惊讶。 【“孙秀青的丈夫是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 安小六惊呆了。 温柔和善的花满楼至今还是个光棍,不苟言笑的西门吹雪竟然有了老婆。 “所以……西门吹雪推迟决战时间是成亲去了?” “我二师妹有了身孕。” 马秀真狭长的凤眼透着担忧。 安小六沉默。 这一刻她觉得孙秀青和西门吹雪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太阳西沉。 三个姑娘围着安小六叽叽喳喳说话。 他们师兄妹七人都是峨眉玄真观观主独孤一鹤的弟子。 其中以大师兄张英风最聪明、苏少英天赋最好,被独孤一鹤寄予厚望。 苏少英不仅样貌英俊、剑术一流,在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上也极有才华。 他眼光一贯高得不得了。 师兄妹得知他有了心上人都好奇极了,偏苏少英这人嘴硬,大师兄张英风和三弟子严人英灌了他许多酒,才从他嘴里撬出一个“安”字。 如今正主就在眼前,几个姑娘自然不会放过。 她们不仅与姐弟俩订了同一间客栈,还约安小六一同逛街。 倒是苏少英为了避嫌订了隔壁的客栈,引得几个师妹频频瞪眼,恨不得将这不争气的师兄当场丢出去。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改bug 安小六和狗哥落脚的客栈,是鼓楼东大街规模最大的全福客栈。 黄昏。 当安小六跟着马秀真、叶秀珠、石秀雪逛街回来,腹内已是饥肠辘辘。 三个姑娘越逛越精神,唯有安小六,像一条离了水的咸鱼。 她这一路被三个姑娘打扮,瞬间回到被师父们强按着梳小辫的童年。 就……不太想和她们来往了。 这个时间刚好是饭点,大堂里坐满了来自各地的江湖豪杰,跑堂的伙计们上上下下,忙里忙外,恨不能一个人分成三个人用。 四个容貌出众的女子一同出现,瞬间吸引了满堂人的目光。 “我上楼了。” 安小六对三个姑娘说。 她这一路已确定苏少英对自己的真实身份只字未提,否则这三个姑娘也不会如此热心大胆。 却在这时,上楼的安小六忽然听到富贵儿的声音—— 【“隔壁住着一个身负重伤的唐门高手。”】 安小六脚步一顿。 唐门?身负重伤? 莫非隔壁住的是唐天容? 随后,狗哥证实了安小六的猜测: “姊姊,我刚刚下楼烧水时见到唐天容了,唐天容也住这家客栈,他请了很多大夫。” 安小六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他的伤不是寻常大夫可以治疗的,就算我也只有六成把握。” “六成?!” “很奇怪?不相信你姊姊的医术?” “这倒不是,”狗哥挠挠头,“那些大夫都说治不了呢。” 说着,小少年看向安小六。 姐弟俩朝夕相处,狗哥想什么,安小六很容易猜出来: “你可以问问唐天容,就说他的伤我可以一试,条件是一睹唐门七种暗器的风采。” 狗哥犹豫了一下:“只有这些吗?” “嗯?” 这些还不够吗? 狗哥诚实地说:“我以为姊姊会要钱的。” 安小六忍不住笑了:“不识货的傻小子,唐门的暗器可比钱珍贵多了,这世上真正值钱的东西,往往是用钱买不到的。” “是吗,那姊姊为什么还那么穷呢?” 狗哥有些费解。 虽然姊姊现在还很年轻,但小少年已经开始忧虑她的晚年生活。 总觉得姊姊随时都有可能重操旧业呢。 安小六神色复杂地望着小少年,在富贵儿一声声“打弟弟要趁早”中毫不犹豫地敲了一下男孩的脑袋。 ——就你话多! 这个季节黑夜来得总是格外早。 安小六和狗哥在大堂里吃晚饭。 与姐弟俩同桌的还有隔壁客栈的苏少英。 明明他的大师兄张英风、三师弟严人英也在。 姑娘们却独独以“挤死了坐不开”为由,将苏少英赶到姐弟俩这一桌。 苏少英满面酡红,明明滴酒未沾却像喝了二两烧刀子。 狗哥奇怪地说: “苏大哥,你脸好红啊,你很热吗?” 在峨眉弟子的笑声中,苏少英年轻英俊的脸庞红得滴血。 西门吹雪和叶孤城一战仿佛是一个大的集会,将这些佩刀挂剑的江湖人召集在一起。 苏少英等人与姐弟俩相同,都是今天上午才到的京城,他们为了孙秀青日夜兼程,吃完晚饭已经非常疲惫。 狗哥无精打采地趴在桌子上,今天下午姊姊出去逛街,他一直房间里背书。 苏少英知道自己该走了,可他却舍不得。 他一杯杯喝着浓茶,一会儿抬头一会儿低头,始终不敢看安小六的眼睛。 因为困顿,苏少英清澈的眼睛布满了血丝,加上那张泛红的脸,仿佛哭过的小媳妇。 安小六觉得有趣。 这种腼腆赧然的表情永远不会出现在楚留香的脸上。 楚香帅见到姿容姣好的女性,会大大方方的欣赏、毫不吝啬的赞美。 却不会露出这般青涩单纯的眼神。 只有真正的年轻人才会拥有这样的…… 【“王怜花就是真正的年轻人,可他既不单纯也不羞涩。”】 富贵儿反驳着安小六。 安小六笑容一滞,哦,差点将自己的“大孙子”王怜花忘记了。 眼看苏少英就要灌下一壶浓茶,“三英四秀”里的大师兄张英风看不下去了: 这个木瓜,你不睡觉人家还要睡觉呢,就不能养精蓄锐第二天再来吗? “安姑娘好生休息,我们师兄妹另有要事相商,先行告辞。” “告辞。” 峨眉弟子“呼呼啦啦”地离开,张英风那句“要事相商”不单单是托辞,他与师弟师妹确实有话交代。 安小六揉着狗哥毛茸茸的脑袋,柔声说: “别趴在桌上了,回房休息吧,今天早点睡。” “好的好的……” 小少年打了一个哈欠,拖着疲惫的步子回房睡觉。 安小六也有些累了。 可她却不能睡。 因为…… “你真的可以治好我的伤?” 唐天容眯着眼睛,定定望着对面的女人。 他对这个女人印象深刻。 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通常越美丽越有破坏欲。 可直觉却告诉他,这个女人很危险。 不输于叶孤城的危险。 “我不确定,”安小六说,“叶孤城那一剑的威力你我心知肚明,我只能保证你不成为废人,愿不愿意治、接不接受我的条件随你。” 唐天容皱眉:“你究竟是什么人?要我唐门暗器意欲何为?” 唐门有七种独门暗器,这个女人治疗他的条件就是这七种暗器。 对于唐门弟子来说,这是背叛。 叛徒在唐门会得到比死亡可怕数百倍的报复和惩罚。 “要你唐门暗器?你是这么理解的?” “难道还有另一种理解方式?” “我原话是‘一睹唐门七种暗器的风采’,我只是想看一下那七种暗器的效果,你却说我要你们唐门的暗器?你平时也是这么曲解别人的意思吗?” “你!” 唐天容瞪着这个不可理喻的女人,怒气冲冲地离开安小六的房间。 他只是断了胳膊,两条腿还很灵活,甚至还可以用脚狠狠去踹房门。 安小六知道唐天容还会在回来,自是没有锁门。 很快。 “砰”一声,安小六房间的门又开了。 进来的却不是唐天容,而是…… “陆小凤?!” 安小六目瞪口呆望着心急火燎的“四条眉毛”,他怀里抱着一个漂亮妩媚的姑娘。 陆小凤将姑娘放在矮榻上后,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拍在桌上,一字一字道: “这些够不够,救她!” 安小六吓了一跳,她忍不住看向矮榻上的女子。 钱肯定是够了,但是…… 这姑娘好像不是中午咬你耳朵的那位吧。 陆小凤又道:“安姑娘,只要你能救活她,无论你要什么,我都想办法帮你弄来。” 本就没什么医德的安小六听了这话差点“狮子大开口”说“我想当快活王”。 她看了一眼床上昏迷不醒的女子,用仅存的一点良心说: “她被毒蛇咬了?” “看出来了,能不能救?” “可以。” “砰!!” 正说着,安小六房间的大门再次被撞开。 这次才是唐天容。 唐天容听到安小六房间传来的动静有些不放心,担心唯一能治好自己的大夫死了,便过来看看。 当他看到陆小凤,表情突然变得很微妙。 不过,当唐天容发现这间屋子里除了陆小凤和安小六,还有另一个看起来快死的女人,又恢复了平日那副阴郁、冷酷、残忍的模样。 陆小凤也傻了眼。 他知道唐天容住在全福客栈,却没想到对方居然会来安小六的房间。 安小六表情不变。 她指了指床上不认识的姑娘,对唐天容说:“就算你现在考虑好了也要等一等,她比较严重。” 唐天容却没有说话。 他看了一眼陆小凤,大步走进房间,用脚带上门,坐在屋子里的椅子上。 他也能看出来床上的姑娘中毒了,比今天中午的李燕北更加严重更加凶险。 他要留下来看看安小六的本事。 江湖许多医者因为手法独特,担心别人偷学,治病时尽量会避开同行,安小六却是不怕同行的。 因为她的手法旁人学也学不会。 她收起陆小凤放在桌上的银票,从袖子里取出一个瓷瓶。 中午吃饭时背对着安小六的唐天容不知道,陆小凤却看得清清楚楚。 这瓶子里的药今天中午李燕北也吃过。 如今看来,李燕北想要重金购买这瓶药,倒是颇有眼光。 安小六倒了一粒药喂到中毒姑娘的口中,开始着手处理她左手被蛇咬过的伤口。 她从药箱里拿出一个很薄的刀片,划开了这姑娘的左手,又将她袖子卷上去露出纤白的胳膊。 “去拿个杯子来。” 安小六对陆小凤说。 陆小凤从桌上拿了一个茶杯递给安小六,安小六放在中毒姑娘被刀片划开的伤口处,以银针刺穴。 黑色的血沿着左手伤口缓缓流出,一滴滴落在水杯中。 盏茶的工夫。 “好了,人带回去吧,明早她就会醒了,平时多休息适当活动、晒晒太阳、吃点好的,养半个月就好了……” “你确定?” 陆小凤不死心又追问了一句。 安小六没有说话,手却摸向了袖子。 陆小凤记忆力超群。 他记得上一次安小六就是从袖子里掏出一堆毒药,毁了阎府的荷塘。 如今看到这姑娘摸袖子,陆小凤连忙道:“人我现在不能带走,能不能让她先住你这里?” 安小六一愣:“为什么?” 陆小凤苦笑,也只能苦笑,理由他不能告诉安小六,因为安小六一旦知道原因,怕也有性命之忧了。 安小六见状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果断道:“没问题,让她留下吧,保护费另结。” 陆小凤惊愕:“我刚刚给了你那么多钱——” “那是她的治疗费,”安小六很诚实地说,“我平时花销大,赚钱的门路不多。” “所以你把我当肥羊?!” 陆小凤瞠目结舌。 唐天容笑了,这是他双手残疾以来露出的最畅快最舒心的笑容。 安小六没有说话,她觉得自己好像找到了新的财神爷。 比楚留香更傻更灵验也更好宰。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改病句 因为叶孤城废了唐天容的双手,唐门高手已倾巢而出,要叶孤城血债血偿。 叶孤城是陆小凤的朋友。 他必须先于唐门弟子一步找到叶孤城。 陆小凤知道,留给他的时间已不多了。 他不能耽误时间,一刻钟也不能耽误。 陆小凤说:“我走了,欧阳情……拜托你了。” 欧阳情就是矮榻上中了蛇毒的姑娘。 安小六不知道这姑娘与陆小凤是何关系,不过是什么关系都不耽误自己赚钱就是了。 “放心吧,我还想与你长期合作呢。” 陆小凤苦笑,他身上所有的钱都被安小六“合理”取走。 眼下他已身无分文。 这种合作多来几次,自己怕是真要成为司空摘星口中集“笨蛋、混蛋、穷光蛋”于一体的“陆三蛋”。 陆小凤走后,唐天容说:“我以为陆小凤很聪明,没想到居然是个笨蛋。” “哦,为何这样说?” 安小六明知故问道。 “他明摆着是要找叶孤城,我人就在这里,他却不肯对我说句好话。” 说到底,唐门是为了唐天容才会倾巢出动,若唐天容这个当事人不计较了,那么唐门的一众高手自然不会与叶孤城搏命。 “因为他知道自己没资格让你高抬贵手,也不想让我这个拿走他所有银票的朋友为难——” “所以我说他是个笨蛋。” 唐天容虽然一口一个“笨蛋”描述陆小凤,神色却很佩服。 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朋友大祸临头明知有“捷径”可走,却选择那条更困难的路,陪朋友一同承担。 “……你真能治好我的伤?” 唐天容阴郁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安小六。 安小六也觉得口说无凭,不如亮出点真本事: “你现在身上有多少钱,拿出来一半,我让你试一试效果,如何?” 唐天容不假思索道:“我衣服夹层有银票,你自己拿吧。” 他现在双手已废,连吃饭都需要别人去帮忙。 唐天容何等骄傲,宁可绝食也不肯让别人动手喂一餐一食。 可现在他却改了主意,大丈夫能屈能伸,被别人照顾几天又如何? 安小六不怕唐天容给她下毒使绊子,连手套也没带,直接起身走到他面前,手摸向唐天容的长衫…… “砰——” 安小六房门又开了。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粗鲁、响亮。 【“一个色厉内荏急于捉奸的非法组织成员。”】 只见一个白衣秀美的姑娘冷冷站在门外。 唐天容英俊冰冷的脸望着她,安小六美艳绝伦的脸也在望着她。 白衣姑娘瞬间傻了眼。 ——找、找错人了。 “她也是你的病人?” 唐天容冷冷道。 那个叫欧阳情的女人排在他前面也就罢了,毕竟她看起来快要死了,这个全须全尾的白衣裳却是万万不可。 然后…… 唐天容眼中意图插队的女人猛地关上门:“对不起对不起,我找错地方了——” 她人站在门外,声音听起来既惶恐又不安,仿佛一只被吓破了胆的兔子。 安小六却知道这姑娘就算是只兔子,也是一只吃肉、有爪子的兔子。 几个时辰前,她们在春华楼还见过一次。 当时那姑娘咬着陆小凤的耳朵,眼里、嘴里、心里都只有他一个人。 安小六从唐天容怀中取出银票,听着门外已经走远的脚步声,不紧不慢道:“她不是我的病人,她是陆小凤的病人。” 唐天容了然。 安小六清点好银票,一半自留,另一半塞回唐天容衣服里。 唐天容怀里的银票是双数的,不错不错。 十四日清晨。 天还未亮,屋子里一片漆黑。 安小六却已睁开了眼睛。 盏茶的工夫,从矮榻的方向传来“沙沙”声。 安小六取出火折子,点燃灯盏。 昏黄的光照亮了并不算宽敞的房间,也照在了欧阳情略显苍白的脸上。 “你比我预想中醒得早一些。” 安小六望着矮榻上的欧阳情,没头没尾地说道。 欧阳情倏然睁开眼,她望着对面美得连女人也动心的陌生女子:“你是谁?!” “陆小凤托我照顾你几日,”安小六说,“他给我钱了。” “你把钱给我,我自己可以照顾自己。” 欧阳情坐起来飞快地说。 安小六点点头:“可以,你先把命给我,我会把钱烧给你。” 欧阳情冷笑,她话未说出,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脱口而出道:“我的毒是你解得?” “看来你还不算太笨,”安小六慢悠悠地说,“想清楚怎么死了吗?鉴于你长得挺漂亮,我可以让你死得稍稍不那么痛苦。” “你有本事——” 欧阳情话未说完,人已经软软倒在床上。 她的身体、她的身体…… “不能动了,是吗,”安小六微笑望着床上的欧阳情,“陆小凤让我照顾你,我拿了钱就要办事,你既然不听话,我只能用这种办法让你听话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 欧阳情又惊又恐。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何时中招,又是怎么中招,这是毒还是武功,自己竟全然不知。 “我叫安小六,是金陵安记粥摊的卖粥女,”安小六不紧不慢道,“我这个人只要有钱,就会非常好说话……” “我有钱,你放开我。” 欧阳情极力让自己看起来冷静淡漠,可颤抖的声音却泄露了她真实的情绪。 “钱呢?” “在我右手袖子里。” 安小六从欧阳情的袖子里摸出一叠银票,凑到她面前,眨了眨深琥珀色的眼睛: “好了。” 欧阳情发现自己身体又可以动了,她盯着安小六: “这是什么功夫,你究竟对我做了什么?” 安小六却笑了,她用一种充满诱惑力和煽动性的语气说: “想杀我吗,多杀我几次吧,我可以向陆小凤索要精神损失费。” 这是安小六从富贵儿那里学来的新词,她觉得用在这里无比的贴切。 欧阳情冷笑,根本不为所动。 安小六有些遗憾又有些意外: 欧阳情居然真的不想杀自己,但凡她有一点杀念,自己那番话说完后她就会动手了。 “你真的不杀我吗?” 我的精神损失费就这么没有了吗? 欧阳情淡淡道:“陆小凤不是给钱让你照顾我吗,我渴了,我要喝水。” 说完,她又有些后悔。 她不该意气用事,得罪这个仙姿玉貌、蛇蝎心肠的女人。 令她意外的是,那个叫安小六的女人居然真的倒了一杯水,温柔地将她扶起来,把水送到她的嘴边: “有点凉,慢慢喝。” 欧阳情既恐惧又震惊,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惶恐。 不过是一杯水而已,她竟觉得这个女人做出了巨大的牺牲和妥协。 自己是被毒坏了脑子吗? 欧阳情恍恍惚惚,直到身体撑不住再次睡去。 当欧阳情再次睁开眼睛。 天已经大亮。 “咕噜、咕噜、咕噜——” 她的肚子发出干瘪的声音。 欧阳情俏脸一红,她昨个在厨房里忙活了一个下午,到现在她都没有吃饭。 却在这时,但听“嘎吱”一声,门忽然开了。 一股很诱人的饭香迎面扑来。 欧阳情抬头,只见门外进来一个衣着简朴、容貌俊秀的小少年,他手里端着一个很大的木托盘,香味就是从这个托盘里散发出来的。 小少年将木盘放在桌上,很是活泼地说: “你果然醒了,我姊姊有事出去了,临走前交代我这个时间上楼给你送饭。 “哦,还有一件事,姊姊让你注意脚下,她怕她离开后你遇到危险,所以在屋子里插了几根毒针,姊姊说杀你的人知道你还活着,肯定还会对你下手,让你千万不要偷偷溜出去。” “你是安小六的弟弟?” 欧阳情望着与安小六容貌截然不同的男孩,语气有几分刻意的温柔。 小少年毫无察觉道: “是啊,我叫石中坚,你可以和姊姊一样叫我‘狗哥’。” “狗哥,那你姊姊是否告诉你,是谁要杀我?” 欧阳情迫不及待想要知道,是谁指使毒蛇去咬自己。 狗哥奇怪道:“你都不知道的事,我姊姊怎么会知道?” 欧阳情笑容有些僵: “陆小凤没有对你姊姊交代些什么吗?” “我不知道。” “那你姊姊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知道。” 欧阳情脸上的笑容彻底挂不住了,这孩子是故意的吧。 安小六的弟弟和安小六一样讨厌! 欧阳情还想说话,狗哥一脸费解道: “你明明已经饿得肚子都响了,为什么还不吃饭啊,饭菜都要凉了。” 仿佛为了证明小少年的话有多么正确。 “咕噜咕噜——” 欧阳情的肚子又叫了。 她苍白的脸上泛着粉色的红晕,红晕的范围不断扩张,直到布满了整张脸。 “你还不吃饭吗?” 欧阳情彻底没了脾气:“吃。” 同一时间,同一个京城。 一棵繁茂的槐树,一条空荡荡的巷子。 以及…… 【“一个剑术超群准备杀你灭口的中年教师替身。”】 安小六面前枯瘦丑陋的黑衣剑客,她曾在春华楼杜桐轩身边见过此人。 凭他的武功,完全不像是杜桐轩那样的地头蛇可以驾驭的。 她垂下眼:“麻烦让一下,我要过去。” 黑衣人手中长剑泛着令人心悸的银光,嘶声道:“凤阳瘟姬。” 安小六面不改色道:“你找错人了,我不是瘟姬。” 黑衣人冷冷道:“是不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就要死了。” “你要杀瘟姬,我不是瘟姬,为什么还要我死?” “你是不是瘟姬都会死,因为我本就是来杀你的。” 说着,黑衣人振臂挥剑,在昏暗的巷子里织了一个漂亮的银色剑花…… “啪嚓。” 这是剑鞘落地的声音。 “咣当——”“铮——” 这是长剑落地的声音。 “嘭。” 这是黑衣人倒地的声音。 富贵儿平静地宣告了黑衣人的命运—— 【“一个死亡的替身。”】 望着地面四散的黄尘,安小六掐灭手里的毒烟,轻声叹息: “你们这些用剑的话真多。”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这个时间很妙。 吃午饭早了一些,吃早饭又晚了一些。 安小六手里提着一只母鸡、一篮很新鲜的鸡蛋、篮子里还有几瓶治疗外伤的药,前往一户人家做客。 这家主人姓胡,名叫胡云冀,是翰林院的小官。 安小六要拜访的却不是这位官老爷。 而是…… 一个身材中等的虬髯大汉迎了上来: “恩公,您可算来了,老夫人怕您找不到地方,让我出来接你。” 大汉露出爽朗的笑容,额头上却冒出细细密密的汗。 这个季节,即使正午阳光最好的时候也不太热,大汉身上的衣服也没厚到可以让他冒汗的程度。 安小六眉头直皱:“刘长山,你怎么下床了,不是叮嘱过你卧床静养吗?” 大汉咧嘴笑了:“我平日都是躺着的,今天听到恩公要来实在激动得很,躺不住了。 “恩公,别说我了,老夫人还在家里等您哩。” 安小六叹息,她知道这汉子固执得很,也不劝他上床休息,而是从袖子里另取出一包药粉递给那壮汉: “待会找个人帮你上药。” 虬髯大汉用仅有的一只手接过药粉,乐呵呵应道:“恩公,我晓得了。” 这虬髯大汉刘长山和他口中的老夫人,正是几日前,姐弟俩上京途中救下的刀客和老妇人。 姐弟俩谁也不曾料到,那夜藏在麦田里提刀捅死强盗的老妇人,不仅有一个在京为官的儿子,还是一位有品级的诰命夫人。 胡家虽然是官宦人家,住的地方却很普通。 小小的四合院里有三间大瓦房,不及姐弟俩在金陵家的一半。 胡老夫人身边只有一个粗使婢女。 女孩年纪不大,人也没什么城府,得知安小六提了一篮子鸡蛋,当即欢喜道:“太好了,老爷回来有鸡蛋吃了。” “家里没鸡蛋了吗?”安小六问。 刘长山黝黑的脸一红:“家里没有恩公想的那么艰难,老夫人这次入京是带了钱的,只是这京城花销大,那些跟着老夫人入京的人要安葬,家里有妻儿老小要多给一些,老爷在翰林院俸禄微薄又未曾娶妻,总要省着点。” 安小六了然。 胡家看起来也算是小有家底,但那天夜里实在死了太多人,路上又黑,安小六倒是有替胡家人收起来贵重财务,但对于遗在路上的那些,她能挽回的损失杯水车薪。 “那天我若能多装一些就好了。” 安小六有些可惜。 “若没二位恩公,我和老夫人现在用的已经是纸钱了,”刘长山说着,将安小六迎进一间昏暗的瓦房,“老夫人,安姑娘来了。” 和记忆中相比,胡老夫人精神好了许多。 安小六帮她施了一次针,开了个方子,又教婢女如何换药,便以狗哥为理由向胡老夫人提出告辞: “胡老夫人,我弟弟还在客栈等我,那孩子心眼实,我留他一个人在客栈有些不放心。” 与其让胡家人绞尽脑汁琢磨如何招待自己,不若趁早离开,免得给人家添麻烦。 胡老夫人也知道眼下家里乱糟糟的,不是待客的时候,倒没有强留安小六,只说: “恩公哪天有时间就带着小恩公一同来家里吧,我儿有些不用的旧书,小恩公若是看得上就带走。” 安小六眼睛一亮:“好,后天我带他过来,打扰老夫人了。” 胡老夫人爬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了真心的笑容。 待安小六走后,服侍胡老夫人的小婢女说: “安姑娘真跟仙女似的,人长得好又会治病,和我说话也好和善,刚刚我说记不住,她还特意给我写了个条子……” 胡老夫人心念一动: “你觉得安姑娘如何?” “很好啊。” “老身也觉得很好,长得好,心肠也好,本事大,人也不张扬……唉,之前怎么没想到呢,该多问几句的。” 小婢女望着一会儿懊恼一会儿欢喜的老夫人,完全不明白自家老夫人为何突然激动又突然懊丧。 待安小六回到客栈。 太阳已经爬得很高了。 全福客栈塞满了人,甚至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饶是如此,安小六还是一眼便看到了狗哥。 “姊姊,我在这里!” 狗哥挥着手,冲安小六露出灿烂的笑容。 他和峨眉派严人英坐在一起,其他人却是不在。 安小六坐下后问:“怎么只有严少侠一人,张大侠马女侠他们呢?” 严人英气愤道:“有恶贼重伤了我大师兄,那些人武功极高,我师兄妹几人均不是他们的对手,险些全军覆没,幸好石小兄弟听到了二师兄的声音,及时赶到救了我等一命。” 安小六吃了一惊:“什么人,武功竟如此高强?” 峨眉七剑虽然大部分被富贵儿判为“蹩脚剑客”,事实上几人剑法相当不错,合体之后更是威力无穷。 想来就算少了一个孙秀青也不会差太远。 严人英恨恨道:“看打扮像是密宗的喇嘛,可峨眉派与密宗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兴许是旁人假扮的也说不定,不过其中重伤大师兄的却不是那些喇嘛,而是一个神秘剑客。” “剑客?”安小六喃喃自语。 剑客,又是剑客! 你们剑客都这么闲吗? 看看人家西门吹雪,平时在家待着不出门,难得出一次门就解决了终生大事,你们就不能像西门庄主那样安安静静做大事吗?! 【“就是就是。”】富贵儿小声附和。 【“他们就是吃太饱了。”】 “张大侠现在如何?”安小六又问道。 严人英有些难过地说:“二师兄正在照顾他,目前还未脱离危险。” 却在这时,一个身穿白衣红鞋的女子从楼上走了下来。 这姑娘长得极美。 比马秀真师姐妹还要美。 她环视了一圈,发现每一张桌子都有客人,她想坐下来吃饭就必须与人拼桌。 这满堂佩刀挂剑的绿林大汉在白衣姑娘现身的瞬间眼珠子快掉下来了,自是入不了这姑娘的眼。 她看来看去,走到狗哥身边: “三位介意拼桌吗?” 安小六抬头,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是你?!” 那姑娘比安小六更加惊讶。 她羞得满脸通红,恨不得拔腿就跑。 安小六说:“真巧,居然又见到姑娘了。” 狗哥目露惊悚,他也认出了这个女人:“你不是昨天——” 安小六一把捂住狗哥的嘴。 小少年意识到自己失言了,瞬间变得很乖顺,任由姊姊乖乖堵嘴,不挣扎不反驳。 这白衣少女不是别人,正是昨天姐弟俩在春华楼见到的啃陆小凤耳朵的那位。 “姑娘请坐,我们姐弟都是乡下来的,说话没什么规矩,让你笑话了。” 安小六虽然这样说,人却不卑不亢。 反倒是白衣少女有些扭捏:“谢谢。” 她不好意思地坐在安小六身边,垂着头不敢与她对视。 “我叫薛冰。”白衣少女轻声说。 严人英脱口而出:“你是‘冷罗刹’薛冰?” 薛冰抬头,羞怯的神情倏然变得冰冷: “不错,我就是薛冰,冷罗刹薛冰、母老虎薛冰。” 严人英脸红了。 江湖“四大母老虎”,薛冰是最凶的一个,也是最漂亮的一个。 午饭后。 安小六端着木盘上楼给欧阳情送饭。 狗哥带着安小六的药,跟着严人英去隔壁探望昏迷不醒的张英风。 “那个,对不起。” 一道声音从安小六身后传来。 说话的是薛冰: “我应该向你正式道歉,昨天晚上,是我冒犯了。” 安小六没有说话。 因为她尴尬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一门之隔就是陆小凤昨晚抱到自己房里、愿意付出一切代价的欧阳情。 安小六觉得自己说什么都有一种“和陆小凤狼狈为奸,欺骗无辜少女感情”的负罪感。 突然,安小六的房间里传出欧阳情的声音: “是八妹吗?” “四姐?!” 薛冰震惊得无以复加。 安小六倒抽一口凉气: 欧阳情认识薛冰? 她们居然是姐妹! ——陆小凤,你这个人渣!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干净整洁的房间,空气中弥漫着饭香。 欧阳情慢慢喝着粥,她喝粥的样子很优雅。 薛冰坐在欧阳情身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漂亮的眼睛在欧阳情、安小六二人之间反复移动。 安小六也有一肚子问题: 欧阳情和薛冰是什么样性质的姐妹,是亲姐妹还是干姐妹? 她们彼此知道对方和陆小凤的关系吗? 是“毫不知情”还是“心照不宣”? 正想着,富贵儿的声音适时响起—— 【“两个非法组织成员。”】 刹那间,安小六心中的巨石落下,可不等她发出一声“原来不是亲的啊”的感慨。 富贵儿又道: 【“上官飞燕也是这个组织的,该组织的头目是卖栗子的‘熊姥姥’公孙兰。”】 安小六:!!! 上官飞燕和熊姥姥…… 我明白了,敢情这屋子只有我一个良民! 突然,门外响起一阵有节奏的脚步声,富贵儿平静地说—— 【“一个身残志坚的唐门高手。”】 “嘭——” 安小六房间的门又开了。 欧阳情放下碗,薛冰冷笑,姐妹俩的表情同出一辙。 这个公然踹门的人是……唐天容。 好吧,他没法不用脚踹,毕竟他现在两条胳膊都只是摆设。 唐天容并不奇怪在安小六这里见到欧阳情,毕竟昨晚陆小凤把欧阳情送到这里时,他也是在场的。 他奇怪的是薛冰。 “为什么‘陆小凤的病人’会在你的屋子里?”唐天容看向安小六。 两个女孩同时红了脸。 薛冰、欧阳情都觉得这个男人在说自己。 安小六:…… 安小六决定岔开这个危险的话题: “找我有事?” “我弟弟来了,”唐天容冷冰冰的脸上竟然露出些许笑意,“他带来了你想要的东西,你现在要过去看吗?” 安小六一怔,她发现唐天容笑起来比不笑的时候更加英俊,不过…… “我现在还不能过去。” 安小六轻声叹息,她看向薛冰和欧阳情所在的方向。 唐天容沉默。 看来当陆小凤的朋友也不见得全是好事。 比如安小六,她不仅要负责照顾陆小凤的女人,还要负责阻止陆小凤的女人们打架。 “我明白了,我晚上再过来,”唐天容说完,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停住脚步道,“我大哥也来了,他想见你。” “唐天仪?” 安小六瞬间想到了某个传言。 据说蜀中唐门的大公子唐天仪和叶孤城在入京的路上打了起来,两败俱伤。 叶孤城显然是没有伤的,那重伤的就只有…… 安小六定定看向唐天容。 唐天容轻轻点头,承认了安小六心中的猜测。 安小六说:“好,晚上你把他带来吧。” 唐天容走后。 薛冰、欧阳情齐刷刷看向安小六。 “他是唐门的二公子,唐天容?”薛冰忍不住道。 安小六点头。 “你晚上要在这里见他的兄长?” 安小六又点头。 “那我们在这里会不会不方便?” 欧阳情没有说话,她也在看安小六。 安小六说:“没什么不方便的。” 薛冰震惊地望着安小六。 ——这也是我们这些外人可以看的吗? 安小六低头喝着茶水,掩饰了眼睛里的笑意。 其实她知道薛冰误会了什么。 不过……看到对方纠结苦恼的模样,实在是一件极为有趣的事。 傍晚。 全福客栈人声鼎沸。 作为京城字号最老,最气派的客栈。 这里从昨天开始就没有了客房。 所有人都在讨论明日十五的“决战之夜”。 西门吹雪、叶孤城,两位当世公认的剑道高手将在“紫禁之巅”以剑论生死。 说来奇怪,明明一决生死的是西门吹雪和叶孤城,可大家谈论最多的却是陆小凤。 安小六和探病归来的狗哥低头吃着炸酱面。 隔壁桌一个身着鲜衣的壮汉,滔滔不绝地说—— “大内第一高手‘潇湘剑客’魏子云亲口证实的岂能有假,陆小凤得了六条会发光的缎带,明日皇城的侍卫认带不认人,有带子的人才能进皇宫!” “六条怎么分,”旁边的人连连惊叫,“六十条也不够吧!” “奶奶的,那可是皇宫,你以为是你家后花园!” …… 姐弟俩面面相觑。 狗哥迟疑道:“姊姊,我们要去找陆大侠要缎带吗?” 因为养母多年的“教育”,狗哥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主动要过东西。 哪怕安小六循循善诱,小少年也只是像现在这样询问安小六的意见。 安小六想了想:“要是我们能见到陆大侠就问问他,该付钱付钱、该给东西给东西,要是不行……要是不行,要是不行我也没什么好办法了。” “唉——”小少年叹气。 姐弟俩都有一种“理应如此”的沮丧感。 那可是皇宫,皇帝老儿住的地方,天子再怎么平易近人,也不可能放一堆五大三粗的绿林好汉进去吧。 “明天要是进不去皇宫,咱们就去的店里买两只烤鸭,你一只我一只,再买一大块豌豆黄——” “……还有爆肚儿和炒肝儿!” 姐弟俩不约而同舔了舔嘴巴,忽然觉得明天去不去皇宫都没那么重要了。 这个季节白天短暂。 一碗面的时间,外面的天已经全黑了。 姐弟俩上楼时大堂里的绿林好汉还在讨论陆小凤的事。 想要观看百年难得一遇的决斗,就要进宫,想要进宫就必须找到陆小凤。 所有人都想找到陆小凤。 安小六原本也想,但当她回到房间,看到欧阳情和薛冰后,她忽然又不想了。 突然,安小六听到富贵儿冰冷而急切的声音: 【“一个心系朋友的武林高手。”】 【“一个濒死的——”】 安小六倏然起身:“薛姑娘。”你该走了。 不等安小六说完,“嘭”一声,房间临街的两扇窗碎成了四片。 一道身影已经冲到她面前: “安小六,救人!” 全京城都在想方设法寻找的人此刻就在这间屋子,就在安小六的面前。 陆小凤怀里抱着昨日在春华楼见过的李燕北。 安小六没有耽搁时间,她将一颗丹药直接塞到的李燕北的嘴里: “一根缎带,一条命……把他放在地上。” 说着,取出匕首,几刀下去将李燕北衣服粗暴划开,拿出金针用平生最快的速度将其从头到脚扎成了“仙人掌”。 李燕北胸口有一个血窟窿。 他之所以还没死,是因为昨天中午服了一颗安小六给的“解药”。 却在此时,富贵儿的声音再次响起—— 【“五个心系大师兄的峨眉弟子。”】 【“一个濒临死亡的张英风。”】 紧接着,伴随着凌乱的脚步声,走廊传来女人的焦急的声音—— “石兄弟,你姐姐在屋里吗,我大师兄快不行了! “是一条毒蛇。” 门外传来狗哥同样焦急的声音:“我姊姊在房间。” “哐——” 门开了,开门的是薛冰。 喊人的是马秀真。 背着张英风的是苏少英,身后还跟着严人英、石秀雪、叶秀珠。 本来很宽敞的房间此时已变得局促拥挤。 看到陆小凤,马秀真如失声一般,叶秀珠和石秀雪面面相觑,她们也没想到竟然会在安姑娘这里见到陆小凤。 陆小凤有些尴尬。 因为这一刻薛冰在看他,欧阳情在看她,马秀真在看他…… 陆小凤只得低头佯装去看地上的李燕北。 安小六身上还沾着李燕北的血,可她的声音并没有很着急:“狗哥,过来帮我拿药,药在左袖子里。” 狗哥疾步来到姊姊身边,麻利地掏出那瓶曾被李燕北重金求购的药瓶。 “先倒出来一粒给张大侠,我这里还有一个人要处理。” “好的好的。” 小少年麻利地倒出一颗药给张英风服下,回到姊姊身边。 没有人说话。 峨眉派的弟子虽然着急,却并没有打扰安小六。 因为他们发现大师兄服药后,面色明显好转,看起来比地上的老人好许多。 是的,老人。 安小六记忆中,李燕北是一个很有威仪的中年人。 即使昨天身中剧毒,他也不曾出现老态,但现在躺在地上的却是一个萎靡的老人。 明明只过了一个晚上,他看起来却老了十多岁。 【“两个身残志坚的唐门兄弟。”】 【“一个武功高强的唐门高手。”】 安小六施针的手一顿。 门口已传来熟悉的冷冰冰的声音: “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除了安小六,所有人齐刷刷看向门外, 只见门外站着三个衣着华丽、容貌英俊的男人。 其中最年轻的那个武功最高。 苏少英惊讶:“你们是……唐家人?” 同为蜀地门派,峨眉弟子与唐门中人打交道的次数总比旁人多一些。 “峨眉七剑?” 唐天容望着房间里的男男女女,冰冷英俊的脸上第一次露出迟疑。 他怀疑安小六是不是为了敛财在全福客栈开了家医馆。 否则不能解释只一个下午的时间,这里忽然来了这么多病人。 安小六处理完李燕北,对陆小凤说:“不要再搬他了,让他在这里待一晚上。” 她开始洗手,把手擦干净后又走向张英风。 张英风身上的伤并不多,每一处都非常致命,尤其是喉咙间那一道极为精准的伤口。 再深一点点就能带走他的性命。 这世上能制造这样伤口的寥寥无几。 安小六却至少见过三个。 叶孤城、西门吹雪……和那个死在她手里的黑衣剑客。 虽然她没有见过谢晓峰出剑,但谢晓峰肯定也行,还有传说中的燕十三。 …… 安小六一边帮张英风处理蛇毒,一边想欧阳情和张英风究竟得罪了什么人。 以及那个已经死掉的黑衣剑客…… 他居然是个替身,他是谁的替身,到底是谁需要这么厉害的替身? 安小六本来没将这些事情放在心上,此时却想要找个人说一说。 张英风所住的客栈就在隔壁。 他虽然中毒比欧阳情深,却送来的很及时。 安小六处理完张英风的伤口,对一众峨眉弟子说:“张少侠暂时脱离了危险,不过他现在不能离开人,你们最好全都搬到全福客栈来,这样找我比较方便。” “多谢安姑娘。” 峨眉弟子躬身抱拳。 这一刻,安小六终于有了当大侠的感觉。 就……挺累的。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峨眉派弟子“呼呼啦啦”来、“呼呼啦啦”走。 安小六忙得有点懵。 她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一件事,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唐天容突然说: “你喜欢‘三英’里的谁?” 此言一出,满室安静。 所有人用怪异的目光看向唐天容和安小六。 一旁的陆小凤倏然想到什么,脸上竟露出一种幸灾乐祸的表情。 忙昏头的安小六疑惑地望着唐天容: “为什么这么说?” 在亲眼目睹安小六凌厉强势的一面后,这样的反差让她看起来非常可爱。 至少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唐大公子就在很认真思考,安姑娘成为自家弟妹的可能性。 唐天容慢条斯理道:“你没收张英风的钱,我以为你就算不收钱也要收点东西,没想到你居然这么高风亮节,什么都没要——” “没要”两个字唐天容说得分外清楚。 “!!!” 安小六深琥珀色的眼睛顿时死一般空洞。 哪怕陆小凤给了她一根进入皇城的缎带,她看起来也没有很开心。 安小六住的是全福客栈天字号房。 客房本身的面积并不小。 峨眉派弟子走后,屋子里一下子空了下来。 陆小凤刚刚觉得房间里人多到可怕。 但峨眉弟子离开后,他竟又开始怀念那种“乌泱泱”的时刻了。 至少那个时候,薛冰和欧阳情的注意力在安小六身上、在张英风身上,偶尔放在自己身上目光也不是很灼热,但现在…… 薛冰在看他、欧阳情也在看他。 他想低头看地上的李燕北转移注意力,却被李燕北浓密的胸毛灼烧了眼睛。 薛冰冷冷地望着陆小凤:“你还真是忙——” 此时她已经反应过来,安小六并非热心肠,她和欧阳情素昧平生,为什么要花那么大的力气救欧阳情? 安小六和唐门三兄弟露出看好戏的表情。 几人都想看陆小凤阴沟里翻船。 岂料,陆小凤没有辩解也没有反驳,而是叹了口气道:“你说的不错,我已忙得二十个时辰没有阖过眼,好像连睡觉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叶孤城和西门吹雪都是他的朋友,他心甘情愿为他们奔波。 薛冰心头一涩,她咬着下唇,看起来竟有几分自责和后悔:“你、你……你这是何必呢。” 而距薛冰不远的欧阳情,她虽依然是那副冷若冰霜的模样,但眼睛的余光却若有似无地瞟向陆小凤。 任谁也不能说,这姑娘对陆小凤毫无感情。 ——这也行? 安小六瞠目结舌。 唐家三兄弟叹为观止。 这间屋子里除了懵懂的狗哥,瞎子都能看出陆小凤、薛冰、欧阳情三人关系不太一般。 除此之外,峨眉派马秀真女侠似乎对陆小凤也颇有好感。 四人都已经准备看陆小凤的笑话了,没想到他的脸皮居然这样厚,竟然当着姑娘们的面装可怜!!! “我要走了。”陆小凤说。 “你要去哪里,我和你一起。” 薛冰脱口而出。 欧阳情收回视线,她看起来就像一块冰,但眼神却黯淡了下来。 陆小凤摇头:“你留下,我还要去找一个人。” 薛冰又说:“你要找谁,我帮你找!” “我要去找西门吹雪。” 这一次薛冰没有说话,因为她并没有见过大名鼎鼎的西门吹雪。 虽然西门吹雪名声很大,但大多数人并没有见过西门吹雪的真容,只知道他和叶孤城一样喜穿白衣。 关于西门吹雪的一切,更像是江湖人的杜撰。 薛冰一双美目透着担忧。 ——西门吹雪失踪了。 有人说他怕了叶孤城连夜躲去了关外,有人说他压根没有到京城。 比起昨天中午还在春华楼现身的叶孤城,西门吹雪的下落更加隐蔽更加…… 突然,安小六脑子里响起富贵儿的声音—— 【“门外站着一个温柔有爱的西门吹雪。”】 安小六:…… 富贵儿啊,你确定西门吹雪神智还清醒吗? 温柔有爱? 呕! 虽说如此…… 安小六还是对身边的小少年说: “狗哥,我有些口渴了,你下楼让伙计烧壶热水送上来。” “好的好的。” 小少年向门外走去。 【“一个坑弟弟的坏姐姐。”】 安小六只当没听到。 “嘎吱”一声闷响,狗哥打开房间大门…… “唔——” 小少年震惊地捂住嘴巴,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紧接着,他急急忙忙让出位置,一个长身挺立、白衣胜雪的男人出现在所有人的视线中。 因为西门吹雪、叶孤城的原因,江湖不知道多少剑客喜穿白衣,但没有一个人有着这样非同寻常的气质,也没有一个人拥有这把非同寻常的剑。 漆黑、狭长、古老,剑锋三尺七寸…… 唐门三兄弟倏然起身。 “西门……吹雪?” 虽然都是赛雪的白衣,可西门吹雪和叶孤城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叶孤城是冷的。 西门吹雪也是冷的,如冬日飞雪一边冰莹皎洁。 可他除了冷,身上还有一种“红泥小火炉”的温暖,这让他有家、有红尘、有凡人的气息。 西门吹雪望着一句话都说不出的陆小凤,冰冷的眼睛里居然有温度: “你在找我?” 陆小凤呆呆道:“是的,我在找你。” “所以我来了。” 陆小凤跳了起来,他竟扑过去一拳捶上了西门吹雪的胸口: [“好小子,这些天你究竟躲在哪儿去了?”] 西门吹雪冷冷道:“你确定这里是说话的地方?” 陆小凤笑了,露出敞快的笑容。 他明明那么疲惫,可给人的感觉却像拨开浓雾的阳光。 在众目睽睽之中,他搭上了西门吹雪的肩膀:“走走走,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说说。” 这一刻,再没有人敢阻拦陆小凤。 因为陆小凤旁边就是西门吹雪。 待西门吹雪走后,狗哥记起姐姐需要热水,留了一句“我去要水了”,小跑离开房间。 刚才还很热闹的房间倏然变得很安静。 薛冰和欧阳情都没有说话。 姐妹俩不约而同移开视线,望向不远处为唐门大公子唐天仪检查伤势的安小六。 谁也没有看彼此。 见到与唐天容身上分毫不差的伤口。 安小六叹气:“果然是天下绝无仅有的好剑法,‘天外飞仙’名不虚传。” 唐家人瞬间沉下脸。 “你这是何意?” 说话的是唐天容的弟弟,唐天纵。 唐天纵是唐门年轻一辈武功最高的一个,他不仅年轻,用毒和暗器也是顶级。 唐天容倒是很快平静下来:“能不能治?” “应该可以,”安小六说,“不过究竟能恢复几成我却不敢保证。” 她温热的手指点在唐天仪的脖颈,唐天纵脸色一变,但随后又退到一旁,甚至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欧阳情和薛冰的视线。 这个时辰外面已经很冷了,屋子里又没有添炭并不算太热,可唐天仪的额头上却冒出细细密密汗。 唐天容没有说话,他平静地看着神情惊愕的弟弟。 “她……”唐天纵吃惊地瞪着安小六。 唐天容说:“昨晚我已经惊讶过了。” 论医术安小六绝不是唐家兄弟见过最高明的人。 但普天之下能治“天外飞仙”怕是非她莫属。 这种手段旁人学也学不来,因为这本已超出了医术的范畴。 盏茶的功夫安小六松开手。 唐天仪苍白的脸竟有了一些血色。 “多谢安姑娘,”唐天仪嘶声说,“……天纵。” 唐天纵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四四方方的木盒推到安小六面前,打开,里面竟是一叠银票和一胭脂盒大小的…… 【“唐家见血封喉的追魂砂。”】 富贵儿的声音适时响起。 唐天仪沉声说:“交情是交情,规矩是规矩,这算是定金,无论如何,唐门上下都对姑娘的挺身而出感激不尽。” 唐天容眼角直抽,他觉得“挺身而出”这个词和安小六没有半点关系。 他亲眼目睹这个女人是如何漫天要价,讹诈陆小凤的。 若她这都能叫做“挺身而出”。 那么自己就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安小六却不在乎这些。 她美滋滋收下可爱的银票和毒砂,觉得唐门的人既通情又达理…… 【“唐家人好好哦。”】 富贵儿说出了安小六的心声。 一人一系统对唐家人的好感已经爆表了,觉得蜀中唐门远比峨眉派和善友好。 安小六说:“大公子放心,我收了钱自然就会办事。” 唐天仪说:“我相信姑娘。” 唐家三兄弟走后。 薛冰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向安小六:“你是大夫?” “我不是。” “可你救了李燕北、救了唐天容,救了张英风、还、还救了我四姐……” “会救人的不见得一定是大夫,更何况我是拿钱办事——” 安小六话一顿,提到“钱”她又开始心痛了。 峨眉! 那么大一个门派,让人看病居然不给钱! 苏少英、马秀真……看着一个个都是好人,居然联合起来诈骗底层穷苦百姓的血汗钱! 哪怕她已经从陆小凤和唐家人那里捞了很多,还是有种“亏大了”的感觉。 想着,她坐下开始数银票,可无论多少银票都不能填补她的心痛。 她觉得这些银票本来可以更厚、更多。 “你怎么了,是不舒服吗?”薛冰问。 安小六突然抬头,她看着薛冰,深琥珀色的眼睛里闪耀着瑰丽的光: “我有一种痒粉,只要一点点就可以令人奇痒无比,难以忍受,你要不要买一点?” 薛冰震惊:“我?” “就算是陆小凤,也无法抵抗我的痒粉。” 在欧阳情-欲言又止的眼神中,薛冰竟真的花钱买了一小包“连陆小凤也无法抗拒”的痒粉。 须臾,薛冰用一种奇怪的语气问: “你为什么只卖给我,不卖给我四姐?” 欧阳情脸黑了。 因为那个女人搜刮走自己身上所有的钱财,连碎银子都没放过! 安小六幽幽道:“你四姐没钱。” 薛冰竟又掏钱买了一份痒粉,她把痒粉递给了欧阳情,温柔的眼波仿佛有水在流淌: “要是陆小凤欺负你,你就用这个对付他。” 欧阳情怔怔地望着薛冰,她一直看着她,一直看着她。 “四姐?” 欧阳情长长叹了口气,竟露出了一种释怀的笑容: “好。” 她笑着接过痒粉,举止竟有种说不出的妩媚风流。 【“一个决定放下陆小凤的欧阳情。”】 【“一个决定放下陆小凤的薛冰。”】 安小六:…… 谁能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装修完毕 次日,天还未亮。 欧阳情梦里置身一处很荒凉的地方,远处仿佛听到“哗啦啦”的水声。 她想找到那个有水的地方,可两条腿却像灌了铅似的,动弹不得。 心急如焚欧阳情在烦躁和憋闷中睁开了眼睛。 昏黄的房间,惨淡的烛光。 她看到了安小六,正在洗头发的安小六。 那“哗啦啦”的水声,与自己梦里的声音一般无二。 欧阳情登时坐起来,不可思议地瞪着不远处弯腰洗头发的安小六: “我还在睡觉,你居然在洗头。” 安小六抬头,长长的头发将她整颗头包着,宛如一个惨死的水鬼。 在幽暗烛火中格外的阴森恐怖。 欧阳情:…… “你是想吓死谁。” 安小六平静地说:“陆小凤送你过来的那天晚上,我本是想洗头的,没洗成,昨天我又想洗,又没洗成……再不洗头我的头发就要馊了。 “我还想泡澡,可惜李燕北在这里……” 欧阳情望着地上昏迷不醒,只在关键部位搭了条毯子、连胸毛都没有遮利索的李燕北,顿感无语。 ——哦,差点忘记他了。 “你想泡澡?” “是啊,我想找个地方泡一泡,我对京城不是很熟,没有找到女人泡澡的地方。” 此时安小六半个脑袋浸在水盆里,声音也被水声覆盖。 “你想像男人一样出入澡堂,”欧阳情用一种“你在异想天开”的眼神望着她,“京城没有这样的地方,不过——” 欧阳情突然笑了。 安小六将遮脸的湿发撩开,疑惑地望着不知因何发笑的欧阳情,她刚刚才发现欧阳情的这样的冷美人笑起来居然有酒窝,甜甜的,就像一块饴糖。 “我知道哪里有女人泡澡的地方。” “哪里?” 欧阳情的表情变得很奇怪,像是嘲讽像是挑衅:“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非法组织成员。 安小六在心里默默地说。 欧阳情用一种近乎恶毒的语气说:“我是怡情院的女人。” “然后呢?” 安小六将脑袋扎进水盆里又开始“呼啦啦”地撩水。 “怡情院是妓-院,我是怡情院的妓-女,妓-女!!” “然后呢?” 欧阳情忽然有些泄气,她觉得安小六像个傻子:“你除了‘然后呢’还会说别的吗?” “水凉了,”安小六慢慢说,她脑袋上还有木槿叶揉搓出的泡沫,本该清澈的水此刻绿油油的,上面还漂浮着叶子软烂的碎末,“你既然不睡觉,那就下楼去后厨提壶热水,这个时间应该没人要害你,你很安全……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我不去!” “不去就杀了你。”安小六淡淡的信口胡扯。 她的毒那么贵,才不舍得用在欧阳情身上。 但是呢……欧阳情并不知道呀。 嘻嘻。 欧阳情崩溃道:“你这个女人究竟讲不讲道理!” ——我当然不用讲道理,我就是道理。 看在欧阳情起身穿鞋的份上,安小六将这句话默默咽了回去。 . 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去。 全福客栈已重新热闹起来。 安小六点了三笼包子、四根油条、两碗豆汁、两碟小菜。 狗哥咬了一口热腾腾的包子,用牙签熟练地夹着碟子里的小菜: “姊姊,今天上午咱们去哪儿?” “待会我要和欧阳情出门,大概要半个多时辰才能回来,刚刚我给了店伙计一块碎银子,让他烧了三壶热水,你到我房里泡个澡,顺带看着点……” 安小六说着,在桌子上泼了点茶水,写了个“李”字。 小少年本来茫然“李”是谁,几息的功夫才想起来,是那个胸口被戳了一个血窟窿的伯伯: “那个伯伯还没醒来吗?” “没有,他一身伤,能活下来已经不错了。” 李燕北一路被陆小凤用真气护着心脉,当天中午又服了一颗安小六的解毒丸,才勉强捡回一条命。 就算伤口痊愈了,身体也会大不如前。 好好调理着能活个十多年,要是再像过去一样不知节制,大概也就这么两三年的事。 狗哥啃着包子,嘴里含糊道: “我知道了,待会我去姊姊的房间。 “唔,对了,要不要和薛姑娘说一下呢,我怕我洗澡时她忽然闯进来。” 薛姑娘看起来不像是进屋会敲门的人呢。 “让欧阳情对她说,苏二侠那边你也去知会一声。” “还向他们要钱吗?” 姊姊的那些药很贵呢,平时连药渣都要攒下来泡澡洗脚。 安小六犹豫了一下,听从本心,她当然想要钱,但狗哥跟着玄素庄二位庄主也学了一些剑法。 要是峨眉弟子肯指点一二,那不要诊金也没什么。 “算了,钱的事再说吧。” 安小六无比心痛地做出了让步。 . 天空一片碧蓝。 从怡情院沐浴更衣后的安小六,第一次觉得脂粉香是那么的难以忍受。 欧阳情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袱。 就在刚刚她离开了怡情院,真真正正的离开。 “今后你有什么打算?” 欧阳情笑吟吟道:“跟着你如何?” “不如何,我不同意。” 欧阳情一愣:“我以为你很同情我。” “我比较同情那些想走却走不了的,”安小六很诚实地说,“你年轻漂亮还会武功,想走随时可以走,我同情你做什么?” 欧阳情沉默片刻:“你是对的。” 顿了顿,她又说:“我会往南走,去哪里暂时还没想好,但肯定不会去金陵。” 这个时间阳光已经很足了,茶摊、饭馆,酒肆……到处都是高谈阔论的江湖人。 安小六、欧阳情路过时,那些人的声音比先前更高更响,简直在扯着嗓子喉。 欧阳情目不斜视,安小六却好奇地看了过去。 因为…… 【“一个轻功卓绝的武林高手。”】 没有任何证据,安小六就是觉得富贵儿是在说楚留香。 她四下张望,那些江湖人中有些肥头大耳、有些瘦骨嶙峋,当然相貌堂堂的也不少,却都不是楚留香。 【“他易容了。”】 富贵儿细声细气道。 安小六戳了戳小系统:“哪个是他呢?” 【“你猜啊!”】 富贵儿贱兮兮的说道。 安小六无语:“不猜,我好奇心没那么重。” 【“哼!”】 却在这时,前方传来兵器相碰的“砰哐”声。 人头攒动处,安小六见到了几个上蹿下跳江湖人,以及,周旋在几个江湖人之间的…… 【“一个麻烦缠身的陆小凤。”】 【“五个自视甚高的蹩脚武夫。”】 “你在看什么?” 欧阳情明知故问道。 “我看到了陆小凤,他好像遇到了麻烦。” 如今江湖皆知陆小凤身上有六条通向皇宫的缎带,尽管他身上的缎带现在只剩五条,依然是这些绿林好汉围追堵截的对象。 “和我有什么关系?” 欧阳情冷冷道。 “没说和你有关,不过我想帮帮他——” 财神爷有难,若是坐视不理岂不是不讲道义? 想着,安小六以极快地速度藏在墙角后缩起来,袖子里飞射出一片粉末。 “快走快走!” 做了坏事的安小六拉着欧阳情拔腿就跑。 与此同时,她们身后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笑声。 “哈哈哈哈——” “嘎嘎嘎嘎——” 欧阳情忍不住回头,先前那些威风八面的江湖人此刻宛如失心疯一样撒泼大笑,每个人笑得前仰后合,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至于陆小凤,陆小凤早在看到安小六的那一刻已经有所提防,他施展轻功,一掠四五丈,如今已将这些江湖人甩得无影无踪。 “你做了什么?!” 欧阳情震惊地望着身边的女人。 “让大家开心开心。” ——是让你开心开心吧! 欧阳情在心里大叫。 她没有把话说出来,因为她确实很开心,比任何一个时候都要愉悦、放松。 当两个姑娘气喘吁吁回到全福客栈。 欧阳情捋了捋头发,忽然说:“我叫欧阳情。” 不等安小六回答,这个姑娘已提起自己的小小包袱,挺直腰板向客栈走去。 . 待安小六回到房间,狗哥已经焕然一新。 他穿着质地极好的新衣,看起来就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公子。 姐弟俩身上都散发着沐浴后的清香。 安小六把从陆小凤那里得来的缎带塞到小少年手中: “到了皇宫尽量跟着陆大侠,少说话多观察。” 狗哥拿着缎带傻乎乎望着安小六:“姊姊,你不去?” “要是有两条缎带,我一定去,但我们只有一条,姊姊不会剑,去了只是看个热闹,所以你去。” “可我去也是看热闹啊。” “外行看热闹,内行学本事,”安小六瞪着弟弟,“前天在春华楼,你不是见了一次‘天外飞仙’吗,再看一次兴许就学会了。” 狗哥的武学天赋非常人可比,好多招式他一看就能比划着来,否则安小六早把缎带卖给隔壁唐天纵了。 “要是没学会呢?” “没学会就没学会呗,”安小六不怎么在乎道,“你看那叶孤城,他都这么厉害了撒个花瓣还得雇人帮忙,等你成了大侠,姊姊给你做个专门喷花瓣的东西,省着你雇人还要花钱。” 狗哥总觉得这话怪怪的,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 直到离开房间,小少年才隐约意识到,他们不是在聊去皇宫吗,怎么变成撒花瓣了? 黄昏安详。 姐弟俩买了两只片好的烤鸭,又买了炒肝儿、爆肚儿在大堂里吃晚饭。 说来奇怪,一贯人声鼎沸的全福客栈眼下忽然空了下来,中午还在大堂聚众吹牛的江湖豪杰们,此时却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 安小六好奇心一贯不重,她给小少年卷了个鸭肉饼子:“多吃点,说不定他们要打一晚上呢。” 虽然高手过招只在瞬息,但安小六觉得无论是西门吹雪还是叶孤城都不是瞬息能干掉的。 依这二人的实力,兴许打到最后剑都断了,也不见得能分出高下。 若这两人好胜心重一心想要比个高低,直接肉搏也说不定。 这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连神剑山庄的谢晓峰都去挑粪了,西门吹雪忽然觉醒了“拳剑”之术,也不是不可能。 安小六想着西门吹雪光着膀子站在皇帝老儿上朝的屋顶,和同样光着膀子的叶孤城一同滚下来,双双砸坏太和殿的的石板…… 【“嘻嘻。”】 “姊姊,你也吃!” 小少年卷了一个塞满了鸭肉的饼子递给暗自偷笑的安小六。 “嗯!” 却在这时,富贵儿的声音骤然响起—— 【“一个武功高强的唐门高手。”】 三息后,一个人身穿华服、桀骜不驯的年轻人坐在安小六的对面,他用一种复杂的目光望着对面美艳到近乎妖异的女人。 唐天纵,唐门新一代里最年轻武功最高强的一个。 因为天赋奇高无比,被唐家人寄予厚望。 不过安小六觉得他脑壳有点问题,就像现在,唐天纵居然说: “你到底给我大哥二哥灌了什么汤?” 第60章 第六十章 姐弟俩齐刷刷抬头。 两张截然不同的脸,却有着非常相似的神色。 除了“黑白双剑”和知道内情的楚留香,从来没有人怀疑过安小六和狗哥的姐弟关系。 唐天纵当然也不会怀疑。 他盯着安小六,眼神凶狠像一头野性难驯的小兽。 “哼。” 唐天纵冷笑着,从怀里掏出一条缎带,丢到桌子上:“给你,我二哥让我给的。” 安小六盯着桌子上的缎带,阳光下,这条缎带流淌着不同颜色的光。 小少年下意识掏出了自己怀里的那条,与桌上的缎带放在一起,两条竟分毫不差。 “姊姊,是真的,”狗哥非常欢喜,“这样姊姊也可以去皇宫了!” 安小六总哪里不对,她盯着唐天纵:“你见到了陆小凤?” 唐天纵冷笑:“我见不见他和你有什么关系?” 一瞬间,安小六意识到了什么,脱口而出道: “这带子你不是从陆小凤那得来的?” “那又如何,缎带是真的。” “还有谁有这样的缎带?” “不算你在内,就我知道的也有七八个了。” 安小六张张嘴。 她就算再迟钝此时也意识到陆小凤有了麻烦,一个天大的麻烦。 她从欢喜的狗哥手里抽走缎带,想要还给唐天纵,告诉他“不必了,今天我和狗哥谁也不会去皇宫”,但这句话就堵在她的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姊姊,”小少年隐约察觉到了什么,脸上的愉悦逐渐消失,清澈的眼睛露出了安小六一模一样的担忧,“姊姊,我们还去皇宫吗?” 安小六叹了口气,平静地收下了缎带:“缎带我收下了,替我谢谢你二哥。” 唐天纵狐疑地盯着安小六:“你为什么只提我二哥,不提我大哥?” 安小六瞠目结舌:“不是你一直在提你二哥吗?” “哼,”唐家少年不认账了,“明明我也提了大哥。” “替我谢谢你大哥二哥。” “你自己去谢吧。” 唐天纵冷笑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姐弟俩面面相觑。 ——这人什么毛病! . 时间并不算太晚,但这个季节天黑得实在是太早太早了。 苍穹已挂着一轮皎洁的圆月。 全福客栈的伙计说,已经许久没有见到这样大这样圆的月亮了。 上个月八月十五中秋,京城下了一场雨,乌云密布,连月亮的影子都没见到。 虽然天已经黑了,街上的人依然很多很多。 安小六不赌、狗哥也不赌,但京城几乎人人都在因这一战而赌。 压西门吹雪的,压叶孤城的。 安小六觉得要是西门吹雪叫“西门大牛”,叶孤城叫“叶柱子”,肯定不会有今日这样轰动的效果。 西门吹雪,吹的不是雪也不是牛,是血。 一剑西来,飞的不是柱,而是仙。 “姊姊,你觉得今天晚上,谁会赢呢?” “西门吹雪。” “姊姊看好西门庄主?” “他名字比叶孤城长。” “唔,有道理。” …… 姐弟俩穿过胡同,路过酒楼、茶馆、因为喝多了当街撒尿的男人和狗…… 途中见到卖豌豆黄的老人,还包圆了摊子上的豌豆黄。 就这样,踏着一路越来越寂静、也越来越辉煌的灯火,终于来到了禁宫城下的午门。 姐弟俩将缎带系在腰上,在一排排侍卫的目光中,竟真的进入了雄伟庄严的城门。 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一路都是巡逻的守卫。 “姊姊,我们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小少年迟疑道,他左右张望,不见一个佩刀挂剑的江湖人。 安小六看了看还没有完全黑透的天空:“等一等,兴许是我们来早了。” 不过多时—— 【“一个武功高强并不老实的和尚。”】 很快,远处走来一个脑袋光光的和尚,他穿着一双草鞋,目光诚恳,看起来就像一个老实巴交的普通僧人。 但真正的和尚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呢? 安小六眯起眼睛,已经猜到了这个和尚的身份。 ——“从不打诳语”的老实和尚。 几个瞬息,老实和尚已来到姐弟俩身边,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贫僧见过二位施主。” “大师好。” 狗哥学着和尚的样子,认真地给和尚行了个佛理。 安小六没有说话,却也行了一个礼。 不一会儿,陆小凤也来了。 他与老实和尚似乎是旧相识,两个人一直在说话。 人越来越多。 安小六见过的,没有见过的。 富贵儿不断发出提示,包括老实和尚在内,一连五六个全是“武林高手”。 突然—— 【“一个武当派武功高强的禽兽剑客。”】 安小六心里一咯噔。 只见远处来了一个施展武当“八步赶蝉”,身轻如燕的白发道士。 他青布衣袜,起起落落时,竟是说不出的仙风道骨。 狗哥扯了扯安小六的袖子,小声道:“姊姊,是神仙爷爷。” 男孩以为自己的声音已经很小了,殊不知出现在这里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顶级高手。 狗哥的声音无比清晰地传入当事人的耳中。 却见被富贵儿称为“禽兽剑客”的道士微微一笑:“贫道也没想到,竟会在这里见到二位小友。” 陆小凤一惊:“木道人,你认识他们?” “一面之缘,印象深刻。” 忽然,不远处响起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 “怎么还有个娘们儿?” 【“一个武功高强的唐门高手。”】 【“一个自视甚高日渐平庸的前武林高手。”】 安小六抬起头,只见唐天纵和一个高大威猛、身法却很笨拙的中年男人飞身掠来。 听到中年人不屑一顾的话,唐天纵变了脸色,几个瞬息拉开了与中年人的距离。 安小六眯起眼睛,手摸向袖子。不等她给这不长眼的家伙一个深刻的教训。 暗夜中,一道黑影飞身掠上“前武林高手”的头顶,“啪”一脚踩上他的脑门: “看来只要有缎带,什么猪狗牛羊都能进紫禁城。” 【“一个轻功卓绝的假脸。”】 “什么人竟敢如此戏弄……我的缎带?!” 中年人又惊又惧,他系在腰间那根变色的缎带,此时竟已不翼而飞。 抬头,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如一阵风般轻飘飘落在陆小凤身边,而他手里竟然拿着两根缎带,一根是他自己的,另一根自然是—— “阁下到底是什么人?” “前武林高手”脸涨得通红,一颗脑袋变成了难看的猪肝色。 “卜老大,你竟连他都不知道了吗?” 木道人微笑叹息。 “前武林高手”咬牙切齿,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那白发苍苍的“老人”: “司!空!摘!星!” “嘿嘿嘿,还你还你,谁稀罕呢。” 司空摘星将缎带丢在“卜老大”身上,一张布满皱纹的脸上说不出的鲜活。 “你!” 司空摘星笑嘻嘻道: “卜巨,你可别不识好歹,我刚刚那是救了你一命,你若知道她是谁,定会给我磕七八十个响头。” ——“都不要吵了!” 太和门里窜出一个肥硕灵活的胖子。 他背着一把长剑,身上侍卫服品级明显高于那些巡逻的普通侍卫。 【“四分之一个大内四大蹩脚武夫。”】 安小六:…… 这胖子功夫并不顶级,开口一顿阴阳怪气的官腔把在场所有高手训斥了一通:“诸位把这里当做成了什么地方,这里是皇宫,不是你们自家的菜园子……” ——官老爷就是讨人厌。 【“就是就是。”】 “胖侍卫”将陆小凤叫走了。 姐弟俩跟着一众高手缓缓进入太和门。 空旷巍峨的皇城有一中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哪怕是司空摘星在这个时候都变得非常沉默。 ——“富贵儿,你看到了吗,这里就是皇宫,皇宫,连瓦片都是金子的!” 安小六在心里疯狂戳着系统,在所有人都在沉默的时候,她只想跑到龙椅那坐坐,哪怕硌腚也要尝试一把黄金椅! 【“我看到了!你也会有的!”】 安小六心中涌出无限的豪迈之情! 盏茶的工夫。 大家已站在气势恢宏的太和殿下。 西门吹雪和叶孤城执意要在“紫禁之巅”对决。 如此一来,最佳的观战地就成了金銮殿的屋顶,可要跃上这样高的屋顶,非顶级的轻功不可。 安小六不会轻功,小少年的轻功目前也没有到达顶级的程度。 眼看着一众高手起起落落,几个瞬息登上金銮殿的屋脊,狗哥忍不住看向安小六: “姊姊,我们怎么上去?” 安小六正想回“我带了绳子”,脑子里忽然响起富贵儿四平八稳的声音: 【“一个好-色的武林高手。”】 “你们怎么不上去?” 姐弟俩不约而同回头,只见身后走来一个高大魁梧的中年男人,他拇指带着一个白玉扳指,看起来很有威仪。 大约是先入为主,安小六莫名觉得此人长了一张妻妾成群的脸,还想让自己当他第三十八房姨太太。 “我们不上去。” 狗哥很诚实,小少年的世界里一是一、二是二,他做不到并不会因此觉得丢脸。 “上不去就不要上去。” 中年人断然道。 小少年张大嘴巴,难道不应该是“我送你们上去吗”? 中年人却看向安小六: “刀剑无眼,你这么大的人,做事怎么一点儿分寸都没有,这是什么地方,居然带着弟弟进来胡闹,你弟弟才多大,你就把他带到这里来——” 姐弟俩被训得一愣一愣。安小六在心里不断戳着小系统: 富贵儿,你真的确定他真的好-色吗,为什么我觉得他“好为人父”呢? 小系统开始装死。 却在这时,一道笑嘻嘻地声音响起:“大闺女,你怎么还不上来?!” 那人满头白发,满脸皱纹,声音也很苍老,眉宇间却有一中年轻人的活力。 安小六惊讶:“司空摘星?” 中年人盯着扮成老年人的司空摘星,脸色阴沉沉的。 司空摘星凌空一个跟头翻到安小六身边,一副“为老不尊”的模样: “唤我一声‘好哥哥’,我把你送上去怎么样?” 狗哥瞠目结舌。 中年人脸色难看。 司空摘星嬉皮笑脸地看着安小六,殊不知他所有的秘密都被一个叫“系统”的家伙透露给了安小六。 【“一个对你心怀好感的假脸。”】 “你——”喜欢我? 忽然,头顶传来一道声音: “姓安的,能上来吗?。” 说话的是唐天纵。 他一副臭脸,仿佛安小六欠了他很多银子。 “不能。”安小六也很诚实。 “嗤,我就知道,”唐天纵从房顶丢下来一根麻绳,“自己爬。” 安小六看向身边的小少年:“狗哥,我们走吧。” “哦,好的。” 小少年松了口气,姐弟俩飞快离开凶巴巴的伯伯和色-眯眯的“老头”。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圆。 当安小六吭哧吭哧、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爬上太和殿滑不溜秋的屋顶时,眼前的黄金世界模糊了她的双眼。 ——好多金子! ——好大!好气派! 然后…… 然后她站不起来了。 金銮殿上的琉璃瓦滑得要死,安小六无比怀疑皇宫的侍卫为了看绿林好汉出糗,在一众武林高手到来前特意打扫过一遍,否则根本不能解释京城风沙那么大,紫禁城的屋顶却亮洁如新,连瓦片的缝隙也干干净净! 安小六有些害怕。 万一我摔下去砸烂皇家的地砖,他们会不会让我赔钱? 与此同时,唐天纵一言难尽地望着至少花了盏茶的工夫才爬上来的安小六,只觉得无比丢脸。 大哥居然想让这货当自家二嫂? 太丢脸了,真是太丢脸了,安小六要是当了唐家的媳妇儿,自己今后行走江湖哪里还有什么脸面可言? ——我见过你二嫂,是那年“紫禁之巅”一战,在太和殿屋顶爬来爬去的那个姑娘吧…… 不!!! 唐家百年声誉,绝不能毁在一个安小六身上! 却在这时。 一只并不算白皙的手伸到安小六面前。 不是司空摘星、不是唐天纵,不是在场任何一个武林高手,而是在凤阳、在金陵,在无数个日日夜夜与安小六一起穿过麦田,走过山路、你推我一路我推你一路的狗哥。 “姊姊,我帮你。” 小少年用清亮的声音说。 ——呜呜呜,好孩子,姐姐没白疼你! 安小六感动的无以复加,抓住了男孩的手。 小少年一手拉着绳子,一手拉着姐姐,姐弟俩在夜晚金灿灿、冷冰冰的屋顶上,竟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温馨感。 月凉如水,坐在紫禁之巅仿佛伸手就能抓住明月。 富贵儿不断发出提示。 陆小凤说普天之下只有六条这样的缎带,但安小六一眼望去,屋也有二十几号人,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一条会变色的缎带。 尤其是屋脊另一面,那十几个身穿劲装,遮头遮面的江湖人—— 【“十三个被人收买的武林高手。”】 果然,热闹不是白看的。 安小六从袖子里取出用手帕包着的豌豆黄,掰了一小块放在嘴巴里。 黄橙橙的豌豆黄和黄橙橙的琉璃瓦…… “吃吗?” 她看向一旁的狗哥。 小少年点点头。 姐弟俩坐在金銮殿的屋顶分吃着豌豆黄。 月亮爬得更高了。 圆月高悬,陆小凤终于回来了。 安小六有点担心他会追问自己多出来的那条缎带从哪里来的。 可是没有。 他只是笑了笑,这让安小六既庆幸又遗憾—— 要是陆小凤愿意给钱,让她出卖唐家也不是不可以。 陆小凤径直走向司空摘星,两人脑袋凑在一起嘀嘀咕咕说着什么。 忽然,一道声音响起: “白云城主来了。” 【“一个临时拼凑的蹩脚替身。”】 安小六:…… 紧接着,人群里发出克制的声音—— “西门吹雪。” 耳畔传来狗哥的吸气声,安小六抬头,只见一袭白衣的西门吹雪御风而来,圆月之下,他手中狭长的黑色古剑带着一股萧条的肃杀之气。 “哇。”【“哇。”】 一人一系统发出了同样的感慨。 此时,屋脊上已经站满了人。 连御前带刀侍卫也飞上来凑热闹。 大内卧虎藏龙,这些侍卫们武功谈不上顶级,却各个是杀人好手。 他们的招式迅捷、高效,没有一点花架子。 小少年不自禁站了起来。 没有一个习武之人能拒绝两位当世名剑的风采。 一直坐着的安小六才是那个另类,不过此时无人再有精力关注她。 月光皎洁。 一真一假两位当世名剑互相凝视。 假叶孤城的脸色比今晚的明月更白。 安小六分不清他是吓的还是装的。 西门吹雪迎风扬剑,明明的利刃还未出鞘,冷酷冰封的煞气已经蔓延开来。 紧接着,匪夷所思的一幕发生了! 大约被西门吹雪那凛冽肃杀的剑意震慑,蹩脚替身精神恍惚竟没站稳。 只见他脚下一滑,竟从琉璃瓦上滚了下去! 西门吹雪疾如闪电连忙去抓他……却只薅下来他的假发。 “啊——”“哐——” 两声巨响,前一声是假叶孤城的惨叫,后一声是他脑袋磕在石阶上。 血,无声无息的蔓延。 【“一个死亡的蹩脚替身。”】 假叶孤城死了,死时还顶着真叶孤城的脸。 西门吹雪抓着“叶孤城”的头发陷入沉默。 就……挺秃然的。 狗哥傻了眼,天下群雄傻了眼。 安小六也有些不知所措。 一时间,大家情不自禁看向这里唯一的大光头,老实和尚。 或许老实和尚并不是真的和尚,他只是不长头发所以才剃了个光头。 安小六觉得陆小凤虽然有些小毛病,但实在是一个好人。 在所有人都在为“白云城主疑似中年脱发”所震撼时,只有他一个人飞檐而下来到叶孤城身边,揭掉了覆在他脸上的那层假面: “他不是叶孤城。” 屋脊上,一个带刀侍卫喃喃道: “那真叶孤城到底有没有头发?” 因为叶孤城极少踏入中原,这里大部分人是今天才见到叶孤城的真容。 至于叶孤城本人究竟戴不戴假发…… 不能再继续想了。 再想下去就要笑了。 . 子时已过,月更圆更明。 陆小凤突然提出要见当今天子,“大内四大高手”正要与他一同离开。 突然“咔嚓”一声脆响,一颗血淋淋的头从屋脊上滚了下来。 【“一个死亡的大内侍卫。”】 安小六望着躺在自己身前的无头侍卫。 不久前,这个侍卫还在困惑“叶孤城究竟有没有头发”,这会儿工夫他自己却没有了脑袋。 那十三个藏头露尾的江湖人,劫持了六个大内侍卫。 其中武功最高的,是一个手持弯刀的紫衣高手。 弯刀刀尖还在滴血。 安小六坐在屋脊上默默吃着手里已经冷成冰坨的豌豆黄。 “今晚,你们都要死。” 紫衣人说着。 安小六咬了一口豌豆黄。 她的位置距紫衣人不过三尺。 紫衣人弯刀滴落的血浆与她被风撩起的发丝距离更短。 安小六嘴巴塞得鼓鼓的。 就像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漂亮傻子。 先前在太和门前打官腔的胖侍卫此时破口大骂。 紫衣人冷笑回头,正要招呼手下再杀几个侍卫解气,然后……他看到了吃东西的安小六。 事实上,他一直在关注安小六。 不仅因为这个蠢女人半点武功也没有却敢来这个地方,更因为这个女人长得很漂亮。 可惜……这颗漂亮的脑袋要保不住了。 “好吃吗?” 紫衣人微笑问道。 安小六咽下嘴里的豌豆黄:“有点凉。” “送你下去吃热乎的可好?” 紫衣人说完,觉得喉咙有点痒,鼻子有点热。 随后是他的耳朵、他的眼睛。 滴滴答答,滴滴答答…… 血,好多好多血。 恍惚间,他看到那个女人美艳冰冷的脸:“你先下去替我尝尝。” “咣当——” 这是弯刀落在琉璃瓦上的声音。 “嘭——” 这是紫衣人跪在安小六面前,又从金銮殿的屋顶上滚落的声音。 【“一个死亡的刀客。”】 安小六不紧不慢地咽下嘴里的豌豆黄,抬头平静地望着这里的每一个人、每一张脸。 无人知道她几时出手又是如何出手。 无人看出那紫衣人几时中招又是如何中招。 这样鬼神莫测的下毒手段,比唐家人更加可怕,更加骇人听闻。 琉璃瓦上,一众武林名宿皆变了脸色。 尤其是那个对女人不屑一顾的卜巨。 他是川湘一带二十六帮悍盗的总瓢把子、龙头老大。 此时,他的脸比假叶孤城还要黯淡惨白。 “凤、凤阳……” 他嘴唇发抖。 终于明白司空摘星先前那番话是什么意思。 自己竟招惹了这尊瘟神。 安小六收回视线。 众人愣怔之时,大内侍卫已重新抢回主权。 “咔嚓、咔嚓、咔嚓——” 鲜血沿着璀璨的金瓦静静流淌,那是地府勾魂使收割生命的声音。 . 月色凄迷。 叶孤城在这个美丽的月圆之夜,戏耍了西门吹雪,戏耍了天下武林。 他跑去行刺皇帝了。 安小六匮乏贫瘠的文化知识,能想到的上一个刺杀皇帝的剑客还是荆轲。 听说叶孤城是南王世子的师父,身为老师居然能为学生的未来做到这一步…… ——叶孤城,一位了不起的老师! 安小六有些佩服又有些羡慕。 她想当快活王都没什么门路,南王想让自己儿子当皇帝就能找到叶孤城这等顶级高手相助。 有钱真好。 三更已过,明月西沉。 圆月就像挂在太和殿的飞檐上一样。 真正的白云城主终于现身太和殿金灿灿的琉璃瓦上。 此时已无人说话,所有人都很安静。 连风都静悄悄的。 这一战已无可避免。 多少英雄豪杰开场时轰轰烈烈,却又草草结束自己未尽的一生。 叶孤城是幸运的。 他虽然行刺天子失败,却仍得到了一个剑客最为体面的死亡方式。 死在另一位当世名剑的剑下。 一剑西来,天外飞仙。 “噗哧”西门吹雪的长剑刺入叶孤城的胸膛,叶孤城的长剑本应刺穿西门吹雪的喉咙,却忽然出现了人为的偏差。 冰冷的剑,冰冷的血。 伴随着叶孤城雪白的身影倒下。 一切都结束了。 “谢谢你。” 安小六听到叶孤城这样对西门吹雪说。 【“一个死亡的叶孤城。”】 西门吹雪轻轻吹落剑尖的血。 他收起了叶孤城的剑,抱起了叶孤城的尸体飞檐而下,想要带他离开皇宫。 大内侍卫当然不容许西门吹雪带走朝廷重犯的尸体。 西门吹雪是陆小凤的朋友,叶孤城也是陆小凤的朋友,陆小凤自然是站在西门吹雪这一方的。 不得不说,陆小凤朋友实在太多了,这一屋顶的江湖人几乎全是他的朋友。 他们自然也要护着陆小凤。 “哗啦——” 大内侍卫拉弓上箭与一众江湖人在太和殿前对峙,刚刚还携手对敌的两拨人,此时如同势不两立的仇人。 太和殿屋顶,因为西门吹雪等人的离开,此时只剩小少年和安小六两个人。 不,还有一人。 却是那个被富贵儿评价为“好色”的武林高手,他至始至终都没有离开金銮殿的屋顶。 他既不是叶孤城那一拨的,也不是陆小凤那一拨的。 他好像只是单纯到皇宫看热闹的。 眼看江湖豪杰与皇宫侍卫的大战一触即发。 狗哥忍不住看向姐姐:“姊姊,我们怎么办?” “不知道。” 安小六面无表情道。 她在屋脊上待了一个晚上,一会儿蹲着一会儿坐着,此时两腿发麻下去都成问题。 忽然,一道又尖又细的声音高呼: “圣旨到。” 呃呃呃,这就尴尬了。 姐弟俩面面相觑。 ——怎么办,我们要下去吗? ——当然是要啊!这可是杀头的大罪! “扶我起来。”安小六咬牙道。 小少年扶着姐姐,唐天纵的麻绳还系在屋檐上,小少年一手拉麻绳,一手拽着姐姐。 不得不说,安小六那爬行的样子着实有点丢人。 一道声音说:“我来吧。” 却是那凶巴巴的中年大叔。 安小六心念一动,脱口而出道: “大伯,您是不是有个儿子喜欢从别人家里拿东西?” 那中年人似笑非笑盯着安小六: “这说法倒是有趣,我倒不知自己几时有个儿子。” 说完,他又对狗哥说:“你先下去,我把你姐姐带下去。” 小少年迟疑片刻,点点头: “谢谢伯伯。” 中年男人抓着安小六的胳膊,准备将她带下太和殿。 眼看小少年顺着绳索平安降落。 安小六松了口气,起身的瞬间脚下一滑,直接向后栽去…… 【“宿主小心!”】 “小心!” 滚下去的瞬间,安小六听到了风声、惊呼声。 看到中年人焦急地伸向自己的手。 ——他竟跟着自己跳了下来! 伴随着狗哥撕心裂肺的“姊姊”。 “嘭——” 一声巨响。 一众人匆匆赶往金銮殿后方,只见平整的地面有一个大坑,坑里有一个灰头土脸的姑娘,坑外有个灰头土脸的中年人。 到处是碎石泥土,地面还裂开了若干条宽宽窄窄的缝。 大内侍卫傻了眼,武林名宿也傻了眼。 那个假叶孤城摔下去就死了,这姑娘摔下去居然在地上砸了个坑。 你们用毒的都是钢筋铁骨吗? 宣旨的黄衣内监手捧诏书,他看到地上大坑脸色苍白、浑身颤抖,用尖细的声音道: “还愣着做什么,拿下。” 安小六呆呆抬头,漂亮精致的脸上居然有些委屈。 为什么抓我? 不想被摔死难道是我的错吗? 一群侍卫哗啦啦涌上来,刀啊剑啊架在安小六的脖子上。 当然,他们的动作很小心、很温柔, 因为…… 这位可是江湖大名鼎鼎的瘟神,谁知道得罪了她你会遭遇什么。 这场旷古烁今的名剑之战,最终以瘟姬下诏狱草草结束。 入狱前安小六还在想一件事,叶孤城究竟有没有头发?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施工完毕 “那是什么?” 卜巨连连惊呼,他从未见过这种机关。 唐天纵的眼睛亮了,他已认出这是一种暗器。 据说昔年九子鬼母座下大弟子艾天蝠虽然双目失明却全身是“眼”,难怪安小六没有武功却敢带着弟弟闯荡江湖。 纵横交错的暗器让安小六平安降落。 小少年又惊又喜,急忙跑向安小六:“姊姊。” 安小六笑了笑,正准备收起暗器。 “咔咔——”从金銮殿的屋顶上传来两声异常的响声。 所有人顺着声音情不自禁抬头。 却见金銮殿顶的金瓦不断上上下下的颤抖。 伴随着腾飞的银丝,一声巨大的“咔嚓”,无数的琉璃瓦飞射而出。 偌大的金銮殿成了致命的暗器发射场。 西门吹雪抱着叶孤城一跃而起。 中年人一手抓着安小六一手抓着狗哥,直接将二人带出了危险地带。 宣旨太监抱头乱窜,侍卫拔出利刃防备。 “哗啦啦——” “哗啦啦——” 宛如一曲最清悦、最动听、最昂贵的打击乐,迎接黎明的到来。 九月十六。 东方刚刚露出的曙光照在金銮殿金灿灿……啊,不,灰扑扑的重檐。 所有人感到劫后余生的喜悦。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着陆小凤顷刻到南书房,其他各色人等,即可出宫。”] 这一刻,安小六无比感激天子的仁慈,连那句“万岁万岁万万岁”都喊得格外真诚。 当安小六走到了金鳖玉带的栏杆,胖侍卫带着一伙人拦住了她的去路: “安姑娘,你不能走。” “为什么?”安小六傻了眼。 “你说呢。” 胖侍卫反问。 安小六不说话了。 “陛下说了,我们都可以出去,你凭什么拦着我姊姊。” 狗哥用清亮的声音说。 眼下“大内四大高手”来了三个人,但也仅来了三个人。 一道身影挡在安小六面前:“她要是不去呢?? 说话的是唐天纵。 他漆黑的眼睛死死盯着对面三个大内高手,手里已亮出了唐门沾一点顷刻毙命的毒砂。 普天之下能够医治自己二位兄长的只有安小六一人,他是不可能让大内侍卫带走安小六的。 “安姑娘,你意下如何?” 胖侍卫望着安小六,一双锐利的眼睛很紧张。 这个季节这个时间,他的头上竟然冒着细细密密的汗。 “好,我跟你们走。”安小六说。 一众人不禁变色。 唐天纵急忙道:“你别忘了——” 安小六:“我记得,不会忘。” 唐天纵定定道:“这可是你说的。” “姊姊。” “在客栈等我,有事拿不定主意就去找唐家哥哥,”安小六说完,看向唐天纵,“我弟弟就拜托了。” 唐天纵五味杂陈:“放心吧。” 胖侍卫心里不是滋味:“安姑娘,我们也只是奉命行事。” 凤阳瘟姬凶名赫赫,仅用一年的时间就名震八方,折在她手中的高手无数,但在两鬓已有白霜的胖侍卫眼中,这姑娘不仅是个姐姐,还是个孩子。 “我知道。”安小六点点头。 三个大内高手相顾对视,一同看向安小六:“走吧。” 安小六回头与红了眼眶的小少年挥挥手。 随后视线望向不远处的某一点,那里站着一个谁也不认识的、武功高强的中年人。 她没有向他招手,也没有与他说话,她只回头看了他一眼,转身跟着三名大内高手离开。 . 诏狱。 戏文里的“天牢”。 关在这里的犯人不经过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生与死全在天子一念之间。 寻常百姓是没有资格关进诏狱的。 安小六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带到这个地方。 地面很潮,因为吃喝拉撒睡都在一个屋子里,气味肯定不好闻。 【“啊啊啊啊,老鼠,有老鼠!”】 富贵儿在安小六脑子里疯狂大叫。 若非富贵儿威胁,安小六肯定捏起来一只给富贵儿看看。 【“你敢碰它们我们就绝交!绝交!”】 安小六只好用竹针把牢房里的老鼠消灭。 在富贵儿的尖叫声中垒了一座“老鼠塔”。 隔壁住着一个很安静的老头。 老人很瘦仿佛是一个骷髅架子外面裹着一层皮。 那些老鼠围在老人身边,时不时咬一下老人发臭流脓的脚趾。 若非富贵儿称对方是“武功平平的暗器高手”,安小六极有可能把对方牢房里的老鼠引到自己这边来。 盏茶的工夫,装睡的老人慢慢悠悠睁开眼睛。 他浑浊的眼睛望着安小六:“孩子,你怎么关进来的。” “问别人前不应该先说说自己吗?” “老夫杀人了,杀了好多人。” “我毁了金銮殿的琉璃瓦。” 老头笑呵呵道:“那你比老夫罪名重,老夫杀得都是普通人。” 安小六沉下脸:“那些人欺负你了吗?” 老人漫不经心道:“自然没有,老夫想杀就杀了。” “那你可小心了,免得死在我这样的普通人手上。” “瘟姬也算是普通人吗,”那老头依然笑呵呵的,“黑市上有人出一百万买你的命。” “那不多。” “哈哈哈哈,确实不多。” 说完,“进气少出气多”的老头精神抖擞地坐了起来,他摸了摸脚,竟从脚趾上揭下来一层皮,皮下是修剪干净整齐的脚趾。 只见他从怀里摸出一串钥匙,直接打开门锁。 安小六:…… 老头说:“小娃娃,看在你师祖的份上,老夫不计较你刚刚的冒犯了。” 说完,他扬了扬手里的那串钥匙,大笑而去。 第二天,那奇怪的老头又来了。 他身上的衣服与大内侍卫一般无二。 富贵儿说,大内侍卫有一些本身就是朝廷收编的江洋大盗,安小六觉得这老头在进宫当差之前大概不是什么好人。 老人家拿了一只香喷喷的烤鸭一壶小酒,透过铁栅栏推到安小六面前: “吃不?” 安小六吃了烤鸭,却把酒推了回去:“我不喝酒。” 老头瞪眼:“江湖儿女怎么能不喝酒呢?” 安小六说:“我怕我喝了酒会成为朝廷钦犯。” “你以为你现在不是?” “我不是。” “不是你怎么会关在这里?”老头笑呵呵道。 安小六沉默:“因为我是良民。” “那你想出去吗?” 安小六点点头又摇摇头。 老头颇有兴趣地问: “点头是想出去,摇头是什么意思?” “我怕出去要交钱,比起交钱我宁愿坐牢。” 老头哈哈大笑,像是听到了什么最不可思议的笑话一样:“你竟缺钱!” “你不缺吗?” “老夫从二十岁就没有为钱犯过愁了。” 安小六、安小六背过身不理他了。 老头见状也不生气,反而笑呵呵道:“你再不出去,怕是真的没有钱了。” “什么意思?”安小六回头问。 “你有个弟弟?” 安小六点头。 老头说:“你那个傻弟弟现在到处筹钱想赎你出来,你觉得他能筹多少?” “前辈想说什么?” “老夫给你出个主意,既不让你掏钱,又不让你坐牢……” . 当天下午。 安小六离开了诏狱。 活着离开这里的人本就不多,如安小六这样全须全尾,能用两条腿走出来的更是凤毛麟角。 她穿过京城热闹而繁华的大街,感受干燥的空气和喧闹的人烟。 然后…… 安小六看到一个人,一个笑容甜甜的,有酒窝的女人。 她手里拿着一个很大的木盒,一只脚踏进了当铺的大门。 安小六见过那个木盒,那是一个首饰盒,里面满满当当都是那个姑娘最喜欢、最宝贵的首饰。 “欧阳情。” 安小六唤着那姑娘的名字。 欧阳情听到声音,不可置信地转身:“安——” 她猛然住嘴,左右张望后,飞快将安小六拉到一个无人的巷子: “你是怎么出来的?” “走出来的,”安小六本想逗她一下,但看到欧阳情的慌张和着急,改口道,“他们把我放了。” “不可能!他们怎么可能轻易的把你放了,你可是,你可是……我都听说了,你毁了金銮殿琉璃瓦,你还把皇帝老儿上朝的地方戳了好几个窟窿。” 安小六张张嘴,她想说皇帝一点儿都不老,看起来比狗哥大不了几岁。 想了想,安小六又把话咽下去了。 因为她没办法向欧阳情解释为什么自己会见到皇帝。 安小六想不出来合适的谎话,其实她和狗哥一样,并不擅长说谎。 她只能对欧阳情说:“我不是偷跑出来的。” “真的?” “真的。” 两三盏茶的工夫,安小六、欧阳情回到全福客栈。 全福客栈依然是京城最气派、规模最大的客栈。 但远不及安小六印象中那般热闹吵杂。 “紫金之巅”一战结束后,绿林豪杰见无热闹可看纷纷离开。 眼下正是晚饭时间。 她在大堂里见到了唐天纵、峨眉派弟子和…… “姊姊!” 狗哥倏然起身,话音未落眼眶已红。 老头并没有说谎。 小少年确实在四处筹钱,陆小凤、西门吹雪、李燕北、欧阳情、薛冰…… 他们都在想办法捞安小六。 安小六见到欧阳情的时候,对方正打算去当铺当掉她最喜欢最昂贵的一盒首饰。 安小六一直觉得自己算不上什么好人。 但这一刻她竟然庆幸自己做人也没那么坏。 “谢谢。” 安小六轻声说道。 她想,哪怕自己终其一生都成不了富可敌国的大侠,与这些人相识一场也算不枉此生。 . 次日清晨。 安小六托人给胡老夫人和刘长山送了些东西。 又将一个细长的木头匣子托陆小凤转交给魏子云。 陆小凤忍不住笑了:“你里面装得什么,这么沉,别是钱吧。” “你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陆小凤打开看了一眼又飞快合上。 “孔,”他惊骇地瞪着安小六:“你见到那位了?” 安小六点点头: “这是我做出来与真品最接近的一个,我本来打算自己留着当纪念的,这样的暗器制作出来有一定的偶然性,即使是我也不可能再做得更好了。” “你居然没把真品献上去。” 安小六摇头:“那是秋家的东西,这是我的东西。” 却在这时,狗哥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 “姊姊,该走了,唐小哥催我们了。” “就来,”安小六冲陆小凤笑了笑,“陆大侠,我先走了,后会有期。” 陆小凤抱着手里的东西,忽然道:“安小六。” “嗯?” “我这个人喜欢多管闲事,尤其喜欢管漂亮女人的闲事。” 安小六一怔,眼神柔和道: “我明白,利用陆大侠我是不会心软的。” 姐弟俩此行要去河南,唐家在中原有别业。 不用姐弟俩跟去蜀地,安小六也能治疗唐天仪和唐天容。 宝骡很兴奋。 作为一匹来自江南的马骡,京城还是太冷了。 安小六将行李放在骡车上,轻轻抚摸她的马骡。 不远处停着一辆豪华的马车。 车厢帘子被风卷起,露出唐天容阴郁俊美的脸。 待姐弟俩将最后一件行李搬上车。 安小六牵着骡子对唐家三兄弟说:“我收拾好了,可以走了。” 这座古老的城,一如初见时繁华、富饶、喧嚣。 可安小六却再也不想来第二次了。 简陋的骡车跟着华丽马车穿过胡同,路过酒楼、茶馆、喝多了当街撒尿的男人和狗…… 渐行渐远。 【“一个轻功卓绝的武林高手。”】 安小六倏然抬头,只见官道旁站着一个牵着一匹高头骏马的中年人。 狗哥惊喜道:“姊姊,我看到好心伯伯了。” “嗯,我也看到了。” 骡车扬起一片黄尘,她看到中年人翻身上马。 “谢谢。” 安小六用口型对那人说。 她知道,他一定看得见。 . 十月初三,新月如钩。 这是安阳城管辖范围内的小城。 子时已过,客栈里一片安静。 安小六院子里引虫子。 夜色渐浓,万籁俱静。 安小六正准备起身回房休息,忽然在灯火与黑暗的交界处见到一个人。 那是一个衣着光鲜,身材高大的男人。 明明有着一副很英俊的容貌,却由于气质阴郁给人一种生人勿进的感觉。 【“一个身残志坚的唐门高手。”】 安小六有些惊讶:“唐天容,你没回房休息?” 距“紫禁之巅”一战已经过去半个月了,关于唐门最轰动的消息依然还是叶孤城一招“天外飞仙”废了唐门大公子唐天仪、二公子唐天容。 对于擅长用毒、暗器的江湖人来说,没有手等同没有命。 不知道多少人在背后看唐家人的笑话。 这些人却不知,二公子唐天容因为及时医治,如今已经可以握住东西了,唐天仪稍逊一筹,但手也有了知觉。 虽然不见得恢复到全盛时期,但肯定与“废人”靠不上边。 “你遇到麻烦了?”唐天容问。 “没有。” “没有麻烦怎么好端端练起了蛊。” “想练就练了。” 唐天容冷冷道:“这东西容易反噬,你自己备好解药吧。” “谢谢。” “我没有提醒你。” “嗯,我知道。” 唐天容看了安小六一会儿转身离开。 却在这时—— 【“一个心地善良家财万贯任性冲动不好惹的习武之人。”】 【“一个博闻强识心高气傲亦正亦邪的武林高手。”】 不远处,一辆异常华贵的马车从客栈前经过。 车厢里传出一男一女两道熟悉的声音。 安小六愣怔之时,马车已驶离客栈。 怎么会是他们? 安小六不由得蹙眉。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次日。 姐弟俩赶着骡车,跟着唐家兄弟的马车继续赶路。 这一带靠近太行山,官道崎岖狭窄并不算好走。 两辆车从日出走到日落,临近天黑也没有见到炊烟,想来今晚怕是要在山里过夜了。 冬日的黄昏总是格外短暂。 两三盏茶的工夫,刚刚还有一点残霞的天空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当安小六驾着骡车,顺着马车留下的辙痕找到唐家兄弟时,看到正试着用火折子点火的唐天容。 经过白天的治疗,唐天容的情况又好了一些。 眼下他已经可以自己吃饭穿衣,之事也不必旁人动手。 不一会儿,温暖明亮的火光亮起。 姐弟俩搭了一个极为简陋的帐篷,掀开帐篷便看到正在火边烤东西的唐家三兄弟。 “姊姊,我想去林子里看看。” “去吧,别走太远。” “嗯。” 狗哥答应着,施展轻功,几个起落消失在漆黑的树林中。 唐天纵望着小少年的背影:“短短半个月,你弟弟武功竟又增进了许多。” 安小六用一种想要炫耀,又怕炫耀太过为弟弟拉仇恨的克制语气说:“他在这方面还算有天赋。” 关于狗哥的师承却是只字未提。 谢烟客为人狂傲不羁,敌满天下,安小六也不敢保证老爷子和唐门有没有过节。 不过多时,小少年去而复返,手里提着一灰一黄两只不断蹬腿的野兔。 “姊姊,给你。” 狗哥将其中一只递给安小六。 “好可爱的兔子。” 安小六松开了手。 兔子跳了两下,飞快向树林里跑去。 然后……被安小六用无毒的竹针射穿了脑门,挣扎了两下,彻底躺在了地上。 唐天容面色平静。 唐天纵却抽了两下嘴角,望向大哥唐天仪——这就是你眼中唐家的好媳妇? 唐大公子微微一笑,什么话都没说。 姐弟俩很快将兔子处理干净。 小少年动作利落,烹饪手法更是一流,唐天纵顿觉锅里的羊肉不香了。 突然,安小六听到富贵儿的声音: 【“一个武功高强心肠善良劫富济贫的带头大哥。”】 【“一个义薄云天淡泊名利的武林高手。”】 这两个说法……颇为耳熟啊。 一道爽朗豪迈的声音从安小六背后传来: “好霸道的香味,伊尹再世也莫过于此了。” 只见漆黑的树林里钻出来一个衣襟大敞的年轻人,他满脸胡茬,顾盼飞扬,腰间一边垂着一个酒葫芦,另一边斜插着一柄无鞘的短刀,手里还提着一只山鸡。 年轻人径直走到狗哥身边,对正在烤肉的小少年说:“小兄弟,搭个手如——” 他话未说完,猫一样的眼睛突然瞪圆,仿佛是被卡住了脖子一样: “安小六,怎么是你?!” 话落,从树林后面又走出一个白净斯文的青年。 他容貌英俊,神情慵懒,唇边泛着三分笑,仿佛任何事都不放在心上: “安姑娘,近来可好。” 安小六微笑:“托福,过得还不错。” 说着,她看向狗哥:“这是我弟弟,石中坚。” 又看向唐家兄弟:“唐大公子、二公子——” 正想用同样的套路介绍唐天纵时,唐天纵抢先一步说:“在下唐天纵。” 安小六:…… 所以我好心替你们兄弟遮掩身份又为了什么呢? 无他,唐天纵实在是太有名了。 唐家同辈兄弟中他年纪最小、武功最高、风头最盛。 瘟姬没有“横空出世”前,唐天纵是公认的年轻一辈最会用毒、最会用暗器的人。 安小六:其实籍籍无名未尝不可。 明明“瘟煞鬼女”就很好了,为什么要给我革旧鼎新呢? 听到唐天纵的大名,唇边带笑的青年说: “在下沈浪。” 抓着山鸡的年轻人如梦初醒一般,笑道:“小弟熊猫儿。” 听到沈浪的名字,唐家三兄弟目光闪动。 大公子唐天仪沉声道:“阁下可是除掉‘三手狼’赖秋煌,力敌五台大龙寺无法大师的沈浪?” 沈浪笑了笑:“侥幸而已。” “果然是一表人才,”唐大公子感慨道,“天纵不如你。” 唐天纵脸色阴沉沉的。 被大哥当着外人的面说不如别人,唐天纵自然不服气。 狗哥并没有感觉到大人之间的波涛暗涌,他活泼道:“沈哥哥好、熊哥哥好,我叫石中坚,小名‘狗哥’。” “姊姊,你拿这个。” 狗哥将烤兔递给安小六,抬头看向满脸胡渣的熊猫儿:“熊哥哥,你坐我这边,我帮你处理这个!” 说着,他麻利抽走熊猫儿手中山鸡,挪出一个人的位置,让熊猫儿坐下。 唐天纵不情不愿地挪了挪地方,让沈浪坐自己旁边: “请。” “多谢天纵兄。” “哼。” . 在安小六眼中,自己弟弟烹调的手艺无人能及,但一想到这手艺因何而来,她心里总不是滋味。 若非狗哥幼时被梅芳姑抢走,小少年本该和他的兄长一样生活在玄素庄优渥的环境中。 玄素庄有厨娘,烧菜做饭这种事,狗哥可能一辈子都接触不到。 虽然小少年从未开口提起,但安小六知道,每当听到别人夸赞他手艺好时,狗哥总会恍惚片刻。 安小六想,那一刻他大概想起了梅芳姑。 纵使梅芳姑待他极为差劲,但在小少年心中,那也是与他相依为命十几年的“妈妈”。 时至今日,他怕还在心存侥幸,觉得父母和养母之间可能是误会。 他的养母不是梅芳姑,而是另外别的什么人。 “姊姊,吃兔腿。” “好。” …… 晚饭后,唐天纵与沈浪比试了一番手上功夫。 结果自然是……唐天纵输得心服口服。 安小六叹息,当年她想靠着捉拿开封仁义庄重金悬赏的强盗一夜成名,结果却是差点饿死街头,强盗都被沈浪一个人逮住弄死了。 同时代有沈浪这样的人物,何其有幸又何其不幸。 比起她动则七孔流血、死无全尸的杀人手法,死在沈浪手里的人唇边含笑、面色如生。 ——连杀人都比她有格调、有品味! 火渐渐燃尽,夜已经很深了。 当富贵儿确定所有人都入睡后,安小六爬出帐篷,独自向树林深处走去。 她怀里有一个铜制的香炉,香炉是两层的,上面一层可以放香片,下面一层发出“咔咔”的声音,里面仿佛有活物。 安小六放下香炉,用火折子点燃香片,从腰间取出一枚竹哨。 寒风呜咽,光秃秃的树林沙沙作响。 香炉里“咔咔”声不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碰撞香炉。 一声怪异长哨声响起。 那哨子的声音并不大,却令人毛骨悚然宛如万虫过境。 “咔咔、咔咔——” 香炉里的碰撞声更加明显。 半盏茶的工夫,松软的地面似有活物涌动。 月似镰勾。 惨淡的月光照在崭新的铜炉上。 铜炉下端逐渐发黑,仿佛是黑色的波浪涌动。 铜炉晃荡的更厉害了,放着香片的那层歪倒在一边,从铜炉里爬出来一只又黑又大的…… 【“啊啊啊,虫子!恶心的虫子!”】 【“绝交!我要和你绝交!”】 【“你没有太子了,你再也没有太子了!”】 富贵儿的尖叫一浪高过一浪。 安小六充耳不闻,口中竹哨吹个不停。 无数只大大小小的毒虫将铜炉淹没,将差点爬出来的“小可爱”砸进铜炉里。 地面不断有虫子破土而出,从四面八方涌进铜炉。 竹哨声骤然停止,地面虫潮褪去。 香片白烟袅袅,铜炉里周边的毒虫如疯了一样互相厮杀,渐渐的数量越来越少,越来越少。 铜炉重新变得光亮崭新。 只有铜炉周边大大小小的虫尸,见证刚刚发生的一切并非幻境。 更深露重。 安小六的头发已湿透。 可她白皙脸颊一片桃粉,嘴唇红艳艳的宛如涂了胭脂。 她静静走向层层虫尸中的铜炉,当她捡起香炉第一层想要盖上第二层时…… 【“宿主小心!”】 铜炉里飞快窜出一只硕大无比的黑蜘蛛。 没有任何预兆,它忽然咬住安小六的手背。 “咣当——” 安小六手一抖,蜘蛛和铜炉一同落地。 刚刚那只速度极快的蜘蛛,此刻已没了声息。 【“一只死亡的蛊王。”】 安小六摸着手背上的血口,声音比风更轻:“居然练成了,可惜……” 她捡起从保定某铜器店买的折价香炉,起身向帐篷走去。 . 清晨。 一缕阳光穿过密封性并不算好的帐篷,照进安小六的脸上。 她缓缓睁开眼睛。 【“你死了你死了你死了……”】 【“你摸了香炉没洗手!”】 富贵儿尖声尖气道。 安小六在心里叹气:“出门在外,你就不能不那么干净吗?” 【“穷鬼,快去洗手!”】 “好吧,洗手洗手……” 安小六哈欠连天地走出帐篷。 顺着富贵儿指的方向前往有水的地方。 然后…… 她看到了沈浪。 【“一个担心你的沈浪。”】 【“宿主,我怀疑他察觉到了什么,这个男人有点邪门。”】 安小六叹了口气。 想来是树林里那些毒虫的尸体引起了沈浪的怀疑。 ——后生可畏。 现在的大侄子真是太可怕了。 沈浪微笑望着安小六:“安姑娘,方便聊一聊吗?” “可以。” 安小六点点头,其实她也有些话要问沈浪。 “安姑娘最近可是遇到了麻烦?” 安小六说:“麻烦的事天天有。” 比如富贵儿一直催促我洗手。 安小六被富贵儿吵得差点变成“恶毒六”,想要跑回树林将那只蜘蛛捡起来晒成蜘蛛干,戴在头上做装饰。 “看来安姑娘并不相信在下。” “若公子想问树林里那些毒虫,确实是我的手笔,”安小六很诚实地说,“我最近盯上了一个人,我听说那个人讨厌虫子,觉得虫子恶心……” 安小六话未说完,但意思已表达的十分明确了。 沈浪顿时松了口气: “原来如此,看来是我误会了。” ——其实也不算误会。 安小六在心里说。 不过…… 望着面前风尘仆仆的男人,安小六犹豫片刻,问道: “沈公子,朱姑娘呢,你们没在一起吗?” 沈浪虽然已料到安小六会提到朱七七,听到“朱姑娘”还是愣怔了一下。 他惨淡一笑:“她大概还在生我的气吧。” 安小六迟疑道:“前天晚上,我在安阳见到一辆马车,车里传出朱姑娘的声音……” “是不是还有王怜花?”沈浪沉声问。 安小六没有说话。 是的。 前天晚上那辆马车上除了朱七七,居然还有王怜花。 朱七七不和沈浪在一处,却和她最讨厌的王怜花待在一起。 这本来就是很蹊跷的事。 更蹊跷的是,马车路过安小六所在的客栈时,车厢里传出极为响亮的耳光声。 竟是朱七七在掌掴王怜花。 就……不可思议。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大约是事情过于离奇,安小六决定将事情告知沈浪: “……我听到了四下巴掌声,朱姑娘一边骂一边哭,好像很难过……” 安小六说话时一直很留意沈浪的表情。 沈浪反应很奇怪,一会儿眉头紧缩,一会儿恍然大悟,口中喃喃自语: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朱七啊朱七七,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 安小六不由得戳了戳富贵儿: “他明白什么了?” 【“朱七七因爱生恨,多次谋害沈浪无果,又被沈浪、熊猫儿看到她与王怜花躺在一张床上¥!&…………决定冒充与沈浪有血海深仇的快活王,让沈浪亲手杀了她。”】 安小六:!!! 逻、逻辑呢? “所以沈浪和熊猫儿是来找快活王的,但这个快活王实际是朱七七假扮,通过我的话,他猜出了真相?” 【“是。”】 “……那他还怪聪明的。” 安小六心情复杂,她有富贵儿,沈浪没有,但沈浪依然聪明过人、武功也很高强。 所以,这就是当年沈浪成了仁义庄衣食无忧的赏金猎人,她却因为接不到活儿沦为乞丐的根本原因吗? “武林你六姐”心态有点崩。 【“宿主,你已经很努力了,你曾是河南最强的乞丐。”】 安小六:…… 富贵儿,为什么你在安慰我,我却更不开心了呢? 这个窒息的地方,真是一刻都待不下去了。 安小六:“沈公子,若是没别的事情,我先走了。” “安姑娘请便。” 在富贵儿一声声“洗手洗手”的催促声中,安小六匆匆向水源地赶去。 山中的晨雾渐渐散去。 新的一天,新的离别。 熊猫儿帮着姐弟俩把帐篷叠好放在简陋的板车上。 这对长相截然不同的姐弟,姐姐高深莫测不爱说话,弟弟天真乐观话也不多。 熊猫儿从昨天晚上就想问安小六为什么会和蜀地唐门的人在一起,香帅去了哪里,却总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 有些话错过了最合适的时机,再说便也已失去了意义。 “你们……路上保重。”熊猫儿惆怅地说。 小少年快言快语,他好像永远没有阴霾,连离别也充满了活力和生机: “熊哥哥告辞,我和姊姊先走了。” 安小六微微一笑:“熊大侠,告辞。” . 数日后。 晌午,阳光灿烂。 荥阳唐家别院。 安小六坐在空旷的凉亭里,不远处是唐家光秃秃的校武场。 那些老旧的、看起来已有些年头的木桩,每一根至少有一寸深的痕迹。 有些长钉甚至直接没入木桩,拔不出来了。 石桌上摆着七种形状不一的暗器。 安小六从袖子里拿出一副特制手套,从其中一个盒子里取出一枚星芒状的暗器,看似寻常无奇的星芒藏着细如牛毛的钢针,上面淬了唐家独门剧毒,只要沾上一点顷刻毙命。 安小六放下这枚星芒,将桌上为数不多的机簧暗器推到唐天容面前: “我要看它的效果。” 唐天容默不作声拿起这件暗器,对准距离二人最远的那根木桩。 “咔。” 一声微弱的响动,一支短箭带着冷风飞射而出,倏然间插入木桩顶部,木桩高度接近成年人身高,顶部差不多是头颅的位置。 安小六叹息:“果然是杀人利器。” 唐门的暗器讲究高效,一击即中。 换成她大概会在里面插七八支冷箭,如此一来射程也会大打折扣。 唐天容淡淡道:“本来就是杀人利器。” 安小六不徐不缓将盒子一一盖上: “如此,我与你的这笔交易算是完成了。” 唐天容没说话。 就在安小六以为他不会说话时,唐天容忽道:“你还要看吗,我可以让天纵过来……” 唐门暗器对于手法的要求极高,同样一件暗器,在旧伤未愈的唐天容手中大打折扣,但换成唐家兄弟里武功最高的唐天纵则大为不同。 安小六摇了摇头:“不用了,我心愿已了。” “不看了?” “已经足够,我知道唐门的规矩。” 唐门暗器,不仅包括暗器本身,还包括复杂多变的使用手法,只有唐家人才能掌握真正的唐门暗器。 安小六不想打破这个规定。 唐天容冷淡地收起桌上那些暗器盒。 二人一前一后离开校武场。 和光秃秃的校武场相比,庭院里一片花团锦簇。 唐家数百年屹立江湖不倒,拥有常人难以想象的庞大财富,荥阳别院的仆人为了赢得几位公子的欢心,竟让不同时节的花卉在万物凋零的冬季同时绽放。 可就是这样浓郁的花香,依然遮不住安小六身上药材的清苦味。 那是一种只有长期炼药才会沾上的气息。 唐天容忽然涌出一股别样的冲动:“你也可以是唐家人。” “什么?” “没什么。” …… 第二天傍晚,霞光满天。 安小六在帮唐天仪疏通受损筋脉后提出辞行。 大公子唐天仪十分惊讶: “安姑娘要走?府中可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 安小六平静地说: “如今大公子、二公子伤势已经稳定,我能起到的作用有限,加上我另有要事在身,不便多留,还望大公子见谅。” “我明白了。” 唐天仪叹息。 “天外飞仙”霸道至极,唐家遍寻名医都说此伤无药可救,安小六日日以真气滋养他们兄弟二人的筋脉,他们兄弟才没有变成真正的废人。 习武之人皆知真气可贵,虽不知道安姑娘修炼何种内功竟使真气连绵不绝,但唐家决不能恩将仇报。 “安姑娘何时离开,我好设宴相送。” “大公子不必客气,明日一早我和弟弟就会离开荥阳。” 至于去什么地方,安小六却只字未提。 唐大公子有些惋惜。 家里几个弟弟都冷冰冰的,没有一个懂得讨女孩子欢心,白白错过了大好机会。 “明日我让天容送姑娘与令弟出城。” “多谢大公子。” . 唐天纵是稍晚知道安小六、石中坚要离开的消息。 “你要走?” 唐天纵忍不住道。 ——大哥不是说这个女人会成为自己的二嫂吗,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是啊。” “那我二哥怎么办,”唐天纵急急道,说完又觉得有些不妥,连忙找补道,“我是说我大哥二哥的治疗,除了你的真气,天下没有第二个可以用真气舒筋通脉大夫了。” 安小六莞尔,难得开了一句玩笑: “西门吹雪可以,我听说西门吹雪的医术也很好,他甚至会配保胎药。” 唐天纵咬牙切齿:“你不要说风凉话。” 当日在紫禁城,西门吹雪对叶孤城的态度有目共睹,唐家与叶孤城有仇,去找西门吹雪怕不是上门送死。 安小六正色道: “我虽然不是大夫,却可以向你保证,你大哥二哥确实已不需要我,除了提供真气,我的医术并不比任何一个擅长治疗跌打损伤的大夫高明。” “真的?” “千真万确,这一点你问你大哥也好、二哥也罢,都是一个答案,”安小六顿了顿又道,“其实你二哥恢复的很好——” “可他至今发挥不出伤前的一半功力。” 唐天纵冷冷道。 “这我就不知道了,至少我的真气进入他体内并没有感觉到阻塞,我认为他应该早就恢复了才对,有时候人的情绪也很重要,你身为弟弟应该多关心他。” 唐天纵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啪”一下放在桌上: “你最好不要骗我,否则你跑到天涯海角我也不会放过你。” 安小六叹气:她怎么会觉得财神爷是楚留香、陆小凤之流呢,明明唐家才是法力最强的那个。 她收起来银票,拿出一个干净的茶杯倒进去一颗药,推到唐天纵面前: “送你,续命的。” 唐天纵震惊:“居然只有一颗?!我至少给了你一万两!” “不要还我。” “做梦!” . 冬日的清晨寒风刺骨。 城外的官道入目一片荒凉。 风卷起地面的黄尘,枯黄的野草仿佛被严寒压扁了一样趴在地上。 依然是简陋的骡车,依然是荆钗布裙的姑娘。 唐天容难得穿了一件素色的长衫,鹰一般锐利的眼睛仿佛什么人都不放在眼里,除了…… “唐天容,再送下去你就要离开荥阳了。”安小六笑吟吟道。 唐天容淡淡道:“这是我的事。” “唐天容,回去吧。” 唐天容嘴唇抿成一条线,片刻才道:“你走吧,我不送了。” “那我走了,后会有期。” “天容哥再见。” “再见。” 安小六挥动丝鞭:“驾。” 骡车缓缓前行,在“嘎吱嘎吱”的声音中渐行渐远。 唐天容一直站在原地,直到骡车彻底消失。 古道荒凉。 唐天容转身,迎面走来三个身着鲜衣的人。 这三人手中兵刃不同、容貌各异,最年长的头发花白,最年轻的不过双十出头。 唐天容不认得他们,唐家仇家遍布天下,他若认识每一个怕是要累死。 最年轻的大声道: “唐天容,你竟敢独身一人离开荥阳。” “有何不敢?” “看来叶孤城的苦头你还没有吃够!” 唐天容冷笑:“与你何干?” 年纪最大的那个用苍老的声音说: “‘天外飞仙’绝无失手,唐天容就算有百般能耐,如今也已成了废人,不用怕他!” “唐天容,你们唐家嚣张了太久,要恨就恨你是唐家人吧!” 说着,三人一拥而上。 眼前闪过三道如流星般转瞬即逝的银光。 “咣当——”兵刃落地。 一模一样的声音,足足响了三次。 只是瞬息的工夫,地上已多三具面门插着星芒状暗器的尸体。 唐天容从袖子里抽出鱼皮手套,弯腰拔下带血的暗器。 轻轻阖上这些人的眼睛。 黄沙滚滚,碎草飞扬。 . 寒风呼啸。 疾驰的骡车上,小少年捧着一个暖乎乎的手炉,声音活泼清亮: “姊姊,我们要去哪儿?” “送你去摩天崖。” “送我?姊姊不去吗?” “我不去了,我要调头去洛阳。” “洛阳?姊姊去洛阳做什么?” “呃……保家卫国?” “那下次我跟姊姊一起保家卫国。” “好。”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十月十五。 安小六独自驾着骡车来到洛阳郊外的邙山。 正逢下元节,洛阳大大小小的道场正在举行祭祀活动,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安小六寄托了骡车,随着人潮来到下清宫。 这里有老子留下的炼丹洞。 鉴于自己与老子也算半个同行(“他炼丹来我炼药。”),安小六在门口拜了拜。 ——前辈,保佑我此行顺利。 正在此时。 【“前方出现一个武功平平的暗器高手。”】 安小六抬头,只见迎面走来一个拄着拐杖、拿着破碗的老人。 老人瘦的一把骨头,所到之处收获一片同情。 ——这么一会儿工夫,他已得了十几枚铜钱。 “姑娘,可怜可怜我吧,给口饭吃吧。” 老人走到安小六面前,用苍老嘶哑的声音说着,颤巍巍举起他的碗。 安小六叹了口气,伸手拿走老人碗里所有的钱: “多谢老伯,刚好我饿了,想买个豆包吃。” 老人:…… 老人阴阳怪气道:“小娃娃抢乞丐的钱买饭吃,也不怕噎死。” “您又不是真乞丐。” 老人一噎,嘴里嘟嘟囔囔:“见鬼了,究竟哪里露出的破绽……” 安小六想说,其实哪里都没有露出破绽,她之所以能看出来完全是富贵儿指点。 “现在动身,人还在洛阳城。” 老人凶巴巴瞪了一眼安小六,擦着她肩膀径直离开。 安小六望着手里打劫来的十几个铜板,不由自主望向下清宫正殿,心中升起一中难以言说的豪迈—— 连老天都在帮我,这次一定成功。 . 依然是繁华的洛阳城,依然是香车宝马的洛阳花市。 安小六嘴里叼着一个豆包,先在花市买了一束花,又从胭脂香水铺里买了一套时下最时兴的妆面用品。 驾着骡车来到洛阳最大的客栈,丢给伙计一块碎银子吩咐他烧水。 在这个季节能找到一个洗热水澡的地方并不容易。 安小六舒服的躺在木桶里,捂住耳朵闭气,任由水没过她的头顶。 屋子里炭火烧得很旺。 水汽熏得房间白雾缭绕。 待安小六出浴时,桶里的水已经有些凉了。 她擦干头发开始涂抹随身携带的香膏,连指甲缝这样地方也没有放过。 【“宿主,你要做什么?”】 富贵儿好奇问道。 安小六笑了:“守株待兔。” 她起身走向自己随身携带的包袱,拆开里面竟是一套华美的鲜衣。 安小六将衣服一件件穿好。 头上始终是那支造型古朴的银簪。 盏茶工夫后,她坐在镜子前开始梳妆。 不知过了多久,安小六捧着镜子,喜滋滋道: “我可真好看啊——” 【“宿主,克制,你再不行动天就要黑了。”】 富贵儿小声催促道。 安小六放下镜子,打开窗户,窗外是一片金灿灿的夕阳,口中喃喃道:“……时间刚刚好。” 说着,她关上窗户,走出房间大门。 今日是下元节。 洛阳城中热闹非凡。 黄昏正是客栈最繁忙、最热闹的时候。 楼下大堂里每张桌子都坐满了客人。 有的佩刀挂剑、神色彪悍,明显是武林豪杰;有的鲜衣华服,逢人三分笑,俨然是生意人的模样。 可无论他们是谁、来这洛阳城里做什么,在安小六下楼的瞬间,都已变成了哑巴,变成了呆子。 就算筷子戳在嘴角、酒已溢到了桌面也一无所知。 【“哇哦,宿主,帅呆了。”】 富贵儿发出兴奋地尖叫。 安小六在无人听到的脑海里轻声说:“谢谢。” . 这是洛阳最繁华的一条街。 一路上富贵儿不断发出叮叮当当的提示。 至少有三十多位“习武之人”,七八位“武林高手”注意到了精心打扮过的安小六。 酒楼茶馆永远是消息流通最快的地方。 而这条街至少有六家茶馆、八家酒楼,更不用说沿途的茶摊、食肆。 天色渐暗,华灯初上,街上的人却更多了。 安小六已经吃了一份锅贴,一碗酸面条,手里还拿着店家送的两个大肉包。 她在一家不起眼的食肆吃饭,生意清冷的小店倏然涌进来许多人。 老板为了感激安小六,没有要她肉包的钱。 天完全暗了下来。 沿街华灯璀璨,美不胜收。 洛阳城的大街上川流不息,安小六几乎走遍了城里人最多的地方,数不清的人看到了她这张脸,这张可能与某个人一模一样的脸。 【“宿主,你真的确定那些人会来吗?”】 富贵儿逐渐有些怀疑安小六的判断。 “他们一定会来的。” 安小六咬了一口鲜嫩多汁的肉包,万分笃定地说。 仿佛为了验证安小六判断的正确性。 须臾,富贵儿用稍显激动的声音说—— 【“一个云梦仙子手下的蹩脚刀客。”】 【“宿主稳住,他们来了!”】 盏茶工夫,三个大汉挡住了安小六的去路。 与沿途那些面露惊艳的男男女女不同,大汉们看清安小六的长相后,不由自主退了一步,眼睛里露出慌张和恐惧。 “竟然是真的……” 一个大汉喃喃自语。 安小六手上还有半个没有吃完的肉包。 她一边吃肉包,一边与三个大汉大眼瞪小眼。 为首的大汉勉强笑了笑,抱拳道:“这位姑娘,我家夫人有请。” “让她自己来,我不去。” 安小六说完,三个大汉当街抽刀。 行人纷纷躲闪。 “姑娘,刀剑无眼,您不要为难我们,”大汉说着,“若您不上车,我们只能站在这里杀过路的人,无论是老人还是小孩,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 安小六问:“我不上车,你们就要杀无辜的人?” 大汉冷冷道:“他们看到了我们,他们就不无辜。” 正说着,一辆华贵的马车稳稳停在安小六身边。 大汉手里的刀已跃跃欲试。 他们本不是好人,有一个正当杀人的理由,眼下已兴奋的不得了。 安小六长叹一声:“何至于此呢,下元佳节我本不欲出手的。” 话落,三个大汉软软倒在地上。 在车夫震惊的目光中,安小六微笑:“我说了,让她来见我。” . 夜凉如水。 一轮圆月高高挂在苍穹。 即使是洛阳城最中心地段,也会有一些人迹罕至的小巷。 距离这条巷子三十余尺的地方就是繁华的大街,安小六甚至听到卖烧鹅的小贩儿响亮的吆喝声。 【“一个武功高强心狠手辣的云梦仙子。”】 【“宿主小心,这个女人危险程度不亚于石观音。”】 几息后,寂静的小巷忽然响起一阵清脆的环佩叮当声。 这声音由远至近,越来越近。 伴随着一道柔媚入骨的声音,安小六看到一个满头珠翠、鬓发如云的中年美妇: “好孩子,你让我来,我来了。” 与容颜不老的石观音相比,岁月在这个女人脸上留下了痕迹。 却让她像香醇的美酒一样更具风韵。 安小六目不转睛望着面前的中年美人。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朱七七第一次见到自己这张脸会那么震惊、那么崩溃。 在经历了那么恐怖的事情后,见到一个与罪魁祸首有七分像的女人,当然会怀疑,当然会崩溃。 “你是王怜花的母亲,王夫人,”安小六神色复杂地说,“果然是国色天香,倾国倾城。” 中年美妇一声娇啼,昏暗幽深的巷子里,安小六鸡皮疙瘩冒了出来。 王夫人掩嘴笑了:“好个嘴甜的小丫头,你怕不是在夸赞自己吧。” 安小六点点头:“这是自然,美丽都是相通的,你虽然不是我见过最美的女人,但……至少能排进去前十。” 王夫人脸色瞬间狰狞。 不一会儿,她又柔声说:“好孩子,你见过最美的女子是石观音吗?” “石观音?她虽然很美,却也不是最美的那个,”安小六平静地说,“我说的是天下第一美人水灵光,石观音虽然美丽,比水灵光还要差一些。” “那比你如何呢?” “我?我觉得你不如我。” “可我不这么认为,”美妇轻轻笑了,“好孩子,有件事不妨告诉你,我在你这个年纪,不仅用毒用暗器一流,连武功也是难觅敌手,你虽不错,但比我却要差得远呢。” “这就是江湖前辈的自信吗?” “牙尖嘴利的小丫头,”王夫人笑容愈发温柔,“你既不信,就看着我,看着我——” 她的声音飘忽,明明与安小六近在咫尺,却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来。 安小六抬头呆呆望着妇人,深琥珀色的眼睛逐渐失去了焦距,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她口中喃喃道: “慑心催梦,江左司徒——” 王夫人,又或者是云梦仙子掩口俏生生地笑了: “难为你了,好孩子,居然想明白了这一点,可惜了……” 她慢慢走到双目空洞的安小六面前,朱红色的指甲轻轻剐蹭着这张与自己有七成相似的脸。 不知过了多久,云梦仙子微笑: “走吧。” “是。” 安小六跟在她身后,呆呆的、傻傻的。 就……装得很像。 . 仿佛是一艘起起伏伏的船。 当安小六再次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置身在一辆宽敞的马车上。 安小六上次乘坐这样的马车还是在兰州。 那是姬冰雁的马车。 有人用沾湿的帕子,温柔擦拭着她的唇。 “你醒了?” 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安小六惊讶地望向身边这个照顾自己的女人。 仿佛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个心如死灰的……”】 ——他奶奶的,沈浪在搞什么鬼? 眼前的女人竟然是朱七七,如假包换的朱七七。 “朱姑娘,你……” 为什么朱七七会在云梦仙子的马车上? 我就让自己失魂了那么一会儿,醒来怎么就变天了? “你不要说话,我喂你喝水。” 朱七七露出一中很空洞很温柔的笑容。 若非安小六对摄魂术了解甚多,定会以为朱七七也中了王怜花母亲的“慑心催梦”。 【“她以为自己失恋了,状态很危险,宿主千万不要露出破绽。”】 安小六:……坑死我算了! 朱七七喂给安小六一杯装有强力迷药的茶水。 这一杯的药量足以迷倒二十个壮汉。 【“不是故意的,她不知道。”】 富贵儿深切同情着自己的宿主。 ——算了,将计就计吧。 安小六不动声色点了自己的睡穴。 在朱七七空洞无神的双眼中,沉沉睡了过去。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穷鬼醒醒,来人了,大傻子,快起来,来人了!!”】 【“来来,我是一个菠菜,菜菜菜菜菜菜菜菜菜菜——”】 安小六被富贵儿鬼哭狼嚎声音吵醒了,这一刻五百只鸭子、三百只狗都没有富贵儿那么能闹腾: “别——”叫了。 “别什么?” 一道轻佻的声音响起。 安小六倏然睁眼。 她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奢华无比的大床,床边坐着一个狐裘华服、美到有些邪气的少年郎。 他单手支颌,头微微歪着,一双漂亮的桃花眼饶有兴致望着安小六,看起来在笑,眼睛却是冷的。 【“一个将你当做母亲私生女想把你挫骨扬灰的王怜花。”】 ……多大仇?! “王公子。” 安小六淡淡道。 王怜花含笑说:“姐姐睡了一天了,可要起来吃点东西?” “好。” “我扶姐姐起来。” 王怜花直接将安小六抱起来,还在半空中转了一个梦幻的圈。 【“宿主,他想把你丢出去摔死。”】 富贵儿幽幽道。 “……” 王怜花温柔地将安小六放在椅子上,起身走出房间,对屋外的人交代了几句话,因为声音太小了,安小六也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 她拿起桌上的茶壶,自顾自倒了一杯热茶。 水中没有加料,杯子上、茶壶嘴也没有。 ——他们拿走了安小六身上所有的暗器、毒药,甚至是狗哥送给她的那支银簪。 在这些人的眼中,没有了毒药暗器的瘟姬,就像一只拔掉毒牙的蛇,不再具有威胁。 . 美少年回屋后,笑眯眯坐在安小六身边,双手托腮,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 “好姐姐,饭马上就来,吃饭之前告诉我,你大张旗鼓到洛阳城究竟为了什么?” “为了你母亲,云梦仙子。” 王怜花目光一凛,似笑非笑道:“我竟不知凤阳瘟姬与我母亲有何关系?” 安小六说:“我从来没见过我的母亲。” ——她生下我就去世了。 “可这和我娘有什么关系,我娘根本不认识你。” “我也不认识她,我只是想见见她。”顺带拿走她的“天云令”,再请她死一死。 安小六很平静地说。 王怜花“扑哧”一声笑出来:“姐姐真可爱。” 【“宿主,他在琢磨如何把你&……”】 安小六:…… 盏茶时分。 两个漂亮姑娘端着精致的酒菜走进房间。 见到安小六这张与云梦仙子有七分相似的脸,少女们目露惊惧,不由得垂下头,大气不敢多出。 安小六没有说话。 王怜花的母亲是二十年前名声赫赫的“江湖第一女魔头”云梦仙子。 这些年,她以“王夫人”的身份隐居洛阳。 表面上深居简出,背后却大肆敛财。 整个洛阳都在她的控制范围内。 这些姑娘都是她的爪牙、奴隶、附庸。 “下去吧。” 王怜花淡淡道,两个年轻貌美的姑娘如得救了一般,匆匆退下。 “可以吃了吗?” 安小六看向身边的王怜花。 王怜花举着琉璃盏,微笑望着安小六。 每个人都觉得安小六和母亲长得很像。 唯有王怜花觉得她们不像,母亲绝不可能为了一点吃食露出这样的眼神。 他笑眯眯地说:“当然可以,我怎么可以让姐姐饿肚子呢。” 心里却在盘算…… 【“宿主,他想挖掉你的眼睛。”】 ——等我干掉他娘再给他治治脑子。 安小六心平气和地想着。 . 饭菜很精致。 这个季节竟能吃到鲜嫩的竹笋和新鲜的鳜鱼,当真难得。 安小六平时只吃七分饱,今天决定吃个八分。 紫红色的葡萄酒在晶莹剔透的琉璃盏中流淌着瑰丽的光。 王怜花几乎没有动箸,他盯着安小六,莹白如玉的手指端起琉璃盏,将馥郁芳醇的葡萄酒一饮而尽,唇边染着鲜红: “好姐姐,你怎么不喝酒,是怕我在酒中下毒么?” 安小六尚未回答,富贵儿恶狠狠道: 【“喝,来二两烧刀子,对瓶吹,让他们见识见识你的厉害!”】 安小六:……是哦,我现在没顾忌了,喝一点点好像也没什么哦。 “不是。” 说着,她将琉璃盏内的葡萄酒一饮而尽。 刹那间,安小六白中透粉的双颊殷红欲滴,宛如姑射仙子,艳丽无双。 “好姐姐,味道怎么样?” 王怜花笑得宛如妖孽,他早就看出这个女人酒量很浅,当初在欧阳喜家,满桌人都有饮酒,唯有这个女人滴酒不沾,一直都在喝茶。 王怜花很得意,十分得意。 然后。 他看到了一双恍惚的、深琥珀色的眼睛,和一只平生未见速度疾猛的…… “嘭——” 安小六一记铁拳,砸向王怜花的脑门。 “你话太多了。” 王怜花身体向后栽去,“哐”一声倒在地上。 【“一个昏迷的王怜花。”】 安小六慢条斯理地吃完桌上的鳜鱼和鲜笋,拖着被砸晕的王怜花的领子,对门外的人说: “我要见不孝女。” 负责看守安小六的大汉有些懵: “说啥哩?” 河南话都蹦出来了啊。 安小六粗暴地拽起王怜花,宛如薅一只柔弱的小崽子: “我要见他娘!” ——你怎么还骂人呢? 这是大汉的第一反应。 ——他奶奶的,这不是俺家公子吗?! 大汉倏然间变了脸色。 然后…… “哗啦啦——” 他被安小六一个盘子砸在脑门上,晃悠了两下,晕了过去。 “反应太慢了。” 安小六用盘子碎片割掉了大汉的喉咙,在飞溅的鲜血中和“一个死亡的习武之人”中,她看到一双睁开的、茫然的桃花眼。 【“一个逐渐清醒的王怜花。”】 “嘭——” 安小六将王怜花的脑袋干脆利落往石阶上一磕。 待听到“一个再次昏迷的王怜花”后,安小六一手拖着王怜花的领子,一手拿着割掉大汉脖子的瓷盘碎片,在灯火辉煌的庭院中一步步前行。 . 十月十六,月更明更圆。 天阶夜色凉如水。 白惨惨刀、明晃晃的剑,寒光凛冽的斧子、锤头、铁杵……锅铲? 安小六的四面已被人墙和兵刃包围。 她在人群中见到了朱七七,她不明白为什么朱七七面露惊恐,仿佛见鬼了一般。 没关系,她比朱七七礼貌许多。 安小六笑了,露出无比灿烂的笑容。 这个笑容朱七七很陌生,因为大小姐并不认识一个叫“石中坚”的小少年。 但凡她见过那个少年,就会明白安小六此刻的笑容与那个男孩几乎一模一样。 可在朱七七眼中,拥有这样笑容的安小六比厉鬼更加可怖。 她身着鲜衣,长长的头发上滴滴答答在流血。 脸上手上都是血。 不知什么出于什么原因,她还将血抹在了王怜花的身上。 王怜花眉间是血,脸上是血,脖子里也是血。 可怜兮兮被安小六拖拽着,仿佛……死了一般。 “安、安小六……你……” 朱七七喉咙仿佛被堵住了一样。 她捂着嘴,眼泪簌簌而下,全身都在颤抖。 她以为安小六遭遇了比她遭遇过的更可怕的事,才会失去理智攻击王怜花。 “王怜花,那个畜生……那个畜生……” 朱七七咬牙切齿,一双眼睛仿佛在喷火。 却在这时,朱七七看到一道身影。 刹那间,院子里所有人都成了摆设。 他们用的是什么武器,长得是什么模样,是胖是瘦都已不再重要。 所有人情不自禁左右后退,为那人让出一条宽宽的甬道。 仿佛是瑶池仙子,又仿佛是山中精怪。 来人身姿无比曼妙,声音如此: “好孩子,听到你要见我,我来了,这又是胡闹些什么呢?” 朱七七身体颤抖的更加厉害。 因为那是王怜花的母亲,云梦仙子。 如今……她已是沈浪未过门的妻子了。 沈浪、沈浪要娶别的女人了。 而她,而她也与王怜花定下了婚约。 朱七七心中十分痛苦,竟是顾不上任何人……跌跌撞撞地跑了。 从她的身后传来震耳欲聋的尖叫。 男人的、女人的。 痛苦万分的朱七七没有回头,所以她不曾看到,不曾看到安小六扑到云梦仙子身上,一拳捣在对方脸颊时的飒爽英姿。 【“一个被你一拳ko的云梦仙子。”】 【“她回血很快,宿主小心。”】 . 第二天清晨。 安小六很疼,全身都疼。 【“宿主不要睁眼,云梦仙子正在看你。”】 【“她想把你大卸八块。”】 “为什么,”安小六茫然道,“我什么都没做,为什么要把我大卸八块?” 【“昨天你喝醉后用内力揍晕了王怜花,割喉了一个云梦仙子的走狗,还扑到云梦仙子身上揍她,云梦仙子武功高强,你打不死她,把她耳朵咬了……”】 安小六在心里倒吸一口凉气: “都这样了,我居然还活着?” 【“她要留着你慢慢折磨。”】 伴随着佩环叮当声,安小六听到一阵曼妙的声音: “好孩子,睁开眼睛吧,我知道你醒了。” 安小六装不下去了,索性睁开了眼睛。 入目……是云梦仙子一夜变大的脸。 【“被你一拳砸肿了。”】 ——原来如此。 王夫人笑容甜甜的,宛如少女一般娇嫩。 难为她居然能顶着这样浮肿的一张脸,露出如此甜美的表情。 “好孩子,是我小看了你,没想到你除了用毒,还有那么深厚的内力,难怪你这般有恃无恐。” 云梦仙子娇滴滴说道,她红艳艳的长指甲,慢慢刮着安小六的脸颊。 安小六本能想要避开对方可能抠过鼻屎的长指甲,向后缩了缩。 “哗啦啦——” “哗啦啦——” 那是一串极为清脆、极为响亮锁链声。 安小六情不自禁低头,她的手腕、脚踝,分别被四个一寸宽的铁环束缚着,铁环之间是一条锁链,各自垂着一个硕大无比的实心铁球。 【“两条重达八十斤的玄铁链。”】 云梦仙子发出银铃般的娇笑声: “好孩子,喜欢我送给你的礼物吗,我已经二十年没动过这件东西了。” 安小六眨眨眼:“我要怎么吃饭呢?”还有怎么蹲茅坑? 云梦仙子搂着安小六的肩膀,长指甲刮过安小六的脸颊、耳垂、脖颈: “我喂你啊。 “从今天起,我喂你吃、喂你喝、陪你睡,你煞费苦心不就是想见我吗,我让你天天看到我,开不开心呢?” 安小六顿时有一种“以身饲魔”的悲壮感: “我的荣幸。”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马车在官道上疾驰。 车厢里晃晃荡荡,时不时响起“叮叮当当”的声音。 香,甜腻腻的香。 安小六觉得有人在抚摸自己的脸,一下、两下、三下…… 【“一个想把你皮剥了的云梦仙子。”】 安小六:…… 我为什么要擅自增加任务难度呢? 让司空摘星帮忙把“天云令”偷出来不是很好吗? 我,安小六,因拖欠朝廷巨款,需拿到前“江湖第一女魔头”云梦仙子号令武林群魔的“天云令”,以功抵债。 由于野心勃勃,得知“快活王”的前妻就是云梦仙子后,决心将这对家财万贯、反目成仇的前夫妻一网打尽。 目前身陷囹圄、以身饲魔,初步达成“与女魔头同床共枕”的成就。 ——“好孩子,醒了就睁开眼吧。” 一声曼妙的声音响起,安小六看到一张风情万种的脸。 安小六有一点恍惚。 她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师父们说她的母亲生下她后就去世了。 “你在想什么?” 云梦仙子笑吟吟问道。 她的声音如梦似幻,媚眼如丝,被这样一双眼睛望着,哪怕是女人也会浑身发烫,可安小六却很平静。 ——谁会对自己年迈后的样子浑身发烫啊。 “我在想我的母亲,”安小六定定地说,“我从未见过她。” 云梦仙子银铃般笑道:“傻孩子,你不会认为我是你娘吧?” 安小六没有说话。 ——我当然知道你不是了,我虽没见过我娘,但我娘可比你善良多了。 “你在洛阳城大张旗鼓的引我现身,就是为了证明你的身世,”云梦仙子掩口而笑,“傻孩子,我可向你发誓,我也想要你这么一个贴心的女儿,但除了怜花,我可没生过旁的孩子。” 说完,她伸手理了理安小六凌乱的头发,柔声道:“告诉我,到底是哪路神仙让你去的洛阳城?” 【“一个怀疑你是快活王派来的云梦仙子。”】 安小六又不说话了。 原来王夫人一直怀疑她是被人指使。 其实这话也不错,但指使她的人却不是王夫人那个杀千刀的前夫。 见安小六不吭声,王夫人笑道: “好孩子,你既不说,我也不难为你,可惜……” 她拉了拉安小六身上八十斤的铁链,在马车里发出“哗哗啦啦”的响声。 安小六闭上眼睛,轻声道:“夫人何必诓我呢,您心里已经有了判断,我的话有那么重要吗?” 王夫人“咯咯咯”地笑了,她的手反复抚摸着安小六的脸颊,安小六觉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真是个聪明姑娘,怜花那孩子做事鲁莽,终究不如女孩子贴心。” 【“啊啊啊啊,她威胁你!”】 【“用铁球砸她,砸她,砸死这个不修德的老鸨子!!”】 富贵儿在脑子里疯狂尖叫。 安小六也很费解—— 你儿子都被我脑袋捶开花了,你就不怕他被我打死? 还是你已经准备和沈浪再生一个崽儿,所以对和前夫共有的崽儿就没这么在乎了? 就……同情一下王怜花吧。 . 云梦仙子说,要让安小六天天看到她并非妄言。 自十月十六那晚,安小六大闹一场后,云梦仙子做什么事都将安小六带在身边,两人几乎寸步不离。 安小六因此知道了很多事。 比如他们此行的目的是兰州,因为快活王目前人在兰州。 比如快活王身边有云梦仙子的人,对方竟是白飞飞。 比如白飞飞是快活王的女儿。 比如自己的暗器毒药被云梦仙子放在杂物箱里…… 她像是对安小六信任至极,闲来无事甚至与安小六讨论起天下暗器,对自己的独门暗器“天云五花绵”也毫不遮掩,仿佛要倾囊相授。 只因在她眼中的安小六已是个死人。 安小六听得也很认真,甚至让富贵儿与自己一同将这些知识记录下来,只因她觉得王夫人一死就再也听不到了。 这一刻,横跨江湖二十载的云梦仙子和安小六想法诡异重合了—— 两人都殷勤期盼着对方的死亡。 这日黄昏。 在一片飞雪中,马车来到兰州城外的一处隐蔽的庄园。 下马车时,安小六见到了王怜花、熊猫儿和朱七七。 自与云梦仙子的同进同出后,安小六就极少见到朱七七,更不要提熊猫儿。 若非富贵儿提示,安小六甚至不知道熊猫儿也在随行队伍中。 如今难得碰面,安小六微微一笑,随着她的动作,扣在她手脚的铁链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熊猫儿目眦尽裂,挣扎着要冲上来帮安小六,但他身中迷药,周围都是云梦仙子的爪牙,刚动两步就被旁人架走了。 朱七七目光空洞,自从和王怜花订婚后,她已经丢了魂。 倒是王怜花…… 【“一个忽然不想让你去死的王怜花。”】 云梦仙子为安小六拂去发间的雪,柔声道: “好孩子,这里太冷了,咱们进去吧。” 说完,她拥着安小六的肩膀,走进这神秘的庄园。 每上一步台阶,束缚安小六手脚的长铁链发出“哗啦啦”的声音,铁球砸在地面“哐哐”作响,云梦仙子帮安小六提起铁球。 【“一个还是觉得你应该去死的王怜花。”】 “……” . 吃过晚饭后,王云梦为安小六梳妆。 这段时间,安小六连头发都是云梦仙子亲手打理,她似乎有意要在安小六身上找回自己逝去的青春,将安小六打扮的与自己年轻时的画像分毫不差。 明亮的烛火将安小六照得美艳不可方物,连身后的云梦仙子都黯然失色。 “好孩子,事到如今,你还是不肯说吗?” 云梦仙子望着镜子里的女孩,仿佛是感慨,又仿佛是缅怀。 安小六同样望着镜子里像自己又不像自己的女人,轻声说:“夫人从来没有准备放过我,我又何必多言呢?” 云梦仙子叹息道:“我在你这个年纪,比你识时务很多,所以我能活现在这个岁数,你却再没机会了。” “兴许夫人愿意改个主意。” “那可不行,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太久,容不得半分差池,”王夫人对着镜子里的安小六娇嗔,“好孩子,要怪就怪你出现的时机不对,你若是早出现两年,兴许已成了我的心腹,你若晚出现两年,我愿收你当个弟子。” 说着,她从袖子里取出一颗鲜艳的药丸,掰着安小六的嘴巴,喂到她的口中: “好孩子,这是一颗十二个时辰后发作的毒药,你我朝夕相处,到底生出几分情谊,我舍不得你死的痛苦,这颗药服下去后会像做梦一样,一点都不疼。” ——胡说八道,信你有鬼。 安小六佯装挣扎了两下,吞下云梦仙子的药丸子。 云梦仙子笑了,笑得妩媚动人、万种风情。 盏茶时分,一个貌美的少女进屋欠身道: “夫人,马车备好了。” “好,我知道了,”云梦仙子说完,微笑望着镜子前的安小六,“好孩子,我要出门了,明晚才回来,你在家里好好休息吧。” “你去哪儿?” “听过‘蓝田盗玉’卜公直吗?” 安小六摇摇头。 云梦仙子虚虚点了点安小六的额头: “小糊涂鬼。”重点是“鬼”。 说着,她娇笑着离开。 【“宿主,她走了。”】 . 天黑了。 房间里的炭火烘得屋子干燥而温暖。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开门的声音—— 【“一个看你死没死的王怜花。”】 天旋地转,伴随着“哗啦啦”的响声,一个人从身后将安小六抱了起来,仿佛八十斤和一百八十斤在他这里都毫无区别。 王怜花,也只有王怜花。 他将安小六放在床上,以极快地速度点了她身上的几处大穴,一双轻佻的桃花眼笑吟吟望着她: “好姐姐,我都看见了,你被我母亲喂了毒,告诉我,我母亲临走前都对你说了什么?” “你有解药?” 王怜花坐在安小六身边,漂亮的桃花眼滴溜溜地转: “我自是没有,不过我愿意为姐姐找,若找不到,我以身抵债如何?” 说着,他侧头亲了安小六一口。 此时他已知道安小六不是母亲的私生女,调戏起来毫无压力。 安小六、安小六就无语: “王公子,你……有病吧。” 我本来就和你母亲有七分像,经你母亲一捯饬,已无限接近她本人年轻时的样子。 “我有病?你真觉得你们很像,”王怜花伸手将安小六的脸掰向自己,似笑非笑道,“不要以为看了几幅画就觉得你们像,我可是她亲儿子,怎么可能认不出自己的母亲?你们不像,越看越不像。” 说着,他像赌气一样亲上安小六的唇,安小六开始有几分抗拒,后来竟顺从了。 王怜花有几分兴奋和动情,但这无关情-爱,怀中的女人不仅是风华绝代的美人,还是令武林一众豪杰风声鹤唳的妖女,征服这样的女人让他很有成就感。 唇齿相依间,他尝到了一丝血的锈味,喉咙里涌出阵阵腥甜。 “噗——” 王怜花口吐黑血,瘫在安小六身上。 安小六嫌弃地将他推到一边,连穴道都懒得点。 她开始束腰带,腰带束得紧紧的。 王怜花吐着血,眼睛目不转睛盯着对面的女人,明明受到了暗算,他看起来却更高兴了: “你居然冲开了穴道,还给我下了毒,究竟、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安小六没有说话,在铁链“哗啦啦”的声音中,她径直走向梳妆台,从首饰盒里拨来拨去,选出一支细珠钗插入手腕铁环精巧的钥匙孔中。 左拨右拨,但听“咔嚓”一声,铁环扣开了,“哗啦啦”,手上的铁索重重砸在地上,她如法炮制,又打开了脚踝的锁链。 在王怜花又兴奋又痛苦的眼神中,她开始翻箱倒柜找东西。 “你们母子都太自信了……” “哗啦啦——” 那是昂贵的宝石洒在地上的声音。 安小六直接将宝石盒倒进自己的衣领里,束得紧紧的腰带,让衣服瞬间变成了一个好几层的大口袋。 “我不仅是用毒用暗器的行家,我同样是制毒制暗器的行家,甚至……我就是毒。” “咔嚓。” 安小六用珠钗打开了云梦仙子放钱和贵重物品的箱子,在王怜花逐渐发青发黑的脸色中,取走了里面所有的银票。 “咔嚓。” 存放毒药的箱子。 “咔嚓。” 存放重要信物的箱子。 安小六拿出来了天云令和快活王的资料。 “咔嚓。” 最后一个、也是最不起眼的一个。 存放杂物的箱子,里面是安小六的毒药暗器、还有她的碎银子。 她将毒药和暗器认真检查后一一收好,平静地注视着床上口中涌血的美少年。 王怜花嘴唇发紫,痛苦地捂着胸口,他明明疼得浑身是汗,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他甚至还在笑,畅快的、肆无忌惮的笑。 漂亮的桃花眼直勾勾盯着安小六,唇边一片殷红。 安小六看了一会儿。 盏茶工夫,她取出一个小瓷瓶,倒了一颗药喂进王怜花口中: “等王夫人回来,记得告诉她,我八岁用毒的本事已经超过她了,想和现在的我比,重新投胎吧。” 说完,她点了王怜花身体的几处穴道,重中之重是哑穴。 王怜花震惊地盯着安小六,他发现体内那股难以想象的疼痛在逐渐消失。 ——为、为什么? 安小六说:“我有一个弟弟,比王公子小不了几岁,但我弟弟比你乖巧听话,他从不做坏事。” 说着,她把王怜花放在床上,替他盖上被子,像对一个孩子那样轻轻捏了捏他的脸。 “王公子,保重。” 她点了王怜花的睡穴。 【“一个昏睡的王怜花。”】 【“一个轻功卓绝暗中偷窥的武林高手。”】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安小六佯装不知的走出房间。 夜深了。 地面湿乎乎的,下午那场小雪实在太小了,并未形成积雪。 空气湿冷,鼻孔里凉飕飕的。 倏然间,安小六眼前一黑,一只冰凉的手自前方蒙住了她的眼睛。 安小六踉跄了几步,不等她站稳,身体被拦腰抱起,带到某个地方。 当她双脚重新碰触地面。 迫切的、如骤风急雨般的吻,一个又一个覆在她的唇上。 安小六嘴巴紧紧闭着,任对方多么急切巍峨不动。 “哼!” 那人不满的在她腰间一点,为了让她张嘴,那人竟点了她的麻穴。 只一个失神,安小六紧闭的双唇被打开,她舌尖上的血瞬间散开。 在唇舌厮磨间,安小六品尝到了更浓郁的腥甜。 那是来自对方喉咙里的毒血。 安小六张开双臂,环抱住对方。 这人一定在外面站了不短的时间,他身上凉透了,湿冷湿冷的。 饶是如此,他的身上还是有一种淡淡的、郁金香的气味。 想着,她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瓷瓶,倒了一颗药,摸索着塞到对方口中。 当剧烈的疼痛平息后,迎接她的是对方更加猛烈、细密的吻。 不知过了多久,那人放开了安小六,却没拿开掩住她眼睛的手。 安小六说:“香帅几时也这般幼稚了?” “你、你知道是我?” 那人失声说。 安小六睁开眼睛,身前赫然是月余不见的楚留香。 【“嘻嘻,这个傻蛋儿。”】 【“他在吃醋。”】 楚留香讪讪地望着安小六,不由得拉住她的手:“你怎么知道是我?” ——当然是富贵儿告诉我的了。 安小六在心里很大声地说。 除此之外,还有…… “你身上的郁金花香,”安小六眨眨眼,真诚建议道,“不想让别人认出来,下次换一种。” 楚留香忍不住笑了。 却在这时—— 【“一个讲义气且富有的武林高手。”】 安小六一怔,另一道熟悉的、已有段时间没有听到的声音响起: “我希望你们两个快一点,不要把时间耽搁在闲聊上。” 那是一双锐利如鸷鹰般的眼睛,拥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五官棱角分明,精明强悍。 他虽然轻功不及楚留香,但也在一流好手行列,眨眼的工夫已来到安小六身前。 “姬冰雁?” 安小六瞪大眼睛。 姬冰雁微笑:“你这身打扮不错,就是嘴上的胭脂淡了些。” 楚留香不自在的轻咳了两声,侧头看向身边的安小六: “你还有什么未办的事吗,没有的话,我们现在就要走了。” 他的手一直拉着安小六,就算姬冰雁来了也没有松开。 在两个男人的目光中。 安小六慢吞吞道: “是有那么两件,或许是两件半。” . 今夜没有星星,没有月亮。 只有无孔不入的寒风,让人禁不住缩起脖子、跺起脚。 庄园里守卫森严。 但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何况今晚云梦仙子并不在家中。 地牢里,几个大汉围在一起烤火。 空气中是烤肉和烧酒的混合的香味。 他们不远处坐着一个人,那是一个满脸胡茬、衣襟大敞的男人。 他看起来既疲惫又落魄,下眼发青,仿佛几夜没有阖眼,可一双黑漆漆、猫一样的眼睛却像聚了一束光,比炉火、比烛灯更明亮的光。 男人眼睛像猫,名字里也有个“猫”字,他叫熊猫儿。 却在这时,地牢入口响起一阵脚步声。 大汉们并不在意,他们该吃肉的吃肉,该喝酒的喝酒。 然后…… 他们都倒在了地上。 仿佛是昏倒了,又仿佛是睡着了。 熊猫儿一怔,忽然想起什么,黝黑的猫眼死死盯着地牢入口。 伴随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一个美艳不可方物的女人出现在地牢中,她像勾魂摄魄的妖精,一步步来到他的面前。 “你……” 熊猫儿呆呆望着对面的女人,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安小六,你、你怎么过来的?” 熊猫儿结结巴巴道。 安小六用一根珠钗帮他解开身上的枷锁,在熊猫儿目不转睛中,微笑道:“我新得了一个坐骑,飞来的。” …… 盏茶时分后。 安小六又来到一间厢房。 已经很晚了,这间屋子里还亮着灯。 明明炭火很旺,房间也很明亮,却莫名让人觉得清冷。 不远处…… 【“一个自以为失恋而肝肠寸断的朱七七。”】 “朱姑娘?” 安小六望着朱七七。 她推门的声音并不小,朱七七却置若罔闻。 直到安小六彻底走进房间,朱七七才木木地抬头。 四目相对,朱七七痛苦地闭上眼睛。 【“一个看到你就想起情敌云梦仙子的朱七七。”】 安小六心情复杂:朱七七的世界就只有沈浪了吗? 【“是。”】 富贵儿斩钉截铁,没有半分犹豫。 就……活见鬼! “朱姑娘,我们走吧,我带你离开这里。” 朱七七闭上眼睛,只要看到安小六这张脸,她就会想起另一个让她嫉妒成魔的女人:“你走吧,我哪里都不去,我是王怜花未过门的妻子。” “你确定?” “我确定,”朱七七冷笑,“我要嫁给王怜花,我要让沈浪看看,我不是非他不——” 那个“可”字没有说完,朱七七晕了过去。 被安小六药晕的。 安小六掐灭手中的迷香,平静道:“抱歉,并没有和你商量的意思。” 说完,她敲了敲窗户,姬冰雁无声无息潜进房间。 他将朱七七用被子裹成一个粽子,像扛麻袋一样扛起来。 熊猫儿去找沈浪了,朱七七暂时由安小六托管。 安小六觉得自己可能看不住她。 ——沈浪都看不住的人,她有什么好办法。 总不能把朱七七腿打断。 虽然安小六觉得自己能把打断的腿接回去,但……她想做个好人。 想着,“好人六”在朱七七房间的门上均匀撒了痒粉,又在庄园的水井里撒了笑粉。 要不是“屁丹”成本太高,她一定返回房间,在王怜花嘴巴里塞一整瓶“屁丹”。 当安小六在澡盆、脸盆、厨房碗柜均匀撒完痒粉,突然看到楚留香。 他站在不远不近的位置,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己。 安小六笑了:“你要教训我吗?” 楚留香说:“不,我只是庆幸自己平日对你不错,也没有得罪过你。” 他是领教过安小六“痒粉”厉害的人。 安小六下毒的地方很妙,枕头、鞋袜、甚至是擦屁股的草纸,所以他无法想象一旦计划成功,被下药的人会经历什么。 “倘若有一天我得罪了你,你会怎么对付我?” 楚留香很好奇,十分好奇。 安小六摇摇头:“以前我想你要是欺负我,我就让你口臭狐臭脚臭……” “现在呢?” “不知道。”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姬冰雁的马车停在庄园一里外的竹林里。 冬夜严寒,安小六见到了许久未见的小潘。 他还是那副讨人喜欢的娃娃脸,身上穿着厚厚的冬衣,冷风无孔不入,小潘冻得哆哆嗦嗦,不断跺脚。 见到姬冰雁等人平安归来,小潘顿时松了口气: “几位爷可算回来了,可担心死我了——” 姬冰雁冷冷截口道: “此地不宜久留,上车。” 他将昏迷的朱七七往马车上一塞,直接跳上马车。 安小六、楚留香先后登上马车。 小潘扬起马鞭:“驾——” 车轮越转越快,在泥泞的路上留下两道清晰的辙痕。 姬冰雁的马车又大又宽敞。 车厢里有四个人也丝毫不显拥挤。 姬冰雁用火折子点亮车厢里的琉璃灯,安小六忍不住问: “你们怎么知道我在兰州?” 姬冰雁淡淡道:“是楚留香告诉我的。” 安小六又看向楚留香。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道:“我猜的。 “猜的?” 安小六有些不信。 楚留香苦笑: “我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事事都知道。 “说来都是巧合,我来兰州探望老姬,老姬告诉我兰州最近来了大人物,不想麻烦缠身,最好低调些,我这才知道快活王就在兰州地界。” 楚留香顿了顿,又道:“快活王行踪成迷,难得会有他的消息,我猜你可能坐不住会来兰州,没想到你真来了。” 姬冰雁说:“我派人在兰州周边蹲守,等了许久不见人来,以为楚留香猜错了,直到白天得到消息,说有一队车马进入兰州地界,像是来兰州做生意的商贾。 “兰州城每日往返的商客众多,你们本也不会引起注意,偏我手下有个兄弟擅长记人,尤其是美人,他汇报说,你们这支车队里有个不爱说话的漂亮姑娘,当时我和楚留香都猜是你,如今看来却是歪打正着了。” 姬冰雁说着,看向躺在马车里昏睡的朱七七。 安小六了然。 云梦仙子每日与安小六同进同出,隔绝了安小六向外传递消息的可能性。 岂料“人算不如天算”,姬冰雁手下人误将朱七七认成了安小六。 反倒让姬冰雁、楚留香摸进了云梦仙子的秘密据点,找到了安小六。 安小六叹气:“看来老天真是站在我这边的。” 姬冰雁皱眉:“你来兰州真是为了快活王?” “是他,又不仅仅是他。” 在安小六心里,快活王只是“搭头”,重要的还是云梦仙子。 只有云梦仙子手里的“天云令”才是真正的天云令,只要云梦仙子还活在这个世上一天,自己怀里那块天云令永远只是没有用的废铁。 姬冰雁盯着安小六。 当年“沙漠之行”他便觉得安小六胆大包天,多少武林高手折在沙漠中,她只身一人独闯大漠,简直是“不知死活”的典范。 如今一年多过去了,安小六的熊胆更胜从前,居然打起了快活王的主意。 姬冰雁冷冷道: “你倘若有一天死了,一定是自己作死的。” 安小六垂下眼:“人都会死,可以选择怎么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楚留香与她十指相扣的手紧了紧、又紧了紧。 他没有辩驳。 . 马车到达兰州城尚在凌晨,等了两三盏茶的工夫城门方开。 马车一路疾驰,终于来到姬冰雁家门前。 姬冰雁的家一如记忆中那般气派、奢华。 身材魁梧的门房将一行人恭恭敬敬迎进大门,对被姬冰雁卷着铺盖扛进来的朱七七目不斜视。 对安小六也神色如常。 好像在他眼中并没有穷富美丑之分。 昏迷的朱七七被安排在姬冰雁家的客房。 安小六在厅堂见到了姬冰雁的妾侍迎雁、伴冰。 老实说,她有点害怕她们。 这二位和峨眉四秀、安小六的师父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毛病——喜欢打扮她。 那种打扮已经超出了正常人对“穿衣打扮”的定义。 安小六并不想被迎雁和伴冰按在镜子前梳一上午头发、换一下午衣裳。 所以她不自觉往楚留香身后躲。 可安小六这么大一个人哪里躲得过去。 迎雁和伴冰一眼就认出了她,二人眼睛俱是一亮。 “爷把安姑娘接来了?” “安姑娘,真的是你?” 两个女人亲亲热热贴上安小六, 反复追问安小六的头是谁梳的、妆是谁画的。 两个女人已笃定,这精致的妆面肯定不是安小六自己的手笔。 安小六有点招架不住,恳求的望着楚留香和姬冰雁。 可两人就像瞎了一样。 任由迎雁和伴冰一左一右将安小六架走。 楚留香目光凝注着安小六离开的背影。 刚刚他没有搀和姑娘们的事情,安小六走了却忍不住去看。 待人穿过九曲回廊彻底看不见后,他收回视线,冷不丁对上姬冰雁洞察力十足的眼睛。 楚留香不躲不避,任由姬冰雁打量。 ——他从未掩饰过对安小六的爱慕和喜欢。 姬冰雁忽然笑了:“不得不说,女人的直觉有时候准得可怕,你的房间是伴冰和迎雁安排的,安小六的也是她们安排的。” 说完,他负手大笑离开。 楚留香疑惑地返回房间。 这个时辰天还未亮,院子里一片漆黑。 屋子里本来也是黑的,可偏偏有一束光照在窗檐上。 楚留香心念一动,打开这扇窗,冷飕飕的风瞬间灌进来。 他的脸却不由得发热。 站在他这个位置,居然能看到对面一间屋子的窗户。 虽然主人并未开窗,但楚留香万分笃定那间房住的是安小六。 就在这时,对面的窗真的开了。 心心念念的姑娘出现,她左右张望,似乎在寻找什么。 楚留香连忙用火折子点燃房间的灯盏。 隔着斑驳的竹林,微笑望着安小六。 此时她已经卸去精致的妆容,额前的碎发还有一点湿。 “嘭”一声。 安小六果断关上窗户。 楚留香一怔。 当他反应过来时,身体已经跳窗而出,踏着竹叶翻身来到安小六房门外—— “为什么关窗?” “因为冷啊。” 安小六疑惑望着一夜未睡,天快亮了还不抓紧补觉的楚留香。 若不是富贵儿提醒,她已经钻进被窝里了。 楚留香一噎。 “抱歉。”他不由得揉向自己的鼻子。 好像只有使劲揉着鼻子才能缓解此刻的尴尬。 安小六望着楚留香,深琥珀色的眼睛通透清亮: “香帅,没有别的事我要睡觉了。” “好。” ——他真可爱。 安小六这般想着,昏昏沉沉闭上了眼睛。 东方逐渐破晓。 . 两个时辰后。 “安姑娘、安姑娘……” 好眠的安小六被一个白衣如雪的少女叫醒。 姬冰雁审美“白化”,家里的女人打扮得都像西门吹雪。 连迎雁和伴冰也不例外。 底层劳动人民出身的安小六却不能理解这种审美,一身白干活多不方便呀。 ——唔,不对。 姬冰雁的女人不用干活。 真幸福,早知道就和姬冰雁在一起了。 好像现在在一起也不太晚。 不想要楚留香了。 …… 【“渣女。”】 安小六脑子里闪过七八种念头,人却不动声色地看向白衣少女:“什么事?” “安姑娘,隔壁朱姑娘醒了,正吵着要见你。” 安小六蹭了蹭柔软的被子,又闭上眼睛—— 想睡觉,不想理她。 白衣少女焦急道:“……安姑娘,您还是去看看吧,她说见不到你,她就去死,那位朱姑娘是个烈性子,她是真拿刀子捅自己……” 安小六倏然起身。 因为她听到了富贵儿的声音—— 【“一个企图自杀的朱七七。”】 不一会儿,安小六见到了朱七七。 朱七七拿着一把削水果的小刀,抵着自己的喉咙,一字一顿道:“送我回去。” 房间里服侍她的婢女都被赶到了屋外。 除了安小六,谁进来朱七七都会自残。 只要能达成目的,七小姐并不介意用什么手段。 安小六轻声叹气:“朱姑娘,你这是何苦?” “我是王怜花未过门的妻子,除了他身边我哪都不去——” “可这由不得你啊。” 安小六说着,朱七七手里的水果刀“咣当”一声落在地上。 婢女们急忙涌进房间,七手八脚将朱七七托住,没有让客人摔倒在地。 安小六平静地望着昏过去的朱七七。 ——药可以用一次就可以用第二次。 “把她抬到床上吧。” 安小六平静地说。 【“后方出现一个关心你的楚留香。”】 “你总不能一直这么困着她。” 安小六转身。 楚留香走到安小六身后,他看起来也是被朱七七闹醒的。 “她居然真的相信沈浪会娶王怜花的母亲。” 这是安小六觉得最匪夷所思的一点。 朱七七“因爱生恨想要杀沈浪、想要被沈浪杀”已经够离奇了,居然连沈浪的人品也不信任了吗? “既然这样,不如让沈兄亲自与她解释吧。” 安小六吃惊:“你知道沈浪在哪儿?” 楚留香笑了:“莫要忘了,这里是兰州。” 兰州城里倘若有十两银子的生意,至少有二两是姬冰雁的。 富到这种程度,姬冰雁想做什么事,只要稍稍透露出去,就会有数不清的人替他分忧解难。 作为兰州最大的地头蛇,姬冰雁甚至不用遮掩车辙,就算云梦仙子知道安小六逃走是有他做外应,也不敢拿他如何。 于是当天下午,安小六真的见到了沈浪。 令她意外的是沈浪并非一个人来的,他身边还跟着另一个妩媚动人的少女。 名叫染香。 . 朱七七见到沈浪和染香,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 不过眨眼工夫,她又平静了下来。 七姑娘永远知道如何刺激沈浪,沈浪说什么她都回“我是王怜花的未婚妻”。 还……挺有意思的。 安小六吃着果子,站在院子里津津有味偷听—— 那两人说话声音很大,她都不用特意躲起来。 须臾,沈浪失魂落魄地走出房间。 和门外的安小六打了个照面。 安小六一点都不心虚,微笑:“沈公子,近来可好。” 沈浪苦笑:“安姑娘莫要嘲讽在下了。” 他像是大病了一场。 朱七七也有过类似的状态…… 唔,他们果然是一对。 却在这时,一道倩影缓缓出现—— 【“一个云梦仙子即将弃暗投明的手下。”】 “可以让我试试么?” 那是一个妩媚至极的女孩,她有一双很勾人的眼睛,笑起来像一根羽毛,轻轻搔过每个人的心头。 沈浪瞬间失声:“染香?” 第70章 第七十章 这个季节冷呵呵,安小六手里的橘子冰冰凉凉,有些扎嘴。 两三盏茶的工夫,染香从屋子里出来,她一眼看到院内焦急等待的沈浪和……坐在不远处石阶上剥橘子的安小六。 染香是王夫人的婢女,她对王夫人一举一动都熟悉至极。 安小六这张脸乍一看与夫人十分相似,连自己初见时也吓了一跳,仔细看却完全不同。 不同的年龄、不同的性格、不同的神态……连最为相似的五官也有不同之处。 安小六眼窝更深,鼻梁更高,眉毛更浓,睫毛也更长…… “沈浪,”染香一双妩媚动情的眼睛直勾勾望着沈浪,声音比平日更温柔,“朱姑娘在里面等你。” 沈浪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她——” 她愿意与我说话了? 染香望着如同光风霁月一般的男人,“扑哧”一声笑出来: “你快进去吧。” 她凝注着沈浪,目中有万种风情和百般不舍,可惜此刻的沈浪是个瞎子,他身心已完全被朱七七占据。 “多谢。” 沈浪一脸感激向染香拱手,匆匆向屋子里走去。 没有回头,没有迟疑,没有回头看染香一眼。 染香望着沈浪的背影,一双勾魂的眼睛仿佛有水光。 她明明在笑,看起来却难过极了。 “要不要吃橘子?” 一道声音倏然响起。 染香怔了怔,发现坐在对面石阶上的女人不知何时竟站在自己身边,掌心向上亮出一个剥得很漂亮的橘子。 “要吃吗?” 对方歪头望着染香,一双浅褐色的眼睛清澈通透。 染香拿过橘子,神色复杂道:“我认识你,你是安小六,公子……我是说王怜花,他曾向我提起过你。” 咬牙切齿、深恶痛绝。 “是吗,”安小六不是很在意,“我和他母亲比较熟,王夫人是个不错的女人,知道我比较穷送了我很多钱和宝石,觉得我是个可塑之才,又将独门暗器传授于我,伺候我吃伺候我穿,是个好女人。” 染香、染香惊呆了。 . 半个时辰后。 朱七七和沈浪一同现身姬冰雁家的厅堂。 他们是向姬冰雁等人辞行的。 沈浪一脸无奈地望着朱七七,他的目光温柔极了。 朱七七笑容很甜很美。 她的嘴唇红艳艳、脸上粉扑扑,手臂环着沈浪的胳膊,看起来又兴奋又羞怯。 朱七七说,她要跟着沈浪离开,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危险,都不要和他分开。 没有人怀疑她要与沈浪同生共死的决心。 倘若沈浪真的死了,朱七七肯定不会独自活在这个世上。 在场男人都有些羡慕——朱姑娘对沈兄的感情有目共睹,这样纯粹而浓烈的感情是他们所不曾拥有的。 楚留香不由得看向安小六。 发现在朱七七宣布要与沈浪“同生共死”的动人时刻,安小六居然在……翻白眼? 明明上午还说自己是“王怜花未过门的妻子”,这会儿又要与沈浪“同生共死”了? ——七姑娘,你是一本书吗,翻得这么快? 富贵儿兴奋道:【“他们刚才在屋子里亲亲了,好害羞哦~”】 “你羞涩什么,又不是没见过。”安小六有些费解。 富贵儿反驳道:【“他们亲的好纯洁哦,都没有往床上滚,不像你……哼。”】 “……” 安小六、安小六无话可说。 沈浪、朱七七就此离开,名叫染香的姑娘却留了下来。 大约是安小六那个橘子,又或者是沈浪临走之前叮嘱了什么。 染香表现的至少看上去对安小六十分依赖。 染香是王夫人的婢女。 能在云梦仙子手下站住脚的女人绝非常人,伴冰和迎雁再来十个都不见得是染香的对手。 几天工夫,安小六的头发是染香梳的、衣服是染香搭的…… 这原本是迎雁和伴冰最喜欢做的事情,如今统统被染香占据了。 这日天气晴朗,安小六在院子里煮药。 托云梦仙子的福,她又变阔了。 安小六买了许多名贵的药材,在姬冰雁家做解毒丸,很多很多解毒丸。 正在此时,楚留香走了过来,他看起来心情好极了,人也愈发的俊朗挺拔,院子里晾晒药材的白衣婢女都在偷偷看他。 “你到底做了什么,老姬刚刚向我抱怨了,说家里醋味很浓,伴冰和迎雁每天都在阴阳怪气的说酸话,家里只是多了一个染香,两个女人都像掉进了醋缸,偏偏那醋还不是为他吃的——” 安小六觉得姬冰雁想多了,根据富贵儿的描述,迎雁和伴冰都只将她看做展示自己“没有那么在意姬冰雁”的工具人。 至于染香…… “可能是我给染香剥了个橘子。” 楚留香盯着安小六看了一会儿,用一种古怪的语气说: “你给染香剥了橘子?” 他本是在笑,现在看起来却有点像“皮笑肉不笑”。 “他又怎么了?” 安小六在心里戳富贵儿, 【“一个嫉妒染香并想质问你他是不是你最爱的崽儿的楚留香。”】 安小六起身到井边打水洗手,从袖子里拿出两个橘子,剥好塞到楚留香手里,深琥珀色的眼睛凝注着他: “这样你也有我剥的橘子了,两个。” 早在安小六剥橘子的时候,楚留香的脸便在发烫,如今橘子拿在手里,连心也一起烫了。 一个既不体贴也不温柔的姑娘给他剥了两个橘子。 除了喜欢,他想不出别的原因。 “我知道这附近有一个——” 楚留香话未说完,姬冰雁忽然现身。 他走得很急,大约用上了轻功,转瞬来到安小六和楚留香身边。 “我是来找她的,”姬冰雁干脆利落的说道,他鹰一样锐利的眼睛定定望着安小六,“有件事或许你有兴趣知道。” 楚留香目光闪动,因为他已猜出姬冰雁接下来要说哪方面的话题。 “沈浪、朱七七几个被快活王捉住了……这是其一。” 安小六一惊:“……其二呢?” “其二是,”姬冰雁脸上露出一种神秘的笑,“他要成亲了。” “谁要成亲,”安小六脑子有点蒙,在姬冰雁略带嘲意的注视下,安小六睁大眼睛,“你是说快活王?!” “正是,”姬冰雁说,“我派去盯着云梦仙子住所的人也传来消息,云梦仙子今早离开了兰州。” “她去找快活王了。” 安小六虽用了疑问句,语气却万分笃定。 “或许‘是’又或许‘不是’,云梦仙子精通易容、心思缜密、武功高强,我的人跟丢了。” 姬冰雁嘴上说“跟丢了”,可看起来却并非如此。 安小六和楚留香都在等他揭晓答案。 姬冰雁慢慢道:“快活王行踪成谜,住的地方也是一个迷,我本在懊恼线索中断了,没想到……还记得‘蓝田盗玉’卜公直吗?” 安小六点头,她曾向楚留香和姬冰雁打听过这个人。 卜公直是活跃在南疆一带的阔佬,瓜田千顷、家财万贯,功夫也不错。 因为他的名字听起来四四方方,安小六虽未见到本人,却本能觉此人长了一张国字脸。 “他也动身了,”姬冰雁笑了,似乎很满意自己暗中筹划的一切在关键时刻派上了用场,“我的人没有跟上云梦仙子却跟上了卜公直和他的手下,卜公直要去快活王那里献贺礼,我们可以跟着卜公直找到快活王的住所。” 安小六眼睛一亮:“那我们现在就过去!” 云梦仙子和快活王有仇,他们两个人曾经做过夫妻,武功又在伯仲之间,安小六觉得自己有必要“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将他们一网打尽。 快活王是我的,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也是我的! ——富贵儿,你要当太子了!! 【“‘十全系统’建立新帝国,我要酒池肉林,我要写诗四万三千六百三十首……我要盖印章!”】 一人一系统在无人知晓的地方疯狂畅想未来。 落在别人眼中就是安小六又在走神了。 “可以,我可以带你过去,不过我有个条件……” 姬冰雁不紧不慢道,犀利的眼神闪动着异样的光辉。 “嗯,”安小六瞬间回神:“什么条件?” 她下意识按住胸口,那里有从云梦仙子那里得来的银票,每一张都是她的宝贝。 “你想要钱?” 安小六警惕地盯着姬冰雁,深琥珀色的眼睛微微眯起,手不自觉地伸向袖子。 楚留香没有说话,他极少有这么没有存在感的时候,但这一刻他恨不得自己不存在。 一个是他相识多年的至交好友,另一个是他的朋友,也是他喜欢的女人。 之前他便觉得老姬和安小六有许多共同点,比如两个人都很能吃,吃得又多又文雅,又比如两个人都很爱钱,能挣钱也能花钱。 但这两个人一旦对上…… 楚留香不敢想象。 姬冰雁道:“安小六,你必须知道我是个生意人,我们之间关系虽然不错,但这一趟并不是我一个人帮你。” 安小六心里咯噔一下。 抬眼之间,她看到了姬冰雁家的账房先生。 那个随身带着一把算盘精明干练、口若悬河的山羊胡…… . 沙漠。 幅员辽阔,一望无边。 安小六本以为自己此生都不会再次踏足大漠,未曾想不过一年多的光景,她又再次回到这个地方。 天灰蒙蒙的,空气又干又冷。 记忆中金灿灿黄沙也灰扑扑的。 安小六望着天上盘旋的鹰,她上一次见到这种鹰还是在石观音那里。 一年未见,姬冰雁也养起了鹰。 他果然是个生意人,只要有利可图的生意,他都会涉猎。 靠着鹰的指路,安小六一行人不断接近快活王的大本营。 卜公直送礼队伍一共九人,其中一人已被姬冰雁重金收买,身上携带着有特殊气味可以吸引鹰的东西,用来为姬冰雁等人带路。 鹰一路跟着卜公直,姬冰雁跟着鹰。 途中安小六数度怀疑,卜公直找错了地方,连累姬冰雁的老鹰带错了路。 快活王什么样的人?怎么可能住在如此荒凉的不毛之地。 可富贵儿却不断发出提示—— 【“距离卜公直还有一百里。”】 【“距离卜公直还有六十里。”】 【“距离卜公直还是四十里。”】 …… 这里已是富贵儿监视范围了。 当姬冰雁的老鹰反复在一处盘旋—— 【“距离卜公直还有五百米。”】 【“现已到达快活王巢穴周边地带,请宿主注意安全。”】 听到富贵儿的声音,安小六瞭望前方,目之所及一片平坦。 和几日前阴天不同,今日碧空如洗,万里无云,只有冰冷的风、流动的沙和疾驰的骏马。 楚留香望着骏马上高大英武的骑士,低声道: “听闻快活王手下有‘急风三十六骑’,想来就是那些人。” 姬冰雁皱眉:“既然急风骑士在,传说中的快活城又在何处?” 一旁的安小六沉默不语。 她去过紫禁城,大致知道当今天子住在什么样的地方。 快活王远居大漠,她本没指望一个自封的野王爷住的地方能有紫禁城那般规模,但气势恢宏的宫殿怎么也得来一座吧,可这附近连栋破房子也没有…… 楚留香忽然笑道:“兴许我们已经到了传说中的‘快活城’。” 姬冰雁、安小六抬头。 与此同时,富贵儿四平八稳的声音响起: 【“一座被黄沙掩埋的楼兰古城。”】 . 奇丽恢弘的殿堂。 鲜红的地毯铺在白玉长阶。 巨大的石柱上雕着古老而华丽的图案,四壁都是精致绝伦的壁画。 宫殿里四处张灯结彩,红烛红灯笼却难掩阴森森的凉意。 安小六安静趴在楚留香的背上。 眼睛滴溜溜的四处乱瞟,壁画石雕再精美都是带不走的,金器太沉了似乎也不可以。 那些宝石成色不错,可以用匕首撬下来几颗。 小的卖钱,大的留给狗哥娶媳妇。 在见识到皇宫金灿灿的琉璃瓦后,只是白墙灰瓦的玄素庄在她看来略显寒酸。 审美土鳖的安小六在心里比划了一番,觉得玄素庄没有一个金屋顶,就很……穷。 快活王大婚的消息并未对外公开。 他是个警惕谨慎的人,是不可能放任外人出入他的营地的。 今日观礼的都是快活王的自己人。 不,还是有几个客人的。 梁柱之上。 趴在楚留香背上的安小六远远看到了沈浪、朱七七、王怜花和熊猫儿。 这四个人不知怎么又搞在了一起。 熊猫儿穿着一身鲜艳的红袍子,看起来比快活王这个新郎官还像新郎官。 乐声缓缓响起。 本该热闹的婚礼,奏乐却很轻柔。 大约因为知道白飞飞是快活王的女儿,明明很好听乐曲,在安小六耳中却阴森恐怖,充满了不祥之感。 红烛摇曳,金碧辉煌的殿堂凉飕飕的。 富贵儿的提示音在安小六脑子里不断响起。 除了沈浪四人,前来观礼的快活王的属下中,至少有二十多个武林高手。 他们有的擅长用暗器,有的擅长书画、有的家财万贯、有的很会酿酒……没有一个是寻常武夫。 却在这时,除了沈浪四个,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一个喜怒无常狂热女色武功拔群的酒鬼赌棍。”】 ——快活王! 他穿着气派非凡的紫袍、头戴着金灿灿的王冠,皮肤莹白如玉,是个极有压迫感的中年人。 想到王怜花比其母还白的面皮,安小六顿时明白他的莹白来自何处—— 那个小鬼还怪会长的,比他老爹好看。 安小六盯着快活王看了一会儿,伏在楚留香耳边小声说:“我这前女婿长得倒白净,但穿得像个紫茄子似的,不如你俊俏。” 楚留香顿时哭笑不得。 快活王在武林也算一代枭雄,逐鹿中原之心昭然若揭。 安小六对他却没有半分尊重,张口闭口就是“前女婿”,也不知云梦仙子知不知晓自己多了个年轻貌美的小母亲。 “老实点!” 楚留香不轻不重拍了一下安小六。 快活王武功深不可测,手下高手众多,着实超出他的想象。 此时暴-露,等不到云梦仙子现身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届时想要全身而退肯定没那么容易。 安小六小声嘟哝: “对我好一点呀,等我做上快活王,让你当王妃。” 楚留香明明知道安小六在鬼扯,心里还是不由自主感到欢喜。 仿佛养了一只不爱亲近人的猫,精心伺候了许久终于许他伸手捏捏爪子。 大约过了两三盏茶的工夫,快活王忽然展颜看向殿外,众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只见门外出现了一个穿着十色缤纷纱衣,宛如九天玄女一般的美人。 白飞—— 【“一个乔装打扮的云梦仙子。”】 哦,原来是我大闺女啊。 安小六盯着假白飞飞,纵有富贵儿提示,她还是没有看出眼前这张脸与记忆中真正的白飞飞有何不同。 当然,她也没从这张脸上看出“大闺女”的影子。 ——传闻云梦仙子的易容术不亚于江左司徒,果然如此。 殿堂里坐的大多是男人,白飞飞这张楚楚可怜的脸几乎是每个男人怜香惜玉的终极梦想。 快活王看起来也对她极为怜惜。 舒缓的、不详的奏乐还在进行中。 大殿内的气氛已无比凝重,就连“白飞飞”的美貌也无法遮掩这股诡异扭曲的氛围。 就在众人坐立不安中,一道高亢嘹亮的声音响起: “南疆卜公直拜见王爷!” 安小六抬头望去,一个头发微卷、眼睛发绿、颧骨极高的华服男人走进大殿——原来卜公直长这个模样。 他们一行九人,提着一个硕大的箱子,箱子里居然是一个全-裸的年轻女人。 楚留香盯着那箱子里的女人,不由得皱眉。 因为这个女人长得像极了安小六,连微深的眼窝和右眼下的泪痣也分毫不差。 “安——”熊猫儿变了脸色。 他还没有说完,嘴巴被沈浪堵住: “不是安姑娘。”安姑娘永远不可能露出和箱子里的女人一样柔弱可怜的神色。 安小六盯着箱子里的女人。 【“一个正在装昏迷的白飞飞。”】 将白飞飞易容成安小六的模样,很难说不是云梦仙子故意为之。 安小六忍不住剥了个橘子。 她给自己喂了一瓣,又给劳苦功高的“坐骑”喂了一瓣。 此时,大殿已乱成了一团。 卜公直用内力大声高喝“白飞飞是快活王的女儿,快活王娶自己的女儿天理不容”。 快活王不知道何时认出身边的“白飞飞”是前妻假扮,挥刀与云梦仙子打了起来。 兵刃声“叮叮当当”,“急风三十六骑”将殿堂封锁,快活王的人和卜公直的人混战。 安小六看到趁乱带着朱七七等人离开的沈浪。 “虽然知道你的鼻子是摆设,不过,以防万一……” 安小六单手捂住楚留香的口鼻。 另一只手臂抬起,袖子里飞射一片粉尘…… 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安小六把剥好的橘子一瓣一瓣放进嘴里。 姬冰雁有钱,家里的水果也比常人好吃一些。 待她吃完一整个橘子,闹哄哄的殿堂已经安静下来。 尘埃落地,所有人都躺在了地上。 痒粉配毒粉,就算大罗神仙来了也是这个下场。 安小六欣赏了一会儿,只觉得眼前的画面极其令人舒适。 殿内这些人衣着华丽、生活奢靡,身上最便宜的配饰抵得上安小六起早贪黑卖三年粥。 没有什么比“劫富济我”更让人开心的事了。 富贵儿那个词是怎么说的来着? 【“共同富裕,共同富裕!”】 对,就是这样! 一人一系统在无人听到的地方发出得意的狞笑。 想着,安小六拍拍她的“坐骑”:“我们下去!” 楚留香叹了口气,任劳任怨地将她驮下梁柱。 倒地的群豪望着从天而降的安小六,目露惊讶。 一炷香前,他们刚在卜公直的箱子里见过这张脸的主人——那个几近全-裸的女人。 那个女人是谁,这个女人又是谁? 就连云梦仙子的盟友卜公直都有些搞不清状况。 就在众人百思不得其解时,一道浑厚的声音响起: “阁下莫非是‘生者勿近、活人不医’的凤阳瘟神?” 此言一出,殿内一片哗然。 “居然是她……” “怎么会是她?” “毒杀石观音的瘟娘娘……” 安小六一怔:生人勿近,活人不医? 我又多了一个新称号? 听起来是比“瘟鸡”好听多了。 她从楚留香背上滑下来,看向盘腿而坐的“紫茄子”,快活王。 他中了安小六痒粉和毒粉,本该如大殿里其他人一样四肢无力、奇痒难耐,可他看起来却面色如常、淡定自若—— 完全不像是个为了得到别人家独门秘籍、处心积虑害人性命、还准备杀掉前妻的恶棍。 虽然他前妻也不是什么好人就是了。 “瘟姬也好,瘟神也罢,都是别人给我起的,我叫安小六。” 假白飞飞、真云梦仙子早在中毒的一刹心中已有猜测,此刻看到安小六,心中恨得咬牙切齿,脸上的笑容却愈发甜美: “好妹妹,果然是你,快把我放了吧。” 安小六鸡皮疙瘩掉一地。 富贵儿曾说白飞飞是幽灵宫主,武功高强、心狠手辣。 但安小六只见过白飞飞哭哭啼啼的一面,很难将那个整日以泪洗面、仿佛眼里住着个澡盆的少女和幽灵宫主联系到一起,更不用提对方娇滴滴唤自己“好妹妹”了。 “夫人这又是何必呢。” 安小六虽然知道这对反目成仇的前夫妇绝非善类,却也提不起羞辱他们的心思。 她抬头环视这殿堂里每一张脸,云梦仙子、快活王、卜公直,一众急风骑士…… “你们所中之毒名叫‘四炷香”,从吸入到毒发只需四炷香的时间,刚才大约过了一炷香,诸位现在只剩三炷香。” 众人面露惊惧,距离毒发还不及半个时辰,吃点菜、喝点酒时间就过去了。 快活王沉声道:“阁下想要什么?” 安小六拍了三下掌,只见殿外进来一个身姿曼妙、娇艳妩媚的少女。 她穿着一身柔软舒适的衣裳,手里捧着一个很大托盘,盘子上有放着铜制的香炉和一个枣红色的瓷瓶。 云梦仙子眼睛像是毒蛇一般,死死盯着忽然现身的少女: “染!香!” 染香这丫头原是她派去盯着沈浪的“眼睛”,她做梦也想不到布下的“棋子”会背叛自己。 染香心弦一颤,王夫人有多可怕她心知肚明,不过一想到沈浪和安小六,她又定下心神,盈盈一拜,微笑道: “几日不见,夫人可好?” “好、我很好。” 云梦仙子怒极反笑,比起落入敌人的陷阱,自己人的背叛更让她难以忍受。 二十年前,云梦仙子与现在的快活王、当年的柴玉关是夫妻,夫妻二人为了得到江湖各大门派的独门秘技,定下毒计残害武林同道。 阴谋得逞后,柴玉关想要独吞“胜利的果实”,连云梦仙子也想一并除去,夫妻二人就此反目。 云梦仙子这些年心心念念想要报仇,染香的背叛令她重回二十年前被枕边人算计的场景,不由得怒火攻心、气血翻腾,竟加速了毒发的速度。 安小六从怀里掏出一块四四方方的布,打开后竟是一个很大的布袋。 她将布袋交给身后默不作声的楚留香,扫了一眼地上的王夫人,朗声说: “今日我来此地只为求财,诸位交够了赎身费可自行离去。” “此话当真?” 卜公直有些不信。 “凤阳瘟姬”在大漠的名声之盛可止小儿夜啼。 快活王行踪成迷,谁也不知他身居大漠,在西域诸国眼中除了西方魔教,石观音就是大漠第一女魔头。 安小六笑了:“我与诸位无冤无仇,何必在这种事上说谎。” “你要多少?” “二十万。” 卜公直仰头大笑:“哈哈哈,区区二十万。” 他看向捧着托盘的染香,高声道:“我袍子的夹层里有四十万,二十万赎身,剩下的二十万我卜公直与瘟神交个朋友!” “好,卜大侠痛快,”安小六抚掌,“染香拿钱,给英雄解药。” “是。” 染香拿着托盘笑着走到卜公直面前,从卜公直的衣袍里取出四十万放在托盘上,又给卜公直喂了一颗药。 卜公直服药后,运了一下功,发现除了身体奇痒无比外,体内已没有那种阻塞感: “瘟神娘娘,我身上这痒……” 安小六微笑:“半个时辰自会消除。” 卜公直抱拳,大步走出正殿。 大殿外一片安静,卜公直走了一会儿才发现,殿堂外无论是侍女还是守卫都已躺倒在地。 ——难怪快活王困在殿内那么久,无一人进来查看情况。 卜公直遍体生寒,不敢确定地上这些人是死是活,急忙施展轻功,离开这座古老地下王城。 . 卜公直走后,染香将托盘上的钱丢进楚留香手里的布袋。 死一般沉寂的大殿气氛再次变得浓烈。 其中一人高喊:“我也有二十万!” 这位是快活王的属下,大约是并未得到重用,对快活王忠诚度不高。 刚刚卜公直拿到解药时,他已跃跃欲试,如今确定解药是真,立马开口报价,生怕机会被别人抢了去。 “谁说是二十万了,”安小六露出恶魔般的笑容,“第二位,二十五万。” “二十五万就二十五万!” 那人飞快道,就怕安小六反悔。 大殿内数位急风骑士怒视那人:“你竟敢背叛王爷?” 那人冷笑:“你们愿意死是你们的事,我想活着我有什么错?” “染香。” 安小六看向拿着托盘的少女。 染香点点头,径直向那人走去。 少女握着托盘的手微微发抖,不是恐惧而是兴奋。 她曾见过沈浪与快活王一掷千金的豪赌,本以为那就是人生最刺激的时刻。 可眼下……这不比赌博刺激? 一转眼,她这双手已经接触过六十五万银票,这才只有两个人。 染香拿到二十五万银票后,从红色瓷瓶中倒出一颗药喂在那人口中。 那人与卜公直一样,运功确定身体无碍后,飞快挠了挠后背:“瘟娘娘,多谢高抬贵手,后会无期。” 安小六微笑:“后会无期。” 一炷香即将燃尽,染香先将钱送入布袋,又在香炉上重新插了一根。 群豪不由得陷入焦虑,有钱的跃跃欲试,没钱的心急如焚。 却在这时,快活王扬声道: “本王有钱,除了云梦仙子,这殿里所有人的性命……本王包了。” 不是所有人都会在身上带二十万。 在安小六报价二十万并持续的加价后,殿内已有不少人露出绝望。 快活王一句话点亮了这些人的希望。 殿内一片效忠声: “王爷——” “王爷大恩大义,属下没齿难忘。” “誓死追随王爷!” …… 可安小六下一句话又将这些人的希望打入谷底: “那可不行,我们这里不讲究代付。” 她笑吟吟望着快活王:“一个人一份钱,就算您是快活王,也不能坏了规矩。” 快活王盯着安小六看了一会儿,忽然狂笑: “哈哈哈哈,好,好得很,自古英雄出少年,不愧是手握生死大权的‘凤阳瘟神’!下一位多少钱,本王认栽!” 【“宿主,他想把你手剁了。”】 该说不愧是王怜花的亲爹吗,父子俩都是说一套做一套。 “三十万。” 安小六微笑。 快活王没有接话,他自持身份,三十万赎身费对于他现在的身价来说太少了。 快活王大婚没有对外公开,前来观礼的只有沈浪几个外人,其余都是快活王的弟子、属下、前来投奔快活王的能人异士。 他们远比安小六更熟悉快活王的性格。 但见安小六报价三十万,快活王不接话,便知王爷觉得这价格配不上自己的身价,纷纷报价—— “我有!” “我也有!” …… 染香忙得不得了,她从未觉得赚钱如此容易。 这些江湖豪杰为了一线生机丑态百出,眼看一炷香又要燃尽,争先恐后的加钱,甚至如儿子、孙子一般恳求染香先收他们的钱。 染香一直都知道自己是个卑贱的人。 她原本就是夫人培养出来的人尽可夫的妓-女,但这一刻她又觉得自己不是。 至少,她比这殿堂里大多数男人都要高贵、勇敢。 她不怕死。 想着,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深、眼睛越来越亮,步伐也越来越坚定。 . 盏茶时分。 当赎身费涨到一个惊人的数字后,快活王终于开口: “本王有。” 此时距离第三支香燃尽仅有一根小指的长度,瓷瓶里的药也即将见底。 那些没有交钱的面色如土,仿佛地狱的勾魂使已站在他们身后狰狞的拿起锁链。 安小六看向一直没有说话的云梦仙子: “夫人,您不要解药吗?” 顶着“白飞飞”那张脸的云梦仙子只是冷笑。 因为…… 【“她身上总共只有二十万,还是卜公直给的。”】 安小六在心里说:“富贵儿,你居然用了‘只有’……难道你忘了我们原来一个铜板都没有的日子了?” 富贵儿喜滋滋道: 【“今时不同往日,咱们现在可是有身份的人!”】 【“你是快活王!我是王世子!”】 嘿嘿嘿—— 一人一系统都有那么一点穷人乍富、小人得志的喜悦感。 染香又一次将一叠叠的银票撒进布袋。 银票如雪花一般落入袋子里,宛如粮食大丰收。 当钱多到一定数额后,麻木油然而生—— 原来这就是钱啊,不过如此。 眼看点燃的立香又短了一点。 饶是淡定如快活王,也不由得变了脸色。 染香并未耽搁太久。 当她端着托盘准备为快活王送药时,安小六忽然说: “王爷何等人物,还是我来送吧。” 此时,大殿里的气氛已有几分凝重。 身上携带巨款的一个个得到了活命的机会,身上没带那么多银票的,只能看着同伴一个个离开。 大殿里的人一个个变少,离开的没有一个回头。 当然,这里也有一些本来有机会得到解药,却抱着在快活王面前表现一番的心思,白白错失良机的人——当他们后悔时,解药已经涨价到自己无法承担的地步。 染香望向安小六,露出甜甜的笑容,她美丽的眼睛仿佛有星辰: “姑娘,做事要有头有尾,既然您把这件事交给我了,哪有让我半途而废的道理呢。” 她握着托盘的指节发白。 显然已经察觉到了什么,这是风暴来临前最后的宁静。 染香知道,自己是不怕死的。 她今天也当了一回大人物,够了。 她满足了。 想着,她不再犹豫,步伐坚定的、一步步走向紫袍金冠的快活王…… . 就在这时,一直没有出声的云梦仙子腾空而起。 她竟用浑厚的内力压制住了安小六的毒药,张开双臂抱住染香,冲向快活王。 “不好!” 大殿内余下豪强纷纷变脸。 【“她要自爆!”】 “她要自爆!” 富贵儿和楚留香同时说道。 比他们更快的是安小六。 安小六居然冲了过去。 “回来!” 楚留香施展轻功想要抓住安小六,却只扯住她的一片衣裳。 “哈哈哈哈,你来的正好!” “疯女人,你敢——” “一起死吧!” 王夫人脸上露出大仇得报的狂喜,在快活王暴怒、染香释然、楚留香的惊惧中运功…… “嘭!” 一声巨响,血肉四溅。 楚留香感觉到一块肉重重砸向自己。 血蹦在他的脸上,一只胳膊擦着他的脸落到地面。 碎步和白骨飞溅,金碧辉煌的大殿和白玉石阶一地鲜红。 王夫人自知没有解药必死无疑,为了杀死快活王,竟然逆转经脉强行运功。 如她这般顶级高手,自爆时的威力巨大,就连楚留香也感觉到这股强劲的力量。 何况被她搂住的染香和快活王。 还有……安小六。 ——安小六死了? 楚留香脑海里一片空白,视线里阵阵发黑。 地上的猩红是那么恶心,他从未像现在这般憎恶血、憎恶杀戮。 突然,不远处响起一道细小的声音: “我、我还活着……” “呕——” 呢喃声和干呕声同时响起。 楚留香倏然睁眼,只见血泊里趴着两个人,一个又哭又笑的少女,是染香。 一个浑身是血如女鬼般凄厉的…… “血进我嘴里了,我不会吃进去人肉了吧,好恶心——” “安小六,你、你没死……” 楚留香呆呆道。 安小六一脸嫌弃的站起来,她被快活王和王夫人的血浇了一头,此时头发和衣服都黏糊糊的,只想找个地方冲一冲、泡一泡。 “是啊,阎王不愿意收——” 她话未说完,人已经被楚留香拦腰扛起来,在殿内上上下下的狂飞。 作者有话要说:愿我们可以和“杰克马”分担他并不想拥有的财富,早日实现共同富裕!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不可一世的快活王就这么死了。 大殿内的群豪一时间情绪低落,尤其是那些急风骑士们。 “急风三十六骑”不仅是快活王的属下,还是快活王的弟子。 如今快活王一死,众骑士仿佛也看到了自己的死亡。 令人难过的是,他们连选择自杀的能力都没有。 不是每个人都用勇气做到如云梦仙子那般逆转经脉爆体而亡。 瘟神娘娘的毒非同小可,纵然他们身体奇痒难忍,可四肢却像被抽去骨头一般松软无力,丹田处空空荡荡,稍稍运功体内便是撕裂感的剧痛。 他们只能静静的等待毒发,宛如当初的誓言那般“誓死追随王爷”。 就在这时,一道平静的女声响起: “染香。” 死里逃生趴在地上又哭又笑的少女抬起头,茫然地看向身后:“姑娘……” 不知何时楚留香已经放下了安小六——安小六威胁他,再不放下她,就让他一辈子当个狐臭和尚。 安小六依然是那副血淋淋的样子,只有脸上稍稍好一点,她把快活王和云梦仙子的血都擦在了楚留香身上: “去看看剩下的人身上还有多少钱,钱到手就把解药给他们吧。” 染香飞快站起来,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盈盈一拜:“是。” 殿堂里的群雄俱是一惊。 一人颤声问:“你、你不要我们的命了?” 安小六平静道:“我要你们的命做什么,又不能当饭吃。” “我们毒发后,身上的钱也一样归你啊。” 群豪愤怒地瞪向那个“傻子”:就你有嘴,瞎说什么大实话! “说的也是。” 安小六点头,觉得这话很有道理。 “傻子”脸色一片惨白,只觉人生分外惨淡。 话音未落,安小六又说:“换成快活王和云梦仙子或许会这么做,可我既不是快活王,也不是云梦仙子。” 众人一怔: “您的意思是……” “虽然我在武林的名声很糟糕,却也没有那么喜欢杀人,总而言之,我是一个热爱和平的人。” 群豪表情怪异,不由得看向不远处那个血迹斑驳的布袋,里面是安小六以解药为由敲诈来的银票,里面少说也有几百万—— 倘若这就是热爱和平,其实我们也很乐意做热爱和平的人。 . 待大殿内最后一个服用解药的人,确定身体无碍抱拳离去后。 大殿瞬间变得空空荡荡。 染香望着地上快活王和王夫人的残肢心有余悸。 她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没想到却活了下来。 妩媚撩人的少女忍不住望向给予自己第二次生命的恩人,发现…… 安小六正用一张不知哪里扯来的布擦拭快活王金灿灿的黄金椅。 快活王的王座上迸溅的到处是血,安小六却一点也不嫌弃,她麻利地擦干净黄金椅上的鲜血,美滋滋坐在上面,怀里还抱着那沾满血的布袋,仿佛得到了全世界。 却在这时,一道浑厚低沉的声音响起: “怎么会是你们?” 染香抬头望去,只见殿外站着一个面容阴冷的独臂男人。 “金兄?”楚留香忍不住唤出来人的名字。 “金无望?” 安小六眨眨眼,看着有段时间没碰面的财神爷,刚想打招呼,冷不丁看到对方空空荡荡的右臂。 “你,”安小六将“你的右臂去哪儿了”咽下去,“你知道沐浴更衣的地方在哪儿吗?” 金无望冷着一张脸走进大殿,当他看到地上带着三枚戒指的断肢,忽然愣怔住: “他死了?” “你说谁,快活王吗,是啊。” “你杀了他?” 金无望定定望着安小六。 香帅是不会杀人的,那么有能力除掉快活王的只有…… “不是我,是他前妻云梦仙子,”安小六说完,指向楚留香和染香,“你想问什么去问他们两个好了,我只想知道沐浴的地方在哪里?” 金无望没有说话。 他虽寒着一张脸,内心却在剧烈波动。 ——自断臂后,快活王视他如废人,又因担心他泄露地下王城的秘密,决定将他秘密铲除。 金无望察觉到快活王的杀意,在快活王动手前离开。 作为曾为快活王立下汗马功劳的财使,这样丧家犬一样的结局让金无望异常不甘心,他立下毒誓要让快活王后悔,要让快活王知道他金无望不是废物。 没想到…… 恩怨转成空,不等他报仇,快活王已经死了。 金无望望着地上的鲜血,兀自发呆。 此时安小六浑身黏糊糊,就像身上爬了一百只毛虫那般不自在,见金无望半晌不出声,忍不住道: “难道江湖传闻快活王生性好洁都是假的?其实他从来不洗澡,又或者是沙漠没有水,他平时都是干搓? “还是说他一年去一次兰州,就是去兰州城洗澡的?!” 一旁染香忍不住揉了揉肚子,总觉得安姑娘匪夷所思的猜测,有一点点真实,又有亿点点恶心。 金无望忍无可忍地截口:“他不是。” 他就算与快活王有仇,也不能忍受安小六这种匪夷所思的揣度。 在安小六怀疑的目光中,金无望用一种释怀又无奈的语气说:“我带你去。” “那里有女人吗?”安小六脱口而出。 “……有。” 金无望神色复杂道。 楚留香盯着安小六,目光既震惊又危险:“你要女人做什么?” 安小六用一种理所应当的口气道: “当然是服侍我了,我现在可是快活王,既然是王爷就要有王爷待遇。” ——你算哪门子的王爷?! 楚留香暗自好笑,不等他反驳安小六荒唐的论调,脑子里冷不丁冒出“等我做上快活王,让你当我的王妃”。 刹那间,无论是好言相劝还是甜言蜜语,全部哽在喉咙眼里。 他不由得期待地望着安小六。 那是一种雀跃赧然的心情,仿佛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期待着心仪的邻家姑娘上街买香粉,怕她今天不出现,又怕她出现了自己穿得不够体面。 然后、然后安小六紧紧抱着那一布袋的银票,欢欢喜喜跟在金无望后面。 她虽然没有说话,但脸上却扬着比晌午的骄阳更绚烂的笑容。 ……所以,我的妃位呢? . 天空蔚蓝,烈日黄沙。 长长的骆驼队上有十八个绝色美人。 她们都是快活王的女人,而快活王不止这些女人。 还有一些恢复自由之身的女孩或是跟着急风骑士、或是跟着快活王手下的江湖人离开了。 每个人走得都很欢喜。 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天气闷热,姬冰雁棱角分明的脸上罕见变得和煦。 不仅仅因为此行他收获颇丰,还因为…… 楚留香生气了。 姬冰雁以为楚留香是永远不会对女人生气的,尤其是…… 他不由得看向一路什么话都没说,却显得神采飞扬、眉飞色舞的安小六,精明锐利的眼睛泛着微微的笑意。 没想到这两个人竟然真的走到了一起。 不,还远远谈不上在一起。 毕竟一个多情,一个无心,总还要磨合好一阵子,也许磨合的过程中,两个人就此分道扬镳也说不定。 太阳东升西落。 当天边的红日仅剩下一抹残阳。 姬冰雁手下的人开始安营扎寨。 女人们三三两两坐在一起,她们这些人里大多都是良家女子,有些甚至是系出名门的闺秀,仅仅是出门踏青、或是上街采买东西的时候遇到了江左司徒,人生便就此改写。 如今色使江左司徒死了,快活王也死了。 她们却回不去了。 好在,她们身上有钱,很多很多钱。 这世道对女子总是分外苛刻,但有钱人的生活总是比没钱要快活许多。 这些绝色女子们凑在一起说说笑笑,在黄昏的大漠中是一道无比靓丽的风景线。 当然最漂亮的还是安小六,但鉴于安姑娘那骇人可怕的身份,姬冰雁的属下无一人敢看她,生怕自己就地爆-炸—— 如今大漠群雄之中流传着一种说法,瘟神娘娘有一种毒,服用后人会变成火-药,云梦仙子和快活王就是这样炸了,连一具完整的尸体也拼不完整。 就……神不可渎,神不可渎。 与此同时,姬冰雁望着自己扎完帐篷,又帮那些女孩子搬行李的手下,冷冷道: “我竟从不知他们是这样一群菩萨心肠。” 楚留香笑道:“难道你还舍不得一份份子钱?” 姬冰雁用一种奇怪地眼神凝注着楚留香: “那你呢?” “我?” “你什么时候让我出份子钱?” 姬冰雁定定望着楚留香。 楚留香低头摸着鼻子,也只能摸鼻子。 姬冰雁没有继续追问。 大漠温度降得很快。 当黄昏的风送来一抹凉意。 姬冰雁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沉闷的叹息: “你以为是我不想让你出份子钱吗?” 姬冰雁回头,目光中流淌着惊异的光。 只见楚留香轻声道:“你可千万别让那位祖宗知道你会出‘份子钱’,她若知道了,指不定为了敛财天天拜堂。” “这听起来不错,”姬冰雁微微笑道,“这世上没有几个人有福气看到楚留香天天拜堂。” “你怎么确定与她拜堂的只有我呢?”楚留香幽幽反问。 姬冰雁一噎,难以置信地望着老友:“你……” 你连这份把握都没有吗? 楚留香苦笑着摇摇头,他还真没把握。 作者有话要说:及后排提示:六姐不会结婚生小孩。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夜很深了,满天繁星,每一颗都很璀璨、很夺目。 但还有精力欣赏的它们的人却不多,大家赶了一天的路,早已疲惫不堪。 安小六总是最后一个进帐篷。 那些女孩有很多话要说,关于当下的迷茫、关于将来的打算。 这是安小六是插不进嘴的。 如今她已是令江湖人风声鹤唳的“大人物”,那些姑娘所担忧的事,她就算说自己可以感同身受,也无法取信于人。 安小六裹着一个大大的毯子,坐在沙丘后面,眼睛呆呆地望着天空—— 我有钱了。 离开沙漠要怎么花呢? 忽然…… 【“一个暗中偷窥你的楚留香。”】 安小六不由得左右张望,发现四周空无一人,就在她暗自疑惑时,忽然发现左侧坐着一个人,正静静瞧着她的人。 安小六:…… 要不是胆子够大我就叫起来了。 “是不是吓了一跳?”那人微笑问道。 安小六点点头。 “我是故意的。” 说着,那人用鼻尖飞快碰了碰安小六的鼻子。 安小六怀疑他自己的鼻子不好用,便希望别人的鼻子也不好用。 于是,她伸手报复性捏住他的脸颊,并不算用劲儿的往两边扯。 那人不甘示弱,用比安小六更加轻柔的力道,也扯着安小六的脸。 两个人在沙丘后面对着扯。 “放开我。” “你先放。” “我不。” “我也不。” 两个人就这么扯了一会儿,忽然双双松手,莫名其妙的笑起来。 安小六说:“想不到堂堂香帅居然也这般小——” “气”字尚未来得及出口,便被楚留香用唇堵了回去。 迫切的、蛮横的、密集到几乎不能呼吸的吻。 不知过了多久,他放开了安小六。 夜幕下,他的眼神比月光更温柔。 安小六的脸泛着红晕,她的脸颊本就比普通人稍稍红一点,现在大概更红了。 楚留香没有说话。 安小六抱了抱他,她只打算抱一下,可楚留香却不愿意,他执拗地搂着她,不让她挣脱自己的怀抱,她只好低头靠着他的肩膀,感受那强有力的心跳。 “你……想不想跟我走?” 安小六听到楚留香这般说道。 “去哪儿?” “去最北边看雪,去最南边看花。” “好。” “你,你答应了?” 楚留香惊愕地松开了安小六,不可置信地望着她,仿佛不相信她会给出这样的答案。 安小六点头:“我答应了,不过……我们看完雪看完花再去看哪里呢?” 她抬头凝注着楚留香,深琥珀色的眼睛平静得就像一壶浓郁的茶。 刹那间,楚留香觉得自己被淋了一头冷水。 他怔怔望着安小六,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安小六微微笑了:“时间不早了,明天我们还要赶路,你早点睡。” 她侧头亲了亲他: “以后不要一个人生闷气,我的王妃。” 这一刻,楚留香倏然意识到安小六比他想象中更了解他。 因为了解,所以冷静。 楚留香声音沙哑:“你……无论你相不相信,我是真心的。” “我知道。” 安小六点点头。 今晚的月色那么温柔,楚留香脑袋一热想要和自己浪迹天涯情有可原。 至少在这一刻,他想要永远和自己在一起是真的。 楚留香一个人坐在沙丘后面,定定望着安小六离开的背影。 他一直以为自己很了解安小六,现在却忽然意识到他不了解她,至少不像他以为的那么了解她。 【“一个失魂落魄的楚留香。”】 . 次日,骆驼队继续上路。 无论是楚留香还是安小六,谁也没再提昨晚的事情。 当车队终于抵达兰州。 有几个姑娘主动提出离开,她们在被“色使”捉住前,有的是镖局的大小姐,有些甚至出身武林世家,比起安居一隅,她们更想回家乡看看,未来或许还会闯荡江湖。 还有几个姑娘决定留在兰州,她们还没想好自己的未来,但兰州是姬冰雁的地盘,她们背靠大树好乘凉,总能想到未来自己要做什么。 就算一直没有想清楚也没关系,她们还有钱,几辈子也花不完的钱。 快活王是个出手大方的人,她们这些年也积攒了不少体己钱,日子总比和姐姐妹妹们共同伺候一个男人舒服得多。 让安小六想不到的是,染香居然也决定留在兰州。 “你——” 安小六以为染香更愿意跟着自己,这几日她一直在琢磨如何安排染香。 和初见时一样,染香依然是那副妩媚柔弱的模样,可经历生死大劫,她美丽的眼睛里又多了一些寻常人不曾拥有的韧性。 “安姑娘的再造之恩,染香自知这辈子也还不起了,”少女温温柔柔地说,“要是有下辈子,让我在姑娘身边做只狸奴吧,我帮姑娘看米缸捉老鼠……” “但这辈子,我就不拖累姑娘了,与其让姑娘费心安排我,不如我自己一个人生活,兰州有姬大侠,我有钱还有那么多姐妹,不知比过去逍遥自在多少,况且我跟着姑娘回江南,保不准会遇到几个不愉快的故人,我不想再见到那些人了,永远不想见到他们。” 安小六沉默片刻,平静地说: “你想学‘慑心催梦’和‘天云五花绵’吗,你若想学,我可以教你。” 染香原是云梦仙子的侍女,学了云梦仙子的本事也算理所应当。 染香一怔,妩媚多情的眼睛红了,她想笑又想哭:“好。” “我还不急着走,这几日吃完晚饭你来我房间吧。” “好。” 安小六转身离开。 她知道染香是个很骄傲的女孩,她就算流泪也不希望被别人看到。 所以她不会留在这里。 【“宿主,染香下跪磕头了,她很感激你,你真不带她回金陵吗,她很聪明、也很擅长理财,你可以留她在家里当个大管家,她肯定很乐意。”】 “算了,”安小六说,“我不可能留她一辈子,人总是要分开的。” 【“好吧,那么……一个坠入爱河的楚留香。”】 安小六:楚留香?坠入爱河? 呕—— .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 姬冰雁此行收获颇丰,那些安小六拿不走的东西,尽数落到了他手里。 生意人永远不会吃亏。 他已经联络好洛阳的分店,很快就能脱手这车赃物。 安小六、楚留香也将跟着姬冰雁商队的车马返回中原。 姬冰雁是个懂得如何让自己舒服的人,他为朋友安排的马车又大又宽敞。 安小六甚至怀疑自己坐惯了这样的马车,是否还能习惯在洛阳客栈寄养的宝骡。 她已很久没见宝骡了,甚是想念。 想着,安小六抬头看向楚留香,眼神忽然变得热切。 楚留香叹气:“你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安小六试探性地说:“宝香?” 然后、然后她便挨打了。 楚留香伸手弹了一下她的脑门,又好气又好笑道:“再胡闹就把你鼻子咬下来,让你做个没鼻子的丑女人。” 安小六捂着脑袋有点惊讶:“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楚留香果断又弹了她一下,温柔感慨地抱住她: “闭嘴吧,你这个没心肝的坏姑娘。” 【“快废了他,他这个不贤不淑的家暴男!”】 安小六:……富贵儿,不至于,真不至于。 . 洛阳城。 一如既往繁华和喧嚣。 安小六回到洛阳直奔最大的客栈。 宝骡已在这里住了月余日,掌柜宣称因为安小六“无故离开给客栈造成了巨大的损失”,他决定索要饲料费和滞留费。 安小六本来觉得这钱应该交,没想到对方一开口就是十两银子。 “你怎么不去抢?” “姑娘你怎么说话呢,”掌柜冷哼,“十两已经是我们这边最低的价格了,一两银子都不能少。” 安小六说:“五两,多一两都不行。” “九两。” “五两。” “八两。” “五两。” …… 掌柜咬牙,真是碰上硬茬子了,这姑娘长得跟天仙似的,身上的衣服也很光鲜,怎么这么抠门,五两就五两吧! 安小六交了五两银子,直奔后院车马棚去牵自家宝骡。 就在这时,富贵儿四平八稳的声音忽然响起—— 【“一个武功平平的暗器高手。”】 安小六抬头,只见头顶的房梁上坐着一个枯瘦如柴的老人: “你这小娃娃,怎么还这么抠啊,五两银子都计较,老夫听说你在大漠发了一笔横财,难不成都是谣言?” 说着,那老头翻身跳下屋顶。 他身法很奇怪,明明不是顶级,落地却很轻盈。 安小六还记得皇宫里的“大内四大高手”,那些人的轻功也和这老头一样。 安小六甚至怀疑,这古怪的轻功就是大内侍卫平日擦琉璃瓦练出来的。 “五两银子也是我的五两银子,我在金陵卖粥,若是没有赏钱,一个月也没有五两。” “那是你笨,你该去卖药而不是卖粥,”那老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你师祖年轻时不留余地,你师父出手更是狠辣,没想到小辈竟如此手软——” “我若不手软,怕是早就死在武林群雄的围攻之下了。” “说的也是,”老头并不反驳,他干枯的手几乎伸到安小六鼻子下面,“东西呢?” 安小六从怀里掏出一块黝黑的铁牌丢了过去。 老头望着似有烟波流动、气吞山河之力的令牌,口中喃喃道:“不错,确实是天云令。” “云梦仙子已死,这是世上唯一一块天云令。” “你真杀了云梦仙子和快活王?” “谁说的?” “全江湖都这么说,你给云梦仙子和快活王塞了火-药,将他们炸死了,”干瘦的老头说完,又乐呵呵道,“如今你已是武林第一活阎王,刚刚你若告诉那掌柜自己来自凤阳,那掌柜说不定给你十两,跪下来求你走。” 安小六:……这也是个生财之道。 “你们要天云令,我帮你们拿到了天云令,紫禁城那笔账——” “陛下当初既答应了你,那必是一言九鼎,”老头截口道,“厂卫不会再追究你毁了琉璃瓦的事。” “那我可以走了吗?” 安小六到底有命案在身,见到吃公门饭的人,心里总会毛毛的,生怕被这些人捉了去。 虽然他们肯定捉不住她,但她也不想成为朝廷的通缉犯。 老头摆摆手:“走吧走吧,下午记得去翠云峰转一转,别怪老夫没提醒你,不去别后悔。” 安小六点点头,刚要牵骡走人时,忽然回头道: “莫希前辈,后会有期。” 老头本想回答,忽然意识到什么,瞪大眼睛:“小娃娃认出老夫了?” “‘子午催魂沙’莫希,二十年前也是‘天下暗器榜’排行第三的人物,”安小六说完,话锋一转,“前辈,您那时的江湖可真好混啊——”您看到我都不会觉得自己名不副实吗? 老头笑骂:“滚滚滚,没大没小的小娃娃,再不滚老夫用毒熏你了!” 安小六牵着宝骡,迎着晌午的日光大步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邙山横卧于洛阳北侧。 据说老子曾在这里悟道修行。 西晋张载曾在《七哀诗》中有云“北邙何累累,高陵有四五,借问谁家坟,皆云汉世主”。 事实上,长眠于邙山的不止是刘汉的帝王,还有春秋战国的纵横家苏秦、张仪,秦朝的吕不韦,东汉的班超,唐代大诗人杜甫、宰相狄仁杰…… 安小六将宝骡寄托在邙山脚下,和楚留香一同登上翠云峰。 山中清冷,连鸟鸣声都分外寂寥。 待二人爬上山峰,阳光已不似刚入山时那般灿烂, 眼下并不是爬山的好时节。 就连香火旺盛的上清宫此时也没什么香客。 安小六一直觉得自己和老子算半个同行,他们有很多共同之处,比如:他老人家有一头青牛,自己有一匹骡子。 他老人家炼丹,自己炼毒。 他老人家是神,自己……勉强也算是个神吧。 想了想,安小六进去给同行烧了一炷香。 此次沙漠之行异常顺利,指不定是同行保佑。 虽然她没有留在地下王城,成为真正的快活王,但好歹坐了一回野王爷的金椅子。 快活王的王座是纯金打造,安小六喜欢得不得了,沐浴更衣后,特意提了桶水,找了块干净的红布和染香擦了足足三遍,还在黄金椅蜷缩着睡了个午觉。 安小六本想把椅子带走,但姬冰雁说什么都不肯帮忙,还说她虐待骆驼。 倒是染香和几个姑娘愿意帮安小六把椅子扛出地下王城。 安小六十分动心,最终还是强忍着悲伤拒绝了——那几个姑娘腰比她还细,一看就没什么力量。 这大概就是做一个好人必然要付出的代价吧。 时间一点点过去,当安小六把上清宫里里外外转悠了三遍。 无事发生。 安小六忍不住嘀咕:“莫老头不是骗我吧……” 这里除了道士就是道士,哪里像是会有热闹可看的样子。 难不成是想让这些道士在她旁边念经,让她当个“上善若水”的瘟神? 一旁楚留香望着嘀嘀咕咕的安小六,好笑道:“会不会是搞错了?” “我没听错。” “不是你,我的意思是那位莫前辈搞错了。” “嗯?” 楚留香笑着说:“翠云峰有好多座,单我去过的翠云峰就有三个——” 安小六莫名觉得楚留香真相了:“要回去吗?” 她踢了踢地上的碎石子,抬头望着楚留香,深琥珀色的眼睛透着那么一点不甘。 楚留香笑了,他的目光是那么明亮温柔,安小六觉得自己要是石观音或是云梦仙子,就冲着这样一双眼睛,大概也是不舍得杀他的。 “我知道有个地方,上来,我背你。” 楚留香弯下腰,笑着对安小六说。 安小六涌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感情,她伏在楚留香的宽阔温暖的背上,毫不留情咬住了他一口。 ——有多喜欢? ——你有多疼,我就有多喜欢。 那天,楚留香带着安小六看了落日和繁星。 山间寂寥。 夜幕的苍穹下,仿佛天与地只有他们两个人。 次日。 当灿烂的阳光透过窗檐的缝隙照进房间,安小六已穿戴整齐。 她看起来漂亮极了,白皙的脸颊泛着自然的红晕,嘴唇也是温柔的水红色,仿佛涂了胭脂一般。 因为靠近洛阳花市,客栈的房间也有一种若有似无的芬芳和香甜。 安小六伏身亲了亲床上阖着眼睛,仿佛还在熟睡的男人: “我要走了,有缘再见吧,我的王妃。” 说完,她起身离开,没有迟疑亦没有后悔。 . 风雪肃杀,一片寒霜。 在漫天飞雪中安小六等到了喜笑开颜的狗哥。 他穿着安小六从成衣铺里买的棉袄,面颊冻得红扑扑的,考虑到男孩还会再长,安小六特意让裁缝将棉袄做宽松一些,没想到只过去了一年,棉服竟又短了一截。 小少年长势喜人,如今已和安小六一般高了。 他眼下也不过十四五的年纪,再过几年兴许比谢烟客还要高出不少。 “和谢前辈道别了吗?” “说了,”狗哥点点头,“我让师父跟我回家,我看他一个人在山上冷冷清清、怪寂寞的,结果师父说我小看他,把我轰下来了。” 安小六忍俊不禁,谢老爷子还是这么的口是心非,明明欢喜得不得了,却非要把狗哥骂一顿。 小少年又道:“姊姊,我们可以晚一点再走吗,我想去镇上买点东西给师父送上去。” “行,上来吧,趁着雪还不算大我们现在进城。” “嗯!” 因为下着雪,路上行人很少。 安小六驱赶着骡车停在镇上唯一一间客栈,狗哥用一块碎银子向跑堂的伙计要了两间房,一壶热茶,两碗热腾腾的羊肉烩面和一盘白切鸡。 待安小六走进店内,一切都已安排妥当。 她好像只需要坐下来吃,什么都不用操心了。 看来狗哥也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偷偷成长着。 盏茶时分。 客栈里进来两男一女。 这三个人年纪都不算大,武功却很一流,尤其是正中间那个最年轻最漂亮的姑娘—— 【“一个剑术不俗野心勃勃的新晋武林盟主。”】 小镇并非繁华之地。 这家客栈生意也寻常,大堂有很多张空桌可以挑选,那三个年轻人却偏偏挑了安小六和狗哥附近那张。 尤其是那位身穿水绿色衣裳的新晋武林盟主,她的位置不偏不倚,刚好正对着安小六。 安小六有一种预感…… 【“一个想要拉拢你的武林盟主。”】 果然,他们是冲自己来的。 客栈伙计很快端来热腾腾的羊肉烩面和白切鸡。 姐弟俩大快朵颐,温暖的大堂里充满了食物诱人的香味。 就在这时,一股更加诱人的香味从后厨飘了过来,跑堂伙计端着一个很大的木盘来到安小六身边,上面有清汤东坡肉、菊花鱼肚等名菜。 伙计将菜肴一一摆上桌,狗哥连忙道: “你弄错了,这不是我们点的。” 伙计笑道:“小的可没有弄错,确实是您这桌的,二位请慢用。” 不是自己的东西,小少年哪敢动筷子。 他低头吃着面,犹豫着是不是再要两个馒头。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狗哥正处于最能吃的年纪。 突然,一道和煦的声音响起: “这是洛阳城最好的名厨,二位不尝一尝吗,菜凉了就不好吃了。” 一人不请自来坐到了安小六对面,那人穿着水绿色的衣裳,纤长如玉的手指握着一个的酒壶、两只酒杯,正是那位新晋武林盟主。 狗哥不由得看向姊姊,他就算再懵懂无知,此时也明白这个女人是冲着姊姊来的。 安小六平静地说:“吃吧,不要浪费食物。” 小少年又向店伙计要了两个馒头,拿起筷子给自己挑了一块肉,也不问有没有毒,直接开吃。 那人确实是冲着安小六而来,此刻也不由得为小少年的定力惊叹:“小公子好气魄。” 狗哥心道:这算什么气魄,姊姊又不会害我,而且我也确实没吃饱。 想着,他咬了一口馒头,觉得这东坡肉很好吃,特意少夹了好几筷子——他想让姊姊多吃点。 “我叫厉真真。” 被富贵儿称为“新晋武林盟主”的女孩收回视线,笑吟吟说。 安小六点点头,表示自己在听。 “我知道您是谁,您姓安。”厉真真又说道。 安小六还是点头。 “我的人昼夜蹲守,得知安大侠的消息后,我立刻赶到此地,中途跑伤了三匹马,才赶到了这里。” 这一次安小六没有点头。 她抬头望着对面作为“武林盟主”实在是过于年轻的女孩。 在安小六的认知中,武林盟主必然有高强的武功,可对面的姑娘虽然剑术一流,但比她剑法高明的剑客不知凡几。 其中还不包括已经去世的叶孤城、大概还在挑粪的谢晓峰。 安小六本有些奇怪,凭这姑娘的武功当上武林盟主要如何服众,现在却有些明白了。 但凡知晓她身份,又不熟悉她为人的,莫不是惊惧大叫、避之不及。 而这姑娘却反其道而行。 不是“瘟姬”不是“瘟神”也不是“瘟娘娘”,甚至不是“安女侠”,就冲厉真真这声“安大侠”,安小六有了一丝兴趣: “有事吗?” 拉拢的方式有很多种,她想看看这位新晋武林盟主要说出个什么花来。 厉真真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推到安小六面前,曼声道: “这是我个人的一些心意,不成敬意,还望安大侠笑纳。” 狗哥不由得停下了筷子,小少年虽在埋头吃饭,但耳朵一直竖起来偷听。 如今见到那个叫厉真真的女孩给姊姊钱,忍不住张大嘴巴—— 这姑娘好生厉害,竟然一下子抓住了姊姊的弱点。 安小六笑了,但这个笑容却不是“见钱眼开”,而是一种饶有兴致的笑: “你想让我做什么呢?” 厉真真说:“会有一个女人,以同样的方式出现在你面前,无论她提出什么要求,请不要答应她。” 安小六说:“万一那个女人给了我更多钱,我现在答应了你,岂不是因小失大。” 厉真真定定望着安小六:“安大侠要什么?” ——好厉害的姑娘,就算安小六没有答应她,她依然一口一个“安大侠”,仿佛安小六真是什么人人敬仰的英雄豪杰。 安小六说:“你最起码要告诉我,那个女人是什么人、叫什么名字。” 厉真真的说:“她叫慕容秋荻,至于她是什么人……或许你听过‘天尊’。” 安小六本想摇头,却忽然怔住了: 不,她还真听说过这个“天尊”。 安小六的成名史几乎是“天尊”这个组织的血泪史。 她一个人干翻了“天尊”一众高手,达成了“只剩‘天尊’的天尊”这一特殊成就。 她以为这个组织早就解散了呢。 “她也是天尊的人?” “不,”厉真真说,“她就是‘天尊’。”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因为突然到访的蟑螂变成了一只悲伤蛙。 我差一点点就下单了蜘蛛,当我打开橙色软件,我发现蟑螂不可以,蜘蛛也不可以…… 我是一个没用的女人t_t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六姐已经很贫穷了,求求泥萌不要让本来就很贫困的六姐雪上加霜 安小六挑了一圈后,指着那个被系统判定“质量较好的铁锅”说:“我要这个。” 铁匠一愣,他也没想到这个小乞丐逛了一圈,居然选中了自己的得意之作。 “这个、这个,您还要不要再看看别的?这个有点太重了。” 铁匠觉得安小六没钱,把这个好锅卖给安小六没赚头。 “我就要这个,”安小六斩钉截铁说,“多少钱?” 铁匠报了个价,安小六直接砍一半。 “大闺女,你不能这样,你这样俺就没赚头了,”铁匠急了急了急了,他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个数,“最低这个数! 安小六倒吸一口气:“大伯,要是按您的价格,我今晚就要露宿街头了……最多这个数!” 两人就这口铁锅,一文一文的掰扯,互不相让宛如吵架。 系统分外激动,不断发出“别听他丫的,狠狠砍”、“听他胡扯,他就想坑你钱”之类的尖叫,恨不得敲锣打鼓为安小六摇旗呐喊。 而店外,因为花钱大手大脚、被责令照看东西的男孩无聊的打了一个哈欠,眼看就要睡着了 “狗哥,进来给钱!” “诶,多少?!” 狗哥瞬间恢复精神,一路小跑来到店内,摸向胸口里的钱袋。 不一会儿,大获全胜的安小六提着一口大铁锅离开热气腾腾的铁器店。 身后是嘴里不断嘟哝“亏了亏了”却喜笑颜开的中年铁匠。 大家都有光明的未来。 这段时间每路过一个市镇,安小六就会购置一些鸡零狗碎的小东西,油盐酱醋、锅碗瓢盆…… 数量不多,样数不少。 当安小六把新买的铁锅和自己厚着脸皮向铁匠索要的“添头”,一把烧菜用的铁勺倒扣在板车上时,狗哥终于问道: “姊姊,你买这些东西做什么?” 又是锅又是碗,还有一小袋大米和豆子,想到姊姊昨天还买了一个麻袋,用来装林子里薅来的野菜(干),狗哥心里充满了疑惑。 “这还看不明白?当然是烧菜做饭了。” “可咱们不是有钱了吗,去店里吃不好吗?” 狗哥觉得去店里吃就极好,想吃什么点什么,还有茶水可以喝,店小二的态度也好,不会像之前在侯监集见到的那些人一样凶巴巴的驱赶自己。 “不能总去店里吃,钱就那些,用光了就没有了,”安小六想了想又补充道,“否则不等你找到妈妈,咱们又要露宿街头了。” 安小六有些感慨。 作为一个乞丐,她已经好多天没有要饭了,这可真是职业生涯的头一遭。 想想人生真是瑰丽而曲折,她脑子里住了一个叫“富贵儿”的系统,身边还多了一个叫狗哥的小孩,原本打算平心静气迎接乞讨行当第二个黄金期时,她居然要转行了! 对安小六想法一无所知的狗哥,在听到露宿街头后,果断放弃了去店里吃的想法: “我听姊姊的,咱们就不去店里吃了。” 下午,安小六又从一家文房店里买了便宜的笔墨纸砚。 她对狗哥说:“待会到了住的地方,你告诉我你妈妈的样子,我看镇上人不少,兴许有见过你妈妈的。” 狗哥被巨大的惊喜砸晕了头:“不去凤阳了吗?” “凤阳还是要去的,”安小六垂眼说,“因为有了纸笔,现在就可以画像。” 事实上,在得知男孩之所以沦为乞丐是出来找失踪的妈妈,安小六就曾求助过系统“可否帮忙寻找狗哥的母亲”。 系统当时回应说“距离太远,无法锁定目标”。 安小六心里是有些庆幸的。 因为狗哥的母亲听起来真不像什么好人。 她对狗哥的所作所为,已经远远超出“正常人”的范畴,听起来就是一个恶毒的女疯子,偏偏狗哥对母亲满怀憧憬,每每提到母亲眼睛都是亮的,让安小六于心不忍。 就算狗哥的母亲真有什么问题,谁能忍心阻止一个孩子去寻找他的妈妈呢? 安小六还是决定帮这孩子一把。 果然,听到安小六现在就可以帮着画像,狗哥眼睛亮晶晶的: “太好了,姊姊,我们现在就去找客栈。” 他已经迫不及待了。 两刻钟后,邸店里的安小六呆滞放下笔。 她按照狗哥的描述如实绘出他母亲的模样。 和想象中不同,那是一个样貌极其丑陋的女人。 和狗哥秀气的眉眼没有一处相似的地方。 “狗哥,这——” “哇,姊姊好厉害,”狗哥迫不及待抽出安小六所绘的画像,“真像啊,这就是我妈妈。” 男孩反复端详着母亲的画像,看着看着眼眶就红了。 “我已经好久没有见到妈妈了,还有阿黄,”狗哥声音沮丧,片刻,他抬头看向安小六,“姊姊……” 他的目光透着对这幅画的渴求,嘴巴却像是被线缝上了一样,不肯说出一句索要的话。 安小六有些奇怪,她这段时日与狗哥相处,发现这孩子在为人处世上有巨大的欠缺。 “想要?”安小六看着男孩问道。 男孩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安小六伸手将男孩拎到自己面前,平静地说:“喜欢就说出来,你不说别人怎么会知道?” “不能向别人要东西,”狗哥摇摇头,“我不能求人的。” “这是为什么?” 狗哥抿了抿嘴,说道: [“我妈妈常和我说‘狗-杂-种,你这一生可千万别求人家什么,人家想给你,你不用求自然会给,人家不肯给,你便是苦苦哀求也是无用’。 “我妈妈吃香甜的东西,倘若我问她要,她非但不给,还会狠狠打我一顿,骂我‘狗杂种,你求我干甚么?干什么不求你那个娇滴滴的小贱人去’……”] 小少年眼中露出些许受伤的神色,随后又坚定道:“我是绝对不会求人的。” “原来是这样啊,”安小六不动声色说,“那个‘娇滴滴的小贱人’是谁啊?” “我也不知道。” 狗哥一脸茫然。 虽然心生不满,安小六却没有指责狗哥的妈妈,而是说: “你妈妈说的有道理,人活在世上确实要有骨气,不过凡事都有例外,狗哥你看,我用钱时会向你要,你有觉得我很讨厌吗?” “姊姊当然不讨厌,姊姊对我很好,给我饼吃、不让我挨打、会背我还带我找妈妈,晚上又给我讲故事。” 狗哥一口气讲了一大串安小六的好,语气坚定毫不犹豫。 安小六心里很高兴,嘴上却说: “这样就对了,任何事情都不能生搬硬套,咱们俩相处不讲究那些,你想要什么可以告诉我,就像我想要什么都告诉你一样,这不是求人,这是坦诚。” “可是、可是……” 狗哥被安小六绕晕了,潜意识里他还是认为要听妈妈的话,但又觉得姊姊说的也有道理。 这段时间姊姊确实是要什么说什么,他好像也没觉得这种说话方式有什么不好。 “你不理解咱们可以慢慢来,画像你先收着,待会我另画一幅,你可以给我多讲点你小时候的事情,我帮你画下来。” 安小六没有继续给男孩灌输大道理。 因为道理这东西不是讲出来的,言传身教比滔滔不绝可管用太多了。 不知不觉,月亮缺了又圆。 夜晚下了一场大雾,原本在邸店里睡觉的狗哥肚子饿了。 邸店与客栈不同,环境差也不提供吃食。 狗哥揉着饥肠辘辘的肚子,想到包里还有几个馒头,准备拿出来吃。 隔壁两侧的屋子传来男人们惊天动地的呼噜声。 狗哥蹑手蹑脚地爬起来,不想打扰地上熟睡的姊姊。 岂料狗哥刚下床,熟悉的声音响起: “唔,狗哥?” 狗哥吓了一跳:“姊姊,吵到你了?” 他发誓自己动静已经很小很小了,可姊姊睡觉太轻了,一点声音都会将她吵醒。 “没有,是饿了吗?”狗哥听到安小六困顿的声音。 “唔,是。” 狗哥揉了揉干瘪瘪的肚子。 就在这时,姐弟俩闻到一股很香很香的味道。 那股味道是…… “炒栗子!” 狗哥和安小六异口同声地说道。 黑暗的房间中,安小六舔了舔嘴:“狗哥,想不想吃糖炒栗子?” “想!” “走,咱们出去买点!” “嗯!” 姐弟俩轻快地走出房间,离开邸店。 这个时间已经很晚了。 夜色凄迷,浓雾笼罩。 远处走来一个步履蹒跚的老妇人,她穿着满是补丁的青色衣服,弯着腰,身体就像一座拱桥,手里提着一个很旧的竹篮子,上面盖着一块很厚的棉布。 “糖炒栗子,又香又热的糖炒栗子,十文一斤,糖炒栗子,又香又热的糖炒栗子,十文一斤……” 她苍老的声音在黑夜中就像老旧的风箱,颤巍巍的,带着岁月的痕迹。 “姊姊,我们帮帮她吧,那个婆婆好可怜呢。”狗哥小声说。 “那就买两斤吧,咱们没有那么多钱。” “嗯,”狗哥重重点头,“姊姊,那我去买栗子了。” “去吧。” 安小六拍拍狗哥的背,看着男孩一路小跑来到老人面前: “婆婆,我要两斤糖炒栗子。” “好嘞!” 狗哥捧着两个纸包,里面是热乎乎的炒栗子。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 炭火将堂屋里烘得温暖如春。 安小六望着对面狼吞虎咽的男人。 他看起来狼狈极了,哪怕脸上标志性的四条眉毛也黯淡无光—— 一个人但凡整张脸是黑的,他有没有眉毛和胡子已经不再那么重要。 桌上只有中午剩下的冷饭,米饭是凉的,菜也是凉的。 可对面的人却毫不在意—— 一个五天只吃了两餐的人是不会介意饭菜是冷是热。 安小六倒了两杯热茶,给自己一杯又给了对方一杯,对面的人看也不看直接“咕嘟咕嘟”灌下去。 当菜汤也被那个人扫进肚子里时,安小六说: “听说你正被西门吹雪追杀,不忙着逃命怎么还有时间来金陵窜门?难不成你们两个在扮家家酒?” 安小六调侃道,显然根本不将那些江湖传言放在心上。 脸上有着四条眉毛的流浪汉苦笑: “追杀是真的,当今武林还能让他出剑的人已经不多了……” “你正好是其中之一?” 安小六戏谑道。 那人没有接话,他并没有炫耀的意思,因为这本是事实。 普天之下一张脸上长着四根条眉毛的人本就不多,能让西门吹雪亲自追杀的“四条眉毛”只有这么一位。 “陆小凤,你又自找麻烦了。” 陆小凤叹气:“这次你可错怪我了,不是我主动找麻烦,而是麻烦先来找的我。” 于是,安小六又一次听到了“死而复生”的故事。 这次故事的主角不是“俊俏肾僧”“七绝”无花,而是本该死在西门吹雪剑下的……叫什么来着? 【“顾飞云。”】 嗯,就是他。 虽然安小六不知道顾飞云是谁。 但顾飞云这个人在江湖并非籍籍无名之辈。 他是巴山剑客的衣钵传人,名气虽不及西门吹雪那般响亮,但在武林绝对称得上一流的剑客。 如他这种出身名门又有一些能力的人,纵然因天资所限当不成顶级高手,也不会混的太差。 可他偏偏干了一件罪无可恕的事—— 杀友人子,淫友人-妻。 这本是极为隐蔽之事,偏被西门吹雪知道了,于是顾飞云上了西门吹雪的追杀令。 故事到这里都很寻常。 死在西门吹雪剑下不见得都是罪有应得,但被西门吹雪追杀的绝对是江湖败类。 武林公认西门吹雪剑下绝无活口。 可顾飞云没有死! 不知中途出了什么差错,众目睽睽下被西门吹雪斩杀于闹市的顾飞云活了下来。 不仅仅是顾飞云,还有凤尾帮通敌判友的三香主高涛、与人通-奸杀害丈夫的“淮南大侠女”柳青青、残杀无辜的“独臂神龙”的海奇阔…… 这些原本已经死于西门吹雪剑下的叛徒,一个个“死而复生”,而将他们尚在人世的消息带出来的,正是“地狱归来”的顾飞云! 顾飞云说,他在走投无路时,遇到了幽灵山庄的人。 幽灵山庄不仅救下了顾飞云,还救了许多与顾飞云有着同样遭遇的江湖败类。 那个地方保护着他们这些“死人”,又控制着他们这些“死人”,让他们成为一具具有思想又不能反抗的傀儡。 顾飞云拼死从幽灵山庄逃了出来,在追逐中被逼入了万丈深渊,两条腿俱断,靠着强大意志力在绝谷中爬了五天四夜,终于遇到在深山采药的武当弟子,将消息带给了武当派掌门石雁。 在将幽灵山庄的事告诉武当掌门后,顾飞云终于迎来了本该在多年前降临的死亡。 顾飞云死不足惜,但他带出来的消息却是惊世骇俗—— 幽灵山庄要做一件事,一件轰动武林大事。 一旦幽灵山庄成功,届时再无人可以对抗这样一个庞大组织。 这也是顾飞云冒死逃出幽灵山庄的原因。 他虽已罪无可恕,但还没有泯灭最后的良知。 武当掌门石雁知道仅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很难撼动“幽灵山庄”这座未知的大山。 所以他去找了多年好友陆小凤。 陆小凤也知道武当掌门干不成的事,自己更不可能。 他也找了一个帮手,那个人是司空摘星。 司空摘星又为自己指定了一个帮手,却是眼睛看不见的花满楼。 他们将一间密室称为“鹰巢”,最原始的计划便是四人在鹰巢中完成的。 如何让陆小凤从西门吹雪的朋友沦为被西门吹雪追杀的江湖败类,这是第一步。 让陆小凤逃亡的过程中不断接触幽灵山庄的人,这是第二步。 而这一切的最终目的,都是为了破坏幽灵山庄那个“大计划”、揪出这个庞大组织的幕后操纵者。 “……事情经过大致就是这样了。”陆小凤大致讲述了一遍事情经过。 安小六心情十分复杂。 ——西门吹雪每年出四次门,只是为了昭告世人自己还活着?还是说这些年真正死在西门吹雪剑下的只有一个叶孤城? 活了一个是意外,活了一个又一个那必然是某个重要环节出了错,有空子可钻。 所以…… 阿雪,你这样不行啊,好好反省反省自己杀人的本事吧。 下次杀完人后记得仔细检查一下,别太自信了。 当然,安小六也只敢在心里这样嘀咕,她甚至不敢当着西门吹雪的面这么说,毕竟……西门吹雪杀别人不行,或许杀她又行了呢。 总之是个概率问题。 “你需要我做什么?” 安小六问,她不会觉得陆小凤冒着被监听、被监视的风险,大老远跑金陵来只是单纯为了给自己讲故事。 “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忙。”陆小凤说。 安小六说:“我的规矩你是知道的。” 除了师门之命,谁也不能让她打白工。 这是原则问题。 陆小凤从怀里取出几张银票,推到安小六面前:“只有这么多了。” “太少了。” 陆小凤苦笑,他知道安小六前段时间发了一笔横财,怕是看不上自己这些钱了。 他本想问“还差多少”,却见安小六不紧不慢收下他的银票:“钱就先这样吧,你也帮我一个忙,我们就算扯平了。” 陆小凤连忙道:“我现在没有时间……” “不需要占用你太多时间,”安小六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碧蓝色的药瓶,倒出来一颗光泽很诡异的丹丸,“这是我最近配的新药,我抓了很多老鼠、兔子……但那些都不会说话,我需要几个会说话的帮我试药——” 陆小凤接过药,不假思索塞进嘴里。 那药在嘴里瞬间融化,竟是非常清凉的薄荷口感,吃下去喉咙里凉丝丝的。 “运功试试看?” 安小六平静无波的眼睛里倏然变得兴奋。 她深琥珀色眼睛凝注陆小凤,目光热切浓烈。 陆小凤真运了一下功,令他惊讶的是没有疼痛也没有阻塞。 “不是毒药?”他脱口而出。 “原来你更喜欢试毒。”安小六挑眉。 她自然也有新配出来的毒药,不过当毒药没有研究出解药前,她是不会轻易拿出来的。 “这究竟是什么药?” 陆小凤觉得自己服药后精神了许多。 事实上他已经三个晚上没有阖眼,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服药之后,他的身体依然疲惫,可浑浊的头脑却变得无比清晰,烦躁的心情也逐渐平和,仿佛身体的疲惫已和精神分离。 安小六说:“这个药可以让人神清气爽心平气和,若遇到准备参加科举考试的人,我会建议他买上一瓶以备不时之需。” “听起来是好药。” 陆小凤不动声色说,总觉得药效没这么简单。 “不错,确实是好药,配方是我反复打磨出来的,本来是为狗哥配的,那孩子不爱读书,让他坐在椅子上念半个时辰书,像有人在他凳子下面塞了个鞭炮。” 陆小凤忍不住笑了:“所以你决定做一种药让你弟弟爱上读书?” “原本是这样打算的,但真正配出来药效却与预想相差甚远,何况,它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副作用。” “什么副作用?” 陆小凤声音未落,安小六忽然凑到他面前。 他吓了一跳:“你要做什么?” “看着我。”安小六说。 陆小凤只能去看安小六。 陆小凤喜欢美人,安小六无疑是顶级美人。 尤其眼前的安小六干干净净,虽然未施粉黛,但她本身的美貌与风姿已经足够令人折服。 陆小凤定定望着安小六。 他可以清晰从安小六浅褐色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轮廓,他们四目相对,两人之间只有三指距离。 他甚至感受到对面姑娘平稳冷冽的呼吸,嗅到对方身上淡淡的汤药味。 陆小凤心平气和、冷静思考,他甚至有心帮安小六数她到底有多少根睫毛。 这是一件好事,却绝不是陆小凤会做的事。 渐渐的,他意识到这个药的副作用是什么了。 “你——” “药是你自愿服下去的。”安小六起身愉快地说。 “药效能持续多久。” “三天。” “再给我几粒。” “!!!” 安小六瞪大眼睛。 陆小凤心平气和地说:“我现在需要清醒的头脑。” “不愧是陆小凤,”安小六赞叹道,又倒了三粒递给陆小凤,“第一次服药,三天后服第二次药效可以持续六天,但第三次吃要与前两次间隔至少十天以上……体内药物浓度太多副作用持续的时间也会延长,因为是新药,能持续多久我也不是很清楚。” 陆小凤沉默片刻:“……我知道了。” 冬日的夜晚总是很快到来, 天黑了。 陆小凤也该离开了,他甚至没有留下来吃晚饭—— 逃命的人是绝不可能精神抖擞的,哪怕他已经饥肠辘辘,此时也必须要离开了。 “等事情结束后,你、西门吹雪、孙秀青一起找大夫治治脑子吧。” 安小六如此建议道。 陆小凤一怔,继而哭笑不得道:“我会认真考虑的。” 说完,他翻身一跃消失在无边的夜色中。 冬去春来。 陆小凤被西门吹雪追杀的事,似乎已经成为定局。 没有人再去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大家的关注重点逐渐从“陆小凤是否与西门吹雪的妻子有染”变成了“陆小凤在西门吹雪的追杀中还能活多久”。 小小的“安记粥摊”前,竟也有陆小凤的支持者和西门吹雪的支持者针对“陆小凤的灵犀一指能不能夹住西门吹雪的剑”展开讨论,双方不但吵出了火,还在安小六的粥摊前打了起来。 清晨!闹市!踢翻我的凳子!砸坏我的勺碗! 就在安小六的怒火在富贵儿一声又一声“您的摊子正在遭受攻击”中即将达到顶峰时,这些野蛮的江湖人被从天而降的狗哥全部打翻在地。 ——“不许欺负我姊姊!” 小少年的怒吼掷地有声,他小心翼翼避开地上的瓷碗瓷勺,秉着他也分不清哪方是好人哪方是坏人原则,将双方都揍了一顿。 安小六松开袖子,望着那些横七竖八躺在地上哼哼唧唧的江湖人,心里终于舒坦了一些。 【“七个死里逃生的江湖人。”】 第80章 第八十章 待人走后,莫希阴阳怪气道: “没想到小娃娃竟会看上那种小白脸。” 安小六随口道:“前辈年轻时不好看吗?” “谁说的?” 莫老头倏然拔高声音,引得同坐二楼的紫鲸帮大汉频频回头。 大约发现自己太激动了,莫希又压低声音:“小娃娃休得造谣,老夫年轻时玉树临风,是武林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与此同时,安小六听到富贵儿用平静的音调说: 【“一个武功平平讨厌天下帅哥只恨自己不是帅哥的用毒高手。”】 安小六:…… 莫希不知道自己老底被扒了,还在滔滔不绝道:“……退一万步,那小白脸可是海阔天的客人,和紫鲸帮混在一起的能是什么好——” 莫希话未说完忽然怔住,口中喃喃道:“武功高强、年纪不大、和紫鲸帮有往来……是他?” 老人目露精光,显然已经察觉到刚才那个上楼的年轻人与蝙蝠岛之间的关系。 安小六没有立刻回应,她慢慢悠悠吃完盘子里最后一块鱼,从袖子里抽出一张干净帕子,擦了擦嘴巴: “要杀了他们吗?” 如今三和楼上下三层全是紫鲸帮的海盗,安小六一根毒香就可以送他们上西天。 莫希顿时噎住了。 现在的小娃娃讲话忒直了些。 老人虽然巴不得那些人通通死掉,但还是用最后一点理智说: “不行,人要是死了,线索就断了。” 安小六点点头:“我知道了,请前辈屏住呼吸。” 莫老头瞪大眼睛:小娃娃你要做—— 却见安小六手中飞出一片白沫,她出手极快,堪比昔年紫禁之巅叶孤城与西门吹雪出剑时的风华,莫希连声音都发不出,二楼已躺倒了一片。 粉末从二楼飘到了一楼,“咣咣咣咣”又是一片倒地之声。 从二楼到一楼,紫鲸帮的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部都晕过去了,甚至连跑堂的伙计、算账的掌柜也一并倒在了地上。 刹那间,三和楼上下一片肃静,只有阁楼上时不时传出男人、女人的谈话声。 莫希瞠目结舌,这是他第一次见安小六出手。 这就是当今武林用毒、用暗器最厉害的瘟娘娘? 这、这也太他娘的爽了! 老夫年轻时怎么没想到呢?! 原来迷药还可以这样用! 莫老头捂着口鼻,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的小人早已一蹦三尺高。 待粉尘落地,他克制着内心的兴奋,含糊地说:“接下来你要如何?” “直接上楼问。” “……好。” 三和楼一共三层,第一层、第二层都与普通酒楼一般无二。 唯有第三层有些不同。 那是一个阁楼,阁楼地方不大不小,刚好摆得下一桌酒。 因为门是敞开的。 登上阁楼后,安小六很自然注意到一身紫袍的海阔天。 安小六喜欢紫色,好像冥冥中每一个喜欢紫色的人都能为自己带来财富。 快活王如此,海阔天也是如此。 “是你们?!” 看到安小六和莫希,海阔天倏然起身,眼中露出深深的忌惮。 紧接着,海阔天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唇边的笑容变得嘲讽,他慢慢地坐了下,像是有了倚仗一样看向身边的年轻公子。 正是那位蝙蝠公子的手下。 “二位莫不是走错地方了?” 年轻人笑容和善地说。 任谁都知道,他在睁着眼睛说瞎话,三和楼只有三层,且第三层只有这么一间阁楼,要迷路到何种程度才能走到这里? 莫老头冷笑:“是不是走错了,你心里难道不知道?” 年轻人目光微闪,他大约是想知道莫希、安小六的底细,侧头看向海阔天。 海阔天摇摇头,他并不清楚这一老一少的来历。 那个骷髅似的老头武功与自己在伯仲间,但身法诡异、出手狠辣。 至于老头身后的姑娘…… 海阔天身为紫鲸帮帮主,眼力和直觉都是一流,海上每个月来往货船甚多,他却可凭本能判断哪艘船能动、哪艘船不能动。 在见到那美貌女子的第一眼,海阔天就觉得头皮发麻,直觉告诉他,这个不会武功的女人比那“骷髅架子”还要可怖十倍! 年轻人微笑:“既然不是走错了,那二位有何贵干呢?” 莫希阴恻恻道:“送你见阎王。” 年轻人笑容不变:“哦,可在下并不想见阎王。” “想不想见由不得你。” 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说话的不是莫希,而是莫希身后的安小六。 年轻人觉得鼻子热热的、湿湿的,在所有人惊恐的目光中,他摸了摸自己的口鼻,手掌竟是一片鲜红。 “你,噗——” 他身体摇晃了两下,扶着桌子倒在了凳子上,鼻血就像溪水一样潺潺流出。 年轻人低下头,不知何时自己膝盖上竟有一根细如牛毛的竹针。 所有人惊呆了。 他们不可置信望着对面的安小六,一言不合暗器伤人,这个女人……不讲武德! 安小六笑了笑,深琥珀色的眼睛扫过酒席间每一张脸,最终落在流鼻血的年轻人身上: “回去告诉那位公子,我很期待与他见面。” “解……药……” 鼻血横流的年轻人一字一字道。 安小六笑了笑:“没有解药。” 这种两个时辰后自然解除的毒药,她从不研究解药。 莫希望着那流鼻血的小白脸,心中的痛快无人能比: “我们在码头的如意客栈恭候大驾!” 莫希如小人得志一般猛甩袖子。 安小六头也不回地离开阁楼。 一室安静。 除了鼻尖涌血的年轻人偶尔发出一声呻-吟,无人说话。 这荒唐又可怕的一幕究竟是怎样发生的,谁也说不出来。 酒席间唯一的女孩身体颤栗:“她、她是谁?” 海阔天脸色惨白,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离死神如此近,他甚至觉得自己就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瘟、神。” 不知过了多久,楼梯口又出现两道人影。 所有人倏然起立,抄起家伙防备地望着门外。 “就算我们来迟了,诸位也不必这般兴师动众吧。” 只见门外出现两个身材高大、外形极为抢眼的男人。 一个英俊潇洒、举手投足间有着世家公子般的闲适风流,一个豪放不羁、下巴有短短的胡茬,仿佛是边塞的落魄浪子。 这二人虽外貌、气质天差地别,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融洽与默契。 刹那间,所有人松了一口气。 尤其是阁楼上唯一的女孩,她几乎是瘫坐在了凳子上。 “发生了何事?” 下巴有胡茬的男人忍不住问道。 海阔天勉强笑了笑,可眼中的恐惧却不似作假: “二位进来时可曾见到一个干瘦的老人和一个美貌的姑娘?” 二人俱是一怔。 “不曾见过,”英俊的男人迟疑道,“那二人有何特殊之处?” “我们这般草木皆兵,皆因那二人而起,”海阔天苦笑道,“那老人身份几何在下不知,但那个姑娘却是江湖赫赫有名的女煞神……” “女……煞神?” 男人喃喃自语,不知想到什么,竟有几分失神。 海阔天虽然奇怪对方的反应,却也没有兴致多想,索性直说道: “不知阁下可曾听说过毒杀石观音、逼死快活王的‘瘟神’,瘟娘娘?” 凌晨。 靠近码头的如意客栈,海风呼啸,拍得窗户“啪啪”作响。 这个时间已经很晚了,客栈里静悄悄的,整个走廊只有这一间房还亮着灯。 莫希捋着银白的胡须,反复在屋子里踱步。 安小六趴在桌子上晕晕欲睡。 莫希老儿身为大内侍卫,昼伏夜出是常有的事情,这个时间他正精神呢。 “小娃娃,你说蝙蝠岛会派人过来吗?” “嗯嗯……” “老夫什么时候能见到蝙蝠公子?” “嗯嗯……” “小娃娃、小娃娃?” “嗯嗯……” 莫希又唤了两声,发现安小六已经睡着了,恼火之余又有几分好笑。 想自己行走江湖大半生,晚年倒还不如一个孩子沉得住气: “也罢,不想了,老夫回房睡觉了。” 他刚要离开房间,又原路折回——这是老夫的屋子。 于是,莫老头一把毒沙将安小六轰出房间。 安小六哈欠连天,将本来就不算捋顺的头发挠的更加毛躁。 她正准备推开隔壁大门,她和莫老头的房间本就一墙之隔。 就在这时,富贵儿忽然开口: 【“后方出现一个被你抛弃的轻功卓绝的可怜男人。”】 ——什么玩意? 有那么一瞬间,安小六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她眯着困顿的眼睛,脑子不清醒地回头。 顷刻间,她睁大眼睛—— 只见不远处站着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和记忆中相比,肤色白了些、气质成熟了些。 安小六一怔,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仿佛过了好久,她笑了笑:“楚公子,好久不见。” 那人却没有笑,他定定望着安小六。 安小六站了一会儿,困意再一次涌了上来。 就在她快要克制不住打出哈欠时,对方终于开口。 “楚公子,”他似笑非笑说,“怎么?你有新王妃了?” 安小六:……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 四月十五日,午后。 树叶沙沙作响,如波涛、如海浪…… 自两日前宣布继承人后,石雁就病倒了。 他的旧疾在肝肺间已有年头,木道人和石鹤身份曝光后,武当派百年声誉岌岌可危,石雁倒在床上一病不起,竟是连药都喂不下去。 偌大个武当山,此时再找不出第二个比“活人不医”的瘟娘娘医术更好的人了,无论是武当弟子还是那些武林泰斗都愿意出重金请她为石雁治疗。 没想到安小六却不要钱—— “我不懂外家功夫,我弟弟却颇有天赋,若武当有高人愿意指点他一二,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石雁选择的继承人与石雁有些相似,忠厚正直,他想都没想便答应了安小六的要求: “在瘟娘娘为掌门治疗期间,我会像对待武当弟子一般教导小公子。” 安小六笑了:“如此甚好。” 黄昏将至,霞光满天。 听竹小院是武当派掌门招待贵客的地方,安小六和狗哥暂时住在这里。 忽然,远处出现两个女人的争吵声。 那声音先是在很远的地方,随后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亮。 安小六听到动静走出房门,只见不远处两个漂亮的女孩子一左一右如拔河一般拉扯着陆小凤。 陆小凤夹在中间,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衣袍两侧是大大小小被利刃戳穿的窟窿眼儿。 平日负责煎药的小道士正捂嘴偷笑。 “发生了何事?”安小六好奇问。 年纪比狗哥还要小几岁的小道士笑嘻嘻道: “那两个姑娘姓叶,今早跑到山上闹事,是陆大侠出面摆平的,后来也不知陆大侠说了什么,那两个姑娘在半山腰自个打了起来,又让陆大侠说谁才是他老婆,陆大侠说自己没老婆,那两个姑娘就对陆大侠又扭又打,说要将他拽开一人一半——” 安小六张张嘴:“……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山上都传遍了,掌门生病后,山上许久没有这么热闹了,我们都看得可开心了。” 小道士没心没肺道。 安小六点点头。 正要回屋,富贵儿的声音忽然响起: 【“那两个女人是同母异父的亲姐妹。”】 安小六一怔:“难不成其中一个是木道人的女儿?” 【“是。”】 刹那间,安小六想到了欧阳情和薛冰。 从干姊妹到亲姊妹。 ……陆小凤,你果然是个人渣。 陆小凤和两个女孩的闹剧从日落一直持续到天黑。 最终,两个女孩哭哭啼啼的跑了。 其中一个女孩子一边跑一边叫“陆小凤,你不是男人”,跑得没影了。 夜凉如水,竹声如涛。 今天是十五日,月亮又圆了。 安小六望着苍穹的明月,忽然想到也是这样一个晚上,月亮圆圆的、亮亮的,自己坐在一棵很高很高的树上。 有清风、有花香,还有…… 她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一个许久未曾想起的人。 【“宿主,你后悔吗?”】 富贵儿小声问道,四平八稳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小心翼翼。 安小六望着天空的圆月。 武当山也有很高的树,很漂亮的花,也有轻功卓绝的武林高手,但那些好像都不是他。 安小六说:“不后悔,但我有些遗憾。” 仿佛是饥肠辘辘时,路过一个很香的包子铺,却因囊中羞涩被迫离开,就算日后有钱吃到许多山珍海味,却始终对那个没有吃到的包子心怀惆怅。 但也仅剩于此了。 安小六不知道什么样的人才愿意放弃世间所有的山珍海味,一心一意的吃包子。 至少目前的安小六做不到。 包子再香再好吃,她也不想一辈子。 说起包子…… 安小六揉了揉肚子,她有些饿了。 不过多时,她闻到一股很香很香的味道。 安小六顺着香味寻到了厨房,看到了忙忙碌碌的狗哥和负责帮石雁煎药的小道士。 两个孩子脑袋凑在一起,正热切讨论着什么。 安小六应该进去的,她却退出来了。 孩子们的气氛太好了,大人或许不应该打扰他们。 安小六转身,没走几步忽然看到了陆小凤。 他依然穿着那件破破烂烂的袍子,俊朗的脸上挂着笑容,可安小六莫名觉得这笑容并不轻松。 木道人是陆小凤的朋友,古松居士也是,一夕间永远失去两位朋友,哪怕潇洒如陆小凤,也并不轻松。 陆小凤冲安小六招招手,领着她走出听竹小院。 “去哪儿?” “卖了你。” “……”有病。 陆小凤当然不会将安小六卖了。 他将安小六带到一间完全陌生的厢房。 透过窗户,安小六看到了花满楼,看到又换了一张脸的司空摘星(富贵儿:一个轻功卓绝的假脸)。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安小六停住了脚步。 陆小凤说:“司空摘星那家伙总想打听我在幽灵山庄的事,有你在那家伙会老实不少。” 陆小凤大概是太寂寞了,想让大家重新热闹起来才有了这次聚会,可安小六却不太配合:“你利用我,我要——” “姑奶奶,看在我帮你试药的份上,你可给我留点酒钱吧……”陆小凤急急截口。 “那药好用吗?” 安小六忽然问。 陆小凤仿佛是想到了什么,苦笑道:“好用,好用极了……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姓柳。” 【“因为你的药,陆小凤被老刀把子的女儿和养女认为是太监。”】 富贵儿幸灾乐祸道。 一个男人要在什么情况下才会被两个女人判断为太监呢。 安小六觉得自己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她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盯着陆小凤看了一会儿:“……下不为例。” 次日。 武当派掌门石雁醒了。 因为石雁拒绝安小六为他续命,安小六只能给他留几颗药,保证他在余下的两个月的时光里不受病痛折磨、“走得”舒舒服服。 两个月后,回到金陵的安小六收到一封来自武当派的信笺—— 武当第十三代掌门人石雁,于六月二十七凌晨睡梦中仙逝,享年四十七。 安小六望着信笺沉默不已。 她将这封信递给了狗哥,少年狠狠哭了一通。 狗哥在武道上颇有天赋,姐弟下山前,石雁传授于他一套自己新创的剑法。 石雁在剑道上的天赋虽不及木道人、石鹤,但对生死的坦然使得这套剑法分外超脱。 哪怕是不懂剑的安小六也知道,这是一套极好的剑法。 在少年眼中,石掌门就像一位和蔼的伯伯。 安小六摸摸狗哥的脑袋,不知不觉中他已与自己一般高了: “虽然石道长不会在乎这些,待会你对着武当山的方向烧柱香吧。” “我知道。” 少年用浓浓的鼻音回应着他的姊姊。 江南玄素庄外五里有一座连绵的青山。 这座青山的主人原姓赵,是江南一带有名的地主。 也不知招惹了哪里煞神,近三年来赵家做什么赔什么,为了翻本决定卖地。 赵家也知道自家如今是别人眼中的肥肉,数不清的人想低价强买自家的沃土,于是他们找到了江南地产最多的花家。 半个月后,赵家的土地卖出去了,买主却不是花家,而是一个“安”姓的巨富。 赵家开价不菲,那人却一口气拿出了上百万,可不是财大气粗的巨富? 靠着这笔巨资,赵家居然真的绝境翻盘。 而神秘的“安”姓巨富也成了江南一带口口相传的大人物,无数人想从赵家口中撬出真相,赵家人就是不肯透露半个字。 只说“自己这位买主来头很大又很低调”,至于别的半个字也不肯多说。 令人浮想联翩。 …… 立冬后。 金陵天气一日寒过一日。 玄素庄的马车停在山间一棵的榕树下。 远处是四间歪歪斜斜的瓦房,周围寸草不生、连地上的土都比别处颜色红一些。 绿水青山中有这样几间房子怪吓人的。 玄素庄的人不敢靠近,只能远远看着。 不过多时,从瓦房里跑出来一个英武俊朗的少年: “石伯,刚刚我在帮姊姊搓药,让您久等了。” “哪里的话,老奴刚来小少爷就出来了,”车夫笑呵呵道,“小少年搓的什么药?” “三尸脑神丹。” 车夫脸色瞬间变成了苦瓜,这药听起来就很毒。 “小少爷,您出来净手了吗?”车夫小心翼翼问。 “哎呀,我忘了。” “待会老奴会提醒您的。” “好的好的。” …… 在一老一少的对话中,车夫扬起马鞭,马车越行越快,渐渐消失在郁郁葱葱的山间。 盏茶时分。 榕树下又来了一辆马车。 车厢里却不是刚刚离开的少年,而是一个衣着光鲜、枯瘦如柴的老头。 老头抱着一个紫檀木盒子,不可置信地望着远处歪歪斜斜的瓦房,口中喃喃自语: “莫不是找错了地方,误入了猪圈?” 话落,从瓦房里走出来一个头戴银簪、身着布衣的年轻女子。 女子不施粉黛、容貌却甚是艳丽。 她只看了老头一眼,头也不回地进屋。 老头连忙追上去:“安小六,你等等——” 屋子里并不算暗、陈设虽然简单但并不寒酸,至少……不像猪圈。 空气中是浓浓的药味,桌子上有没有处理完的药材,地上还有一些不知名的药末。 隔壁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听起来毛骨悚然。 “啧,小娃娃,你这地方可够破的,不是江南神秘巨富吗,巨富怎么住这样的地方?” 安小六冷淡地望着老头:“莫希前辈有话不妨直说。” 老头一噎,嘴里嘀嘀咕咕道: “你这没礼貌的小娃娃,亏老夫还惦记着你——” “被您惦记并不是什么好事。” 莫老头干咳了两声:“怎么不是好事,若不是看在你师祖的面子上,根本轮不到你。” “前辈遇到了麻烦?” “老夫才没有麻烦!” “那您走吧,我还要处理药材,没空招待——” “您”字还未说完,安小六不说话了。 因为老头打开了随身携带的紫檀盒子,盒子里是切割好的金条,每一块都是那么的璀璨、精致、华美、可爱。 【“十根放在紫檀木盒里的绝美金条。”】 ——“事成之后,这都是你的。” 莫老头露出了胜利在望的笑容。 安小六收回目光,垂眼道:“除非它现在是我的,否则一切免谈。” “至多给你一成做订金。” “全部。” “三成,小娃娃别太贪了。” “全部。” 莫老头气不过,将盒子重重往桌上一砸:“一半,订金最多一半!” “成交。”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 价钱谈妥了。 开始切入正题—— 莫希老头确实遇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他人在京城,可他的独门暗器“子午催魂沙”却被老友告知,出现在距京城千里之外的绍兴。 莫希年近古稀,他的朋友也都是年纪一把的老头老太,一时看花了眼也是人之常情。 偏莫希那位朋友极为倔强,发现莫希不相信自己,竟半夜掘坟,亲自将尸体从浙江运到了京城,摆到了莫希的面前。 ——莫老狗,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瞧瞧,这是不是你的“子午催魂沙”?! 还真是! 莫老头瞠目结舌,除了一年前的洛阳之行,自己已经十多年没有离开过京城,他是一个老光棍,没有弟子也没有后代,谁泄露了他的独门暗器? 莫希老头与厂卫私交甚笃,正好有相熟的番子南下,莫希便委托对方出京调查。 调查结果令他大吃一惊—— 原来早在两年前,“子午催魂沙”已经在泉州出现过一次,莫希退隐江湖二十余年,他的毒谁也不认识,那桩无头案很自然栽到因“毒杀石观音”一夜成神的凤阳瘟姬的头上。 安小六:……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大概是“子午催魂沙”太好用了,一年后凶手再次作案,他先后在台州、绍兴杀人,并想依样画葫芦再次栽赃给凶名赫赫的瘟神。 不过这一次凶手不似先前那般走运,他遇上了识货的老江湖,对方与莫希有五十年交情,一眼认出这是昔年武林仅次于“天云五花绵”和“烟雨断肠丝”的“子午催魂沙”! 这才促成了莫希退隐江湖二十年首度江南之行。 听完莫希的讲述后,安小六疑惑地问:“前辈,您希望我协助您追查凶手的下落?” 有朝廷的厂卫,你还需要我帮忙? 我怎么不知道自己有这种能耐? “凶手已经找到了。”莫老头阴恻恻道。 “凶手……” “他死了,”莫老头面无表情说,“死在四个番子的严密监视下,杀他的人用的也是‘子午催魂沙’,已有两个人知道老夫独门暗器的制作方法,你说会不会有第三个、第四个?” 安小六皱眉:“前辈确定没有将暗器送人或遗失?制作图纸和毒药配方也没有外传?” “二十年前,老夫曾将暗器送给一位朋友观摩……” “会不会——” “绝无可能,”莫希断然否定,“他已过世二十年,老夫是亲眼看着他入土的。” “前辈肯定还有别的线索。” “小娃娃倒是不笨,”莫希似笑非笑道,“老夫不甘心线索就此中断,又寻了几个还没进棺材的老家伙,多方打探下终于有了消息,东海有个孤岛名叫‘蝙蝠岛’,岛主是近些年声名鹊起的‘蝙蝠公子’,据说蝙蝠公子武艺高强、神通广大,只卖江湖人梦寐以求之物,老夫的‘子午催魂沙’极有可能出自蝙蝠岛。” 莫希虽然用了“极有可能”这样的词,但安小六确定对方没有十成把握,肯定不会来找自己。 所以“子午催魂沙”一定是蝙蝠岛卖出来的货物。 “前辈需要我做什么?”安小六问。 莫希理直气壮道: “小娃娃能说会道,老夫自然喊你去和他们讲道理。” 安小六:……我?讲道理? 讲什么道理?“一窝端”的道理吗? 海风呼啸。 这里是长江入海口。 因为阴天的关系,虽然时间还不算晚,天却很暗。 海风凛冽带着潮湿阴凉的水汽。 安小六望着窗外华灯初上的街道。 这里是三和楼。 当地最有名、最气派的酒楼,酒菜十分精致,安小六已在这里吃了三天。 莫希说,蝙蝠公子有一个神秘属下,时常会到三和楼来谈事情。 至于那人姓字名谁、是高是矮、是胖是瘦,莫希一概不知。 因为他也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不知过了几手的消息,唯一确定的是,这位神秘的属下武功高强,年纪也不大,但在江湖上却没什么名气。 而这样籍籍无名的高手,天下不知凡几,说了和没说一样。 安小六有些嘲讽的想,朝廷的番子被传得神乎其神,据说只要锁定了目标,连某年某月某日出几次恭、喝几次水都记得清清楚楚,如今看来言过其实。 若真有这么神通广大,莫希也不至于蹲在三和楼守株待兔。 黄昏时分。 三和楼的客人逐渐多了起来。 安小六看着过往稀疏平常的食客,觉得今天可能又是无功而返的一天。 她不紧不慢将盘里最后一块清蒸鲥鱼夹进自己碗里,这是三和楼大厨钱师傅的拿手好菜。 鱼肉滑嫩鲜香,口齿留香,回味悠长。 安小六暗道可惜。 这次出门没带狗哥,一来他难得回玄素庄和父母团聚,二来莫希再三强调此行凶险、不许安小六胡闹。 否则依狗哥之能,只要他吃过,回家再做那么几次,口味上至少能仿出七八成。 想了想,安小六向店伙计招招手,又点了一盘清蒸鲥鱼。 等菜的过程中,忽然—— 【“四个紫鲸帮的海盗。”】 不过多时,四个虎背熊腰的佩刀大汉进入三和楼,他们在大堂点了一根香,高声道: “今晚三和楼我们紫鲸帮包了,这根香熄灭前,诸位自行离开可保无碍,否则……” 这人说话用了内力,安小六、莫希在二楼依然听得十分清晰。 紫鲸帮是东南一带臭名昭著的海盗,寻常人家食客哪里会招惹他们。 客人们纷纷离开。 莫希没动,安小六也没动。 这一老一少本就引人注目,三和楼空下来后二楼更是只剩他们二人。 四个佩刀大汉上楼,见到衣着光鲜、神色阴森鬼气的老人和低头吃饭的女孩,面露警惕。 紫鲸帮在海上横行霸道多年,至今没有出过大事,靠得就是那三分眼力,为首的大汉抱刀道: “打扰二位用饭实属惭愧,今晚三和楼我们紫鲸帮包了,还望二位行个方便。” 莫老头冷冷道:“若老夫说‘不’呢?” “我们兄弟奉命行事,也只能得罪——” 大汉口中“了”字尚未出口,人已从二楼窗户里飞了出去。 安小六抬头看了眼身法如鬼魅般的老人,淡淡道: “不要砸到路人。” 莫希嘴里“啧”了一声,对剩下三人道: “滚吧,别耽误老夫吃饭。” 三个壮汉相顾一眼,被这老头甩出窗的本就是他们中武功最好的一个,刚刚喊话的也是他,可这老头只用一招就制服了对方。 他们这些人肯定不是老头的对手。 三人咽了咽吐沫:“走。” 三和楼生意做得这般红火,掌柜和店伙计都是见过市面的人。 不一会儿,安小六点的清蒸鲥鱼来了。 鱼肉新鲜滑嫩,入口丝滑。 安小六心满意足地眯起眼睛。 ——当有钱人确实比乞丐幸福。 …… 盏茶时分。 伴随富贵儿四平八稳的“一个心胸狭窄的海盗头子”。 一瘸一拐的佩刀大汉带着一个衣着华美的紫袍大汉登上三和楼的二楼。 紫袍大汉目光闪动,抱拳笑道: “在下紫鲸帮帮主海阔天,见过二位英雄。” 莫希说:“怎么,来找场子的吗?” “哪里的话,在下的属下实在鲁莽,得罪了二位英雄,今晚这顿饭由在下请了。” “海帮主真是痛快,可惜养出一帮不长眼的属下,我看这一双招子,不要也罢。” 莫希手重拍桌子,一根筷子从桌面弹起,擦着海阔天的脸颊,直插他身边佩刀大汉的眼中。 “啊,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大汉顿时捂眼惨叫。 海阔天沉下脸:“阁下这是何意?” 莫希云淡风轻道:“替海帮主教训教训属下。” 他虽然不是好人,但也瞧不上这帮海上无恶不作的海盗。 海阔天冷冷道:“在下的属下在下自会教训,在下还有要事,二位英雄自便吧!” 说着,使了个手势,捂着眼的大汉连滚带爬离开了酒楼。 待海阔天走后,安小六说: “他与蝙蝠岛是什么关系?” 莫希一噎,嘴里嘟哝:“小娃娃怎么什么都敢问?” 顿了顿又说:“老夫打探到紫鲸帮帮主接触过蝙蝠岛的人。” 安小六点头,继续吃鱼。 片刻功夫,三和楼重新热闹起来。 安小六望着附近小心谨慎的佩刀大汉,只觉得这样刻意营造出的热闹十分虚假。 海阔天不知要在三和楼宴请什么人,一楼二楼竟全布上了自己人。 又过了两三盏茶的工夫,外面彻底暗了下来。 整条街亮着灯,但最亮的地方绝对是海岸的码头。 紧接着,安小六陆续听到富贵儿的声音: 【“一个居心叵测心胸狭窄的海盗头子。”】 【“一个冲动没脑子被爱情糊了眼的千金大小姐。”】 【“一个装模作样的假脸。”】 【“一个心狠手辣来自蝙蝠岛的武功不错的傀儡。”】 …… 听到“蝙蝠岛”,安小六倏然抬头。 只见楼梯口走上来一个容貌英俊、举止优雅的年轻人。 看到容貌明显有别于汉女的安小六,年轻人怔了怔,他微微颔首,宛如世家公子一般温柔洒脱,安小六微微一笑,手反复摸着袖口—— 呀,找到你了。 第80章 第八十章 待人走后,莫希阴阳怪气道: “没想到小娃娃竟会看上那种小白脸。” 安小六随口道:“前辈年轻时不好看吗?” “谁说的?” 莫老头倏然拔高声音,引得同坐二楼的紫鲸帮大汉频频回头。 大约发现自己太激动了,莫希又压低声音:“小娃娃休得造谣,老夫年轻时玉树临风,是武林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与此同时,安小六听到富贵儿用平静的音调说: 【“一个武功平平讨厌天下帅哥只恨自己不是帅哥的用毒高手。”】 安小六:…… 莫希不知道自己老底被扒了,还在滔滔不绝道:“……退一万步,那小白脸可是海阔天的客人,和紫鲸帮混在一起的能是什么好——” 莫希话未说完忽然怔住,口中喃喃道:“武功高强、年纪不大、和紫鲸帮有往来……是他?” 老人目露精光,显然已经察觉到刚才那个上楼的年轻人与蝙蝠岛之间的关系。 安小六没有立刻回应,她慢慢悠悠吃完盘子里最后一块鱼,从袖子里抽出一张干净帕子,擦了擦嘴巴: “要杀了他们吗?” 如今三和楼上下三层全是紫鲸帮的海盗,安小六一根毒香就可以送他们上西天。 莫希顿时噎住了。 现在的小娃娃讲话忒直了些。 老人虽然巴不得那些人通通死掉,但还是用最后一点理智说: “不行,人要是死了,线索就断了。” 安小六点点头:“我知道了,请前辈屏住呼吸。” 莫老头瞪大眼睛:小娃娃你要做—— 却见安小六手中飞出一片白沫,她出手极快,堪比昔年紫禁之巅叶孤城与西门吹雪出剑时的风华,莫希连声音都发不出,二楼已躺倒了一片。 粉末从二楼飘到了一楼,“咣咣咣咣”又是一片倒地之声。 从二楼到一楼,紫鲸帮的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部都晕过去了,甚至连跑堂的伙计、算账的掌柜也一并倒在了地上。 刹那间,三和楼上下一片肃静,只有阁楼上时不时传出男人、女人的谈话声。 莫希瞠目结舌,这是他第一次见安小六出手。 这就是当今武林用毒、用暗器最厉害的瘟娘娘? 这、这也太他娘的爽了! 老夫年轻时怎么没想到呢?! 原来迷药还可以这样用! 莫老头捂着口鼻,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的小人早已一蹦三尺高。 待粉尘落地,他克制着内心的兴奋,含糊地说:“接下来你要如何?” “直接上楼问。” “……好。” 三和楼一共三层,第一层、第二层都与普通酒楼一般无二。 唯有第三层有些不同。 那是一个阁楼,阁楼地方不大不小,刚好摆得下一桌酒。 因为门是敞开的。 登上阁楼后,安小六很自然注意到一身紫袍的海阔天。 安小六喜欢紫色,好像冥冥中每一个喜欢紫色的人都能为自己带来财富。 快活王如此,海阔天也是如此。 “是你们?!” 看到安小六和莫希,海阔天倏然起身,眼中露出深深的忌惮。 紧接着,海阔天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唇边的笑容变得嘲讽,他慢慢地坐了下,像是有了倚仗一样看向身边的年轻公子。 正是那位蝙蝠公子的手下。 “二位莫不是走错地方了?” 年轻人笑容和善地说。 任谁都知道,他在睁着眼睛说瞎话,三和楼只有三层,且第三层只有这么一间阁楼,要迷路到何种程度才能走到这里? 莫老头冷笑:“是不是走错了,你心里难道不知道?” 年轻人目光微闪,他大约是想知道莫希、安小六的底细,侧头看向海阔天。 海阔天摇摇头,他并不清楚这一老一少的来历。 那个骷髅似的老头武功与自己在伯仲间,但身法诡异、出手狠辣。 至于老头身后的姑娘…… 海阔天身为紫鲸帮帮主,眼力和直觉都是一流,海上每个月来往货船甚多,他却可凭本能判断哪艘船能动、哪艘船不能动。 在见到那美貌女子的第一眼,海阔天就觉得头皮发麻,直觉告诉他,这个不会武功的女人比那“骷髅架子”还要可怖十倍! 年轻人微笑:“既然不是走错了,那二位有何贵干呢?” 莫希阴恻恻道:“送你见阎王。” 年轻人笑容不变:“哦,可在下并不想见阎王。” “想不想见由不得你。” 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说话的不是莫希,而是莫希身后的安小六。 年轻人觉得鼻子热热的、湿湿的,在所有人惊恐的目光中,他摸了摸自己的口鼻,手掌竟是一片鲜红。 “你,噗——” 他身体摇晃了两下,扶着桌子倒在了凳子上,鼻血就像溪水一样潺潺流出。 年轻人低下头,不知何时自己膝盖上竟有一根细如牛毛的竹针。 所有人惊呆了。 他们不可置信望着对面的安小六,一言不合暗器伤人,这个女人……不讲武德! 安小六笑了笑,深琥珀色的眼睛扫过酒席间每一张脸,最终落在流鼻血的年轻人身上: “回去告诉那位公子,我很期待与他见面。” “解……药……” 鼻血横流的年轻人一字一字道。 安小六笑了笑:“没有解药。” 这种两个时辰后自然解除的毒药,她从不研究解药。 莫希望着那流鼻血的小白脸,心中的痛快无人能比: “我们在码头的如意客栈恭候大驾!” 莫希如小人得志一般猛甩袖子。 安小六头也不回地离开阁楼。 一室安静。 除了鼻尖涌血的年轻人偶尔发出一声呻-吟,无人说话。 这荒唐又可怕的一幕究竟是怎样发生的,谁也说不出来。 酒席间唯一的女孩身体颤栗:“她、她是谁?” 海阔天脸色惨白,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离死神如此近,他甚至觉得自己就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瘟、神。” 不知过了多久,楼梯口又出现两道人影。 所有人倏然起立,抄起家伙防备地望着门外。 “就算我们来迟了,诸位也不必这般兴师动众吧。” 只见门外出现两个身材高大、外形极为抢眼的男人。 一个英俊潇洒、举手投足间有着世家公子般的闲适风流,一个豪放不羁、下巴有短短的胡茬,仿佛是边塞的落魄浪子。 这二人虽外貌、气质天差地别,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融洽与默契。 刹那间,所有人松了一口气。 尤其是阁楼上唯一的女孩,她几乎是瘫坐在了凳子上。 “发生了何事?” 下巴有胡茬的男人忍不住问道。 海阔天勉强笑了笑,可眼中的恐惧却不似作假: “二位进来时可曾见到一个干瘦的老人和一个美貌的姑娘?” 二人俱是一怔。 “不曾见过,”英俊的男人迟疑道,“那二人有何特殊之处?” “我们这般草木皆兵,皆因那二人而起,”海阔天苦笑道,“那老人身份几何在下不知,但那个姑娘却是江湖赫赫有名的女煞神……” “女……煞神?” 男人喃喃自语,不知想到什么,竟有几分失神。 海阔天虽然奇怪对方的反应,却也没有兴致多想,索性直说道: “不知阁下可曾听说过毒杀石观音、逼死快活王的‘瘟神’,瘟娘娘?” 凌晨。 靠近码头的如意客栈,海风呼啸,拍得窗户“啪啪”作响。 这个时间已经很晚了,客栈里静悄悄的,整个走廊只有这一间房还亮着灯。 莫希捋着银白的胡须,反复在屋子里踱步。 安小六趴在桌子上晕晕欲睡。 莫希老儿身为大内侍卫,昼伏夜出是常有的事情,这个时间他正精神呢。 “小娃娃,你说蝙蝠岛会派人过来吗?” “嗯嗯……” “老夫什么时候能见到蝙蝠公子?” “嗯嗯……” “小娃娃、小娃娃?” “嗯嗯……” 莫希又唤了两声,发现安小六已经睡着了,恼火之余又有几分好笑。 想自己行走江湖大半生,晚年倒还不如一个孩子沉得住气: “也罢,不想了,老夫回房睡觉了。” 他刚要离开房间,又原路折回——这是老夫的屋子。 于是,莫老头一把毒沙将安小六轰出房间。 安小六哈欠连天,将本来就不算捋顺的头发挠的更加毛躁。 她正准备推开隔壁大门,她和莫老头的房间本就一墙之隔。 就在这时,富贵儿忽然开口: 【“后方出现一个被你抛弃的轻功卓绝的可怜男人。”】 ——什么玩意? 有那么一瞬间,安小六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她眯着困顿的眼睛,脑子不清醒地回头。 顷刻间,她睁大眼睛—— 只见不远处站着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和记忆中相比,肤色白了些、气质成熟了些。 安小六一怔,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仿佛过了好久,她笑了笑:“楚公子,好久不见。” 那人却没有笑,他定定望着安小六。 安小六站了一会儿,困意再一次涌了上来。 就在她快要克制不住打出哈欠时,对方终于开口。 “楚公子,”他似笑非笑说,“怎么?你有新王妃了?” 安小六:…… 第81章 第八十一章 这个时间已经很晚了。 走廊里静得连一根针落地都能听见。 安小六听到隔壁房间传出的鼾声,听到莫老头刻意发出的咳嗽声,听到楼下店伙计在梦呓中骂掌柜,听到窗外呼啸的风、汹涌的江、翻涌的海…… 世上最美的情人,永远活在过去和未来。 安小六忽然意识到自己对这个男人抱有一种很奇怪的心思,她怀念他,但并不想面对他本人。 “下堂妃”楚留香。 【“渣女。”】 富贵儿小小声说。 安小六佯装没听到,她推开自己房间的门,拿出火折子点亮屋子里灯盏。 黑暗的房间渐渐变得明亮起来。 “没什么可以招待你的,随意坐吧。” 楚留香却没有坐,他站在原地凝注着拿着一盏灯的安小六: “你和丁枫有过节?” 楚留香忽然问。 安小六有些懵:丁枫是谁? 【“蝙蝠岛的鼻血男。”】 富贵儿适时提醒道。 安小六又是一怔:“……你也是海阔天的客人?” “是,”楚留香点头,“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和他没有过节,只是想通过他找一个人,这个时间他身上的毒应该已经自行化解……怎么,他是你的朋友?” 若丁枫是楚留香的朋友的话,安小六可能会调整策略,比如现在就药倒楚留香免得他坏事。 楚留香说:“我和他没什么关系,不过我对他背后的秘密有些兴趣。” “你盯上了他?” “是。” 安小六沉默,无论是武功还是头脑,楚留香都是顶级的存在。 他几乎是安小六见过的最聪明的那一小撮人,若仅仅是脑子转的快也就罢了,他还善于观察和思考。 可惜…… 莫老头平生最讨厌样貌英俊、武功高强的后生。 虽然安小六打心眼里觉得这位昔年武林毒榜排名第三的江湖前辈名不副实,却也不会真的将他的泄漏出去。 所以…… 我该怎么打发他呢? 美人计吗? 不得不说,楚留香实在是一个很聪明很体贴的人。 他大约已经察觉到安小六的“无话可说”,怕双方进一步尴尬,率先开口道:“时间不早了,我先走了。” 安小六在心里松了口气。 她并不是一个善于找借口的人。 “谢谢。” 她对楚留香说。 这一句“谢谢”她说得很真诚。 楚留香叹了口气:“……你我之间本不用这么客气的,你休息吧。” 安小六将他送到门口。 这种主人送客人的态度让楚留香心里有些不舒服。 他忽然极快转身,用不轻不重的力道捏住了安小六的鼻子,直到将安小六漂亮的鼻子捏成可爱的粉红色才松开手。 “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吗?” “为什么?” “因为我愿意。” 说完,他戳了一下安小六的脸颊,施展轻功一掠三四丈,弃门跳窗,转瞬消失的无影无踪。 安小六怔怔望着敞开的窗户,平稳的心跳忽然开始加速,她觉得自己…… 不等她考虑清楚—— 【“一个暗中偷窥武艺平平的用毒高手。”】 安小六倏然开门。 只见莫老头正鬼鬼祟祟趴在门外,看到居高临下俯视自己的安小六,露出尴尬又不失友好的笑容。 “嘿嘿嘿,小娃娃,刚刚来找你的男人是不是江湖大名鼎鼎的楚香帅?” 莫老头一边搓手,一边贼兮兮的望着房间,笑容也很猥琐。 安小六:…… 二十年前的江湖到底有多好混,这货居然也能是毒榜第三? “他走了。” 安小六面无表情地说。 “走了?你怎么让他走了?!” 莫希气得不得了,仿佛下一秒就要跳起来。 安小六张张嘴,答非所问道:“你不是不喜欢长得好、武功高的人吗?” “谁说的,哪个说的,这是造谣,是诽谤,”莫希说了一串,捶胸顿足道,“若有香帅相助,哪里还需你我奔波,你这个笨娃娃,怎么就让人走了呢。” 安小六嘴角抽搐: “这么后悔,那你去找他吧。” 说着,“嘭”一声将门关上,门板差点夹住莫老头的鼻子。 码头的客栈,天不亮就已经很热闹了。 安小六是被岸边的口号声吵醒的。 大堂吵杂声一片连着一片。 安小六吩咐店伙计烧了热水,收拾妥当后下楼用早饭。 然后…… 她看到阴阳怪气的莫老头,正用一种恶心巴拉的笑容与两个男人聊天。 这两个男人安小六恰好也认识。 “姑奶奶,你可算下来了,你再不下来,某个人可是要坐不住了。” 说话的男人唇边有着短短的胡茬,头发有些松散,外袍的衣襟敞着,乍一看就像个放荡不羁的浪子。 可他的笑容却很真诚,哪怕是开这种稍稍过火的玩笑也显得很善良、很友好。 安小六望着桌上的酒壶,她认识很多喜欢喝酒的人,但大清早也这样喝个不停的除了熊猫儿就只有…… “胡大侠,好久不见。” 安小六神色复杂道。 莫老头昨晚因楚留香走了后悔不迭,今天一早不仅结识了楚留香,连胡铁花也一并认识了。 饶是安小六从来不觉得自己比这些成名已久的大侠差,此时心里也酸溜溜的—— 莫老头待自己可从未如此和蔼可亲过。 胡铁花笑道:“是好久不见,你长得越发好了,也难怪某人念念不——” 他话未说完,嘴巴已被楚留香微笑着塞了个烧麦。 “坐下来一起吃饭吧。” 楚留香对安小六说。 安小六点头入座。 不大的八仙桌各种早餐铺了一桌子,看起来很是丰盛,莫老头坐在她对面,她左边是胡铁花,右边是楚留香。 这二人平时同进同出,座位都是紧挨着,今天这样的安排倒像是刻意为之。 她夹了一个烧麦、两个虾饺,低头专心致志的吃东西。 胡铁花正在和莫希老头讲丁枫的笑话。 也不知丁枫哪里得罪了他,胡铁花并不是刻薄的人,对丁枫的措辞却极为不客气。 正好莫希也不喜欢丁枫,一老一少聊得热火朝天。 就……一句正事不提。 安小六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就在这时,胡铁花忽然问: “待会你可有安排?” 安小六咽下嘴里的虾饺,不紧不慢道:“不知道。” 按照原本的计划,她和莫老头应该在如意客栈等人,但眼下她又不确定了。 ——莫老头看起来要和胡铁花结拜。 她也不想当拆伙的王母娘娘。 胡铁花笑嘻嘻道:“有没有兴趣去船上转一转,我和老臭虫昨晚睡在海阔天的船上,那船舱里又窄又挤,但白天却是好得不得了,要不是老臭虫催我,我还真不想下船呢。” 安小六并不是很想去海盗的贼船。 她有一种预感,一旦去了那艘船极有可能下不来了。 可莫希老头眼睛却亮了起来: “胡大侠说的可是紫鲸帮帮主海阔天?” “就是他。” “海帮主与老夫颇有几分交情,老夫正想与海帮主结交一二。” 安小六顿时无语,莫老头睁眼说瞎话的水平越来越强了。 他昨晚才把人家属下的眼睛戳瞎,今天又说和人家是老交情。 这算哪门子的老交情? 不过鉴于自己这趟只是拿钱办事,自然是雇主说什么就是什么。 安小六没有反对。 吃完早饭,安小六和莫希上楼收拾东西。 房间里的陈设和安小六下楼前一模一样,可地面一根毒针上却沾了血。 她下楼时特意交代过客栈伙计不要收拾房间。 这血肯定不是店伙计的,否则沾血的毒针就不可能只有一根。 显然有江湖人利用轻功潜入安小六房间,但那个人也没想到安小六会在自己屋子里布下毒针,以至于不小心中招。 就在这时,隔壁房间传来莫希老头的惊呼: “小娃娃快过来!” 安小六连忙走到隔壁。 只见莫老头手里拿着一张帖子,帖子外面印着蝙蝠图案。 “好一个蝙蝠岛,真是完全不把老夫看在眼里!” 莫希“啪”一下将帖子拍在桌子上,看起来极为愤怒。 安小六拿起那张白色的帖子,发现帖子里除了莫希的名字,还有一幅航海路线图。 安小六觉得这幅路线图墨汁有些粗糙,忍不住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墨汁里竟然有—— “子午催魂沙?” “哼,居然把老夫的毒沙搀和在墨汁里送给老夫……好小子,够种!” 莫希怒极反笑,任谁被这样挑衅都会生气,更何况莫老头年轻时也不是什么好人。 “为什么我没有这张帖子?” 安小六有些奇怪。 蝙蝠岛的人明明也去了她的房间,为何没有给她留下东西。 【“因为他们觉得你是死人,死人自然不需要任何帖子。”】 安小六:……说的好有道理。 “前辈准备如何应对?” 莫希冷笑:“找海阔天借船,那蝙蝠公子不是要老夫去找他吗,那老夫就如了他们的心意,老夫倒要看看他是何等三头六臂的人物!” 安小六张张嘴。 她明明记得莫老头说紫鲸帮和蝙蝠岛也有关系,莫老头向敌人借船,难道不怕海阔天在船上捅个窟窿把他淹死吗? 这样想着,安小六跟着莫老头下楼。 这个时间并不是饭点,可大堂里的喧哗声却比安小六上楼前还要大一倍。 “码头死了个人。” “凤尾帮的。” “被毒死的,好厉害的毒,尸体都黑了,躺在码头吓死个人。” 安小六一怔:浑身发黑?难道是…… 【“一个死亡的蝙蝠。”】 第82章 第八十二章 阳光灿烂,江面风平浪静。 安小六他们是乘着小艇过来的。 紫鲸帮帮主的座船实在太大了,只能停靠在距离码头二三十丈的位置。 诚如胡铁花所言,这是一艘很漂亮的船,坚固、气派、华丽。 高高的桅杆,甲板光可鉴人,连水手身上的衣服也干净体面。 哪怕胡铁花说船舱又窄又挤,安小六也不介意在这样的船上住上一晚。 正想着,安小六觉得有人在看自己。 顺着灼热的目光,她看到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 【“一个冲动没脑子被爱情糊了眼的千金大小姐。”】 安小六一怔,是她? 昨晚海阔天在三和楼设宴,那位姑娘是席上唯一的女客。 眼下她穿着华美的红色箭衣,腰间悬着一把很漂亮的宝剑,头上是金灿灿的紫金冠,身上的配饰虽然不多,但每一样都很讲究。 确实是个派头很大又很漂亮的姑娘。 安小六不由得问:“她是谁?” “一只母老虎。” 一旁的胡铁花大声说。 红衣少女如炸了毛的猫崽瞬间弹起,气冲冲道:“姓胡的,你说谁是母老虎?” 胡铁花施展轻功,如利箭一样飞掠而出,大笑道:“谁生气说的是谁。” “胡铁花,你混蛋!” 那姑娘拔剑砍向胡铁花,一男一女在甲板上开始追逐。 依照胡铁花的武功,一个人打这姑娘十个不在话下,偏他就像逗猫似的,只在那姑娘附近转悠。 老实说这一幕着实有些眼熟,可安小六怎么都想不起来。 【“琵琶公主。”】 富贵儿小声提醒。 ——对,就是琵琶公主! 这一刻,红衣少女似乎与龟兹国那位骄傲美丽的公主重合,明明两个姑娘从头到脚没有一处相似的地方,安小六却仿佛回到了两年多前的大漠。 却在这时,安小六耳畔传来男人低沉的说话声: “她是‘万福万寿园’金太夫人最小的孙女,人称‘火凤凰’的金灵芝。” 楚留香微笑望着安小六,他挨着安小六,声音也比平时低许多。 安小六忍不住揉了揉耳朵,楚留香呼吸间的热气喷在自己的耳轮上,毛毛的、痒痒的。 【“狐狸精。”】 富贵儿阴阳怪气道。 安小六:……确实是有点那个意思。 莫老头听到楚留香的话,目露诧异:“居然是金家人……” 哪怕是对江湖各门各派一知半解的安小六,也听过金太夫人的事迹——她有十个儿子、九个女儿、八个女婿、三十九个孙儿孙女、二十八个外孙,除金灵芝,每一个都是江湖响当当的人物。 就在这时,一道爽朗的声音响起: “你们可终于来了!” 只见一个身穿紫袍的华服大汉大步走向安小六,他看起来精神好极了,走路虎虎生威。 正是紫鲸帮帮主海阔天。 【“一个即将毒发身亡的海盗。”】 安小六:…… 我刚来他就要死了吗? 安小六忍不住认真端详海阔天的脸:哦,距离毒发还有一炷香的时间,还行吧。 海阔天抱拳道:“在下已备好了酒席,还望瘟娘娘赏脸,船上比不得陆上,娘娘千万别嫌这里酒席寒酸。” 不得不说,海阔天真是能屈能伸。 身为一个帮派的老大,居然可以伏低做小到这种程度,着实出人意料。 安小六却没有说话,她定定望着对面的海阔天,直至把对方盯得浑身不自在,摸着自己的脸道:“瘟娘娘为何一直看在下。” “因为你快要死了。” 海阔天笑容一滞。 若非对方是江湖凶名赫赫的瘟神,海阔天怕要当场翻脸。 “娘娘这是何意?”海阔天面露不悦。 安小六转身对楚留香说:“送我回去。” 不等楚留香开口,安小六又道: “他就要死了,待会要是死在我身边,紫鲸帮的人岂不是要冤枉我毒死了他们帮主?” 安小六的声音并不大却很清晰。 楚留香和莫希俱是一愣。 连原本在甲板打闹的胡铁花、金灵芝和船上笑着看二人胡闹的水手也停下手里的动作。 所有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海阔天的脸,就连眼力最好的楚留香也没看出海阔天有中毒的迹象,更别提其他人。 “真的假的,我怎么没看出来,”金灵芝小声嘟哝着,“别是诓人吧。” 胡铁花却没有说话,他学着楚留香的样子摸了摸鼻子,低声道:“六爷爷性子冷,虽然偶尔也会开开玩笑、戏弄别人,但从来不在生死大事说笑。” 金灵芝倒吸一口气,漂亮的眼睛在安小六与海阔天之间反复游移。 海阔天脸色变得很难看,此时他已经明白了安小六的意思,有人在他身上下了毒。 医毒不分家,但凡毒术精湛的之辈,必是用药的行家,江湖皆知瘟神用毒一流,几乎忘了这位还有个“活人不医”的名头。 华玉轩当家人华一帆的父亲身中剧毒,整个东南的名医束手无策,最后还是瘟神出马将老爷子从阎王殿里拉出来的。 正值冬天,太阳虽然很好但并不毒辣。 可海阔天的头上却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是在下有眼无珠,冒犯了娘娘,还望娘娘不计前嫌——” 不等海阔天说完,安小六停住了脚步: “你不是要请我吃饭吗?” “诶,是是是,酒菜已经备好,”海阔天忙不迭点头,“可在下身上的毒……” “不急,”安小六慢吞吞道,“距你毒发尚有一炷香的时间,我先吃饱了再说。” 海阔天仿佛被人塞了一嘴的黄连:“娘娘,这——” 安小六忽然笑了,她深琥珀色的眼睛凝注着海阔天: “忘了告诉海帮主一件事,比起瘟娘娘,我更喜欢别人叫我的名字,我姓安,我叫安小六。” 酒菜很精致。 在楚留香的介绍下,安小六见到了暂住在船上的其他客人。 楚留香和胡铁花的朋友,“快网”张三—— 【“一个手脚不干净贪财还算讲义气的习武之人。”】 安小六:这不就是个讲义气的偷儿吗? 来历神秘的白蜡烛和公孙劫余—— 【“两个来自公门的假脸。”】 安小六:……莫老头的同行。 身手极好的勾子长—— 【“一个身怀巨款杀人如麻的通缉犯。”】 【“建议黑吃黑,哦,错了,是替天行道。”】 安小六:…… 最后是人称“海上孤鹰”的向天飞。 【“一个心狠手辣来自蝙蝠岛的武功不错的假脸傀儡。”】 安小六:真正的“海上孤鹰”怕是已凶多吉少。 除此之外,还有先前安小六见过的金灵芝。 【“一个不知道自己爱谁的傻女人。”】 安小六:……行叭。 晌午正是冬日阳光最好的时候。 海阔天将酒席摆在甲板上,本意是一边吃东西,一边欣赏风光。 但现在他却像是屁股上长了痔疮,酒也不喝了、菜也不吃了,就……很有意思。 “安姑娘……” 海阔天欲言又止。 他虽然什么都没有感觉到,但得知自己快要死了,还是心跳加速、口干舌燥、冷汗直流。 其他客人暗自好笑。 海阔天中毒的事已在船上传开。 众人不知是真是假,但心里的想法与金灵芝一样,都觉得安小六在诓人。 安小六两条烤鱼下肚,从袖子里抽出手帕开始擦嘴。 一旁楚留香察觉到什么,不由得放下筷子。 对面的海阔天笑容勉强:“安姑娘,怎么不吃了,是不是饭菜不可口——” “不,”安小六平静道,“你要毒发了。” 刹那间,所有人齐刷刷抬头,不约而同看向海阔天。 海阔天虽然看起来状态很差,但那更像是被安小六吓得。 ——毒发? ——真的假的? 那个化名为“白蜡烛”的年轻人明显不信,只觉得安小六在故弄玄虚,代替“向天飞”的小蝙蝠则重重“哼”了一声,似乎对安小六所言极为不屑。 “装模作样。”他冷冷地说。 【“宿主,他在害怕。”】 富贵儿毫不犹豫地掀翻对方老底,安小六忍不住笑了起来。 海阔天冷汗如浆,心脏越跳越快,几乎快要不能呼吸了。 不,他是真的不能呼吸了! 此时他的脸涨得像个紫茄子,几乎和他身上的衣服一个颜色,连嘴唇也变成了紫色: “救、我……” 时间静止在这一刻。 安小六不紧不慢地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瓶子,倒了一粒药,她把药递给已经呼吸困难的海阔天,海阔天抢过药丸一口吞下,盘腿坐在甲板上运功。 不过多时,他口中喷出一滩黑血,脸上的紫色却逐渐的消散,只是嘴唇血淋淋的,看着可怖。 没有人说话。 从海阔天毒发到解毒不过短短几个瞬息,对这位海上霸主来说却像是从阴曹地府走了一遭。 没有人可以精准描述出海阔天心里的想法,甚至连他自己也不可以。 这一刻,海阔天竟生出了隐退的想法。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老了。 年轻时总是很有拼劲,想着大不了就一条命,失败了可以重新再来。因为除了年轻一无所有,所以不留后路。 当一个江湖人不再有冲劲的时候,也是他该与江湖道别的时候。 海阔天深深吐了一口气,他撑着地,踉踉跄跄站起来,身体摇晃了两三下才算站稳,抱拳对安小六说: “安姑娘,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紫鲸帮愿意以——” “马首是瞻”四个字还未出口,他的面前多了一只手。 “给钱。”安小六道。 她要钱的样子太落落大方也太理所当然,直接将海阔天要说的话噎了回去。 他脸涨得通红,震惊地望着对面五官艳丽的女人。 海阔天的想法并不难猜,瘟神凶名赫赫但深居简出,平时极少在江湖上走动,将紫鲸帮与瘟神绑定在一起,有瘟神一日,紫鲸帮就平安一日。 可任谁也想不到,这位名声极大瘟神娘娘不走寻常路,海阔天说得这般动情,她却全不接招,一句“给钱”直接绝了海阔天的妄念和心思。 正午过后,天很快阴沉了下来。 安小六坐在船舱里吃着鱿鱼干,而莫老头正在与海阔天谈借船的事情。 事实上,莫老头要借的不仅仅是船,还有紫鲸帮的水手。 安小六不会开船,莫老头也不会,就算海阔天把船借给二人,他们也到不了蝙蝠岛。 海阔天很好说话——阎王在侧,大多数人都会变得很好说话。 “老先生要借船?好说好说……并非在下狂妄,我紫鲸帮的兄弟各个都是掌舵的行家,老先生看上哪个挑哪个走便是。” 莫希抚掌大笑:“海帮主痛快,老夫先谢过海帮主。” 海阔天道:“哪里话,安姑娘救了在下的性命,老先生既要和安姑娘出海,别说是一艘船,就是十艘在下也绝无二话。” 虽然在安小六那里吃了一个软钉子,但海阔天并未死心,还是想搭上瘟神这条线。 ——他到底在害怕什么呢? 安小六有些好奇。 正想着,海阔天又道:“容在下多问一句,二位要去哪里,这片海域在下蒙着眼睛也不会错,二位若有需要,在下也可同行。” 莫希露出神秘的笑容:“老夫要去的这个地方,海帮主兴许还真的能帮上忙。” “什么地方?”海阔天不由得放下茶盏。 “蝙蝠岛。” “哗啦——” 茶盏落地,瞬间摔成三片。 紧接着,门外传来一声巨响,“嘭——” “什么人?!” 海阔天倏然起身。 安小六手中毒针飞射而出。 “噗呲——” 毒针穿透纸窗,也穿透了门外人的血肉。 “啊——” 外面传来一声惨叫。 海阔天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他一把拉开船舱大门,只听“哗啦”一下,门外躺着三个人。 没有呼吸,没有心跳,他们已经是三具尸体了。 【“一个死亡的王得志。”】 这是紫鲸帮的水手。 【“一个死亡的李得标。”】 这也是紫鲸帮的水手。 【“一个死亡的丁枫。”】 …… 安小六望着地上的假向天飞,神色古怪。 她好像一不留神把蝙蝠岛的鼻血小蝙蝠宰了。 第83章 第八十三章 海阔天神色惊骇。 他与向天飞虽然行事风格南辕北辙,却是生死之交,乍看到向天飞倒在甲板上,除了惊骇之外心中充满了难以言说的愤慨。 他倏然转头,猩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对面的安小六: “安姑娘,你这是何意?” 问询而来的楚留香等人见到地上的假向天飞也全都变了脸色。 “向天飞?” 胡铁花瞪着地上的尸体,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楚留香下意识挡在安小六面前,一双眼睛却端详着甲板上的尸体。 那个叫白蜡烛的年轻人眉头紧皱,抬头看向安小六:“你杀了向天飞?” “海上孤鹰”向天飞虽然是名气很大的独行盗,却并非大奸大恶之辈,他出手只为求财,极少伤人性命,虽然脾气很差,大家对他的感观却不坏。 安小六叹气,她刚要解释,与白蜡烛同行假脸老人忽然道:“他不是向天飞。” 老人抬头看向楚留香:“香帅应该也发现了吧。” 【“一个听力极佳怀疑假向天飞真实身份的英万里。”】 ——这个假脸老头居然是有“白衣神耳”“神鹰”之称的名捕英万里?! 楚留香叹气道:“武林中不愿意以真面目示人的江湖人众多,我和向二爷并不熟悉,‘是’与‘不是’只有海帮主知道。” “你们两个在打什么哑谜?” 胡铁花忍不住道。 一旁的“快网”张三若有所思,他盯着地上的尸首,忽然说:“确实应该问海帮主。” “你们要问我什么?” 海阔天冷冷道,他本想嘲讽楚留香“堂堂香帅也会徇私”,话到嘴边却倏然顿住,发红的眼睛盯着假向天飞的尸体。 他突然弯腰,一双手解开了假向天飞的衣领。 安小六的毒非比寻常,尸体通体发紫,连指甲颜色都变了,脖颈处更是紫到发黑,可假向天飞的脸却面色如常,完全看不出中毒的迹象。 “果然,”海阔天声音颤抖,手比声音抖得更厉害,“我中午便觉得二弟有些奇怪,没想到……我早该想到的,我早该想到的……” 但听“撕拉”一声,海阔天从尸体的脸上扯下来一张面具。 待看清面具下的真容,他踉跄了两步:“怎会是他?!” 安小六顿时松了口气。 小蝙蝠脸上的易容终于被撕掉了,虽然她并不是很在意别人的看法,但走到哪里都被当成索命厉鬼也是件很苦恼的事。 冬日昼短夜长。 这么一会儿工夫,天已经有些暗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向二爷会变成丁枫,”胡铁花看向楚留香,“他究竟是何时混上船的?难道是我们走了以后?” 他和楚留香只离船一个时辰,是撑着小艇去接安小六和莫希。 楚留香说:“不排除这个可能,不过丁枫已死他究竟如何上船我们也不得而知。” 事实上楚留香心里还有一个猜测,此时却是不方便当众讲出来。 ——他怀疑丁枫就是海阔天藏在船上的,昨日在三和楼上他已发现,丁枫与海阔天认识颇久。 “若我没有猜错的话,中午我们见到的向二爷已是丁枫所扮,”楚留香望向对面默然不语的海阔天,“再厉害的易容术也瞒不过朝夕相处的亲朋好友,向天飞性格孤傲、独来独往,除了海帮主我们谁与他都不熟悉,丁枫易容成向天飞,第一个要除掉的就是海帮主。” “难道海帮主身上的毒也是丁枫的手笔?” “最有可能是他。海帮主一死,紫鲸帮群龙无首,帮主之位自然落到与海帮主关系最好的向二爷身上,这样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紫鲸帮。” 楚留香看向一直没有说话的安小六。 在丁枫的计划中,安小六应该是很重要的一环。 海阔天在安小六登船后中毒身亡,擅长用毒的瘟神自然会被视作凶手,届时连自己和胡铁花也被紫鲸帮的人看做帮凶。 可惜他聪明反被聪明误,小看了安小六的本事,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不对! “紫鲸帮其他人呢?!” 楚留香环视四周,安小六闹出的动静实在不小,怎么眼下才来了这么几个人?紫鲸帮的水手去哪儿了? 海阔天也意识到了什么,他匆忙赶去底舱。 底舱是储藏淡水、食物,以及水手们休息的地方。 海阔天的船虽然气派,但水手们休息的舱房却又臭又脏。 十几个男人长年累月挤在一间房,那气味比茅坑还要刺激。 可眼下,已经没有人再关心空气中刺鼻的气味,因为里面传来楚留香、胡铁花和张三的叫声。 “没有呼吸了!” “全死了?” “海帮主节哀。” 紧接着就是海阔天的暴怒:“丁!枫!” 这艘船共有紫鲸帮十六名水手。 除了底舱休息的十人,膳房烧菜的、船舱掌舵的……全部罹难,无一人幸免。 天暗得更厉害了。 冬日的海风吹得人凉飕飕的。 海阔天脸色惨白、双眼猩红,竟比中午中毒时的脸色还要难看。 “是我害了二弟,害了大家……” 他口中呐呐,仿佛老了十岁不止。 可富贵儿却告诉安小六: 【“他在害怕,害怕轮到自己。”】 安小六有些奇怪:“可丁枫不是已经死了吗?” 【“坏事做多了,总担心会有报应。”】 ……那就活该了。 不知过了多久,天已经完全黑透了。 海阔天为死去的水手们举行了海葬,黑夜中一声声“噗通”让人听了心里发毛。 大小姐金灵芝忍不住抱住自己的胳膊。 当她看到自己身边居然是安小六,又跳开了一大步。 瘟神和鬼,好像还是前者更可怕一些。 安小六:…… 盏茶时分,张三和白蜡烛点燃了船上的灯盏。 当海阔天将最后一具尸体送进大海后,笑容很勉强: “膳房里有鱼有菜有酒,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我身体有些不舒服,就不打扰诸位的兴致了。” 在众人客套的关切声中,海阔天前往临时居住的舱房——他原本的房间目前住的是金灵芝。 不到一天工夫,十几条人命就这样没了。 那些水手有的是中毒而亡,有些是被朱砂掌一掌震碎心脉,还有些是被刀子捅死的。 安小六也通过富贵儿才晓得那些水手的真名。 江湖总有各种各样的传奇,有一剑西来的天外飞仙、有踏月留香威名震八方的楚香帅、有深宫救驾的灵犀一指陆小凤、有闻声辨位的花满楼、有万梅山庄的西门剑神、有仁义庄一战成名的沈浪…… 但更多的是平庸的剑客、蹩脚的刀客、籍籍无名的习武之人。 他们可能是王二狗、赵大麻子、刘小三、李老四……一辈子渴望出人头地,一辈子又草草结束。 “你在想什么?” 耳畔忽然响起人声,安小六抬头,发现不知何时自己身边的人从金灵芝换成了楚留香。 至于金灵芝…… 大小姐正在和胡铁花拼酒。 两个人正举着酒瓶对饮,谁也不让谁。 他们对面是欲言又止的“通缉犯”勾子长。 大概同样担心有报应,勾子长的脸色也很差,紫鲸帮水手死后,他的反应仅比海阔天小一点。 安小六看着灯火中的那些熟悉、不熟悉的身影,轻声说:“我在想自己以后会死在哪里,以什么样的方式死去。” 楚留香叹了口气,柔声道:“是我不好,我若不去找你——” “与你有什么关系,”安小六截口道,“你大可不必这般心急火燎地往自己身上揽责任,若想哄我开心,那就亲……胡铁花一下吧。” 楚留香、楚留香只好佯装没听见。 安小六有些遗憾,看来她还是不够漂亮,要不然怎么没把楚留香迷得晕头转向呢。 夜已经深了。 胡铁花醉得已经不省人事。 金灵芝也醉了。 安小六将金灵芝扶到房间,喂了她一颗解酒药后,直接丢到了床上。 和喝完酒呼声震天的胡铁花相比,金灵芝看起来要可爱许多,她似乎有许多难过的事又有许多开心的事,一会儿嘴角笑得甜甜的,一会儿眼睛又落下了泪。 安小六发现房间里没有热水了,便去厨房烧了一壶水。 当她回来时,发现房间里多了两个人。 那个化名为白蜡烛的青年正用一种很温柔的目光凝注着金灵芝,而化名为“公孙劫余”的名捕英万里端坐在屏风后面的椅子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安姑娘回来了。” 英万里没有回头就知道进来的是安小六。 安小六点点头,她把装满热水的水壶放在桌子上。 英万里抬头道:“安姑娘刚才给金姑娘吃的可是解酒丸?” “是。” “在下今晚也喝了酒,可否厚颜向安姑娘讨要一颗。” 安小六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白色的瓷瓶,倒了一颗药丸递给英万里。 白蜡烛听到英万里和安小六的对话欲言又止。 【“一个担心你对英万里下毒的白猎。”】 安小六:……原来白蜡烛真名叫白猎啊。 英万里仿佛没有看到白蜡烛担忧的目光,接过药丸直接塞进嘴里。 片刻,白衣神耳叹息:“早就听闻安姑娘用药如神,没想到就连安姑娘的解酒丸也是万里无一的好药。” 安小六说:“我从小就喜欢摆弄这些东西,以至于荒废了外家功夫。” 英万里笑了笑:“这船上哪个人不会拳脚功夫,又有哪个人敢小瞧了安姑娘?” 安小六有些奇怪,她和英万里素昧平生,怎么感觉对方对自己颇有好感的样子? 难道是错觉? 【“不是错觉。”】 富贵儿小声说。 【“你的痒粉揭穿了无花假死的阴谋,英万里对宿主很有好感。”】 ——原来如此。 安小六了然。 “时间不早了,白蜡烛,我们该走了。” 英万里起身说道。 化名为“白蜡烛”的白猎望了一眼床上的金灵芝,对安小六拱手说:“金姑娘今晚喝多了酒,安姑娘麻烦你——” 他话未说完,英万里一声“白蜡烛”成功制止了他。 待这对假脸假师徒走后,安小六看向床上的金灵芝。 胡铁花是个浪子,只要姑娘们真心喜欢他,想要和他厮守一生,他就会转头就跑。 琵琶公主留不住他,这个叫金灵芝的小姑娘自然也留不住他。 喜欢你的你不喜欢,你喜欢就算同样喜欢你也不见得能走到一起。 安小六忽然觉得自己没有那么浓郁强烈的感情,还挺幸运的。 想着,安小六从地上铺了一个舒服的窝,钻进暖和和的被窝中闭上了眼睛。 半夜。 安小六睡得正香,富贵儿忽然尖叫—— 【“大傻子快起来,水没了,水要没了,宿主,安小六,大王,再不起来你就要死了,薨了,驾崩了!”】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安小六睁开惺忪的睡眼,将并不算太乱的头发,挠得蓬松凌乱: “什么事?” 【“那个勾子长也要去蝙蝠岛,他杀了海阔天想作为进入蝙蝠岛的投名状,现在他正在泼船上的水!快去救水,淡水!”】 安小六瞬间精神了,拔腿往底舱冲。 天杀的通缉犯,竟要活活渴死整船的人! 当安小六赶到底舱时,底舱全部是水,全身湿透了的勾子长正试图打破最后一个水箱。 “住手!” 她长袖一挥,一根毒针飞射而出,勾子长应声倒地。 他终于知道丁枫死前的滋味。 明明痛苦到了极点,身体却一点声音发不出,只能全身抽搐、痉挛,看着自己的生命迅速消散,走向死亡…… 【“别杀他啊,大傻子,他身怀巨款又是朝廷巨额悬赏的通缉犯,拿他换钱!”】 于是,安小六又在勾子长嘴里塞了半颗解药,将他从黄泉路上扯了回来。 却在此时—— 【“一个轻功卓绝的武林高手。”】 紧接着,安小六听到楚留香的声音: “小姑奶奶,你大晚上不睡觉又在折腾什——” 楚留香话未说完,惊讶地望着地上狼狈不堪的勾子长: “怎么回事?” 他收起慵懒的神色,用眼神询问安小六。 不等安小六回答,被富贵儿评价为“杀人如麻”的勾子长,见到楚留香宛如见到亲爹一般,连滚带爬来到他脚下,一把抱住他的小腿: “香帅,救救我,这个女人疯了,她要杀我,她要杀我……” “她要杀你,你居然还能活着?” 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响起,说话的却是闻讯而来的莫希。 而莫希身后,是英万里和白猎。 两人拿着长长的锁链,眼睛紧紧盯着地上的勾子长,似乎早已恭候多时。 与此同时,富贵儿发出幸灾乐祸的声音: 【“一个落网的通缉犯。”】 【“两个来抓通缉犯的公门假脸。”】 第84章 第八十四章 底舱是个昏暗的地方。 即使点亮了所有的灯盏也并不亮堂。 胡铁花醉醺醺的,他是被张三强行从床上拽起来的,勾子长刚才用脑袋“哐哐”砸地板的声音实在不小,可胡铁花睡得却像死猪一样,甚至因为不爱洗澡,一双脚也臭烘烘的。 张三捏着鼻子,只想把这货丢进海里。 “你们搞什么鬼?”胡铁花嘟嘟哝哝,直到他看到地上狼狈不堪的…… “勾子长,”胡铁花瞪大眼睛,忍不住看向安小六等人,“你们抓他做什么,他是关外熊大将军的密使……” 英万里有些意外:“他是这么给你说?” 胡铁花一怔。 只见化名为“公孙劫余”的英万里已经开始摘掉易容和假发,露出自己的本来面容。 当胡铁花看到对方一双银色的假耳朵,脱口而出:“白衣神耳的‘神鹰’英万里?” 英万里笑了笑:“不才正是英万里。” 公孙劫余是名捕“神鹰”,白蜡烛的身份自然也呼之欲出。 他才是关外熊将军麾下的密使,而勾子长则是一夜之间杀害七十余条人命、抢劫朝廷贡品的大盗。 “王八蛋居然骗我!”胡铁花踢了勾子长一脚。 勾子长吐了口血,冷笑道:“是你太天真,和你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与我何干?” 胡铁花勃然大怒,却被张三和楚留香合力拦下。 安小六看向勾子长:“你为什么要毁水箱?” 勾子长没有回答,事实上他本打算反咬安小六一口,但看到亮明身份的白猎和英万里又萎了下去。 ——他们三人暗中已经交手过好几次,勾子长一直避免和这二人接触,就是识出了他们密使的身份。 白猎道:“你抢劫的那批贡品在哪里?” 勾子长露出狡猾的笑容:“你们这么有能耐那就自己去找吧,我保证,你们这辈子也别想找到它们……” 他已经料定这些人在没有找到贡品前绝不会杀了自己,明明是阶下囚人却狂妄得不得了,仿佛揣着免死金牌。 “是吗?” 安小六卸掉了勾子长的下巴,将毒药直接塞进他嘴里强迫他吞下后,又“咔嚓”一下,将对方的下巴装了回去。 她这一卸一装动作实在太熟练了,在场所有人,包括楚留香在内心里都有些毛毛的——这究竟是卸了多少人的下巴才练出这种超越本能的速度? “安姑娘,他还不能死。” 英万里不由得提醒,生怕安小六像弄死丁枫一样弄死勾子长。 “前辈放心,”安小六瞟了一眼地上的勾子长,“这种药叫‘小蚯蚓丸’,除我以外再无第二人会配置解药,服药者身体会失去力气,七天内五感会逐渐消失,一个月后失去武功,三个月后不能开口、不能说话,身体只能像蚯蚓一样慢慢蠕动,有咀嚼的能力却只能吃软烂的流质食物,半年内没有解药,他的身体会渐渐变得软烂,最后化为一滩肉泥。” “迄今为止用过这种药的,没有一个不说实话的。” 众人由心底泛出一股凉意。 连常年与厂卫打交道的莫希也被这种狠辣的毒吓了一跳。 勾子长吓疯了。 “杀了我吧,”他喃喃地说,神色忽然变得疯狂,“杀了我,快杀了我……” 说话间他已倒在地上,身体仿佛失去了骨头,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靠着腰部的力量在溢满水的地上哗哗蠕动着,好像是……被雨水冲到地面的蚯蚓。 【“六个怀疑人生的男人。”】 【“一个吓尿了的杀人如麻的劫匪。”】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穿过浓雾洒在海面。 英万里和白猎登上甲板,一眼看到站在甲板喂海鸥的安小六。 白猎不善言辞,英万里却是老江湖了,他主动上前,抱拳道: “这次多谢安姑娘了,勾子长招了,他身上的毒……” 勾子长自从发现自己的身体不能动弹后,整个人快疯了。 没有人能接受自己变成一滩肉泥,更何况勾子长这种贪生怕死的恶人。 “等上岸后再说吧,”安小六淡淡道,“七十多条人命,一条人命吓他一天都是便宜他了。” 英万里忍不住笑了:“但愿他能撑到那个时候吧。” 早饭是张三做得烤鱼。 楚留香给大家分了水,目前船上共计九人,水却只够支撑两天。 最可气的是明明是勾子长毁了水箱,害得大家无水可喝,却因为船上多出他这么一个大活人人,就要多分出一份水。 张三冷冷望着勾子长:“照我说,就不该给这小子水喝,渴死他算了。” 莫希皮笑肉不笑道:“水不够,老夫就喝你的血。” 勾子长簌簌落泪,他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去砸水箱,惊动了瘟神这尊大佛。 他若是不去动底舱的水箱,现在八成已经逃出生天,不知道有多逍遥多快活。 金灵芝是晌午起床后才知道夜里发生的事。 她本想发脾气,但看到安小六又变成了一个很乖很听话的小女孩。 胡铁花瞧着直乐,只觉得一物降一物。 他刚想嘴贱调侃几句,忽听到楚留香的声音: “敢问,前辈手中的请帖从何而来?” 胡铁花顺着声音望去,发现楚留香正在与莫希说话。 莫希说:“不瞒香帅,这帖子是那日老夫离开如意客栈时发现的……老夫和小娃娃也准备去这个地方。” “此地又是何处?” “蝙蝠岛。” 灿烂的夕阳短暂而璀璨。 黄昏。 安小六走出船舱。 就在一刻钟前,她刚刚和英万里、白猎商量好领取赏金的时间和地点。 勾子长是朝廷秘密悬赏的通缉犯,安小六是捉拿勾子长的大功臣,于情于理赏金都该是她拿大头。 不过因为某些原因,安小六对京城有阴影,她不想去京城,所以她的那份赏金由英万里代领。 正想着,安小六看到了楚留香,他坐在船头手里拿着两份地图。 “你要去蝙蝠岛?”楚留香发现了安小六。 安小六点点头。 莫老头中午已将事情的起因经过告诉了楚留香,安小六自然也没什么可以隐瞒的: “莫老头的独门暗器制作方法和配方泄露了,我这次是跟他去蝙蝠岛调查这件事的。” 楚留香问:“‘子午催魂沙’?” 安小六没有否认。 楚留香叹了口气:“有人临死之前交给我一张地图,上面所绘地点可能也是蝙蝠岛,蝙蝠岛究竟是什么地方?” 安小六刚想说话,一道声音忽然响起: “我知道……” 却见不远处站着一个红衣少女,正是金灵芝。 她咬着下唇,犹豫了很久才说:“我知道蝙蝠岛,我去过那里……” 水比预想中用得快。 次日晌午,船上已经没有了一滴水。 最后半杯水是安小六的,但安小六以一千两的价格让给了金灵芝。 金灵芝别别扭扭凑到安小六身边:“谢谢你啊。” “没什么可谢的,那是你用钱买的。” “可其他人也有钱——” “他们并不会花一千两买半杯水。” 金灵芝气鼓鼓说:“为什么你不能让我开心一点,虽然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穷,但我是很有钱的,你可以说点好听的哄哄我……” “胡铁花在看你。” “你——” 金灵芝瞪了安小六一眼,然后她发现安小六并没有说谎,胡铁花真的在看自己。 大小姐的脸瞬间红成了一片晚霞。 天渐渐暗了下来。 风很大,浪也很大。 没有水,每个人喉咙里都在冒火。 安小六状态反倒是最好的。 因为这两日她基本都在睡觉。 “你不害怕吗?”金灵芝问。 “害怕什么?” “一直不喝水人会死的……” “不是还有勾子长吗,”安小六说,“一直没有水,我们还可以喝他的血。” 金灵芝:…… 【“一个再次受到惊吓的金灵芝。”】 眼看暴雨将至。 安小六在甲板上放了很多水桶和水盆准备向老天借水。 金灵芝不想喝人血,便把厨房里能寻到的器皿全部搬了出来,在甲板上摆了一排。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清韵美妙的琴声。 安小六不由得放下水桶侧耳聆听。 金灵芝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海浪更大了,可那琴声却深沉悠长、宁静高远。 掌舵的张三拼命往声音的方向前进,胡铁花站在船头,用内力将呼救声传出。 盏茶时分,迎面驶来一艘船。 一艘比海阔天的座船还要气派华丽的大船。 不一会儿,安小六见到了船主,那是一个斯文秀气的少年,衣着华丽却不庸俗,举止有礼,态度亲切。 船主站在门口含笑相迎,安小六却停住了脚步。 “他是谁?” 安小六问富贵儿。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遇到让她毛骨悚然的人了。 【“一个双目失明武功高强心狠手辣喜欢挖人眼珠子的蝙蝠公子。”】 【“他是个反社会型人格障碍的疯子,宿主小心。”】 酒菜很精致。 少年先是认出了胡铁花、而后又叫破了楚留香的身份。 一桌人,除了知道这少年底细的安小六,谁也没有看出对方双目失明,眼睛根本看不见。 大家互通姓名后,少年也自报家门:关中原氏。 关中第一武林世家,屹立江湖三百年不倒的无争山庄少主,原随云。 原随云在武林中的名号虽不如他自己化名的金坛蝙蝠公子那般响亮,却也并非无名之辈。 关于这位原少主公认的说法是“才高八斗、性情文雅,是万里难寻的人中龙凤”,只可惜…… 是个瞎子。 得知少年就是武林前辈人人惋惜的原随云,一众人也在感慨、同情、惆怅。 这些人一定想不到,被他们盖章“天妒英才”的原随云此时只想挖掉他们的眼珠子、断掉他们的胳膊腿儿。 就……挺有意思的。 却在此时,英万里突然问:“无争山庄远在关中,原公子又怎么会来海上?” 原随云微微一笑:[“这两日海上冠盖云集,群雄毕至,所去之处或许都是同一个地方。”] “何处?” 不等原随云回答,胡铁花抢先一步道:“莫不是‘海上销金窟’之称的蝙蝠岛?” “还是胡大侠快人快语。” 原随云竟大方承认了。 安小六目光微闪,只觉得这位原公子胆大至极,明明他自己就是蝙蝠岛之主,言语中却没有丝毫避讳,居然直接说了出来。 楚留香是心细如尘的聪明人,英万里、莫希都是经验丰富老江湖,胡铁花虽然有些单纯天真但与他交好的张三却是个有口有心的人,更何况……楚留香的阵营里还有自己这个名声坏到“可止小儿夜啼”的角色。 原随云竟谈笑风生、丝毫不惧,他的倚仗又是什么呢? 安小六正想着,富贵儿忽然道: 【“隔壁出现一个暗中偷窥武功高强监守自盗擅长掏人心脏的老妖婆。”】 ——听起来是个年纪大一些的女人。 【“隔壁出现一个爱师如命可插朋友两刀的蹩脚剑客。”】 ——爱师如命?莫非那个“掏心脏的”是“插朋友两刀”的师父? 【“隔壁出现一个外柔内刚剑术超群的武林高手。”】 ——又是一个用剑的高手,蝙蝠公子武功已经很厉害了,又有三位厉害的帮手。 【“只有两位。”】富贵儿说。 【“最后这个与前两个不是一伙的。”】 安小六正想问“为什么不是一伙的”,对面突然响起原随云的声音: “安姑娘,是不是桌上的饭菜不合胃口?” 只见原随云关切地望着自己,他虽然眼神空洞,却当真是一副浊世佳公子的模样。 安小六筷子一顿,抬头道:“原公子声如金玉,禁不住侧耳倾听。” 原随云微微一笑:“能让安姑娘觉得好听,那是在下的荣幸。” 【“一个疯狂记仇的原随云。”】 【“宿主,你上了他的黑名单,他本打算先挖楚留香和英万里的招子,现在决定先挖你的。”】 这为什么? 安小六有些惊讶。 【“你夸他声音好听,他准备让你一辈子只能听。”】 安小六:……有病吧。 次日。 原随云心血来潮想看张一落拉上来的却是四个赤-身-裸-体的女子。 那些女子没有了呼吸,但心脏却还在跳动。 众人七嘴八舌说要为这些人医治,大家的目光落在了安小六身上,岂料原随云又抛出了一个安小六从未听说过的“蓝太夫人”。 根据原随云的介绍,对方是“医中之神”蓝老前辈的唯一传人。 不过多时,安小六见到了蓝太夫人。 那是一个拄着龙头拐杖、满头华发、冷若冰霜的老妇人。 气势逼人,压迫感十足。 这样一个人居然会是富贵儿口中“掏人心脏的老妖婆”? “这个蓝太夫人在江湖上还有别的名号吗?”她不由得戳了戳富贵儿。 【“枯梅、铁仙姑。”】 安小六不由得在心里倒吸一口气,居然是她! 华山有两个华山派。 两个华山派都是用剑的。 其中一个是皇甫高、柳烟飞所在华山派,门下弟子多为男性。。 另一个华山派执掌门户的都是出家的女子,门下高手也多以“仙子”、“仙姑”著称。 枯梅大师就是一位出家四十余年的“仙姑”。 她最广为流传的事迹是代师出战,将自己左手放在沸腾的油锅中与人比试“下油锅”。 “枯梅”的名号也由此而来。 就像富贵儿昨日所言,枯梅大师并非一人独行,她身边还两个外形出众、风格迥异的姑娘。 年龄大一些的英姿飒爽,冷若冰霜。 年纪小一些的羞怯可爱,仿佛被吓到的小兔子。 老实说,这件事处处透着蹊跷。 原随云莫名其妙要看张就捞上来四个女人,安小六一个人就能治疗这些女子,原随云却抢在所有人之前提到了“蓝太夫人”。 更让安小六奇怪的是,胡铁花和楚留香在枯梅大师出现的那一刻全都不说话了。 富贵儿在无人听到的地方大声道: 【“老妖婆身边年纪大一点的女的名叫高亚男,是胡铁花的老相好,姬冰雁的暗恋对象,她和楚留香、胡铁花、姬冰雁十几岁就认识。”】 所以那个爱师如命,插朋友两刀的蹩脚剑客是……高亚男? 那个外柔内刚剑术高手是……小兔子? 这可真是人不可貌相了。 一人一系统热切讨论时,原随云微笑道: “……有‘活人不医’的瘟娘娘和蓝太夫人出马,这四个姑娘一定没事的。” “不必了,”高亚男冷冷瞥了一眼安小六,“我师父一人足以。” 蓝太夫人敲了敲她的龙头杖,显然也是同样的想法。 “这……” 原随云故作为难地看着安小六。 安小六想知道这些人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她淡淡道: “无妨,我也想看看‘医中之神’江左蓝氏后人的本事。” 舱门紧闭。 蓝太夫人要用何种手法治疗那些被渔网捞上来的女孩已不得而知。 却在这时,安小六身后传来声音: “跟我来,我有话对你说。” 来人却是楚留香。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居然主动去拉安小六的手。 张三张大嘴巴,仿佛能塞一整个鸡蛋。 胡铁花瞠目结舌,他完全想不到老臭虫究竟发了什么疯。 原随云依然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装逼犯。”】富贵儿小声道。 安小六怔了怔,却见楚留香大大方方道:“在下有些私事要解决,先行一步。” 说着,在或揶揄或震惊的目光中,楚留香拉着安小六离开。 当二人远离了蓝太夫人的舱房,楚留香忽然问: “你为什么不喜欢原公子。” “我为什么要喜欢他。”安小六反问。 “那你为什么不喜欢蓝太夫人,”不等安小六回答,楚留香又说,“你不仅不喜欢蓝太夫人,还不喜欢蓝太夫人的徒弟。” 他指的是高亚男。 “这究竟是怎么看出来的。” 安小六自认不是一个表情丰富的人,因为原随云听力极佳,安小六一直避免让对方察觉到自己想法。 楚留香轻声说: “若一个人时常留心另一个人,总会发现一些别人发现不了的事情。” 安小六心跳的速度比平时稍稍快了些。 “你想问什么?”她听到自己这般说道。 “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楚留香虽然是疑问的语气,神色的却很笃定。 安小六常年与各种毒物打交道,对很多事情都要比寻常人敏感一些。 楚留香昨天就想问安小六,却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 “我觉得那些人是一伙的,原随云就是蝙蝠公子,蝙蝠也不是用眼睛看东西的。” 安小六不能将富贵儿供出来,理所应当换了一种说法。 楚留香呼吸一滞:“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他是知道蓝太夫人就是枯梅大师的,说枯梅大师与蝙蝠公子是一伙的,比原随云是蝙蝠公子还要震撼。 “我当然知道,所以我没有说出来。” 安小六很平静地说。 楚留香还想说什么。 却听“啊”一声,舱房里忽然传出一阵惊呼。 那声音似乎是……蓝太夫人房里传出来的。 楚留香倏然扭头,安小六说:“你去看看吧,我随后就过去。” “好。” 楚留香说完,施展轻功向舱房的方向飞驰。 安小六则不紧不慢向同一个方向走去。 当安小六来到蓝太夫人舱房前,里面敞着门,胡铁花的“老相好”高亚男正在哭,或许因为富贵儿那句“插朋友两刀”,安小六觉得她哭得有点假,没有金灵芝在梦中哭得真实可爱。 房间里到处是血。 倒在血泊中的竟然是枯梅大师。 四个赤身的姑娘,八条手臂都已经被折断,身体扭曲,胸口多一个血淋淋洞。 闻讯而来的金灵芝冲出舱房大吐特吐。 莫希皱眉:“这一趟可真是多灾多难。” 安小六端详着枯梅大师的尸体,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一个装死的掏心妖婆。”】 【“宿主冲冲冲,neng死这帮天龙人。”】 富贵儿在安小六脑子里摇旗呐喊。 “是你害了她老人家,你赔命来!” 高亚男猛然起身,张牙舞爪地冲向原随云。 不管她是做戏还是真的,安小六都有机会接近枯梅大师的身体。 【“上‘三尸脑神丹’!让她当众放屁!”】 富贵儿兴奋的不得了。 安小六觉得这样对待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也太过分了吧。 所以……她在枯梅大师的身上撒了点痒粉。 与原随云打斗的高亚男忽然停了下来: “你在做什么?!” 这声音实在太高亢了,连宝骡都比她叫声好听,安小六手一抖,将一整包痒粉撒了出去。 “我杀了你!” 高亚男大声尖叫。 比她尖叫声更大的却是门外呕吐的金灵芝。 金灵芝举着手,众人顺着她手指方向看去,只见地上的枯梅大师身体在扭动。 一个没有了呼吸的人,身体居然还在运动。 而且还相当有节奏的。 除了舱门外的金灵芝和舱门内的安小六,这屋里每一个人或多或少都在扭动。 但枯梅大师扭得格外,只因她身上沾的痒粉最多。 高亚男那嘹亮的尖叫,让安小六几乎将一整包痒粉撒了出去。 就……还挺爽的。 楚留香挠着脖子。 只觉得眼前这一幕该死的眼熟。 所有人无意识的挠着自己的身体。 高亚男的眼角还有残留的泪珠,手已经不自觉开始挠小腿。 “敢问安姑娘,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扭来扭去的英万里问。 莫希也在扭,不过他沾上的痒粉比较少,看起来还算体面。 高亚男干巴巴道:“瘟神娘娘果然医术超群。” 她已经无力拔剑,只因枯梅大师已经睁开了茫然的眼睛。 她坐起来了! 高亚男连“诈尸”这个借口都没有了。 安小六望着枯梅大师: “大师,您还好吗?” “你是救了老身。” 枯梅大师的声音也很干巴巴。 安小六面无表情道:“大师,您不尴尬吗?” 枯梅大师倏然间变了脸色。 “危险——” 她听到了楚留香的声音。 与此同时,枯梅大师就像弹簧一般从地上一跃而起,张牙舞爪地刺向安小六的心脏。 “嘭——” 谁也没有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听一声巨响,地面出现了一个大坑。 枯梅大师从舱房里弹到门外甲板上,“哇”地喷了一大滩血,倒在地上。 “哗啦啦,哗啦啦——” 众人不由得望着舱房里那个巨大的坑,“哗啦啦、哗啦啦”,海水汹涌而入! 第85章 第八十五章 汹涌海水片刻已淹没了底舱。 所有人都看傻了眼,楚留香当机立断:“船要沉了,去甲板!” 一群人呼啦啦涌出舱房,其中原随云的轻功最为精妙——他的轻功几乎与楚留香不相上下。 而且安小六刚刚看得分明,早在自己撒痒粉的时候,原随云早已凭着自己过人的耳力先一步躲开了。 除了金灵芝,他身上沾的痒粉比离得远的莫老头还要少。 不过,此时的安小六已经没有心情计较这些,她冲出舱房,在心里戳富贵儿: “这艘船的水箱在何处?” 【“来不及了,左边右转,去厨房!”】 安小六拔腿跑向厨房跑去。 原随云很冷静。 他比船上任何人都要冷静。 剧烈的摇晃的大船,一个水手因为没有站稳卷入海浪中。 神色慌张高亚男扶起脸色惨白的枯梅师太。 枯梅大师一边挠痒一边吐血,宛如一种奇异的祭祀舞蹈。 英万里警惕地望着这师徒二人。 早在蓝太夫人现身之时,他已认出对方就是执掌华山几十年的枯梅大师。 哪怕英万里这种见多了世间险恶的老江湖,都没有怀疑过德高望重的枯梅大师是诈死。 但枯梅大师诈死揭穿后,英万里开始怀疑这师徒背后有一个不可见人的大阴谋。 原随云呢。 极力推荐蓝太夫人为那些裸-女治病的原随云在里面扮演了什么角色? 他背后的无争山庄是否参与其中? 英万里不敢多想,想到这背后的利害关系,他头上已经冒出细细密密的冷汗。 他虽在江湖被人尊称“神鹰”,说白了也不过是一个捕头,无论是无争山庄还是华山派,都不是他可以轻易得罪的对象。 经过短暂的动荡,船上的水手已经冷静了下来。 “船还能撑多久?”原随云问水手。 “至多一刻钟。” “备用艇准备好了吗?” “已经在准备了。” “尽快。” 原随云说完,脸色已经变了、 只听“咔嚓”一声微响,这声音除了楚留香谁也没有注意,但原随云却忽然施展轻功,飞至桅杆之上。 “来不及了,”楚留香弯下腰,将甲板两艘备用艇一掌一个推给胡铁花和张三,“下水!” 张三和胡铁花连忙将小艇放下海。 甲板又发出一声“咔嚓”,这次比先前更加响亮。 像是某种信号,伴随着“咔嚓咔嚓咔嚓”如鞭炮一般的响声,甲板从中间裂开。 船竟然从中间断成了两截。 “啊啊啊啊——” 几个没有站稳的水手直接滚下大海。 胡铁花和张三急忙招呼众人: “上船,快上船。” 莫希施展轻功,如燕子一般飞身掠去,转瞬已经落到了船上。 紧接着,船上又多了英万里、白猎,以及与白猎手腕捆在一起的勾子长。 勾子长被点了哑穴,此时却惊慌失措,他左右张望,仿佛脖子上不是一颗头而是一个拨浪鼓。 白猎问:“你是不是找你那箱子,你那箱子在海阔天的船上。” 勾子长使劲儿摇头,似乎有话要说。 白猎猜不出来便说:“等着吧,现在没空管你。” 与此同时,金灵芝、胡铁花上了另一艘艇。 “师父!” 但听高亚男发出了一声尖叫,竟和枯梅师太双双落入海中。 胡铁花想也不想施展轻功从半空中救下了高亚男,高亚男却给了胡铁花一耳光,直接将胡铁花扇懵了:“救我师父。” 高亚男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 而枯梅大师,枯梅大师早已“噗通”一声落入大海。 “师父!” 高亚男伏在小艇哭喊着,随着她身体的摆动,身下的小艇也剧烈摇晃,差点将船尾的金灵芝晃甩进海里。 金灵芝忍不住道:“别喊了,你师父海里游着呢。” 高亚男顺着金灵芝所指方向去看,枯梅大师正奋力游向小艇。 满是伤疤的脸上竟显得有些迫不及待,看起来求生欲很强啊。 胡铁花摸了摸鼻子。 原来枯梅大师也有这么活泼的一面吗? 摸着摸着,胡铁花忽然觉得哪里不对:欸,老臭虫呢? 紧接着,张三带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少女落到船上,正是与高亚男、枯梅大师同行的另一位姑娘。 眼看备用艇上的位置不多了,可楚留香却还没有登艇。 胡铁花着急的哇哇大叫:“老臭虫,老臭虫去哪儿了?” 莫希倏然睁大眼睛:“糟了,还有小娃娃,怎么把她忘了!” 勾子长使劲儿点头,因为着急一双眼睛蓄着泪。 ——他刚才就想提醒这些人了,千万千万别忘了安小六! 可安小六呢,安小六去哪儿了? . 此时,安小六还在船上。 她腰间别着两个灌满水的水袋。 手抓着甲板的栏杆。准备在船彻底沉默前跳进海里。 她水性还挺好的。 突然,安小六听到富贵儿说: 【“变态来了,变态来了!”】 安小六不由得抬头,视线多了一个眉目含笑的少年: “安姑娘,需要在下帮忙吗?” 船已从中断裂,一半儿沉入大海,另一半在海中剧烈摇晃,沉没只是时间问题。 可原随云却稳稳站在栏杆上,仿佛一只随风摇曳的海鸟。 不,这家伙可不是什么海鸟,他是一只蝙蝠。 一只有剧毒的蝙蝠。 因为…… 【“啊啊啊啊,宿主,这家伙想踩断你的手指头!”】 风浪中,安小六轻声说:“原公子,我有些怕你。” “哦,是吗?” 原随云微微一笑,却并不问原因。 “原公子是蝙蝠公子。” “不错,”原随云仿佛忽然来了兴致,“在下很好奇,究竟哪里露出了破绽。” 安小六平静地说:“你没有破绽,非要说破绽的话,只能说是我的直觉。” 原随云幽幽一叹,“女人的直觉,真是精准而可怕的存在,是不是呢,楚香帅?” 原来他早已发现站在自己身后的楚留香。 楚留香叹息:“她没有证据证明你是蝙蝠公子,你又何必承认?” 原随云淡淡一笑:“不必,今日你们两个谁也活不了。” “我看未必。” “可以试试。” “请。” “请!” 这两人居然微笑着打起来了。 原随云武功又杂又精,在他与楚留香交手的十几招中,安小六已经见到了武当流云飞袖、唐门暗器、少林降龙伏虎罗汉…… 还有一些她看着眼熟,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来是何门何派的招数。 风更大了,安小六衣裳已经被海浪打湿。 她手脚并用的扒着栏杆,就像一只手脚并用的乌龟。 而楚留香和原随云却轻盈的像是两只鸟,随着半截船上上下下。 这巨大的落差激起了安小六心中恶毒的火焰。 富贵儿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最讨厌装逼的人。 她吃力地从袖子里抽出一个长七寸、厚三寸的铁盒,在跳水前,对准了正在打斗的二人。 “暴雨梨花钉!” 楚留香陡然变色。 原随云身体一闪,竟试图让楚留香做自己的人肉盾牌。 但听“嗖”的一声,想象中的毒针没有出现,铁盒里飞射出二十七枚烟弹,霎那间海面烟雾缭绕,漫天粉尘。 在烟弹的力量下,残缺的半截船终于承受不住,“嘭”一声巨响,瞬间四分五裂。 “噗通。” 安小六跳海的那一刻,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这水真他娘的凉! . 冬日的海水冰冷刺骨。 “噗通——” “噗通——” 海水里泡着的安小六很快听到两道落水声。 “哈哈哈,哈哈哈——” 却见原随云咧嘴哈哈大笑,明明他的脸色铁青,人看起来却分外喜悦。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宛如火锅里起起伏伏的涮羊肉。 安小六顾不得这货,她在冰冷的海水里游来游去,大声叫: “楚留香、楚香帅、楚才人、楚香妃——” 她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大,可海面上除了“哈哈哈”呛了好几口海水还在咧嘴傻笑的原随云,只有不远处奋力划向自己的两艘小艇。 “人没了吗……” 安小六喃喃着,胸口闷闷的。 突然,一道戏谑的声音响起:“得王爷一句‘楚香妃’,在下足矣。” 安小六倏然扭头,只见楚留香似笑非笑望着自己。 他和安小六一样浑身湿透了,两片唇冷得发白了,却还有兴致与自己说笑。 安小六沉默片刻:“我应该把你和原随云关在一起,再喂你一个月的‘三尸脑神丹’。” 楚留香脸色古怪:“那受罪的肯定是他。” 不远处,原随云还在如癫似狂的“哈哈哈”,他笑得鼻子喷水,晶莹的鼻涕花和浪花混在一起。 楚留香忍不住道:“你用的什么,为什么我们两个同时中招,我没事他却……” “‘哈哈一笑盒’,原理和暴雨梨花钉一样,里面是无色无味的笑粉,你鼻子是摆设,这药对你不起作用。” 却在这时,另一道调侃声音响起: “啧啧啧,你们俩在海里泡的可还舒服?” 不知何时,胡铁花和张三已经将小艇划到了安小六和楚留香附近。 船上的人正笑吟吟望着楚留香、安小六。 除了…… 脸色煞白的高亚男和枯梅大师。 盏茶时分,安小六和楚留香坐在小艇上。 胡铁花并不知原随云就是蝙蝠公子,他心里虽然充满了很多疑惑,却还是用英万里的绳索将人拉上船。 原随云因为不停“哈哈哈”呛了好几次水,人的身体禁不住长时间大笑,当他被拽上船时笑声已经变成了粗喘。 胡铁花不由得看向楚留香:“究竟发生了何事?” “无事,是在下不自量力挑战香帅,又得罪了安姑娘,落此下场也是咎由自取。” 原随云喘着粗气,他的声音虚伪又做作。 只因他清楚楚留香、安小六没有他是蝙蝠公子的证据,干脆睁眼说瞎话。 金灵芝一双眼瞪得大大的,不可置信地盯着面前的原随云,仿佛……见到了鬼。 楚留香目光微闪,金灵芝想起了什么,莫非她认出了蝙蝠公子? “是你,怎么会是你——” 她话未说完,一只枯树枝般烧焦的手已用前所未有的速度抓向金灵芝心脏处。 可有一个人比这只手更快、更迅猛。 是楚留香,也只有楚留香能在千钧一发的时候阻拦枯梅大师的摘心手。 楚留香微笑: “枯梅大师,何至于此,金姑娘就算知道了你们的秘密,也不至于杀人灭口,不是吗?” 胡铁花瞠目结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下一秒,他的脖子已被高亚男用匕首架住:“放了我师父,不然我杀了他!” “高亚男,你疯了么?” 胡铁花惊呆了。 他做梦也想不到高亚男会这样待自己。 他们可是认识十几年的老朋友! 忽然变脸的高亚男吸引了在场大部分人的注意,几乎没有人关注已经安全了的金灵芝。 “你要杀我?” 金灵芝怔怔望着原随云,落下了两行泪。 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哭,又因何而哭。 除了安小六。 【“一个迷恋蝙蝠公子倍感绝望的金灵芝。”】 什么鬼?! 金灵芝最喜欢的居然不是胡铁花?! 原随云神情逐渐惊恐:“不……” “噗呲——” 一声细微的声音让一切碰撞戛然而止。 楚留香瞠目结舌抬头。 金灵芝浑身是血,她手里握着一把漂亮的匕首,匕首滴着血。 她的眼泪和血混在一起,一滴一滴落在小艇上。 原随云以很慢的速度向后栽去。 血色蔓延。 海浪将他胸口鲜红的血变成了淡淡的粉色,因为笑粉,他死前还在“嘎嘎”怪笑,嘴里冒着一串又一串的泡泡。 【“一个死亡的原随云。”】 【“一个即将死亡的金灵芝。”】 作者有话要说:一个迟到的更新! 一个还不算迟的祝福。 祝大家在2022年心想事成、好运连连。 ps:蝙蝠岛的故事没结束。 - 原著里高亚男喜欢胡铁花,胡铁花也喜欢高亚男,但胡铁花同时也喜欢金灵芝,高亚男喜欢胡铁花但不耽误为了师父去杀胡铁花。 金灵芝原著里喜欢两个男人,她迷恋原随云,但喜欢胡铁花。 以及,我看了好几遍原著,发现金灵芝最初并不知道原随云就是蝙蝠公子,她第二次去蝙蝠岛,就是为了再见一面黑暗中的蝙蝠公子。 这就是金灵芝那么害怕蝙蝠岛,也要不顾一切再去一次的原因,她若早知道原随云就是蝙蝠公子,直接去无争山庄就是了。 原著里香帅猜测枯梅大师和原随云是情侣关系。 第86章 第八十六章 六姐已经很贫穷了,求求泥萌不要让本来就很贫困的六姐雪上加霜 店伙计从袖子里抽出两封信:“刚刚有人送来,点名要交给二位大爷。” “唔?我看看,”小少年好奇地接过信,待看清上面的字不由得兴奋道,“是姊姊!” 他将给谢烟客的那封信递上去,迫不及待拆开属于自己的那封信。 谢烟客知道自己这个便宜徒弟说话不把门,凶巴巴地瞪向店伙计: “行了行了,这里没你的事了。” 店伙计连忙退下,待谢烟客确定人已离开后,拆开信惊讶道: “臭丫头倒是写了一书识字,你这个当弟弟的斗大的字不识一筐,老夫就说你这姐姐笑里藏奸、不是个好人!” “不许你说我姊姊,姊姊是天底下最好的姊姊。” 狗哥大声反驳,气得谢烟客吹胡子瞪眼。 待狗哥看完信后,心情又失落起来:“姊姊说坏人跑了,她去追坏人了,大概还有三个月才能回家,让我们搬回家住,还让我听你的话。” 谢烟客表情淡淡的,他也在看安小六的信,心情却不如表面那般平静。 安小六在信上说此行险恶,生死未知,若她不能在三个月内回来,大概已经遭遇不测,恳求谢烟客照顾狗哥长大成人。 谢烟客收狗哥做徒弟时,最期待看到的就是这姐弟俩分道扬镳。 如今这目的即将达成,谢烟客心里却不舒服了—— 这臭丫头把老夫当什么了,老夫照顾自己的弟子乃天经地义之事,用你多嘴吗,你身为臭小子的姊姊,遇到难事若肯好声好气恳求老夫,老夫也未必袖手旁观…… “傻小子,臭丫头有告诉你她去做什么了吗?”谢烟客不动声色地问。 “姊姊去追坏人了。” “坏人是哪个?” “我不知道啊。”狗哥理所应当道。 谢烟客一噎:“你不好奇?不多问两句?” “好奇啊,不过姊姊回来会告诉我的,家里的事她从不瞒我。” 狗哥非常骄傲地说。 谢烟客气得要死:“傻小子,老夫要你何用?!” ——要是那臭丫头死了,你什么都不知道,想报仇都找不到仇家! 不对,这或许就是那臭丫头的目的,她不希望这臭小子长大为她报仇。 想到这里,自诩见多了“人情冷暖”的谢烟客心里有些说不出的羡慕。 他活到这个岁数,见过背信弃义的,见过小人得志的,见过夫妻反目的……就连自己精心教导的弟子也在背后捅了他一刀,人世间最普通的亲情反倒是他从未体会过的。 “傻小子,吃完收拾东西,我们走。” “去哪儿?” 谢烟客拿着筷子敲了狗哥一脑瓜:“去你家!” . 烈日,黄沙。 这里是沙漠边缘一个小镇。 安小六牵着一匹骡子,漫步在贫瘠荒凉的小镇,感受着与江南水乡截然不同的风貌。 空气中弥漫着细细的沙尘,简陋的茶馆坐着几个腰间悬着大刀的赤膊大汉。 华丽的车马经过衣不蔽-体的孩子,饥饿瘦小的男孩拿着一个很大的破碗,要了一圈碗里一个铜板都没有。 安小六不由得想到了自己,也想到了狗哥。 她对那个瘦小的孩子招招手,从包袱里掏出一个饼子。 孩子先是向后缩了缩,确定安小六真的将饼子递给自己吃,抢过饼子拔腿就跑。 安小六张张嘴,忽然一道平稳的声音响起: 【“一个轻功卓越的楚留香。”】 【“一个讲义气的习武之人。”】 【“一个讲义气且富有的习武之人。”】 安小六:……这个“富有”就很扎心了。 “停车。” 伴随着一道略显熟悉的声音。 华丽的马车忽然停了,从车上跳下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名扬天下的楚香帅。 正如安小六惊讶为什么堂堂盗帅会现身此地,楚留香也在暗中揣测安小六的来意。 安小六平静地说:“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公子。” “姑娘怎么会在此地?”楚留香忍不住问道。 “我要去沙漠。”杀几个人。 安小六在心里默默将这句话补充完整。 楚留香更加惊讶:“你一个人?” “还有它。” 安小六拍了拍身边的骡子,骡子极为默契地叫了两声。 楚留香是一个好人,虽然他和安小六谈不上有什么交情,却也不能放任一个姑娘孤身前往沙漠: “相请不如偶遇,在下与几个朋友也要前往沙漠,姑娘不介意就与我等同行吧。” 安小六决定和富贵儿商量商量。 “要和他们一起去吗?”安小六问系统。 富贵儿发出了尖细的高音,震得安小六天灵盖嗡嗡回声: 【“去,为什么不去,蹭他们的骆驼,用他们的水!”】 安小六沉默,她觉得富贵儿名字起错了。 祂不应该叫“暴富”,祂应该叫“仇富”。 . 站在镇上唯一一家客栈前,楚留香为安小六介绍了自己的两位朋友。 一位是胡铁花,一位是姬冰雁。 两个高大挺拔、气质迥异的男人不动声色打量着安小六。 楚留香忽然提出此行再加一个人,还是一个姑娘家,二人都觉得他患了失心疯,不过当他们看到一个蓬头垢面的村姑,又怀疑患上失心疯的人是自己。 “我叫安小六。” 安小六安抚着身边的汗血宝骡,来自金陵的宝骡乍见到骆驼情绪有些激动,总想冲过去挑衅一下下。 “安姑娘是从金陵来的。”楚留香帮她补充了一句。 “嘶——” 胡铁花肃然起敬。 只有长途跋涉过的人才知道来到此地多么不易,这瘦巴巴的姑娘分明是个铁血硬汉! 什么安姑娘,这是六爷爷! “安姑娘厉害,你说呢,死公鸡。” 胡铁花撞了一下身边的姬冰雁,说点什么吧,人家姑娘一个人怪尴尬。 姬冰雁点点头,他并没有什么意见。 人是楚留香带来的,他虽然不信任这个女人却信任楚留香,更何况一个人从江南走到沙漠边缘的小镇,无关是谁都值得钦佩。 因为姬冰雁准备了骆驼,安小六的骡子已经不是行走在沙漠里的最佳工具。 忽略富贵儿那句“还不是你没钱”,安小六按照姬冰雁的做法“依葫芦画瓢”,将自家宝骡以很低的价格卖给一户农家。 有楚留香他们的宝马良驹,安小六觉得自己的骡子短时间内应该不会被买走。 “你在这里好好待着,要我能活着出来,我们一起回家……” 安小六的对着骡子嘀嘀咕咕。 一旁的胡铁花见状,偷偷将楚留香扯到一边,低声问:“那姑娘究竟是什么路数,没有武功也敢一个人进沙漠。” 楚留香苦笑:“你可能不信,我和这姑娘也不熟。” “你不知她底细?” “不知很多。” “那你还让她跟着咱们?”胡铁花急得差点叫出来。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说到底是他鲁莽了:“我会留意她的,不过安姑娘应该不是坏人,她帮过我一次……” “你啊!” 胡铁花瞪了楚留香一眼,转头去找姬冰雁商量。 . 黄昏。 一队人终于驶进沙漠。 楚留香、胡铁花、姬冰雁都是行商打扮。 带队的两人一个叫小潘、一个叫石驼,石驼穿得像个蒙人,安小六身上的衣服和小潘差不多。 小潘是个很容易引起别人好感的娃娃脸,很健谈,笑嘻嘻话很多。 大约是想探探安小六的底细,一路他都在找安小六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六姐还要帮莫老头追问暗器下落,就像海阔天是死是活不耽误莫老头借船,莫老头是死是活也不耽误她干活。 第87章 第八十七章 六姐已经很贫穷了,求求泥萌不要让本来就很贫困的六姐雪上加霜安小六说:“我也不知道,大概还要走几天,到了茶馆客栈之类的地方,咱们问一下。” 五日前,安小六带着狗哥离开凤阳城。 虽然狗哥一心找妈妈,但在男孩的心中那个小小的院子也是他的家。 他在那个家里学武,在那个家里识字,还在院子里布下陷阱去抓麻雀。 离家的感觉不好受,男孩心情失落了很久,安小六布置了二十张抄写才勉强缓解小少年低落的心情。 ——读书好难,我不想识字了。 晌午。 炙热的阳光晃的眼睛生疼。 连日赶路,安小六这会儿也有些累了。 不过她并没有停下来休息,因为前方有白色的炊烟,有炊烟就意味着有人家,他们可以在那里找到歇脚的地方,补充水和干粮。 走了大约一刻钟,安小六终于看到了炊烟升起的地方,那是一间建在半山腰的客栈,客栈向前走还能看到村庄。 男孩跳下板车和姐姐一起向半山腰驶进。 这家客栈不大,位置也很偏僻,却是附近唯一一家客栈。 想要住更好的地方还要多走几十里。 所以几乎每一个途经此地的人都会停下来在这家客栈歇脚。 安小六和狗哥到来时,客栈里每张桌子都有客人,三三两两的客人有的细声细语,有的高谈阔论。 狗哥问了一圈才找到一个愿意与姐弟俩拼桌的好心行商。 就在这时,隔壁桌忽然发出一阵惊叫: “……那瘟姬竟如此厉害?单亦飞和柳枯竹都是当世有名的剑客,连剑都没拔-出来就让她杀了?” “凤阳城已传遍了,那瘟姬心狠手辣成心不让人入土为安,单亦飞他们的尸体就地火化,整条街都是死在她手上的人!” ——胡说八道! 安小六在心里狠狠说,当时街上除了我根本没有别人,他们若不是要来杀我,又怎么会被我杀? “嘶,那我等若是遇上那瘟姬,岂不是没有活路?” “瘟姬哪里是那么容易遇见的,从凤阳那边传来消息,瘟姬喜欢热闹的市井,极少出现在人迹罕至的郊外,她似乎有个怪癖,到哪里都推着一辆小车,车上有一个大缸,上面还贴着一个女人的画像,据说那个女人就是瘟姬本人。” 正抱着粥缸,准备随客栈伙计去房间的安小六:“……” 正准备带着安小六去房间的客栈伙计:“……” 四目相对,安小六感觉到一丝丝尴尬。 小伙计看了看安小六,视线不由自主移到被安小六提在怀里的大缸,脸色煞白、牙齿打颤。 ……他看到了、看到贴着女人画像的缸。 “你、你、你,”客栈伙计腿软了,“别、别过来……” 安小六干巴巴地挤出一个笑容:“别怕,我不杀人。” 小伙计更害怕了,他喉咙里发出一声长嚎,“咣当”一下,双膝跪在安小六面前: “大慈大悲瘟娘娘,别杀我,别杀我!” 说着“咣咣咣”猛一阵爆磕头。 他砸脑袋的动静实在太大,引来一众人围观。 “发生了何事?” 掌柜不解地问道。 安小六转身,尴尬地笑了笑。 在她转身的瞬间,掌柜和客人们看到年轻姑娘和被年轻姑娘提在手上的缸。 那是普普通通一口缸,除了缸上有一个女人的画像。 “瘟、瘟姬……” 刚刚高谈阔论的两个男人面色惨白,其中一个穿着短衫的汉子,手不自觉地指向安小六: “粥缸、画像……你、你是凤阳瘟姬!” 壮汉一声惨叫,竟是顾不得同伴连滚带爬向客栈外冲。 紧接着,他的同伴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惨叫,你很难想象一个正常人类居然会发出“嗷嗷”的声音。 情况确实如此,那个男人双手捶胸、如癫似狂,就这么“嗷嗷嗷”地跑了。 他在狂奔的过程中甚至跑掉了一只鞋。 “凤阳瘟姬!” “瘟姬来了!快跑啊,瘟姬来了!” 伴随着诸如“快跑”、“瘟姬来了”此起彼伏的叫声。 人声鼎沸的客栈很快只剩下战战兢兢的掌柜、咣咣磕头的伙计、一脸茫然的狗哥和与狗哥拼桌而坐、吓得腿软站不起来、欲哭无泪的行商。 安小六:…… 这就是“三年漂泊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的滋味吗? . “他们怎么都走了,”狗哥清澈的眼睛疑惑地看向安小六,“姊姊,什么是瘟鸡?” 安小六木着脸说:“瘟鸡就是生病的鸡,他们家里大约是养鸡了,所以一听到‘瘟鸡’马不停蹄就跑了。” 一旁偷听的客栈掌柜、小伙计和没有跑掉的行商:!!! ——我们发誓那些人绝不是因为这个才跑的! “欸,”男孩左右张望,“可我没有看到鸡啊?” “是那些人看错了,”安小六果断说,“你长大可千万别像他们一样,随随便便妄下定论。” “好的好的。” 小少年脑袋点个不停,俊俏的小脸充满对姐姐信服的神色。 姐弟俩的对话冲刷了掌柜等人心中的恐惧。 敢在这里开店的老板绝非等闲之辈,掌柜按下心中的恐惧感,大着胆子问道: “姑娘,你真不是那个瘟姬……娘娘?” ——你以为“瘟姬”后面加一个“娘娘”我就会承认了吗? 安小六沉下脸,将怀里的粥缸放在地上:“我是带弟弟去金陵找母亲的。” 狗哥忙不迭点头:“是的是的,姊姊是带我去金陵找妈妈的,金陵很大很繁华还有好吃的鸭子。” 说完,狗哥又说:“老伯伯,你们见过我妈妈吗,这个缸上的女人是我的妈妈,我找不到她了。” 男孩难过的眼神和失落的语气让人心头一软。 掌柜不害怕了、店伙计不磕头了,两人围着安小六面前的大缸仔细看了一番。 这画像上的女人容貌丑陋让人印象深刻,他们若是见过绝不可能没有印象。 “没见过。” “没见过。” 掌柜和店伙计摇摇头。 狗哥清秀的小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 那吓得腿软的行商见状,也禁不住回头看向糊在缸上的画像。 他看了一会儿,用一种诧异的声音说:“小兄弟,这画像上的女人真的是你妈妈?” “是啊。” “你和妈妈长得不像啊,”行商起身走上前,指着画像上女人的眼睛鼻子,又盯着狗哥的眼睛鼻子,“你看这眼睛、鼻子、嘴、脸盘,没有一处是相同的,会不会是画像出错了?要是画像出错了,我们就是见过你妈妈也认不出来啊。” “可这明明就是我妈妈的画像啊,我妈妈就长这个样子。” 狗哥没有丝毫迟疑地说。 行商怔了怔,惊讶地感慨:“那你父亲一定是个美男子。” 狗哥摇摇头:“我没有父亲,我从小到大身边只有妈妈。” 听到男孩的话,几个大人心里又是一阵唏嘘。 这世道虽然没有那么好,但也没有那么坏,普通人还是心地善良的居多,大部分人虽因能力有限、明哲保身,也不会拒绝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一些善事。 掌柜沉吟片刻:“小兄弟,你刚刚说你们姐弟要去金陵?” “是啊。” “老朽在金陵城也有亲戚,你要是有多余的画像就给老朽一份,再把你的名字给我,老朽把你妈妈的画像贴在店里,兴许会有人认识。” 行商听言也道:“小兄弟要是有多余的画像也给我一份吧,我家生意做的还可以,多个人帮忙总比你们姐弟大海捞针强。” 安小六听言,连忙从行李里翻找出多余的画像。 留了一个心眼的掌柜瞥向安小六的包袱,估摸着里面至少十来张画像的样子,心里更加放心。 ——看来这姐弟俩真的和“凤阳瘟姬”无关,人家就是去找妈妈的。 天可怜见的,怎么就被人误认成瘟姬了呢! 掌柜不由得叮嘱安小六: “小姑娘,最近几天瘟姬的事闹得沸沸扬扬,老朽劝你趁早把缸上的画像撕下来,免得再被人误会是那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 安小六:……女魔头可比瘟姬好听太多了,我居然有一丝丝欣慰。 “我待会就把画像摘下来,”安小六把画像分给掌柜两张、行商两张,“麻烦诸位了……狗哥,还不过来谢谢几位伯伯。” “谢谢伯伯!” “哪里哪里,举手之劳罢了。” 虽然知道机会渺茫,几个大人还是生出几分期待,兴许自己真能帮助两个孩子母子团聚呢。 “敢问小兄弟如何称呼?” “我叫狗杂……我叫石中坚。” . 次日清晨。 安小六推着板车、载着熟睡的狗哥离开客栈。 掌柜告诉她,此地离金陵城还有一段路程,他们可以先去附近的镇子上歇一天,备好足够的水在赶路。 ——真是遇到好人了。 安小六这样想着。 然后……没有任何预兆的,一匹疾驰的骏马由北向南冲她驶来,眼看骏马就要与她相撞—— 那骑马的人技术高超猛勒马绳,马前蹄瞬间腾空,发出“咴儿咴儿”的叫声,高大的骏马不仅呈现直立行走状,还真的就直走了两步。 “哗啦啦——” 张牙舞爪的马蹄子没有碰到推车的安小六、没有碰到熟睡的狗哥,它碰到了…… “我的缸!!!!” 面临神秘黑暗组织近十位高手连番堵门依然泰然自若的“武林你瘟姐”发出了鸡瘟般的惨叫! 这一刻她不是一个人在尖叫。 她就是一口缸,一口被司马光砸掉的缸! 她和缸共魂了! 板车上熟睡的狗哥如僵尸复活般笔挺挺坐起来:“姊姊,又有人喝粥不给钱了?” 不,狗哥,是一匹马踢翻了你姊姊的灵魂! 【“一个轻功卓越的武林高手。””】 系统用冷静的声音拉回了安小六处于崩溃边缘的理智。 痛失所爱的瘟姬姐姐在干嚎中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浓眉大眼、挺鼻薄唇、皮肤不算白…… “是你?” 安小六记得这张脸曾在凤阳给过自己一枚银元宝。 ——哦,没事了,他给钱了。 安小六心平气和地想着,将袖子里那枚“暴雨梨花针”塞了回去。 在楚留香心里,“死而复生”的无花就是一颗裹在饴糖里的“羊屎蛋”。 他虽然活了,在楚留香心里却死了。 …… “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搞清楚事情前因后果的安小六奇怪地说,“他既然没死,公子将他抓起来便是。” 安小六不知道楚留香说的是谁,但堂堂盗帅总不会连个人都抓不住吧。 楚留香却没有说话。 安小六心里咯噔一下:“莫非……人没抓住?” 楚留香笑容更加苦涩: “此事说来话长,人抓住了,押解的途中他又跑了。” 无花诈死败露后,楚留香亲自封其穴道,将他送到名捕神鹰手中。 那天他心情极为不好,将人交给神鹰后骑马匆匆离开。 神鹰武功不弱,耳力更是无人能及,何况当日还有诸多武林高手。 楚留香也没想到神鹰亲自坐阵,居然没把人看住。 无花轻松摆脱了神鹰的绳索,当天晚上便跑得无影无踪。 临走前甚至放话:“楚留香,最终还是我赢了,这一次你休想再抓住我!” 气得神鹰老爷子深夜站在屋顶破口大骂。 楚留香充满歉意地说: “姑娘当日赠我痒粉,此事在下虽未声张,可难保有人看到……” 安小六沉默片刻: “公子说了那么多,却没有告诉我你是何人,那个有可能来报复我的武功高手又是何人?” 虽然我已经大致猜出来了,但每次装不知道还是挺痛苦的。 楚留香一怔,微笑道:“我的身份姑娘不是早就知晓了吗。” 他实在是个很聪明很敏感的人,狗哥要是有这份敏锐,安小六也不必天天担心他会被人卖掉。 “不过,”楚留香话锋一转,表情严肃了许多,“那个可能会来报复姑娘的高手是无花,妙僧无花。” “原来是他啊,我知道他,”安小六点点头,“多谢公子告知。” 她的脸上并没有太多表情,既没有露出恐惧,也没有表示担忧。 作者有话要说:六姐:我不为难阁下…… 于是“阁下”死了。 - 凌晨再修错别字。 大家先看挥挥 第88章 第八十八章 金灵芝说自己不认识路并非假话。 事实上,就算在安小六熄灭火把后,她也只是凭记忆在黑暗的石壁中摸索。 金灵芝摸着石壁,轻声说:“我来过这个地方。” 安小六“嗯”了一声,她知道金灵芝现在很害怕,她的回应只是想告诉对方自己还在。 金灵芝又说:“我这一年反复回忆这里的每一块石头、每一条路,虽然我只来过一次,却像来过许多次一样。” “嗯。” “是不是觉得我很傻。” “是。” “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骗我一下吗?” “下次试试。” 黑暗和安静将时间拖得格外漫长。 “不问我要带你去什么地方吗?” 金灵芝的声音轻轻颤抖。 安小六问:“你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我先不告诉你,”金灵芝忽然改了主意,“你去了就知道了。” “好。” 不知走了多久。 安小六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脂粉香。 楚留香的鼻子是个摆设,安小六却恰是相反,事实上,几乎所有的用毒高手嗅觉都很灵敏,因为他们不仅要用毒杀别人,还要防止别人用毒害自己。 这香味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的,甜腻腻的。 安小六忽然意识到金灵芝要带自己去什么地方。 她握住了金灵芝冰冷的手:“不用找了,我知道路了。” 金灵芝的鼻子远不及安小六灵敏,她并没有闻到那股若有似无的香气,不过在又走了一截路后,她也闻到了那股甜腻的脂粉香。 “你知道了……” 金灵芝问。 “嗯,猜出来了。”安小六淡淡道。 她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在很多男人眼中,女人像权利、像珠宝、像任何一样物品,没有生命,没有思想。 只是资源和工具。 安小六加快脚步。 空气愈发潮湿冰冷,这里应该是石洞的最底层。 空气中的甜软香气熏得人头晕晕乎乎。 安小六仿佛听到了女人的笑声。 她拿出火折子,照亮了四方路,只见前后左右是一扇扇门。 每一扇门的门缝中都透出浓郁的芬芳,再昂贵的香粉这样使用也会变得难以忍受。 对于嗅觉很敏感的安小六来说,这个地方就像是地狱。 她在距地狱临门一脚的位置,而门后面的女人呢,她们就在地狱。 安小六熄灭火折子,试探性叩响一扇门,不等她开口说话,门倏然开了,一只柔软的手将她连拉带扯抓进屋子,毫不犹豫地按住了她的……胸? 安小六僵在原地,因为抓住她的是一个女人,一个没有衣服的女人。 她玲珑的身子贴着安小六未干的衣裳,柔软的手还覆在安小六胸前。 “你是女人?” 女人惊呆了,她甚至没有收回按在安小六胸口的手。 不等安小六回答,黑暗中女人倏然翻脸: “女人来这里做什么?!” 她推搡着安小六,却被安小六一下抓住手腕: “你想出去吗,蝙蝠公子死了,他的手下也死了——” 女人一愣,冷声道:“关我什么事,出去!” 她粗鲁地甩开安小六的手,毫不留情地将她轰了出去。 安小六听到门后女人压抑的哭声。 金灵芝沉默地听着女人的哭声,安小六被拉进去的时并未关门,她在门口听到了一切。 “我们回去。”安小六忽然说。 “回哪儿?” “我记得还有好多人的衣服是完整的,我们回去扒掉那些人的衣服。” “好。” . 石洞里依然潮湿冰冷。 可金灵芝的心情却因急切而变得火热。 她被安小六拉着,两个人在石洞里跑得很急。 安小六虽然不会轻功,但跑得速度却很快,金灵芝追得很辛苦,明明上气不接下气了,却一句抱怨都没有。 两个人都有同样的想法,一定要为那些姑娘穿上衣服。 她们以最快的速度返回来时的洞穴。 洞穴的石壁上依然燃烧着灼热的火焰,安小六先前放在石台上的解药还在原来的位置。 所有人都死了,有的尸体死于毒发,有些尸体则死于残忍的虐杀。 安小六猜测小蝙蝠是按照亲密程度处理的尸体。 与他关系好的留下了全尸,与他有仇的则只剩下横七竖八的残肢。 安小六对金灵芝说:“你出去吧,我去扒那些人的衣服。” 金灵芝犹豫片刻,还是跑了出去。 很快,洞外传来她干呕的声音。 安小六搜的很仔细。 她已经脱下了这些人的衣服,还拿走了这些人身上的银票和毒药。 她用一个胖子外袍叠了一个硕大的布袋,将所有衣服塞了进去。 就在这时,富贵儿忽然发出声音: 【“一个总是在关键时刻不见踪影的武林高手。”】 【“一个不爱洗澡热衷暗恋的习武之人。”】 【一个手脚不干净的渔夫。”】 【“一个对你不构成威胁的情敌。”】 【“一个不太讲义气蹩脚剑客。”】 安小六:……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富贵儿,你能说点人能听懂的话吗? 富贵儿用四平八稳的声音说:【“他们就在外面,你自己回头看吧。”】 伴随着一串轻细的脚步声,洞外传来胡铁花惊喜的叫声: “金灵芝,你还活着?” 与此同时,安小六听到楚留香急切的声音: “金姑娘,你有看到安小六吗?” 作者有话要说:上一章待高审了欸,每到周三就是待高审的时候,咸鱼躺平。 第89章 第八十九章 六姐已经很贫穷了,求求泥萌不要让本来就很贫困的六姐雪上加霜与此同时,脑子里的系统忽然说: 【“一个死亡的吴道通。”】 安小六:……早上你明明称呼他是“隐姓埋名的习武之人”。 倏然出现的安小六并没有安慰到瘦小的男孩,狗哥吓坏了,慌不择路的乱跑,还差点摔在地上。 “是我!” 安小六一把揪住挣扎的狗哥。 像提溜一只兔子似的,扯着他的衣服躲进巷子深处。 “你哭什么?”安小六低头盯着男孩,一户人家窗户缝透出的暖光照到她的面颊,她的脸一半位于光明,另一半隐没在黑暗中。 “姊姊,鬼、有鬼……” 狗哥语无伦次,眼角还有残留的泪花。 安小六平静地说:“没有鬼,那是个装死的活人。” “活、活人,”男孩整个人在发抖,手却牢牢抓着那块咬了一口的烧饼,“我、我、我……” 安小六捏了捏这孩子瘦巴巴的脸:“别怕了,他已经去地府了,吃你的饼子吧。” “我、我不饿了,姊姊吃。” 他将咬了一口的烧饼递给安小六。 安小六心里一暖,柔声道:“我也不饿。” “那我留着明天吃。” 狗哥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 “走吧。”安小六说。 “去、去哪儿。” “先找个住的地方。” “唔。” 孩子用浓浓的鼻音回应着安小六。 . 对于今晚的住处,安小六早有安排。 她带着狗哥原路返回,来到了被黑衣人砸烂的王老伯的烧饼店。 哦,不对,应该是吴道通的烧饼店。 街上静悄悄的。 经过那波骑马的盗匪,侯监集的居民早惊弓之鸟。 门窗都紧紧关着,屋子里明明亮着灯,却一点声音都听不到。 吴道通的尸体笔挺挺的横卧在地,涣散的眼珠子死死望着夜幕的苍穹。 狗哥吓得本能去抓安小六的袖子,却抓了一个空:“姊姊……” 却见安小六双手合十,对地上的死尸拜了拜,嘴里念念有词。 她伸手合上了吴道通的眼睛,回头对惊恐的孩子说:“走吧。” “……去哪儿?”狗哥声音颤抖,听起来又要哭了。 “今晚咱们住他店里。” 安小六这么说着,牵起狗哥脏兮兮的小手,一步步走进翻得乱七八糟,连地砖都一块块挖出来的烧饼油条店。 “姊姊,你不害怕吗?” 小乞丐吸吸鼻子,裹住衣服里那个早已冷掉的饼子。 “以前也害怕,不过现在不怕了。” 她脑子里可住了个叫“富贵”的鬼呢。 【暴富系统:p,你才富贵,你全家都叫富贵!】 狗哥被“假死”的吴道通吓得不轻,经过刚才那番折腾,他的身心早已濒临极限。 安小六看起来并不强壮,却给了狗哥极大的心理安慰,他贴着姊姊的胳膊,捂着怀里那块咬了一口的饼子睡着了。 安小六一贯心大,感受到狗哥平稳的呼吸,她也有些困了。 远处隐隐传来马蹄声,好像是两匹马。 安小六打了一个哈欠,心里对今天也在帮助自己的系统说:“我困了,富贵儿,先睡了,你也早睡。” 系统发出四平八稳的声音: 【“晚安,宿主安小六。”】 . 系统难得没在五更天鬼叫,安小六一觉睡到天亮。 她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又从地上抓了一把灰涂到自己脸上,确定自己露在外面肌肤每一寸都很狼狈后,对犹在睡觉男孩说: “狗哥,醒醒。” 小乞丐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茫然地望着安小六,他的眼睛虽然睁着,神志却未彻底清明,只是下意识叫出:“姊姊?” 安小六看到男孩还未睡醒,便说:“那你先睡吧,我到外面转一圈。” 小乞丐听到“睡吧”,又闭上困顿的眼睛。 安小六摸出她那个破了口子的大碗,心里升出壮志雄心:今天也要努力讨饭! 【系统:……】 因为系统的帮助,安小六很少遇到一整天一无所获的情况。 不过今日她运气不好,侯监集的百姓还没从盗匪的阴影里走出来。 安小六在街上逛荡了许久连个人影都没有。 她忽然想到,吴道通的烧饼店外还有几个被他撕烂的烧饼,捡起来应该还能吃,便决定原路折返。 回到烧饼店,狗哥已经醒了。 见到安小六,男孩眼睛一亮,兴冲冲地举起一小锭银子:“姊姊,银子,观音娘娘太太给的银子。” 安小六惊讶地张大嘴巴,她入行以来可从未见过这么大笔钱。 “你小子运气不错啊,遇到好心人了,收起来吧,财不外露,别随便拿出来。” 安小六揉了揉男孩蓬头垢面的脑袋,心里还是有些羡慕的,自己入行太晚了,年龄又大,错过了这一行的黄金期。 “给姊姊,姊姊买饼吃。” 狗哥要把银锭子给安小六,安小六觉得这小鬼真是个烂好心,要是遇到坏人指不定被卖了还替人家数钱,便说:“姊姊天生穷命,留不住钱,这钱你收着,你给姊姊买饼。” 男孩这才作罢。 不过他很快又从胸口里拿出那块咬了一口的烧饼:“姊姊,分饼子,一人一半。” 这次安小六没有拒绝男孩。 因为……她是真饿了。 隔夜的烧饼已经彻底冷掉了,当着男孩的面,安小六从狗哥咬的地方开始撕,就像刀切过的一样,撕口很平整。 忽然,“咣当——” 从鼓鼓的烧饼里面滑出来一枚黑黝黝的铁片。 于此同时,系统发出了声音: 【“一枚玄铁令。”】 安小六顿时明白,昨晚那几伙人兴师动众找的就是这个东西。 玄铁令的主人名叫谢烟客。 谢烟客武功高强,为人极为重诺,当年他将三枚玄铁令交给三个朋友,并放话谁得了这玄铁令,就可以让他无条件办一件事。 他已经收回两枚玄铁令,如今这第三枚因旧主去世下落不明,成了许多江湖人想要得到的宝贝。 狗哥惊讶地捡起铁片,目露茫然:“姊姊——” 他话未说完,安小六急声说: “快藏起来。” 此时,门外来了几个手拿长剑的白衣人,他们站在烧饼店门外,眼睛死死盯着男孩手里的黑色铁片,厉声高喝: “小子,把你手里的东西交出来!” 【“三个雪山派的习武之人。”】 【“四个雪山派的习武之人。”】 随着白衣剑客的增多,系统不断发出提示,安小六望着店外七个来势汹汹的剑客顿感无语:我知道他们是雪山派的了,我该如何脱身? 系统开始装死。 狗哥哪里见过这场面,他抓着安小六的衣服,吓得瑟瑟发抖。 就在这时,又是一阵马蹄声,一个背上系着长刀汉子由远至近。 安小六确定,这刀客也是冲玄铁令来的。 眼看白衣人长剑闪动,要上来明抢,刀客从马背上纵身一跃拔出金刀。 【“一个还算讲义气的金刀寨寨主安奉日。”】 系统尽职尽责为安小六汇报来人身份。 “哗啦啦啦——” 屋顶被刀客捅出来一个大坑,他从屋顶跳下带着瓦片和灰尘,用金刀织成一张大网,将安小六和狗哥罩在金环之中。 与此同时,七个白衣人也涌进狭窄的烧饼店,布下剑阵与那刀客打了起来。 刹那间刀光剑影,卷起一层砖头,瓦片横飞,带起一片沙尘。 “轰隆隆——” 一声巨响,本就缺砖少瓦的烧饼油条店被这些人彻底拆了,只留下两侧残墙,安小六透过墙体的大洞,看到隔壁抱在一起、瑟瑟发抖的中年夫妇。 就……还挺恩爱的。 却在这八人醉心拆墙之时,店外又响起马蹄声,安小六看到一匹白马和一匹黑马从西边驰来。 【“半个黑白双剑,闵柔。”】 【“半个黑白双剑,石清。”】 安小六:……富贵儿,我怀疑你是故意这样介绍的。 “十全大补汤”凑齐,这伙人决定暂时停战。 狗哥已经不哭了,可人还是一抽一抽的,鼻孔里不断冒出晶莹的鼻涕泡:“姊姊……” 他可怜兮兮地唤着安小六,就像下雨天躲在屋檐下的小流浪狗。 “好了好了,没事了,都过去了。” 安小六宽慰着狗哥。 她是看明白了,无论是雪山派的七名弟子,还是金刀寨寨主,又或是后面来的“黑白双剑”,全是冲着男孩手里的“玄铁令”来的。 面对这十个人齐刷刷那声“小兄弟,给我”,安小六琢磨着将这“烫手山芋”丢给谁才能更好摆脱现在的困境。 忽然,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 “还是给我吧。” 黑影飞掠,同时,安小六脑子里响起系统的声音: 【“一个玄铁令之主谢烟客。”】 . 谢烟客带走了安小六和狗哥。 原本他只想带走狗哥,无奈男孩死死拽着安小六,他只能将两人一同抓走。 “姊姊……” 狗哥茫然地望着青袍短须的谢烟客,不知道这个老伯伯要带他们去哪儿。 狗哥无知者无畏,虽然觉得谢烟客有些奇怪,却并不怕他,但安小六却对谢烟客的性情心知肚明,眼看脚下的路越走越荒凉,越来越空旷,她忍不住道: “我弟弟是不小心拿到那个东西的,您大人有大量,放我们离开吧。” 谢烟客根本不相信安小六的说辞。 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普天之下人人都想得到的玄铁令,竟然落到两个乞丐的手里。 他心里认定姐弟俩是受旁人指使要来加害自己,态度自然也不会客气: “臭丫头,刚刚老夫与那些人的对话你也听到了,你这弟弟是个痴傻儿,事事都要你来拿主意,老夫不会杀他却会杀你,你可要考虑清楚后果。” 安小六不假思索道:“狗哥,向他要五十两银子,姊姊带你去金陵城吃鸭子。” 谢烟客本来也有类似的打算,“两个乞丐嘛,给钱了事最好”,但作为一个老阴阳人,他凡事习惯以最大恶意揣度别人。 听到安小六这么说,谢烟客瞬间勃然大怒: “臭丫头羞辱我!” 老夫的玄铁令,你竟敢只要五十两! “在下的马惊扰到了姑娘,是在下的不是,还望姑娘海涵。” 年轻人充满歉意地说。 他态度诚恳,没有因为安小六灰头土脸的村姑打扮而面露不屑,看起来是个有礼貌讲道理的年轻人。 安小六脸色又好看了点: “公子上次给了我一枚银锭子,已经让我家吃喝不愁好一阵了。” 年轻人微笑:“姑娘的粥堪称人间一绝,那些银子是姑娘应得的,与在下无关。” 他笑起来温柔炫目,是很符合安小六审美的那种好看,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年轻人拿出了一张银票! 他是个超级大好人!! 大大大大大好人!!!! 安小六甚至想用印章在对方脑门上盖个“好人”的戳! “在下的马踢碎了姑娘的缸,惊扰到了姑娘的家人,此番心意算是在下赔礼了。” 年轻人双手递来一张银票。 “好说好说,”安小六毫不客气收下银票,脸色彻底转晴,“公子是有要紧事要办吗?”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任抽打。 躺平。 第90章 第九十章 六姐已经很贫穷了,求求泥萌不要让本来就很贫困的六姐雪上加霜姬冰雁神色如常,胡铁花心里却不是滋味,这姑娘一路都很安静,看起来对他们几人若有似无的排斥心知肚明,这样识趣倒令人觉得有些可怜。 好像……他们几个大老爷们儿合起伙来欺负人家女孩子。 “老臭虫,你都问出些什么了。” 胡铁花迫不及待问。 “安姑娘说‘师门遗训’——” 不等楚留香说完,胡铁花惊讶:“她还有师门?” “安姑娘帮过我,她虽来历成迷却保证不会主动害人。” “你信她?” “我信。”楚留香斩钉截铁道,看到胡铁花不以为然,楚留香又说,“安姑娘若是有心害我们,我们怕也没那么容易脱身。” “什么意思?” 楚留香反问:“你觉得单亦飞、柳枯竹、富贵神仙搜魂手几人联手,你有几分把握全身而退?” 胡铁花不说话了。 一旁姬冰雁锐利的眼睛动了动:“她是凤阳瘟姬?” 他虽用了疑问的口吻,语气却分外笃定。 楚留香叹气:“看来你也听说了。” “何止,”姬冰雁说,“单亦飞、柳枯竹、富贵神仙搜魂手都是当世公认的高手,却在一夕之间死在一个人手中,‘凤阳瘟姬’的名头传到西北已经比厉鬼还要骇人三分……看来她确实没有打算害我们。” 当胡铁花从楚留香、姬冰雁口中知道安小六的“丰功伟绩”时,脑子里只有一句“咬人的狗是不叫的”: “乖乖,人不可貌相,这哪里是六爷爷分明是六祖宗!” 楚留香哭笑不得:“你可千万别当着她的面这样唤她,安姑娘很不喜欢这个名号。” “放心吧,”胡铁花大喇喇说,“我老胡还想多活几年,可不敢招惹这种活祖宗。” 三人又聊了一会儿神秘孤寂的石驼,钻进毯子里不再说话。 . 不同于中原地区黑漆漆的五更天,沙漠的五更天天空是灰蒙蒙的,有繁星有月亮也有破晓时的云霞。 安小六疲惫地爬出帐篷。 沙漠的住宿条件有限,她必须和男人们同住一顶帐篷里。 安小六并不介意这一点,毕竟她才是多余的那个,但胡铁花睡觉打呼噜说梦话就很要命了。 她又不能用迷-香。 想着,安小六打了一个哈欠。 困顿中她看到一晚上没有进帐篷,靠着骆驼而眠的石驼。 这个又聋又哑眼睛也看不见的男人竟然抬头“看”了眼安小六。 安小六一怔,有一瞬间她甚至怀疑是自己睡眠不足产生了幻觉。 “他是不是发现我了。”安小六偷偷问富贵儿。 【“当然。”】 太阳一点点升起。 楚留香等人陆陆续续走出帐篷。 几人一眼看到用砂锅煮东西的安小六和坐在她旁边的石驼,两人围在篝火边一人手里捧着一只碗,好像在吃什么东西。 这一刻不要说楚留香和胡铁花,就连姬冰雁也大吃一惊。 石驼虽然又聋又哑眼睛还看不见,心气却高傲至极,连于他有救命之恩的姬冰雁都不假以辞色,不愿意与他们共用一个帐篷。 这样一个人竟会对素昧平生的安小六另眼相待。 胡铁花转头看向姬冰雁: “你不是说他谁也瞧不上吗,这又是怎么回事?” 姬冰雁心中震惊,表面却淡淡的:“你该问他不是问我。” 胡铁花最看不惯姬冰雁这副装腔作势的模样,不由得大怒:“死公鸡,你——” 他扭头看向楚留香寻找认同感,却发现刚刚还在的楚留香此时已经走到安小六和石驼身边。 “老臭虫!” 胡铁花咬牙切齿,一副被辜负的模样。 姬冰雁懒得理他,招呼小潘一同收帐篷。 楚留香对安小六煮粥的手艺印象深刻,他平生喝过滋味最好的粥便是出自安小六的粥摊: “好香的味道,安姑娘在煮什么?” 安小六默不作声打开锅盖,砂锅里煮的竟是一锅蝎子: “吃吗?” 楚留香笑了,他直接坐到安小六身边:“有劳安姑娘了。” 他竟是不介意吃这些东西。 石驼端着碗起身离开,安小六平静地为楚留香盛了一碗蝎子汤。 瓷白色的碗里是酱红色的汤水,上面是一只处理的很漂亮的蝎子。 不知怎么,楚留香忽然想到那只被这姑娘玩弄了一晚上蝎子,不知那只可怜的蝎子有没有逃过一劫,还是一家老小都被这姑娘炖进了锅里。 楚留香吹了吹滚烫的汤水,抿了一口,眼睛一亮: “好汤。” 安小六没有说话,但不妨碍她心里觉得楚留香很有品味。 这汤里最便宜最廉价的就是这些蝎子,汤头里随便哪一味都是有市无价的好药。 “好啊,你这老臭虫居然在吃独食!” 胡铁花嚷嚷着跑来。 安小六问:“胡大侠要来一碗吗?” “那是当然,好东西不能只让老臭虫占了去。” 安小六也给他盛了一碗。 这天早上包括姬冰雁在内,所有人都喝了安小六的蝎子汤。 无论是情势所迫还是心甘情愿,在他们接过汤碗的那一刻就必须放下芥蒂、真诚实意的接纳安小六这个来历成谜的外来者。 . 无风,无云。 烈日下一望无际的沙漠仿佛是吸干人灵魂的魔鬼。 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即使是安小六也不禁会对自己产生质疑: 我真的可以完成任务,活着离开这样的地方吗? 【“前方出现两个居心叵测之人。”】 安小六觉得系统平稳的声音里带着那么一点点咬牙切齿。 紧接着,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呻-吟声。 这声音细细的、弱弱的,刚出生没几天的小猫都比它高亢洪亮。 但在死一般寂静的沙漠里却像是勾魂的绳索,不断牵引着人的注意力。 很快,骆驼队在一座沙丘后面发现了两个快被烤焦的人。 他们看起来很惨,但安小六却觉得着急围在二人身边,还因“要不要救人”与姬冰雁发生争执的胡铁花、楚留香更惨。 他们被沙丘上的两人骗了,富贵儿说这俩人活得好好的呢。 为了避免即将到来的悲剧,安小六果断出手,她递给楚留香一块沾了药粉的手帕。 胡铁花将手帕沾湿,铁汉柔情地擦拭着这二人干裂的嘴唇,一边擦一边说: [“朋友你放心吧,这里水多得很,你要喝多少就有多少。”] 话音刚落,二人忽然一个鲤鱼打挺从沙丘上坐起来,一左一右亲了胡铁花一口。 寂静的沙漠里两声“啵唧”格外响亮。 【“哇哦。”】系统发出响亮的感慨。 楚留香脸色大变,一个跟头恨不得翻走十万八千里,因为这两个男人亲完胡铁花还想亲他! “好哇,居然装死骗你们胡爷爷!” 反应过来的胡铁花左右开弓,一拳一个老爷们,将这两个居心叵测的男人打得哇哇大叫,打斗的过程中二人脸上的人-皮面具掉下半截,一半糊在脸上,另一半耷拉着露出光洁平整的皮肤。 易容?! 安小六瞠目结舌。 姬冰雁扭头,一双鸷鹰般锐利的眼睛锁定安小六: “你做了什么?!” 安小六张张嘴,干巴巴道:“我怕那两个人有诈,在手帕上撒了点迷香……我没想到他们两个会、会冒犯胡大侠。” “冒犯”这个词就很妙了。 姬冰雁嘴角抽搐:“胡疯子别打了,你快把他们打死了。” 话落,胡铁花一拳头捣在两人下巴上,然后……他们真的死了。 胡铁花当即回头看向安小六。 安小六急忙说:“这可和我没关系,我只在手帕上下了一点迷-药。” 在空中溜达了一圈的楚留香掰开两个死人的嘴巴: “与安姑娘无关,他们提前在嘴里藏了毒药。” 楚留香觉得这些人一定还有后招,他检查了一圈最终从二人头发里找到两个没有发动的暗器。 . 夜晚。 安小六抱着毯子挨着骆驼打瞌睡。 帐篷里,楚留香叹气:“今天多亏了安姑娘。” 他双手各拿着一个黑黝黝的铁筒,正是白天从那两个死人头发里找到的暗器。 这暗器毒辣至极竟不知出自何人之手。 “你怎么知道不是她提前安排的?” 想到白天遭遇胡铁花气不打一处来,他居然被男人亲了,还是两个!两个! 他的清白没有了! 姬冰雁凉凉道:“我相信不是她,你被那两个男人抱住啃时,她脸上震惊不似作假。” 他神色清冷,目中却似有笑意。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努力不让自己笑出来。 胡铁花气得哇哇大叫追着姬冰雁捶,姬冰雁飞快闪开,两人从帐篷里打到帐篷外。 天色渐晚。 楚留香走出帐篷想告诉安小六可以过来睡觉了。 刚走出帐篷,楚留香一愣,因为他又看到安小六和石驼坐在一起,两人不知在做些什么。 【“后方出现一个暗中偷窥的楚留香。”】 不一会儿,安小六抱着毯子站起来。 楚留香微笑:“没想到安姑娘居然能和石驼成为朋友。” “好奇吗,”安小六不紧不慢道,“我不告诉你。” 他一直站在一户人家的屋脊,看着小娃娃将地上的饭扒拉干净,洗碗、打扫院子,还把屋里的被子拿出来晾晒。 “哼,成天捣鼓这些东西,没出息。” 谢烟客嘴上不屑,心里却愈发欢喜,这小子和那孽徒不同,不是个没有良心的,自己若收他为徒,哪怕这小娃娃傻兮兮,日后成不了自己这样的武学宗师,也不至于堕了摩天居士的威名。 只是这小子三句不离姊姊倒是个大麻烦。 想到安小六,谢烟客的鼻子快仰上天了。 当日臭丫头归还玄铁令先是索要五十两后又改口三十两,分明是故意激怒自己想要趁机划清界限。 什么“去金陵吃鸭子”,真是满嘴谎话,没一句真的。 想他谢烟客一世英名,竟然被一个讨饭的丫头糊弄了一遭,这笔账不算难消他心头大恨。 有什么比一母同胞的姐弟俩,弟弟是武功盖世的大侠,姐姐是讨饭的臭乞丐更让人开心的呢。 他定要好好教导小娃娃武功,让那臭丫头知道自己得罪了谢烟客将错过什么? 不过多时,从外面溜达了一圈、顺带买了几个梨子的臭丫头安小六回来了。 然后……她听到了系统叮叮当当的提示音—— 【“一个躲在暗处偷窥的谢烟客。”】 【“一个躲在暗处偷窥并对宿主咬牙切齿的谢烟客。”】 【“一个躲在暗处偷窥暗中垂涎石中坚的谢烟客。”】 安小六:……姓谢的有病吧。 “石中坚,别玩泥人了,过来吃梨。” 因为富贵儿在几个时辰内频繁提到狗哥的大名,安小六对“石中坚”这个名字愈发熟悉,情不自禁就讲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古龙的小说里“我要杀你”和“我没杀成你所以我们还可以做好朋友”并没有冲突【我不懂,我不知道你们懂不懂 高亚男虽然要杀胡铁花,但在刺杀失败后,她和胡铁花、楚留香还是朋友【胡铁花心真大 对于这种友情,我的立场是“尊重、祝福”,六姐的立场……六姐可能根本不网: 第91章 第九十一章 晚饭很精致。 蜀中唐门声名远播,几百年中积攒下了庞大家业,远非寻常武林世家门派可比。 船上有擅长烹调的大厨,哪怕食材有限,依然布置出了一桌风味独特的佳肴。 美酒美食本该令人心情愉悦舒畅,无奈唐家兄弟是两个没嘴的葫芦。 主家不说话,客人们自然也不好多言多语。 大家沉默的吃菜喝酒,连咀嚼声都很小。 金灵芝环视四周,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安姑娘去哪儿了?”金灵芝小声问道。 “她在舱房。” 金灵芝一愣,回答她的居然是除自报家门时那一句不冷不热的“幸会”,再无交流的唐天容。 她瞟向斜对面面色如常的楚留香。 无论什么时候,这个人总是这副淡定从容的姿态,仿佛任何事都不会让他惊慌失措。 金灵芝心念一动,看向唐天容试探性地问: “二公子与安姑娘很熟?” “嗯。” 虽然唐天容仅回了一个字,金灵芝还是倍受鼓舞,她乘胜追击道: “二公子成家了吗?” “尚未。” “可有妾侍?” “并无。” …… 原本在吃菜喝酒的男男女女不由得停下竹箸,纷纷看向大胆的金灵芝。 唐天纵目光微闪,举杯笑道:“金姑娘问得这样详细,可是有人选要与我二哥介绍?” 金灵芝连忙摆手: “不敢不敢,我哪有什么人选,二公子这般年轻有为,一定有数不清的姑娘要嫁呢。” “没有的事,”唐天纵说,“我二哥是个不会讨女孩子喜欢的木头,好听的话一句都不会说……” “天纵!” 唐天容警告地瞥了唐天纵一眼。 莫老头捋了捋胡子,状似随意地问: “老夫倚老卖老,斗胆问一句二公子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唐天纵说:“我二哥喜欢会用暗器会下毒的,越厉害越好。” 这一次唐天容却没有制止他。 显然是默认了这种说法。 嘶—— 金灵芝在心里倒吸一口气。 这指向性也太明显了吧,会用暗器会下毒,这明摆着就是安小六呀。 高亚男禁不住看向楚留香,华真真也看向楚留香。 张三、胡铁花、白猎、英万里、莫希、唐天纵…… 甚至是唐天容本人。 大家的目光全部聚在楚留香一人身上。 所有人都想知道他的反应。 让大家失望的是,楚留香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他依然是那副悠然自得的样子,好像天塌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金灵芝心里忽然涌出一股无名火,“腾”地站起来,大声道:“我吃饱了,你们自己吃吧!” 临走前,不忘狠狠瞪了楚留香一眼。 楚留香苦笑:这可真是无妄之灾了。 明亮的灯火,狂冽的海风肆虐,四面都是海浪声。 屋子里散发着食物诱人的香气,仔细听好像还有女人的嬉笑。 “嘭”一声巨响,谈话声戛然而止。 金灵芝气呼呼闯入安小六的舱房:“安小六,我给你说——” 她愣在原地。 房间里除了安小六,还有许多人。 她们容貌秀丽、身材曼妙,可本该有眼睛的部位却一片平滑,仿佛一个个未完成的傀儡。 可怖又美丽。 金灵芝想说的话顿时哽在喉咙里。 “说什么?” 安小六抬头,她端着一个瓷白色的碗,碗里是小半碗米饭。 屋子里有两张八仙桌,每张都挤满了人,桌上摆着未吃完的菜肴和几壶酒。 “你想和我说什么?” 安小六又问了一遍。 金灵芝瞬间回神,结结巴巴道:“我、我想问,三月初七我祖母的大寿,你、你要来我家吗?” “可以。” 安小六应道。 “我没问题了。” 金灵芝飞快退出房间,仿佛身后有鬼在追逐。 海浪声愈发的清晰,狂风拍打着门窗。 嬉笑声却消失了。 安小六仿佛没有发现一般,低头扒着饭。 可她身边的人却没有动筷子,一个女人开口道:“是我们吓到金姑娘了吗?。” 另一个女人勉强笑了笑:“我们不该在这里的。” “你们多虑了,她不是——” 安小六话未说完,“嘭”一声,舱门又开了。 金灵芝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拿着杯子走进房间,她用脚勾上门,笑吟吟站在众人面前: “这里好生热闹,可愿加我一个?刚才打扰了大家的兴致,我先自罚三杯。” 说着,她将酒壶里的清酒倒进杯子里,当着所有姑娘的面喝了三杯。 房间里原本冷下来的气氛瞬间回升。 “金姑娘坐我这边吧。”第一个开口说话的女人笑容真切了三分,她向右侧挪了挪位置,勉强又腾出一个位置。 “好,”金灵芝坐在女人身边,强迫自己盯着对方那张美丽可怕的脸,“姑娘如何称呼?” 女人柔声道:“我没有名字,若一定要有一个称呼,叫我‘东三娘’好了。” 金灵芝能喝酒,这些来自蝙蝠岛的女人也能喝酒。 这间舱房里不能喝的只有安小六一人。 所以她要负责出去讨酒,以及……照顾这群醉鬼。 酒让女人们勾肩搭背,暂时忘记了一切烦恼。 安小六也从醉醺醺的金灵芝口中知道了她原本的来意—— “你不要和楚留香好了,我看他一点都不关心你,唐二就很好,嗝……” 金灵芝抓着安小六的手又哭又笑,然后骂起了胡铁花和原随云。 屋子里菜吃光了,地上到处是喝光的酒壶。 温暖的炭火,地上铺着柔软的毛毯——毛毯本就是为女人们打地铺准备的。 醉酒的女人们横七竖八躺在地上,让安小六好一阵忙活。 夜渐渐深了。 安小六搬走了八仙桌,桌上的碗碟也陆陆续续交给了船上干活的水手。 房间里有脂粉和酒香。 女人们蜷缩在地上,即使熟睡中也是防备的姿态。 安小六给每人喂了一颗解酒丹。 突然,安静了一晚上的富贵儿贱兮兮道: 【“门外出现一个被你抛之脑后的怨夫。”】 安小六:…… 【“快去看看!”】 富贵儿无比积极地催促着安小六。 冬日的海面风很大,苍穹挂满繁星。 安小六呼吸间吐出一串白烟。 “哗啦啦——”“哗啦啦——” 四面八方都是海浪声,她的头发被海风吹得乱糟糟的。 船外的甲板上空无一人,安小六左右张望没有看到人,转身后退了几步,抬头向上看去—— 果然,她要找的人躺在舱房的瓦片上,手里还拿着一个小小的酒壶。 正是楚留香。 楚留香很自然地坐起来,比星河更加明亮的眼眸凝注着安小六。 “要上来吗?”他微笑问道。 他这般怡然自得的模样,倒安小六嘴边的那句“你不冷吗”咽了回去。 安小六点点头。 说话间,楚留香站在安小六身前。 他身法又快又轻盈,比记忆中还要高超精妙,一段时间不见,他的轻功又增进了许多。 楚留香伸手道:“抓住我,我带你上去。” 安小六迟疑片刻,慢吞吞地伸出手,握住了楚留香。 她身体倏然腾空,转瞬来到屋顶。 她小心翼翼坐在舱房的瓦片上,生怕将屋顶坐穿砸到舱房里正在睡觉的朋友们。 这里的风比下面要大。 安小六本来就很毛躁的头发被风吹得宛如章鱼糊面。 楚留香笑道:“我来帮你吧。” 他径直来到安小六身前,温热的手指捋着她并不算柔顺的头发。 安小六头发除了不够黑外,还很细很软,因为长期熬煮毒药,药水熏的发质也不算好,与乌黑油亮相距甚远。 楚留香用灵巧的手指帮她挽了一个漂亮的发髻:“好了。” 他绕回安小六身边,和她并肩坐在一起。 安小六新奇地摸着脑袋上的“花苞”,清澈的眼睛望着身边的男人: “谢谢。” 楚留香说:“小事而已。” 安小六点点头,其实她也只是嘴上客气一下,并未真的打算付出实质性的回报。 今晚的星星很美。 楚留香有很多话想问安小六,比如她和唐天容是什么关系,比如她知不知道唐天容对她有好感,可最终他什么也没有问,只是抬头静静望着夜空的繁星。 至于安小六…… 楚留香不在身边时,安小六偶尔会怀念他,当楚留香出现后,安小六反而很少想起他。 眼下她更记挂家里的虫子,她担心狗哥将自己千辛万苦喂肥的毒虫喂死了。 “你在想什么?”楚留香问道。 “一些鸡零狗碎的事,”安小六叹了口气,“我现在有了一座山,准备开春在山上种草药,还有盖房子,七娘她们跟我回家,我总要将她们的生活安排妥当……” 家里忽然多了一大堆人,衣食住行样样都要钱。 安小六一直都是独来独往,养人的经验仅限一个狗哥。 钱…… 安小六不由得看向身边的男人,对哦,身边这个人好像很有钱。 “借钱,”安小六干脆利落地向楚留香伸手,“等我有钱了还你。” 【“大傻子,哪有这样借钱——”】 “好。” 楚留香心情愉悦的从衣服夹层里取出几张大额银票递给安小六,也不问安小六要钱做什么。 【“韭菜成精了,都会自己割了。”】 深感“被打脸”的富贵儿阴阳怪气道。 安小六隐约明白“割韭菜”的意思,犹豫片刻,她郑重其事道: “我欠你一个人情,未来有需要我的地方尽管开口,只要我活着就一定不会推辞。” 安小六极少许诺什么。 她说帮狗哥找妈妈,就一定要帮他找妈妈。 她说要带蝙蝠岛上的姑娘们离开,就一定会负责到底。 楚留香怔了怔,也用认真的语气回道: “好。” 夜色渐浓,海上水雾缭绕。 “我送你回去吧。”楚留香说。 安小六没有反对。 事实上她早想回房睡觉了,但由于楚留香给的太多了,她反而不好意思开口走人。 所以当安小六双脚重新踏在甲板上,她迫不及待道: “我去睡觉了。” “好。” 楚留香望着安小六,目光一如既往的深邃温柔。 安小六转身向舱房走去。 却在这时,身后传来楚留香的声音: “安小六。” “唔?”她回头。 “正月你会在家吗?” 扑通扑通扑通—— 安小六觉得喉咙有些干,心跳也在加快,她望着男人,用比风浪小许多的声音说:“……在。” “我知道了。” 他的口型很像“我去找你”,安小六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去睡吧,好梦。”楚留香说。 【“后方出现一个来自唐门的高手。”】 富贵儿兴奋道。 安小六脚步未停。 【“宿主,你不想知道是谁吗?”】 “没必要,不要告诉我。” 【“哦,好吧……”】 富贵儿蔫蔫的,说不出的失落。 92-100 第92章 晦暗的天空。 当冬日的黄昏落下最后一抹残阳, 众人终于瞭望到远方港口的零星灯火。 “终于要靠岸了。” 胡铁花、张三脸上难掩笑容,就连因一连串事情心情不佳的金灵芝,脸上也露出了喜悦之色。 这么大的动静自然瞒不过舱房内那些永失光明的女孩。 若是白天靠岸,她们尚有疑虑, 但眼下靠岸的时间是黑灯瞎火的晚上。 唐家已经提前飞鸽传书, 在港口安排了车马, 船靠岸后会有几辆非常大的马车,送她们回金陵城。 这个人情非同小可。 眼看船即将靠岸,安小六主动找到了唐家兄弟。 她将身上携带的所有的毒药依次摆上桌面, 介绍完作用后,开口道: “选一种吧,我将配方和解药告诉你们。” 唐天纵一怔,惊讶道:“你没开玩笑?” 对于那些擅长暗器和用毒的江湖人来说,毒药的配方和暗器的制作方法就是立根之本。 孔雀山庄三百年不倒, 靠的是独一无二的孔雀翎。 莫希隐退江湖多年,“子午催魂沙”配方泄露后,他宁愿冒着巨大的风险也要出海调查,也是因为赖以生存的手段不再是“唯一”。 安小六说:“时间不多了, 你们兄弟要在船靠岸前做出决定。” 唐天纵倒吸一口气, 不由得看向自家二哥:天上掉馅饼了,二哥, 要不要吃? 唐天容抬头望着对面的安小六:“为什么?” 安小六定定道:“人情债难偿。” 听到安小六这么说,唐天纵反而犹豫了。 安小六年纪也不大,本身又是医道宗师, 不出意外的话她还能活很久, 让她欠着唐家的人情似乎比她的毒药配方更加值钱。 唐天纵不由得看向二哥,让船晚上靠岸和马车都是二哥的安排, 是否接受配方还要看二哥的选择。 唐天容望着桌上闻所未闻、令人大开眼界的毒药,仿佛没有看到唐天纵和安小六复杂的目光。 沉吟片刻,他拿起那瓶快把勾子长吓疯了的“小蚯蚓丸”,抬头看向安小六,四目相对,安小六看到他平静深邃的眼神。 他说:“那就这个吧。” 安小六忽然意识到,自己欠唐天容的可能一辈子也还不清了。 两三盏茶后。 在海上漂泊许久的众人双脚终于踏上结实的陆地。 这个季节海边潮湿阴冷,岸边结了一层薄薄的冰。 安小六牵着蝙蝠岛那些姑娘们的手,带着她们下船,依次扶上唐家早已备下的马车。 最先向安小六辞行的是“白衣神耳”英万里和白猎。 二人身后是双手双脚被铁链束缚、品尝“小蚯蚓丸”神威的朝廷钦犯勾子长。 英万里取出自己的印章,捧到安小六面前: “安姑娘,您的赏金小老儿在找到贡品后定当双手奉上,这枚私章就当小老儿的信物了。” 安小六没有推辞,收下了英万里的私章:“我在金陵等英老爷子的好消息。” 白猎因为目光一直追随和胡铁花拉拉扯扯的金灵芝,看起来倒是又几分心不在焉。 片刻他收回目光,拱手对安小六说:“安姑娘,在下还要回去复命……今日一别,他年相见不知何时,后会有期。” 他那句“他年相见不知何时”拔高了声音,终于引来金灵芝的侧目,可惜的是,金灵芝只是侧头看了一眼,继续将目光放在胡铁花的身上。 安小六佯装没有看到白猎暗淡的眼神,只说:“后会有期。” 在“哗啦啦”的铁链声中,英万里和白猎扯着一步三回头、口中不断念叨“你还没给他们解药、解药”的勾子长离开。 莫希倒不急着走。 他和安小六还有五根金条的账要结,他现在走了,怕是要被安小六记恨到阴曹地府,百年后投胎都不安生。 况且……安小六一个人要护着这么多女人。 莫希有些不放心。 当然,他是不可能将心里话告诉安小六那个小贪财鬼的! 【“一个拖欠你一笔巨款担心你半路遇险决心护送你回家的用毒高手。”】 富贵儿忽然开口说了长长的一串。 安小六奇怪地看向莫希:虽然莫老头是好意,但他哪来的自信护送自己?毕竟他自己武功也不怎么样,是被富贵儿盖章的“武功平平”。 “喂,臭丫头在想什么,你那是什么眼神?!” 莫希气急败坏道,明明安小六没有说话,他却诡异读懂了安小六的眼神。 安小六收回目光,莫老头还怪敏感的。 第二波要离开的是高亚男和华真真。 在安小六和英万里白猎说话时,高亚男和华真真已经在与楚留香等人道别结束。 两个气质截然不同的女孩走向安小六。 “安姑娘。” 说话的是华真真。 在总共同经过暗无天日的蝙蝠岛后,这个女孩与安小六多了一些说不出来的默契。 好像无需交流就知道彼此要说什么。 枯梅大师死后,华山派群龙无首,论武功、论资历,能主持大局的唯有华真真。 如今华山派风雨飘零,华真真要以最快的速度返回华山接任掌门之位,而高亚男已决心辅佐华真真,弥补先前的错误。 港口昏黄的灯火中,华真真看起来依然是那么弱不禁风,像一只惴惴不安的小兔子。 或许这只“掌门兔”真的能给江河日下的华山派注入一股生机,又或许华山派无力回天就此凋零。 华真真望着安小六,声音软糯:“安姑娘,我要回华山了。” “嗯。” “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是。” “那我先去找别人了。” “好。” 华真真露出灿烂的笑容,飞快敲了敲蝙蝠岛那些姑娘们的车厢:“我可以上来吗?” “华姑娘请。” 车厢里传出女人温柔的声音。 华真真登上马车,与车厢里的女人依次道别。 尽管隔着一层木板,但安小六知道那一定非常温馨。 华真真从一辆马车下来后,又上了另一辆马车。 高亚男目光柔和的望着华真真: “你大概没有时间参加她的掌门大典了……不过我依然会发请帖的。” “我会回礼的。” 安小六斩钉截铁道。 高亚男一怔,郑重其事行礼。 没有枯梅大师的华山派在别派眼中就是一块肥肉,有凶名赫赫的“瘟神”贺礼坐镇,别有用心的人就是想做些什么也会考虑后果。 “……谢谢。” “不客气。” 待华真真和所有人逐一道别后,高亚男不知从何处牵来两匹骏马。 华真真一跃而上,这是她第一次在众人面前施展轻功。 诚如富贵儿所言,华真真内力犹在楚留香之上。 冬日海边萧条冰冷的寒风,华真真长长的发丝被风撩起,柔软的声音淹没在海浪中: “诸位后会有期。” 她与高亚男向码头的众人拱手,话语间已策马扬鞭、渐行渐远。 安小六看着正浓的夜色,知道自己也要走了。 她要带着这些姑娘们尽快赶回金陵。 她先走向唐家兄弟,不等二人开口,安小六说:“到了金陵我会差人送信到唐门据点。” “好。”唐天容轻声应道。 唐天纵说:“安小六,有时间我和二哥到金陵找你和你弟弟,记得好好招待我们,我不要吃你烧的菜,我要狗哥下厨。” 安小六顿时黑了脸。 唐天容忍俊不禁,他有些释然地说:“我要喝天下最好喝的粥。” 反应过来的金灵芝冲向安小六,惊讶道:“你要走?现在?” “是啊。” “我还想和你多待几天的。” 金灵芝嘟哝着,她虽有不舍却也没有挽留,她知道安小六接下来有很多事要做,每一件都非常麻烦、非常重要。 金灵芝似想到了什么,偷偷摸摸将安小六拉到一旁,从衣服夹层里取出一叠卷起来的银票塞给她,大小姐派头十足道:“给你,拿去花吧。” 安小六惊讶地看向金灵芝。 金灵芝不自在道: “我知道你缺钱,就当我卖你一个人情了,以后我行走江湖被人欺负了你要替我出气。 “我会告诉每一个人认识我的人,‘我是瘟娘娘的最好的朋友,敢欺负我瘟娘娘会替我报仇’,你不许反驳……” “好。”安小六忍不住笑了。 “这还差不多,”金灵芝有些害羞又有些高兴,“那我和东三娘她们告别去了,你也抓紧时间吧,他还在等你。” 金灵芝贼眉鼠眼看向某个方向,捂着嘴窃笑跑向马车。 安小六看到定定望着自己的楚留香。 金灵芝以为安小六和楚留香一定有说不完的话,事实上并非如此。 “我回金陵了。” “正好,我也有其它的事要做。” “我知道。”安小六点头。 虽然原随云死了,但蝙蝠公子控制的各方势力还在,紫鲸帮、神龙帮……那些帮派的遗留问题还需要楚留香处理,也唯有楚留香这样备受武林豪强信赖的传奇才能解决那些纷争。 别离是一件让人很难过的事。 但无论是安小六还是楚留香都知道,这次别离只是他们无数告别中的一次而已。 因为还会再见,一次告别也就无关紧要了。 倒是胡铁花怅然若失的看向金灵芝。 大约是受到了安小六的启发,金灵芝也要走了。 唐家和金家也有生意上的往来,唐家兄弟有足够的马车和人手将金大小姐安安稳稳送回万福万寿园。 喧嚣的码头刚刚有多热闹,此时就有多萧条。 盏茶工夫,码头只剩下楚留香、胡铁花、张三。 楚留香看着好像失了魂的胡铁花,微笑道:“你要是舍不得,现在追也还来得及,只是你要搞清楚自己要追哪一个?” 张三感兴趣地望着小胡,这个问题他和楚留香问过好几次了,每次都没有答案。 胡铁花闷闷的喝着凉酒,当酒葫芦里一滴酒也不剩后,郁闷对楚留香说:“算了,我还是跟着你吧。” 其实他也不是很明白自己喜欢哪一个。 好像是高亚男,又好像是金灵芝。 胡铁花就像有毛病一样,听不得“天长地久”,但凡察觉到喜欢的女人动了“想要永远和胡铁花在一起”的念头后,他就要跑。 对于浪子来说,安定比死亡更可怕。 只有不理睬胡铁花的女人,才是胡铁花最爱的女人。 张三瞠目结舌:“该你这小子打一辈子光棍。” 胡铁花挥着酒葫芦和张三打了起来。 海浪、繁星。 楚留香望着看不见的远方,安小六离开前那句“下次见,楚留香”依稀在耳边。 漂泊不定的游侠露出淡淡的笑容,寒星般明亮的眸子有着别样的期待和温情。 ——下次见,安小六。 第93章 一年复一年。 金陵的早春, 细雨如丝。 屋子里烧着温暖的炭火,古朴的床上有一个很大的鼓包,床上的人盖着蓬松的被子,仿佛还在熟睡。 “嘎吱——” 悠长的开门声, 穿着素衣的女人端着木盘走了进来, 上面是一碗气味浓郁的汤药。 她身姿曼妙, 一举一动充满着难描难述的魅力。 近了,更近了。 女人站在床前: “我知道你醒着,起来吃药吧。” 被子里的人没有说话。 端着药的女人又说:“你睡觉时呼吸会比醒着更加平缓, 我听得出来,师父。” 【“扑哧——”】 脑颅内传来一声短促诡异的嘲笑,被子里的人……安小六睁开眼睛。 ——讳疾忌医的人是谁呢。 ——是我了。 安小六在心里自问自答,慢吞吞坐起来,望着站在自己床头的女人。 端药的女人嘴唇丰盈, 鼻梁高挺,皮肤白皙,眉毛根根分明,除了……眼睛。 用“双目失明”描述并不贴切, 因为女人并没有称之为“目”的部分。 她眉骨下本该有眼睛的地方白净平滑, 只有一片光洁的肌肤。 西四娘。 三年前安小六从蝙蝠岛带回来的众多姑娘中的一个。 因为鼻子特别灵敏且对药理针灸颇感兴趣,安小六闲下来便教她一些医药知识。 一年前, 西四娘正式拜安小六为师。 成了安小六的大弟子,也是目前唯一的弟子。 学医是一件枯燥、在短时间内难以学有所成的事。 西四娘有天赋有兴趣,味嗅触听四感敏锐, 极大弥补了视觉上不足, 遗憾的是因为蝙蝠岛那段经历,她很排斥与陌生人接触。 行医用药需要经验积累, 家里没有那么多病人供她观摩学习。 这几日安小六生病,倒成了西四娘难得的实践机会。 安小六闻了闻碗里的药,用很重的鼻音说:“方子是对的,黄连可以用别的药代替。” “用什么?”女人诚实地问。 她所会的一切源于安小六,在没办法通过阅读医书自学的前提下,师父的授课就显得至关重要。 “普通的莲心即可,”安小六深吸一口气,将这碗配方苦到极致的药汤一饮而尽,用沙哑的声音评价道,“煎药的火稍过了,下次用文火……比你这份药用的火再小些。” “弟子明白了。” 西四娘接过汤碗,凄美恐怖的的头颅微微颔首,仿佛是严谨认真的学者。 午时初刻,雨渐渐停了。 安小六打开窗户,远处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稍近些是一间歪歪扭扭、附近寸草不生的瓦房。 这是安小六以前养毒虫的自建房,因为一砖一瓦都是姐弟俩的心血,索性就这么留了下来。 三年多前,她从蝙蝠岛带回来很多女孩子,因为家里住不开,暂时安顿在彭一虎闲置的别业,她则在金陵城贴了一张告示招工建房。 当时临近年关,附近的泥瓦匠回乡过年了,响应的人寥寥无几,真正开工是次年春天。 女孩子们说,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就好。 可安小六想既然决定盖新房,那就盖个好的。 “富贵山庄”就此诞生。 现在的安小六衣食无忧。 她用从莫老头那赚到的金条建了气派的大房子,用朝廷的赏金过上了富裕的生活。 有大片的土地用来种药、养虫子,身边还有数不清的漂亮姑娘与她作伴——自从她确定了新家叫“富贵山庄”,富贵儿也不骂她“穷鬼”了。 她似乎实现了富贵儿口中的“制药自由”,但心里总觉得少些什么。 忽然,远处传来粗嘎的谩骂声。 伴随富贵儿四平八稳的“一个气急败坏的谢烟客”“一个大智若愚的石中坚”,树丛闪过两道急快的身影。 “臭小子,我让你躲,我让你躲——” 骂骂咧咧的老人青袍短须,手中挥舞着一根刚发芽的柳条,抽打着高大英武的年轻人。 二人皆是当世少见的轻功高手,追逐中脚尖擦过新叶而树枝不颤。 “师父,您别生气,我不躲了。” 年轻人憨直望着老人,真的站在原地不动了。 老人暴跳如雷,他狠抽柳条,甩得只剩残影的柳条看似凶猛,却刚好擦过年轻人的身体,并未真正打在他身上: “混账东西,你才学了多少皮毛就敢小瞧老夫?” “我没有……” “那你可知错?” “我不知道哇。” …… 这一幕着实有些好笑。 安小六也确实笑了。 她声音极轻,还是惊动了稍远处的师徒,一老一少不约而同扭头。 年轻人惊喜万分: “姊姊?!” 他一跃而起,几个起落来到安小六身前,脑袋竟是快要抵上窗顶。 “狗哥。” 安小六微笑唤着年轻人,眼神很柔和。 “姊姊,你几时醒了?身体好些了吗?师父传了我一套特别有意思的掌法,我昨天才掌握要领,等姊姊好了我练给你看。” 年轻人一口气说了一长串,自己都不好意思了,挠了挠头: “哎呀,姊姊还在生病呢——” “我身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安小六声音略显沙哑,“狗哥,你做了什么,谢前辈因何生这么大的气?” “我也在纳闷呢,”狗哥茫然道,“这段时间师父一直指点我武功,实在辛苦,我让师父休息,师父就生气了——” 随后而来的老人不阴不阳道:“老夫哪里敢生气,石少侠厉害得紧,谢某人已经不配成为他的对手了,哼!” 他又怎么了? 安小六顿感疑惑。 【“嘻,谢老头用七成功力没打过你弟弟,准备全力以赴挽回颜面被你弟弟以‘师父年纪大了该多休息’给拒了,现在正在无能狂怒呢。”】 富贵儿发出幸灾乐祸的笑声。 祂的说话明明没什么起伏,却莫名有种活灵活现的机灵劲儿。 安小六看向一无所知的狗哥—— 昔日侯监集瘦瘦小小的男孩,如今高出谢烟客一头,身材强壮结实,武功也跻身当世一流高手的行列。 唯有眉宇间的率真憨直,泄露他的真实年纪。 安小六不由想到许久没有消息的王怜花。 二人初见时,对方不过是狗哥现在这般年纪。 王怜花心思缜密、狡黠如狐,狗哥斗大的心眼儿至今凑不够一筐。 “姊姊,”少年困惑望着安小六,一双清澈如水,“姊姊为何看我?” 安小六似有所思,她收回目光,口中道:“吃午饭了吗?” 这几日她卧病在床,担心过病给其他人,尽量减少与旁人见面,也不常见少年。 狗哥随口回道:“还没呢,我和师父都没吃呢,姊姊要和我们一起吗?” 狗哥无意间的“我们”取悦到了谢烟客,后者得意瞥了一眼安小六,待发现少年看过来,又恢复先前的冷脸。 只是他神色变化太快,一时间转换不过来,表情难免有些滑稽。 “好,”安小六看向谢烟客,“前辈,打扰了。” “哼,这是你家,看我做甚!虚伪!” “我去厨房烧菜。” 少年施展轻功,欢天喜地离开。 待少年走远后,谢烟客捋了捋胡子,用一种“我看透你了”的得意神情面对安小六: “臭丫头,你将我那笨徒弟忽悠走可是有话要说?” 安小六点点头: “是有一件事要与前辈商量——” 待狗哥兴冲冲烧完菜,天已经完全放晴。 空气混合了泥土和青草的气味。 为了练功,狗哥和谢烟客住的很偏,师徒俩有一个独立的院子,并不和其他人住在一起。 眼下安小六大病初愈,狗哥准备的菜肴也以清淡为主。 谢烟客哼哼唧唧,却也没有提出异议。 说来好笑,老爷子成天拿鼻孔对着安小六,张口闭口的“臭丫头”,这两年每回南下金陵,只会住她的富贵庄。 少年烧菜的手艺一流,即使是素菜也别有一番风味。 吃到一半时,安小六忽然说: “三月初七‘万福万寿园’金太夫人过寿,狗哥,你有空替姊姊送个寿礼。” “万福万寿园”的金太夫人是金灵芝的祖母。 她有十儿九女,共计十九个孩子,子女们长大成为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后,又为她带来六十七个杰出的孙辈。 可以说没有金太夫人就没有金家现在的繁荣昌盛。 狗哥咽下口中鲜笋,爽快应道: “好啊,那下午我去和爹爹妈妈说一声,明日一早带着寿礼出发。” 他的用餐礼仪与安小六一脉相承,不徐不缓,很有世家公子风范。 倒是看不出是富贵儿口中“耿直的憨憨”。 一旁的谢烟客默不作声夹菜。 少年也并未意识到,这是他离开侯监集后,第一次在既没有姐姐又没有师父的陪同下单独远行: “姊姊,万福万寿园在哪儿,我到了那儿人家不认识我怎么办?” “吃完饭我告诉你地方,你只要把礼帖和东西交给大门收礼的人,再进门祝个寿就好,金家是望族,那几天拜寿的肯定很多,若旁人注意到你,问你什么,你想回答就回,不想回就不用理,”安小六顿了又道,“下午你回家正好请教石庄主和闵庄主,他二位比我更擅长这些。” 安小六处世的原则是“能动手绝不动口”。 这些年她已言传身教,将自己为数不多与活人打交道的经验尽数告知少年。 凭少年的武艺,就算性子单纯,行走江湖也不会吃大亏。 狗哥点点头:“我明白了,我先去爹爹妈妈家,晚上再回家,姊姊还有什么要交代的晚上等我回来再一并告诉我吧,我会记下来的。” 安小六欣慰的笑了。 次日一早。 狗哥骑着玄素庄备下的骏马,带着银钱和寿礼离开富贵山庄。 骏马驰骋,马背上少年越来越小,渐渐与记忆中的瘦小的孩童重合…… 安小六吸吸鼻子,忽听一声感慨: “傻小子有你这么一个姐姐,也算有点儿运道。” 一道青影落到安小六对面,却是谢烟客。 多年前,谢烟客在摩天崖上的闭关,不仅悟出了一套“碧针清掌”,功力也更胜从前。 或许受到狗哥影响,谢老爷子心态竟也平和了许多,不似当年那般疑心重,总担心别人要害他。 安小六摇摇头:“有运道的是我。” 她觉得自己运气最好的瞬间,不是在穷困潦倒的时候遇上了富贵儿,而是举刀要给自己脑袋来那么一下时遇到了淳朴善良的狗哥。 谢烟客嘿嘿怪笑: “老夫虽看不惯你们这些用毒的,但也承认比起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你这臭丫头好歹算个英雄。” 安小六平静望着谢烟客。 她也不是很理解,为什么有人可以在真心夸赞别人的同时,还要踩一脚夸赞对象。 谢烟客不屑地扭过身:“啧,与你说这些做什么,你又不是老夫的徒弟!” 倏然间,他左手反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安小六飞掷出一样东西,紧接着纵身一跃,顷刻飞离富贵山庄。 安小六定眼一看,掌心竟躺着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 与此同时,天空传来谢烟客用内力震出的声音,轰隆隆的,宛如春日惊雷: “哈哈哈哈,你这狡诈贪财的臭丫头,上当了吧,老夫一个子儿都不给你,哈哈哈,哈哈哈哈——” “……” 第94章 【补完 谢烟客走了。 以一种在安小六看来极其无语的方式离开了富贵山庄。 他闹出的动静着实不小。 半盏茶的工夫, 所有人都知道家里那位脾气很差的老先生走了。 “谢先生可真是性情中人。” 幽幽的声音响起。 一个身穿素色衣裳,左手提着竹篮、右手握着纸伞的女人出现在安小六视线中。 她肤色很白,宛如常年不见阳光的幽灵,挺直的鼻子精致秀气, 眼部围着一圈白纱, 楚楚动人中平添了一丝神秘。 她叫东三娘, 安小六平日都唤她—— “三娘。” 女人听到安小六破锣般的声音,眉头微皱:“都病了这些时日,怎么还没好?” “再喝两天药就差不多了, ”安小六看了看女人的装束和不远处停靠的马车,“三娘要出门?” 女人点点头,温柔的脸庞熠熠生辉。 “前几日我下山遇到胭脂铺的老板娘,她喜欢我身上的香,一直追问香从何处买的, 我说香是我自己制的,她问我家里还有多少,能不能匀她一些,她要买我的香。” 东三娘的语气既骄傲又克制, 让她看起来可爱极了。 “恭喜。” 安小六真心为东三娘感到高兴。 “不过是些脂粉钱罢了, ”东三娘摆摆手,用挎竹篮的左手拢了拢鬓间的乌丝, “我先走了,你仔细着别再受凉。” 安小六目送驱赶马车下山的东三娘。 这一刻她忽然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像狗哥一样执着于做个好人。 自己为什么又在年少时立志当名满天下的大侠而不是魔头。 三月初六, 晴。 安小六换上粗布衣裳, 驾着简易的骡车,在晌午前回到了繁华的金陵城。 穿过人声鼎沸的长街, 安小六拐进一条宽敞而熟悉的巷子。 晒太阳的老人、巷口玩耍的孩童、私塾琅琅的读书声、袅袅升起的炊烟。 这是安小六在金陵城的住处,明明也没有住很久,却令她倍感亲切。 认识安小六的街坊主动上前搭话:“安丫头回来了。” “嗯,回来了。” “这次待几天啊。” “明日就回去。” “你这一来一去还怪折腾的。” “嗯。” …… 木门上的铜环一如记忆中斑驳,铜环上铁索却已不见刚卖时的光亮。 “哗啦啦。” 安小六打开陈旧的木门,将沉重的铁索丢到板车上。 “哗啦啦——”“哗啦啦——” 铁索碰撞发出响亮的声音。 安小六解开束缚在宝骡身上的缰绳,卸下它身后的板车。 这匹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骡子,极有灵用脑袋拱开大门,迈过高高的门槛,先安小六一步迈入家门。 大约是狗哥时不时回来看看,院子里并没有久不住人的荒凉感。 各种精致的竹编柳编,有的成了“老物件”,有的还很新。 这些充满童趣和生活化的物品,全部出自狗哥之手。 少年察觉到安小六心疼碗碟,空闲时编了很多竹罩、柳套,给家里大大小小易碎物穿上了“衣服”。 突然,富贵儿用毫无感情的声线强行打断安小六的回忆: 【“即将出现一个武功高强野心勃勃的工具人。”】 不等安小六腹诽,很快,有人叩响了木门上的铁环。 “铛铛。” 拴在棚里的骡子听到声音后,打出一个响鼻。 对方似乎料定家里有人所以并不着急,敲门后极有耐心的在原地等候。 安小六有一种预感,对方在等她过去开门。 好巧不巧,一阵风吹过,将虚掩的两扇门拉开一人宽的空间。 正在晒被子的安小六回头,只见门外站着一个陌生青年。 他的身材并不算十分高大①,衣着精致而华丽,一双鹰眼锐利像出鞘的剑。 更特别的是他身上的压迫感,只有绝对自信的人才有这样的气势。 比如快活王、比如慕容秋荻。 他们可以被杀死,却无法被折断枭雄的脊梁。 青年似乎也是这样的角色。 ——江湖几时多了这样一个人? 安小六凝注着青年,目中难掩好奇。 与此同时,青年也在观察,不,是审视安小六。 就像无声的对抗,谁也没有率先开口。 安小六转身进屋,再出来时怀里抱着被褥和毛毯。 她确实有好多活儿要做,没工夫与青年大眼瞪小眼。 所以最先撑不住的是青年。 他说:“厉盟主有一封信要我交给你。” “厉真真?” “不错。” 安小六不由得钦佩一面之缘的厉真真,青年分明不是甘居人下的角色,厉真真居然敢用他,真是艺高人胆大。 “信呢?” 安小六伸手。 即使是这个时候,她另一只手仍然在掸被子。 青年没有说话,锋利的招子死死盯着安小六——若安小六主动过来拿信,可以算他扳回一城。 可安小六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片刻,他还是迈入这寒酸至极的院落,从怀里取出信封,递到安小六手上。 ——这场拉锯战,终究是“神”大获全胜。 “信已送到,告辞。” “工具人”转身离开。 安小六自成名来,极少遇到这样的冷脸。 大多数人在知晓她的名号后,便已感到畏惧,哪里会像青年这般行事。 “你叫什么名字?” 青年脚步一顿。 “上官金虹,”他一字一字道,“我叫上官金虹。” 事实上,厉真真会写信给自己,让安小六十分意外。 她和厉真并无往来。 甚至连对方与点苍派天才剑客谢小荻成婚,也是安小六在茶馆喝茶时听来的。 安小六后来才知,谢小荻的身世很特别,他是谢晓峰和慕容秋荻的私生子。 慕容秋荻在谢晓峰、燕十三一战后退隐江湖,将自己苦心经营半生的“天尊”留给了儿子。 而厉真真与谢小荻成亲后,没几年便将谢小荻手中“天尊”势力收为己用,从七大派选出来的“傀儡盟主”成为货真价实的武林盟主。 所以…… 日理万机的武林盟主为什么要给她写信? 让她杀人? 想着,安小六揭掉封口上的滴蜡,抽出里面的信纸。 厉真真很忙,她的信也简单到了极点,只有一张纸,不需“一目十行”,也没有十行。 安小六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沉吟片刻,将刚刚晾晒的被子重新收起来。 两三盏茶后,同住一条巷子的街坊邻居听到“哗啦啦”的铁链声,纷纷跑出来惊讶看向安小六。 “安丫头,怎么才回来又要走,刚才看到有人来找你,山上没事吧?” “没事,不过我得回去一趟。” “哎呦,这个折腾——” 安小六笑了笑:“大娘,我走了。” “慢点——” 安小六挥动丝鞭,板车缓缓转动车轮,车轮越转越快,留下两道清晰的车辙。 夕阳中的富贵山庄安静而神秘。 “你怎么又回来了?” 一众女孩子难掩惊讶——安小六不是回家晒被子了吗,她这是把被子丢院子里自己回来了? 安小六没有立刻回答。 在看到这些女孩子的一瞬间,她忽然发现自己要说的话很难开口。 呼吸、心跳、手指揪住衣服时的微小摩擦…… 渐渐地,那些看不见的姑娘神色变了。 “发生了何事?” “我要去扬州,归期……不定。” 这个时间富贵山庄正准备晚饭,从厨房的方向传来食物诱人的香气。 现在烧菜的肯定是八娘子。 她来自一个有山有水的地方,她喜欢金陵的山水,喜欢树上的小鸟,喜欢温柔的风,喜欢潮湿的雨,喜欢安小六养得那些令世人毛骨悚然的虫子。 她能将最普通的食材做出最可口的味道,灵巧的双手连狗哥也比不上。 安小六思绪一时间飘得很远。 三年,她与这些女孩子朝夕相处了整整三年,她熟悉她们每一个人,性格、习惯、喜恶……甚至是过去,比蝙蝠岛还要早的过去。 “你在顾虑什么?是我们吗?” 东三娘声音柔得快要滴出水来,可安小六却知道,这是东三娘生气的前兆。 “我——” “难道在你眼中,离开了你,我们就是一群废人?” “当然不。” “那你在顾虑什么呢,担心你走以后,我们会被外人欺负?” “……是。” 安小六轻声道。 屋子里变得很安静,连呼吸都是那么清晰。 “果然是这样,”东三娘似笑非笑道,“你也太小瞧我们了。” 女孩子们不约而同点头。 不等安小六解释。 “嗤。”她身后响起一声冷笑。 “安小六,你是瞧不起我们还是瞧不起自己?” 一个穿着红衣的女人走到安小六面前,仿佛一团燃烧的火焰。 “七娘?” “你当初明明说不会迁就我们,你说我要跟着你种地,上街买菜、生火做饭……这些你都忘了吗?” “我没忘。” 人的记忆有限,或许未来安小六会忘记很多人、很多事,但也有一些人像刻在灵魂中的烙印,比如安七娘。 七娘原本叫什么已经不再重要,在安小六决定将她带出蝙蝠岛的那一刻,她觉得自己获得了全新的生命,她给自己起了新的名字,安七娘。 安,是安小六的“安”,“七”在“六”后面,七娘一刻不曾忘记她是如何回到的人间。 “可是七娘——” “没什么‘可是’,”七娘打断了安小六,“我们没有西四娘聪慧,但好歹也从你这儿学了一两样本事,真有寻死的找上门定让他有来无回……你还想说什么,趁现在一并说了吧。” “没了。” 安小六被训得宛如垂头丧气的鹌鹑。 七娘满意了。 一众女孩子忍俊不禁: “七娘,你把我们大家想说的都说完了,倒让我们说什么?” “还有——”七娘忽然又说。 安小六虚心倾听。 却听对方道:“你既有眼,不妨在扬州挑些时兴的料子和绣品,别一天到晚摆弄那些破针臭药的。 “这么大个人,只吃饭不赚钱,笨嘴拙舌还不如只八哥!” “……” 过分了啊,就算你想让我放下顾虑、安心做事,这么嫌弃的语气也太不友好了。 当天夜里,安小六驾着骡车离开。 金陵距扬州并不太远,彻夜赶路四五日即可抵达。 东三娘一行人听着骡车渐渐远去的声音,直至彻底消失为止。 “她走了。” 人群里不知是谁先开了口。 夜晚山上又湿又潮,空气冷冰冰的,仿佛白天和煦的春日只是一场幻觉。 “我们回去吧。”东三娘说。 “她还会回来吗?” 女人颤声道。 黑夜中,她身上鲜艳的红衣愈发的绚烂凄迷。 “会的,”东三娘斩钉截铁说,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别人,“她一定会回来的。” 第95章 安小六心急火燎离开金陵, 皆因厉真真说,她在万福万寿园附近的客栈见到了狗哥。 凭金家的影响力,金太夫人过寿,身为武林盟主的厉真真前去祝寿, 真是再正常不过了。 狗哥又不缺钱, 双方同住一家客栈实属正常。 可接下来的内容却让人摸不着头脑了。 厉真真在信上说, 她的亲信曾在扬州城一家青楼里见过石小兄弟。 她原以为小兄弟是年少风流,不料镇江长乐帮的人见到他后竟大叫“帮主”,石小兄弟说长乐帮认错人了, 可长乐帮却一口咬定石小兄弟就是他们的帮主,双方在客栈僵持不下。 厉真真说,长乐帮在武林风评不佳,和这样的帮派扯上关系对石小兄弟名声有碍,何况长乐帮未必是真心奉石小兄弟为帮主。 江湖每十年便有一场浩劫, 今年正好是第十个年头,她劝安小六早作打算。 这封信到此全部结束。 在安小六看来,这信上的内容甚是荒缪。 狗哥既没去过扬州也没去过青楼,更别提扬州的青楼了, 那在镇江长乐帮当帮主更是无从谈起。 安小六唯一一次与长乐帮的人打交道, 就是六年前她曾当着狗哥,用一个包子砸了一个长乐帮人的脸。 时隔多年, 被她用包子砸过的人是胖是瘦、是高是矮安小六都记不得了。 她只记得狗哥那句“不能让好人受欺负”。 想到往事,安小六有些恍惚。 厉真真在信中提到的“十年浩劫”,她也有所耳闻。 据说南海有个神秘的孤岛名叫侠客岛, 岛主有两位, 一位龙岛主,一位木岛主。 三十年间每过十年, 两位岛主便会派座下的赏善罚恶二使前往中原各门各派分发“赏善罚恶令”,邀请诸位掌门到侠客岛喝腊八粥。 掌门不接令牌,武功高强的“赏善罚恶二使”便会趁机大开杀戒,可接了这令牌的武林前辈,无论功力何等高深,一登岛便是有去无回,是生是死外界全然不知。 侠客岛就此成了江湖群豪眼中的“龙潭虎穴”。 如今又逢侠客岛“十年之邀”,各门各派忧心忡忡。 那长乐帮众人未尝没有察觉其中误会,毕竟两个完全不同的人长得再像,总有不一样的地方,他们执意将帮主的名分按在狗哥头上,九成是为了躲避这场浩劫。 不达目的,他们是不会罢手的。 因此,安小六一定要找到厉真真信里提到的,样貌与狗哥一般无二的风流少年。 倘若对方是长乐帮帮主,自然是狗哥脱身,皆大欢喜。 若那少年不是,安小六也有理由说“大千世界无奇不有,长得相似很正常”,带走自家傻弟弟。 四天后,安小六到达扬州。 此时金太夫人寿宴早已结束,安小六对狗哥的情况一无所知。 狗哥武功不弱,长乐帮的人想要他接手帮主之位,一定不会为难他,也不知道傻小子有没有被别人忽悠。 安小六赶着骡车在城内穿行。 扬州城的繁华较之金陵又多了几分闲适,街上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就在这时,富贵儿的声音骤然响起: 【“一个暗中观察你的激进剑客。”】 她表情未变,宛如浑然不知一般跳下骡车,走进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客栈。 这一路风尘仆仆,安小六整个人像是土里滚了两圈,疾驰的马骡也已疲惫不堪。 伶俐的店伙计见状,趁机推销起热水业务。 两三盏茶后,她洗上了舒适的热水澡,只可惜待会还有事要做,不可以享受太久。 须臾,安小六依依不舍离开舒适的浴桶,用柔软的棉布擦掉身上的水珠,又换了身干净衣裳。 黄昏时分,天边红霞漫天。 客栈里每张桌子都坐着人。 安小六低头吃着盘子里的炒饭,她桌前仅有一道菜,正是大名鼎鼎的“扬州狮子头”。 突然,一把名贵的剑“啪”一声拍在桌上。 剑的主人穿着青衫,长身鹤立,明明年纪不大却一副被江湖捶打过的模样,苦大仇深的。 【“一个近距离观察你的激进剑客。”】 ——激进剑客? 原来一路暗中观察自己的人就是他啊。 安小六垂下眼睛。 “借座。” 年轻的剑客惜字如金,并不知道自己白日的偷窥行径早已通过一种匪夷所思的手段,被当事人知晓。 “随意。” 安小六咬了一大口肉丸子,余光瞟过剑鞘上五颜六色的宝石,心里有点羡慕。 她靠着朝廷的赏金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但因为没什么赚钱的本事,家里没有很大的进项,与那种有底蕴的世家还是有不小距离。 最直观的例子是,孔雀山庄连石头都是黄金的,而安小六现在也没能实现“金针自由”!!! ——这世上挥金如土的人那么多,为什么不能有我一个? 【“就是就是。”】 居家三年,远离红尘许久的安小六和富贵儿再次体会到久违的酸鸡心态。 年轻剑客说:“你是‘瘟神’?”年轻剑客说。 “……” 安小六并不是很想承认这个名号。 年轻剑客又说:“听说你下毒很快。” “还行。” 安小六觉得自己下毒的本事当世第一,但又担心居家多年,武林能人辈出。 就……还是谦虚点吧。 “我的剑也还行,”年轻剑客说,“不然我们比一比,是你下毒比较快,还是我出剑比较快。” 安小六沉默。 不明白年轻人为何武德充沛,一见面就喊打喊杀。 年轻剑客耐心等待她的回复。 ——考虑好了吗? 他原本准备这样问的。 然后,他发现自己好像只能停在“准备”阶段了。 终于,他的脸上露出“苦大仇深”外的第二种表情,震惊。 “是不是发现自己说不出话了,”安小六咽下嘴里的炒饭,表情平淡,“我劝你不要——” 她话未说完,剑客倏然起身,一道银光如闪电般划过虚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他一屁股坐回了凳子上。 猝不及防,防不胜防。 年轻剑客不仅失去了说话的能力,腿也麻了! 安小六抬头,深琥珀色的眼睛透出些许笑意: “显而易见,比试结果出来了。” 若对手是西门吹雪,她大概会直接拒绝。 因为安小六实在没有把握赢如今的西门吹雪——据说他已不再需要剑,世间万物都是他的剑。 眼前这个有点面善的年轻人远不到那种境界。 剑客的神情变得很奇怪。 像是受到了很严重的打击,颓然望着盘子里所剩无几的那盘“狮子头”。 因为他刚刚发现,自己麻木的腿又忽然恢复了知觉,喉咙里的堵塞感也消失了。 就像他不知道自己何时中招一样,他也不知安小六何时为自己解的毒。 他用一种复杂的表情说: “我叫谢小荻,我知道你要找的人在哪里……” 这次震惊的反倒成了安小六。 他竟是谢小荻! 厉真真的丈夫谢小荻! 安小六顿时明白自己为何觉得对方面善,年轻剑客长得既像爹又像妈,分明是谢晓峰、慕容秋荻五官拼接出的模样! 华灯初上,扬州城最大最气派的青楼。 一间灯火辉煌的厢房。 隔着薄如蝉翼的屏风,站在暗处能清楚看到房内的一切。 安小六终于见到厉真真信上描述的与狗哥容貌相似的少年。 与一团孩子气的狗哥相比,青楼里左拥右抱的少年身材虽不及自家弟弟高大强壮,样貌却更加秀气灵动。 就连眉宇间那股轻浮劲儿,也让他显得像个俊美风流的世家公子,而不是荒唐无度的绣花枕头。 就在这时,一个四平八稳的声音忽然响起—— 【“一个巧舌如簧满腹坏水的长乐帮帮主。”】 安小六倏然睁大眼睛。 富贵儿竟直接盖章了少年的身份,这个与狗哥样貌相近的“纨绔”,就是逃跑的长乐帮帮主。 谢小荻说:“他在这儿待了数月,出手很大方,吃穿用都是最好的,对自己的来历却守口如瓶,只说自己姓‘石’,鸨娘一直疑心他在躲什么人。” 谢小荻和厉真真是夫妻,他们二人接手了神秘的地下组织“天尊”,厉真真知道的,谢小荻也知道。 他看着安小六,不咸不淡道: “还有两刻钟关城门,告辞。” 他没有留下来帮安小六的意思——那样鬼神莫测的手段,大概也不需要自己多此一举了。 “我欠你们夫妇一个人情。”安小六说。 谢小荻沉下脸:“不必了,她是她,我是我。” 他急步离开,几个瞬息消失在繁华热闹的夜市。 安小六径直走向寻欢作乐的年轻人。 她这一身布衣与此地格格不入,可偌大的青楼竟无一人上前问询。 显然,有人提前打点过了。 半醉的年轻人余光瞟到陌生女人一怔,刚想开口,只觉得自己头重脚轻:“你——” 他两眼一翻,身子软软倒在桌子上。 花娘们面面相觑,却谁也没有出声音,更不用说阻止。 “打扰了。” 安小六微微颔首,如拖死狗般,揪着年轻人的衣服领子从二楼薅到一楼,丢上停在后门的板车。 “驾——” 车轮缓缓转动,安小六驾着骡车穿过通亮的长街,带着荒唐的长乐帮帮主,在城门落锁前离开了扬州城。 第96章 此次扬州之行顺利得不可思议。 安小六甚至有时间到彭家镖局寄信向玄素庄说明情况。 至于石清闵柔是否能第一时间收到信件, 安小六却不敢保证。 自从意外寻回“死去多年”的幼子后,“黑白双剑”便不再执着与他们有“杀子之仇”的梅芳姑,转而一心寻找西北失踪的长子石中玉。 一走大半年不说,每次回来又黑又瘦, 活像脱了层皮。 当年梅芳姑用计将石清骗出玄素庄, 趁闵柔产后虚弱, 长子年幼,抢走了二人刚出生不久的小儿子,还制造出小儿子已经死亡的假象, 让本该有一个兄弟的大儿子以“独子”的身份长大。 后来夫妻俩长子下落不明,二人在寻仇寻子的途中又离奇找回了“死而复生”小儿子。 就连安小六这样不信命的人也会有这样的感觉,好像冥冥之中注定石清闵柔与孩子的关系是情深缘浅。 要不然就是两个孩子都不在身边,要不然就是身边最多只能有一个。 夜晚繁星点点。 宝骡在漆黑的道路上疾驰,车轮和骡蹄声在寂静的路上显得异常聒噪, 板车上的年轻人却睡得像一头筋疲力尽的猪。 不是他睡眠质量有多高,而是安小六担心他半途醒来大喊大叫,直接用了药效最强的迷针。 担心一针药量不够,安小六中途又给他补了几针, 内力高深如谢烟客, 没个十天半个月也休想睁开眼睛。 考虑到长乐帮帮众甚多,途中难保不会遇到几个认识这张脸的人。 天稍亮, 安小六将骡车停到路边,拿出了易容工具…… 当太阳完全升起,先前那个在扬州青楼里俊美浪荡的年轻帮主已经改头换面, 成了一个肤色惨白、鼻歪唇翻、满头生癞, 左边脸还长着一个巨大的紫色肉瘤的中年妇人。 这是安小六从无花和快活王色使那学来的经验,当一个人的样貌丑到旁人多看一眼都会反胃的程度, 根本没有人愿意耐下心来细细打量他的五官。 她欣赏了一会儿自己的手艺,确定这张脸真的十分恶心,又在板车上搭起了一个简易的布棚以免刺伤无辜路人的眼睛,再度启程。 骡车昼夜奔波。 这日晌午,安小六来到一个没听过名字的市镇。 镇子不大,好似一眼就能望到头,街上的人却很多。 街市沿着而建,河边还停着几艘小船。 青石板铺成的路面,路边是各式各样的摊铺,走街串巷的货郎、嬉笑的孩子、茶摊外的闲汉……对于连日风餐露宿的安小六来说,这些噪杂的声音不仅不刺耳,还处处透着鲜活和生机。 富贵儿说,再行进百里就是万福万寿园所在地。 按照宝骡的行驶速度,她离目的地已经相当近了。 人可以凭借意志力不吃不喝不睡觉,骡子却不行。 安小六寻了家可以泊车的饭馆,额外给了清扫畜棚的婆子一些钱,请她帮忙照料自己的骡子。 婆子本以为这是个再轻松不过的活计,因为往石槽里添饲料,清扫畜棚里的粪便本就是她的工作,就算安小六不出钱,骡子她也是要喂的。 真是人美心善的傻姑娘。 婆子攥着钱,心里喜滋滋。 谁曾想“傻姑娘”掀开了骡车布帘,轻声道: “还有一件事也需要大娘帮忙……我‘婶子’还在车上,‘她’得了怪病,就这几天了……” 婆子下意识看向布帘后面的人,她眼神不好,一时半刻瞧不分明,当她伸着头终于看清车内“妇人”的模样后,几乎吓得魂飞魄散,她登时缩回脑袋,不敢再看第二遍。 “……劳烦大娘多费点心,别让旁人惊扰了‘她’。” 婆子心突突的,本能想要拒绝,不等她找到理由……她的视线对上了那姑娘的眼睛。 那是一双浅褐色的,充满了域外风情的眼睛,翘挺精致的鼻梁高高的,白净的皮肤透着淡淡的粉,殷红的嘴唇正一开一合: “……可以吗?” 说来奇怪,婆子刚才明明怕得不得了,这会儿她居然不怕了,还对车里的“妇人”生出无限同情。 婆子说:“姑娘且放心,老婆子绝不让任何人打扰你婶子。” “谢谢。” 婆子呆呆站在原地,连那姑娘几时离开的也不知道。 安排妥当后,安小六从后院通道进入大堂。 此时正值饭点,饭馆生意很好,不算大的堂屋里摆了九张桌子,除了靠门的两张小桌有空位,其余桌旁都坐满了人。 店小二忙得满头大汗,他抱着一个很大的酒坛,看到安小六只来得及说一句“姑娘先找位儿坐”,就被后厨叫走了。 空气里弥漫着酒和食物的诱人香气,客人们一边喝酒吃菜一边闲谈。 当然也有人停下筷子看着安小六。 尽管“恶名昭著”,但在不知情的人眼中,这张脸着实惊艳,安小六偶尔也会通过“照镜子欣赏自己美貌”的方式来打发时间。 用富贵儿的话就是“质疑石观音,理解石观音,成为石观音”。 对于一个好几天都在啃干硬冷烧饼的人来说,热乎乎的吃食充满了莫大的诱惑力。 因为桌位只能二选一,安小六在离自己更近的小桌旁坐下。 很快,她发现这张桌子空下来不是没有原因的,由于挨门很近,风呼呼往这个位置灌,若不是安小六内功刚猛强劲不惧寒风,定要打上几个喷嚏。 不过多时,店小二举着一个一尺宽两尺长的托盘再次出现,托盘上有一小坛酒,还有两道红烧的肉菜,令人垂涎三尺的香气扑鼻而来。 安小六暗暗对自己说:稳住,很快就轮到你了。 漫长的几个瞬息后,店小二总算站在安小六桌旁。 “姑娘久等了,您想吃点什么,”他指着柜台对墙上挂的一块块、一排排写着菜名的木牌说,“只要这牌子上有的,咱家大师傅都能做。” 担心安小六不识字,年轻的伙计还想报一报菜名,安小六摆摆手,笑话,这墙上的菜名我都能背下来了。 “一盘炒饭,一道——” 安小六还未说完,脑子里的富贵儿忽然开口: 【“一个正直坚毅还算有两把刷子的雪山派剑客。”】 【“三个正直愚笨的雪山派弟子。”】 话落,门口响起一道充满活力的声音: “好香……白师哥,咱们在这家店吃吧。” “师弟,你又忘了——” …… 一直呼呼往安小六身上灌的风消失了,外面进来四个身穿白衣,背悬长剑的男人。 当先的是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身材伟岸,正气凛然,一脸英悍之色,最符合“还算有两把刷子”的描述。 余下三人年龄在二十岁到二十五岁之间,或许是受到富贵儿的影响,安小六也觉得三人身上有种欠缺江湖捶打的“单蠢样”。 雪山派以剑法见长,内功法门平平无奇,加之远离中原武林,和中原各大门派交流少,除了现任掌门——雪山派第五代传人“威德先生”白自在成为内外兼修的一代宗师,门下尽是些名声响亮的花架子。 多年前,安小六在开封城外一个叫侯监集的小镇讨饭时,恰好碰到江湖各大势力争抢“玄铁令”,当时雪山派出动了七名好手,七人的架势摆得很足,这个侠那个杰的,仿佛七个西门吹雪,使出来的功夫却平庸至极,简直不要太符合安小六对世家名门弟子“一张嘴巴就会吹”的刻板印象。 可眼前的中年剑客却并非如此,他呼吸绵长,身法轻盈,内力相当深厚,与石清闵柔夫妇在伯仲之间。 “黑白双剑”是安小六接触过少有称得上“实至名归、表里如一”的江湖侠士,能与那二位相提并论,结合刚刚听到的那声“白师哥”,来人的身份呼之欲出。 安小六揉了揉肚子: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了,所以……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吃上饭啊。 四人在大堂仅剩的空桌旁坐下。 随着几人落座,门口没有人扎堆,风又开始往屋里灌。 中年剑客强大的气场和存在感,让饭堂里的人大气不敢出,来这里吃饭的大多为本地人,彼此认识,大家用眼神隐晦地交流着。 一副想看又怕惹来麻烦的样子。 又过了一会儿,大约发现这四个江湖人并不可怕,饭堂里人声渐起。 好像所有人都恢复了正常,除了站在安小六桌旁的店小二。 他傻愣愣看着四个白衣剑客,似乎忘了还有一个“饥肠辘辘的倒楣客人”正等着点餐。 安小六手指叩了叩桌子,示意店小二回神。 可那店小二眼睛活像钉死在中年剑客身上一般,完全不为所动。 这一幕刚好被隔壁的雪山派弟子见到,四人里年纪最小的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 安小六侧头看了他一眼,大约是目光过于直白,发笑的青年不好意思低下头,白净的脸上泛起浅浅的红晕。 安小六收回视线:我饿了,我要发脾气了。 【“没用的,他前天刚在茶楼听人讲完《白衣剑客》,最近满脑子都是西门孤城和花小凤。”】富贵儿幸灾乐祸道。 “……” 安小六也是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除了决战紫禁之巅,西门吹雪和叶孤城的名字还能以这种方式出现。 而且……“花小凤”是什么鬼,花满楼和陆小凤吗? “小哥,小哥。” 安小六又催促了两声,店小二总算回神: “姑娘,你想对小的说什么?” ——你还记得我在点菜吗? “……一盘炒饭,一道红烧蹄髈,一道清炒茼蒿,再来一盅紫苏粥。”安小六无可奈何道。 “姑娘,您稍等——” 店小二说完,飞快冲到雪山派师兄弟四人面前,用响亮热情的声音说: “几位爷想吃点什么?” 不等四人开口,他已经麻利地报上一串菜名,情绪高涨地介绍店里的招牌菜。 声音大到柜台后面的掌柜频频抬头。 安小六心里直犯嘀咕。 这家店的小二靠不靠谱啊,别的菜也就罢了,那道红烧蹄髈她可是很期待的。 令人恼火的事并未发生。 安小六要的菜很快上齐,她舀了一勺热乎乎的紫苏粥,吹了吹,放在嘴里,非常满意这家店煮粥的手艺不如自己,又将红烧蹄髈的汤汁浇在炒饭上,取了两双筷子左右开弓抽出肉中的大骨头。 如此一口肉,一口茼蒿,一口饭,时不时来一勺热乎乎的紫苏粥,安小六吃得幸福极了。 却在此时—— 富贵儿又双叒出声了!!! 【“一个聪颖歹毒的恋爱脑。”】 安小六筷子一顿,默默加快了夹菜的速度。 【“一个爪子尖利、道德崩坏、杀人有数的狠老头。”】 杀人有数? 安小六回想她知道的那些江湖上十分有名的杀人魔,没听说哪个杀人还限制人数。 等等……限制人数? 安小六果断把炒饭扣到盛红烧蹄髈的大碗里。 隔壁桌旁三个年轻的雪山派弟子惊呆了。 那一脸严肃的中年剑客微微蹙眉,似乎对安小六这种没规没矩的吃饭方式极不赞同。 可谁在乎这个? 她有预感,很强烈的预感—— 麻烦来了。 第97章 “麻烦”是爷孙二人。 “聪颖歹毒”是个十七八岁的绿衫少女, 笑容可人,明艳绝伦,一举一动透着少女独有的娇憨和俏丽。 “爪子尖利的狠老头”是一位庞眉鹤发老人家,他穿着舒适体面的缎面衣裳, 腰间垂着一个精致干净的布袋, 里面放着一个酒葫芦, 笑容和蔼亲切。 安小六平生见过最亲切、最和蔼的老人是前武当泰斗木道人,鉴于他种种不干人事的行径,如今坟头草都三尺高了。 此时刚好有一桌客人结账离开, 店小二麻利收拾干净桌子。 爷孙俩便在那张桌旁坐下,一老一少面中带笑望着饭堂里其他桌旁的客人,目光时不时掠过安小六……的头顶,瞥向一袭白衣的师兄弟四人。 安小六朴素的认知里,填饱肚子再找事儿是常识。 可偏那爷孙俩不走寻常路。 “晦气, 真是晦气……”老人刚坐下就开始唉声叹气。 一举一动都透着“我要搞事”的劲头。 安小六当即将盘子里仅剩的几根茼蒿夹进碗里,放下筷子改用勺子。 接着,她听到店小二问:“老爷子怎么了,可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老人道:“老夫本来好好的, 一来你们店就见到了脏东西, 你说晦气不晦气?” ——这叫什么话?人言否? 隔壁桌的客人神情微妙地看着这老头。 店小二立刻道:“老爷子说笑了,咱家店在镇上的开了快五十年了, 不说我们掌柜和后厨的大师傅,单说小的自己就在店里干了三年多,平日吃住也都在店里, 倘若有脏东西小的早就跑了哪会站出来叭叭说这么一通。” 客人们连连点头, 这老头他们没见过,但这家店确实是镇子里的老店, 大家都是街坊邻居,有这种事他们能不知道? 老人嘿嘿一笑:“那些个脏东西又不是一直在你们店里待着,你们当然不在意,可老夫就惨了,老夫出来踏青,本以为你们店里是个人吃饭的地方,谁曾想竟也招待雪山派的白壳乌龟儿子王八蛋——” 坐在安小六隔壁的师兄弟四人倏然变脸。 “老贼,你说什么?” 三个年轻气盛的雪山派弟子一齐拔剑。 利刃出鞘,剑鸣长啸。 明晃晃、白亮亮的剑照得人心里发毛。 顷刻间带走所有的声音,饭馆里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敢说话。 安小六低头喝粥,眼睛的余光瞥向四人里唯一没有站起来的中年剑客。 他脸色发青,身体绷得笔直,看起来就像吃了一盘没洗干净的猪下水。 店小二急忙赔笑:“几位爷,这是做什么?咱们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店里都是不通武艺的寻常百姓,一旦打起来难免伤及无辜,年轻的雪山派弟子强忍怒气,刚要坐下,却听那老人抚掌大笑: “有趣,有趣……阿珰,看到了吗,这年头乌龟儿子王八蛋都能开口说话了,要不要爷爷给你拧颗小乌龟脑袋玩玩?” 绿衫少女笑吟吟说:“一颗脑袋有什么好玩的,要是能把小乌龟的胳膊腿卸掉,那才叫真的有趣。” 嘶—— 众人暗暗心惊。 他们虽不知这雪山派是个什么门派,却能看出这四个拿剑的男人不好惹。 寻常人躲都躲不及,这爷孙俩倒好,老的开口要摘人脑袋,小的要卸胳膊卸腿,摆明就是来找茬的。 眼看情况不妙,有人溜到柜台前结账。 这是一个很小的馆子,来这里吃饭的多是本地人。 先前没打算走的,一看认识的人都走了,急忙向嘴里塞了几筷子肉菜也追了上去。 眨眼的工夫,热热闹闹的小饭馆空出来了大半。 剩下的一小半,是那些拆天拆地的江湖人。 掌柜心里暗暗叫苦,方才听到小二和那老头的对话,还当爷孙俩是瞧着店里生意好,寻个理由讹点钱财。 谁曾想人家根本看不上他们这三瓜俩枣的营生。 可如此一来,掌柜更头疼了。 讹钱还有的商量,讹命要如何是好。 正想着,那四个身穿白衣的男人站了起来,也因如此,一抹藕荷色闯入掌柜视线—— 天老爷! 店里竟然还有没走的客人! 那是一个身穿藕荷色衫子、年轻貌美的姑娘,她坐在风暴核心地段,左手是自家馆子里盛蹄髈的大碗,右手拿着舀粥的汤勺,吃得又香又甜。 掌柜都要被这姑娘感动了! 多好的客人啊! 红烧蹄髈可是我们镇店的招牌菜,剩一口汤都是对后厨大师傅的亵渎! 这姑娘把炒饭倒进盛蹄髈的碗里,一丁点儿汤汁都不会浪费! 会吃!有品味! 便在此时,一道冰冷的声音响起—— “刀剑无眼,避免误伤,各位还是趁早离开为好。” 说话的是那名气质凛然的中年剑客。 “藕荷色”当即捧起了大碗,躲到了饭馆外面。 掌柜反倒犹豫起来。 他环视这间承载了自己四十多年记忆的小饭馆,心中感慨万千。 神仙打架,倒楣的只能是他们这些普通人。 但愿这些人离开时,店里还能又一根完整的立柱和大梁。 他向屋子里的江湖客一一拱手,对着风暴中心的店小二使了个眼色。 店小二心神领会,向四周站着的“大神”露出讨好的笑容,点头哈腰地跟上掌柜的步伐。 不过,当他掀开通向后院的布帘时,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眼饭堂里的江湖人。 无论是那些手拿长剑,身材挺拔的白衣剑客,还是那对笑嘻嘻、乐呵呵却显得高深莫测的爷孙。 这就是江湖。 “真威风啊……” 他喃喃自语。 充满了对另一个世界的向往。 然后,他就被掌柜“啪”一巴掌拍了头—— “你奶奶的,在茶楼听了两天书就不知道姓什么了,不要命了可别拉着老夫! “明个我就去你家,看你爹你娘怎么说!” 店小二那点儿心思,掌柜一清二楚。 无非就是觉得自己生活乏味,看到人家飞檐走壁的江湖人羡慕了呗。 他们这个镇子虽然没出什么响当当的大人物,但也不是没有耍枪弄棒的年轻人,人家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时你在街上疯玩,现在知道后悔了,早干什么去了! 店小二揉着脑袋,嘴里嘟囔着:“都多少年了,您老怎么还用这招?” 就在此时,一帘之隔的饭堂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 “阿珰啊,爷爷今天杀了几个人啦?” 是那个张口闭口要拧人脑袋的怪老头。 “好像还一个没杀。” 他的孙女用俏生生、甜滋滋的声音说。 爷孙俩的语气像在谈论“今天吃什么”,仿佛杀人只是二人日常的消遣的娱乐项目。 布帘后面的掌柜和店小二脸色发白,大气不敢出,生怕被这俩杀人魔王发现他们躲在这里偷听。 与此同时—— 三道年轻的声音一齐惊呼:“是你?!” “阁下可是‘一日不过三’?”另一道更加浑厚的声音道。 店小二有些激动,是先前让大伙儿离开的那个中年剑客! 尽管同行四人都是拿剑的,但店小二就是觉得他最强、最威风、最像大侠! “不错不错,老夫就是‘一日不过三’的丁不三。” 老人乐呵呵道,语气中透着几分傲娇与自得。 此言一出,饭堂里顿时炸开了锅—— “果然是你!” “老魔头,还我孙师哥和褚师哥的命来!” “师哥,咱们不能放过他,杀了他,为孙师哥和褚师哥报仇!” 三个年轻人满腔义愤,嗓门一个比一个大。 可老头并未理会这些吵吵闹闹的年轻人。 “老夫确实杀过两个雪山派的弟子,这笔账你们有本事就算,老夫可不抵赖,只是话说回来……小子,你可姓白?” 布帘后面的店小二本不知道老头在问谁。 但下一刻,他们听到中年剑客说:“不才的确姓白。” 紧接着,另一道更年轻的声音跳出来道: “老贼,我师哥便是‘气寒西北’白万剑!” 掌柜和店小二都不曾听过这个名号,可年轻人的语气如此骄傲,显然这个“气寒西北”白万剑是个不得了的人物。 名叫“丁不三”的老头哈哈大笑:“白万剑,好得很,好得很——” 他的声音并不尖锐,却异常的刺耳,一帘之隔的掌柜和店小二拼命捂住耳朵,仍觉得耳膜刺痛,脑袋似有千万根针穿过。 “你们退后!” 白万剑一声大吼,打断了老人的笑声。 刺痛瞬间消失。 掌柜的和店小二惊魂未定,他们也曾听过“声音杀人”的说法,因为不曾亲身经历,难免觉得有夸张之嫌,如今劫后余生,才晓得这种功夫的厉害。 “好小子,果然有几分本事,”丁不三冷笑,“阿珰,你也退下吧。” 老人对孙女说。 这时,饭堂传来一声极为响亮的嗡鸣,似有利刃出鞘。 偷听的店小二心痒难耐,手指扒拉着布帘,露出一条极细的缝,本人抻着脖子蹲在缝隙后面偷看。 掌柜佯装凶恶地拍了一下店小二的脑瓜,倒也没有阻止。 只见大堂中央空出好大一块,那名叫“白万剑”的中年剑客和丁不三分别站在空地两端对峙,三个白衣青年和老头身穿绿衫子的孙女则站在更远处凝神观望。 饭堂里又是立柱又是桌凳,遮挡视线的物体众多,店小二看得不太分明,就听那白万剑说: “早就听闻丁家一十八路擒拿手精妙无双,今日有幸得见,还望阁下不吝赐教。” 丁不三阴恻恻笑了:“姓白的,这可是你要老夫出手的,到了阎王殿可别说是老夫欺负小辈!” 说着,他双手翻掌,足下一登,身体瞬间飞弹出去。 偷窥的店小二倒吸一口凉气:这就飞起来了! 只见丁不三十指如钩,袭向白万剑心口。 白万剑提剑刺出,他的动作没什么特别的,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灵动飘逸,那个叫“丁不三”的老头也好生厉害,足尖如蜻蜓点水般拂过剑身,见一击不中,立刻转换目标刺向白万剑的双眼。 白万剑身体后仰,躲过丁不三的攻击,长剑削向丁不三的肋骨。 丁不三咯咯笑着躲过去,一个跟头翻过中年剑客,伸手抓向观战的三个白衣青年。 白万剑登时脸色大变:“放开我师弟!” 长剑直刺丁不三后背。 这一剑又急又凶,宛如一道闪电从空中划过。 丁不三就像后脑勺长了双眼睛似的,身体以一个极其诡异的姿势向一侧扭去,手顺势抓住其中一个年轻人的右腕,一扭一抽,卸下他的胳膊、抢走他的剑,反手挥向白万剑! 是的,这才是丁不三的目的! 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赤手空拳和白万剑斗。 雪山派内功平平,剑法却是实打实得厉害,哪怕安小六当年在侯监集见过的那七只武功平平的三脚猫,也能凭借出众的剑法和名副其实的“黑白双剑”斗一斗。 白万剑身为雪山派“万”字辈武功最高之人,天资出众、勤奋刻苦,剑术较中年时期的“威德先生”白自在有过之而无不及。 纵然内力、经验、心机尽占优势,丁家一十八路擒拿手又是武林一等一的绝学,丁不三依然没有把握凭一双肉手干掉白万剑! 他已杀了两名雪山派弟子,与他们早已结了梁子,如今梁子再大一些也无妨。 他要白万剑死! 第98章 武林中但凡有真本事、又上了些年纪的江湖前辈, 都不愿意“以大欺小”——与后辈较量——因为赢了称不上光彩,输了不仅丢脸,还会成为别人成名的踏脚石。 近两年的谢小荻,早些年的燕十三、沈浪、谢晓峰……甚至安小六本人, 都是因打败了成名已久的江湖人, 踩着他们的名望和荣誉铸造传奇。 丁不三身为武林前辈, 成名比白万剑之父雪山派掌门白自在只早不晚,按照江湖规矩,他理应让白万剑一招半式。 可丁不三不! 他既不讲江湖道义, 也不管武林规矩! 但见他像峨眉山的猴子一样上蹿下跳,剑在他手中宛如一条滑溜溜的泥鳅,专捡着白万剑面门、腋下、肋骨、腹股沟等令人不爽利的部位进攻,同时笑嘻嘻道: “姓白的,我丁老三不占你便宜, 你有剑,我丁老三也有剑,这才叫公平!” 说着,挺剑刺向白万剑的眼睛。 白万剑抬剑抵挡, 两剑相交, 剑光四射,丁不三仗着内力深厚猛攻不断, 白万剑举剑的右臂酸麻,使了个巧劲儿避开,一招“暗香疏影”, 若有似无地削向丁不三腰腹。 丁不三身体一扭, 仓促避开,反手刺向白万剑胸口, 他既没有让白万剑活着离开的意思,出手自然狠辣。 白万剑打得异常沉着,适应丁不三节奏后,动作愈发行云流水,偶尔露出锋芒,又立刻收敛,雪山派七十二路剑法在他手中似又多了万千变化。 二人攻拆百余招,在大部分人眼中也只是两道耀眼的银光,时而碰撞时而交织,发出叮叮铮铮的嗡鸣声。 坐在门口的安小六看得津津有味,她已经有些年没见过这种高水准的生死较量,丁不三狠辣无赖、剑走偏锋,白万剑实力虽然稍逊一筹,却凭借雪山派变化莫测的剑法和他本人沉稳精准的风格和丁不三打得有来有回。 眼看一碗饭就要见底。 富贵儿忽然道: 【“宿主,白万剑要输了。”】 但见丁不三挺剑一挥,剑锋刺向白万剑面门,白万剑提剑抵抗,丁不三手腕一扭,剑身如银蛇摆尾削向白万剑右臂腋下,只听“撕拉”一声,白万剑的白袍子扯出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瞬间涌出,飞溅在饭堂的桌凳上。 高手过招往往瞬息间决定成败,白万剑虽躲开了要害,但这场比试胜负已分。 丁不三并没有见好就收,他见白万剑负伤,右手出剑,左手挥掌,对着白万剑负伤部位发起一连串凌厉的攻势。 白万剑内力本就不敌丁不三,此时更是节节后退,眼看就要毙于丁不三手中! “师哥!” “休要伤我师哥!” 三个雪山派弟子见白万剑受伤,纷纷挺剑相助,挡在白万剑身前。 “快退回去!” 白万剑心急如焚,连忙举剑抵挡,可为时已晚。 “小子找死!” 丁不三一声厉喝,目中凶光大盛。 他脚尖蹬上长凳,借力一跃而起,长剑对着白万剑三个师弟凌空劈下,剑起剑落,红雾弥漫、血光冲天。 三名雪山派弟子倒在血泊中,一人身体趴在地上,头却飞到了屋梁上,另一人伏在长凳上,脑袋斜斜耷拉着,脖颈大半被切断,露出森森白骨。 仅剩的活口是先前被丁不三抢走佩剑的那个人,他被丁不三一脚踢中胸口,先是撞到墙面,又狠狠摔在地上,虽没有死,却也只剩半口气了。 丁不三留他一命自然不是良心发现,而是为了遵守自己“一日不过三”,即“每日至多杀三人”的规矩。 他既已决心留下白万剑的命,当然不会给旁人占据名额的机会。 满屋狼藉,饭馆地面、墙壁、屋梁、柜台、桌凳、碗筷……俱是碎肉和血浆。 丁不就像从血海里爬出来的厉鬼,全身被雪山派弟子的血染得湿红。 白万剑目眦尽裂,布帘后偷窥的掌柜和店小二吓得面如灰土,跌坐在地上。 安小六望着那个脖子几乎被斩断的雪山弟子,垂下眼睛,她记得他,不久前这个人还在对自己笑,此时却已成为一具冷冰冰、白惨惨的尸体。 “丁!不!三!” 白万剑内力翻涌,立刻抬剑使出一招“风沙莽莽”攻向浑身沾满自己同门鲜血的老魔头,刹那间,剑风如狂风黄沙一般袭向丁不三面门。 白万剑性格端方严肃,纵使心中悲恸也隐忍克制。 丁不三一边挺剑抵挡,一边笑嘻嘻道:“小子莫气,你很快就能见到那些师弟了。” 他嘴上虽这般说着,心里却越发凝重。 白万剑心志之坚远在他预判之上,丁不三本以为对方会因师弟丧命、情绪激荡大失水准。 未曾想白万剑只是稍作调整,又恢复如前。 反倒是他自己,因为占尽先机却迟迟拿不下白万剑,出手愈发急躁,让白万剑抓住了破绽。 却在这时,白万剑长剑颤动,又是一招“暗香疏影”,这是雪山派剑法最精华、最凝练、也最考验功底的一招,虚虚实实、似有似无,在轻描淡写中伤人于无形,白万剑明明行动不便,同样的招式使出来却比刚才更为精妙。 “噗嗤”一声,丁不三被白万剑刺中肩膀。 白万剑手腕一抖一挑,剑身抽离,丁不三肩头瞬间血流如注。 意识到今天无论如何也杀不成白万剑后,丁不三抓起一把竹筷,连剑一同丢向白万剑: “小子,还你!” 他这一下带了内劲儿。 长剑如梭,散开的竹筷宛如一根根箭矢。 丁不三揪起自己的孙女,如电火行空般向门外冲去。 白万剑身体后仰,躲过呼啸而过的长剑,手腕一抖一旋,剑花如利盾般挡在身前,竹筷断成两截纷纷落地,再听身后一声嗡鸣,被自己避开的长剑竟直接没入墙面两余寸。 抬头一看,瞳孔收缩,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因为饭馆门口坐了一个人。 一个捧着碗的女孩子。 白万剑认得她,是隔壁桌特能吃的异族姑娘。 丁不三嫌这姑娘坐在门口挡道,竟一掌劈向对方天灵盖—— “住手!” 白万剑怒火中烧,提剑冲向丁不三。 可来不及了,又一次来不及了! 丁不三已经重重落掌,他将没能杀死白万剑的羞恼尽数注入这一掌。 霎时间,白万剑想到了自己惨死的女儿,什么“气寒西北”,什么“雪山双杰”,既救不了同门师弟,也救不了一个无辜的姑娘。 “嘭!” 一声巨响。 白万剑脸上失去了血色。 可令人惊骇的一幕发生了。 只听“啊”“啊”两声惨叫,丁不三捂着手,口吐鲜血地倒在地上。 “爷爷!”他的孙女尖叫着,蹲在老人身边。 老人身体抽搐,口中不断涌血。 路过行人无不惊骇。 静寂瞬息后,顿时炸开了锅。 白万剑呆住了,连忙过去查看情况。 丁不三还活着,也只是活着——他受了极其严重的内伤,尽管靠着护住心肺的经脉勉强捡回一条性命,但手臂骨骼尽碎,手掌漆黑如墨…… “黑煞掌?!” 白万剑盯着丁不三黑漆漆的手掌,一脸骇然。 丁不三中的竟是他丁家的独门秘技,黑煞掌! 白万剑神色复杂地望向台阶上纹丝未动的姑娘。 难怪丁不三受了这么重的伤。 这姑娘如此年轻,却是一个内力深厚到“返璞归真”境界的高手。 想来是丁不三想用黑煞掌打碎这姑娘的头骨,结果受到对方内力反弹,才会被自家秘技反噬。 这老贼一生杀人如麻,终究是老天开眼,碰到了收拾他的人! “你,你,你杀了我爷爷?” 丁不三的孙女指着台阶上坐着的姑娘,又惊又恐。 “你爷爷没死!”耿直的“气寒西北”插口道。 丁不三身上背着四条雪山弟子的命,白万剑再好的涵养也很难不迁怒他的孙女。 可那姑娘却像没听见一样,张牙舞爪道:“你杀了我爷爷,我要杀了你!” 她尖叫着冲向对方,然后…… 撇下自己的爷爷,撒腿跑了。 不愧是丁不三的孙女。 就冲这逃跑的速度,将来也定是个狠角色。 哦,或许不需要“将来”,她现在已经是了。 安小六没有忘记丁不三连杀两人时,连她都觉得那鲜血横飞的画面有一点点恶心,丁不三的孙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街上的人议论纷纷。 冲着饭馆门前的丁不三指指点点,都在说“死了一个老头”。 目睹丁不三倒地过程的人绘声绘色向路过的每一个认识的人讲述事情经过。 每个人的版本略有不同,又有相似之处。 一个姑娘正坐在台阶上吃东西,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恶老头,冲上来就打那姑娘的头,没想到一巴掌拍下去,人家姑娘好好的,那老头自己吐血死了。 “真是报应——” “可不是嘛,就没见过这么霸道的人!” 小镇的百姓可不认识什么“一日不过三”,在当地人朴实的观念里,做了坏事就会受到惩罚。 那恶老头就是坏事做多了,才来了报应。 江湖上鼎鼎大名的魔头,成了小镇百姓茶余饭后教育晚辈“做人要厚道”的案例。 白万剑心情复杂,他脸上没有大仇得报的畅快,有的只是茫然、惭愧、悲哀…… 三个师弟是跟他出来的,如今两死一伤,还需要借助旁人的力量,才能让这老贼得到教训。 就算这老贼后半生生不如死那又如何呢,自己的师弟是再也活不过来了。 却在此时,白万剑眼角瞥见一道藕荷色的身影。 先前一直坐在台阶上,连丁不三打她也没有起身的姑娘忽然站了起来。 她手里仍然捧着饭馆的菜碗,或许是认知变了,先前白万剑觉得这姑娘年纪轻轻、吃饭狼吞虎咽有些不像话,如今换一个角度却又觉得深不可测。 却见她缓缓走到丁不三面前。 抬脚。 一脚将地上半死不活的老魔头踢进饭馆。 动作娴熟,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隔绝了行人的窥视。 第99章 春日的阳光暖洋洋的, 却照不进这家小小的饭馆。 桌上那些一度让安小六馋涎欲滴的佳肴已经冷掉了,有些沾着木屑,有些漂着血。 更多的还是掉在地上,变成了血浆拌饭, 血浆浇肉, 血浆炒菜。 地上有散落的碗筷和碎成木头渣的桌凳。 还有白万剑死相惨烈的两个师弟。 安小六抬头看着房梁上的头颅。 丁不三出手迅猛狠辣, 白万剑死去的两个师弟甚至没有机会阖上眼睛。 梁上的那颗头眼睛睁得大大的,直勾勾地望着前方,仿佛有许多话要说。 难以想象, 躺在地上的老人会是这一切罪孽的制造者。 此时的他蜷缩着身体,脸色惨白,就像一个可怜巴巴的老爷爷。 进门白万剑看着两个师弟死不瞑目的尸身,再一次红了眼眶。 他为人端严克制,甚少在外人面前表露情绪。 只能默默在心里消化。 安小六默默从地上捡起一根散落的竹筷, 在丁不三身上戳来戳去,每戳到一样硬东西,都会翻出来看看。 其中大部分是治疗跌打的伤药和止血的药丸药粉,虽然品质不错, 却也没什么特别的。 倒是他腰间葫芦里的酒是个好东西。 安小六礼节性犹豫了一下, 高高兴兴留作战利品。 此时,丁不三呼吸几近于无。 丁家黑煞掌威力极强, 丁不三因为没能杀死白万剑憋了一肚子气,为了泄愤,那一掌用了他七八成的功力。 倘若不是安小六内功特殊, 不惧外力击打, 否则就算是白万剑这样的一流高手,被黑煞掌拍中脑袋也会瞬息毙命。 安小六对他生不出同情, 只觉得这货咎由自取。 自己就是他不注重维护公共卫生的报应。 【“就是就是。”】 富贵儿附和着。 安小六很快翻到荷包和银票。 荷包在袖子里,银票在衣襟夹层。 安小六抽出了银票,又用筷子勾出袖子里的荷包。 却在此时,白万剑的声音响起: “姑娘在做什么?” 他情绪尚未平复,虽然极力克制,听起来还是有些哽咽。 明明已经悲伤至极,在看到对丁不三动手动脚的姑娘,白万剑心里还是升起一种无法言说的荒唐感。 是他老了吗,就……不是很明白现在年轻人的想法。 安小六惊讶回头,没想到白万剑会主动和自己说话。 她用筷子勾起荷包带子,对着白万剑晃了晃: “我在找这个。” 丁不三的经济状况比安小六想象中的差一点,她以为至少能翻到几片金叶子,没想到只有一些零钱和几张面值不等的银票。 白万剑不知该作何反应。 却听那姑娘道:“店里现在这个样子,就算请人重新装修,饭馆怕是也开不下去了。” 小镇会有很多风言风语,丁不三杀人时搞出来这么多血,饭馆如要重新装修如何瞒得过当地人? 先前丁不三说“饭馆里有脏东西”不会有人相信,但今日过后,哪怕前来就餐的客人回家打了个喷嚏,也会有“是不是遇到了脏东西”之类的猜测。 安小六就是做这种小买卖的,她很清楚客人们的想法。 有些人明明不信鬼神,给他死人用过的东西,他还是会觉得晦气。 这是人之常情。 白万剑沉默片刻,从怀里掏出一包银子:“姑娘说的是,也算我一份吧。” 他确实不该在店里与那老贼动手。 倘若换成更宽敞的空地,师弟们兴许就不会死,也不会连累店家。 他放下剑,施展轻功,双手将师弟的头颅从屋梁上捧下来。 当指尖触摸到师弟已经冰冷的脸颊,心中更加悲恸。 他的师弟何等年轻,明明是意气奋发的年纪,却再也看不到以后了。 这样想着,不禁潸然泪下。 白万剑不想让外人看笑话,他背过身,擦掉眼泪,转头对安小六道:“让姑娘见笑了。” 安小六摇摇头:“遇到这种事,是个人都会难过,白大侠无须在意。” 白万剑抱拳道:“敢问姑娘高姓大名,要如何处置丁不三,这老贼与我雪山派冤仇似海,倘若姑娘不需要这老贼,在下想带他回师门另行处置。” “白大侠客气了,我叫安小六,至于他,”安小六低头看了看地上的丁不三,“白大侠随意。” “多谢安姑娘。”白万剑万分感激。 显然没有将面前的姑娘与大名鼎鼎的“瘟神”“瘟姬”联系在一起。 事实上,武林知道“瘟姬”的多不胜数,知道“瘟姬”本名“安小六”的人却少之又少。 随着江湖名人更迭换代,当年小有名气的“瘟煞鬼子”已经淡出了众人视线,不少人早已忘记或者压根不知道“瘟姬”这个称呼的由来。 安小六甚至听到有人信誓旦旦说,“‘瘟姬’本就姓温,乃山东八仙剑前掌门温仁厚的后人”。 被谢烟客好生取笑了一番。 白万剑脱下外袍,将两个师弟的尸体绑在一起背在身上,同时抱起受伤的师弟,对安小六说: “安姑娘,此地不宜久留,安姑娘若无要紧事,还是尽快离开为好。” 饭馆里出现这么多血,就算没有尸体,也会引来当地百姓的恐慌,官府派人上门只是时间问题。 江湖人与官府向来是江水不犯河水,倘若撞上衙门里的人,解释起来也是个麻烦。 安小六点点头。 她没有问白万剑要去何处,白万剑也没有问她要去哪里。 双方都对同行没什么兴趣。 唯有富贵儿愤愤不平: 【“没礼貌,人家彭一虎好歹还留个信物呢,你替他解决了丁不三,他连个表示都没有!还怀疑你是西域魔教的!西域魔教除了比你有钱,哪里比得上你!哪里比得上你!”】 难怪。 安小六了然,她觉得白万剑对自己的态度有些奇怪,感激是真的,不想扯上什么关系也是真的。 名门正派不想和魔教扯上关系倒也正常。 安小六不甚在意地将丁不三和白万剑的荷包放放在柜台后面,走到通往后院甬道的布帘前: “白大侠,有缘再会。” 说完,头也不回地掀开了布帘。 然后…… 她看到一老一少,两个吓得全身瘫软的男人。 正是饭馆的掌柜和店小二。 看到安小六,两人一慌。 “我,我们不是……” 安小六直接道:“钱在柜台上了,总共六百七十六两四钱,权当是那两位对店里的赔偿,若官府问起,还望二位周旋。” 刹那间,掌柜和小二脑子里什么都不记得了。 只有一个声音循环播放,六百七十六两!六百七十六两! 他们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 二人精神为之一振。 连刚刚发生的血案都忘记了。 安小六见状,抬脚向后院走去。 阳光依然灿烂。 后院里空无一人,婆子不见了,骡车旁只有一个空矮凳。 地面的脚印十分凌乱。 想必是婆子在看守骡车时,听到前院出了命案,觉得自己生命受到了威胁才仓惶离开的。 安小六掀开帘子,检查了一番车里的中年妇人。 人还是那个人,但她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好像是有人来过。 却在此时,后院柴房的门突然开了,清扫马厩的婆子从里面跑出来,见到安小六,脸上露出讨好的笑: “姑娘回来了,老婆子都看着呢,保证绝对没有人来过,也没有人靠近过您的车。” “是吗?”安小六将信将疑。 她并不认为婆子在撒谎,但这世上就是有各种各样的法子让一个人误以为自己看到的就是真相。 【“确实有人来过。”】富贵儿忽然道。 会是谁呢?安小六垂下眼皮。 想着,她从荷包里又取了些钱递给婆子:“多谢大娘,这些钱您拿去吃酒吧。” 婆子推辞了两下,乐呵呵收下钱财。 忽然,富贵儿的声音再度响起: 【“两个武功高强心狠手辣疑神疑鬼的赏善罚恶使。”】 安小六觉得西北方向有人在看着自己,像是为了证明安小六的猜测,富贵儿又道: 【“两个武功高强心狠手辣疑神疑鬼的赏善罚恶使在看着你。”】 【“两个武功高强心狠手辣疑神疑鬼的赏善罚恶使欣赏地看着你。”】 “……” 第100章 在万福万寿园仆役们的眼中, 金灵芝是个奇怪的姑娘。 她用珍藏三十年的美酒招待两个酒鬼,三人在花园的亭子里喝得酩酊大醉,放声高歌。 她把价值连城的古玩珠宝卖掉用来接济金陵的友人,威胁对方不花光就绝交。 她说自己爱过两个人, 一个是地狱里的魔鬼, 一个是红尘里的浪子。 魔鬼白天是人的模样, 晚上会变成一只冷血的蝙蝠;浪子四海漂泊,只有不爱他的女人才能令他驻足。 三月初七是金灵芝的祖母,金太夫人的寿辰。 万福万寿园的金太夫人是个很有福气的老太太。 长寿, 富有。 尽管她的武功不是最高明的那个,但论不好惹的程度,江湖上各大势力合在一起也比不上她。 她有十九个很有本事、很有出息的儿女,有的是掌门,有的是帮主, 各个武功高强,声名显赫。 当中名气最大、最具传奇色彩的,一个是弃武修文,成了朝廷位居极品的高官;另一个从了军, 现在是当朝军功最盛的威武将军。 或许与这个有关, 或许与这个无关。 从初一开始,陆续有客人带着贺礼登门, 到了初七这天,万福万寿园更是人山人海。 那些多年不曾出山的武林泰斗纷纷在这一天露面,他们也和众人一同拜寿, 围在一张桌旁吃寿面。 同桌还有武林盟主厉真真、拥翠山庄的庄主李观鱼, 十二连环坞的鹰眼老七,巴山剑派的小顾道人和仁义庄的大庄主。 江南巨富的花家和朱家也派了人来, 朱家来的人里还有名满天下的朱五公子。 只是朱五公子向来低调,见过他“庐山真面目”的人少之又少,除了万福万寿园的主人,谁也不知到场贺客里哪个是他。 席间有人嘀咕,听说金太夫人年纪最小的孙女“火凤凰”金灵芝与胡铁花、楚留香私交甚笃,连“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朱五公子都来了,楚留香不露面说不过去吧。 提到楚留香,所有人都很兴奋。 因为楚留香很神秘。 他是何方人士、出身如何、师承何人……外人一概不知,世人只知晓他有一艘气派的大船,船上有三位美若天仙的红颜知己。 但那艘船停在何处,从何处来又要到何处去,又是一个谜团。 众人七嘴八舌说着。 其中一个客人是江南世家子弟,不仅认识薛家庄的二公子薛斌,还认识掷杯山庄左二爷的独女左明珠。 他因这二人知晓了楚留香许多事,言语中多为推崇。 薛家庄和掷杯山庄原是世仇,薛衣人和左二爷当了三十年冤家对头,却在楚留香说和下放下三十年的冤仇,做了儿女亲家,一度成为当年一桩江湖奇闻。 “楚、楚留香有什么好的?他来不来有什么干系?”一个胡子拉碴的酒鬼突然插话道。 他摸着鼻子,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酒,眼睛都睁不开了,说话也含糊不清,全身就像被酒腌入味了一般。 同桌吃席的客人大多互通过了姓名,唯有此人一言不发,一屁股坐下来就知道喝酒。 活像八百年没喝过一样。 先前念叨楚留香的客人鄙夷地瞧了他一眼:“你不好奇?” 酒鬼反问道:“我为什么要好奇?” 客人噎了一下,没好气道:“行,你清高,我俗气,我就是想见个名人不行吗?” 那酒鬼不以为然:“天下的名人多了,我看万梅山庄的西门吹雪就比他厉害,你怎么不想见西门吹雪?” ——关你屁事,我想见谁你管得着吗?! 客人心里这般想,嘴上却不好直说,他倒不是怕了这酒鬼,而是担心酒鬼脑子不好,突然在金家寿宴上发疯连累了自己。 却在此时,另一道声音响起: “阁下从哪里看出西门吹雪比楚留香厉害?” 说话的是一个红衣公子。 他手中握着一把折扇,看起来也就十六七岁的年纪,玉面朱唇,目若朗星,如傅粉何郎,又如潘安再世,说话时眉眼含笑,白里透粉的脸上一边一个酒窝。 ——好俊的后生! 这是旁观众人的第一反应。 ——好俊的轻功。 这是酒鬼的第一反应。 谁也不知这红衣公子几时来的,又是何时站在了这里,但见他非常自来熟地挤坐进这些人中间,笑嘻嘻望着那不修边幅的酒鬼: “楚留香至今未尝败绩,他的对手里武功比他强得不知凡几,神水宫的水母阴姬自是不必多说,薛家庄的薛衣人也是一代宗师……你怎么知道西门吹雪就一定强过那楚留香?西门吹雪告诉你的?” 同桌吃席的客人忍俊不禁。 ——相信西门吹雪会说出这种话,还不如相信西门吹雪晚上睡觉会变成一把剑。 先前被酒鬼抢白了一通的客人暗爽不已,恨不得当场叫好。 岂料那酒鬼竟耍起了无赖: “我就是知道,至于原因……你是哪个,我为何要告诉你?” “就知道你在吹牛,”红衣公子“唰”一下打开扇子,洋洋得意道,“一把年纪净会说大话,不害臊——” “小鬼头,有本事再说一遍?” 酒鬼说着,伸手要抓那红衣公子。 他出手极快,现场无一人看清他的动作。 众人倍感惊讶,这酒蒙子竟是一个武艺不凡的高手! 可那红衣公子却像早有准备似的,身子一歪,膝盖一弹,直接从座位上腾空而起,让酒鬼抓了个空。 酒鬼本意想和少年开个玩笑,发现对方有能力躲开,眼中露出些许兴味: “好小子,再来!” “谁要再来啊,”红衣公子笑嘻嘻冲酒鬼扮了一个鬼脸,施展轻功跑出了寿堂,“老男人,净爱吹牛的老男人,又穷又丑的老男人!” 酒鬼彻底睁开了眼睛,先前只觉此人邋遢落魄的贺客们惊讶发现,这酒鬼竟生得浓眉大眼,甚是英俊,尤其那双眼睛,仿佛里面有星星似的。 “小混蛋,看我不抓住你,狠狠打你屁股!” 那酒鬼二话不说追了上去。 他不仅身手一流,轻功也是一流,那红衣公子已经是轻功高手,可那酒蒙子只是纵身一跃,与红衣公子间的距离已不足盈寸! 红衣公子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 ——糟了,这是个自己打不过的高手! 紧接着,令酒鬼错愕的一幕发生了。 却见那红衣公子加快速度向万福万寿园的后花园跑去,一边跑一边叫: “五哥,狗哥,你们在哪儿啊,救我!快来救我!有疯子要杀我!” 寿宴结束后的第四天。 金灵芝清早出门,正午回来时身边跟着两个年轻公子。 个子稍矮那个红衣胜火,手里拿着一把折扇,扇面是一幅山水画,一闪而过的落款里有个“寅”字,相貌平平,不丑不俊,唯有一双眼睛生得黑白分明,灵动非凡。 另一人背着包袱,身材异常的高大强健,臂膀结实、胸膛宽阔、蜂腰猿背、箭衣长靴,他的眉毛浓黑粗犷,不算白的面皮上生了一双大而清澈的眼睛。 笑起来憨直敦厚,透着三分傻气,不笑时又器宇轩昂,很有大侠风范。 金灵芝将二人安顿在园内景致最好的客房,又在亭子里摆了一桌景致的筵席。 席间更是当着许多人对高个公子道:“我没有弟弟,你既叫我一声‘灵芝姐姐’,我就将你视作亲弟弟,安心住下,只当这里是自己的家。” 一旁的婢女十分惊讶。 金太夫人有三十九个孙儿孙女,二十八个外孙,其中年纪最小的是金灵芝,最受宠爱的还是金灵芝。 她不仅有金太夫人的爱,还有伯伯姑姑哥哥姐姐的爱,“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金灵芝很少有体贴别人的时候。 她也不讲道理,因为大多时刻,她觉得自己就是道理。 婢子们在心里暗暗猜测这二人的来历身份,更有大胆心细的婢女主动上前问道: “敢问二位公如何称呼?” 企图从姓氏中寻到蛛丝马迹。 高个年轻人刚要开口,红衣公子抢先道:“这位爷姓闵,家中行二,你们叫他‘闵二爷’便是,我姓沈,家中最末,你们可以叫我‘沈小爷’。” 高个公子欲言又止。 沈小爷摇了两下扇子:“闵兄,你看我做什么?” “……无事。” 婢子们忍不住笑了。 和沈小爷相比,闵二爷真是耿直过了头,他所有的想法都写在了脸上,若非如此,那位沈小爷也不会抢先作答。 不过也正是这样的性格,让婢子们觉得沈小爷话里虽然掺了水,却不见得全是假话。 万福万寿园消息灵通,连倒夜香的老汉也能对江湖大势侃侃而谈,更何况金灵芝的贴身婢女。 她们默默想着武林上姓沈的和姓闵的名人。 这并不容易,虽然“沈”并非“李”“王”“张”那样的大姓,但武林中姓“沈”的名人着实不少,先不说有“天下第一名侠”之称的沈浪,光那些雄踞各地的沈姓世家就涌现出了无数人才。 婢子们只能从沈小爷的穿戴举止和话里透露出的那一点信息,判断对方定是来自巨富之家,家里有且不止一位兄弟。 倒是姓闵的江湖名人婢子知道的不多,一时半会儿想不出什么适合的人选。 宴席散后,金灵芝的贴身丫鬟道: “姑娘知不知二位公子的底细,尤其是那位沈小爷。” 尽管席间自家姑娘和沈小爷也有交谈,但二人明显都与闵二爷更加熟稔,闵二爷为人单纯,未必清楚那沈小爷的底细。 那位沈小爷看起来与自家姑娘并不熟,更像是闵二爷的朋友,可闵二爷是个直肠子,未必知道沈小爷的真实身份。 金灵芝敲了下小丫头的脑袋:“废话,我的朋友我当然知道,倒是你们,少打听我朋友的闲事!” 金灵芝不想让婢子们知道的太多。 但天不遂人愿。 次日上午,万福万寿园里流言四起。 好像一夜醒来,所有人都在讨论那位闵二爷。 盖因闵二爷清早在园子里练功时,一名巡逻的护卫觉得他长得有几分面熟。 当时这名护卫并未多想。 直前院传来消息—— 镇江长乐帮、西北雪山派同时派人奉上拜帖,指名要见昨日被金灵芝小姐带进府里的那位石公子! 可万福万寿园哪有什么石公子? 金灵芝的两个朋友,一个姓沈,一个姓闵。 这名护卫陡然想起月初他上街喝酒,曾亲眼目睹镇江长乐帮的几位香主向闵二爷恭敬行礼! ——坏了!灵芝小姐被骗了! 那位闵二爷不是什么好人!! 他也根本不姓“闵”,而姓“石”,铁石心肠的“石”! 是近段时间在城里闹出许多风波的镇江长乐帮帮主。 一个心狠手辣、残忍嗜杀、贪淫好色的大恶人!大祸害! 100-110 第101章 有一就有二。 万福万寿园的人很快将那位闵二爷, 不,应该是的长乐帮帮主的身份来历扒了个底朝天。 长乐帮是江湖近些年崛起速度极快的一个大帮。 始创帮主名叫司徒横,原是辽东一带的马贼,九年前带着一干兄弟南下来到镇江成立了长乐帮。 司徒横狠辣凶悍, 以前干得就是烧杀抢掠的勾当, 追随者也尽是些命案在身的土匪强盗。 这样一伙人成立的帮会, 逞凶行恶、恃强凌弱都是司空见惯,但长乐帮最具争议之处却是帮规里不禁淫色。 武林一贯以色戒为重。 欺辱妇女在黑白两道皆是重罪,凡是体面点的帮派都会制定相关章程, 严惩犯戒者。 长乐帮却是个例外。 许是为了另辟蹊径,吸引武艺高强的江湖败类加入,长乐帮的帮规大多针对“以下犯上”和“背帮叛逃”,对个人约束极为有限。 问就是“我长乐帮有人轻薄妇女,关我长乐帮什么事”。 绿林中一直有“长乐帮有高人坐镇”的传言。 长乐帮能在八九年间, 从镇江一个鼻屎大的帮会发展为如今帮众数万、分舵各地开花的规模,多赖那位高人指点。 事实也的确如此。 早些年就有消息传出,司徒横因为厌倦了江湖上的打打杀杀,决定深山隐居, 帮主之位传给了他的师侄, 一个姓“石”的年轻人。 关于这位石帮主,外界知道的不多。 但与其打过交道的都说此人年经轻轻、巧言善辩、工于心计, 不知用什么法子笼络了一批长乐帮高手替他奔波卖命。 长乐帮本就风评不佳,此人成为帮主后风气更是坏了十倍,他纵容属下为非作歹、行凶伤人, 本人更是好色贪淫、阴狠毒辣。 他看上的女人, 无论年纪、身份、已婚未婚都要想方设法得到,香主舵主们稍加劝诫, 即刻便被安上“以下犯上”的重罪严加惩处。 帮中没有犯错的,只要他看不顺眼一样遭殃,他会想方设法编织罪名,让对方受刑。 刑上得越重,他越高兴。 最近不知怎么竟惹上了前来万福万寿园拜寿的雪山派弟子,引来一众雪山派好手的围追堵截。 雪山派要抓他,长乐帮要保他。 原本无冤无仇的两方在半个月内多次爆发冲突,如今已势同水火。 此人非但没有感激,反而对长乐帮一众好手装傻充愣道“你们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你们”“我不是你们的帮主”。 刚开始长乐帮的人还以为这是自家帮主因为得罪了雪山派,不方面与他们相认想出的权宜之计。 可眼看事情越闹越大,年轻人还是那副置身事外的态度,甚至在双方动手时,闲闲地站在一旁点评诸人功夫,不由得大动肝火,说话也夹枪带棍的,牵扯出许多不为人知的内情: “帮主平日在帮中作威作福,如今本帮大难临头,居然想与我们撇清关系,世上哪有这等好事?!” 那被质问的年轻人挠挠头: “大难,什么大难,有江湖义士要杀你们么,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毕竟贵帮,呃……声名远播,你们实在需要一个主持大局的人,还是去找武林盟主比较好,找我可没什么用,我虽姓‘石’,却不是你们的帮主。” …… 事发地在城内最大的客栈。 在场的不仅有长乐帮的人,还有几个行商和镖客。 无论是“长乐帮香主舵主集体认错帮主”还是“长乐帮帮主拒认自家帮会”都称得上一桩江湖奇事。 万福万寿园里的人知道的如此详细一点也不奇怪。 不过由此也产生了许多新问题。 诸如—— 双方到底谁在撒谎? 那个年轻人究竟是不是长乐帮帮主? 长乐帮究竟发生了何事,一定要他们那个帮主出面才能解决?为何不另起炉灶,重新选一个称心如意的新帮主呢? 更重要的是…… 这关灵芝小姐什么事啊。 她大张旗鼓把一个名声狼藉的男人带回家,究竟为了什么啊。 难不成此事另有隐情? 长乐帮虽然口碑不佳,规模上却是实打实的大帮会。 雪山派更是武林中雄踞西北的名门正派。 如今双双登门,万福万寿园若是一味搪塞,未免有仗势欺人之嫌。 况且人是金灵芝带进来的,无论当中有何误会,他们总要找金灵芝问个明白。 于是,几个与金灵芝年龄相差不大的金家子弟兵分两路,一方前去门厅安抚长乐帮和雪山派的人,另一方前往金灵芝那儿了解情况。 “听说你收留了正被雪山派追杀的长乐帮帮主?” 因为时间不多,他们问得很直接。 金灵芝答得也很直接:“无稽之谈,什么长乐帮短乐帮,我一个也不认识。” “‘闵公子’不是?” “他姓‘石’,但与长乐帮毫无关系。” “你确定?” 长乐帮帮主姓石,灵芝的朋友也姓石,难道这一切都是巧合? 金灵芝笑了:“我知道你们在怀疑什么,倘若你们见过他本人就会知道这种怀疑多么荒谬,他的师承来历我再清楚不过,倒是长乐帮……他们最好真认错了人,而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打什么坏主意。” “……什么意思?” 前来了解情况的金家子弟皱眉,总觉得金灵芝话里有话。 “字面意思,你很快就会知道。” “那雪山派又是怎么回事?” “雪山派倒是真有可能认错人了,他有个失踪已久的大哥,不知怎么得罪了雪山派,那些雪山弟子将他认成了他大哥,他解释过了,雪山弟子不信,非要抓他回凌霄城,刚好长乐帮的人在附近,以为雪山弟子欺负自家帮主,两方就这么打了起来。” ……这也巧得邪门了。 “……那位石公子现在人在何处?可否一见?” 靠谱的金家子弟决定找当事人谈一谈。 “他们在奶奶那儿,你现在过去,兴许还能蹭上一顿午饭。” “?!” 无论是雪山派的名门弟子,还是长乐帮威风八面的香主都必须承认,万福万寿园招待得很周到。 他们享用了一顿极其舒服、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的午饭。 酒是温过的十五年陈的花雕,馥郁芬芳、甘香醇厚。 菜肴是再寻常不过的家常菜,没有名贵到令人不安的食材,却风味极佳,每一道都是最纯粹、直击灵魂的好吃。 尽管每个人都不是很明白,他们本是来万福万寿园要人的,怎么就稀里糊涂被人家哄上了饭桌?但这不重要。 好吃就对了。 王万仞感受尤其深刻。 他是雪山派第六代“万”字辈弟子里脾气最火爆的一个,时常是旁人还在吵架,他已经提剑冲上去了。 有时明知武功不及对方,火一上来就不管不顾了。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这个缺点,可十几岁都没改掉的毛病,三十几岁又如何能改? 自打知道万福万寿园的“火凤凰”金灵芝收留了姓石的“小杂种”后,王万仞就憋了一肚子骂人的话。 本想讨个说法,谁曾想万福万寿园竟派了一男一女——两个年轻漂亮的小辈招待他们。 二人是“火凤凰”金灵芝的堂兄堂姐,也是金太夫人的孙儿孙女。 因为年纪不大,在江湖上尚未闯出名堂。 两个年轻人举止有度,讲话斯文好听,王万仞还未自我介绍,就被二人一语道破身份,不仅唤他“王世伯”,还称赞他酒量不凡。 要知道王万仞武功平平,在江湖上名声不显,偶被称作“王大侠”,也是看在他雪山弟子的份上。 换作平时,王万仞一定会在二人唤出第一声“世伯”时就讥讽回一句“高攀不起”,但二人夸他酒量好欸,那就大不一样了。 这是他为数不多能在同门之中脱颖而出的优点。 不是对他本人有所了解,绝对讲不出如此精准的夸赞。 盏茶工夫,屋子里一片祥和,不单单是王万仞,每个人都被哄得心花怒放。 就连长乐帮那些个杀人如麻的悍匪,也在极力掩饰心中得意——他们大多出身草莽,武功也是野路子,能在自报家门前被两个出身显赫的世家子弟认出身份,称赞其引以为傲的功夫,怎么不让人高兴呢。 两个年轻人来之前,雪山派和长乐帮几乎因为口舌之争,在门厅里上演全武行,经过两名金家子弟的说和,本来就没什么旧怨的双方已经可以心平气和、面对面坐着吃饭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众人谈兴愈浓。 忽然,一名身材魁梧的汉子举起酒杯,对金家两个年轻人道: “耿某敬二位一杯,并非耿某扫兴,只是酒我们喝了,菜我们吃了,我们要见的人现在何处,二位也该给句准话了吧。” 此言一出,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说话的人名叫耿万钟,是雪山派“万”字辈里少有的好手。 在这间屋子里,他的身手或许排不上号,但心机谋略绝对位于前列。 金家小姐笑容不变:“耿世伯稍等,我这就差人过去问问。” 说着就要起身。 耿万钟道:“不劳金姑娘费心,喝完这杯酒我们自己过去。” 他并不是一个强势的性子,但金家这两个小辈嘴皮子委实厉害,由着二人说下去,怕是聊到天黑他们也见不到人。 金家少爷微笑:“也好,听说他们现在正在陪我祖母用饭,老太太上了年纪,总喜欢念叨过去的事,听说祖父生前与威德先生也是有几分交情的,可惜老人家过寿那天家里乱糟糟,没什么机会与故人高徒畅谈,今日能有机会补上,想必也会开怀不少。” 耿万钟脸色一僵。 他实在没想到对方竟会直接搬出金太夫人这尊大佛。 一时间进退两难。 却在此时,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不消片刻,一个小厮打扮的小童出现在所有人视线中。 他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圆圆的脑袋,看起来虎头虎脑,甚是可爱。 按照正常流程,他本该趁着斟酒的工夫偷偷和金家的少爷小姐递上一句话,可现在屋子里静悄悄的,所有人都在看他。 小童脸涨得通红,一时间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小姐,少爷……” 小童嗫嚅着嘴唇,手足无措的模样分外惹人怜爱。 耿万钟松了口气,这小童出现的时机正好。 金家小姐招招手:“进来吧。” 小童得令,一溜烟跑进来,附在金家少爷耳畔说了几句。 金家少爷听着听着,神情愈发古怪。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他对小童道。 小童飞快退下。 金家少爷和金家小姐低声说了两句。 两人的表情都很微妙。 金家少爷看向众人,用一种奇怪的语气说:“有劳诸位移驾正堂,有雪山派和长乐帮的客人来访。” 以耿万钟为首的雪山弟子和长乐帮几名好手俱是一愣。 他们人就在这里,还有谁来? “是白师哥,白师哥来了!” 插口的是雪山弟子花万紫,她眼睛亮极了,姣好的面庞上仿佛蒙了一层光。 雪山弟子精神为之一振,长乐帮的人不知想到了什么,纷纷沉下脸。 金家少爷笑了笑:“不愧是才貌双绝的‘寒梅女侠’,贵派‘气寒西北’白万剑大侠和长乐帮‘着手成春’贝先生正在大庭等候,诸位英雄请随我来吧。” 第102章 即使是门庭若市的万福万寿园, 也极少在中午会客。 当然,为了避免被当成“蹭饭的讨厌鬼”,也没几个正常人会在大中午登门拜访。 眼下却是个例外。 往日午间时段略显空旷的大庭,正笔挺挺站着几十个“正常人”—— 靠近东侧的“白衫长剑”是从西域远道而来的雪山派弟子。 他们一行九人。 为首的中年人四十二三岁的年纪, 背着长剑, 神色冷淡, 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极具威严和存在感。 他身后的耿万钟已是常人眼中的大个子,却还是不及他挺拔伟岸。 仿佛一根雪白的冰柱子。 直直立在大庭东侧。 寒气逼人。 大庭西侧人要更多。 他们带着五花八门的兵刃, 穿着五颜六色的衣裳,连口音也大不相同。 却来自同一个帮会——镇江长乐帮。 这些人加入长乐帮前就已在武林闯出名堂。 那个一脸悍匪样的男人名叫展飞,是大名鼎鼎“铁砂掌”的传人,苦练这门功夫超过二十年,是江湖公认的一流好手。 另一个拿着铁锏的恶汉名叫邱山风, 名气比展飞只大不小,同样是个内外兼修的功夫好手。 最厉害的当属西首的黄衫老人。 他虽脸色惨白,呼吸沉重,时不时就要掩口咳嗽几声, 一副“我要死了”的可怜模样, 却是威震江湖的武林名宿——“着手成春”贝海石。 …… 几十个人,几十张嘴。 一人一句也足以炒热庭堂里的气氛。 可庭堂居然很安静。 所有人的目光凝注在横额右下方的太师椅。 那里坐着一个锦衣华裳、满头白发的老妇人。 在场诸人里, 她的武功不是最高明的,但武功最高明的却不敢惹她。 这就万福万寿园的主人,金太夫人。 江湖中最有权势, 最有地位, 最不好惹也最不能惹的人。 尽管金太夫人八旬大寿时的场面十分盛大。 但生活中的金老太太却不是一个端架子、讲排场的人。 她只带了三个仆人——一个四五十岁的婆子,两个十七八岁丫头。 陪同的还有金家的两个门客——身份未知。 几个样貌出众的年轻人——有男有女, 瞧着眼生,但因中午款待耿万钟等人吃饭的两个金家子弟也在其中,几人的身份显而易见。 见客人们都站着,金太夫人道: “都是远道而来的贵客,有什么话大伙儿坐下来慢慢说。” 请客人就座本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但由于说话的人是金太夫人,分量上似乎就多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大家都表现得很知礼、很感激。 哪怕是长乐帮那些土匪强盗出身的香主舵主,也摆出一副谦和文雅的姿态。 仿佛他们只是“尽管血洗了几家书院,还把同窗的脑袋割下来挂在屋梁上,但依然保持了金子般心灵”的善良读书人。 众人不动声色打听着门客和年轻人的身份,当金太夫人说,那些年轻人是她序齿排在后面的孙儿孙女后,恭维声更是一片连着一片。 老太太满面红光。 没有哪个长辈能拒绝别人夸赞自家孩子。 更何况金家子弟的确出众,雪山派和长乐帮上午派来的先遣队已经提前领教过其中两人的厉害。 倘若不是理智尚存,怕真要被两个浑身长满心眼子、嘴巴里生了八百个舌头的小鬼忽悠过去。 气氛一片祥和。 却在这时,有人忽然朗声道: “敢问哪一位是金灵芝?” 这声音极具穿透力。 连“对不起,我没听到”的借口都不留给你。 众人瞠目结舌望向说话的人。 那人不躲不避,腰杆挺得笔直,即使坐在椅子上,依然给人顶天立地的感觉。 正是大庭东首那个气势惊人的中年人。 金太夫人的孙儿孙女就规规矩矩站在太师椅旁,可他看也不看,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只盯着座上的金太夫人。 他叫白万剑,在雪山派万字辈弟子中排行第二。 是雪山派掌门人“威德先生”白自在的长子。 因为武功高强,剑术超群,在江湖有个“气寒西北”的响亮名号。 还与万字辈大弟子“风火神龙”封万里合称“雪山双杰”。 实力和身份的双重加持,让他在雪山派威望极高。 但这里是万福万寿园,别说是白万剑,就是白自在亲临又如何? 金太夫人微笑望着他:“不巧,这里哪一位都不是金灵芝。” 她像没有察觉到这平静之下的暗流涌动,继续道:“老身这个小孙女一直有睡午觉的习惯,老身过来时没舍得叫醒她,白师傅找她有何事?” 白万剑拱手道:“在下在找一个人,那个人的下落或许只有您的孙女金灵芝知道。” 金太夫人声色不动:“白师傅要找何人,可否让老身知晓,兴许老身知道一二。” 大庭里嗡嗡作响。 明明没有人在说话,却一直有声音。 或许是金太夫人的孙儿孙女对视时,衣服发出的摩擦声。 或许是对面长乐帮那些人幸灾乐祸的窃窃私语。 又或者是师弟师妹欲言又止时的小动作。 …… 【“白师傅要找何人……”】 ——我在找何人? 白万剑坐在椅子上,静静注视着座上的金太夫人。 过往那些画面,在脑海中快速闪过。 他的父亲是雪山派掌门人、凌霄城城主,一代武林传奇“威德先生”白自在。 母亲姓史,闺名“小翠”,年轻时是才貌双全的江湖侠女,倾心于她的青年才俊不可计数。 他是父亲的长子,却不是父亲第一个弟子。 父亲第一个弟子姓封,日后被称为“风火神龙”的封万里,武功高强,为人刚直。 雪山派剑法轻盈多变,封师哥的武功却独辟蹊径,走得至刚至强、大开大合的路子。 风火神龙,如风如火如龙,既是封万里的功夫,也是在说封万里这个人。 他有一个美丽温柔的妻子。 还有一个聪慧可爱的女儿,阿绣。 白万剑记忆中,父母感情谈不上好。 母亲讨厌父亲的狂妄自大、独断专行,时常拿过去的爱慕者刺激父亲;父亲疑神疑鬼,一会儿怀疑母亲还和过去的爱慕者有联系,一会儿愤恨母亲年轻时太美,自己只是众多追求者中的一个。 他们夫妻吵了大半辈子。 从白万剑牙牙学语,吵到人到中年。 父亲沉浸在辉煌的过去中不能自拔,他将自己封闭在凌霄城里几十年,纵使江湖风起云涌、人才辈出,依然固执认为自己才是当世第一。 随着年龄增长,他的脾气愈发暴戾古怪,总疑心别人对他阳奉阴违,对身边人愈发刻薄狠辣,稍有不顺,立即大发雷霆。 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辱骂“没出息”“废物”是家常便饭,父亲内力深厚,一旦动手,师弟师妹半条命就没了。 唯一能让他消气的,是白万剑的阿绣。 说来奇怪,白自在对同门师弟、对弟子,甚至对白万剑这个儿子,都称得上苛刻严厉。 唯独对孙女阿绣百依百顺。 纵有天大的怒火,见到阿绣也会烟消云散。 阿绣是个好孩子。 心肠善良。 每次父亲大发雷霆,她总会恰好出现。 雪山派没有一个不喜欢她。 倘若那个祸害不曾到凌霄城,不曾让父亲看在其父母的面子上进入雪山派,拜封师哥为师。 后来的一切就不会发生。 女儿不会因被那个祸害扒光衣服,欲行不轨之事,羞愤跳崖,尸骨无存。 父亲不会在女儿出事后,迁怒封师哥,一怒之下砍去他的右臂,致其半生苦练的功夫毁于一旦。 父亲在凌霄城大开杀戒,好几个师弟因此丧命。 母亲指责父亲对封师哥、对弟子出手太狠,他们大吵了一架,父亲动手打了母亲,母亲愤而出走,至今下落不明。 …… 他的妻子也疯了。 每日茶饭不思、精神恍惚,有时对着空气喃喃自语,明明他就在身边,却对着空无一人的地方提醒他和女儿吃饭穿衣,有时突然尖叫着女儿的名字,哭喊着“阿绣,娘对不起你”。 他的家名存实亡。 而那个祸害、恶棍,至今逍遥法外。 根据师弟师妹们传来的消息,那个祸害换了名字,如今在中原混得风生水起。 不仅当上了镇江长乐帮的帮主。 还攀上了武当、巴山剑派和十二连环坞的高手,连中原武林的盟主也对他另眼相待——见他被雪山弟子围攻,还特意派人询问这当中是否存在什么误会。 昨日更是躲进了权势熏天的万福万寿园! …… 那个祸害真是一如既往的有能耐。 当年在凌霄城仗着家世和一张利嘴,在雪山派欺上瞒下、胡作非为,如今愈发厉害了。 想到女儿的衣冠冢,大师兄断掉的手臂,愤而离家的母亲,精神恍惚的妻子……昨日赶路途中,惨死在丁不三手上的两个师弟。 白万剑闭上眼睛。 当他再次睁眼,沉声道: “七年前,敝派有个不成器的弟子,胆大妄为,作恶多端,惹下滔天大祸,叛出凌霄城,一直下落不明……就在昨天,有人亲眼见到他跟着贵府千金‘火凤凰’金灵芝进了万福万寿园!” 此言一出,群雄哗然。 年轻的金家子弟纷纷变脸。 叛出凌霄城? 这不就是背弃师门吗? 凌霄城是雪山派开山祖师爷在西域建的一座供当地百姓、雪山派门人弟子聚居的城池。 历代凌霄城城主皆由雪山派掌门兼任。 就如“南海飞仙岛”被用来代指“叶孤城”,“凌霄城”也被江湖人用来代指“雪山派”。 没有人觉得白万剑在撒谎。 因为他悲愤的神色不是假的,雪山弟子激动的情绪也不是假的。 先前那些只顾着看戏的长乐帮众人,似乎猜到了什么,一个个坐立难安。 仿佛椅子上生了钉子。 金太夫人叹了口气:“原来如此,白师傅稍等——” 她抬头看向身侧的孙儿孙女:“你们哪个愿意替老身跑腿,去叫醒灵芝,顺带问问她,昨日有没有带什么人回家,白师傅既然找上门来,咱家总得给个说法,倘若有什么误会,解释清楚了也是一桩好事。” 年轻的雪山弟子们瞬间振奋。 他们已经做好了金太夫人不予理会、敷衍搪塞的准备,没想到对方居然愿意正面回应。 倒是耿万钟觉得,金太夫人看似配合,其实什么都没答应。 这件事……不太好办啊。 白万剑似乎也想到了这一点,面容愈发冷峻。 却在这时,门外传来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 “奶奶何必劳烦哥哥姐姐们再跑一趟,孙女把人带来了——” 来人头戴紫金冠、身穿红白箭衣,腰间玉带隐隐泛着银光。 既像掷果盈车的王孙公子,又像国色天香的绝代佳人。 可白万剑并未看她。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跟在女孩身后挺拔魁梧的年轻人—— 肤色较深,浓眉大眼,明明还是少年的模样,身板却异乎寻常的强壮结实,瞧着竟和白万剑差不多。 即使过去了七年,白万剑依然从这张脸上看到了记忆中的影子。 总算找到你了! 石!中!玉! 第103章 在石中坚的认知中, 江湖人很喜欢起名字。 给自己起,给别人起。 曾经叱咤西域的女魔头石观音,本名李琦。 神剑山庄的谢晓峰不想再当“不败的三少爷”,就给自己起了一个新名字“阿吉”, 还找了一份挑粪的活计, 后来大概意识到不做谢晓峰的生活并不会更幸福, 就又改回去了。 他的妈妈闵柔,一个人的时候是“冰雪神剑”,和爹爹石清同时出现就成了“黑白双剑”。 他的姊姊明明叫安小六, 却经常被人大喊着“你是瘟姬”“瘟神来了”…… 石中坚也有几个名字。 亲生父母为他取了大名“石中坚”,但平时只唤他“坚儿”。 姊姊通常唤他“狗哥”。 师父谢烟客开心叫他“乖徒儿”“臭小子”,生气叫他“混账”“逆徒”“榆木脑袋”“小兔崽子”…… 还有一个人叫他“狗杂种”。 那个人是他的养母。 最近一段时间,他好像又多了两个新名字。 一个是“帮主”,另一个是“恶贼”。 晌午。 万福万寿园的大庭。 金太夫人看着自己年纪最小的孙女:“灵芝, 他们就是你昨天带到家里来的客人?” 金灵芝站在金太夫人座旁,规规矩矩地说:“是,奶奶,他们就是我昨天带到家里来的客人。” 金太夫人目光转向大庭中央。 那里站着两个年轻人。 左边的少年个子高高的, 块头大大的, 肤色健康,蜂腰猿背, 浓眉大眼,虽然不是文秀雅致的美男子,但也称得上一表人才。 相比之下, 右边那位模样虽然寻常, 穿戴却极其的张扬华贵。 也不知绣娘用了何种工艺技法,竟让红艳艳的衣服看起来波光粼粼, 如星河般璀璨夺目。 仿佛把“五色神光”披在了身上。 坐在大庭东侧的雪山派弟子,九个人,九张脸。 全都臭烘烘。 “攀上万福万寿园还不够,居然还带了别的帮手……”王万仞咬牙切齿。 另一个雪山弟子亦是冷笑:“越看越像那小子,一天到晚尽想偏门!” 那个恶贼当年在凌霄城就是谄上欺下,两副面孔。 对待白自在、封万里、白万剑等武艺超群的高手,他恭敬顺从、彬彬有礼。 对待资质平庸的普通弟子,他傲慢跋扈、颐指气使。 和此人一模一样。 突然,金太夫人开口说: “你们两个哪个是长乐帮帮主,哪个又是白万剑白师傅要找的人?” 庭堂一阵骚动。 任谁也想不到金太夫人居然问得如此直白。 不等两个年轻人回答,长乐帮那方有人抢先道: “白大爷要找哪个我等不知,但站在左边那位公子便是敝帮英明神武的石帮主。” 他讨好地望着座上的金太夫人,神情谄媚,可看向他口中的帮主——肤色健康的大个子少年身上,却没有多少尊重。 年轻的金家子弟看得分明,相互对视,将这个发现压在心里。 “嗤,”雪山派王万仞发出一声怪笑,“英明神武?我看不见的吧。” 长乐帮贝海石掩口轻咳,说:“石帮主年轻有为,担任本帮帮主三年之久,为本帮立下汗马功劳,我们大伙儿都佩服得紧,外人见他年轻,又不知他老人家的本事,有些小心思也是情有可原。” 言下之意便是王万仞见识少,心眼子小,看不到长乐帮帮主有本事的一面。 大庭里的火药味越来越浓。 眼看就要吵起来。 却在这时,金太夫人又说:“公子居然是长乐帮帮主,倒是老身失敬了。” 她望着大个子少年,目光慈祥宽容。 大个子少年摇头道:“这是他们说的,我倒不晓得自己何时去过镇江,又何时成了他们的帮主。” 金老太太奇道:“他们说?你不知道?”金老太太奇道。 坐在大庭西首的贝海石尴尬地解释: “太夫人有所不知,敝帮帮主帮主不日前身体抱恙,忘了不少事。” “原来如此,”金太夫人点点头,又看向站在大庭中央的高个子少年,“原来你生病了?” “这也是他们说的,”大个子道,“我身体一直很好,饭吃得香,觉睡得足,没什么烦心事。” 众人逐渐从少年的回答中品出不对劲的地方。 怎么都是“他们说”。 年轻的金家子弟有的交头接耳,有的窃窃私语。 雪山派弟子也有些搞不清楚状况,更别提大庭西侧的长乐帮众。 帮众坐立难安,不约而同看向西首的贝海石。 “贝先生,现在可如何是好。” 贝海石掩口低咳着。 他身边的邱山风愤慨道:“帮主莫太过分,这些年你在帮中作威作福,如今倒是不认账了?” 少年立刻接道:“他们说我作威作福。” “噗——” 顶着长乐帮杀人的目光,红衣公子笑出了声。 就在这时,有人问道: “倘若在下没有理解错,公子是想表达你这个长乐帮帮主当得另有隐情?” 说话的是金家其中一个门客。 两个门客坐在大庭东北面一张桌子旁,因为一直没什么动静,众人几乎忘了他们的存在。 大个子少年顺着声音望去。 问话的门客外形高大,目光温和。 少年居然在这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身上感受到了善意和……关切。 大个子没有继续用“他们说”搪塞,而是认真道:“算不算隐情我不清楚,但我的确不是他们的帮主。” 顿了顿,少年又道:“我叫石中坚,家在金陵,这一趟原是替姊姊到万福万寿园送寿礼的。” “你既然是来送礼的,怎么就成了长乐帮的帮主?”一个金家子弟迫不及待发问道。 “我不知道,”石中坚茫然摇摇头,“我是三月初一那天到的……” 三月初一那天,石中坚带着姊姊准备的寿礼抵达城中。 金太夫人虽是三月初七过寿。 但最早的一批贺客初一就来了,流水席要摆七天。 天色不早,他计划找间舒服的客栈住一晚,第二日沐浴更衣后再去万福万寿园送礼。 突然一伙人当街拦马,扯着他的袖子大呼小叫着“帮主”。 石中坚以为他们是抢马的贼,就将他们打了一顿。 那伙人被打得鼻青脸肿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兴奋高喊“恭喜帮主神功大成”。 石中坚傻了眼,连忙询问“什么帮主”,才知这伙当街拦马的疯子是长乐帮的人。 这个帮会石中坚知道,送他泥人的大悲老人就是被这个帮会的高手害死的(虽然后续被姊姊的包子砸进了地府)。 这是江南一个很大的帮会,金陵也有分舵,帮会里的人欺男霸女,乱收保护费,几乎没有好人。 “你们认错人了。” 石中坚说完牵马离开。 没想到当晚,一个叫“贝海石”的老人敲响了他的房门。 老人病恹恹的,瞧着就要死了,江湖上的外号居然是“着手成春”。 他一见石中坚就要给他号脉,还说他练功出了岔子,走火入魔失去了记忆。 石中坚果断关门—— 庸医。 就这样,他被长乐帮的人缠上了。 如厕也有好几个人跟着。 长乐帮的人一口咬定的自己是他们失踪数月的帮主,石中坚只要说“我不是帮主”,贝海石便说“帮主您老人家失忆了”“本帮两万兄弟性命全在帮主一念之间”。 简直像听不懂人话一样。 石中坚被他们缠得哪里都去不了,好不容易熬到三月初七,终于有机会前往万福万寿园——长乐帮的人也要去拜寿。 拜寿过程很顺利,他见到了当年在武当山一同练剑的武当派旧友、巴山剑派的小顾道长、十二连环坞的总瓢把子鹰眼老七、数日前帮过自己的武林盟主厉真真…… 以及哥哥姊姊一大堆、少时企图和自己抢姊姊的好朋友。 吃完寿面,石中坚甩开长乐帮的人,到万福万寿园的后花园散步。 便在此时,又来了七个拿剑的白衣人。 这七人问他:知道我们是谁吗? 石中坚还真知道。 他们是雪山派弟子。 七年前,他和姊姊曾在侯监集见过这七个人与爹爹妈妈、金刀寨寨主安奉日一同争夺师父的玄铁令。 所以他点点头。 离开万福万寿园,他被这七个人堵在了路上,这七名雪山弟子如同患了失心疯,明明武功差得一塌糊涂,还举剑嚷嚷“恶贼纳命来”。 石中坚夺走了他们的剑。 他们说士可杀不可辱,有本事杀了他们。 石中坚自然不会因为这点小事杀人,就把剑还给了他们,七人又举着剑嗷嗷冲上来。 就像有什么病一样。 那一刻,石中坚想家了。 家里没有疯子。 次日夜里,长乐帮的人和雪山派弟子打架了。 在他入住的客栈屋顶上。 西门吹雪和叶孤城能够稳稳站在紫禁城滑溜溜的琉璃瓦上。 长乐帮和雪山派的人却滚成一个蛋,砸穿了屋顶,双双落入隔壁客房。 砸碎了屏风,惊醒了客栈里熟睡的客人,吓坏房间里一对年轻夫妇和他们四岁的孩子…… 还不停手。 石中坚生气了,把他们全部揍了一顿。 避开了脸。 然后,长乐帮的人诬陷他相中了被吓坏的少妇,雪山派的人大骂他无耻下流。 石中坚没有江湖经验。 不懂如何应对别人污蔑。 所以他一拳一个,将这些疯疯癫癫的江湖人统统打晕,丢出客栈。 ——原来,这就是江湖。 他心平气和地想。 想回家。 又挨过一日,石中坚那个家里有一大堆哥哥姐姐的好友找到他,还带来了姊姊的朋友金灵芝。 金灵芝说她收到了消息。 他姊姊就要来了。 石中坚顿时觉得自己还能再坚持坚持。 “……这些年一直跟着师父在山上练功,接触过猴帮、鸟帮、蛇帮、知了帮、蜻蜓帮、□□帮、蝎子帮……就是没有长乐帮。” “贝先生,众位,先前我都在解释‘我不是你们要找的人’‘你们要找的人不是我’,如今我也有个问题想要请教你们——” 少年语气平和,声音坚定。 “你们一方说我是作威作福的帮主,另一方说我是荒唐无耻的恶贼,却没有一个告诉我原因,这世上相似的人那么多,你们既然认定了我是那个帮主,我是那个恶贼,可能拿出什么凭证?” 庭堂里分外安静。 先前气势汹汹的雪山派弟子,像是突然失去了气势。 他们和长乐帮的人纠缠了那么久,双方从白天打到晚上,自认为将长乐帮帮主调查得清清楚楚。 贪淫好色,残忍毒辣……与石中玉那个恶贼一模一样。 全然忘了还有一种可能—— 这少年或许不是真正的长乐帮帮主。 也就是这个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一个女人的说话声: “我也有些好奇,不若让我也听听吧。” 石中坚倏然回头。 只见大庭外站着一个身穿藕荷色衫子的姑娘。 她身材修长,肤色白皙,面若桃李,充满域外风情的深琥珀色眼睛凝注着前方: “晚辈安小六冒昧造访,还望太夫人恕罪。” 第104章 “晚辈安小六冒昧造访, 还望太夫人恕罪。” 清清冷冷的声音瞬间传遍大庭。 “姊姊!” 石中坚表情狂喜,拔腿向外奔去。 “姊姊,你真的来了,你怎么会来, 你、你来找我, 家里可怎么办呢?” 少年激动得语无伦次。 大庭西侧的长乐帮众直接懵了。 尽管少年先前那番话听起来情真意切, 连雪山弟子都几分触动,但截止这姑娘出现的前一刻,长乐帮的人就……一个字没信过。 万福万寿园权势熏天, “火凤凰”金灵芝更是金太夫人最宠爱的孙女,倘若他们有机会傍上万福万寿园…… 他娘的,谁还为长乐帮卖命?! 什么替姐姐送礼,什么跟着师父在山上练功…… 八成是为了将他们一脚蹬开琢磨出来的借口。 在此之前,他们可从未听过帮主还有个姐姐。 “情姐姐”倒是有一堆。 可同样的, 他们也有眼睛。 帮主刚刚的欢喜不似作伪,与平时看“情姐姐”的眼神大为不同。 难不成帮主还真有个姐姐? 他们望着那个藕荷色衫子,眼神迷茫困惑—— 帮主或许真有个姐姐,但这个姐姐…… 她怎么是个串儿啊?! 大庭外。 “串儿小六”望着少年微笑。 她本来还在感慨“吾家有弟初长成”。 没想到一个照面, 他就又从行事稳妥、说话条理分明的少年石中坚, 变回了她所熟悉的那个狗哥。 “家里一切都好,”安小六柔声道, “有人告诉我你遇到了麻烦,我本想用我的方式替你解决,方才在门口看了一会儿, 你用自己的方式处理得很好——” 就是少了点效率。 不如送他们排队去喝孟婆汤。 少年不知安小六的真实想法, 挠挠头,不好意思道:“姊姊都看到了?其实是……别人替我想的法子, 我原来只是想多找几个人帮我作证的。” 可那个帮他出主意的人却说,他就算找再多的人也无法证明自己的身份。 甚至因为作证的人是江湖权威,起到适得其反的作用。 毕竟人总是先入为主。 尤其当对方已经找到一些所谓的证据的前提下,想要推翻这个结论尤为不宜。 与其绞尽脑汁自证,不如扩大这件事的不合理性,让多心的人自己琢磨。 少年听后大受震撼,是这样吗? 这才和朋友一同制定了这个“重复话”的方案。 “你能想到找人帮忙,这样很好。”安小六倍感欣慰。 当年侯监集凡事不求人的懵懂小童,终于学会了主动向外界寻求帮助。 她仿佛看到了若干年前的自己。 雄鹰终究有展翅高飞的一天,无论是当年离开师父们的她,还是现在的狗哥。 尽管姐弟俩都有许多话想说,但眼下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安小六:“进去吧,正事要紧。” 少年点点头:“好的好的,等解除了误会,我和姊姊一起喝茶吃点心。” 庭堂声音杂乱。 迎着各式各样的目光,姐弟俩步入大庭。 安小六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石中坚却是眉开眼笑。 他太开心了,每个人都能感受到他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悦。 憋了两年的富贵儿亦是情绪高涨—— 【“一个家里有钱个人很闲的假脸公子。”】 安小六看向大庭中央那个穿得“火树银花”“家财万贯”的红衣公子。 他煞有介事地拿出扇子,装模作样地冲安小六拱了拱手。 一看就是易容了的熟人。 【“三个眼神不好贪生怕死的前土匪头子。”】 这是长乐帮的人。 【“五个眼神不好贪生怕死的蹩脚武夫。”】 这也是长乐帮的人。 【“两个眼神不好贪生怕死隐姓埋名的仁义庄通缉犯,有赏金,很多。”】 这还是长乐帮的人。 紧跟着,安小六又听到了“眼神不好贪生怕死的采花贼”“眼神不好贪生怕死的强盗头子”“眼神不好贪生怕死的江洋大盗”…… 都是长乐帮的人。 就连的成名已久“着手成春”贝海石,也是—— 【“一个满腹算计野心勃勃贪生怕死爪子尖锐的野大夫。”】 安小六侧头看向坐在大庭西首的贝海石。 ——没有“眼神不好”,他一定有问题。 ——她一定有问题。 花万紫眉头紧皱,眼睛直勾勾盯着方才进门的女子…… 从正面盯到背影。 尽管她在某系统那里只得到了一个“眼神欠佳还算聪颖”的评价,却是雪山弟子间公认的“女诸葛”。 “花师妹可是发现了什么?”早她几年拜师的柯万钧道。 花万紫师妹年纪不大,武功智谋却是同辈弟子中的佼佼者,他们这些当师兄的佩服得紧,遇到棘手的事情都会找她商量,平时也很重视她的意见和想法。 花万紫倒也没卖关子:“方才进来的那个姑娘……叫安小六?” “她是这样说的。” “安小六,”花万紫喃喃重复着,“……总觉得像是在哪儿听过。” 这位心思细腻的雪山女侠并不知道,她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第三方抓取转述给了当事人。 【“那个花万紫听说过你的名字,她快要想起来了。”】 “想起来就想起来吧,”安小六不是很在意道,“她是雪山派弟子,知道我的名字倒也正常。” 雪山派位于西域雪山之上。 安小六在西域诸国的名声惨不忍睹。 无论是她毒杀石观音,还是在“快活王”大婚当日布毒敲诈西域群雄,都让她本不富裕的名声雪上加霜。 石观音她就认了。 快活王明明是云梦仙子弄死的,但在江湖人口口相传中,她居然完!全!隐!身!了! 江湖盛传——“快活王”大婚当日,瘟神带着毒从天而降,向现场观礼的西域群雄逐一讨要“赎命金”。 快活王自许尊贵,认为瘟神的报价与自己的身份严重不符,一定要让瘟神提价,瘟神偏不,认为快活王就值那些钱。 二人讨价还价时,快活王毒发身亡,就这么潦草的死了。 哦,那些传谣的江湖人还为这笔赎金提供了一个具体的数额,二两。 尽管这个故事大概率是看快活王不顺眼的人编出来嘲讽他浮夸虚伪、狂妄自大的,但安小六在当中的形象也不怎么样。 为了二两银子去杀人…… 她觉得自己受到了全方位的侮辱。 便在此时,富贵儿忽然说: 【“一个正直坚毅暗中观察你还算有两把刷子的雪山派剑客。”】 安小六侧头望去。 那人震惊地看着她,正是前一日在饭馆里见过的“气寒西北”白万剑。 安小六道:“白大侠,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白某也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见到安姑娘。”白万剑神色复杂道。 谁会想到,一日前在小镇饭馆里遇到的、被自己认为是西域魔教中人的女子,居然会出现在万福万寿园,还和师弟师妹认为是石中玉的少年关系亲密。 石中玉,石中坚。 一字之差,究竟是巧合,还是石中玉那小子从凌霄城叛逃后,投靠了西域魔教? 想到惨死的女儿、对着空气自言自语地妻子……白万剑心中满腔愤恨。 倘若石中玉真的投靠了魔教,就算拼了他这条命,他也要替封师哥清理门户! 安小六与万福万寿园的人一一见礼。 随后被安排坐在大庭东北面的一张桌旁。 仆役奉上茶汤。 这是一张能坐下十多人的大桌,桌旁却只坐了两人。 两张全然陌生的脸。 一个胡子拉碴,笑容洒脱,像个放浪不羁的狂士。 另一个衣着光鲜,气度不凡,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目光很专注。 很专注地望着她。 此时,石中坚已重新站回大庭中央,他没有忘记自己的正事: “耽搁大家的时间了,不知我方才提的那个要求,众位可有答案了?” 什么要求?什么答案? 众人恍恍惚惚。 石中坚见没人说话,重申了一遍自己的诉求: “先前我说我不是你们要找的人,你们总是不信,现在我也不要你们相信了,我只要你们拿出个凭证。 “我家里人多活儿多,已经耽搁了许多时间,你们要是继续无凭无据的与我纠缠,我也是会生气的。” 一旁的红衣公子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把折扇,“唰”一下子打开,笑眯眯道: “贝先生,白师傅,你们两方人马与我兄弟纠缠那么久,也该有个结果了,今日当着万福万寿园这么多人的面,你们有什么证据,不妨大大方方亮出来。 “若证据确凿,我兄弟的确是你们要找的人,该怎么处置你们看着办,若证据不足,又或是根本拿不出证据……向我兄弟赔个不是,此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如何?” 这话没毛病。 至少在年轻的金家子弟听来,是个很公平的方案。 大庭东侧的雪山弟子沉默对视,似乎在思考提议的可行性。 长乐帮那方就没那么配合了。 “这要如何证明,”贝海石干巴巴道,“帮主就是帮主,敝帮来了这么多人,难道各个都是睁眼的瞎子?” 红衣公子笑了:“若贝先生非要这般说,那我也可以为我兄弟作证了,我敢用项上人头作保,我兄弟绝不是贵帮帮主,长乐帮的众位朋友若坚持自己没认错人,就和我赌头,我一颗头,换贝先生一颗头,如何?” 满堂英豪倒抽了一口凉气。 贝海石干笑三声:“公子莫要说笑,您是敝帮帮主的挚友,自然是敝帮的座上宾,我们这些当下属的哪能以下犯上……” 对于红衣公子提议的“赌头”,半点不肯接招。 话说到这个程度,任谁都能看出大个子少年这个长乐帮帮主猫腻不小。 事实上,对于找回来的这个究竟是不是本帮帮主,长乐帮内部并非没有分歧。 帮主失踪不过月余,回来后不仅气质大变,功夫也高得吓人。 江湖中不是没有得逢奇遇内功大增的先例,内家功夫可以短时间内获得,外家功夫却是需要长年累月的练习。 过去那个石帮主成天花天酒地,贪图享受,胳膊上的肉软趴趴,哪有习武之人的模样。 这个帮主却魁梧高大,一看就是个练家子。 不过他们平时和帮主相处时间不多。 和帮主相处时间最多的贝海石又一口咬定找回来的就是帮主本尊。 他们自然不会疑心到贝海石的头上。 如今听到红衣公子要和贝海石“赌头”,贝海石不接招,他们心里再次犯起了嘀咕。 “别真是认错人了?” “要是找不到人,谁来接侠客岛的铜牌?” …… 帮众窃窃低语,目光若有似无瞥向坐在大庭西首的贝海石。 贝海石低头咳嗽着,看不出是真咳还是装咳。 石中坚叹了口气,抱拳道: “长乐帮的众位,我不知道自己与贵帮帮主有多相似,但我一定不是你们的帮主,这些年我虽一直跟着师父在山上练功,每个月也是要下山采买东西,回家收拾房屋、晾晒被褥的,当地认识我的人着实不少。” “这么重要的事,你为什么不一早拿出来。”年轻的金家子弟忍不住问。 “我怕长乐帮灭口,”石中坚诚实道,“长乐帮的行事风格,我也打听了一些,没听说留活口的,我担心前脚说了实话,后脚那些可以证明我身份的人就没了性命。” 庭堂里很安静。 所有人望着站在大庭中央的少年。 【“宿主,他说得好好。”】富贵儿用毫无起伏的奇怪声音,抒发着内心的感动。 “嗯。” 安小六轻声应道。 【“那个老乌龟知道傻小子不是帮主,他看傻小子心肠好,想通过打感情牌的方式,让傻小子主动认下那个烫手的帮主。”】 “我知道。” 安小六说。 狗哥是个善良朴实心软的孩子,还非常有责任心。 只要他应下的事情,就会竭尽全力去做。 贝海石这个老狐狸大约是发现了这一点,便想要利用少年的善良和心软,让他担下长乐帮帮主的担子,自愿做他们的替死鬼。 利用一个人品低劣的恶棍所付出的代价,绝对远远超过利用一个道德高尚的好人。 但凭什么好人就要成为坏人达成目的工具呢? 眼看长乐帮那方无话可说。 忽然,有人用阴沉沉、冷冰冰的声音道: “阁下方才几次提到‘跟着师父在山上练功’,敢问阁下师从何人?学得又是哪一门哪一派的功夫?” 说话的人一脸英悍,气质冷峻,两只眼睛如鹰隼、如利剑,直直盯着庭堂中央的大个子少年。 除了白万剑还有哪个? 白万剑并非鲁莽之人。 他虽一眼认定这浓眉大眼的小子就是害自己家破人亡的恶贼石中玉,可考虑到时隔多年,当年人品卑劣的少年也已长大成人,样貌神态举止定然发生不少变化,而自己对他的记忆还停留在七年前。 也不敢笃定两者就是同一人。 严谨公正的性格又让他没办法像师弟师妹那样,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追着对方喊打喊杀。 他本打算耐下性子多观察一段时间。 事实上他也的确观察了不少时间,心里那杆秤反复在“是”与“不是”间徘徊。 直至少年说自己一直跟着师父在山上习武…… 师父? 那小子竟拜了别人为师? 霎时间,白万剑紧握双拳,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崩了。 第105章 这一刻, 庭堂里的空气仿佛被抽走了一般。 那种一触即发的紧张感,令人窒息到晕眩。 众人的眼睛不断在白万剑和石中坚身间打转。 石中坚一愣,手指指着自己的鼻尖:“我?” 白万剑声名赫赫,“气寒西北”在江湖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少年却是个例外。 他师父谢烟客眼高于顶, 看谁都是“狗屁”, 连雪山派掌门人“威德先生”白自在在他眼中都不过尔尔——打不打得过另说, 架子要拿捏得足足的。 这样的谢烟客怎么对徒弟称赞别派高手? 至于安小六。 安小六虽知道雪山剑法的厉害。 但她见过的雪山弟子剑术大多……不怎么样。 连带着对“雪山双杰”的印象也一般,若不是一日前阴差阳错见到白万剑和丁不三恶战,雪山派弟子在她心里已经等同于“一个用剑的草包”了。 她既然看不上, 自是不会特意为弟弟介绍。 最有可能告诉他雪山派众多英雄豪杰的石清闵柔,因为长子在凌霄城出事,在失而复得的幼子面前,也不愿提起雪山派的种种。 石中坚只知道自己有个大他两岁的兄长,自幼淘气聪慧, 在雪山派拜师学艺时失踪了。 其他的便是从玄素庄的车夫、管家口中听到的关于兄长的只言片语。 如此一来,石中坚竟不知白万剑是何等厉害的人物。 只当他和耿万钟、王万仞水平差不多。 听白万剑问起自己的师父,石中坚老老实实道: “我师父说我功夫尚未到家,堕了他的威名, 不许我在外面提他的名号。” 坐在稍远处的安小六笑了。 她是知道内情的。 其实谢烟客对狗哥这个徒弟满意得不得了, 恨不得别在腰上逢人炫耀。 之所以不让狗哥在外面提自己的名字,完全是谢烟客年轻时杀戮太多, 仇家遍地。 他担心自己这个弟子还未闯出名堂,就被自己那些多不胜数的仇家连番追杀。 故而不让狗哥在外面提他的名字。 白万剑却不晓得这些,冷笑:“这可真是个万能好借口。” “这不是借口, ”石中坚认真道, “这是我师父特意叮嘱我的,他觉得我记不住, 还让我把这句话写了一百遍。” 他已经许多年没有被罚一百遍的抄写了。 “好,很好,”白万剑笑得咬牙切齿,“看来阁下已另投名师,就是不知阁下当年在我们凌霄城学得功夫还记得几成?” “凌霄城?雪山派那个凌霄城吗,”石中坚道,“你记错了,我可没学过雪山派的功夫,我大哥倒是学过,他叫石中玉,不晓得你认不认识——” 白万剑倏然变脸:“石中玉,果然是你!” 他认识石清闵柔这么多年,从未听说他们还有另一个儿子。 这小子满嘴胡说八道,他差点上当! “我说了,我不是石中玉,我叫石中坚,石中玉是我大哥。” “胡说八道,是个人都知道,石中玉是你爹娘的独子,你家哪还有另一个孩子?” “自然因为他是个杂种!狗!杂!种!”坐在大庭东侧第三把椅子上的王万仞大笑道。 他的笑声实在太刺耳了。 引得一众人纷纷皱眉。 就连座上的金太夫人也露出了不赞同的神色。 倒是石中坚,因为养母为他起的名字就是这个,即使知道王万仞在骂自己,也不像其他人那么愤怒。 “真是开眼了,这就是雪山派的教养?”红衣公子道。 他太生气了。 嘲讽也变得怒冲冲的。 耿万钟微笑:“雪山派弟子的教养从来是给朋友的,” “那你们的朋友一定不多。”石中坚说。 他这话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单纯的感慨。 虽然这样说很没有礼貌,但他若是雪山派掌门,一定会给这些人安排一个看脑子的大夫。 他甚至觉得雪山派的开山祖师爷之所以将门派建在远离中原的西域雪山上,完全是为了避免中原武林的同道发现雪山派弟子都是一群疯子的事实。 雪山派弟子当然不是疯子。 至少白万剑不是。 他既然察觉到众人的微妙的眼神,自然不会容许旁人误会他们雪山派仗势欺人。 于是他抱拳道:[“列位朋友,我雪山派剑法低微,不值一提,但本派自立派祖师传下来的剑法,若侥幸刺伤对手,往往留下雪花六出之行①] 他望着大庭中央那个自称石中坚,始终不肯承认自己是石中玉的年轻人。 仿佛看到了受辱后跳崖自尽的爱女、神志不清的妻子、断臂的封师哥……还有那些惨死的同门。 都说金太夫人家教有方,金家子弟哥哥走正路,没有一个为非作歹的,他倒要看看,这走正路的万福万寿园还要如何袒护这欺师灭祖、荒唐无耻的恶贼! 却听“铮”一声嗡鸣…… [白万剑长剑出鞘,手腕一挥一抖,刺入大庭东侧墙壁。 银光飞善,长剑入鞘。 墙上果然留下了六点剑痕,每个剑痕都呈现出雪花六出之行,甚是整齐。 白万剑道:“敝派那个不成器的弟子七年前叛出前,曾与在下的廖师叔动手较量,我廖师叔为了教训他,在他左腿刺了六剑,每一剑都是这般形状,普天之下,再无第二种剑法能留下这样的伤痕。” 说着,他目光森冷地望着身材魁梧高大的少年,冷冷道: “石中玉,你敢将裤管捋起来,给列位朋友瞧瞧吗,你大腿上有没有这样的痕迹,一看便知!”②] 不等少年回答,先前一直没有说话的安小六开口道:“有如何,没有又如何。” 王万仞大声道:“倘若没有,我王万仞跪下来给他磕一百个响头,从此改名‘乌龟儿子王八蛋’!” “这……” 石中坚犹豫了,隔着数人,看向安小六。 他自然知道自己腿上是没有伤痕的。 倘若王万仞不是那样说,他拉起来裤管让人看看倒也无妨。 但王万仞那般说了,自己要是照做,总觉得有些愧疚。 他是为王万仞考虑才迟迟没有动作,一众雪山派弟子却以为是他心虚了,不敢让人看到他左腿的剑痕。 “怎么,小畜生不敢了,哦,你不是小畜生,你是狗杂种!”王万仞讥讽道。 “好吧。”这可不怪我了。 少年心平气和地想。 大庭里很安静。 所有人盯着少年的缓缓上拉的左腿裤管。 被这么多人盯着大腿,石中坚也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也会觉得难为情。 只是他皮肤颜色深,没那么明显罢了。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庭堂一片哗然。 少年左腿干干净净,皮肤光洁,什么也没有。 白万剑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耿万钟、王万仞等人不死心地冲上去。 毫无发现,依然毫无发现。 雪山派弟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纠缠了这么久,以为万无一失,居然真的找错人了。 石中坚平静道:“我是六年前与我爹爹妈妈相认的,他们原来以为我死了,没想到我还好好活在这个世上,当时他们宴请了许多宾客,松江府的武林名宿银戟杨光——杨老英雄也在,这本不是什么秘密。” “不对,三月初七那日,我们在万福万寿园后花园问你‘知道我们是谁吗’,你为什么回我们知道?” 花万紫飞快道。 “因为我本来就见过你们啊,”石中坚奇道,“以前我和姊姊在侯监集的时候,曾见过你们同我爹爹妈妈,还有金刀寨寨主安奉日一起抢夺玄铁令。” 听到少年提到侯监集、玄铁令,耿万钟王万仞等人愕然相顾。 “你是——” 当年谢烟客的玄铁令重现江湖,各路人马齐聚侯监集绝对是武林中的一桩大事。 传言中这个引起武林各方人士争抢、造成死伤无数的小铁片,最终落到了一对乞丐姐弟的手里。 许多人认为这是无稽之谈,只有耿万钟、王万仞这些当事人才知道,传言是真的。 他们亲眼见到那对乞丐姐弟拿着铁片。 乞丐……姐弟…… 雪山派此行一共九人,有七人当年参与了玄铁令的争夺。 包括年纪最小的花万紫。 当年去过侯监集的七个人死死盯着少年那张坚毅的面庞。 “是你,”耿万钟震惊地望着对面魁梧挺拔,个头比自己高,肩膀比自己宽的少年,“你是当年那个小乞丐?!” 若他知道眼前高大挺拔的少年与当年侯监集的小乞儿是同一个人,根本不会误会他是石中玉。 那时的石中坚完全是个小孩。 瘦瘦的,矮矮的。 说是七八岁也有人信。 “你姐姐——” 耿万钟没有说完,突然意识到什么,侧头看向淡定喝茶的安小六,瞪着眼,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真相终于大白。 当年侯监集的乞丐姐弟,在六七年的光阴中飞速成长,脱贫致富,众雪山弟子甚至在脑子里自动补足了缺失的剧情—— 乞丐姐弟沿街乞讨,相依为命,因资质不弱被高人隐士收为弟子,最终和黑白双剑相认。 一旁的白万剑脸色变了又变。 他本以为辗转多年,终于抓住了害自己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 没想到忙忙碌碌,竟还是一场空。 羞愤跳崖的女儿、一日前惨死的师弟……画面交织更迭,不断他面前闪现。 白万剑气血翻涌、天旋地转,摇摇晃晃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猛地喷出一口血来。 “白师哥!”“白师傅?” 雪山派弟子焦急万分。 石中坚一跃而起,奔向白万剑身前。 一把抓住白万剑的手腕,向白万剑输送内力。 他没有经验,输送内力时没轻没重,白万剑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吭。 “住手!” “你要做什么!” 雪山派弟子倏然变脸,他们推己及人,自然觉得对方要落井下石。 王万仞正想把少年推开,却被身手更好的耿万钟拦住。 “耿师哥?你拦着我作甚?” “你看清楚了!”耿万钟警告中透着些许无奈。 王万仞这才注意到,白师哥的脸色比刚才强了不止一点。 他登时明白这个叫“石中坚”的年轻人正在用自己的内力为白师哥疗伤。 雪山派众弟子愧疚不已。 就凭这段时间他们对石中坚的态度,人家没捅他们十七八次都算宽宏大量,如今还以德报怨,为白师哥疗伤。 盏茶时分,白万剑情况好转,少年松开了他的手腕。 “多谢。”花万紫讪讪道。 她也是对石中坚喊打喊杀的一员,甚至因为对石中玉所作所为的痛恨厌恶,对石中坚出手更加狠厉。 而且耿师哥他们之所以深信这少年就是石中玉,也有她一部分原因。 是她调查了长乐帮帮主的过往,猜测长乐帮帮主就是他们要找的人,误伤了少年。 “这没什么,你们知道我不是坏人,那就很好了。”少年不好意思道。 他话音刚落,王万仞突然“扑通”一声跪在石中坚面前,“咚咚咚咚”磕起头来。 他是个老粗,有话直说,有头真磕。 不到十个就已经将脑门砸得又红又肿,鼓出好大一个包。 石中坚吓了一大跳: “你快起来啊。” 庭堂里的其他人也呆住了。 先前他们只觉得王万仞说话刺耳难听,满口喷粪,没想到他居然真的践行诺言,在众目睽睽下向少年磕头道歉。 大家好笑之余,又有几分钦佩。 这个人虽然没什么脑子,但也不失为一条好汉。 只是照他这个磕法,都不用一百个,五十个就得磕成傻子。 “先前冒犯了石少侠,少侠不计前嫌,以德报怨,我王万仞却是个乌龟儿子王八蛋,从此以后少侠不需要叫我王万仞,就叫我乌龟儿子王八蛋吧。” “别,别这样,我原谅你了,你已经磕了很多了,不要继续磕了,你们只是认错人了,并没对我做什么,只是别再半夜来我房顶趴着了……我也是有点怕的。” 少年结结巴巴道。 一番话说得雪山弟子老惭愧了。 石中玉,石中坚,虽是兄弟,人品却天差地别。 众雪山弟子感慨万千,便在此时,石中坚抬头了。 入目……是一张与石中玉高度相似的脸。 呃…… 好烦,看到这张脸就想啐一口。 众人愧疚之心顿减一半。 连道歉的心情都不连贯了。 一刻钟后。 石中坚开开心心走到身边:“事情总算结束了,让姊姊担心了。” “没关系,你做得很好。”安小六温和道。 她看向跟在石中坚身后,躲躲闪闪,别别扭扭的红衣公子,笑了: “谢谢你,火孩儿。” 红衣公子瞪大眼睛:“原来六姐姐认出我了!” 这场长达半个月、热度仅次于“金太夫人过寿”的大戏,在少年欢天喜地的声音中接近尾声。 却在此时,庭外传来一阵大笑: “好精彩的一出戏,有趣,有趣——” 这声音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 却字字清晰,响彻大庭。 几乎同时,富贵儿叭叭道—— 【“两个武功高强心狠手辣疑神疑鬼的赏善罚恶使。”】 【“一个巧舌如簧满腹坏水好色贪淫残忍嗜杀的长乐帮帮主。”】 【“半个黑白双剑。”】 【“半个黑白双剑。” 】 【“他们来了。”】 安小六和身边人倏然起身。 庭堂内群雄震动—— 不知何时庭堂之中突然多出了两个人,一胖一瘦,衣着华贵。 “很好很好,我哥俩儿原是奉命请人去侠客岛喝腊八粥,不曾想竟欣赏了一出大戏。” 那瘦子笑嘻嘻道,一双眼睛漫不经心环顾四周。 听到“侠客岛腊八粥”,群豪无不凛然震悚。 唯有石中坚茫然望着安小六:“侠客岛是哪里?” 不等安小六回答,门外再次传来说话声—— “玄素庄石清、闵柔前来拜访。” 却见门口站着一男一女,一黑一白,并肩而立。 男的丰神俊朗,女的文秀清雅。 石中坚惊喜万分,当即向二人跑过去:“爹爹,妈妈!” 正是石清闵柔夫妇。 第106章 “坚儿。” 闵柔仰头望着自己的孩子, 眉眼柔和,目光满是慈爱。 狗哥开心道:“爹爹妈妈怎么来了万福万寿园,是来找我的吗,爹爹妈妈怎么知道我在万福万寿园呢?” 石清闵柔和万福万寿园往来不多。 连金太夫人八旬大寿这样的武林盛会, 二人也只是遣人送了贺礼, 并未亲自到场。 玄素庄“黑白双剑”在江湖名声斐然, 又不似安小六属性特殊,不便在别人家大喜之日登门。 可见交情是真的一般。 “是安姑娘告诉我们的,”闵柔道, “我和你爹爹原是打算北上,没想到路上见到彭家镖局的人……” 石清闵柔能收到安小六的信完全是个意外。 那日,石清闵柔在北上寻子的途中,路过一家茶摊决定下马歇息,忽然一条大汉回过头来, 目光在二人和二人所骑骏马之间反复打转。 “黑白双剑”衣服向来是一黑一白,骏马亦是如此。 他们夫妇平素与人为善,动手也是先礼后兵,见这汉子生得魁梧, 目光虽然放肆但并无恶意, 桌上还放着一柄大刀,知他是江湖中人便拱手致意, 算是打个招呼。 岂料那汉子居然起身向二人走来: “敢问尊驾二位可是江南玄素庄庄主夫妇?” 石清闵柔对视了一眼,他们夫妻同为上清观弟子,自幼相识, 师兄师妹青梅竹马, 默契非比寻常。 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便抵千言万语。 石清拱手微笑:“尊驾实不敢当,愚夫妇的确是玄素庄的石清、闵柔。” 那汉子又道:“敢问石庄主和闵夫人可认识一位姓安的姑娘?” 他盯着石清闵柔, 双目凝视二人面容,不放过任何一个微小动作。 石清闵柔心中一凛,警觉地看向对方。 他们夫妇二人与“瘟娘娘”交好不是什么秘密。 当年江湖盛传“暴雨梨花钉”在瘟娘娘身上,便是他们夫妇出面力保,这些年安姑娘所有精力都用在教导家里的姑娘,再不过问江湖事,不少人垂涎安姑娘那一手出神入化的布毒手段,便寻到他们夫妇身上,想重金请“瘟娘娘”出山。 可安姑娘什么品格?哪里会为区区黄白俗物所动? ——石清闵柔心里,安小六品行高洁,实有隐士之风。 “天下姓‘安’的姑娘太多了,愚夫妇不知阁下在问哪一位?”石清语气冷了下来。 哪知汉子竟欢喜道:“这就对了!” 在石清闵柔错愕提防的眼神中,汉子从怀里掏出一封信: “在下是彭家镖局的人,受安姑娘所托给石庄主、闵夫人送信,几次试探多有得罪,还望二位英雄海涵。” 原来这汉子此行目的便是去玄素庄为安小六送信。 没想到半路遇到两位收信人。 他此前多番试探,意在确认石清闵柔的身份。 安姑娘另一重身份着实特殊,若石清闵柔痛快承认他们的确认识一位姓“安”的姑娘,这汉子反倒不敢将信拿出来了。 如此这封本该因收件人不在家而错过的信件,就这么天缘凑巧的送到了收件人手上。 石清闵柔看到信上的内容,得知儿子被长乐帮的人盯上了,还要强行奉为帮主,怛然失色,当即放弃北上改道去万福万寿园。 坚儿武功出众,长乐帮那些人若是来硬的,想要拿下他们儿子怕是没那么容易。 就怕长乐帮那些人老谋深算,瞧出幼子善良心软,用摇尾乞怜的方式哄骗幼子成为他们的帮主,糊里糊涂替他们接下侠客岛铜牌。 ——别说,这种缺德事儿长乐帮那些人还真能做出来! 夫妇二人昼夜兼程,而今看到孩儿平安无事,自是无限欢喜,但一想到令无数江湖人谈之色变的侠客岛使者,眼下就在一墙之隔的大庭中,又不禁收敛笑容,喜忧参半。 “麻烦可解决了?需不需要爹爹妈妈出面,你爹爹妈妈的名声在江湖上还是有些分量的。”闵柔看了一眼石清,问儿子。 狗哥连连摆手,憨憨一笑:“不用不用,已经解决了,都是误会,倒是害得爹爹妈妈担心一场。” 少年陪着父母回到大庭。 少年对侠客岛之事一无所知,自是神采飞扬,眉开眼笑,他的父母却显得心神不宁,忧心忡忡。 明明是阳春三月,室外春意盎然,生机勃勃,庭堂里却像是严冬三九天,冷得让人肌肉紧绷,牙齿打颤。 就算知道来人便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黑白双剑”,众人也生不出交流的欲望。 他们口中说着“久仰久仰”,眼神却不断往大庭中央那一胖一瘦的老人身上飘。 就连先前一直很松弛的金家子弟,此刻也是如临大敌,戒备地望着两个不请自来的恶客。 生怕下一刻,二人便在万福万寿园大开杀戒。 石清闵柔猜出这便是侠客岛来的赏善罚恶使,也是打起十二分精神。 两个老人却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他们乐呵呵看着黑白双剑与群豪见礼,既不参与也不打断,二人明明站在大庭中央,却像是戏台子下面的观众,闲闲地看着满庭群豪展示江湖百态。 突然,石清闵柔不说话了,二人定定望着一个方向。 狗哥抬眼一看,登时怔住。 原来爹爹妈妈在看大庭东侧的雪山派众弟子。 白万剑沉着脸,看石清闵柔目光不善,雪山派弟子同仇敌忾,对石清闵柔也没什么好脸色。 双方明明谁也没有说话,却莫名有种山雨欲来的紧张感。 仿佛随时会抄家伙干架。 稍远处的安小六见状微微蹙眉。 她一直都知道石清闵柔有个比狗哥大两岁的长子,叫石中玉,不知为何没有带在身边教导,而是送到了远在西域的凌霄城,拜了雪山派掌门大弟子“风火神龙”封万里为师。 几年前在凌霄城失踪了。 至今没有消息。 这些年石清闵柔为了打听长子下落,又是北上又是南下,不知去过多少地方。 狗哥每每到玄素庄小住,回来都会告诉安小六,妈妈夜里又哭了: “……她哭得好伤心,说梦见哥哥死了,爹爹也叹气,他们不想让我知道,我也只能装着不知道,心里却难过得紧……” 安小六当时就觉得奇怪。 雪山派就算剑法独到,但毕竟远在西域,那是连宝骡去过一次,回来都要歇息两个月才能缓过劲儿的地方,石清闵柔一片拳拳爱子之心,怎么把儿子送那儿了?逢年过节都回不了家的。 而且黑白双剑儿子失踪这么大的事儿,居然没去凌霄城要个说法,也没发动江湖上的朋友帮忙找孩子。 以前她不认识雪山派弟子,不知另一方的态度,如今见到了,心里倒是冒出了诸多想法。 从雪山派众弟子提起石中玉便咬牙切齿、恨不得将其挫骨扬灰的反应来看,搞不好气焰嚣张的雪山派是个纯纯的受害者。 石清闵柔没追究儿子在凌霄城失踪一事,不是胸怀宽广,而是单纯理亏。 大约是顾虑侠客岛使者,雪山派和石清闵柔虽然气氛微妙,到底没有动手。 不过多时,夫妇二人同儿子一起坐到了安小六所在的桌旁。 大庭死一般寂静。 少年受气氛影响,不安地挪了挪屁股,再次想起方才的问题: “大家怎么都不说话了,侠客岛又是什么地方?” 他看了看父母,又看了看姊姊。 石清闵柔想说什么,又怕隔墙有耳。 安小六轻轻摇头:“……稍后给你解释。” “我也想知道。”红衣公子插口道。 “你不知道?” 狗哥有些诧异,他以为自己这个朋友什么都知道。 红衣公子小声说:“我五哥提过,当时我年纪小,他们不让我知道太多,把我哄骗走了。” 他那时一心缠着想要甩开他的“掌中天魔”花蕊仙,只觉得那就是最有趣的事了,意识到自己被糊弄了,也不生气。 他本不是七姐那种执拗的性格。 便在此时,金太夫人说话了。 她依然是那副笑呵呵的模样,似乎臭名昭著的侠客岛使者和大庭里旁的客人别无二致—— “尊驾二位可是侠客岛赏善罚恶使者?是请我老婆子到侠客岛喝腊八粥的?” “奶奶?!”“太夫人?!” 年轻的金家子弟和万福万寿园的仆役倏然变脸。 惊慌地看着满头银丝的老妇人。 “太夫人果然远见卓识,别具慧眼,”胖子称赞道,“我哥儿俩的确是侠客岛的使者,来贵府的目的却不是为了邀请您,而是我们想要邀请的人正在贵府做客。” 群雄一片惊呼。 气氛空前紧张,大庭西侧的长乐帮众脸色铁青,心情跌至冰点。 谁不知道侠客岛向来只邀请掌门、帮主、教主这类的首脑人物。 而他们长乐帮的帮主刚好不见了。 帮众不禁看向坐在大庭东北面的石中坚,只恨此人诡计多端,撇清了帮主的嫌疑,没有听从贝先生的安排,当大家的替死鬼。 “不知尊驾来我府上要找何人?”金太夫人叹了口气。 瘦子笑了:“我们找的人就在大庭之中。” 说着,他探手入怀,取出两块铜牌。 无人说话,也没有人敢说话。 所有人屏住呼吸,仿佛看到了索命的勾魂使在翻阅生死簿。 只见这一胖一瘦的老头子如散步般向大庭东北面走来。 这个方向只有一张桌,也只有这张桌旁坐着人。 石清闵柔登时变脸,金家两个门客亦是面容不佳。 可是下一刻四人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不约而同看向静坐着喝茶的安小六。 闵柔喃喃:“怎么会……” 仿佛为了验证四人猜测,瘦老人转瞬间来到安小六跟前: [“我们奉侠客岛岛主之命,手持铜牌邀常春岛岛主赴敝岛相叙,喝一碗腊八粥。”①] 说着,双手捧着两块铜牌递向安小六。 第107章 安小六有些恍惚。 早在听闻“侠客岛使者重现江湖”那日, 她隐隐就有对方会找上门的预感。 昨日离开小镇饭馆前,富贵儿说侠客岛使者也在,还很欣赏她时,也只是进一步证明她想得没错。 赏善罚恶使出现在无名小镇不是巧合。 他们一开始就是冲她来的。 这一刻所有人看向安小六。 有震惊的、茫然的、担忧的, 有心急如焚的, 也有劫后余生、幸灾乐祸的。 各式各样的人, 各式各样的目光,让这个大庭成了一个角色众多的戏台子。 安小六也分不清自己是台上演出的,还是台下看戏的。 或许台上台下本不重要。 因为有人就有戏台子。 便在这时, 有人迟疑道: “你们是不是找错人了?” 却是安小六座旁的狗哥。 身形魁梧的少年挠挠头,对瘦老头认真道:“这位大爷,我姊姊都没什么钱,又怎么可能有个岛呢,更不可能是什么岛主了, 你们是不是请错人了?” 狗哥不知道侠客岛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拒接侠客岛的铜牌会有什么后果。 他只是单纯以一个了解姊姊资产状况的臭弟弟的口吻,讲述一个事实—— 我姊姊,穷, 没钱! 所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富贵儿毫不客气发出一连串爆笑, 震得安小六脑壳嗡嗡作响。 石清闵柔沉默对视,居然觉得幼子的话……很有道理啊。 安姑娘手头一直不宽裕, 身上的衣裳还是前年做的,家里也没个仆从,凡事亲力亲为, 偶尔发一次财, 也只是昙花一现的富裕…… 若她真有个岛,那岛得多贫瘠、多荒凉, 都不能让安姑娘心安理得点四个菜——坚儿说过,安姑娘自己出门下馆子最多两个菜,担心吃不完浪费,都不会点汤的。 想到这里,石清还算淡定,闵柔却是心生怜惜,看安小六的眼神里透着怅惋自责—— 他们对安姑娘的关心真真太少了! 安小六被她看得心里毛毛的,忍不住戳富贵儿: “他们在想什么?” 【“还能是什么,心疼你吃不上四个菜!”】 富贵儿发出一声巨大的嘲笑。 安小六:……倒也没拮据到这种程度,而且一个人四个菜,多少是有些奢侈了。 红衣公子,又或者说是“活财神”朱家的八少爷,火孩儿,虽然对侠客岛不甚了解,却也是像狗哥这般一无所知。 见狗哥说得有理有据,当即附和道: “是啊是啊,我六儿姐很穷的,怎么可能是什么岛……嗯?常春岛?” 火孩儿倏然抬头,吃惊地看着安小六,又看向双手奉牌的瘦老头: “你刚刚说的是‘常春岛’,六儿姐姐的,常春岛,岛主?” 他一字字道,因为过于震撼,连声音都变了调。 众人最初没有反应过来。 虽然他们最初也觉得“常春岛”耳熟,但江湖上有名有姓的岛屿实在太多了。 恍惚片刻,众人纷纷瞪向安小六,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耳朵。 常春岛? 他们居然听到了常春岛! 常春岛居然还有传(活)人?! 许多年前,常春岛只是一个不知名小岛,对于岛屿位置、岛上天气状况、都住了些什么人……众人一无所知。 历代常春岛岛主皆是如此。 他们和常春岛一样默默无闻,除了岛上的居民,无人在意、也无人关注岛上情况。 直到一个人的出现—— 日后。 “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换旧人”。 如今这个名字已经很少被人提起了,可二十年前却是名动天下的武林第一人。 她是历代常春岛岛主中的另类,与“夜帝”平分秋色,个性阳动,好管天下不平。 她不是默默无闻,也不可能默默无闻。 胖老头这时也走了过来,笑嘻嘻说:“我们邀请客人,岂有不查清楚的,若邀错了客人,我哥儿俩颜面何存?” “这位安姑娘继承了阴氏三姐妹的衣钵,阴大姐乃日后门人,凭着这层关系,安姑娘成了常春岛岛主……其他林林总总的事,安岛主不想声张,我哥儿俩也不好当这个多嘴的八哥,”那瘦子似有所指道,“安岛主,我们哥儿俩诚心实意邀请你到侠客岛喝碗腊八粥,这铜牌您接不接?” 二人也不催促安小六立刻做出选择,就这么捧着两块铜牌站着,居高临下、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眼中充满了令人生厌的优越感—— 仿佛他们是优于普罗大众,高高在上、拥有审判处决权的上位者。 安小六接不接铜牌,都只是他们眼中庸庸碌碌的蝼蚁。 富贵儿说他们对她很欣赏,但富贵儿不通人性。 欣赏可以分很多种:有的是平视,有的是仰视,还有一种是俯视。 同桌的石清闵柔愕然相顾。 看来侠客岛不仅知道安姑娘的师承来历,还知道她便是就江湖赫赫有名的“瘟姬”“瘟神”“瘟娘娘”。 此时狗哥依然有话要说,火孩儿却在桌下踢了他一脚—— 兄弟,适可而止吧。 群雄一片哗然。 虽然他们并不知晓侠客岛使者隐瞒了何等惊人的信息。 在他们看来,这姑娘来头之大,着实超出了他们想象。 长乐帮的贝海石不由得庆幸自己计谋并未得逞,先不说常春岛势力余威,单她是阴氏三姐妹的传人,就足以令人忌惮。 这可是三个的女魔头。 尤其是排在第二的“九子鬼母”。 她武功虽不及“日后夜帝,风雨雷电”六大高手,出手却极为狠辣,座下弟子“九鬼子”“七魔女”行事风格与她一脉相承,通常他们不会主动招惹别人,可有人不长眼招惹了他们,必要对方十倍百倍的偿还,且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是以“九子鬼母”制造的杀戮不少,仇家却没有那么多—— 死人,是不可能报仇的,对吧。 时间变得格外漫长。 所有人在等待安小六的答复。 安小六没有立刻从侠客岛使者手里取过铜牌。 她和富贵儿商量了一番。 其实无论是侠客岛使者,又或是知道安小六另一重身份的人,或多或少存在这么一个误会——安小六不喜欢被别人知道她是“瘟姬”。 可……这不是废话吗? 但凡是个脑子清楚的正常人,谁会喜欢被人叫做“瘟鸡”。 她甚至怀疑,这个破名号就是天尊那帮人想出来恶心她的。 不过当她从“瘟姬”进阶“瘟神”后,她对自己在江湖上的名号就没那么排斥了。 毕竟武林之中封“神”的江湖人并不多,安小六孤陋寡闻,想破脑袋也只想到了一个“剑神”西门吹雪。 是以…… “这铜牌咱们接吗?”安小六问。 如若不接,她顷刻出手将二人弄死……尽管她有些舍不得。 不是舍不得弄死这俩人,而是她对“去侠客岛”这件事并没有那么排斥。 侠客岛被江湖人视为“龙潭虎穴”,她也被江湖人视为“龙潭虎穴”。 或许是“龙潭虎穴”之间的独特感应,安小六并不害怕这个地方,反倒想知道侠客岛的倚仗是什么,侠客岛使者那么强烈的优越感又从何而来。 因为这二人武功虽然厉害,却也不是无懈可击。 安小六甚至从两人身上闻到一股极淡的药酒味——都成药篓子了,还在故弄玄虚。 就……还挺奇怪的。 【“多大的事儿,想接就接,这俩又打不过你。”】富贵儿豪迈道。 果然如此。 安小六点点头:“我会去的。” 说着,伸手去拿瘦老头手上的两块铜牌。 “不要接!”金灵芝失声惊叫。 安小六手腕悬滞在半空中。 紧接着,又有一人道: “石某在江湖上也算有些薄名,今日厚颜向安姑娘自荐岛主之位,这个铜牌,我替姑娘接了吧……” 安小六怔住了。 因为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狗哥的父亲,玄素庄庄主,石清。 在石清闵柔眼中,安小六是他们夫妇钦佩至极的恩人。 若让安小六自己来说,她与玄素庄庄主夫妇互为既熟悉又陌生的外人。 人和人的相处,是需要一些感觉的。 石清闵柔太好了,相处起来总让安小六很不得劲儿,她就像某种习惯了阴暗爬行,却又骤然见到阳光的动物—— 我知道阳光是很好很好的,可我偏偏不习惯。 想来石清闵柔也有同感。 所以他们一直对安小六很好,但双方并不亲近。 群雄惊愕,谁也想不到玄素庄石庄主居然愿意替人赴死。 岂料下一刻,闵柔道:“师哥且慢—— “我听说常春岛住的都是女子,师哥身为男子怎可成为常春岛岛主?” 众人原以为闵柔是要阻止丈夫送死,未曾想她竟又说: “安姑娘,我武功虽不及日后娘娘,在江湖却也不算无名之辈,安姑娘还是将岛主的位置让于我吧。” 金灵芝也跳出来说: “我也是女子,我武功名声不及闵大侠,却和安姐姐最是要好,安姐姐将岛主之位送我再合适不过!” “灵芝!” 金家子弟倏然变脸,年纪大一些的甚至直接呵斥她“别添乱,还不赶快退下”。 金灵芝却是不服:“与你们有何干系,这是我自己的事!” 庭堂里,众人瞠目结舌。 尤其是坐在大庭西侧的长乐帮众——他们为了找个替死鬼,煞费苦心。 那姓安的不知给玄素庄庄主夫妇和万福万寿园的“火凤凰”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他们争先恐后为她送死?! 安小六却没给他们任何一人机会。 在金灵芝冲着哥哥姐姐嚷嚷“我为什么不能去侠客岛”时,她很平静地从瘦老头手里取走铜牌。 闵柔本想出手阻拦,可安小六速度比她快,比她快很多。 她才伸手,安小六已经将两块铜牌拿到手里了。 她抬头对一胖一瘦的老人道: “今年腊月初八,安小六准时赴约。” 第108章 侠客岛使者满意地笑了。 瘦子拱手:“多谢安岛主成全, 没让我哥儿俩空手而归。” 安小六点点头,低头看着手里的两块铜牌。 这两块铜牌很别致,铜牌是新造的,一块正面刻着笑脸, 是赏善, 另一块是怒容, 代表罚恶。 铜牌反面刻着时间、地点、路径。 要求客人在规定的日期、时辰内,到达南海之滨的一个村落里。 这个村子安小六听都没听过。 侠客岛似乎也考虑到这一点,两块铜牌并在一起, 居然可以拼出一张完整的地图,地图从金陵出发,详细标注了沿途所要经过的城镇。 不知是所有客人都从金陵出发,还是因为这两块铜牌是特意为她准备的,所以才从金陵出发。 她更倾向后者。 见安小六不说话, 石清闵柔担忧地望着她。 火孩儿张着嘴,似乎有话要说,却又什么都没说出来。 金灵芝有心冲上前,却被忌惮侠客岛使者的哥哥姐姐们拽住了。 他们就算此前不知道自家小妹与这位安姑娘的关系, 在灵芝说了那么大通话时, 也已明了——这位安姑娘是自家小妹的至交好友,高于生命的那种。 但人心总是偏的, 无论这位安姑娘是怎样的人,他们都很难看着自家小妹为朋友送死。 尤其是……螳臂当车似的死亡。 突然,一道可怜兮兮的声音响起: “姊姊……” 狗哥怔怔望着安小六。 鼻头红红的, 眼睛也红红的, 就像一只肌肉发达、魁梧挺拔的兔子。 食草,但能打。 说来好笑, 少年明明对侠客岛一无所知,却比在场任何一个人都要伤心。 因为他已从旁人的反应里意识到侠客岛不是什么好地方。 大家分明都不想去,甚至是爹爹妈妈。 “姊姊,你别去,别去那个侠客岛了……你要是想喝腊八粥,咱们在家里喝,行吗?”少年颤巍巍道。 安小六说:“我既已答应,岂有反悔的道理,况且我有我的理由。” “那姊姊的理由能告诉我吗?” “可以。” “那就这么说定了。” 少年吸吸鼻子。 看起来依然难过得紧,情绪上的却稳定了许多。 大庭里依然很安静。 因为煞神……侠客岛的使者还在。 众人原以为安小六接下铜牌后,他们就会离开,没想到俩人居然笑嘻嘻又走回了大庭中央。 胖子说:“我们这一趟本是为了寻安岛主,未曾想还有意外之喜。” “确实是意外之喜。”瘦子阴恻恻道。 满堂群雄无一人开口。 所有人都觉得侠客岛使者的“意外之喜”,对他们而言可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就见这一胖一瘦的侠客岛使者一齐看向大庭西侧的长乐帮众。 一个笑眯眯,一个阴恻恻。 两个人,两双眼,让人心底发凉。 长乐帮众人登时变了脸,先前他们还兀自庆幸侠客岛使者不是来找他们的,如今却是笑不出来了。 他们可不似那个常春岛岛主,能让“黑白双剑”和“火凤凰”金灵芝争先恐后、心甘情愿为她送死。 胖老人笑道:“敢问贝先生,贵帮帮主今在何处?” 贝海石心脏狂跳,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他的身体因为中年受过一次至今未愈的内伤,自带三分病,平时也是有气无力的,如今面对侠客岛使者的盘问,面容愈发憔悴灰败。 “本帮帮主因事外出,不日,不日而归……” 他勉强一笑,说得轻巧简单。 倘若庭堂众人不曾见到他指鹿为马、强按帮主的嘴脸,兴许就信了。 “我看不见得吧,倘若只是因事外出,为何要找个假的冒名顶替,”瘦子面色阴沉道,“那位小兄弟内力深厚,武功不凡,绝非一朝一夕能够达成的境界,贝先生‘着手回春’,眼力出众,竟说他是走火入魔忘了事,是不是走火入魔,旁人看不出,你贝大夫还能看不出吗?” 万福万寿园的大庭虽然富丽堂皇,但比起整个武林,也不过是小小的一间屋子。 可就这小小的一间屋子,竟然有三个不啻于他哥儿俩的内功高手。 其中还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如何不让他们侧目。 那少年的身份来历,早在侠客岛注意到安小六时,便已调查分明,他是不是长乐帮帮主,侠客岛再清楚不过。 贝海石神情尴尬,他的确一早便知那少年不是他们要找的帮主。 毕竟帮主身手着实不怎么样,这少年却是武艺超群,而且二人言行举止截然不同,他冷眼旁观,发现此子心肠极软,傍晚遇到卖枣的老太婆,见对方衣衫单薄,就将枣全部买下。 这种沽名钓誉之事,真正的石帮主必不会做。 当时,贝海石就有了“偷天换日”的主意—— 本帮帮众两万余,你这么善良,为我们去死不也是死得其所。 可这样阴暗的想法,贝海石却是不会承认的。 他干笑道:“那位小兄弟当时风尘仆仆,面色不佳,在下一时看错也是情理之中,况且他本就长得和敝帮帮主分毫不差,哪怕是现在,在下依然觉得这位小兄弟便是敝帮帮主——” 这老狐狸真不要脸。 众人心生鄙夷,却碍于对方江湖地位没有直接说出来。 也有少数人察觉到了侠客岛使者的意图,其中就有安小六。 和旁人不同的是,别人是猜出来的,安小六除了可以猜出来,还有富贵儿这个帮手。 她并未忘记,与侠客岛使者一同让富贵儿出声提示的,除了“黑白双剑”,还有“一个巧舌如簧满腹坏水好色贪淫残忍嗜杀的长乐帮帮主”。 如今大庭里,“赏善罚恶使”在、“黑白双剑”在,唯一不见的只有“巧舌如簧的长乐帮帮主”。 她来时将长乐帮帮主放在了骡车车厢里,托万福万寿园的侍卫帮忙看骡车。 万福万寿园的侍卫武功不弱,借着金灵芝的关系,委托他们照看骡车,原是大材小用了。 但侠客岛使者武功高强,若二人配合,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走骡车里的长乐帮帮主也不是什么难事。 “……总觉得那个贝海石要完。”火孩儿嘟哝着。 安小六也有同感。 只见胖老人笑容可掬地看着面容阴沉的瘦老人:“你觉得他说的如何?” “他说的好像有些道理。”瘦子不阴不阳道。 “既然如此,咱们就让大伙儿一块看看吧——” 说着,那胖子纵身一掠四五丈,直接飞出大庭,从庭堂外面的花丛里揪出一个大东西。 众人眼前一花,但听“砰”一声巨响,那东西竟被他直接甩进大庭。 惊呼声此起彼伏。 因为被胖老头丢进庭堂的,居然是一个人,一个鼻歪唇翻、满头生癞,左边脸还长着一个巨大紫色肉瘤的丑妇人。 “她”闭着眼,胖老头的动作如此粗暴,这么好一通折腾,她居然没有反应。 若不是起伏的胸口代表此人还有呼吸,怕不是要被当做一具狰狞的丑尸。 “这位是……” 金太夫人也想看清楚,可她一八旬老太,活到这个岁数,实在不想看丑东西,便移开目光看向信步走进大庭的胖子。 噫,这个也丑。 胖老人依然是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他看向坐在大庭西首的贝海石,指了指地上躺着的丑妇: “贝先生,这个人你认识吗?” 贝海石十分屈辱:“在下不认识。” 他觉得侠客岛使者将自己和这丑妇扯上关系是为了羞辱他。 但长乐帮其他人却想歪了。 他们想多一眼地上的丑妇,又被恶心地收回目光。 尽管这妇人长得恶心,他们却大致判断出了年纪。 嗯,比贝先生小,但也没有小到两代人的程度。 莫非……这丑妇是贝先生曾经的相好? 长乐帮这些香主舵主没有一个好人,想事情自然也往人渣的方向歪,须臾,他们已经在脑子里编出一套完整的故事—— 这丑妇未生病前也算是小有姿色,一场怪病,让她脸上多了一个丑陋的紫色肉瘤,瘤子越来越大,贝先生治不好,就将这丑妇抛弃了……这件事不知怎么被侠客岛的人知道了,拿过来寒碜他们长乐帮。 “诸位真不认识他?”瘦子阴沉沉道。 长乐帮群豪摇头,总舵的几个香主欲言又止地望着贝海石。 狮威堂香主陈冲之犹豫了一下: “难道是嫂夫人?” 他说得含糊,但贝海石何等老奸巨猾,一下子就听明白了。 他气得呼吸骤停,苍白的老脸涨得发红发紫:“放屁!” 胖子仰头大笑:“有趣,有趣,可惜不是——” 贝海石顿时觉得侠客岛使者也没那么糟。 “看来他们是看不出来了。”瘦子不阴不阳道。 “他们自然看不出来,因为他们都是瞎子。”胖子笑道。 不等长乐帮众人想明白,胖子弯下腰,扯着地上昏迷不醒的丑妇的头发。 “撕拉——” 竟从丑妇的耳朵后面扯下来半张皮。 骇人的紫色肉瘤登时从“妇人”脸上剥落,露出一大块白嫩细滑的皮肤。 尽管只是半张脸,长乐帮那些人还是吃惊地站了起来—— “帮主!” 第109章 “撕拉——” 又是一下。 覆在此人脸上的另外半张皮也被胖老头扯了下来。 这一次不仅长乐帮的人坐不住了, 就连大庭东侧的雪山派弟子也坐不住了。 白万剑倏然起身,一字一字道:“石、中、玉!” 说着就要提剑上前查看情况。 他的速度和反应已是不慢,一道白影却冲到了他前面。 “玉儿……” 那人泪水涟涟,面容悲切, 除了闵柔还能是哪个。 白万剑心里也不好受。 他本想见了石中玉, 一定要在他身上戳十七八个窟窿, 让石清闵柔也尝尝丧子之痛。 可他为人向来正直谦和,万做不出此等恶行。 只能提剑叹息。 闵柔护着地上昏迷不醒的年轻人。 这大庭里的动静着实不小,他被人这样那样对待, 竟纹丝不动,像是睡死了一般。 她红着眼,猛地望向对面一胖一瘦的侠客岛使者,厉声道:“你们对我这可怜的孩儿做了什么?他为什么不醒?” 她武功不及侠客岛使者分毫,但慈母心肠却让她顷刻爆发, 态度异常强硬。 侠客岛使者也不是被吓大的。 二人神色不变,依然是一个笑眯眯,一个阴沉沉,面对闵柔的质问也是那副不阴不阳的模样。 “可怜?我看用‘可恶’更适合, 兄弟你说呢?”胖子笑眯眯看向瘦子 “的确是可恶更适合, ”瘦子沉着脸道,“他要是可怜, 天下没一个不可怜了。” “至于他为何不醒,闵大侠,这你就怪错人了, 他这样可与我哥儿俩没什么关系, ”胖子嬉皮笑脸道,“我连抽了他十个大巴掌, 他就是不醒,不如再让我兄弟抽他十来个嘴巴子,兴许他就醒了。” “可以试试。”瘦子阴鸷地盯着地上昏睡不醒的年轻人。 气得闵柔浑身发抖:“欺人太甚。” 明明是长乐帮与侠客岛的矛盾。 因为闵柔横插一脚,最终对峙的成了侠客岛和玄素庄。 贝海石等人极有默契地退到后面,让闵柔当这个出头鸟,静待事态发展。 便在此时,一道声音响起: “闵大侠误会了,此事应与侠客岛二位使者无关。” 闵柔吃惊地瞪大眼,迎面走来的竟是安小六。 “安姑娘?” “他之所以昏睡不醒,是我用了药,此人是我在扬州一家青楼找到的,不出意外,他便是长乐帮帮主,长乐帮帮众无数,我担心半路有人将他认出,再生枝节,就在他脸上动了些手脚。”安小六平静地说。 她从袖子里摸出一青一白两个小瓷瓶,从白瓷瓶里倒出一颗药,塞在昏迷不醒的少年口中,又拔下青瓷瓶的瓶口,放在对方鼻子下面,不紧不慢道: “我做了两手准备,要是中坚兄弟能洗清长乐帮帮主的嫌疑,就将此人交给长乐帮,要是长乐帮的人一定要将帮主这个身份扣在中坚兄弟身上,我就杀了他,再杀了长乐帮那些人……索性都是些该死的,全杀了也是为民除害。 “至于他为何会被侠客岛使者藏在花坛里,我却不知,因为我来时将他放在了骡车上,还请万福万寿园的侍卫帮忙看着,这一点万福万寿园的人可以作证,只是没想到真正的长乐帮帮主就是府上大公子,倒是我疏忽了。” 大约是人品悬殊,安小六的确不曾想到长乐帮为非作歹的石帮主会是狗哥下落不明的大哥、“黑白双剑”失踪多年的长子,石中玉。 她沿途打听过长乐帮帮主的为人,只能说,侠客岛的瘦老头没再动手抽他十来个大嘴巴子真可惜。 那是他应得的。 胖老头笑着点点头:“安岛主所言非虚,她是在扬州青楼里找到的这位艳福无边的石帮主,一路放在骡车上给吃给喝,并无亏待,只是我哥儿俩图省事儿,想着送一次铜牌也是送,送两次铜牌也是送,使了个计策调开了万福万寿园看守的侍卫,把这位石帮主带出来藏在了花坛里。” 闵柔怔怔望着怀里即将苏醒的年轻人。 安小六语气冰冷,什么“都是些该死的”“全杀了也是为民除害”听得她心底发凉。 这些年她总疑心长子葬于西域雪山之中,每每想起总是默默流泪。 玉儿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虽然雪山派那些人将自己的孩儿描述成十恶不赦的混账,但闵柔一片慈母心肠,怎会听信雪山派的一面之词,她时常在丈夫面前为长子辩解,许是玉儿在凌霄城备受欺凌,忍无可忍,才奋起反抗。 至于贪淫好色,更是无稽之谈。 想那白家女孩出事时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玉儿怎会卑劣到对半大孩子下手? 这时,石清用嘶哑干涩的声音道:“师妹,起来吧,他就要醒了,有什么话待会咱们一块问他。” 他将神色悲切的妻子搀扶起来。 他们夫妻幼年相识,风雨同舟,最痛苦的日子也这么挺过来了。 须臾,躺在地上的年轻人睁开了眼睛。 他望着大庭的屋梁,慢慢站起来,先是茫然地望着四周,待看到明丽动人的金灵芝,眼睛一亮。 “啊!” 大庭里响起一连串惊呼声。 随着年轻人左顾右看的动作,满堂群雄也看清了他的长相。 确实与石中坚十分肖似。 只是眼下二人共处一室,位置又不远,倒是比较出许多不同。 最明显当属身材,被侠客岛使者丢进大庭的年轻人明明也是个高个子,但与挺拔魁梧、蜂腰猿背的石中坚相比,就像一个弱不禁风的小鸡仔。 两个人身高至少差了半头! 其次是长相,真正的长乐帮帮主样貌出众,比丰神俊朗的石清少了一份儒雅,多了一份精致,像个花团锦簇的浊世佳公子,相较之下,石中坚肤色更深,眉毛更粗,长手长脚,指节粗大,虽然长得不坏,却也着实比不上长乐帮帮主俊美文秀。 最后是神色,长乐帮帮主神色轻佻,眼神飘忽,像个风流多情的公子哥。 石中坚不笑时五官坚毅,笑起来又有几分憨直,像个天真单纯的乡野小子。 “玉儿,你是玉儿?”闵柔颤声上前。 年轻人听到闵柔的声音,倏然回头,待看清是石清闵柔,急忙跑过去:“妈,爹,你们在这里!” 他果然是石中玉。 一旁的白万剑沉下脸,正想说什么。 却见石中玉一脸惊恐地指向不远处身穿藕荷色衫子的安小六: “爹,娘,就是这个疯女人抓了儿子,这个疯女人要杀我,她要杀我!” “胡闹,”石清皱眉,“安姑娘若要杀你,你如何还能好好站在这里?!” ——这话真是一点不假。 雪山派花万紫神色复杂。 这会儿工夫,她总算想起安小六是何人。 多年前,她在兰州遇到一位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辈,从他那里听到一桩江湖趣闻,他说,凶名赫赫的“瘟神”“瘟娘娘”并不姓“温”,也不是江湖传言里长了年纪的老妪,而是一位年轻貌美的姑娘,只是本名平平无奇,乍听来还以为是个哪家茶楼客栈的跑堂伙计。 【“真的假的,前辈居然认识‘瘟娘娘’,‘瘟娘娘’叫什么?”】 【“她姓安,双名小六,有人叫她六姑娘,有人叫她安姑娘,叫她什么都不要叫她‘瘟姬’,她不喜欢。”】 都说“黑白双剑”与“瘟神娘娘”交好,传言不虚。 至于为何堂堂“瘟神”会沦为侯监集的小乞丐,花万紫也补全了理由—— 江湖高人总有些不为人知的怪癖,兴许“瘟神”就是靠这种方式体验人生百态。 突然,一声短促的笑声打破平静。 长乐帮众人呼吸一滞。 就见大庭中央的胖子道:“贝先生,你看,贵帮帮主已经找到了,是不是与那位石小兄弟分毫不差,自有公断——” 说着,他笑眯眯走向石中玉。 石中玉不知道他是谁,却本能觉得危险,后退了几步。 然后,他便撞到了一个人。 那人身材伟岸,气质凛然,白衣如雪,长剑如虹,一双锐利的眼睛,直勾勾望着他: [“石中玉,你还认得我吗?” 而他身后,是八个与他衣着相同的白衣剑士。 正是白万剑为首的雪山派弟子。 石中玉脸色一白,结结巴巴道:“白师叔,众,众位师叔……你们也在这里啊。” 白万剑冷笑:“是啊,我们也在这里。” 胖子从袖子里取出两块铜牌:“石帮主,我们来请你去侠客岛喝腊八粥,你去是不去?” 他依然是那副眉开眼笑的弥勒佛模样,却让人心底无端发凉。 此时,石中玉只觉得四面楚歌。 安小六也好,白万剑也好,都像是索命的厉鬼。 最最可怕的还是侠客岛的使者。 他声音发抖,身体蜷缩在石清闵柔身后:“我,我当然不去,我为什么要去?”①] 石清虽然切齿逆子破坏玄素庄门风,令他夫妇无颜面对江湖同道,却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家孩儿送死。 侠客岛使者来者不善,分明是要借着铜牌这件事收拾长乐帮。 他朗声道:“长乐帮人才济济,有‘着手成春’这等前辈高人,我这孩儿无德无才,如何担得一帮之主?贝先生,这帮主之位,贵帮怕是要另请高明了。” [“石庄主此言差矣,”贝海石嘶声道,“石帮主接任敝帮帮主,原是凭武功打败了司徒帮主,才由众兄弟推戴,石帮主,可有此事?”] 石中玉却说是自己在淮安府得罪了贝海石,被贝海石擒住,贝海石威胁他加入长乐帮,还让他趁乱逼走前帮主司徒横,强迫他当得这个长乐帮帮主,不当就要杀了他。 “贝先生,我不过是你的傀儡,在长乐帮事事听命于你,几个月前我逃到扬州,数日前却又被这位姑娘迷晕,莫名其妙来到了这里,贝先生,你既然这么喜欢发号施令,这个帮主还是你来当吧。” 第110章 贝海石脸色铁青: “帮主那时说的什么话, 事到如今,却是不认了?” “那时我小命攥在你手上,自然是你说什么我听什么。”石中玉说。 如今他有父母做依靠,自然不怕贝海石等一众长乐帮高手。 长乐帮群情激愤, 云香主大声道:“帮主, 说话要有良心, 你在本帮当帮主也不是两三天的事,平时快活风流,作威作福, 搞得帮中乌烟瘴气,若不是你曾向众兄弟指天发誓,说要替大伙儿接下侠客岛的铜牌,众兄弟岂能容你胡闹? 石中玉才不理睬,他拽着石清闵柔的胳膊, 向大庭外走去:“爹、妈,这个是非之地,咱们还是及早离开为好。” 长乐帮众倏然起身:“想走,没这么容易!” 雪山派一行九人也挡住了庭堂大门, 白万剑冷笑:“走, 你要上哪儿去?” 石清闵柔不是傻子。 尤其是闵柔。 先前她欢喜过头了,见到长子平安便什么都顾不上了。 如今知道长子这三年在长乐帮“要风得风, 要雨得雨”,先前被一片慈母之心蒙蔽的理智,一点点找了回来。 这么多年, 她心心念念想要寻回的儿子, 居然真是这么个不成器的东西。 他答应了长乐帮接侠客岛的铜牌,事到临头却怕死毁约。 回想长子方才看到白万剑等人那心虚胆怯的神色, 先前一直觉得不该听信雪山派一面之词、此事必有蹊跷的闵柔,心顿时凉了半截。 她忍不住看向丈夫。 刚好石清也转头看向了她。 夫妇二人的笑容极为苦涩。 他们从未想过将儿子培养成什么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可一想到他们牵肠挂肚多年的孩子,居然成了一个敢做不敢当的懦夫,不由得大为失望。 眼看场面僵持在这里。 安小六忽然道:“这里是万福万寿园,就算长乐帮群龙无首,一时半刻寻不到接牌的人选,尊驾也不方便在这里做什么吧。” 她看着两个侠客岛来的使者,不轻不重地警告着。 胖子笑了:“安岛主说得有理,是我哥儿俩疏忽了,凭着司徒横和这位石帮主的能耐,还真不配上侠客岛去喝一碗腊八粥,长乐帮这些年干得恶事太多,我哥儿俩本就是奔着‘罚恶’来的,没人接我们的铜牌最好。” 说着他望着侠客岛众人,“嘿嘿嘿”笑了三声。 长乐帮群雄震动,贝海石脸色惨白。 先前他有事没事都要咳两声,如今真遇到麻烦,反倒不咳嗽了。 “索性还有些时日,不若改日再说。” “不若改日再说。” 胖子瘦子相视一笑,竟大笑着携手走出了大庭。 转瞬便在十余丈外。 群雄无不骇然。 谁也想不到侠客岛使者居然就这样走了。 而说动他们离开的…… 所有人望着安小六。 年轻的金家子弟纷纷戳着金灵芝:“你这个朋友究竟什么来头?” 随着日后退隐江湖,常春岛辉煌不再。 若非侠客岛来的使者,他们甚至不知道常春岛还有活着的传人。 若常春岛真有那么大能耐,为何此前二十年不曾听闻他们的威名。 可见这位安岛主还有别的身份。 金灵芝却说:“就不能是他们害怕我们家?” “他们要是害怕我们家,今天就不会来了。”金灵芝年纪最小的哥哥嘟哝着。 侠客岛既有能耐打听到安小六的位置,倘若真的忌惮万福万寿园,就会避开今日,但他们没有,可见与他们家无关。 一场大戏,居然以这样一种莫名其妙的方式结束了。 两三盏茶后,以贝海石为首的长乐帮众磨磨蹭蹭向金太夫人辞行。 若是可以,他们更想在万福万寿园长长久久住下来。 因为侠客岛的使者不会在万福万寿园大开杀戒。 但他们不敢。 这些人别的不说,眼力是一等一的好。 他们还没忘记这位安姑娘曾用何等轻描淡写的语气说“索性都是些该死的,全杀了也是为民除害”。 可见她不是没有能力杀,只是懒得杀。 若他们一直赖着不走,这位安姑娘会做些什么,那就不好说了。 长乐帮的人走后,余下人也要走了。 白万剑等人要带石中玉回凌霄城,“黑白双剑”和狗哥要跟着,安小六担心石中玉路上耍诈,准备送他们一程。 金灵芝很不舍,安小六难得来一趟,屁股还没暖热椅子就要走了。 火孩儿和金灵芝并不熟,原本就是跟着狗哥来的,如今狗哥要走,他自然也要离开。 只是不再与狗哥同行了。 他有钱又很闲,哪里都能去,比狗哥不知逍遥快活多少。 事实上,白万剑原是做好了与“黑白双剑”殊死一搏的准备。 未曾想石清闵柔居然同意石中玉跟他们去凌霄城。 [石清惨笑:“石某生了这种儿子,还有什么话要说,白师兄,愚夫妇会带着犬子,同你一道去凌霄城向白老伯领罪。”①] 白万剑也是为人父母的,在场诸位还有哪个能对石清闵柔的心情感同身受,怕是只有他了。 想玄素庄庄主夫妇一世英名,居然因儿子脏了风评,也是让人唏嘘。 石中玉自从知道父母要带他去凌霄城赔罪,便在琢磨如何逃跑。 他东张西望,一直寻找开溜的契机。 可雪山派哪里是那么好打发的,耿万钟、柯万钧等人轮番看守,连他去茅房也有几人跟着。 说来,这些经验还是他们跟踪石中坚时积攒的。 当初他们将石中坚看做石中玉,见他武功高强,便轮番跟着,生怕人跑了,可石中坚的轻功哪里是他们跟得上的,如今用在草包石中玉的身上正合适。 石中玉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便花言巧语的哄着闵柔,想用闵柔当这个突破口。 殊不知他愈是油嘴滑舌,闵柔的心情就愈加苦涩—— 惯子如杀子,是我害了玉儿。 不过多时,石中玉注意到,父母身边居然有一个跟自己很像的年轻人。 如苍蝇一般跟在他们一家三口身后。 登时不耐烦道:“爹妈,他是谁啊,跟着我们做什么?” 方才石清闵柔一直与白万剑商议何时动身前往凌霄城。 听到石中玉这番话大为尴尬。 不知为何,夫妇二人竟觉得有些心虚。 闵柔温和道:“玉儿,他是你弟弟,坚儿,石中坚。” “我弟弟不是被人害死了吗,这是哪里来的骗子。”石中玉瞪着与自己模样相仿,又截然不同的石中坚,只觉得异常烦躁。 他很清楚,母亲对自己所有的偏爱,来自于他弟弟幼年惨死。 倘若他那个兄弟没死…… 石中玉看着对方,恨不得对方顷刻暴毙。 闵柔说:“我们也是后来才知道,坚儿没有死,当初那具婴儿的尸体,不是你弟弟。” 石中玉冷笑:“难怪,你们找回了亲亲儿子,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了,你们送我去凌霄城,就是想处理我这个碍事儿的,我死了你们一家三口就能和和美美了?” 石清气得哆嗦,闵柔眼眶发红。 稍远处的雪山派弟子听到了,也是眉头紧皱—— 这个小畜生,石庄主闵大侠怎么生了这么个玩意儿。 “玉儿,你,你竟是这么想我们的?”闵柔伤心不已。 “我哪里说错了,你们把我送到凌霄城,倒是让他寸步不离的跟着,你们怎么不把他送到凌霄城?” 石中玉说着,又看到石中坚不远处的安小六,发出一声夸张的怪叫:“他们竟是一伙的,我说呢,我好好躲在扬州,怎么就被抓到了,是你做的吧。” “不是我……”石中坚,应该是狗哥使劲儿摇头。 不知为何他竟也有一种心虚的感觉,他就像窃取爹爹妈妈的疼爱的小偷,倘若没有他的出现爹爹妈妈会把全部的爱给兄长。 石中玉振振有词: “不是你还能是哪个,你这个不知哪里来的冒牌货,居心叵测的冒充我弟弟,欺骗我爹妈,就想鸠占鹊巢,取而代之——” 然后,没有然后了。 石中玉眼皮一翻,直接倒在了地上。 安小六的世界终于安静了。 “玉儿!” 闵柔连忙奔过来查看情况。 安小六淡淡道:“只是一点迷药,我看大公子精神抖擞,与其在这里消耗精力,不如好好睡一觉,把精力留到凌霄城。” 她定定望着石清闵柔。 人和人的缘分真的很妙。 有时很深,两个天南海北、截然不同的人,居然在阴错阳差中成为了毫无血缘关系的骨肉至亲。 有时很浅,明明晌午安小六还在感激“黑白双剑”义行,现在就在琢磨杀他们苦寻多年的长子了。 闵柔心中酸涩,和石清一起将石中玉扶到椅子上。 她并不怪安小六。 事实上,安姑娘至今没有出手要玉儿性命,他们夫妇已经是相当感激了。 玉儿做的事,乃安姑娘平生最厌恶事情之一。 一想到精心呵护的长子是这样的人,石清闵柔便觉得心灰意冷。 他们夫妇今后要如何面对富贵山庄那些可怜的姑娘? 傍晚。 一众人浩浩荡荡住进一座别院。 别院的主人是石清闵柔的至交好友。 “黑白双剑”平日仗义疏财,在江湖上朋友众多,和安小六这种“鬼见愁”截然不同。 因为石中玉白日一番话,玄素庄一家人情绪不佳。 尤其是狗哥,少年一直闷闷不乐。 他原是打算请安小六吃饭的,此时也没了兴致。 安小六向来寡言少语。 石中玉虽然该死,但不该是现在死。 也不能死在她的手里。 虽然她很想杀了他就是了。 夜晚,凉风习习。 众人吃过晚饭,安小六在房间里制作暗器,狗哥在院子里练功。 他内功深厚,一点微小声音也听得清清楚楚。 往日,这些声音都影响不到他的。 今日少年却是心浮气躁。 他回想白日石中玉那番话,一直以来压抑在心底的不安如泉涌般冒出来。 少年茫然地停下来。 他不想事事麻烦姊姊,却又不知道除了姊姊,自己还能找谁。 110-120 第111章 少年犹犹豫豫, 最终还是去找了安小六。 这个时间还不太晚。 安小六房里亮着灯。 她的屋子比其他点着灯的屋子更亮。 狗哥有时也不知姊姊是穷是富,她好像永远缺钱,丢了一根铁针都要心疼半天,却能豪掷千金购置药材。 衣服穿旧了也不见添置新的, 却总能拿出几样不太像他们家能拿出的东西。 比如现在, 狗哥在姊姊桌上看到一个拳头大小的夜明珠。 “姊姊, 这又是哪里来的?”少年吃惊道。 “金太夫人给的诊费。” “太夫人生病了吗?” “嗯,老人家年纪大了,身上总有各种各样的病, 有的我能治,有的连我也治不好,只能缓解病痛,我给她开了药,用了针……” 顺带婉拒了老太太想要将家里几个适婚的孙子介绍给她的想法。 安小六一边说, 一边打磨她从集市上买到的木簪,将几根没有毒的竹针塞进木簪凹槽的机关里。 这种对于精密度要求极高的物件,差以毫厘,失之千里, 必须反复测试。 少年趴在桌子上, 看着安小六将一根普普通通的木簪,一点点打磨成见血封喉的暗器。 事实上, 这两年狗哥已经很少这么晚来找安小六了。 他已经有了一些模糊又清晰、浅显又深刻的关于男女身体差异的认知。 说清晰深刻,是他已经足够了解男性女性的身体构造。 自他开始学习点穴功夫时,姊姊就常他去义庄观察那些无人认领、臭气熏天的尸体。 有的是男尸, 有的是女尸。 说模糊浅显, 是他除了姊姊教的那些,涉及情感的又一窍不通。 安小六打磨完一根木簪, 又开始打磨另一支新的。 狗哥定力非凡,但今晚他有心事,憋了这么长时间,到底坐不住了。 挪动挪动屁股,道: “姊姊,我真是爹爹妈妈的孩子吗?我的意思是我叫石中坚,可我真的是爹爹妈妈的石中坚吗?有没有可能是他们认错了?我并不是他们的孩子。” 这个想法在少年心里压着不是一两天了。 这些年的生活是儿时做梦都不敢奢望的好日子,他穿上了舒适温暖的衣服,吃上了热乎乎的饭食,没有人打他骂他,也没有人将他关起来饿他肚子。 他读了书,识了字,学了武功。 有了姊姊,有了爹爹妈妈,还有了师父。 午夜梦回时,他也会想到僻静的荒山小屋,想到凶巴巴对他非打则骂的妈妈,想到与他相依为命的大狗阿黄。 他会惶恐,会不安。 现在拥有的越多,越觉得不真实。 且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强烈。 他觉得自己像个小偷,偷了一个叫“石中坚”的孩子的人生。 现在他所拥有的一切真的属于他吗? 爹爹、妈妈、玄素庄二公子的身份……还有“石中坚”这个名字。 他真的是石中坚吗? 他真的是爹爹妈妈的孩子吗? 当初姊姊说他叫石中坚,可姊姊怎么知道他叫“石中坚”呢? 他分明,分明叫“狗杂种”啊。 狗哥回想儿时曾对“姊姊认识地府里的判官伯伯”这件事深信不疑。 不禁纳闷,难道真是地府的判官伯伯告诉姊姊的吗? 安小六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你和石庄主长得很像,养母又是梅芳姑,虽然梅芳姑一直觊觎你的父亲,我不认为石大侠会给她得逞的机会。” 她语气平静,就像说“石中玉该死”那样,是一个不带任何个人偏见的陈述。 旁人或许会觉得刺耳,狗哥却不会,因为姊姊说话一贯如此。 这一刻,少年突然意识到,就算他不是爹爹妈妈的石中坚,也依然是姊姊的弟弟。 因为他和姊姊的亲情并非依靠血缘维系。 这个想法让少年开心了一些,他又挪了挪屁股,像一只笨拙苦恼的熊:“可我长得不像妈妈。” “只是最近两年不太像了,以前还是像的。”安小六道。 狗哥十五岁前,长得既像闵柔又像石清,没想到随着年龄的增长,越长越像石清一个人生的。 尽管如此—— “还是能看出来的。”安小六十分肯定道。 “哪里?”哪里能看出来? “你受委屈的时候,”安小六像是陷入沉思,连手上的动作也放慢了许多,“你自己当然意识不到,你不开心时的样子,和闵大侠几乎一模一样……你比你以为的更像你母亲。” 安小六凝注着少年,无比认真,无比笃定道。 次日清晨。 安小六被仆役叫去用饭。 屋子里摆了三张大桌,雪山派弟子占了其中两张,石清闵柔带着两个儿子坐一桌。 是的,两个儿子。 石中玉也在。 安小六昨日用在他身上的只是见效很快的普通迷药,他醒来倒也没什么奇怪的。 奇怪的是,他居然坐在了狗哥身边,还和他头挨着头,脸朝脸的说话。 狗哥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 石清闵柔则是欣慰地看着两个儿子“兄友弟恭”,全然忘了他们长子昨日还对“弟弟没死”这件事表现得极度排斥和愤慨。 便在此时,狗哥抬头,见到安小六眼睛一亮: “姊姊,这边!” 石中玉猛地回头,看起来像是见到鬼了。 一众雪山弟子也不遑多让,除了白万剑还算淡定,各个身体紧绷,面容僵硬。 昨天夜里,他们已从花万紫师妹口中得知,这位美艳清冷,很有域外风情的安姑娘便是武林凶名赫赫的“瘟神”。 就……没怎么睡好。 家人们,谁懂啊! 阎罗住对门了! 侠客岛使者每十年才出来一次,瘟神居然可以天天出门溜达! 还要不要人吃喝拉撒睡了! ——还要不要人吃喝拉撒睡了! 石中玉也想这样说。 “爹,妈,安、安姑娘怎么在这里?” 石中玉强颜欢笑。 生怕哪句话说不好,又让这妖女投了毒喂了药。 他并不知安小六就是江湖人谈之色变的瘟神——他先前一直晕着,石清闵柔也找不到机会向长子说明情况——以为安小六只是因为救了便宜弟弟,才会被父母奉为上宾。 安小六那种一言不合就下药、百无禁忌的行事风格着实让他害怕,他不敢惹也不敢恨这个疯女人,便将自己遭遇的一切怪到石中坚的头上。 那个虚伪做作的冒牌货! 若不是他,爹爹妈妈怎会不再把自己放在首位,任由旁人欺辱打压他,也不为他报仇! 就像现在—— “有话说话,吞吞吐吐像什么样子!” 石清见到畏畏缩缩、敢做不敢当的长子就来气。 他们夫妇这次跟去凌霄城,原是做好了两命抵一命的准备。 次子石中坚武艺高强,为人淳朴正直,师父又是摩天居士那般的隐士高人。 今后哪怕他们夫妇不在了,也能凭本事堂堂正正闯出一片天。 长子石中玉便不同了。 他做出那种天地不容的混账事,又摆了长乐帮一道,今后怕是再难在江湖上立足。 石清闵柔虽然恼长子不成器,却也没有办法眼睁睁看着他去死,只好想尽一切办法补救。 白自在虽然性情暴躁狂妄,却将面子看得比生命还重,倘若失手杀了他们夫妇,必不会再对长子动手。 若白自在不依不饶,仍要长子性命,便是玉儿命中劫数。 至于坚儿…… 他们夫妇打算抵达西域境内前,恳求安姑娘带坚儿离开,不给坚儿同去凌霄城的机会。 若他们死后,玉儿改邪归正,一切皆大欢喜。 若他们死后,玉儿依然胡作非为,只得劳烦安姑娘出手替天行道,免得他们死后,长子成为次子甩不掉的累赘。 唯一对不住的便是安姑娘,她本与他们家无关,却要被迫卷入长子这桩腌臜事儿中。 石清虽然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见长子这般拿不出手,仍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们夫妇做了什么孽,真是死都死不安生! 闵柔叹了口气:“安姑娘不放心我们,她在西北也有几个许久不见的朋友,正好送我们一程。” 有安姑娘在,雪山派投鼠忌器,虽然恨玉儿至深,却也不会为难他。 “是,是吗?” 石中玉虽然十分不乐意安小六跟着,却也知道这不是他能左右的。 只在便宜弟弟的旧账上添了一笔。 “黑白双剑”武艺高强,又有“瘟神”那等武林奇人相助。 以白万剑为首的雪山弟子都担心夜长梦多,途中生变,一直加紧赶路。 生怕石中玉跑了。 这日黄昏,一行人抵达一个不知名小镇。 白万剑一直心神不宁,总觉得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要发生。 他疑心石清闵柔想要趁夜放跑石中玉,一晚上看了石中玉七八次。 石清闵柔夫妇虽是好涵养,却也被白万剑接二连三的“小动作”搞出了火。 他们夫妇知道长子很是有些跑路的本事——他在凌霄城惹下滔天祸事,雪山派为了抓他,以白万剑为首的“万”字辈弟子倾巢出动,七八年连根头发丝没见到。 他与长乐帮的人各怀鬼胎,用“接下侠客岛铜牌”为理由,哄得长乐帮那些强盗土匪为他当牛做马,得知“侠客岛使者重现江湖”,又想法子躲去了扬州青楼。 他们夫妇也担心被长子摆一道,这段时间一直与玉儿同进同出,晚上睡觉三人都是同一间房。 饶是如此,竟然还被姓白的怀疑动机,只能说他们雪山派存心不良,便以为天下的人都是他们那个样子。 就在白万剑又一次找借口,派人到石清闵柔房中查看石中玉情况。 石清到底没忍住,发了脾气: “既然白师兄不信我们夫妇,不如愚夫妇将犬子送到白师兄房间,由白师兄亲自看守,如何?” 这自然是……不如何了。 白万剑当即疑心这就是石清闵柔的目的,若石中玉在他眼皮子底下跑了,自不会是他们夫妻的责任,还给了他们夫妇发难的理由。 可转念一想,如若不是自己疑神疑鬼,反复派人试探,“黑白双剑”也不会提议要将石中玉送去他的房间。 不由得感到惭愧。 让人想不到的是,临近午夜,居然真的出事了—— “白师哥,不好了,不好了!” 一阵急促的脚步从门外传来。 白万剑倏然跃下床,连鞋也顾不上穿好,趿拉着打开房门,门外柯万钧急急刹住脚,上身一个猛冲差点扎进白万剑怀里。 白万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用力道:“什么情况,是不是石中玉,那小子、那小子是不是跑了?” “不、不是石中玉,”柯万钧使劲摇头,“是师哥带来的那个丁不三,丁不三,丁不三要不行了!” 第112章 晚风习习。 已经四月天了, 夜里还是有些凉意。 安小六躺在床上,翻了个身。 这家客栈的隔音并不好。 隔壁已经乱成一团,走路声,叫嚷声, 男人女人的交谈声。 这夜有多静, 这声音便有多大。 出事的是丁不三。 这些年雪山派为了捉拿石中玉, 期间折损了不少弟子,单单死在丁不三手里的就有四个。 如今他落到雪山派手上,白万剑自然要将他带回凌霄城交由掌门处置。 可丁不三内伤严重, 还有一只手骨骼尽碎,想将一个活着的他带回位于西域的凌霄城谈何容易。 三天前,丁不三忽然开始发低烧,起先负责看守的弟子并未在意,这老魔头手上沾着雪山弟子的血, 大家巴不得他吃些苦头。 不曾想今晚,丁不三情况突然恶化,身体抽搐,一会儿冷得像个冰窖, 一会儿热得像煮沸水的铁锅。 【“宿主不去看看吗?”】 富贵儿疑惑道。 隔壁闹出的动静着实不小, 对于安小六这种内功高手来说,和直接在她屋子剁肉没有任何区别。 安小六:“不去, 上赶着的不是买卖,等他们请我。” 富贵儿不再说话了。 狗哥是第一个到的“外人”,不过多时, 石清闵柔也来了, 还带来了睡梦中被强行叫起来的石中玉。 石中玉脚步虚浮,哈欠连天, 发出的声音和屋子里其他人都不一样。 “白师哥,情况如何,可有愚夫妇可以帮忙的地方?” 隔壁传来石清关切的声音。 “劳烦石庄主帮忙给丁前辈输些内力,我师弟汪万翼去请大夫了,”白万剑沙哑的声音透着疲惫,“汪师弟是我们中轻功最好的,应该很快就会有消息。” 盏茶时分,汪万翼带来了大夫。 这是个小镇,镇上没有医馆,只有一个赤脚医生。 医术高不高明另说,人却折腾得不轻。 他似乎是被汪万翼一路扛过来的。 汪万翼跑得太快了,连这位六十多岁的老大夫也体验了一把风驰电掣,口中不断念叨着“强盗”“土匪”“斯文扫地”“有辱斯文”…… 便在白万剑的恳求下,为丁不三诊治。 “这人活不了了,准备后事吧。”老大夫十分肯定道。 好嘛,这下连药钱都省了。 屋子里安静极了。 所有人看向白万剑。 “白师哥,还治吗?”柯万钧小心翼翼问。 在他看来,这老魔头死不足惜,根本不值得白师哥花心思救他性命。 就这么死了还便宜了他。 他们有一个从丁不三手里捡回一条命的师弟,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呢。 白万剑沉吟不语。 片刻,他走到石清闵柔面前,抱拳道:“可否请二位出面,让那位安姑娘过来看看。” 江湖上向来是医毒不分家。 安小六既然是江湖上最会下毒的人,治病的本事应该不差。 石清闵柔心意相通,二人方才就想到了安小六,一直没提当然是不想给她找麻烦。 他们本以为白万剑心高气傲,他们不说他就不会主动提,没想到他还是提了。 石清叹了口气:“白师哥若想请安姑娘出手,最好还是亲自前往。” 这客栈隔音这样差,他们隔了好几间屋子都听到了动静,何况睡在隔壁的安小六。 她既不现身,便是没什么兴趣。 白万剑点点头:“多谢石大侠提醒,白某这便到隔壁去请安姑娘。” 白万剑带了耿万钟和花万紫去了隔壁。 也不知具体聊了什么。 三人竟在安小六房里待了至少一炷香。 比汪万翼还慢。 同行的耿万钟回来后面无表情,另一个跟去的花万紫表情也不是很自然。 几个年轻的弟子凑到花万紫跟前: “怎么去了那么久,安姑娘不同意吗?” 瘟神虽然在江湖凶名赫赫,却不是那种滥杀无辜的,死在她手上的不是主动招惹了她,便是大奸大恶,用“嫉恶如仇”形容也半点不虚,兴许她看不上丁不三那样的老魔头,不愿意出手医治也未可知。 花万紫摇摇头,她左顾右看,终于在角落里找到了那个身形魁梧挺拔的年轻人,眼神透着复杂。 “安姑娘要了诊金。”花万紫道。 众人一愣,本想说怎么还要诊金呢。 转而一想,为什么不要? 刚才汪师弟请来的老大夫,连个方子都没开,十一个字便得了白师哥一两银子。 瘟神出诊,费用怎么着也得比那赤脚大夫高吧。 难道说…… “白师哥不愿给?” 花万紫摇摇头:“白师哥同意了。” 正说着,门再次开启。 安小六和白万剑一前一后出现。 刹那间,挺吵的一个房间就这么安静下来。 房间狭小逼仄,安小六周身五六尺范围内空出了好大一块。 众雪山弟子宁愿像鹌鹑一样挤在一处,也不愿挨安小六太近。 先前一直没吭声的狗哥,飞快挪到安小六身边:“姊姊,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你在我旁边看着。”安小六道。 她先如普通医者般检查了丁不三的情况,对狗哥道:“你也过来看看。” 少年在安小六身边七八年,耳濡目染也掌握了不少医药知识,安小六不藏私,少年记性又好,长年累月的,比不少医馆里待了七八年的学徒还强点。 雪山派众弟子也不曾想到,丁不三就要死了,“瘟神”还有心情教学。 “看出什么了吗?”安小六问。 “他脉象很复杂,有些像少阳证,好像又不一样……我看不出来。” 他之前从未接触过丁不三这种情况。 “嗯,你自然看不出来,因为这本不是病,”安小六说,“他大约早年练功出了岔子,内息阴阳不调,相冲相克,能活到这个岁数,只能是一直定期服用阴阳调和的药物。” 安小六顿时想起当初从丁不三身上搜刮到的那壶药酒。 那壶酒就有阴阳调和的功效。 “多看几遍,记住这个症状。” 安小六对狗哥说。 少年乖乖照做,回头问安小六:“姊姊有法子治吗?” 安小六看向稍远处的白万剑: “白大侠,人是你们的,你们是要‘治活’还是‘治好’?” “就这还能治好?”王万仞脱口而出。 他以为这老魔头能捡回一条命就已谢天谢地了,居然还有得治? “他还有气,自然能治。”安小六说。 嘶—— 这是何等狂妄的发言。 若说话的是别人,雪山弟子自然是不信的,还当此人吹牛,可说这话的是“瘟神”。 众人只有惊叹的份儿。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白万剑身上。 就连石清闵柔也在好奇他要如何回答。 唯有石中玉,一直看向敞开的大门。 仿佛踏过了这扇大门,就是自由。 他想跑。 白万剑选择了“治活”。 他是侠不是傻。 丁不三与雪山派隔了四条人命,若今日两人对调,躺在床上的是白万剑,丁不三连“治活”的机会都不会留。 他会一掌拍向白万剑的天灵盖,白万剑可没有安小六那般能让丁不三自食恶果的深厚内力。 安小六点点头:“可以。” 她先开了一张方子,交给离得近的雪山弟子,让他们按照方子抓一副药回来,又指挥着狗哥脱了丁不三的衣服,不仅上面的袄子要脱,下面的裤子也要脱。 她要为丁不三施针。 到这一步,屋子里只要留几个人就行了。 石清闵柔果断告退,还拉走了眼神飘忽的儿子。 石中玉意识到逃跑的机会没了,当即乖顺跟着父母离开。 狗哥要留下来帮忙。 白万剑犹豫了一下,也留了下来,他有几句话要对少年说。 还有两个对医术很有兴趣,对针灸也略知一二的雪山弟子,自愿留下来帮忙。 如此一来,白万剑反倒成了多余的那个。 毕竟依照他的年龄、辈分、江湖地位,安小六也不能真让他做些什么。 待丁不三背后插满银针,安小六对白万剑道:“白大侠可以回去休息了。 “别忘了我的诊金。” 两个雪山弟子相顾而视,眼睛里露出一丝惊讶。 他们以为瘟神这样的世外高人是不太愿意提钱的。 他们雪山派的几位师叔就是如此。 明明想要钱,却非要故作清高,别人双手奉上,他们还要推脱一二再收下来。 白万剑脸色有些难看,却还是对安小六抱拳道: “既然如此,白某先回房间了。” 说完,他对一旁像个木桩子,傻傻站着的少年道:“你跟我来。” “我?” 狗哥指了指自己的鼻尖,吃惊地看着白万剑,又看了看自己的姊姊。 安小六点点头:“去吧,这里有两位少侠在,暂时用不上你,有需要我会叫你,好好休息。” “哦,好,”少年挠挠头,“那姊姊忙完了,也早些歇息。” 说完,跟着白万剑离开。 夜凉如水,月色凄迷。 少年一头雾水跟着白衣剑士走出客栈。 街上很黑。 狗哥茫然看着走在前面的白万剑,他走得很快、很急。 狗哥跟在后面,也走得很快、很急。 不知走了多少路,二人来到一处僻静的荒地。 这里是小镇的边缘地带,环顾四周只有一棵树。 寒月给黑夜蒙上了一层雾。 白万剑平复气息,抬头看向对面的少年。 少年呼吸平稳,面色如常,看起来与平时别无二致。 雪山派弟子夜里有多不喜欢睡觉,狗哥是见识过的。 柯万钧、汪万翼、花万紫都曾半夜三更跑到他所住客栈的屋顶趴着。 兴许这就是他们雪山派的传统习俗。 “白师傅,你带我来这里,是有话要对我说么?”狗哥疑惑道。 “我是来付诊金的,”白万剑看着少年,“安姑娘要我把诊金转交给你。” 狗哥只当诊金的数额特别巨大,姊姊怕钱一到手就花光了,所以交给他保管:“没问题,白师傅把钱给我便是。” “钱?没有钱。” “什、什么?” 你想让我姊姊做白工?! 狗哥震惊地瞪大眼,紧接着,情况又有新变化—— 但听“铮”一声响,白万剑长剑出鞘,霎时间风沙走石,剑光交织。 “小子,仔细看着,这就是诊金!” 第113章 第二天, 狗哥既疲惫又兴奋地出现在安小六面前。 “姊姊,”他见安小六在给丁不三诊脉,“他怎么样了?” “昨天施了针,灌了药, 算是活过来了, ”安小六说完, 抬头看着咧嘴傻乐的少年,“收到诊金了?” “嗯!!!” 少年咧嘴傻乐,重重点头。 “感觉如何?” “那雪山剑法好生厉害, 先前我见耿师傅他们还不觉得如何了得,白师傅着实让我大开眼界——” 少年兴奋地手舞足蹈,开始讲述昨晚发生的事。 昨天夜里,白万剑将他带到镇上偏远地段,突然向他展示雪山派七十二路剑法。 白万剑的剑如疾风骤雨, 耍得又快又急,若非狗哥眼力奇佳,怕真是……什么都看不到。 一套剑法下来—— “看清了吗?” 寒夜中,白万剑冷脸道。 狗哥摇摇头, 天这么黑, 白师傅出手那么快,他虽然视力过人, 还是漏了几个动作。 ——要是能再来一遍就好了。 少年好生遗憾地想。 白万剑脸色稍霁。 他纵横江湖几十年,在安小六提出不要诊金,想让弟弟见识一番雪山剑法的厉害时, 白万剑便知她在打什么主意。 假使师弟师妹不曾对那小子动手, 白万剑大可一口回绝,如今却是不能了。 毕竟雪山派无礼在先。 听耿师弟花师妹他们说, 这小子年纪轻轻,武功却高得邪门,想来是有些天赋在的。 可再强的天赋,不给他机会又能如何? 白万剑打算照这个速度再来两遍。 这小子要是回去向瘟神告状,自己也有说辞,你弟弟资质有限,与我白万剑何干? “我雪山剑法哪里是那么好参悟的……我答应了你姊姊,向你展示三遍雪山剑法作为丁不三的诊费,这是就是第一遍,你须晓得个人资质不同,我既遵守了约定,你能看清多少却不是我能掌握的。”白万剑心中得意,嘴上却说得冠冕堂皇。 少年,少年惊呆了—— 竟然还有两遍! 如此,三遍展示结束后。 白万剑收剑。 少年有所感悟。 他在武学方便天赋异禀,当年“斗大的字不识一筐”时,就能将各家武功招式融会贯通。 天赋,真是习武之人最残酷、最直观的一道坎。 少年回想着白万剑方才的动作,攥着拳头佯装手里有一把剑,比比划划。 他初次尝试,姿势自是笨拙。 白万剑不禁好笑:“看了三遍,就想学会我们雪山派的剑法?” 狗哥挠挠头,难为情道:“有两招不是很分明,白师傅可以教我吗?” “你且说说看。”白万剑只当这小子在吹牛。 少年当即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用树枝当利剑,向前方刺去。 石清闵柔师承上清观,少年跟着夫妻二人学过上清观剑法,又学了前武当掌门石雁在生命弥留之际悟出来的一套剑法。 他本就是武学奇才,又有名师指点,勤奋悟性一样不差。 尽管出招的动作不甚流畅,却已窥见三分精髓。 白万剑僵住了。 这小子使出来的分明是他们雪山派七十二路剑法中最精细巧妙的“暗香疏影”! “你学过!”白万剑震惊。 莫非是他父母教的? 可“黑白双剑”如何知晓他们雪山剑法的精髓? 难道是石中玉? 石中玉自己都不会! 把所有不符合条件的猜测一一剔除,留下竟是那最荒唐、最不可能的—— “居然是我,怎么可能是我,我已经,我已经,你,你,你怎么会……” “气寒西北”震惊凝视着对面的少年,道心摇摇欲坠! 狗哥挠挠头,也说了实话:“我学过剑,虽然不如您厉害,也算小有心得,耿师傅他们追杀我许久,他们出招速度不及您,我一早便看清了,我姊姊常说天下武功都是相通的,越厉害的武功,相似的地方越多,只要掌握其中的规律,就能举一反三。 “白师傅,我这一招总是不得劲,到底哪里不对,您能教我吗?” 说着,规规矩矩行了一礼。 白万剑鼻子都要气歪了,他猛甩袖子:“你不是说有规律吗,自己想!” …… 回想昨晚白万剑的态度,少年有些担心: “姊姊,我这样算不算偷学?我看白师傅不是很高兴。” 他不会也半夜爬自己屋顶吧。 “这算哪门子偷学,不是白万剑教你的吗,他只是不乐意你学会罢了,”安小六不以为然,“他当初答应我开出的条件,就已猜出我在筹划什么,否则也不会问你记没记住。” 她看着狗哥,一句一句道:“你能活下来,全赖你天资聪颖,武艺高强,而非他们手下留情,假如你只会一点粗浅的功夫,或是半分武功不会,你想过后果吗?” 安小六甚至笃定,要是狗哥没有现在的身份背景,即使发现认错了人,雪山派弟子,包括王万仞在内,绝不会有一个人对他产生一丝一毫的歉意,给予一丝一毫的补偿。 他们对狗哥的客气礼貌,从来不是源于做错事的愧疚,而是基于对狗哥背后势力的忌惮——可怕的瘟神和瘟神可怕的毒。 少年沉默。 他虽善良单纯,却不傻。 要是没有武功傍身,或是功夫差一点……他会死。 或者当街横死,或者死在客栈某个房间里,又或者死在前往万福万寿园的路上。 就算知道杀错人了,一旦发现他是仇人石中玉的弟弟,耿师傅他们真的会愧疚吗,不会的,他们会觉得那是报应、是活该,哥哥做错了事,合该报复在弟弟身上。 至于弟弟本身是什么样的人……他们大概不会想那么多。 一想到自己死后,姊姊、爹爹妈妈、师父……那些关心他的人会有多么伤心难过,少年眼睛一片湿润。 安小六叹了口气:这可真是一笔烂账。 连对石清闵柔也生出了些许愠恼,你们俩怎么教孩子的,还不赶紧把石中玉弄死。 【“就是就是,就是就是。”】 富贵儿突然出声附和。 安小六愤慨的情绪都不连贯了。 …… 担心丁不三情况再次恶化,众人启程时间比原定晚了两个时辰。 先前计划清晨离开的一行人,临近晌午才离开小镇。 安小六担心丁不三死在路上,坏她口碑,启程前又为他施了一次针,开了一张药方,让雪山弟子抓几服药以备不时之需。 说来也巧,抓药的正是汪万翼请回客栈的那位老大夫。 得知那必死无疑的老头居然还活着,老大夫大为惊讶,他盯着手里的方子,上面尽是些柴胡、甘草之类的常见药,瞧不出什么高明的地方,只当对方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便没有放在心上。 未曾想,这名雪山弟子离开后,老大夫家里又来了两个人。 一个腰间缠了一条金带子的老头,还有一个穿着绿衫的妙龄少女。 老大夫见这二人红光满面、精神饱满,怎么看也不像是生病的,客客气气道:“二位是来寻医还是问药?” “既不寻医也不问药,”老头笑嘻嘻看着老大夫,“老夫向你打听一桩事。” 他明明在笑,却让老大夫无端打了个寒颤。 “何、何事?” “刚刚那个穿孝服小子,找你做什么?” “……抓、抓药。” “老夫知道他是来抓药的,为什么抓药,那些人里谁生病了?”金腰带老头不耐烦道。 “是一个年纪和老朽差不多的老先生,”老大夫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他怎么了?说!” 老头突然暴起,凶恶地掐住老大夫的脖子。 老大夫喘不过气了,布满皱纹的脸涨成了泛紫的深红色:“他,他生病了,又救回来了。” “你救的?” 老大夫很想点头,可看到对方狠毒残忍的眼神时,又被吓出了实话: “不,是、是别人,老朽不知道,老朽治不了……” “你可真是个废物,”老头松开老大夫,又恢复了先前那副笑容可掬的模样,“阿珰,走吧,咱们去接你爷爷回家。” 老大夫一脸苍白地坐在地上,抬头,那一老一少早已不见踪迹。 又一夜,一行人在旷野里安营扎寨。 火头升起。 众人围着燃烧的篝火吃饭取暖。 稍远处的帐篷里,安小六为丁不三针灸。 两个雪山派弟子守在一旁,聚精会神注视着她下手的动作。 那日离开小镇,安小六为老魔头施针,将其中一根银针扎进一块他们认知里没有穴位的皮肤中里。 他们疑惑之余,不由得开口询问。 一出声二人就后悔了。 这可是凶名赫赫的瘟神,你当是自家村口的老大爷? “那有一处经外奇穴。” 安小六语气平常,既没有感到冒犯,也没有露出鄙夷。 就……还挺让人惊讶的。 两个人知道人体除了十四经穴,还有比较分散的经外奇穴。 但各家医书收集的奇穴数量不等,位置也不相同。 他们知道一些,不知道的更多。 只得硬着头皮再次询问:“安姑娘,那处经外奇穴有何作用?” “舒筋通络。” 他们的年纪与狗哥相仿,武功低微,没有直接参与针对狗哥的追杀行动中,安小六对两人的态度还算可以。 两个雪山弟子也发现,安姑娘虽惜字如金,却有问必答。 待他们比对白师哥、耿师哥那些掌门弟子还和善些。 他们原本只是雪山派万字辈里的普通弟子,除了几个志同道合的师兄弟,鲜少有同门关注。 这几日却成了同门眼里的红人。 所有人都知道他们自告奋勇留在瘟神身边帮忙,言语中对二人的遭遇很是同情,仿佛他们为门派做出了多大的牺牲,受到了多大的委屈。 他们有心为安姑娘辩白几句,却被同门误会惧怕瘟神淫威。 师兄弟里有一个算一个,认定他们在安姑娘旁边待得战战兢兢、惶惶不可终日,无论二人如何解释,那些人就是不信—— 安姑娘虽是大人物,却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眼看时间已经很晚了。 “安姑娘,您去吃饭吧,这里交给我们就行了。” “扎针我们不行,取针还是没问题的,我们会把针收好的。” 两个雪山弟子道。 “有劳了。”安小六点点头。 她也不是那么喜欢干活。 正要离开。 富贵儿四平八稳的声音突然响起: 【“一个聪颖歹毒的恋爱脑少女。”】 【“一个抛妻弃女痴恋别人老婆的阴狠恋爱脑老头。”】 第114章 或许是忌惮安小六这个人, 或许是为了深入了解情况,或许是碍于旷野逃跑不易的地势,又或许知道自己势单力薄,这时候现身毫无胜算。 总之这一夜, 无论是“聪颖歹毒的恋爱脑少女”, 还是“痴迷别人妻子的阴狠老头”, 哪个也没出现。 倒是安小六,带着“暴雨梨花钉”“孔雀翎”七八样暗器和十几种这样那样的毒药,兴致勃勃等仇家上门, 后半夜困到不行才睡着。 第二日清晨,天还未亮,众雪山弟子便已开始忙碌。 他们分工明确,有的收拾行李物品,有的生火做饭, 还有的互相抽查功课。 安小六哈欠连天将东西放在骡车上。 狗哥那边已经开始生火煮面了。 他为人豪爽大度,做事麻利勤快,烧菜手艺更是一绝,前几日还猎到一头野猪为众人加餐, 碍于少年身份背景, 和他那张与石中玉七八分相似的脸,雪山弟子与他亲近不起来, 可私下谈起他,却是正面评价居多。 惹得石中玉老大不快,又担心被父母看出端倪, 只得捏着鼻子与这个便宜弟弟好好相处。 他自认为这番心思瞒得天衣无缝, 殊不知连最单纯的狗哥也看出了端倪。 察觉到石中玉并不像他表现出得那般喜欢自己,也不怎么主动找他说话了—— 兄长不喜欢我就不喜欢吧, 我有姊姊喜欢就够了。 石清闵柔何等聪明,哪里看不出两个儿子的心思,想他们奔波多年,就是为了实现一家团聚的夙愿,如今这般,只能说……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强求不得。 面煮好后,狗哥先给父母盛了一碗,又给石中玉盛了一碗。 他端着两个碗去找安小六。 姐弟俩坐在骡车的石头上埋头吃面,一如许多年前。 时间好像遗忘了姊姊,财神也是…… 呃。 姊姊听不得这个。 又见安小六困顿的样子,关切道:“姊姊,你昨晚没睡好吗?” “嗯啊——” 安小六又打了一个哈欠。 “那姊姊吃完饭上车睡觉吧,我帮姊姊赶车,”狗哥道,“白师傅方才说要加快速度,除了跟着姊姊照顾丁不三的两个人,雪山弟子不许再坐车,要全部弃车骑马。” “怎么回事,白师傅为何突然下了这样的命令?” 安小六来了点精神。 莫非昨夜富贵儿提到的一老一少让白万剑发现了? “耿师傅也是这样问的,白师傅说这一路顺利过头了,他心里不安,又说丁家人如此护短,丁不三落到他们手上,现在还没一个人找过来,着实蹊跷了些,让大家抓紧时间赶路,以免夜长梦多。” 狗哥重复着白万剑的话。 白万剑说话时没有避人,许多人都听到了,狗哥算不上偷听。 “原来如此,”安小六点头,感慨白万剑还怪敏锐的,“白师傅是对的,这一路的确是平顺过头了,警惕点没坏处,丁家人疯疯癫癫,和他们比起来,谢师傅都算好人了——” 谢烟客为人亦正亦邪,杀人至少有理有据——哪怕是强词夺理——属于正常人的做派。 丁氏兄弟,无论是老大丁不二,老二丁不三,还是老三丁不四,杀人完全是随着自己的性子来,就像那日安小六坐在门口,丁不三因为没能杀成白万剑心情不爽,直接运功拍向她的天灵盖。 也就安小六内力深厚,换一个没有武功的普通人,脑袋都不知被拍到哪儿去了。 少年直接忽略姊姊那些疑似埋汰自己师父的话,回道:“我晓得了,姊姊你待会上车睡觉吧,我来收拾。” “嗯。” 安小六含糊应了一声。 吃完饭把碗筷递给狗哥,直接爬上了骡车。 居然真就这么睡着了。 深夜,万籁俱静。 安小六还在睡梦中。 忽然,没有任何预兆的—— 【“一个为情郎牵肠挂肚的恋爱脑少女。”】 【“一个四处下药的阴狠恋爱脑老头。”】 【“一个意图杀掉所有雪山弟子的阴狠恋爱脑老头。”】 富贵儿这种平静到近乎诡异的声音,在黑夜中格外醒脑。 白天睡饱睡足了的安小六倏然睁眼。 不过多时,富贵儿又说: 【“一个突然改主意前来杀你的恋爱脑老头。”】 【 “他来了,宿主小心。”】 眨眼的工夫,有人出现在她帐篷外面。 安小六屏气凝神,手中暴雨梨花钉蓄势待发。 然后……她闻到一股奇特的,令人头晕脑胀的气味。 居然是闷香。 这种香材质特殊,燃烧速度极快。 不消一刻,帐篷里的边边角角都染上了这种让人昏昏欲睡的迷药味。 来人雄赳赳、气昂昂撩开安小六所住帐篷的布帘,从外面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他犯了三个致命错误。 其一,不该靠近这顶帐篷。 其二,不该让身体任何一个部位接触到这顶帐篷——哪怕一片脏兮兮、皱巴巴、沾满粉尘的布帘。 其三,不该在没有调查清楚目标的真实身份前动手。 于是…… “砰”一声响,他倒在了地上。 【“一个中毒昏厥的丁不四。”】 安小六翻身坐起,从被窝里摸出已经暖热了的夜明珠,在丁不四脸上照了照。 这是一张与丁不三极为相似的脸。 相似程度直逼狗哥和石中玉。 他的膝盖上插着几根细如牛毛的毒针,手指和掌心上接触布帘时沾上的粉末,头发和眉毛也有不少。 这些药粉无色无味,触感与灰尘相似,却是一种效果拔群的毒药。 若没有解药,他将在一个时辰后成为“一个死亡的丁不四”。 想着,安小六穿好趿拉在脚上的鞋子,带上自己的东西,走出帐篷。 月光皎洁。 旷野间,横七竖八躺着几个白衣剑士。 担心丁氏兄弟上门寻仇,白万剑一早就制定了巡视任务,由他和耿万钟分别带领一众师弟师妹轮流值夜。 白万剑武功高强,率领的弟子身手着实寻常。 耿万钟本事不及白万剑,分给他的弟子却是矮子里拔出的高个。 尽管如此,这一晚负责值夜的弟子,还是不出意外的全部出了意外。 安小六一路走来见到了花万紫,柯万钧,王万仞…… 以及……血泊中的耿万钟。 旁的雪山弟子在富贵儿那儿都是“一个昏迷的谁谁谁”,唯有耿万钟是“一个试图通风报信结果被石块砸破脑袋的耿万钟”。 他们中了丁不四的闷香。 这种香药效极强,扩散速度极快,在体内滞留时间长,即使在空旷的平原,吸入一点点也会头晕脑胀,昏昏沉沉。 若内力深厚,药效发作的速度大约能慢一点,可惜这些雪山弟子的内力……都不怎么样。 耿万钟倒下的位置,距离白万剑的帐篷只有七八丈,想来他是察觉到身体异常,打算冲到白万剑帐篷外示警,却被暗中窥视的丁不四用石块击中了后脑勺。 丁不四这一下没有任何手下留情的意思,完全是奔着要耿万钟性命去的,但耿万钟运气不错,他在奔向帐篷时,已是中了闷香的状态,身体摇摇晃晃,脚步虚虚浮浮,居然误打误撞避开了要害,即使流了很多血,依然没有当场毙命。 安小六拿出银针在他头上扎了几针,又喂了他一颗药,就不管他了。 抬脚向狗哥睡觉的帐篷走去。 她原是想叫醒了狗哥,再去丁不三的帐篷里看看。 然后…… 掀开帘子的安小六错愕地望着前方—— 帐篷里,石中玉和狗哥并排、直挺挺地躺在地上 ,丁不三的孙女,那个叫“阿珰”的少女,正骑在闷香昏迷不醒的狗哥身上,奋力撕扯着他的衣领。 烛火摇曳,她的脸一半在明,一般在暗。 显得格外狰狞。 就……完全没有注意到安小六这个大活人! 书读少了,见识浅了。 山里待久了,山下的世界已经看不懂了。 “她想做什么?” 安小六忍不住问富贵儿。 因为实在好奇,她都没有立刻甩出手里的毒针。 富贵儿道:【“一个认不出哪个是自家情郎,急得寻找印记的恋爱脑少女。”】 祂虽然没有明说少女的情郎是谁,但这个问题……是个单选题啊! 安小六沉默了,震撼了。 倘若狗哥和石中玉是分开住的,黑灯瞎火的,这姑娘认不出人,安小六觉得情有可原。 但现在,这姑娘点着灯,石中玉和狗哥都被她搬到了地上。 兄弟俩体形上的差异是肉眼可见。 这姑娘居然看不出来?! 这都看不出来,配叫什么“恋爱脑”?! 安小六好奇心得到满足,果断甩出三根毒针。 其中一根不偏不倚,射在这位阿珰姑娘的脑门上。 对方似有察觉地抬头(安小六:她终于抬头了,看我看我看我!),在极度震惊和惶恐的目光中,白眼一翻,倒在了石中玉身上。 ——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瘟神六”愉快地想。 几个时辰后。 第一批走出帐篷的雪山弟子,很快发现旷野间倒地不起的同门—— “出事了,快去叫人!” 在一片混乱和噪杂声中。 所有人收到消息,营地昨夜遭了歹人袭击,耿万钟负伤。 白万剑第一时间派人去了丁不三那儿。 老头儿躺在草席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喘着气,除了没死啥事儿没有。 石中玉也乖乖和父母在一起。 仿佛那个闯入营地、药晕值夜弟子的歹人,只是单纯想砸一下耿万钟的脑瓜子。 就……很让人费解。 便在此时,负责收拾帐篷的雪山弟子有了新发现: “天,快去请白师哥,这儿有两个人!” 眨眼的工夫,又有消息传出—— 营地里发现了两个疑似歹人的闯入者。 第115章 安小六也没想到, 她会这么快与自己两个杰作见面。 彼时她正在附近溪流边洗漱。 突然,眼睛的余光瞥见两道白影。 此时天还未亮。 视线里一切都是灰的。 灰蒙蒙的天空,灰蒙蒙的草地,灰蒙蒙的花, 灰蒙蒙的树…… 这两道白影就显得格外醒目。 白惨惨, 一条条, 仿佛山林里窜出来的引魂幡。 “安姑娘,我们白师哥有事相请。” 哦,原来是雪山派弟子。 还是昨晚因中了丁不四的闷香, 躺在大野地里吹了一夜冷风的柯万钧和花万紫。 烛火昏黄。 不大的地方,白万剑在。 王万仞等夜里参与巡逻的弟子也在。 因为营地发现了闯入者,雪山派众弟子便将遮挡视线的帐篷收了起来。 作为少数还支棱着的帐篷,昨晚这里住的是丁不三。 “安姑娘。” 几人纷纷与安小六见礼。 白万剑抱拳道:“在下请安姑娘过来,主要是确定一个人的身份, 昨晚有人用迷香药倒了值夜弟子,耿师弟不幸负伤,今早有弟子收拾帐篷时发现此二人……安姑娘可还记得她?” 他指向地上的草席。 草席上躺着两个人,两个阖着眼的人。 一个头发花白, 腰间缠着一根金灿灿的九节软鞭的老头, 一个姿容俏丽,穿着翠绿衫子的少女。 正是丁不四和丁珰。 丁不四样貌与丁不三如同一辙。 两个老头摆在一起, 差别最大的居然衣服的颜色和缠在腰间的金色软鞭。 白万剑让安小六辨认的是穿绿衫子的丁珰。 安小六本来觉得这没什么好辨认的,白万剑又不是没见过。 可白万剑坚持的态度,安小六只得道: “她是丁不三的孙女, 阿珰。” 雪山派群英哗然。 有一个算一个全部变了脸。 “阿珰, 真是阿珰……” “他奶奶的,我说了吧, 就是那个小女贼!” “这可真是报应不爽!” …… 安小六这才知道,丁不三手上不止白万剑那两个师弟的人命。 许多年前,比耿万钟率领众弟子前往侯监集争夺“玄铁令”还要早的时候,丁不三已经杀了两个雪山弟子。 一个叫孙万年,一个叫褚万春。 这二人在江湖上籍籍无名,除了他们的家人朋友,怕是没什么人记得他们了。 “孙师哥、褚师弟就是因为在凉州道上多看了这小女贼几眼,被丁不三那老贼和小女贼诬陷不怀好意,就这么害死了,”王万仞神色悲愤,“安姑娘,说句大逆不道的,当年连你都算个孩子,这小女贼还能多大,我孙师哥、褚师弟都是正派人,到死还被泼了一盆脏水。” 安小六没有接话,江湖上打打杀杀,你死我活,怎么算都是一笔糊涂账。 她不留活口也是如此。 大恩如大仇。 大侠铁中棠倒是得饶人处且饶人的典范,不少受过他恩惠、被他放过一马的恶人还想联合起来毒害他。 雪山派弟子沉浸在过往中,半晌不语。 人死如灯灭,就是找到了仇人又能如何呢。 他们中的许多人已经不太记得孙万年、褚万春的模样了。 安小六说:“众位,若无其他事的话,我先告辞了。” 白万剑却在此时道:“安姑娘且慢,白某还有几件事不明—— “白某检查这二人情况时,发现他们中毒了,毒是姑娘下的吗?” “……” 柯万钧、花万紫等人瞬间感受到难以言说的窒息。 ——不是,白师哥,您是被王万仞师哥附身了吗? 偏王万仞那个大老粗毫无察觉,还傻乎乎“帮忙”解释:“安姑娘,我白师哥没别的意思,昨晚我们被这老贼药晕了,今早才醒,我白师哥说了,丁氏三兄弟武功奇高无比,我们都不是他的对手,偌大个营地,能让他们吃这样大个亏的,只有安姑娘你了——” 花万紫恨不得堵上王万仞的嘴! 咱们同门私下议论安姑娘的那些话,你也摆上来说,真不怕安姑娘一把药撒下去,把咱们药没了。 安小六抬眼,浅褐色的眼睛注视着雪山派诸弟子。 “是我。”她说。 先指向丁不四:“他昨晚想杀我,中了我的毒。” 又指向丁珰:“她跑到石大侠一家的帐篷里,我对她用了另一种毒。” 安小六承认的如此痛快,着实出人意料。 白万剑神色复杂:“所以昨晚是你救了耿师弟。” 他检查过耿万钟的伤势,若非有人及时止血疗伤,耿师弟绝对撑不到同门救治。 “谈不上救不救,他昨天被丁不四砸破了脑袋,虽没有当场毙命,但一直流血肯定有性命之忧,我顺手为他止了血。” 众雪山弟子面面相觑,早在安小六进帐篷前,他们已经得了白师哥的嘱咐,知道安姑娘除了疑似处理了丁不四和丁不三的孙女,还有可能出手救了耿师哥。 如今猜测得到证实,大家震惊之余又有些许恍惚。 瘟娘娘……是这么热心肠的一个人吗? 安小六:“白大侠还有别的事吗,没事我先走了。” 她帐篷附近的毒针还没收拾,雪山派弟子功夫不及丁不四,哪个“不小心”靠近她的帐篷顷刻暴毙…… 啧,麻烦。 白万剑拱手:“那我送姑娘一程。” “不必了,还请白大侠留步。” 安小六掀开帘子,离开这顶帐篷。 雪山派众弟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半晌,花万紫拱手道:“白师哥,果然是安姑娘出手救了耿师哥,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人情债最是难偿。 尤其拖欠瘟神的人情债。 “万一瘟娘娘要我们放过石中玉那小子……”其中一个弟子犹豫道。 “安姑娘不会。”花万紫斩钉截铁道。 随后又解释说:“众师兄可还记得,那日在万福万寿园,安姑娘曾当着‘黑白双剑’面,亲口说杀了石中玉和长乐帮的人算是为民除害,瘟娘娘虽凶名赫赫,却从未传出滥杀无辜之言,反倒是死在她手上的那些人,多是罄竹难书之辈。” “黑白双剑”、“火凤凰”金灵芝都不是寻常之辈,却甘愿代替安姑娘接下侠客岛铜牌。 那些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辈,提起瘟娘娘也是赞不绝口。 花万紫虽然害怕安小六那神鬼莫测的下毒手段,却从未质疑过她的立场。 她甚至有种感觉,石中玉这次就算侥幸逃过雪山派的追捕,安姑娘也不会放过他。 白万剑沉吟片刻:“不用想了,这笔人情账我来还,你们谁去看看耿师弟——” 便在此时,帐篷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来人用欢喜的声音说: “白师哥,你快去看看,耿师哥、耿师哥醒了!” 天又亮了些。 营地里的帐篷俱已撤去,连丁不三住的那顶也不例外。 旷野间随时可见跑来跑去的“白幡”。 有些在生火做饭,有些切磋武艺,有些因起太早坐在草席上发呆,还有些用自以为隐蔽的目光偷偷打量火堆旁的石清闵柔。 “耿万钟负伤”和“营地里发现闯入者”的消息早已传遍大营。 连被雪山派一行人边缘化的玄素庄一家人也有所耳闻。 石清闵柔都是见识非凡的聪明人,得知闯入者是一个老头和一个妙龄少女,立刻想到至今昏迷的丁不三。 丁氏三兄弟在江湖上名声极响。 武功高强不说,还极为护短。 如今丁不三落到雪山派手里,其他人一定有所行动。 三兄弟里老大丁不二年事已高,近两年鲜少听到他的消息,来人更有可能是相对年轻的丁不四。 至于另一个闯入者…… 他们夫妻曾听王万仞说,丁不三有个孙女,一直被他带在身边教导。 石清和闵柔分析闯入者身份时,并未避开两个儿子。 当石中玉听到父亲称赞“丁氏家学渊源,十八路擒拿手更是一绝”时,不禁插口道: “爹爹言过其实了吧,姓丁的若真有那么厉害,岂会被雪山派那帮人擒住?” “这——” 石清闵柔无言以对。 丁不四的确是成名已久的江湖前辈,此番为了达成目的,还用了江湖人所不齿的迷药。 如若不是…… 夫妻二人不约而同看向稍远处那辆简陋的骡车。 ……遇到真正的行家。 结果真未可知。 雪山弟子皆认为,如今耿师哥负伤在身,为了照顾他的伤情,白师哥势必会放缓前进速度。 未曾想一刻钟后,竟收到了大营按时出发的讯息。 石清闵柔颇感惊讶。 要知道耿万钟在雪山派地位虽不及封万里、白万剑,却也并非无名之辈,如今他有伤在身,白万剑不说绕路去附近市镇请个大夫,竟还要求大家照常赶路。 石中玉嗤笑:“还道他们师兄弟情谊多么深厚呢,如今看来不过如此。” 然后……他便看到了竖着出来的耿万钟。 雪山派诸弟子一愣,随后爆发出一阵欢呼。 石清闵柔顾不上责怪儿子无礼,连忙上前表示关心。 石中玉脸色难看。 心里大骂丁不四“无能”“废物”。 雪山派走得越急,他的死期越近。 他本以为借着耿万钟负伤,还能再拖些时日,没想到姓耿的居然醒了。 盏茶时分,石清闵柔一脸喜色回来。 石中玉当即换了一副关切的表情:“爹爹妈妈,耿师叔情况如何?” “已经没什么大碍了,”闵柔柔声说,“若非安姑娘及时出手为你耿师叔止血,后果不堪设想。” ——又是那个女人! 石中玉无声问候着安小六八辈祖宗,连带便宜弟弟一并恨上了。 若非为了那个冒牌货,姓安的哪会多管闲事。 嘴上却道:“没想到安姑娘年纪轻轻,本事竟这样了得。” 石中玉只知安小六是常春岛岛主,并不知她便是江湖赫赫有名的“瘟神”,这也是石清闵柔暗中观察长子言行,共同商议的决定——他们担心长子知道这层关系后,会打着安姑娘的旗号为非作歹,继而招来杀身之祸。 闵柔看出长子言不由衷,眼中的喜色稍稍褪去: “以前你只知道你爹爹妈妈是江湖上有几分薄名的‘黑白双剑’,殊不知人外有人,在真正的高人面前,你爹爹妈妈也只是本事寻常的普通人。” 闵柔希望长子脚踏实地,不要仗着家世胡作非为。 可石中玉哪里听得进去,他只知道父母明明有能力帮他摆脱雪山派那些疯子,却执意送他去死。 他既不知父母已选择与他同生共死,也不知道石清闵柔方才之所以如此开心,皆因与耿万钟缓和了关系。 自从长子在凌霄城做下那些混账事后,曾经交好的封万里、白万剑、耿万钟……均与他们夫妇划清界线。 念在往日情分,虽不至于到“你死我活”“有你没我”的地步,却也回不到断交前互称“大哥大嫂”“贤弟”的时候了。 哪曾想,这段冷却的关系还能迎来转机。 刚刚,耿万钟特意感谢了他们夫妻,还道:“愚弟此次侥幸捡回一条性命,全赖安姑娘不计前嫌出手相助,愚弟晓得,此行若没有石大哥石大嫂相随,安姑娘决计不会与我等同行,愚弟这条命也有石大哥和石大嫂一份力。” 石清闵柔脸皮再厚也不敢居这份功,当即否认推辞。 可耿万钟认定的事,哪会那么容易改变。 拉着石清闵柔说了好一通话。 夫妇二人惊喜万分。 雪山派掌门“威德先生”白自在本就是个暴脾气,失去了奉若明珠的孙女,性情愈发暴虐残忍。 他们夫妇既已决定带儿子上凌霄城请罪,就没想过活着回去。 可人都有贪生之念,他们虽有赴死之心,却也不愿放过一丝生机。 多一个朋友,总归是多一份助力。 ——什么?!耿万钟醒了?!耿万钟居然醒了! 安小六震惊得无以复加。 不愧是住在西域雪山上的猛男猛女。 身体素质真的顶。 白万剑在小镇饭馆撞上发癫的丁不三差点噶了,第二天还能活蹦乱跳出现在万福万寿园的大庭上。 柯万钧、花万紫……甚至是王万仞,无论剑术还是内力都很寻常的几个人,在湿冷的大野地躺了一晚上,不仅没生病,还能精神抖擞和自己说话。 现在又多了一个耿万钟。 他脑袋被丁不四砸了个血窟窿。 砸他一头血的丁不四至今未醒,他醒了! 不会是回光返照吧。 安小六恍恍惚惚,不等白万剑请她过去为耿万钟诊治,她主动为耿万钟检查了伤势。 就……真的好了大半。 不是说伤口完全愈合,但愈合速度老快了。 完全不是他这个内力可以拥有的! “安姑娘,我师弟情况如何?”白万剑关切地问。 ——我再来晚点,你师弟伤口都结痂了。 安小六强忍着再给耿万钟开一次瓢的冲动,道:“耿师傅恢复得不错,这几日尽量少说话,睡觉也要注意,不要拉扯到伤口,注意清洁……” 她叮嘱了几点。 白万剑认真记下。 然后……奉上了一叠银票。 有五十的,有几百的。 林林总总加在一起,竟有一千多两。 安小六惊愕。 白万剑这么上道的吗?! 【“来钱了,来钱了,终于来钱了,多亏了咱弟弟,你没有白疼他!”】 富贵儿“哇”一声哭出来。 自从安小六收留并潜心教导蝙蝠岛出来的那些女孩子们,家里就一直是只出不进的状态。 富贵儿虽然不催促安小六,但压力老大了。 谁还记得祂是个“暴富系统”啊。 祂的宿主明明这么好…… 为!什!么!还!不!发!财! 第116章 最初, 白万剑没打算塞钱。 他找到狗哥,准备将一整套雪山剑法倾囊传授。 ——瘟姬对这个义弟向来看重。 再没有比这个更稳妥的偿还人情债的方式。 至少白万剑是这么认为的。 未曾想,这样周详的计划卡在了第一步。 少年!他不同意! “白师傅,是我姊姊救了耿师傅, 你不去找我姊姊, 找我做什么?你要传剑法也不应该传给我, 应该传给我姊姊才是。” “安姑娘看重你……” “我知道姊姊对我很好,可帮耿师傅的是姊姊啊。” 狗哥费解地挠挠头,总觉得白师傅搞错了重点。 但一想到白师傅也是雪山派弟子, 他又觉得可以理解—— 这个门派里的人笨笨的,木木的。 脑子不是很够用。 “白师傅,姊姊是姊姊,我是我……我理解你的心情,不过你最好还是送点我姊姊需要的东西吧……” 说完, 狗哥暗暗运功,生怕白万剑像他的师弟师妹那样,不分青红皂白提剑砍人。 他兄长已经害死了白师傅的女儿,若他再失手杀了白师傅…… 爹爹妈妈该有多难过啊。 白万剑思索片刻:“既然公子这般说, 白某斗胆问一句, 安姑娘喜欢什么?” “我姊姊喜欢的东西可多了,稀奇古怪的花花草草, 各种各样的疑难杂症……不过最容易找到的就是钱,很多很多钱,你送别的她不见得开心, 送钱她一准收下!” ——这小子竟敢拿我寻开心! 白万剑勃然大怒, 当即就要拔剑。 可狗哥反应更胜一筹,察觉苗头不对, 立刻施展轻功将白万剑远远甩在身后。 “我可没有撒谎,你不信就算了。” 他跑得太快了,怕白万剑听不到,说话还用了点内力。 白万剑怔住了。 他虽一早便知这小子内力深厚,武学天赋过人,被师弟师妹评价为“武功高得邪门”。 还是被对方精妙绝伦的轻功惊得不轻。 一想到对方七八年前还是个半分武功不会的小乞儿,白万剑心情复杂,竟真的开始思考“送钱”的可行性。 于是,在一众师弟师妹三观震碎的目光和“白师哥万万不可”“白师哥三思”的劝阻声中,白万剑凑了一千多两银票。 由于找不到体面的盒子,只能装在信封里,以诊费的名义交到安小六手上。 …… 看到那叠银票,几个知情的雪山派弟子脸色煞白,身体摇摇晃晃,一副随时厥过去的模样。 ——吾命休矣。 不过,没等他们哀悼完自己即将逝去的生命。 几个知情的弟子发现,安姑娘非但没有生气,还很高兴。 她甚至没有推辞,点了个数,直接收起来了! 柯万钧汪万翼几个年轻弟子面面相觑。 最后还是年龄与安小六相近的花万紫出马,她借着送安小六离开帐篷的机会,问:“安姑娘,您不生气吗?” 她小心翼翼窥着安小六的表情,生怕对方是皮笑肉不笑。 “我为什么要生气?”安小六反问。 “因为,因为——”花万紫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来。 “因为你师兄给我塞了银子?” ……好直白。 花万紫也只能心如死灰地点点头。 “我家人多,穷,白师傅给我的,是我应得的,”说到这里,安小六似笑非笑道,“你们该不会认为,请我出手不需要掏钱吧。” 花万紫使劲摇头: “我没这么想过。 “我几个师哥也没这么想过。” “是吗?”安小六不置可否。 花万紫吓得冷汗直流,回去后反复回想,他们师兄妹是否无意间让瘟神娘娘做了白工。 许是担心夜长梦多,逮到丁不四,再来丁不二。 又或者是……没钱再给安小六辛苦费。 一行人加紧赶路。 雪山派弟子熟悉路径,一直抄小道。 如此走了三日。 这日黄昏,队伍在水源附近安营扎寨。 尽管丁不三至始至终都处于“半只脚踏进棺材”的状态,但情况明显有了好转,最显著的变化是,老人苍老惨白的脸上出现了血色。 让自愿留下来帮安小六照顾丁不三的两个雪山弟子好生佩服。 “……这老贼居然真让安姑娘救回来了。” “白师哥也是,就这么几顶帐篷,竟还要拨出来一顶给这些不三不四的老魔头,要我说,就该把他们放在外面让野兽狠狠咬几口——” “就是,听说这老贼当初还想对安姑娘下手,真是‘阎罗殿前唱大戏——不知死的鬼’。” …… 丁不三造成雪山弟子四死一重伤。 雪山弟子本就对他恨之入骨,他的兄弟丁不四又伤害了颇有人缘的耿万钟。 新仇旧恨,让两个雪山弟子很难对丁家人生出什么正面情绪。 便在这时,一道平静的声音响起: “在聊什么?” 二人回头,迎着夕阳的余晖,来人背光而立,看着阴森森的,却让两个雪山弟子露出了笑容。 正是安小六。 “我们方才还在感慨姓丁的老贼居然让姑娘救回来了,姑娘就真的来了。” “安姑娘要给老贼施针吗?” “不,我来叫你们出去吃饭,这里暂时交给我吧。” 白万剑是体面人。 不仅给丁家人安排了帐篷和干净的草席,还让丁不三、丁不四和丁珰住在同一顶帐篷里。 三人就像义庄里的尸体,直挺挺躺在草席上。 安小六瞥了眼脸色愈发苍白的丁不四。 那晚她本没打算要丁不四活着,鬼使神差又改了主意,给他换了另一种慢性毒药。 她有些好奇,若是一换一,丁不四还会不会救丁不三。 因为安小六医术精湛,又不藏私,两个雪山弟子对她极其推崇,几乎是言听计从。 “那安姑娘,我们先去吃饭了。” “我们吃完就回来。” “好。” 安小六看着二人离开,走到丁不三床前检查他的情况。 突然,有人用沙哑的声音说: “老三的命是你救回来的?” 不知何时,草席上的丁不四竟睁开了眼睛,幽幽望着扒拉丁不三的眼皮的安小六。 “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安小六语气平淡,对丁不四的苏醒没有一星半点儿的意外。 虽然同一种药用在不同的人身上,起到的效果有强有弱,但作为用药的行家,这种误差在安小六这里无限接近于零。 “你既然要杀他,为何又要救他?”丁不四厉声问。 “我要杀他?你侄孙女是这么告诉你的,”安小六好笑地抬起丁不三的手臂,亮出他黑漆漆的掌心,“这个认识吧,你们丁家的黑煞掌,丁不三要杀我,被我的内力弹开受了反噬,怎么就成我要杀他了?” 丁不四全身上下除了嘴,能动的只有眼珠子。 他盯着丁不三的手掌,眼睛快斜地飞出来了。 越看越生气,眼球布满血丝,仿佛就要爆出血浆。 “胡说,阿珰是我亲亲侄孙女,怎么可能撒谎骗我,定是你从哪里偷学了黑煞掌,暗算了老三,还想挑拨我们爷孙俩的感情!你以为你这样说了,我就会生阿珰的气,我偏不!” 安小六也不争辩。 她和丁不四都清楚,尽管看起来很像,但反噬造成的内伤与黑煞掌制造的内伤天差地别。 她犯不着撒这种一眼就会被拆穿的谎。 “我不信你,除非你让我看看老三的伤。”丁不四眼球一转,突然道。 安小六不理他。 阶下囚哪来那么多屁话,口袋里一张银票都没有的穷鬼。 白瞎了她珍贵毒药。 “臭丫头,你聋了吗,我要看老三的伤,给我看老三的伤!” 他语气狠辣,眼中透着疯狂。 乍一看真有几分唬人。 不过,他并没有鬼叫多长时间。 因为—— “安姑娘,我们回来了!” 帐篷外面传来熟悉的声音,是先前出去吃饭的两个雪山弟子。 二人担心错过安小六为丁不三施针,囫囵吞枣地吃完晚饭,立刻往帐篷这边赶。 丁不四果断阖眼闭嘴。 和雪山派的小崽子一比,还是姓安的顺—— 顺眼个屁! 混账混账混账,这些乌龟王八蛋统统该死! 丁不四杀意漫天。 连对一贯疼爱的侄孙女也是满腹牢骚。 阿珰那个小丫头鬼精鬼精的,心眼子一筐,以前只道她年纪小顽皮淘气,没想到竟会算计他这个叔爷爷。 一想到自己之所以落到这般田地,也有自家侄孙女的功劳,登时气不打一处来。 ——她把我丁老四当什么人了?以为我会怕老三对付不了的人? 他丁老三对付不了的人,就不能栽到我丁老四的手上? 笑话!我会怕这个?! 还有那姓安的臭丫头,胆敢无视他、羞辱他,等爷爷把毒解了,捞出来老三,回头第一个杀她! 想到日后老三会因救命之恩,对他言听计从,臭丫头因贪生怕死,跪在他面前苦苦哀求,丁不四心情大好! 连身体不能动带来的憋屈感都消失了大半。 饶是如此,几十年江湖沉浮,还是让他觉得很不得劲儿,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被他忽略了。 直至两个雪山派的小王八蛋进门,必恭必敬唤臭丫头“安姑娘”,丁不四总算意识到那股奇怪的违和感来自何方—— 虽然雪山派那俩小王八对臭丫头言听计从,称呼她却是“安姑娘”,不是“安师姐”! 臭丫头到底是什么人? 怎会与雪山派搅和在一起? …… 可惜他的问题注定无法在当天获得答案。 因为…… 安小六为丁不三施完针直接走了。 丁不四拖着中毒的身体一夜苦等无果,到天快明时再也撑不住,直接睡死过去。 这样又过了三日。 三日中,丁不四每次醒来,身边都只有两个“无用”的雪山弟子。 通过偷听二人交谈,丁不四知道姓安的臭丫头刚走。 她仿佛是故意和自己作对,专挑他睡着的时辰为老三治病。 一连三日,她日日来看老三,挨着老三的自己竟一次都没见过。 丁不四怀疑臭丫头是专门气他,但又觉得没人能预测别人睡着醒来的时辰。 邪门了。 这三日,丁不四只要醒来就阖眼偷听两个雪山派小王八蛋聊天。 不说弄清楚臭丫头的师承来历,最起码名字得知道一个吧,没想到俩怂包背后也是“安姑娘长安姑娘短”,连个大名都不敢叫。 差点把丁不四气睁眼。 眼看着丁不四耐心耗尽。 夜里,睡梦中的丁不四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 他眼睛睁开一条缝,竟是他的好侄孙女阿珰,她一手用帕子捂着鼻子,另一只手拿着一根点亮的……闷香。 伴随着明明灭灭的星火,丁不四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烟味,之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117章 丁不四是被雪山弟子收拾东西的声音吵醒的。 因为这一觉睡得实在太沉, 他几乎忘记自己还在“昏迷不醒”中,差一点睁开了眼睛。 夜里发生的事还历历在目,趁着雪山弟子搬东西的空当,丁不四眼睛偷偷睁开一条缝。 咦? 原以为已经逃出去的阿珰, 竟在帐篷里好好躺着。 ——搞什么, 阿珰不是跑了吗, 怎么还在这里? 丁不四满腹疑惑。 转念一想,自己这个侄孙女向来主意大,心眼儿多, 为了达到目的,连自己这个叔爷爷也算计,又放下心来。 两个雪山弟子将丁不四抬到车厢里,就不管他了。 丁不四睁开眼睛,活动了活动眼珠子, 突然听到外面有人问: “闵大侠,这是不是你的珠钗,方才我在营地捡到的——” 很快,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 “我没有这样的首饰, 问过花师妹和安姑娘了吗?” “花师妹说不是她的, 安姑娘那边……”先前问话的人支支吾吾,语气相当为难。 “巧了, 我找安姑娘有事,我帮师弟问问安姑娘,如何?”女人温和道。 “那可真是太好了, ”先前问话的人大喜, “多谢闵大侠相助。” …… 闵大侠,女的? 丁不四双眉紧蹙, 莫非刚才答话女人是“黑白双剑”里的“冰雪神剑”闵柔。 莫非除了臭丫头,“黑白双剑”也在这里? 他对雪山派和玄素庄的矛盾一无所知,只当他们是白万剑请来的帮手。 心里一边大骂白万剑奸诈,一边又暗暗得意——白万剑找来那么多高手,可见对我丁老四的忌惮和恐惧。 两三盏茶后,两个雪山弟子送来了昏迷不醒的丁不三。 他身上有浓浓的药味,衣襟还沾了些许药渍。 丁老四斜着眼,吃力地看着他,心里不是滋味,他们兄弟自幼吵吵闹闹,凡事都要争个先后。 如今连死期都要比一比了。 臭丫头不知给他用了何种毒药,他的丹田空落落的,四肢躯干动弹不得,连最基本的翻身也做不到。 他嘴上说得潇洒,却也清楚自己这次怕是凶多吉少了。 早知那臭丫头如此厉害,他应该先去杀了雪山派那些小王八羔子。 马车颠簸。 丁不四头晕脑胀,腹内翻腾,一路醒醒睡睡。 早就把簪子的事抛之脑后。 又行了数十日。 期间丁不四几次撞见阿珰夜里捏着点燃的闷香偷偷起身,不知做了些什么。 这丫头一向鬼点子多,她分明有机会逃出去却执意留下,定是另有所图。 丁不四原没指望丁珰能救他出去——她自己能跑出去就不错了。 可眼看着自己身体一日比一日虚弱,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 从前杀人如麻、自称“一日不过四”的丁不四,竟对侄孙女的行为产生了隐秘的期待—— 阿珰这小丫头一贯鬼主意多,折腾了这么久,兴许真有法子帮他们脱困。 倘若他能出去…… 定要杀光知道这件事的所有人。 怀揣着这样的希望,数日后,这支“急行军”终于抵达兰州。 因为要添置东西,雪山弟子准备在兰州停留一日两夜。 一路相随的安小六也该离开了。 这个时节,江南已经入夏。 兰州的夜晚却十分凉爽。 安小六虽然是以访友的名义,一路跟随雪山弟子的队伍,但她在兰州真的有朋友。 无论是大富豪姬冰雁,还是当初跟随云梦仙子的染香,都算安小六的朋友。 他们也都住在兰州。 雪山派包了一家不大的客栈。 环境简陋,房间逼仄,唯一的优点是提供热水,但需要客人自己去井边打水,提桶到厨房里用凉水换热水。 安小六坐在房间仅有的一把椅子上擦头发,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水汽,地上还有未干的水渍。 这一路风餐露宿。 每个人身上至少沾了三斤土。 就连一贯体面的“黑白双剑”,看起来都灰扑扑的,十分狼狈。 安小六洗了三遍,水才算清澈。 便在这时,有人靠近她的房间。 来人武功不弱,身法轻盈熟悉,不知为何一直没有敲门,只在安小六房门外徘徊。 正想着,富贵儿突然道 : 【“半个前来托孤的‘黑白双剑’。”】 安小六擦头的手一顿。 门外适时传来闵柔的声音: “安姑娘,是我,你睡了吗? 安小六起身开门,看到面容略显憔悴的闵柔。 她身上还穿着今晚一行人初到兰州时的衣裳,头发虽然梳得整齐,却难掩风尘苦旅后的狼狈。 安小六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石中玉纵然该死,也是闵柔十月怀胎诞下的孩子。 当一个母亲在经历丧子之痛后,将全部情感倾注到仅剩的那个孩子身上,后来再告诉她,你以为被虐杀的孩子尚在人世,但由于你和身边人对仅存的那个孩子过分溺爱,导致他十五岁就背上了人命官司。 作为一个深明大义的母亲,你只能亲自将他押送法场,祈求受害者家人看在你们夫妻过往积德行善的份上网开一面。 何其残忍。 安小六侧身让出房门:“有话进来说。” 客栈环境简陋,房间里只有一桌一椅,桌上的茶壶有个裂纹,四个茶杯,每个都有豁口。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味,墙脚放着一个精致小巧的香炉,里面冒出缕缕白烟。 这种香味闵柔很熟悉,是安姑娘自制的驱虫安神的香片。 闵柔也在用。 ——也许不久之后就再也用不上了。 她苦笑着想。 “请坐,”安小六用干布将头发裹起来,给闵柔倒了一杯茶,“茶具是干净的,我刷过了,喝茶,里面是我从家里带出来的草药。” 闵柔勉强笑了笑,将茶杯的里的茶水一饮而尽。 牛饮后,发现冒火的喉咙清清凉凉,竟十分受用。 犹豫着要不要再讨一杯时,安小六已经提壶又为她添了一杯。 “……有劳。”闵柔喃喃道。 “闵庄主不必如此,这么晚来找我,有事吗?” 安小六也想知道“托孤”是怎么回事。 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坐在床边一边喝,一边等闵柔开口。 闵柔怔怔望着缺了口的茶杯,半晌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她像是下定某种决心,深吸一口气,抬头道:“安姑娘,我们夫妇想请您带坚儿离开这里,不要让他继续跟着我们夫妻了。” “你不想让他跟你们去凌霄城,”安小六了然,“你可知你这个儿子武艺高强,只怕比你们夫妻还要强一截,有他在,对你,对石庄主,对令公子都是莫大的助力。” “是,我知道,愚夫妇知道此行九死一生,凌霄城或许是我们夫妻的埋骨之地。”闵柔苦笑。 想到经历坎坷的次子,二十年前清丽无双的“冰雪神剑”既骄傲又悲伤。 她曾无数次想,倘若十八年前自己的武功再好一些,梅芳姑是不是就不敢趁丈夫出门,闯入玄素庄杀害他们母子,坚儿是不是就不会被梅芳姑抢走虐待,玉儿是不是也不会因她过分溺爱走上歧路,铸成大错。 这个念头一直在她脑海里盘旋了十八年。 从坚儿被抢走的那一刻,她就再也无法释怀。 接着,闵柔又道: “安姑娘有所不知,雪山派掌门白自在武功高强,绝不逊于侠客岛使者,他脾气一贯暴躁,不许旁人忤逆,和他相比,谢先生都算好性。 “以前他和愚夫妇交好,看在愚夫妇的面子上,他对玉儿十分看重,后来玉儿背信弃义害死了他视如珍宝的亲孙女,他因迁怒,竟直接砍下玉儿的师父、他的大弟子‘风火神龙’封万里的右臂。” 雪山派剑法高明,内功心法却十分平庸,封万里不仅剑术高超,内力亦是十分强劲,不仅白自在十分骄傲,他们夫妇也都佩服得紧。 出事时,封万里正值壮年,遭此大劫怕是再难振作。 想到这里,闵柔神情愈发苦涩:“人死不能复生,雪山派上下都等着玉儿偿命,纵然坚儿神功盖世,我们夫妻也不会让他涉险。” “是我这个做母亲的无能,没有保护好坚儿,也没有教导好玉儿,如今玉儿在劫难逃,我们夫妻已经十分对不起坚儿了,又怎能看着他为素不相识的兄长奔波操劳、熬心费力?” 他们夫妇这么一路观察,已经彻底放弃了兄友弟恭、互相扶持的想法。 玉儿自认为伪装到位,殊不知他的那些小心思在石清闵柔眼中根本无处遁形——他讨厌坚儿,害怕坚儿分走了他在父母心里的位置,一直若有似无地排挤他,不让坚儿和他们单独相处。 每当坚儿欲言又止地离开,他总会露出计谋得逞的笑容,却不知他正在将自己最大的靠山,一点点推开。 坚儿最开始还存着与玉儿这个兄长友好相处的念头,几次碰壁后,也绝了心思。 怪玉儿吗,可在他心里自己的兄弟十八年前就被人害死了。怪坚儿?可坚儿又错在哪里呢? 他们夫妻一直期待一家人团聚的那日,可离心离德的一家人,还能叫“家人”吗? ——这可真是一笔烂账。 安小六叹息。 “闵庄主,你可知贵府二公子内力深厚,耳聪目明,你现在对我说的话,他兴许已经听到了。” “我知道,”闵柔笑了,露出一丝少女的狡黠和得意,“愚夫和玉儿要沐浴,我让坚儿出去买香胰子了。” 难怪。 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安小六:“只是不让二公子随你们去凌霄城吗?没有别的要求了吗?” 闵柔喃喃:“我们夫妻欠姑娘良多,哪还能厚颜提其他要求呢。” “那是因为你知道,倘若你们夫妻在凌霄城里出了事,二公子或许一辈子不会原谅将他带走的我。”安小六一语道破真相。 闵柔羞愧地低下头。 他们夫妇哪里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呢。 一旦安姑娘答应下来,日后他们夫妇无论是生是死,安姑娘和坚儿都再也回不去了。 这件事会像一根刺,插在姐弟俩中间。 “可你们又觉得反正我要去侠客岛了,狗哥心软,无论如何都会原谅我,虽然我们的关系受到了影响,但至少保住了他的性命。”安小六又道。 闵柔难堪地低下头,心里更惭愧了: “……抱歉。” 她没有为自己狡辩,因为安姑娘说的都是事实。 沉默许久。 “我答应了。”安小六平静地说。 闵柔不可置信地抬头:“安姑娘……” 安小六起身将茶杯放在桌子上:“若无其他事的话,闵大侠还请自便。” 她下了逐客令。 闵柔眼眶红了,他们夫妇欠安小六良多,此行西域甚是凶险,这个恩情,他们夫妇这辈子也别想偿还了。 她向安小六深深行礼:“安姑娘,保重。” 安小六垂头不语。 随着门“嘎吱”一声悠长的响声,门开了,又关了。 闵柔走了。 空气中,她悲凉却充满感激的声音久久不散。 安小六解开包在头发上,已经变得潮乎乎的“干布”。 坐在椅子上慢慢擦拭着头发。 她可真是给自己找了个大麻烦。 次日清晨。 安小六在院子里找到井边打水的狗哥。 少年脚下放着三个盛满水的大桶。 安小六站着看了一会儿。 狗哥将水桶提上来,看到安小六脸上扬起灿烂的笑容:“姊姊,早。” “早,”安小六走上前,“怎么打了这么多水?” “我是给厨房做饭的伯伯用的,他年纪大了,手脚也不方便,”狗哥笑着说,“姊姊,你等我一下,我先送水。” 他提着四大桶水,轻功一跃就到了厨房门口:“伯伯,我来送水了!” “使不得,使不得……”里面传出老人的推辞。 “没事没事,反正我也没事做,伯伯,桶我放这儿了,你忙吧。” 狗哥放下木桶,一溜烟儿地跑了出来。 “姊姊,我来了,”他充满活力地说,“姊姊是特意来找我的吗?” “是,”安小六点点头,“我在兰州有朋友,今晚就不住这里了,你也收拾一下,回去告诉你父母,中午我要带你去见几个朋友,早饭……你还是和你父母一起吃吧。” 少年不疑有他:“好的好的,我这就去告诉他们。” …… 安小六要走的消息,像一阵飓风狂扫雪山派。 不消一刻,所有人都知道了。 有些人欢天喜地,有些人失魂落魄。 当然,前者是大多数。 队伍里有这么个人,大家一直提心吊胆的,生怕一句话说不好就莫名其妙见了阎王,虽然花师妹说瘟神不是那种人,但瘟神又不是花师妹。 最高兴的还是石中玉。 因为不仅安小六那个女煞神要走了,便宜弟弟也要走了。 吃早饭时,石中玉主动给便宜弟弟剥了两个鸡蛋: “弟弟,之前都是为兄误会你了,你尽管去吧,爹爹妈妈这边有我呢。” 狗哥一头雾水,这话好生奇怪,我只是跟着姊姊访友。 怎么兄长这么一说,好像就像我不回来了似的。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说的。 闵柔瞬间红了眼眶,石清眼睛也有些潮湿。 二人十分清楚,这一顿早饭就是安姑娘留给他们一家人的告别时间。 石中玉是不耐烦和便宜弟弟虚与委蛇的,只是想到对方就要滚蛋了,自己再装一会儿吧,就当尽孝心了。 毕竟…… 他也要走了。 石中玉原是没打算跑的。 因为他一旦跑了,就会被长乐帮的人抓回去。 再不会有人比石中玉更清楚,他在长乐帮担任帮主期间都做了些什么,以及长乐帮那些人究竟有多么恨他。 不过石中玉很快意识到,跟着父母虽然不会被长乐帮的人捉住,但一样没有好下场。 他的父母竟要带他去凌霄城! ——难道他们不知道白自在那个老疯子认定是我害死了他的宝贝孙女,一心要我偿命? 当初爹爹妈妈狠心将他送到远在西域的雪山派,就是希望他能学到雪山剑法的精髓,一家人联手向杀死弟弟的恶人报仇。 如今便宜弟弟死而复生——一个比他更合他们心意的亲亲儿子——他这个长子就没用了。 担心他中途逃跑,他的父母选择和他同吃同睡。 连洗澡如厕,也有父亲在一旁看守。 就在石中玉觉得逃跑无望时,雪山派安营扎寨的地方来了两个闯入者。 闯入者一个是号称“一日不过四”的大魔头丁不四,另一个是大魔头“一日不过三”的孙女。 二人是来营救被雪山派扣押的丁不三的。 不知是缺乏经验,还是天生蠢笨,丁不四明明武功高强,雪山弟子却无一死亡,受伤最重的耿万钟第二天就能下床走路了。 反倒是丁不四和丁不三的孙女被雪山派扣下来了。 然后…… 他逃跑这件事迎来了新的转机。 起因是,他看到了一支珠钗。 那日清晨,有雪山弟子在营地里收拾东西时,捡到一支珠钗,拿给母亲辨认。 当时石中玉只是好奇瞥了一眼,当即愣在原地。 这是他的首饰。 更确切地说,这是他送出去的首饰。 几个月前,他遇到一个特别漂亮、脾气特别火辣的小妞,为了能一亲芳泽,就将这支珠钗送给了她。 石中玉一贯喜欢沾花惹草,身上总带着几样名贵的珠宝首饰,见到貌美的女子就会取出来相送。 他是长乐帮帮主,样貌英俊,出手阔绰,能说会道,那小妞年纪小、没什么见识,几句漂亮话就哄得她心花怒放。 若非侠客岛使者重出江湖的事情传出来,石中玉意识到大事不妙,当即收拾细软一走了之,肯定不会那么轻易放过她。 那小妞叫什么来着? 石中玉苦思冥想,直到便宜弟弟生火做饭,铁锅和铲勺碰撞时发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一道翠绿色的倩影才浮现出来—— 丁丁当当! 那个姑娘原是叫丁珰,他叫她丁丁当当! 已经送出去的东西,忽然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 石中玉呼吸倏然急促起来—— 丁丁当当姓丁。 丁不三的孙女也姓丁。 会是同一个人吗? 他满怀期待地想。 又过了几日,又有人的在营地见到了一对铃铛。 不少人在姓丁的小女贼身上见过这对铃铛。 只当是大家搬运她时,一不小心落到地上的。 石中玉却不这样想。 倘若那对金铃铛不是雪山弟子搬人时不小心弄掉的,而是丁丁当当自己拽下来…… 想到这个可能,石中玉万分激动,立刻想去丁家人住的地方看看,但一想到那边有可能见到安小六,石中玉又退缩了。 他害怕那个姓安的女人。 她瞧自己的眼神,没有鄙夷、厌恶,也没有不屑、厌烦…… 仿佛他就是个死物。 石中玉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做些什么验证这个猜测。 夜里睡觉的时,他将随身玉佩解下来放在了床边,这个玉佩是他七岁生辰时父母送的,自小被他带在身上,丁丁当当也是见过的。 一连数日,玉佩都在石中玉床头待着,就在石中玉疑心自己猜错了的时候,他放在床头的玉佩不见了,胳膊莫名多了些青青紫紫的痕迹。 石中玉看着惨不忍睹的胳膊,差点笑出声来。 ——瞧见了吗,连老天也是站在我这边的。 就这样,石中玉和丁珰搭上了线。 天稍亮。 安小六前往丁不三的房间里,为他做最后一次治疗。 丁不四极为震惊。 得知安小六要离开这里,差点没忍住叫出声来。 待两个雪山弟子下楼吃饭,他迫不及待问:“你要走?” “是。” “可老夫身上的毒怎么办?” “与我何干。” 丁不四气得直翻白眼,但他也晓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捏着鼻子道:“我丁老四,我丁老四不和小辈一般见识……可老三,老三怎么办?” 丁氏一门家学渊源,丁不四是个识货的,看得出安小六精通医理,是个用药的行家,骂归骂,对她的本事却十分信服。 老三早年练功落下了病根,活到现在全靠各种珍稀草药的精心调理。 姓安的居然能将老三的情况稳下来,就这一手本事,丁不四就不信她是江湖里的无名之辈。 “他如今的情况比你还强些,能有什么事?”安小六平静道。 丁不四一噎,说来奇怪,他天天在心里翻来覆去地骂安小六,现在知道安小六要走,心里又空落落的。 转念一想,这臭丫头本事越大,他乖乖侄孙女带着他们逃出去的可能性越小。 所以安小六不在这里更好。 只是…… “姓安的,你到底是什么人?”丁不四问。 他丁老四平生吃过最大的亏,便是喜欢的女人和别的男人成亲了,那个男人他还打不过。 和如今的生生死死一比,却又算不得什么了。 安小六说:“我在金陵卖粥。” 丁不四气得又翻白眼。 旭日东升。 安小六驱赶着骡子,带着狗哥离开客栈。 姐弟俩就像过去的无数次一样,从一个陌生的地方,前往另一个陌生的地方。 对于狗哥来说,兰州的一切都很新奇。 他也有许多年没有离开过金陵城了。 安小六按照地址先去拜访了染香。 染香如今当了大老板,专门做女人的生意——胭脂、首饰、衣裳……甚至是小衣,兰州的阔太和女富商都是她店里的常客。 她本就是个极为聪慧的姑娘,靠着姬冰雁这个兰州大老板的人脉,和从安小六那儿学到的云梦仙子两成本事,黑白两道都拿她没辙。 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生意越做越大,从一个他们谁也瞧不起的女流之辈渐渐成为他们不得不巴结讨好的大老板。 染香已在院子里等候多时。 得知安小六来了兰州,她就推掉了所有的应酬,专心致志等待恩公大驾。 安小六也不负所望,抵达兰州的次日上午就携弟拜访。 和当初在云梦仙子身边那个柔弱纤细、伏低做小的婢女染香相比,如今的染香怕是云梦仙子复活也认不出了。 她胖了,黑了,还长了个子。 多情妩媚的笑容变得爽朗干练,眼中淡淡的哀愁不见了,变得舒展、凌厉、自在。 安小六认识的人里气质与现在的染香最像的居然是珠光宝气阁的阎大老板。 看着和和气气,仿佛一个好揉捏的面团团,真用力就会被扎一手血。 看到安小六,染香极为激动,连声音都透着颤抖:“多年未见,姑娘可好……” “我很好,你呢。” “染香也很好。” “那很好,”安小六温和道,“这是我弟弟,石中坚。” 狗哥闻言抱拳。 …… 染香将安小六迎进大宅。 她家很大,没有富贵山庄那么大,也不如富贵山庄那么神秘——富贵山庄有安小六亲自设计的机关暗道,还有谢烟客设下的奇门遁甲,连种植的植物也是精心规划的,没有熟人领路,就是水母阴姬来了,也要留下半条命——却比富贵山庄瞧着精致阔绰,又比珠光宝气阎大老板家那种明晃晃的阔低调些。 “姑娘尽管住下,家里房间多得很,住多久都可以。”染香道。 她说这句话的表情除了骄傲又惆怅。 如今她已不再是那个寄人篱下,需要事事揣度别人想法、依靠别人怜悯而活的婢女染香。 她终于可以说她想说的话,做她想做的事情,爱她想爱的人。 安小六很为她高兴。 染香在家中设宴的为姐弟俩接风洗尘。 陪客是染香府中的大管家和西席。 管家姓方,叫方一,瞧着有几分眼熟,仿佛是在哪里见过。 那西席则是许久没在江湖上露面的“玉面瑶琴神剑手”徐若愚。 方管家沉默寡言,徐若愚却很健谈。 他的健谈和那种侃侃而谈又有很大区别,而是一种不让席上任何一个人陷入尴尬的氛围中。 哪怕安小六不爱说话,方管家更是个闷葫芦,在只有染香和狗哥出声的情况下,气氛依然很热烈。 宴席很精致,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一道菜接着一道菜,满满铺了一桌。 酒水是波斯葡萄酒。 安小六在龟兹王那里做客时见过这种酒,碍于她酒品超群——要命的那种,并不晓得滋味。 狗哥却很喜欢,喝了一杯又一杯。 染香见安小六滴酒不沾,微笑:“姑娘,可是喝不惯葡萄酒?家里酒窖还还有其他” “不——” “我姊姊不能喝酒!”狗哥惊慌失措道。 安小六:…… “他说得对,我的确不善饮酒。” 染香说:“葡萄酒不醉人的,一点应该无妨。” 狗哥急忙阻拦:“不行不行,一点也不行,一滴都不行,我姊姊真的不能喝酒。” 他对姊姊沾酒后,差点拆了阎大老板家,“送”走西门吹雪、陆小凤、花满楼、霍天青等人的盛况记忆犹新。 想想头皮都麻了。 染香没有说话,她垂下头,看不出脸上的表情,倒是徐若愚爽快说: “没想到石兄弟如此海量,安姑娘居然是个一杯倒。” “是的是的,我姊姊酒量很差,不能喝酒,我就厚颜替我姊姊自罚三杯吧。”狗哥举杯,果真喝了三杯。 徐若愚叫了一声“好”。 宴席一直到下午结束。 狗哥和徐若愚喝得酩酊大醉,由仆人们带下去休息了。 染香也喝了很多酒,她好像醉了,两腮泛着好看的桃粉色,一直拉着安小六的手唤“姑娘,可算见到姑娘了”。 方管家一直寸步不离地站在染香身后,存在感稀薄。 “没想到快活王座下威风赫赫的‘急风第一骑’,居然会隐姓埋名成了染香府上的方大管家。”安小六突然道。 难怪她会觉得方管家眼熟。 快活王和云梦仙子假扮的白飞飞成亲时,她曾在快活王身边见过他。 他是快活王座下“急风三十六骑”武功最高的第一骑,亦是快活王的弟子。 当年跟着安小六敲遍西域各大高手竹杠的染香,不可能认不出这张脸。 空气倏然变得很安静。 只有染香还在呢喃。 先前一直垂头不语的方管家终于抬头:“快活王已死,急风三十六骑早已不复存在,如今站在姑娘面前的只是大老板的管家方一。” “是吗?” 安小六不置可否。 将自己的手缓缓从染香手里抽出来:“她醉了,带她回房休息吧,我的房间在哪里?” 熏香、软塌,蚕丝被。 安小六已经很久没有睡过这样干净舒适的床。 她本该睡个好觉。 只可惜,这注定是个无眠之夜。 漆黑的房间里,有人向安小六的房间里吹闷香,还摸上了她的床! 这个人的手冰冷潮湿,身上还带着淡淡的香气。 有那么一瞬间,安小六怀疑自己遇上了变态,否则不能解释为什么会有女人偷偷溜进她的房间,还在她胸前摸来摸去。 “你在找什么?” 安小六实在忍无可忍。 来人身体一僵,想跑。 可她跑不了,因为安小六已经拽住了她的手腕,叫出了她的名字: “染香。” 安小六不是个有钱人。 她身上值钱的物件,都是别人送的。 安小六也可以是个很有钱的人。 她的暗器和毒药,甚至她这个人本身就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但染香并不需要这样的财富。 很多前,安小六已将云梦仙子的“迷魂慑心催梦大法”和“天云五花绵”两样绝技传授于她。 她并不需要冒着生命危险窃取安小六的暗器或是毒药。 暗夜,幽灯。 染香脸色惨白,完全失去了大老板的风采。 安小六叹了口气:“你在找这个,是吗?” 她从怀里摸出两块铜牌。 正是侠客岛的赏善罚恶令。 染香晃了晃身体,声音颤抖:“姑娘既然猜出来了,为什么不成全了染香?” “不可!” 房门外传来方管家焦急的声音。 急风第一骑武功高强,一墙之隔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染香充耳不闻,定定望着安小六,仿佛鼓起了毕生的勇气道: “染香这条命是姑娘救下的,倘若没有姑娘,染香许多年已经死了,还请姑娘成全了染香,让染香替您去侠客岛吧。” 她的眼泪一颗颗落下,越落越凶,最终在脸上留下了两条河。 安小六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 她认为自己是个刚好做了一些好事的普通人。 染香也好,其他人也好。 她从来没有要求过回报。 可她还是得到了,得到了不少。 有人愿意为她死,不是一个人,而是很多个人。 倘若不是对侠客岛铜牌的来历一清二楚,她定会认为这是个人人都要抢夺的好东西。 安小六叹气:“为什么你们认为,只要我去了侠客岛就必死无疑呢,染香,我以为比起死,你会更想活着。” 染香哭得更厉害了。 因为她知道,伴随安小六的反问,自己赴死的勇气正一点点消失。 如今的染香,已经不再是那个将沈浪的同情和怜悯当做人生最后一束光的婢女染香。 她在兰州有了自己的事业,有了新的朋友,开启了新的人生,从为别人活到为自己活。 现在,她贪生了。 “好好活着吧,不要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或许等你白发苍苍,我们还有机会再见上一面。” 安小六收起铜牌,整理了一下衣裳,拿了两个果盘里的梨子,大步向外走去。 她原是打算小憩一会儿。 没想到计划不如变化大。 “你去哪儿?”染香望着安小六的背影,急急唤道。 “堵人。” “?!” 时间已经很晚了。 过了午夜,正是人身体正疲惫的时候。 丁不四被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惊醒。 自中毒以来,他的身体每况愈下,精神愈发萎靡,但现在他清醒极了。 一双眼睛直直望着房间里那个明明灭灭的火星。 只见他的乖乖侄孙女阿珰捏着点燃闷香,偷偷摸摸来到他身边,就在丁不四以为对方要带自己离开时,她居然弯下腰,搜走了他的荷包和衣服夹层里的两张银票,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 客栈里十分安静,所有人都陷入了沉睡。 但客栈里高手众多。 呼吸、脚步、布料摩擦。 任何一点微小的声音在这种环境下都会被无限放大。 丁珰一手捏着鼻子,一手捏着香,从窗户里翻出去。 打更人敲响了四更天的锣。 不消一刻,又一个一手捏鼻子,一只手捏香的年轻人从另一间屋子里匆匆跑出来。 正是石中玉。 这香燃得好快,眨眼的工夫只剩一截尾巴。 “快走!” 阿珰抓起石中玉的手,二人飞快向马厩跑去。 “骑我爹爹妈妈的。”石中玉道。 雪山派的马虽然也是良驹,还是不如“黑白双剑”的马匹。 丁珰急忙解开石清闵柔骏马的缰绳。 两匹马甚通人性,丁珰不是他们的主人,原是没那么好驾驭的,偏它们认识石中玉。 石中玉摸着高头骏马,轻轻拍了拍:“乖马儿,全指望你了。” 明明已是初夏时节。 兰州夜里的风依然是凉的。 两个年轻人心情无比欢畅,只觉得自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身上再也没有了拘束。 “天哥,我们走!”丁珰正要翻身上马。 却见石中玉握着马绳,一动不动地望着客栈后院的大门。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皎洁的月光下,站了一个正在啃梨子的姑娘: “你们去哪儿?” 石中玉脸色煞白,目光中透着惊恐:“我,我……” 丁珰沉下脸,石中玉向来风流,只要是个漂亮女人就想往自己怀里扒拉,便当自家情郎的老毛病又犯了,见到漂亮姑娘就走不动道了。 吃醋和嫉妒让她忘记了恐惧:“让开,再不让开就从你身上踏——” 她话未说完,身边传来“嘭”一声。 【“一个昏迷的石中玉。”】 紧接着,又是一声“嘭”。 【 “一个昏迷的丁珰。”】 晌午。 狗哥心急火燎跑来找安小六。 “姊姊,姊姊,不好了,我睡过头了,咱们得马上赶回客——” “你没有睡过头,”安小六截住了他未说完的话,“是染香在昨天的酒水里加了蒙汗药,因为药量极小,所以见效很慢。” 狗哥呆住了,结结巴巴道:“为,为什么,染香姊姊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她想药晕的人是我,你是被我连累了——” “那待会再说这些,姊姊,咱们得快点回客栈——” “你不需要再回去了,”安小六又一次打断他的话,“雪山派那些人,还有你爹爹妈妈,他们两个时辰前已经离开了。” 安小六看着急得满头大汗的少年:“你不认识路,追不上的。” 狗哥怔怔地望着安小六,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为什么……” “我答应了你妈妈,不让你跟着他们去凌霄城。”安小六道出了真相。 “不行,我得去,我若不去,爹爹妈妈一定会死,”狗哥心急如焚,“姊姊不知道,兄长在雪山派杀了人,害死了白师傅的女儿,还连累他师父封万里让白掌门斩去了一条臂膀……我知道兄长该死,可爹爹妈妈爱子心切,绝不可能眼睁睁看着白掌门杀了兄长,白掌门是白师傅的父亲,武功不晓得多厉害,一旦动手,爹爹妈妈根本没有胜算。” “你一定要去?白自在避世前已是公认的武林第一人,他的武功不亚于侠客岛使者——” “那我就更要去了,”少年毫不犹豫道,他认真看着安小六,“我知道姊姊是为我好,可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就像姊姊接下侠客岛铜牌那样,我也要去凌霄城。” 安小六却笑了: “那就去吧,我同你一起,我想你应该需要个领路的向导。” “姊、姊姊?!”狗哥呆呆傻傻地看着姊姊。 安小六微笑:“我答应你妈妈,不让你随他们去凌霄城,可没答应她不让你随我去凌霄城。”:“ “不过在此之前,我们还得做些准备。” “什么准备?” “去拜访我另一位朋友。” 第118章 安小六要拜访的朋友, 自然是姬冰雁。 作为沙漠里最精明的商人,兰州城里最大的富翁,姬冰雁是一个很值得敬重的人。 不仅因为他很有钱,还因为他的钱来路很正。 每个铜板都是他靠自己的本事拼出来的。 他没有什么固定的生意, 只要是赚钱的营生, 他都会插上一脚。即使是几文钱的小买卖, 只要钱途光明,他都会做,而且做得很好。 安小六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很勤快的人, 脑子也不笨,但和姬冰雁一比,她就是个大懒虫,又笨又蠢的大懒虫。 姬冰雁像是早就料到安小六会在今日上门,连时间都估算得分毫不差。 他摆了一桌酒宴, 安小六和狗哥刚到院子,就被恭候多时的仆从领到了花厅。 菜肴丰盛可口,摆在精美的瓷器中,每道菜的分量却只有三口——刚刚尝出味道盘子就空了, 装酒的器皿是白玉雕成的瓷杯。 狗哥因为蒙汗药的缘故, 睡了足足十个时辰,腹内早已饥肠辘辘, 他却不敢动筷。 因为前车之鉴,他现在对入口的东西很谨慎。 “吃吧,”安小六道, “放心吃, 无妨。” 听到姊姊这么说,狗哥方动筷子。 姬冰雁见状:“小兄弟年纪不大, 疑心不小。” 狗哥脸一下子红了,嗫嚅着嘴唇想解释,又担心姬冰雁误会染香做了坏事,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 倒是安小六接过话道:“你若因蒙汗药睡了十多个时辰,对入口的东西只会更加谨慎。” 姬冰雁是聪明人:“染香做了什么?” “她在葡萄酒里掺了蒙汗药,想要灌醉我。” “难道她不知你从不饮酒?”姬冰雁有些诧异。 “她不知道,我不知,我弟弟自然也不知。” 染香不知安小六不能饮酒,所以将蒙汗药放进了葡萄酒里。 安小六不喝酒,所以不知染香昨天准备酒里掺有蒙汗药,自然没办法提醒狗哥。 不过安小六怀疑,昨天就算自己知道酒有问题,也不见得告诉狗哥,因为染香做的事情,和她一开始准备对狗哥做的事殊途同归。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狗哥闷闷道。 “她想从我这里取走一样东西。”安小六没有用“偷”去描述染香昨晚的行为。 “侠客岛的铜牌?”姬冰雁道。 安小六没有回答,她甚至没有反问姬冰雁从何处得知的此事。 当日在万福万寿园,有一位他们共同的朋友在。 不,或许应该是两位。 气氛突然安静下来。 姬冰雁一杯一杯喝着酒,狗哥也在喝。 安小六低头吃着菜,细嚼慢咽,举止很斯文。 姬冰雁忽然抬头,冷冷望向安小六: “我早说过‘倘若你有一天死了,一定是自己作死的’!” 狗哥惊呆了。 姊姊的朋友……说话……好生威武! 安小六不以为意:“我也早说过‘人都会死,可以选择怎么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姬冰雁寒着脸,猛鸷般锐利的眼睛直直望着安小六,安小六不躲不避,微笑:“不过我活得好好的,尚未有寻死的想法,为了活得久一些,我需要朋友的帮助。” “朋友?” “朋友。” 姬冰雁盯着她半晌,突然笑起来,他的笑声越来越大,最终化成一声长啸。 狗哥不知所措,斟酒奉茶的婢女吃惊地望着姬冰雁。 安小六悠悠一笑,低头吃菜,仿佛一切与她无关。 安小六将宝骡寄存到姬冰雁家里。 向他要了快马和骆驼,还有充足的水和干粮。 得知安小六要去凌霄城,姬冰雁又安排了一个熟悉路径的护卫。 他没有问安小六要去凌霄城做什么,却说:“你那头骡子,跟你许久了吧……三个月,三个月后,你还没有回来,我就要吃骡肉了。” 安小六冷笑:“养好我的骡子,若它受委屈了,我会给你下三个月分量的‘三尸脑神丹’。” 姬冰雁表情顿时变得十分微妙。 他还没忘记胡铁花因为说错话,被安小六喂了一颗“三尸脑神丹”,肚子“咕噜咕噜”放了一路臭响屁的经历。 “你、休、想。”他咬牙切齿道。 安小六挑挑眉,似乎在说“由不得你”。 因为担心父母安危,狗哥原本有些心神不宁。 可姬冰雁和安小六这段奇异的对话又让他全身热血如沸,生出万丈豪情。 什么九死无生,什么必死无疑。 最多三个月,大家就回来了! 尽管安小六等人出发时间落后于雪山派众弟子,但由于雪山派的队伍人多事杂,想要超过他们绝非难事。 难得是如何在双方不碰面的前提下,先一步抵达凌霄城。 毕竟谁也不知白自在那边是个什么情况。 万一白老爷子一见石家人就要动手,狗哥即使只是晚一刻钟,怕也是无力回天。 姐弟俩权衡利弊后,还是决定先不管途中是否会碰到雪山派的人,请护卫安排最快最短的路线,务必赶在白万剑等人之前赶到凌霄城。 至于安小六答应闵柔之事…… “到底还是让姊姊为难了。”狗哥愧疚道。 “迂腐,”安小六不以为意,“你是随我去的凌霄城,不是随你父母,就算途中真的碰到石大侠闵大侠,也不算我毁约。” “黑白双剑”都是聪明人,倘若客栈那晚安小六干脆利落应下闵柔要求,夫妻定会心生疑虑,继而琢磨出安小六话里的漏洞。 只有安小六对着闵柔阴阳怪气一通,勾起她的愧疚之心,夫妻二人才不会怀疑安小六会阳奉阴违。 …… 过了兰州,沿途愈发荒凉。 有时走上好几天都是无人的戈壁。 三人啃着冷硬的干粮和肉干,薅点野菜、煮点汤面就算改善生活了。 昼夜兼程,总算抵达西域境内。 护卫沿着河滩带安小六和狗哥来到一个建在绿洲里的小镇,三人在镇上歇了一晚,喂饱了骆驼马匹,天不亮再次启程西行。 如此,又过了数日。 护卫带着姐弟俩在山岭上行,眼看地势越来越险峻,道路越来越崎岖。 他翻身下马,从怀里掏出一张羊皮,递给安小六,抱拳说: “安姑娘、石公子,这是在下昨晚绘制的地形图,凌霄城所在地山势陡峭,戒备森严,对外人盘查极为严格,马匹和骆驼委实惹眼,在下已不便相送,二位想要混进城中只能徒步前行。” 安小六展开羊皮,地图绘制的相当详细,不仅有凌霄城所在位置和往返路线,还标注了沿途几处有特点山石和建筑。 此地距离凌霄城最短的路程也要翻越两座陡峭的山峰,难度着实不小。 姐弟俩当即向护卫表达感谢。 双方约定了下次见面的时间、地点、接头信号,就此分开。 安小六和狗哥继续上行,护卫则要扫清痕迹,驱马下山。 为了节约时间,姐弟俩选择了最短的一段路。 狗哥内力深厚,轻功卓绝,穿梭在陡峭险峻的山岩间如履平地。 至于安小六,她虽不会轻功但脚程很快,需要翻过悬崖峭壁时,无数根锋利的隐丝从她衣服里飞出,如蛛丝般死死扒住山岩间的石头,本人腾空而起,丝毫不逊于顶级的轻功高手。 这般行了一个时辰,眼见路越来越陡,雪越来越多。 最终满目尽是雪白。 到了黄昏,他们终于翻过第二山岭,一座雪白巨峰冲天而起,直插云霄,山峰处竟建着数间房屋,屋外围以白色高墙。 群山沐浴在夕阳间,折射出耀眼的金光,令人游目骋怀,难以言说。 姐弟俩目不转睛地望着高耸入云的山峰。 “姊姊,那就是凌霄城。”狗哥喃喃。 安小六“嗯”了一声。 他们靠着冰雪覆盖的岩石上稍作休息,两个人啃一会儿肉干,又喝了一点水,继续行进。 不知过了多久,天完全黑了。 先前翻越的两座山岭已经十分陡峭,与这座山峰一比,倒像个小土丘了。 没有路,只有壁,姐弟俩只能攀援而上。 岩壁又冷又滑,寒风中时不时有冰柱和雪块从山上滚落。 安小六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己的暗器功夫还能辅助攀岩。 她的暗器不仅成了探路石,还能充当秋千,累了就在岩壁上趴一会儿。 攀至黎明时分,几乎冻成冰柱子的姐弟俩总算来到了凌霄城外。 安小六最外面的夹袄硬得像块石头,汗和被体温融化的冰雪沾湿了衣服,在攀援的过程中,衣服上的水又一点点变回了冰。 狗哥也差不多。 纵然他武功超群,体力惊人,却也是血肉之躯,这样一路爬上来,四肢已经失去了知觉。 便在这时,城头传来说话声—— “廖师叔又被掌门骂了……” “嘘,这也是你能议论的,不想活了?!” “活着有什么劲儿,也不知这日子还要熬到什么时候,白师哥他们倒是一走了之,咱们却要天天对着那老疯子,燕师哥只是在他打人的时候劝了句‘师娘也不想看到师父这样’,竟被当众抽——唔唔——” “你不想活我还想活呢!闭嘴吧,祖宗!” “唔唔唔——” …… 所以“隔墙有耳”这个成语流传至今不是没有原因的。 城头说话的二人很快离开(其实是一个把另一个拖走)。 安小六和狗哥面面相觑。 抽? 那种语境下除了抽耳光还能抽什么? 这一刻,狗哥对那个素昧平生的“燕师哥”产生了强烈的同情心。 他师父谢烟客脾气那么坏,都没抽过他的脸! 安小六也觉得惊讶。 师娘?莫不是白万剑的母亲。 她不知白万剑父母有何矛盾,但座下弟子提一句“师娘”就要被当众扇脸,也的确是匪夷所思。 而且安小六比狗哥知道的还要多一些。 雪山派的确有个姓“燕”的弟子,为人耿直方正,是万字辈里的好手,在江湖上算不得无名之辈。 倘若被当众抽耳光的是安小六想得那个人,年轻弟子愤愤不平可太正常了。 不过—— “看来我们的确赶在了白师傅他们的前面。”安小六微笑。 这算是个好消息。 “姊姊怎么知道?”狗哥连忙追问。 “方才说话的明显是雪山派的弟子,其中一个还提到了白师傅,倘若白师傅他们已经回城了,提起他时肯定不是那种语气。” 狗哥仔细回想了一番,觉得姊姊说的很有道理。 登时放心了大半。 凌霄城的城墙高逾三丈,城墙上尽是冰雪,四周还有护城的三丈宽的冰沟,冰沟挖得极深,四壁滑不溜秋,无论是人还是兽,掉下去就很难爬上来。 城中百姓和雪山派弟子平时出入的都是用吊桥的。 狗哥却不用这般麻烦,他轻功好,稍稍目测了一下宽度,说:“姊姊,我背你过去。” 安小六点点头,她从冰沟那掰了两根冰凌,爬上狗哥的背。 少年纵身一跃就是四五丈地,轻松翻过冰沟。 安小六翻手射出冰凌,寒风呼啸,两支冰凌笔直插进城墙外侧厚厚的冰层中。 狗哥当即心领神会,一脚踩上第一根冰凌,借力腾空跃起,又踩到第二根冰凌上,直接跃上城楼最高处。 一夜无事,负责值夜的弟子难免心生懈怠。 此时正是黎明前的至暗时刻,熬夜也最容易困顿,哪怕习武之人,到了这个时间也会哈欠连天。 加上山上寒风肆虐,是以狗哥背着安小六经过时,只被巡逻的雪山弟子当成了一阵风。 少年到了无人的空巷放下安小六: “姊姊,我们现在去哪儿?” 凌霄城远比他想得大,大很多,他们自进西域路过许多建在沙漠绿洲上的小村小镇,没一个规模比得上这里。 雪山派立派祖师爷能在这里建城当真是好大的魄力。 “去最气派,有人、有光的地方,”安小六说,“那里一定就是雪山派所在地。” 这样的地方并不难找。 因为凌霄城最高处,就是雪山派所在地。 姐弟躲在一户人家后院的柴房里,远远望着那些白袍长剑、进进出出的雪山派弟子。 安小六说:“我在这里等你,你进去看看里面什么情况,注意安全,不要好奇心过重,切莫被人发现。” 少年应了一声,转瞬消失在茫茫深夜中。 安小六以为凭狗哥的武功,应该很快就能回来。 未曾想一去一回,居然就是天明。 “可是遇到了麻烦?”安小六急急问。 “没有没有,一切都很顺利,”狗哥连忙摆手,“就是、就是我好像见到了兄长的师父——” “‘风火神龙’封万里?他看到你了?” “不曾看见,”狗哥脸涨得通红,一副羞愧难当的模样,“其实我也不确定那人是不是兄长的师父……他没有右臂,我见到他时,他正用左手练剑,他剑术好生精妙,一点不输给白师傅,就是没什么力道……” 狗哥见过的高手多不胜数,两三招内就能看出端倪。 那个人内力强劲,剑术超群,虽然不是最顶级的水准,但毫不逊于父亲石清和雪山派白万剑,又略胜于母亲闵柔。 可碍于力量和掌控力不足,发挥出的威力不足自身实力的十分之一。 狗哥不是没有见过受限于身体条件、无法发挥出真实水平的高手,比如长乐帮的军师“着手成春”贝海石。 但一想到独臂剑客就是兄长石中玉的师父,曾经名声赫赫的风火神龙”封万里,少年便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 封师傅如此勤勉,别人还在酣睡,他就已经起来练功了,可他收获的却那么少。 本不该这样的…… 安小六叹了口气:“世事难料,你父母当年与封万里私交甚笃,与白自在更是忘年交,倘若石中玉自己争气,这原是一段佳话。” 她没有劝狗哥不要愧疚,不要难过。 尽管事发时,狗哥还是个从深山里跑出来找妈妈的半大孩子,但从他和石清闵柔相认的那刻起,石中玉做下的种种恶事就不能说与狗哥毫无干系。 闵柔一直企图用“玉儿还是个孩子”这种话术为石中玉开脱,在安小六看来根本就是掩耳盗铃。 这世上被娇惯的纨绔千千万,也不是哪个都像石中玉那般作恶多端。 由于屋主人随时会醒,安小六和狗哥短暂交流后,就离开了这里。 二人也没去别的地方,而是直接躲进了雪山派所在地。 狗哥说,这里有许多没人住的空屋子。 白万剑等人离开后,白自在的脾气变得愈发奇怪。 许多人受不住,纷纷找理由下山避开,他们原来住的地方就这么空了下来。 为了便于打探消息,姐弟俩选了一间离大厅较近的房间。 这里好像许久没人居住,屋子里冷飕飕的,弥漫着灰尘和发霉的气味。 屋主人走的很急,卧室里还有没有叠起来的被褥。 安小六和狗哥住过比这环境更差的地方,二人也没有嫌弃,从行李里掏出肉干和水,随便对付了一顿。 突然,大厅方向传来一声响彻云霄的怒吼—— “废物!统统都是废物!” 紧接着便是“啪啪”几个巴掌声。 安小六和狗哥吓了一跳。 不由得屏气凝神。 不过他们很快意识到根本不必如此,因为—— “一点小事都办不好!废物,统统都是废物!” 这声音震耳欲聋,不用噤声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伴随着“哗啦”“咔嚓”“嘭”“哐”等一连串砸东西的声音,许多人齐声高呼: “掌门息怒!” …… 良久。 “……白老爷子好大的脾气。” 尽管姐弟俩从不同的人口中听过“雪山派掌门白自在脾气很差”的说法,但亲耳听到还是大为震惊。 不曾想这仅仅是个开始。 因为不消一刻,这位武德充沛的老爷子又开始骂人了,辱骂对象疑似他本人的师弟——雪山派一位地位很高的长老。 他嗓门很大,骂人很凶,还夹带一些当地骂人的土话,有几次还上了手。 安小六开始很震惊,后面逐渐麻木。 倒是狗哥心神不宁,一整天坐立难安。 安小六完全理解。 他们只在雪山派待了短短几个时辰,白自在就已发过不知道多少通脾气、打骂过多少人了,且都是些鸡毛蒜皮、无关对错的小事。 他这般脾气,真的可以做到就事论事,不迁怒石清闵柔吗? 如此忐忑地过了两日。 到了第三天,日哺时分,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欢呼声—— “掌门、掌门,白师伯和众位师伯师叔回来了,还带着,还带着——” 狗哥听后,再也按捺不住,准备冲出去和石清闵柔碰面。 却被安小六一把薅住头发(不是故意,本来想抓衣服的): “且慢,再等等。” 她怕狗哥头脑发热,直接往他脸上糊了一团雪:你冷静冷静。 狗哥:…… 第119章 安小六虽然没有让狗哥第一时间冲上去, 但也没他就这么干等着: “你跟着白自在,看他去了哪里,藏哪儿都行,只要不是他后方位置。 “他乃一代宗师, 五感敏锐, 极有可能察觉到你的存在, 却不知你身在何处,若他出手诈你,莫要上当, 不要万不得已,不要现身。” 白自在疑心重,倘若狗哥躲在他身后,一旦被发现,极有可能误会“黑白双剑”派人提前埋伏他, 那时石家人百口莫辩,还可能连累无辜的雪山派弟子。 本来还能够协商的问题也会成为死结。 狗哥点头:“姊姊呢?” “你一人武功足以应对,多我一个反而是累赘,我留下来, 见机行事。” “那姊姊注意安全。” …… 庭园里的雪山派弟子收到消息, 大多跑去迎接白万剑一行人,只有几个巡视弟子, 根本不成气候。 安小六犹如过无人之境,一路从后院来到通向大厅的甬道,利用身上的机关攀附在甬道的粗梁上。 借着门帘的缝隙窥视大厅。 两三盏茶的工夫, 一群人涌进大厅。 富贵儿在安小六脑子里叭叭念叨个不停。 什么“四十个雪山派的草包”“二十个雪山派懦夫”。 和一日前几十人的规模不同, 此时大厅里或站或坐了三四百号人。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个个身穿白袍,手持长剑,皆是雪山弟子的装束。 大厅朝外摆着五张太师椅,中间那张最大的属于白自在,左侧两张一人姓成、一人姓廖,右首一人姓齐,一人姓梁。 安小六虽只来了雪山派一日,对这四人却不算陌生。 这四人俱是白自在的师弟,按成、齐、廖、梁依次排序。 姓成的是老二,叫成自学,姓齐的行三,叫齐自勉,姓廖的叫廖自砺,行四,姓梁的年纪最小,是老五,叫梁自进。 四人武功都不算高明——富贵儿称为“四个雪山派位高权重的草包”——远远不及白自在,比白万剑也差老大一截。 姓梁的昨日还被白自在当着一众弟子的面,指着鼻子骂“误人子弟”“蠢笨如猪”。 梁自进虽在五人里年纪最轻,却也是四五十岁的汉子,被白自在骂得狗血淋头还要强颜欢笑,恭维掌门师哥说得对,让的掌门师哥费心了。 如此伏低做小,又被斥责“上不得台面”。 当真是好不可怜。 日暮斜阳,白万剑一行人进入大厅。 但走在最前面的却不是白万剑,而是一个身穿白袍、高大魁梧、胡须花白的老人。 他红光满面,精神抖擞,脸上挂着得意洋洋的笑容。 瞧着十分古怪。 【“一个武功高强、狂妄成癫、明明内力是服用异蛇的蛇胆蛇血大增却谎称是自己刻苦钻研修得,还训斥同门和弟子不够努力的雪山派掌门人。”】 安小六:…… 难怪雪山派立派以来只出了白自在这么一个年少成名、内外兼修的高手。 白自在身后一左一右是白万剑和一个面生的剑客。 剑客右臂的位置空空荡荡,袖子缚在腰带间,背上负着一柄长剑。 他也是高大精壮的猛汉,只是眉宇间瞧着有些阴郁。 想必这就是狗哥昨日提到的疑似“风火神龙”封万里似的人物。 在一群白袍子中,石清身上的黑衫格外引人注目。 安小六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石清闵柔他们。 富贵儿盖章的“恋爱脑”丁珰在,她的亲爷爷丁不三和叔爷爷丁不四却不见了踪迹。 安小六也不奇怪。 丁不三一直未醒有她用针灸和药物控制的原因,她走后,单凭几个雪山弟子很难看住这兄弟二人。 石清闵柔的脸色异常难看。 他们夫妇自进凌霄城并未受到任何刁难。 无论白自在还是封万里,对他们夫妇都相当客气。 可他们谁也没有理睬长子石中玉。 无论长子是下跪还是说话,都被白自在、万里二人无视得彻底,仿佛根本没这个人一般。 夫妻二人知道,长子这一趟怕是在劫难逃了。 天色渐暗。 石中玉跪在大厅中央。 石清闵柔忧心忡忡地坐在椅子上喝茶。 白自在谈兴很浓,他像是完全看不到跪在地上的石中玉,一直询问众人中原武林近来发生的事情。 白万剑巴不得石中玉死前多受些折磨,回答得颇为细致。 就是不给“黑白双剑”为儿子求情的机会。 石清尚能坐得住,闵柔的眼睛却不自觉望向跪下的儿子。 站在闵柔身旁的丁珰气愤不已,似乎对石中玉的遭遇极其不满,连看向石清闵柔的目光也充满怨怼。 雪山派弟子多是幸灾乐祸。 都觉得十分解气。 直至天完全黑了。 白自在让白万剑等人下去沐浴更衣,独留了封万里和成齐廖梁五人作陪。 白自在说累了,成齐廖梁和封万里五人随后顶上。 五人轮番上阵,就是不让石中玉起来。 石中玉双腿跪到麻木。 闵柔心疼儿子,恨不得替他去跪。 便在这时,石中玉腹中响起饥饿的“咕噜咕噜”声。 这声音极其响亮,回荡在大厅中久久未能停歇。 霎时间,厅堂变得十分安静。 石中玉羞得满脸通红,他自出生以来,还没受过这么大的罪。 哪怕是七八年前东躲西藏、逃避白万剑等人追杀的日子,也过得十分舒心自在,更不用提后来成了作威作福的长乐帮帮主。 “哈哈哈哈哈——” 白自在仰头大笑,当即命人摆下筵席。 仍不让石中玉起来。 石清闵柔纵然心疼,却也不好为儿子求情。 筵席很丰盛。 酒是凌霄城独有的“参阳玉酒”,菜肴是富有地域特色的美食。 作陪的有白自在四个师弟、封万里,还有去而复返的白万剑、耿万钟等人。 除了跪在地上的石中玉和食不下咽的石清闵柔,每个人都吃了许多。 安小六在屋梁上嚼着肉干,听到耿万钟劝石清闵柔多饮些参阳玉酒,说这酒虽烈,对身体却大有裨益。 耿万钟还未说完,白自在的四师弟廖自砺不阴不阳道:“耿师侄此言差矣,‘黑白双剑’内力深厚,哪会像你我这般畏寒畏湿,喝不喝又有什么关系?” 安小六知道耿万钟不似雪山派其他人那般对“黑白双剑”恶意满满,他既然劝石清闵柔多喝几杯,想来这酒的确对身体有利。 石清不卑不亢道:“有白师伯在,愚夫妇算什么内力深厚,说出去不过是贻笑大方。” “这般说来,石贤侄认为我的内力深厚?”白自在忽然问。 “这是自然,白师伯内功造诣,天下罕有。” 石清这话真心实意。 白自在年少成名,自三十岁成为雪山派掌门人以来敌手难逢,这样的高手任何时期都不太多。 白自在脸上露出些许得意。 “黑白双剑”名满天下,石清为人一贯正派,连亲生孩儿做错事都能狠下心肠大义灭亲,他的话含金量不言而喻: “那贤侄认为普天之下谁的武功最高?” 石清想了想:“白师伯就是石某平生所见武功最高之人。” 尽管石清觉得侠客岛使者的武功未必逊于白自在,但他们夫妇既然有求于人,又何必当那个扫兴鬼? 可白自在却沉下脸:“什么叫平生所见,难道贤侄认为还有人的武功会比老夫的高?” 厅堂寂静无声。 作陪的白万剑耿万钟等人面面相觑。 他们为了寻找石中玉,多年未回凌霄城。 对白自在这些年的变化一无所知。 耿万钟欲要开口为石清解围,封万里却暗中朝他使了个眼色,不让他出声。 耿万钟大为不解。 印象中师父虽然脾气火爆,却也不是蛮不讲理之人。 且不说“黑白双剑”乃他老人家的旧交,就算因为石中玉这混账双方断交,夫妇二人也深明大义将亲子押送到了凌霄城。 封师哥何故阻拦? “贤侄怎么不说话了?难道贤侄心里有人比老夫武功高?”白自在阴恻恻道。 “这……” 石清面露难色。 他还真是这样想的。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不要说那神秘莫测的侠客岛使者,单论他幼子石中坚,武功亦是十分高明。 白自在避世已久,可江湖却不会因某个人引退黯然失色。 旁人不提,就说谢先生、安姑娘这些人也都是武林传奇。 白老爷子虽然武功高深,可论实战,未必是安姑娘的对手。 他若说白自在武功当世第一,传出去定要成了别人口中的笑话——他石清一世英名,居然为了儿子苟活于世,对雪山派谄媚做小,睁眼说瞎话。 闵柔紧张地攥住丈夫的衣服。 石清安抚地拍了拍妻子的手背,拱手笑道: “石某见识浅薄,对少林寺的妙谛、武当派的愚茶二位大师仰慕已久,只可惜二位大师失踪多年,不知尚在人世与否。” 与妙谛、愚茶二位大师相比,白自在也是晚辈,石清搬出此二人,就是希望白自在不要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 “无知小儿,妙谛愚茶不过也只是仗着年纪大辈分高罢了。”白自在冷冷道。 说完,起身拂袖而去。 横梁上的安小六看了好一出戏。 觉得白自在要是真这么走了,石清闵柔还能放松些,至少他们跪在地上的好大儿石中玉可以起来了。 可惜,天不遂人愿。 安小六听到了富贵儿的声音: 【“一个爪子尖利、一心求死、发誓死前多拉几个雪山派弟子垫背的阴狠老头。”】 紧接着,有人笑嘻嘻道: “有趣有趣真有趣,好个无威无德的当世第一,不要脸第一,老不死第一,死皮赖脸第一!” 这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无比清晰地出现在厅堂中。 紧接着,两个脸色惨白、双眼惊惧的年轻弟子“嘭”一声被甩进大厅。 二人瞳孔涣散,身体冰冷,已没了声息。 跪在地上的石中玉见状,吓得连滚带爬躲到了一边。 此时已没人关注他。 大厅里的雪山派弟子齐刷刷抽出长剑:“什么人?” 白自在气得面容扭曲,怒道:“何人胆敢在凌霄城里放肆!” “是我。” 一个左手拿剑的老头踏着月光和白雪出现在众人视线中。 身后是一片横七竖八倒在院子里的雪山派弟子。 丁珰倏然起身,脸色惨白。 “是你?!”白万剑瞪着来人。 “丁!不!三!” 白自在目光凶恶,说着,便如一道闪电疾驰而出。 丁不三死了。 没有任何悬念。 他本也不是白自在的对手。 况且还伤了一只手。 丁不三死前狂笑:“白自在,若非我丁老三断了一只手臂,你以为你能赢?你胜之不武——” 他阖上了眼睛。 【“一个死亡的丁不三。”】 白自在气得哇哇大叫:“放屁放屁放屁,你就是两条胳膊俱在,老夫也能赢你!” “你起来,你给老夫起来!”白自在揪起丁不三,想要和他理论。 可惜丁不三再也不能睁开眼睛回应他。 丁珰哭得很伤心。 却不曾离开石中玉半步。 就……挺孝哈。 除了丁不三,地上还躺着六个雪山派弟子的尸身。 六人是夜间巡逻的弟子,皆死于丁家独门绝技黑煞掌之下。 丁不三虽然断了一条胳膊,内力却半分不差。 六人中有四人顷刻毙命,有两个武功比较好,反抗了一招半式,被丁不三报复性地丢到了大厅里。 “晦气,丢出城喂狼!” 白自在踢了一脚丁不三的尸体,这次是真的拂袖而去。 众人噤若寒蝉,没有一人站出来反驳。 待白自在走后,雪山派众弟子面面相觑。 王万仞道:“白师哥,咱们真要把这老贼丢出去喂狼啊。” 人死如灯灭。 他虽然一口一个“老贼”地唤丁不三,但人都死了,若还折辱尸体,未免于心不忍。 白万剑沉吟片刻:“找个地方埋了吧,若掌门追究,就说是我的主意。” 丁不三毕竟是成名已久的武林前辈,真要是拖出去喂狼,传到江湖上未免说他们雪山派刻薄。 筵席散去。 死了这么多人,谁也没有心情追究石中玉的责任。 石中玉宽慰着伤心的丁珰,肚子“噜咕噜咕”,饿得直叫唤。 没想到丁珰却从袍子里拿出一个鸭腿一壶酒递给石中玉: “天哥,吃吧。” 屋梁上的安小六:…… 真是绝了。 大戏落幕,安小六偷偷潜回房间。 这间屋子依然是空的,屋主人还是没有回来。 不过多时,狗哥也回来了。 他怀里揣着好几个冷掉的烤包子还有一些新鲜的果蔬,有葡萄,有梨子,有黄瓜。 “姊姊饿了吧,快吃吧。” “你呢?” “我和姊姊一起吃。” 姐弟俩默默啃完烤包子,又分吃了一根黄瓜。 狗哥说他一路跟着白自在,白自的确如安小六所料,途中察觉有人跟踪,出声试探。 狗哥牢牢记得安小六所言,无论白自在说什么都不曾现身。 之后白自在又出手试探了两次,狗哥始终没有出现,白自在才罢休。 狗哥说:“姊姊,我想再去看看爹爹妈妈。” 这可不是什么好念头。 丁不三今夜闯入凌霄城,惹出这么大的祸事,整个雪山派一片风声鹤唳,怕是戒备森严到极点。 安小六知道自己不该同意,但看到狗哥那眼巴巴的样子,又改了主意。 摆摆手:“去吧,别被人发现了。” 第120章 一个时辰后, 狗哥回来了。 他去的时间可真够久的,久到安小六已经睡了一觉。 “如何?” 因为有富贵儿的提醒,在狗哥回来的瞬间,安小六就睁开了眼睛。 房间里很冷, 只有远离远庭院的卧房里有个烤火的炉子。 狗哥蹲在炉子边, 一边取暖, 一边讲述这一个时辰里的见闻—— “知道白师傅让人安排丁不三入土为安,白老爷子发了好大的脾气。” “说白师傅回来就和他作对,不孝子, 以为翅膀硬了就能在雪山派为所欲为了,他这个掌门还没死呢。” “扇了白师傅一巴掌不说,又踹了好几脚,白师傅都吐血了,还让人跪在院子里反省……” 太阳下山后的凌霄城寒冷至极, 哈气瞬间凝结成冰。 白万剑一路从江南赶到西域,身体已是强弩之末,真跪上一夜,非要他半条命不可。 “没有求情的?”安小六奇道。 “如何没有, ”狗哥掰着手指头数, “耿师傅王万仞他们都跪下来了,封万里……就是先前我见到的那个独臂剑客, 他也上去求情了,然后就是白老爷子几个师弟,其中一个姓梁的还提到了我爹爹妈妈——” 他学着对方的语气: “‘掌门师哥原是天下最通达武功最高明之人, 丁不三不过跳梁小丑, 比不上白师哥您一根汗毛,贤侄此番长他人志气, 灭自己威风委实不妥,掌门师哥生气也是情理之中……只是眼下玄素庄庄主夫妇正在凌霄城做客,若明日看到了贤侄身上的伤,误会白师兄连丁不三那等蝼蚁也容不得,岂不是有损师哥您古今第一高人威名’?” 狗哥记性好,模仿能力强,不仅将此人的话记得分毫不差,连谄媚讨好的语气都一模一样。 安小六一言难尽道:“白自在怎么说?” “白老爷子骂了几声……说我爹爹妈妈没教好自己儿子,还敢对别人教儿子指手画脚,又说白师傅胳膊肘儿向外拧,骂雪山派上上下下都是一群没良心的玩意儿,骂我爹爹无知,说愚茶妙谛算什么大师——” “……” 白自在这是疯了吧疯了吧疯了吧。 安小六很难相信一个头脑清醒的正常人会说出“妙谛愚茶算什么大师”这种话。 “……然后呢?” “然后白老爷子越说越生气,让人统统滚蛋,白师傅还想继续解释,被其他人拉走了,姓梁的还说‘贤侄你就闭嘴吧,别再说话了,算梁师叔求你’,白师傅这才跟着离开。” 狗哥嘴里那个姓梁的,是白自在的师弟梁自进。 安小六印象里非常标准的西北硬汉的模样。 她很难想象这么一个人谄媚巴结、伏低做小,恳求白万剑这个晚辈的模样。 “梁自……我是说那个姓梁的,很害怕白掌门?”安小六问。 “不止是他,其他人也怕得很,我爹爹妈妈住的地方离白师傅挨打的院子不算远,也听到了动静……” 狗哥说完,又补充:“我听雪山派几个弟子和爹爹妈妈话里的意思,白老爷子以前的脾气可不像现在这样坏。” 安小六并不奇怪:“家里生了这么大的变故,别说脾气本来就坏的白自在,任何人都受不了——” 狗哥不说话了。 因为让白老爷子家庭生变的正是自己同父同母的亲大哥,石中玉。 若非兄长做了坏事,白老爷子也不会是现在这般模样。 况且…… 兄长并不知悔改。 “石庄主和闵大侠情况如何?” “爹爹妈妈还好,就是担心我兄长,雪山派待他们很客气,安排的房间也是最好的,哦,还有那个丁不三的孙女,她和我兄长情投意合,丁不三死了,兄长在她房间里安慰她,爹爹妈妈觉得丁姑娘家庭突逢变故,担心她想不开,默许了兄长的行为……” 只可惜,丁姑娘并不买账。 狗哥低下头。 想到方才偷听到的谈话,心里闷闷的。 不过他很快转移了话题: “对了,姊姊,你猜我见到了谁?” “谁?” “丁不四!我在雪山派的石牢里见到了丁不四,他快不行了!” “不可能,”安小六断然道,“现在不是他毒发的时候。” 当初安小六出于好奇留了丁不四一命,将用在他身上几个时辰内毒发身亡的药物换成另一种慢性毒药。 这种毒本质是一种强效麻药。 也是丁不四除了眼睛嘴巴,哪哪都不能动的根本原因。 至于丁不四觉得没精神…… 正常人躺在床上十天半个月也会四肢无力、头晕眼花。 何况本就上了年纪、身上还被安小六下了慢性毒药的丁不四。 狗哥诧异:“我还以为是姊姊,居然不是…… “那姊姊要过去看看吗,我带姊姊过去。” 安小六对一切疑难杂症都很有兴趣,但今晚的雪山派不是一个合适闲逛的地方。 她犹豫再三,摇头:“算了,先不去管他。 “总觉得……雪山派上上下下透着的古怪,白自在的脾气坏得有些不正常……” 此前安小六也接触过一些脾气很坏的人。 比如摩天居士谢烟客。 简直是炮仗转世,一点就炸。 尽管如此,谢烟客依然是个可以按常理推测的人。 他的喜恶完全有迹可循。 他不喜欢安小六,因为觉得安小六危险不可控。 他欣赏狗哥,因为少年单纯质朴善良。 他疑心重,总会用最坏最恶毒最阴险的想法揣测别人,因为遭遇过背叛,差点搭上性命。 他也有一些好友,因为他这个人寡恩刻薄、吹毛求疵,所以朋友都是宽宏大量、圣人一般的性格。 白自在却不是这样。 他的狂妄自大更像是一种病。 完全没有逻辑可言。 安小六是个用药的行家,自然率先怀疑白自在被身边人下了毒。 有些慢性毒会让人神志不清,疑神疑鬼,产生幻觉。 当然也不排除病症。 有些疾病会让人脾气暴躁,有些疾病会让人情绪大变。 次日,天还未亮。 安小六被屋外众人的脚步声和喧哗声吵醒。 “发生什么事了?”她问富贵儿。 【“雪山派准备公开处理孽徒石中玉。”】 她倏然睁眼。 这么大的动静,如何能瞒过狗哥。 少年一咕噜从软塌上翻下来,踩上鞋子,贴着门窗倾听外面的响动。 雪山派弟子并不是十分警觉。 毕竟凌霄城远在西域雪山之上,来到这里已是不易,更别提深入雪山派腹地。 “真要处置姓石的祸首?” “竟然还让那祸害多活了一日……” “玄素庄庄主夫妇侠名远播,儿子居然是那样的货色。” …… 弟子们断断续续的交谈传入少年耳中。 他焦急万分。 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凉茶,看向安小六:“姊姊,现在可如何是好,雪山派要处置的我兄长。” “难道他不该处置吗?”安小六反问道。 狗哥无话可说。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人声渐渐小了。 “你去吧。” “去哪儿?”狗哥喃喃着。 “保护你的爹爹妈妈,”安小六道,“顺从心意,去做你认为正确的事。” 狗哥倏然抬头:“……姊姊?” “去吧。”安小六微笑。 心里忽然有些释然。 狗哥是一个人,一个完完整整的人。 她希望狗哥不要管石中玉的死活,但需要建立在狗哥自己不想管,而不是他为了顺从姊姊的心意不去管。 狗哥犹豫片刻,还是决定跟随雪山派弟子离开。 只是他离开前回头看了一眼屋子里的安小六。 “姊姊,保重。” 同一个甬道,同一个横梁。 安小六吃着葡萄,通过门帘的缝隙窥视着大厅。 她知道狗哥必然在这附近,和她一样藏在某个地方。 得知掌门今日要处置石中玉,大厅里的人比白万剑回城当日还多。 石中玉依旧跪在大厅里。 石清闵柔坐在椅子上面容憔悴。 两个人看起来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刻都要像一对不再年轻的中年夫妇。 闵柔眼周是掩饰不住的红肿。 似乎是哭了一夜。 丁不三的孙女——那位姿容姣好的丁珰姑娘,站在闵柔身后,愤愤地望着夫妻二人。 不像是看情郎的父母,反倒是像在看仇人。 仿佛昨日杀了她爷爷的不是白自在,而是玄素庄的“黑白双剑”。 依然是那五张太师椅。 除了掌门白自在,余下的成齐廖梁四人均已到场。 石中玉低着头,时不时抬头看看。 他的身体在发抖,目光哀求地望向石清闵柔: “爹爹妈妈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玉儿……” 闵柔泪水涟涟,看起来痛苦到了极点,她几次想要站起来,却又被石清按了回去。 “师哥……” 闵柔泪眼婆娑地望着丈夫。 由于角度,安小六看不到石清脸上的表情,却在他侧身瞬间,注意到石清两鬓竟在一夜之间多了许多白发。 ——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安小六对富贵儿感慨。 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你不好好教导自己的孩子,自有人替你教。 至于是教导还是教训,那就不好说了。 …… 来凌霄城不足两日,安小六已经发现白自在是个喜欢讲排场、摆架子的人。 这样的人通常不会有耐心等别人,而是让别人耐下性子等他。 他一定要最后一个、用最隆重的方式亮相。 安小六从不缺乏耐性。 但在将近一个时辰的漫长等待后,也觉得白自在架子摆得大过头了。 几百号人在大厅里等他一个。 尽管雪山派门规森严,弟子在师长面前都很懂规矩,此时也难免发出这样那样的声音—— “怎么回事?掌门去哪儿了?” “你看到掌门了吗?” …… 说话的人都在竭尽全力压低声音。 只是由于人数太多,加在一起也有几十号人,噪杂在所难免。 况且不仅的普通弟子在说,太师椅上的成齐廖梁四人也在说。 四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每个人看起来都有一肚子话。 “白师哥今日怎么来得这么迟,”梁自进犹豫道,“别是出什么事了吧。” 一想到掌门师兄可能出事。 四人脸上毫无担忧,甚至有几分想笑。 白自在三十岁担任门派掌门,一直敌手难逢。 声望比他高的,不会与他交手;挑战他的,武功尽不如他。 成齐廖梁四人虽是他的师弟,由于师父早逝,几人武功大部分由师兄白自在传授。 所谓“长兄为父”,成齐廖梁莫名多了一个对他们非打则骂的大爹。 以前有白万剑女儿阿绣从中周旋,大家日子也算过得去。 可自从阿绣出事以后,白自在的暴躁与日俱增。 阿绣是他们看着长大的,那孩子聪慧乖巧懂事,他们焉能不心疼。 但掌门师哥那种“我孙女死了你们也别想好过”的架势,成齐廖梁最初还能体谅,可随着白自在脾气愈发暴躁,对大伙儿的态度愈发恶劣。 四人嘴上不说,心里却愈发不满。 “成师哥年纪最长,不如成师哥派个弟子过去看看?”齐自勉道。 “老三,你想去自己去,何必拉上我?”成自学冷笑道。 正说着,从另一条甬道里走出来一个神色仓皇的雪山弟子。 他洁白如雪的袍子上染了一大片猩红。 成齐廖梁面面相觑。 本就不算安静的厅堂瞬间沸腾。 “是掌门亲传弟子苏万虹——” “苏师叔?!” “怎么回事,掌门出事了吗?!” …… 纵然安小六内力惊人,也没办法从数百个声音中提取到有用的信息。 好在,她还有富贵儿。 【“一个被掌门忽然发疯杀人吓跑了的雪山派弟子。”】 安小六差点从屋梁上掉下来。 什么?! 掌门发疯杀人? 白自在? 吓坏了的苏万虹没有理会成齐廖梁四位师叔,而是直奔本门除白自在外,武功最高的封万里和白万剑。 三人交头接耳说着什么,突然,富贵儿的声音再次响起—— 【“一个武功高强、狂妄成癫、一言不合送人去西天的雪山派掌门人。”】 从苏万虹跑出来的那条甬道里,走出一个身材魁梧、胡须花白的老人,他提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剑,脸上挂着喜气洋洋的笑容。 正是雪山派掌门人白自在。 因为知道对方刚刚杀过人,安小六总觉得白自在脸上的笑容十分病态。 不知内情的雪山派弟子纷纷起身行礼。 封、白、苏三人震惊望向看起来气定神闲的白自在。 几人中封万里反应最快,当即随着诸弟子一同向掌门行礼。 白万剑和吓坏了的苏万虹只是稍慢一步,立刻被武功高强、五感敏锐的白自在察觉。 “剑儿,万虹,你们在聊什么?怎么不向我请安?” 他面带微笑,仿佛只是询问两句。 苏万虹立刻行礼:“弟子方才询问白师哥如何处置叛徒石中玉,一时忘情,还望掌门责罚。” 他这一招祸水东引用得着实精妙。 连白万剑也为师弟的急智叫好。 殊不知这是当年那些没有跟随白万剑下山寻找石中玉的掌门弟子,在白自在多年高压之下积累出的应对经验。 “剑儿,是这样吗?” “是。” 白万剑硬下心肠,不让自己去看脸色惨白的石清闵柔。 白自在的笑容在看向石中玉的时候消失了。 他沉着脸,宛如地狱里的罗刹,一步步向石中玉走去。 感知到死亡的威胁,石中玉身体发抖。 不断向后挪动着身体: “不,不要杀我,别杀我,别杀我,妈妈,救我,妈妈——” “玉儿!” 闵柔哭得几乎晕厥。 她起身冲向石中玉。却被丈夫死死按住肩膀。 “你不能去!”石清厉声道。 “师哥,放开我,那是我们的玉儿,我们的孩儿!” 闵柔哀求着。 石清看起来悲痛到了极点,还是抓住妻子:“你不能过去,咱们的玉儿犯了错,这是他的命,也是咱们的命。” 他的武功在闵柔之上,闵柔本无法挣脱。 偏她慈母之心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直接用内力弹开了石清,扑挡在了石中玉身前。 “玉儿!” 大厅里众弟子无不动容。 石中玉叛逃雪山派已是七八年前的事了,七八年中,来了不少新弟子。 这些新弟子对石中玉并不熟悉,对于他在凌霄城里犯得事情也只是了解个大概。 许多人看到石清闵柔,登时想到了自己的父母,也红了眼眶。 哪怕是痛失爱女的白万剑,这一刻也动了恻隐之心。 石中玉不是个好东西,但闵大侠一片拳拳爱子之心里着实令人心痛。 他已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又何必让别人也失去自己的孩子…… 【“宿主,白万剑心软了。”】富贵儿突然道。 安小六吃了一惊。 正要询问原因,富贵儿又说: 【“白万剑心又硬了。”】 她登时又放下心来。 诚如富贵儿所言。 有那么一瞬间,白万剑几乎都要心软了。 要是石中玉真心悔过…… 这个念头刚刚升起。 他看到了蜷缩在闵柔身后,极力用闵柔身体遮挡自己身体的石中玉…… ——什么糟心玩意儿。 ——这玩儿意也配活着! 白万剑沉下脸。 恨自己方才竟想为这种人决定放弃给女儿报仇。 “弟妹,你还是让开吧。”白自在叹了口气。 他的语气循循善诱,完全不像是个刚刚杀完人的疯子。 他温和地望着闵柔,好声好气道: “我要是失手伤了你,石老弟是要和我拼命的,你这个儿子不是个东西,老夫替你杀了,也算是为你们玄素庄清理门户了,你和石老弟趁年轻再生一个,岂不美哉?!” 安小六听得津津有味。 闵柔的母爱可以打动许多人,甚至包括躲在屋梁上一心想要石中玉去死的安小六,却打动不了一个有执念的疯子。 白自在只想为自己惨死的宝贝孙女报仇。 “不,白老爷子,您大人有大量,放过他吧,”闵柔跪在地上,撑开双臂挡住儿子,颤声道,“……玉儿,还不向白掌门磕头赔罪。” 石中玉害怕白自在真的捅死自己。 当即“咚咚咚”磕起头来。 他自出生以来从未吃过的苦头,在这短短两日已经吃遍了。 这个人向来凉薄,对白自在也好,封万里也好,都没什么愧疚,他只恨自己跑得不够远,让父母和雪山派的人抓了去。 石清悲恸万分,也走上前,跪在白自在身前。 “白老爷子,犬子罪无可恕,所谓‘养不教父之过’,石清愿一命抵一命,恳求白老爷子放犬子一条生路。” 白自在沉下脸:“石老弟,你这儿子不是个东西,我好心替你杀了他,你却要陷我于不义,既然如此,你们一家三口到下面向我家阿绣赔罪吧。” 说着振臂甩袖,内力将挡在石中玉身前的闵柔直接弹飞,另一只手倏然挥剑,砍向石清的项上人头。 石清内力绝非泛泛之辈,可随着白自在排山倒海的内力倾向而出,他才知道自己那点功夫在白自在面前只是螳臂当车,自不量力。 他惨笑一声,不躲不避,平静接受死亡的到来。 白自在长剑如梭。 众人只觉得眼前划过一道白影。 闵柔凄厉惨叫:“师哥!” “不——” 白万剑耿万钟等人皆想出手阻止,却已来不及了。 眼看石清就要人头落地。 电光石火间,“嘭”“铮”两声,一个东西狠狠砸在白自在剑刃之上。 剑锋偏了一指,只削去石清一缕头发。 而那个挡去白自在剑势东西,不是什么精妙绝伦的暗器,而是一个啃了大半,已经硬的有些掉渣的馕饼。 大厅里众弟子一片哗然。 石清恍惚睁开眼睛,半点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 他望着地上的馕饼,心脏不断加速,几乎跳到了嗓子眼。 他认识的高手里有此等内力的不过寥寥数人,最有可能出现在这里的…… 不,不,不—— 石清慌乱,心里有个声音大喊。 他惊恐地看向跌在一旁的妻子,闵柔以同样惊恐的目光回视着丈夫。 倏然间,这对青梅竹马、携手半生风雨的夫妻想到同一个人。 两人面无血色。 同时望向馕饼投出来的位置。 “不,不,不要,不要——” 闵柔泪流满面,心里乞求着各路神仙。 可是神仙并未听到她的恳求。 从屋梁一角跳出来一个人,一个长得很像石清,更像石中玉的年轻人。 众弟子瞧着地上跪着的那个,又瞧瞧屋梁上跳下来的那个,一头雾水: “怎么两个石中玉?” “你傻啊,肯定有一个是假的。” …… 除了跟随白万剑下山追查石中玉下落的十几个雪山弟子,余下众人并不知晓“黑白双剑”除了石中玉还有另一个儿子。 石中玉在凌霄城拜师学艺多年,也从未提过自己还有一个兄弟。 有的雪山弟子觉得“黑白双剑”寻了一个假货,代替自己真正的儿子,但一想到夫妻俩为了保护跪在地上的那个,愿意一命抵一命,又觉得地上那个是真的石中玉。 众弟子议论纷纷。 “坏了,中坚兄弟怎么来了?” 王万仞有些焦急道。 “认识?”封万里问。 “他是‘黑白双剑’几年前才找回来的次子,石中坚。”回答的却是白万剑。 封万里不说话了。 一旁的苏万虹还有其他几个并未跟随白万剑下山的掌门弟子惊讶对视,他们还以为石中玉是独子,没想到还有个兄弟。 大厅里人声鼎沸。 各路声音噪杂。 白自在并未听到白万剑的解释。 “居然还有一个。” 他沉下脸,这位执掌雪山派数十年的掌门人不悦地望着突然现身的少年。 跪在地上的石中玉倏然抬头,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指着那个长得与他极像的年轻人,大声道: “他才是石中玉,你不是想为孙女报仇吗,快去杀了他!” 【终章】 第127章 安小六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找到山洞出口的。 她脑子里反复萦绕着一句话“有个固执的年轻人一定要来找你”…… 直至哗啦啦的瀑布挡住她的去路, 她发昏发胀的头脑在逐渐恢复清明。 方才……她好像甩开了薛衣人?走之前也没和对方打招呼? 没关系,这不重要。 没有哪个正常人希望瘟神讲文明懂礼貌。 重要的是薛衣人话里透露出的信息。 在侠客岛“有去无回”的真相正式揭晓前,普天之下,居然还有第二个狗哥那般的傻子——世人避之不及的龙潭虎穴, 想方设法也要来一趟。 有的。 安小六苦笑。 楚留香就是这样一个傻子。 他好奇心很重。 一定非常想知道, 侠客岛岛主挖空心思邀请中原武林各大门派首脑究竟有何目的? 也一定非常想知道, 侠客岛用了何种方法让那么多武林泰斗、江湖奇人“有去无回”。 他会找出千万条理由。 证明安小六只是他千万条理由中的一个。 一点不特别,一点不重要。 但安小六知道,倘若她没有从赏善罚恶二使手里接过那两枚“要命”的铜牌, 楚留香是绝对想不到来侠客岛。 因为楚留香同样是个热爱生活的人。 他不怕死,却很惜命。 不仅珍惜自己的命,也珍惜别人的命。 绝不会自寻死路。 安小六心里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退怯。 竟让她不敢披上蓑衣。 仿佛只要踏出这个山洞,她就要面对一些她并不想面对事。 比如…… 一个极有可能已经葬身大海的楚留香。 几经犹豫。 安小六最终还是穿上了油布蓑衣,穿过瀑布, 跨出了昏暗的山洞。 天黑了。 山洞外面的世界一片幽暗。 灯火通明的石厅让安小六误以为天色尚早,实则不然。 郁郁葱葱的树木遮住了星光,伸手不见五指。 别说采药了,采什么都不行。 安小六点燃火折子, 借着微弱的光顺利下山。 星光灿烂, 海风习习。 停泊在石崖下面的四五十艘大大小小的船只,随着涨潮后海水摇摇晃晃。 海浪一声一声, 拍打着沙滩,岩石,浪花飞溅, 海风潮湿。 安小六望着恍若深渊般辽阔的大海, 心里空落落的。 楚留香易容术非比寻常的高明。 他年少成名,武功高强, 江湖中朋友众多,受他恩惠的人不可计数。 倘若楚香帅亲自登门提出替一个人赴侠客岛之约,对方一定不会拒绝。 但这个法子风险极高。 此前也有接牌的豪强中途后悔,找武功更高明的朋友冒名顶替。 那些人无一例外,全部失败了。 不仅连累了顶替自己的朋友,还搭上自己所在帮派上上下下几十上百人的性命。 楚留香这个人很讲义气。 他作死绝不会拉着朋友。 所以他只会用一种不会连累旁人的办法。 那个法子并不难猜。 有些气味人闻不到,动物却非常敏感。 石观音就曾用训练有素的鹰,通过气味确定敌人和自己人的位置。 薛衣人刚才取出来的香包应该也是类似的原理。 只是不知中途发生了何种意外,让本该与薛衣人碰面的楚留香忽然没了踪迹。 江湖本就生生死死,多少英雄豪杰轰轰烈烈的开场,草率敷衍的收尾。 安小六明白这个道理,却依然希望楚留香不是以这样的方式落幕。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安小六准备离开时,远处的翻滚的海浪里钻出来一只手,紧接着是一颗头。 手不是单独的,头也不是单独的。 她心弦一颤,喉咙发干。 只见那个人在海水中沉沉浮浮,就像涮锅子里面的羊肉片。 安小六颤抖着奔向大海。 与此同时,她听到富贵儿四平八稳的声音—— 【“一个死里逃生的楚留香。”】 安小六连拖带拽,将楚留香拉上岸。 他躺在沙滩上,任由冰冷的海水冲刷他的身体,嘴唇白中透紫,就像死了一样。 安小六竟有些不敢触碰他的身体: “楚留香,你、你还活着吗?” 她抓住他冰冷、被海水泡皱的手,缓缓往他身体里输送内力。 盏茶时分,楚留香艰难睁开眼睛,苦笑道: “姑娘,能拉在下一把吗?在下也不想唐突佳人,无奈实在是没有力气了。” 安小六连忙将他整个人扶起来,他全身湿透了,衣服上沾满了泥沙,无力地靠在安小六身上。 安小六手在袖子里摸来摸去,终于取出一个天青色瓷瓶,倒出来两颗药。 她本以为是楚留香太冷了,全身哆嗦,当她给对方喂药时,才意识到颤抖的是自己: “传言有误,先前赴岛喝粥的人也都活着……睡吧,万事有我。” 他放心闭上了眼睛。 不消片刻,几个黄衫汉子从山林中窜了出来,将二人团团围住。 他们惊讶地看着安小六,以及靠在安小六身上不省人事的男人: “安岛主,这是……” “我一位朋友不放心我,特意赴岛相陪,不请自来,实在冒昧,还请诸位行个方便,帮我向二位岛主禀明情况。” 安小六也在赌,既然侠客岛没有为难天下群豪的意思,应该也不会拒绝登门拜访的客人。 黄衫汉子们面面相觑,他们大约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急忙拱手道:“安岛主不必客气,还请安岛主稍等片刻,小人这就向岛主请示。” 果不其然。 龙木二位岛主既没有为难安小六,也没有刁难不请自来的楚留香。 他们甚至为楚留香安排了一个石洞房间,送来了生活用品和干净衣服。 里面甚至还有牙具和洁面后用的香膏。 安小六疑心侠客岛的人知道来人是楚留香才会如此重视,又觉得依照侠客岛的底蕴,不至于看人下菜碟。 不得不说,楚留香九死一生来侠客岛的行为,着实震撼到了她。 安小六坐在凳子上,怔怔望着床昏睡不醒的男人,心里酸酸胀胀,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 说来奇怪。 她和这个人认识的时间虽久,但他们真正相处的时间并不多。 尤其是这两年。 她窝在远离江湖的富贵山庄,他们见面次数就更少了。 或许是经常出现在桌上的几张银票,又或者是书房里忽然多出来的一片叶子,一本书,一包茶叶,一枚宝石戒指……给了她错觉。 她没有感到彼此的疏远和距离。 只是有些遗憾,他们都想为彼此承诺些什么,却又屈从于现实,知道承诺也只是镜花水月。 就像她驾着骡车,幻想着风和大海。 目的地却是金陵四四方方的小院,柴米油盐的生活。 安小六喂了楚留香几颗药,又在他身上扎了几针。 一番折腾后,伏在石床边睡着了。 当她再次醒来,却看到一双含笑的眼睛。 这人憔悴得紧,却也俊俏得紧。 安小六这时才注意到,他们的手是握在一起的。 好像那些分开的时光都不存在。 “你醒了?要吃东西吗?”安小六问。 “我怕是先要漱口,嘴里实在不好受,”楚留香说,“这岛上究竟是什么情况,先前那些赴岛喝粥的武林前辈居然还活着?” 安小六端来清茶和牙具,让楚留香简单漱口。 楚留香刷牙漱口后,恢复了点精神,开始吃桌上的茶点。 在他吃东西的空当,安小六将岛上的情况讲给他听,重点就是那石壁上奇怪的文字和一旁的注解。 当楚留香得知,那些远赴侠客岛喝腊八粥的武林英豪都在石洞里研究武功时,好奇道: “究竟是什么样的功夫,竟能同时打动少林寺的妙谛和武当派的愚茶?” “你还是自己去看吧,”安小六摇头说,“石壁上那些注解对我来说过于深奥了,我看不懂,你问我我也说不出来,倒是你,你是怎么来的,你的船呢,难道是一路游过来的?” 她早已神功大成,暗器功夫已臻化境,又不喜欢拳脚功夫,天下任何武学对她的吸引力都不大。 当武功境界进入某个阶段,对手就只剩下了自己。 而她恰好是一个不喜欢和自己较劲的人。 对武学并没有更高的追求。 楚留香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实话。 和安小六预想的差不多。 安小六接下侠客岛的铜牌后,楚留香当即决定登岛,他找姬冰雁要了两只训练有素的鹰,将香包交给了同样收下侠客岛铜牌的薛衣人。 无论是姬冰雁还是薛衣人,都不是粗心大意的性子,楚留香也相信二人绝不会出卖他。 可谁能想到,在楚留香的船驶进大海的第三天,带路的两只鹰居然被赏善罚恶的两块铜牌分别钉死在甲板上,船也被一黄一青两个武功高手凿穿了一个洞。 显然,这二人来自侠客岛。 两个侠客岛高手并未打算要楚留香的命,可他们似乎打定主意要让楚留香吃番苦头。 任由楚留香抱着一块木板在海里漂浮。 楚留香就这样跟着他们的小船游了一路。 直至天黑,二人的小舟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 风浪逐渐变大,筋疲力尽的楚留香终于看到了一座岛,以及岛上的小白点。 “……我水性好,算起来也才游了半日。” 楚留香一直用轻描淡写的口吻讲述沉船后的遭遇,但安小六知道,那个过程一定非常难熬和绝望。 因为当时的楚留香并不知侠客岛“有去无回”的秘密。 那两个侠客岛高手的所作所为更像是留着楚留香慢慢折磨。 安小六不是个感情充沛的人。 她人生中最鲁莽的时刻,是背着师父偷练一门本该销毁的内功。 武道禅宗,嫁衣神功。 那时的她年幼无知,只知道神功无敌,练了就是天下第一,并不晓得由于这门内功是由两个男人所创,且从未考虑过女人练习的可能,虽然高深,却不适合女子修习,一旦修习就必须散掉本来的内功。 因为神功排斥其他内功。 更不晓得随着境界提升,每次运功真气所到之处都会如针扎一般疼痛难忍,并一次比一次痛苦。 直至安小六疼得浑身抽搐,晕死过去,这才东窗事发。 安小六知道自己犯了本门大忌,担心自己的行为连累众位师父,索性赶在师祖发火前干脆利落将自己内功废了,速度之快,仅用了其中一个师父蹲茅坑的时间。 也正是这次干脆利落地废除内功,让安小六掌握了这门神功的修习秘诀——练到六七成时,将内功废掉重练——误打误撞的,成功了。 安小六一直都知道什么才是最重要的,极少有冲动的时刻。 也想不出居然有人居然在深思熟虑后,仍愿意豁出性命与她同生共死。 “果然聪明人犯傻比傻子更傻,”安小六轻声说,“侠客岛的人根本不在意你的死活,天下皆知你水性好,若你真是死在水里,那可就是武林最大的笑话了。” 楚留香没有说话。 安小六也不说话了。 两人就这样静静坐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道:“那时候我只后悔一件事……当日在万福万寿园,我就应该问你的…… “这一切结束后,你活着,我也活着,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他定定注视着她。 仿佛回到若干年前,那个繁星满天的夜晚。 安小六喉咙发哽,嘴唇动了又动:“……去哪儿?” “去最北面看雪,去最南边看花。” “……好。” 楚留香沐浴更衣后,跟随岛上仆从和安小六谒见侠客岛岛主。 龙岛主一见到楚留香,便道:“楚香帅好胆色,居然敢只身闯我侠客岛。” 楚留香郑重躬身作礼:“二位岛主既然知道在下身份,那一定也知道安姑娘乃在下生死之交,当日在下误信江湖谣言,以为朋友有难,情急之下有失分寸,因没有登岛信物,只能不请自来,还望二位岛主海涵。” 龙岛主、木岛主对视了一眼。 龙岛主仰头大笑:“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香帅乃至情至性之人,何错之有,想来香帅已从安岛主口中得知石壁武学图谱一事,听闻楚香帅博闻强识,乃天下少有的聪明通达之人,不若一同前来参研图解?” 楚留香本来对安小六口中神秘的武功图谱只有三分兴趣。 见到龙木二位岛主后,提高到了五分。 这二人武功之高远超自己想象,连他们都要集思广益的功夫,究竟有何奇特之处。 欣然答应前往石室。 此时距离腊月初八,也才过了一日。 犹记得一日前,安小六进入石室时一众江湖人避之不及的模样,便以为这次进入石室,就算不是重现昨日景象,也应该会遇到几个大呼小叫的老爷们儿。 没想到仅仅过去一日,石室里的人都像疯了一般,如痴如醉望着石壁上的武学。 别说害怕安小六了,他们当中大部分人都没注意到安小六进来。 即使有人注意到,也只是随意扫上一眼,继续盯着石壁上的图谱和图谱旁的古诗文注解。 其中就有安小六和楚留香都认识的薛衣人。 说来也巧,楚留香进来时,刚好与薛衣人打了个照面,薛衣人一把拉住他,当即讨论起石壁上诗文注解,聊着聊着,便将楚留香丢到一旁,拿着剑比比划划,口中振振有词。 再看将楚安二人领进石室的龙岛主和木岛主,他们二人也是一样。 这一次楚留香总算明白,为何三十年来,登岛的人明明活着,却没有一个记得向家里寄封信,也没有一个人从侠客岛上离开。 他们已然成了不管不顾的武痴。 便在这时,一道欢喜的声音响起:“姊姊!” 迎面走来的却是狗哥。 不过几个时辰,他周身竟有了细微的变化。 安小六心中震动。 ——这石壁上的武功到底有多精妙,才能让狗哥本就高明的武功更上一层楼?! 要知道当武功达到某种境界后,就会陷入停滞,想要打破壁垒是很难的。 浑然不知自己给姊姊带来多大震撼的少年,走到安小六跟前,小声道: “姊姊,这里的人都好生奇怪,他们都不吃不喝不上茅房的。” 安小六:…… 你怎么知道人家不上茅房?难道你一边练功,一边还关注这个? 同样的石壁,同样的武功,有些人登岛三十年,一筹莫展,有人登岛十二个时辰,有所顿悟。 本不在意武学天赋,自认为本事完全够用的“瘟神六”有亿点点破防。 安小六:哈哈哈,我不嫉妒,我真的一点不嫉妒…… “姊姊为什么这样看着我?”少年奇怪地问。 “没什么。”安小六果断摇头。 狗哥又将目光转移到安小六身后高大俊朗的男人身上。 总觉得这个人有几分熟悉,仿佛在哪儿见过。 “姊姊,这位是……” “在下楚留香,是安姑娘的朋友。” 楚留香微笑行礼。 狗哥眼睛瞪得浑圆: “你、你是香帅?!” “楚留香”这个名字在任何地方都能引起一阵骚动,但在这里竟忽然成了一个不足挂齿的无名小卒,盖因群雄早已沉浸在石壁上的武功图谱注解上。 连自家祖宗都忘却了,哪里还记得楚留香是谁。 少年盯着面前成熟稳重的男人,将安小六扯到一边,低头,用很小很小的声音道: “这位是……姐夫吗?” “为何这样说?” 安小六实在没想到狗哥这个缺心眼的傻孩子居然也有这么敏锐的时候。 要知道他可是与石中玉朝夕相处大半月,才意识到“同父同母的大哥十分讨厌他”这件事。 “不晓得,一种感觉。” “他是我喜欢的人。”安小六说。 少年搔了搔头:“那他喜欢姊姊吗?” “喜欢的。” “那就好,那就好。” 狗哥喃喃道。 纵是他心胸豁达,开朗率真,此刻也感到了难得的惆怅。 他有一种感觉。 就算大家离开了侠客岛,姊姊……大概也不会同他和爹爹妈妈一道回金陵了。 石壁上的武功虽然吸引人。 安小六内功霸道,和旁的内功一同修习会爆体而亡。 楚留香九死一生才见到安小六,自是不会将时间浪费在冷冰冰的石壁上。 他跟着安小六在山上采集药材,在侠客岛弟子的介绍下,见到传说中十年一开花“断肠蚀骨腐心草”。 狗哥有时会跟他们一同采药,但更多的时候,则是在石室里参研武学。 他自觉学识浅薄,又知这里的人都是有大本事的,将自己的位置摆得很低,旁人讨论那些深奥的古诗文,他也不会参与,偶尔听听,也听得晕晕欲睡。 这些人满口典故,一会儿《左传》,一会儿《庄子》,让他时常想起那些年被姊姊按着读书识字、画圈罚抄的日子,心里又怀念又头皮发麻。 如此过了两个月。 少年武功一日千里。 安小六以前没少在朋友面前夸赞自己的弟弟是个武学奇才,楚留香虽然察觉到石中坚武功增进速度快得惊人,最初也没放在心上。 直至某日他在石室里被日益痴迷的薛衣人拉着讨论剑法,楚留香终于意识到问题所在。 这日,楚留香和安小六又去了石室,里面的气氛一如既往的诡异。 二人在第二十间石室里寻到练功的狗哥,他望着石壁,周身似有真气流动,显然在修习一门极为高深的内功。 同一间石室里的其他人皆专注在图谱旁的古诗文注解上,谁也没有注意到少年周身变化。 一直以来的猜测在这一刻终于得到证实。 楚留香震惊地看向安小六:“他这是……” 却见一旁的安小六若有所思地盯着石壁上图画。 “出去说。”她说。 二人走出石洞。 “那些诗文注解大概率是哄人的。”安小六轻声道。 “我弟弟自习武以来,就展现出这方面的天赋,我一直以为他登岛后武功增进速度快,是天赋特别高的缘故,直到方才……我猜,狗哥根本没看那些诗文注解,只跟着图谱练功。”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笑了: “谢烟客不算一个有耐心的师父,我弟弟自理能力又很强,很多时候都是先跟着图练,遇到不会的再向谢烟客请教,谢烟客学识渊博,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不精,我弟弟识字晚,在这方面一窍不通,他大约觉得有我们两个人在,不懂的可以向我们请教,所以没理会那些诗文注解,反而比那些专注于诗文注解的高手修习进度快。” 楚留香愕然:“居然是这样?!” 侠客岛广邀天下豪杰参研石壁上的武学秘籍,三十年来无一人离岛。 倘若让最早一批登岛的人知道,他们三十年只是在做无用功,岂不是要疯了?! “我们回去试试就知道了。” 安小六斩钉截铁道。 二人重新进入石室。 《侠客行》全诗二十四句,这里有二十四间石室,每一间石室里记录的武功不同。 楚留香按照安小六所言,不理会那些乱七八糟的诗文注解,只专注石壁上的图解,居然真的受益匪浅。 “的确如你所言……”楚留香叹了口气。 那所谓诗文注解都是骗人的,想要练成石壁上武功,必须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注解排除在外。 “你要告诉别人吗?”安小六问。 “这如何能说?”楚留香苦笑。 他浅尝辄止已是受益良多,可见这石壁上武功有多厉害。 同样,厉害的武功代表了无穷无尽的麻烦和无穷无尽的杀戮。 会有数不清的人涌到他面前向他请教,不说侠客岛外的人,就是侠客岛上的人也不会放过他们。 最早一批赴岛喝粥的武林前辈在侠客岛生活了三十年,三十年间从未离岛半步,他们没有参悟的奥秘被一个刚刚登岛的年轻人破解了,真的不会恼不会怒不会妒吗? 但石小兄弟破解了石壁上武功秘籍之事早晚会被人发现。 这真是一个大麻烦。 该如何解决这个大麻烦? 楚留香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万全之策。 他没想出解决办法,但事情还是解决了。 几日后,龙木二位岛主突然将过去三十年间抵达侠客岛的武林豪杰全部召至大厅,宣布“侠客岛即将发生地震,届时火山喷发,石壁尽毁,众位速速离开吧”。 群雄一片哗然。 突然,几道石破天惊的巨响,武林群雄的发疯地涌向石室,发现二十四间石室里的图谱已经沦为废墟。 几个年长者气急攻心登时晕死过去。 倘若不是同伴抢救,命就要留在这里了。 石室是地震损毁还是人为破坏,明眼人一看便知。 很快有人察觉这石壁是人为损坏。 那些在侠客岛住了十年以上的武林人士,光阴尽数倾注在石壁的武功上,见石壁被毁,不少人几近疯癫,一群人吵吵闹闹要找龙木二位岛主要个说法。 可不等他们想明白,却见侠客岛弟子伏在地上痛哭。 武功高强的龙岛主和木岛主闭目而坐,居然就这么死了。 “这……” 安小六和楚留香面面相觑。 事情发展得太快了,他们还没搞明白状况,龙木二位岛主就蹊跷的与世长辞了。 二位岛主的大弟子悲恸道:离岛的船只已经备下,众位宾客回到中原后若是遇到麻烦,可凭“赏善罚恶”的两块铜牌到南海之滨的小渔村中商洽,侠客岛会助众人一臂之力。 安小六和楚留香看向伤心欲绝,哭得像个泪人一般的石中坚,隐隐意识到两位岛主骤然离世和石壁被毁,或许与少年无意间洞悉了图谱的秘密有关。 【“不是或许,是一定。”】 这段时间没怎么说话的富贵儿忽然道。 【“石中坚练成了二十四间石室里的全部武功,试功时和两位岛主打起来了,石中坚内功强,两个岛主岁数大,耗干了内力,本就油尽灯枯,又从石中坚口中获知石壁图谱的真相,四十年的心事有了答案,担心石中坚被人加害,死前交代弟子破坏掉石壁上的武功。”】 原来如此。 安小六叹息。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难怪狗哥如此伤心了。 不过…… “不是‘咱弟弟’吗,怎么又叫他石中坚了?” 【“还不是因为你!那两个老东西交代他不许告诉任何人,他居然答应了!!!”】富贵儿尖叫。 安小六被祂叫得脑袋嗡嗡的。 “每个人都有秘密。” 就像安小六永远不会告诉别人富贵儿的存在一样。 她决定将这个秘密带进棺材里,永永远远。 【“这不一样!!!”】 富贵儿愤愤不平道。 安小六忍不住笑了。 众人来时乘得都是窄窄的小舟,返程侠客岛备下的是三艘大船。 哪怕安小六这样见多了生生死死的人,想到龙木二位岛主的离世,也会感慨一声“世事无常”,以及…… “原来侠客岛有大船啊——” 本以为是“有去无回”的单向行程,没想到三四个月就踏上了返回的行程。 安小六自认这一趟收获颇丰,不仅见识到了精妙绝伦的功夫,还从侠客岛采到许多外面不曾见过的奇花异草。 便在这时,另一艘船上隐隐传来打斗声,却是白自在和丁不四。 丁不三已死,丁不四却还活着。 丁氏兄弟出手狠辣,只有他们杀不了的人,没有他们心慈手软的人。 他俩推己及人,觉得安小六必是给他兄弟二人下了极为厉害的毒药,他们兄弟必死无疑。 丁不三当即决定死前再为丁不四做一件大事—— 他要去凌霄城杀雪山派弟子。 能杀多少杀多少。 殊不知,安小六只想知道倘若这兄弟二人只能活一个,他们是选择自己死还是兄弟死。 倘若他们兄弟二人真有兄弟情,她放他们一马又何妨? 不曾想丁氏兄弟的兄弟情是真的,想法异于常人也是真的。 以至于本该好好活着的丁不三,自以为时日无多,居然稀里糊涂死在白自在手上。 话说回来…… “丁氏兄弟和白自在到底有何怨仇?” 安小六戳了戳富贵儿。 不知道这个距离,富贵儿能探测到答案吗? 【“丁不四抛妻弃女痴迷白自在的老婆!”】 安小六:…… 啊,果然是江湖。 白自在武功高强,丁氏兄弟联手都不见得是他的对手,何况如今只剩丁不四一人。 丁不四渐落下风,眼看就要葬身大海,他那艘船上居然跳出来一个蒙着黑纱的帮手。 【“一个拳头平庸心狠手辣寻女心切不恨抛妻弃女丁不四只恨白自在老婆太漂亮的梅文馨。”】 安小六愣是从富贵儿四平八稳的声音里听出了那么一点子阴阳怪气。 原来丁不四的老婆是“梅花拳”的梅家人。 梅文馨和丁不四堪称一对怨侣,他们二人明明不是白自在的对手,联手后竟配合默契,招式更是诡异至极,竟像一堵墙一样,将白自在死死困在其中,白自在弄不死这二人,这二人也杀不了白自在。 不过…… “两百招后,占据上风的还会是白自在。”安小六说。 雪山派剑法本就有万千变化,乃武林超一流的剑法,白自在内功天授,不是丁不四和梅文馨这样家传内功可比,时间一长,二人还会输。 丁不四大概也发现了这一点,心灰意冷地收手,嚷嚷道:“不打了,不打了,姓白的,等我找回女儿,再上凌霄城找你报丁老三的仇,我兄弟自幼一起长大,要死也死在一块。” 他竟已心存死志。 白自在还没说什么。 梅文馨却已扑上去,照着丁不四劈头盖脸就是三巴掌,又揪住他的耳朵:“你居然还有脸找女儿,我的女儿呢,你还我、你还我——” 她声音尖锐凄厉,穿透海面直插每个人的耳膜,仿佛阿鼻地狱里的厉鬼。 “放手,你这个疯婆子,你是谁啊,”丁不四挣扎之下,扯下梅文馨的面纱,“啊,文馨,怎么是你,你、你还活着……” 三艘船相距不远。 船上俱是武功高强、内力深厚的江湖人。 安小六等人看得津津有味。 狗哥不知道丁不四、梅文馨和梅芳姑的关系,也不知道白自在和丁不四过往有何恩怨,权当看了一场精彩绝伦的打戏。 伴随着梅文馨和丁不四的吵闹声。 海船靠岸。 安小六一眼看到了石清闵柔和以白万剑为首的雪山派众人。 双方气氛并不算好。 尤其是雪山派,他们单方面防备玄素庄一家三口。 安小六本来奇怪,直至白万剑身后走出一个与狗哥年龄相仿的妙龄少女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子。 【“一个白万剑之女。”】 【“一个丁不四抛妻弃女疯狂追求的白万剑之母。”】 她倏然睁眼。 “白万剑……几个女儿来着?” 【“一个。”】 难怪…… 石清闵柔一定是在等狗哥回来的时候,碰到了雪山派一行人,发现白万剑女儿根本没死。 自家两个儿子一个去了“有去无回”的侠客岛,另一个再也没有改邪归正的机会了。 看到失而复得的幼子,石清闵柔喜极而泣。 他们顾不得雪山派一行人,连忙拥上自己的儿子。 “爹爹妈妈,我回来了!” “回来了,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石清拍着儿子的后背。 闵柔抹着眼泪:“好孩子,咱们回家——” “还有姊姊……” 狗哥忍不住看向稍远处的安小六,生怕一个不留神姊姊就不见了。 “对对对,还有安姑娘。” 石清闵柔不住点头,很快找到安小六。 唯一令他们意外的是,安姑娘身边不是一匹骡子而是一个外形极为抢眼的公子。 对方年纪三十左右,风度翩翩,高大俊朗,眉宇间有几分熟悉,也不知是什么来历。 石清闵柔对视了一眼,见安姑娘没有主动介绍,他们夫妇便颇为默契的佯装不知。 群雄归心似箭。 薛衣人和巴山剑派的小顾道长前后向安小六和楚留香告别。 雪山派众人对玄素庄一家人心中有愧,又忌惮狗哥和安小六的本事,很快离开了。 闵柔分外愤慨,石清却拦住了她。 “师哥,你拦着我做什么?雪山派欺人太甚,那白万剑的女儿明明活着——” “师妹,算了吧……” “师哥,可这样一来,咱们玉儿就白死了——” “冤冤相报何时了,玉儿本就做错了事,是我们没有教好儿子,又怎么能怪人家呢,玉儿的事放下吧。” “放下吧,放下吧……” 闵柔怔怔望着大海,突然抱着丈夫嚎啕大哭。 夜晚。 玄素庄一家三口住在南海一个小渔村里。 就是安小六只身前往登船地点前,寄托骡车的那个渔村。 石清闵柔已经从儿子口中知道这段时间发生在岛上的一切。 得知三十年来武林群雄“有去无回”的真相,二人感慨万千。 二人并不知道儿子已经参透了侠客岛石壁上的武功,一边遗憾石壁被毁,不能亲眼见到那些神秘莫测的功夫,一边又庆幸儿子能平安回来,一家三口得以团聚。 “爹爹妈妈不需要你取得多大的成就,只要你平安,世上再也没有比你平安更重要的事了。” 狗哥吸吸鼻子,心里暖乎乎的。 他活着,爹爹妈妈活着。 姊姊也活着。 真好。 夜凉如水。 狗哥离开石清闵柔住的客房,突然看到院子里的楚留香和骡车旁站着的…… 少年停下脚步:“姊姊?” 二人一齐回头,骡车旁站着的果然是他的姊姊。 楚留香看着对面的少年,轻声叹气。 他看向安小六:“我等你。” 等她什么,却是没说。 月朗星稀。 安小六看着狗哥。 她脸上的表情向来不多。 旁人或许以为姊姊性格孤僻,不好接触,但狗哥知道,姊姊只是懒。 懒得笑,也懒得寒暄。 “姊姊……” 少年张张嘴,他其实有许多话相对安小六说,但又不知从何说起。 【“哇哦,咱弟弟打算坦白图谱的秘密。”】 安小六:……这又“咱弟弟”了? “姊姊,其实石壁上的功夫——” 他话未说完,却见安小六食指竖在唇中,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轻声道: “这件事你要永远烂在肚子里,谁也不能提,包括你的父母和谢先生,哪怕日后你有了妻子、孩子,也是一样的。” “姊姊知道?!” 狗哥吃了一惊,但转念一想,姊姊那么聪明,当然早就猜出来了。 “那姊姊——”姊姊要学吗? 像是猜到他所思所想,安小六摇摇头:“我对武功兴趣不大。” 少年难掩失望。 这些年一直是姊姊在照顾他,他也想为姊姊做些什么。 安小六望着已经比自己高很多的少年,眼睛里透出一丝怀念和怅然: “你已经做很多了。” 石清闵柔感激安小六对幼子多年来的照顾,殊不知安小六也很感激少年的出现。 难以置信,面前这个比自己还要高不少的少年,七八年前只是一个不及自己肩膀高的瘦小孩童。 “你长大了……” “可我不想长大……”狗哥哽咽着,“姊姊,你是不是要走了?” “是。” “那你还回家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 “那我以后还能见到你吗?” “会的,”安小六道,“只要你好好活着,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那我一定好好活着。” 狗哥心里难过得紧,不禁哭出声来:“我一定好好活着,姊姊可别忘了我啊。” 他没有挽留。 也没有哭着恳求安小六留下来。 他知道,倘若他这样做了,一贯疼爱她的姊姊是有可能留下来的,但那样的姊姊不开心。 姊姊有自己的生活。 “姊姊一定好好照顾自己,有了钱也别全花光,记得给自己留点,你要是没钱了,就来找我,别再去要饭了,家里有的是床,你、你可别再去睡桥洞了——” “……” 安小六沉默。 她听到富贵儿放肆的大笑。 【终章】 第127章 安小六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找到山洞出口的。 她脑子里反复萦绕着一句话“有个固执的年轻人一定要来找你”…… 直至哗啦啦的瀑布挡住她的去路, 她发昏发胀的头脑在逐渐恢复清明。 方才……她好像甩开了薛衣人?走之前也没和对方打招呼? 没关系,这不重要。 没有哪个正常人希望瘟神讲文明懂礼貌。 重要的是薛衣人话里透露出的信息。 在侠客岛“有去无回”的真相正式揭晓前,普天之下,居然还有第二个狗哥那般的傻子——世人避之不及的龙潭虎穴, 想方设法也要来一趟。 有的。 安小六苦笑。 楚留香就是这样一个傻子。 他好奇心很重。 一定非常想知道, 侠客岛岛主挖空心思邀请中原武林各大门派首脑究竟有何目的? 也一定非常想知道, 侠客岛用了何种方法让那么多武林泰斗、江湖奇人“有去无回”。 他会找出千万条理由。 证明安小六只是他千万条理由中的一个。 一点不特别,一点不重要。 但安小六知道,倘若她没有从赏善罚恶二使手里接过那两枚“要命”的铜牌, 楚留香是绝对想不到来侠客岛。 因为楚留香同样是个热爱生活的人。 他不怕死,却很惜命。 不仅珍惜自己的命,也珍惜别人的命。 绝不会自寻死路。 安小六心里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退怯。 竟让她不敢披上蓑衣。 仿佛只要踏出这个山洞,她就要面对一些她并不想面对事。 比如…… 一个极有可能已经葬身大海的楚留香。 几经犹豫。 安小六最终还是穿上了油布蓑衣,穿过瀑布, 跨出了昏暗的山洞。 天黑了。 山洞外面的世界一片幽暗。 灯火通明的石厅让安小六误以为天色尚早,实则不然。 郁郁葱葱的树木遮住了星光,伸手不见五指。 别说采药了,采什么都不行。 安小六点燃火折子, 借着微弱的光顺利下山。 星光灿烂, 海风习习。 停泊在石崖下面的四五十艘大大小小的船只,随着涨潮后海水摇摇晃晃。 海浪一声一声, 拍打着沙滩,岩石,浪花飞溅, 海风潮湿。 安小六望着恍若深渊般辽阔的大海, 心里空落落的。 楚留香易容术非比寻常的高明。 他年少成名,武功高强, 江湖中朋友众多,受他恩惠的人不可计数。 倘若楚香帅亲自登门提出替一个人赴侠客岛之约,对方一定不会拒绝。 但这个法子风险极高。 此前也有接牌的豪强中途后悔,找武功更高明的朋友冒名顶替。 那些人无一例外,全部失败了。 不仅连累了顶替自己的朋友,还搭上自己所在帮派上上下下几十上百人的性命。 楚留香这个人很讲义气。 他作死绝不会拉着朋友。 所以他只会用一种不会连累旁人的办法。 那个法子并不难猜。 有些气味人闻不到,动物却非常敏感。 石观音就曾用训练有素的鹰,通过气味确定敌人和自己人的位置。 薛衣人刚才取出来的香包应该也是类似的原理。 只是不知中途发生了何种意外,让本该与薛衣人碰面的楚留香忽然没了踪迹。 江湖本就生生死死,多少英雄豪杰轰轰烈烈的开场,草率敷衍的收尾。 安小六明白这个道理,却依然希望楚留香不是以这样的方式落幕。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安小六准备离开时,远处的翻滚的海浪里钻出来一只手,紧接着是一颗头。 手不是单独的,头也不是单独的。 她心弦一颤,喉咙发干。 只见那个人在海水中沉沉浮浮,就像涮锅子里面的羊肉片。 安小六颤抖着奔向大海。 与此同时,她听到富贵儿四平八稳的声音—— 【“一个死里逃生的楚留香。”】 安小六连拖带拽,将楚留香拉上岸。 他躺在沙滩上,任由冰冷的海水冲刷他的身体,嘴唇白中透紫,就像死了一样。 安小六竟有些不敢触碰他的身体: “楚留香,你、你还活着吗?” 她抓住他冰冷、被海水泡皱的手,缓缓往他身体里输送内力。 盏茶时分,楚留香艰难睁开眼睛,苦笑道: “姑娘,能拉在下一把吗?在下也不想唐突佳人,无奈实在是没有力气了。” 安小六连忙将他整个人扶起来,他全身湿透了,衣服上沾满了泥沙,无力地靠在安小六身上。 安小六手在袖子里摸来摸去,终于取出一个天青色瓷瓶,倒出来两颗药。 她本以为是楚留香太冷了,全身哆嗦,当她给对方喂药时,才意识到颤抖的是自己: “传言有误,先前赴岛喝粥的人也都活着……睡吧,万事有我。” 他放心闭上了眼睛。 不消片刻,几个黄衫汉子从山林中窜了出来,将二人团团围住。 他们惊讶地看着安小六,以及靠在安小六身上不省人事的男人: “安岛主,这是……” “我一位朋友不放心我,特意赴岛相陪,不请自来,实在冒昧,还请诸位行个方便,帮我向二位岛主禀明情况。” 安小六也在赌,既然侠客岛没有为难天下群豪的意思,应该也不会拒绝登门拜访的客人。 黄衫汉子们面面相觑,他们大约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急忙拱手道:“安岛主不必客气,还请安岛主稍等片刻,小人这就向岛主请示。” 果不其然。 龙木二位岛主既没有为难安小六,也没有刁难不请自来的楚留香。 他们甚至为楚留香安排了一个石洞房间,送来了生活用品和干净衣服。 里面甚至还有牙具和洁面后用的香膏。 安小六疑心侠客岛的人知道来人是楚留香才会如此重视,又觉得依照侠客岛的底蕴,不至于看人下菜碟。 不得不说,楚留香九死一生来侠客岛的行为,着实震撼到了她。 安小六坐在凳子上,怔怔望着床昏睡不醒的男人,心里酸酸胀胀,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 说来奇怪。 她和这个人认识的时间虽久,但他们真正相处的时间并不多。 尤其是这两年。 她窝在远离江湖的富贵山庄,他们见面次数就更少了。 或许是经常出现在桌上的几张银票,又或者是书房里忽然多出来的一片叶子,一本书,一包茶叶,一枚宝石戒指……给了她错觉。 她没有感到彼此的疏远和距离。 只是有些遗憾,他们都想为彼此承诺些什么,却又屈从于现实,知道承诺也只是镜花水月。 就像她驾着骡车,幻想着风和大海。 目的地却是金陵四四方方的小院,柴米油盐的生活。 安小六喂了楚留香几颗药,又在他身上扎了几针。 一番折腾后,伏在石床边睡着了。 当她再次醒来,却看到一双含笑的眼睛。 这人憔悴得紧,却也俊俏得紧。 安小六这时才注意到,他们的手是握在一起的。 好像那些分开的时光都不存在。 “你醒了?要吃东西吗?”安小六问。 “我怕是先要漱口,嘴里实在不好受,”楚留香说,“这岛上究竟是什么情况,先前那些赴岛喝粥的武林前辈居然还活着?” 安小六端来清茶和牙具,让楚留香简单漱口。 楚留香刷牙漱口后,恢复了点精神,开始吃桌上的茶点。 在他吃东西的空当,安小六将岛上的情况讲给他听,重点就是那石壁上奇怪的文字和一旁的注解。 当楚留香得知,那些远赴侠客岛喝腊八粥的武林英豪都在石洞里研究武功时,好奇道: “究竟是什么样的功夫,竟能同时打动少林寺的妙谛和武当派的愚茶?” “你还是自己去看吧,”安小六摇头说,“石壁上那些注解对我来说过于深奥了,我看不懂,你问我我也说不出来,倒是你,你是怎么来的,你的船呢,难道是一路游过来的?” 她早已神功大成,暗器功夫已臻化境,又不喜欢拳脚功夫,天下任何武学对她的吸引力都不大。 当武功境界进入某个阶段,对手就只剩下了自己。 而她恰好是一个不喜欢和自己较劲的人。 对武学并没有更高的追求。 楚留香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实话。 和安小六预想的差不多。 安小六接下侠客岛的铜牌后,楚留香当即决定登岛,他找姬冰雁要了两只训练有素的鹰,将香包交给了同样收下侠客岛铜牌的薛衣人。 无论是姬冰雁还是薛衣人,都不是粗心大意的性子,楚留香也相信二人绝不会出卖他。 可谁能想到,在楚留香的船驶进大海的第三天,带路的两只鹰居然被赏善罚恶的两块铜牌分别钉死在甲板上,船也被一黄一青两个武功高手凿穿了一个洞。 显然,这二人来自侠客岛。 两个侠客岛高手并未打算要楚留香的命,可他们似乎打定主意要让楚留香吃番苦头。 任由楚留香抱着一块木板在海里漂浮。 楚留香就这样跟着他们的小船游了一路。 直至天黑,二人的小舟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 风浪逐渐变大,筋疲力尽的楚留香终于看到了一座岛,以及岛上的小白点。 “……我水性好,算起来也才游了半日。” 楚留香一直用轻描淡写的口吻讲述沉船后的遭遇,但安小六知道,那个过程一定非常难熬和绝望。 因为当时的楚留香并不知侠客岛“有去无回”的秘密。 那两个侠客岛高手的所作所为更像是留着楚留香慢慢折磨。 安小六不是个感情充沛的人。 她人生中最鲁莽的时刻,是背着师父偷练一门本该销毁的内功。 武道禅宗,嫁衣神功。 那时的她年幼无知,只知道神功无敌,练了就是天下第一,并不晓得由于这门内功是由两个男人所创,且从未考虑过女人练习的可能,虽然高深,却不适合女子修习,一旦修习就必须散掉本来的内功。 因为神功排斥其他内功。 更不晓得随着境界提升,每次运功真气所到之处都会如针扎一般疼痛难忍,并一次比一次痛苦。 直至安小六疼得浑身抽搐,晕死过去,这才东窗事发。 安小六知道自己犯了本门大忌,担心自己的行为连累众位师父,索性赶在师祖发火前干脆利落将自己内功废了,速度之快,仅用了其中一个师父蹲茅坑的时间。 也正是这次干脆利落地废除内功,让安小六掌握了这门神功的修习秘诀——练到六七成时,将内功废掉重练——误打误撞的,成功了。 安小六一直都知道什么才是最重要的,极少有冲动的时刻。 也想不出居然有人居然在深思熟虑后,仍愿意豁出性命与她同生共死。 “果然聪明人犯傻比傻子更傻,”安小六轻声说,“侠客岛的人根本不在意你的死活,天下皆知你水性好,若你真是死在水里,那可就是武林最大的笑话了。” 楚留香没有说话。 安小六也不说话了。 两人就这样静静坐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道:“那时候我只后悔一件事……当日在万福万寿园,我就应该问你的…… “这一切结束后,你活着,我也活着,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他定定注视着她。 仿佛回到若干年前,那个繁星满天的夜晚。 安小六喉咙发哽,嘴唇动了又动:“……去哪儿?” “去最北面看雪,去最南边看花。” “……好。” 楚留香沐浴更衣后,跟随岛上仆从和安小六谒见侠客岛岛主。 龙岛主一见到楚留香,便道:“楚香帅好胆色,居然敢只身闯我侠客岛。” 楚留香郑重躬身作礼:“二位岛主既然知道在下身份,那一定也知道安姑娘乃在下生死之交,当日在下误信江湖谣言,以为朋友有难,情急之下有失分寸,因没有登岛信物,只能不请自来,还望二位岛主海涵。” 龙岛主、木岛主对视了一眼。 龙岛主仰头大笑:“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香帅乃至情至性之人,何错之有,想来香帅已从安岛主口中得知石壁武学图谱一事,听闻楚香帅博闻强识,乃天下少有的聪明通达之人,不若一同前来参研图解?” 楚留香本来对安小六口中神秘的武功图谱只有三分兴趣。 见到龙木二位岛主后,提高到了五分。 这二人武功之高远超自己想象,连他们都要集思广益的功夫,究竟有何奇特之处。 欣然答应前往石室。 此时距离腊月初八,也才过了一日。 犹记得一日前,安小六进入石室时一众江湖人避之不及的模样,便以为这次进入石室,就算不是重现昨日景象,也应该会遇到几个大呼小叫的老爷们儿。 没想到仅仅过去一日,石室里的人都像疯了一般,如痴如醉望着石壁上的武学。 别说害怕安小六了,他们当中大部分人都没注意到安小六进来。 即使有人注意到,也只是随意扫上一眼,继续盯着石壁上的图谱和图谱旁的古诗文注解。 其中就有安小六和楚留香都认识的薛衣人。 说来也巧,楚留香进来时,刚好与薛衣人打了个照面,薛衣人一把拉住他,当即讨论起石壁上诗文注解,聊着聊着,便将楚留香丢到一旁,拿着剑比比划划,口中振振有词。 再看将楚安二人领进石室的龙岛主和木岛主,他们二人也是一样。 这一次楚留香总算明白,为何三十年来,登岛的人明明活着,却没有一个记得向家里寄封信,也没有一个人从侠客岛上离开。 他们已然成了不管不顾的武痴。 便在这时,一道欢喜的声音响起:“姊姊!” 迎面走来的却是狗哥。 不过几个时辰,他周身竟有了细微的变化。 安小六心中震动。 ——这石壁上的武功到底有多精妙,才能让狗哥本就高明的武功更上一层楼?! 要知道当武功达到某种境界后,就会陷入停滞,想要打破壁垒是很难的。 浑然不知自己给姊姊带来多大震撼的少年,走到安小六跟前,小声道: “姊姊,这里的人都好生奇怪,他们都不吃不喝不上茅房的。” 安小六:…… 你怎么知道人家不上茅房?难道你一边练功,一边还关注这个? 同样的石壁,同样的武功,有些人登岛三十年,一筹莫展,有人登岛十二个时辰,有所顿悟。 本不在意武学天赋,自认为本事完全够用的“瘟神六”有亿点点破防。 安小六:哈哈哈,我不嫉妒,我真的一点不嫉妒…… “姊姊为什么这样看着我?”少年奇怪地问。 “没什么。”安小六果断摇头。 狗哥又将目光转移到安小六身后高大俊朗的男人身上。 总觉得这个人有几分熟悉,仿佛在哪儿见过。 “姊姊,这位是……” “在下楚留香,是安姑娘的朋友。” 楚留香微笑行礼。 狗哥眼睛瞪得浑圆: “你、你是香帅?!” “楚留香”这个名字在任何地方都能引起一阵骚动,但在这里竟忽然成了一个不足挂齿的无名小卒,盖因群雄早已沉浸在石壁上的武功图谱注解上。 连自家祖宗都忘却了,哪里还记得楚留香是谁。 少年盯着面前成熟稳重的男人,将安小六扯到一边,低头,用很小很小的声音道: “这位是……姐夫吗?” “为何这样说?” 安小六实在没想到狗哥这个缺心眼的傻孩子居然也有这么敏锐的时候。 要知道他可是与石中玉朝夕相处大半月,才意识到“同父同母的大哥十分讨厌他”这件事。 “不晓得,一种感觉。” “他是我喜欢的人。”安小六说。 少年搔了搔头:“那他喜欢姊姊吗?” “喜欢的。” “那就好,那就好。” 狗哥喃喃道。 纵是他心胸豁达,开朗率真,此刻也感到了难得的惆怅。 他有一种感觉。 就算大家离开了侠客岛,姊姊……大概也不会同他和爹爹妈妈一道回金陵了。 石壁上的武功虽然吸引人。 安小六内功霸道,和旁的内功一同修习会爆体而亡。 楚留香九死一生才见到安小六,自是不会将时间浪费在冷冰冰的石壁上。 他跟着安小六在山上采集药材,在侠客岛弟子的介绍下,见到传说中十年一开花“断肠蚀骨腐心草”。 狗哥有时会跟他们一同采药,但更多的时候,则是在石室里参研武学。 他自觉学识浅薄,又知这里的人都是有大本事的,将自己的位置摆得很低,旁人讨论那些深奥的古诗文,他也不会参与,偶尔听听,也听得晕晕欲睡。 这些人满口典故,一会儿《左传》,一会儿《庄子》,让他时常想起那些年被姊姊按着读书识字、画圈罚抄的日子,心里又怀念又头皮发麻。 如此过了两个月。 少年武功一日千里。 安小六以前没少在朋友面前夸赞自己的弟弟是个武学奇才,楚留香虽然察觉到石中坚武功增进速度快得惊人,最初也没放在心上。 直至某日他在石室里被日益痴迷的薛衣人拉着讨论剑法,楚留香终于意识到问题所在。 这日,楚留香和安小六又去了石室,里面的气氛一如既往的诡异。 二人在第二十间石室里寻到练功的狗哥,他望着石壁,周身似有真气流动,显然在修习一门极为高深的内功。 同一间石室里的其他人皆专注在图谱旁的古诗文注解上,谁也没有注意到少年周身变化。 一直以来的猜测在这一刻终于得到证实。 楚留香震惊地看向安小六:“他这是……” 却见一旁的安小六若有所思地盯着石壁上图画。 “出去说。”她说。 二人走出石洞。 “那些诗文注解大概率是哄人的。”安小六轻声道。 “我弟弟自习武以来,就展现出这方面的天赋,我一直以为他登岛后武功增进速度快,是天赋特别高的缘故,直到方才……我猜,狗哥根本没看那些诗文注解,只跟着图谱练功。”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笑了: “谢烟客不算一个有耐心的师父,我弟弟自理能力又很强,很多时候都是先跟着图练,遇到不会的再向谢烟客请教,谢烟客学识渊博,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不精,我弟弟识字晚,在这方面一窍不通,他大约觉得有我们两个人在,不懂的可以向我们请教,所以没理会那些诗文注解,反而比那些专注于诗文注解的高手修习进度快。” 楚留香愕然:“居然是这样?!” 侠客岛广邀天下豪杰参研石壁上的武学秘籍,三十年来无一人离岛。 倘若让最早一批登岛的人知道,他们三十年只是在做无用功,岂不是要疯了?! “我们回去试试就知道了。” 安小六斩钉截铁道。 二人重新进入石室。 《侠客行》全诗二十四句,这里有二十四间石室,每一间石室里记录的武功不同。 楚留香按照安小六所言,不理会那些乱七八糟的诗文注解,只专注石壁上的图解,居然真的受益匪浅。 “的确如你所言……”楚留香叹了口气。 那所谓诗文注解都是骗人的,想要练成石壁上武功,必须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注解排除在外。 “你要告诉别人吗?”安小六问。 “这如何能说?”楚留香苦笑。 他浅尝辄止已是受益良多,可见这石壁上武功有多厉害。 同样,厉害的武功代表了无穷无尽的麻烦和无穷无尽的杀戮。 会有数不清的人涌到他面前向他请教,不说侠客岛外的人,就是侠客岛上的人也不会放过他们。 最早一批赴岛喝粥的武林前辈在侠客岛生活了三十年,三十年间从未离岛半步,他们没有参悟的奥秘被一个刚刚登岛的年轻人破解了,真的不会恼不会怒不会妒吗? 但石小兄弟破解了石壁上武功秘籍之事早晚会被人发现。 这真是一个大麻烦。 该如何解决这个大麻烦? 楚留香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万全之策。 他没想出解决办法,但事情还是解决了。 几日后,龙木二位岛主突然将过去三十年间抵达侠客岛的武林豪杰全部召至大厅,宣布“侠客岛即将发生地震,届时火山喷发,石壁尽毁,众位速速离开吧”。 群雄一片哗然。 突然,几道石破天惊的巨响,武林群雄的发疯地涌向石室,发现二十四间石室里的图谱已经沦为废墟。 几个年长者气急攻心登时晕死过去。 倘若不是同伴抢救,命就要留在这里了。 石室是地震损毁还是人为破坏,明眼人一看便知。 很快有人察觉这石壁是人为损坏。 那些在侠客岛住了十年以上的武林人士,光阴尽数倾注在石壁的武功上,见石壁被毁,不少人几近疯癫,一群人吵吵闹闹要找龙木二位岛主要个说法。 可不等他们想明白,却见侠客岛弟子伏在地上痛哭。 武功高强的龙岛主和木岛主闭目而坐,居然就这么死了。 “这……” 安小六和楚留香面面相觑。 事情发展得太快了,他们还没搞明白状况,龙木二位岛主就蹊跷的与世长辞了。 二位岛主的大弟子悲恸道:离岛的船只已经备下,众位宾客回到中原后若是遇到麻烦,可凭“赏善罚恶”的两块铜牌到南海之滨的小渔村中商洽,侠客岛会助众人一臂之力。 安小六和楚留香看向伤心欲绝,哭得像个泪人一般的石中坚,隐隐意识到两位岛主骤然离世和石壁被毁,或许与少年无意间洞悉了图谱的秘密有关。 【“不是或许,是一定。”】 这段时间没怎么说话的富贵儿忽然道。 【“石中坚练成了二十四间石室里的全部武功,试功时和两位岛主打起来了,石中坚内功强,两个岛主岁数大,耗干了内力,本就油尽灯枯,又从石中坚口中获知石壁图谱的真相,四十年的心事有了答案,担心石中坚被人加害,死前交代弟子破坏掉石壁上的武功。”】 原来如此。 安小六叹息。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难怪狗哥如此伤心了。 不过…… “不是‘咱弟弟’吗,怎么又叫他石中坚了?” 【“还不是因为你!那两个老东西交代他不许告诉任何人,他居然答应了!!!”】富贵儿尖叫。 安小六被祂叫得脑袋嗡嗡的。 “每个人都有秘密。” 就像安小六永远不会告诉别人富贵儿的存在一样。 她决定将这个秘密带进棺材里,永永远远。 【“这不一样!!!”】 富贵儿愤愤不平道。 安小六忍不住笑了。 众人来时乘得都是窄窄的小舟,返程侠客岛备下的是三艘大船。 哪怕安小六这样见多了生生死死的人,想到龙木二位岛主的离世,也会感慨一声“世事无常”,以及…… “原来侠客岛有大船啊——” 本以为是“有去无回”的单向行程,没想到三四个月就踏上了返回的行程。 安小六自认这一趟收获颇丰,不仅见识到了精妙绝伦的功夫,还从侠客岛采到许多外面不曾见过的奇花异草。 便在这时,另一艘船上隐隐传来打斗声,却是白自在和丁不四。 丁不三已死,丁不四却还活着。 丁氏兄弟出手狠辣,只有他们杀不了的人,没有他们心慈手软的人。 他俩推己及人,觉得安小六必是给他兄弟二人下了极为厉害的毒药,他们兄弟必死无疑。 丁不三当即决定死前再为丁不四做一件大事—— 他要去凌霄城杀雪山派弟子。 能杀多少杀多少。 殊不知,安小六只想知道倘若这兄弟二人只能活一个,他们是选择自己死还是兄弟死。 倘若他们兄弟二人真有兄弟情,她放他们一马又何妨? 不曾想丁氏兄弟的兄弟情是真的,想法异于常人也是真的。 以至于本该好好活着的丁不三,自以为时日无多,居然稀里糊涂死在白自在手上。 话说回来…… “丁氏兄弟和白自在到底有何怨仇?” 安小六戳了戳富贵儿。 不知道这个距离,富贵儿能探测到答案吗? 【“丁不四抛妻弃女痴迷白自在的老婆!”】 安小六:…… 啊,果然是江湖。 白自在武功高强,丁氏兄弟联手都不见得是他的对手,何况如今只剩丁不四一人。 丁不四渐落下风,眼看就要葬身大海,他那艘船上居然跳出来一个蒙着黑纱的帮手。 【“一个拳头平庸心狠手辣寻女心切不恨抛妻弃女丁不四只恨白自在老婆太漂亮的梅文馨。”】 安小六愣是从富贵儿四平八稳的声音里听出了那么一点子阴阳怪气。 原来丁不四的老婆是“梅花拳”的梅家人。 梅文馨和丁不四堪称一对怨侣,他们二人明明不是白自在的对手,联手后竟配合默契,招式更是诡异至极,竟像一堵墙一样,将白自在死死困在其中,白自在弄不死这二人,这二人也杀不了白自在。 不过…… “两百招后,占据上风的还会是白自在。”安小六说。 雪山派剑法本就有万千变化,乃武林超一流的剑法,白自在内功天授,不是丁不四和梅文馨这样家传内功可比,时间一长,二人还会输。 丁不四大概也发现了这一点,心灰意冷地收手,嚷嚷道:“不打了,不打了,姓白的,等我找回女儿,再上凌霄城找你报丁老三的仇,我兄弟自幼一起长大,要死也死在一块。” 他竟已心存死志。 白自在还没说什么。 梅文馨却已扑上去,照着丁不四劈头盖脸就是三巴掌,又揪住他的耳朵:“你居然还有脸找女儿,我的女儿呢,你还我、你还我——” 她声音尖锐凄厉,穿透海面直插每个人的耳膜,仿佛阿鼻地狱里的厉鬼。 “放手,你这个疯婆子,你是谁啊,”丁不四挣扎之下,扯下梅文馨的面纱,“啊,文馨,怎么是你,你、你还活着……” 三艘船相距不远。 船上俱是武功高强、内力深厚的江湖人。 安小六等人看得津津有味。 狗哥不知道丁不四、梅文馨和梅芳姑的关系,也不知道白自在和丁不四过往有何恩怨,权当看了一场精彩绝伦的打戏。 伴随着梅文馨和丁不四的吵闹声。 海船靠岸。 安小六一眼看到了石清闵柔和以白万剑为首的雪山派众人。 双方气氛并不算好。 尤其是雪山派,他们单方面防备玄素庄一家三口。 安小六本来奇怪,直至白万剑身后走出一个与狗哥年龄相仿的妙龄少女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子。 【“一个白万剑之女。”】 【“一个丁不四抛妻弃女疯狂追求的白万剑之母。”】 她倏然睁眼。 “白万剑……几个女儿来着?” 【“一个。”】 难怪…… 石清闵柔一定是在等狗哥回来的时候,碰到了雪山派一行人,发现白万剑女儿根本没死。 自家两个儿子一个去了“有去无回”的侠客岛,另一个再也没有改邪归正的机会了。 看到失而复得的幼子,石清闵柔喜极而泣。 他们顾不得雪山派一行人,连忙拥上自己的儿子。 “爹爹妈妈,我回来了!” “回来了,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石清拍着儿子的后背。 闵柔抹着眼泪:“好孩子,咱们回家——” “还有姊姊……” 狗哥忍不住看向稍远处的安小六,生怕一个不留神姊姊就不见了。 “对对对,还有安姑娘。” 石清闵柔不住点头,很快找到安小六。 唯一令他们意外的是,安姑娘身边不是一匹骡子而是一个外形极为抢眼的公子。 对方年纪三十左右,风度翩翩,高大俊朗,眉宇间有几分熟悉,也不知是什么来历。 石清闵柔对视了一眼,见安姑娘没有主动介绍,他们夫妇便颇为默契的佯装不知。 群雄归心似箭。 薛衣人和巴山剑派的小顾道长前后向安小六和楚留香告别。 雪山派众人对玄素庄一家人心中有愧,又忌惮狗哥和安小六的本事,很快离开了。 闵柔分外愤慨,石清却拦住了她。 “师哥,你拦着我做什么?雪山派欺人太甚,那白万剑的女儿明明活着——” “师妹,算了吧……” “师哥,可这样一来,咱们玉儿就白死了——” “冤冤相报何时了,玉儿本就做错了事,是我们没有教好儿子,又怎么能怪人家呢,玉儿的事放下吧。” “放下吧,放下吧……” 闵柔怔怔望着大海,突然抱着丈夫嚎啕大哭。 夜晚。 玄素庄一家三口住在南海一个小渔村里。 就是安小六只身前往登船地点前,寄托骡车的那个渔村。 石清闵柔已经从儿子口中知道这段时间发生在岛上的一切。 得知三十年来武林群雄“有去无回”的真相,二人感慨万千。 二人并不知道儿子已经参透了侠客岛石壁上的武功,一边遗憾石壁被毁,不能亲眼见到那些神秘莫测的功夫,一边又庆幸儿子能平安回来,一家三口得以团聚。 “爹爹妈妈不需要你取得多大的成就,只要你平安,世上再也没有比你平安更重要的事了。” 狗哥吸吸鼻子,心里暖乎乎的。 他活着,爹爹妈妈活着。 姊姊也活着。 真好。 夜凉如水。 狗哥离开石清闵柔住的客房,突然看到院子里的楚留香和骡车旁站着的…… 少年停下脚步:“姊姊?” 二人一齐回头,骡车旁站着的果然是他的姊姊。 楚留香看着对面的少年,轻声叹气。 他看向安小六:“我等你。” 等她什么,却是没说。 月朗星稀。 安小六看着狗哥。 她脸上的表情向来不多。 旁人或许以为姊姊性格孤僻,不好接触,但狗哥知道,姊姊只是懒。 懒得笑,也懒得寒暄。 “姊姊……” 少年张张嘴,他其实有许多话相对安小六说,但又不知从何说起。 【“哇哦,咱弟弟打算坦白图谱的秘密。”】 安小六:……这又“咱弟弟”了? “姊姊,其实石壁上的功夫——” 他话未说完,却见安小六食指竖在唇中,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轻声道: “这件事你要永远烂在肚子里,谁也不能提,包括你的父母和谢先生,哪怕日后你有了妻子、孩子,也是一样的。” “姊姊知道?!” 狗哥吃了一惊,但转念一想,姊姊那么聪明,当然早就猜出来了。 “那姊姊——”姊姊要学吗? 像是猜到他所思所想,安小六摇摇头:“我对武功兴趣不大。” 少年难掩失望。 这些年一直是姊姊在照顾他,他也想为姊姊做些什么。 安小六望着已经比自己高很多的少年,眼睛里透出一丝怀念和怅然: “你已经做很多了。” 石清闵柔感激安小六对幼子多年来的照顾,殊不知安小六也很感激少年的出现。 难以置信,面前这个比自己还要高不少的少年,七八年前只是一个不及自己肩膀高的瘦小孩童。 “你长大了……” “可我不想长大……”狗哥哽咽着,“姊姊,你是不是要走了?” “是。” “那你还回家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 “那我以后还能见到你吗?” “会的,”安小六道,“只要你好好活着,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那我一定好好活着。” 狗哥心里难过得紧,不禁哭出声来:“我一定好好活着,姊姊可别忘了我啊。” 他没有挽留。 也没有哭着恳求安小六留下来。 他知道,倘若他这样做了,一贯疼爱她的姊姊是有可能留下来的,但那样的姊姊不开心。 姊姊有自己的生活。 “姊姊一定好好照顾自己,有了钱也别全花光,记得给自己留点,你要是没钱了,就来找我,别再去要饭了,家里有的是床,你、你可别再去睡桥洞了——” “……” 安小六沉默。 她听到富贵儿放肆的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