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英虞无疾白玉城》 第1章 活阎王 o“都知道这是个活阎王,他们自己不敢露面,就逼着大姑娘你来,世上哪有这般做父母长辈的。” 晃晃悠悠前进的马车里,丫鬟月恒咬着牙低声抱怨。 陆英正忍耐着双腿间撕裂的痛楚,靠在车厢上闭眼假寐,听见这话微微掀了下眼睑,眼底闪过一丝复杂,这瘟神她也有所耳闻。 此人姓虞,字无疾,还不到而立之年,却已经位极人臣。 当今圣上得位不正,为了巩固皇权,他大力培植权臣,虞无疾顺势而起,短短几年便权倾朝野,无人敢试其锋芒,就连太子遇见,也得下马落轿,恭敬地唤一声少师。 传闻他擅弄权术,行事乖张毒辣,眼下忽然来了青州接任节度使之职,还刚到任就召集了齐州府的官吏和富商巨贾进见,想也知道没有好事。 但陆英眼底的复杂并不是因为这些,而是昨晚,她去过虞无疾下榻的酒楼,还把这个男人给睡了…… “姑娘,您之前说您被下药,用了个男人,”月恒见她脸色不对,惊疑不定地开口,“我听说,这节度使,昨天就下榻在了那间酒楼,该不会……” 陆英揉了下额角,算是默认了。 她是睡完了人才知道对方的身份的,当时她被人设计,只顾着找地方躲藏,偏就那间房没有上栓,她便进去了,事后清理痕迹的时候才瞧见男人身上的印信。 “他昨夜不知道出了什么变故,虽孟浪,却并不清醒,我也清理的干净,应当不知道是我。” 陆英安抚一句,她知道月恒担心什么,这样凶名在外的人,能不招惹还是不招惹得好。 说话间马车停了下来,主仆二人立刻止住了话头。 透过车窗,使衙署威严煊赫的大门映入眼帘,门外密密麻麻站满了人,毒辣的日头下,他们已然被晒得汗流浃背,有些甚至已经面如土色,摇摇欲坠,却没有一个敢离开,那都是齐州府的官吏和商贾。 虞无疾竟然就这么把人晾在了门外。 “果然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好大的架子。” 陆英低语一声,话里却并没有不忿之类的情绪,虞无疾这个人,的确有摆架子的资本。 “咱们怎么办?也得等吗?” 月恒开口时很是不安,又忍不住抱怨,“怪不得老爷不肯来,定然是猜到了会有这一番磋磨……这么大的日头,姑娘你怎么撑得住啊?” “撑不住也得撑。” 节度使掌军政财三权,说白了就是地方的土皇帝,他给的下马威,谁敢不受? 可话虽如此,起身的时候,陆英眉头却还是蹙了一下,这腿间的伤属实是…… 这番等待怕是不好挨。 但她并未言语,只扶着月恒出了车厢,以往瞧见她总要阴阳怪气几句的商贾们,这次已然被日头晒得没了气性,陆英也懒得理会他们,本想寻个阴凉地等一等,结果一眼看去,竟毫无遮挡,她心下一叹,只能老老实实地在太阳底下晒着。 耳边却忽然“吱呀”一声响,那朱红的大门竟然被打开了,身着玄甲的府卫出现在门前:“节度使传唤,诸位请吧。” 陆英有些惊讶,她来得竟这般巧。 众人不敢怠慢,连忙肃容整衫,低眉敛目地进了门,可刚绕过照壁,就没人再敢往前,因为中庭里,一人正被绑在春凳上打板子。 陆英只瞧了一眼就认出了那人,那竟是齐州府的知府。 青州境内共一府九郡,齐州府是最富庶的,齐州知府也是最嚣张的一个。 可现在,却被打得浑身是血,奄奄一息。 商贾们脸色煞白,大气都不敢出一声,他们虽然猜到了虞无疾初来乍到,要杀鸡儆猴,可谁都没想到,他竟挑了知府这样的地方高官。 他果然如同传闻那般狠辣。 陆英攥紧了袖子,十分庆幸昨天将自己的痕迹抹得干净。 “都到了?” 清洌的男人声音响起,带着几分疏懒玩味,陆英被惊得回神,连忙抬眼看去,就见正堂前的石阶上大咧咧坐着一个人,外檐投下的阴影遮住了他半张脸,让人看不清楚容貌,却能瞧见他大敞的衣襟,和坦荡荡露着的胸膛,那一看就充斥着力量的薄肌上甚至还有她留下的抓痕。 陆英故作镇定地垂下头,跟着众人见礼。 此人虽然没穿官服,这身装扮也完全说得上是失礼,可这是使衙署,敢这么穿的人,除了那位新任节度使外,不会有第二个。 “我这个人不喜欢绕圈子,”虞无疾没有喊起,甚至连头都没有抬一下,“给你们三天时间,自己把烂摊子处理干净,万一让我查到了……” 他笑了一声,话里没有多少戾气,可衬着那板子击打在皮肉上的动静,却听得人毛骨悚然。 众人一时鸦雀无声。 好半晌才有人回神,应承着将见面礼送了过去,虽说这节度使给的下马威厉害,可越是这样他们越是要赶紧露脸,这时候谁的礼物能入眼,谁就算是得了通天梯。 其余人也不甘示弱,挤挤挨挨地往前,生生将陆英挤到了最后面。 往日里他们生意抢不过陆英,心里都憋着气,此时便撒了出来,生生堵住了往前的路。 陆英心里啧了一声,却也没有争强,她今天并不想出这个风头。 “怎么还有个姑娘?” 虞无疾的声音却忽然响了起来,陆英一愣,这里的姑娘只有她一个。 可她被人群遮掩着,对方怎么看见她的? 她诧异抬眼,这才瞧见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起来,坐时不显,他这么一站众人才看出他那鹤立鸡群的身高,衬着那一身的威势,竟如山岳将倾般压得人不敢喘息,哪怕只是被他的目光扫过,都觉得膝头发软。 “上前来。” 男人再次开口,方才还将前路堵得严实的人立刻分海般让出了路来,陆英极快地抬头看了一眼,见他脸上并无异色,心下一松,这才抬脚走近。 等到了跟前时她才发现虞无疾的衣襟不知何时已经合上了。 对方打量她两眼,语气忽然温和了下来:“听说齐州府出了个巴清,就是你吧。” 陆英并未因这点温和而放松,反倒是心里打起了十二分的警惕,说实话,她被格外优待的时候也不少,但大都伴随着算计和图谋,而此人又比旁人都要骇人一些。 “少师谬赞,民女陆英,见过少师。” 官场以京官为尊,哪怕少师只是个加封的虚衔,远不及节度使有权有势,可旁人仍旧会尊称少师。 她说着自袖间掏出一本册子,“些许心意,请少师笑纳。” 虞无疾没再开口,却也迟迟没有伸手来接,气氛莫名凝滞,明明满院子都是人,却静得针落可闻,陆英的心便在这份安静里一点点提了起来。 是嫌少,还是下马威还不够? 想起身旁还血肉模糊的知府,陆英掌心沁出了一层粘腻的冷汗。 “怕我?”像是察觉到了她的紧张,男人忽然开口,说话间他自阴影下走了出来。 那高大的身影极具压迫力,陆英本能地后退,却被人抓住了手腕,她猝然抬眸,眼神一瞬间锋利起来,却对上了一双包容的眸子,她一愣,英武桀骜的男人却在此时轻笑出声:“小陆英,不记得舅舅了?” 第2章 孽障 舅舅? 陆英愣住,她哪来的舅舅? 她娘是独女,双亲早就亡故了。 许是她眼底的惊讶太过明显,虞无疾再次笑起来:“你果然不记得了,也难怪,你那时候年纪还小,只到我……” 他伸手在自己大腿上比画,一个亲卫模样的年轻人却在此时快步走了过来,附在虞无疾耳边说了几句话。 虞无疾的话音便顿住了,虽然仍旧一副含笑模样,可目光却淡了下去,那变化微不可查,可给人的感觉却完全变了。 冷酷狠厉,毫无感情,看得人遍体生寒。 他却并未言语,目光扫过陆英时,神情便又恢复了方才的温和:“今天日头大,就不留你了,改日我去陆家拜访,再和你详说。” 陆英连忙应声,行礼后退了下去,可刚转过身,她指尖便攥紧了,这些年为了立足,她学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这唇语便是其中之一。 刚才她清楚地看见那亲卫说的是——“已经遣人去查昨夜那女子,若是寻得,要如何处置?” 她不着痕迹地放慢了脚步,不多时,身后一道清晰又冷漠的声音传来—— “杀。” 三伏天里,她硬生生出了一层冷汗,虞无疾此人,果然不能招惹。 还好,她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她轻轻吐了口气,加快脚步往外头走,冷不丁有人唤了她一声,她心头一跳,迟了片刻才转身,却是一个府卫,对方撑了把伞过来:“主子说日头大,吩咐小人送姑娘出去。” 陆英一顿,遥遥看向虞无疾,对方正站在日头里和亲卫说话,似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侧头看了她一眼。 犹豫片刻她还是没有推辞,被府卫一路送上了马车。 月恒见她出来,连忙递了个荷包给府卫,等马车将使衙署落在身后她才捂着胸口舒了口气:“节度使这般体恤,倒也没有传闻中那般可怕。” 陆英不置可否,所谓无利不起早,她不相信虞无疾会无缘无故就自降身份来和陆家攀亲戚,还对她这般和颜悦色,这其中一定有什么缘故,只是她还没想明白。 但这个不着急,要紧的是另一桩。 马车踢踢踏踏停在凌霄楼前,掌柜的一见她的马车,立刻上前来迎:“大姑娘来了,小公子就在二楼摘星雅间,平日里来往的朋友们都在。” 掌柜口中的小公子,名唤陆承业,乃是陆英的庶弟,也是陆家唯一的儿子。 “姑娘,您寻小公子做什么?” 月恒忍不住开口,陆英和家人一向不睦的,尤其是和这个弟弟。 陆英冷笑了一声,寻人做什么? 自然是算账啊。 她抬脚上了楼,还不等走近,陆承业的声音就传了出来:“真是可惜,昨天那么好的机会,竟然被她给跑了。” “当时人多,我没敢大张旗鼓地找人,”另一人开口,“但你放心,以后机会多的是,我绝不会看着她一个女人来和你抢陆家,真是不知廉耻,你爹都说了陆家要交给你,她哪来的脸抢?” 这声音陆英也十分熟悉,正是昨日借口商谈生意却在她酒中动手脚的赵迟,她本想收拾完陆承业再去找他,没想到他自己送上门来了。 “不要脸!”月恒也听见了这话,气得啐了一口,“他明知道陆家的产业至少有六成都是姑娘你赚来的,还在这里装傻,老爷自己那份爱给谁给谁,凭什么把你的给出去?我去找他们理论!” 她说着要推门,却被陆英拉住—— “无须与这般人费口舌。” 她轻声开口,今天是来算账的,不是讲理的。 她看向掌柜,声音淡淡:“清客,关门。” 掌柜的立刻会意,连忙下去安排,不多时酒楼里就安静了下来,但雅间里的人一无所觉,赵迟还在滔滔不绝,“……不过她还是有些本事的,陆小爷,咱们是不是得找个替死鬼?万一她查到是咱们合谋……” “你怕什么?” 陆承业一声呵斥,话里满是嘲讽,“就算她查到了又能怎么样?我可是陆家唯一的儿子,爹娘都站在我这一边,她说了也没人信。” 他斜睨了赵迟一眼,满脸得意,“待会我就回家躲着,当着爹娘的面,她动不了我的。” 月恒气的发抖,陆英脸上却没有半分情绪,直到身后响起脚步声,她才看了一眼面前的门板,轻启朱唇:“打。” 刚上楼的打手们得了命令,立刻就冲进了雅间,里头顿时混乱起来,夹杂着陆承业惊惧交加的声音:“你们干什么?我可是酒楼的少东家,你们敢……” 后面的话淹没在一片惨叫里。 陆承业被打得抱头鼠窜,边跑边叫骂,冷不丁看见了门口的陆英,他脸色顿时一白,他没想到陆英这么快就查到了他,还找上门来了。 “阿姐,我刚才都是说笑的,”他慌忙求饶,再不见方才的嚣张,“你别当真,你快让他们住手,我可是你亲弟弟啊……” “好生吵闹,”陆英揉了下额角,“惹人心烦。” 打手立刻蜂拥而上,几巴掌打得陆承业满嘴鲜血,再不能开口。 陆英懒得再看,嘱咐人格外关照陆承业和赵迟后,便带着月恒去谈了生意,可月恒却有些心不在焉,刚才的确是出了气,可一旦回府…… 可她心里又存着一丝侥幸,总觉得这次小公子做得那般过分,老爷再偏心也该护着陆英一回,然而两人刚回陆家,还不等走出风雨连廊,正堂里就传出来一声厉喝:“孽障,跪下!” 第3章 不孝女 月恒被唬了一跳,连忙朝正堂看去,就见陆父正铁青着脸坐在上首,身边就是陆承业,此时正窝在一个中年妇人怀里哭嚎,一张肿成猪头的脸格外醒目。 “姑娘,小公子肯定没说实话,您要好好解释。” 陆英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抬脚进了正堂,却是半分都没理会陆父的呵斥,自顾自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陆英!”陆父高喝一声,怒目圆睁,“你把弟弟打成这副样子,还有脸坐?” 陆英只当没听见,垂眸看向陆承业,语气冷淡:“你怎么说的?” 陆承业大约没想到她会问自己,哭嚎声一顿,随即缩进了中年妇人怀里,却一声都没敢吭。 那妇人知道他心虚,连忙将他抱得紧了些,随即红着眼睛看向陆英:“大姑娘,咱们知道你心思野,你抢弟弟的家产就罢了,可怎么能对他下这种狠手?这不是要他的命吗?” 此人就是陆承业的生母苏玉,原本只陆父行商时的风流债,却因为生了陆家唯一的儿子,便成了陆家的贵妾,平日里颐指气使,比陆夫人还像主母。 “闭嘴,”陆英却并不给她这个脸面,“我说话,轮得到你插嘴?” 苏玉被呵斥的脸色涨红,抽泣着看向陆父:“老爷,我好歹给陆家生了儿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大姑娘竟然这般羞辱我……” 陆父被挑唆得脸色漆黑,抖着手指向陆英,开口就要骂人,却被陆英一口打断:“父亲就不问问,我为何教训他?” 陆父神情一僵,自己的女儿他还是了解的,陆英虽然有些嚣张,可不是不讲理的人,对陆承业下这般狠手,必然是有理由的,他方才情急之下,竟没想到这茬。 可就算这样又如何?天大的理由也不能把人打成这样。 他想着怒气越发蓬勃:“他是你弟弟,就算他哪里做得不对,也是因为你这个长姐没教好,你不反省自己,竟还有脸责怪他?” 月恒听得直咬牙,她就知道老爷会偏心,好在还有夫人,她连忙给旁边的侍女递了个眼色,示意她去请人。 侍女匆匆走了,陆英却并未言语,只抬起漆黑的眸子直直地看向陆父。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教训你,你还不服气了?”陆父提高了音调,“果然是在外头跑野了,今天你就把手上的铺子生意都交出来,去祠堂跪着好好反省。” 月恒知道自己的身份不该插嘴,可实在是忍不住:“老爷,小公子与人合谋算计姑娘的清白,在青州这地界,这是要人命的,您合该教训他才对,怎么能罚姑娘?” 陆父高昂的怒气一顿,他没想到陆承业做的是这样出格的事。 可随即他就再次呵斥出声:“胡说八道,真是反了,少爷的名声你也敢污蔑,来人,给我拖下去打。” 不管怎么样,儿子不能背上谋害亲姐的名声。 下人连忙上前抓人,一只茶盏却在几人脚边砰然炸裂,四溅的碎瓷片唬得众人连连后退。 “动我的人,你们当我死了吗?” 陆英扶着椅子慢慢站了起来,凌厉的目光扫过门外的下人,惊得众人头都不敢抬。 “你敢忤逆我?!” 陆父爆喝一声,脸色铁青,陆英反倒笑了,她理了下鬓角,语气冷淡:“父亲,想要我手里的铺子和生意是吧?来抢啊。” 她笑意加深,满脸嘲讽,“只要你有这个本事,无须和我说废话,动手就是。” 陆父虽然知道陆英越大越猖狂,却没想到她会当着那么多下人的面一点颜面都不给他这个爹留,他气得直哆嗦,可又心虚得厉害。 外头都说他虎父无犬女,可他们不知道的是,很多生意都是陆英顶着他的名头去谈的,和他根本没有半分关系。 然而陆家的老伙计们却都知道,所以他们,只认陆英。 他一时无话可说,好在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适时响了起来。 “老爷,你莫要和英儿计较。” 是陆夫人得了消息,匆匆赶了过来,月恒心里一松,夫人来了就好,她连忙上前说话,却还不等开口,陆父就是一声呵斥—— “看看你教的好女儿!” 他将怒气都发在了脾性温婉的陆母身上,“你没为我陆家开枝散叶就罢了,还生了这么一个不孝的东西,你看看她把承业打成了什么样子?” 陆夫人这才看见鼻青脸肿的陆承业,顿时被唬了一跳,她不敢置信地看向陆英:“你怎么下这样的狠手?” 月恒连忙解释:“是小公子先设计姑娘,他与旁人合谋,要去污姑娘的清白。” 陆夫人一愣,连忙上前抓着陆英打量:“可伤着了?” 陆英脸色缓和下来,和方才那大逆不道的锋利样子判若两人。 “有惊无险,母亲不用担心。” 陆夫人松了口气,又看向陆父:“老爷,承业做出这种事,你怎么……” “住口!” 陆父疾言厉色地驳斥,“承业怎么可能做这种事?承业可是记在你名下了,你却不信他,你就是这么做嫡母的?” 陆母被噎住,神情为难,似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陆父看着她,眼底精光一闪:“你养女不善,我看也教导不好承业,他还是让苏玉教养吧。” “这万万不行,老爷息怒。” 陆夫人被戳中了软肋,顿时什么都顾不得了,她看向陆英,小声劝慰:“英儿,别和你父亲弟弟置气,快认个错,他们不会和你计较的。” 陆英静默片刻,才垂下眼睛和她对视:“母亲,你明知道我受了委屈,还要让我认错?” 陆母尴尬地低下了头,嗫嚅道:“你不是说,不要紧吗……” 陆英又静了片刻,再开口时却什么都没说,只抬手扶住月恒,低声道:“回去吧。” 月恒连忙掺着她往外走,陆夫人犹豫片刻,还是拉住了陆英的袖子,面露恳求:“英儿,就是认个错而已,你别让母亲难做。” 月恒没想到夫人来了会是这样的结果,急得想哭:“夫人,你怎么能这样?是姑娘受了委屈啊。” 陆夫人面露心疼,神情再次为难起来,冷不丁耳边一声脆响,是陆父摔了杯盏,她神情一变,语气也坚定起来,“母亲知道你委屈,可母亲养你那么多年,你就当是为了我好不好?就当母亲求你。” 陆英指尖发抖,用力握住了月恒的手,却死死抿着嘴唇没有出声。 “英儿。” 陆夫人声音凄厉,“你要我跪下来求你吗?” 陆英脚步顿住,心口憋得生疼,明明一肚子话可说,却又一个字都不想开口。 父亲明目张胆地算计她,她自然可以翻脸,可她母亲…… 罢了,罢了。 她动了下嘴唇,一声轻笑忽然响起—— “这般热闹,看来虞某来得巧。” 第4章 别乱叫 陆英一怔,下意识寻声看去,就瞧见高大的男人正靠在廊下的柱子上看着他们,也不知道来了多久。 “少师?” 她惊愕回神,连忙往前迎了两步见礼,“不知贵客登门,未曾远迎,还请恕罪。” 短短几步路的功夫,她已然将那铺天盖地的情绪尽数收敛,再瞧不出分毫。 虞无疾侧头瞧了她两眼,才大步走了过来:“不必多礼,兴之所至,就来看看。” 擅自登门其实十分无礼,可谁也不敢指责他,还得由着他登堂入室。 里头几人听见动静都已经站了起来,瞧见虞无疾旁若无人的进来,陆父连忙拱手作揖,姿态十分谦卑,再不见半分刚才的咄咄逼人—— “敢问贵人是……” 说话间他看向陆英,示意她快些引见。 陆英不着痕迹地揉了下生疼的心口,这才开口:“这位是青河道巡察使兼督察院左都御史,加封少师,也是青州新任节度使,虞大人。” 一串名头唬得陆父腿软,慌忙带着众人跪了下去:“拜见少师大人,不知道您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他满心惊慌,不知道这样的大人物怎么会纡尊降贵来陆家一个商贾之家,很快他又想起了知府被杖责的事,一时间被唬的两股战战,冷汗都冒了出来。 虞无疾却仿佛没瞧见他,自顾自看向陆英,唇角带着一贯的浅笑:“我就这般拿不出手?还有个名头怎的不提?” 陆英想起他说的那句舅舅,一时语塞。 她方才的确是有意略过这茬的,虞无疾可以纡尊降贵来和陆家攀亲,可他们却不能上赶着,万一他只是说笑呢?万一他后悔了呢? 他们担不起他的反复无常。 “民女一时疏忽,少师见谅。” 虞无疾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径直自众人身旁走过,在上首坐了下来:“都起来吧。” 他目光落在陆夫人身上,“阿姐,你可是也不记得我了?” 众人战战兢兢从地上爬起来,循着他的目光看向陆夫人。 陆夫人却正看着虞无疾出神,片刻后眼睛一点点睁大。 “你,你是虞家弟弟?” 她面露惊喜,看得陆英也惊讶起来,虞无疾和她母亲真的有渊源? 不等她开口,陆父已经按捺不住询问出声:“这是怎么回事?你当真认识贵人?” 陆夫人又惊又喜,盯着虞无疾又看了两眼才开口解释:“我家当年与邻家相处极好,双方便互认了干亲,十几年前我父母亡故的时候,就是少师来吊唁的,你忘了?” 陆父心虚地扭开头,当时陆夫人娘家人都死了,他没了忌惮,自然就不怎么上心,对宾客也就是草草敷衍,哪想到其中竟藏着这么厉害的人物。 这女人也是的,竟然也不提醒他。 “阿姐还记得就好,小陆英~” 虞无疾忽地拉长了调子,目光也落在了陆英身上,“现在可信我了?” 众人的目光便又齐刷刷落在她身上,陆英不自觉哽了一下,她没想到这人这般记仇,自己当时不过是懵了片刻,就被他问到了脸上来。 “民女从不曾怀疑少师。” 她假笑着应承了一句。 虞无疾做恍然大悟状:“原来是虞某误会了,竟平白让你受这么大的委屈。” 话里带着若有似无的逗弄,显然是一个字都没信,陆英脸上有些挂不住,正想找补两句,可刚抬起头,话还没来得及说一个字,就被陆父挡住了身影。 他满脸红光,激动得浑身发抖,这可是节度使啊,若能攀上他,陆家在齐州府还不是横着走? 他强忍着激动,再次见礼:“少师大人,既然两家有这样的缘分,今日一定要给我们个机会,让我父子二人陪您好好喝上几杯。” 陆夫人连忙附和:“正是,一家人合该好生熟悉,我这就让人去备菜。” 陆父顺势将陆承业推到了虞无疾面前:“少师,这是我陆家的独子,正学着接手家业,承业,快喊舅舅。” 他迫不及待想给儿子铺路,虽然陆英难缠,可若是有虞无疾给陆承业撑腰,那就是再来十个陆英也抢不走陆家。 月恒有些着急:“姑娘。” 她显然是看出了陆父的打算,很想阻拦,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 陆英朝她摇了摇头,月恒都看出来的事情,她怎么会看不懂? 若是换成旁人,她自然会想尽法子从中作梗,可这是虞无疾,掌权已久的封疆大吏,她没有那个能耐去干涉他的决定。 何况,昨夜的事始终是个隐患,她也不敢招惹此人。 虞无疾却迟迟没开口,陆父有些尴尬,又不敢开口催促,只好又推了一把陆承业:“快叫舅舅啊。” 陆承业还沉浸在见到节度使的惊惧里,被这么一推才回神,瞧见虞无疾那张不怒自威的脸,下意识打了个哆嗦,可很快另一股情绪就涌上了心头,如果有个节度使做舅舅…… 他被激动冲昏了头脑,伏地就去磕头:“小子承业,拜见舅……” “别乱叫。” 虞无疾却在此时开了口,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男人语气冷淡,连脸上惯常带着的浅笑都没了,“我记得,阿姐只有陆英一个孩子。” 第5章 昨夜的女子找到了 陆英惊讶抬头,虞无疾这是……不认陆承业? 为何? “大姑娘,你说少师他是不是很讨厌小公子?” 月恒小声嘀咕,话里满是兴奋,陆英却颇为无奈,虞无疾之前都没见过陆承业,何来讨厌之说?方才那话大约是为了顾忌她母亲的颜面,若是她母亲开口—— “承业是记在我名下的。” 陆夫人果然开了口,语气急切的解释,唯恐慢一步,陆承业就要受委屈,“他如今就是我的儿子,和英儿是一样的。” 月恒抿了下嘴唇,不说话了。 陆英拍拍她手背,意料之中的事,她并不意外。 其实她也不需要借外力,她只靠自己也能夺到陆家,所以,没关系的。 她拉着月恒就要走,身后虞无疾却哂了一声:“哪里一样?” 他的态度丝毫没有因为陆夫人的解释就缓和下来,甚至还更冷了些,听得夫妇二人都噤若寒蝉,陆承业也跪在地上没敢动弹。 陆英没忍住回了头,却瞧见虞无疾正看着她,两人目光对上的瞬间,他抬了抬下颌:“过来。” 陆英拿不准他要做什么,心里乱成了一团麻,却还是走过去,在男人身边站定。 虞无疾没再看她,目光落在了陆夫人身上,语气更冷:“阿姐,你糊涂啊,身为母亲,怎么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护着?” 似是没想到自己会被这般指责,陆夫人惊愕抬头,可对上虞无疾的目光时,她又羞愧地低了下去。 陆英却比她更惊讶,虞无疾这话何意? 他这是在给她鸣不平? 为什么? 她想不明白,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虞无疾身上。 对方似乎对目光格外敏感,立刻便侧过头来。 陆英连忙垂下眼睛,位高权重之人,大都不喜欢被人直视,她方才惊愕之下失了分寸。 “想看便看,我倒也不至于见不得人。” 虞无疾笑了一声,话里带着点纵容,倒像是毫不在意那点小节。 陆英还是屈膝一礼:“方才多有冒犯,还请少师见谅。” 虽然虞无疾打从见面开始就表现得处处和善,可她还是那句话,此番作为,必有缘由,她不得不谨慎。 虞无疾默了片刻,忽然长长一叹:“小陆英啊~” 他话里都是无奈,“旁人上赶着认我,你却非要生分。” 陆英一时语塞,对方若是打太极,她还能周旋几句,可说得这般直白,反倒让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其实她心里不是没有波澜的,打从陆承业来到陆家,便再没有人为她说过话,给她撑过腰,虞无疾方才的举动,让她久违的体会到了有依靠的感觉。 可她没有陆家父子的自信,想得也更多一些,实在不敢应承。 虞无疾像是被她的沉默气笑了,低声道:“一点面子都不给我啊。” 陆英连忙要解释,一抬头却瞧见虞无疾脸上并没有半分恼怒,反倒一副说笑模样。 这个男人,看着那般不怒自威,却原来这般喜欢玩笑。 但她还是打算给对方一个台阶下,只是男人却根本没给她开口的机会,自顾自坐回了椅子上,“罢了,不给就不给吧,自家人,上赶着也不丢人。” 他目光又落在陆父身上,“你不会也要我上赶着吧?” 明明他还是含着笑的,却看得陆父浑身一抖,他不明白这般骇人的人,陆英怎么会不怕,却不敢耽搁,连连作揖:“不敢,不敢,少师有何吩咐,无有不从。” “只是好奇罢了,”虞无疾温声开口,“我这个人爱看热闹,方才听了一半,还没弄明白来龙去脉,只听着你们要陆英认错,她是做错了什么事,要你们这般疾言厉色?” 陆父噎住,豆大的汗珠自额头渗了出来,按照他以往的做法,必然是要优先保全陆承业的,可刚才虞无疾偏袒的那般明显,他哪里还敢说那种话? “怎么不说话?”见他迟迟不开口,虞无疾好脾气地安抚,“放心,我这个人素来不护短的,实话实说就是。” 陆父越发紧张,不护短? 虞无疾不护短吗? 他想着方才对方的所作所为,怎么想怎么不敢相信,可又不敢再耽误时间,只好硬着头皮开口:“不过是孩子们吵了几句,哪算得上是错?是吧,夫人?” 陆夫人连忙附和点头,虞无疾却没理会两人,只看向陆英:“是这样吗?” 虽然是寻常询问,可这话却莫名给了人一种,他只信她所说的错觉。 陆英摇了摇头,将那莫名其妙的念头甩了出去,思绪清明的瞬间,她清楚的察觉到陆家夫妇的目光也落在了自己身上,一道警告,一道恳求,显然都怕她会拆穿。 可她怎么敢拆穿呢? 这若是说了实话,势必要牵扯出昨晚的事来,到时候虞无疾可就要翻脸了。 “是,不过是吵了几句嘴,带累少师挂心了。” 她心里已然想好了说辞,以应对虞无疾的追问,可对方安静片刻,只道:“没吃亏就好。” 话说得平淡无波,却听得陆英有些恍惚,那种被人撑腰的错觉又来了,她只好再次摇了摇头,可心里却多少有些感激。 虽然虞无疾登陆家的门不可能是为了她,可他的到来也的确是为自己解了围,想到这里,她是该有所表现的。 “少……” “属下单达求见。” 一道男声忽然自门外传来,打断了她的话,她侧了下头,就瞧见一侍卫打扮的年轻男子正抱拳立在门外,模样颇有些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 她很快就想了起来,她的确见过对方,就在使衙署,就在今天,此人奉命在查昨夜的女子,也就是说,他在查她。 可他现在却来了这里…… 陆英心头重重跳了一下,不等她冷静,侍卫便抬起头,一字一顿道:“禀主子,属下幸不辱命,昨夜的女子,找到了。” 第6章 不问罪? 陆英骤然攥紧了指尖,找到了? 怎么会…… 她心乱如麻,怎么回想也不知道自己是遗落了什么痕迹,竟被人这么快就发现了,却强行维持了冷静,没有让自己露出分毫破绽来。 可月恒却没有这样的定力,几乎是在听见单达话的瞬间,她脸色就白了下去,下意识想抬脚凑过来,却被陆英一摇头,定在了原地。 事情只要没钉死在她身上,就不能露出破绽来。 “还挺快,” 虞无疾也抬眼朝外看去,话里却听不出多少情绪,“杀了就是,怎么还追到这里来了?” 侍卫单达面露为难:“此女子身份特殊,怕是得您听过详情后再定夺。” 他话音落下,目光扫过陆家众人,月恒本就苍白的脸色因为这一眼越发难看,几乎要站立不稳,陆英的指尖也攥得更紧。 单达这一眼兴许并没有别的意思,可她心虚,所以这一眼在她看来就像极了定罪,所以即便她极力控制,脸色还是难看了几分。 “陆英?” 身旁忽然有人唤了一声,她侧头,就瞧见虞无疾正看着她,那黑漆漆的眸子,仿佛要看透人心一样,也不知道他看了多久。 她心绪越发混乱,却只是掐了把掌心,强撑着冷静下来,她不闪不避地对视回去:“少师有吩咐?” “吓到了?”虞无疾一开口,那股莫名的压迫力就散了,他挠了下头,带着点不甚明显的尴尬,“刚才忘了你在,一时没注意,别往心里去。” 他说着起身,手也抬了起来,似是想摸摸陆英的头,可又想起来对方如今已经是大姑娘了,这般举动很不合适,所以那手抬到半路又收了回去。 “今天我就先回去了,改日再来拜访。” 不在这里说? 陆英有些不明白虞无疾这是什么意思,下意识看向单达,他竟也没说别的。 难道是……顾忌着姐弟情分,不想当着她母亲的面,抓她走? 那稍后,还会有人来寻她吗? 她脑海里思绪翻飞,面上却分毫未露,见虞无疾抬脚就走,还跟了上去:“民女送少师。” 她这话一出口,陆家众人才回神,纷纷凑上来:“草民恭送少师。” 虞无疾扫了几人一眼,目光落在陆英那不大好看的脸色,抬手拦住了她:“我认得路,不用人送。” 陆英没再强求,陆家众人也顺势停下了脚步,等那主仆二人不见了影子,便凑在一起交谈起来,听着十分热闹。 陆英没有理会,扶着门框,遥遥看向二人消失的方向,动都没动。 月恒快步走过来,声音打着颤:“姑娘,怎么会查得这么快?” 陆英抿了下嘴角,并未言语,她还是不知道自己遗漏了什么。 她从来不是做事马虎的人,何况还牵扯上虞无疾这样的人,怎么就会被查到呢? 虞无疾的人当真这般厉害? “夫人,改日你备上厚礼带着承业去拜访虞少师……” 陆父的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听得出来情绪很激昂,与陆英这里的紧绷相比,那一家四口,像是在另一个世界里。 “今天少师不认承业,一定是你没解释清楚,这回你要好好说说,等他松口,陆英就不能再作妖了,咱们家里也能安生了。” 陆夫人连忙答应,苏玉母子也跟着附和,倒是谁都没注意到陆英还没走,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开始编排她。 月恒有些难过,紧紧抓住了陆英的胳膊,正要安慰她两句,一道急促的脚步声忽然由远及近。 众人被惊得回头,似是这才瞧见陆英还在,脸色多少都有些变化,可很快就顾不上她了,因为来的人方才见过,正是那侍卫单达。 “军爷怎么又回来了?” 陆父连忙上前迎了两步,倒也不是他谄媚,连虞无疾的下人也要奉承,而是此人身上的确有朝廷赐的军职,正六品营千总,实打实的命官,他不敢怠慢。 对方却并未理会他,径直朝着陆英来了。 “陆大姑娘。” 陆英合了下眼睛,果然如此。 “可是少师要见我?” 说话间她主动往前走了一步,脑海里已经转过了千百种脱罪的说辞。 单达却被问得一愣,随即连忙摇头:“主子与姑娘一见如故,自然是要再见的,只是今天不着急,主子是见姑娘脸色不好,怕自己惊吓了你,遣我来给姑娘送些安神香。” 说话间他递了个盒子过来,陆英有些茫然,不是问罪,而是送香? 什么意思? 可她并不敢多问。 她迅速收敛了情绪,低低咳了一声:“月恒。” 月恒此时才回神,连忙双手接过,陆英道了谢,目送单达出了陆家大门,脑海里思绪更乱,虞无疾是闹得哪一出? 夜风迎面而来,还带着白日里的暑气,陆英被热得回了神,脑袋隐隐疼了起来。 她抬手锤了两下,月恒连忙扶住了她:“姑娘,快回去歇着吧,奴婢让人去请个大夫来,打从当年在北边受了伤,您这身子就弱得厉害,真是该好生调养……” 她絮叨起来,听得陆英脑仁更疼,却又惦记着她方才也受了惊吓,不想骂她,只好默默忍了,脚下步子却加快了许多,盼着早点回了院子,好让她消停一些。 可刚一动弹,身后就有人怯怯地唤了一声—— “英儿……” 她回头,正对上陆夫人期期艾艾的目光,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眼底还带着愧疚和心虚,伸出手来似是想抓陆英的手,“母亲方才……” 想起她方才的步步紧逼,陆英心口又疼了起来,她避开了陆夫人的手,冷声道,“母亲还是去看看你的好儿子吧。” 她拉着月恒就走,等回了自己的院子她才放松了些,揉了心口好一会儿,才将目光落在那盒安神香上,却是许久都没吭声。 虞无疾…… 这一宿她睡得很不安稳,断断续续做了几个噩梦,却又不记得梦见了什么,等天亮的时候,她脑袋疼得比昨天还厉害,只好去拿备下的药丸子,却不等含进嘴里,月恒焦急的声音就从门外传了进来:“姑娘,出事了。” 第7章 请他上路 使衙署 浑身是血的齐州知府被扔在地上,动作间碰到了身后的伤口,一时疼的脸色煞白,连叫喊都没了力气。 一年轻姑娘正哭得梨花带雨,瑟瑟发抖地缩在他身旁。 虞无疾一进门就瞧见了这幅情形,脚下不由一顿,单达匆匆追上来,不防备他就停在门口,险些一头撞上,趔趄了一下才稳住身形,却不等喘匀气就连忙解释—— “这就是属下说的特殊情况,那姑娘……” “东西送到了?” 虞无疾却打断了他的话,显然比起这父女两人,他更关注陆家的情况。 单达点点头,虽然被打断了话茬,他却没有半分犹豫:“送到了,但瞧着陆大姑娘不太喜欢那香,眉头都皱起来了。” “安神香不都一样?”虞无疾挠挠头,“大了,有喜好了,小时候给她根草都能玩半天,” 他顿了顿才又开口,“明天你再跑一趟,把齐州府的香都送过去,总有她喜欢的。” 听见单达应了一声,他这才抬脚往里走。 “这姑娘是宋知府的女儿,” 单达立刻跟上,接上了自己之前的话头,和虞无疾解释:“这姓宋的一直让城中的客栈酒楼盯着咱们,您一住下他就得了消息,还让店家下了药,然后把女儿送了过去,您昨夜动的就是她。” 虞无疾这才明白过来单达说的那句“身份特殊”是什么意思。 命官之女,的确不好就这么杀了,那就—— “请宋知府上路吧。” 他随口吩咐一句,径直从父女两人身边走了过去。 宋知府还想着趁机将女儿送到他身边伺候,没名分也成,没想到却听见了这么一句话,顿时浑身一抖,也顾不上身上的伤,砰砰磕头:“少师饶命,下官不敢了,下官再也不敢了……” 虞无疾没回头,反倒是府卫被单达喊了过来,一左一右将他拖了出去,他脸色煞白,叫喊得撕心裂肺:“放开我,我是朝廷命官,你们无权动我,放开……” 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彻底消失在杖责声里。 宋姑娘眼看着父亲被打得不成人形,浑身一抖,吓晕了过去。 单达只好喊了两个侍女来,想将那姑娘送回去,可没想到侍女一碰到她,那姑娘就惊醒了过来,抱着头缩成一团:“别杀我,别杀我,我没碰他,我没推开门就走了……” 单达脸色一变,这姑娘没碰虞无疾? 难道昨天还有旁人? 他匆匆去禀报,脸色很羞愧:“属下竟没发现第二人的痕迹,办事不利,请主子责罚。” 虞无疾指尖轻轻敲动两下,单达的本事他是知道的,这第二个人,有些能耐。 “酒楼的人都查过了?” “是,当时在楼中的人属下一个不落的都记下了,这是名册。” 单达将册子递了过来,虞无疾抬手翻开,一个熟悉的名字映入眼帘—— “陆英?” 单达应了一声:“是,陆大姑娘昨天也在,但是天刚黑就走了……要不,属下去问问?” 虞无疾又盯着那个名字看了两眼,随手合上册子扔了回去:“还是个没出阁的小姑娘,别拿这些腌臜事去污她的眼,接着查吧。” “是。” 单达接住册子,躬身退了下去,中庭里,府卫们正在清理地上残留的血迹,宋知府大睁着眼睛,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死了?” 陆英不敢置信的开口,“那可是五品的命官。” “千真万确,”月恒吞了下口水,被这变故唬得脸色发白,“日升今早去查账,刚好瞧见尸体从使衙署抬出来,那血淌了一路,她特意去打听了缘由……” 她将宋知府设计虞无疾的事详细和陆英说了。 日升是陆英身边最得用的丫头,平日里替陆英在外头行走,素来稳重,消息不可能有误。 “姑娘,”月恒声音忐忑,又带着点庆幸,“您说,少师查到了宋知府,这件事是不是就过去了?日后也不会再牵连到您?” 陆英虽然也盼着事情如此,可心里却并没有那么乐观,若虞无疾连命官都敢下手,那就绝对不会让这件事稀里糊涂的过去。 日后还是要尽力避开他才好。 “就当过去了吧,日后一个字都不要再提。” 月恒连连点头,扶着她起身,触手一碰却察觉陆英身体有些热,她“呀”了一声,面露焦急:“铁定是昨天中了暑气,就该请个大夫的。” 她埋怨地看了陆英一眼,昨天她就说请大夫,陆英不许,说不妨事,现在可好,发起了热症。 陆英只当没瞧见她的神情,自顾自打理发丝,几年前她寻得机会,北上开拓商路,的确积了些病灶,可她还年轻,些许病痛不值得如此在意。 月恒叹了口气,接了她的梳子帮她梳发,外头却再次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传话的丫头隔着门开口:“姑娘,刚才来了伙计通报,说夫人被几个官家人堵在珍宝铺子里,请您赶紧过去呢。” 陆英蹙起眉头:“夫人去珍宝铺子里做什么?哪个衙门里的官家人?” “奴婢也不清楚,只看伙计着急得很,说情形很不好。” 陆英没再开口,只站起了身,月恒一看就知道她这是要出去,心里着急,这会儿都要中午了,正是日头大的时候,本就发热了,要是再出去晒一回,身体铁定受不了。 她忍不住插了句嘴:“去请老爷了吗?” “去请过了,”小丫头的声音低了些,“老爷说他旧疾犯了,不能出门。” 月恒被气笑了,说句不好听的,这些年陆父游手好闲,没做过一件正经事,哪来的旧疾? 分明就是不敢管。 出了什么事都往女儿身后躲,还要抢她的东西,世上哪有这么做父亲的? “姑娘……” 她一开口,就先委屈了起来,陆英有些好笑:“委屈什么?那是我娘,本就该我护着的,去备马车吧。” 月恒知道劝不动她,只能叹了口气下去准备,顺带还劝了自己两句,她这做奴婢的,不能总让主子操心,还要费心思来安抚她。 她努力平复了心绪,可到铺子里的时候,她还是气得涨红了脸,因为陆承业也在。 第8章 诛心 主仆两人这才明白,为什么陆夫人要选在这个时辰出门,还特意来了一趟珍宝斋,原来是要带着陆承业去使衙署拜访。 昨天晚上陆父提过这件事,只是她们谁都没想到,陆夫人会如此着急,今天就要去。 “她对这个儿子,真是上心啊。” 陆英低哂一声,站在车辕上静静看着铺子里的情形,素来怯弱的陆夫人正将陆承业护在身后,满脸惊惧地和人解释,她身前是铺子掌柜和几个伙计,身上都挂了彩,显然是刚才动过手了。 “拿赝品糊弄我,你们当我赵家是好欺负的吗?” 一年轻人推开众人,一把揪住了陆承业的衣襟,生生将他从陆夫人身后拽了出来,“那可是我祖母的寿宴,我却送了个赝品,还被人看出来了,我没丢过这么大的人!” 话音落下,他一拳砸在了陆承业脸上,随着一声惨叫,一颗牙掉了出来。 陆夫人惊叫一声,扑上来护住了摔在地上的陆承业:“赵公子,有什么话好好说,别动手。” “好好说?今早献礼的时候齐州府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都知道我被一个商户子蒙骗,送了赝品,怎么好好说?” 后来宋知府的死讯传过去,寿宴就草草散了,他按捺不住心里的火气,就来找陆承业算账。 他捏起沙包大的拳头,满脸戾气,“今天我就要砸了你们的铺子,再好好地教教他怎么做人。” 眼看着他拳头又要落下来,陆承业连忙拉着陆夫人遮挡,冷不丁看见了车辕上的陆英,眼睛顿时一亮:“陆家的事都是她做主,你要打就打她,别找我,和我无关的。” 顺着他的手,众人齐刷刷回头,目光都落在了陆英身上。 陆夫人见她来下意识松了口气,随即眼底又浮起担忧来。 这人这么凶悍,下手又狠辣,英儿不会吃亏吧? 她很想上前,陆承业却抓着她的衣襟死死不松手:“娘,你扶我一把,我起不来了。” 陆夫人犹豫再三,还是弯腰扶起了陆承业。 那年轻人已经走了出去,隔着人群看向陆英,眼底闪过几分亮光,神情也玩味起来:“你就是陆英?我听说过你。” 陆英扶着月恒下了马车,屈膝见礼:“见过赵二公子。” 此人的赵和赵迟的赵是同一个,都是通判家赵家的儿子,只是身份境遇却天差地别,一个是嫡次子,一个则是最上不得台面的外室子,偏赵迟又不学无术,以至于齐州府的官家子弟都懒得理会他,沦落到只能和陆承业来往。 “卖赝品的事,给个交代吧。” 赵二公子抬脚靠近几步,他身后的赵家下人们也跟着围了上来。 月恒一眼就看出了他眼底的淫邪,连忙上前一步:“你有话说话,别靠这么近。” 赵二脸黑了些,他素来不懂怜香惜玉,女人照样打,尤其是不懂尊卑的下人。 他抬手就要给月恒一巴掌,陆英却赶在此时开了口:“东西呢?赵二公子来算账,总不至于连东西都不带吧?” 赵二被分了神,没再顾得上打人,只歪了下头,下人立刻将一个盒子递了过来,盒子打开,里头是一副前朝徐大家的字画。 陆英只扫了一眼,就知道这是假的,不由朝陆承业看了过去。 可这一眼却看了个空。 她一怔,目光再次环视殿内,掌柜知道她在找谁,苦笑了一声:“刚才少东家拉着夫人从后门走了,说要去见贵人,不能耽误时间。” 月恒气的跺脚:“小公子自己闯的祸,他怎么有脸走?见贵客难道比姑娘你还重要吗?” 陆英紧了紧抓着字画的手,静默片刻,低低嘁了一声:“走就走了吧,留下来也只是添乱。” 身边赵家的下人却动了起来,将她团团围住。 赵二垂眼看着她,眼底都是恶意:“他跑了,可你跑不了,既然陆家是你做主,那今天我就和你要这个交代。” 他说着往前一步,指节捏得咔吧作响,显然来者不善,月恒连忙要挡,却被陆英拦住,她不退反进,上前一步迎上了赵大。 她这反应完全出乎意料,赵二有瞬间的怔愣,陆英便在此时压低声音开了口—— “赵二公子,陆家每年往府上送那么银钱,你却来坏我陆家的名声,断我陆家的财路,你这么毁两家的交情,令尊知道吗?” 赵二被问得一愣,家中都是父兄管事,他并不知道两家还有这样的关系,可到底是陆家理亏。 “既想攀附我赵家,那就别做这种肮脏事,女人做生意连信誉都……” “你连和谁做的生意都不记得吗?” 陆英冷冷打断了他,“我来这里是为了维护陆家的声誉,不是为了给人顶罪,劝你慎言。” 赵二下意识闭了嘴,等回神后脸色逐渐难看起来,他竟然被一个女人吓住了。 可他到底也不敢继续闹,父兄严苛,万一真断了陆家这条财路,他也不会有好果子吃,只是让他就这么放过陆英,他心里也很是憋屈。 忽地一点亮光划过脑海,他眯起眼睛看着陆英:“不管这赝品是谁卖出来的,总是你陆家出了岔子,你要如何弥补?” 弥补? 陆英心里冷笑,陆承业的确鼠目寸光,可店里的掌柜伙计却不可能看着他砸自家招牌,这赝品一定另有蹊跷。 她刚要开口,一只手却先一步钳住了她的下颚,赵二不错眼地盯着她看:“虽然你年岁大了,可仔细瞧瞧,其实样貌尚可,做我的妾室也使得。” 陆英眸色漆黑,氤氲着怒气:“拿开你的脏手!” 赵二语气冷沉:“装什么装?谁不知道陆家巴不得把你嫁出去?不然你娘和弟弟能把你扔在这?我要是把你强行带回去,他们还得感谢我吧?” 陆英心口被刺了一下,她并不畏惧赵二这样的蠢货,也能笃定他不敢对自己做什么,她和赵家的关系,可不全是靠着她送银子维持的,她手里也攥着赵家的把柄,赵二对她而言就是个跳梁小丑。 可他那话却让她无可反驳,她不知道母亲离开的时候,有没有真的产生过这种念头,毕竟对方始终觉得,她该成婚生子,安于后宅,为此还给她添了不少麻烦。 “不说话,是应了?” 赵二抬手就想去摸她的脸颊,斜刺里却有只手伸出来,一把捏住了他的手腕。 第9章 给你讨个公道 赵二一声惨叫,只觉得小臂骨头要活生生被捏碎一般,疼得他眼前一黑,叫声也越发凄厉起来。 陆英混乱的思绪都被这声惨叫惊散了,她连忙抬眸,却瞧见了一道宽厚高大的背影,虽然这个角度很有些陌生,可她还是认了出来,这是虞无疾。 可他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 陆夫人和陆承业不是去拜访他了吗? 她满心困惑,一道目光却落在了她身上,她抬眸,就见虞无疾正上下逡巡着她。 陆英极不喜欢被人这般注视,可虞无疾的目光却不一样,和赵二那种带着特殊意味的打量截然不同,他的目光很干净,带着几分淡淡的关切。 竟让陆英产生了一种,他真是自己亲人的错觉。 “脾气怎么这么好?” 虞无疾温声开口,话里带着点无奈,“脾气好,胆子小,你这得挨多少欺负?” 陆英听得有些茫然,虞无疾说得这个人,是她? 月恒连忙凑到了陆英身边,刚才赵二动作的太快,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这会儿总算是回过神来了,闻言连忙附和:“就是就是,我家姑娘被欺负惨了。” 陆英:“……” 她低咳一声,岔开了这个让人十分尴尬的话题:“少师怎么会在这里?” 被这么一问,虞无疾大约是又想起了自己手里还提着人,手上力道一重,瞬间换来了赵二的又一声惨叫。 他仿佛没听见一般,自顾自开口,“正在周遭查看民情,听见动静就过来瞧瞧。” 陆英恍然,原来母亲和他约得地方不在使衙署,她就说,怎么会好端端地来了这里。 “是我处置不当,坏了少师的兴致,改日登门赔罪。” 虞无疾默了一下,扭头看向赵二,“我刚才那话,是这个意思吗?” 赵二疼正得脸色发白,浑身哆嗦,哪有心思听他说了什么? 但虞无疾这一开口,手上的力道却松了几分,总算给了他开口的力气,却是一张嘴就是大骂:“哪里来的狗东西,敢管我的闲事,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陆英拧眉,上前就要道明虞无疾的身份,却被男人又塞回了背后。 “下不去手教训,就远远看着吧。” 虞无疾侧着脸,隐约还能看见他的神情,一如既往地带着浅笑,只是眼神却冷得很,“这等当街欺辱良家子的混账,若不严惩,必会败坏民风……小陆英,等着舅舅给你讨个公道。” 陆英微微一怔,心口莫名其妙地被戳了一下,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被哪个字眼戳中的,只是结结实实地愣在了原地。 虞无疾并不知道自己随口一说,就牵扯到了陆英的情绪,说完方才那话便将赵二扔在了地上,随即脚一抬,稳稳踩中了对方那条几乎被自己拧断的胳膊上。 杀猪般的惨叫声响起,下人们连忙抽刀冲了上去,等陆英回神的时候,门前已经躺了一地的人,虞无疾还站在原地,仿佛根本没动过,一双眼睛正紧紧盯着赵二的胳膊,像是在琢磨怎么下手。 “少师,手下留情。” 她顾不得惊讶虞无疾是怎么在这短短几瞬就将人放倒的,连忙开口,她有一条商路,要北上出关,还得仰仗赵家给文书,不能就这么把人得罪死了。 可随着她话音落下,一声清脆的骨骼断裂声也响了起来,还伴随着赵二撕心裂肺的惨叫。 虞无疾丢下那软趴趴的胳膊,后知后地回头看过来,满脸无辜:“你刚才说话了?” 陆英看着地上形容凄惨的赵二,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晌才木然摇头:“没有。” “没有就好。” 虞无疾咧嘴笑起来,却看得陆英额角突突直跳,虽然她也想过要教训赵二方才的放肆,可却没想过要用这种方式,虞无疾身居高位,自然无所顾忌,可她不行,她日后还得在赵家管束之下生存。 稍后送些得用的药材和大夫过去吧,若是赵家肯收,那就皆大欢喜,若是不肯……不知道新任知府会是谁,是什么脾性爱好…… 眼前忽然闪过一道白影,陆英回神,就瞧见虞无疾那张近在咫尺的大脸,他那蒲扇似的巴掌还在她面前轻轻晃动。 “回魂了。” 男人含笑开口,身上已经没了方才教训赵二时的戾气,温和得像春阳。 陆英避讳似的垂下眼睛,心里默默想了两边宋知府的惨死。 “用午饭了吗?陪我用一些吧。” 虞无疾说了句什么,转身往前去了,陆英正在走神没能听清,站在原地有些犹豫要不要过去,身边却有人咳了一声,她侧头,竟是单达。 “单将军也在?” 她诧异开口,自己竟没注意到他什么时候来的。 刚才还龇着牙笑的单达瞬间收敛了神情,他一言难尽地看了眼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人,“陆姑娘,这些都是我收拾的。” 陆英恍然,她就说,虞无疾方才看着像是没动过的样子,原来真的没动过。 “单将军以一敌众,好武艺。” 她面不改色地称赞,听得单达哭笑不得,却到底也没拆台,他抬手指向前头:“姑娘快过去吧,少师请您用午膳呢。” 陆英这才反应过来刚才没听清的那句话是什么,可脚下却并不想动弹,她很清楚,母亲和陆承业应当也在。 可她若是不去,说不得又会被泼什么脏水,再说,虞无疾既然开口,自然也容不得拒绝。 她轻叹一声,还是决定过去,只是在去之前,她得先处理另一件事。 第10章 找错人了 她弯腰将地上沾了脏污的字画拿起来,打开后缓缓自百姓面前走过:“诸位请过目。” 字画最后落在赵二眼前,他已经被下人搀扶着坐了起来,方才生生被折断胳膊的经历把他吓破了胆子,他毕竟只是个寻常的纨绔,实在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此时还满脸惊惧,看见陆英过来,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陆英将字画往前递了递:“赵二公子,这字画用的是最寻常的白麻纸,你应当不会不认得吧?看纹理,还是陈家铺子做出来的,物美价廉得很。” 赵二尚武,不通文墨,根本分不清纸的种类,可他好面子,自然不肯承认,便十分敷衍地点头,反正那么多百姓,总有人认得,陆英也不敢诓骗。 陆英就知道他会装模作样,也没理会,只继续开口:“可我陆家铺子里,最差也是宣纸,这墨想来你也看出来了,是松烟墨,此墨不宜作画。” 她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赵二:“赵二公子,我陆家即便要作假蒙骗旁人,也不至于做得如此粗糙拙劣,还要费心力去买这些自家铺子里没有的东西,合常理吗?” 赵二稍稍冷静了些,见周遭并无人反驳,就知道陆英说的是对的,脸色瞬间涨红,又急着回去找他爹告状,用另一只手抓过字画就走。 陆英没再阻拦,她是不指望赵二主动为陆家澄清的,但也无妨。 “秦掌柜。” 她唤了一声,胡子花白的掌柜连忙走了过来:“姑娘有何吩咐?” 陆英微微一扬下颚:“传出话去,凡齐州府有学案者,皆可来我陆家铺子,领一刀罗纹宣。” 秦掌柜愕然:“姑娘,这罗纹宣可不便宜……” “为商者,信誉最重。” 拿了她的纸,这些读书人总不能再去传她陆家的闲话。 秦掌柜没再多说,答应着退了下去。 她这才看向单达:“单将军,请。” 单达回神,眼底还闪着亮光,他是武人,最不懂读书人的讲究,可不懂不代表他不知道其中的学问多深奥,笔墨纸砚这些东西,哪一个都大有学问。 陆英却一眼就能认出来,属实是厉害。 他不自觉多了几分热情,引着陆英往前,嘀嘀咕咕地问些笔墨纸砚的事情。 陆英边走边答,目光落在了不远处的云水楼上,那是陆承业最喜欢去的酒楼,那楼上备着雅间,供客人醉酒安寝。 上回,虞无疾就是睡在了这里。 她搓了搓指尖,故地重游,她得谨慎些…… “陆姑娘,到了。” 单达忽然开口,陆英思绪被打断,一抬眸却见云水楼离着她还有数步之遥,她诧异四顾,这才看见虞无疾正坐在一个馄饨摊子前。 为了凑合帐子遮阳,那桌椅颇有些矮小,男人那么挺拔的身体,就这么蜷缩了起来,看着颇有些憋屈。 奇怪的是,陆家母子竟然不在。 他们怎么会不在? “吃不惯?” 虞无疾见她站着不动,开口询问,说话间看了单达一眼,“去里头买些姑娘家喜欢的东西来。” 陆英回神,连忙摇头拒绝,今天虞无疾请她用饭本就是纡尊降贵,她怎么好再拿乔。 “这瞧着倒也新鲜。” 她敛起衣裙坐下,脑海里却不自觉想起方才虞无疾说的那句“给你讨个公道”。 打从当年为了出门行商,而和父亲立下契约后,她就再也没听过这种话,这冷不丁来一回,哪怕她明知道虞无疾此人招惹不得,心里也还是生了些波澜。 “少师……” 她斟酌着开口,尾音却被嘈杂声淹没,一群府卫鸣鼓敲锣的开道,一路冲到了小摊子前,陆英心头一跳,知道这是赵通判来讨说法了。 在对方眼里,赵二不过是举动孟浪些,何至于就要被生生折断手臂? 这仇算是结了。 她放下汤勺,提着裙角要站起来,可刚一动作就被虞无疾看了一眼:“坐好。” 陆英有些莫名,可她素来知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道理,自然也不会和虞无疾这样的人争长短。 她顺从地坐了回去。 一阵热风席卷而来,紧跟着一道肥硕的身体冲到了两人跟前,却是二话不说就跪了下去,对着虞无疾叩首认错:“犬子无状,竟劳动少师亲手教训,实在是下官教导不善,请少师重罚。” 陆英知道虞无疾势大,赵家不能如何,可她以为对方怎么都要争辩两句的,却没想到上来就是这般大礼。 她连忙再次起身,避开了对方的礼数,这次虞无疾倒是没拦她,只抬头瞥了她一眼,却半分理会赵通判的意思都没有。 夏日炎炎,又值正午,偏赵通判还生的富态,便越发受不住,不过片刻他身前的土地便氤氲了一团水渍,且在迅速蔓延。 然而虞无疾仍旧没有要开口的意思,自顾自地在吃碗里的馄饨,陆英也识趣地不开口。 她没有那个善心去同情赵通判,而且此时求情,就相当于是踩着虞无疾去做人情。 对方还没有这个分量让她去得罪这个活阎王。 她眼观鼻,鼻观心,站在原地装木头。 虞无疾的目光却再次落在了她身上,男人的目光很有存在感,逼得她不得不抬起了头。 对方却再次垂下了眼睛。 陆英满心茫然,这是何意啊? “少师,下官知错了。” 赵通判打着颤的声音响起,这短短一小会儿,他身上的官服已经被汗泅湿了,整个人也摇摇欲坠,瞧着十分凄惨。 可虞无疾却仍旧一副没看见他的样子,反倒是又看了陆英一眼。 这一刻,陆英福至心灵,试探着开口:“少师,赵通判来了许久了。” 虞无疾这才像是刚发现一样,侧头瞧了一眼:“什么时候来的?怎么跪着?” 赵通判见他终于肯理会自己,长出一口气,十分感激地看了眼陆英,却并不敢起身:“下官是代那不成器的孽障来请罪的,他竟如此放浪,视国法如无物,简直是有辱门楣啊,多亏少师遇见,及时阻拦,才没有让他酿下大错,下官已经动了家法,日后一定严加管教。” “今日算他运气好。” 虞无疾放下汤勺,慢条斯理地擦了下嘴,“陆英给他求了情,再有下次,断地就不是胳膊了。” 赵通判连连叩首,又朝陆英道谢:“多谢陆姑娘了。” 陆英侧身避让,等赵通判被人扶走了,她才看向虞无疾,心思却有些乱。 如果说先前他出手相帮是一时兴起,那现在思虑这般周全,不但没让她得罪人,还让赵家欠了她一个人情,就是十分用心了。 这是一个极大的恩情。 “发什么愣?吃啊。” 虞无疾却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做一样,将馄饨往她这边推了推。 陆英拿起勺子,却迟迟没落下,心头诸般思绪划过,犹豫许久她还是开了口:“少师,母亲其实更看重陆承业,您若是看母亲的面子才这般照拂,那找错人了。” 第11章 没什么大不了的 一听她这话,不远处候着的月恒顿时变了脸色,却又不敢过来,只急得干跺脚。 虽然事实如此,可哪有上赶着把这样的助力往外头推的? 少师要是真听了这话,去帮小公子,那她家姑娘往后的日子,岂不是要更艰难? 可她不懂,陆英只想要自己该得的。 倘若虞无疾对她有所图谋,钱色,或者旁的,她兴许还会考虑做这样一笔交易,可不是,对方如此纡尊降贵,看的全是她母亲的面子。 然而母亲并没有想把这份爱屋及乌给她。 不是她的东西,她不稀罕。 然而虞无疾却迟迟没开口,在他的沉默里,这一方天地迅速安静下来,连不远处的嘈杂声都变得模糊不可闻。 陆英捏紧了手里的勺子,轻轻将一个馄饨含进了口中,沉默有时候就是一种态度,兴许对方上次没察觉母亲的意思,可这次连她都这么说了,对方应该就明白了。 这样也好,她从不指望有人能帮她,何况那天的事始终是个隐患,离得远一些也更安全…… 一只手忽然伸过来,轻轻揉了下她的头。 “小小年纪,心思这么多,”虞无疾笑了一声,带着点逗弄,“为你说几句话,难道非要看阿姐的面子才行?再说,这点小事,算哪门子的帮?” 他收回手,踢开凳子站了起来,“小陆英,别想那么多,有人帮衬收了就是,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钻出遮阳帐,被炽烈的日头晃得有些睁不开眼睛,索性眯了起来:“日头这么大……坐我的车驾回去吧,别中了暑气。” 话音落下他径直走了,单达连忙去结了账,朝陆英匆匆一抱拳就追了上去。 陆英还在惊讶他刚才的回答,等注意到后面那句话的时候,主仆两人已经不见了影子。 “我乘了马车来的……” 她低语一声,静默片刻后神情复杂地捏紧了手里的汤勺,原本还想着趁机和虞无疾拉开距离,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毫无用处的答复—— 不看她母亲的面子,还能是看什么? 这个人真是…… 罢了,反正她该说的也说了,日后躲着就是了。 她低头继续去吃那碗馄饨,可发顶那被抚摸过的感觉却迟迟不散,仿佛虞无疾那只大手还附在上头轻轻揉搓一般。 她不自在地停了下来,犹豫过后,还是抬手,轻轻附在了方才被揉过的地方。 虞无疾…… 月恒小跑着凑过来,看着她叹了口气:“姑娘,你这是何必呢?小公子他们上赶着去攀亲戚,你偏要把人往外头推……那天的事应该……” 陆英侧头看过去,月恒瞬间闭了嘴,她的神情却仍旧没有缓和,语气也越发严厉:“我说过的,不准再提。” 月恒捂着嘴用力点了点头。 陆英这才缓和了脸色,又要了一碗馄饨给月恒:“你给我记着,日后躲着使衙署的人走。” 只是她没想到,自己这话才说出来就被打破了,等她们吃完馄饨回了陆家,就看见门口站着两道熟悉的影子,虞无疾和单达。 他们怎么又来了? “少师怎么会在这里?” 虞无疾看了眼她身后的马车,那是陆英自己的,显然她并没有听话,但他也没多问,只含笑解释了一句:“使衙署人太多了,来陆家住两天,躲个清闲。” 陆英头皮有些发麻,住在陆家那岂不是稍不留神就会碰见? 可人既然来了,想必是母亲开口邀请的,她也不好拒绝。 “少师请。” 她只好上前引路,顺带介绍了一下陆家宅子。 陆家是套院,起初只是个小宅子,这些年不停扩建,如今也颇有些规模。 “少师先前来过,应该知道正堂的位置,父亲带着陆承业就住在正堂,母亲在后头的北苑,带着姨娘们一起住,妹妹们都在西苑……” “妹妹们,”虞无疾敏锐地捕捉到了重点,“你不住西苑?” 陆英眼神淡了些,原本她是该和妹妹们一起住的,可父母说她忙,怕扰了妹妹们,所以单独辟了个院子出来,就在东西苑中间。 可谁都清楚,那只是不想她“带坏”妹妹们罢了。 她也没有计较,前些年她很少留在家里,只是受伤后身体有些不如从前,她在家里的日子这才多了起来。 可现在那个位置就有些尴尬了,虞无疾自然是要住在东苑的,可进出东苑都要路过她的院子,不留神就会撞见。 这可真是…… 她心下叹气,面上未显露分毫,引着虞无疾往正堂去,还不等进门,神情就先淡了下来,如果说在外头的时候,她是外柔内刚,那现在就仿佛破鞘而出的刀锋,随时准备着伤人。 虞无疾似是察觉到了她的变化,侧头看了一眼。 陆英一无所觉,径直往前去,随着靠近,正堂里的动静传了出来,是陆承业的叫唤声,还夹杂着陆夫人的轻声哄劝。 她忽然就想起了铺子里两人逃走的事来,脸色越发冷硬。 可进去后她才瞧见不管是陆夫人还是陆承业,形容都颇有些狼狈,尤其是陆承业,脸上和颈后都带着瘢痕,像是被晒伤了。 这才出去多久,就伤了? 但她也懒得问,轻咳一声将众人的注意力都引了过来,陆承业看了她一眼,见她并没有如同自己一样,被打得掉了牙,心里闪过一丝愤恨,小声和陆父嘀咕了一句什么。 陆父立刻拍了桌子:“铺子里怎么会出赝品?你是怎么监管的?害你弟弟受这样的苦。” 陆英抬手就想去抓身旁的花瓶,和外头的人还有道理律法可讲,可和自己家里人,什么都说不通,倒不如不管不顾地闹一通来得痛快。 可很快她又想起来虞无疾也在,手上的动作硬生生忍住了。 陆夫人似是也怕她发作,连忙上前来抓住了她的手,上下打量着她:“回来了?没事就好,我这一路上都提心吊胆的……” 以往听见这话,陆英纵然满心怒火,也会消散几分,毕竟这是家人会给她的仅有的关切,可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竟满心都是嘲讽。 提心吊胆……怎么也没说留下帮她一把。 她心里一哂,许是发热的缘故,她疲惫得很,开门见山道:“东苑可收拾妥当了?少师都到了。” 陆夫人面露茫然:“少师?东苑?何意啊?” 陆英也被她问得蹙眉:“不是你请少师来暂住的吗?” 她说着看向虞无疾,仿佛在求证。 可还不等虞无疾开口,陆夫人先否认了:“怎么会呢?我和承业在使衙署外头等了一中午,根本没见到人。” 第12章 我看她顺眼 q没见到人? 那虞无疾为什么会说要来陆家暂住? 许是她眼底的惊讶太过,虞无疾不等她问出口,就咧嘴笑了起来:“我琢磨着,我要来你们也不能拒绝,就没问。” 他说得理直气壮,听得陆英一口气哽在心口,连陆家人的气都顾不得生了。 是,这话的确不错,虞无疾这种人,不管是要住在谁家里都没人敢往外头推,说不得还得欢天喜地的好生伺候,但是…… 你一个封疆大吏,行事为什么像个泼皮无赖? 再说了,别人怎么做是别人的事,你自己说出来,也太…… “她这脸色,好像在骂我不要脸。” 虞无疾扭头和单达嘀咕,一副说悄悄话的模样,可声音却清清楚楚地传进了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 陆英额角重重跳了两下,咬牙切齿道:“我没有。” 虞无疾瞧见她绷着的脸,笑意逐渐加深:“这副样子,顺眼多了。” 他大摇大摆地进了门,瞧见他来,陆父又惊又喜,连忙让开了上首的位置,见虞无疾坐了,才拉着陆承业上前:“少师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听方才的意思,您是打算在陆家小住?” 虞无疾这档口却又矜持了起来,他微微欠身:“若是府上方便的话……” “方便,绝对方便!” 陆父连连点头,“小人这就将正堂收拾出来,让给您住。” “这倒不必了。” 虞无疾十分善解人意,“正堂是主人家的地方,我也不好鸠占鹊巢,随便找个院子吧。” “是是是。” 陆父也听说了宋知府被杖杀的事,对他的畏惧更上一层,根本不敢反驳,犹豫片刻才小声补充:“不如让承业跟着您住?平日里端茶倒水什么的,总比下人伺候得妥帖些。” 陆英回神,刚好听见这话,满眼都是讥笑,平日里宝贝似的捧在手心里,磕碰一下都要将旁人骂个半死,这回倒是舍得让他去端茶送水了。 陆夫人看见她的神情,唯恐她从中作梗,连忙抓紧了她的手,讷讷解释:“今天丢下你是我们不对,可承业毕竟还小,你别和他计较……” 陆英用力抽回了手,小? “他已经十六了。” 陆夫人小声辩解:“那也不大……” “我十二岁就跟着人跑船走货,你那时候怎么不觉得我小?” 陆夫人被噎住,一时没了言语,那年正是八岁的陆承业被认回陆家的时候,也是陆父发现后继有人,开始拼命打压她的时候。 她为了博一条出路,偷偷上了自家的货船,她以为能做成那单生意,就能证明自己,可现实却给了她狠狠一个巴掌。 天赋再出众,在陆父眼里,也比不过是男孩这一条。 陆夫人低下头,声音更低:“你本不用这么辛苦的……” “够了。” 陆英打断她,有些庆幸在外头用过饭了,不然真的要被气得吃不下了。 “母亲若是当真觉得今日所为过分,日后就别再做这种事,而不是劝我容忍。” 她甩开陆夫人的胳膊就要走,虞无疾却也跟着站了起来。 “小陆英,别着急走啊,我这院子还没着落呢。” 陆英心口生疼,觉得虞无疾很是莫名其妙,府里这么多人,哪个敢怠慢他? 再说,还有陆承业巴巴地等着。 可她还是停下了脚步,毕竟这人得罪不起。 “同住就不必了,”虞无疾看向陆父,拒绝得十分干脆,“令郎的脾性,我十分不喜。” 他没找任何理由,说得直白坦荡,让人连反驳都不知道如何开口。 陆承业听出了他话里的嫌弃,脸色刷地白了下去。 陆父有心为他解释两句,却又被虞无疾一个扫视定在了原地,一肚子的话顿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往外走了。 “走吧。” 陆英正在惊讶虞无疾的不留情面,耳边就响起了男人的声音,她连忙回神,抬脚跟了上去,方才堵在心里的气彻底散了,只剩了一阵痛快。 “高兴了?” 含笑的声音响起,陆英侧头,就瞧见虞无疾正看着她。 她咳了一声,有种心思被看破的窘迫,下意识选择了装傻:“少师说什么?” 虞无疾仿佛被这话逗笑了,眉眼弯了下去,却没有拆穿:“没什么,走吧。” 陆英连忙加快了脚步,不多时东苑就出现在眼前,虞无疾也没等她介绍,随手就指了一座院子:“就这个吧,瞧着也清净。” 陆英应了一声,也没多言,借口去安排下人就匆匆走了。 她不喜欢这种被人看透心思的感觉,这会让她觉得危险。 虞无疾也没有阻拦,只靠在门框上静静看着她的背影远去,耳边忽然响起一声憨笑,他嫌弃地啧了一声:“笑什么?” 单达凑过来:“属下就是没见过您这么上赶着,咱府里姑奶奶出的表少爷表小姐可不少,您见谁都是淡淡的,怎么就这陆姑娘不一样?” “大约是,眼缘吧……” 虞无疾转身进了院子,语气带着点若有所思,难得的正经,“说也奇怪,我一见她就觉得顺眼,觉得她……” 他皱了皱眉,似是不知道怎么说,索性跳了过去,“没想到还有阿姐这层关系,便多关注几分……我这怎么能算上赶着?不过是随手帮了两把,多大点事,也值得你说嘴。” 尾音淹没在打开又合上的门扉里,陆英一无所觉,离开后就开了库房,喊了下人搬东西去装扮虞无疾的院子,这一折腾,就到了天黑。 她简单吩咐几句,就带着月恒回去,可刚一转身,就瞧见陆承业正站在不远处,死死盯着她。 第13章 人心易变 你看着我干什么?” 陆英皱起眉头,今天被虞无疾一闹,她都忘了要找陆承业算之前拿她做挡箭牌的账了,没想到他竟然自己送上门来了。 陆承业咬了咬牙:“陆英,你别以为虞少师以后会给你撑腰,要不是看娘的面子,他怎么会理会你?” 说着他又得意起来,“娘已经去找他叙旧了,你等着吧,有你的好果子吃。” 陆英险些被他给气笑了,她陆英何须旁人撑腰?这些年遇见的哪个不是拦路虎?她不还是走到了今天? 她自己,就是最大的依仗。 她抬脚就要上前,陆承业却吓得扭头跑了。 “小公子有什么好得意的?竟还特意来示威。” 月恒有些嫌恶,陆承业整日里不是闯祸,就是盯着陆英给她添麻烦,实在是招人烦的很。 陆英没有接茬,脑子里都是对方刚才那句“娘去找他叙旧了”。 月恒也很快想起了这茬,脸色变得十分难看,陆夫人的举动有时候真的是让人心寒,可她对陆英也是真的疼爱。 这两厢糅杂在一起,才最让人难办。 陆英的性子也算是果决,可对上陆夫人,总是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才好。 “姑娘,今天庄子上新送来的西瓜,已经放冰上镇着了,现在用正是爽口,要不……” 月恒犹豫许久还是斟酌着开了口,“咱们去给虞少师送一些?” 话音落下,她又欲盖弥彰地解释:“也不是为了旁的,今天虞少师毕竟帮了您一回,还请您吃了馄饨,咱们是该回礼的。” 陆英叹了一声:“虽然今日他说了些似是而非的话,可始终还是逃不开爱屋及乌的道理,我们就不去争这个了,免得自取其辱。” “可是……” 月恒有些不甘心,她还是想请陆英去一趟,不说别的,陆夫人看见她总得收敛一些吧? 若是陆英愿意厚着脸皮一直呆着,说不得夫人连开口的机会都不会有。 发髻忽然被揉了两下,陆英好笑地看着她:“小脸都皱成包子了,有什么好担心的,我走到今天,谁的力都没借,多一个节度使作对也无妨。” 月恒叹了口气:“可他那么大的人物,我怕……” “节度使三年一换,他最多在这里呆三年,忍忍就过了。” 月恒点点头,虽然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可还是懂事的没再说旁的,陆英已经够心烦的了,她不能帮忙,也不能总添乱。 “对了,”她想起来一个好消息,“日升刚才让人送了消息过来,登州那边出了一批新货,明日就能送过来。” 陆英轻轻吐了口气,这的确是个好消息。 她三年前在北边开了一条商路,那条路不好走,要穿过几十个大大小小的异族部落,想和这些人和平交易,筹码必须要有分量,而在盐运被朝廷死死把控的时候,还有什么是比盐更有分量的呢? 所以她在登州买了几个渔村,看似捕鱼为生,实则是在私下里制作私盐。 依《周律》,制、售私盐都是死罪,可有句话说得好,富贵险中求,那条商路对陆英而言太重要了,她已经筹谋三年,一旦打通,她就有了立足的根本,到时候莫说节度使,只怕连皇帝都要给她几分颜面。 值得冒险。 “明天见一面,谨慎些。” “是,奴婢去安排。” 月恒应了一声,说起这个她也高兴起来,但笑容没有维持多久就散了,因为她们回到院子的时候,刚好看见陆夫人从虞无疾的院子里出来,那满脸含笑的样子,一看就知道相谈甚欢。 陆英也停下了脚步,远远地看着她,却一言未发。 可大约还是母女连心,陆夫人很快就察觉到了什么,侧头看了过来,瞧见陆英的瞬间,她整个人都僵了一下,随即嘴唇蠕动起来,可却不等说点什么,陆英就抬脚进了门。 月恒跺了下脚:“夫人,您太过分了!” 她抬脚追了进去,陆英已经靠在床榻上闭目养神了,那副平静的模样,仿佛刚才什么都没看见。 月恒心下叹息一声,也没再提起这茬,只抬手给陆英揉捏着小腿。 陆英却挥了挥手,许是今天下午开库房的时候又中了暑气,她只觉得头疼得厉害,想一个人呆一呆。 “你去说一声,晚膳我就不过去了。” 月恒答应一声就去了,等回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个食盒,她小心翼翼的看了陆英一眼:“姑娘,夫人亲自煮了碗面,您要不要吃一口?” 陆英安静许久,才轻声开口:“我不饿,你吃了吧。” 她翻了个身,身后响起月恒的叹气声,她有些想笑,这小丫头,才多大年纪,就这么爱叹气……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她本想安抚两句,眼睛却没能睁开,就这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等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浑身酸痛。 外头天色尚早,她却仍旧起了身,随即便带着月恒出了门。 赶这么急,她也是不想看陆家人嚣张得意的嘴脸,没得招人烦。 可天不遂人愿,刚迈出院子,她就在园子里瞧见了两道影子,一高一矮,都很是熟悉。 虞无疾和陆承业。 男人正在练剑,辗转腾挪,剑气森然,陆承业十分乖巧地候在一旁,手里还端着茶盏,瞧着倒是十分和谐。 “母亲竟有张仪之才,好生厉害。” 陆英由衷称赞起来,不过见了一次而已,不仅让虞无疾转了态度,还让他松口,将陆承业带在了身边,她以往竟从不知道母亲有这个能耐。 月恒担心地看着她:“姑娘……” 陆英转身就走,几步之后却又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虞无疾刚好停下来,自陆承业手中接过了茶盏,仰头灌了进去。 她脑海里忽地就浮现出了昨天的画面,那挡在她面前的背影,那句含笑的“高兴了”…… 心口有些堵,她攥了下指尖,觉得自己很莫名其妙。 本就是误会才得来的照拂,失去了也理所应当,而且,她根本不需要这些。 她扶着月恒转身就走,等上了马车,她才靠在车厢上合上了眼睛:“月恒,日后在府里也得谨慎一些了……” 第14章 我就打了 月恒将会面安排在了云水楼,登州的管事就混在前来商谈的其他商户里。 谈生意这种事,总是免不了喝酒,等将几桩生意落定盖章时,陆英身边已经放了好几个空酒坛,她扶着墙将酒尽数吐出来,这才蜡黄着脸靠在椅子上喘息。 月恒心疼地给她擦了擦脸,又喂她喝了杯温水。 “姑娘,这种事以后咱别做了,就该让老爷小公子来,免得他们不知道天高地厚,整天只知道给你添麻烦。” 陆英被她逗得想笑,脑海里浮现出那两个人连算盘都打不利索的样子来,眼底都是嘲讽。 若是让他们来,她这辛苦赚下来的家业,恐怕要不了多久就会被败光。 “回去吧。” 她被月恒搀扶着起身,却刚出雅间,就瞧见楼下有道熟悉的影子,虞无疾。 怎么哪里都能遇见。 但很快她就反应过来,对方为何来这里,这莫不是亲自来查那天晚上的事了? 她不敢露面,带着月恒绕到了另一侧楼梯出了门,那天的事虞无疾果然没打算就这么放下。 她心跳得极快,加上酒意上头,她浑身都有些不舒服,靠在车厢上昏昏欲睡,月恒也不敢惊扰她,等到了家门口,才扶着她往自己院子去,可刚绕过照壁,就被人喊住了。 两人抬眸,就瞧见陆承业正站在正堂里,抱胸抬头,一脸得意地看着她:“看看这是谁回来了。” 他身后陆父陆母和苏玉都在,显然正在用饭,桌上还有个年轻姑娘,那是陆承业的同胞妹妹,可其他的陆姑娘们却没有露面,仿佛陆家只有这几个主子一样。 “阿姐,今天我跟着少师可是见识了不少东西,你藏着掖着不肯让我知道的齐州要员,我可都见过了。” 陆承业顶着一张被打肿的脸凑过来,先前他算计陆英被教训了一回,后来又挨了赵二一拳,整张脸十分精彩,可他得意之下却浑然不觉。 以往他见陆英,多是畏缩居多,可现在大约是笃定自己压了陆英一头,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以往在陆英面前从来不敢有的自信。 陆英心里一沉,都说官商勾结,想将生意做好,免不了要打通关系,她能将陆家经营得风生水起,有很大的原因就是她舍得花银子,和齐州府的官员关系都不错。 可银子给得再多,也比不过权势,虞无疾一句话,比她万贯家财都有用。 先前她还以为虞无疾为她做得够多了,现在看来,这才是真的上心。 “我劝你还是识趣些,”见她不说话,陆承业下巴抬得更高,“把铺子和人脉老老实实交出来,找个人家嫁了,嫁妆又不会少你的。” 他见陆英还是不说话,眼底闪过几分不耐愤恨,他咬咬牙:“我给你一万两银子做嫁妆,够多了吧?” 陆英终于有了反应,她看着陆承业,嗤笑出来。 一万两? 光她打点一次官员送出去的银子,都不止一万两,更别说她打下的这些家业每年的盈利了,陆承业这个蠢货,想威逼利诱她,开的价格还这么拿不出手。 她看着陆承业,轻启朱唇:“滚。” 陆承业脸色瞬间黑了,大步上前,似是要动手,却被陆英一巴掌打在了脸上,残存的恐惧立刻涌了上来,他没敢再上前,只捂着脸朝陆父告状:“爹,她打我!” 陆父拍了桌子:“反了你了,敢当着我的面打承业!” 陆英靠在月恒身上,淡淡看了陆父一眼,反手又给了陆承业一巴掌:“我就是打了,如何?” 陆父脸色涨红,抖着手指着她,见陆英毫不理会他,猛地扭头看向陆夫人:“看看你生的好女儿,她这么放肆,还把我这个当爹的放在眼里吗!?” 陆夫人讷讷站起来,颇有些为难,她心里愧对女儿,可也不想违逆陆父。 为难间,陆承业折返回来,抱着她的胳膊哭嚎:“娘,你给我做主啊。” 陆夫人摇摆的心终于还是偏了,她看向陆英,讪讪开口:“不管怎么说,你先动手就是不对,都是一家人……” 陆英啧了一声,她就知道。 “走吧,懒得理他们。” 月恒牙咬得死紧,被气得几乎要哭出来,闻言一声不吭地扶着陆英往回走,身后陆承业忽然倒了下去,捂着脸开始打滚哭嚎。 “疼死我了,爹娘,我要被阿姐打死了。” 正堂里顿时混乱起来,陆夫人和陆五姑娘连忙上前查看陆承业的情况,苏玉一连声地喊着找大夫,陆父则死死盯着陆英,见她看了过来,怒吼一声:“你还不滚过来赔罪,今天你弟弟若是出了什么事,我不会放过你的!” 陆英还站在长廊上,动都没动,陆父被她气得发抖,这孽障竟然一点面子都不给他。 “都是死人吗?还不给我把她押过来!” 陆父呵斥一声,正堂的下人连忙上前,可还不等靠近,就被护院们拦住了,其余下人也陆陆续续赶了过来,将陆英严严实实地挡在身后。 陆家不睦,下人自然也有自己的主子。 可这画面却狠狠刺了陆父一下,他怒不可遏:“你们这群蠢货,连谁是陆家的主人都认不清楚吗?今天谁敢不听话,我明天就发卖了他!” 可惜下人仍旧一动不动,半分颜面都没给他。 陆父几乎要跳脚,他虽然知道商道上自己不如陆英,可没想到竟然连府里的下人都镇不住,简直是奇耻大辱。 “看来父亲是没有别的话要说了,”陆英轻咳一声开口,挡着她的下人立刻侧身,将她让了出来,她眉眼一如既往地冷淡,甚至没有因为这场变故生出半分波澜来,“那我就先回去了。” 她扶着月恒就走,陆父想拦又不敢,正焦急间,照壁后头忽然露出个人影来,他一看,顿时心下大喜,虞无疾竟然这时候回来了! 第15章 这么凶? 他连忙驱散正堂的下人,快步迎了上去,正要开口告状,忽然又想到了什么,眼珠子一转,嘴边的告状变成了遮掩。 “真是让少师看笑话了,平日里她虽然也动辄就对家人打骂,可也没今天这么厉害……都怪我,昨天不该让夫人去寻少师,这才惹恼了她。” 他有意误导虞无疾,若是对方也能说陆英一句品行不佳之类的话,那陆英在青州的名声就算是毁了,日后对陆承业抢回陆家,助益极大。 他装模作样地叹气,“早知道,就不请少师带着他四处走动了,竟平白给他招了这样的灾祸。” 他肩膀垂下去,一瞬间仿佛苍老了十岁。 “你胡说!” 月恒气得浑身发抖,“刚才明明是小公子来挑衅的,下人们可都看见了。” 陆父一改方才的颐指气使,不但不恼,脊背反而更弯了一些,他苦笑一声:“少师,您看见了吧?连她身边的丫头都敢教训我这个当爹的啊。” 月恒被反将一军,急得红了眼:“我没有!” 她看着虞无疾,又惊又惧:“少师,您别信他的话,刚才的事情下人们都看见了。” 正堂里忽然有人开口:“下人们都是大姑娘买来的,自然要听大姑娘的话。” 是苏玉,她正将陆承业搂在怀里,听见外头的谈话,见缝插针的帮了腔。 陆夫人张了张嘴,想为陆英辩解几句,可被苏玉狠狠瞪了一眼,嘴边的话便讪讪咽了下去。 “这么说,他倒是因我受过。” 眼见无人再说话,虞无疾才淡淡开口,他斜靠在照壁上,目光环视一圈,落在了陆英脸上:“你好像没说话,不说几句?” 陆英忍着上头的酒意,慢慢站直了身体:“旁人的家务事,少师也想管吗?” 语气冷淡,锋利,像一把无鞘的宝剑,和先前见过的平和模样截然不同。 虞无疾略有些困惑:“你不想让我管?” “少师日理万机,都是州中要务,何必理会陆家门内的事?”陆英回视他,抗拒之意鲜明,“再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只怕这事管了,于少师清名有碍。” “胡说!” 陆父一口打断陆英,唯恐虞无疾被她这话架住,急急解释,“以少师和你娘的交情,那就是咱们陆家的姻亲,陆家的事他自然能管。” 说完他讨好地朝虞无疾笑了起来,“少师,您说是吧?” 虞无疾的目光仍旧落在陆英身上,语气有些淡:“管不管的容后再议,先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吧,我这个人,还是喜欢看热闹的。” 陆父连忙要开口,却被虞无疾一抬手拦住了,他微抬下颌,示意陆英:“让她说。” “她没什么好说的,”陆父连忙截住话头,“您还是进去看看承业吧,那孩子……” 话语戛然而止,因为虞无疾的目光看了过来,方才看陆英的时候还没觉得,此时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陆父才察觉到了分量,简直像是巨石倾斜而下,死死压在了他身上一样,让他本能地闭了嘴,连腰都弯了下去。 “你说。” 虞无疾自然而然地将目光移向了陆英,神情仍旧带着几分疏懒,连斜靠在照壁上的姿势都没变一下。 陆英眼底闪过几分不耐烦,她不喜欢对既定结果的事做无谓的努力,虞无疾既然听了母亲的话要偏帮陆承业,做什么还要废话? 他如今的位置,要什么还需要遮掩不成? 她仰起头,语气十分不客气:“少师不必拐弯抹角了,直说吧,你想要从我手里,讨些什么?” 陆父心下大喜,陆英这反应,就是在自己找死。 平日里她在同行,在家人面前嚣张也就罢了,可虞无疾是什么人? 大权独揽的封疆大吏啊,岂容她这般放肆? “你大胆!” 他抬起头,厉声呵斥,这还是陆英成气候之后,他第一次喊得这么理直气壮,毫不心虚。 “在少师面前无礼,我真是惯坏你了,今天我绝对不能轻饶,我这就让人去请家法。” 他吵嚷着要下人去取藤条,正堂里陆夫人被唬了一跳:“老爷息怒,英儿身体弱,怎么能动家法?” 苏玉撇撇嘴:“姐姐,大姑娘这么无法无天,再不教训,不知道要闯什么祸呢。” “你!” 陆夫人一向对苏玉忍让,此时难得露了怒容,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看向陆英:“英儿,快和你父亲认个错。” 陆英抬手揉揉额角,她不知道母亲到底在想什么,她怎么会觉得,以自己如今的手段,陆父还有本事拿捏她? 认错? 绝无可能。 她目光落在虞无疾身上,看都没看陆父一眼,目前整个陆家,唯一对她有威胁的,只有眼前这个人。 “虞少师,说句话吧。” 她淡淡开口,目光里戒备更重,“想要我如何?” 若是能谈,她不介意给对方一个面子;若是不能,她的东西,毁了都不给别人。 虞无疾却沉默了下去,看着陆英迟迟没开口。 就在陆父因为被无视而恼怒地准备再次开口的时候,他才抬手挠了下头,语气有点茫然:“你今日,怎得这般凶?” 他扭头看向单达,“像是冲着我来的,我没做错什么吧?” 单达嘴角抽了一下,真是难得,少师都知道反省自己了。 “您怎么会有错?是这丫头以下犯上,不知天高地厚,今日我一定好生教训她。” 不等单达回答,陆父抢先开了口,恨不能让虞无疾一句话定了陆英的罪。 虞无疾的目光终于落在了他身上,语气冷淡:“闭嘴。” 陆父一肚子的话都被噎住了,他满脸涨红,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虞无疾,却没敢再说一个字。 虞无疾这才再次看向陆英,“真的不说?” 陆英哂了一声:“看他不顺眼就打了,有什么好说的。” 陆父激动得一抖,陆英承认了!先是对虞无疾无礼,现在又不知悔改,他是动不了陆英,可虞无疾能啊! 他就不信做到这份上,虞无疾还能容忍她。 他下意识想开口拱火,可又想起虞无疾方才那句不怒自威的闭嘴,话都到了嘴边又生生咽了下去,只好期待地看了过去。 虞无疾却忽然笑了起来,抬手揉了下陆英的发顶:“多大点事,这么凶,我还以为是我招惹了你。” 第16章 要被查到了 陆英愕然,被虞无疾这完全出乎意料的反应闹得回不过神来,他……不是回来给陆承业撑腰的? 她睁圆了眼睛看过去,看得虞无疾心头一痒,指尖也跟着颤了两下,他低咳一声,默默地收回了手。 “没什么大事就回去歇着吧……可用饭了?” 陆英下意识答应一声,随后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又摇了下头,今天只顾着和人谈生意了,酒喝了不少,正经饭菜却没吃几口。 “刚好我也没用,单达,备些饭菜来。” 单达抱拳退了下去,月恒哪里敢让他一个有官职的人去做这种事,连忙抬脚追了上去—— “单将军,奴婢去安排就好……” 两人一前一后跑远了,虞无疾看了眼正堂:“进去吧。” 陆英抿了下唇,比起用饭,她更想知道虞无疾在想什么,这个人怎么能这么善变。 她不喜欢和这样的人相处,这种完全猜不透心思的人,会让她有种事情随时会脱离掌控的不安感,事实上,打从遇见虞无疾之后,她就没看透过这个人的想法,几乎对方的每个反应都不在自己意料之中,这几天的惊讶,比她一年的都要多。 她斟酌着如何开口,震惊中的陆父却先一步回了神,他上前拦住了虞无疾,满脸都是不敢置信:“少师,您方才是不是没听清?她亲口承认了殴打亲弟,脾性这般歹毒,您怎么能……” “我听清了。” 虞无疾停下脚步,语气冷淡,却听得陆父更加激动,“那您还……” “陆英不是个无理取闹的孩子,”虞无疾侧身看过来,眼神比语气更冷,“做什么都一定有她自己的理由,我们做长辈的,就不必过多干涉了吧?” 陆父被堵得喉咙干疼,这叫什么话? 陆英不会无理取闹,难道陆承业挨的那两巴掌是活该吗? 这未免也太偏心…… 不,不可能,虞无疾不可能偏心陆英,他今天可是带着陆承业出去见了齐州府的官员啊,这不是摆明了要栽培承业吗? 他一定是觉得陆英是个女人,打人也不疼,这才没有追究的,对,一定是这样。 想到这里,他快步进了正堂,想将陆承业拉过来,可这一眼看去,就见他脸上的巴掌印在那一片青紫里竟毫不起眼。 这怎么行? 他咬了咬牙:“儿啊,你忍忍。” 等他拉着陆承业过来的时候,就见少年脸上已经多了几道血痕。 陆父一脸的痛心疾首:“少师,您看看,陆英一句不顺眼,就将他打成这样,这实在是太不像话了,您不能就这么揭过去啊。” 陆英眼底冒火,正要开口,虞无疾就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竟然打成了这样,的确不能揭过。” 他往身边的灯台上一靠,看向陆承业,“那你就说说吧,是做了什么惹得陆英发这么大火,连我都被牵连了。” 父子两人听见这话,顿时心头狂喜,对视一眼不着痕迹的笑起来,可笑容维持了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就僵在了脸上。 这话问得,是不是哪里不太对? 迟疑片刻,陆承业不太确定地提醒:“少师,是她打了我,是她动的手。” “我知道啊,”虞无疾有些不耐地敲了下灯台,“所以,你到底干了什么?她打你,一定是你不对。” 陆承业被噎住,不可思议地看着男人,这,这是什么歪理? 陆英的目光也再次落在了虞无疾身上,愣愣地回不过神来,他……都不听听陆承业编的瞎话就站在她这边了吗? 她一时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受,只觉得心口是烫的,眼睛却是酸的,她侧开头,轻轻眨了下眼睛。 “怎么不说话?” 虞无疾追问了一句,目光落在陆承业身上,无形的压力便因为这小小的动作铺天盖地的蔓延开来。 陆承业浑身一抖,豆大的汗珠顺着额角就淌了下来,腿也软得厉害,陆父连忙撑了一把,这才没让他当场跪下去。 陆父看出来了虞无疾的偏心,心里恨得直咬牙,却什么都不敢再干。 他摁着陆承业的头,逼着他朝陆英作揖:“快和你阿姐道歉,日后你阿姐再动手,你就给我咬牙忍着,听见了没有?” 陆承业不敢反抗,乖顺地点了头。 陆父陪着笑,想带走陆承业,虞无疾点头应了:“带回去吧,多抄几遍《礼记》,养养心性。” 陆父脸色一僵,虞无疾这是在罚陆承业吗? 他都挨了打,竟还要受罚,这虞无疾到底有没有良心啊?再说陆承业整日招猫逗狗,让他抄书比揍他一顿还让他难受,这怎么能行? “少师……” 他开口求饶,却被虞无疾打断:“你也跟着抄几遍吧。” 陆父僵立在原地,脸色瞬间涨得通红,虞无疾罚陆承业还能说是教导小辈,可他算起来是姐夫啊,他怎么能…… 可他不敢反驳,讪讪带着陆承业走了,苏玉也带着女儿跟了上去,正堂里只剩了陆夫人。 虞无疾毫不在意,抬脚往正堂去,走了几步才发现陆英还站在原地,他侧了侧头:“不饿吗?” 陆英这才从复杂的思绪里回神,却仍旧没动,虞无疾慢慢转过身来:“怎么了?” “少师,您不是……” 她斟酌着开口,却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虞无疾弯腰看着她:“现在不是虞少师了?” 陆英脸上一红,忍不住看了他一眼,这人怎么这么记仇,一个称呼而已…… 许是看出了她的心里话,虞无疾咧嘴笑起来,满脸都是愉悦。 陆英被他笑得脸上挂不住,索性扭开了头,一只手又伸过来揉揉她的发顶:“不笑了,用饭,用了饭再和你详说。” 陆英这才抬脚跟上,陆夫人却迎面走了过来:“英儿,今天赵通判带着赵迟来赔罪了,你记得不要失礼。” 陆英指尖骤然一紧,赵迟?他怎么敢出现在虞无疾的视野里? 她当即就想请走陆夫人,耳边却响起一声惊雷般的低喃———— “赵迟,我记得这个名字,那天他也去过云水楼。” 第17章 拖住他 陆英心头狂跳,她其实一直在刻意遮掩赵迟的踪迹,甚至可以说,她在赵迟身上花费的精力,比花在自己身上的还要多得多,唯恐单达会注意到他。 可她万万没想到,这个废物会上赶着出现。 她心里恨恨骂了几句,面上却不露分毫,只带了恰到好处的困惑:“少师在说什么?” 虞无疾摇了下头:“没什么,用饭吧。” 月恒已经领着下人来上了饭菜,陆英搭了把手去布菜,眼角余光一直注意着虞无疾,见他看向单达,似是要说什么,连忙夹了根鸭腿给他:“少师尝尝这道鸭子,过了油又炖煮的,焦香软烂,很是可口。” 等鸭腿落在虞无疾碗里,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并没有查探过虞无疾的喜好,若是他不喜欢…… 她垂眸看去,却见那鸭腿已经被咬了一口,虞无疾似是真的饿了,三两口就将鸭腿吃了个干净,她心里的那点忧虑,瞬间散了个干净。 “味道不错。” “少师喜欢就好,”陆英看向单达,“单将军也一起用吧。” 今天晚上只要这两个人不离开陆家,她就有机会。 单达摆了摆手,正要拒绝,虞无疾就应了一声:“坐吧,也没旁人。” 单达这才抱拳道谢,在末位坐了下来。 陆夫人很是不自在,吃了几口就有些坐立不安,陆英虽然满腹心事,可还是注意到了她,心下啧了一声:“母亲若是还有事,就先回去歇着吧。” 陆夫人立刻站了起来“好,我正想去看看承……” 她忽地闭了嘴,尴尬地看着陆英,陆英只当没听见,自顾自放下了公筷:“我送母亲。” 她看了一眼月恒,丫头立刻跟了过来。 “英儿,母亲不是偏心,只是承业从小没受过罚……” “母亲快些去吧。” 陆英打断了她的话,这种事她已经习惯了,不值得生气。 “你能理解母亲就好。” 陆夫人松了口气,快步走了,月恒也没顾得上抱怨陆夫人,只快步走了过来,刚才她也听见了“赵迟”两个字,她虽然不如陆英思虑周全,可也清楚,那小子一旦被盯上,那天晚上的事就遮不住了。 知府都能被杖毙,何况她们这些白身? “姑娘?” “拿陆承业的手信把赵迟约出来,连夜送出城。” “若是他不肯走……” 陆英眼睛眯起来,泛着寒光,“那就让他肯,告诉他,赵通判不缺儿子。” 月恒神情一凛,连忙躬身退了下去。 陆英调整好情绪,这才重新回了正堂,两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放下了筷子,正在闲谈,陆英有些惊讶:“饭菜不合口味吗?” “怎么会?” 单达一咧嘴,“味道好得很,这不是姑娘还没回来吗?” 陆英一怔,这主仆二人,在等她一起用饭? 她张了张嘴,想说不必如此,可脑海里忽然浮现出方才一家子用饭时的情形,喉咙忽然就被堵住了。 好一会儿,她才侧头轻咳一声:“两位太客气了,不必顾及我的。” 单达面露惊讶,似是想说什么,可看了眼虞无疾不太好的脸色,嘴边的话又给咽了下去,他低头开始吃饭。 陆英也扶着椅子坐了下来,一低头才瞧见碗里有根鸭腿。 “礼尚往来。” 虞无疾含笑开口,陆英有些想笑,拿她家的东西来还她的人情,虞无疾这未免太小气了些。 可真说起来,她欠对方的好像更多,光赵通判的那个人情,就不知道该怎么还了。 刚才他还那么无条件的相信她…… 她搓了搓指尖,抬手举起酒杯:“少师,我敬你一杯。” 虞无疾抬眸看过来,神情有些一言难尽,陆英不明所以,不自觉想到了刚才遣月恒出去的事,不至于就这么被发现了吧? 捏着酒杯的手不自觉紧了紧,下一瞬酒杯就被拿走,虞无疾仰头灌了进去,随即将酒杯一丢,面露无奈:“在外头喝了那么多酒,还没喝够?” “你如何知道我喝了酒?” 陆英下意识抬起小臂嗅了嗅,还不等闻到酒味,单达先笑了:“咱们今天去云水楼找姑娘你了啊。” 陆英心跳骤然加快,这主仆去云水楼,是为了找她? 他们为什么会去那里找她?是已经怀疑上她了吗? 思绪混乱如麻,她克制着未露分毫,只浮了一层浅淡的惊讶,“找我?少师可是有什么事要吩咐?让人传句话就是,待我回府,自然会去见您。” 虞无疾却沉默了下去,连单达都没再开口。 陆英抿紧了唇,不放过这主仆二人任何的细微表情,可虞无疾静默过后却只是笑了一声—— “能有什么吩咐?不过是处理完了政务,想着去接一接你,没想到错过了。” 陆英默然,接她…… 她不大相信这话。 说实话,虞无疾对她的好让她心慌,她总得找个理由出来才行,原先她还可以猜是因为沾了母亲的光,可刚才过后她就不这么想了。 她已然意识到,母亲对虞无疾的影响,好像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大。 可除了这个,她实在是想不到别的理由,这世上哪有好是无缘无故的呢? 她不得不往糟糕了想,发顶却忽然被揉了一下—— “小陆英,”虞无疾的手收了回去,语气却越发温和,“你出门谈生意,没带多少人,又天黑未归,我是你舅舅,担心你,所以去接一接,不是很正常吗?” 陆英被问住了,她很少暴露自己的情绪,可这一刻眼底却真切的露出了茫然,正常吗? 她不知道。 打从十二岁之后,她就是这么过来的,路多难多险,都是自己走;天多黑多暗,都是自己回,已经习以为常了。 虞无疾却忽然告诉她,有人接才正常。 她默然,迟迟没再开口。 “用饭吧,要凉了。” 虞无疾没再说什么,只又给她夹了筷子菜。 陆英低声道谢,很快就将那点情绪压了下去,各有各的活法,她不觉得自己这样有什么不好,只是胃口却没了,甚至都不愿意再坐下去。 月上中天,她算了下时辰,琢磨着人应该已经出城了,也就没再为难自己,起身就要告辞,可就在这一瞬,小腹一痛,一股热流顺着双腿淌了下来。 她意识到了什么,脸色瞬间变了,她竟赶在月恒不在,自己又毫无防备的时候,来月事了。 第18章 嫌隙 她又坐了回去,唯恐自己这一离席,椅子上的血迹就被两人看见。 见她举动异常,虞无疾抬眼看了过来:“怎么了?” 陆英摇摇头,硬着头皮拿起筷子随意夹了些菜:“没事。” 男人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仿佛要洞悉人心一样,看得陆英头皮发麻,好在他并没有追问,只是将她刚才夹过的菜换到了她手边。 陆英道了谢,闷头吃了两口,腹部的坠痛却逐渐剧烈起来。 许是年幼时候吃过苦,又加上后来受伤,身体亏损的厉害,她月事便不怎么准,马车上常年备着衣裳和月事带,可千防万防也没防到,它会选了这么个刁钻的时机。 怪不得今早起来浑身酸痛,她竟没往这方面想。 她抿紧了唇,默默忍着小腹越演越烈的坠痛,额头却不自觉渗出了豆大的冷汗,指尖也跟着颤了起来,连筷子都拿不稳了,她索性不再吃菜,拿了勺子装模作样地喝。 可勺柄却总是会撞上碗沿,在寂静的餐桌上十分刺耳。 “……抱歉。” 她低语一声,有些进退两难,走是不能走了,可留下的话,她没办法吃饭,就这么干坐着又未免太过奇怪……这两人什么时候走? 像是听到了她的心声,虞无疾忽然放下筷子:“天色不早了,回吧。” 单达啃鱼头正啃得起劲,闻言张了张嘴,正想说一句请他先走,可话还没等出口,就被虞无疾拎着衣领提了起来,生生拖走了。 远远的还有声音传过来:“主子,我还没吃饱。” “回去再吃。” 两人的声音越来越远,陆英伏在桌子上,回头看了他们的背影一眼,这才松了口气,杯盏一摔,将下人唤了过来,可这是正堂,大都是陆父的人,她不想当着这些人的面出丑,便只让下人去她住的拨云居喊了她常用的丫头来。 只是她与陆父相看两相厌,居所离得便有些远,陆英只觉度日如年,咬牙忍了又忍,也没等到人来,反倒是眼前黑了下去,她指尖紧紧抠着桌面,试图维持清醒,可意识还是一点点模糊。 身上忽然多了道阴影,她以为是自家丫鬟终于来了,强撑着睁开了眼睛,一抬眸却是虞无疾那张棱角分明的脸。 “……少师怎么回来了?” 虞无疾眉头拧得死紧,瞧着心情不大好。 他这幅样子,其实有些吓人,陆英抠着桌面,勉强坐了起来,心思刚要往坏了想,一件外袍忽然披在了她身上,男人弯腰将她抱了起来。 陆英心里一慌,下意识挣扎了起来:“别动我……” “挡住了,没事。” 短短几个字,轰得陆英头晕脑胀,他知道…… 也是,虞无疾年近而立,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的。 她压下心里的难堪,挂上了一层客气疏离的假面:“……多谢,回头我让人做件新衣裳给你。” 虞无疾没答应也没拒绝,只将她坐过的软垫也包进了衣服里,半分痕迹都没留下。 “怎么会这么厉害?” 虞无疾见她昏昏沉沉的,随口开了个话头,陆英摇摇头:“有人是这样的……” 她不想多说,虞无疾也不好追问,只能加快脚步,半路上就遇见了赶过来的拨云居的丫头,两人似是想将陆英接过去,但被虞无疾的眼神看得不敢动弹。 “去请个大夫,再请阿姐过来。” 丫鬟连忙去了,陆英却忽然睁开了眼睛:“请母亲做什么?” “你这幅样子,做母亲的不该来照料吗?” 陆英欲言又止,看着他的神情十分复杂,片刻后才极低地说了一句:“不用麻烦了……” 虞无疾当作没听见,一路将她送进了拨云居,他不好进陆英的内室,便将人放在了外间的软塌上,随即倒了盏热茶过来。 “喝一些。” 陆英抖着手接过来,眼神有些奇怪,男人看起来不像是会这么细致的人,可事实却是他很熟练,也不知道是哪位姑娘调教的。 “别这么看着我,我也是有姐妹的。” 虞无疾想起了什么,“我年幼时候,什么都不知道,瞧见长姐洗的衣裳都是血水,还以为她受了伤,咋呼的半个村子都知道……” 他龇了下牙,带着一点不堪回首,“我娘和长姐追着我打了半个时辰,还好沈家阿姐把我藏了起来。” 这个沈家阿姐,指的就是陆夫人了,陆英这才知道两人的交情是从何而来。 只是想到那副被追着打的场景…… 她抿了下嘴角,没打算笑的,却有些忍不住。 “想笑就笑吧,”虞无疾也不在意,在椅子上坐下来,姿态十分随意,“谁年幼时候还没做过几件混账事?” 陆英还是出于礼数克制住了,心情却莫名的好,连带方才被看见丑态的尴尬窘迫都消失了。 只是这份自在没持续多久,就被匆匆赶来的陆夫人打破了。 她看着陆英那因为喝了热茶而有些缓解的脸色,轻轻松了口气:“是哪里不舒服?我听说险些晕过去?” 陆英看了虞无疾一眼,对方识趣地出了门,她这才低声开口:“我月事不调,偶尔会这样的。” 陆夫人却没了言语,陆英觉得她脸色有些不对:“怎么了?” “英儿,”陆夫人叹了口气,轻轻抓住了陆英的手,“母亲知道你是看不惯我对承业好,可我也是为了让你以后有个依仗,你不该用这种法子……” 陆英迟钝地转了下眼睛:“什么?” 陆夫人没察觉到她的不对劲,语气里带了点无奈,“母亲不是怪你,但我也是这么过来的,月事何至于严重到这个地步?下次莫要再拿这种事逼母亲过来。” 第19章 就说别告诉她 陆英脑袋轰的一声响,一瞬间周遭似乎都变成了空白,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可也只是一瞬间而已,她很快就又冷静了下来,她用力抽回了自己被陆夫人握着的手,语气冰冷:“出去。” 陆夫人皱了皱眉,还以为是自己的拆穿惹恼了她,连忙解释,“母亲不怪你的……” “出去!” 陆英声音陡然高亢起来,抬手就砸了那只虞无疾递进她手里的杯盏。 碎裂声混合着四溅的瓷片,惊得陆夫人慌忙站了起来,她不敢置信的看着陆英,自己的女儿怎么变成这么不讲理的人了? 竟然对自己这个母亲都这般无礼。 她越想越委屈,索性转身走了,和听见动静进来查看情况的虞无疾正好撞上。 他瞥了下陆夫人发红的眼角,脚步微微一顿,随即大步朝陆英走过去,她看起来倒是比陆夫人要平静得多,只是放在薄被下的手一直在抖,却藏得极好,无人看见。 “发生何事了?” 陆英没看他,只轻轻合上眼睛:“我就说……别告诉她的……” 声音颤抖,几不可闻。 虞无疾沉默下去,陆英什么都没说,可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指尖蜷了一下,他又想去摸陆英的头了,可男女授受不亲,就算是亲的甥舅,这个年纪都得避嫌了,何况他们还半分血缘关系都没有。 他轻啧一声,难得的有点不知所措,他不太会安慰人。 可陆英也不是需要人安慰的人,在这份安静里,她很快就收拾好了情绪,不管是神情还是语气,都看不出丝毫异样,若不是方才虞无疾进来得及时,他怕是什么都不会发现。 “今天,真是多谢少师了,这个人情我不会忘得。” 虞无疾默了片刻,心下轻轻一叹,正要说点什么,陆英就又看了眼外头,“天色不早了,我命人为少师掌灯。” 这就是送客了,虞无疾没强留,应了一声,转身就往外走。 “少师。” 陆英忽然又开口,他转身看去,陆英却又没了声音。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刚才竟然想解释一句,说自己并非不孝的人,刚才的发作是有缘由的。 可她很快就又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孝字压头,不管什么理由,对长辈打砸,旁人都是要指责她的。 她撵着人走,不就是不想听他教训吗? 可……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虞无疾那三番五次的回护,陆英摇了下头,不愿意去想这些乱七八糟。 身前却忽然投下了一道影子,她抬眸,就见虞无疾正站在软榻前,随即发顶也被人揉了两下。 其实陆英不太喜欢这个动作,太过亲近了。 可这短短几天,却好像已经习惯了。 “别想那么多,好好休养身体,明天舅舅给你买糖葫芦吃。” 陆英一怔,别想那么多…… 他说的竟然是这个,陆英低下头,许久才应了一声,却忽然反应过来什么:“我不爱吃酸的。” “果然和小时候不一样了,”虞无疾低语一声,咧嘴笑起来:“记下了,不爱吃酸的。” 话虽这么说,他的手却迟迟没收回去,直到外头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不多时月恒带着大夫冲了进来:“姑娘,你没事吧?” 进了门她才瞧见虞无疾也在,连忙停了下来。 虞无疾收回手,侧头看了过来。 月恒下意识站直了身体,“少师。” “下次周全些,别留主子一个人。” 他开口,自觉声音很是温和,见月恒将头点成了应声虫也没多想,起身就要走。 虽说很想知道陆英这是怎么了,可毕竟是姑娘家的病症,他留在这里会让人不自在。 “明日来看你。” 陆英动了动身体,想去送一送,却被他看了一眼,“别乱动。” 陆英便躺了回去,等目送他出了门,这才收回目光:“事情如何?” “送出城了,”月恒捂着胸口松了口气,连忙开口,“赵迟的确是不老实,可咱们的人有手段,他不敢自己回来。” 顿了顿,她将声音压得更低,“奴婢还留了人暗中盯着,若实在不行……” 她眼底闪过一丝凌厉,陆英微微颔首:“做得很好。” 她说着便合上了眼睛,酒意上头,她实在是疲惫,月恒却凑了过来:“姑娘别睡,奴婢路上遇见玉振了,大夫稍后就到,您且等等……您就不想知道赵迟为什么来陆家?” “能为了什么?” 陆英眼皮都没抬,“必然是赵二那副画了,都闹到了少师面前,赵通判总得给个交代吧?” 她揉了揉额角,月恒知道她这是喝酒喝多了头疼,连忙凑过来替她揉捏,陆英声音里越发没了力气:“下人不够分量,只能献祭这个外室子了。” “姑娘原来已经猜到了?”月恒话里满是讨好,哄着她多说话,“那赝品真的是他做的吗?” “想知道啊?” 陆英终于睁开了眼睛,月恒连忙点头,“想。” “你去城中那些穷苦的读书人,或是生意不红火的书画铺子打听一下就知道了,这事做得粗糙,不难查。” 月恒应了一声,很快又提起虞无疾:“奴婢走后府里又出了什么事不成?少师怎的这般凶?” 陆英有些惊讶,方才虞无疾不是一直很和气吗? 事实上,除却初见那日的下马威,和那日馄饨摊上替她做人情的时候,她都没怎么在虞无疾身上看见传闻中活阎王的影子。 虞无疾的脾性,其实很温和。 大约是月恒感觉错了。 然而有这种感觉的,却不只是月恒一个人,虞无疾一出拨云居就遇见了单达,对方是来找他禀报的,可一看见他的脸色,嘴边的话就咽了下去。 他小心翼翼道:“主子今天心情不好?” 虽然外人都说虞无疾喜怒无常,乖张暴戾,但其实他极少发怒,因为这世上能被他看在眼里的事情太少,不上心,自然也不会有情绪。 可今天他看起来的确是有些不对劲,哪怕这点不对劲只是眼神上的细微变化。 虞无疾抬手掐了掐眉心,脑海里闪过陆英那张苍白的脸,心口有些憋闷,却什么都没说,只问起了赵迟:“他人呢?” 单达神情凝重:“您说巧不巧,就在属下去的前一刻,他出城了。” 虞无疾眉眼一沉,这可不只是巧了,简直像是明说了,他和那件事情真的有关。 “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单达抱拳领命,却没走,只看着虞无疾,满脸的若有所思:“主子,您真觉得他这时候离开,是凑巧吗?” 虞无疾知道他在暗示什么,陆家有人在通风报信。 手脚都动到他眼皮子底下来了。 “查。” 第20章 夫人气病了 陆英喝了药,小腹的坠痛缓解了些,才昏昏沉沉睡过去,等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天色大亮,身上酸疼得厉害,尤其是脑袋,被宿醉折磨得一阵阵发胀。 她试了下,一动弹就发晕,索性继续靠在床头。 “把今天的会面都推了吧,把日升没来得及查的账都送过来,我亲自查。” 她随口吩咐一句,月恒连忙答应一声,喊了金声去铺子里传话,自己则端了热水来伺候陆英洗漱,可那脸色却一看就是有话要说。 “怎么了?” 陆英吐了漱口水,抬眼朝她看过去。 月恒似是有些为难,好一会儿才低声开口:“是北苑那边的消息,蔡妈妈说夫人气病了,早上没能起来,问姑娘你能不能过去请个安,劝劝夫人。” 陆英神情一滞,好半晌才低声开口:“被我气病了?” 月恒连忙放下热水,凑过来给她揉了揉心口:“哪能是您呐,说不定是小公子,您别想这么多,早知道我就不提了,就当没听见多好。” 陆英沉默着没开口,话都传过来了,想必是真的不舒服,月恒不提反而有错。 “更衣吧,去看看。” 她沉吟许久,还是做了决定,月恒看着她仍旧没什么血色的脸,十分忧虑:“姑娘,您身上正难受呢,偏昨天又喝了酒……要不奴婢跑一趟吧,夫人还是心疼您的。” 陆英摇摇头,她其实也有些放心不下。 “还是亲自去一趟吧。” 月恒只得将她扶起来,见陆英站不稳,连忙唤了软轿来,又多喊了几个丫头,一行人这才磕磕绊绊地到了北苑。 还没等进门先有抽泣声传了出来—— “我养她这么大,那山匪来的时候,我不顾自己死活护着她,如今我不过是说了几句实话,她就朝我摔杯子,她真是没良心……” 陆英脚步一顿,山匪这件事她还记得,陆父不善经营,祖父留下的产业一年一比年少,陆父不知道哪里听来的消息,说登州那边的货便宜,便带着她们母女去了,路上就遭遇了劫匪。 混乱中陆父不知所踪,只剩了她们母女被团团围住,那时候母亲的确是将她死死护在怀里的。 生养之恩,救命之恩。 她这些年一直记着,所以虽然她已经和陆父翻脸了,对母亲却是平和的,哪怕她对陆承业的偏袒让她觉得锥心刺骨,疼得厉害,她也没说过重话。 昨天是她身上不适,才失了耐性。 她轻轻吸了口气,抬脚进了门,陆夫人一看见她,立刻扭开了头,贴身伺候她的蔡妈妈连忙替她开口,话里都是责备:“姑娘这次实在是太过分了,夫人气得心口疼,哭了一宿呢。” 月恒连忙上前开口,虽然她不知道昨天母女两人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她坚信自家姑娘不会无缘无故发作的。 “夫人一定是误会了,姑娘素来孝顺,昨天许是疼糊涂了,才失手砸了什么,绝对不是……” “你是说我冤枉她了?” 陆夫人提高了音调,一改平日里在陆父面前的温顺模样,眼里的泪也掉得更凶,“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女儿……” 月恒还要开口,被陆英拦住了,再说下去,只怕陆夫人不但听不进去,还会觉得月恒是在指责她。 “母亲息怒,珍宝斋新到了一只红翡镯子,送来给母亲把玩可好?就当是我赔罪了。” 陆夫人的哭声一顿,隔了一会儿才开口:“你知错就好,母亲还图你的东西不成?英儿,日后你不能再这般无礼,母亲的心都让你伤透了。” 陆英眼前发黑,靠着月恒才勉强站稳。 “好。” 哄好陆夫人出去的时候,日头已经升上了正空,陆英被晃得闭了下眼睛,再睁开的时候,竟瞧见陆承业在不远处一闪而过。 她蹙起眉头,他来拨云居做什么? 可到底是病中精力不济,她也没多想,扶着月恒进了门,里头各家铺子的掌柜都带着自家账本到了,陆英让人奉了茶点,大体听了听各家的情况便将人遣了下去,具体账目还得细查,一时半刻也得不出结果,到时候查到了哪家,哪家的账房掌柜再来应卯就是。 几个丫鬟都取了算盘来,帮着陆英核算账目,她们都是陆英特意教导过的,若是放去铺子里当差,不比任何人差。 一时间拨云居针落可闻,只剩了细碎的算珠碰撞声,好在铺子里人大都是陆英亲选的,得用且仔细,账目分明,条理清晰,查过去并无半分错漏。 天色一点点黑下来,室内也点了烛火,陆英将灯烛挪近了些,一垂眼却瞧见桌子上摆着一碟子糖糕,和几包小食。 “谁送来的?” 月恒抽空看了一眼,随即又低下头去拨算盘,“单将军送回来的,说少师自今日起也要忙起来了,说不得晚上什么时候会回来,就先把东西送回来。” 陆英一顿,恍然想起来,在使衙署相见那日,虞无疾的确是说过会给青州官员三天时间,今天已经到期了。 认识他,才三天吗? 陆英惊奇了一下,却也没多想,见时辰不早,便挥了挥手:“今天先到这里吧……” “姑娘,” 月恒忽然开口,“您看这账是不是不太对?” 陆英扫了一眼,她虽没用算盘,可还是看出了不对劲。 “都下去歇着吧,我仔细看看。” 丫鬟们已然十分疲惫,闻言纷纷退了下去,陆英凑近灯烛,仔细地去看那账目,越看眉头越紧,果然不对。 “月恒,你来。” 一向随叫随到的丫头,这次却迟迟没有应声,陆英心头一跳,“月恒?金声?玉振?” 仍旧半分回应也无,陆英撑着站起来,一抬眼,就见一道漆黑的影子堵在门口。 第21章 她要杀我 你是何人?胆敢擅入我陆宅。” 来人不说话,只将手背到了身后,抽出了一把明晃晃的刀:“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 话虽这么说,他的目光却一直盯着陆英手里的账册,但很快,那目光就上移,落在了陆英脸上,眼底迸发出了慑人的亮光。 陆英明白那个眼神的含义,满心嫌恶,却没露异色,只紧紧盯着他:“我的人呢?” “她们现在还活着,但你如果不老老实实地把东西交出来,那就说不准了。” 陆英抬手指向内室:“里头的金银珠宝,你几辈子都花不完,你可以自己去拿,能拿多少就拿多少。” 来人显然没料到会听到这话,很明显地愣了一下,看向内室的目光多了几分贪婪,但很快又回过神来,如果里头真有那么多东西,他自己也不可能全部带走,倒不如拿住这女人的把柄,以后他就有源源不断的银子。 而想拿捏一个女人…… 他眼底的恶意毫不遮掩,陆英眼神阴鸷,显然看出这男人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你手里的是什么?”男人持刀逼近,“抓这么紧,一看就是宝贝,给我。” “雇你来的人,就是为了这个吧?” 陆英拆穿了他,“若是你肯老实交代,就此折返,对方给你多少,我给你翻十倍,如何?” 他眼睛唰地亮起来,十倍? 他呼吸都急促了起来,可脚步却并没有停下,今天真是赚大了。 “废什么话?人和钱我都要!” 他大步上前,欺身就要往陆英身上扑,一团粉末却迎面扑了过来,落进眼睛里疼得他连连惨叫,连刀都拿不住,捂着脸滚在了地上。 陆英轻轻吐了口气:“蠢货,我在外行走这么多年,岂会没有些防身的手段?” 她抬手将榻边的布带子拉下来,护院很快就冲了进来,将还在地上打滚的男人五花大绑押在了一旁。 “快去看看月恒她们。” 不多时丫头们就被扶了过来,像是中了药,但药效不强,脸上撒了水也就醒了,月恒却还是被吓到了,一清醒过来就连忙拉着陆英查看,见她完好无损,这才松了口气。 “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敢动姑娘你!” 月恒气得脸都红了,抬脚去了院子里,护院们正在院子里审刺客,她劈手几巴掌甩上去,男人却嘿嘿笑起来,目光恶毒,笑容淫邪:“小娘们,敢打我,给我等着,我早晚弄得你欲仙欲死。” 月恒涨红了脸,护院要上前替她教训刺客,陆英的声音却传了过来:“阉了吧。” 刺客的脸色立刻变了:“你敢,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陆英被逗笑了:“除了造反,我陆英有什么不敢的?” 她连会灭族的私盐都做了。 刺客眼睛霍地睁大:“你,你是陆英?” 陆英有些惊奇:“你来抢我的东西,不知道我是谁?” 男人吞了下口水,态度彻底变了:“陆大姑娘,我真不知道是你,那小子只说有个姑娘仗着权势抢了他的东西,小的有眼不识泰山,饶了我这一回吧,我是清潭山上的,你放了我,就当我们清潭山欠你一个人情,我,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姑娘,”护院走过来,眼底都是忌惮,“这清潭山上的,可是大匪,先前赵通判带兵剿了几次,全都大败而归。” 他这话不假,打从先皇和先皇后不知所踪,新帝谋夺侄女的皇位之后,安生了没几年的青州就再次响马横行起来,几乎哪座山上都有几个叫得出名头的大匪,这个人不像是说谎,他担心陆英会因此惹上麻烦。 “的确,”陆英轻轻颔首,算是赞同,随即话锋一转,“可谁让他吓着我的人了呢?动手利落些,就当是给他的大当家面子了。” 刺客不敢置信地叫骂起来,护院见她眉眼沉凝,知道这是打定了主意,再不敢劝,拔出刀子就走了过去,片刻后,凄厉的惨叫响彻了整个陆宅。 “你,你敢得罪清潭山……” 刺客瘫软在地,进气还不如出气多,陆英垂眸,神情淡淡:“那就回去再告状吧,替我和大当家,问好。” 下人连夜将人送上了清潭山,护院欲言又止,他想劝陆英杀人灭口,虽然那样也会被查出来,可总比放虎归山要好,但又觉得姑娘有自己的主意,所以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 陆英命人抬了箱银子出来,不管是中了药的下人,还是抓人的护院,都是十两银子,如今的大周不比先皇时期,百姓穷苦得很,这十两银子,一家人一年都赚不出来。 众人感激涕零,纷纷道谢。 月恒却嘟起了嘴:“姑娘,人还没审就送回去了,这幕后黑手怎么找啊?” “能在拨云居的饭菜里下药的人,还能是外人吗?” 月恒恍然,随即想起了之前看见的那个身影,气得直咬牙:“又是小公子,我就说他鬼鬼祟祟的来拨云居干什么,奴婢这就去抓人。” 她去得及时,陆承业刚好要往北苑去,显然是知道事情败露,而陆父挡不住陆英抓人,所以想去找陆夫人庇护。 “小公子安静一些吧,惊醒了夫人,奴婢不好交代。” 月恒抓起汗巾子就塞进了他嘴里,趁着夜色带着人回了拨云居,却见金声玉振已经收拾了东西,她诧异开口:“姑娘要出门。” “去山上住几天吧,免得问句话也不得安生。” 月恒想起陆夫人的偏心,心里堵了一下,什么都没说,就让人将陆承业塞上了马车。 然而马车走了没多远,就被人拦下了,随即车厢被敲响:“身体好了吗?这么晚去哪?可要我遣人护送你?” 这声音主仆二人都十分熟悉,月恒吞了下口水:“姑娘,是少师。” 陆英攥了下帕子,心里有些无奈,怎么偏偏就这么巧。 虽然虞无疾看起来一直都是站在她这边的,可昨天也的确是带着陆承业见了不少人,说不得就会把人救下。 她心思急转,刚编好借口要出声,外头就“咚”的一声响,她心头一跳,连忙开窗看了过去,果然是陆承业从马车里滚了出来,他挣扎将嘴里的汗巾子吐了出来,看着虞无疾涕泗横流—— “少师,救命,陆英要杀我!” 第22章 别糊涂 “少师,别听他胡说!” 月恒浑身一震,连忙开口,唯恐虞无疾因为这句话误会陆英。 “你们都把我绑了,还想狡辩吗?” 陆承业忽然有了脑子,一开口连珠炮似的,“少师,她就是看不得你昨天带我去见了齐州府的官员,心里嫉恨我,今天找了个借口说我要抢她的东西,二话不说就把我给绑了,她不敢让爹娘知道,所以要把我带到山上去下杀手,到时候栽赃给山匪,她就能脱身得干净。” 月恒从未见过如此巧言善辩的陆承业,惊得张大了嘴,话都说不出来。 陆英的眼神却闪了两下,原来如此啊。 怪不得明知道是在她手里抢东西,还只雇了一个人来;怪不得那个时候他不躲在正堂里,也没提前去北苑,偏偏就在好抓人的路上。 这是故意的。 但陆承业没有这个脑子,背后出谋划策的,怕是她的那位父亲了。 冤杀亲弟的名头,一旦扣上,她这辈子可就别想翻身了。 她这个父亲,原来也不是没脑子的。 她气急反笑,撑着车厢就要下去,今天就算虞无疾在,也别想拦住她。 可还不等落地,就见虞无疾弯腰将陆承业拎了起来。 借着角度,陆承业朝她露出个挑衅的笑,猖狂又得意,随即他便维持着这个笑容,被重新扔回了马车上。 他惊呆了:“少师,您,您这是干什么?给我松绑啊?” 虞无疾叹了一声:“我年少时候,长姐也时常说想打死我,不过是气话而已,不必当真,姑娘家不好生气,让她揍一顿,气消了就好了。” 陆英的脚都已经踩到了马凳,听见这话又默默地收了回去,心里有些惊奇,可更多的却是果然如此的安定感,似乎在虞无疾有所动作之前,她就已经觉得,他会站在自己这一边了。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多久没产生过这种感觉了,可她明明不是会轻信旁人的人。 她满心茫然,百思不得其解。 陆承业比她更不敢置信,他瞪大了眼睛看着虞无疾,满心荒谬,这,这是人能说出来的话吗? “少师,她真的会杀了我的,她真的会的……” “你为什么这般笃定?” 虞无疾语气忽地变了,眼神也凌厉起来,看过来的瞬间,仿佛一记重锤砸在了陆承业心头,惊得他浑身一抖,那些死记硬背记下来的话,瞬间忘了个干净。 “我,我……” “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虞无疾语气低沉,一字一顿,“你到底,做了什么?” 陆承业浑身发抖,却愣是咬着牙一个字都没说。 月恒抓住机会,连忙拿着那本有问题的账册下来:“他偷银子,这账看着就不对。” 说着她有些心虚,虽然她觉得那账古怪,可具体哪里古怪,却没能看出来。 “那账是假的,”陆英靠着车辕坐下来,“如果我没猜错,这家铺子早就没了吧?连账房带账册都是假的。” 月恒连忙翻开账册又看了一眼,恍然大悟:“怪不得,太齐整了!没有谁家的账目是这么齐整的,原来是假的。” 陆承业脸色灰败,窝在车厢里不再动弹。 “小陆英,好生聪慧。” 虞无疾收敛了方才的咄咄逼人,侧头看过来,“这么晚,是打算去哪里?” 陆英没有和人交代行踪的习惯,可犹豫片刻还是开了口:“山上有座别院,离着城里有些远,可胜在清净,刚好可以查账,劳烦少师和母亲带句话,就说我不会伤他性命,问完了话就送他回来。” 虞无疾摇了下头:“这话怕是带不了了。” “为何?” “因为我也要上山。” 陆英满脸惊讶,虞无疾去山上做什么? “新官上任三把火啊,”虞无疾笑起来,“打了人,立了威,得为百姓做些实事了。” 陆英一听就明白了,他这是打算剿匪,可不是她泼虞无疾冷水,青州的匪,不好剿啊。 “别住你那座宅子了,一旦乱起来,怕是会进去人,”虞无疾看了眼单达,“让他送你去我那,山上已经征用了宅子,你先住着,明天我就过去,等事情了了,再回你那里去。” 陆英没多想便点了点头,一旦打起来,她那座宅子的确不安全,寻常护院是不能和山匪比的。 “多谢少师。” 虞无疾原本都打算走了,听见这话又折返了回来:“整天谢我,累不累?” 陆英一哽,有礼数还错了不成? 见她不高兴,虞无疾反而高兴了,塞给她一个小盒子,转身走了。 盒子打开,里头是一只木雕的不倒翁,轻轻一戳,就能在原地晃悠很久,像个小傻子,虞无疾真的拿她当孩子了不成?还拿这种小玩意哄她。 她不自觉笑了一下,脑海里却忽然蹦出来一个念头,若是真有这么个舅舅…… 那夜的荒唐再次被想了起来,还有宋知府的惨死,宋家的败落。 她垂下眼睛,一点点抿紧了嘴唇,虞无疾一定已经察觉到了赵迟被送出了城,也应该已经派了人去追,事情一旦出现岔子,她就会沦落到同样的下场。 她竟还在想着和虞无疾亲近几分…… 陆英,别糊涂。 “找机会再派几个人过去,绝对不能让人找到赵迟。” 她合眼靠在了车厢上,压低声音嘱咐,月恒连忙答应下来,准备一到地方就先趁着众人不注意,将消息放出去,然而刚走到半路,马车就停了下来。 “什么人?” 单达呵斥了一声,随后是一阵低语声,不多时有人敲了敲车厢:“陆姑娘,有人送了份礼物给你。” 车门打开,一个木盒子被推了过来,月恒按捺不住好奇,见陆英不反对便抬手打开了,随即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出现在两人面前。 第23章 只有自己靠得住 月恒尖叫出声,陆英也掩鼻遮了遮那冲天的血腥气。 这就是清潭山给的回复。 是他们办错了事,特意来赔罪的。 “大爷的,不是鹿肉!” 单达脸色一变,抬手将盒子拿了出去,砰的一声扣在了地上,满脸煞气的朝身后看去,可刚才送东西来的人已经不见了。 他抬脚就想追,却被陆英喊住了:“单将军,山野难行,莫追了。” 单达悻悻停下了脚步,满脸尴尬,很是愧疚:“对不住姑娘了,我方才虽然闻见了血腥气,可那人说他是你庄子里的人,来送鹿肉,我就信了……” 陆英并不在意,清潭山的反应也在她意料之中,只是没想到对方这么大胆,敢当着军队的面就往她跟前凑,想必也是一种示威吧。 想要她的银子,所以服软;可又觉得憋屈,所以示威。 不知所谓。 “单将军不必在意,”陆英垂下眸子,掩住眼底的寒意,“青州响马横行,齐州府首当其冲,我们这些商户进出都要送些银钱保平安的,这许是先前给的银子少了,才惹了这样的祸。” “区区响马,何敢猖狂!” 单达气得虎目圆睁,杀气腾腾地看了眼远处山林,咬牙切齿道,“陆姑娘放心,少师最擅长收拾这等狂徒,一定杀得他们片甲不留。” “我自然相信少师。” 陆英含笑答应一句,“到时候我做东,替青州百姓答谢诸位,为民除害,还民太平。” 单达被谢得有些不好意思,朝她抱了抱拳,挠着头笑起来。 队伍再次行进,窗外却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陆英打开车窗瞧了一眼,原来是两位将士在挖土,大约是打算将那颗头颅埋起来。 借着清晨还不算刺眼的阳光,她垂下眸子一扫,刚巧和头颅上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对上。 “姑娘,不怕啊。” 月恒回过神来,拍着自己的心口安慰陆英。 陆英收回目光,被月恒这举动逗得想笑,到底是谁害怕? 她摸了摸月恒的发髻:“一个死人,别放在心上。” 月恒点点头,脸色又有些忌惮:“果然是匪贼,杀人不眨眼。” 陆英轻轻搓了下指尖,是啊,匪贼…… 马车骨碌碌到了地方,山路难行,陆英身体又不适,下车的时候脸色难看得厉害,被阳光一照,白得几乎透明,单达唬了一跳:“陆姑娘,你没事吧?” 陆英扶着车厢缓了缓,才缓过气来:“无妨,劳烦单将军为我们安排院子。” 单达连忙转身去了,下人陆陆续续将账册搬了过去,陆承业也被带下了马车,听说虞无疾要剿匪后,他这一路都十分安静。 “不问话的时候就让他单独呆着,别来碍我的眼。” 金声玉振连忙将陆承业带了下去,陆英精神不济,实在是扛不住,靠在床头睡了过去,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到了中午,月恒正带着金声玉振查账,手边摆着一摞信。 见陆英醒了,她连忙奉了热茶过来,陆英接过来自己喝了,目光落在那摞信上:“城里送出来的?” 月恒脸色漆黑,没说话,但也就是默认了。 “说给我听吧,懒得看。” 月恒叹了口气:“最开始是老爷的信,要你把小公子送回去,后来大概是知道少师要剿匪,就想让你把小公子勾结山匪买凶的事遮掩下去,别让那些山匪被抓,万一招供出来,会坏了他的名声……” 她说着就骂了起来:“买凶是为了害你,怎么有脸让你替他遮掩?再说少师剿匪,你要是暗地里给人通风报信,这万一被查出来了,你还怎么立足?” “哪有这么当爹的!” 她满腔愤怒无处发泄,只能原地跺了几下脚,金声玉振连忙来劝她。 “烧了吧,我什么都没收到。” 月恒顿时高兴起来,拿着那些信就要出去。 “等等,”陆英忽然想起来什么,声音也跟着一沉,“有母亲的信吗?” 月恒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却没开口。 这就是回答了,陆英轻哂一声,“看来,她的病好了。” 语气里没什么情绪,却听得月恒很憋屈,她咬牙:“姑娘,夫人们肯定不知道小公子昨天买通山匪对你下手的事,不然不能求情。” 陆英仍旧沉默,陆夫人不是傻子,年轻时候也是陪着陆父走南闯北过的,有些事她不说,只是清楚,说了会理亏,她不是真的什么都不懂。 月恒也骗不了自己了,她愤愤一咬牙:“姑娘,咱们去找少师评评理,他们凭什么这么无耻?少师那么懂道理,一定会教训他们的。” 陆英无意识地蜷了下指尖,心脏却是一紧,虞无疾…… 看来不只是她产生了对方可靠的错觉,她身边的人也是,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她看着月恒,语气十分严厉:“我先前是怎么说得?要躲着他些,这才几天,你就全忘了。” 这态度完全出乎意料,月恒下意识闭了嘴,没敢再说别的,只是心里却十分委屈,她也知道陆英和虞无疾之间还悬着一把剑,可除了虞无疾,谁还能为陆英说句公道话呢? 陆家的人,心真的偏得没边了。 “姑娘,对不起,奴婢就是……” “月恒,”陆英叹了口气,“以往不也是这样过来的吗?怎么少师一来,就受不了了?” 月恒一愣,一时竟被问住了,可陆英却明白这里面的道理,她抬眸看向门外,话既像是说给月恒的,也像是说给自己的:“别习惯依靠旁人,这世上,只有自己靠得住。” “……奴婢明白了,以后会躲着少师走的。” 月恒满心失望,她知道陆英不只是怕和虞无疾走近了,会让那晚的事露出马脚,更多的还是因为陆家人的作为,没有陆承业的时候,她也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可惜打从八年前开始,一切都变了。 她只敢相信自己。 “姑娘饿了吧,”月恒打起精神来,“奴婢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吃的。” 她转身要走,门板却忽然被敲了两下,随即一道熟悉的声音隔着门板响起:“小陆英,吃饭了。” 第24章 生分 月恒有些慌,下意识看向陆英。 指尖蜷缩得更紧了些,陆英神情却不变,只朝她摇了摇头。 虽然刚才就得了警告,可见她这副反应,月恒还是有些失望,她叹了口气,定了定神才开门:“少师,姑娘身上不舒坦,今天就不出去了。” 虞无疾蹙了下眉:“我听说路上出了点岔子,是不是吓到了?” 对着虞无疾撒谎,需要极大的定力,月恒掌心都在冒汗,连他说了什么都还没听清楚,就忙不迭点了点头:“对,就是这样。” 虞无疾又看了她一眼,明明也说不上怀疑,可就是看得月恒浑身一紧,额角也有了汗意,仿佛下一瞬就会有汗珠淌下来。 “我让军医过来看看。” 月恒又连连点头,可随即就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又连忙拒绝:“不不不,不用了,姑娘说她睡一觉就好了。” 虞无疾没再开口,只垂眼看着她。 那目光清清淡淡,却有种直透内心的犀利,月恒心跳凝滞,身体几乎连动都不敢动了。 她觉得自己要被拆穿了。 “没什么大碍,少师不必挂心,正事要紧。” 陆英的声音自门内传出来,月恒浑身一颤,心跳陡然恢复,只觉捡回了一条命。 “那就好,”虞无疾似是松了口气,“有什么事就让人去找我,我不在,找单达也一样。” 顿了顿,他又开口,“别硬撑。” 屋内安静了好一会儿,陆英的声音才再次响起来:“好。” 虞无疾大步出了门,月恒一路目送他出了院子,这才靠在门框上捂着胸口出了口气:“姑娘,少师好吓人啊。” 陆英垂眼看着手里的茶盏,许久后才轻声开口:“把陆承业带过来,他掏空的铺子绝对不止一个,我要问个清楚。” 大约是怕陆英会把自己交给虞无疾,定个通匪的罪名,这次陆承业十分配合,问什么就答什么,答完就哭哭啼啼地求陆英。 “阿姐,你救救我,我要是和山匪扯上关系,陆家的生意也会受影响的……” 陆英被他哭得心烦,直接让人堵了他的嘴,可屋内安静了,屋外却吵了起来,城里的信又送了过来,月恒看了信,犹豫了很久才递给陆英。 “姑娘,夫人就是性子软。” 信纸一开,里头写的是家丑不可外扬,要她拿出长姐的气度来,帮陆承业这一回。 性子软,信可不软。 陆英啧了一声,抬手就要放在灯烛上烧了,可火舌真要点着信纸的时候,她又收回了手,只将信锁进了箱子里。 接下来几日陆夫人的信接连不断,内容大同小异,起初月恒收到信还会给陆英送过去,可后来见陆夫人一句问候她的话都没有,索性就将信拦了下来,偶尔被气得狠了,免不了会想起虞无疾,可看着陆英那平淡的脸色,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后来信里就多了陆父的,起初是利诱,说陆承业回去就把家产给陆英;后来是恳求,为他的所作所为道歉;再后来就是破口大骂,说她不孝。 陆英提笔回信,千篇一律的“咎由自取”四个字。 她本以为这态度已经足够明确,陆父不会再自取其辱,可没想到这日天刚黑下来,外头单达就来敲了门。 “陆姑娘,主子请您去前面。” 月恒正要找个借口拒绝,单达就再次开口:“陆家来人了,给山上剿匪的将士送了不少东西来,少师摆了答谢宴,姑娘也去见见家人吧。” 陆家来人? 竟追到山上来了,这是打算逼着她答应。 陆英冷笑一声,真拿她当软柿子捏啊。 “好,我就见见。” 她冷声开口,单达听出了她语气不对,可毕竟不是细心的人,也没多想,答应一声就走了。 月恒这才进了门:“姑娘,来得是大公子。” 这位大公子是陆家长房的长子,单名一个梁字,他不喜经商,一直在读书,可惜商贾不能入科举,所以他连个功名都没有。 但这人陆英没见过几回,她鲜少呆在家里,对方又不经商,自然更少照面,可能被派过来,想来也不是什么简单角色。 “那就去见见我这位堂兄吧。” 陆英冷笑一声起身,几个丫头连忙上前为她梳妆换衣,许是这几日过得清净,她看着镜子里的人,觉得脸色好看了不少。 她只带了月恒往前头去,半路上就瞧见了虞无疾的影子,脚步下意识顿住,这些日子,她借口查账,鲜少出门,更少遇见虞无疾,对方大约也忙,竟像是许久都没见了。 这冷不丁一看见,她竟有些想避开。 但虞无疾也看见了她,大步走了过来:“总算出来了,账再要紧,也得顾着身体。” 陆英应了一声,低声道了谢,虽然有意和虞无疾疏远,可她不想做得太明显,所以还是如往常一般,落后一步跟着虞无疾往宴厅去。 “听说府里送了不少信上山,”虞无疾开口,姿态十分随意,似乎这几天未见,丝毫没有让他觉得生疏,“出事了?可要我帮忙?” 月恒心里一喜,虞无疾肯主动帮忙那真是太好了,孝字压头,陆英想做什么,都得收敛着,可虞无疾不一样,他身居高位,还是同辈,随便说句话就有用。 可下一瞬,她的脸就又拉了下去,陆英不会让人帮忙的。 “些许小事,处理得来,”陆英果然一开口就是拒绝,“剿匪可是利国利民的大事,岂能因为家宅小事,就让少师分心?那可是我们的罪过了。” 这话说得十分识大体,任谁都挑不出错来,可虞无疾的眉头却蹙了一下,只是很快他又压了下去:“能处理就好,但也别硬撑,该开口就开口。” 陆英脚步顿了顿,那种有人托底的安定感又来了,她掐了下手心,将那莫名的情绪压了下去。 她不需要有人托底,她自己就可以。 “能得少师这句话就够了。” 这话既是承了情的感激,也是委婉的拒绝,只是后一层意思,旁人都不会当真,然而虞无疾却停了下来,他侧头看过来,目光一如既往地透彻,看得陆英心头一跳,这是何意? 第25章 陆大公子 小陆英,” 虞无疾声音放轻了些,与他方才他那眼神给人的压迫力截然不同,“你是不是……” “主子,” 单达的声音忽然响起来,“临时来了个军报,得请您过目。” 虞无疾看了他一眼,有些嫌弃,可嘴边的话还是咽了下去:“你先送她过去。” 他看向陆英,“我稍后就来。” 陆英应了一声,目送他走远才和单达往宴厅去,这次剿匪许多官员都跟着来了,他们虽然不敢和山匪正面冲杀,却也不愿意放过这个在虞无疾面前露脸的机会,此时宴厅里几乎坐满了人, 他们还没等进去,嘈杂声便已经扑面而来,其中一道声音尤其清晰—— “诸位敢为青州先,实乃我辈楷模,学生身为七尺男儿,亦有宏愿,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何其壮哉!” 声音逐渐高亢,仿佛要冲破屋顶,引来一阵叫好。 正是陆梁。 “怪不得陆家能得少师青眼,”赵通判开口,“既有陆大姑娘那般的人中翘楚,亦有你这样心存高志的好男儿,何愁家业不兴啊?” 陆梁顿了顿,随即一言难尽地摇了摇头:“我那个堂妹,搅得家宅不宁……罢了,家丑不可外扬,不提了,今日能见诸位实在是三生有幸,感慨万千,学生只恨生在商贾之家,纵有满腹才情,却不得施展,真是天妒英才,困我囹圄……” 他说到最后十分动情,声音里都带了几分哭腔,显然万分心疼自己。 众人跟着惋惜起来,也有人开口安抚,却听得月恒咬牙切齿:“他凭什么说姑娘你搅得家宅不宁?明明是小公子在惹是生非……真不要脸,这些年长房全靠分红养着,他做先生的私塾还是姑娘你开的,他都是你养着的,他竟还敢污蔑你。” 陆英不知道这些琐碎,倒也不在意,至于陆梁对自己的态度,陆家族中其他人没什么两样,她不看在眼里,自然连气都懒得生。 单达却被月恒感染了,原本陆家的矛盾他不好说什么,可陆梁如果真是被陆英养着,还要在背后编排她,那就太过下作了。 “陆公子既然这么有抱负,” 他朗声开口,大步进了门,“不如留在山上和我们一同剿匪吧,若是能立下功劳,说不定少师心情好,能给你个举荐。” 陆梁原本还在滔滔不绝,听见这话顿时一噎,他狐疑地看过来,见单达穿着盔甲,知道是有官职在身上的,也不敢反驳,只得讪讪解释:“将军,学生是个读书人……” “原来是不敢。” 单达毫不客气,“那你在这里说什么屁话?” 陆梁脸色瞬间涨红,半晌都没能说出话来。 月恒听得解气,朝单达的背影竖了竖大拇指,对方却仿佛察觉到了一般,回头朝她笑了笑。 可这扭头的动作,却让陆梁瞧见了陆英,他顿时找到了存在感。 “你就是陆英吧?” 他拿起长兄的架子来打量着陆英,“见了长兄,还不快来见礼?没有教养!” 陆英是不介意在人前守礼的,毕竟商人做生意,名声也很重要,可陆梁这般放肆,她就不想给对方这个体面了。 “既是你口称学生,就要按学生的身份算,”陆英仰起下颚,“我乃百尺书院东家,你在我院中教书,拿的是我的月钱,该先与我见礼。” 陆梁没想到她竟然会提起这茬,刚平复了的脸色再次涨红起来,他快步走到陆英面前,压低声音呵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怎么能不给家中男丁脸面?这般不恭不顺,不柔不敬,婶娘是怎么教的你?” 陆英眯起眼睛,还真是和陆承业一个德行,讨人厌。 “长房今年的分红,没了。” 陆梁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你,你怎么敢……” “我没什么不敢的。” 陆英打断了他的话,“记得你的身份,讨饭就要有讨饭的自觉,别等饿死了才知道后悔。” 话音落下,她径直越过陆梁进了门,和众人见礼赔罪:“让诸位大人见笑了。” 众人纷纷说笑起来,将这茬给揭了过去,气氛竟比方才还要热闹些,陆梁没想到这些人明明是官员,对陆英却这般客气,和家中人人轻蔑的样子截然不同。 他气得浑身发抖,这些到底有没有身为男人的自尊! 可他不敢对旁人如何,也被那句没有分红给镇住了,不敢再胡乱开口,只能青着脸生气,冷不丁瞧见一道挺拔的影子自门外进来,顿时眼睛一亮:“这位就是少师吧?学生陆家长孙陆梁,见过少师。” 虞无疾瞥他一眼,在他身上看见了两分陆英的影子,十分和气地应了一声,“进去吧。” 陆梁受宠若惊,虽说陆家在齐州府有头有脸,官员见了他们都是以礼相待的,可虞无疾的分量显然不一样,他跺跺脚,别说齐州府,整个大周都得抖三抖。 “您请,您请。” 他的腰彻底弯下去一副恨不能贴到地面的架势,虞无疾的目光却早就落在了陆英身上,见她正与齐州府官员周旋,不卑不亢,侃侃而谈,身上仿佛发着光,目光不由深沉了些,步子也慢了下来。 小陆英,好生耀眼啊…… 他眼底不由带了点骄傲,可惜很快就被一句颇为不合时宜的话打断了—— “让少师见笑了,世间女子以谦恭柔顺为佳,偏陆氏家门不幸,有这么个不安于室的女儿,尤其是这个年纪还不肯出阁,属实是让家门蒙羞,婶娘为此也是夜不能眠,但少师放心……” 他忽然拍了下胸膛,“婶娘已经求到了学生跟前,待学生带她回去,必定严加管教,让她好好学学女子的规矩。” 虞无疾瞥他一眼,还以为此人上山是为了探望陆英,原来不是。 晦气。 他没再理会,抬脚大步进了门。 方才还热闹的宴厅瞬间一静,众人连忙起身见礼:“恭迎少师。” 虞无疾摆了下手,“我不爱这些礼数,免了。” 众人仍旧等他落座才敢起身,陆英正要坐回去,虞无疾就看了过来:“来舅舅身边坐。” 陆英顿了顿,知道自己不好大庭广众之下拒绝,虽然心里不想靠他太近,可还是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可刚迈开步子,身前就挡了个人。 第26章 权势,是个好东西 少师,若是您想有人陪着饮酒,或是问些齐州府的风土人情,还是学生坐近些吧。” 陆梁说着就往前走,陆英虽然越发厌烦他,可此时开口却也算是给她解了围,她便没再动作,可周遭的气氛却有些古怪,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陆梁身上。 她看了眼身边市舶司提举王春。 此人主管齐州府的商户,是陆英最相熟的官员,为人知情识趣得很。 “王大人,这是怎么了?” 王春满脸敬服:“咱们不过是羡慕罢了,虽然在座各位都是见过世面的人,可谁敢在少师面前这般说话?” 他说着朝陆英拱手,“也只有陆家人才有这个底气了。” 这也是为何陆梁一个白身,又无半分能耐,众人仍旧对他十分和善的原因,他们给的是虞无疾面子,对方都已经住进了陆家,显然是对陆家十分看重的,身为陆家长孙,陆梁的身份地位自然也水涨船高。 若非陆英自己真的有本事,他们其实更愿意亲近陆梁。 陆英听出了弦外之音,只觉可笑,她费尽心思,金银大笔大笔地送出去,才能为陆家挣到的地位,虞无疾一个举动就可以。 权势,可真是个好东西。 不过也无妨,等她打通那条商路,握住大周和番邦的唯一陆上通道,那今日虞无疾有的,她也都会有。 “大姑娘,令兄可愿来市舶司任职?” 王春斟酌着开口,先前只觉得陆梁此人猖狂自负,难以成事,可他当着齐州府那么多官员的面就敢替虞无疾做主,可见是真的被看重。 他倒不如率先卖个好。 陆英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懒得理会,正要让他自己去问陆梁,沉默了许久的虞无疾却在此时开了口:“拖出去。” 语气是惯常的疏懒,却带着明显的不耐,听得众人纷纷抬眸,却刚好瞧见两个府卫上前,将已经走到了虞无疾面前的陆梁架着胳膊就往外头拖。 动作粗鲁,毫不客气。 陆梁显然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懵了片刻才回神,刚才明明虞无疾对他很是和善的,他为了拉进关系,还特意提起了陆夫人,可这人怎么忽然间就翻脸了? 还是这般不体面的方式。 “少师,学生错在何处啊?陆英,为我求情啊,陆英……” 声音渐行渐远,很快就听不见了,王春呆愣在原地,看着陆梁离开的方向似是很不可思议:“怎么会……少师不是很看重陆家人吗,大姑娘你和陆大公子……” 他困惑转头,却瞧见陆英已经在虞无疾身边坐下了,男人正给她夹菜,虽然神情看起来和平常接见官员时没什么不同,可给人的感觉就是不一样,那眼神……对,就是眼神不一样! 提举恍然大悟,明白过来自己错在了何处。 虞无疾这哪里是因为陆家而善待陆英,明明是因为陆英而善待陆家啊。 他竟弄错了这么重要的事。 他懊恼不已,陆英的心情也没好到哪里去,想着要离远一些,结果还是过来了。 为了遮掩心里的不情愿,她随意找了个话题,“少师不喜欢大堂兄?” “陆姑娘别怪我说话直,”不等虞无疾说话,单达先开了口,挡着齐州府众官员的面,他明目张胆地往虞无疾的酒壶里兑水,“那种脾性,谁喜欢?我刚才听茶马司的赵提举说,先前咱们没来的时候,他竟要考校赵提举,问他懂不懂马,说要给他指教指教,给赵提举气的脸都黑了。” 陆英侧了下头,虽说她没将此人当成是自家人,可还是有种让人窒息的丢人感。 “你是你,他是他,没人混为一谈。” 虞无疾淡淡开口,见单达换个酒撒了满桌子,抬腿不轻不重地踹了他一脚:“别折腾了,剿匪期间,都不准碰酒。” 单达连连点头:“对对对,剿匪更重要,答谢宴也不一定非得喝……” 说着他忽然意识到哪里不对劲,“人都让拖出去了,这还算答谢宴吗?要不我再把人拖回来?” 虞无疾没理他,只看着陆英:“我以为他是来探望你的,没想到给你添了堵。” 刚才迟迟没说话,也是想看陆英想不想饶过陆梁,但陆英没开口,他也就不用留情面了。 他用自己那双没用过的筷子一点点将陆英的碟子堆满,“给你赔罪。” “这等小事,何须放在心上?” 陆英摇了摇头,看着那一碟子菜有些头皮发麻,这不是在陆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虞无疾这举动会被人误会的。 她其实很乐意借着虞无疾的势更进一步,哪怕只是狐假虎威,只要好处到手就行,可她忌惮的是,自己会真的在心里依靠他,就如同那天晚上带着陆承业离开却被堵住的时候一样。 而这种长辈似的照顾,会让她那种错觉越来越重。 对方可以是工具,但不能是依赖。 她放下了筷子:“少师,我忽然想起来当初好像有人来我铺子里卖过一幅山里的图册,我这就让人下山去找一找。” 虞无疾看着她碟子里没吃多少的菜,“不着急,吃完饭再去。” 陆英却顺势起身,“不敢耽误剿匪大事,少师助我良多,我总要回报一二,少师且等我的好消息。” 她见礼退下,虞无疾没再阻拦,单达忍不住感慨起来:“这陆姑娘和陆家人还真不一样,我瞧旁人都只想着从主子你身上讨些东西,她倒是上赶着要给你,怪不得主子你看她顺眼。” 虞无疾没开口,只有唇边惯有的浅笑淡了下去,陆英的确不一样,可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对方这幅样子顺眼。 回报……算得这么清楚做什么呢? 想起这几日的忙碌,他皱了下眉头,是不是因为几天没见,所以生疏了? 第27章 我得离你近一些 一路出了宴厅,陆英提着的那口气才放了下来,刚才离开的时候,她清楚地感觉到虞无疾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不知道是不是她刚才的逃避做得太明显了。 “姑娘,”月恒低低唤了她一声,“咱们何时收过那样的册子?” 陆英回神:“没有也得有,否则凭少师这阵仗,山上的人一个都留不住。” 月恒脸色一变:“那咱们的人……” 她猛地闭了嘴,虽然周遭没人,可有些话还是不能说出口。 那是陆英的底牌,她北上开拓商路,全靠这些人护着,他们不能被发现,更不能折损。 “那如何是好?” “不是有现成的靶子吗?” 陆英淡淡开口,她仍旧记得那颗血淋淋的人头,换做以往,清潭山绝不敢如此猖狂,既生嫌隙,必有后患,还是除了的好。 “就将清潭山献出去,做我的回礼吧。” 她脑海里已经想好了那副图册该怎么画,虽然官匪勾结,此举多少会引来些麻烦,但富贵险中求啊。 月恒连连点头,两人谁都没提家里送来的信,也没提陆承业万一被牵连出来该如何。 反正她们只要笃定清潭山没有她们的把柄就行了。 两人回了院子,便让金声玉振守着门,月恒研磨,陆英提笔,一个时辰后,一条清晰的直通清潭山后山的小路便跃然纸上。 有了这图册,她就可以告诉自己,虞无疾的好也是要回报的,也是有风险,如此她就不会再产生那种可怕的想法,疏远起来也能更轻松一些,这才是长久的生存之道。 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那日男人将自己护在背后的身影,陆英怔了怔神,随即用力摇了下头,提笔打算接着画,一座山太过刻意,她得多找几个挡箭牌。 可外头却忽然嘈杂了起来,听动静人还不少,而且距离这院子很近,来来往往的,吵得人心烦,她只得放下笔:“外头怎么了?” 两个丫头推门进来:“姑娘,是少师在搬家。” 虞无疾搬家? 他好端端地搬什么家? 她不明所以,可动静就在家门口,她也不好不理会,只能出去看了一眼。 一出门,外头的动静更鲜明起来,使衙署的府卫们搬着各色箱笼和武器一趟趟地在旁边的院子里进出,虞无疾正在不远处和齐州府军监说话,她忍不住看了过去。 许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虞无疾又和军监说了几句话,便挥挥手将人遣走了。 “吵到你了?” 陆英没顾得上否认,满心惊讶,“少师要搬到这里来住?” 虞无疾点点头:“前头毕竟太远了,你有什么事也照料不到,还是住近些方便。” 搬过来是为了照料她? 陆英既震惊又哭笑不得,不知道是什么让虞无疾产生了她需要照料的错觉,这些年可都是她照料旁人的。 “可搬到这里,少师与众位大人来往,岂不是有诸多不便?” 虞无疾自称是她舅舅,旁人自然不敢说别的,可她毕竟是个姑娘,旁人也不好太靠近她的院子,虞无疾少不得要频繁来往前院。 可这院子宽敞,去前院至少也得一刻钟,剿匪本就辛苦,还要平白多些奔波…… 重要的是,他就住在自己隔壁,要怎么做才能疏远? “少师,您还是……” 她还想再劝,单达就搬着箱子过来了:“姑娘别劝了,主子住在这里,说不定还能安生些,以往他也得过来几趟,就是姑娘你忙着查账,不知道。” 陆英嘴边的话一滞,这几日虞无疾来找过她? 怎么没听他提过? “就是看看你住不住的惯。” 虞无疾随口解释一句,倒是没放在心上的样子,“见你忙着查账审人,就没打扰。” “我……住得惯。” 陆英开口解释,她连尸堆都睡过,这好好的房子,怎么会住不惯呢? 可这点她不好说,好在还有一堆别的理由。 “少师,虽然我也极想与少师亲近些,可我这里时常有铺子里的人来往,人多眼杂的,万一混进来什么人,坏了少师的剿匪大计……” 这话说中了要害,单达立刻停下了脚步,满脸凝重,连虞无疾也顿了一下,片刻后才用了下嘴唇,可还不等他说出什么来,一声狼嚎忽然远远响起。 青州的山里有狼,这不是稀奇事,可虞无疾却皱起了眉头:“山里不太平,我果然还是得离你近一些。” 陆英连忙挣扎,“可是……” “比起那些杞人忧天,你的安全更重要些。” 虞无疾揉了揉她的发顶,一锤定音,“就这么着吧。” 陆英一愣,她的安全…… 虽然心里还是很想拒绝,可虞无疾已经做了决定,她若是再说些别的,未免太过刻意,所以犹豫许久,最后她还是选择了默认。 罢了,大不了尽量不出门,反正她这册子只要送上去,剿匪的事用不了几天就会有结果的,到时候,她就能搬走了。 只是…… “你的安全更重要些。” 这个男人怎么总爱说这种话,好在她不曾当真,这些掌权者,包括她自己,其实都是一个德行,没出事的时候,话怎么说怎么好听,可一旦真的出了问题,那就是翻脸不认人了。 她没再多留,带着月恒回了院子,因为存着尽快搬出去的心思,她连夜又画了三条山路出来,简单做旧后,赶在午膳时候去前院找了虞无疾。 临进门时却刚巧碰见赵通判,上次的事虽然看得出来是虞无疾故意为之,可既然对方要给陆英做人情,他自然愿意顺水推舟,所以自那之后,他对陆英十分客气,见她当真拿着图纸过来,忍不住劝了一句—— “虽说姑娘是想为少师分忧,可有些事,还是得量力而行。” 他这是在提醒陆英,山匪背后还有主子,此举会得罪人。 陆英自然知道内情,可她的目光不止在齐州府内,她得从更长远考虑。 “多谢通判大人,陆英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赵通判大约没想到她如此冷静,不由多看了两眼,嘴边的话却咽了下去:“那就好。” 第28章 护好你自己 虞无疾正在与军监等人商议剿匪事宜,陆英便没有打扰,将图纸留给单达就走了,回了院子刚歇了片刻,就听外头喧闹起来。 这是又怎么了? “月恒?” 她唤了一声,不多时房门被敲响,响起来的却是虞无疾的声音,“可能进去?” 陆英连忙理好衣裳,起身去开了门:“少师怎么过来了?可是图纸……” 话音忽地一顿,她竟然瞧见虞无疾换了身软甲,这是要进山? 果然,虞无疾开口就是—— “今晚就打算进山剿匪,特意来和你说一声。” 陆英有些遮不住自己的惊讶:“今晚就动手吗?” 虽说她那图纸货真价实,可若是虞无疾这么贸然动手,万一出了岔子,她少不了要被迁怒。 “少师,那图纸我也不敢保证是真的,不如还是验一验……” “原本也是打算今晚动手的。” 虞无疾笑了一声,将一个盒子递过来,“看看,这是这几日我自己绘的图纸,与你的是不是一模一样?” 这几日? 也就是说前面那些没有动静,安静到她以为是在做样子的日子,他其实在勘测山形? 不动声色,大局已定。 这才是虞无疾。 陆英心里满是惊涛骇浪,她强行压下,抬手将盒子打开,里头果然有七八张图纸,一张上头清晰地写着清潭山三个字,她定了定神,垂眸去看,随即神情一滞—— 这……比她画的差远了好吧,哪里看出来的一样? 她觉得自己被侮辱了。 似是看出了她眼里的嫌弃,虞无疾嘴角一咧,笑意加深,“是粗糙了点……可也能看出来是不是?” 这一点倒是不好否认,旁人看兴许看不明白,可对她这种将山林地形记在脑海里的人来说,一眼就看出来了这图是对的。 “既然对得上,那就没必要再耽误时间,兵贵神速。” 虞无疾眼神淡下去,一股肃杀扑面而来,但很快又被他压了下去。 “今天不太平,给你留了人,什么都不用管,护好自己就成,等我回来给你带野鸡炖汤。” 陆英有点哭笑不得,小声反驳:“我没说要喝野鸡汤。” “嗯,我想喝。” 虞无疾扫了眼她苍白的脸,却没多言,留下这句话转身就走了。 陆英一路目送他,眼看着他要出院门,这才猛地想起来手里还捧着个盒子:“少师,你的图纸。” “先放在你这里吧,等我回来再拿。” 话音未落,人已经不见了影子,陆英有些无奈,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随随便便就丢给了她? 好像也不是没有好处…… 她心里一动,连忙打开盒子翻找起来,没瞧见平乐寨的图,心里一松。 还好,那些人没有引起虞无疾的注意,也免了她在画上动手脚。 可这一口气还没完全吐出去,外头就又嘈杂了起来,她心下烦躁,刚才是调兵,现在又是怎么了? “外头何事?” 月恒黑着脸推门进来:“是大公子。” “他还没下山?” 昨天丢了那么大人,竟然还赖在山上,她这堂兄,倒是能屈能伸。 “下山了,到半路又被狼嚎给吓回来了。” 陆英:“……” 她收回刚才那句话。 “让他进来吧,正准备进山剿匪呢,别让他添乱。” 月恒不情不愿,可还是去传了话,不多时陆梁就冲了进来:“陆英,要打起来了,快,派人送我和承业下山。” 陆英将盒子收起来,藏进了箱笼里,神情冷淡:“我调动不了将士,要么自己下山,要么就老老实实在山上呆着。” 陆梁又惊又怒,声音高亢尖锐:“陆英,承业可是你三房唯一的儿子,你竟然不管他的死活?他可是你带上山的,你有没有良心?!” 陆英侧头看过去,语气仍旧冷淡:“我昨天,告诉过你什么?” 陆梁一噎,昨天陆英说,讨饭就要有讨饭的自觉…… 想起那句分红没了,陆梁浑身的气焰顿时散了,他脸色变幻片刻,还是腆着脸再次开口:“我也是为你好,一旦承业出事,你三房就绝后了,你别以为你现在有多厉害,旁人敬重你是因为你后头还有个弟弟,他们看得是承业的面子。” 月恒忍无可忍:“呸,小公子什么德行大公子你不知道吗?他一桩正经事都没做过,哪来的面子?” 陆梁被挤兑得脸色发青,却不肯认输,“再怎么说他都是个男人。” 陆英懒得再听下去:“我不会送你们下山。” “凭什么?” “少师即刻便要出兵剿匪,”陆英刀子似的目光射过来,“你却在此时闹着下山,你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你认为少师赢不了吗?” 陆梁脸色顿时变了,陆英不说他还没意识到,似乎真是如此。 他不能走,至少不能这时候走:“快,给我安排个住处,我要住下。” 月恒十分嫌弃:“你自己没有吗?” “我那间院子离着门太近了,不安全……” 他看向陆英,面带恳求,“好妹妹,给我安排个安全些的地方。” 陆英翻开手里的账册,眉眼都没抬:“没有别的地方可住,要么回去,要么就和陆承业一起去偏房。” 陆梁勃然大怒:“你让承业住偏房?他可是……” 陆英抬眸,陆梁的话顿时噎了回去,他讪讪低头:“好吧,偏房就偏房,快给我引路。” 后半句是和月恒说的。 月恒抬手一指:“院子就这么大,西偏房,一眼就看见了。” “无礼!” 陆梁喝骂一声,可见陆英还看着他,又没敢再说什么,抬脚去了偏房,不多时里头就传出来抱怨声:“这也能住人?她竟也不知道将正房让出来……” “闭嘴!” 陆英呵斥了一声,偏房里顿时安静下来。 月恒放下了要关门的手:“姑娘威武。” 陆英好笑地摇摇头,“歇着去吧,昨天你也跟着忙……” 话音忽地顿住,一道黑影自院门外闪过,直奔虞无疾的院子而去。 第29章 成事不足 姑娘看什么呢?” 月恒见她看着门外不动弹,好奇地跟着看了一眼,却什么都没瞧见,她正要出去查探,就被陆英一把抓住了手腕,随即抬手一指隔壁。 月恒瞬间会意,连忙放轻脚步往外头去找巡逻的将士。 “我的坠子不见了,”陆英提高音量,遮住了她的脚步声,“都出来给我找找坠子。” 金声玉振连忙答应一声,将一众粗使婆子也都喊了起来,接到陆英的眼神,众人瞬间会意,边找边与人说话,院子里瞬间热闹起来,生生将月恒和巡逻将士赶过来的动静给遮掩住了。 带队的百户朝她抱了抱拳,抬手示意将士将隔壁院子包围起来,眼看着就要合围,偏房的门忽然打开,陆梁满脸恼怒地走出来:“吵什么吵?一个坠子没了就没了……怎么这么多兵?你们堵在门口干……” 陆英脸色猛地一变,厉声呵斥:“闭嘴!” 可已经来不及了,隔壁院子的人影飞鸟般窜上屋顶,直奔广阔的山林而去。 百户连忙带人去追,陆英冷冷看向陆梁,对方这才意识到自己坏了事,却并不肯认错:“你看我干什么?是你自己做事不够周全,轻易被人坏了谋算,只能怪你自己……” 他转身进了门,隐约还有抱怨声传过来:“就说女人做事不行……” 月恒刚进来就听见了这话,脸色瞬间黑了:“不要脸!” “果然是一家人……” 陆英叹了口气,这陆梁真是和陆家父子一个德行。 “等事情了了,再找他算账吧。” 她现在没心思理会陆梁这个蠢货,满脑子想的都是那道黑影去虞无疾的院子找什么。 虽然对方带着大军进山剿匪了,可他的院子也还是有人守着的,这一点但凡有脑子就该知道,可还是有人冒险来了,他要的东西一定很重要。 她忽地想起来虞无疾给她的那些地图,该不会…… 她又摇了下头,不应该,如果真的那么重要,他不该那么随随便便地就交给她,可出于谨慎,她还是换了个地方藏着。 直到夜深,追人的将士们才回来,结果却并不如人意。 “我们追到前院就找不到了,正遣人四处搜索,周遭也已经加强了戒备,姑娘放心。” 陆英道了谢,心里却半分都没有放松,人在前院就不见了,给人的感觉不太好啊………… “都给我警醒着些,锁好门窗,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 她吩咐一句,下人们连忙应声,月恒低声安慰了几句,劝着陆英回去歇着,她的身体本就比旁人虚弱,偏她自己不当回事,她只好多用些心。 “我总觉得还会出事。” 陆英小声嘀咕一句,月恒连连点头:“如果真有事,你就是不睡也会有的,赶紧歇着去吧,那么多人守着呢。” 陆英只得作罢,被月恒半强迫地送进了门,可刚换好了衣裳打算躺下,外头就又出了动静,那动静和之前的吵闹不同,是刻意放轻了的脚步声,这反而比吵闹更骇人。 主仆两人对视一眼,脸色都有些紧绷,月恒随手抄起个花瓶,起身出去查看,却见是陆梁和陆承业正背着个包袱打算出去。 她气不打一处来:“大半夜的偷偷摸摸,是要做贼吗?” 两人都被这动静吓了一跳,尤其是陆承业,他这几日一直担心自己私通山匪的事会被查出来,食难下咽,寝不安眠,整个人都憔悴了不少,冷不丁被月恒这么一呵斥,整个人都是一抖。 “住口!” 陆梁忙不迭呵斥一声,“读书人的清誉岂容你这般诋毁?我二人分明是一腔热忱,想为剿匪尽绵薄之力,这才出去的,你怎可如此诋毁我们?当真无礼!” 月恒几乎要被气笑了,清誉?谁不知道他们两个是草包?旁人看在陆家的面子上吹捧了几句,他们还当真了。 “你走你的,没人拦你,可小公子不能走,他要是出了事,我家夫人又得误会我家姑娘。” 她说着上前就要拦陆承业。 陆梁却先一步将人拽到了身边,低声开口:“别忘了我刚才和你说的话,她让你留下绝对没安好心。” 陆承业脸色僵住,他虽然平日里仗着爹娘的宠爱,很是嚣张跋扈,可其实胆子并不大,所以进山之后一直没敢出门,唯恐遇见山匪或者狼群,要了他的命。 可刚才陆梁有句话说服了他,让他不得不下山。 虞无疾剿匪去了,一旦抓了清潭山的人,那他勾结山匪的事就瞒不住了,到时候虞无疾要处置他,就算是娘也护不住。 他得趁着人没回来,赶紧下山,找个地方藏起来,等事情解决了再露面。 想到这里,他挺直腰板,斜睨了月恒一眼:“我想走就走,轮得到你管我?” “你!” 月恒又气又急,她心里巴不得陆承业死在外头呢,可这次不行,他是陆英带上山的,要是出了事,外头得把姑娘说成什么样啊,还有夫人…… 她压着火气想劝一劝,窗户却吱呀一声开了,陆英斜倚在窗边,冷冷朝陆承业看过来:“你想走可以,自己写封信,说是你自己想走的,生死由命,与我无关,免得有人怪在我头上。” 陆承业看了陆梁一眼,犹豫片刻提笔就写。 陆英眉眼一沉,“你既和那些人有勾连,就该知道这夜里的山路是什么情形,当真不要命了?” 她这一劝,反而让陆承业得意起来,“我自然有我的法子。” 话音落下,他丢笔就走。 月恒忍不住凑过来:“姑娘,真让他走吗?”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我该说的都说了。” 陆英收起那封信,抬手关上了窗户,但片刻后,窗户就再次被打开,她紧紧皱着眉头,“给平乐寨那边传个消息,请萧大哥暗中护送一程,免得母亲还要为这种废物伤神。” 第30章 败事有余 两人走后没多久,远处就再次响起了狼嚎声,陆英靠在床头听着,思绪有些飘,恍惚间像是回到了几年前她北上的时候。 漫天的风沙,遍地的尸体,穿透身体的弯刀,和那越来越近的狼嚎…… 她骤然惊醒,心脏狂跳,满脸冷汗。 “月……” 她猛地想起来夜色已深,月恒也是劳累了一天,这时候该睡了,嘴边的话被咽了回去,她捂着乱跳的心脏下地,给自己倒了盏冷茶,却还没喝就顿住了,周遭太静了。 风声,虫鸣……却没有人声。 她环顾四周,确定屋子里没有异样,这才抬手将窗户开了条小缝,可这一眼却看得她浑身发冷,门口巡逻的将士,都不见了。 “怎么会……” 她想起月恒她们,心脏提起来,却并不敢出去,犹豫片刻,往院子里扔了个花瓶,寂静的夜里,花瓶碎裂的动静格外刺耳,丫鬟们的房门还没开,门外先进来两个人:“陆姑娘,怎么了?” 是门口的守卫,竟然还有人,难道自己刚才看错了? 陆英连忙开门出去,可等看清楚的时候,刚升起来的希望又破灭了,只有两个人。 “其他人呢?” 两个守卫面露惊讶:“不是您让我们护送陆家两位公子下山的吗?” “我没有,”陆英摇头否认,“你们是少师的人,我怎么会调动你们?” 她狠狠攥了下拳,怪不得陆承业之前信誓旦旦地说有法子下山,原来是这种缺德主意。 月恒等人听见动静,纷纷开门出来查看,见守卫都不在,也吓了一跳,正要问一句,一声尖锐的惨叫就响彻云霄。 那声音十分耳熟,她循声看去,就见本该走了的陆承业和陆梁,竟又回来了。 只是两人身体僵直,姿势古怪,尤其是脸上,布满了惊惧。 仔细一看,才瞧见他们颈侧竟都横着尖刀。 “阿姐,救命!” 看见陆英的瞬间,陆承业的眼睛就亮了,挣扎着和她求救。 仅剩的两个守卫连忙横刀身前,将陆英护在了身后,陆英看了眼丫头们:“都回去躲好,别出来添乱。” 众人只好又退了回去。 “想要他们的命,就把图册交出来。” 开口那人一身黑衣,脸遮得尤其严实,只露着一双三白眼,此时正死死盯着陆英,仿佛一条盯着猎物的毒蛇,看得人寒毛直竖。 陆英心下一沉,竟真的是为了那些图纸来的。 “你竟敢骗我们!” 守卫看着陆梁大吼,满心都是愤怒,“陆姑娘根本没让人护送你们,我们那些弟兄呢?!” “事急从权,”陆梁小声反驳,“我们也是不得已为之,这夜里的山路,只靠我二人怎么走?你们是军士,理应护着我们的。” 说到后面,已经逐渐理直气壮了起来。 陆英气极反笑:“你们本可以不走的,没人逼你们。” 她心里恨不得将这两人扔进山里去喂狼,脑子里想的却都是如何能在不交出盒子的前提下保住两人的命。 陆承业闻言却脱口而出:“那怎么行?山上都有人闯进来了,不走等着被杀吗?” 陆英思绪顿住,月恒再也忍不住,推门就闯了出来:“你知道山上危险,还把人都带走,你想过我家姑娘的安危吗?” 陆承业被刀锋抵着脖子,已经陷入崩溃,闻言声音尖锐:“都什么时候了还管这些小事?先救我啊!” “我为什么要救你?” 陆英压下汹涌的情绪,一字一顿道,“你既不管我死活,我又何必要管你?我没有你要的东西,杀了他们吧。” 丢给山匪这两句话,她转身就走。 陆承业脸色大变:“陆英,你怎么敢?!我可是你亲弟弟!” 陆英头都没回。 “两个废物,早知道你们这么没用,还抓你们干什么?” 那黑衣人举刀就要砍,陆承业尖叫出声:“陆英,我死了你怎么和娘交代?!她不会原谅你的!” 陆英脚步瞬间顿住,她转身冷冷看着陆承业:“那是我母亲,你拿她威胁我?好啊,我就看看,她会不会为了你这样一个废物,不认我这个亲女。” 她话里满是狠厉,听得陆承业浑身发抖,完了,威胁太过,把陆英的脾气激起来了。 他忙不迭服软:“你忍心看娘伤心吗?娘她身体不好,我出事她一定会难受的……阿姐我错了,你救救我,我以后都不跟你抢了,陆家就让给你。” “那本来就是我的!” 陆英攥紧了拳头,话头半分没松,虽然不知道虞无疾为什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她,但东西一旦在她手里丢了,这个怒火绝对会烧掉陆家一层皮。 “你求我也没用,我真的不知道他要的是什么,不过……” 她话锋一转,这种时候,只有吊着对方,才能让事情有转机,撑到虞无疾剿匪凯旋,或者是被引走的将士回来,最不济还有平乐寨的人,对方得了她的消息护送这两人下山,知道他们出事,应该也会过来查看。 可她话刚落下,陆梁就喊了出来:“她撒谎,我看见她藏了个盒子,那盒子里一定就是你要的东西!” 陆英脸色铁青,陆梁! “闪开,让我进去。” 黑衣人开口,刀锋直接压进了陆承业皮肉里,血色瞬间溢满颈侧,陆承业惨叫出声,黑衣人的目光却仍旧盯着陆英,“反正有一个知道的就行了,我也不需要那么多人质。” 他说着,刀锋又压进几寸,陆承业杀猪般惨叫出来,再没了半分嚣张,痛哭流涕地看着陆英:“阿姐阿姐,看在娘的面子上,你救救我,你救救我…………” 眼看着血迹泅染了陆承业大半个肩膀,她迟疑片刻,可还是后退几步,让开了路。 黑衣人进了门,一脚踹在陆梁膝窝上:“去找!” 陆梁“砰”地跪在了地上,却没敢喊疼,连滚带爬地朝着箱子去了:“就在里头,我亲眼看见她放在里头的……” 他话音戛然而止,里头空空如也。 “不可能,不可能的,我明明看见了……” 陆梁在那箱子里到处拍打,试图找到暗格,陆英冷笑一声:“我就说没有,你竟还被骗了,你也不想想我与少师相识不过几日,他怎么可能把图纸这么重要的东西给我?” 黑衣人眼底满是戾气,看向陆梁的目光仿佛要吃人。 “不如这样,”陆英一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已经被自己的话挑动起了疑,事情已经逐渐回到她的掌控之中了,“我替你去隔壁找一找?你就在这里等我,如何?” “不行,”黑衣人当即反驳,他眯起眼睛打量着陆英,“你诡计多端,我得和你一起去!” 陆英不大情愿地答应下来,手却在身后朝月恒比了个手势,她们相互扶持多年,月恒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带着两个守卫退了出去,随即一个简单的陷阱借着夜色遮掩,铺在了院门前。 陆英小心翼翼地引着人往外走,时不时动作两下,吸引黑衣人的注意力,眼看着他完全顾不上脚下,心下一松,可就在对方即将踩进去的时候,屋内一声尖叫:“我找到了!” 第31章 没什么值得你拼命 u黑衣人当即收回步子,往门口看去,陆英眼底闪过厉色,一咬牙朝他撞了过去,对方被撞得踉跄两步,一脚踩进了绳索,等他回神想去抓陆承业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守卫抓住机会将他吊了起来。 陆英连忙上前将对方掉落在地的刀踢远,提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有惊无险…… 她原本是想撑到有人来救的,可没想到出了陆梁这个叛徒,图纸她虽然换了地方,可藏得不深,很容易被找到,为防事情走到不可控的地步,她不得不兵行险着,好在,是成了。 耳边响起刺耳的哭嚎声,是陆承业跌倒在地,正抱着头痛哭流涕。 “别喊了,又没死!” 陆英呵斥一声,话音落下,耳边却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陆梁拿着那个眼熟的盒子出现在门口,满脸都是兴奋,“大侠,你看,我没骗你,我找到了,我就说在她这里,快放人吧。” 他还没看清楚发生了什么变故,抬脚就走了过来,陆英迎上去,气得浑身都在抖,这个蠢货。 她抬手就要把盒子抢过来,可一道影子却比她更快一步,朝着陆梁就冲了过去,与此同时身后也响起惊呼声:“陆姑娘,小心!” 她意识到了什么,连忙一把抓住盒子,可手还没来得及收回来,手腕就被人捏住了,她反手洒出一把石灰,对方惨叫一声,一脚踹在她肚子上,随即抓着盒子就跳上了屋顶。 “追!” 陆英挣扎着爬起来,先前她就说过,当权者,一旦出了事,翻脸会比翻书还快,她不敢想如果因为陆家几个人而让虞无疾的心血功亏一篑,剿匪功败垂成,他们得付出什么代价。 她得保住陆家,她得把东西抢回来。 然而陆承业却一把抱住了府卫的腿:“不能追,你们跑了谁保护我们?” 陆梁也连忙抱住另一个人,两个府卫不敢下狠手,一时竟挣脱不开。 陆英气的喉间腥甜,却根本没时间和他们浪费,她得先跟上去,不然等对方闯进林子里,就找不到了,反正对方眼睛伤了,就算只有她自己,应该也可以的。 “月恒,我先去追,你想法子找人。” 她捂着伤处朝对方离开的方向追过去,此时天边已经泛白,隐约能看见前面模糊的影子,她边追边洒下石灰指路,她不需要靠太近,只要这么跟着就好,很快就会有人沿着她留下的痕迹追上来的。 腹部的痛楚逐渐加重,她踉跄一步,险些跌倒,却又凭着一口气硬生生撑住了。 她辛苦赚下来的家业,不能就这么毁了,决不能。 可她毕竟受了伤,速度慢,最后还是跟丢了,好在她认出了这是哪里,再往前就是溪流,对方应该是受不住石灰的灼烧,去找溪流洗眼睛了,她连忙加快脚步想要追过去,眼前却忽然一黑,随即喉间涌出来一股腥甜。 她踉跄着跌倒在地,刚才喉间有血,她还以为是被气的,原来是伤得有些厉害。 她揉了揉伤处,咬牙再次爬起来。 图纸……得拿回来…… 她扶着树干乱石,再次往前,冷不丁手腕却被人抓住,她浑身一抖,反手就又要撒石灰,却被人一把扣住了手腕:“陆英!是我,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受伤了?” 熟悉的声音响起来,陆英这才看清楚眼前人竟然是虞无疾。 她顾不得回话,连忙朝溪流方向一指:“有人抢走了图纸,他的眼睛被石灰灼伤了,一定是去河边清洗了,快去追。” 虞无疾蹙眉看着她苍白的脸色,见她神情焦急也没有多言,抄起她就往溪边走,此时天色已经大亮,一眼看去,溪边空无一人。 “怎么会?” 陆英下了地,在周遭仔细查看,试图寻找人来过的痕迹,然而齐州府已经许久不曾下雨,地面干硬,杂草也不高,完全没有留下踩踏的痕迹。 “陆英,你在找什么?” 陆英指尖一蜷,扭头看向虞无疾,犹豫片刻还是没有隐瞒:“昨天你交给我的地图,被人抢走了。” “被抢了?” 虞无疾的神情凝重起来,似是还要说什么,陆英一口打断了他—— “昨天晚上的确是出了很多岔子,请少师再给我些时间,” 她看着虞无疾的脸色,察觉到比方才还要难看一些,心头一紧,她咬了咬牙,并没有将陆梁和陆承业说出来,免得被当成是在推卸责任,语气却越发郑重,“我陆英行商多年,最讲究一个信字,我弄丢的东西,我一定会找回来,三天,三天之内,我一定给你……” “陆英,”虞无疾忍无可忍地打断了她的话,“就为了几张地图,你就一个人跑来追敌人?你不要命了?你就没想过,我这一宿可能把人都收拾了?” 陆英被教训得一愣,好一会儿才再次开口:“即便如此,那图纸也有防患大用,丢了太过可惜……” 虞无疾一哽,难得的被气得说不出话来,他没再言语,抄起陆英就往回走,“地图丢了我再画就是,熬两宿就出来了,犯得着你拼命?谁教你这么做事的?” 陆英被这话问住了,她这么做事不对吗? 连陆梁坏了事,都要推脱责任,说是她自己不够周全,在陆家这种事更是层出不穷,她已然习惯,为了能走得更远,她只能将事情做得好一些,更好一些,从来没人告诉过她,不用这么拼命。 她没再开口,只睁着眼睛看着面前这张棱角分明的脸,虞无疾…… 第32章 到成婚的年纪了 来的时候觉得自己走了很久,这一回去才发现其实并不远,不多时就到了地方。 别院里已经再次热闹了起来,虞无疾是回来的路上遇见月恒的,听说出了事,连多问一句都没来得及,就循着石灰的痕迹找了过去,此时回了别院,才有心情去问别的。 可一垂眸,却发现陆英正抿着唇,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人都到了床榻上,也没说一个字。 他抬手轻轻一戳陆英的额头:“生气了?” 他平复了呼吸,“我承认,刚才嗓门的确有些大,但是陆英,你还这么小,以后会发生的事情还很多,你不能每次都这么不顾惜自己。” 陆英被戳得回了神,却完全没注意他说了什么,只抬眼看着他。 虞无疾一肚子教训的话,忽地就忘了个干净。 罢了,反正自己在找到那条商路背后的主人是谁之前,还得在青州呆上一段时间,慢慢来吧。 他叹了口气,“别想那么多,好好休养,我会把东西找回来的。” 陆英的眼睛却睁得更大,虞无疾……在安抚她? 自己弄丢了他的东西,他没有怪罪,还在安抚?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人,心思有些乱,她真的越来越不懂这个人了。 “歇一歇吧,大夫很快就过来。” 大手附在她脸上,逼着她合上了眼睛,陆英很不习惯别人靠她这么近,先前那离他远一点的想法却这混沌的黑暗里逐渐模糊起来,最后她竟真的就这么睡了过去。 等她的呼吸平稳下来,虞无疾才收回手,却迟迟没走,只站在床边看着,指尖无意识地动了好几下,却克制着没有再伸出去。 瞧见晚辈就喜欢,他是不是到了年纪,该成婚,生个孩子了? 他满心离谱地念头,但很快就都被压了下去,因为大夫过来了,他抬了抬手,示意人安静,这才让人进来。 “如何?” 大夫静静诊了片刻,等出了门,虞无疾才开口问话。 “回少师,陆姑娘寸关尺三部脉皆无力,《伤寒杂病论》有云……” “说人话。” 大夫连忙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就是陆姑娘的身子虚,这次又伤了内府,不留神就会留下病根,需得好生静养,万万不可动气。” 虞无疾这才点头:“开方子去吧。” 大夫连忙去了,虞无疾自门缝里又看了眼还睡在床榻上的人,抬手将门彻底合上了。 院子里站满了人,先前被陆梁骗走的府卫也都回来了,虽然他们半路遇袭,但对方只是想钳制,并非死斗,所以一番纠缠过后,只有两人轻伤。 可即便如此,他们也没有半分高兴,身为少师贴身府卫,他们竟如此轻易就被骗了,简直奇耻大辱。 更糟糕的是,在他们被骗走的时候,后面还出了事。 “说说吧,”虞无疾随手撩起衣摆,在廊下的石阶上坐了下来,抬眼看着面前乌压压的人,“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脸色看着十分平和,可十分熟悉他的单达却清楚,他这是动怒了。 关于虞无疾,虽然外头都传他脾性乖张,阴晴不定,可贴身伺候的人却都知道,他其实很少生气,甚至可以说得上是随和,哪怕遇见的是乞丐,是囚徒,也不会摆架子,因为这世上能入他眼的人和事太少了,不放在眼里,那乞丐和高官就没区别,自然也就不会牵动情绪。 就连上次审问宋知府的时候,他也是嫌恶居多。 可今天不一样。 陆英在他眼皮子底下受伤遇险,显然触了他的逆鳞。 留守的府卫齐刷刷跪了下去:“是属下失职,被人骗走,才给了贼人可乘之机,请少师责罚。” 虞无疾轻轻敲了下大腿:“我是怎么吩咐你们的?” “看护好陆姑娘。” 百户低头开口,满脸都是羞愧。 “我说的,是陆英两个字,对吧?” 虞无疾一字一顿的询问,没放过一点细节,百户却被问得越发抬不起头来:“是,您没有说旁人。” “那你们怎么还会被骗走呢?” 他语气里仍旧不见恼怒,却听得众府卫无言以对。 虞无疾也没想过让他们回答,他只是叹了一声,“早知如此,我还不如不接她过来,平白让人知道了,我虞无疾手底下,养了一群草包。” 原本只是行军礼的众府卫,被这句话说得双膝都跪了下去,额头触地,半分都不敢抬起来。 “请少师责罚。” 可虞无疾却又没开口,反而看向了陆家兄弟。 “说说你们吧。” 他目光一看过来,两人便觉得肩头一重,明明虞无疾那么坐着,比他们要矮上许多,却愣是让他们生出一股不敢直视的畏惧来,两人几乎是立刻就跪了下去。 “我们不知道会出这种事,东西丢了真的不管我们的事。” 陆梁连忙开口推卸责任,他推了一把陆承业:“我是为了救他,如果不是他被抓住,我也不会把东西交出去。” 陆承业大怒:“如果不是你撺掇我,我才不会下山,不下山怎么会被抓?明明就是你!” “我让你下山还不是为了保你的命?” “如果不是你把东西找出来,能被人抢走吗?” “我找东西还不是为了救你!”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争吵起来,说到激动处竟还动起了手,虞无疾不出声,就那么静静地看着,看得两人慢慢停了下来,伏在地上再不敢动弹。 “你们竟,只字不提陆英。” 祸是他们引来的,伤却是陆英受的。 可现在,他们却一句关切都不提,一点愧疚都没有。 虞无疾垂眼看着面前两人,心头仿佛有火在烧,他想起使衙署初见那日,陆英孤身站在男人堆里,被衬得那般孱弱,却有一股坚韧和倔强,一眼就把人的心都看软了。 这两个东西,是怎么做到这么没良心的? “对,陆英!” 陆承业像是忽然被提醒了,连忙看了过来,“少师,都是陆英,若不是陆英没把东西藏好,也不会被找出来,更不会被抢走,都是她的错,和我们无关,我们也是无辜受累啊,您看,我都受伤了……” 他指着肩膀上的血给虞无疾看,他的伤是真的,疼也是真的,如果这是在陆家,他已经要滚在陆夫人的怀里叫唤了,可这里却没有人管他,问都没人问一句,仿佛没看见一样。 他心头生出巨大的委屈来,可怜巴巴地看向虞无疾。 可这一抬眼,却见男人正看着他,嘴角咧开,竟是笑了。 第33章 做主 陆承业一愣,有些不明所以,可笑了就好,笑了就说明没事了,他也跟着笑了起来,可下一瞬就被一脚踹翻在地上。 虞无疾踩着他的胸膛,垂眸看过来,那眼神活像是要将他就这么碾死一般。 陆承业惨叫出声,陆梁被吓了一跳,连滚带爬地躲到一旁,抱着头缩成一团。 “狗东西,你父母到底是怎么教养你的?” 虞无疾低声开口,每个字都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般,陆承业哀嚎着求饶:“少师饶命,东西丢了真的和我没关系,都是陆英,你去找她,你去找她……” “这种时候,还敢提陆英。” 虞无疾眼底翻涌着风暴,陆承业求饶中抬眸,刚好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顿时浑身猛地一抖,随即一股腥臊气瞬间弥漫开来。 单达嫌弃皱眉,却还是上前,“主子,属下来吧,别脏了您的手,可要就地处决?” 虞无疾没开口,陆承业却被这句话惊得回了神,连忙抱住他的脚求饶:“少师饶命,不,舅舅,舅舅饶命,看在我娘的面子上,我虽然不是她亲生的,可她一直最喜欢我……你把我放回去吧,让我爹娘教训我,他们会教训我的。” 他挣扎着看向陆梁:“堂兄,救命啊。” 陆梁此时哪里敢开口,抱着头念之乎者也,盼着虞无疾发作完了陆承业,就不发作他了。 单达见虞无疾还是没有开口,知道他这是被气得狠了,不打算就此放过,斟酌着小声建议:“其实,由陆家出面惩戒也好,我瞧着陆姑娘在陆家像是受了不少委屈,由陆家出面,她心里应该会更痛快些。” 这话直击要害,虞无疾沉吟许久,还是被这句话说服了,慢慢收回了脚。 陆承业疼得龇牙咧嘴,却不敢有半分怠慢,爬起来就磕头谢恩。 一道影子却忽然冲了过来,冲到虞无疾面前就磕了个头:“少师,您不能放他回去,老爷夫人一定会包庇他的。” 月恒开口,满脸愤怒,“以前就是这样,不管小公子做错了什么,他们都只会怪姑娘,少师,求您给姑娘做主。” 她说着又磕了个头,仰头恳求地看着虞无疾。 这话说得单达有些沉默,他之所以会说上面那些话,是因为先前赝品画的事他看了个全程,知道了陆家偏心,可没想到会偏心到这个地步。 他有些后悔刚才劝虞无疾了。 “不会。” 虞无疾开口,声音清和而笃定,平日里那带着点不经心的疏懒却已经不见了影子,他扫了眼月恒,“照顾好你家姑娘,我很快回来。” 话音落下,他抬脚就走,单达连忙让人架起陆承业和陆梁追了上去。 月恒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虞无疾这是要亲自盯着陆家惩戒这二人,她心下大喜,忍不住喊出声:“多谢少师。” 话音未落,就对上了一道阴狠的目光,陆承业满眼狰狞,愤怒至极的瞪着她———— “贱人,你给我等着!” 他求着虞无疾放他回家,就是觉得父母会庇佑他,可虞无疾如果跟着去,那就全完了。 他简直恨不得生啖了月恒。 月恒却毫不畏惧:“等着就等着,我有姑娘撑腰,才不怕你,你这是活该!” 陆承业挣扎着要冲过来,被单达呼了一巴掌,瞬间消停了,连叫都没敢叫,老老实实地跟着往外走了,然而很快他就忍不住了,因为虞无疾竟不打算让他和陆梁坐马车。 他自己骑了马,一骑绝尘,却让他和陆梁步行跟在后头。 府卫虽然也跟着走,可他们常年操练,已经习惯了这种行军,根本不是他这个娇生惯养的小公子能比的,没走几里地,他就觉得脚底生疼,应当是磨起了水泡。 他惨叫出声,坐在地上不肯再动弹:“少师,给匹马吧,走不动了,真的走不动了。” 陆梁期待地看过来,却一声没敢吭,他比陆承业有点眼力见,知道虞无疾很不待见他们,而且他也没有个能让少师喊“阿姐”的母亲,所以什么事都不敢出头,就等着陆承业去折腾,如果有好处,就上去蹭一蹭。 可陆承业那番卖惨换来的不是怜惜,而是踹在他后心的一脚。 单达没留情面,这一脚直接踹得陆承业滚了出去,好几圈后才停了下来,他灰头土脸地爬起来,对单达怒目而视,可看见对方手搭在刀柄上后,心里的火气就噗地散了。 他还记得单达刚才从山里回来的样子,浑身浴血,眼睛都被血染红了,一看就知道杀了不少人,他实在是不敢和这样的杀神对上。 “自己走,或者拖着你走。” 单达冷冷开口。 看出他眼底的寒意,陆承业咬牙忍下了脚底的痛楚,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这条路不短,平时马车慢一点都得两个时辰,他们生生从凌晨走到下午才进了城,等看见陆家宅子的时候,陆承业险些哭出来,可看见单达凶神恶煞的脸,眼底的泪又憋了回去。 听见敲门声,大门很快被打开,陆家夫妇匆匆迎了出来,看见陆承业的时候,他们几乎没敢认,自己的儿子才离家几天,竟然就狼狈成了这幅样子。 陆父一把搀扶住他,脸色铁青:“是不是陆英干的?” 陆夫人连忙否认:“不会的,英儿不会这样过分的,承业,你这应该和英儿无关吧?” 陆承业不敢说话,只抬眼看向一旁,两人这才瞧见虞无疾和他身后的府卫,连忙换了脸色上前见礼。 虞无疾没喊起,仍旧靠在马背上,只侧头看了过来,那目光却宛如实质,即便陆父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也被这目光看得心慌了起来,不到片刻,额角就渗出了汗珠。 “先前让你抄书,看来你是一个字都没往心里去。” 虞无疾静默许久,终于开口,可这句话不但没让陆父放松下来,反而惊得全身一抖,直接跪了下去。 “少师此话何意?草民万万不敢不将您的话放在心上啊。” 陆夫人也想开口解释,却被虞无疾一抬手拦住了话头,他看了眼单达:“告诉他,昨晚都发生了什么。” 他没让陆父起来,就这么让他跪着听完了整个过程。 陆父脸色漆黑,别的他都没注意,只听见陆承业都被人拿刀威胁了,陆英竟还不肯拿东西救人,一时间被气得直抖。 “这个孽障!” 第34章 我也会生气的 他叱骂出声,察觉到气氛不对,这才反应过来虞无疾还在。 虽然不愿意承认,可他看得出来虞无疾是偏向陆英的,所以脸色变幻一瞬后生生改了话头,他抬手给了陆承业一巴掌,再次骂道:“你这个孽障,竟然闯下这么大的祸!还好少师大人大量不计较,不然你九条命都不够赎罪的。” 他说完看向虞无疾,盼着自己刚才那句吹捧能让他给个面子,真的放过陆承业。 可不想,虞无疾的脸色竟然比刚才更难看了。 他不明所以,却被吓得不敢开口,只能求助地看向陆夫人。 察觉到他的目光,陆夫人犹豫了起来,她本来想问问陆英如何的,可被这目光催得没法子,又想着陆英经历了那么多,从来没真的出过事,所以犹豫片刻,还是先提起了陆承业:“少师,承业年纪小,不懂事……” 耳边一声清脆的断裂声,陆夫人抬头,就见虞无疾生生撅断了手里的马鞭手柄。 “那丫头还真是了解你们啊。” 虞无疾再次笑出来,笑意却不达眼底,只有沉淀淀的寒气铺展开来,冷得人呼吸都屏住了。 陆夫人不自觉白了脸,又惊又惧道:“少,少师……” “阿姐啊,”虞无疾垂眸看着她,“你就不担心陆英吗?” 陆夫人被他吓到了,连忙为自己辩解:“我自然是担心的,我是想着英儿聪慧,她又经历过那么多风浪,可从来都没出过事,所以才……” 虞无疾扔了手里的马鞭,陆夫人的话也跟着一顿,虞无疾扫了她一眼:“接着说啊,从来没出过事,所以呢?” 陆夫人方才还觉得自己很有道理,可此时被这么一追问,竟莫名生出一股心虚来。 所以呢?所以就可以不闻不问了吗? 她低下头,有些说不出话来。 虞无疾也懒得再浪费时间,声音冷淡:“家法,军法,你们自己选。” 夫妇两人都僵住,这,陆承业从小到大,最多只被陆英教训过,其他的苦哪里吃过? 家法不行,军法更不行啊。 陆父连忙开口求情:“少师息怒……” “选。” 虞无疾一口打断他,音量不高,却不容忤逆。 两人都不敢再开口,面面相觑,满眼为难。 陆承业爬过来,一把抓住陆夫人的衣角:“娘,你救我,我已经受伤了,你看,我挨了一刀,脚上都是水泡……” 陆梁也赶紧凑过来,抱着陆夫人的腿一声声地喊婶娘救命。 陆夫人被求得撑不住,见陆承业颈侧的伤口,心疼得红了眼眶,含着泪看向虞无疾:“少师,请开恩,他们还都是孩子……” 虞无疾一声没吭,只扫了眼单达,单达立刻会意,一人一脚,将两人踹在地上。 陆夫人惊叫一声,还要求情,陆父却已经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忙不迭开口:“家法,我们选家法!” 陆承业凄厉地哭嚎起来:“爹,我不要,明明都是陆英的错,她如果不追究铺子的事,我就不会雇人抢账册,就不会上山,什么都不会发生,我不要受家法,我不……” 陆父一巴掌打在陆承业脸上:“你给我闭嘴,闯了祸还敢推脱?!” 他已然意识到今天虞无疾来,就是要为了给陆英出口气,不然他这么厉害的人物,这两人又真的犯了错,直接杀了他们,陆家又能如何呢? 所以,哪怕他也觉得这件事错都在陆英身上,此时也一个字也不敢提。 他拽住陆承业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小声安抚:“别怕,家法就是做做样子,待会你叫得惨一些就行了,听见了吗?” 一听这话,陆承业顿时放松下来,连连点头。 陆父又看了眼陆梁,对方已经自己站了起来,要跟着他进门,他不用陆父说就知道其中的门道。 眼看子侄都配合,陆父心下一定,拉着人就要往里走。 “单达,”虞无疾忽然开口,他看都没看几人一眼,自顾自开口,“进去盯着。” 三人齐齐僵住,不约而同将目光落在了陆夫人身上。 陆夫人连忙去劝阻:“少师,何至于此啊?给两个孩子留点脸面……” “我留了啊,”虞无疾侧头直直地看着她,“可你们不要,阿姐啊……” 他扯了下嘴角,“我脾气再好,也是会生气的。” 这短短几句话的功夫,仿佛真的有寒气扑面而来,陆夫人被吓得僵在原地,却忽然想起来一桩往事,她还没嫁给陆父的时候,居住的村子里有个地痞,虞家姐姐生得好,就被那地痞盯上了,夜里偷了她的肚兜,想强娶了她。 虞无疾知道后,趁着夜色去了对方家里,生生砸烂了那地痞的脸,至今对方还顶着一张烂脸,活得不人不鬼。 那时候,他还不到十岁。 那么小的孩子,那么毒的心思…… “阿姐?” 呼唤声响起,陆夫人浑身一抖,骤然回神,一抬眼却没瞧见虞无疾,四处找了一圈,才发现他正蹲在院外的花圃前,里头种了几株薄荷,他精心选了一圈,摘了片叶子丢进了口中。 “去写封信吧。” 说着话他却头也不抬。 “什,什么?” 陆夫人十分茫然,虞无疾这会儿脾气又好了起来,十分耐心道:“去给陆英写封信,我回去的时候带回去。” 陆夫人下意识答应一声,转身就往回走,身后虞无疾的声音却又响了起来—— “要好好写。” 明明他也没说别的,陆夫人却还是抖了一下,浑身寒毛直竖,她很后悔,早知道虞无疾脾性如此乖张,她当初就离虞家远远的了。 第35章 家书 疲累加上受伤,陆英这一觉直睡到晚上才醒过来,睁眼的时候瞧见床边的灯烛,还怔了一瞬。 “姑娘,醒了?” 月恒连忙端着药凑过来,陆英撑着床榻坐起来,懵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之前的事情:“地图可找回来了?剿匪什么进程?他们两个呢?” 月恒被这一连串的话问得语塞,伤了也还惦记着这些,就不能好好地养伤吗? 可还是老老实实地回了话:“少师没说地图的事,剿匪的事奴婢倒是听说了不少,清潭山没了,平日里勒索商户最厉害的那几家寨子也都被端了,今天一整天,咱们齐州府的大老爷们都在忙着查抄各个匪寨……” 她左右看了几眼,这才小声说:“平乐寨没事,小公子他们被送下山了。” 听到后面两句,陆英神情先是松缓下来,后来就变得十分冷淡。 她轻轻“啧”了一声,让陆承业先回去的话,那她回去了少不得又得闹腾一场……罢了,反正他们一起回去,也还是得闹。 反正也不是什么讲理的地方。 她揉了下钝痛的小腹,抬手去接药碗,却见月恒正看着她,眼睛亮晶晶的:“姑娘,夫人来信了。” 陆英一顿,却半分要看的意思都没有,她用脚趾想也能知道对方会在信里说什么,无非是为陆承业开脱,再拿着长姐的身份压一压她,让她不要和弟弟计较。 “收起来吧。” 她低头去喝药,可以往巴不得她不理会家中信件的月恒,这次却没有听话,不但没将信收起来,反而往她跟前递了递:“姑娘,你看看吧,少师亲自送过来的,夫人这次像是想明白了。” “想明白?” 陆英皱着眉头喝完了那碗苦药,随即才哂了一声,“她心里有自己的一套道理,想得再明白,也不是我要的结果。” “这次真不一样。” 月恒凑过来,“这信没封口,信纸掉出来了,奴婢就看了一眼,夫人说家里狠狠教训了一顿小公子,还说日后一定严加管教,绝对不让他再这么胡闹下去,还一直问您在山上住得惯不惯,还送了好些东西……姑娘,你干什么?” 她愣愣地看向陆英,对方正抬手摸她的额头。 “天刚黑就发癔症。” 陆英确定她额头不烫,这才将手收回来,月恒哭笑不得:“奴婢没癔症,您不信,自己看就是了。” 她将信递到陆英跟前,陆英满腹狐疑,可还是看了一眼,随即神情一滞:“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月恒,你去开窗,我看一眼。” 过了立秋,山里就凉了起来,这窗才关上没多久。 但月恒还是笑嘻嘻地去开了窗,本想逗逗陆英的,却不防备一开门就瞧见一张俊脸。 她唬了一跳:“少,少师。” 虞无疾也顿了一下,“忽然开窗,吓我一跳。” 陆英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裳,还算得体,这才开口:“少师怎么在这?” “听见动静,就过来看看。” 他本想敲门的,没想到刚走到窗户底下就被逮了个正着。 “感觉如何?” 他也没打算进去,免得陆英还要起来收拾。 “有劳少师记挂,已经无碍了。” 她摸了下小腹的瘀伤,这一动作却又看见了手里的那封信。 烛光暗淡,不凑近有些看不清,可她素来一目十行,所以仍旧知道上面写了些什么。 这是她这八年来,收到的唯一一封符合家人身份的信。 没有指责,没有逼迫,满篇的关切和记挂,看得她都觉得是在做梦,这真的是陆夫人送来的信吗? “今天和阿姐说过了,想留你在山上多住几天,等养好了伤再回去,你意下如何?” “好啊。” 陆英下意识答应,等话一出口,才想起来自己又把离他远一些的事情给忘了。 她有些懊恼,她就是这样,心情一好,就格外好商量,只是眼下,十分不合时宜,可她讲究一个言出必践,话已经说出口了,就不能反悔,只好在心里告诫自己,日后谨言慎行一些。 外头虞无疾却忽然笑了一声:“看起来心情不错,等养好了身体,舅舅带你去山里看好东西。” 陆英瞬间来了兴趣,这个好东西,指的不会是山匪劫掠的那些财物吧? 若是能看一眼,就能根据自己被索要的钱财,以及山上剩余的财物,估算出这些山匪往城里送的份额是多少,又多了个官员的把柄呢。 “多谢少师。” 话音落下,她忽然想起来,月恒说过—— “听说信是少师亲自送过来的,有劳了,有件事……” 她迟疑着开口,虽然陆夫人这信写得很合她心意,可这态度转变太快了,她总觉得不太对劲,偏巧虞无疾去过陆家,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想,会不会和他有关系。 “什么?” 见她迟疑着没开口,虞无疾追问了一句。 陆英犹豫片刻,还是开了口:“不知道少师有没有和家母说些什么?听说陆承业还挨了罚……” “是吗?” 虞无疾靠在窗台上,噙着笑露出满眼惊讶来,“我倒是不知道这件事……兴许是这次闯的祸太大了,陆家也怕了。” 是这样吗? 陆英虽然还是有点不可置信,心神却已经放松了下来,若是和虞无疾无关,那就是真心的…… 她又看了眼手里那封信,这次的欢喜才真切起来。 “多谢少师。” 虞无疾不耐烦她这么客气:“别说虚的,回头贼赃入库的时候,帮我去盯着,算是你报答我了。” 陆英习惯了虚与委蛇,还是头一回遇见这种直接开口要报酬的,不由滞了一下,可虞无疾这个人,似乎就是有些没脸没皮,做出这种事情来,一点都不稀奇。 她笑了笑,爽快答应下来:“少师若是信得过,我自然愿意。” 虞无疾也跟着笑了笑,懒洋洋留了一句“走了”,就转身朝院外去了,陆英连忙起身去送,刚到窗前,却瞧见院子里挤满了人,月色下,能清楚地看见他们正在蹲马步,她一愣:“这是怎么了?” 第36章 你怎么是这种性子 虞无疾脚步顿住,“本事不到家,就得练。” 月恒连忙小声解释:“这都是被小公子骗走的那些府卫,少师说他们失职,罚他们呢,蹲一天了。” 她说着就皱起了脸:“姑娘,您要不要求个情啊?” 陆英觉得她这种想法很不知分寸,那是虞无疾的府卫,他要如何教导,岂容旁人置喙? 她正要教训月恒一句,单达却忽然从角旮旯里钻了出来,朝她抱拳,小声恳求:“陆姑娘,说句话吧,都撑不住了。” 陆英哭笑不得,月恒不知分寸就算了,怎么单达也这样。 “我是什么人,我的话少师怎么会听?” “您试试吧,一句,就一句。” 单达也是死马当活马医,因为虞无疾让他在这盯着,他不想熬一宿,可他又不敢劝,也知道劝不动,只能来找陆英。 陆英却只觉得他疯了,刚要开口拒绝,脑海里却忽地想起了这些日子以来虞无疾那明显的偏袒,心口忽地一动,不自觉看了过去。 “少师。” 她轻声开口,虞无疾都走到了院子中间,又被这句话给喊了回来。 “怎么了?” 陆英张了张嘴,忽然有些难以启齿,好一会儿才咳了一声:“昨晚的事,其实也怪不得他们,归根究底,是我没有管好陆家人。” 虞无疾沉默下去。 陆英有些尴尬,她刚才就不该开口的,真是被单达一求就忘了分寸。 “少师当我没……” “小陆英。” 虞无疾叹了一声,“你怎么是这种性子呢?” 陆英被说得有些茫然,她的性子…… 母亲说她太野; 父亲说她贪婪; 陆承业说她歹毒; 同行们说她狡诈…… 他说得是哪一个? 头顶又被人揉了一下,虞无疾声音很低:“太招人疼了些……” 他很快收回了手,转身看向身后:“既然陆英求情,这件事就算了,但我不希望还有下回。” 府卫们闻言立刻瘫软在地,大约也是知道虞无疾不会在此时计较礼节,一众人歪七扭八的瘫在地上谢恩,先谢虞无疾,又谢陆英。 “你也歇着吧。” 虞无疾又在她发顶揉了揉,转身走了,单达趁机窜过来,朝陆英竖起大拇指:“多谢陆姑娘,我就知道姑娘能让主子改主意。” 他欢天喜地的跟着虞无疾走了,陆英却迟迟没收回目光,神情反倒越发复杂。 “姑娘。” 月恒唤了她一声,“人都走了,您看什么呢?” 陆英回神,轻轻摇头,她没看什么,只是心思有些不安稳,月恒却又凑了过来:“姑娘,少师这人,比看起来好相处多了。” 陆英又想起赵迟,眼神一凝:“外头有传消息过来吗?” “奴婢正要说这事呢,”月恒压低声音开口,“没人跟着他了,会不会是少师不查了?” 没人跟着了? 陆英心头思绪翻涌,却并不敢轻信,“小心驶得万年船,再盯些时日吧。” 可她到底是松了口气,许是因为这点,再加上那封家书,没过几日,她的身体便恢复了些,只是刚好一些她便闲不住,吓得月恒连忙将账册都收走了。 即便如此她也没闲着,她涉猎极广,既看志怪,也看农桑,既看作咸,也看曲蘖,别说月恒,连虞无疾都被她的博学所惊讶,也劝过她别太费神。 最后见她根本没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索性带着她进了山。 打从来了这山上,陆英还没出来走动过,冷不丁瞧见青山绿水,竟颇有畅快之感。 虞无疾见她脸色舒缓,心情也莫名好了几分。 “听说这是山里最大的匪寨。” 他抬手将寨门推开,里头将士们正来来往往地搬运东西,其实这几天已经搜罗得差不多了,但为防万一,这几天还是让人翻了一遍又一遍,此时院中堆满了成箱的金银珠宝,用一块黑布蒙着。 “少师。” 军监擦着汗走过来,远远就抬手见礼。 “搜得如何?” “已经掘地三尺,应该确实没有别的地方藏私财了。” 虞无疾一把扯下了那黑布,朝陆英歪了下头:“去看看吧,自从见你还没正经送过见面礼,若是有喜欢的,算我送你。” 陆英有些迟疑,虽说这是官场不成文的规定,可会不会太过明目张胆了? “想什么呢?” 虞无疾搓了下指尖,有些想揉她的发髻,但有外人在,硬生生忍了下来,只将一个荷包压在了箱子上,“我花钱买。” 陆英拿不准他是真的让自己挑见面礼,还是想让自己趁机查探什么,思索片刻还是道了谢,绕到另一侧去看那些财宝。 世人爱财,便是陆英也不例外,瞧见那满满当当的宝贝,眼睛不自觉亮了几分。 虞无疾歪头看着,嘴角不自觉噙了笑,军监只当他在看那些宝贝,连忙上前卖好:“其实东西先入使衙署,再入库,也是一样的。” 这是给他机会贪。 虞无疾哼笑一声,垂眼看过来:“你还真是会做官啊……我再问一遍,东西真的搜干净了?” 军监连忙点头:“下官不敢怠慢,的确搜不到了。” “那可真是奇了,”虞无疾轻声道,“账目怎么对不上?” 军监被这话唬得心头狠狠一跳,险些跪下去,又生生撑住了:“少,少师何意?” “齐州府的商户,每旬交一次过路费,”虞无疾抬手敲了敲面前的箱子,在沉闷的敲击声里,他缓声道,“多则千两,少则十数两,具体数目你比我清楚,经年累月下来,这寨子里却只有这么点东西……其他的都去哪了?” 军监彻底慌了神,虞无疾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他本想嘴硬,却被几个府卫一脚踹中膝窝,跪倒在地,虞无疾靠在箱子上,垂眸看着他,眼底都是叹息:“三天,白给你们这么长时间,连这点痕迹都擦不干净,真是白费了我的苦心。” 军监这才意识到,他原来早就知道齐州府官员勾结山匪的事。 他慌忙求饶,却被堵了嘴拖了下去。 陆英过来的时候,就瞧见原地只剩了虞无疾一个人,她也没多想:“少师,我方才粗粗扫了一眼,数目对不上。” 虞无疾被气笑了,“谁让你看这些了?” 他看了眼箱子,随手拿起一把珍珠串子,就要往陆英脖子上戴,陆英慌忙躲开,虞无疾不大高兴:“别跟舅舅客气。” 陆英无语地看着他,谁会往脖子上挂十几斤的珍珠串子? 她扭头躲开,虞无疾正要去追,单达就走了过来:“主子,那个人找到了。” 第37章 风动 邅虞无疾动作一顿,脸色沉了下去:“在哪里?” “登州,对方身边还有人跟着,瞧着不是寻常人,”单达压低声音,“但属下想引蛇出洞,就没让人靠太近,等对方放松下来,应该就会露面了。” 虞无疾点了下头。 “还有件事,”单达看了眼远处打量匪寨的陆英,声音压低了些,“那天人走得那么及时,属下还是觉得和陆家有关系,您说会不会是赵家也起了一样的心思,而陆家和赵家一向亲近,就暗地里送了消息?” “你看着查。” 虞无疾开口,事情既然交给了单达,他自然就信他。 他也看了眼陆英,随即将手里的珍珠串子提起来,眉头一皱,“不好看吗?我给她戴都不要。” 单达被问得愣了一下,好一会儿才抽了下嘴角,“您就这么一坨往人家姑娘身上戴啊?这么沉,您有时候真是……” 不大聪明。 但后面四个字他没敢说,虞无疾仍然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垂眸扫了他一眼,单达心虚地低下头,根本不敢看他。 虞无疾啧了一声,挥挥手把人撵走了,他又盯着手里的珠串看了一眼,扔回了箱子里,随即趴在上头翻找起来。 正和陆英说话的赵通判远远看见,干咳一声:“少师真是……不拘小节。” 陆英转身,就看见虞无疾的头都几乎要埋进箱子里去,一时有些语塞,好一会儿才想到合理的解释:“少师是不是找到什么重要的证据了?” 赵通判恍然,他就说虞无疾堂堂节度使,不可能这么不注重仪表。 “有少师这么一位上封,真是青州之福啊。” 两人互相吹捧几句,很默契地岔开了话题,陆英正要问一句赵老夫人的身体,掌心就是一痒,随即什么东西被塞了进来,她低头一看,是把很古朴的匕首。 “没找到合心意的东西,这个给你吧,跟了我很多年了。” 虞无疾身体后仰,靠在了廊下的柱子上,含笑看着她。 陆英这才反应过来,他方才趴在箱子上是在干什么,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掌心却滚烫了起来,仿佛有火在那里烧,烧得她连看虞无疾都不敢。 “既是跟随少师多年的东西,那我不能要……” 她抬手要还回去,虞无疾却不肯接。 “收着吧,给自己提个醒,别再做上次那种事了。” 他顿了顿,似是想起了什么,弯腰平视着他,声音放的很缓,“我不是凶你,但之前那种自己去追贼人的事,真的太危险了,再大的乱子都有舅舅托着呢,你万不可再涉险,性命最重要。” 陆英原本还有一肚子的理由可以推脱,却全都被这话堵住了。 赵通判素来有眼力见,连忙奉承道:“秋霜切玉剑,落日明珠袍。少师好眼光,这匕首和陆大姑娘真是绝配,大姑娘就收下吧。” 陆英看着手里的匕首,试图衡量收与不收的利弊,可思绪却越来越乱,她不自觉想起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想起他说的那些话。 一团乱麻。 “小陆英?怎么不说话?真的这么不喜欢?” 虞无疾低声开口,话里带着无奈和困惑,陆英回神,下意识抓紧了那把匕首,却因为自己这动作怔了一下,她就这么想收下吗? 眼看着思绪又要混乱,她连忙摇了摇头,将所有念头都压了下去,随口岔开话题:“我是在想,抢地图的人,是不是还没找到?” “这是在催我啊?” 虞无疾笑了一声,“不是说了我处理吗?放心吧,知道那图纸的不过就是那么多人,说不定已经抓到了呢?” 陆英觉得他话里有话,像是早就知道了图纸是谁抢的,但她十分有分寸的没有问,朝廷的事,她还是别知道太多的好。 哪怕虞无疾说,再大的乱子都有他拖着…… 咳,想这个做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先前少师说,要我给诸位大人打个下手,将这些不义之财入库记档,不知现在,可否着手了?” 虞无疾挠了下头,纠正道:“我是让你盯着他们,不是让你打下手。” 陆英睁大了眼睛,她当然知道虞无疾原本的意思,可当着赵通判的面,怎么好说得这般直白? 这人懂不懂人情世故? “瞪我?” 虞无疾笑起来,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再次抬手揉了下她的发顶,“你想做就做吧,先记档,入库不着急,不过东西可不止这些,山下的更多。” 陆英想起月恒之前的话,心里有了个猜测:“难道……” 赵通判连忙抓住机会拍马屁:“正是,少师以雷霆之势击垮清潭山和老虎寨等几处大匪窝,随即又发了诏安令,恩威并施,这几日山上的匪寇们已经陆陆续续出来投降了,少师真乃天纵……” “行了,” 虞无疾打断了他的话,眉宇间带了些不耐,“就你话多。” 赵通判连忙闭了嘴,陆英打了圆场:“既然赵通判知晓原委,那记档之事就仰仗您了。” “好说,好说。” 赵通判倒是半分被训斥的尴尬的都没有,他极清楚为官之道,虞无疾这等身份的人,别说是不耐烦地呵斥他两句,就算是给他两巴掌,踹他两脚,那也是看得起他。 所以他不但没有半分怨怼,甚至还十分欢喜。 陆英自然也知道其中的道理,所以并未多言,道别后便钻进了马车。 四下无人,心跳忽然间就不安稳起来,发顶酥酥麻麻的痒,仿佛还有只手在上面温柔地摩挲,她犹豫很久,还是克制住了想要摸一下的冲动,可先前刻意压制的混乱思绪,却再次卷土重来。 “犯得着你拼命?” “太招人疼了些……” “再大的乱子都有舅舅托着呢…………” 那些言语字字句句冲进心头,更可怕的是,虞无疾不只是说说而已,他真的有在做。 她抬手遮住眼睛,不愿意再去想这些,甚至逼着自己去回忆那夜的混乱,去想宋知府的惨死,可心绪却没能如以往那般迅速平静,甚至总是在想月恒那句十分侥幸的话,那天的事,会不会虞无疾就不查了? 一股事情脱离掌控的不安感涌了上来,她狠狠咬了下舌尖,在剧痛里一字一顿警告自己—— 陆英,别糊涂,千万别糊涂…… 第38章 小心眼 目送陆英的马车走远,虞无疾的目光这才收回来,抬脚往匪寨的地牢里去,单达大约是审问过了,正蹲在门口嚼草根,虞无疾仿佛没看见他,路过的时候一脚将人踹翻在地。 等单达哎呦叫了一声,他才垂下眸子,懒洋洋笑起来:“你怎么在这里?我都没瞧见。” 单达拍着屁股上的土站起来,愤愤看他一眼,没瞧见? 百步穿杨的眼力,我这么大个活人,你能没瞧见? 分明是记恨自己刚才在心里骂他不大聪明的事,刚才当着陆英的面大约是没好意思发作,现在人没在,他就暴露本性了。 堂堂少师,小气死你算了。 “这什么脸色?怪我呢?” 虞无疾明知故问,但单达得罪不起他,只好堆起一脸假笑:“没,哪敢啊,属下这是被孙掷气的。” 方才被收押的军监,便是孙掷。 原本按照朝廷规制,各州府掌管兵马的武将是只有游击将军的,可青州响马横行,情况太特殊,这才又额外多设了个军监,督促剿匪事宜,可谁能想到,此人竟利用职务之便,大肆敛财。 “他可交代了同党?” 提起正经事,单达将方才的小矛盾抛在了脑后,“说倒是说了,可属下不敢信啊,总觉得他是在拉垫背的。” “行,前两天刚好在山里遇见个人,我带进去看看。” 他抬脚要进去,单达惊奇地看着他:“您不是说要陪着陆姑娘在山上走走吗?怎么亲自审起人来了?” 虞无疾脚步没停,只“啧”了一声:“她惦记着将东西记档入库,我便让她下山了。” 陆英不逛了,他自然也没有那个闲心到处走动。 单达听出了他话里的遗憾,龇牙笑起来,反手摸了一把刚才摔疼的屁股,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倒也不能怪陆姑娘,毕竟您那十几斤的珍珠串子,她实在扛不住。” 话音落下,他拔腿就跑。 虞无疾:“……” 他眯起眼睛看向单达狂奔的背影,随手扣下腰带上的玉扣,瞄准他的后脑勺…… 嗖~啪。 单达应声而倒,五体投地地趴在了地上。 他这才慢悠悠走过去,路过的时候还不忘踢他一脚:“别装死,起来。” 单达顶着后脑勺上硕大的包爬了起来,老老实实地一声不敢吭了。 可惨叫却此起彼伏了起来,是军监孙掷和一众与匪贼有勾结的青州官员。 瞧见虞无疾来,孙掷顶着府卫的鞭子,咧嘴一笑:“少师亲自来了,我可真是有面子……可就算你亲自问也没用,我说的就是真的,整个齐州府的官员,全都收过山匪的银子,有本事你就把我们全处置了。” 虞无疾大马金刀地往椅子上一坐,抬手砸了下墙,有人自外头走了进来,他一抬下颚,“有劳了。” 那道影子消瘦单薄,一看就是个姑娘,对方应了一声,挽起袖子就去洗手。 孙掷面露不屑:“找一个丫头片子来,还洗这么干净,是想用勾引老子吗?” “阁下不必在意,”那姑娘倒是好脾气,自顾自擦干净了手,“清明司留下的习惯罢了。” 可这短短一句话,却让孙掷瞬间僵在了原地,他瞳孔骤缩,满脸惊惧,这短短一瞬间,额头竟冒出了豆大的汗珠:“你,你是清明司出来的?” 那个先皇创办,让朝野闻风丧胆的地方…… 姑娘甜甜一笑:“清明司苏笑笑,请阁下指教。” 凄厉地惨叫声自牢房里传出来,虞无疾原本想亲眼看着他招的,可被吵得没法子,所以还是退了出来,单达紧随其后,一出门就狠狠哆嗦了一下。 “这清明司,果然名不虚传。” 虞无疾没说话,只看着远处层层叠叠的山峦出神。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苏笑笑就出来了,手里拿着一张名单:“这应当是真的,请虞少师过目。” 单达连忙上前接过,虞无疾头都没回:“清明司副使亲至,殿下这是也看上青州了?” 谁都知道,如今清明司只为长公主做事。 苏笑笑不卑不亢:“青州响马横行,殿下身为辅国长公主,自然心怀百姓,虞少师无须多虑。” 虞无疾不置可否,苏笑笑也没多留,很快就消失在了林子里。 单达将名单递过来,虞无疾摆摆手:“不用看了,清明司若是连这点能耐都没有,也不至于让朝野忌惮几十年,按着名单抓人吧。” “是。” 单达很快不见了影子,虞无疾遥遥看向北方,长公主的人来了青州,莫不是也看上那条商路了,倒也不稀奇,谁都能看出来那条商路的重要性。 可那个有能耐开通商路的神秘人,他还没有查到,到底是谁…… 陆英冷不丁打了个喷嚏,月恒连忙看过来:“姑娘是不是中了暑气?” “兴许吧,不妨事。” 她摇摇头,没放在心上,仍旧忙着将各色宝物分类记档摆放,天色不知不觉就黑下来,等火把亮着也看不清东西的时候,她才作罢。 “今天先到这里吧。” 众人纷纷停下来,赵通判捶着腰走过来,主动与她寒暄道别,见他如此,各家典当铺子征用来的朝奉先生们也连忙上前见礼道别,一改以往背地里说人是非的刻薄模样。 陆英一一回礼,不卑不亢,等人都走了才动了下脖子,月恒笑嘻嘻的:“姑娘,背靠大树好乘凉,以往他们哪有这么客气。” 陆英神情一滞,背靠大树好乘凉…… 虞无疾这棵大树,她…… 马匹嘶鸣声忽然响起,她抬头,就瞧见虞无疾牵马立在不远处。 “你怎么来了?” “天这么黑,来接接你,走吧。” 虞无疾随手将马凳放下来,朝她伸出手,“走吧。” 陆英懵了:“你……给我赶车?” “怕我摔了你?” 虞无疾笑起来,“放心,我有两把刷子。” 陆英还要说什么,被轻轻退了一下,稀里糊涂的就上了车,月恒也跟了上去,却是坐都不敢坐。 “姑娘,能坐上少师赶的车,奴婢真是出息了。” 陆英被她逗笑了,脑海里的思绪也散了,也跟着她笑起来,陆家越来越近,她掀开车窗看了一眼,随即笑容僵在了脸上。 她瞧见门口有一群姑娘。 第39章 车夫 “娘,少师真的会喜欢我吗?” 陆五姑娘探头看着陆宅门前的路,目光忐忑又期待。 “当然。” 苏玉语气笃定,瞥了眼几步远外的陆夫人,压低声音安抚她,“既然虞少师那么喜欢陆英,自然也会喜欢你,先前是娘想岔了,以为承业会更得少师看重,没想到他不是个正常人,就喜欢姑娘家。” “万一,”陆五忍不住开口,“他不是喜欢姑娘家,而是看上大姐姐了呢?我听兄长说,大姐姐在外头的生意,都是用勾栏手段谈下来的,他们之间……” “小点声,”苏玉拍了陆五一下,警惕地看了眼陆夫人,见她并没有听见,这才继续开口,“你以为我没想过,可那虞少师是什么人?要是他真瞧上了陆英,早就直接要人了,还用这么费心思?” 她说着冷笑了一声,“我倒是盼着他俩不清白,你不知道,陆英和老爷可是有立契的,一旦她出阁,就不准再插手陆家的事,到时候家业就都是承业的,我巴不得她和人不清楚呢。” 陆五还真是不知道这件事,闻言惊讶的长大了嘴,“怪不得兄长一直用那种事设计大姐姐……” “胡说什么?!” 苏玉重重掐了她一把,“那都是陆英自己放浪,和承业有什么关系?不准再说这种话,坏了你兄长的名声,我饶不了你。” 陆五疼的直吸气:“我知道错了娘,你快放手。” 苏玉这才缓和了脸色:“你记着,你和承业是亲兄妹,你得帮他。” 想起陆承业被狠打的那一日,她气得牙根发痒,那天她看着遍体鳞伤的儿子哭红了眼,说要找陆英拼命,陆父却给了她一巴掌,厉声呵斥她不许再在明面上与陆英为难。 今日得了陆英要回来的消息,更是早早的就让陆夫人带着人出来迎接陆英。 陆父这是怕了虞无疾的权势,要和陆英服软啊。 可她儿子才是陆家三房唯一的独苗啊,凭什么? 她看了眼陆五,心里冷笑,她也有女儿,比陆英生得还好,就不信压不住她。 “静柔,娘这也是为了你着想,”她揉了揉刚才女儿被掐过的地方,“承业好,你才能好。” 这话陆静柔从小听到大,已经深信不疑,闻言连忙点头,只是想起虞无疾来,她心里还是有些打怵,虽说对方生得也十分俊美,可那身气势太强了。 对着那张脸,她喊不出“舅舅”两个字来。 “别害怕”看出了她的畏惧,苏玉安抚道,“有你表姐帮衬你呢。” 她身旁的两个年轻姑娘连连点头,一左一右挽住了陆静柔的胳膊,陆静柔是来认亲的,可她们不是,万一入了虞无疾的眼,那就是新生,所以她们比陆静柔还要上心。 “就是,表妹只管放心。” 左边姑娘开口,右边那位也跟着笑起来:“其实表妹不必担心,陆大姑娘的脾性我们都听说过,野心勃勃,刻薄寡恩,任谁都不会喜欢这样的姑娘,说不定这回在山上住了那么久,少师心里已经厌烦了,要我说,还是表妹这样乖巧听话的人更得人喜欢。” 这话说进了苏玉的心坎里,她立刻给了对方一个赞许的眼神。 说话间,远处就响起了马蹄声,陆夫人惊喜道:“来了。” 几人也跟着看了过去,就瞧见一辆马车孤零零地沿着长街自远处行来,连个随扈都没有,苏玉有些惊讶,虞无疾没来? 那今天的准备这不是白费了? 她正气恼,耳边响起一声惊呼:“呀,下人和行囊都没带,这怎么像是被撵回来的,该不会真的被我说中了吧?” 开口的是右边那位姑娘,一番话听得苏玉眼睛都亮了,先前她没想到这茬,眼下听娘家侄女一说才反应过来,还真是越看越像是被撵出来的。 她不禁喜上眉梢。 冷不丁身边响起陆夫人的惊呼:“少师?” 苏玉连忙去看,除却马车之外却并未瞧见其他人,她哂笑一声,陆夫人这是眼花了吗? 她开口就要讥讽,可一道熟悉的声音却在不远处响了起来—— “怎的这般热闹?” 这声音,还真是虞无疾的。 苏玉不敢置信地再次循声看了过去,却只瞧见一个车夫……等等,车夫? 她又看了那车夫两眼,这才认出来那竟然就是虞无疾,倒也不是对方乔装打扮过,只是她根本没往这方面想,下意识就给略过去了,此时见对方手里还拿着马鞭,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他竟然在赶车? “怎么敢劳动少师驾车?这可真是太罪过了。” 陆夫人连忙上前,急得有些不知道怎么好,前几日她才说了陆英做事周全有分寸,今天她竟然就坐了虞无疾驾的车,哪怕是要走回来,也不能这般放肆啊。 “没颠着她,” 虞无疾勒停马,“小时候我赶过牛车,阿姐不是还坐过?稳当得很。” 陆夫人一时被堵住了话头,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要说的不是这个,只是话头也不好再提起来,只能咽了回去。 “到了。” 虞无疾随手放下马凳,朝车厢伸出了手,扶着陆英下了地,月恒落后一步,见他也朝自己伸了手,吓得连连后退,“不不不,奴婢自己爬,自己爬。” 虞无疾也没勉强,垂眼去看陆英:“阿姐担心我颠了你,你和她解释,我这车是不是很稳?” 陆英忍不住看他:“母亲不是这个意思。” 陆夫人的话她一耳朵就听明白了,是怕她冒犯虞无疾。 可她怎么会让虞无疾去赶车? 陆夫人这误会可大了,可即便如此,陆英心里还是欢喜的,至少陆夫人的担忧是因为关心她。 “今天劳累少师了,快请进去歇歇。” 虞无疾也没纠缠,抬脚走了,陆英正要跟上,就被陆夫人一把抓住了胳膊:“英儿,虽然因着你是我亲生,少师对你有几分偏疼,可也不可如此放肆,母亲与他的情分并没有那般深厚。” 陆英有些无奈,虞无疾一时兴起,倒累得她被教训。 说也奇怪,明明知道此举不合时宜,可她竟然真的就上了车,她是怎么想的呢? 她一时有些摸不清楚自己的思绪,索性压了下去,正要随便找个说辞安抚陆夫人,耳边就传来一声清脆的呼唤—— “舅舅。” 第40章 想让你高兴 陆英嘴边的话顿住,抬眼看去,就瞧见了陆静柔,对方正怯生生地看着虞无疾,显然刚才那两个字,就是自她口中说出来的。 她身边的也都是熟面孔,苏玉的两个娘家侄女。 上次见这两人,还是在五月份陆承业的生辰宴上,苏玉的娘家嫂子想要亲上加亲,带着两个女儿来探苏玉的口风。 可惜苏玉也想着给儿子攀个高枝,瞧不上她们,便给拒绝了,听说为这事苏家人生了好大的气,扬言要与苏玉断绝关系,没想到这才过去几个月,两人就又来了。 虞无疾也被那声呼唤吸引了注意力,脚步一顿,侧头看了过去。 陆英瞧不见他的神情,指尖却仍旧蜷了一下,她知道苏玉在打什么主意,既然儿子不能得虞无疾青眼,那就用女儿。 反正虞无疾这棵大树,决不能只让她陆英靠着。 说实话,这不算是个昏头法子。 虞无疾对她的确是很好,但也不一定只对她好,毕竟打从虞无疾来陆家,他只和自己这一个陆家女儿相处过,若是有旁人到了她跟前,说不得就比她更让虞无疾喜欢。 任何方法,只要有可能,都要试试,万一就成了呢? 她抿了下嘴唇,却并未开口,心里隐约有一种预感,只是她不允许自己将那预感具象,她不可以对一个人有如此的信任和期待。 陆静柔那边却并未趁机多说什么,反而哑巴了似的没再出声,不是她不想,而是不敢。 陆英看不见虞无疾的神情,她却看得清,没有情绪,不辨喜怒,那幅神情只是看一眼,都觉得呼吸困难。 可明明刚才他和陆英说话的时候,还很平易近人的,现在只是不开口而已,差别竟这么大,看得她动都不敢动,更别说套近乎了。 好在苏玉比她撑得住,抓住了她的手开口介绍:“少师,这位是陆家五女,静柔,平日里对夫人最是孝顺,和大姑娘也很和睦的,前两天老爷还提过要记到夫人名下呢,还有这两个……” “小陆英,”虞无疾淡淡开口,“饭菜该凉了。” 这样子,竟像是完全没听见那母女的话,这比不认更羞辱人。 苏玉的脸色瞬间难看起来,她家女儿比陆英差在哪里了? 但她又不敢将这份不忿表露出来,反而强逼着自己露出了一脸笑,唯恐得罪了虞无疾,神情看起来颇为滑稽。 陆英抬眼朝男人看过去,心情很微妙,那股预感果然成了真。 她竟真的遇见了一个让期待和信任都不落空的人。 只是,虞无疾,为什么呢? “是该凉了,”她喃喃重复道,“少师先请。” 虞无疾迈开大步走了,陆英眼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心跳又有些乱了。 身旁陆静柔闹了起来:“娘,他都没看我们啊。” 大约是觉得当着陆英的面被这么无视很是丢人,她又抬头狠狠瞪了陆英一眼。 但陆英并没有心思理她,回神后倒是想起了刚才苏玉的那句“记到夫人名下”,纷乱的思绪被压下,她看向陆夫人:“母亲这是,又要多一个女儿了?恭喜了。” 如果对虞无疾,她只是有期待却不敢开口,那对陆夫人,她就是连期待都没有了,对方做的事,她连阻拦都没有心气。 “你别多想,”陆夫人却一反常态,矢口否认,“是你父亲的意思,前些日子他提过,但我没答应。” 她抓着陆英的手,“母亲有你这么一个女儿就够了。” 陆英一顿,许是这话太过出乎意料,她竟觉得自己没听清:“你说什么?” 陆夫人面露愧疚:“之前是母亲糊涂,承业害了你那么多回,我都当不知道,让你受了那么多委屈,母亲真是对不起你。上次少师回来,说了好些话,我总算想明白了,他说得对,我是你母亲,怎么能不护着你?以后母亲什么都不求,就只守着你。” 陆英再次没了言语,只有胸口又酸又胀,连眼睛也跟着烫了一下。 十二岁之前的母亲,这是回来了吗? 她侧开头,眨了两下眼睛,这里人太多,她不能失态。 她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却又不自觉在脑海里重复她的话,尤其是,少师…… 那天陆家的事,果然和他有关系,可他怎么一个字都没提呢? 明明那么大的一个人情。 “母亲亲自下厨,做了你爱吃的松仁糕,快进去吧。” 陆夫人拉着她往里头走,陆英压下思绪,顺从地跟着她进了门。 身后苏玉几人低声说了些什么,她已经顾不上理会了,这一刻,即便是陆承业为过往的事来和她道歉,我说不定都会选择原谅。 两人相携进了门,陆父正和虞无疾说话,看见她进来,态度倒是一如既往,甚至更嫌恶了些,大约是将陆承业受伤的事算在了她头上。 “在山上呆那么久做什么?就只知道给少师添乱。” 陆英只当没听见,目光径直越过他,落在了虞无疾身上。 许是目光太过有存在感,虞无疾很快抬头看过来,瞧见她的瞬间先露了个笑:“怎么了?” 陆英下意识避开了他的目光,可片刻后却又抬了起来,她不是优柔的性子,既然想问,就会开口,只是她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如果问出口,有些东西,可能就压不住了。 “小陆英?” 虞无疾起身走过来,语气温和,“怎么了?” 看着他那张脸,看着他眼睛里自己的倒影,陆英挣扎许久,还是开了口:“那天你亲自来陆家了?怎么没告诉我?” “这般为难,就是为了问这个?” 虞无疾面露无奈,“说了你还能高兴吗?” 第41章 让她出丑 他说得那般轻描淡写,仿佛不值一提。 陆英的心口却被重重戳了一下,她努力回想,却始终没想到虞无疾从她身上得到过什么,从认识以来,他没得到过半分回报。 一个人,怎么会不计回报地对另一个人好到这个地步? 陆英没遇见过这种人,越想不明白,越是不安,越是困惑。 “为什么?” 她低声开口,像是问虞无疾,又像是问她自己。 男人没有听清,不由侧了下头:“什么?”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陆英抬眼直视他,一字一顿,问得十分清晰,“我身上有什么,值得你这般?” 这话说得不算客气,甚至还带着质疑。 虞无疾神情一淡,慢慢站直了身体,他这个人其实很爱笑,只是那笑意不达眼底,只噙在嘴角,看着平添几分玩世不恭,让人不敢亲近,全没了“笑”本该有的和善,倒不如不笑。 可等他真的收了笑,旁人才能感受到什么叫威严赫赫,不怒自威。 就如同眼下。 明明山下的天气还是很闷热,可在他笑意敛起的瞬间,就仿佛到了深秋,凉气一阵阵地往身上扑。 陆父打了个冷战,连忙开口呵斥:“怎么和少师说话呢?少师恕罪,陆英她嚣张惯了,我这就……” “小陆英,”虞无疾直接忽略了陆父的话,他弯下腰平视着陆英,“这不是你第一次问我这句话了,之前以为你是说笑,没想到你这般认真,你听好了……” 他神情严肃,一字一顿,“你喊我一声舅舅,我便要尽一个长辈的职责,给你依仗,为你撑腰,哪怕是你借我的势为自己谋些利益也无妨,只要不祸国殃民,这都是我分内之事,算不得好,你不必放在心上,更不必想要回报。” 他说得那般认真,又那般轻飘,仿佛重要的是现在这些话,而不是他做过的那些事。 不需要回报…… 怎么会有人将这种话,说得这般斩钉截铁。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陆英垂下眼睛,她不敢信虞无疾的话,可又找不到不信的理由,虞无疾的身份地位,真的需要骗她吗? 舅舅…… 她指尖蜷缩起来,如果,如果真的可以…… 月恒说,已经没有人跟着赵迟了,是不是那件事可以放下了? 虽然虞无疾的爱护来得莫名,可附加的东西太多了,依仗,权势…… 她也有自己的价值,他们可以互相利用的。 可那个称呼就在嘴边,她却愣是喊不出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她的喉咙。 “用饭吧。” 虞无疾揉了下她的发顶,语气平淡,仿佛刚才只是聊了几句无关紧要的闲话,“该凉了。” 陆英抬眼看他许久,轻轻应了一声好。 陆夫人捂着胸口,她被刚才虞无疾的变脸唬了一跳,此时见两人说完了,连忙开口:“上菜吧。” 下人们鱼贯而入,不多时就将菜肴摆满了一桌。 “英儿这次也算是出了趟门,咱们吃个接风宴。” 陆夫人笑盈盈拉着陆英入座,陆英收敛情绪,低声道谢:“劳累母亲了。” “为你忙碌,我高兴。” 随口一句话,说得陆英心头又软了一下,这种场景她都不记得多久没见过了,她在外头忙生意,大都回来的晚,偶尔能赶上用个晚饭,陆夫人也都是围着陆承业转的。 虞无疾和母亲说了什么呢?竟让她转变这么大。 她忍不住抬眼看去,可惜这一眼没看到虞无疾,倒是瞧见了苏玉和陆静柔,她已经带着人悄悄入座了,在陆家,能露面接待外客,算是一种体面。 陆英虽然嗤之以鼻,可苏玉却以此为荣。 “既是接风宴,便将妹妹们都请出来,一起用吧。” 她还是没有撵人,她不至于连顿饭都容不下这母女两个,只是对方如果想要借此彰显自己在陆家的不同,那她就不想给这个体面了。 可苏玉还没说什么,陆父先反对了:“姑娘家抛头露面像什么样子?就让她们在后宅老实呆着。” 陆英抬眸看过去,她人前还是会尽量顾及着陆父的颜面的,可这不代表她说出来的话会收回来。 大约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陆父神情一僵,张嘴似是要训斥,可看了眼虞无疾,嘴边的话就又咽了下去,只是也抹不开脸同意。 苏玉抓住机会开口:“老爷息怒,妾身倒是觉得大姑娘说得在理,再说都是陆家人,合该让少师也见见。” 陆英有些诧异,苏玉竟然会同意? 她狐疑地打量对方两眼,苏玉侧头和陆静柔说话,顺势回避了她的目光。 有古怪。 “娘,你怎么让她们也来了?” 陆静柔也十分困惑,“平日里,你不是瞧见她们就心烦吗?” 苏玉有陆承业这个儿子傍身,在府里素来颐指气使,即便是身为主子的陆家小姐们,也时常被她挑剔为难,这偌大一个陆家,能被她忌惮的,也只有陆英了,可今天她却…… “你知道什么?待会儿陆英可是要出丑的,自然是人越多越好。” 陆静柔想起刚才被支使走了的苏家姐妹,眼睛一亮,看着陆英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幸灾乐祸,只是在对方察觉看过来的时候,她又慌忙移开了目光。 很快屏风后就响起细碎的脚步声,随着一阵胭脂香,三位妙龄姑娘绕了过来,陆二姑娘去年出阁了,今日不在,眼前的是陆三,陆四和陆六姑娘。 几人有些胆怯,见礼后站在原地不敢动弹,在场诸位哪一个她们都不算熟悉,哪怕是陆英。 打从当年,十二岁的陆英靠着行商扬名,逼着陆父允她出门行走之后,陆父便不再允许女儿们和陆英走动,唯恐再养出个孽障来。 所以虽是姐妹,他们一年却也不过见两次面。 “来我身边坐。” 陆英仍旧开口解围,几人如蒙大赦,连忙走到了她身边,却还不等坐下,外头忽然传来一声哭嚎,众人都有些错愕,纷纷看了过去。 苏玉却是眼睛一亮,面露惊喜—— 来了! 第42章 陆夫人威武 陆英没有错过苏玉脸上的表情,打从刚才对方劝陆父的时候起,她就知道一定有幺蛾子。 “外头怎么了?” 她问了一声,下人满脸惊慌地跑了过来:“回大姑娘的话,是大夫人过来了。” 他虽没说别的,可陆家长房长媳邹氏的行事作风,在座诸位,除却虞无疾,都是知道的,此人性情泼辣,自私跋扈,稍有不如意就会闹得全家鸡飞狗跳,实在是难缠得很,偏她还是长辈,让人不好轻动。 此时带着这般动静上门来,一看就是来者不善。 “哎呀,”苏玉捂嘴惊呼,眼底都是幸灾乐祸,“大夫人不会是为了大公子的事来的吧?” 众人都被提醒了,脸色有些难看,陆父蹭得站了起来,瞪了陆英一眼:“都是你……” 他话已然出了口,可又想起身旁的虞无疾,话锋便硬生生变了:“你要好生给你大伯母请罪,若不是当初借了大哥的银子,我哪能娶妻?又怎么会有你?此番陆梁遭罪,你拿些东西出来,慰抚一番大房。” “做梦。” 陆英冷笑出声,“陆梁是活该,我一文钱都不会给,父亲若是想给,拿自己那份去填就是,没人拦着。” 陆父被她气得脸色铁青,抬手就想拍桌子,当着虞无疾的面却又不敢,只能指着陆英“你”了半天。 “让人进来吧。” 虞无疾忽然开口,陆父不太想让家丑外扬,有些迟疑,苏玉却站了起来:“少师说的是,民妇这就去将人请进来。” 她忙不迭往外头走,虞无疾肯定没想到自己这随口一句话,会给陆英带来什么吧? 一想到对方会被摁在地上撕打,惨叫连连,苏玉脸上的笑就几乎憋不住。 她越走越快,可还没来得及出门就听见了动静,哭嚎夹杂着咒骂,颇为不堪入耳,果然是邹氏的风格。 陆夫人也听见了,连走到门边:“大嫂,有话好好说,先别急着骂人。” 邹氏哭声一顿,看了陆夫人一眼,正要说什么,苏玉就率先开了口,话里难掩幸灾乐祸:“夫人,这话就不对了,听说这次大公子伤得不轻,又是因为陆英上的山,少不得是要来讨个公道的,骂两句算什么?是吧,大夫人?” 她说着就去挽邹氏的胳膊,姿态十分亲近,可下一瞬就被人一把推开。 “哪里来的贱人,我和弟妹说话,轮得到你插嘴?陆英可是陆家的大姑娘,你也配直呼名讳?” 苏玉不防备邹氏会是这个反应,被推得一连退了好几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脸上却难掩惊愕,邹氏这是抽什么风? 陆静柔连忙去扶她,不太有底气地开口质问:“大伯母,你怎么动手呢?” 邹氏却连看都没看她一眼,自顾自往里走,等看见陆英时再次哭嚎起来:“英儿,是大伯母没教好孩子,让陆梁闯了这么大的祸,还好你没事,不然我可怎么有脸活啊。” 这话一出来,别说苏玉,连陆英都惊讶了。 今天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比起陆家人,她对这个大伯母更了解,为了多要一些分红,她可没少给自己找麻烦,撒泼耍赖,买凶闹事,简直无所不用其极,对方就是个无理都要搅三分的人。 这还是她头一回见到邹氏在吃了亏之后,不是对着她破口大骂,而是登门道歉的。 震惊过后,她不自觉看了眼虞无疾,对方正慢悠悠吃菜,带着股看热闹的兴致盎然,察觉到她的目光,便抬头回视过来,眼神平和笃定。 他知道会是这样。 陆英心里冒出个念头来,随即她又摇了摇头,虞无疾应该没那么闲心去打听邹氏的事,他只是笃定,没人敢在他面前放肆。 权势,真是个好东西。 她定了定神,将邹氏扶到一旁坐下:“大伯母保重,我既无恙,自然不会再追究堂兄,他闯的祸事也已经过去了。” 邹氏顿时眉开眼笑,抓着她的手连连赞她:“我就知道英儿你是陆家最有出息的孩子,你放心,这人情大伯母记下了。” 听得苏玉脸色铁青,她没想到邹氏这么混不吝的人,竟然在这时候这么有眼力见。 她特意让人把陆英回来的消息传过去,可不是要看她们相亲相爱的! 她开口要挑唆,被陆父一个眼刀子拦住了话头,只好将话头咽了下去,愤愤站在原地。 等陆英已经将邹氏送了出去,她才回神,唯恐对方找她算账,拉着陆静柔要走,却被人堵住了通往后堂的路。 “苏姨娘这是要去哪啊?” 月恒叉腰堵在路上,苏玉脸色难看,却强笑出来:“你这丫头,怎么还堵主子的路?” “装模作样,谁不知道大夫人是你请来的?” 月恒并不给她面子,虽然有些以下犯上,但她有陆英撑腰,根本不怕。 苏玉却仿佛遭受了天大的委屈,扭头就看着陆父哭了起来,见陆静柔不动,还掐了她一把。 “老爷,你要给妾身做主啊,承业才被打得半死,大姑娘就又要对我们母女下手了,我看这陆家我们是住不下去了,你还是把我们送去庄子上吧,好歹能保住命啊……” 她哭得梨花带雨,陆父脸色也难看起来,正要开口,陆夫人忽然厉声呵斥:“住口!承业为何挨罚你心知肚明,若不是念在陆家只有他一个儿子,就凭他这么害我女儿,我早就打死他了!” 苏玉被镇住,惊疑不定地看着她,这还是陆夫人头一回在旁人面前发火,连原本要站起来的陆父都被震得坐了回去。 眼见无人给自己撑腰,苏玉连忙拉着陆静柔跑了。 陆英惊愕地看着陆夫人,这不过是小场面,她并未放在心上,可着实没想到陆夫人会如此生气,是不是以往见她被为难的时候,母亲心里也是愤怒的? 她压下混乱的思绪,抬手给陆夫人顺了顺心口,劝着她息怒。 陆夫人却仿佛气狠了,捂着胸口喊疼,陆英只好将她送回去,又让人去请大夫,慌乱间她全然没注意到陆夫人出门前回头看了一眼,刚好和陆父对上目光,而对方眼里,满是赞许。 第43章 赌一把 伺候陆夫人歇下,陆英才离开北苑,却也没走多远,就在不远处的亭子里坐了下来,托着腮看天上半圆的月亮。 “姑娘,咱们就这么放过苏姨娘了?她心思可坏着呢。” 陆英嘴角挂着浅笑:“母亲已经呵斥过了,我若是再罚,难免伤了母亲的颜面,且放她们一回吧。” 月恒有些失望:“夫人当时怎么就没说掌嘴禁足呢?就算是罚些月钱也好。” 可说完她又高兴起来,“但不管怎么说,夫人总算是明白了,先前她那么说的时候,奴婢还不敢信呢。” 何止是她,陆英其实也有种做梦的感觉,那个固执了八年的母亲,为了别人的孩子,冷落她,责备她,冤枉她的母亲,让她失望了的母亲,竟然真的想明白了。 “我今天,很高兴。” 陆英趴在石桌上,月恒也趴下来,两人脸对着脸,对视片刻,忽然笑起来。 两人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直到起了夜风,月恒担心她着凉,两人这才起身回了拨云居,却远远瞧见东苑还没熄灯,虞无疾那张脸浮现在脑海里,陆英怔怔看着有些回不了神。 “姑娘?” 月恒轻轻唤了一声,她这才如梦初醒,抬脚回了院子,却是坐在梳妆镜前就没了动静,虞无疾…… 身边有人轻轻碰了下她的肩膀,她抬眸,就瞧见月恒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她有些茫然,“怎么了?” “奴婢还想问您怎么了呢,”月恒话里满是无奈,“喊了您半天也没动静。” 陆英这才注意到她手里端着漱口的清茶,这是在伺候她洗漱。 她抬手接过,抬脚进了耳房,顺势将刚才的话题岔了过去,可心思却仍旧不平静,哪怕洗漱完靠坐在床榻上,脑海里那张虞无疾的脸也仍旧挥之不去。 先前人多,她不想失态,强行将思绪压了下去,现在夜深人静,那些思绪就再次涌了上来。 过往种种闪过脑海,她抬手抱住膝盖,轻轻叹了口气,她先前的预感是对的,在听见虞无疾那番话之后,有些东西就再也压不住了。 她不得不承认,凡事都得靠自己的滋味,并不好受。 她也希望有个人可以在自己身后,不指望对方帮她多少,哪怕只是抱怨的时候给她一点安慰也好。 可虞无疾这个人太危险了。 她知道,自己其实已经对他有了期待,可知道是一回事,放纵就是另一回事了。 “……再大的乱子都有舅舅托着呢,你万不可再涉险,性命最重要。” 那日的话语一字字闪过脑海,她抬手抱住头,仅剩的一丝理智还在挣扎。 信任和靠近虞无疾这样的人,对一个寻常百姓来说实在是风险太大了,对方一个念头的转变,就足以让人从云端跌落泥潭。 她习惯掌控主动权,可对虞无疾,她做不到。 而且,她其实一直在刻意忽略她身上最有价值的东西,那条商路。 对方会是为了那条商路吗? “姑娘?您怎么还没睡?” 一点烛光忽然靠近,陆英抬眸,就见月恒端着盏灯烛越走越近。 “你怎么也没睡?” “外头要下雨了,奴婢担心窗户开着,姑娘要着凉,就想来关窗的,没想到就瞧见姑娘坐在榻上……可是被苏姨娘气到了?” 陆英摇摇头,朝她伸出了手,“来坐。” 月恒将灯烛放在矮几上,踢了鞋子爬上床榻,她们面上是主仆,可一起经历的事情太多,早就是比血亲还要紧密的关系了。 “姑娘要和奴婢说说话吗?” 陆英却没开口,只抓住了她的手,眼神仍旧盯着虚空处发呆。 月恒体贴地没有开口,就那么安静地陪着她坐着,直到外头的风雨越来越大,凉气自开着的窗户里吹进来,掀开了半垂的床帐子,她才轻轻动了动:“姑娘,奴婢得去关窗,不然你会着凉的。” 陆英没说话,却也没松手。 月恒无奈,只好将不远处架子上挂着的衣裳拽了下来,想要给陆英披上,对方的身体本就孱弱,前几天又才受了伤,她实在是不敢放松。 可衣服到手,她才看出来,那竟是虞无疾的衣裳。 那天陆英来了月事,虞无疾便是用这件衣裳遮住她,将人从正堂一路送回来的。 陆英也看见了,怔愣片刻,抬手轻轻抓住了那衣裳的袖子。 月恒终于被放开,连忙要去关窗,可刚走两步陆英的声音就在身后响了起来:“月恒,你说,多少人想要我那条商路?” 月恒脚步一顿,对陆英提起这个话题有些惊讶,却很快笑开:“那自然是很多很多人,可人再多也没用,咱们做得那般隐蔽,不会有人知道是您的。” 陆英指尖收紧,将那袖子一点点攥进掌心。 是她,太多疑了吗? “月恒,你说我的运气怎么样?” 月恒抬手关了窗户,将所有风雨都拦在了外头,她转身看向陆英,心里隐约察觉到了什么,眼睛微微睁大,语气却很笃定:“姑娘,当年你跑商的那艘船,遇见了两次水贼劫掠,你都活下来了,你是陆大姑娘,阎王瞧见你也得退避三舍。” 陆英垂下眸子,看着手里的衣裳,神情慢慢沉静下来。 对啊,多么凶险的情形都经历过了,有什么好怕的? 她要,赌这一次。 第44章 回礼 天色慢慢亮起来,太阳出来的一瞬,风雨就停了,金声玉振掐着时辰来敲门伺候,却发现月恒已经替陆英梳好了发式,穿戴好了衣衫。 两人惊讶地对视一眼,却乖觉地没有开口多问,等走近些察觉到两人心情都不错,这才笑起来:“姑娘今天气色真好。” 陆英笑一笑,下颚一抬,示意她们看箱笼里的首饰:“这些日子查账辛苦了,自己挑一样。” 两人连忙谢恩,倒也不扭捏,各自挑了喜欢的,跟着陆英做事便是如此,但凡是她给的东西,只管大大方方的收着。 她说了给,那就是真心想给,且给得起。 若是替她办差受了伤,养得好的,她便将人养好放在身边继续用;养不好的,后半辈子她会连这一家人都一起养着;若是更糟糕一些死在了外头,那抚慰金,一家子几辈子都花不完。 在这个朝廷苛捐杂税一日比一日重的时候,百姓连吃饱都艰难的时候,多的是人愿意给她卖命。 “那些掌柜遣人去找一找,铺子易主,他们不可能不来找我,应当是被什么人挟制住了。” 这说的是被陆承业抵出去的铺子,哪怕那些人仍旧留在原铺子任职,也不可能心甘情愿。 金声连忙退下去传话,玉振弯腰收整梳妆台,顺带开口:“日升姐姐传了消息过来,关外需要的东西已经置办妥当,姑娘随时可以出关。” 陆英眉眼一弯:“都是好消息,今天可真是个好日子。” 只是眼下她不好去,不管怎么说,总得先将那些贼赃记档入册,这是她答应了虞无疾的事情,她得做到。 “走吧,去校场。” 她起身就走,月恒连忙用帕子包了几块点心,好让她车上吃。 记档之事十分严苛,陆英带着几个丫头忙得脚不沾地,目光却不自觉看向了校场门口,不知道今天虞无疾会不会来。 她摸了下腰间插着的小匕首,昨天收了对方的见面礼,她也备了一份回礼,想要送给他。 只是很快,她就顾不得再看了,东西实在是太多太乱,不留神就会看错,不得不全神贯注,虞无疾来的时候,就瞧见她这幅模样。 神情严肃,目光犀利,身上好像发着光。 小陆英,真的很耀眼。 他靠在马背上,歪着头看得出神,冷不丁一点凉风袭过来,他眼也没眨,抬手就捏住了那只偷袭的手,反手一拧。 单达惨叫出声:“主子,是我,是我……” 虞无疾一脚将他蹬开:“我看你是皮痒了。” 单达揉着胳膊,笑得讪讪:“这不是您看得太入神了吗?属下喊了好几声……” 他说着起了坏心眼,“属下找您是有正经事,老夫人又来信了,催您婚配呢,说她在京中也相看了几位姑娘,要是您实在没空回去,她把人送过来也行。” 虞无疾揉了下额角,这世上能让他头疼的人不多,虞老夫人算一个。 “不着急。” 他目光仍旧落在陆英身上,“青州的事没忙完,哪顾得上这些。” 单达也跟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想起虞无疾刚才的眼神,心头忽地一动:“仔细看看,这陆姑娘倒是也不错。” 他其实不是第一次产生这种想法了,他跟了虞无疾那么多年,最了解他那不爱管闲事的性子,就是两个朝廷命官在他面前打得头破血流,他都懒得扫一眼。 可这样的人却三番五次插手陆家的那点破事。 多大点家业,一手指头就能戳没的地方,他耐着性子,斟酌着分寸插手,还住了过去,实在是太新鲜了。 而且他看陆英的眼神,可绝对不是对晚辈的慈爱。 他越想越是这么回事,语气不由急切了些,“虽说她门第低了些,可您要是真看上了,老夫人肯定不会……” “胡说八道什么?” 虞无疾眼神一冷,凉沁沁地刮在单达身上,“她小时候我还抱过她,我只是拿她当晚辈,再说这么没分寸的话,滚回京城去。” 单达不敢再说,心里却多少都有些不服气,小时候抱过怎么了?她现在又不是小时候?她小时候你也没用这种眼神看她啊。 要这么说,那些年幼定亲的人,长大后都不能成亲了是吧? 他不理解,但不敢说,怕挨揍,只好闭嘴跟了上去,身后却有人急匆匆跑了过来:“单将军,登州有消息过来。” 单达脚步立刻顿住,虞无疾没注意,径直走了过去,他不懂这些鉴宝估价,只是来看一看,可众人还是不敢怠慢他,纷纷起身见礼,虞无疾看了眼忙碌的陆英,抬了抬手示意不要惊动她,众人会意,安静地坐了回去。 他这才绕过人群,慢慢走了过去。 “东珠一盒,估百金。” “玉佛一尊,估千两。” 陆英一一扫过面前的盒子,只一眼便能给出估价,身旁月恒连忙记下来,陆英头都没低,端着东西的将士们快速往前,她扫过一幅字画,仍旧只是一眼,“假的,十文。” 虞无疾笑出声,陆英这才瞧见他,想了一宿的人出现在眼前,她心头陡然跳漏了几拍,一点胆怯忽然窜了出来,竟有些不敢开口。 可她已经做了决定,就不会再犹豫。 “少师来了?” 话音落下,她心里忽然生出一股欢喜来,她好像很想见他。 似是察觉到了那点隐蔽的情绪,虞无疾一顿,心头也莫名颤了一下,无意识地搓了下指尖。 “你忙你的,我看看就走。” 陆英攥了下指尖,袖子里藏着东西已经滑进了掌心,她张了张嘴,带着点羞赧和欢喜:“少师,我有东西……” “主子。” 单达的声音忽然响起来,他神情严肃,一看就是出了事,陆英嘴边的话瞬间咽了下去。 “少师先忙吧。” 她将注意力重新放在了贼赃上,官府发了告示,记档之后是允许百姓拿着凭证来领回被匪贼勒索的钱财的,不知道多少人等着这些钱吃饭救命,得抓紧一些。 可心里却有些失望,没能将东西送出去,但也无妨,晚上回了陆家再给,也是一样的。 许是众人都存着早记完档早休息的念头,这一下午,众人忙碌得厉害,等天色彻底黑下来的时候,最后一箱财物也被记了下来,她与众人道别,揉了揉疲累的身体,抬脚出了门。 一辆马车候在门口,她笑起来,加快脚步走过去,到了跟前才瞧见是单达。 “主子吩咐我来接姑娘回去。” 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他脸色有些难看,再不见了以往的和善模样。 陆英本想问一句虞无疾可回了陆家,见他这副样子,也没再开口,沉默地上了马车,可看着手里的东西,微微笑了起来,她觉得虞无疾会喜欢。 第45章 找到了 籟马车踢踢踏踏到了陆家,单达一向话多,这一路上却十分安静,直到陆英下车时他才说了第一句话:“陆姑娘。” 陆英抬眸,瞧见了对方满脸的复杂。 “单将军有话要说?” 单达没回答,但那神情显然就是如此,可陆英等了好一会儿他也没开口。 今天似是还有雨,空气中透着股湿冷,陆英侧头咳嗽了一声,月恒连忙开口:“有什么话不如进去说吧。” 单达叹了口气,抬手抱拳:“也没什么要说的,就是想告诉姑娘一声,主子在拨云居等着呢。” 陆英一怔,虞无疾去了她的院子? 对方虽然对她十分亲近,却很注意分寸,除却上次情况特殊送她进门之外,从未踏足过拨云居,即便是在山上,一切从简的时候,他轻易也不会进门,这次怎么会特意去她院子里等? “是不是少师猜到了你要送东西给他?” 月恒小声开口。 是这样吗? 陆英拿不准,可有时候虞无疾做事的确不拘小节,兴许就是一时兴起。 她没再多想,摸了下袖子里的东西,快步进了门,一抬眼,就瞧见廊下立着一道颀长挺拔的影子。 虞无疾。 他仍然守着分寸,没有擅自进她的屋子。 “少师怎么站在这里?” 陆英几步迈上石阶,“进去坐坐吧,待会儿怕是会有一场大雨。” 虞无疾没动,目光落在她身上,似是带着探究,但等看去时便又没了旁的情绪,只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让她们都下去吧,我有话单独和你说。” 陆英有些意外,单独? 这还是虞无疾头一回提这种要求,若换做任何一个男子说这种话,陆英心里都已经戒备起来了,可虞无疾终究不一样。 她还是应了一声,挥挥手,将月恒和一众下人都遣了下去。 “什么话?这般隐秘?” 虞无疾张了张嘴,雨水噼里啪啦打了下来,声势浩大,仿佛要将目之所及全部淹没一般。 “进去说吧。” 他改了话头,催着陆英进了屋子,自己却只是站在门口,雨水混着狂风飞进来,很快便打湿了他的衣角,陆英看了一眼:“少师进来吧,这院子里没有人会说闲话。” 她说着去倒了盏热茶,注意力却都在袖子里的东西上,那是一柄短刀,是她第一次北上开拓商路时带回来的,因为有它,她才从那条黄泉路上活下来,从那以后,每次北上她都会带着,这东西在她心里,就如同是护身符。 有它在,不管遇见什么险情,她都会觉得自己能化险为夷,平安无事。 但现在,她想送给虞无疾。 只是,该怎么开口呢? 没有由头就送东西,会很奇怪吧? 她紧紧捏着那东西,忽然又觉得自己可笑,这又不是行贿,做什么非要找个万全的理由? 她端着茶转身:“少师,我有样东西,想送给你。” 她温声开口,却并未得到回应,虞无疾正看着外头的雨,不知道在想什么。 “少师?” 她又唤了一声,虞无疾这才转身,可那神情却是她从未见过的复杂。 脚步下意识顿住,陆英抓紧了手里的杯子:“少师方才说,有话要和我说?发生什么了?” “是要说,”虞无疾低语一声,缓缓抬眸看过来,“小陆英,你可有话要和我说?” 陆英有些茫然,不是虞无疾有话说吗? 她再次抬眼看去,男人仍旧看着她,只是那双眼睛里仿佛有乌云翻滚一般,再瞧不见半分以往的温和保重,乌沉沉得让人心惊。 她心脏突地一跳,几乎是瞬间,一股不详的预感就涌上了心头。 该不会是…… “小陆英,你想想,”虞无疾再次开口,一字一顿,说得缓慢又清晰,“是不是有什么话该和我说。” 虽是问句,可语气中却满是笃定,衬着那双犀利透彻的眼睛,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不管是谁,只怕都会在这样的注视下丢盔弃甲。 陆英的心沉了下去,她后退了一步,掌心全是冷汗,可仍旧咬紧了牙关:“请少师明示。” 虞无疾沉默下去,大约是对她的嘴硬有些失望,再开口时,语气也冷了几分:“明示?好。” 他侧头看向外头倾盆而下的大雨,声音冷沉,“底下人抓住一个从登州来的武师,他一直跟着赵家的儿子,今天他回了登州,见了你身边的金声。” 他话音顿住,目光再次落在陆英身上,“还要我继续说吗?” 陆英没开口,心却一路往深渊坠去,果然如此,他知道了。 “小陆英,你想不想说点别的?” 虞无疾注视她半晌,再次开口。 陆英却迟迟没言语,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狡辩,赵迟没看见她进虞无疾的房间,那件事对方仍旧没有实证。 虞无疾既然抓到了人,还问到了她跟前来,那赵迟大约是落在了他手里,该知道的他应该都知道了,若是狡辩,他会信吗? 若是不信,他会用什么手段审问她? 可若是就这么承认…… 宋知府血肉模糊的身影划过脑海,她指尖冰凉,再次后退了一步。 进退维谷。 虞无疾垂眼看着两人之间拉开的距离,眉眼沉了下去,陆英虽然没有亲口承认,可眼下这举动,和承认了没有区别。 可他仍旧不死心:“陆英,说话。” 陆英扶着桌子慢慢坐了下去,她忽地想起来自己昨天坐在床榻上,想起这个男人时,那满心的波澜和温暖,想起做出决定时的轻松,想起今天见到他时的欢喜…… 一瞬地狱。 还真是讽刺。 她合了下眼睛,缓缓吐了口气,再睁开时,神情已经冷静了下来:“那天的人,的确是我,我那天被算计了,无路可走,才出此下策。” 虞无疾静静看着她,许久后,他低哂一声:“还真是巧啊。” 话音落下,他深深看了陆英一眼,转身就走。 陆英下意识追了上去:“我真的是被算计……” 可惜男人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了大雨里,连头都没回。 第46章 他想要我的命 外头的雨越下越大,陆英靠在门框上,雨水劈头盖脸浇了她半身,她浑然不觉,好一会儿才扶着门慢慢回到了椅子上。 “灯烛怎么灭了……” 不知过了多久,月恒提着食盒匆匆赶了过来,刚将灯烛重新点燃,就瞧见了坐在外厅里的陆英,见她脸色煞白,顿时被唬了一跳:“姑娘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她抬手去探陆英的额头,却被陆英抓住了手腕。 她嘶了一声,陆英那只手,凉得渗人。 “姑娘冷吗……这怎么衣裳都湿了?” 她连忙脱了外袍裹在陆英身上,喊人送热水来,又蹲下身将她两只手都包进掌心,用力揉搓起来。 陆英这才像是回了神,垂眼看过来:“他,找到我了。” 语气轻忽,没头没尾。 月恒有些茫然:“什么找到你?你不是一直在……” 天边划过一道霹雳,她话音陡然顿住,明白过来那句话的意思了。 她的脸色也白了下去:“怎么会……” 她手上一松,没了力气,片刻后才回神般猛地站了起来,急得原地直转圈:“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姑娘,他会不会和对宋知府一样……” 她没敢再说下去,宋知府死时的样子她们没见过,可却听不少人提起,听说当初把人送回宋家的时候,人几乎抬不起来,骨头都碎了,活像是一滩烂肉。 “不会的,”她连连摇头,“少师先前对姑娘你那么好,就算查到了你,也不会下那种狠手的,姑娘,别怕。” 月恒连忙抓住陆英的手,试图给她力量,可自己的手却抖得不成样子。 诚然,她说的话不是没有可能,但也还有另一种更糟糕的情况—— 先前越是好,就越是会恼怒。 冰凉的手指附上她的手背,月恒心头发颤:“姑娘。” “无妨,也未必就没有活路,明天我去见他,兴许还能说得清楚。” 若是说不清楚,就只能兵行险着了…… “下去歇着吧。” 月恒知道自己此时留下来,只会给她添乱,虽然很想陪着她,可最后还是退了下去。 风雨越来越大,陆英歪头看着,眼前却浮现出刚才虞无疾头也不回离开的样子,她将头埋进膝盖里,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忽然间就变成了这样。 明明早上她出门的时候,还那么高兴…… 几个时辰而已…… 她深深吐了口气,强打起精神来进了内室,花瓶一转,露出个暗室来,里头摆满了箱子,她选了一个打开,里头是厚厚的册子。 虞无疾此番来青州,大概率是冲着剿匪和肃清吏治来的,她这本册子能省去对方极大的麻烦。 她也猜到了虞无疾大概率已经抓到孙掷,并且严刑逼供了,可孙掷未必知道全貌,她这八年暗中筹谋,费尽心思,才将齐州府所有官员的短处握在鼓掌中,她是为了保命才这般尽心,旁人不可能知道得比她清楚。 这东西,对虞无疾来说,是有价值的。 她抱着册子靠在床头,却毫无睡意,索性睁着眼睛到了天亮。 天边泛起微光的时候,雨仍旧在下,陆英顾不得等,撑了伞就往外走,怀里还抱着那用油纸包起来的册子,她得去见虞无疾。 然而门一打开,她的脚步就顿住了,门口守着两个使衙署的府卫。 虞无疾住在陆家,虽然平素里不怎么与人来往,可该有的排场还在,他贴身随扈的府卫也都在。 “这是何意?” 她看着拦在自己面前的府卫,花费了一宿才安抚下来的心,再次跌入谷底。 “主子说姑娘前阵子劳累了,这两天就在府里歇歇吧。” 单达自不远处走了过来,大约是在往外头守了不短的时间,他浑身已经湿透了。 陆英抓紧了伞柄,话说得好听,可其实就一个意思,软禁。 虞无疾是怕她逃。 “他要杀了我吗?” 她抬眼看向单达,巨大的危机之下,她反而冷静的过分,除却发哑的声音,几乎看不出半分情绪。 单达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他满脸叹息,带着不忍,“可主子最讨厌旁人算计他,先前的宋知府就是个例子,几乎所有把主意打到他头上的人,都是一个下场,姑娘……” 他没再说下去,可也已经够了。 陆英紧紧抓住怀里的册子,一眼未发。 “你明明是那么厉害的一个姑娘,我心里也是敬佩你的,可你怎么就这么想不开,主意打到了主子头上……你真的是走了条死路啊……” 单达的惋惜声响起,陆英听得心头发苦,是她想不开吗? “你们既然捉住了赵迟,难道不知道其中的内情?我何尝不无辜?” 单达面露怜悯,可仍旧摇头,“可是陆姑娘,酒楼里那么多人,你偏偏进了主子那一间,换成是你,你信吗?” 陆英无话可说,索性不再解释,只将手里的册子递过去:“我拿这个,换少师见我一面,我们还可以谈。” 单达却没接:“对不住了陆姑娘,知道你有诚意,可主子的意思不是这点东西就能改变的,您还是回去安安稳稳地呆着,等他的发落吧。” 几天之前,虞无疾的话还是再大的摊子有他托着; 几天之后,就成了等候发落。 陆英低笑一声,将账册收回来,转身回了院子。 下人们比她更早发现门口的守卫,却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各自忙起了手里的活计。 陆英在廊下坐下来,月恒提了个食盒过来,陆英没有胃口,轻轻摇了下头。 “他不肯要我的东西,你说,他是不是铁了心要我的命?” 月恒连忙摇头:“不会不会,少师不会那么狠的。” 陆英没有再开口。 她忽然有些后悔,她不该收虞无疾那把匕首,不收他的东西,她兴许还能维持几分清醒,不至于让事情败露得这么快。 可话说回来—— “月恒,怕是出内贼了,我说了再盯几天,可人却这么早就回来了,要查清楚。” 身边“噗通”一声响,有人跪了下去。 第47章 最坏的打算 陆英侧头,就见月恒跪在地上,满脸泪痕。 “姑娘,是奴婢,都是奴婢的错,奴婢见那么多天没动静,以为事情过去了,就把人给撤了回来,都是奴婢的错……” 陆英呆怔片刻,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怎么会是月恒呢? 月恒上前抓住了陆英的手:“姑娘,都是我的错,我这就去找少师……他如果真的不肯罢休,我一命换一命。” 她起身就要出去,陆英抓住了她的袖子。 “你做的,和我做的,有什么区别?” 她哑声开口,身心俱疲。 月恒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懊悔得几乎想撞墙,她为什么要自作主张,她为什么不听姑娘的话? “下去吧。” 陆英拍拍她的手,低声安抚,“虽然惹恼了他,但也未必就是绝路,我有的是筹码。” “姑娘……” 月恒泣不成声,不肯站起来,“那些东西你费了多少心血啊,不能就这么给出去,还是把我交出去吧,这事不能摊在陆家身上,不然你还是会被牵连,就说是我对你心生怨恨,所以借着小公子的名头害你,都是我一个人做的,和你没关系。” 陆英轻轻戳了下她的脑门:“傻子,对我来说,咱们两个的命没什么区别,以后更谨慎一些就好……送她下去吧,给她上点药。” 金声玉振连忙上前来将月恒扶走了,陆英靠在门板上,脑海里各色思绪翻涌,若是当真走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她动了动冰凉的指尖,袖子里的短刀掉落出来,她弯腰捡起来,刀锋在昏暗的天光下映射出她苍白的脸,更大的危机都遇见过,眼下这算什么? 陆英,别慌。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将所有情绪都压了下去,可心头仍旧一下下的刺痛。 她不知缘由,只是难过的厉害。 门外忽然嘈杂起来,她抬眸看去,就见陆静柔带着丫鬟站在门边探头探脑,她撑伞走过去:“你来干什么?” “这不是听说大姐姐早上没去用饭,也没出门,就来探望探望。” 陆静柔眼睛发亮,“大姐姐,他们为什么守着你的门啊?你得罪少师了?” 大约是心里就盼着这个结果,她说着这话,脸上的幸灾乐祸几乎要遮掩不住。 陆英没开口,只静静看着她,眼底无风无雨,捉摸不透。 陆静柔被看得缩了下脖子,又有些不服气,很快扬头开口:“你看我也没用,肯定是这样,我都听说了,昨天少师淋着雨就离开陆家了,肯定是你做了什么得罪了他。” 陆英一怔,虞无疾昨天离开陆家了? 他连东苑都没回去吗? 单达说,他最厌恶旁人算计他,所以这是情绪激烈到连同住一座宅邸,都受不了了? 她心里溢出股憋闷来,憋得她喉间胀痛,眼眶发烫,都是为人所害,凭什么虞无疾就能理直气壮的责怪她? “滚。” 她干脆开口,陆静柔被骂得脸色一僵,抬脚就要往里头冲,却被丫鬟抱住了腰:“姑娘,得罪不起啊。” 陆静柔气得给了丫头一巴掌,可到底不敢真的在陆英面前放肆,半推半就的被丫头拽走了。 陆英这才看向单达:“他要搬走吗?” 单达摇摇头:“主子还没回来,我也不知道。” 也就是说,昨天他真的走了。 陆英哂了一声,在院门口呆站片刻,转身回了屋子。 她再次开了那间密室,将厚厚一沓册子拿了出来,随便翻开一页,内容便足够触目惊心。 这是青州各位喊得上名号的官员的把柄,他们所做的每一笔见不得天日的勾当,都被记在了这上头。 那让孙掷咬死了不肯开口的通匪名单,不过是这上头的薄薄一页纸罢了。 她是个商人,这东西只拿来保命,可若是到了虞无疾那种位高权重的人手里,足够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掌控整个青州。 她不信这东西,还不能让虞无疾心动。 她将册子一本本收进盒子里,还不等收拾好,外头就再次响起哄闹声。 “陆英!” 这声音一听就是陆父的。 她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仍旧慢条斯理收好了东西,这才抬脚出去。 “老爷息怒,好歹问清楚了再说,说不定就是静柔想错了呢?” 苏玉的声音紧随其后,清晰地飘进来,看似是劝慰,却充斥着嘲讽,“谁不知道少师可是最偏疼陆英的,怎么会舍得把她关起来?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月恒从房里冲出来,又被金声和玉振拉了回去。 陆英仍旧没动,她现在不需要和对方计较,毕竟出不去,除了说几句狠话有什么用呢? 她更喜欢动手。 可见她没反应,外头那二人却误以为她是心虚,声音越发高亢起来:“陆英,你这个扫把星,我怎么生了你这个孽障,你想把陆家害成什么样子?我告诉你,要是少师怪罪下来,你给我自己担着,别想拖陆家下水!” 陆英只当没听见,她其实很沉得住气,何况这些话她都听得长茧子了。 可单达却忍不了了,他脸色漆黑,厉喝一声:“住口!” 他冷冷看着被吓了一跳的两人,语气森然:“谁给你们的胆子,敢背后非议少师?不要命了?” 陆父连忙解释:“草民怎么敢非议少师?我就是在教训这个孽障……” “少师还没有处置,轮不到你们做主,滚下去!” 两人被呵斥得脸色青青白白,却半分都不敢放肆,最后灰溜溜地退走了,单达这才看向院内,见陆英就站在廊下,不由叹息一声,开口安抚:“陆姑娘,少师还没下决定,兴许也不至于到那个地步。” 陆英垂下眼睛,她哪里还敢自作多情,凡事都要往最坏了做打算,才能有翻盘的余地。 “多谢。” 她还是道了谢,随即走近了些:“烦请单将军跑一趟,我有很重要的东西可以做筹码,请他来见见我。” 单达面露为难,陆英放缓声音:“单将军多少都应该听说过我的为人,我从不信口开河,我手里的东西真的很有分量。” 单达犹豫片刻,还是答应一声,转身走了。 陆英抱着盒子,在廊下的摇椅上坐了下来,她现在只要等虞无疾回来就行了。 只是从天亮等到天黑,对方却迟迟不见踪影,反倒是不速之客不请自来。 第48章 成亲吧 看看这被关起来的是谁?” 陆承业被下人抬着,晃晃悠悠出现在门口,上次他挨的打显然很重,现在还下不了地,可一听说陆英得罪了虞无疾,被关了一天都没能出门,他即便是疼得龇牙咧嘴,也还是赶了过来。 “阿姐,你也有今天啊?先前不是一直挑唆少师针对我吗?怎么,现在轮到你被人嫌恶了?你说你前几天多威风啊,大伯母都得和你赔礼道歉,谁能想到今天就落到这般田地了。” 他不敢靠陆英太近,刚好门口的守卫堵着门,看在他眼里,仿佛是给自己的保护,他隔着守卫遥遥看着陆英,眉梢眼角都是喜色,“你说,你这算不算是和我抢家产的报应?要不这样吧,你求求我,我替你和少师去求情,真说起来他肯定要给我几分面子,毕竟我可是爹唯一的儿子……” 话音未落,有什么东西就朝他砸了过去,他惊叫一声,连忙缩了下脖子,竟误打误撞地躲了过去。 月恒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房间里冲了出来,看着他气得浑身都在哆嗦。 谁都可以来看陆英的热闹,但陆承业不行,他不配! 陆英会经历这种事,还不是因为陆承业在背后捣鬼? 他抢了陆英的母亲,还用那种下三烂的手段害他,是,他的确是被教训了一顿,可比起陆英经历的,那算什么? 她单打独斗长到这么大,提心吊胆那么久,好不容易遇见这么一个人,最后却是这样的结果,凭什么?! 她不服。 “你怎么有脸来这里?!” 她怒吼出声,许是因为情绪太过激烈,短短一句话,声音就变了调。 金声和玉振连忙拉住她,给她顺气,陆承业也认出了她,朝地上啐了一口:“疯婆子,阿姐,你就是这么调教下人的?” 陆英起身,慢慢走了过去,陆承业话音立刻顿住,下意识挥了挥手,示意轿夫后退,直到陆英被门口的守卫拦住,他才重新找回了底气。 “阿姐现在可动不了我了。” “是吗?” 陆英冷冷看着他,“这般挑衅我,你可想过我万一出去了,你有什么下场?” 陆承业浑身都疼起来,控制不住地一抖,但很快他就想起了什么,得意扬扬地笑起来:“阿姐,你觉得你能出来,不会是指望着娘去给你求情吧?” 他不说,陆英还没想起来陆夫人。 说起来也奇怪,陆家的人她今天几乎全见过了,却唯独陆夫人没露面,按理说,她怎么都要过问一下的。 该不会,急病了吧? 她心跳忽地一滞,刻意维持的冷静也有几分皲裂,但下一瞬陆承业就开了口—— “爹把娘禁足了。” 他眉梢飞扬,洋洋得意,“主意还是我出的,阿姐,你也别怪我,咱们家里只有娘和少师有些情分,能求人的机会不多,总不能糟蹋在你身上吧?” 月恒气的几乎没了理智,这是人能说出来的话吗? 她脱下鞋子就要砸,不要脸,不要脸! 陆英才是陆夫人的亲生孩子,凭什么不能用她的人情,凭什么说是糟蹋? 陆承业这个王八蛋! 见她气得几乎要疯魔,金声玉振慌忙将她架回了房间,然而面对这样的挑衅,陆英却只是笑了一声,她不知道陆承业为什么会这么想,怎么会觉得她会指望旁人来救她。 她可没有这个习惯,哪怕是她的生母,她也从来没指望过。 昨天之前,她的确有了点不切实际的幻想,但也不过是镜花水月,空梦一场。 “倒也好。” 她低语一声,陆承业没听清楚,不由探了下头,衬着那弓起的腰背,活像只王八。 “你说什么?” 他浑然不觉,自顾自发问,陆英却没理会,她真切地放松下来,陆夫人只是被关起来了,不是摔倒受伤,也不是急病了,这个结果已经很好了。 她扫了陆承业一眼:“你好好养伤,别等我出去教训你的时候,你扛不住。” 陆承业脸色瞬间白了下去,不自觉吞了下口水,片刻后才回神,壮着胆子开口:“吓唬我没用,谁不知道少师眼里揉不得沙子?今天军监和十几个官员都被在城门口斩首了,你肯定是和他们有一腿所以才被关起来的,我就说你那些生意不干净……” “你说什么?” 冷淡的声音自身后响起,陆承业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她生意不干净啊……” 话音落下他才反应过来那声音很耳熟,连忙扭头看去,就瞧见虞无疾一身黑袍,立在夜色里,瞧着杀气腾腾,气势骇人。 他浑身一抖:“少,少师……” 虞无疾一脚将人从软轿上踹了下来,他力气用得极大,落地的瞬间,陆承业就发出了杀猪般的惨叫,地面泅出了一片血迹,陆承业翻滚着哀嚎,下人们被吓得纷纷后退,却根本不敢靠近分毫。 虞无疾眉眼冷凝,一脚踩住了陆承业的心口,惨叫声短暂的凄厉过后,逐渐微弱下去。 “少师息怒!” 陆父匆匆跑过来,匍匐在地求情,“承业什么都不知道,陆英所作所为和他无关啊,她任凭您处置,请莫要迁怒承业。” 虞无疾却迟迟不肯松开,仿佛要这么碾死他一样。 陆英抬眼看去,以往瞧见陆承业如此狼狈,她心情总要好几分的,可今天,她却半分欢喜也无,因为现在的陆承业,极有可能就是之后的她。 她一路退到了廊下,将盒子紧紧抓在怀里,这是她的筹码,活命的希望。 陆父哭嚎起来:“看在秀婉的份上,请少师饶他一回。” 秀婉是陆夫人的闺名。 大约是这句话触动了虞无疾,他最终还是收回了脚,侧头朝院内看过来。 隔着院门,两人四目相对,那双眼睛宛若一汪深潭,深不见底,寒气逼人。 陆英没有退让,可抓着盒子的手上,骨节一片森白。 男人大步走了进来,陆英此时才发现,他不笑的时候,竟然如此骇人。 她垂下眼睛,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爱之深,恨之切,这场谈判里,她不能出任何错,她不能落得和宋知府一样的下场。 “少师,这是……” 虞无疾抬手,打断了她的话,陆英心口一凉,这莫不是连说话的机会都不想给她? 她不死心地再次开口:“少师……” “成亲吧。” 第49章 我不能 虞无疾淡淡开口,一句话将陆英准备好的一肚子说辞,全都堵了回去。 她愣在原地,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许久许久之后她才艰难回神,哑声开口:“你说什么?” 虞无疾狠狠掐了下眉心,外头的惨叫和哭嚎还在继续,他却已经从方才的狠厉狰狞中脱身,虽然眉眼间还残存着恼怒的冷硬,却已经没了那山峦将倾的压迫感。 “事已至此,除了成亲,还能如何?” 他再次开口,语气缓慢,吐字清晰。 陆英这次听清楚了,却越发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虞无疾的态度,不在她预料之内。 她做好了和对方博弈的准备,想过他会咄咄逼人,不死不休;想过他会敲骨吸髓,抢夺所有;却独独没想过,他会做出这样一个决定。 成亲……意味着不计较,不追究,和这件事的彻底了结。 她怔怔看着虞无疾,几乎不敢相信这件事,会是这样一个结果,她从来没有过这种经历。 单达也惊呆了,他震惊地看着虞无疾。 他的确想过虞无疾会对陆英网开一面,毕竟打从见人家第一面起,虞无疾就一直上赶着往人家跟前凑,送礼送人情,还住过来了,可他也没想到,会区别对待到这个地步。 他又看了眼陆英,神情却逐渐变了。 如果说先前种种,虞无疾还能嘴硬说就是对晚辈的喜爱,那这一刻,这喜爱也绝对变了味。 他就说虞无疾看上陆英了,他还不承认! 他腹诽不停,却一个字都不敢说出来,脚下还悄悄靠近几分,力求不错听一个字。 对他的小动作,虞无疾一无所觉他深吸一口气,再次开口—— “家母还在京城,一时半刻也过不来,我先让人来提亲,把婚期定下,聘礼单子你自己拟吧,我让人去置办。” 大约是不想坏了陆英的名声,他声音压得很低,除却跟进来的单达,并无人听见。 陆英却迟迟没有开口,虞无疾垂眼看过来,见她脸颊苍白,一副失神模样,再次掐了把眉心,强行将眉宇间的那点冷硬压了下去:“昨天我气头上,说了些不该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你不是那样的孩子,是我气糊涂了。” 他犹豫片刻,还是抬手给陆英理了下她被风雨扰乱的发丝:“抱歉啊,陆英。” 陆英终于回神,被那句抱歉说得心口直颤,连指尖都跟着抖了起来。 欠她一句抱歉的人很多,可她却没想过会从虞无疾这里得到这句话,她张了张嘴,却一连几次都没能发出声音来,不得不掐了自己一把,才哑声开口:“是赵迟,说清楚了吗?” 除了这个,她想不到别的理由。 可虞无疾沉默下去。 单达恨铁不成钢,连忙开口:“陆姑娘,赵迟吓疯了。” 陆英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过去,疯了? “没骗您,”单达摊了摊手,人被带回了使衙署,他找虞无疾的时候看了一眼,对方正趴在地上疯狂地把土往嘴里塞,想起那情形,他不自觉有些牙碜,下意识咧了咧嘴,“据说是见过宋知府被抬出的样子,所以一进门就被吓得神志不清了。” 陆英如遭雷击,僵在原地,片刻后才回神,恍然想起来,虞无疾已经不打算计较了,别说赵迟疯了,就算死了也无关紧要,可是—— 如果没来得及说清楚,那虞无疾为什么会道歉?为什么会揭过去? 明明昨天他还被气得冒雨就走,一天一夜才回来。 为什么? 她再次朝男人看了过去,许是眼神太明显,虞无疾叹了口气。 “能怎么办?不管你是怎么进的屋子,你是个姑娘,让你的手,我自己也有责任人,再说……” 他顿了顿,“青州不是京城,屁事忒多,当初先皇变法,都在这里遇阻,你还这么年轻,总不能因为这种事就被流言蜚语毁了。” 陆英的手抖得越发厉害,那装满筹码的盒子都没能再拿住,就这么掉在了地上,她却无心理会,扶着门框慢慢坐了下去。 虞无疾…… 心口仿佛要化开一样,她将脸颊埋进膝盖里,再说不出一个字。 虞无疾半蹲下来,叹息着揉了揉她的发顶:“谁都有走错路的时候,下次记住就好。” 单达深谙看上封热闹的精髓,那就是得装好样子,不能直视,可听见这句话他却忍不住抬了头。 说得真好,谁都有走错路的时候,下次记住就好…… 可这话你怎么不和宋知府说?你怎么不和宋知府的女儿去说? 还说他对陆英没心思! 他心里狠狠嘲讽了一句,见外头还在嚎丧,颇有些烦躁,可又不舍得就这么出去,只好继续忍着,冷不丁虞无疾唤了他一声,他连忙抬头,趁机光明正大地看了几眼。 “去请个大夫来给她看看,脸色太难看了。” 说着他弯腰要将陆英扶起来,单达看得着急,都说要成婚了,你扶什么?直接抱啊。 可他再着急也不敢开口,只好答应一声转身走了,可还没走两步,就被身后一句话定在了原地,他听见陆英哑着嗓子开口:“我不能和你成婚。” 第50章 轻贱 他脚步瞬间顿住,不可思议的回头看去,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然而虞无疾显然也听见了,弯腰的动作很明显的顿住,他再次半蹲下去,平视着陆英:“你在说什么?” 陆英紧紧抠着掌心,她其实从未想过要与人成婚,她太清楚这个时代对女子的约束,她不想困于后宅,不想因为一个男人舍弃家业,更不想被一群莫名其妙的人戳着脊梁骨说她不守妇道。 所以当初陆父为了制衡她,要与她立契的时候,她答应得十分痛快。 她从未觉得自己这想法离经叛道,人总是要多为自己想一些的。 可这一刻,看着虞无疾那张脸,她却发现,这话竟然说不出口。 可她还是得说—— “我不能与你成婚,”她咬了咬牙,“我与父亲立过契,一旦出阁,就要将我手中所有,全都交给陆承业,我不愿意。” 虞无疾没开口,单达却松了口气,他还以为是什么事儿。 “那有什么的?陆姑娘,我不是瞧不起你陆家的家业,但是有主子在,你完全可以东山再起,你会做得比现在的陆家更好。” 陆英的指尖攥得更紧,不一样,不一样的。 陆家是她一手打下来的,是她的东西,虞无疾给的再多,也终究是虞无疾的,真的不一样。 她不知道单达能不能理解其中的差异,可对她而言,这是无法忽视的鸿沟。 再说,她凭什么要给陆承业?那都是她的心血。 她的东西,她不给。 虞无疾显然听出了她话里的不甘,所以才会沉默,这世上最难解的,便是意难平。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再次开口:“陆英,我知道你重信,不愿毁约,也知道陆家待你不好,你不甘心就这般将半生心血拱手他让,可事已至此,别无他法,不如,我也与你立契可好?凡我所有,皆与你驱使,不会讨回,如何?” 陆英垂着头,几乎不敢抬眼看他,虞无疾一退再退,她几乎不敢想这样的人会有这样的耐心,会给她这样的承诺。 可她还是不能松口,她要的不是东西,是她的东西。 她自己的,东西。 况且,她也很清楚自己做不来一个主母,她的心思在生意场,在塞北,她不愿意被任何人束缚,哪怕这个人是虞无疾也不行。 “对不起,我……” 她说不下去,愧疚和空茫充斥着胸腔,语调艰涩又痛苦,可态度却很鲜明。 拒绝,她拒绝了。 单达忍不住了:“陆姑娘,你别钻牛角尖,是,咱们都知道陆家对你不好,可再不好毕竟也是一家人,何必非要争这些家产?连自己的婚事都不管不顾,你要知道,士农工商,你这身份……” “住口。” 虞无疾冷声呵斥,单达也意识到自己的话过火了,闭嘴退了下去,虞无疾抬眼看着眼前的人,“陆英,你再想想,不急在一时。” 他起身要走,衣摆却被抓住,陆英指尖苍白,声音细如蚊讷:“不必想,我不能。” 虞无疾动作顿住,单达听不下去了,他本以为这是一桩喜事,以为虞无疾不计较就皆大欢喜,可谁料到,陆英这般不识好歹。 他低声咒骂一句,转身就走。 虞无疾也沉默下去,许久之后他才低声开口:“你真的,想清楚了?你知道这话意味着什么,对吗?” 他语气仍旧平稳,可话里却还是带了几分失望。 他是个君子,不屑于逼迫,或者说,他这样的身份和权势,根本没必要强求。 陆英很清楚,只要自己说一个好,他会转身就走,再也不提这件事。 这个结果相对于她之前设想的,已经是最好最好的了,可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有些不愿意去想那副情形。 “我们……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好不好?我们都是被人设计,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好不好?” 她不敢抬眼,心里很清楚自己有多无耻,多贪婪。 她做不到放弃陆家与他成婚;也不愿意和他就此陌路,所以无耻地想要抹掉那段过往。 “陆英,” 虞无疾轻轻摇了下头,“做不到啊。” “先前不知道是你也就算了,可现在我知道了,我要用何种态度对你?只要看见你,就会想起那不清不楚的一宿。” 他语气仍旧平和,可却透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发生了,就是发生了。” 陆英沉默下去,她怎么会不知道发生的事情无法抹消呢? 就像以往虞无疾坦坦荡荡对她好的时候,她也曾不受控制地想起过那一宿。 没办法当做没发生的。 “你不愿意,我不强求,” 虞无疾再次开口,“你也可以放心,这件事不会再有人提起,只是日后我也得离你远一些了。” 他隔着衣袖将陆英从地上拉起来:“进去吧,待会还要下雨,别着凉。” 他转身就走,袖子却再次被拉住。 与虞无疾深吸一口气才回头,“还有话说?” 看着面前竭力稳定情绪的男人,陆英指尖抖得厉害,一个疯狂的念头涌上脑海,如果因为那天晚上的事,他们没办法忘记,那换一种方式呢? “我们,可以维持这见不得光的关系,你不需要给我名分,我也不需要放弃陆家……” “陆英!” 虞无疾呵斥一声,神情陡然冷了下去,他像是不认识陆英了一样,目光紧紧盯着她。 “你把我当什么?” 他一字一顿开口,眼底黑云翻滚,乌沉沉的怒气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又把你自己当什么?!” 陆英摇摇头:“我就是……” “够了,” 虞无疾打断了她,他一点点将陆英的手拽了下去,“自轻自贱,我真是,高估你了。” 他转身就走,陆英被那句话炸得脑袋发蒙,自轻自贱? 她只是不想两人走到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而已,她只是…… 心口涌上来一股巨大的憋闷感,咽喉都胀得生疼,可她顾不得多想,抬脚就追了上去,可在门口却被单达拦住了。 “留步吧,想借主子的势又舍不得陆家的财,” 他冷声开口,话里不自觉带了嘲讽,“陆长清说你贪婪,还真是不算错。” “不是那样……” 可惜没人听她说话,单达话音落下,带着守卫转身就走。 拨云居外只剩了看热闹的陆父,就连陆承业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抬走了。 “他就这么放过你了?你到底做了什么?” 陆父凑过来打听,话里满是不甘心。 陆英却连搭理他的心情都没有,她抬脚再次追了上去,他们说的居心她都没有,她凭什么要被这么指责? 她不甘心。 她一路追出了陆家,却只看见主仆四人翻身上马,越走越远的背影。 她咬住嘴唇,身体因为愤怒止不住的战栗,东西还在陆家,虞无疾迟早会回来,她一定要再见到他,这件事她一定要分辨个清楚。 第51章 拒之门外 许是被气得狠了,加上担惊受怕的缘故,夜里陆英起了低热,月恒一直守着她,等那热症退下去她才松了口气,靠在脚踏上睡着了。 这一宿却睡得并不安稳,总是梦见宋知府的惨样,天亮时候,陆英一给她盖衣服,她就惊醒了过来。 “吵醒你了?” 陆英心头仍旧有火汹涌,却强行平复了情绪,她不是会迁怒的人,更不喜欢拿下人出气,能忍的就自己忍了,忍不了的也只会找罪魁祸首。 她仍旧将衣裳盖在了月恒身上,对方却顾不得自己的冷暖,迫不及待地开口:“昨天少师说什么了?” 昨天怕她出去胡闹,金声玉振死死堵住了门,没让她露面。 “他不计较了。” 陆英言简意赅,月恒呆滞片刻,猛地从地上跳起来:“真的?” “太好了,太好了……” 她激动得浑身颤抖,原地走来走去,“奴婢就说少师对姑娘你那么好,不会因为这种事就下那种毒手,真的是……” 她忽然发现陆英的不对劲,解决了这么大一桩麻烦,陆英脸上竟然没有半分欢喜。 “姑娘,你怎么不高兴啊?” 想起昨天虞无疾的那句话,那幅反应,她心口的憋闷和愤怒再次翻涌起来,却又被她压了下去:“还有些误会,我得找他说清楚。” 她将昨天的事简单说了一遍,月恒僵在原地,她家姑娘真是太不拘小节了,可能让陆英说出那种话来…… “姑娘,”月恒小心翼翼开口,“你是不是对少师……” 陆英沉默下去,很久很久之后才开口,语气里满是茫然:“我不知道,我就是……” 她就是不想看虞无疾走,她不想和这个人渐行渐远, 那是她当时唯一能想到的一个两全的办法。 现在听月恒这么说,她大概是真的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月恒叹了口气,却没问她既然动了心为什么不和虞无疾成亲,这话旁人谁都能问,可她不行,她是眼看着陆英经历了什么才将陆家变成现在这样的,她付出了那么多,怎么可能因为情爱,因为姻缘就放弃? 如果真那么做了,她对得起先前拼命的自己吗? 她心疼似的抓住陆英的手“那我们现在要如何?” “去见他。” 陆英发红的眼睛亮了一些,“我要把话说清楚,男欢女爱,天理伦常,他凭什么说我自轻自贱?他不是也动了这个念头吗?” 月恒犹豫着开口:“可是少师以后是要回京的。” 陆英笑起来:“想以后做什么?当下痛快就好,以后他若是成婚,或者离任回京,断了就是,我也不是放不下的人。” 月恒见她打定了主意,心里一叹,却只是点了点头:“我支持姑娘,你想什么都好。” 陆英反握住她的手,低声道:“谢谢你,月恒。” “谢奴婢什么呀,”月恒笑起来,“伺候您梳妆吧。” 她拉着陆英起来,外头却一阵嘈杂,她连忙出去看了一眼,回来的时候脸色有些难看:“姑娘,是使衙署的人在收拾东西,少师要搬回去。” 陆英指尖一紧,搬走…… “梳妆,我去见他。” 她咬牙开口,月恒连忙喊人送了热水进来,手脚利落地伺候她洗漱更衣,等主仆两人出去的时候,府卫已经来来回回搬了许多趟。 可当初虞无疾搬来的时候并没带多少东西,这些大都是后头陆续送来的公文,要不了多久就能搬完,得快一些了。 她加快步子朝东苑去,走到半路就被迫停了下来。 不远处陆家几位姑娘聚在一起说话,身后的丫头手里都抱着盒子,大约是来见虞无疾的,可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们说了许久也没有进去,直到陆三姑娘瞧见她来,众人才都围了过来。 “大姐姐。” 姑娘们齐齐见礼,陆英一颔首,压下心里的怒火和焦急,温声开口:“怎么都在这里?” 陆六年纪小,嘴巴也最利落:“爹让我们来送送少师,可我们不敢进去。” 陆英拧眉,若是几个妹妹都和她一般,到处行走,顶门立户也就罢了,可她们一直养在深闺,为虞无疾送行这种事,哪能让她们出面? 可陆父的心思,简单的都不用深想,肯定是觉得虞无疾都要搬走了,必然是余怒未消,怕自己过来会被迁怒,索性将几个女儿推了出来。 真是好一个“慈父”。 “大姐姐,听说少师这两天生了好大的气,他是不是很吓人?我们不敢进去。” 陆六抱住她的胳膊,小声开口,小脸上都是不安。 陆英缓缓吐了口气,虽然昨天平白被冤枉了一顿,可此时再想起虞无疾,她脑海里还是对方含笑唤她小陆英的样子,是他气急攻心却还是说成婚的样子。 她深吸口气:“放心吧,少师很温和的,进去吧。” 几人还是不敢动,陆四小声恳求:“大姐姐,少师一向待你亲近,我们能不能跟你一起进去?” 陆英有些犹豫,她和虞无疾有话要说,不大方便几个妹妹听见,可看着那几张忐忑期待的小脸,她又无法拒绝,罢了,等她们离开后再谈吧。 “一起走吧。” 姐妹几个顿时松了口气,连声道谢,纷纷跟在她身后往东苑去。 这院子还是陆英安排的,前些日子她没少来往添置东西,府卫大都认识她,偶尔甚至连通报都懒得,直接就放了行。 陆英习惯性地就往里走,两支长枪却突兀地拦在了她身前。 陆家姑娘们吓了一跳,陆英也怔了一下,这待遇之前从未有过。 她抿了下唇,哑声开口:“还请通禀一声,我们来为少师送行。” 府卫脸色古怪地看她一眼,很快就收回了目光,摇头拒绝:“少师今日不见客。” 陆家姑娘们松了口气,是虞无疾不见,不是她们不来,陆父那里她们可以交代了。 “那我们就回去吧,多谢大姐姐。” 姐妹几人道了谢,转身就要走,陆英却不能走,她正斟酌着说辞,陆静柔却忽然自里头走了出来,瞧见几人都站在门外,有些不耐烦:“来得这么晚,怎么还不进来?” 陆英思绪顿住,姐妹几人也面面相觑,都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守卫不是说,少师不见客吗? 陆英指尖慢慢蜷起来,看着守卫一字一顿道:“他是不见客,还是不见我?” 第52章 你的真心不值钱 G当初在山上的时候,守卫受过她的人情,见她这么问,也有些替她难堪,安静了好一会儿才尴尬道:“陆姑娘,主子的话我们不敢违背,他的确是不想见您,您还是先回去吧。” 一句话,清清楚楚地传进在场所有人的耳朵里。 陆英脸上火辣辣地烫起来,难堪铺天盖地,几乎将人淹没,可她咬牙忍了下去,她这些年受过的委屈数不胜数,这点针对才不会放在心上。 “我不进去,让她们进去吧。” 守卫迟疑片刻,还是给了她这个面子,他收回长枪:“几位姑娘请吧。” 陆家姑娘们尴尬得不知道说什么好,陆四姑娘更是万分懊恼,刚才不该提一起来,她先前的话本是为了恭维陆英,可现在听起来活像是在嘲讽。 “大姐姐,我……” 她不安地开口解释,陆英摆摆手:“无妨,进去吧。” 几人这才行礼道别,抬脚进门。 陆静柔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脸色“唰的”亮了:“大姐姐,你这是被少师厌恶了?那你……” “五妹妹,” 陆四姑娘连忙挽住陆静柔的胳膊:“我们一起进去吧。” 她半拖半拽地拉着陆静柔往里头去,陆静柔挣了几下没能挣开,很是恼怒:“松开你的脏手,陆静宜,别以为你有个官家子的未婚夫,就能嚣张,你给我放开……” 吵闹声渐行渐远,东苑门外只剩了陆英一个人。 月恒上前扶住她,话里满是担忧,来之前谁都没想到场面会这么难看。 “姑娘,没事吧?” 陆英合眼稳了稳情绪,哂笑一声:“能有什么事?自己误会了,还不肯让人解释,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要搬离陆家是吧?真以为离开这里我就见不到你了?” 她咬牙开口,明明是发狠的话,可声音却是颤的。 “月恒,你去……” 月恒很快退下,陆英又看了眼东苑,转身就走。 虞无疾抬手揉了下鼻梁,低头继续去看手里的公文。 单达进来禀报:“主子,陆家几位姑娘来给您送行。” 虞无疾手一顿,维持着那个动作没动弹。 单达十分体贴地解释:“陆大姑娘被拦在了门外,只有其他几位姑娘进来了。” 虞无疾抬眼看过来,眉心蹙起:“她是做得不对,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你就给她没脸,你让她在府里怎么立足?” 单达被噎了一下,连忙解释:“属下也没想到她们能撞到一起。” 他心里的确对陆英有意见,可也不至于故意用这种手段去折辱人,真的就是赶巧了。 “那属下将她们都送出去?” 虞无疾没再开口,只提起朱砂笔批了公文。 单达就知道这是同意了,连忙转身退了下去,几位姑娘对能不能见到虞无疾根本不在意,听说他不见,放下东西就走了,只有陆静柔心情很微妙,她自己来的时候就见到人了,别人来就见不到…… 单达全然不知道自己的决定给人造成了误会,抱着一摞礼物重新回了屋子:“主子,几位姑娘送来的送别礼。” “别占人家姑娘便宜。” 虞无疾头也没抬,淡淡开口,说话间手边批过的公文已经堆了一摞。 “那不能,属下都记册了,过几日中秋,就以您的名义赏些东西过来,谁都不落下。” 虞无疾顿了顿,又想起了陆英,一时间连公文都看不下去了,有野心是好事,但非要用这种下作的手段吗? 陆英啊陆英,你不能为了点权势就这么糟践自己。 冷你几天,好生反省吧。 他掐了掐眉心:“赵迟那边如何?可能问出来联合他谋害陆英的人?” 单达摇头:“没有,大夫看过了,疯得厉害,来来回回都是那句话,他让我下的药,至于这个“他”是谁,只字不提。” 虞无疾叹了口气:“继续审吧。” 单达应了一声,却没下去,他小心翼翼地看着虞无疾:“主子,属下有个猜测……” “说说看。” 单达却又没了动静,虞无疾侧头看过来,“怎么了?” “猜测就是……”单达吞了下口水,低声道,“这个她,会不会是陆姑娘自己?” 虞无疾脸色瞬间变了,眼神也冷厉起来,单达连忙解释:“属下不是针对陆姑娘,只是陆姑娘那举动……您刚说要离她远一些,她就说出了那种话,这实在是容不得人不多想。” “她不是那种人。” 虞无疾扫了他一眼,“以后再胡说,你就回京城去。” “是。” 单达连忙闭嘴,不敢再开口。 虞无疾却越想越气,看他的目光活像是刀子,好在府卫及时进来:“少师,东西都收拾妥当了。” 虞无疾压下心口的火气,起身往外走:“把那些公文发回各处衙门,走吧。” 今日天仍旧阴沉,这齐州府的天气也是怪,先前那么久没下雨,这一下就是好几天,怕虞无疾淋雨,单达备了马车,虞无疾素来不计较这些,弯腰钻了进去,随手拿了公文看。 可马车走了没多久,就停了下来,他合上手里的公文:“外头怎么了?” 单达迟了片刻才隔着车厢开口:“陆大姑娘来了。” 虞无疾眉心微蹙,“开门。” 车门被打开,他一抬眼就看见马车的必经之路上站着一道高挑窈窕的身影,这是知道自己不肯见她,所以特意来这里堵他的。 “主子,见不见?” 虞无疾还想着冷她几天,让她自己反省的心思,可看着那道身影,他沉吟许久,还是叹了口气:“都追到这里来了,不见她能走吗?过去吧。” 兴许已经想明白了。 单达抬了抬手,马车再次前行,慢悠悠停在了陆英面前。 “知道错了?” 虞无疾开了车窗,侧头朝外头看过去。 陆英一愣,原本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要说,却忽然都被这一句给堵住了,错了? 她忽然在虞无疾身上看见了她父母的影子,不问缘由,强行定罪。 以往也算是习惯了的事,这一刻却有些难以忍受,她语气不自觉尖锐起来—— “少师觉得我错在哪里?” 虞无疾蹙眉,他阅人无数,自然听得出来陆英话里的怒气,他捏紧了手里的公文:“能问出这句话,看来你半分都未反省过。” “我要反省什么?我的话真心实意,为何要反省?” 真心实意? 虞无疾也被激起了火气,“何为真心实意?陆英,我给了你光明坦途,你不走,非要选这种见不得光的关系……” “这般决定只是因为我不想成婚,”陆英打断了他的话,“不代表我不是真心,男欢女爱,我何须说谎?” 单达被吓了一跳,以前怎么没看出来陆英是这种性子,他连忙开口:“回避。” 府卫纷纷退远几步,背转过身去。 虞无疾被陆英这几句话气得脑袋发蒙:“真心?真心从哪里来?既是真心,你又为何不愿成亲?” “我先前说过,因为陆家,我不愿意让出去。” 虞无疾没了言语,片刻后他低笑出声,话里都是嘲讽,“你的真心原来这般不值钱。” 陆英怔住,虞无疾摆摆手,似是懒得再说:“走吧。” 府卫连忙要来驾车,陆英一把抓住车窗:“少师……” “陆英,”虞无疾打断她,脑海里忽地闪过单达之前的话,他强行压了下去,语气却冷了,“再纠缠下去,我都要怀疑,那天的药你到底是不是被迫吃的了。” 第53章 出气筒 陆英怔在原地,一时竟没听明白这话的意思,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虞无疾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刚才那一瞬间他不得不承认单达的推测不是没有道理的,只是他仍旧不愿意相信,所以才知说了一句似是而非的警告。 他垂眼看着眼前人,深吸一口气:“最近我不想见你,你好自为之。” 马车再次走动起来,陆英这次没有去拦,她站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虞无疾刚才说了什么? 这短短一小会儿她竟然已经想不起来了。 “姑娘。” 月恒找过来,见她呆呆站在原地,连忙上前扶住她,“怎么样了?” 陆英眼睛动了动,理智回笼,方才的情形也终于清晰了起来,虞无疾…… 她恍然想起陆承业的那些编排,同行的那些谣传,以及她行走在外时,那数不清的恶意的眼神,言语间的调戏。 她明明都已经习惯了,可怎么又难受起来了? 她抓着月恒的手,很想问她一句为什么,可几次张嘴,都没能发出一点声音。 “姑娘,你没事吧?” 月恒察觉到她的不对劲,连忙给她顺了顺胸口,陆英狠狠掐了把掌心:“备车,他凭什么这么冤枉我?我自己赚下来的东西,不想放弃有错吗?我要和他说个清楚。” 马车踢踢踏踏到了使衙署。 虞无疾黑着脸下了车,单达连忙跟了上去,这次回来的突然,饭都没顾得上用,他边走边吩咐人去准备饭食。 虞无疾却一脚踹开了房门:“吃什么吃?” 下人被吓得跪了下去,单达也没好到哪里去,连忙摆手,示意下人和府卫都退下去。 “你说她在想什么?” 虞无疾眼底一片猩红,“那种话都能说出来,真心?她是话本看多了吗?她想借我的权势,就不能直说?为什么非要用这种作践人的手段?!” “她行走生意场那么多年,就不知道这青州的狗屁教条吗?她想没想过事情败露,她是什么下场?为了这么点利益,不顾以后,她长脑子了吗?!愚蠢!短视!” 他越说越愤怒,浑身都哆嗦了起来,抬腿狠狠踹了一脚桌子。 厚重的桌子被生生踹得移了位,刺耳的摩擦声听得人头皮发麻,单达默默退到了门外,脸色发苦,那话又不是我说的,你对着我骂有什么用?你去骂她呀。 可他不敢说出来,只好劝慰:“主子息怒,陆姑娘就是一时糊涂,过几天就想明白了。” “想明白?你看她那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像是会想明白的吗?陆承业整天说那些浑话,她自己就不长点心吗?长那么好看的一个脑袋,就是做摆设的吗?” 单达被骂得不敢吭声,只好缩着脖子当没听见,心里却着实憋屈,这些话你刚才当着人的面怎么不说,现在人不在了,你又发作了? 又不是我招惹的你。 可他敢怒不敢言,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当受气包。 不知骂了多久,虞无疾终于安静了下来,单达心下一松,还以为他消了气,正要劝他用饭,耳边就再次传来一声巨响。 是虞无疾又踹了桌子一脚。 单达刚到嘴边的话立刻咽了下去,继续戳在原地装木头。 “你戳着干什么?木头吗?下去!” 单达:“……” 他灰溜溜地退了下去。 这一天使衙署不见客,虽然王春之流一再提起要为虞无疾办一个乔迁宴,可单达还是冷酷无情地拒绝了,免得这些人和自己一样被迁怒,什么都不知道就丢了官职。 虞无疾气到根本用不下饭,到了中午都滴水未沾,大约是不停地在回想两人的交谈,他时不时就要被气得哆嗦一下。 见他如此,单达连跟前凑不敢凑过去,更别说劝了,犹豫许久才将公文送过去,比起生闷气,还不如批阅公文,虞无疾也没拒绝,只是…… “啪”的一声响,又一支狼毫被折断,落地的瞬间,笔尖的朱砂溅得四处都是,简直触目惊心。 扫了眼地上数不清的断裂笔杆,单达只觉头皮发麻,却仍旧不敢开口,只看了外头一眼,下人立刻送了新的进来,连问都没问。 他叹了口气,抬手接过,正要给虞无疾送过去,下人就小声开口:“单将军,外头有位陆姑娘,说要见少师。” 单达现在听见“陆”字都觉得后心发毛,不用猜他也知道来的人是谁,心里很有些无奈,不是才被撵走吗?怎么就又过来了? 就不能等等吗?好歹等虞无疾气消了再说啊。 他叹了口气,也不敢瞒着陆英的消息,虞无疾虽然恼怒,可越是如此,越证明他心里看重陆英,不然也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退让。 他硬着头皮上前,小心翼翼道:“主子,陆姑娘来了,想见您。” “咔吧”一声,刚送过来的狼毫再次折断,虞无疾咬紧牙关,每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不见。” 单达不敢劝,连忙出去回绝陆英。 外头那辆马车果然有些眼熟,单达抬脚上前,心里多少还有些不待见陆英,可仍旧守着礼数:“陆姑娘,少师不想见你,请回吧。” 陆英打开车窗:“少师在府里?” 单达觉得这话问得奇怪,可还是点了头:“在。” “那我就在这里等。” 单达一噎,多少有些不悦:“陆姑娘,少师念着情分,不愿意把话说得太难听,可你也该有自知之明,别太无耻了。” 第54章 人心 你怎么说话的?” 月恒忍不住开口,“我家姑娘什么时候算计过少师?你们说话要凭良心。” 单达有被她气到:“还真是上行下效啊,陆姑娘说得出那种话来,你这丫头竟是半分都不替她羞耻,还要维护她,你也……” 一块糕点砸了出来,他侧头躲过,随即又是一块,他抬手接住,塞进了嘴里:“省省吧,要是让你砸中了,我这些年的武白练了。” 月恒气的发抖,端着点心盘子就要砸,被陆英按住了手。 “单将军一向这么先入为主,罔顾事实吗?” 陆英抬眼,目光冷冷地看着他。 对上那目光,单达莫名心虚了一瞬,恍惚间真的生出一种自己冤枉了陆英的错觉。 可这念头很快就被压了下去,其实想想,若不是陆英和赵迟联合设计,她做什么要将赵迟送出去?还派人那般护着。 想到这里,他懒得多话,只冷笑出声:“随便姑娘怎么想吧,反正少师不会见你的,告辞。” 他转身回了使衙署,月恒气得浑身哆嗦,骂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平复了情绪。 陆英靠在车厢上闭目养神,她不在乎单达怎么想怎么说,她只想和虞无疾说清楚。 中升西斜,雨又断断续续下了几次,使衙署却始终没人出来。 “姑娘,”月恒锤了锤酸麻的腿,“要不下去走走吧?” 陆英看了眼使衙署门前大红的灯笼和紧闭的大门,又看了眼暗沉沉的天:“……回吧。” 月恒一愣:“不等了吗?那明天……” 陆英垂下眼睛,她还有一堆正经事要做,可虞无疾对她而言也很重要。 脑海里又闪过男人极怒之下,仍旧选择为她周全的样子,她攥紧了衣袖,“明天让人搭个帐子,我在这里见人。” “是。” 马车慢慢停在了陆家门前。 明明已经过了晚饭时辰,一家人竟然都在,陆静柔正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瞧见陆英回来,声音立刻就提高了:“……可丢死人了,在外头等了一天,连门都没进去,这要是我,我以后都没脸出门了。” 随着她话音落下,刺耳的嘲笑声响了起来。 陆英脚步顿住,这是在说她的闲话。 她抬脚就走了过去,没脸见人?好啊,她帮她。 陆夫人的声音却忽然响了起来,她自门内迎出来,一把抓住了陆英的手:“英儿,没事吧?” 她眼里满是关切,“没事的,就算你得罪了少师,也还有母亲呢,母亲不会不管你的。” 陆英鼻梁一酸,却强行压了下去:“多谢母亲。” 陆夫人没让她进门,拉着她往拨云居去,一路安抚,眼见快到地方了,这才开口:“英儿,你到底做了什么,让少师生这么大的气?” 一句话,问得陆英刚缓和几分的心情又沉到了谷底,仿佛又回到了之前虞无疾口不择言的时候,可那件事还是不要提了,说出来陆夫人也解决不了,还会跟着干着急。 “一些误会,母亲不必在意,我能解决。” 陆夫人目光闪了闪,抓紧了她的手,“知道你这些年一直靠自己,可现在母亲想弥补你,告诉母亲吧,说不定母亲有法子呢?” 陆英心头一暖,反手握住了陆夫人的胳膊,母亲能这般为她着想,对她而言已经够了,外头的风雨她自己担着就好。 “真的没什么,母亲不必挂怀。” “英儿,”陆夫人语气急切,“告诉母亲吧,别一个人扛着。” 陆英有些奇怪:“母亲怎的忽然这般好奇了?可是听了什么闲话?” 陆夫人笑容一僵,“还不是担心你……算了,不想说就不必提了,天色晚了,你早些歇着。” 话音落下,她转身就走。 陆英追了两步,“母亲不进去坐坐吗?您没提灯,我让人送送吧。” 陆夫人摆摆手,头都没回,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夜色里。 怎么走得这么急? 陆英有些茫然,可思绪很快就被今天的种种占据,她抿紧了唇,抬脚进了拨云居。 “姑娘,” 月恒推门进来,手里提着食盒,“快用些饭菜吧,今天只吃了几口点心,早知道要等那么久,就不拿点心砸人了,还一个都没砸中,明天我就在车上准备些泥巴了。” 陆英压下心头那说不清楚的复杂情绪,摇了摇头:“他是官员,真计较起来你要吃亏的,以后不准再如此。” 月恒悻悻“哦”了一声,催着陆英去用饭,可惜陆英没有胃口,草草吃了几口便作罢。 主仆两人劳累一天,拨云居很快就熄了灯,正堂却十分热闹。 “如何,可问出来了?” 陆夫人一回来,陆父就迫不及待地开口,陆夫人面色尴尬:“英儿大约怕我担心,所以不肯说。” 陆父面露不悦:“她不说你就不会多问几遍?” “我问了,”陆夫人低声辩解,“可英儿太聪慧了,我怕她起疑,才没敢继续……兴许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可能。” 陆静柔开口反驳,“少师都要搬走了,今天还把她关在门外一整天,她肯定是做了天大的错事,不肯说就是怕丢人,爹,我们不能放过这个机会,要不我们去见见少师吧,挑唆几句……” “着什么急?” 陆父呵斥一声,“承业这次又受伤,不就是因为说错了话吗?少师被陆英迷昏了头,万一这次她真的能把人哄好,我们可就麻烦了,不能着急。” “还是老爷想得周全。” 苏玉连忙上前奉承,“咱们先把事情弄清楚,夫人多去几趟,总能问出来的,到时候对症下药。” 陆父点了点头:“我就是这个意思。” 眼看着众人在商量如何对付自己的女儿,陆夫人有些不安:“老爷,英儿也是你的女儿,她抢陆家也只是一时糊涂……” 陆父嘴角一撇,眼底闪过不耐,可很快便摆出了一副慈父模样:“你这话说的,我是她生父,还能害她不成?不过是想让她安生一些,和寻常姑娘家一样出阁成家,相夫教子,这才是真的为她好。” 这话合了陆夫人的心意,刚才因为看着众人合谋,而生出来的一点不安也散了,“老爷说的是。” 陆父拍拍她的手,“你最近就安心陪着她,和我们之前商量的一样,不管出什么事都只管维护她,她那个院子太严了,也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有机会。” 陆夫人心里有些不安,这般算计女儿,总让她觉得愧疚。 苏玉似是看出来了,连忙上前挽住她的手:“夫人,去看看承业吧,他伤得厉害,总喊着要见你,在他心里,你就是他生母。” 陆夫人眼睛不自觉亮了,半推半就地跟着苏玉去了陆承业的房间。 是啊,陆承业也是她的儿子,她不能不管,英儿……一定会理解她的。 第55章 少师要见你 陆英自睡梦中惊醒,猛地坐了起来,额头一片沁凉,全是冷汗。 她又梦见那次惨烈的北上了,连额头的冷汗都像是那年劈头盖脸淋下来的污血。 她抬手想擦一擦,虽然明知道这是在齐州府,身上的不会是血,可她的指尖还是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直到借着月色,看见自己苍白的指尖,她这才松了口气。 夜色还深,她将短刀拿出来,压在了枕头底下,犹豫片刻,又将虞无疾送的那把匕首握在了掌心,这才再次睡过去, 只是这一宿并不安稳,天亮的时候脑袋隐隐作痛,她却并未言语,简单洗漱过便乘车出了门,帐子已经搭建好,月恒做事体贴,里头摆了桌椅茶水,还有摇风和冰碗。 可毕竟是夏天,今天日头又好,帐子里怎么都说不上舒服,陆英擦了擦脸颊的汗水,抬眼看向使衙署的大门,虽然难受些,可她无论如何都要守到虞无疾。 她的心意,不能让人这么糟蹋。 单达自门内看了一眼,眉心一皱:“阴魂不散。” 可他也不敢不说,只好去寻与虞无疾,里头青州长史正在呈禀民情,这次大批官员勾结山匪,虞无疾昨天一回来就撸了刺史的位置,将人送回京城定罪去了,眼下的青州,他之下便是长史,因而对方十分卖力。 等两人商量完政务,单达才敢开口:“主子,陆姑娘又来了,还在外头搭了个帐子,看起来不见到你是不肯罢休了。” 虞无疾冷笑出声:“随她去。” 见他又要挂脸,单达连忙退了出去,免得对方一时没忍住,自己又成了出气筒。 然而他一只脚都没来及迈出去,虞无疾就咳了一声,他看着外头明晃晃的日头,沉吟许久,还是开口:“去问问,她可知道错了?” “属下这就去。” 单达转身出了门,心里却不报半点希望,不是他不盼着这两人好,而是陆英那样子,怎么看怎么不像是想通的样子。 他叹着气朝帐子去了,里头陆英正和大掌柜挑选货商,虽然她额角都是汗珠,却并未给人狼狈之感。 听见脚步声,她抬眸看过来,“他可是肯见我了?” 这语气让单达的预感越发不好,可还是硬着头皮开口:“姑娘这也闹腾好几天了,也该适可而止了,事情因你而起,少师足够宽容了,你还是赶紧认个错,让这事过去吧。” 陆英撑着桌子站起来:“我没有错。” 她回答的干脆利落,“我所言皆为我所想,何错之有?” 单达被噎了一下,还真是让他猜中了,陆英果然半分都没有要认错的意思。 说实话,他都有些佩服陆英了,能无耻到这个地步,算计人的事都被看破了还能这般理直气壮。 “姑娘想清楚了?” 单达咬牙开口,“那我就如实转达了。” 他转身回了使衙署,心里也憋了口气,只是一见虞无疾面无表情地瘫在椅子上看公文,那点火气就又散了,他挤出一脸笑来:“主子。” 虞无疾瞥他一眼,见他身后并没有人,就知道了答案,眼神当即就沉了下去,连问都没问:“撵回去,心烦。” “人没进来。” “我瞎吗?不知道人没进来?” 虞无疾看过来,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单达见他一副迁怒的样子,哪里还敢说话,答应着退了出去,他要收回先前说的那句,虞无疾不怎么会生气的话。 这两日他简直像个烟花,一点就炸。 “来人。” 他点了几个府卫,朝门外一指:“去,把人撵了。”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别真把人伤了,吓唬走就行了。” 府卫立刻去了,一刻钟后又回来了:“单将军,这陆姑娘吓不走啊,我们把桌子都掀了,茶水都撒了,她不动啊。” 单达自门缝里看出去,果然瞧见陆英仍旧安稳坐在椅子上,低着头在看进货单子,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废物。” 他忍不住骂了一声,府卫有些不服气:“要不您去?” 单达噎住,他再瞧不上陆英,也下不去手做别的啊。 “晚上再说吧。” 第二天,陆英再来的时候,帐子就被推翻了,原本的位置凭空多了几架拒马。 “肯定是那个单将军做的。” 月恒低声开口,陆英只是看了眼使衙署的大门,便在墙角的阴凉下坐了下来,没帐子就没有吧。 然而第三天去的时候,墙被推了。 “少师也太过分了,”月恒气得眼睛发红,“何至于就做到这个地步?” 陆英也不懂,她哪里就这么人神共愤了? 可再不懂,她做了决定的事,也一定要做到。 她回了马车,只是马匹受不得暴晒,她便又撑着伞下了车,命人将车马赶走了,目光始终不离开那扇门。 消息很快传进了内院,单达赶过来看了一眼,皱起了眉头:“这都不走?” “要不,把伞折了?” 府卫开口提议,单达当即点头:“好啊,你去。” 府卫没动:“小的下不去手。” “那你说个屁。” 单达给了他一脚,自己却也没动弹,倒是头顶明晃晃的日头照下来,晃得人眼晕,他啧了一声:“算了,她愿意晒就晒着吧,这么大的日头,她也撑不了多久。” “要不要禀报少师一声?” 府卫开口,一句话就把单达给为难住了,说不说呢? 想起虞无疾那发怒的脸,单达还是否决了:“少师的话说得很清楚了,她自己愿意找罪受,和咱们有什么关系?” 可话说得狠,他却没敢真的不管,只好躲在门内偷看。 外头月恒擦了下额头的汗水,也在劝:“姑娘,要不你先避一避?这日头太大了,奴婢自己在这里守着。” 陆英摇摇头,月恒拦不住虞无疾,如果对方真的选这时候出来,她一定会错过的。 不远处忽然想起车轮滚动声,她抬眼看去就瞧见一辆眼熟的马车,不多时马车停下,陆静柔从里头钻出来。 “哟,大姐姐,你还没进去呀?” 她笑起来,显然对这幅场景喜闻乐见,陆英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言简意赅:“拖走,碍眼。” 车夫从远处的阴凉地里钻出来,撵着陆静柔上车。 陆静柔被吓得连连后退,尖叫道:“我是陆家的主子,你敢!” 然而在陆英面前,她的话毫无分量。 “五姑娘上车吧,免得受皮肉之苦。” 陆静柔被吓到了,心里打了退堂鼓,又不愿意这么丢人,一时便僵持起来。 冷不丁使衙署的大门被打开,单达匆匆走出来:“五姑娘,快请,少师要见你。” 第56章 从无男女之情 陆英猝然抬眸,直直地朝单达看过来,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可试了几次,仍旧一声也无。 “少师要见我?!” 陆静柔惊喜开口,满脸都是喜出望外,她只是来看陆英的热闹而已,没想到竟然能有这样的造化。 单达硬着头皮应了一声,目光极快地看了眼陆英,心里很是发虚,虞无疾怎么会知道陆静柔来了? 他是实在不想看陆英继续在外头站着了,只要能把人撵走,气走也是走啊。 “请吧。” 他将人引进了使衙署,进门的时候又看了陆英一眼,她还站在那里,脸颊遮挡在伞面投下的阴影力,看不清楚神情,他越发心虚,连忙喊人关门,然后趴在门缝上盯着外头看。 陆静柔头一回来使衙署,见什么都新鲜,正睁大了眼睛四处看,全然没注意单达的举动。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终于响起脚步声,陆英走了。 单达松了口气,虽然主意缺德,但有用就行,就是眼下这位…… 他看向陆静柔,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安置。 “单将军,少师住哪里啊?” 陆静柔一无所觉,将恢宏肃穆的使衙署扫了一遍,眼底满是好奇。 “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 陆静柔这次倒是敏锐,听出了话里的意思:“少师不是要见我吗?他要在哪里见我?” “不是少师要见你,是少师有些东西赏给陆家,你刚好带回去。” 陆静柔很是失望,挣扎道:“我想和少师道谢。” 单达逐渐没了耐性:“少师很忙,别捣乱。” 见他脸色不好,陆静柔虽然心里恼怒,却也不敢再开口,只好悻悻答应下来,可很快就又想起另一茬:“那这些东西里,有大姐姐的吗?” 赏东西不过是随口扯出来的谎话,哪能事无巨细都想清楚,只能敷衍过去:“五姑娘看着分。” 陆静柔的眼睛再次亮了,也不再闹腾,跟着单达取了东西就回了陆家。 眼看着人走了,单达提了一天的心这才放下来。 “真麻烦。” 他啧了一声,又看了一眼陆英刚才站的位置,一股心虚又涌了上来,但很快就压了下去,转身往后头去,却迎面瞧见一道窈窕的影子站在不远处。 他脚步猛地顿住,抬手用力揉了下眼睛,可不管他怎么揉,那影子还在。 “陆姑娘?你怎么进来的?” 陆英没隐瞒,反正她不说单达也查得出来。 “请王提举帮了个忙。” 惊讶之下,单达竟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好一会儿才开口:“你真是太大胆了,你就不怕少师怪罪?你忘了宋知府了?” 陆英指尖一蜷,她没忘,可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笃定自己落不到那个地步。 “来都来了,请单将军引路,我要见他。” “不可能。” 单达一口回绝,“主子的吩咐很清楚,除非你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那就请单将军提点了,我到底错在何处?” 单达有些无力,这话都说多少回了? 可他还是耐着性子要开口,只是一个字还不曾说出来,陆英就语出惊人:“少师待我多好,单将军亲眼所言,我倾心于他,很奇怪吗?” 单达脸上一红,他是真的没听过姑娘家说这种话,一时间竟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好半晌才找回来一点思绪:“可你不肯成婚……” “陆家是我一手创建至此,我不舍得,”陆英再次打断了他,“难以理解吗?” 单达又没了言语,陆英谆谆善诱:“单将军,你年纪轻轻便身居六品,想必也是付出不少,可心爱之人也十分难得,若要你在其中选一个,你要如何?” “这……” 单达被这假设困住了,忍不住皱眉:“我不能都要吗?” “是啊,我只是想都要而已,”陆英一字一顿道,“人之常情,错在何处?不过是牺牲些许名声而已,为何误我至此?” 单达这才意识到她说这些的目的,颇有些懊恼自己跟着她的思绪走,可再想反驳时却已经不知道能说什么了,他竟觉得陆英说得都很对。 “好口舌。” 淡淡的称赞声响起,那疏懒的语气一听就知道是谁,陆英扭头看去,果然在不远处看见了虞无疾那道高大挺拔的身影。 几日不见,恍如隔世。 陆英心口发酸,强行压下情绪,抬脚走了过去:“你都听见了?” 虞无疾没开口,但没有回避她的目光,这大约就算是承认了。 “那我的话,你可信?” 虞无疾仍旧沉默,陆英攥紧指尖:“对你而言,并无损失,何不一试?” 虞无疾自诩脾气还算平和,可却被这轻飘飘的一句话激怒了,脑仁突突直跳,损失? 他的确是没有损失,可陆英呢? 若今天让陆英说出这番话的人不是他,那个人就已经死了! 可说到底,还是他做得不好,让这孩子误会了,还真的动了心,甚至连这种馊主意都想了出来。 是该说清楚一些了。 他强行压下怒火,他看着陆英,一字一顿道:“我为何要试?陆英,我对你从无男女之情。” 单达诧异地睁大了眼睛,陆英本能摇头:“不可能,你明明说要……” “成婚是吧?” 虞无疾打断了她,“我是惜才,不想你被流言所毁,原本我的打算,是过个两三年便和离的,我只拿你当晚辈,如何会真的想娶你?” 陆英僵在原地,如何会真的想娶你…… 是这样的吗? 可为什么,她感知到的,不是这样呢? 是她自作多情了吗? 浓重的茫然一层一层地漫上来,她呆站在原地,一瞬间她竟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虞无疾心口一揪,莫名地有些不敢直视她,可他只是说了实话而已,他的确只是拿她当晚辈的…… 陆英仰头看自己的模样忽然闪过脑海,他指尖颤了颤,却强行压了下去—— “你回去吧,日后我都不会再见你。” 第57章 都是为她好 话音落下他转身就走。 “虞无疾……” 身后传来轻唤,有些沙哑,有些模糊,他脚步瞬间顿住。 单达唬了一跳:“陆姑娘,不可直呼少师名讳……” 虞无疾摆了摆手,身体一侧,想去看看陆英,却又停在了半路,有些事做了就得做到底,他深吸一口气,吩咐单达—— “查查是谁带她进来的,杖三十,扔出去。” 他再次抬脚—— “等等。” 还是陆英的声音,语气冷静许多,嗓音却更哑。 “我以后不会来了,请少师莫要牵连。” 她再次开口,虞无疾目的达成,心下却无半分欢喜,只是沉默着没应声。 陆英也没再开口,只是深深看着眼前那道背影,虞无疾是懂人心的,这般严惩一出来,但凡她还有点良心,日后就不会再用这种法子进来。 这使衙署,她再也进不来了。 少师,好手段。 她收回目光,转身一步步走远。 月恒正在外头候着,见她出来连忙迎了上来:“姑娘,怎么样,说清楚了吗?” 陆英胸口堵得厉害,她的确是说清楚了,可是结果和她想得完全不一样。 虞无疾他…… “他说,”陆英扶住了月恒的手,虽极力克制,指尖却一直在抖,“说对我从无男女之情,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 月恒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怎么会这样? 不可能啊,那种好连亲生父母都无法企及,怎么会是自作多情? “姑娘,少师真的是这么说?” 陆英没再开口,这种话她怎么可能会听错? 月恒也没敢再问,只心疼地握住了她的手:“姑娘,别难受,咱们慢慢来。” 慢慢来? 没办法慢慢来了,话都说到那个份上了,她还能上赶着吗? 再说,她以后也都进不去了。 她转身看向使衙署那煊赫的大门,脑海里一幕幕地闪过男人含笑的脸,那紧张又关切的眼神,毫无底线的包容和偏袒…… 这样一个人…… “走吧。” 她收回目光,抬脚就走,可不过两步就停了下来,她转身,再次看向那道大门。 她还是不甘心。 还是不愿意相信虞无疾真如他自己所说。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上了马车。 在嘈杂的车轮滚动声里,马车渐行渐远,等彻底不见了影子,使衙署大门才被打开,虞无疾抬脚迈出来,遥遥看了一眼马车离开的方向,低低叹了口气。 单达面露不忍:“主子,是不是过了?” 虞无疾有些心烦,他不知道过了吗?可还能如何? “我对她并无情爱,她不该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更不该为了我给自己留下隐患。” 他顿了顿,又叹了一声:“这样对她最好。” 单达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先前总觉得陆英别有所图,他才心生不满,可刚才却完全被陆英说服了,现在只觉得对方可怜。 他忍不住唉声叹气:“陆姑娘也是性情中人,这世上谁不想两全,其情可悯呐。” 虞无疾越听越心烦,想起陆英方才的眼神,他心头揪扯得厉害,那毕竟是他真心疼爱过的晚辈。 只希望她日后能想明白吧。 他叹了口气,强行将这件事压了下去。 单达快步追上来:“主子,以后真不见了?那要是陆姑娘遇见麻烦了,管不管?” 虞无疾脚步瞬间顿住,刚把事情压下去,就又被提起来了。 他扫了单达一眼,咬牙切齿道:“你给我把嘴闭好了,最近不准开口。” 单达很茫然,而且不服气:“主子,我说什么了?为什么……” “嗯?” 虞无疾回头,看着他眯起了眼睛,单达感受到了危险,连忙抬手捏住了嘴唇,谄媚地笑起来。 虞无疾这才转身,可刚走了两步就再次顿住了脚:“你刚才说什么?” “啊?” 单达茫然开口,很快又想起来,“我说陆姑娘遇见麻烦了管不管。” “这种事还用问?” 单达会意:“管就好,属下就知道您……哎呦。” 他猝不及防被绊了一跤,五体投地趴在了地上,头顶却传来了虞无疾冷酷无情的声音:“都说了让你闭嘴。” 单达:“……” 是你问我的,是你问我的啊! 他憋屈地以头抢地,虞无疾头也不回地进了正堂。 里头王春正候着,他素来圆滑,知情识趣,虞无疾无缘无故离开那么久,他也没问一句,见人回来,立刻便又提起了之前的话头。 “最近齐州府的官盐卖不动,下官猜测,是有人冒天下之大不韪在贩售私盐,恰巧剿匪过后境内多了不少外地口音,说不得就是来贩盐的,此事还请少师严查。” 虞无疾往椅子上一瘫,强行将思绪从陆英身上收回来,随口问道,“官盐价几何?” 王春动作微不可查地僵了一下,眼底闪过悲悯,却遮掩得极好,“一两银,一两盐。” “什么?” 单达刚进来就听见了这话,顿时忘了刚才的警告,惊呼出声,“这是你定的价?你想要百姓的命吗?!” 寻常四口之家,一年辛苦劳作都不足十两银子,竟连一斤盐都买不到。 王春连连摆手:“王某怎敢?这盐价素来是朝廷定的,我虽是市舶司提举,可也不敢擅改啊。” 单达也反应过来了,这种事不是王春能做主的,连忙抱拳道歉:“对不住了,万盛兄,方才冒犯了。” “无妨,无妨。” 王春连连摆摆手,算是揭过了这茬。 “谁先发现得不对?” 虞无疾再次开口,王春不敢怠慢:“是盐运司吴司正。” 盐运司里都是皇帝亲信,所以王春一听了对方的话,就知道事情推脱不得,这才来了使衙署。 “既是盐运司察觉到了,那就查吧。” 虞无疾拨弄了一下茶盏,意味深长道,“查个仔细才好。” 王春一愣,似是听出了他话里的别有深意,眼底带着惊疑不定,他还以为虞无疾是皇帝的人,一定会护着盐运司,可好像并非如此。 他试探着开口:“先前剿匪一事还未清查清楚,不少官位都有所空缺,想要查怕是得花上不少功夫。” “那就慢慢查,凡事不能只求快。” 虞无疾抬手将茶盏推过去,“王提举,用茶。” 王春受宠若惊,端起茶盏刚刚浅啜一口,虞无疾就再次开口:“今日,是你带陆英进来的?” 王春不防备他会提起这件事,被这口茶水呛的连连咳嗽,好一会儿才勉强开口:“陆姑娘说有要紧事要见少师,下官就……” “那这三十杖你是逃不了了。” 虞无疾淡淡开口,王春僵在原地,脸色瞬间惨白,显然没想到自己会有这无妄之灾。 单达有些不忍:“主子,您这样让陆姑娘脸上多难看啊,说不定以后就真的不来了,要不算了吧,他也不知道您不让陆姑娘进来啊……” 话音未落,虞无疾的目光就看了过来,他陡然想起刚才对方给他的警告,再次闭了嘴。 虞无疾没再理他,微微一侧头,“拖下去。” 府卫立刻冲进来,王春双腿一软:“少师,饶命,下官无心的……” “虞某的话,既出口,不可废,”虞无疾将茶盏搁在矮几上,意味深长道,“万盛兄,要撑住了。” 王春嘴边的求饶猛地顿住。 第58章 以讹传讹 王春是在使衙署门前被杖责的,来来往往不知多少人都看见了。 陆英还没到陆家,就得到了消息,心在一瞬间沉了下去,旁人不知道内情,可她却再清楚不过,虞无疾这就是打给她看的。 心口堵得厉害,陆英浑身都控制不住的战栗,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话都已经说到那个地步了,还要这般不留情面。 虞无疾…… “姑娘。” 月恒安慰地给她顺了顺背,陆英不愿意示弱,强行压下情绪,故作平静地下了马车,可还不等穿过风雨连廊,就听见院子里一阵嬉笑,她侧头瞥了一眼,才瞧见是陆静柔将陆家的姐妹和下人们都聚在了庭院里。 “今日大姐姐又被拦在了门外,我就是去探望一番,没想到少师非要请我进去,还赏了这些东西,让我看心情分,可我这要怎么分呐,多了谁的,少了谁的都不好。” 她抬手揉着额角,一副头疼模样,周遭却是一片恭维声。 陆英的目光落在石桌上放着的那堆礼品上,其实算不得什么稀罕东西,可她却迟迟挪不开目光。 晚辈而已,她生了别的心思,就换个人疼爱。 虞无疾,你是这个意思吗? 你是怕我死缠烂打吗? 看我陆英,也是要脸的。 “猖狂。” 月恒低骂一句,“姑娘,咱们不理她。” “好,不理她。” 陆英又看了一眼那些东西,这才转身离开,可刚进拨云居的大门,金声就拿着册子迎了上来,“听说王提举被少师赏了杖刑,咱们素来与他交好,理应去探望的,奴婢就擅自做主拟了个单子,请您过目。” 陆英指尖又颤了一下,定了定神才抬手接了过来,却只扫了一眼就摇头,“不够,加五倍。” 金声倒吸一口气,因着王春帮衬过不少,所以她这礼单从拟的时候起就格外用心,比旧例贵重了不少,可陆英竟要加那么多。 可她不会质疑,闻言立刻下去准备了。 等东西备好,天色已经暗了,陆英仍旧出门去见了对方。 其实她也猜得到对方并不想见她,可不去只会加深这层隔阂,所以犹豫再三,她还是亲自登门了,不过是受几个白眼,几句责骂罢了。 可王春毕竟是出了名的玲珑心肠,哪怕是因为陆英遭了罪,也仍旧没有摆脸色。 但他越是如此,陆英越是歉疚:“真是对不住大人了。” “也是本官贪婪了,本想赚姑娘一个人情,没想到把自己搭进去了。” 王春叹息一声,动作间牵扯到了伤口,忍不住哎呦叫唤起来,随着他的动作,一块染血的白布自帐子里掉了出来,乌黑的血迹触目惊心,一看就知道伤得不轻。 “陆姑娘,”王春忍下疼,期期艾艾开口,“本官虽是朝廷命官,可到底也不过区区从五品,实在是得罪不起少师……” “我明白,”不等他说完,陆英就站了起来,“这次的确是我连累了大人,日后我不会再登门,稍后我再补一份礼过来,只当是赔罪。” “我不是这个意思……” 王春连忙解释,陆英却是转身就走,月恒也快步追了上去。 她被方才那浸透了血迹的布巾唬得脸色发白,却谁都没有责怪王春。 虞无疾这事做得的确是不留情面,任谁都要和陆英疏远的,实在是太狠了,只是…… “姑娘,过两天咱们就要北上了,出关的商引文牒还没拿到手呢,以往都是王提举给咱们的,现在怎么办?” 他们并不会真的将出关写在明面上,这文牒只会送她们到丰州,到了那地方,陆英自有办法出关。 “齐州府那么多官员,不必非要在他身上。” 陆英回头看了眼王家大门,转身上了马车。 知道她心情不好,月恒没敢开口,陆英倒是与她闲聊起来,仿佛已经忘了先前和虞无疾的种种,月恒有些难受,陆英就是这样,不管心里多难受,人前都不会露出分毫来。 所以当初,她那么热切地希望陆英能靠近虞无疾,因为在面对那个人的时候,陆英真的很像个寻常姑娘。 可谁知道,是这样的结果。 都是她,她不撺掇姑娘就好了。 “姑娘,茶马司赵提举家到了。” 车夫在外头唤了一声,陆英止住了话头,抬脚下了马车。 赵提举虽不如王春圆滑,倒也知情识趣,以往陆英提出什么要求,他都办得妥帖,可今天却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陆姑娘,说起来,这事不在茶马司职责之内。” 陆英蹙眉,这话很没有道理,她的行商货物不拘一格,这次便以茶马为主也使得,怎么会得到一句不在职责之内? “赵提举这是搪塞我呢?” 陆英眉眼淡了些,她人前客气是讲究和气生财,可不代表能被人这般敷衍。 “陆姑娘误会了,我怎么会搪塞姑娘?实在是……” 陆英凉沁沁地看着他,看得赵提举的瞎话都编不下去了,他沉默许久,重重地叹了口气:“陆姑娘,实话说了吧,这几日,你被使衙署拒之门外的事情,齐州府都传遍了,尤其是今天万盛兄还被杖责,其中内情,就不必我提了吧?” 第59章 白眼狼 陆英哂笑出声:“所以,你这是觉得我得罪了少师,要与我划清界限了?” 赵提举讪笑,他收了陆英那么多银子,此时翻脸不认人,的确是很无耻,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啊。 他悻悻解释:“倒也不至于这般无情,若是陆姑娘日后私下里有什么难处,赵某还是愿意伸出援手的,可这面上……实在是不敢呐。” “你这人怎么这样?拿我陆家钱的时候怎么不说不敢?” 月恒大怒,厉声呵斥,赵提举脸色难看起来,以往他忌惮陆英的手段,一直都是客客气气的,可现在情形不一样了。 陆英再能耐,也只是个商人,如何能和虞无疾比? “陆姑娘,真是对不住了,”他仰头开口,“这样吧,我这里还有盒上好的野菊,送给姑娘全当本官赔罪了。” 陆英被气笑了,野菊?糟践谁呢? “赵大人还是自己留着吧,”她起身,凉凉看着赵提举,“大人这般识时务,日后定要前程似锦才是,千万别行差踏错,被人抓了把柄。” 赵提举心头一凉,陡然想起来几年前突然落马的前任茶马司提举,一时间颇有些后悔,可碍于颜面,却没有追上去。 主仆二人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姑娘,现在怎么办?” 陆英沉着脸:“去司马府。” 不巧的是司马病了,不宜见客。 月恒吞了下口水,浓重的不安涌了上来:“姑娘,该不会,都这么想吧?要不,请同知大人……” “不可,还没到动用他的时候。” 陆英一口否决,命车夫去了长史府。 然而长史府大门紧闭,问就是长史不在。 “这些人,怎么都这样?白眼狼!” 月恒气的直跺脚。 陆英只是静静看着长史府的大门,语气冷淡:“月恒,你看,权势这东西,有多好。” 她花了那么多银子打通的关节,虞无疾只是把她关在门外几天,就都走不通了。 “我先前,总以为自己能说服他,明知道人言可畏,却也没有理会,如今真是,自食恶果。” 月恒又气又心疼:“姑娘,咱们去找少师吧,奴婢总觉得他不至于要为难您到这个地步。” “是得找他。” 事情因虞无疾而起,陆英不打算自己担着,虽然对方明确说了不会再见她,可过去那么多话也不是假的,她不信对方真的会坐视不理。 回了马车,她提笔写了封信,让月恒收起来,打算明天一早就送去给使衙署。 “夜色这么深了,姑娘快歇歇吧。” 月恒收了信,递了盏茶过来,陆英刚接过来,还不等喝上一口,马车就停了下来。 “你们是什么人?” 车夫呵斥一声,“敢拦我们的马车,你们可知道,这里头坐的是陆大姑娘。” 外头传来一阵嬉笑声:“大姑娘?大姑娘好啊,大姑娘出来陪我们喝几杯。” 月恒的小脸黑了下去:“冲过去,撞死活该。” 车夫立刻挥鞭往前冲,可随着一声惨叫,对方就没了声音,月恒吓了一跳,本能地看向陆英。 “开门。” 陆英语气低沉,眉眼冷淡。 月恒立刻上前将门打开,一群醉鬼映入眼帘。 这些人不管是陆英还是月恒,都认识。 哪个州府内都有些难缠的小鬼,这些人身上都挂着些小官职,衙役或者兵卒,身后也有着不大不小的势力背景,平日里犯了事,若是计较得花不少功夫,不计较又十分憋屈。 所以百姓们大都躲着他们走,即便哪家吃了亏,也选择忍了。 这群人便越发猖狂,没少欺男霸女,但他们素来有眼力见得很,知道陆英不好惹,并不敢往她跟前凑。 今天却…… 看来她被拒之门外的事,还真是人尽皆知了。 “哟,还真是陆大姑娘。” 醉鬼晃晃悠悠上前,带着一身酒气就往车上爬。 “我的车夫,怎么了?” 醉鬼摆摆手:“死不了了,大姑娘怎么还有心思管他?” 他趴在车门上用力嗅了嗅,满脸陶醉:“大姑娘,好香啊,是我见过的最香的姑娘。” 他眼底满是淫邪,伸着脏手就要来摸陆英的脚。 “放肆!” 月恒拿起铜壶就砸,可对方明明是醉鬼,动作却十分灵活,一侧身就躲了过去,随即几个醉鬼蜂拥而上,朝着马车就爬了上来,月恒尖叫出声。 窗户被推开的声音自头顶响起,与此同时,一支斗笠忽然自远处飞了过来,虽然东西轻便,可上头携带的力道却极大,生生将三四个堵在车门口的醉鬼都砸得趴了下去,方才那试图轻薄陆英的人更是被压在了最下面,发出了一声十分凄厉的惨叫。 “啊……压死老子了,滚开!” 他怒骂一声,掀开身上的同伴爬了起来,怒吼道:“哪个不长眼的,敢坏老子好事?” 斗笠打了个旋又飞了回去,被一只修长有力的手稳稳接住,对方将斗笠往头上一戴,抬眼看过来。 醉鬼们这才瞧见那是一个英气逼人的年轻姑娘。 她的目光穿过人群,径直落在陆英身上:“姑娘,没事吧?” 陆英轻轻摇头,月恒却是吓得险些哭出来,她咬牙切齿道:“日升姐姐,打死他们!” 日升眼神一冷:“好。” 话音落下,她纵身一跃,跳上了车辕,几乎每次出手都伴随着骨骼碎裂声,在一阵高过一阵的凄厉惨叫里,醉鬼们都被踹了下去,趴在地上哀嚎。 最开始那醉鬼却被留了下来,日升抬脚踩住对方胸口,拔刀对准了那人的手。 “你用这只手,碰了我家姑娘和月恒?” 醉鬼完全没想到这姑娘如此厉害,被刀锋吓得浑身僵硬,好一会儿才回神:“我,我就是和陆姑娘开个玩笑。” “那我也和你开个玩笑,”日升垂眼看他,声音森冷,“我们来试试你这手被斩断了,能不能再长出来。” “不不不,这玩笑开不得……啊!” 刀尖毫不客气地插进了男人的手背,伴随着一声杀猪般的惨叫,那只手被牢牢钉在了车辕上。 “不必与他废话,”陆英靠在车厢上,眉眼间都是疲惫,“阉了了事,免得再去祸害旁人。” “是。” 日升答应一声便拎着那人下了马车,以防待会血流出来,脏了马车。 对方却被吓得浑身哆嗦,一股腥臊气瞬间弥漫开来:“饶命,陆大姑娘饶命啊,看在我没得手的份上……” 这话激怒了日升,没得手就没罪了吗? “无耻贼人!” 她挥刀要砍,男人惊恐出声:“我是被人雇来的!” 日升刀锋一顿,“你说什么?” 男人正要开口,急促的马蹄声就响了起来,有人由远及近:“何人在此生乱?” 第60章 日升 声音有些耳熟,陆英抬眸去看,等对方到了跟前,她才认出来,是赵二赵良弼。 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 她眼神冷了几分:“赵二公子怎么会在这里?” 赵良弼干笑几声,却没敢和她对视,只目光极快地扫过了那醉鬼,故作困惑:“我是路过,听见动静就来看看,这是怎么了?可要我帮忙?” “几个流氓闹事,”陆英没拆穿他,“不劳烦二公子了。” 醉鬼连忙开口求救:“二公子救命,她要……” “住口!” 赵良弼厉声呵斥,眼神也凶狠起来,“你欺凌妇孺,还敢求饶?我身为通判之子,必须严惩,陆姑娘,这些人就交给我吧,我把他们带回衙门。” 陆英侧头看着他,目光清淡透彻,赵二不自觉地心慌,胯下骏马似有所觉,也跟着躁动起来。 “上次给陆姑娘添了麻烦,这次就当是我赔罪。” 他讪讪解释,试图将这茬揭过去。 “原来如此,”陆英微笑颔首,随即轻唤一声,“日升。” 她没说旁地,日升却瞬间会意,手起刀落间,几个醉鬼身下便淌出一片血迹。 “啊!!!我的子孙根,我的子孙根!” 凄厉的惨叫响彻夜空,陆英仿佛没听见一般,朝赵良弼轻笑一声,“那就有劳赵二公子了。” 她微微颔首:“告辞。” 日升将车夫扔上马车,挥鞭一甩,马车便踢踢踏踏地走远了。 赵良弼却又追了上来:“陆大姑娘留步。” 陆英自车窗里看出来:“二公子还有事?” 赵良弼显然有些犹豫,可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还是直接承认了:“我知道你看出来了,这些人的确是我雇的,可我也是一片好心,先前在陆家铺子我就看上你了,可你自己不愿意,我也是为了让你想清楚。” 他嗤笑了一声:“那时候你有虞无疾撑腰,我不敢动你,可现在不一样了,我听说你陆家铺子立足的货都是你每年出去进的,今年快到出远门的时候了吧?商引文书还没到手吧?” 他语气那般笃定,带着井底蛙独有的愚蠢和狂妄,听得陆英控制不住地笑了起来。 她给赵通判面子,不想撕破脸,这蠢货,竟然还自己承认了。 真是,愚不可及。 赵良弼却将这笑误会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陆英那张脸,“你跟了我,我就把文书给你,听说你今天走访了好几家衙门,全都吃了闭门羹,你应该知道了吧,现在整个齐州府,只有我敢帮你。” 陆英笑意加深,手指微微一勾:“你过来。” 赵良弼被那笑迷了眼,当即催马凑了过去,却随即就被一巴掌糊在了脸上。 那声音清脆,趁着寂静的夜色,尤其响亮。 赵良弼好一会儿才回神,脸色肉眼可见的黑了下去:“贱人,你敢打我?!” 陆英揉着打疼的手腕,嗤笑出声:“赵良弼,你算个什么东西,来我面前嚣张?有什么话,让你老子来和我说,你还不够格。” 赵良弼气得发抖,抬手就要去拉扯陆英,一直鞭子却抽了过来,不偏不倚,正中他手背。 他被打得惨叫一声,险些自马背上滚下去,循着动静看过去,还不等看见人,就被一鞭子抽中了胸膛,他直接从马背上摔落下来。 他惨叫出声,满眼惊惧。 他不参与家中正经事,只听说过陆英的名字,却从来不知道她这么大胆,连他都敢打。 “你既然送上门来了,那就替我带封信给令尊。” 陆英再次开口,说着话已经提笔写信,随即装进信封里丢在了赵良弼身上:“告诉他,明天午时之前,我要见到商引文牒,不然今天这账,我会好好与他算一算。” 赵良弼没敢开口,等马车走远了,他才爬起来,却是越想越气 他竟然被一个女人吓成这样! 他怒不可遏,却无处发泄,索性折返回来,对着地上已经疼昏过去的几个醉鬼拳打脚踢。 身旁酒楼的窗户被打开,单达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这小子,真不是东西。” 虞无疾没言语,只松开了手,掌心的杯子早就被捏碎,瓷片七零八落。 刚才差一点,他就跳下去了。 “陆姑娘身边竟然还有这样的高手。” 单达还在惊叹,他的身手已经不错了,可和那姑娘对上的话,却并无把握。 虞无疾仍旧没开口,只直直看着地上那几滩因为月色,显得格外暗沉的血迹。 小陆英,吓坏了吧…… 他垂下眼睛,神情有些暗淡,却很快压了下去:“这小子刚才说的那些,是什么意思?” 单达觑他一眼,有些心虚:“就是您想的那个意思,前几天陆姑娘在咱们门前苦等的事,那么多人都看见了,这世上多的是人听风就是雨,难免会传出些谣言。” 虞无疾剑眉倒竖,“你既知道,为何不解决?” 单达理亏:“属下没想到陆姑娘这么快就发现,想着明天就去……” 他看了眼虞无疾的脸色,立刻起身:“我现在就去。” 他抓起刀就要走,到了门口却又停了下来,“主子,那这小子呢?陆姑娘只给了他一巴掌,太便宜他了。” 陆英和赵二说话的时候,已经走远了,两人并没有听见内容,只能瞧见她给了赵二一巴掌。 “要不,属下先去揍他一顿?” 虞无疾敛下目光:“陆英忍这口气,不是赵二有分量。” “明白了,”单达一点就透,“属下回去就把赵通判的罪证找出来,咱们先前可查了不少东西,这姓赵的也不清白,想动他方便得很。” 虞无疾点点头,目光却再次看向了地面的那几滩血迹,刚才的情形闪过脑海,太险了…… “挑两个好手,暗中护着她……别让她发现了。” 第61章 雪上加霜 这赵二真不是东西,这般猖狂。” 月恒一边骂,一边打湿了帕子给陆英擦手,手却抖得连帕子都抓不稳,“以讹传讹最是可恶,现在竟然连这样的东西都敢觊觎姑娘你了。” 她说着眼眶就红了,眼泪啪嗒啪嗒掉了下来。 陆英有些无奈:“怎么就哭了?” “我就是替姑娘你委屈……咱们经营了那么多年,遭了多少嘲讽,受了多少白眼,才打通那么多关系,少师倒好,一句话都没说,就给毁了……” “好了,”陆英摸了摸她的头,“哪里就到了这个地步?使衙署应该会给个交代的,即便不给,我那封信送过去,赵通判也不敢不听。” 月恒抽了抽鼻子,抬起红彤彤的眼睛看她,眼底却都是担忧:“可姑娘,这种法子,只能用一次吧?而且赵通判他说不定会因此起别的心思。” 小丫头很聪明,知道陆英写给赵通判的那封信里,藏着对方贪污受贿的证据,为了保住官位,对方的确不敢不听陆英的,可也保不齐,会生出斩草除根的想法来。 “放心,他不敢。” 陆英温声安抚,“赵通判这个人,最能权衡利弊,他不会冒险和我撕破脸,只要日后稍加安抚,他会老老实实地为我所用。” 月恒被安抚住了,可回想这一天的风雨,心里到底是难过更多。 当初,她们以为东窗事发的时候最危险,可虞无疾轻描淡写就过去了;她们本以为以虞无疾对陆英的好,两人之间更进一步的事会很顺遂,结果却这般波折。 她撑不住叹了口气,却什么都没说。 回到陆家的时候,已经到了后半夜,几人都是一天劳累,谁都没有多言,各自回房睡了。 可陆英却没能睡着,一闭上眼睛,就是先前使衙署里的情形。 “我对你并无男女之情……” “如何会真心想娶你?” 她呼吸陡然一乱,不自觉抓紧了被子,她侧了个身,将脸颊埋进了枕头里,情爱之事,不能勉强,对方能说清楚,也算是君子。 她强逼着自己不再去想,思绪却无论如何都静不下来,她不得不起身点了支安神香,却骤然想起来,这香也是虞无疾送的。 那还是初见那天。 男人含笑的脸又浮现在脑海里,陆英指尖一颤,那支香便掉在了地上,她弯腰去捡,可香没捡起来,她先蹲了下去。 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虞无疾…… 呼吸有些艰涩,心头一阵阵憋闷,她摁着胸口几次深呼吸,才勉强将情绪平复下去。 天边已经发白,她不敢再浪费时间,明天应该还会有别的麻烦,她得好好休息。 她换了支安神香点上,翻身上了床榻,可直到眼睛闭得干涩了起来,都没能睡着,她心下叹息,强撑着躺着没动,直到外头天色大亮,她才坐起来,可许是没睡的缘故,眼皮直跳,正要抬手揉一揉,外头就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眼皮跳得更快,陆英心里涌起股不好的预感来。 下一瞬,月恒推门进来,满脸惊慌:“姑娘,出事了,赵通判……被下狱了。” 陆英愣住,虽然有了糟糕的预感,却也没想到事情真的会糟糕成这样。 她好一会儿才开口:“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刚才,”月恒咬牙开口,“赵家下人刚送了封信过来,说赵通判已经去为咱们办商引了,午时之前一定会送过来,可下人还没来得及回去,使衙署的府卫就从咱们门前冲了过去,将赵通判带走了。” 她顿了顿,开口补充,“奴婢亲眼看见的。” 陆英合了下眼睛,清楚地感觉到寒意一阵阵地在往身上涌,却又被她强行压了下去:“那封信呢?送过去了吗?” 月恒声音一哑,“送进去了,又退回来了,没拆。” 陆英没了言语。 月恒的不安却涌了上来:“姑娘,少师他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你只是对他动了心,又没做别的,何至于这么针对咱们?” 陆英稳了稳心神,轻轻一摇头:“未必就是有意,这世上诸多事情,哪里就都是有心为之?他的品性你我都知道,不至于如此的。” “可如果不是他,还能是谁?” 陆英不知道,总之不相信会是虞无疾故意为之。 对方虽对她无意,可过往种种不是假的,怎么会翻脸至此? 她不信。 月恒也没再追问,只是叹了口气:“现在可怎么办?先前那些大人们就已经避咱们如蛇蝎,若是赵通判给咱们办事被抓的事再传出去……” 陆英知道她不是在杞人忧天,形势的确不容乐观。 “你先下去吧,我再想想办法。” 月恒答应一声,虽然心慌却没说什么,只去了厨房,想着给陆英做点爱吃的,昨天晚上就没用饭,早上可不能再不吃了。。 可她还没进厨房,院外就嘈杂起来,听声音是陆静柔,对方进不来,就一直在门口吵嚷。 月恒的火气腾的上来了,她大步走出去:“吵什么?我家姑娘还没起呢,惊醒了她,你担得起吗?” 陆静柔瘪瘪嘴:“这都什么时辰了?还不起?大姐姐也太懒散了吧?谁家姑娘这么没有规矩?” 一句话就把月恒的火气给拱了起来,陆英从早忙到晚,多睡会怎么了?她难道想大半夜的不睡觉,去人家门前吃闭门羹吗? 还不都是为了陆家? 陆静柔一个吃白饭的废物,凭什么说陆英? “大姑娘的事轮得到你来插嘴?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外室女,谁给你的脸?” 这话太过诛心,陆静柔瞬间变脸,外室为人不耻,即便苏玉如今在陆家很有体面,可仍旧会被外人戳脊梁骨,连带着她的儿女都要被骂一句上不了台面的外室子。 只是陆承业如今记在陆夫人名下,不必再受这种嘲讽,可她没有,时常就要被人提起来羞辱一番,连齐州府的小姐们都不愿意和她相处。 “贱婢,我要撕烂你的嘴!” 第62章 骨肉 她冲上来就要撕打月恒,却被人钳制住了手腕,再不能寸进,她拼了命的挣扎,竟也没能挣脱分毫,她只能怒吼:“你给我放开!” 日升凉沁沁地看着她:“吵醒了姑娘,我会让你后悔长嘴。” 手腕力道加重,陆静柔疼得恢复了理智,也想起了日升的暴烈脾气,顿时不敢再开口。 日升将她的手一扔:“五姑娘回去吧,大姑娘今日不见客。” 陆静柔又气又怕,可更多的还是不甘心,她转了转手上的翡翠镯子——那是昨天从使衙署带回来的,她今天可是特意来炫耀的,非进去不可。 她心里有了个主意,转身跑走了。 “她没那么容易消停,日升姐姐你在外头查了那么久的账,快回去歇着吧,我就在门口守着。” 日升揉揉她的头:“还是我守着吧,她这一看就是搬救兵去了。” 只是谁都没想到,陆静柔带回来的人,竟然是陆夫人。 看清楚那身影的时候,日升如临大敌,身体瞬间紧绷起来,竟比昨天面对那么多的痞时要紧张得多。 她太清楚陆夫人的偏心了,尤其是对上苏玉的一双儿女,她几乎是疯魔了一样。 月恒安抚地摇了摇头:“姐姐别紧张,夫人现在不一样了。” 日升有些困惑,昨天回来得太晚,月恒还没来得及告诉她这些日子都发生了什么,此时便简单提了两句,可提起陆夫人的变化,就不得不提虞无疾。 这个男人,怎么变脸这么快。 她叹了口气,止住了话头,日升离开之前就听说过虞无疾的名字,只是没想到他和陆英会纠缠这么深。 但可惜,她只看见了对方的翻脸无情。 她拍拍月恒的肩膀:“好了,不管怎么说,夫人能改,都是一桩好事。” 月恒点点头,也被这番话给劝到了,抬脚朝着陆夫人迎了上去。 陆静柔正在和陆夫人告状:“母亲,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是想着大姐姐和少师一向亲厚,肯定不稀罕少师赏的这些,就没给她留,等分完了才想起来少师现在嫌恶她了,我就赶紧来赔罪,可她不让我进去就算了,还让下人打我。” 她把自己红肿的手腕给陆夫人看,陆夫人抓着她手腕吹了吹:“好孩子,受苦了。” “夫人。” 月恒喊了一声,陆夫人抬头看过来,脸色有瞬间的僵硬,随即慌忙松了手,“你这哪里是来赔罪的,分明是来炫耀的,这是活该。” 她丢开陆静柔的手,抬脚朝月恒走去:“英儿怎么样了?” 月恒只听见了陆夫人后面那句话,心里总算舒坦了些:“姑娘夜里回来得太晚,还没起呢。” “我进去看看。” 她要进去的话,两人自然不会阻拦,陆静柔趁机跟在陆夫人身后往里走,却被月恒硬插进来,拦住了去路:“五姑娘请回去。” “你!” 陆静柔气恼地朝陆夫人看去,陆夫人顿了顿才开口:“我方才教训过她了,就让她去见见英儿吧。” 月恒有些为难,陆夫人的话她不好反驳,可是…… “夫人,奴婢刚好有话要和五姑娘说,”日升抬手抱拳,“您先请吧。” 陆夫人不疑有他,抬脚进了门,可陆静柔却仍旧被堵在门外。 她面露不耐:“你有什么话要和我说?” “请你回去。” 日升淡淡开口,陆静柔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骗了,开口要喊人,却被日升捂住了嘴。 门内的陆夫人一无所觉,见屋内静悄悄的,便放轻脚步进了门。 陆英果然还在床榻上,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眼神并没有焦点。 “英儿。” 陆夫人想起了陆英小时候,一时间满脸怜爱,陆英被惊动,见是陆夫人,有些诧异:“母亲怎么来了?” “有些惦记你,”陆夫人快步走到床边,“就来看看。” 陆英心头一暖,不管外头的那些事和虞无疾有没有关系,只凭他改变了陆夫人这一件事,她心里就很感激他。 她将陆夫人拉到身边坐着,亲昵地把头埋进她怀里,恍惚间竟像是回到了小时候,上次和母亲这么亲近,真的是很久远的事了。 “母亲。” 她忍不住唤了一声。 陆夫人心里发软,抬手理了理她的发丝,可很快又想起了陆父的嘱托,眼底不由闪过心虚,她是来打探赵通判下狱的事的。 只是先前被陆英怀疑过,不敢问得太明显,犹豫许久才开口:“今天这么晚起,可是又出事了?” 最近的一幕幕闪过脑海,陆英眼神暗了暗,却不打算提。 “没什么,就是生意上有点小岔子,我能解决,母亲不必忧心。” 陆夫人眼底闪过失望,又是这句话。 “英儿,母亲帮不了忙,可你能说出来也会好受一些。” 陆英在她怀里蹭了一下,若是寻常小麻烦她也就说了,可关系到虞无疾,那么多人都对她态度大变,说了只怕陆夫人要夜不能寐了。 担惊受怕的滋味不好受,她不希望母亲也受那种苦。 “真的没事。” 她抓住陆夫人的手,许是这个怀抱很让人安心,出走了一宿的困倦竟涌了上来,她合上眼睛:“母亲,我想睡一觉。” 陆夫人正想着怎么再开口问一问,没注意她说了什么,等回神的时候才发现她已经睡着了。 她垂眼看着女儿销售苍白的脸,心头被刺了一下,抬手轻轻拂过她的面颊。 这是她唯一的女儿,她爱她如命。 可她偏偏不服管教,离经叛道,闹得父女不和,姐弟不和,甚至连她都要夫妻不和了。 英儿啊英儿,你可真是让母亲为难…… 睡梦中,陆英不安地皱起了眉头,陆夫人犹豫许久,还是抬手给她抚平了。 这一脚陆英睡得很安稳,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午时,她打起精神,将日升月恒都唤了进来。 见她脸色好了许多,两人都松了口气:“姑娘,你是不是想到拿文书的法子了?” 陆英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事情变成这样,说到底是我和少师闹得不好看,最简单的办法改变他的态度。” “可这很难吧,”月恒满脸忧虑,“使衙署现在,连我们的信都不收。” “的确不好办,” 陆英抓住了枕边的匕首,眼底漫上精光“可若是他欠了我人情呢?” 第63章 防不胜防 月恒没大听懂:“可咱们哪有机会让少师欠咱们人情?” 陆英垂下眸子,没有机会就要制造机会了。 “你过来。” 她在月恒耳边低语几句,听得月恒脸色大变:“姑娘,这太冒险了。” “富贵险中求。” 陆英神情淡淡,她还是那句话,她不信虞无疾过往对她的好都是假的,哪怕不是出于男女之情,也是真真切切的好,所以此计她有十足的把握。 她不信若是自己因为救他出了事,他还能做到如今这般闭门不见。 虽说手段卑鄙了些,可她是个商人,讲究利益至上,日后……她会尽自己所能去补偿虞无疾的。 “雇人的事,我去办吧。” 日升一直安静听着,此时才肯开口,陆英却摇了摇头:“你还有件更重要的事。” 她写了封信,交给日升:“你要想办法,把这封信送进使衙署,一定要确保送到少师面前,让他亲眼看见。” 日升叹了口气,这件事的确更重要,此举想要成功,前提是必须见到虞无疾。 她这边不能出岔子。 “我明白。” 陆英点点头:“去吧。” 两人都转身去了,陆英靠在床头,垂眸看着手里的匕首,慢慢握紧。 日升一路去了使衙署,想把信送进去不难,但怎么确保虞无疾会看,就是一个大问题。 她在不远处的茶棚里坐下来,遥遥看向那扇朱红的大门,脑海里已经有了谋算,却还需要一个人。 “小二,来壶茶。” 她不骄不躁,静静等着。 茶水却迟迟没有上来,她侧头催促一句,却见那小二的目光也紧紧盯着使衙署的大门,眼底凶光流露。 她蹙眉,再去看时,对方已经送了茶上来,脸上只剩了热切的笑。 错觉吗? 使衙署大门忽然打开,她等的人出来了,她再顾不上别的,丢下几文钱,快步追着那道人影去了,并抄近道堵在了对方的必经之路上。 “单将军,打一场吗?赢了帮我办件事。” …… 第二天一早,虞无疾正在看这次通匪案的卷宗,就见单达黑着眼眶进来了,手里还拿着一封信。 他扫了一眼,啧了一声:“被谁打了?” “是比武。” 单达纠正道,“高手之间那能叫打架吗?” 虞无疾懒得理会他的叽歪,这次的审理中出了些问题,名单和人头对不上,这青州的水比他想的还要深,昨天让单达去齐州狱,就是为了再审一遍。 可还是有问题。 他蹙眉盯着那卷宗看,冷不丁单达凑了过来,他有些嫌弃:“离远点。” 单达腆着脸笑:“主子,有个好消息,那条商路背后的神秘人,已经能锁定在齐州府了,就是对方藏得太严实,线索不多,咱们得挨个排查。” 这的确算个好消息,虞无疾点点头,侧身躲远了些,单达却又凑了过来,笑得越发谄媚:“主子,属下今天还捡到一封信,您想不想看看。” 虞无疾一顿,抬眸看过来,满眼都写着你脑袋被门夹了? 单达被看得无奈,索性不再迂回:“昨天日升姑娘送了封大姑娘的信来。” 虞无疾指尖一颤,陆英? 他目光不自觉落在那封信上,随即又强行移开,他怜惜那个孩子,才越发不想她误入歧途。 “不看。” “您还是看看吧,”单达再次凑过来,一副死缠烂打模样,“日升说陆姑娘想明白了,这信就是写来认错的。” 想起陆英先前种种,虞无疾啧了一声,那丫头看着圆滑周全,其实犟得很,哪里会这般轻易就改了主意? “真的,”见他不信,单达忙不迭开口,还将信往前递了递,“日升姑娘说了,陆姑娘对您那就是儒慕,她先前没经历过,错当成了情爱,这次想见您就是为了说清楚,免得您被她困扰。” 虞无疾沉默下去,抓着卷宗的手不自觉收紧。 儒慕…… “主子,人家姑娘都想明白了,您是不是该给人家一个机会?” 单达继续开口,冷不丁对上了虞无疾的目光,凉沁沁的,刀子一样往人身上扎。 他本能地后退一步,却满心莫名其妙。 先前说不想陆英因为他做傻事,现在听见人家想明白了,怎么脸色还是这么不好看? 虞无疾吐了口气,强行压下了那不知道哪里来的怒火,硬邦邦道:“信呢?” 单达连忙将信送了过来。 信纸打开,陆英的字迹映入眼帘,凌厉果决,风骨昂扬,是难得的好字。 他不自觉摩挲了一下那字迹,仿佛瞧见陆英就站在自己面前。 “拜乞少师,见字如晤, 英生于商贾,鲜于廉耻,一心之私,扰少师清心,愧之甚矣,今受教于人,幡然醒悟,每思至此,夜难安眠,食不下咽,然往事已矣,今唯盼薄酒载真言,解君之烦忧,再拜少师,日入之时,英于云霄楼静候。 陆英,拜上。” 虞无疾又摩挲了一下那个“英”字,心里说不出的憋闷,陆英这信竟写得这般生疏,大约那天的话的确是让她难过了。 但也看得出来的确是想明白了。 这样就好。 他压下心里那莫名涌上来的怅惘,将那信又看了一遍。 “主子,” 单达凑过来,“您看,咱们是不是得给陆姑娘这个面子?属下可不是因为输给日升就替她们说话啊,而是这么点事,咱们没必要抓着不放。” 虽然单达聒噪,可后半句话却是对的。 既然陆英已经想清楚了,那他也不必再咬死了不见她。 其实这几天,他是真的很惦记她……只是出于长辈的惦记。 “那就去吧。” 他咳了一声,将信仔细折好,收进了袖子里。 单达顿时喜笑颜开,站在原地傻乐。 虞无疾叹了口气:“你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去备车?” 单达答应了一声就往外走,到了门口才反应过来:“主子,这还不到中午呢,是不是太早了?” 虞无疾这才注意到天色,今天这时辰,过得真慢。 他收回目光没再开口,片刻后却又想起了什么:“去备些姑娘家喜欢的东西,她这阵子的确是受委屈了。” 单达抬脚要走,他又改了主意:“我还是自己去吧。” 这一去就到了申时,单达只好寻了过去,就瞧见地上堆了一堆箱子,里头珍宝古玩,绫罗绸缎,破烂一般堆着,他颇有些一言难尽,却不敢多嘴,只催促一句:“主子,该出门了。” 虞无疾扫了眼天色,回了院子更衣,只是前脚刚进正堂,一阵脚步声就由远及近,单达回头瞧了一眼,惊讶地站在了原地,来的竟是他遣去陆家,暗中保护陆英的府卫虎子。 “你怎么回来了?是陆姑娘出事了?” 虞无疾脚步瞬间顿住,侧头看了过来。 虎子俯身见礼:“属下奉命暗中保护陆姑娘,无意中探查到了一件事。” 第64章 男人心海底针 等虎子说完前因后果,室内一片死寂。 “不,不可能吧?” 半晌,还是单达先开了口,话里满是不敢置信,“陆姑娘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他看向虞无疾,慌忙为陆英解释:“主子,属下觉得这里面有些误会。” 虞无疾没言语,只一步步走到了府卫面前,声音低沉:“那日陆英不计前嫌,为你们求情的事,你应当还记着吧?” 府卫慌忙跪下去:“陆姑娘的恩情属下不敢忘,所以此事格外谨慎,属下是亲自跟着那刺客到了云霄楼,眼看着他埋伏好了,才敢来报信的。” 虞无疾沉默下去,他心里偏向陆英,不管出什么事都愿意先相信她,可府卫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让他如何再去相信陆英? 用苦肉计算计他? 一瞬间,他满心嘲讽,方才接到信时的欣慰,挑选礼物时的热切,此时都变成了笑话。 他真心疼爱的人,私下里就是这么算计他的,甚至不惜把自己搭进去……陆英啊陆英,你图什么? 他后退一步,坐在了门前的石阶上,将那封信拿出来一遍遍地看。 单达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沉默地站在原地,心里却窜起一股怒火来。 陆英这是什么意思?虞无疾哪里对不起她?竟换来她这样下作的算计? 知道有人冷待她,立刻就让人去警告。 赵家人欺负她,虞无疾更是连夜翻找证据,找到就把人下狱了,连觉都没来得及睡。 这么掏心掏肺,就换来一个算计? 他明明告诉过陆英,少师最讨厌别人算计他的啊,她怎么能明知故犯?! 她把虞无疾当什么啊?! 他心里恨恨骂了一句,侧头看向男人。 “主子,您息怒,别气坏了身体。” 虞无疾却并无言语,仍旧看着那信出神。 刚才看信时的疼惜再次涌上来,可当时有多心疼,现在就有多愤怒。 他就说,陆英不是那么容易就改主意的性子,这才几天,怎么会就写了这样一封信过来,原来是算准了他对她的疼爱是真心的,看见这样一封信一定会心疼,一定会去见她。 陆英啊陆英,我明明告诉过你,什么都比不过性命重要,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再让自己身陷险境。 可你呢?好像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算计我就罢了,非要用这种方式吗,你想没想过那俩刺客失手会如何? 你以为自己能有几条命? 他气得手抖,连那薄薄一层信纸几乎都拿不稳。 “主子,要不咱不去了。” 单达还没见过他这般愤怒,连忙开口,“只要咱们不去,陆姑娘不管有什么盘算,都不能得逞,咱就让她白等一场。” 说着他就要喊府卫去传话,身后却传来虞无疾阴沉到极点的声音:“为什么不去?” 单达回头,就看见虞无疾脸色铁青,眸子里更是半分温度也无。 “主子……” 单达骇的吞了下口水,讷讷不敢再言,虞无疾却突兀地笑了出来,只是那笑冷得让人寒毛直竖。 他又看了一眼那封陆英写来的信,一点点团紧,攥进了掌心,“既然她自己都不拿自己当回事,我又何必怜惜?拿自己的身体来用苦肉计?好啊,我就看看她要怎么赚下这个人情,又想用这个人情拿捏我做什么!” “备车,咱们现在就去。” 不高不低的声音里,携裹着阴沉的怒气。 单达不自觉为陆英捏了把汗,想劝又不敢开口,犹豫再三还是闭了嘴。 他了解虞无疾,知道他一但下了决定,就不会更改,他劝不动对方,说了也是白说。 罢了,自作孽,不可活。 反正也是陆英自己找的人,想必会拿捏住分寸,自己种的因,就让她自己尝这个果吧。 他叹了一声,跟上虞无疾出了门,可就在出门的前一刻,前面的人猛地顿住了脚。 单达猝不及防,险些撞上去,好一阵手忙脚乱才止住了脚步。 “主子,” 他小心翼翼开口,“您怎么了?” 说话间还往后退了一步,唯恐盛怒之下,自己会遭殃。 虞无疾却迟迟没言语,只是站在原地发呆。 单达越发紧张,可想着过往虞无疾和陆英的情分,犹豫片刻,还是硬着头皮开口:“陆姑娘虽然有错,但也不是罪大恶极,您三思。” “三思……” 虞无疾低语一声,听得单达后心发凉,忍不住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没事多什么嘴,明知道虞无疾不会改主意,还非要去引火。 他再次开口:“属下就是随口……” “的确该三思,”虞无疾长叹一声,随即抬手狠狠掐了把眉心,“你说得对,她才多大,冲动是难免的,又是第一次犯错,我竟然真的和她计较起来了,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单达却愣在了原地,他万万没想到会听见这样一句话,一时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虞无疾却并没看他,自顾自开口:“你去一趟,把那两个人捆了扔出城,别来碍眼。” 话音落下,他吩咐人带上先前准备的礼物,抬脚上了马车。 马车很快远去,单达却仍旧愣在原地,许久后才回神,反应过来虞无疾口中的“那两个人”指的是刺客,可却更震惊了起来。 这就改主意了?这就消气了? 他看了眼正堂到脚下的这短短几十丈的距离,陷入了深深的茫然里。 第65章 自作孽 马车骨碌碌往前,陆英打开车窗看了一眼,云霄楼的轮廓已经映入眼帘,心跳不受控制地有些乱。 即便笃定虞无疾会来,可一想到男人上次冷淡的眉眼,她心里还是有些紧绷。 罢了。 她强行将脑海里的那张冷脸压下去,情爱本就无关紧要,即便对方今天仍旧对她不假辞色,她也得把戏演完。 只要今天这计成了,她的生意就不会再受影响。 至于其他的,以后再说吧。 她深吸一口气,再次看向那越来越近的楼宇。 手腕却忽然被人抓住,她一侧头,就对上了月恒眼底那遮都遮不住的忧虑。 “姑娘,真的没事吧?他们不会失手吧?” 她小声开口,怕虞无疾不来;更怕虞无疾来了,陆英会受伤。 “别瞎担心。” 陆英安抚她,“人是平乐寨出来的,有什么信不过的?” 平乐寨里的人,都是陆英走南闯北救回来的,说一句再生父母也不为过,他们一定会尽心尽力。 可月恒担心的不只是这个,但她犹豫许久,还是没把“虞无疾真的会来吗”这句话问出来,只顺势答应了一句,又嘱咐道:“话虽如此,您还是要小心。” “放心,日升也在暗处守着呢。” 她不知道虞无疾的身手,也怕中间出了岔子,所以命日升暗中盯着,千万莫要伤了虞无疾。 马车慢慢停了下来,为了今日的会面,云霄楼特意没有迎客,透过大开的店门,能看见虞无疾那挺拔的身影。 他已经提前到了,正坐在大堂里自斟自饮。 明明才几天没见,可看见他的那瞬间,陆英心里竟生出了难以名状的思念。 “姑娘,”月恒面露喜色,“他真的来了。” 陆英没言语,只看着那道影子轻轻抿了下唇,是啊,他来了。 她就说那些疼爱不是假的,她的笃定不是自欺欺人。 她深吸一口气,抬脚进门。 “少师。” 她屈膝见礼,目光不自觉扫过房梁,那两个人藏的极好,她并没有瞧见影子,倒也没再继续去找,免得露出马脚。 虞无疾侧头看过来,神情很温和,眼底虽然多了几分克制的疏离,可并没有那天那般鲜明的排斥,这让陆英心里松了口气,不用面对他的冷脸总是好事。 可也侧面印证了,对方有多嫌恶她的喜欢。 眼神暗了一瞬,随即她强行将那情绪压了下去。 “来坐。” 男人随手一指对面的椅子,目光在她身上极快地一扫。 陆英察觉到了他的打量,并未言语,只在对面凳子上坐了下来,提起酒壶为两人倒酒—— “先前陆英无状,给少师造成了困扰,今日是特意来赔罪的。” 酒壶却被摁住,虞无疾隔着袖子,小心地没有碰到她。 “也没有旁人,不用讲究这个,你的道歉我受了就是。” 他还记得陆英醉酒后难受的样子。 陆英没再强求:“那就听少师的。” 她将手收了回来,虞无疾的目光却仍旧落在她手腕上,纤细伶仃,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陆英好像瘦了很多。 可他不敢问。 多说多错,他怀疑陆英会对他动心,就是因为他哪里做得不好,所以此时连句话都不敢乱说,菜肴早就端了上来,先前他没注意,此时才瞧见这些菜都是京式的,是他偏爱的菜色。 其实他从没有在人前表露出来,他出身穷苦,对吃穿都不怎么挑剔,可人到底是有偏爱的,陆英竟还是察觉到了,她竟这般细心。 只是还是不怎么顾及自己,明知道她体弱,饭食忌讳多,竟然也没备下她自己常用的。 索性白灼虾还算清淡,他夹起一个剥了壳,放到了陆英碗里。 “先吃点东西吧,有话可以慢慢说。” 月恒识趣地退了下去,陆英却看着那虾有些愣神,今天的虞无疾好像回到了之前的样子,细腻体贴,无微不至。 如果今天一切顺利,那他这幅样子,自己日后应该能时时见到了吧? 千万别出岔子。 “多谢少师。” 虞无疾又给她挑了块鱼肉,见她都吃了下去,这才斟酌着开口:“你的信我收到了。” 陆英思绪回笼,却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往日谈生意时巧舌如簧,现在却连句话都不敢轻易开口,唯恐露了心底真实的情绪。 片刻后,她才斟酌着开口:“少师诸般护持,陆英却不知好歹,真是对不住少师了。” 虞无疾蹙了下眉,他不大喜欢陆英这么说话,哪怕明知道她本意是算计。 可抛开事实不谈,这件事上他自己就没错吗? 那天的话说得的确难听,虽然他仍旧不明白陆英要这个人情拿捏他,是为了什么,但毕竟是他处理不当的缘故。 再说他已经把人扔出了城,陆英想算计也不成了。 所以他不能只是责怪,而是要和她讲道理。 他得告诉她,自己并没有真的打算不管她,知慕少艾也并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他之所以说那些话,不只是因为他没有对她生出别的心思来,也是在为她以后考虑。 怕她年轻冲动,悔之晚矣。 “那天的话,的确是我说得过了。” 虞无疾轻声开口,十分谨慎地斟酌着分寸,可却不等继续说下去,陆英便猝然抬眸,直直地朝他看了过来。 “那天的话,”她声音忽地一哑,“是再也不见我的那些话吗?” 虞无疾一顿,他没想到陆英最在乎的不是他不留情面的拒绝,和后来杀鸡儆猴的警告,而是这一句,一时间越发懊恼那日的不周全。 “是。” 他沉声开口,并未再躲闪陆英的目光,“我其实并未真的打算再不见你。” 陆英没了声音,只是默默攥紧了手。 先前被王春主动疏远,被长史拒之门外,甚至是被赵二找上门来羞辱,她心里都十分冷静,可这一刻,就这短短一句话,却说得她心头酸涩难忍,直冲鼻梁。 虞无疾指尖颤了颤,有些想去摸她的头,却又强行按捺住了。 “我那天说那些,本意是……” 细微的踩踏声响起,他声音猛地顿住,心也在这一瞬间沉了下去。 那动静他很熟悉,又是刺客…… 他看向陆英,眼底都是不敢置信,为什么又安排了人? 我给过你机会了,为什么还要冥顽不灵? 你的麻烦我都解决了,话也说到这个份上了,为什么就不能停手?你到底是图什么? 他浑身控制不住地战栗起来,先前被强行压下的滔天怒火再次席卷全身,连心口也一阵阵的闷疼起来。 陆英,陆英! 他合了下眼睛,再睁开时,里头的怜惜和疼爱都不见了影子,只剩了一片冷漠。 自作孽,不可活…… 第66章 你不值得 刺客自头顶跳了下来,陆英脸色骤变,怎么会选在这时候下来? 她连忙打了个手势,示意两人退下,她有种预感,虞无疾接下来的话对她很重要,她一定要亲耳听他说完。 可那两个刺客却仿佛根本没看见她一样,看都没看她一眼,径直朝着虞无疾冲了过去。 陆英瞳孔一缩:“住手!” 两人毫不停留,仍旧朝着虞无疾疾驰而去,手中短刃笔直地对准了男人的要害。 短刃? 陆英神情一凛,平乐寨的兵器都是她命人打造的,为的是抵挡马贼和狼群,都是长刀,没有短刃。 这两个不是她的人。 看着那两人杀气腾腾的样子,陆英清楚地感受到了危机。 来不及多想,她掏出药囊里的蜡丸砸了过去,那人被药粉迷了眼,一时分辨不清方向,凭着感觉朝陆英这里横冲直撞过来:“贱人!受死!” 陆英慌忙将手中的蜡丸全都砸了出去,趁着对方被药粉和石灰困住的机会,快步跑到虞无疾身边,伸手去拉他:“快走。” 虞无疾没动,只是侧头看着她,满天的药粉遮掩下,她有些看不清楚虞无疾的神情,却也顾不上那么多,扯开嗓子大喊:“来人!” 今天为了行事方便,云霄楼里的人手都已经遣出去了,只剩了后厨几个厨子,厨房那般吵闹,根本不可能听见前头的动静。 所以她这是喊给自己安排的两个假刺客的,这时候她已经顾不得自己的计划了,这两人一看就是冲着虞无疾来的,保护他更重要。 可那两人却毫无反应,仿佛根本不在一样。 陆英心中骇然,怎么回事? “来人啊!” 她提高了音调,却仍旧无人回应。 她的心沉了下去,难道她的两个弟兄已经被解决了? 那日升呢?日升怎么样了? 心中焦躁,可眼下已经顾不上别的,见虞无疾半分没有动手的意思,还以为他身居高位,疏于武艺,连忙用力去拉拽他:“躲到台柜后头去,楼里有机关。” 比起外头的未知,还是酒楼里她更熟悉些。 虞无疾一言未发,沉默地跟着她起身,陆英并未察觉到他态度的异常,将他送到安全位置,便自己去摸索机关。 身后却传来破空声,陆英一转身,就瞧见那两个刺客再次朝虞无疾冲了过去—— “毁我山寨,杀我兄弟,狗官,拿命来!” 刀锋凛凛,摄人心魄。 看得陆英心头一紧,情急之下,她拿起台柜上的各色物件就砸了过去,刺客立刻被激怒,朝着她冲了过来。 陆英慌忙后退,看向虞无疾:“那酒缸也是机关……” 话音忽地顿住,因为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冷漠至极的眸子。 为什么这么看着她? 看错了吧。 她再次看过去,却更加清楚地看见了男人的一脸漠然,他就那么看着她离危险越来越近,冷漠得像个仇人。 巨大的茫然涌上来,她僵在原地,为什么?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着她? 太刺目了…… 骇人的阴影兜头罩下,刀锋近在眼前,她骤然回神,却已经什么都来不及了,下一瞬破空声响起,有什么东西洞穿了男人的脖子,鲜血喷涌出来。 男人死了,可惯性还在,那把短刃还是扎进了她的肩膀,剧痛铺天盖地,陆英低头,伤口正汩汩冒着鲜血,染红了她半边衣襟。 她捂着伤口,慢慢滑坐在地。 “姑娘!” 日升一脚踹开门冲了进来,瞧见陆英满身是血,连忙冲了过来,她身后紧紧跟着单达。 剩下的刺客一见人多,立刻要跑。 单达飞起一脚,将人踹翻在地,随即才看见店内的一片狼藉,他立刻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因着前车之鉴,他几乎是瞬间就锁定了陆英。 他抬脚走过去,眼底闪过怒气—— 没完没了了是吧?抓了俩,又来俩,怎么就非得这么折腾呢? 他张嘴就要质问,虞无疾却先一步自台柜后头走了出来。 日升正在检查陆英的伤,见那短刃完全没了进去,脸色大变,伤得这么重,若是不赶紧医治,这只手是要留下病根的。 “来人,快请大夫!” 她大喝一声,月恒已经察觉到不对,带着几个厨子匆匆赶了出来,见陆英浑身是血,脸色顿时煞白一片:“姑娘?!” 她连忙要过去查看,被日升一句话定在原地:“去请大夫!” 月恒回神,连忙转身朝外头跑去,许是跑得太急,出门时还被绊了一脚。 陆英收回目光,轻轻张了张嘴,想说自己没事,不要紧张,可身上却再次投下了一道阴影。 虞无疾在她面前蹲了下来,那双眼睛里,没有半分情绪。 陆英呼吸陡然一滞,几乎是下意识就避开了那双眼睛。 再次看见,还是太刺目了…… 怎么会是这样的反应呢? 为什么他能眼睁睁看着,无动于衷呢? 虞无疾,你不是…… “陆英,”熟悉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虞无疾眸色冷,语气更冷,“你知不知道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 陆英怔然:“什么……意思?” 虞无疾沉默一瞬,一字一顿道:“苦肉计。” 一道霹雳陡然在头顶炸响,陆英本就因为失血而煞白的脸色越发惨白,连嘴唇都没了颜色。 虞无疾知道了? 可是—— “他们……不是我的人……” 虞无疾心里哂笑,是与不是,他很清楚,可他懒得争辩,只目光一转落在她肩头那刺目的血迹上,随即微微侧开头。 “陆英,记住这个教训,你还不值得我犯险相救,所以下次,别再玩这种把戏。” 话音落下,他抬脚就走。 陆英再没能说出话来,只愣愣看着他越走越远,越走越远…… 在世界彻底黑下去的那一刻,她恍然想起来,十二岁那年,母亲抱着陆承业从她面前离开的时候,好像也是这样一副场景…… 第67章 丢人呐 漫天的黄沙,凄厉的狼嚎,不停滴落在身上的粘稠的血液。 陆英睡梦中紧紧攥着拳,用力到几乎要将指甲折断。 有人在耳边一遍遍地唤她,她听不太清楚,只觉得像是故人的声音,可抬眼去看,却只瞧见一具具血淋淋的尸体站在远处,睁着空洞的眼睛看着她。 可她往前一步,那些人影便都散了,只剩了鬼哭似的哀鸣。 忽而那哀鸣又成了狼嚎,狼嚎声渐远,慢慢成了马贼催命的铃铛声。 她似乎在奔跑,又似乎被压住了身体,鼻腔里是身体腐朽的味道,粘稠的血液糊满了全身,她艰难地擦干净脸,就对上了密密麻麻的屠刀,那些看不清面容的马贼居高临下地跨坐在马背上,冷酷至极地看着她—— “自作孽,不可活……” 尖锐的刺痛自胸腔升腾起来,陆英豁然睁开眼睛,呼吸一声比一声急促。 “伤口又出血了,快来人,大夫……” 耳边响起月恒惊慌的叫喊声,混合着杂乱的脚步声,陆英艰难张开嘴:“月恒……” 慌乱中月恒并没有听见,反倒是稍远一些的日升察觉到了不对劲,大步走了过来,瞧见她睁开了眼睛,紧绷的脸放松了下来,长长地出了口气:“姑娘,你醒了?” 这话终于吸引了月恒的注意力,她扑到床边,抓着陆英的手就哭了起来:“姑娘,你吓死奴婢了,总算醒了……” 陆英有些茫然,不大明白她怎么哭得这么厉害,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之前发生了什么,胸口那将她疼醒的痛楚再次涌了上来,一时竟让她连肩膀处的伤都感觉不到了。 虞无疾…… 她忽然间有些说不出话来了,脑海里都是那双冷漠至极的眼睛。 丢人呐,好生丢人呐…… 她从小到大,只自以为是了这么一次,就换来了这样一个结果,自取其辱…… 她合上眼睛,疲惫铺天盖地,有些想再睡一觉。 门外却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紧跟着陆夫人被蔡妈妈扶着,跌跌撞撞地冲进来:“英儿,你怎么样了?” 日升连忙扶了陆夫人一把,和陆英解释:“夫人昨天就来了,守了姑娘你一宿,刚刚才去歇着。” 陆英鼻梁一酸,挣扎着伸出手:“母亲……” 陆夫人在床边坐下来,紧紧抓着陆英的手,眼泪不停地往下掉:“你真是遭了好大的罪……什么人下得去手这种手,我的女儿啊……” 陆英眼眶发烫,却又忍了下去,只温声安抚陆夫人:“我没事。” “到底发生什么了?这两个丫头也说不清楚,是谁把你伤成这样?” 陆夫人再次开口,随着她的话,酒楼里的情形再次被想了起来,陆英指尖发凉,只觉得伤口疼得越发剧烈,让她几乎喘不上气来。 是谁伤得她…… 恰好大夫进来给陆英处理伤口,陆夫人也没顾得上再问,连忙让开位置给大夫看诊,可当她看见大夫要去掀陆英的衣裳时,脸色瞬间变了:“男女有别,这……” 听她话头不对,月恒连忙打断了她,急声和大夫解释:“姑娘刚才的伤口又出了好多血,大夫你快看看,是不是缝合的伤口裂开了?” 一听又出了血,陆夫人双腿一软,就要往地上栽。 “扶母亲下去休息吧。” 陆英轻声开口,断断续续,仿佛随时会没力气,陆夫人不肯走:“我不看着怎么能安心?” 她说着又掉下泪来。 “都是皮外伤,”强撑着露出个笑脸来安抚她,“母亲不必挂心。” 陆夫人仍旧十分犹豫,可月恒却不敢再让她耽误时间,生生劝走了。 大夫这才上前为陆英处理伤口,衣衫一层层解开,即便伤口已经缝合,可那外翻的血肉仍旧狰狞,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伤口极深。 又疼又累之下,陆英再次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到了中午,隔着门板,有细碎的说话声,她轻唤一声,立刻有人进来,月恒手里端着盏温茶,小心翼翼地给她润了润嘴唇,又喂她喝了药。 “刚才……是谁在说话?” 月恒抿了下唇,再开口时说的话却风马牛不相及。 “先前王夫人来了一趟,送来了商引文书,说他上回并不是要和咱们疏远的意思,只是日后不敢再和使衙署沾上了。” 陆英沉默着没开口,兜兜转转,最后竟还是要借王春的手。 “我陆英不亏待人,他不是近日要嫁女吗?嫁妆我出了。” 月恒答应下来:“奴婢回头就去安排。” 陆英精力不济,才说了几句话,疲惫便又涌了上来,她昏昏沉沉闭上眼睛,却又被说话声惊醒。 那声音其实很细碎,可她却莫名地在意。 “外头……是谁?” 她仍旧住在云霄楼,透过门板,隐约能看见一道高大的影子。 月恒见瞒不住,只好开口:“是单将军,说来探望你,还说……” 她说不下去了,牙却不受控制地咬了起来。 虽然不知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可虞无疾最后那些话她们却听得清清楚楚,以此倒推,也能猜出个大概。 所以日升拦在门口,根本没让单达进来。 可陆英太过聪慧,还是听明白了。 “是不是他……要过来?” 这个他,自然是指虞无疾。 月恒恨恨跺脚:“他说晚上来探望你……他来干什么?他竟然眼睁睁看着姑娘你受伤,哪有这样的人?就算是他都知道了,也不能真的这么无情吧?” 陆英指尖颤抖,探望? 脑海里又闪过那双冷漠至极的眼睛,探望? 看戏吧,看她自作多情,自作自受。 她紧紧抓着被子,伤口的痛楚越发剧烈了起来,她微微佝偻下腰,却并未抱怨一个字。 这次的确是她吃了亏,可算计了人,还指望被算计的人心疼她,保护她…… 太无耻了。 她没有那么厚脸皮。 “奴婢去回绝他,让他们主仆都别进来。” 她说着就要走,陆英强提起精神来摇了摇头,虞无疾要进来,谁拦得住? 他可是青州节度使。 只是她的确不想见他。 她其实不怎么在乎颜面,以往唾面自干的事也发生过,可此时此刻,她却是真的不想见到虞无疾,甚至只是想起,都有种皮肤被活剥下来的火辣辣的难堪。 她要躲开他。 “去传话,准备行囊,即刻出城北上。” 第68章 她去了哪 月恒震惊地睁大了眼睛:“姑娘,你疯了?你这么厉害的伤,怎么北上?” 陆英用没受伤的胳膊撑着坐起来,人图一口气,只要有了这口气,即便再难也能撑过去。 “当然能,左右不过是养伤,路上走慢一些,在马车上养也是一样的。” “可是……” “去吧。” 陆英靠在床头,这简单的一个动作,已经花光了她所有的力气,“别让单达察觉到不对劲,我不想这件事出任何差错。” 见她神情坚决,月恒知道自己这是劝不动了,纵然满心忧虑,可还是咬牙忍下,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来出了门。 外头日升正和单达对峙,两人都没有动手的意思,可谁也没有退让。 “少师想来就来吧。” 月恒推门出来,冷冷开口,“反正咱们也拦不住。” 日升蹙眉,被月恒轻轻拽了下袖子,嘴边的反驳顿时咽了下去。 单达松了口气,可面对两人的冷嘲热讽又有些不痛快,陆英现在这样难道不是自找的吗? 朝他发什么火? 再说虞无疾才是被算计的那个,他肯来探望陆英,已经很体贴,很照顾陆英的颜面了,这两个丫头还是这种态度,太不识好歹了。 “慢走,不送。” 见他还戳着不动,日升冷冷开口,单达看了眼她紧握着宝剑的手,识趣地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 等他的身影消失在云霄楼门口,日升才看向月恒:“怎么回事?” 月恒将陆英的意思传达了,日升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这不是胡闹吗?你怎么也不劝着些?” “姑娘的脾气你不知道吗?我怎么劝得住?” 月恒很委屈,日升哑然,揉揉她的头:“好了,是我说话太急了……既然劝不动那就多用些心准备,我这就去通知平乐寨的人准备,你替姑娘收拾好东西。” “这次我也跟着去吧。” 月恒有些着急,先前陆英身边是有四个丫头的,山止川行,她就是最小的玉行,那一年陆英决意北上开拓商路,带三个姐姐同去,只留她看家,可惜三个人,一个都没回来。 包括聘用的镖师和陆家的伙计。 一行近百人,只有陆英一个人被路过的日升所救。 从那之后,陆英就给她改了名字,出门更是不肯再带着她。 当时陆英经历了什么,没人知道,但从那条商路近二十年来无人走通来看,就知道此行到底有多凶险。 “日升姐姐,你帮我说说情,让我也去吧,我实在是放心不下。” 月恒抱着日升的胳膊恳求,日升叹息一声,将她轻轻推开:“你若是跟着去了,谁替姑娘盯着府里的动静?你总不能让姑娘一边养伤,一边还得担心家里吧?” 月恒哑口无言。 日升安抚她:“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姑娘的,再说,还有萧大哥呢。” 月恒叹了口气,虽然不情不愿,可还是顾全着大局,没再纠缠。 时间不多,两人很快就忙碌起来,等天色擦黑的时候,陆英已经钻进了马车。 “姑娘,要不出城后我们先在临近的安德休养几日吧。” 明知道劝不动陆英,日升还是没忍住开口。 “不用了。” 陆英透过车窗看了眼天色,催促着车队起程:“别误了时辰,城门快落锁了。” 日升只好不再多言,催着马车出了城。 虽然日升极力将马车赶得平稳,可伤口仍旧在这细微的颠簸里,尖锐地疼了起来,陆英死死咬住嘴唇,并未发出半声痛呼,只是在出城门的时候,抬手轻轻捂住胸口。 “你还不值得我犯险相救……” 刺耳的话回响在脑海里,陆英合上眼睛,不肯再去想。 她果然是得离开一阵子,人一受伤,就容易软弱,她不喜欢这样的自己,也不愿意再在旁人面前露出来,这次真的是给了她一个很大的教训,丢人啊,太丢人了…… 先离开这里一段时间吧,等再回来的时候,她就又是坚不可摧的陆英了。 马车慢慢隐进夜色里。 另一道马蹄声却踏着夜色停在了云霄楼门前。 昨天打斗的痕迹已经被清理干净了,里头人头攒动,显然生意极好。 可虞无疾却皱了下眉头,他没记错的话,陆英应该还住在这里,这么多客人,她要如何休息? 他侧头看向单达,单达也有些惊讶:“中午来的时候,这里还没人的。” 虞无疾心头一跳,生出股不详的预感来。 “带路!” 单达连忙大步跨上楼梯,边走边指给虞无疾看:“陆姑娘住的就是那一间。” 那是角落里最僻静,也是视野最好的一间,虞无疾大步走过去,抬手推开了门。 月恒正在收拾东西,铜盆里一片染血的白布,看着颇有些触目惊心。 可床榻上,却空空荡荡。 “陆英人呢?” 虞无疾冷声开口,月恒不想搭理他,却又不敢,只好低着头,硬邦邦开口:“我家姑娘出远门了。” 单达满脸的不可思议:“她不是受伤了吗?你们竟然还让她出远门?你们疯了?” 月恒忍不住抬头瞪过来,这个人怎么有脸说这种话? 如果不是你们非要来,她家姑娘怎么会被逼走?! 单达被她气势汹汹的眼神瞪得心虚起来,却又很莫名其妙—— “你瞪我干什么?我们来探望可是一片好心,陆大姑娘是受伤了,可和我们有什么关系?还不是她自找的?主子不计前嫌肯来探望,已经够大度了。“ 月恒听得怒火直冲天灵盖,端着铜盆的手都在抖,恨不能就这么砸在单达头上。 自找的? 要不是你们闹得那么难看,让齐州府的官员以讹传讹,最后全都翻脸不认人,她家姑娘何至于搭上自己来做这样的局? 这人还要不要脸? 她气得脸颊几乎扭曲,眼底更像是要喷出火来。 单达没想到自己一句话能把她气成这样,不自觉吞了下口水,“陆姑娘……伤得很厉害?” 月恒重重哼了一声,根本不想理他,端着铜盆就要走,虞无疾却伸手将那染血的布条拿了起来,上头的血迹浓得发黑。 寻常皮肉伤不会有这种出血量。 陆英竟伤得这么重? 单达也看见了,唬了一跳,小声嘀咕:“这不是她自己安排的人吗?怎么下手这么没分寸?” 虞无疾没说话,只不自觉地捏紧了手里的布带。 他虽有心让陆英受个教训,可没想过真的让她受伤,所以赶在那刺客伤人之前动了手,本以为吓一吓,再放几句狠话,就够让她长教训了,可没想到刺客的兵器还是落了下来,他当时也十分愕然。 可现在说这些已经没用了。 “她去了哪里?” 第69章 是她? 月恒心里冷笑,不是她瞧不起虞无疾,可他才来青州几天? 陆英但凡想走,他怎么可能找得到? 但她也没敢直接和虞无疾说这么不客气的话。 “姑娘往年都要出门进货,奴婢一直留守家中,只知道地方离青州很远,可具体位置就不清楚了。” 单达皱眉:“你别糊弄我们,你家姑娘受伤了,我们现在去还能把人追回来,你也不想她折腾自己吧?” 月恒抿紧了嘴唇,虽然不情愿,可有一瞬间还是被这话说动了,只是她心动了也没用,她真的不知道陆英要去的是什么地方。 知情的人要么死了,要么都跟着去了。 “我真的不知道。” 她低下头,语气低落了几分,她真的很想跟着陆英一起去。 见她的落寞不似作假,单达也不好再追问,只能看向虞无疾:“主子,要不算了,既然能出门,想来伤得也不重。” 一句话又换来月恒一个眼刀子,虞无疾却迟迟没开口,只垂眸盯着手里的布条,半晌才忽然开口:“陆夫人呢?” 单达恍然大悟:“对啊,月恒不知道,陆夫人可能知道。” 说曹操,曹操到,单达话音刚落下,外头就传来脚步声,陆夫人扶着蔡妈妈找了过来:“英儿呢?我怎么听说她出门了?” 为了避免陆夫人横生枝节,陆英出门这事并未告诉她,此时她才知道,所以慌忙寻了过来。 月恒连忙要迎上去,单达跨前一步挡住了她的去路,抢先一步开口—— “陆夫人,陆姑娘是出门了,你可知道她去了哪里?” 话音落下,他得意地看了月恒一眼,月恒懒得理他,只当没看见。 下一瞬,陆夫人茫然的声音就响了起来:“英儿去了哪?我不知道啊,生意上的事我一向不插手的,都是他们父女在打理。” 月恒闻言心里冷笑,父女? 真是太抬举陆父了。 “主子,”单达却信以为真,“看来我们得去问问陆老爷了。” 说着他奇怪起来,“陆姑娘受伤的事府里不知道吗?怎么也没人来探望?” 陆夫人脸色尴尬起来,她不愿意让外人知道陆父苛待陆英,总是尽量为他遮掩,此时一听单达这话,连忙找补:“英儿都能出远门了,想来伤势不重,就没让老爷过来,毕竟铺子里还得人照应。” 月恒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陆夫人:“夫人,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就为了给陆父遮掩,就睁着眼睛说瞎话? 陆夫人蹙起眉头,对月恒的质问既不满又无辜,且很是委屈:“英儿确实是出门了呀,若是伤得重怎么可能会出去?再说,英儿自己也说是皮肉伤的,我哪里说错了?” 月恒一时被堵住了话头,噎得胸膛发堵,好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单达皱眉看铜盆里染血的白布:“主子,陆夫人都说没事,那应当真的没事,她先前被我们当众拆穿,又吃了个大亏,肯定是觉得丢人,这才避开的。” 虞无疾没言语,只仍旧看着那刺眼的血迹,许久才再次开口—— “陆夫人,你当真看见她伤势无碍?” 陆夫人被问得有些茫然,她素来怕见血,看见血都要吓死了,哪里会真的去看? 但是陆英是那么说的,先前和她说话的时候看着也还好,想来是真的没事,所以犹豫片刻,她还是点了点头—— “的确无碍,少师不必记挂。” “那这些呢?” 他将血迹递到陆夫人面前,陆夫人连忙侧头避开,并不敢看,心里却有些慌,难道自己真误会了? 可随即她就想起来之前的事,不由笑开:“英儿这孩子,就爱耍小聪明,也时常装病哄我心疼的,这次怕不是故技重施。” 虞无疾指尖一紧,死死捏住了那布带。 以往他是不信这话的,可经了昨天那一遭,却由不得他不信了。 单达也低骂了一声:“什么人呐这是,主子,这次咱们怕是看错人了,先前咱们还总觉得陆家亏待她,现在看来,应该是她咎由自取。” 虞无疾没言语,转身就走。 月恒根本没顾得上他,她看着陆夫人,浑身都气得发抖:“夫人,你怎么能这么编排姑娘?她什么时候做过那种事?!” 她真的不懂,身为一个母亲,她怎么能这么冤枉自己的女儿,陆英是什么脾性,她难道不了解吗? 她不是说改了吗?不是说想要弥补陆英的吗? 怎么陆英一不在跟前,她就像是换了个人一样? “你这丫头,怎么和夫人说话的?没规矩!” 蔡妈妈呵斥了一声,陆夫人叹了口气:“月恒,我也是从这么大过来的,她的心思我能不知道?你就不必替她遮掩了。” 月恒被气得喉间腥甜,却愣是没能再说出一句话来,眼睁睁看着陆夫人带着蔡妈妈追着虞无疾去了。 只是这主仆二人并没能追上。 虞无疾一路疾驰,回了使衙署,到了门口才勒停马,却是满脸阴鸷,气得手都在颤。 单达叹了口气:“主子,早点知道陆姑娘的为人也好,她心思太深了,实在是不值得深交……” “够了。” 虞无疾打断了他,“我现在不想听见她的名字。” 单达也不敢再说,正要岔开话题,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便由远及近,府卫匆匆而来,到了跟前翻身下马—— “少师,窦先生来信了。” 虞无疾眉心微蹙,窦先生是他的门客,此次排查齐州府,查找那条商路幕后的神秘人之事,便是由她全权主导,此时来信,想必是有收获。 他暂时将旁地抛在脑后,抬手接过了信件,却是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怎么会……” 见他神情不对,单达有些惊讶:“主子,怎么了?” 虞无疾没说话,只将信递给了他。 单达扫了一眼,浑身也僵住了,因为信上的清楚地写着,符合那神秘人出现时间的,只有三个人,而一个眼熟至极的名字赫然在列,陆英。 第70章 她不能落在别人手里 这……怎么会?” 单达震惊到说不出话来,一回神才发现虞无疾已经进了门,他连忙追进去,嘴却没停下,“陆家怎么会和商路扯上关系?虽说陆家铺子里的确有些稀罕东西,可哪家叫得出名的商户没有这些?陆姑娘心思再深,那可是北上啊。” 他似是想起了什么不越快的回忆,不自觉吞了下口水,“塞外三十六族,那可个个都穷凶极恶,自从十年前被逼反叛后,这些年他们看见大周的商队和军队就群起攻之,根本不留活口,那条路上死了多少人了?她一个弱女子,怎么可能走出去那么远?” 他边说边摇头,满脸抗拒:“她不可能北上,那些货一定是南下得来的,或者是从别人手里买的……” “还没确定是她。” 虞无疾打断他,抬脚进了正堂,重新将信拿过来,目光落在那个名字上,迟迟不肯挪开。 陆英…… “消息压下去,底下的人都撤回来,”他将信放在灯烛上点燃,语气不辨喜怒,“由你和窦先生亲自带着府卫去查,半分风声都不许走漏。” 单达瞬间明白过来:“主子是担心会有人对陆姑娘下手……” “陆大姑娘那么聪明,哪用得着我操心?” 他随手将点燃的信丢在茶盏里,眉眼冷漠,“只是不想朝中那群蠹虫,再生事端。” 他说的是朝中的宗亲贵胄,十五年前,新帝刚登基的时候,他们便为了谋利,劝说皇帝关了海禁,自此舶来品便被他们牢牢掌控,这些年借此敛财无数。 而这条足以和海运争锋的商路,势必会成为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们会想尽办法来阻挠。 可这条商路的意义却不止在于行商牟利,大周邦交,纵横捭阖,才是重中之重。 所以这条商路虞无疾是一定要让它打通的。 “属下明白。” 单达转身要走,却再次被虞无疾喊住。 他摸了下袖子里那染血的布条,方才也不知道怎么了,明明气头上,却还是把这东西带了出来,触碰着那潮湿黏腻的血迹,他声音低沉下去,“立刻遣人北上,守住丰州入口,若是当真瞧见她,别让她出去。”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她不能落在别人手里。” 单达看着他欲言又止,商路上的事虽然明面上是虞无疾在查,可关乎到宗亲贵胄的利益,那些人绝对不会干等着,他能想到,丰州作为出关最安全的路,那里此时是什么模样。 必定是天罗地网,暗探密布,陆英一旦出现,必定会被盯上。 但他担心的不是这个,而是—— “如果商路的幕后神秘人真的是陆姑娘,那咱们怎么办?” 他们要想方设法帮陆英尽快打通那条商路,可如此一来,就少不了要和对方有交集,偏偏陆英…… “那陆姑娘这么费尽心思的算计,想和她和解,怕是得……” “你去吧。” 虞无疾开口打断,没让他说完。 单达识趣地闭了嘴,转身出了门,等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虞无疾才转身遥遥看向陆家方向,陆英…… 陆英侧头咳了一声,那咳嗽忽如其来,却极其剧烈,她竭力忍耐,可还是牵扯到了伤口,疼得她瞬间白了脸,再没敢动弹分毫。 日升连忙扶住她,轻轻给她顺着后背:“姑娘,小心些。” 陆英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刚缓过气来就抬眼看向车窗:“到哪里了?” “已经到了冀州境内,按照以往的规矩,咱们要在冀州盘桓些日子,之后先绕路并州换了商引文牒,再到幽州换了身份,之后经由丰州,扮做胡商出关。” 陆英抿了下唇,连换几次身份,想要查到她身上是很难的。 过去那几年也从未出过事,可这次她心里却很不安,她太清楚那条商路会引来什么麻烦了,不得不谨慎。 “那条路走得够久了……这次换条路,咱们不在冀州盘桓了,去兖州,绕路代郡,在凉州出关,再从关外绕路北上。” “姑娘三思,关外不是关内,外头很不太平。” 日升开口劝阻,她不是不相信陆英的判断,出门在外,未雨绸缪很多时候都能保命,只是如此一来,路上的颠簸更重,陆英这样的身体,受得了吗? 再说,在凉州出关的话,万一遭遇了马匪呢? 她目光不自觉落在陆英脸上,她们离开青州已经好几天了,虽然路上一直尽心竭力地伺候,走得也比往日慢很多,可陆英的脸色还是一天比一天难看下去。 此时她那么靠在车厢上,憔悴得仿佛风一大就能把人吹散一样。 她实在是怕这么折腾,会出事。 “关外的情况看看才知道,至于我的身体……” 陆英似是看出了她的忧虑,低咳一声才再次开口,“反正我们也要配合周王两家的时间,到了代郡再休养几日就是,我不会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的,放心吧。” 日升见她态度坚决,只好叹了口气,下去传话。 陆英靠在了车厢上,透过车窗看着外头熟悉又陌生的景致,刚好瞧见一道高大的影子路过,竟颇有些眼熟,慌乱涌上来,她下意识侧头躲闪,肩头却传来一阵剧痛,是牵扯到了伤口。 她疼得眼前一阵阵发黑,思绪倒是清明起来。 真是糊涂了,虞无疾怎么可能会来冀州?凑巧遇见个身形相似的人而已…… 她又看了一眼,那人还在车外徘徊,除却身形,却已经半分都瞧不出哪里和虞无疾相似了。 果然是想多了。 她慢慢靠在车厢上,伤口还在疼,身上忽冷忽热,她合上眼睛,意思混沌下去。 日升传了话回来复命,一钻进马车就见她这幅样子,还以为她睡着了,连忙给她盖了张毯子,可动作间却碰到了她的手,那灼热的温度瞬间惊得她变了脸—— “快来人,大夫,姑娘发热了!” 第71章 脏东西 许是先前离青州太近,陆英的精神一直绷着,此时一发作起来,便有些来势汹汹,她睡睡醒醒,几乎分不清时日。 直到有人在她耳边说话,商量着就地停留休养,她这才挣扎着清醒过来:“不准停,冀州不安全……” 日升低声劝她,陆英虚弱至极,没怎么有力气说话,却想起来那个险些被她认错的身影,对方当时出现在马车旁,不是偶然路过,而是一直在盯着商队。 “有人……跟着我们……” 她语出惊人,日升眉头瞬间拧起,这阵子她一直守在马车里照顾陆英,外头的情形没多关注,可是平乐寨的人都是好手,不该没发现…… “姑娘,这一路上没有人跟着。” “如果人本身就在冀州……等着呢?” 日升眉头皱得更紧,如果真有这么一个人,那对方必定得知道他们出门的时间才好堵着,可是谁会这般在意她们的举动…… 她思绪顿住,还真有这么个人。 “是老爷的人?” 日升开口,虽是询问,语气却很笃定,陆英没再开口,她不敢确定,但更不敢冒险。 这些年虽然她已经尽力周全,可陆父和她毕竟是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对方又一直想取她而代之,当初就百般询问过店里的稀罕香料是哪里来的,私下里更是没少跟踪调查她,只是她没想到对方竟然能摸到冀州来,真是出乎意料。 “解决他。” 她哑声开口,病痛的虚弱涌上来,她再次昏昏沉沉睡了过去,睡梦中却仿佛置身冰窟,冷得厉害…… 她慢慢蜷紧身体,恍然间想起来好像有人用很温暖的怀抱抱过她,可是谁来着…… 虞无疾翻身坐了起来,心头烦闷的厉害,这些日子他一直没能睡好,今日也是如此,在床榻上翻来覆去半宿,心头却一直不得清净。 他索性起身,想去练练剑,动作间一条染血的布带却悄然落地。 他低头看了一眼,半晌才弯腰捡起来,心头却是叹息了一声,陆英啊陆英,你说你到底是为什么要这么折腾? 你真的让我不知道该如何待你…… 他重新将布带压在枕头底下,可刚收回手,外头就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单达匆匆拿着丰州传来的密信进了门:“主子,这下您可以放心了,那人不是陆姑娘。” 虞无疾诧异开口:“哦?丰州来信了?” “是,咱们的人按照吩咐,在丰州城外严密监视,为了防止她们乔装打扮,选的还都是眼力极好的弟兄,没瞧见她们进城,应该真的是南下了。” 单达一口气说完,神情轻松了些,“倒是周王两家的人都露面了,通过丰州出了关,咱们的人远远盯了两天,的确有人暗中跟了上去,想来是朝廷的人。” 虞无疾沉默下去,事情会变成这样,完全在他意料之中。 事情和陆英没有关系,那就再好不过,毕竟那条商路在谁手里,谁就不会有好下场。 “取纸笔来。” 他随口吩咐,既然周王两家已经进入了朝廷的视野,他也该写个奏折了。 单达连忙去取了东西来,虞无疾提笔就写,可在墨色落下的一瞬间,他陡然想起来一件事:“如果陆英是南下,为什么连月恒也瞒着?” 单达被问得愣了一下,他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兴许就是忘了说?” 虞无疾神情变幻不定,隐约觉得自己好像遗漏了什么。 可他仍旧提笔写了折子,交由单达送回了京城。 “陆家的事你再去查查,若是当真没问题,就把人撤了吧。” 他随口吩咐,却又想起了那染血的布带,随即便想起了那个给陆英看诊的大夫…… 陆夫人的话又浮现在脑海里,他心头一阵烦躁,挥挥手将单达遣了下去。 单达见他脸色难看,也没敢多留,匆匆就退了出去,却没打算歇着,夜半时分,正好翻墙,想查陆家的事去拨云居翻翻不就知道了? 他没骑马,一路沿着墙角直奔陆家,随即翻进了陆家的高墙。 这个时辰,拨云居里竟然还点着灯,院子里有下人值守,虽然看着不起眼,但看那走路姿势,竟也像是练家子。 他嘴角一咧,笑了起来,防守得这般严密,里头一定有东西。 他绕到后头,悄然翻窗进去,仗着功夫好,并没有惊动前院的人,可在陆英屋里一通翻找过后,却一无所获。 那些账本里记的都是些寻常东西,完全和商路搭不上边。 她出现在那个名单里,应该真的是凑巧。 他翻出院子,打算回去找虞无疾复命,一道鬼鬼祟祟的人影却忽然出现在眼前,他连忙跳上树梢藏了起来,然后便眼睁睁看着那人在拨云居后门前停了下来,然后刨开土埋了什么东西进去。 好奇心上来,他等人走了就将对方埋的东西刨了出来,却在看清的一瞬间,脸色变了。 “大爷的。” 他低骂一声,虽然猜到了深更半夜没好事,可他也没想到会是这种脏东西。 那是个布娃娃,后头写着个生辰八字,虽然不知道是谁的,但既然是在拨云居门口,那大概率就是陆英的。 他抬脚就朝那小贼追了上去,却眼睁睁看着对方进了陆家正堂,被烛光一照,他才认出来这是个熟人,正是前几天他假借虞无疾之名,给了不少东西的陆家五姑娘。 亲姐妹,用这种脏手段? 他脸色发青,虽然心里已经厌恶极了陆英,可不代表他就觉得别人这么对付她是对的。 “怎么样,东西放好了吗?” 另一道声音响起来,单达侧头看去,就瞧见了另一张眼熟的面孔,苏玉。 “放好了,娘,这样真能克死她吗?” “放心,”苏玉胸有成竹,“这可是司马家陈姨娘教我的法子,有用得很。” “那要是拨云居那群人闹起来……” “怕什么?” 苏玉冷哼一声,“她哪次出门不得带点伤?这次死了也是顺理成章,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单达听得眉头紧皱,这陆家都是什么人呐? 一个好人都没有。 他转身就要走,一声爆喝却骤然响起:“你们两个干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