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妹扶春》
1. 扶春
朝晨天光明净,清冷的雨露顺着柳条垂落水中,泛开层层涟漪微波,年轻女子映在水面的倒影亦随之碎散。
谢府宅邸恢宏,碧瓦朱甍,鳞次栉比。亭台楼阁或巍峨高峻,或如诗如画,哪怕微如阶柳庭花,也有其独具匠心之美。
自前院入内,越过垂花门后进入内院,往东边去可见一道蜿蜒小溪。溪流静谧无波、悠远绵长,俨然将东苑与其它地方分隔开来。
唯一供人往来之处,是溪上架着的一座木拱廊桥。而其沿岸栽种四季常青的罗汉松,曲折之态尽显庄肃,更使人不敢亲近。
再往里走,便是一座庭院,外墙围绕着一众苍筤碧竹,猗猗潇潇,尤然幽静。
这画面虽有意境,却令扶春驻足不前。走来这里,扶春才确定自己受人误导,竟寻错了地方。
她没想到那人会在这种小事上给她设绊,所以掉以轻心。不过现在并非怨人怨己的时候,她得想办法找到明路。
然而这时回头再找路赶往水榭已是来不及,且大户门庭的路一贯深而远,往来行步她多少有些吃不消。
扶春略微思量,决定先找地方歇一歇脚。
*
今日廷议不遂,朝堂再起风波,天子留谢云璋于昭成殿议事,略晚一些才得以回府。
东苑,木拱廊桥旁建有一座凉亭,年轻女子海棠花色的衣裙与周围格格不入。
往朝晖院走时他觉察到不妥,却未动声色,也无半分理会之意。
“郎君……还请郎君留步。”
待他走过桥面,耳边忽地现出一道女子轻和绵软的请求,若风过弦声,如斯瑟瑟。
青年仿若未闻,但片刻后见他顿住脚步,扶春内心大喜。
她低眉颔首走来他面前,流苏从她盈盈一握的腰肢垂落至裙摆,随走动而飘逸生姿。无需他拂去目光,她的身形便映入了他的眼中。
“郎君,今日我本应前往府上水榭赴宴,却不想初来乍到并不识得这里的路,竟误打误撞来到此处,若有冒犯之处,还望郎君海涵。”
扶春声音更柔一些。
再道:“得幸能与郎君逢面,若郎君能为我指一条明路,我自是感激不尽。”
扶春将前因后果道明,绵绵软声自她唇瓣间流露,说完这一番话,扶春紧了紧袖下交叠的双手。
东苑一带的位置并不偏僻,却人烟稀少,异常清冷。
她方才看过,走过这座桥就有一座庭院,想来此人便是要往那处去。
由此猜想他的身份,要么是那院落的主人,要么就是与谢氏子弟熟识的贵客。
即便是后者,上京谢氏乃高门世家,能前来相交之人也必定不会是落魄门第。
如今扶春离家万里,以远亲的身份寄居谢府内,她本不该贸然叨扰,实在是因情势所迫,才不得不露面求助。
然而她久久没有得到回应,扶春不免为此紧张起来。
他的态度让人捉摸不透,扶春迟疑片刻,抬眸望去。
桥边,松下,碧空如洗。
微风拂过,松枝摇曳,青年与她相隔甚远,一袭雪青阔袖袍,更显他身姿高挑。
青松孤直临于其后,静默深沉似云外高士,可纵然有此清逸绝尘之嘉木,也未能胜过青年一筹。
他方才远远走来,扶春都不曾仔细瞧过,如今见他,丰神雅澹,面若美玉。
气度已是高致出尘,没想到相貌更加……
扶春微微愣住。
“这位郎君……”
她一开口,便又是这种甜润细腻的语调,一音一字皆宛若饱受春雨滋润。
他面上没有丝毫波动,依旧是白璧无瑕,但扶春却从他淡漠的目光里觉察出比先前更加清晰的疏离感。
是她做错什么了吗?
扶春略感茫然。
而在青年动身之际,她得到一句回应——
“离开东苑,往西南去。”
谢府水榭三面环水,青衫婢女鱼贯而入布列筵席,另一边三五结伴的女郎进入亭中,正是人来人往的时候。
湖面水光潋滟,岸边排柳嫩绿。扶春来到水榭时,观景台上已站了一众人。
虽是绕了远路,但总算找到地方,来得也不算太迟,
“姐姐?”见到扶春,一身粉裳的少女语气惊讶。
扶春侧身回首,蕴散在空气中的柔和浮光映落在她的身上,勾绘出她的面容与身形。
丰姿冶丽,袅袅婷婷。
孟玉茵望着扶春,眼底流出一丝阴翳。这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晦暗神情,很快被她以明媚笑容掩盖过去。
“姐姐可真是叫我好等。”孟玉茵笑颜逐开,她上前走近,意欲与扶春挽手相携。
“托妹妹的福,谢府景色宜人,一路走走停停,略微赏了赏。”扶春巧妙地往前走了两步,并不与她靠近。
早先还在客居时,孟玉茵借口身体不适不能与她同行,扶春只得独自前往,哪里想到走到中途她才发现路不对劲。
孟玉茵故意告诉她错误的位置,显然是不想让她来到水榭饮宴。但没关系,扶春现在来了,她也想看看孟玉茵还想做些什么。
“姐姐这是在怨怪我么?这事怪不得我的,要怪只能怪那传话的婢子,口齿不清,害我听错……”
孟玉茵一脸委屈,好像真是扶春错怪了她。可事实到底如何,她们二人心知肚明。
有心也好,无心也罢。
到底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扶春本就没想兴师问罪。
从前在宋郡家中受到的磋磨比这艰难许多,这点小伎俩扶春也没将之放在眼里。
扶春正欲抽身,却忽地听到孟玉茵的话音一转,语气尤为可怜道:“若姐姐真心想要责怪我,那我也绝无怨言。”
扶春蹙额。
紧接着,自她身后传来一声:“这是发生了何事?”
扶春回头望去,视线中出现一位面容端正清秀的女郎。
这女郎走在最前方,一路走过,谢府仆婢皆以她为尊。
在她身后亦站有几位年轻的女郎,她们以众星捧月的姿态将她从众人中显出,足以见其身份不同凡响。
“琼表姐。”孟玉茵眼前一亮。
谢琼神色蔼然,“方才听你们说话,可是宴上招待不周?”
谢琼是谢氏二房的嫡女,此次谢府饮宴便是由她一手操办
“并非如此。”孟玉茵走至谢琼身侧,看了又看扶春,露出一副犹犹豫豫不敢言的模样。
最后支支吾吾,说出一句似是而非的话。“表姐还是莫问了,总归都是我的错,与姐姐无关的。”
她把话说到这里,众人皆不约而同地向扶春投去了探究的眼神。
自谢琼出现的那一刻起,扶春就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借势压人这种事情孟玉茵做过太多次,多到扶春嫌腻,而她却乐在其中。
“琼表姐安好。”扶春不急不缓,先问一声好。
得了谢琼的回应,扶春从容道出了事情的原委。
即便是被摆到台面上来说,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所以扶春的言辞中并未指责孟玉茵是故意这么做。
到这为止,众人听来也只觉得是误会一场,而扶春接下来要说的话才最为关键。
扶春目光柔柔望过去,轻言细语,“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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茵妹妹方才不是说,全因谢府婢女敷衍塞责,才让妹妹生出误解,既是如此,我又怎会责怪妹妹?”
原本只是孟家姐妹之间的琐事,经她几句言语,竟牵扯到谢府仆婢行事不当。
“府上婢女竟失职至此?”谢琼果然开口询问。
眉头微微挑起,谢琼瞥向孟玉茵,“玉茵表妹且指一指传话的是哪名婢女,我定要好好责罚。”
霎时间,孟玉茵脸色惨白。
她早忘记那传话的婢子是怎样的人,她不过是随意寻个由头折腾扶春,哪里想到扶春会直接说出来。
谢琼是谢府饮宴的主事,可以客气地问一声是否招待不佳。但作为客人,孟玉茵若真心觉得礼遇不足,那分明就是在打谢琼的脸。
那么,她敢拂谢琼的脸面吗?
她不敢。
“是我的错……”
因这出闹剧,不少人在往她这里看。孟玉茵的眼神飘忽,因羞愤而涨红面颊。“与旁人无关,是我不好,才让姐姐辛苦奔波,还望姐姐原谅。”
“妹妹,我先前不是说了么?这只是小事,我不曾放在心上,你又何必再提。”扶春温和一笑,坦然接受了她的道歉。
将一切纳入眼中,谢琼心下了然,她忍不住笑了下,随后若无其事地离开,周围人见状也逐渐散了人影。
“姐姐好心计。”孟玉茵咬牙切齿,紧紧盯着扶春。
扶春没有理会。
一开始,孟玉茵是想借谢琼的势来给扶春施压。
但很可惜,上京不是宋郡,谢府也不是由她母亲只手遮天的孟家。
所以后来,一向喜欢以势压人的幺妹,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自讨苦吃。
水榭帘幕低垂。
扶春安静坐到一旁,她今日身穿海棠花色的织缎襦裙,和光将她的身影映在撒花软帘上,显出她的身姿纤美。
不远处,有人凝望出神。
待他走去扶春面前,轻唤:“表妹。”
扶春闻声抬眸,年轻男子俊美熟稔的面孔映入她的眼帘。一时间,扶春只觉思绪百转千回,静默片刻,却只称他为:“三公子。”
谢从璟眉目微动,似有不解之意,但他并无半分恼意,反而笑问她,“表妹何以待我如此生疏?”
听到这话,扶春在心底冷笑,面上却不表露。
她望着他,却不着一字。
“莫非还在记恨我昨日爽约之事?”隔了一会,谢从璟缓缓说出。
扶春的心情更复杂一些。
他明明知道她为何不悦,先前却还要拿话问她。无非是因为他自恃身份,觉得与她有云泥之差,不论他做什么事,扶春都合该讨好迁就他。
昨日谢从璟邀她见面,她避着人好不容易去到他的院中,等候多时却不见他的踪影,更让她遭受他院中婢女的轻待。
当时的情形如何扶春记忆犹新,她自然委屈极了,也对谢三郎多有怨念。现在要她来妥协,她自然是不肯的。
扶春眼波流转,嗔怪地望他一眼,里面藏有不尽的委屈之情,她没有说话,却好似说尽千言万语。
她难得对他露出这副柔弱模样,仅是一个眼神,便令谢三郎心酥不已。
谢从璟在她身边坐下。
沉香浓郁,萦绕在扶春的鼻翼间,他这样靠近她,实在太过亲近。扶春垂下眼睫,避开了他逐渐温热的视线。
“这不妥当……”众目睽睽,便这样贴近她,太不妥当。
“有何不妥?”他话音稍顿,深邃灼热的眼神落在扶春脸上,虽低声却足以令她听清:“你本就是我的未婚娘子,旁人不知,我却是知道的。”
2. 婚事
上京谢氏,世代簪缨。
谢氏子弟众多,仕于朝者不计其数,如今的谢氏家主官任大司徒,加官录尚书事、领中书监,位列百官之首,实乃赞翼帝王的辅弼之臣。
再有其子谢云璋,少时声名鹊起,弱冠之年由天子钦点担任吏部郎,日与公卿为伍,出入禁廷,前途不可限量。
当今之世,上京谢氏被称为第一名门望族也不为过。
扶春远从宋郡而来,比起作为辇下之城、龙蟠之地的上京,宋郡僻陋萧索,无半分繁华兴盛。孟家亦门庭不显,与谢氏相比更是凋零冷落。
谢氏三房夫人,是谢三郎的母亲,也是扶春的表姑。
谢三夫人旧年落魄时,曾被宋郡孟家收容,与扶春的生母交好。
多年以后谢三夫人仍不曾忘记这份恩情,因此才将扶春从宋郡接来,更为她许下一桩婚事。
谢三郎出身高门,仪表俊逸潇洒,亦不乏华章文采。扶春初见他时,便知他是一个极温雅的男子。
所以后来在表姑与孟家长辈商议,要为她与谢三郎定亲时,扶春心中虽有踌躇之念,却没有回予不肯,她反倒借这婚事摆脱了继母何氏的掌控。
扶春一直觉得这桩婚事对她来说是一种解脱与幸福,哪怕在来到上京的短短数日里与他发生了几件不愉快之事,扶春也从未想过后退。
她其实猜想过,或许谢从璟是不肯与她定亲的,否则他为何要对他们既定的婚事秘而不宣?
她将他视作手中流沙,越想抓住越难抓住,索性坦然松手仍风吹动。
扶春就是想知道,他对她到底是怎样一种态度。
“好表妹,别再恼我了。”谢从璟极少哄她。
她一向好脾气,不会做出让他为难的事,偶尔骄纵一回,他只觉得她……有些可爱。
“昨日真是临时出了事,匆匆离开都没来得及与表妹打声招呼。我让琼妹妹请你过来,为的就是能与表妹在宴上见面,解一解表妹对我的误会。”他的声音如玉石相击,认真诉说之际当真娓娓动听。
谢从璟在扶春面前,面笑着好言好语。
扶春望着他,心底略微松软。
他生于望族,自小看遍荣华、享尽富贵,家族权势亦能为其所用,难免沾染几分骄矜之气。如今却肯向她低头,哄慰讨好她,扶春实则已有宽宥之心。
扶春正欲开口,注意到谢从璟从袖下拿出一件匣子。
她昨日在他书房里见到过这件刻有云环纹样的木匣,她当时悄悄打开看过,也暗想过是否是赠予她的物件,而现在谢从璟的确将它带来她面前。
“打开看看。”他轻声。
扶春接过外表雕刻精美的木匣,黄花梨木色泽光润明亮,平静置于掌心。
她调整着自己的情绪,以便稍后露出让他满意的惊喜之笑。
只是当她打开木匣,望见其中却是一枚白玉莲花腰佩。
由玉石镂空雕制而成,正中是一朵盛开的雪白莲花,两边各有一枝尖嫩花苞,正弯曲生长在玉佩边缘处。
扶春惊讶。
嗯?
她明明记得里面躺着的是一对水红色蝴蝶耳坠,怎会变成这枚玉佩?
扶春心中疑云聚拢,本想试探性地问一问谢从璟,不想在这种时候却来了人。
“三郎。”
来者笑声爽朗,径直向谢从璟走来,“三郎竟在此处,倒是教我好找。”
“商郎君。”谢从璟看了一眼,当即起身寒暄,两人明显是旧相识。
商郎君的身旁还站有一位面敷落梅的女郎,这女郎一身松花色大袖齐腰襦裙,裙面上镶嵌珍珠与珊瑚。
在日光下,金丝银线伴随明珠玛瑙,尤其熠熠生辉、耀眼夺目。这样繁华奢丽的云绮织面,非显贵之家不可得。
“怎么不见长公子?”女郎环顾四面,未能如愿见到所念之人,眉眼间尽显不悦。
“有三郎在此,六娘何愁见不到大公子?”商翊安抚说道,将目光投向谢从璟。
“长兄一向不喜今日这种场合……”谢从璟摇了摇头,本想继续说起长兄不会赴宴,但商翊面露难色,令他迟疑一下。
想到早先商翊的嘱托,谢从璟再望一望商宁姝阴沉着的脸,眼看她要发作脾气。
谢从璟改口:“我可以遣人再去问一问长兄的意思。”
待他说完,商氏女郎的脸色才有所好转,同时商郎君松了一口气。
现在有客人到来,谢从璟不好与扶春单独说话。
先前他那样哄慰她,却没来得及听到她应是柔情似水的回复,对她难免更多几分惦念。
谢从璟虽还在与商翊说话,但心思已游离到扶春那处去。
他总时不时地望向扶春,见她安静坐在宴几前,偶尔端起撇口杯啜茶……
商翊很快发现谢从璟心猿意马,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见到一位貌美女郎。
商翊瞧了瞧,若他没有记错,在他们兄妹来到之前,正与谢从璟坐在一处的便是此女。
“这位女郎看着倒是面生。”商翊微笑着,目光在扶春与谢从璟之间徘徊。
扶春才来上京不久,不识京中名门,被商郎君这样打量,倍感陌生的同时更觉得不适。
扶春垂下眼睑,避开了商翊探究的视线。
另一边谢从璟见状,面上泛起温和笑意,替她说道:“这位是孟家表妹,前不久刚到谢府做客,商郎君自然不曾见过。”
“原来是表姑娘。”商翊执手作揖,向扶春说道:“方才失礼之处,还请表姑娘见谅。”
扶春起身回礼。“商郎君言重了。”启齿间,宛若甘露的嗓音流淌而出。
在这时候,一直惦念他事的商宁姝才注意到扶春,她幽幽瞥去一眼。然而仅是这一眼,便令她极厌恶地皱起眉。
桃腮杏面,螓首蛾眉。未免生得太好。这样的女子怎能久留上京、久居谢府?
这是商宁姝唯一的念头。
“不知妹妹郡望何处?家中可有人仕宦于朝?”她看向扶春,一声妹妹,亲切不已。
扶春温顺回应:“并无郡望,唯有家父在宋郡任职。”
“原来是乡野出身。”听明白扶春的家世,商宁姝哂笑。她的音调陡然尖利起来,亦不复先前的温和。
“不过也是无妨,如今妹妹身在谢氏,已是不同寻常。”
其言语中显露出的高人一等的姿态,以及轻蔑的神情,扶春不是没有察觉。但论及出身,她有意忍耐。
柔弱无助的目光望向谢从璟,盼着他能为她解围。
谢从璟却并不看她,置身事外,好似听不到商氏女郎对她的品头论足,还是说他根本认同商氏女郎的话?
扶春的心微微沉没。
谢从璟不是耳聋心瞎之人,他听得出来商宁姝以言辞奚落扶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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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没有过问。
一方面是因商宁姝向来性格如此,谁在她面前都讨不到好。另一方面,谢、商两家是世交,镇军大将军尤其宠爱这个女儿。
谢氏长房当家,自然不畏别门世族。但谢从璟出身三房,以他父亲的官职来说,实在是要低镇军大将军一头。
权衡利弊过后,谢从璟不愿为了几句冷言冷语就与商宁姝翻脸。
可他没想过越是如此,商宁姝越会变本加厉。
商宁姝打量着扶春,真是越看越碍眼。“上京风光虽好,却不是人人都能赏得,妹妹若真有自知之明,就合该早日从哪来、回哪去。”
“女郎说得是,我家世单薄,千里迢迢来到上京,能被谢氏收容已是感激不尽。”扶春以手遮面,泫然欲泣。
她的声音里亦染上一重朦胧水雾,袅袅缭绕,禁锢住谢从璟犹疑不定的心思。
谢从璟皱起眉,目光略略望去,见扶春面露哀色,几欲泪滴芙蓉。
他到底不忍扶春继续受辱,上前将扶春掩在身后,谢从璟面向商翊说道:“商郎君,还请约束令妹。”
商翊瞧着扶春也是尤为可怜,“六娘,既来做客,便应遵循做客之道,莫再多言了。”
他纵然怜悯扶春,却也没有以兄长的身份让商宁姝道歉。
扶春算是看明白了,身在上京,家世大于天,若非商氏女郎咄咄逼人至此,谁都不会为她出面,包括与她已有秦晋婚盟的未婚夫。
虽湿润却从未落泪的双眸里是一番平静的失望,扶春望着谢从璟的背影,默然叹息。
眼见他们皆因扶春假模假样的啜泣而替她打抱不平,商宁姝自然不忿,但无奈阿兄以眼神示意她莫再多有动作。
“我先前那些话只是随意说说,妹妹若是当真了,那便是妹妹的不是了。”商宁姝冷冷笑了两声,寥寥数言,将她对扶春毫不遮掩的恶意潦草带过。
扶春不想再给回应。
她躲在谢从璟的身后。
她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谢从璟发现后,舒了舒眉。她能如此依附他,也不枉他为她做主。
不过到底不宜将气氛弄得太僵,得罪死了商氏女郎,对谢氏三房更没好处。
“说来半个月前,长兄往南州访友时新得了一把琴,那琴声泠泠若雪,更胜似流水之音,倒是一把好琴。”谢从璟蓦地开口,意在缓和氛围。
商宁姝果然被吸引过去,因为谢氏长公子,她原本冷沉的面孔逐渐由阴转晴,就连声音都不再那么刺耳。
“我只知长公子文才卓绝,没想到亦善琴操。”知道关于他的更多事,商宁姝面露喜悦。
谢从璟亦道:“全因世人偏爱传颂文章,其实长兄亦擅风雅。”
扶春发觉他在说这句话时,眉宇之中不经意间流露出钦佩仰慕的神采。
她开始好奇,谢氏的这位长公子到底是何等人物。
*
朝晖院,有一间面南的屋舍,阳光洒落屋前,映出潇潇竹影,格外清幽雅致。
香炉内檀香缓缓弥散,伴随琴音而起微波。待到最后一声托弦落下,屋舍内骤然静谧,直至许久后才响起轻轻的敲门声。
侍人来禀。
谢云璋眸光落于弦上,本意回绝,但侍人提及府中水榭,让他想起一些既发生的事情。
将幽素收于琴匣,谢云璋缓缓开口:“转告三郎,就说……我会前往。”
3. 表兄
这是开春以来上京世族举办的第一场饮宴,因谢氏名望至深,才于谢府举办。
谢氏虽是长房当家,但大伯母天不假年,溘先朝露,家中内务一向是由二房代为操持。
恰逢母亲近来受风寒所扰,心力交瘁,所以才将饮宴一事交由谢琼料理。
谢琼自然是想尽心尽力筹划好今日的宴会,以不负众人对她的期望。
开宴前,婢女附耳过来。
谢琼听罢,面上更显笑意,她捧起耳杯,招呼众人道:“这是府上今年新出坛的春酒,还请诸位先行品鉴。”
因这推杯换盏品酒的间隙,来者来得才不算太晚。
天清气净,晴光正好。些微的光线透过软帘映落在玉羽觞上,其中盛着的美酒顿时盈盈生辉,一如传闻里的琼浆玉液。
扶春头一回见这样精致美丽的杯器,掌在手中把玩了好一会儿。
这时,耳边忽然浮现出一阵杂音,她只觉人声混乱,似有人在惊叹什么。
扶春循迹望去,在与水榭相连的游廊上见到了一人的身影。距离太远,望不清那人的模样,只见其身形颀长高挑。
侍人在外揽起水榭垂幕,待青年进入亭中,众人这才得见真容。
来者身着云水蓝长袍,宽身博袖,长身玉立。缓步走近时,不少人起身相迎,口中呼道:“果真是长公子。”
方才在远处时,他们认的并不仔细,现在确定了来者的身份,则一拥上前想要与谢云璋搭话。不过即便心潮澎湃,也始终相隔一段距离,不敢冒犯。
三言两语的碎声浮落在他的身侧,谢云璋一一回应,他神色从容,尽管周遭嘈杂交织,他依旧平和安定。
扶春微微出神。
这个人,她见过。
虽然和早些时候的衣着不大一样,但这样淡然出尘的气质,恐怕不会再有第二人。
更不提青年容貌如初,见过一回,应是很难遗忘。
宴席上因为谢云璋的到来突然热闹起来,不过他们说话声音太过无序,扶春没有听清什么。
她的目光落在那处没有收回,于是她便瞧见商氏兄妹拨开众人,走到最前。
在场诸人之中,谢氏为先,而后便是商姓,见其颜观其面,无人不为其让路。
“长公子,我是商氏宁姝,年幼时曾与您一起在谢氏的私塾读过书,不知您可还记得?”商宁姝望着对方,满眼期待地询问。
世族为供族中子弟读书,通常会设有私塾。
谢氏的私塾名为“文宪”,当初文宪书院的老师是由大司徒亲自请来的文士颜先生担任。
颜先生在京中久负盛名、德高望重,是良师无疑,不少人慕名投贴请其担教,却无疾而终。
好在大司徒为人宽良,愿将文宪书院对外开放,所以后来书院里除了谢氏主家和旁支的子女们外,还另有一些世家后人。
商氏即是在这时与谢氏交好。
“从前宁姝习字不佳,先生让我临摹的便是您的字帖。只是后来我随父亲前往北地,就再没机会和长公子见面了。”商宁姝紧紧望着谢云璋,视线一瞬不转,既紧张又兴奋。
旧事入耳,谢云璋却并没什么旧念。他微微颌首,只道:“今日府中饮宴,女郎毋需拘礼。”
他终于同她开口,却是这样客客气气的,实非商宁姝心中所想。再想上前与他叙旧,却听到从人群之外遥遥传来一声。
“长兄。”
谢琼走过来,先与谢云璋问一声好,随后环顾四周,与众人笑道:“宴席将开,诸位还请入座罢。”
骤然被打断谈话,商宁姝心生不满。
然而对面是谢氏二房的嫡长女,身份可与她堪比,且与谢云璋共担了一个“谢”姓,商宁姝说不得一字半句的不好。
既已有谢琼这样说,诸客自然不会再聚集,陆续回到原来的位置。
周围人影清静,商宁姝虽有不舍,但也只得随人潮而去,不过目光仍在谢云璋处多有流连罢了。
长房长兄来到,谢琼本意是想让出主座,但谢云璋并不在意这些虚礼细节,寻了一个空位坐下后,水榭内即刻开宴。
在场皆是年纪相仿的青年男女,宴上氛围一下子欢快起来,行诗、饮酒、奏乐……男男女女,三五相聚。
女郎们围拥在一起说话,显然是旧相识。
扶春坐在一旁只听得她们的欢笑声,偶尔也能捕捉到她们其中一个两个窥探而来的目光。
这当然算不得什么好眼神。
扶春回望过去,见到商氏女郎尚且挂在唇边的讥笑,一下子便明白她们大抵是在议论她的家世。
扶春立刻避开视线,装作不知情。兴许是她的错觉,周围的声音越来越大,也越来越热闹,唯独她这里冷冷清清。
“表妹。”谢琼远远的就注意到扶春一人独坐。
早先三兄请她帮忙,让她今日请来扶春。她刨根究底,三兄实在没了办法才坦白他与扶春的婚事。
这事并未在家中宣扬,三兄也不让她外露。谢琼是为数不多的知情人,实在不好不关照扶春。
“琼表姐。”扶春没想到谢琼会来寻她,面上自然是受宠若惊。
谢琼微笑说道:“见表妹无事,不知表妹可否陪我一陪?说来惭愧,方才饮酒过甚,两眼已是发酸,只怕自己走不稳路呢。”
扶春当然不会觉得谢琼是真喝多了,需要旁人看护。
水榭婢女如云,招来几个陪在谢琼身边都行,谢琼此举,无非是见她独处颇有可怜之意。
谢琼是好心好意,扶春理当晓得顺水推舟的道理。
她殷勤允诺,“我定是乐意陪在表姐身侧,表姐要去哪里,我只管与表姐同行。”
谢琼早有打算往长兄那里去,如今带上扶春便是二人一同前往。
去时正巧遇上谢三郎。
谢从璟先招呼谢琼,而后望向谢琼身边,放缓声音。
“表妹也在。”
语声轻和,仿佛显示出他对后者不同的情意。
扶春没有抬头,只有一声温顺回应,相较之下她的态度倒没那么亲近。
众目睽睽,谢从璟不好将扶春带走以续情思,又多说几句话,一同来到谢云璋处。
凭栏前,纱幔流光起伏,春生水色弥漫无边。青年侧身坐在美人靠上,凝眸远睇,可将满园春色收入眼中。
听到有人呼唤,他收敛目光回望过来,见到从弟从妹,在他们身后还有一截秾丽的衣裳,仔细辨认,这海棠花色的衣裙他也是见过的。
“这位……”谢琼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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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那女子。
“这位是孟家表妹,扶春。”
扶春不知谢琼是要来长公子面前,一时觉得紧迫,匆匆行礼。
“长公子……表兄安好。”不同的称呼在她口中转折。
她其实不愿以“表兄”称唤谢云璋,毕竟对方是长房的公子,与她的关系远得不能再远,这样称呼未免有攀高接贵之嫌。
“表妹安好。”谢云璋颔首。
事实证明是扶春多虑,谢琼认定她是孟家表妹,谢云璋亦不觉不妥,一声表妹行云流水,更显扶春先前的姿态扭捏。
她略微垂首,掩饰微微发红的面颊。
“扶春表妹入府好些时候了,可惜此前长兄不在府中,想来应是没见过这位表妹才对。”谢琼笑说。
他们一来一去的时间刚好相错,按理来说的确不应该见过。
可事实上,现下谢云璋与其已是第二面。
他为她指路,很快又在水榭再见。但这等细枝末节的小事不值得谢云璋放在心上。
另一边,扶春想的也是找个机会让他知道她对他感激就好,没必要拿出来说事。
“的确是第一回得见大表兄。”扶春顺着谢琼的话往下说,至于是第一回还是第二回,唯有他二人心知肚明。
栏杆美人靠旁设有宴几,几人坐下,婢女呈来杯饮糕点。谢从璟问起长兄此前南下经历,扶春则旁听他们说话。
谢从璟对这位兄长可谓毕恭毕敬,言辞之中极尽敬谨。
扶春早就觉察出这一点,先前是因谢云璋不在,所以她只能想象是何等人物才能让谢三郎这样仰慕。
而现在谢云璋就在她面前,扶春好奇的望着他许久,见其澹容,听其雅声,扶春眼眸微动。
她仰望谢云璋的神情落入旁人眼中,便不只是好奇这样简单,而另有一种“虎视眈眈”的味道。
商宁姝一早看到谢琼领着扶春去到长公子身边,就心觉不妙。现在注意到扶春的神色,心情更是晦暗。
摆出那样一副少女怀春的表情是给谁看?若非长公子心无旁骛,岂不是要被她勾了魂去?
她竟敢觊觎长公子!商宁姝咬牙想到。
阴冷刺骨的视线落在扶春的后背,让她很难不去注意。她凝望着谢云璋出了神,隔了一会才收拢思绪。
扶春不自然的端起酒盏饮了一饮,杯中不是滋味和润的春酒,换了一道酒水与她的口味不相符,且扶春喝完明显觉得有些晕乎乎的。
她眼神飘忽,下意识地又看向谢云璋。不过这一回他并未容下她毫不掩藏的探视,谢云璋顿住话音,向她扫去一眼,声音微冷,“孟表妹以为如何?”
话音泠泠而起,若有松风拂动山泉流澈,直教扶春打了个激灵。
他之前说了什么话,她一概没有听见,如今与谢云璋四目相对,扶春后知后觉自己太过放肆,由衷生出懊恼。
“方才贪杯多饮了一些,实在没有听到,还望表兄莫怪。”扶春垂下眼睫,这样的托辞听起来也算诚恳。
可她只饮过一杯酒,何来贪杯之说?
更不提她在饮酒之前便以那样探究的目光望着他。
他当作视而不见,她却不知收敛,如今还要他莫怪她。
念及此处,谢云璋神情愈发冷淡。
4. 落水
谢云璋这样看她,让扶春的薄脸皮更削红一分,如春风里含苞待放的浓桃艳李,娇艳欲滴。
“看来扶春表妹真是醉了。”谢琼在一旁打趣道。
扶春垂了垂首,“怪我不胜酒力,扰了两位表兄和琼表姐谈话的兴致。”
她顿住一会儿,声音更软,甚至带着些认错的意味,“我往外面去散散气,便不叨扰表兄了。”
这一句里的“表兄”,指的自然是谢云璋。
谢云璋见她起身,见纤软柔荑撩起素白帘幕,其下裙摆摇曳,一抹浅红的花色越行越远,始终神色平静。
没过多久,谢三郎也有辞别之意,他只说自己去别处看看,至于去哪,则并未多言。
不过即便不透露,悉知三兄婚约在身的谢琼,也能猜到他大抵是要去追才走不久的表妹。
谢从璟早想与扶春单独相处,无奈一直没寻到机会,见她离去的身影,他越发按捺不住。
在他动身离座之际,长兄朝他瞥来一眼,似是在斟酌打量。然而谢云璋的目光太淡然,他只道是自己生出错觉。
与水榭相连的游廊外有一座小花园,谢从璟瞧见扶春往那处去。
他略略欣赏周围风景,漫步向小花园走去,不过才走下游廊,就被一道极幽怨的女声叫停了步伐。
“璟哥哥……”
白瓣黄蕊的杏花倚墙而生,杏花树下站着一名娇俏甜美的少女,她一身粉裳,在皎白杏花的映衬中更显清纯。
谢从璟见到来人,面上没有露出别样的情愫。
他上前走近,捻去落在她发上的一片花瓣,动作亲昵。
对方微微低头,尽显娇羞。
这时,谢从璟低声温和问道:“玉茵妹妹怎会在此?”
孟玉茵听到这话,登时委屈起来,她微红了眼。
“我与姐姐是亲姐妹,琼表姐缘何只将姐姐引荐给长公子,却对我不闻不问?”
孟玉茵早就注意到扶春被谢琼带去了谢氏长公子面前,她一直在默默观察,尤其在听那些士族女郎们谈论过有关谢氏长公子的传闻后,她更想与这样的人物走近,亦想唤谢云璋一声表兄。
扶春有这机会,她却没有。
孟玉茵越想越觉得心酸难受,甚至开始怨恨母亲为何要处心积虑将她送来谢氏。
不过这一切的怨尤都在见到谢从璟的这一刻烟消云散。
还好谢从璟的心在她这里,否则她真真是孤立无援呢。
谢从璟没想到她是因为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过来找他,心里有些不耐烦,但脸上的表情很是关切。
“我也觉得谢琼这事做的不公允。”而事实上,如果孟玉茵不提,谢从璟根本不会想起这茬。
他顺着她说话,也不见她脸色有所好转。谢从璟不想再费心纠结,也不愿看惨淡愁容,索性挑开话题。
“对了,先前我让人送去的那对耳坠子,玉茵妹妹可还喜欢?”
听到这里,孟玉茵才重新羞红脸颊,“璟哥哥送的礼物,我自然是喜欢的。”
她顺势埋入他的怀中,男子衣襟处沉香气味浓郁。
*
水榭宴会久坐无趣,不少人都往小花园处过来,或行投壶游戏,或对景吟诗。
扶春见林荫隔水处有一座景亭,不见什么人影,想来应是一片清静之地,便往那过去。
途中与一行人擦肩而过,年轻女郎们的欢笑声格外清越。她没有注意到在女郎们中有一人借口脱身,暗中踩着脚步,尾随在她身后。
在外面能见到景亭的模样,可往里走眼前却被绿树遮蔽。
扶春虽走在铺设齐整的青石板上,却总觉得有幽冷之感。
环顾四周,原来在她身旁不远处便是一方水池,难怪她会感到寒凉。
不知是这池水太过清冷的缘故,还是因其它,扶春心中隐隐不安,或许她不该离了人群。
然而扶春刚刚升起撤返回去的念头,就听到身后响起轻微的脚步声。
她刚想回头看看是谁,一瞬间她的后背受到重力推攘,将她推向了水池。
扶春的惊呼声和溅起的水花一同起落,她整个人被淹没在水中。
她挣扎着,可周围只有冰冷的池水,宛若游蛇的寒意更是一点一点攀上她的四肢,让她感到僵硬与寒冷。
池水毫无阻力,却也不会将她送去岸边,正以一种既温柔又残忍的方式,缓慢吞噬扶春。
不!
她不想死!
扶春胡乱攀着扯着无形之水,突然有一瞬间,似天地造化、鬼斧神工,无形之水化为有形之物,被扶春紧紧抓在手中,绝不……绝不松手!
*
清冷的风穿透林间荫蔽吹皱池面,女子湿透的衣衫紧贴身躯,倚靠在一棵柳树下。
她的脸上泛着水光,被池水浸润的眼睫厚重得令她无法睁眼,风一吹整个人便如同松软的琴弦,瑟瑟发颤。
她手中紧扣着一根由数条柳枝合成的长鞭,柳鞭的另一端此刻正静躺在青年的脚下。
青年身着的云水蓝长袍上亦有大片潮湿,那是为了救她上岸,不得已抱住她时留下的痕迹。
那时池水轻软,她亦软绵无力、柔若无骨,在他怀中轻盈得仿佛要羽化而去。
想到这里,谢云璋敛了敛眉。
他俯身探向她的鼻息,微弱细长,她似有所感,垂落着的鸦色羽睫微微发颤。
春寒缠身,令她蜷缩身躯。
扶春迷迷糊糊睁开眼,见到青年的身影,愣怔片刻,回忆起是他救她上岸。
方才惊心动魄的情形似乎仍在眼前,扶春的双肩轻轻战栗,声音里也沾染颤意。
“表兄……”因为过分惊慌,难以平静,她起初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谢云璋垂目,见到一滴清亮的水珠顺着她的鬓角滑落没入脖颈间。
湿漉漉的乌发与衣裙,湿润着的双眸与红唇。
谢云璋掠过视线,向她递去一方巾帕。
“多谢表兄相救。”扶春弱着声音道谢。
真是遭罪,原比黄鹂轻啼还要悦耳的嗓音此刻细弱得宛若柳丝。
可怜。他想。
救命恩情,扶春是真心感谢。
谢云璋没有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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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应,扶春忍不住抬头向他望去,恰好捕捉到对方脸上一抹极轻极微的笑意。
虽是一瞬而逝,但扶春很确定,谢云璋方才在笑。
她分辨不出他是因何起意生笑,但他是众人口中光风霁月的谢氏长公子,积石如玉,列松如翠,必不可能是在笑她形容狼狈。
扶春稍微定心,她没有询问谢云璋为何在此,方才命悬一线,有他在,她才有命在。
不过一会儿,日头沉下天将晚,扶春觉得四面都凉飕飕的,腿脚冰冷麻木,令她站不起身。
似乎比先前在水里时更冷一些,她很是担忧。
想到须得尽快回到庇护之所,否则沾染风寒事小,因失温而丧命则事大。
有此思量,她向谢云璋道出请求。见她微微皱起秀眉,惶惶不安的模样,谢云璋和声问:“可还能走动?”
谢云璋愿意再帮她一帮,实在再好不过,但眼下天色渐晚,扶春心有顾虑。
迟疑片刻,她轻声,“大表兄。”这样唤他,慎之又慎。
不是表兄,而是大表兄,真真切切只属于谢云璋一人的称呼,含有某种特定的意味,似在讨好。
谢云璋着眼瞧她。
“大表兄于危难时救我,我心中感激难以言表,只是……”感受到他的注目,扶春垂睫避开视线,“只是外面人多眼杂,我不愿叫旁人看见我与大表兄在一处,还请大表兄另遣人带我离开。”
本朝男女关系不拘礼法,况且只是寻常救助,即便传扬出去,不会损了他的声誉,也不会误了她的名节。
这样的请求在谢云璋看来或许略显矫情,但扶春格外重视。
衣裳浸透,只堪蔽体。她不想就这样出现在旁人面前,更何况是与谢云璋一起。
虽称他一声表兄,却到底没有半分血亲关联,更不提她已有婚约,他还是她未婚夫的兄长……
扶春此举,是不想让旁人知道谢云璋今日亲身救她这一事,谢云璋没有不允的道理。
再说他一早做好了安排,来接她的人此刻应在路上。他本就没打算现身,是扶春多虑,而他并未点破罢了。
不过扶春仍不知情,她绞起衣袖,惴惴不安。他救她性命,他都不在意,她却这样避嫌,他对她定然是不满至极。
越是这样想,扶春越不敢看他,纠结踌躇写了一脸。
偏偏掠起凉风带起她一身冷颤,喉间痒意泛滥,忍不住咳嗽起来。
她掩着半边脸,捂住咳声,不愿在谢云璋面前频频失态,虽说谢云璋怀君子之德不在意这种事,但扶春心里过意不去。
斜晖沉没,随风而来凉意的确略重一些。谢云璋久等不到人来,过去几步,往出口处扫一眼,未见分寸身影。
他这一走,绿柳低垂更遮不住碎风,扶春咳得更厉害,脸色涨红艳丽非常,双眸亦有酸涩湿润之感。
扶春紧了紧手又松开,她咬唇忍耐,却还是禁不住风折腾,声音微弱:“大表兄,可否上前……为我遮一遮风……”
谢云璋回过身,见她抬头仰面望他,而一滴珍珠泪正悬在她的眼角,盈盈一撇,似坠非坠。
5. 玉佩
甫一说出这话,扶春便心生悔意。
她只想着自己一个孤身女子,处境凄凉,向他寻求庇护也是无可厚非。却忘记她与谢云璋不过是数面的缘分,他没道理要对她事事回应。
再者,“为我遮一遮风”这种话,太过亲切,摆在男女之间,尤其有种暧昧的意味。
不合适,太不合适。
因在意谢云璋的态度,扶春向他望去,稍微掀动眼帘,一滴清亮的润珠旋即划过她的眼角,顺着下颌垂落,她玉白光洁的脸上顿时多出一道清晰的泪痕。
“先前那些话是我胡乱说的,表兄不必介怀。”
虽听她这样说,但她的表情却如玉女花般柔弱可怜,就像是察觉到他的冷漠,故意如此,惹他心生怜悯一般。
扶春自然没有这样想过,无奈情不自禁流露的表情太过悲戚,落在谢云璋的眼中,便是有此要挟之意。
可即便她有攀附求援之心,只要他不为所动,再怎样都无济于事。
谢云璋静默凝睇,俄而点漆似的眼眸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风声喧噪,不曾听到表妹说话。”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如水。
扶春遥望着他,有些错愕。
他没有听到她说的话。
谢云璋是这个意思,可是扶春不觉得可信。
虽有疑心,但见谢云璋神色自若,扶春没有多想。
*
按理来说,将她救出水后,他就应该离去,可谢云璋却因她当时的惨况而鬼使神差地留下。
如今看来,这并不算得一个好决定。
谢云璋正色道:“我先前命人去请了谢琼过来,你且再等等。”
算算时间,谢琼早该来到,不知为何迟迟不至。不过想来也出不了意外,再等上片刻,扶春就该见到来人。
听出谢云璋的弦外之音,扶春向他确认,“大表兄是要离开么?”
她不想他走,但谢云璋点了头。小径清幽,池水静谧深邃,他留她一人在此?
扶春不情愿,却没理由阻挠。
她只能同谢云璋说:“大表兄既有要务在身,自当是以要务为先,我一个人……”
她顿住,嗓音又轻又弱,“我一个人留在这里,也不怕什么。”
说到最末处,她的声音几乎揉碎融入水潮,谢云璋险些真没听到她说的后半句话。
见她愁眉锁眼,面上并不似口头说的那样轻快,他恍然。她说不怕的意思,其实是怕。
怕什么?
顺着扶春的视线,望见因天色渐沉而逐渐深沉的池水,里面似乎藏了一头巨兽,稍不留意便会将她吞噬入腹。
不久前才在此地遭遇不测,怕着顾忌着也是人之常情,但这与谢云璋没什么干系。
一想到谢云璋离开后,只剩下她一个人,扶春心里就发怵。她又不是无知无觉,她当然知道是有人故意推她落水。
谢云璋知道吗?他救她时可有看到那人的模样?若那人尚在附近徘徊,见谢云璋离去,而谢琼未能及时赶来,扶春是否又会遭难?……
所谓疑心生暗鬼,有了这念头,周围但凡风吹草动,都只让扶春觉得有人在暗中窥探。
她更害怕,也更不愿谢云璋离开,心脏砰砰跳动,她眼睁睁望着谢云璋的衣袍拂过丛丛树影,只留给她一道高挑颀长的身影。
谢云璋等了她一会,见她没再有动静,以为她还算识时务。却没想到,他动身真要离去之际,身后传来一声娇吟。
“哎呦。”
声音软得不成语调,吐字倒是细腻入耳,故意说给他听一样。
“疼、好疼……”
才走不久,扶春不信他听不到。但她不确定谢云璋会否因此回头,只是一试,他若袖手不予理会,扶春也没办法。
她没再说些似是而非的话,可谢云璋仍然未得清静,方才她婉转娇媚的呼声犹在耳畔,一点一点,往更深处渗入,最后将他缠住。
谢云璋冷下眉眼,“又有何事?”沉声问。
扶春坐靠在柳树下,衣裙上沾有许多泥土与灰尘,原本秀艳的海棠花色都为之黯淡。
她的一只手正揉捏小腿。
见他回望过来,扶春顿时松软下表情,无辜又委屈。
“大表兄,我起不来了。”她的话真假半掺。真的是她的双腿确实因为受冷而僵硬,假的是不至于起不来身。
“等谢琼过来让人抬你回去。”谢云璋言简意赅,无比耐心。
如果扶春不曾注意他沉下的眉梢,她一定会觉得他是出于礼貌才停留询问。
“那大表兄陪我等一等表姐……”
事已至此,扶春也没什么好遮掩的,这就是她的目的。
谢云璋轻轻摇头,“只是片刻都等不得?”轻描淡写地直言她的娇气,视线淡淡扫着她。
扶春从其话中听出责问,她垂首,衣襟交叠,露出脖颈处的肌肤,雪白洁净,全不似她可怜的衣裳。
“我害怕。”扶春嗫嚅。
谢云璋被惹笑,神情温和至极,一时如坐春风。
“与我在一处,你不怕?”
他这一问,反倒将扶春问得愣住。她为什么要怕他?
“大表兄,我知你是极善心的好人。”她没有多想,道出一句美言美语的同时,期期艾艾地重新注目于他。
先前谢云璋递过手巾给她,扶春用以擦拭手脸,她的脸上不见污渍,还是琼花玉貌的好模样。
唯一可惜的是头上的钗子滑入了水中,发鬟散软,显得她露出的笑容略有苍白,不过仍十分姣美。
“大表兄屡屡救我、帮我,我不会怕。”扶春有意讨好。
她身无长处,不擅技艺,亦不通诗文,自认是个无趣的人。
唯有一副皮囊比旁人好看三分,每回谢从璟心思游离,她便特意放软些声音、同他笑一笑,引得他思绪回笼,他更乐意与她相处。
以此引导的确不是好手段,但扶春想不到更多。
此时此刻在谢云璋面前,她也做不出别的好来,面向他露些笑容,充作讨好之意。想来他瞧她时,清寂的眼中能够添些喜色。
扶春是这样想的,谢云璋也如她预料的那样,目光在她笑颜处停留许久。
刻意为他展露的娇容清艳,她在示好,谢云璋敛眸,往回走近。
扶春也在这时望清他的眼神,倏忽间,只觉心弦陡然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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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谢云璋的脸上倒是剩些温色,可他的眼底却是一片寒凉。无悲无喜,赫然出尘之姿,远在她意料之外。
扶春哑然。
“可还有话要说?”谢云璋平静地看着她。
他并不受她引诱,之所以留步,也只想看她会如何巧言令色,而他始终无动于衷。
——貌似是如此。
扶春暗忖。
她慢吞吞地起身,小腿酥麻僵硬,扶春深感不适。她本想说让她远远跟在他身后,直至遇到谢琼。但还未开口,扶春先觉得身前空空荡荡。
“我的东西不见了。”她摸索一通,没有寻到,下意识地同他说。
“是一枚莲花玉佩。”
那是谢从璟不久前才赠予她的腰佩,本来挂在腰间,现在却不知所踪,大抵是因先前落水而坠入了池中。
若是旁的东西丢了也就罢了,但这物件是谢从璟相赠——他们连定情信物都不曾有过,往日里他赠她的花簪手钏也都是她自挑自选。
只有这么一样,是谢从璟亲手赠予她的。
扶春想四处寻找,腿脚走得难受又停下。看也看不见,找也找不得,扶春这回是真的哀伤起来。
“大表兄。”她唤谢云璋,未提只字。她先前向他说了玉佩的事,他应该明白她想说什么。
他奇怪的看了她一眼。
谢云璋已救了人,再去寻物已不是他的事,但触及扶春脸上焦急的神色,很是真切,不似先前作假,想来真是重要之物。
在周边看看,不见结果,他往水池望了一眼。
池水漫漫,若玉佩当真遗失于此,搜寻起来怕是不易,需得一番大费周章……
想到这里,谢云璋不由神思微凝。
很奇怪,不是么?
他为什么要去想玉佩难寻,他想的难道不应该是既然玉佩难寻,那么不寻也罢。
谁说一定要帮她找到?
谢云璋疑心自己居然有过要帮她找到的荒谬念头。
*
左右寻找无果时,谢琼来到。其后跟随几名婢女,一张厚重的裘衣很快披覆在扶春身上,一瞬间将她的身体与外界的寒凉隔开。
另有一名婢女将冬日取暖用的汤婆子塞进了她的怀中,周围有了人声灯影,身上逐渐有了温度,扶春这才感觉自己得以喘息。
好了。如今好了,不至于担惊受怕,也不用再倚仗谢云璋。
扶春一下子失去意识,身体瘫软,听不到众人的呼唤。
谢琼摸了摸,发觉她额头滚烫,旋即遣人去请医师。
“是我来迟。”谢琼歉疚说道。
婢女们将昏迷的扶春送回客居,医师也在不久后前往。
景亭池畔,谢云璋挑起一盏清灯,将这四周隐隐约约的晦暗模糊照了个透彻。
“这件事长兄可知是何人所为?”谢琼见长兄还未离开,不免提及。
灯光如水,柔润落在谢云璋的身前,他没有回复。
往外走去,忽然踩到一件硬物上,他若有所感,倾腰拂开岸边杂草。
在尘泥之上静躺着一枚玉佩,上面的莲花图案格外惹眼。
捡起它时,他从来洁白的指尖染上淤泥。
6. 香甜
午后,一碗汤药送来颂衿居,扶春从榻上起身,端起一饮而尽。药汁初入口时乍苦,后来似有回甘之感,和以往扶春在家时服用过的汤药很不一样。
待扶春放下药碗后,婢女又拿来一个白瓷瓶子,轻轻拨开瓶塞,从里面滚出一枚褐色药丸。
“这是雪参丸,对表妹的身体有益。”谢琼站在床帘外,扶春只隐隐见到她的身影。
“多谢表姐。”知道这是谢琼特意为她准备的,扶春很是感激。
她就着温水服下药丸,而后婢女们收起药碗,将床帘打开散了气味。
谢琼走近,见扶春的脸色已不是昨夜那样苍白病态,心里安稳一些,面上表情关切温和。
“可有感觉好些?”
扶春轻轻点头,“多谢表姐关怀,身子已舒服许多。昨夜匆匆忙忙,还不曾谢过表姐带我回来。”
谢琼道:“说起昨夜,若非长兄派人过来告知我,我定不能知晓表妹竟遭此劫难。来时路上又遇到事,耽误了功夫,让表妹白白等候了。”
谢琼语含歉意。
扶春不敢承受,连忙道:“表姐这样说倒让我很是过意不去。”
她说起昨日的情形凶险,再说对长公子的感激之情,最后道:“幸亏有表姐来到,我才不必继续受那寒苦。”
谢琼对她的遭遇表示同情,继而道:“表妹可还记得当时发生了什么?可与我详细说说。”
想起落水时的压抑与窒息之感,扶春犹觉畏怯。她把她从水榭出来后的行程,都与谢琼讲了一遍。
她说这些的时候,谢琼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三兄不与表妹同在么?”
扶春心间疑惑,走出筵席水榭后,她何时与谢从璟在一起过?谢琼又怎会这样以为?
见扶春反应,谢琼便已了然。难怪救扶春上岸的会是旁人,原来谢从璟根本没去找她。
想到这里,谢琼更有不解。
既然不是为了去见扶春,那谢从璟当时匆匆离席是何缘故?
若他当时在扶春身边,想来也不会有人敢谋算扶春的性命。
不过这一切都已是昨日。
*
谢琼询问细节。扶春想不出来,她只记得自己听到一道脚步声。
“的确是有人故意推我入水,若没有长公子,恐怕也难以有我一条性命。”扶春双眸湿润,向谢琼望去。
“我实在想不出是谁,竟有这般歹毒的心思。昨日长公子在场,不知他可有看到什么……”
她当时才从水中获救,更关心己身状况如何,没有去想是谁害她落水。如今事后回忆,扶春只期盼谢云璋有瞧见嫌凶的模样。
——好在事实也是如此。
昨夜扶春昏倒被送回颂衿居后,谢琼问过长兄这一事。
谢云璋隔了一会儿后告诉她,他所见的前因后果。
花园景亭后的一条路,连通府中的藏书阁。谢云璋留了卷宗质料在那,原本他是想过去继续厘清。途中听到呼救,遂施以援手。
谢琼坦言:“事情经过长兄都与我说了。”她告知扶春嫌凶为谁。
扶春听罢,面上讶异且不可置信。
谢琼起初听到时,也是不敢信的,但长兄说话不会有假。
再加上谢琼招来婢女询问宴会当日那人的动向,发现那人的确出入过扶春遇难的景亭池边,且与其同行的女郎也声称有段时间没看到她。
时间与地点都相符,动机却是什么?向谢琼反复确认嫌凶,结果肯定,扶春不禁想问:“她这是为何……”
她与那人无冤无仇,只有过一句口角争辩。难道便是为了这个,心中不忿,所以将她推下水?
扶春想不通。
同时,她有一种不可控的感觉。那人的家世是那样的好,不是她想去问罪便能问罪得起。若不使用些非常手段,扶春或许连一声道歉都等不来。
“可是我有哪里做的不妥,才教商女郎这样忌恨?”扶春以手绢拭泪,花容憔悴,模样凄惨。
谢琼于心不忍,试图安慰,“她生性如此,回到京中不过几月,便惹恼了好几家的女郎,怎会是表妹的错。”
不过那些人也是敢怒不敢言,毕竟商宁姝有一位镇军大将军的父亲。大将军的名讳一出,家世低微者哪敢与其结怨?个个恨不得化干戈为玉帛。
扶春面色泛白,谢琼的安慰对她来说完全起反作用。
明明是有意陷害,可现在谢琼却用“惹恼”二字来带过她遭遇的危难。是不是能够表明,其实谢氏没打算替她这位表姑娘讨公道?
“表妹,我也不与你兜圈子了,索性直言罢。”谢琼避开扶春柔弱的目光。
“商氏女郎固然可恶,但说到底只是小辈之间的事,闹得动静太大,恐伤两家情谊。”
谢琼略一停顿,听不见她的反驳与叹息。谢琼心里认可扶春是聪明人,不吵不闹,一点即通。
此刻谢琼的表现完全印证了扶春先前的猜想,她的心思愈冷。
什么小辈之间的事?
且不说她不姓谢,就算日后嫁与谢从璟,成为谢氏妇,也没有平白无故让人欺辱的道理。
不待谢琼继续说话,扶春先流泪开口,弱声弱气。
“表姐,这事就这样揭过去吧。我家世门庭不显,得罪不起商氏女郎。我也不想令表姐为难,更何况我身体无恙,我……”
说到这里,扶春的情绪陡然激动起来,她捂住心口重重地咳气,撕心裂肺似的,咳出一声一声。
身体明明有碍,却硬要说成无碍,只为让她宽心,这是怎样的善解人意?谢琼一愣。
往日里常有人赞她出身名门、通情达理,当为士女表率。
可如今在她操持的宴会上出了这等事,她却为私心,不愿担责。
不仅没打算向长辈禀明,甚至有意息事宁人……
而扶春何其柔善,竟也肯顺着她的意思将委屈搁置。
回想昨日长兄离开时,将这事交由她处理,想必也不是叫她以一己私心为准。
纵然晓得扶春或许有意以退为进,但谢琼已赧然有愧,断然不会再按先前的荒谬想法处理此事。
“表妹放心,我会让那商氏女给你一个交代。”
得了谢琼的一句承诺,扶春才缓缓停了抽噎。她哭时并不吵闹,只有轻轻的泪水和水光一片的面颊,不至于让谢琼瞧着心烦。
做成目的后,扶春也不节外生枝,免得谢琼后知后觉,觉得她心思多,不肯出面帮她。
因此在谢琼面前,扶春没有提及丢失的莲花白玉佩。她也不打算向旁人透露,若被谢从璟知道,怕是又要不高兴。
唯有一人,扶春信得过。
且扶春也想知道,后来他到底有没有找到她的玉佩。
思来想去,扶春还是想见他一面,最好还能与他说上话。
*
自扶春落水染上风寒后,谢琼时常来颂衿居探望。约莫四五日的功夫,扶春病已大好,这日谢琼离开之际,扶春特意出声留人。
“表姐可知道大表兄平素都喜爱什么?”她说这话时,面露羞涩。“上回大表兄救我,我至今还没来得及当面感谢,总想着要为大表兄做点什么,可……”
可谢云璋高门贵子,有什么是他得不到的?若真有,那一定贵重无匹,如星如月,非扶春只手可得。
谢琼瞧得出,扶春说得真心。她虽然不知道长兄有何所需,但她愿意给扶春另指一条明路。
“长兄为人谦谨和善,只要表妹有心,哪怕没有谢礼,长兄亦不会怪罪。”
扶春没有从谢琼的话中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不过她本就囊中羞涩,就算谢琼告诉她什么,她也没法将之弄到手。
谢琼知道扶春有心拜访谢云璋,还是与她说了一些有用的。
譬如朝晖院的位置,谢云璋每日何时一定会在院中,再有就是,“长兄未必会见你。”
谢琼提前让扶春知道这一点,让她有个心理准备。
扶春一一应下。
次日申时不到,扶春出门。
来到谢琼所说的东苑,见其中松木竹林、亭桥流水,扶春惊觉自己来过。
原来这里就是谢云璋的住处。
再往里走,朝晖院就在眼前。
周围不见人影,但其庭前明净,并不疏于洒扫,院中当有仆婢伺候。
扶春叩响门扉,焦心等待来人。等得时间略久一些,扶春惦记着谢琼之前同她说过的话,险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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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先行离去。好在婢女及时打开院门,客客气气地说道:“表姑娘,公子有请。”
扶春入内时,刚好碰上婢女撤走一方黑白错落有致的棋盘。
起初以为朝晖院另有客人,扶春细细观察,只见他长身立在福字隔扇后,再无旁人身影,旋即想到他许是在与自己对弈。
扶春略微松心。
也幸好他命人撤走棋盘,不然万一请她坐下手谈,扶春只会手足无措。
“大表兄。”扶春在隔扇外面向其问安。
隔扇后有一座书架,谢云璋从中取出一本书来,掌在手里翻阅。他应了一声,没有看她。
房间内并无婢女侍奉在侧,静谧无比,甚至有一丝寂寥可言。
扶春只偶尔听见自他手中传出的微微翻动书页的声音。
周围环境宁静至此,扶春更不敢轻易出声打破。
琢磨良久,扶春缓了缓嗓子,正要启唇,却先听到他开口,令她好生意外。
谢云璋问她身体可有好些。说话时一页纸张随之而动,更显他语声轻和。
扶春连忙回道:“已然无碍了。”接着,她又向他表明谢意,说了好些话,感激赞美之词居多。
断断续续,一直是扶春在说话,谢云璋一点反应都没有。
先前他对她的问候,好像也只是为了给她挑起一个话头,让她能够顺着往下说似的。
意识到这一点,扶春渐渐紧了唇舌。但悄无声息各自安好,不是她来这里的目的。
因此即便对谢云璋的态度不满,但扶春再说起话时,仍然面上含笑。
“我带了些点心过来,大表兄可要尝一尝?”
说着话,扶春上前走近,顺带打开了一直提在手里的食盒。不一会儿,糕点的香味散布四周,谢云璋亦能闻见。
他翻页的手指微顿。
在香甜的空气里,似乎还掺杂着另一种气味。比起让人嫌腻的糕点甜香,这一缕幽幽的香粉味,更让谢云璋觉得突兀。
他轻轻一抬眼,透过隔扇望向扶春。隔扇上镌刻的一个福字恰好落在她的眉心处,似是为她点妆一般,衬她姿容秾丽。
扶春今日来朝晖院特意梳妆打扮了一番,之前落水时给谢云璋留下的印象一定是格外狼狈与落魄。
她想亮堂堂的出现在他面前,所以描眉画眼,染面点唇,就连身上穿的衣都是提前沾过香粉的。
扶春捧起食盒,好让他瞧见里面四四方方的可口糕点。
谢云璋扫了一眼,“不必了。”他不会碰。
扶春不甘心,再劝。
“这些都是我亲手做的点心,大表兄不妨尝一个吧。”即使这样说,谢云璋依旧无动于衷。
扶春只好低头,作出羞愧状,“大表兄为了救我劳心劳力,我却连做块点心都不能让表兄满意……”
谢云璋很熟悉她这种柔柔弱弱的表情,但他向来视若无睹。
可今日她身上的气味实在让人难以忽视,明明只是微淡幽香,为何闻着却越来越浓郁?
由此再去看扶春面上的娇柔神态,谢云璋莫名感到烦躁,索性道:“的确费劲。”
扶春自怨自艾的话还没说完,蓦地听见谢云璋轻飘飘的一句。
什么费劲?扶春有过片刻的茫然,而后联想自己说过的话,扶春这才明白谢云璋所言何意。
——他觉得救她费劲。
扶春怔住,他莫不成是在嫌她?一瞬间,扶春的脸色爆红。
原先她是假作羞愧模样,现在她真真感到羞耻。
因为谢云璋的话,扶春下意识的摸向腰腹,可唯有纤姿窈窕,何来丰腴之态?
他一定是在胡扯。
扶春心绪不宁,望了又望谢云璋,眼波微动,却说不出个所以然。她不懂他为何要说那种话,就像故意针对她、想见她难堪似的。
触及扶春眼底的埋怨,谢云璋噤声。她似乎真的有些伤心,是因他方才失言?
谢云璋感到些许的懊悔,不是后悔惹她难过,而是懊恼自己竟然因为她的三言两语就轻易心浮气躁起来。
“这糕点真是表妹做的?”也许带了些安抚的意思,谢云璋说话比往常更显和声悦色。
扶春只觉耳畔一酥。
7. 躲藏
扶春望着谢云璋,点了点头。
这是她来到谢氏后,头一回进庖屋,从前为了讨好继母何氏,她刻意去学了这些。虽不说技艺精通,但也算有模有样。
离家以后对这些旧事扶春是不愿去回忆的,若非谢琼与她说,谢云璋看重真心,她也不至于亲自动手,以表心意。
瞧着食盒中的糕点,想到过去的那些事,扶春也不是很欢喜,她没再劝他尝味道。
因见谢云璋对她的态度缓和许多,扶春趁热打铁想直接问他玉佩的事。
将食盒带去旁边桌上,扶春回来瞧见谢云璋把书放回了书架。
他的指骨莹润,指节修长,轻轻搭在古书旧籍旁,格外清冷无瑕。
扶春思绪回笼,“不知表兄可还记得,我先前落水时不慎遗失的玉佩?”
谢云璋不会没有印象,听闻此言,他更明白今日扶春来到朝晖院的真实用意在此。但他没有主动向她透露什么,反而好奇地望着扶春。
“表妹似乎很看重那玉佩。”
是因为玉佩做工精致、价值不菲,还是其另有特殊意义?
扶春低眉垂眼,声音愈轻,“不瞒大表兄,那莲花佩是一个我极亲近的人所赠,是丢不得的东西,可我却那样不小心……”
她自然不会告知谢云璋,赠她玉佩的人是谢三郎。
若提及谢三郎,也必定会涉及她与谢三郎婚事。可这婚事合该是由谢三郎公之于众,没道理让扶春在他长兄面前说道。
扶春面露踌躇。
“若表兄寻到,还请万望交还于我。”她虽这样说,实则却没抱有期待。倘若真在谢云璋手中,他早该提出还她了。
他是谢氏长公子,奇珍异宝都曾见过,必定瞧不上她的东西。
扶春另有打算,只待谢云璋回应。可他不知在想什么,迟迟不发一言。
一如扶春所想,他没理由将所属她之物私藏。
谢云璋清楚地记得那夜回来后,他将那枚莲花佩压在了桑皮纸下。而那张桑皮纸早在数日前,被他做成了山水图,正在案桌上摆着。
山水图和莲花佩在一处。
谢云璋抬手,正要给扶春指一个方向。这时,门外却传来侍人的声音,“公子,三郎君来了。”
扶春比他更先听清。
她眼波一颤,下意识的不想在这种场合与谢从璟碰面。
扶春落水一事早在数日前被传开,但大多都只以为是谢琼救她,而少有人知情谢云璋的存在。
谢从璟若真要在他长兄的院中见得他的未婚娘子,扶春少不得要一通解释。
然而解释过后,谢从璟也未必不会留下心结,此后但凡与她有所争执,都会以此拿来说事。
光是想想,扶春便不能受。
她倒是想先脱身离开,但侍人已来通传,而谢云璋也已颔首,谢从璟很快就要来到。别无它法,她只得寻个能够藏身的地方,暂时遮掩行迹。
不过扶春想做这些事的前提,是要得到朝晖院的主人首肯。
出于无奈,扶春向他投以求助的目光,“大表兄,我可否在你这里躲一躲?”
说着话,她便动身,半边身子都进了隔扇后。
她离他更近一些,自她衣衫裙摆处散发的幽香更盛。
谢云璋凝眸,“为何要藏?”
他不知扶春与三郎有何交集,唯一能想到的线索,便是那日饮宴三郎紧随她后离去,此行为确实颇为怪异,惹人遐想。
不过后来他遇她溺水,三郎却不在她身边,已足够说明二者了无私情。
既无私情,她为何藏身?
扶春回答不出他这问题,又担心谢三郎马上过来,情急之下,扶春攥住了他的衣袖,眼里揉了泪星子同他说话。
“大表兄你容一容我,总之我不能去见三公子。”
谢云璋与她对视,见其美目盈盈,饱含惶恐之情。他不关心,也不在意,微微垂目,轻而缓地拨开她的手指。
扶春感到指尖拂过一片冰冷,继而听他沉声说道:“表妹,你逾矩了。”
*
谢从璟入内时,谢云璋已备好了新茶等他。
与他一起进来的还有一只狸奴,其通体狸花纹样,黄澄澄的眼睛很是圆润。
六七个月大的狸奴,活泼好动,身上颇有一股难驯的野性。正是为了捉这狸奴,谢从璟才会来到长兄院中。
他提着狸奴给长兄看了眼,笑道:“这小狸奴胆大妄为,昨日才来府上,今日就敢闯长兄的院子。若非我及时赶到,还不知这小畜生会做出什么坏事来。”
他口中训斥,狸奴似也能听懂,发出喵呜的两声,声音绵长也轻,毫不刺耳,反添其可爱之态。
谢云璋瞧了瞧,心中无感。
逗弄一会狸奴,谢从璟注意到桌上放着一个食盒,他以为这也是长兄为他准备的。
谢云璋见他动作,想阻止时已来不及,他已揭开食盒盖子,露出里面盛着的一叠梨花酥。
谢从璟先向长兄言谢,而后取出两枚梨花酥,一枚自己尝了,另一枚喂给了桌下的狸奴。
狸猫团着身体含住糕点,一下闪到门后角落处去,偷摸着品尝美味。
谢从璟被这场面逗笑,起身就要过去,不过才走两步,就被谢云璋唤住了。
这时谢从璟才意识到自己因得了宠物,过分喜形于色,行为有失妥当。
他向长兄说了歉意,长兄不仅没有怪罪,还为他斟了盏茶。
“这是今年的翁青,与往年略有不同,且尝尝看。”谢云璋瞥了一眼隔扇后的暗处,面上毫无异色,邀谢从璟一同品茗。
谢从璟尝不出来有何不同,心中暗暗敬佩长兄感官敏锐。
另一边,隔扇后。
扶春倚靠书架而立,方才透过隔扇的缝隙,她几乎窥见谢从璟向她而来的身影。
那狸猫在门边,谢从璟若是过去,弯个腰侧身而望,便能发现隔扇后面藏了人。
好在谢云璋愿意为她遮掩,这才有惊无险。
扶春心思起伏,或许她不该匆忙躲藏,若当时谢云璋再坚决些拒绝她,恐怕现在她已与谢从璟敞开天窗说起亮话。
但一切皆是她求仁得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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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求得谢云璋的成全,就没法后悔如今面临的处境。
只期盼谢三郎尽快离开。
隔扇后的空间逼仄,触目处尽皆书册。扶春这个位置可以听清他们的交谈,但她不好意思细听,毕竟谢云璋知道她在这。
扶春提起裙摆,悄悄往书架更里端走去。
狸猫原本在角落一声不吭咀嚼糕点,却不知为何忽地翘起尾巴,糕点也没有细嚼,便迈起小步子,悄悄游移到旁边去。
它警惕地观察着暗处,鼻头嗅动气息,直到发现目标,瞳孔忽然变大,嗷地一声扑过去,爪子刮花了隔扇上的福字。
看到突然袭来的狸猫,扶春险些发出惊叫。
它不断地磨弄爪子一下一下蹭在她的衣服上,裙摆处落花流水的织锦图案都被磨烂了,其嘴里还发出低沉的呜咽。
狸猫年幼,扶春倒不是很怕,可她惊慌起来,只因听见谢从璟的一声询问。
“小畜生,你跑那去做什么?”说着这样的话,他似乎就要过来。
扶春心里着急,想要拨开扑在她身上的狸猫,却只惹得它叫唤的声音更浓、更招人。
听到脚步声,扶春已急得眼里泪珠打转。总归是躲不过这一回了,她该如何向他解释?
男子脚步越来越近,直至最后走来她面前,扶春不敢抬头,只怕会撞入谢从璟冰冷的眼中。
扶春的心跳得很快,一瞬间她想到无数种可能。
她不怕谢从璟生气,她只怕对她的婚事有碍。
若真走到这地步,还需得由他最为敬重的长兄出面调解。
没想好怎么应对谢从璟,扶春便先想着如何算计谢云璋为她出头。来者迟迟不语,凝眸打量她许久。
隔扇外,谢从璟等待多时,也不见长兄携猫现身,不禁疑惑,“长兄,可是狸奴难驯?要不要我过去?”
听到谢从璟的声音,扶春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倏忽抬头,恰见立在她身前之人是谢云璋,扶春缓过神后很快感到心安。
他身姿挺拔,在扶春面前站定,亦将扶春的身段掩盖,不教旁人眼神探到半分。
“大表兄……帮帮我……”扶春动了动唇,面向着谢云璋无声呼救。
谢云璋移开目光,往外面淡淡道出一句:“不必过来。”
同时,谢云璋俯身,一手捉住狸猫的后颈。
狸猫的爪子缠住了扶春的衣角,谢云璋另一只手将其扯下,不经意间,指腹沾染到她的香粉。
从他的指缝间嗅到这气味,狸猫更为兴奋,在谢云璋的掌中,伴随着绵绵的呼叫,四爪频率极快地扑挠空气。
原来不止是他,就连狸猫也觉察出她身上散发的是忍冬清冷微甜的幽香。
*
目送三郎离开后,谢云璋往隔扇后望了一望。年轻女子从中走出,抚了又抚被狸猫挠破的衣裙,面露惋惜。良久后,似乎发觉他在看她,连忙抬起脸。
扶春以为他会问她究竟,她已想好措辞,只待谢云璋开口,但他没有。
静默注视她片刻,谢云璋道:“日后莫要如此了,徒惹旁人非议。”
8. 赔礼
因有谢从璟的这出意外,扶春没敢再多逗留,向谢云璋辞别后,旋即离开朝晖院,玉佩的事到底不了了之。
隔几日。
仲春之月,春光璨然明媚。谢琼所住的栗玉院中,一夜间海棠花齐齐绽放。
海棠大多无香,唯有西府海棠遗有清香拂面,且其初展花瓣时颜色正浓,胭脂花色连云成片,场面尤其鲜明美艳。
谢琼邀请府中女眷及商氏女郎来她院中小聚,对外的说辞是同聚赏花。实则是为了此前表姑娘落水一事,“请”来商氏女郎。
商宁姝不是傻的,不是谢琼叫她,她就会来。
故而为了给扶春一个交代,谢琼早提前两日就把这事原原本本告诉了父亲。
将此事交由长辈们处理,再妥当不过,即便商宁姝不肯来,也会因长辈施压而亲自登门。
今日谢琼特意以赏海棠花为由“请”人过来,反倒是给足了商氏女郎颜面。
得知谢琼所为,扶春心有触动。“承蒙表姐如此厚待,我不知该如何回报。”
谢琼笑笑,“这算不得什么,我也无需表妹报答。”
但凡那日对扶春动手的人不是那商氏女,谢琼怎样都会让对方蜕了一层皮再离开。偏偏是商宁姝,也只有商宁姝能做出这种不顾头尾的事。
栗玉院。
扶春坐等了好一会儿,才等来些许人。不过却非商宁姝,都是些家中姐妹,走在最前面的是谢氏三房的姑娘谢蓉,以及她的妹妹玉茵。
她二人挽手相携,言笑正好,正是亲密无间。
扶春没有细看,因为很快商氏女郎就到了。
商宁姝走进栗玉院时,婢女无意间挡住她半条路,她一声呵斥,极其冷厉,吓得院中婢女慌忙跪落。
谢琼见状,亦沉下脸面。
在她院中教训她的婢女,商氏女可真是涨气势。
“商妹妹这是在做什么?”
谢琼过去,先让那名婢女起身退下,冷冷瞧着商宁姝,“莫非这几日妹妹还未在家中反省够?”
谢琼冷冷一语,一下子戳中商宁姝的心事。
于是望向谢琼时的眼神更凌厉一些,“是你害我。”
一定是谢琼向她那位身位大司徒的伯父告状,所以父亲才会关她禁闭。
数日不曾出门,没想到今晨父亲允许她离开院子,竟是为了让她来谢府向那表姑娘赔礼道歉。
“商妹妹既己来了,有些话是一定要请妹妹说出口的。我们都是自家姐妹,当着我们面说,也无不妥。”谢琼面上带笑,说得客气,眼里却寻不出一星笑意。
商宁姝扯了扯唇角,观其院中尽皆谢氏女郎。
父亲明明已经与大司徒说好,让她私下里与扶春表个态度就行,谢琼却还请来她的这些姐妹们,如何不是想看她笑话?
再看此刻众人瞧她时看戏似的眼神,商宁姝心里有一丝发麻发痒的东西在作祟。
她先瞥了眼扶春,继而对谢琼说道:“我原先是想就着父亲的吩咐,向表姑娘说声抱歉,这事就算了了。但思来想去,我为何要承担这莫须有的罪名?”
说到最后,商宁姝的语调陡然尖利起来,她不承认是她将扶春推进了水。
她临时变卦,谢琼听着脸色更沉。“商妹妹这般……看来还是大将军仁慈,没舍得重罚。”
提起这事,商宁姝就恼火得很,父亲一向宠爱她,哪怕以前在北面的时候她折伤过那么些人,父亲别说关她禁闭,就是连一声呵斥都不曾有过。
可现在扶春毫发无伤,她却被关禁闭数日,商宁姝怎能甘心?
“父亲如何待我,与你们有何干系?”
“商妹妹最好还是好好说话,不然我们今日就去长辈面前仔细议一议,扶春表妹落水一事到底是何人所为。”谢琼实在看不惯商宁姝这副装都不装都跋扈样。
商宁姝嗤了声,知道谢琼是在威胁。谢琼赌她看重面子,不敢去到众人面前,但商宁姝却觉得是谢琼欺人在先。
若谢琼不请来这么些人,商宁姝可能真会草草说上一两句好话就离开。
谢琼既然请了人来,她不演上一出大戏,怎能对得起谢琼的心意?
“我怎么知道你这表妹为何会落水?琼姑娘又怎能将罪名推到我头上来?”
商宁姝眨了眨眼,脸上做出了无辜的表情,随口扯谎。
“万一是你这表妹自己不小心跌进了水,偏要诬赖给我。她是楚楚可怜的受害之人,我纵有一千张嘴也解释不了。”
扶春听到这里,心中气极。
本想装柔弱,把一切事情交给谢琼处理,她只需要在最后,装一装不是很情愿的样子,再谅解商宁姝就好。这样不管是姓谢的,还是姓商的,两边她都能讨到好。
没想到商宁姝竟然这样不讲道理,比扶春在宋郡时遇过的那些仗着家里有几分钱财,就戏弄她的无知小儿更可恶。
“你说我诬陷你?那商女郎可否再说说,我与你往日无怨、素日无仇,当日水榭饮宴那么多人,我为何只单单陷害于你?”扶春冷冰冰地看着她。
她在众人面前一向表现得温和柔婉,哪怕心里再有不满,往往都不会在面上表露。这回她真是气懑,脸上再挂笑容也只觉累赘。
“我们当然有怨有仇。”
商宁姝反驳,想到要说的话,她竟笑出声。
“那天我不过是说了两句表姑娘的出身不好,当时我就表过歉意,表姑娘也未说什么。没想到竟是佛口蛇心,在事后记恨我,不惜以身犯险也要陷我于不义之地。”
“够了。”这些糟言糟语,谢琼再也听不下去。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当日所作所为,都被我长兄瞧见了,如今还有什么可抵赖的?”
与她们做弄出这一番口舌之辩,商宁姝是痛快的,反正只是口头言说,大不了事后不承认就是。
但谢琼却突然搬出谢云璋来,商宁姝一愣,连带着脸上戏谑的笑容都不见了踪影。
她狐疑地看着谢琼,“你莫要拿长公子出来唬我。”
谢琼冷笑,“若非我长兄亲见,大将军何故禁足于你?”
是了。若不是谢云璋,大司徒不会轻信,更不会因一个区区弱女而向她父亲发难。
确认谢云璋亲眼所见是事实后,商宁姝脸上的表情就变得很奇怪,再没有先前那般嚣张,但也不见什么喜色。
“长公子可有说些什么?”她不关心自己扯谎被人揭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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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在乎她们怎样看她。
商宁姝只静静望着谢琼,想知道谢云璋是如何说她的。
商宁姝的反应也叫谢琼愣住。谢琼想了又想,想到水榭饮宴那日商宁姝三番两次有意向她打听谢云璋的事。
谢琼忽地意识到一些事,但她不确定,更皱起眉头,没有理会商宁姝莫名其妙的发问。
为此,商宁姝有些郁闷,有些焦躁,还有少许是在后悔为什么要那样冲动,为什么……
望见扶春娇容,她一下子都想起来了。
那天,扶春直勾勾地望着谢云璋,任谁都看得出来,她是在蓄意勾引。
她的确还是冲动了,若她再谨慎些,扶春怎么可能还能在她面前露出这张惹人厌的脸来。
“孟家妹妹,是我对不住你。”盯着扶春看了许久,不知为何,她突然想通了,愿意讲和。
不等扶春开口,她招了招手,商氏的婢女立刻从门外入内,捧着一盒盒珠玉珍宝到扶春面前。
“这是我给孟家妹妹的赔礼。”商宁姝随手打开一只匣子,里面躺着的就是一颗似婴儿拳头大小的明珠。
商宁姝可不管扶春接不接受她的“歉意”,话已经说出口,礼已经送到位,她自认为再没什么亏欠。
她带来的东西一应价值连城,扶春见都没见过,更别说拥有。
如今商宁姝将这些送给扶春,扶春就合该把旧事翻篇,日后再见她也需得紧了嘴巴。
这就是商宁姝的道歉。
自顾自的,毫无诚意。
扶春脸色泛白。
如果商宁姝最开始就这样做,念及礼重情意轻,扶春或许会忍着点委屈再不提这事。
可商宁姝偏要无理取闹过后,再假意道歉。这只让扶春心觉不忿,久久没有一声回应。
扶春不着急,另有人心急。
“姐姐,商女郎既已这样诚心道歉,若姐姐再不宽宥,未免显得太不近人情。”
孟玉茵在一旁看得心惊胆颤,她知道商宁姝的家世,与其相比,她和扶春根本是草芥。
光说这些还不够,她走到扶春身旁,压住声音道:“商女郎到底是镇军大将军的亲女,不是姐姐能够得罪的人。其性子也不见良善,我不想姐姐日后遭其报复……我都是为了姐姐着想啊,姐姐可一定要听我的劝。”
扶春心中冷然一片,她知道孟玉茵在想什么。
若扶春遭难,她是她亲妹,势必也跑不掉。孟玉茵是不想扶春折在商宁姝手上,但更多还是为了自己罢了。
“你妹妹倒是知道变通,若再识趣些,说不定我一高兴就让我父亲为你父进言,将你父从乡野之地调到上京任职,小官变大官,也是指日可待啊。”
这当然只在口头说说,商宁姝心底恨不得父亲拿了孟父的头颅。
商宁姝话中讽刺意味十足。
扶春沉默不已。
良久后,她抬手往商氏婢女捧着的匣子里摸了摸,从其中取出那枚圆润的珍珠。
扶春望了望谢琼,见她正担忧,同她一笑示意自己无事。
接着上前,走近商宁姝,扶春面上浮现温和的笑容,在商宁姝散漫不屑的眼神里握住了她的手。
何其亲密!
9. 私情
“商姐姐,我知道你是无心推我落水。”扶春缓缓开口,语声动听。
“今日妹妹就以这颗明珠相赠,让姐姐明白我心中对姐姐毫无恨意。”不由分说,她将那珍珠塞进了商宁姝的手里。
商宁姝下意识就要甩开,好在谢琼适时地开口。“商妹妹还要闹脾气不成?”
商宁姝皱了皱眉,只好暂且容忍扶春此举。
然而扶春尤觉不够,从数个精装木匣中又挑出一个来,取出里面的钗子。
扶春叫来之前被商宁姝训斥过的婢女。
那婢女颤颤走近,扶春向其递去发钗。
“你别怕,商姐姐不是什么恶人,这钗子我赏你,就当是我替商姐姐向你赔罪。”
登时,商宁姝脸色大变。
赔罪?要她给一个婢女赔罪?扶春真是疯了。
她做到这种程度,商宁姝还有何不懂?
扶春就是在膈应她,赠她明珠,赏婢女发钗。一赠一赏,一前一后瞬息发生的事,还是同样的一件事。
在旁人眼中,扶春对待她和对待那名婢女并无不同,所谓相赠实则与赏赐无异。
商宁姝咬紧了牙。
“你以为你这样做,我就会生气?卑贱之人,异想天开。”知道扶春是在挑衅,她勉强保持面部平和。
遭她这样谩骂,扶春不为所动,眼都没眨一下。
“让商姐姐和我这样的‘卑贱之人’同处一室,真是过分抬高了我,而委屈了姐姐。”
听她这样说,商宁姝刚准备说一句,算她有自知之明。
却不料扶春话音一转,指着她手里的明珠问:“不过商姐姐既觉得我卑贱,又为何要收了我赠给姐姐的明珠呢?”
这分明是她硬塞进她手里的!商宁姝还未反驳,就听她继续说道:“原来姐姐和我是一样的人啊,一样的……卑贱之人。”
扶春把她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她。气得商宁姝一张脸铁青,一时间竟忘记甩掉手里的明珠。
“看来商姐姐很喜欢这物件,不若再拿去些罢。”扶春微笑着。
先前这些礼物,是商宁姝的赔礼,现在这些礼物,是扶春赏她的。她不是最喜欢以家世论人长短么?被一个家世低微之人做了赏赐,心里一定炸开了花。
商宁姝气急败坏,隐约瞧见院中的女眷皆掩面而笑,她深吸一口气,瞪了眼扶春,放句狠话很快拂袖而去。
离开时,明珠从商宁姝身上滚落。而商宁姝话里是怎样威胁她的,扶春根本没听到。
谢琼见这一番唇枪舌战,心情大好。她笑着吩咐婢女捡起落地的明珠,“好好收着,等日后给表姑娘变换成现钱。”
明珠蒙尘,留之无益。谢琼此举的确是个好安排,扶春颔首谢过。
“表妹也别太在意,商氏女自小被娇纵惯了,无人管教,迟早有一天会吃大亏。”谢琼道。
扶春轻轻应下。当时事当时了,在扶春心里,刚刚已经解决完与商宁姝的纠葛。
至于商宁姝是不是这样认为,扶春就不关心了。
她持双耳剪,剪下一枝海棠,花瓣在微风里轻轻荡漾,扶春眼中映出其翩翩柔美姿态,心情畅快许多。
在院中小坐,她听到孟玉茵在与谢蓉等人说话。
谢蓉是三房的女郎,是谢从璟的亲妹,扶春有意与交好,但一直没寻到机会。
扶春留心观察她们那处,找个好时机便可以与她们搭话。
不知谢蓉说了什么,孟玉茵很快挑起垂落耳边的头发。
“我新得了一对首饰,诸位姐姐可以一瞧。”说话时,孟玉茵指尖拨过耳垂,一只蝴蝶摇曳而现。
再拨开另一侧,又是一只水红色蝴蝶。
原来是一对蝴蝶耳坠,颜色鲜妍,灵动轻盈。
可这宛然如生的蝴蝶,却生生刺痛了扶春的双眼。
她震惊、错愕。
怎会如此?
*
最早见到那对水红色蝴蝶耳坠,是在谢从璟的书房。
没想到第二次见,居然正戴在孟玉茵的耳朵上。
在阳光下,蝴蝶闪闪明亮,意欲振翅而飞,真是一件好明媚的礼物,足以可见送礼之人的用心程度。
离开栗玉院,扶春一路上心不在焉。
“姐姐,怎么了?”孟玉茵见她止步不前。
她正笑着,不经意间仰起脸时露出耳边坠着的蝴蝶耳坠,扶春瞧了只觉得心慌。
“对了,今日谢蓉告诉我,表姑明日请我们去吃茶。”孟玉茵没有发觉扶春的异样。
谢从璟送孟玉茵蝴蝶耳坠,谢蓉与孟玉茵关系亲近,表姑又要见孟玉茵……
扶春心里空落落的,她觉得她在失去,但仔细一想,其实是她从未得到。
勉强撑起笑容,点头,“明日我会与妹妹同往。”
孟玉茵笑声应好,她微微垂下眼睛,藏起了自己的小心思。
其实表姑只想见扶春一人,谢蓉原本也打算直接与扶春说的,是她央着谢蓉,谢蓉才让她转告扶春。
等到明天她跟着扶春见到表姑,表姑也只会觉得是扶春做得不妥,将她带来。
次日一早,二人来到谢三夫人院中,谢从璟、谢蓉兄妹亦在旁。见了多出来的孟玉茵,三夫人没说什么,和声让他们都坐下。
说了一会儿家常话,三夫人招扶春上前来,又唤了声三郎。于是他们并立在她面前,三夫人望着这对将成为佳儿佳妇的璧人,喜笑颜开。
“你们二人的婚事我已同主君商量过了,只差定下婚期,若按我的意思,就在今年办了吧。虽说三郎的两位兄长都未成亲,但此等小节想来大伯不会计较。”
两位正主听到这话都无甚反应,反观另一边的孟玉茵,险些心碎。似乎觉察到孟玉茵的情绪不佳,谢从璟悄悄向她递了一个眼神。
“母亲未免操之过急。”谢从璟轻轻的一声,揭过了三夫人还想要接着说的话。
如果是前天,扶春会觉得伤心。但是现在,扶春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此时此刻,扶春很确定,他推脱婚期,其实是不想娶她。
三夫人脸上的笑意微僵,“我儿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
谢从璟笑道,“儿长再大都是母亲的儿,母亲这样着急为我定婚期,婚礼事宜繁多,我是心疼母亲。”
三夫人没有再说话。
她拉过扶春的手,看似是在对扶春说话,实则是说给谢从璟听。“今年不办成婚事也无妨,总归你已在这儿了,该有的都会有,做母亲的总是期盼儿女早日成家。”
三夫人意思很明显,扶春在这,扶春就是谢从璟的未婚娘子,任谁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不想再听太多,谢从璟匆匆说起书院有事,便先离开。
孟玉茵因为三夫人的话,心里七上八下,也顾不得什么遮掩不遮掩,假借肚痛很快跟着离开。
这样的举动实在太明显了,扶春的心彻底沉没。
三夫人再与她说上两句体己话,就放她走了。等到再送走谢蓉,三夫人揉起隐隐作痛的头。
她怎会看不出来孟玉茵与她儿有私?好几个眉目传情都被三夫人看进了眼里。
孟玉茵与其母亲真是如出一辙,当初表嫂在世时,何氏就有上位之心,而今扶春与三郎婚事未成,孟玉茵就已经与三郎私相授受。
常言,一巴掌拍不响。比起责怪孟玉茵轻浮,三夫人更怨谢从璟不争气。
“养了他这么些年,就没有做过一件让我称心的事。”
老嬷嬷劝慰道:“三郎君虽在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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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糊涂,还是听您的话。与表姑娘想来是时日太短,相处不多,情意不够。”
“情意?什么情意。不过是因为扶春是我指给他的未婚娘子,他不肯要,他这是在防我呢。”三夫人心中暗斥一句“养不熟的东西”。
*
扶春向院内的婢女打听了谢从璟和孟玉茵的去向,二人果真是同往一个方向去的。
听到这里,她已经麻木,却还是顺着婢女指引的方向往前找了找。
心中明明已经确信她的未婚夫和幺妹有私情,却还是忍不住继续探查。
万一呢?万一一切只是扶春误解,那她岂不是错怪了谢从璟?
扶春一路往前,很快瞧见孟玉茵今日的粉装衣着,她跟过去,发现他二人幽会的地点就是先前扶春落过水的景亭附近。
到这里来,扶春更觉得难受。他们路过景亭,在旁有一间本该是仆侍居住、现下无人倒座房。
孟玉茵先入内,谢从璟左右观察无人后才进去,顺带将门关起。
扶春过了一会儿靠上前去,隔着门依稀能够听到他们说话。
“表姑实在是喜爱姐姐……”孟玉茵哭着叹道。“可是我生的不好,比不上姐姐,不讨她的喜爱?”
“你管她作甚?”谢从璟宽慰她,“她看得上扶春是她的事,我不想娶是我的事。”
谢从璟态度坚决,孟玉茵暗暗高兴,可是又忧愁,“可是表姑父似乎已决定要为你们定下婚期……”
“放心吧。这婚事只会是你我二人的,我不会娶扶春,谁都逼不了我。”谢从璟再给一颗定心丸。
“那表姑那边……”
“还提这些做什么?”谢从璟不悦,他不想总听人提他那位母亲,兴许是语气严厉了些,孟玉茵没敢吱声。
谢从璟转而道:“莫要再想这些事了,我现在问表妹,后夜的花灯节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孟玉茵心里掂量着,口头嘀咕了一句:“那姐姐怎么办?”似有想要替扶春打算的意思。
“不让她知道不就好了。”谢从璟笑了声,说得随意。
“……”
一字一句落在扶春的心头,如有针扎一般作痛。没想到真是这个结果,没想到谢从璟心里早装了别人,怪不得她对他怎样示好,隔段日子他便像忘了似的。
扶春失魂落魄,离开时无意踢动了放在门前的笤帚。
“谁在外面?”里面的人听到动静连忙外出查探。
扶春这才回神,慌忙逃离。
走出屋子的谢从璟紧着目光仔细观望,却未瞧见分毫人影。
孟玉茵忐忑道:“方才有人在外面吗?会不会是……”可当她想到万一在外面的人是扶春,孟玉茵便收起了慌张的神色——被她撞破正好,索性就把一切都与她说清楚。
然而谢从璟犹疑半晌,却只说一句,“没有旁人,许是起风的缘故。”
为此,孟玉茵竟感到隐隐的失望。
混乱中,扶春不知自己在走哪条道,以为谢从璟还追在她身后。
抬头见一高阁,门前没有落锁,她想也没想只身进入。
这里面除了书,四周都空荡荡的,还有一股舒缓沉重的气味,似是墨香。
扶春来到隐蔽的环境,一下子四肢酥软,她瘫坐在一扇圆轮窗前,脑海中重复着方才听到的话。
字里行间是那样的情意绵绵,她从前为何没有发现?
“咚——”
身后忽然有东西落地的声音,扶春受惊。
“谁?”
她微微偏过头去,在掩在帘幕后的案桌前,见到一人身影。
距离稍远了些,但她认了出来,一瞬间情绪如有海潮侵袭,扶春再难忍受,悄无声息地流了泪。
“大表兄……”
10. 约定
帷幔后的青年几乎不闻啜泣声,见她长裙曳地,如莲花绽放,双眸怔怔向他望来,面上已是一片水色。
扶春不知自己哭了多久。
几日来的坐立难安,终于在今日得到了最差的结果,说不心伤是假的。但除这以外,她更思量起旁的更重要的事。
待扶春缓过神后,谢云璋已从云映青山的帷幔后走近。
她眼中含着的泪水模糊了视线,无法清晰勾绘出他的身形,只听闻他的一声:
“方才不慎打落了砚台,可是惊着你了?”
声音清冷纯净,宛若山间脉脉溪泉,使人心安。
扶春彻底止住眼泪。
待到眼底清爽,她垂下的视线瞥见他月白衣衫前的一撇墨渍,白衣有瑕,想来便是他说的打翻砚台所致。
“不是……”扶春摇了摇头,语声轻弱。她的确在听到异响时受惊,但却不是为了这个而落泪。
扶春没有想到贸然闯入的高阁中正有人在,这人还是谢云璋,一时思绪混乱。斟酌过后,她道出一个勉强可以使谢云璋信服的理由。
“先前我的莲花佩丢失在这附近,我想着前来寻找。久寻不到,心里难过,故而失态,与大表兄无关。”虽是借口,但扶春越说越觉心塞。
莲花佩是真丢了。
送莲花佩的人,从今往后在她心中也不复存。
再次听她提到那枚白玉莲花佩,谢云璋若有所思。
“竟会找到这里来?”他问。
此地为藏书阁,离她当时遇难的地方极近,但谢云璋不觉得她该来到此处、闯入他的视野。
扶春没有顾及他的疑惑,此刻她心事重重,仅沉默着点了点头。
她略微低头,眼睫上仍挂有细碎泪珠,在谢云璋看来尽显伤心失意之态。
见她神情不像作假,谢云璋亦不疑有它。
“其实未必是丢了。”他提醒道。
上次她走得太过匆忙,他想告诉她莲花佩的下落时,她已离开。
那枚玉佩至今留在他案桌之上,与他的笔墨字画一起。
“丢了就是丢了,大表兄不必安慰我。”扶春用衣袖擦了擦脸,没有深思他说的话。
谢云璋从来不是说笑的人,他既这样说了,便是知道玉佩在哪。可是现在对扶春而言,莲花佩在与不在已无甚区别。
遗失反而是好,至少不必叫扶春一见到玉佩,就忍不住地憎恨谢从璟的虚情假意。
念及此处,扶春的心情越发起伏不定。
谢云璋则是想与她道明。
毕竟,她的物件久留在他身边,算怎么一回事?
他轻声,“若你得空,可前往……”
“都说了不必安慰我……”扶春蹙眉。说话时语气略重一些,不加掩饰地透露出内心的不耐与埋怨。
话音落地的同时,扶春心里咯噔一下,她慌忙移开视线,不敢面对谢云璋。
他好心宽慰,她不仅不领情,还这样态度与他说话,实在太不应该。
可是、可她也是情不由衷,扶春现在脑子里很乱,她想另说些话来找补,可只觉喉间艰涩,难以开口。
扶春低下头,亮丽柔顺的乌发随着她的动作披散到肩膀两侧,露出一段纤细洁白的脖颈,似琉璃易碎。
谢云璋噤声。
目光淡淡瞥着她,不知在想什么。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扶春逐渐冷静下来,因着周围异常安静,无一丝杂音,她私心觉得谢云璋已经离开。
于是扶春慢慢吞吞起身,正想弯腰拍打生出褶皱的裙角,低下的眼眸里却忽地映出一双云纹靴子。
他没有离开。
扶春愣住。
缓了片刻,她抬头。
谢云璋仍旧立定在她身前,看她的眼神里似有关切之意。
是在关心她?也许是吧。
扶春向来厘不清他的心思,此刻也不愿去窥探。
她想,她或许不该再叨扰,望了又望谢云璋,扶春还是无法抑制地生出了其它念头。
不一样。
他和谢从璟不一样,他是长房嫡子,是谢氏长公子,他可以……可以做更多……
与谢从璟的婚约定是要不得了,扶春想退婚,可她无依无靠,纵然三夫人待她亲近,也不可能同意她退婚。
谢从璟倒是信誓旦旦地与孟玉茵承诺过退婚,可他从前不也这样哄过扶春?
这样两面三刀的人岂可轻信?且三夫人态度坚决,他真要违逆母亲不成?
在家时,扶春假作唯唯诺诺,好不容易让继母放下戒心,侥幸逃离一个火坑,现在眨眼又要跳进另一个。扶春怎会甘心?
这婚事,她一定要退。指望谢从璟,是靠不住的。她只能自己摸索办法,哪怕要为此付出些代价。
*
抬目见青年清雅高洁,兰玉之姿,扶春顷刻如醍醐灌顶。
她向他走近,在唯余寸步时顿足,注意到他手里正握着一本书,扶春想也没想,主动伸手勾住了书的另一端。
此刻距离极近,谢云璋望见她的眼中尚有未消褪的泪光,如同含了浅浅的雾,沉浸着一股似幻非幻的美。
感受到扶春用了些力气,试图拽动他手中的书本。
她这般举止,更有另一重意味,似乎想要将他拽到她的身侧。
谢云璋颇觉微妙。但他没有言说半句的好或不好,只静默凝望,任由扶春与他共执一卷。
可她最终因为无法撼动半分,在一声叹息过后收起了手。
察觉到她卸力,谢云璋握紧书册的手指微不可察的一松。
“表兄。大表兄。”扶春一连叫了他两声,一声更比一声软。
依照自己的筹谋,扶春小声问:“后日花灯会,大表兄可愿与我同去?”
扶春的声音确实略轻略弱一些,不过以他们现如今的间距,谢云璋轻而易举地听了个清楚。
她邀他共游花灯会。
谢云璋没有答应。
可扶春不依不饶,“大表兄是不肯原谅我么?”
因她先前与他说话的态度不善,所以他记恨她,不肯与她同行,连往日情分都要一笔勾销。
扶春是这样说的,着重咬字“记恨”“情分”……
她丹红的嘴唇一张一合,颠倒黑白的话即刻便说出了口。
明明是她自己有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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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现在却怪他“记恨”,何其荒谬。
谢云璋眉眼凛凛,不想去管她的这些可怜的说辞。
可她每回总是这样缠人,娇声软语不休,非得令她满意才肯作罢。
“……好。”谢云璋抬手,手里的书卷随之而起,其中半面贴靠住扶春的侧脸。
冰凉的触感使扶春愣住,继而听到他的允诺:“后日花灯会,我会与你同去。”
期待没有落空,扶春殷切的目光里一下子沾染喜色。
他应下她,她当真欢喜?
扶春眼里盛满笑意如月华盈盈。原来这回是真的高兴。
谢云璋心中紧绷的那根弦略有松软。
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她就该夹着尾巴离开,以免谢云璋反悔。可扶春迟迟未动身,他递去一眼目光,像在问她为何不离开。
扶春明白他的意思,直截说道:“我在这陪着表兄。”
她心里有了思量,言行愈发大胆,以表对他的亲近。
又补充道:“上回我落水时,表兄也这样陪过我。”
话里倒有一番感激之意,无奈谢云璋并不想领会。
与她说再多都是无益,她总会找法子圆回来,索性不予理睬。
案桌前,谢云璋从容落笔,扶春没有格外贴近,只在其旁略望一望。
她不通诗文,对谢云璋笔下一无所知,此时开口只会暴露短处。
话不投机半句多,没人会喜欢这样的人。因此扶春虽有心抬高自己的存在感,却是无能为力。
藏书阁唯他二人,谢云璋不声不响,实在太过安静。
扶春站久了又嫌累,坐到一旁继续“陪伴”。
望着他轻轻摆动的衣衫,扶春有些倦怠,缓缓合眼。
几乎在她闭眼的一瞬,行于纸上的墨迹停顿。而后将笔管摆落小云山笔搁处,谢云璋好整以暇地望向她。
伏在窗前而眠的睡容姣美,兴许是已入梦乡,面上泛起薄粉。此时她无嗔无喜,反倒比清醒时多出三分乖顺。
案桌上还剩有半部字帖,可惜谢云璋再难提笔落墨。
*
扶春被婢女叫醒的时候,谢云璋已不在藏书阁,婢女将她送回颂衿居。
走在路上,扶春想起与他的约定。
离开前她该向他再确认一遍,可扶春那样轻易睡过去,谢云璋没有叫醒她,显然是不想再论。
况且他既答应了她,就没有反悔的道理。
扶春定心。
来到颂衿居前,还未走近,就看到一对男女。辨出这对男女是为何人后,扶春也毫不意外。
颂衿居是客居,孟玉茵与她同住于此,谢从璟送孟玉茵回来,扶春不觉得有什么大惊小怪。
该觉得受惊的人是他们才对。
扶春敛去眸中冷意,不躲不避走上前去,见谢从璟,扶春故意露笑,柔声:“表兄来此怎么也不知会我一声?”
方才谢从璟还在想,扶春突然撞见他与孟玉茵在一处,会否多心。没想到她不仅没在意旁人,眼里还似是只有他一般。
望着扶春美艳的面容,谢从璟暗暗思量,若她不是母亲指给他的人,他会更喜欢她些。
11. 灯会
扶春一出现,谢从璟的目光就黏在了扶春身上。
明明方才还与她说那些亲密话,现在转而与她人谈笑,显得孟玉茵像个局外人。
她咬牙切齿,看不惯他们的你一言、我一语,却无可奈何,只能眼巴巴的看着谢从璟,以企盼他早点结束与扶春的谈话。
“玉茵妹妹。”这边,扶春与谢从璟说罢,终于正眼看向孟玉茵,同她笑一笑,似是将她视为亲密无间的姐妹。
扶春温吞言道:“我有话要同表兄说,你可否……”
她欲言又止,悄然望向谢从璟,让孟玉茵注意到她的视线。继而道:“玉茵妹妹,你可否回避一二?”
意识到扶春有意支开她,孟玉茵本就闷闷不乐,现在更觉煎熬。
扶春想要一个与谢从璟独处的机会,是想对他说什么?表情达意,袒露爱慕?那他会回应她吗?
他一定会回应吧。毕竟谢从璟早与孟玉茵说过,现在还不是与扶春撕破脸的时候。
一想到待会儿他们单独相处,孟玉茵越想越不是滋味,似有千万只蚂蚁在肺腑爬行。
她当然不愿意回避,满心怨念几乎将她整个人沉没,眼神幽幽落在谢从璟处。
僵持片刻,谢从璟轻咳了一声,他与扶春笑着解释说:“原本是想来寻你的,刚好碰见玉茵表妹。”
他不说这话还好,他一说出口,扶春听着便想发笑。不过她这笑容在他看来仍是柔婉,瞧不出她意在讽刺。
谢从璟接着又说:“你既有话要同我说,我们不妨到别处去,也不必玉茵表妹回避了。”
他倒是思量得周密。
扶春看了看他,再瞥一眼孟玉茵,见后者的脸色沉得快要滴水。“走吧,表兄。”扶春尤觉不够,唤一声谢从璟,让孟玉茵的心情更低落到极点。
她果真在意极了谢从璟,扶春不过三言两语,就挑得她怏怏悒悒、疑神疑鬼。但到这里还不算结束,接下来正要轮到谢从璟。
颂衿居旁边有条石子路,顺着往前走,得见一方花圃。
春花满园,招枝妖娆,他们在此停留,谢从璟折了一枝递给扶春。
扶春拿在手里把玩。
花开得正艳,可怜它遭人摧残,不过也免了零落成泥的命运,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先前在表姑面前,你说要推迟婚期……”扶春轻声。
谢从璟闻言,脸色微变,以为扶春是来劝他改变主意。
若她心存此念,即便见她持花照面颇有一番好容色,谢从璟也顾不得心中意动,索性与她把话说得更明白些。
“表妹……”
“婚期定在何时,我自当听从表兄的安排。”她表现得何其柔顺,让他一下子咽下了已到嘴边的话。
谢从璟看向扶春,略感错愕。他以为扶春会站在三夫人那边,结果不然。
正有感于扶春的温柔体贴、善解人意,谢从璟又听到她满怀期待的语气。
“婚期只在早晚,不急于一时。何况今年科考在即,更不能因此误了表兄的前程。孰轻孰重,我与表姑都分得清。”扶春柔柔望着他,满眼的关怀备至。
然而谢三郎在听到“科考”一事时,面部生出一丝裂纹。
前年,他与次兄一起参加科试。次兄得中,做了御史台胥吏,虽是末等小官,却迟早能在家族支持下成为侍御史。
而他却名落孙山。
与次兄同为谢氏子弟,谢从璟难免要被拿出来同他比较。旁观者暗中讥笑,谢从璟亦觉失了面子。
他的母亲明面上没有埋怨他不争气,但话里话外都是在指责他玩心太重,比不得长兄天资就算了,连次兄的勤勉都比不过。
每每说完这种话,又宽慰他希望他再努力。表面对他寄予厚望,其实攀比有之施压亦有。
失败过一次的事情,又要经历第二次,任谁心里都会有结。
且家族注重脸面,不管这回科考成与不成,都定会为他助力。然而真真假假,旁人都看在眼里。
对谢从璟来说,今年的科考不是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而是又给了旁观者一个暗自笑话他的把柄。
因此扶春笑颜提及科考,谢从璟只觉如鲠在喉。
“表兄才华横溢,我相信表兄一定能够高中,待到表兄中榜之日再论婚期,最是妥当不过。”扶春轻声。
她话里满是勉励之意,对未来期许甚高。但在谢从璟听来,却像是在嘲笑他的无能,只能倚仗家族权势。
望了又望扶春,谢从璟硬生生忍下心中暗火。
扶春仿若没有发现他的愠怒,自顾自地继续道:“若表兄能得成金榜,表姑也定是极欢喜的,到那时候……”
她的语气欣欣向荣。
扶春越是赞美,谢从璟越觉得心里被刮得疼。她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谢从璟狐疑。
可仔细想想,她来谢氏不过数月,哪有机会知道这等旧闻?纵然给府上的仆婢十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在扶春面前乱嚼舌根。
一方面谢从璟觉得扶春是过分在意他、想与他早日成婚,才会就着科考一事不松口。另一方面,他额头侧边突突地发痛。
平日里光是想到科考的事就不舒服,现在被扶春这样念叨,反反复复。
前年那些风言风语犹在耳边,谢从璟焦躁难受至极,就像在光天化日里被人用鞭子来回鞭挞一样。
“不要再说了。”他呵斥。
这时候,扶春才慢悠悠顿住了话音。她瞧着他青而白的一张脸,浅浅舒了一口气。
他不高兴她便高兴,扶春现在终于舒服了。
“表兄不会恼了我吧?我可都是为了你着想啊表兄。”
扶春故作无知。
谢从璟是想发怒,可既顾忌三夫人,又因扶春说的那些话都是关心贴切之辞,所以怒而不能言。
往日阴影似乎接踵而至,谢从璟兀自忍受过往的不堪。
能见他这副失意之态,扶春真是要感激谢琼的知无不言。
更早之前,从谢琼口中得知他的这段经历时,扶春想的是日后尽量避开这个话题,以免惹他伤神。
但如今时移世易,扶春见不得他舒舒坦坦地活着,她就是要用钝刀子割肉,让他一遍一遍回忆,重新体会遭人嫌弃是什么滋味。
谢从璟正烦闷,等有心情与她搭话时扶春已离开,只瞧见被她遗弃在路旁的那枝花。
——他亲手折给她的。
*
因在意与谢云璋的约定,扶春提前一日向谢琼打听了有关花灯会的事。
雨水惊蛰过后,步入二月春分时节。春分花灯会由民间制办,介于上元灯会和花朝节之间,工匠艺人以百花为题制刻成灯,寓意时和年丰、风调雨顺。
“蓉妹妹前几日也来问过我这事,我倒不怎么想去。年年灯会都不少,依我看还是上元中秋两夜最热闹。”谢琼没什么兴致。
看了看扶春,她又问,“表妹是要前往吗?可要我安排些人看护?”
扶春委婉拒绝了谢琼的提议。
她不好与谢琼道明她和谢云璋的约定,只告诉谢琼,是与一朋友相会,无需为她兴师动众。
说话时扶春微微低首,让谢琼忖量更多。同携夜游灯会,还能是怎样的友人?
谢琼当然以为与扶春相约之人是三兄谢从璟,只是扶春生性腼腆,不好意思同她说罢了。
想到这里,谢琼当即召来婢女,吩咐道:“我记得外头的成衣铺子刚往府里送过衣裳,等会儿你带表姑娘去挑几件。若是还有新打的首饰,也尽管供着表姑娘挑选。”
这些事对谢琼来说,不过是顺水人情。
扶春不知谢琼所想,只诧异谢琼为她这般精心打算。
“表姐的心意实在让我受之有愧……”
她身无一物,无以为报,也好在谢琼是诚心想帮她,并不计较得失。
离开栗玉院后,婢女依照谢琼的吩咐,领扶春去挑选衣物首饰。
见这些金绡银绸、珍珠琳琅,扶春心里发愁,她不知道哪样是谢云璋喜爱的。
回想往日见他时,他从未表露过自己的喜好。
纠结片刻,扶春才意识到自己想错了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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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她真能穿上令他中意的衣裳,戴起他所欣赏的钗环,那也不过是在以皮相之美讨好他。
扶春不觉得一味讨好谢云璋,就能从他那里得到她想要的。
他身份尊贵,怎样的阿谀奉承都见过,又怎会因扶春的示好而动容?
且有求于人必定受制于人,扶春既想处理掉婚约,又不想惹上麻烦,最好的办法其实就是让他们拥有共同的利益。
解决和谢从璟的婚事,扶春会获得自由,那么谢云璋又能从中获取什么呢?
扶春想不到更多,此时形势也容不得她多想,且先走一步看一步罢。
*
转眼到了与谢云璋的约定之期,扶春本想直接去朝晖院寻他,却又怕他以为她是毫无分寸之人,只好留在颂衿居焦心等待。
眼看天色渐晚,扶春翘首以盼,才等到婢女过来传信。
“表姑娘,长公子正等您过去。”那婢女言道。
听到她如此说,扶春不由得脚步轻快起来,去到府门前,看到正停着一辆马车。
在前面带路的婢女候在一旁,想来马车内坐的就是谢云璋。
扶春没有多想,径直登上马车。
那婢女似有迟疑,来不及阻拦,只见扶春掀开门帘,往里走了进去。
她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可是等了又等,没见到表姑娘被赶出来,她心里嘀咕一声怪事。
车厢内,谢云璋坐在正中。
得见谢云璋,这两日来一直闷在扶春心尖上的事也算有了眉目。
他肯来,是否也能说明他和她一样,在意他们的约定?
“大表兄。”扶春语气欢快地唤一声。
不论怎样,她高兴他能信守承诺。
谢云璋见她就此坐下,略微疑惑,“府里没有给你安排出行的车辆?”
虽是表姑娘,但谢氏向来不会做出厚此薄彼的事。一辆马车而已,又岂会不为扶春准备?
“大表兄不愿与我同乘?”扶春不答反问,目光澄澄望向谢云璋,细看去表情还有些受伤。
见她反应,谢云璋猜到了大概。她竟是这样想接近他,与他共处一室?
“只是随口一问。”谢云璋语气很淡。
夜幕降临,天空染上浓墨,周边却不显黯淡。街道处,一盏盏挂起的明灯不断四放出流光与彩辉,此夜如昼。
扶春走下马车,远远看到路旁一个卖灯笼的铺子,各式各样各种颜色都有,她往前走了两步,被同行的婢女追回。
婢女手持幂篱给扶春戴上,轻纱垂落在她眼前,视线却没有过分受阻,至少灯形与灯色,扶春都能够看得清楚。
“表兄这是何意?”扶春戴着幂篱,向谢云璋望去。
他才从车厢内走出,随行的侍从同他耳语,由他点头同意,侍从才敢行事。
之后走近扶春,谢云璋抬手为她正了正两边帽沿。
没有太多解释,他只叮嘱她,“跟着我,不要乱跑。”
谢云璋在她面前站定,身影覆下,扶春旋即被笼罩其中。
她眼波微动,连忙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了他的举动。
“我自己来就好。”
谢云璋收起手。
不过多久,听到扶春的答复,“我会乖乖跟在表兄身后,哪也不去。”
她的声音也很软,就像她说她会很乖一样。
谢云璋道:“方才不是要去看灯么?”
扶春轻轻点头,走去灯笼摊前,她望向谢云璋,“那些灯我都很喜欢,但我想让表兄给我挑一只,我最喜欢的。”
她喜欢之物,他如何能够为她抉择出最好?扶春这句话说得奇怪。
可若能换一种理解,即凡是谢云璋所选,都是她所爱,便另有一层意蕴藏于其字里行间。
她的态度朦胧暗昧,就连语气都是黏黏糊糊的,给他一种她正向他昭示真心的错觉。
其实不仅不是如此,她含情的字眼也如云烟易散,虚而不实。
都是假的。
谢云璋望着扶春,轻扯出笑来。
12. 撩拨
扶春知道谢云璋能听懂她的深意。可他对她笑了下,却再无表态,反而真的按照她的话,去精挑细选一只灯笼。
“这只狸灯可好?”选中了,谢云璋方转眸过来瞧她。
他的反应和她预料中的简直大相径庭。
扶春深感局促,好在隔着一层纱,也没人去细瞧她的神情。
“我喜欢那只兔子。”她就像是忘记先前说过的话,忘记他挑的都应是最好的,转而指向另一边的兔儿灯。
谢云璋顺其所指的方向瞥见,探手取下兔儿灯。
递交给扶春时,她头戴的幂篱微微一扬,虽不见她表情,但这回总该满足她善变的心思了。
兔子呈四腿张开样,滚圆的头颅抬起,两只耳朵下垂,颜色描绘鲜妍,尤其活泼可爱。
扶春拿在手里把弄了一会儿,“多谢表兄。”
她果真高兴,连嗓音里都含了笑语。
接着,又听扶春说道:“我也为表兄挑一个。”
谢云璋想说无需,但她动作极快,倏忽间谢云璋只觉手心一凉,扶春已将一只灯柄塞进了他手中。
他垂眸,见她给他拿的是一只传统方灯,四面灯壁上印有松枝青柏,其下悬挂的流苏正微微摇晃。
“总觉得这种才适合大表兄。”扶春笑着与他说。
谢云璋不以为意,他没觉得灯与灯之间有何不同,不过都是点缀此夜的用具而已,何以特殊?
扶春提着手里的兔儿灯,玩笑似的轻碰了下谢云璋手里的灯,从其中流溢出的光影一下四散开来。
这时,她微微揭开幂篱,清亮的如羽绒一般尽数撇落在扶春脸上。清亮的明艳的交织在一起,照映出她尤其秾艳的面容。
“大表兄不喜欢?”
“不是。”谢云璋垂眸,避开与她的视线交汇。
“总归我是喜欢的。”扶春语调轻愉。
喜欢什么?
是灯笼,还是其它……
她没有说清,谢云璋却忽然想再问一问她。
“为何邀我共游?你可知……”
伴随一阵银铃清响,扶春被吸引去了目光,没有听清他说的话。
见她神思这样轻易游离,谢云璋不由敛下话音,保持沉默。
远处,一辆木车上挂满了灯,灯盏一路往上堆叠,足有两个成年男子那么高。木车慢慢行驶过来,赫然一座灯山。再仔细一看,发现车轮内部结构精巧,竟能将一整只灯笼镶嵌入内,灯笼随着车轮的转动而旋转不停,格外新奇有趣。
不少人都围聚到木车的两边,观望这座灯山,扶春亦看得入迷,多往前走了两步。
隔了一会儿才想起谢云璋来,又回头去找他,看到他还在原地。
明灯净影,华光漫天。青年立在重重光幕之后,如有轻纱浅雾遮掩,远在尘世之外。
扶春怔住片刻,陡然想起她答应过他会跟随在他身后。
她悻悻往回走,这时谢云璋也动身向她而来。
因木车灯山的缘故,周围人越来越多,眼见谢云璋的身影逐渐清晰起来,扶春不免快了脚步。
便是这一心急,与从对面过来观望灯山的人撞了一下,扶春还被踩了脚,她吃痛的同时往旁边摔去。
没有痛感袭来,反而听到青年的闷哼。
扶春睁开眼睛,瞳眸里映入他环住她腰肢的手臂。
从这个角度见不到他的模样,但扶春确定,现在揽着她的人是谢云璋。
她没有被人撞到,却撞入了他怀里,她是撞到他哪里了,才让他吃痛?
很快,扶春平复了思绪,想出声问候。
也是在这时,她才意识到后背正紧贴着他的胸膛,隔着两层衣衫,似乎也能感受到他胸膛之中有什么在跳动。
扶春眼睫颤了又颤,不管有怎样的话都没法说出口了。
这等情景是她不曾想过的,虽然她的确有心拉近和谢云璋之间的距离,可是现下这种程度也未免太过亲近。
“可还能起身?”谢云璋道。
声音落在她耳边,毫无间距可言。
扶春微微侧过一边脸,可另外半边面颊又靠住了他怀里,更是不妥。
“可、可以……”
她匆匆回道,继而感到谢云璋慢慢松开手臂。
脚面还有少许疼痛,不过无碍于立身行走。
扶春回头,先说感谢,再说歉意。
“我不该胡乱走动。”
她难得这样乖顺,谢云璋说不得一句不好。
先前叮嘱她莫要离开,是为她的安危考虑,只要还在他身边,则万事无虞。
“记住就好。”谢云璋略过这一插曲。
“那表兄现在可以与我一起去看灯吗?”扶春指了指木车上堆叠的灯山,之前只瞧了一小会,许多细节都未能看得周详。
而除这以外,她也动了点别的念头。
见谢云璋颔首,扶春面露笑颜上前一步。她几乎与谢云璋并肩,一只手可隐隐可触及他自然垂下的衣袖。
扶春悄然牵住了一角,她不敢用力,怕他察觉,也怕他甩袖。
后来走到望台上,其下街道灯明透亮,木车悠悠驶动,将匠人精心打造的灯山展示在众人面前。
扶春看着欢喜,想同他说话,却发觉他的目光不在其上,而是在观察别处。
“大表兄?”为引他关注,扶春横起胆子,轻轻勾动他袖下的手指。
她没敢太过分,仅一下而已。
轻微的触感留迹,令谢云璋抬了下眉。
他早注意到她的逾矩,一直未动声色,许是这样给了她错觉,让她在他面前几度为所欲为。
谢云璋往后扫了眼,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的侍从递上一方锦帕。
他拿起,擦了擦手。
见他这动作,扶春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变味。
原本她是怀着点捉弄的想法,即便扶春有意撩拨,但也只是碰了一下他。
何至于此?
不久前,他那样亲密圈拢住她,她以为他不在乎这种细枝末节,没想到谢云璋根本禁不起玩笑。
经此一遭,扶春再没心情赏灯了。
*
街道上繁灯一片,游人众多,反观沿岸处人影稀疏。再往旁边走,得见一座石桥,横跨在两岸之间。
他们往石桥处去。
时间一长,扶春也觉知谢云璋今日肯随她来花灯会,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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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止是因为与她有过约定。
除了跟随他们出来的婢女尚留在马车附近,剩下来的侍从几乎都被调动到这里来。
但仅有几个留在谢云璋身边护卫,其余的皆四处游走,时不时回来向谢云璋传信,更像在打探消息。
谢云璋一心二用,扶春自然不满。
可说破天,谢云璋承诺她的也只有陪她一道来灯会。
她不知他的目的何在,但扶春的目的尚未达成。
若非谢从璟和孟玉茵,扶春本不该晓得这场花灯会的存在。
她千方百计唆动谢云璋的陪同,可不是只为了和他共享风花雪月。
她想借由谢云璋,找到那两个人,也算请他做个见证,以免日后扶春反遭污蔑时,连个人证都没有。
他是谢氏长公子,他的话是金科玉律。若能得他证明,能够省去扶春不少的心血口舌。
可在现今看来,她的想法未免天真了一些。
谢云璋不是人偶,可以任由她操控。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她有她的心计?从来不提,不过是因为她的想法无关紧要,对他没有分毫影响。
他不在意。
“我让人送你离开。”谢云璋处理完手头的信息,转身对扶春说道。
他无加掩饰地带着她在城中行了一圈,吸引的目光已经足够,扶春再留下未必不会生出意外。
先前从灯笼铺挑的兔儿灯还被扶春拿在手里,但她送他的那盏方灯已不见了踪影。
她心中难免起了落差。
谢云璋说什么是什么。他说让人送她走,扶春就是得离开,容不得半点妥协。
念及此处,扶春语气不快地哦了声。
为此谢云璋多看了她一眼。但他到底没有出言,平静地吩咐侍从护送她。
扶春没有做成想做的事,不情愿离开。恰在她动身的前一刻,事情迎来了转机。
“谢长公子,没想到会在此碰面。”来者语调高昂,隐在岸边阴影处,不见模样。
谢云璋凝眸,良久,“薛世子。”
男子挥开遮挡视线的垂柳,大步向前走来,石桥两边的光亮清晰照出了来人的样貌。其后紧随两位女郎,三人容貌肖似。
“我携家妹出来游玩。”果真是兄妹三人。
他们一同向谢云璋见礼。
“谢长公子身边这位……啧,我瞧着可不像是令妹。”薛俨直勾勾地盯着扶春,即便她不露真容,他也能确信其并非谢氏女郎。
方才长街上华灯无数,谢云璋与此女相伴同行,薛俨都看得清清楚楚。
生人临近,本来说要离开,现在也没人再提,扶春一下子陷入进退两难。
她发觉出来者不善,也有种预感,接下来会有大事发生。或许正因如此,谢云璋才要提前送她走。
来者的眼神可恶,扶春为躲避,退去了谢云璋的身后。
薛俨瞧见,更是笑意丛生。
看了眼露了半截在外面的兔儿灯,薛俨无所顾忌地说道:“你这样阴冷的性子,相好倒是个情怯可怜的。”顿住,“小兔子一样。”他补充道。
相好?
谁的相好?
扶春微微睁大眼眸,只觉惊骇。
13. 遇险
薛俨误会了她与谢云璋之间的关系,扶春想要解释。但她还未想好说辞,站在她身前、将她护住的谢云璋,先出声。
“无诏而归京,是重罪。”谢云璋的声音平淡。
去岁昭人犯境,朝廷任命商将军为主将,江平侯世子薛俨为副将。五个月后,战事告捷,商将军受天子封赏回京,是为镇军大将军。
江平侯世子亦得赐封,金银财宝无数另加官凉州牧,留守凉州以防西昭再犯。
薛俨本该身在凉州,此时却无视帝谕返京。提此要事,谢云璋意在警告。
闻言,薛俨这才将目光转向他,脸上微笑尚存,“我既然敢回来,就不怕入宫面圣,长公子不必拿天子之怒来提点我。”
谢云璋本不愿亲自出面,做这多此一举的事。
可薛俨行事太过张狂,无诏归京且全无遮掩之意,要知道不止是谢云璋能够得此消息。
上京一向表面平和实则暗潮汹涌,有多少人在暗处虎视眈眈,犹未可知。
“凉州安定,薛世子还是尽快回去为好。”
薛俨不以为然,轻笑,“避人耳目、引我来此,就是为了说这些?谢氏长公子几时变得这样好心肠?”
谢云璋不在意他话里夹枪带棒的嘲意,只劝诫他,“你若是为旧事回来,如今不是时机。别再做这等自讨苦吃的事。”
末了,谢云璋顿了顿。
“……也莫赴你兄长的后尘。”
提到薛俞,薛俨脸上挂着的假笑逐渐褪散。
沉默一会,薛俨道:“长公子有心记挂,兄长若泉下有知,也会感念生前有您这么位至交好友。”
虽口头感叹,但薛俨表情讥讽,“但我的事,就不劳谢长公子费心了。眼下吉日良辰,长公子当与佳人共赏,才算不辜负这番良宵好景。”
*
扶春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一开始觉得波谲云诡,心也跟着忐忑不安,可后来想到就算天大的事都与她无关,扶春也就淡然了。
与薛俨一道而来的是两位年轻女郎,扶春躲在谢云璋身后,她们则靠近薛俨。
两位女郎年纪相仿、面容相似,瞧不出孰长孰幼。
因阿兄的缘故而驻足多时,难免会感到无聊,薛婵和薛婉偶尔会交换眼神,互相表示安抚。
这厢兄长们的谈话话毕。
薛俨刚说完那番美景佳人,转了转眼眸,看到畏缩在人后的扶春。
有幂篱相隔,实在望不清面容,但能得谢云璋青眼相待之人,必定不是俗色。
薛俨掩声,同旁边的薛婵说了几句。
“可那是……”薛婵秀眉微蹙,明显不情愿。
薛俨回复:“日后想要多少为兄都给。”
薛婵犹豫一会儿,还是依照阿兄的意思把东西拿了出来。
薛俨转过身笑语道:“来时在路上碰到猜谜,赢了些小礼物。我家妹妹说与女郎合眼缘,想将礼物转赠,不知女郎意下如何?”
说着话,另一侧的薛婵上前,其手中躺着一枚桃形宝石蓝色丝绸香囊。
薛婵将此递到扶春面前,“微薄之礼,略表心意,但请收下。”
扶春没想到还有这一出,因在意薛俨先前打趣她与谢云璋的话,扶春不敢贸然接纳,她望向谢云璋,想寻求他的意见。
抬头时,幂篱也跟着在动,轻纱浮动,很容易让人看明白她的动作。
可谢云璋的视角并不在她这里,是以薛俨最先瞧见扶春的反应。
他不由放声笑了起来,“女郎果真与长公子情意甚笃,连收件礼物都要问过长公子的意思。”
“不是这样。”扶春摇了摇头,不想教对面的人误解愈深。
更要紧的是,若谢云璋因此对她生出不悦,那扶春先前所做的一切努力就都算白费了。
“我与表兄……”她匆忙开口。
“不必理会他。”这时,谢云璋回首,温声和颜,覆下了扶春将说未说的话。
薛俨本就有心想要试探他与她之间的关系,扶春再怎样辩说都苍白无力。既不会听她辩解,又何必与薛俨多费口舌?
更何况……
“方才铜骆街上,与长公子携手赏灯之人,难道不是女郎?”
薛俨好似一点不知何为回避,直截语出亲眼所见的景象。
听他描述,扶春惊怔。
他是如何看到……?
然而扶春来不及疑心,就因被人点破而面起红霞。
谢云璋倒是面色无异。
薛俨所见算不得真,却也不假。铜骆街花灯漫漫,不是扶春与他携手,而是她偷挽住他的手,他没有推开罢了。
扶春偷偷望了望谢云璋,然后心虚低头。
另一边,薛婵手里还拿着丝绸香囊,耽搁了太久,薛婵催促扶春收下。
扶春仓促言谢后接了过去,手指抚摸香囊的丝面光滑冰凉。而后薛俨兄妹向他们告辞,三人离去。
整个过程中,谢云璋一言不发,待薛俨的身影消失后,谢云璋往他们离开的反方向而行。
扶春只得紧随其后。
“大表兄,马车不是在那儿吗?我们为何要往这走?”扶春一路走,一路回头,她记得来时的方向。
谢云璋没有答复,行至中途,反而极为莫名地道了句:“莫要与薛世子走得太近。”
扶春一愣,觉得他奇怪,“又不是我主动招引,大表兄为何与我说这话?”
不久前薛俨那样调笑她,谢云璋都没有出面替她分辨一句,现在还同她说这种话,真是没道理。
想着,扶春停住了脚步。
没等多久,谢云璋发现后,果然回头来寻她。见他愈走愈近的身形,扶春逐渐平复了心情。
可她没打算轻易揭过这事,稍微掀起幂篱纱幔,露出的娇容带了愁怨,扶春就这样望着他。
若是更早之前,扶春断然不敢在谢云璋面前明示自己的喜怒哀乐,不过现在她知道他不是真正的雪山,谢云璋对她存着动容之念,可究竟到何程度,扶春不确信。
谢云璋走过来,第一件事是拿走扶春手里的那枚丝绸香囊。
他看都不曾看一眼,将其扔掷一旁,不待扶春说话,他俯身与她几乎咬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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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道:“……很危险。”
她刚刚将幂篱撩开,现下一点遮挡都没有,他离她这样近,好像扶春稍微侧脸就能贴靠住他的唇瓣。
一瞬间,她脑中一片空白,呼吸加重,更不敢令他觉察她的异样,扶春索性屏息,只等谢云璋的话音离远。
“今夜之事,是我对不住表妹。”事与愿违,谢云璋不仅没有离身,字里行间反而沾染一丝亏欠的意味,全然不再置身事外。
谢云璋说的话结合他之前曾有过要送走她的举动,扶春心有所感,她想问一句怎么回事,谢云璋清泠泠的嗓音再度在她耳畔浮动。
“别回头。”
“若遇不测,往水边跑。”
“……”
心脏怦怦地跳动,扶春拢共听清这么几句,不能再继续屏息,她微微张唇呼吸,只盼谢云璋注意不到她杂乱的鼻息。
“可听懂了?”谢云璋抬眼,向她确定。
花灯拂落清光,照映扶春眼中盈盈若水的清辉,她连连点头,未紧闭的、丹红的嘴唇格外鲜妍。
“我跟着表兄……”她的唇微动,声音打颤,透出些恐惧,柔柔颤颤如夜雨浇花,“唯愿表兄护我周全。”
潜伏在暗处的人想要索取的并非是他们的性命,但扶春显然是想错了,才会这样惊恐。
谢云璋没打算与她再说得明白点,颔首,任由她的衣裙紧贴着他的衣裳,纠缠不清。
他们特意绕远路,试图撇开身后暗随的小尾巴。周围灯影重叠,扶春一直在他身侧,谢云璋的本意是想去茶楼避一避。
还未走近,茶楼上悬挂在高处的灯花架骤然起火,火芯吞灭了灯笼骨架,砰的一声,灯花架坠落,火势一下蔓延开来。
茶楼内的仆侍发现后立刻现身,这不是意外,自然也不会被轻易处理。火焰随风扑向过路客,卷着路边的纸灯,形成更大的火光,众人恐慌逃离,本就拥挤的中心大道一下子形成人潮。
谢云璋再想带扶春离开已是来不及,往回折返的同时命侍从护住扶春,然而刻意人为引诱出现的人潮汹涌,又或许是带有目的性的冲击,谢云璋稍不留神,扶春就自他身旁消失了。
人潮消散后,身侧空无一人,唯有袖口一截余香,浸染着她曾触碰而留下的气息。
谢云璋知道会因薛俨的缘故受到牵连,但扶春因此不知所踪却不在他的预料内。
明月高悬,铜骆街因不久前的火祸而陆续撤走花灯。
扶春原先的那只兔儿灯,在交给侍从保管时因人潮冲撞而支离破碎。
商贩搬离的货摊上一模一样的兔儿灯颜色鲜丽,恰好滚落到他的脚下,谢云璋澹然拾起。
商贩来寻时得了一两银,惊喜尤甚连忙向其感激不尽,又将旁的灯笼拿来请他过目。
谢云璋未着一眼。
侍从回来禀报,仍未找到表姑娘的踪迹。
谢云璋将新得的兔儿灯暂时放下,转而拿过了侍从的腰间剑。月华覆衣,清霜冷靥。
往琼楼处去,佝偻着的内侍等候已久。
“见过长公子,康定王殿下有请。”
14. 对峙
周围一片混乱,扶春分不清四面是哪里,有人故意抓她的手,将她强行从谢云璋身边带走,她连一声表兄都没来得及唤出。
谢云璋身姿高挑,扶春起初还能于众人之中隐约瞧见,后来肩膀被撞了一下又一下,她失了方向,几声呼救下去都沉没人海,随波而动,随波而停。
最终还是与谢云璋走散。
扶春一心挣脱人潮往外去,她心里惦记着谢云璋先前的叮嘱,挤出人群后沿岸往水边去。
离开中心道,四处皆为空旷。
尤其临近水泽之地,因明灯歇落光影,更显清寂幽深。
而在对岸正停有一辆马车,其左右两边皆挂上了镌刻“谢”字的灯笼,是水岸两侧唯一的亮芒。
扶春定睛瞧见,心下一喜。可很快,她意识到自己正位处谢氏马车的对面处,中间隔有一片开广的湖面,她该如何渡过?
呼救还是寻路?
思索间,扶春又往水边走近。
岸边斜柳低垂,柳枝覆没下有一座小帐篷船。
没什么光线,扶春看得不太清,只听到微弱的喘息及伴随水波的晃动声。
“可有人在?”扶春轻声询问。
若谢云璋一早料到她会面临当下的处境,想来也应为她做好了安排,说不定船舱之内就是将为她摇船的船夫。
怀着这样的希冀,扶春更往前一步。
可她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方才的那一阵碎音好似只是柳枝掠水,无关紧要。
扶春略微泄气。
她不会划船,但现在的确多出一条路让她能够去到对岸。于是她决心观察一番,见这船只正被绳索紧扣,系在岸边的粗壮柳树上,定然不会轻易断离。
扶春大着胆子靠近。
她先一只脚轻踩上去,船身随着她的动作微晃,不过未起波澜,还算安定平和。
扶春定心,倾身而前,与此同时船舱内探出一只手,手背处一道长口伤痕,其上有乌青和血色黏合在一起。
扶春惊诧,她的双脚还未踏稳,尚来不及呼救,就被这只手的主人拽进船舱。
内里一片漆暗,如同骤然身陷泥沼。
“救、救命!”
*
琼楼九层,檐角空悬琉璃灯盏,从其折射出的星彩堪比天上月华。
青年自灯下走过,掠起的衣袂泛起柔润的光泽,而在其松散宽袖下持有的不是长笛玉箫,而是一柄平平无奇却意外冷绽寒光的长剑。
内侍在前引路。
走到一扇盘长如意的门前,内侍俯身更低,“殿下,谢氏长公子到了。”
不待里面答允,谢云璋推门而入,毫无阻力。
内侍受惊,连忙道:“长公子您这是何意?”
再见谢云璋手持之物,更是惊慌,“持刃面见殿下,恐有失……”
内侍未说尽,谢云璋已只身入内。搁置茶碗,抬头见到那位渊清玉洁的谢氏长公子。
康定王萧序退避侍人,起身相迎,“得见长公子,也不枉本王等候多时。”
屋内窗正开着,说话时萧序请他坐下,未得回应,萧序略觉气氛僵硬。
谢云璋走去窗边,目光探向窗外的零星残景,灯会喧嚣过后此夜清冷寂静。
行走间露出手里的一截的剑鞘,萧序的目光紧在其上,方明白内侍为何阻挠。
似乎是觉察到萧序的视线,谢云璋神色自若,抬剑于月下更见剑身覆有一重清冷银霜。
“防身之物,殿下无需介怀。”
康定王萧序脸色稍变。谢云璋已把话说到这个地步,萧序没必要再故作不解,直言挑明。
“看来长公子是为薛世子而来。”
月光如水,映照出谢云璋的眉目。看似温和,却含冷月之清辉,无声无息地使人生出寒意。
谢云璋没有说话。
萧序冷嗤,“他不惜命,千里迢迢回来送死,本王自然要满足他。”
谢云璋默了几息,缓缓道:“薛俞已死。殿下与江平侯府的恩怨早该了断。”
旧年江平侯世子薛俞畏于世家势大、危及皇权,禀明圣人后圣人授意侯府暗中扶持寒门。
寒门未正风骨,为求得权偏走捷径,诬告王氏家主密谋行事意图谋反。王氏入狱,待薛俞厘清真相之际,王氏家主已病危亡故。
王氏,康定王萧序之母家。
“如何了断?本王的外祖本该颐享天年,若非江平侯府急于在父皇面前立功得势,怎会做出诬告这等急功近利之事?”
萧序沉下眉眼,“薛俞识人不清,死便死了。薛俨倒是想为他兄长报仇呢,胆子有了,命有吗?”
大司徒曾称王氏为当世世家的中流砥柱,变故之后王氏地位一落千丈,连带着康定王在朝中也无权依仗。
萧序当然恨极江平侯府。
他极尽言辞贬低、谩骂,毫不顾及自己身为天潢贵胄的修身涵养。
等萧序解气痛快后回过神,发觉谢云璋不声不响正静默瞥着他。
冷漠如清晨霜雪,那是种堪破所有的眼神。
他的愤怒他的恨意,在谢云璋眼里,更像是跳梁小丑的玩笑。
萧序心中一凛,紧了牙关。
“你……”
他说不出话。
“是非如何,殿下心如明镜。”谢云璋的语气很淡。
根本是因圣人被世家架空,为固权迫使薛俞不得不如此行事。
萧序知道这层真相,但他不敢去面对,不敢像今日对待薛俨一样,违背父子纲常,对他的父皇行生杀之令。萧序只敢把不满和愤懑对江平侯府发泄。
谢云璋顿了下,又道:“你要杀薛俨,我未曾干预,但你不该节外生枝。”
这才是他来此的真正目的。
萧序的确做过另外的安排,“长公子是说跟在你身边的那位小娘子?”
他轻描淡写谈及,“分明棋子而已,本王替你解决,有何不妥?”
薛俨无诏回京,若被有心人挖出来说事,与其私下曾有过面谈的谢氏长公子亦难免受到牵连。
谢云璋为不落人口实,答应了扶春的邀请,同游灯会时再与薛俨见面,落在他人眼中不过是偶然相逢。
扶春有意接近,谢云璋亦借她避开旁人非议,算不得“棋子”。何况她当时请求他时,犹如霞明玉映,是他意动才会出言允诺。
想到这里,谢云璋的眼神更冷。明明已经部署妥当,却还是发生意外。
前一刻她冰凉的发丝才从他的指尖划过,下一秒她就从他身边消失。
未见踪迹,不知去向。谢云璋很不喜欢当下这种失控感。
紧了紧扣在手中的长剑,谢云璋垂下眼睑,遮住瞳眸中发沉的暗色,“殿下最好能保证那女郎毫发无损。”
余下的话谢云璋没有说罢,但落人耳中,说与不说别无二致。
萧序面色难堪,不满谢云璋的态度。怒意百转千回,最后却硬生生忍下。
不仅是因忌惮谢氏、忌惮大司徒,顾忌他在圣人心里分量不轻,才会这般忍气吞声。
更因萧序一直谨记承德二十九年秋猎,发生的那件事。
箭矢,烈马,摔断腿的皇兄……
旧日景象纷来沓至,萧序看向始作俑者,还要道一句:“本王这就遣人去找。”
*
船舱内的空间压抑。
扶春彻底陷入黑暗,小臂被捏得很疼,那一片肌肤恐怕都因血液不流通而发紫。
她用力挣脱,刺鼻的血腥味没入她的鼻翼,扶春闻着只觉恶心。
“……谁?是谁?”
被匆匆拽入船舱时,幂篱翻落到脚下。这会子被人捡起,他摸索了许久,嗓音微哑。
“是你啊。”
男声若有撕裂之感,听着却很是耳熟。
扶春愣了一下,继而听到他问:“谢云璋在何处?”
是江平侯世子薛俨!他怎会在这?
“……我不知道。”沉默一会,扶春答话。
薛俨舌尖斥出一声笑,似乎是不信她所言。
飘荡在空气中的铁锈味实在令人难以忽略,扶春问他,“你受伤了?”
黑暗中,薛俨看不清楚。
连身体的伤处在哪,都只能靠感觉描绘。
应是脊背处被刀剑划过,刺客下手狠辣,伤处裂痛生疼,但他还是没所谓地笑笑。
“是啊,拜你那情郎所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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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长公子?可他一直与我在一起,怎会害你?你们不是朋友?”扶春也不信薛俨说的话。
薛俨知道真凶为谁,胡编乱造,不过是觉得没必要对这萍水相逢的女郎交心而谈。
背后伤处实在是痛,又因扶春出现时的动静提心警惕,损耗心神,此刻薛俨只能靠说些话来缓解疼痛。
想到扶春,他脑海中唯有一道窈窕身形,再多便是谢云璋待她的与众不同。
“你与谢云璋究竟是何关系?”
“世子方才不还说长公子是我的情郎,怎么现在自己反倒忘了?”
一回生二回熟。再见薛俨,扶春已经习惯被他调侃,反正谢云璋不在,她顺着薛俨的话往下胡诌,也无伤大雅。
没想到薛俨竟真的因她的这句反问而生疑。或犹豫或惊异,最后他似感叹道:“是了。他若无意,岂能容你在身侧。”
他说话时近乎呢喃,不过碎语尔尔,但扶春因眼前无光,听觉更要敏锐。
扶春听清他的含混言辞,缓了片刻,低声:“世子真觉得长公子对我有意?”
回想种种相处细节,扶春不是没有知觉谢云璋待她的宽仁与纵容,但经由旁人敲打,更添豁然开朗之感。
薛俨没理她,更让扶春确信他说这话和以往的玩笑不同。
就此被人勾出隐秘的心思,扶春心痒难耐,她现在就想见到谢云璋,倘若他动心,他对她起意,那么很多事情都能够迎刃而解。
“我得离开,长公子一定在寻我。”扶春起身往外去。
解开船帘,只往外走了两步,就有受阻之感。
扶春低头,借着外面流溢而入的残光,发现薛俨踩住了她的裙摆。
原本光鲜亮洁的衣料上,沾染上属于他的泥泞和血渍。
这是新衣。
是扶春特意为了见谢云璋穿起的新衣,这或许不是谢云璋喜欢的款式,但一定是扶春钟意的。
扶春怒瞪薛俨一眼。
“你知道回去的路怎么走?”另一边,薛俨慢慢悠悠地问。
“不劳您指教。”她的态度冷硬。
薛俨表面为她考虑,“你就不怕伤我的歹人,把你也伤了?好好一个冰肌玉骨的美人,若被伤了脸皮子,你觉得谢云璋还会要你吗?”
简直是一通谬论!扶春恼火。
且不说她和谢云璋八字还没一撇,就算今时今日明定心意,扶春都没想过要与他有将来可言……
扶春弯腰,扯开了被他踩脏的裙摆,接着头也不回往船舱外去。
薛俨见状,不顾后背重伤阻拦。拧住扶春胳膊的那一刻,他只觉伤处伤口裂得更大,不断咕涌的鲜血浸透衣衫。
“先别走。”
薛俨习武之人,听力远超常人,在扶春未觉所以的时候,薛俨就知道外面正有数道脚步围聚而来。
康定王莫非真要对他赶尽杀绝?薛俨心道不好。
他不让扶春离开,是不想引来仇敌。然而随着扶春挣扎,船只晃动的痕迹越来越明显。
“再等等。”
再等等,侯府家臣就能循着薛俨留下的线索找到他,可扶春显然没有这个耐心。
薛俨太无礼。
扶春盯着他扣住她胳膊的那只手,表皮下的筋脉若隐若现,同时扶春悄悄拔下别在发鬟处的桃花花钗。
她强忍住心中的胆颤,确认钗子的尖利端,手里捏紧,再对准薛俨的手,只待狠狠刺下,当即便可血溅桃花。
电光火石之间,有人上船。
伴随“咣当”一声响,船身摇晃,紧接着一柄开刃的长剑挑起船帘,携清冷月色而至,再后来这柄剑垂在薛俨靠近扶春的那只手上。
“松开。”
青年声音出现的一瞬间,扶春提起的心瞬间归到原位,她大喘了一口气,手里的花钗也在松软之际坠落。
得知来人是谁,薛俨却没有动作。他故意停留,向其探去目光,语气意味不明,“来得可真及时。”
话音刚落,便感到冰凉的剑锋从他的手面移去脖颈。如丝细的裂纹齐整出现在薛俨的脖子上,冒出一点一点艳红的血珠。再深一分,赫然有取其性命之意。
“我说,松手。”谢云璋冷声。
15. 疑心
谢云璋持剑的手极稳。
冷锋长剑伤及薛俨的脖颈,从未见过谢云璋主动庇护一人,还是以这种方式。
虽然还没捉弄够,但若再不松手,难保不会再添一处创口。
“我可没有为难她。”薛俨一面收手,一面拨开架在脖子上的利刃。
“是她自己找过来的,来了又想走,为了她的安危,我才强行将她留下。”
谢云璋没有听薛俨的解释。
收起长剑,抛给外面紧随而来的侍从。
侍从将受伤的薛俨从船内抬走,待这一阵过后,谢云璋提了一盏灯入内,光影四溅,照亮整个船舱。
年轻女子倚靠着船壁席地而坐,双肩微颤,耳畔后一缕乌发从发鬟中散出,弯绕垂于身前,颇为伶仃可怜。
谢云璋视线往下移动,见她手边躺着一支钗子,五瓣桃做工精美,花蕊中央镶嵌一枚透亮的玉石。
——她的发钗。
谢云璋捡起,持着一端,将另一端递还。
扶春垂落的眼帘里倏忽映入花钗的模样,桃色鲜妍。
她眼睫微动,抬首望去,见到背倚清光而至的青年。
皎月之芒,何其盈湛。
扶春望着他,一时生出恍惚,想他应似天上明月,高不染尘。此时临于她面前,真切中显露一分虚幻。
直至谢云璋向前更近一步,扶她起身。
“是哪里不适?”问话时,他的手掌已撑住了扶春半边身体。只要她肯稍稍用力,一定可借着他的动作起身。
隔着衣裳,他的手臂环过她的两肩,只有清冷的衣衫,几乎不能感受到他的温度。而在衣袂摩挲间存在着的触感,最为真实。
扶春缓过神,目光几乎黏在谢云璋脸上。
由其扶起身后,扶春唤他,“大表兄……”
先不论他对她是否有情,总归她现在有些委屈。
今夜本想与谢云璋共看一场好戏,没成想不见谢从璟与孟玉茵的身影也就罢了,反而被无端卷入纷争。
她无辜。她有道理在谢云璋面前抒发委屈。
扶春站稳身子,径直往谢云璋身前走近。谢云璋本要收起的手,也在这时被她握住。
“大表兄,我……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扶春目中若有点星微光,轻缓地流淌着光泽。
她的手很冷,放于他的手背处,纤白的手指收紧,也只能堪堪握住他的半边手掌。
似乎觉得这样不够,扶春很快动了手指,指尖游移,从握他的手改为牵住。
触碰到他温热的掌心,扶春稍觉舒适。
今夜对她来说确实是接连的波折,谢云璋有心宽慰,予取予求。可扶春不算安分,指腹轻微的摩挲勾起他掌间的痒意。
“先离开。”谢云璋同她说。
扶春点了点头,没有松开他的手,亦紧紧跟在他身后。
衣衫摆动,一前一后的距离未必能有半步,只差将鞋尖抵住他的鞋跟。
这亦步亦趋的姿势怪异,有时靠得太近,脚步踉跄。
谢云璋停住,与她说话,让她走端正些。
“四下无人,这有什么关系?”扶春小声嘀咕,话音落入他耳中。
谢云璋下意识地扫了眼暗处,夜静林深,看不出潜伏的痕迹。
扶春对此毫不知情。
她以为谢云璋是被她的话说动,这才没再为这小事管她。
为此,扶春生出些欢快的情愫,望着袖下与他双手相依,她的思绪更为起伏。
良辰美景早在混乱时破灭,但现下与他亲密至此,又何尝不算一个好时机?
马车绕了远路,从对岸驶过来接他们。扶春先上马车,隔一会,谢云璋揭帘进来,坐在她对面的位置。
扶春酝酿起情绪,想着将要同他说的话。
想着想着却纠结起来,因为先前薛俨的缘故,她的衣服上沾了污渍,头发也略有凌乱。
就这样与他说那些话,他会不会以为她不重视?又或认为她敷衍?扶春一时没有吭声。
而在此间隙,谢云璋比她先要有动作。
他抬手,匀称修长的指节抚过她鬓角处的碎发,轻轻一勾将其别在耳后。
指尖不经意的一触,扶春一下子红了耳朵,连带着脸颊敷上霞光。
“有草叶。”纤小的碎片从谢云璋的手指尖弹落,他的语气平淡如寻常。
扶春低着头,嗯一声充作回应,竭力掩饰羞怯。
原来她想与他说那些甜蜜黏牙的话,但谢云璋这般举动,反倒让她无措起来。
谢云璋见她模样,感到有些好笑。
明明不久前还抓住他的手不放,怎么又露出这样娇怯的情态?
时而热情大胆,时而又如枝头鸟雀,稍有惊动,便被吓得四处飞窜。
“扶春。”他叫她。
字音清晰悦耳,每一个字都念得恰到好处,犹如月下松风,带着无边无际的清朗雅致。
乍然听闻这一声,扶春愣住,“什么?”她不是没有听清他叫她,只是诧异,他会这样称呼,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扶春的心慢了半拍,缓缓开口,“表兄,我在。”
他唤了她的名字,却没有往下再说。好像只是想叫一叫她,确认扶春的存在。
谢云璋的眼中倒映着她低垂着的额首,光洁丽致,他望着她许久,目光平静而深刻。宛若棋盘上的云子浸入池水,仅泛起一丝隐秘的涟漪。
马车很快抵达谢府。
扶春下车,与谢云璋共走了一段路,临到路口分别时,扶春缓住脚步,“我知道回去的路怎么走,大表兄不必相送。”
思来想去,还是没有道出那些缠绵悱恻的话。
眼下的情形太过仓促,不合适。
男女之事,理当花前月下,退而求其次,也得挑个风清月明的日子才对。
扶春向谢云璋告别。
没有做出一步三回首的矫揉之态,但也顾盼流连。分别时眼神柔情似水,细看去更有依依不舍之情。
“表妹。”扶春没想过谢云璋真的会叫住她。
油然而生的欣喜浮上心头,扶春转过身,却见谢云璋在一旁不知在做什么。
等了一会儿,扶春注意到地面忽然显现出一片光亮,接着谢云璋向她走来,随着他一步一步走近,光影起伏不止。
他手里提了盏灯,是扶春熟悉的款型。兔儿灯崭新、透亮,散发出使人温暖的光芒。
“表妹先前落下了。”谢云璋轻声,在扶春发怔时,抬起她的手,交到她手中。
灯柄一点凉意都没有,反而带着属于谢云璋的温度。
既温和又亲近。
扶春不自觉紧了紧手指。
“多谢表兄。”
“回吧。”
*
回到颂衿居时已是深夜,扶春推开院门入内,刚要走进去,顿了一下脚步。
因为右手边的厢房在她推动门扉的同时,匆匆熄灭了屋内的烛火,残留的光照映在窗户纸上,缓缓褪尽。
右边厢房是孟玉茵的住处。
扶春回来得已经很晚了,没想到孟玉茵尚未入眠,还做出这等怪异之举——扶春刚回来她就剪了烛,总不会是姐妹心意相通吧?
扶春没有过多关注,往左边厢房走去。先开门,然后关门,随后整个院子陷入沉寂,良久。
右厢房内。
两道骤然紧绷的呼吸,在深而漫长的黑夜中缓缓恢复平和。
谢从璟懊恼,怎会在此停留这么久?久到险些被扶春察觉。
无声的夜晚格外宁静,也容易让人将身心都放轻松。放松之余,谢从璟自然而然想到另一个问题。
“为何夜深才回来……”
究竟为什么呢?
谢从璟心下一沉。
次日。
扶春处理了前一晚在灯会上穿的衣裳。这衣服料子是顶好的织锦,扶春拢共也没几身,一剪刀下去,扶春十分心疼,但到底没办法将它留下。
肩膀、后背处血迹浓重,颜色沉得发黑,裙底更有一些别的脏污。交给婢女盥洗,婢女很快就会觉察到异常。
遇上口舌不紧的,招来风言风语,扶春更没办法辩解。
索性一剪子剪碎,不留痕迹。就是可惜了这样好的一件衣裳。
婢女叩响她的房门,在外头说:“表姑娘,三公子来了,现在在院中,说是要见您。”
扶春将衣料碎片打包塞到床底,往外应了一声,“有劳转告三公子,我这就出来。”
她才不会让谢从璟进屋子。
扶春往外走去,见谢从璟正站在离她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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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不远处的廊道上。
他负手而立,看到扶春,眸子里多了一重审视。
廊道旁边种植杜鹃花,青绿叶,紫红花,花蕊挺翘,花冠手掌大小。该品种又称迎春杜鹃,一眼望去满目皆纳入姹紫嫣红。
与扶春在廊道上走走停停,先寒暄数句,片刻后谢从璟才点到正题。“昨晚表妹出门了吗?”
扶春脸上挂着笑。只有她自己知道笑得有多假,“表兄怎会这样问?”
谢从璟亦说假话。
“昨晚城中花灯会,本想邀你同去,可来颂衿居接你时你不在。”
扶春直接忽略他说的话,转而问起,“昨夜有灯会么?我竟是不知。”
说话之际,面上笑意微收,变作苦恼。“早知表兄会来找我,我就不那么早入睡了。”
她在撒谎!昨夜他在孟玉茵的房内,分明听到了扶春从外面回来时发出的动静。
意识到这一点,谢从璟紧了眸光,盯着扶春,打量她接下来说的每一个字是真还是假。
“转眼来此已有两月,却从未与表兄有过游玩,昨日灯会想来应是十分热闹,可惜我未能与表兄同往……”扶春低垂下眼眸,尽显失意落魄,语气宛然叹息。
或是因失落,扶春停在了廊道台阶旁的花丛前。杜鹃花色炽热,张扬盛放在一丛绿枝中。
而扶春身着浅杏衣裙,淡雅素净,垂目时唇边的弧度也跟着垂落,似在沮丧。
周围一切都被凝固住,谢从璟钉在了原地。他怔怔瞧着她半晌,竟瞧不出半分虚情假意。
谢从璟真的愿意相信她说的话,以至于他开始思考,昨夜的事也许只是一个意外?
“表兄不会怪我吧?”扶春声音略弱一些。
“怎会?”谢从璟贴心道:“改日得空,我再邀表妹出游便是了。”
他说的真心话。
扶春敷衍笑笑,没有再回。
之后谢从璟没再向她打探昨晚的事,不过他话里话外,都透着一股想让扶春请他去屋内坐坐的意思。哪怕喝杯茶。
谢从璟几分意图,扶春心知肚明。但扶春从一开始就不肯,现在更不可能。
扶春无视他的想法,挑了些没趣的事情与他东一扯、西一扯。
谢从璟了无兴致。
这时候,一早就去谢蓉院中的孟玉茵回来了。
扶春一眼望见她的身影,耳边谢从璟的话音说到一半,扶春满面笑颜地向孟玉茵迎去。
“玉茵妹妹回来了。”
刚回来,孟玉茵还没看到谢从璟也在。见扶春迎过来,她只觉莫名,不禁往后退了一步。
直至瞧见长廊上的男子,孟玉茵怒目,心里有气。他昨夜离开时,根本没说会来找扶春。
孟玉茵气愤他对她的隐瞒。
谢从璟一见她这副表情,就知道她又要与他闹上一阵子,不由心塞起来。
他没打算立刻就与孟玉茵私下见面,兀自寻了个借口离开,“长兄还在等我,容我先走一步。”
扶春想的是送机会给他们相处,没想到谢从璟就这样走了。见孟玉茵尚留在原地,扶春什么都没说,回厢房去。
谢从璟走出颂衿居,往东苑去。先前说谢云璋要见他,其实不只是托辞。长兄有一本文籍,含当世时务章策,熟读其中内容,有益于科考。
长兄是好心,才会将之整理成册转赠给他。
然“科考”和“长兄”两个词放在一起,再加上今年将要二度科试的他,谢从璟心里闷着一股负面的情绪。
且刚听父亲提起过,长兄将要调任中书,日后走的路子必定是和大伯父一样统领群臣之势。
艳羡。嫉妒。都不足以概述他此刻的心情,谢从璟怀着复杂的心思来到朝晖院。
谢云璋正坐在书桌前。
往前走近,见其手边摆着一幅桑皮纸绘成的山水墨画。
“长兄。”
“不必多礼。”
谢云璋似乎才发现他过来,缓缓收起山水图。
在起身的间隙,谢从璟瞥见有一物被一起卷入了桑皮纸内。
虽仅有一眼,但那件物品曾在他手里流经过,只一眼也足够辨认。
“这枚玉佩……”谢从璟迟疑出声,“怎会在长兄这里?”
闻言,谢云璋抚在桑皮纸上的手指一顿。
16. 扯谎
“偶然所得。”谢云璋从容破开桑皮纸,从中取出白玉莲花佩。
桑皮纸上点染的山水画笔法勾线浑然天成,就这样被轻易撕毁,谢从璟只觉可惜。
不过这情绪没有维持多久,谢云璋放置在案桌上的玉佩很快吸引了他的目光。
“正是此物。”谢从璟拿起。
相较于当初他赠给扶春时,现在这枚莲花佩的玉质更为和润盈亮,显然是有人精心养护,其上还沾有淡淡香韵,似是檀香。
“你的?”谢云璋语声平静地向他确认。
其实不必他回应,谢云璋也能从他面上神情里,看出他对这枚玉佩的熟悉感。
仅有两种可能。
要么,这玉佩曾是谢从璟所属,转而再到扶春手里。要么是他与携有莲花佩之人十分熟识,熟到一眼就能辨出这是出自她身上的挂件。
前者,孟扶春与谢三郎关系匪浅。后者,孟扶春与谢三郎亲密无间。
念及此处,谢云璋忍不住,微微笑起来。
唇畔微扬,却无甚玉照华采之态,反倒是眼底的一片冰冷,若凝凛冬霜雪,使人不寒而栗。
同时,谢从璟答复说:“这是我前段时间送给孟家表妹的礼物。”顿了下,补充道:“扶春表妹,长兄见过的。”
他本来还想问一问,长兄是如何得到。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谢云璋已经说过了。可论及心里话,谢从璟不信是“偶然所得”。
虽说近来扶春的确对他冷淡些,不过这大抵是因他们婚期未定的缘故。
先前她待他倒是极好,只是谢从璟顾忌母亲,不肯多与她相处罢了。
不过每每送给扶春的钗环首饰,还有这些小物件,她总会妥帖收纳起来,不让他的心思白费。
所以谢从璟其实不是很相信,那枚白玉莲花佩,会因扶春的粗心遗失,又好巧不巧地落到谢云璋手里。
这个故事巧合的成分太高,但偏偏是由长兄道出,隐约觉得可信。
更重要的是,谢从璟不觉得扶春能与谢云璋攀上关系……
在她来到上京之前,他就托人打听过她的身世。
一介弱女。谢从璟至今都这样认为。而他的长兄,天子近臣,世家表率。
因此,即便花灯会那一夜就已察觉到扶春的反常,谢从璟还是不能把她与谢云璋想到一起。
云泥之别,怎么可能?
而他与扶春的婚事,他无心与旁人言道,哪怕是长兄。毕竟在他心里,这婚事从始至终都是母亲强按在他头上的,他私心敢说自己从未承认。
再者,因他的坚持,他与扶春未曾走过官府流程、盖下订婚文书。若真讲起道理来,他不肯认扶春是他的未婚娘子,谁都不能逼着他认。
“长兄不如将玉佩交给我,我有时间就把玉佩还给扶春表妹。”思索再三,谢从璟道。
谢云璋没有问他为何要赠给扶春玉佩。
他才想起扶春是三房的远亲,和谢三郎亲近些也在情理中。
他没什么好问的。
既然如此,谢云璋就该按照谢从璟的意思把玉佩给他,然后让谢三郎和她见面。
她在他面前时一向亲近示好,想来也应会对谢三郎展颜,娇声软语地感谢……
谢云璋久久未语,本以为长兄是默许了他的提议。谢从璟正要将玉佩纳入囊中,却听到极清冷的一声,“不必如此麻烦。”
谢从璟愣了愣。而后见谢云璋抽走他手里的白玉莲花佩,唤来伺候在外面的侍人。
谢云璋当着他的面把玉佩放进一方锦匣,接着把玉佩连同匣子一起交给了侍人。
“将此物速还给孟家的大表姑娘。”谢云璋吩咐,只似寻常。
侍人领命,匆匆离去。
见状,谢从璟恍然,这样的确更方便。
但他心中暗想,如果谢云璋知道他和扶春有婚约,就一定会把玉佩给他,再让他转交。不过谢云璋不知情,让侍人转交也无可厚非。
“是我把事想麻烦了。”最主要的是,他没打算让更多人知道他母亲为他定下的婚事。
到此为止,谢云璋已毫无耐心。从书架处取来文籍给他,交代了几句,便有逐客之意。
谢从璟会意离开。
就在他走出朝晖院的后一刻,那先前奉主人之令归还玉佩的侍人从角落阴影处现身。
原封不动地放下装有玉佩的匣子,接着再度隐入暗处,悄无声息。
谢云璋重新拿起玉佩。
原来是谢三郎所赠。
他又想起,她有好几次都在为这枚玉佩的遗失而伤心不已。
她当真在意极了。
在意玉佩?还是在意送玉佩的人?一如当初,谢云璋再次浮现出这个疑问。
他握住莲花佩,紧了紧手。
只听一两道轻微的崩裂声,再张开,手掌间的莲花佩顿时沦为三片五片的碎料。
碎裂开的玉石边角尤其锋利,稍不注意就割伤了他的掌心,细看去如星星落梅,一片殷红。
*
自灯会后,扶春好几日都没有走出院门。孟玉茵忙于与谢氏女郎交际,或与谢从璟约见,每每早出晚归,扶春不大能见到她,自然也不会惹来与谢从璟有关的糟心事。
天长地久,岁月宁静。可时间一长,扶春还是有了一桩烦心事。
已经是第六日了。
谢云璋没来找她,她也不曾见到过他。
那夜,他送她回来时,明明对她有欲说未说的情愫,可后来却戛然而止杳无音讯。
一日两日可以当做他近来事多人忙,隔了五六日,扶春若再用这种似是而非的理由安慰自己,便真真是可笑了。
不来见她,从来都只有一个原因——他不想。
意识到这一点,扶春心底有如天崩地裂。好似以往费尽心思对他的讨好,都在这分离的间隙里化作虚无。
她之所以没有主动去找他,是因为扶春极其确定,那夜他特意送她兔儿灯,是对她动心起念。
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她何故要把自己的姿态放得那么低?然而安生矜持等候谢云璋数日,结果却是一切归零。
任扶春想破脑袋都想不通是为何,等到第七日,扶春再也无法忍受,草草做了两盘糕点,像上回一样带去朝晖院。
不过和上回不同,她没能进得去。听到敲门声,前来开门的婢女没有给她让路。
扶春在院门前停留,略显局促。
“是长公子说不见我吗?”朝晖院婢女的态度在这,但扶春仍不甘心,多问一句。
婢女摇了摇头,“这倒没有。”
扶春眼前一亮,以为有转机,却听这婢女继续说道:“长公子吩咐过不见闲杂人等,表姑娘……”话未说完,却远比说完了更伤人心。
扶春眉眼显露失望。
原来她是无关紧要之人,所以他不见她。
她已生出失落,但仍想着尽量还是见一面为好。既已来到朝晖院,就没有灰溜溜离开的道理。
在院门前思索良久,她想不通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而院中婢女催促她,让她尽快离开。
扶春心一横,索性说道:“是琼姑娘让我来的。”
婢女自然晓得府里的“琼姑娘”是哪位,只是此时扶春才道出这层缘由,她更觉得像是扶春的托词,还是不肯让扶春进去。
扶春提起食盒看了看,叹息。“原本琼姐姐说要亲自拜访长公子,可惜府中事忙,就让我代她过来,没想到我竟连朝晖院的院门都进不去。回去该怎样与琼姐姐做交代……”
二房掌家,如今琼姑娘也跟着管理府中琐事,是众所周知之事。虽然是表姑娘,但到底和琼姑娘走得近。见扶春说得情真意切,婢女还是心软了。
“表姑娘您进来吧。只是,若长公子……”
扶春知道她的犹豫,保证道:“但凡长公子不悦,我定会主动离开,不教姐姐为难。”
听到扶春这样称唤,婢女的耳朵根子更软,侧身放行。
终于踏进院中,扶春深吸一口气,将食盒捏得更紧。和上回不同,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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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并无人在前引路,院子里安安静静,四处都见不到人。
扶春只得凭着记忆去寻谢云璋的踪迹。往左边,是他的书房,上回就是在那与他见面。
扶春想试试看能不能找到,走近书房,还没有往里看,就从旁边未闭门扇的房间里听到琴音。
琴声清浅若溪流,柔缓抚过青石,轻溅的珠露洒落新枝翠叶,萌生春意。
扶春在门外聆听许久,知道他所在处,但她踯躅着要不要入内。没等她做好决定,里面先传来青年微冷的声音。
“谁在外面?”
扶春身躯一颤。
她缓缓从门后走出,琴舍内小鼎燃香,轻雾袅袅,薄雾缠拢住她的身姿。
“大表兄,是我。”
扶春似有些不敢看他,低垂眉眼,轻轻开口。
隔了一会,从帘子后面传来他的称呼。“表姑娘。”
这一声,更令扶春心尖发抖。
他怎么可以……
连一声表妹都没有,更别提唤她的名。
扶春彻底意识到,这是种客气的,疏离的,冷淡的,对她失去好感的态度。
“何事?”隔着一座小香炉,一层软帘,一张琴桌,即便相对而立,扶春也无法望清他面上神情。
脚下跟生了根似的,没有办法移动半寸。唇齿也干涩起来,根本说不出话,也没法告诉谢云璋,她是为了见他而来。
“我……”扶春说不出声。
琴音消散后,屋舍内透着些诡异的安静。她总感觉谢云璋的目光正落在她身上,令她有芒刺在背之感。
俄而,谢云璋似笑非笑,“不是在替谢琼办事么?”
扶春眼睫猛地一颤。
他怎么会知道?
软帘之后,谢云璋看得一清二楚。这张清艳面孔上,惊讶诧异有余,却不见什么心虚。
看来真是惯会扯谎,毫无真心可言。
对府中婢子如此,对他也一样。
“请离开吧。”不禁冷笑。
谢云璋随意拨了根弦,一声沉闷的低吟,激起扶春心中的涟漪。
她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提着食盒上前,一步两步,绕过小香炉,更近一些。
“大表兄,你真不想见我?”
谢云璋一个字都没说。
扶春抿唇,随后将食盒放在地上。“不是琼姐姐让我来找你的,是我想来见你,我以为……你也是想的……”
“不过现在看来应是我想错了,让表兄见笑。这是我新做的糕点,留下给表兄品尝,我……我这就离开……”说话时,她的一滴泪已从脸颊滑落。
以先她在旁人面前哭泣时,总带着各种目的,让嗓音充斥柔弱,让旁人生出怜悯。
而此刻,扶春不仅哭得悄无声息,更是掐着手心,不让声音里流露一丝颤音。
若不细听,与寻常说话时无异。
扶春纯粹是为了自己哭。
她以为能够撼动谢云璋这棵大树,就能解决与谢从璟这根小苗之间的恩怨。
可是今日她来见他,她方明白,一切都是她自己想得欢快,实际上哪有那么顺利。
谢云璋根本反复无常,借他解决婚约的这条路算是被堵死了。而扶春还付出了诸多的心血,时时想着他,事事考虑他,就为了让他心里多留一点位置给她。
可到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扶春替自己感到不值,也许真的是她天真……
离开时,看了眼放在地上的食盒。里面的糕点不如上回做的精致,因为做这些的时候,她就没想过谢云璋会去尝味。
扶春暗想,谢云璋若是能吃上一块,该有多好?甜得黏牙,酥得发苦,他让她难受,她也要让他不好过。
扶春转身往外。
软帘后的青年按紧了琴弦,见她的身影越来越淡,目光微沉。
她对他,只能做到这种程度?
思绪百转千回。
谢云璋阖眸。
在她离开琴舍之前。
“过来。”
17. 补偿
他在叫住她?
扶春疑心是自己听错,可谢云璋说话时字字分明,怎会是她听错……
扶春顿住脚步,回过身去,目光定定落在他们之间相隔的那层隔帘上,却没有往前靠近。
谢云璋稍微松手,紧绷的琴弦一下子坦然松软下来,发出残声幽幽,回荡在琴舍中。
他掀起眼帘,见她留下,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愫。
琴舍内设置的细软隔帘材质珍奇,从外往里看,一片模糊。由里及外却能清楚望见立在帘外之人。
望清她的哀伤与凄然。
甚至滑落眼角的一滴细珠。
他唤住她,她却迟迟不肯过来。是觉得他回心转意得太晚,感到失望?还是因他此前的冷漠而伤心至此。
“在怕我?”谢云璋询问,声音里听不出冷暖。
扶春摇了摇头,没有吭声。
她微微垂首,心中起伏的情绪略有缓和。
早先他叫住她时,扶春还不确定他是否是真的想要她留下。
现在谢云璋愿意再问她这一句,扶春实则已有七八分相信他是真的改了主意。
可光是改变主意还不够。
她主动时谢云璋待她冷漠,现在轮到谢云璋主动,若扶春表现得没有半分芥蒂,仍旧欢欢喜喜地对他露笑,恐怕在他看来更觉得她假得可怜。
她只需沉默,耐心等待谢云璋接下来的举动。
琴舍内再无杂音,恍然间无比静谧,透着些许幽幽的冷意。
在这极度安静的环境下,一丝紧张的心情缓缓延至扶春心中。
她等了又等,没有等到他再说话,时间一长自然心切。
面上神情几番变化,从忧伤变做焦虑,继而担心起来。
只怕谢云璋觉得她在故作姿态,不会再给机会容她留下。
扶春全然不晓得她的神色尽皆落入了谢云璋的眼中。
她想探出他的心思,而不肯顺势而为,可她自己又有几分真?
谢云璋哂笑。
声音虽轻,可落在静谧琴舍中却尤然刺耳,扶春更觉得心颤。她把头低得更低一些,开始考虑以当下的情形她该如何进退。
可是很快,她听到谢云璋重复再道:“既然不怕,那就过来。”
他的语气可以称得上是温和,扶春愣了又愣,往前走去的同时,轻着声音问道:“大表兄不是说不想见我?”走至软帘前,扶春停下。
她没有拨开帘幕。
是啊。的确对她有不满,但这句不相见,并非出自谢云璋口。
莲花佩的事情,他已经知道得够多了,就连雕琢制成这枚莲花佩的珍宝阁,亦对他详尽言辞。
谢云璋想起他们第二回见面,扶春便是由谢三郎领在身后。
表姑娘和她正儿八经的表兄,二人之间不过是一件礼物的事,又怎能说明其它?
因此即便意外扶春的莲花佩是由谢三郎所赠,但这到底只是小事,他可以不计较,也可不在意。
唯一让谢云璋心起杂念的,只有扶春的态度。
谢云璋目光平静地望着扶春,他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你是真心想要与我交好?”
这简直是世上最无用的问题。
真情也好,真心也罢,从来不是倚仗甜言蜜语。
然而此刻谢云璋却只想听她说一句真话,一个真字。
“我定然是……”
扶春的声音时缓时停,后来似乎哽咽,“大表兄,难道在你看来,我只是……想与你交好?”
向他证明自己的真心,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而且从先前到现在,一直是他在引导,这种情形看似与他关系缓和,实则不妙。
扶春的欲言又止,就像是一片柔软的羽毛,轻轻拂过,惹起本不该有的涟漪。
谢云璋有所觉察,但他不仅没有点破,反而问出一声:“不是这样,又是怎样?”
他真想听她说接下来的话?扶春感到焦灼,他怎会听不懂她的暗示?不过是不想顺着她的话往下说罢了,又或者他是故意想教她说那些难为情的话。
听她说,对他除却交好之心,还有旁的情意。
“大表兄若不明白,我也可以把话说得更清楚些。”隔着帘幕,扶春紧了紧唇,缓缓言道。
如若还有回旋的余地,她实在不想继续说,但谢云璋显然没有阻挠之意。
稍不留神,又被他主导一切。
扶春只好硬着头皮往下说:“我寄居谢府人微言轻,承蒙表兄不弃,对我多有关照,更有几次涉险都因表兄而得救。我对表兄自然是敬重有加,又更有感激之心,可我却无以回报。”
“我只盼留在大表兄的身边以报恩情。如若表兄应允,我可不可以……”
她玉白的脸泛起粉红,面上一片羞怯,红唇微动,却道不出分毫的软言软语。
不能再继续说了。
他该明白她说“留在身边”,代表的究竟是怎样的含义。
她浮于表面的情意,的确能够轻易为他所知。
谢云璋信她有感激之情,也相信她是真的想要留在他身边,可她的真实意图只是想和他在一起吗?
“大表兄?”因他久久未曾回应,扶春轻唤一声。
谢云璋回过神,隔了片刻,他道:“进来说话。”
既已经将她留住,旁的事在当下便不值得他去考虑。年深日久,孰真孰假,早晚水落石出。
扶春说了那么些感人肺腑之言,最后只得了这几字,难免失落,更觉他不解风情。
“表兄不生我气了?”扶春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何时恼过你。”谢云璋语气平淡。
他现在不承认扶春也拿他没办法,谁让她至今也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对她改变态度。
但谢云璋终归不是喜怒无常的人,他对她大抵是生出了误会,而现在他已不去想,扶春若再提,那当真是不识趣了。
扶春往前走近,抬手揭开软帘。
琴案前,谢云璋正襟危坐。
触及他的目光,扶春稍顿了下脚步,她唤着“大表兄”,一步步走近。
二者的距离一寸一寸缩短,与谢云璋面前的琴案仅剩两步之遥时,扶春止住步伐。
已经很近了,扶春是这样认为的,但谢云璋仍觉不够。
“再近些。”他道。
再近,还要近到哪里?扶春不禁疑惑。
试着往前再走半分,她望见了他垂下的衣摆,上面的松间明月的绣纹尤其清雅。
扶春若有所悟,她当即软了嗓音,问得很小声。
“是到表兄身边吗?”嗓音清软和润,好似只是单纯询问。
谢云璋未必有这个意思,但扶春却起了这个念头。
而等她瞧见谢云璋轻微颔首,尚来不及平复心中的波澜,便见到他从琴案的抽奁内取出一物。
扶春的视线随之而去。
谢云璋洁白修长的手指将其平整展开后,露出红玉的一角。
檎丹红颜色尤其鲜艳,扶春一眼便为其所吸引。
其上一面镌刻的是如意祥云,翻过一面则是俏凤回首。
谢云璋起身,从旁取了一盏烛台,此时白日清光无限,扶春不懂他此举是为何。
只见谢云璋拿起这块红玉,放在烛火前,示意让她过来一看。
扶春走近。
光照红玉透亮,祥云与俏凤的轮廓竟合二为一,细看去分明合拢成一朵灼然盛放的牡丹。
虽不识得玉质品类,但观其色泽已非寻常珍物可言,更不提此红玉有这等精巧卓绝之雕功。
见她看得入神,谢云璋放进了她手中,她下意识伸手接过红玉时视线也在其上,没有半分移动。
她想细看在烛光照映下盛开的那朵牡丹,往烛台处贴近,不知不觉靠住了他的手臂。
光彩照映着红玉,亦落在扶春的脸上,这样的距离已不可再近分毫,谢云璋凝眸。
自她面上流露出的神情,纯粹自然,实在是难得的且不加掩饰的真情。
“喜欢?”
“喜欢的。”
“改日将它打理成配饰,可好?”谢云璋又问。
这块红玉是近来新雕琢而成的,现在还不算玉佩,等系上绦丝,结有宝珠,才能称之为佩。
扶春当然早就察觉到谢云璋要将此红玉送给她,不过在他亲口道出时,还是生出惊喜。
她再不识货,也知这等吉光片羽之物是世上少有。
“多谢大表兄。”
受宠若惊过后,扶春想起问他,“大表兄为何突然送我如此贵重之物?”
谢云璋望着她,却未道明原因。
他以为她会意识到什么,没想到她竟无知无觉。这样也好,至少证明她也不是那样在意那枚损毁的玉佩。
“你不是也带了礼物给我?”谢云璋道。
她的礼物?扶春一时没有想到。见谢云璋起身,往帘外去,这时扶春才惊觉这副软帘的奥秘。
她略微感到心惊。
因为如此一来,方才她在外面的一举一动岂不是都被他纳入了眼中?
很快,扶春就没有这心思去想,因为她看见谢云璋俯身提起了她先前放在地上的食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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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谢云璋将其打开。
扑面而来的是一股熟悉的甜香。谢云璋若有所思。
她今日身上似乎没有香粉味,是换下了香囊,还是用尽了忍冬香料?
随手捻起一块糕点,谢云璋还未入口,就听到扶春连忙阻拦他。
“表兄别吃。”有些慌张,扶春磕绊着嗓音,与他解释:“我……不好吃的,以后有机会,我再做给表兄吃。”
她只好与他实话实说。
“故意的?”谢云璋似笑非笑。
为了见他,她太心急。
觉得只是走个过场,认为他根本不会去尝味道,所以敷衍了事。
她的真心被他轻而易举地寻到了破绽。
“不是这样。”确实如此。
且上回她同样带了糕点,精心准备,谢云璋不也没有碰么?
“日后我会用心的。”扶春皱了皱眉,弱着声音保证。
她上前,拿走了他手里的糕点。指腹间沾了一点碎粉,谢云璋抵在了唇上,微微入口。
“太甜了。”他顿了下,“比上回的要甜腻许多。”
听到他的埋怨,扶春先是起了微薄的愠怒,说好不尝味道,偏偏要尝。可是很快,扶春心弦一动,生出一丝怪异之感。
他说……上一回?
那次,他也尝过?
在她走后,他尝了她做的糕点。
一石激起千层浪。
扶春心中惊骇,莫不成在那时,他就已经对她……
琴舍外,侍人过来传话。
“长公子,家主请您过去一趟。”
思绪被人打断,扶春额首略痛。她到底在想什么?不过一块糕点,尝与不尝,无甚不同。
没过多久,谢云璋问她,留下等他回来还是让人送她离开。
“我等表兄回来。”扶春选择前者。
谢云璋离开之际,叮嘱她莫要随意走动。
扶春一一应下,目送他远去。
等他离开,扶春这才观察起周围。琴舍太过空旷,也仅有他方才坐过的地方放置着一架古琴。
古琴之下是一张檀木制的琴案,拿过红玉的抽奁未紧闭,内里还有数张散页的琴谱。
扶春拿起一些,放到琴案上。她不会琴,看不懂琴谱,但其上的字迹萧散挺劲,似乎是谢云璋的落笔。
琴舍的门窗一直开着,偶然有风拂过,将数张琴谱吹散,一时翻页翩飞,散得四处都是。
扶春赶忙去捡,一路到了琴舍外。
有一张落在了琴舍靠近书房的走道上,扶春过去,发现书房的门没有关,不由往里面多看一眼。
她记得此处。
她曾为了避开谢从璟,而躲在隔扇后。
谢云璋虽说不可随意走动,但他的书房本就门户大开,若她入内取一本书来看,应是算不得过错吧?
想着,扶春走进。
本想借一本来瞧,但只看字封,便觉得晦涩难懂,书架上的书大多如此,扶春顿时了无兴趣。
正要悄然离开,余光忽而瞥见一点细碎的亮影。
她心里觉得奇怪,往那处看去,见到地毯上有一块碎片。
扶春俯身捡起,白玉微凉,呈莲花花瓣状,扶春心里咯噔一下。
这一角碎片,分明是出自她落水那日遗失的莲花佩上。
原来谢云璋捡到了莲花佩。
可是他不仅没有归还,反而损毁。他为何这么做?
那么他方才赠她的那块红玉,是他对她的补偿?
遭人损毁的莲花佩,花灯会后他突然冷下的态度。
这些让扶春很难不去多想。
扶春不知道谢云璋对这枚莲花佩的事情了解多少。
她唯一确定的就是,若现在他对她初初萌生情意时,就知晓她在玩弄他,那他一定不会放过她。无关男女情爱,而是生死之忧。
那日灯会,她被薛俨困于船上,谢云璋携剑而来时,剑刃上本就是沾了血的。
他在外面伤过人,而后才过来寻她。
重新回忆起曾被她竭力忽略掉的细节,扶春只觉周围一片阴冷,脊骨更是生出寒凉之意。
因风吹动,书房的门窗略有作响,透入阵阵风来。春寒早消,已是明媚春日,扶春捻着白玉碎片的手指,却是一点温度都没有。
“怎么在这?”
恍惚间,他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清冷的询问,目光审视于她。
扶春的手指一颤,碎片落地,发出细微响声。
谢云璋循迹望去,见到了那一点残留的碎片。莲花花瓣痕迹宛然,很难会认不出。
18. 出游
书房里的案桌前,年轻女子背对着门口,乌黑的长发如瀑散在肩后,身形娉娉袅袅。
扶春直起腰身,不动声色往旁边走了一步,裙摆微扬,其下一只脚踩住了落地的白玉碎片。
“大表兄不是出门了吗?”扶春回过身来,一见他,脸上露出欢喜的笑来,格外妍美。
她紧着手指,攥住数张琴谱,面上虽是在笑,眼底却无甚笑意,谨慎又提防。
谢云璋似乎未有察觉,走进书房,径直往案桌处去。
“落了东西回来取。”说着话,谢云璋已摸索着打开了桌底的暗格。
暗格内放着两个匣子,谢云璋先打开一只,里面是一堆信件,堆叠齐整,他从中取出一件封以严密的信笺。
再打开另一只,这只匣子里面则是数枚印章与令牌,谢云璋拿了一枚小印,连同那信笺一起收起。
扶春再迟钝,也知道被秘密藏在暗格中的都是极重要之物,可谢云璋无遮无掩,就在她面前将这些拿出,毫不担心被她探去机密事。
扶春慌忙移开视线,没敢继续盯着再看。等到谢云璋忙定,扶春与他解释说道:“方才忽然起风,吹走了表兄琴案上的谱子,为此我才追到这里来,不是故意擅闯。”
扶春举起手里的琴谱,上面的几页略有折痕且沾上薄薄的一层灰尘,这些痕迹足以证明她所言非虚。
谢云璋扫去一眼,目中并无波动,“若是觉得无趣,可往院后走走。”
院后有一小阁,上下两层有十数尺之高,登上其去,可俯瞰东苑松石流水的风光。
听他说起这些,全然真切为她考虑,扶春心生迟疑,他……没有发现异样?
在谢云璋眼皮底下将东西藏起,扶春尤然紧张,明明没有做错,却还是生出一丝心虚。
“大表兄这般为我着想,我定当不负表兄的好意。”
将印章和密信放到一起,谢云璋的目光随后落在扶春身上。
见她垂下头,低眉顺目,至少表面看来无比温顺。
谢云璋的眸光沉了沉,没有再给她留下只字片语。
他来时安静,离开时也未有声响,又或许是因扶春分心,才没有听到动静。
隔了好一会,扶春抬起头,环顾书房之内,不见有第二人的身影,她长长吐出一口气,俯身拾起藏在鞋底的白玉碎片。
而在扶春的袖囊内还有一块檎丹红玉,沉甸甸的,亦如她逐渐沉重的心。
扶春没有在朝晖院停留太久,既没有等他回来,也没有如他所说去院后一观。
回到客居后,她一直在想谢云璋的事,没有注意太多,因此被廊道上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
“姐姐。”女声中冷意甚浓。
这时,扶春才发现,孟玉茵正站在她房门外的走廊上,似乎是有意等候她回来。
“有事?”扶春回过神后看着她,不懂孟玉茵是有怎样的话要与她说。
孟玉茵咬了咬唇,忽然之间软下了眉眼,“姐姐,虽然我素来与你关系不睦,但身为姐妹你我血缘相牵,我还是想告诉你一些事。”
孟玉茵的声音里好像满是真情实感。
“你说。”扶春面上平和,实则一个字都不想听。
如今还与她谈什么姐妹情深?孟玉茵若真对她有半分姐妹情谊,又何故会与谢从璟在一起?
十几年来在宋郡家中遭她们母女苛待,父亲更是不闻不问,好不容易天降一门婚事,扶春本以为苦尽甘来,谁知还是被他人断了出路。
不管是孟玉茵先有意,还是谢从璟主动,在扶春这里一律算作她的阻碍。
若不是扶春提早发现他们之间的私情,待到来日东窗事发,以孟玉茵的性格,她是绝不可能做妾的。
届时怎样的脏水与计谋都会朝向扶春,扶春只会得到一个受尽屈辱而不得善终的结果。
“我近来发现表兄他……”孟玉茵还全然不知扶春的心思,故作欲说还休,结结巴巴好一会。
孟玉茵口中的表兄,当然是与其相亲相爱的谢三郎。
眼看扶春即将有不耐烦,孟玉茵这才以为自己钓足了她胃口,说道:“表兄在外似乎有了人。”
近来谢从璟见她的频率越来越少,孟玉茵愈加寝食难安,且她还不能正大光明去找他,所以只得从扶春这里入手。
她使出的这招挑拨离间计并不高明,稍不留意还可能将自己拉入泥坑,但孟玉茵实在没有办法,谁让他暗中不来寻她?
“哦?”
然而扶春的反应却是出乎她意料的平淡。
孟玉茵赫然有些慌乱,她试图再添一把柴火点燃,“那女子其实也不一定是表兄的外室,说不定只是表兄的一位友人,偶尔相约着会面……”
看似是在安慰宽解扶春,实则又添许多矛盾。
若扶春一点不知内情,听孟玉茵这样条理分析,一定会惨白了脸面,可是现在扶春却很想笑出声来。
扶春不关心孟玉茵是出于怎样的目的,才会对她说这样的话。但孟玉茵非得把她和谢从璟的事情摆出来说一通,让扶春不痛快,那扶春也要她不是滋味儿。
“妹妹说的那人我是晓得的。”扶春苦笑了一下,向孟玉茵投以真切的目光,“那女子的确是三郎的外室,我与三郎早已商议好,待我俩日后成婚,就将那女子以妾室身份迎入府。”
孟玉茵开了个头,扶春亦顺着往下胡乱编造。
反正这番胡言乱语,扶春自己是不在意的,至于孟玉茵……
“什、什么?”孟玉茵膛目结舌,她完全无法预料到事情的走势会是这样。
扶春在胡言乱语什么?
孟玉茵的第一反应便是如此,可扶春为了在她面前演出逼真,硬生生挤出几颗泪珠,真真是伤心不已。
“妹妹既然已经知道了,可千万莫要往外说,好歹在外人面前给我留些颜面。”扶春发挥的淋漓尽致。
孟玉茵彻底陷入恐慌,而后真的开始疑心谢从璟是不是也在骗她……
他能欺瞒扶春,与她私相授受,如何就不能为了旁人而欺骗她?而且谢从璟近来行踪本就可疑,再加上扶春根本没有理由要编造那名“外室女”的存在……
本就做贼心虚,越想越多疑,想到自己有可能遭受谢从璟的蒙骗,孟玉茵有如蚂蚁啃噬般难受,近乎落荒而逃。
扶春以手拂拭眼角泪珠,一身轻松愉悦。他们闹起来才好,最好再来她面前闹一闹,狗咬狗的戏码实在让人百看不厌。
*
淮雎山,春光时节四处生机盎然,群芳容色灼灼,鸟鸣轻啼悦耳。自山脚始一路环绕向上,建有一条春荫小路,直通往山腰间的云景台。
天气明媚和暖,出游来此之人将马车停在山脚下,顺着小路漫步而行,周围环境怡然,颇有优哉游哉之感。
谢云璋走在最前,一身雾蓝色轻纱缎面常服,宽袖窄腰,衬他身材修长挺拔。
扶春紧随其后。
扶春起初倒是与他并肩走,但此淮雎山是她第一次来到,她不识得前面的路,久而久之便落了下乘,只得走在谢云璋的身后。
她低垂下眼眸,看了看挂在腰间的红玉,色泽均匀,光彩艳丽。结绳下是一片丝锦流苏,于行走间孑然飘逸,稍有阳光拂落,则散发出星星零零的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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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上回谢云璋赠给她这块红玉,扶春心有惦念,借此来请他陪伴她出门。
扶春想请珍宝坊,把这块雕琢完善的红玉制成玉佩,她去找谢云璋时,谢云璋的本意是想让府内婢子与她一道前往。
无奈扶春愁眉苦脸,悄声说起上回灯会时未能与他尽兴同游,倍感失落。
“若大表兄不能陪我,那这玉佩不制也罢。”
她倒没有胁迫他的意思。
声音软软的,听着应是委屈居多,毕竟此前与她提过这事的,还是谢云璋。
“也可。”谢云璋望着她,最终颔首。左右不过是出去一趟,何况他送她未成之品时,不就早已料到会有这一出?
去过一趟珍宝坊后打道回府,不过马车却在途中调转方向,来到淮雎山。
因为她说,来到上京两月,却从未游览过此地风光,面露哀戚。
在他面前,扶春表现出的想法纯粹无遗,她就是想缠住谢云璋,让谢云璋不要那么快回到谢府。
她想与他多相处,但若在谢府中往来过多,难免会惹来旁人非议。扶春不想在事成之前,就引来不必要的纷争,只好在外面另寻机会。
今日央求他陪她一道出门做成红玉佩,扶春就没想轻易回去。
谢云璋不是不知道,他等着扶春提出再多的请求,最后应允。
他素来喜爱清静,淮雎山风景虽好,但因地处偏远,所以相较旁的地方游人稀少。
他们一路走过来,也不过寥寥十数人,往淮雎山上走一走,各自一散,便也见不得什么人影了。
这样对扶春来说倒是正好。
“大表兄等等我。”谢云璋身后,扶春唤道。
谢云璋回头看了她一眼,等了一会儿,她气喘吁吁追上来。扶春缓了又缓,抬头见他气定神闲,不由讶然。
山路长远,她早就走得出了薄汗,实在是撑不住才叫停了谢云璋。而谢云璋面色无异,连呼吸都未曾有分毫纭乱。
“我走不动了。”扶春报赧,但还是实话实说。
谢云璋眼中似乎揉杂笑意,“那要如何?”
他居然问她?
扶春哑然,她以为他至少会说一句,暂且歇息片刻,诸如此类的话。
她在上京人生地不熟,淮雎山是他挑选的同游之地,如今她走得累极,他都不为她想一想,摆明了是在欺负她。
扶春有些埋怨,“大表兄只顾着自己寻山色风光,哪里管过我?”
谢云璋笑了笑,“那你想要我怎样管你?”他早已有意放慢脚步,可她还是无法适应。
“好了,且省些力气,再往前走一走,我便与你一同坐下歇息。”谢云璋好声好气,似有哄意。
扶春心中一动。
他忽而感到身上一重,是扶春扯住了他的袖角。
谢云璋抬起眼眸,听她轻声细语,“大表兄带着我走。”
她的双手并不安分,在他袖口处蹭了又蹭,指尖好几次都划过了他的手背。蜻蜓点水一般,仅有转瞬即逝的触感。
“……没有旁人。”她小声,双眸中含有谢云璋的身影,极其专注。
大抵猜到扶春想做的事,谢云璋放任纵容,但她的双手勾弄许久,都没有探入他的袖中,反而却缓缓收起。
是他多心了?
谢云璋静望着扶春,紧接着怀中一软,她如绸的发丝抵靠住他的脖颈,令他喉结滚动。
“山路不好走,我要表兄背我。”她在他怀中,是这样说的。
为了避免谢云璋觉得她无理取闹,扶春又柔声补充:“反正四下无人,也无不可,不是么?”
19. 上药
她说话的声音又轻又柔,此刻大半张脸都埋在他怀中,朦胧含糊,好似蒙了层纱,无甚真实之感。
早知她不是安分之人,但这样大胆撞入他怀中,的确让谢云璋心思一震。
谢云璋的视线垂下,几乎不能望见扶春的正脸,眼中只余扶春的侧边面颊连同颈后大片的雪白肌肤。细腻光滑,犹如上好的羊脂玉,似乎只手一碰即会生出温暖细润。
脖颈处忽然覆上一片余温,扶春敏锐地就要缩起脖子,但谢云璋却在这时开口。
“别动。”
谢云璋清泠泠的声音从她头顶落下,扶春不敢再动,静默之中,她感觉到谢云璋的指尖落在她的脖颈侧方,留下让人难以忽视的触感。
他的手指就像烧红的炭火,稍微一碰,扶春只觉颈间被灼伤一般,发红发烫。扶春难以自抑,呼吸随着谢云璋的触碰而逐渐紧促。
谢云璋的手曾提笔落墨,丹青绘彩,也曾抚动琴音,雅韵悠悠,甚至提起过一把长锋冷剑……
而今用以抚摸她的脖颈处,手指从侧端缓缓移至她的耳畔后方,指尖停留,指腹感受着从皮肤之下传来的脉搏跳动。
她心跳得好快。
“真的一点都走不动了?”很久以后,谢云璋才问她。
扶春声音闷闷地“嗯”了声,不自觉地把头低得更低。
不经意间,她朱红的唇指点染在谢云璋交叠的衣襟上。
正正好好的一个印记,就像用以封信的火漆印章落在信封口处,如此恰到好处。
扶春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想到以谢云璋现在的视角是瞧不见这痕迹的。她暗中窃喜,又故意做出颔首的动作,让唇印印得更深。
“大表兄背背我吧。”扶春再次提出先前的请求。
其实间隔这么久,她原来发酸发软的小腿已经稍有缓和,不过无碍于她继续向他索取利益。
谢云璋抬起手,他没有很用力,她皮肤敏感,只是一碰便留有淡淡的红痕,于暴露在空气中的脖颈而言,格外显眼。
“四下无人,并非你我相依至此的理由。”谢云璋婉拒她,语气里还透着几许的严肃。
听到谢云璋这样说,扶春当然不服气,她倏忽从他面前抬起脸来,声音疑惑,近乎质问。
“大表兄既不肯,那方才又为何……这样碰我。”扶春稍微比划了下先前谢云璋的举动。
他神色自若,淡声言道:“是在探你脉息,以防过度虚弱而晕厥。”
“……”不信。
扶春望着他,眼神控诉,“大表兄觉得我会昏过去?”
“不会。”谢云璋摇头。
她扑入他怀中那一下时,身子软得不像话,谢云璋的确有些担心。后来确定她只是走得太累,心绪未稳,停住脚步缓上片刻即可。
“因为我不会昏倒,所以表兄不肯背我。”扶春纠结于此,推敲出这么个歪理。
谢云璋心觉无奈。
她一心想与他亲近,他何尝看不明白她的心思。只是想与做,到底是两回事。
从前她倒是会顾忌男女之别,现今却像是天真过了头,将这些都忘却了。
或许是真的天真,也或许是藏住了狡黠。总之扶春无所谓循规蹈矩,可谢云璋却不能不去考虑。
他沉默半晌,扶稳了她的身体,然后与她正色说道:“凡事有序,何必操之过急?”
他是在劝导她,即便是在引诱他这件事上,她也要规行矩步?扶春面上渐渐褪下了讨好欢喜的笑容,她主动往后退了一步,也不必谢云璋的搀扶。
扶春移开目光,声音很轻,“大表兄克己慎独,是我不好,只想要自己想要的,没有考虑过表兄的心情。”
她说得婉和动听,好似真将谢云璋的话听了进去。
然而谢云璋见她低眉之间,流露出的神色恹恹,透着些心灰意冷般的失落难过。
谢云璋瞳眸微动。
世上怎会有这样贪多务得的女郎?稍不符她的心意,就愀然不乐起来,哪怕不敢言不敢怒,却也不会再给他好脸色。
到底是他娇惯了她?还是她本性如此?
谢云璋观望她好一会儿,确定她现在心情不好,他问她,且尊重她的决定。
“还往山上去吗?表妹。”
每年这个时节,云景台四周桃花盛然,青绿山木为其作衬。
若她在路途中再仔细些,便能察觉,偶尔从半空散落回旋而飞的花瓣。
原意是想领她前往,不过现在看来扶春未必愿意继续同行。
也罢。她若不想再往前走,折返回去也是无妨。
“大表兄想让我一个人走?”扶春显然误解了谢云璋的意思,愈加怨怪,“我偏不要,就是要跟在表兄身后,大表兄明明答应过我陪着我,怎可出尔反尔?”
谢云璋摇了摇头,“我并无此心。”但扶春没有因为他这样说,就松软下神态来,眉心似蹙非蹙。
谢云璋没再言语。
她既然说了会一直跟在他身后,想来应是不会食言而肥。
二人一同往云景台去。
已走过大半段路程,剩下来小半段,走了片刻就走到了尽头。
扶春登上云景台时,仍觉得有疲惫,不过较之先前要好上许多,见云景台中四处设有简易风亭,扶春往里走近,找了一处坐下歇息。
她没有再对谢云璋过多关注,在她坐下不久后,身旁很快多出一道身影,随之而来的还有被他捻在手中的一枝缀满花朵的桃花枝。
山上温度相比山下稍冷,含在花芯中的一滴露水顺势落在扶春的手背处,徒生凉意。
“大表兄这是何意?”扶春望了望谢云璋,故作不懂,更没有从他手中接过。
谢云璋道:“山桃花开正好,表妹若不喜欢,将它弃之泥尘也无碍。”
他越是这般说,扶春神情越显沮丧,他就不能与她说道些好听的?为她折花便是为她折花,直言心意不好么?
扶春越加郁闷,纵然他手里的桃花娇妍,她却不会再看。
往旁边瞧了瞧,大抵知道谢云璋是从何处得来的桃花,扶春起身向不远处的林苑走近。
“里面枯枝甚多,小心些脚下。”谢云璋暂且松下桃花花枝,见扶春行步匆匆,放声提醒说道。
她一定是听见了,但是否听进心里去,谢云璋不得而知。
她不要他手里的这枝,反倒自己进入林中折取,她的矜愎,让谢云璋想到立在枝头自梳尾羽的山雀。
不过鸟雀尚能在他送去果物时,清啼鸣谢,扶春却是难哄。
思绪微微回笼,耳边忽然溢出一声极轻的似乎在忍耐的低吟。谢云璋循声往林苑望去,桃花重重叠叠遮人眼,也几乎掩住她一身银红的衣裙。
扶春跌坐在地面,潮湿的泥土与凋零的桃花沾了她一身,左手隔着裙摆抚着一侧的脚踝,面上表情痛苦。
她不是真心来折花的,她是与谢云璋怄气才来到这桃花林里。谁曾想,往林间愈深入脚下泥土愈发松软,稍不留神,便崴了脚。
谢云璋寻来时,她仍在原地一动未动。听到动静,扶春抬起头,见是谢云璋,她连忙将目光转向周围,身旁有一棵桃花树,扶春以其作为支撑,用另一只脚着地,勉强站起了身。
谢云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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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模样,便知她崴脚受伤,上前要来扶她,却被扶春避开了谢云璋向她探来的手。
执拗至此,怎会是一件好事?
“马车内备有伤药,表妹随我下山。”谢云璋往前,抬起了扶春放在桃花树干上的那只手,不容她再躲开。
“我一个人也能走。”扶春小声嘀咕,其实暗中吃痛。
好在谢云璋没有因为她的赌气而松手,不然她会再摔罢?
“我背你下山。”谢云璋注视着她,轻声说道。
她与他百般闹得不痛快,不就是为了这事?他答应她可好,答应她,谢云璋承认,他确实束手无策。
“才不要。”谁知,扶春想都没想,就拒绝说道。
她当然知道,自己没道理因为谢云璋的一次推辞而生恼意。
其实与其说是恼火,不如说成是试探未果后的败兴。
先前她那般央求谢云璋,谢云璋都未有一丝心软,他对她的底线只到这里而已?
扶春觉得这试探得出的结果不如意,更以为谢云璋毫无怜香惜玉之心,简直是铁石心……
“你做什么?!”心绪沉浮,骤然间,整个身子腾空而起。扶春的重心倚在谢云璋的手臂上,“我都说了无需……”
“怎样?”他收紧了环在扶春后背处的手臂,低下目光,眼中映入她乌黑的发丝垂落,正睁大眼眸错愕不已的模样。
整个身体都被他环抱而起,这一刻她如同弱水浮萍,飘摇不定。她从未有过如此体验,有些害怕,抓紧了他的手臂下方。
“不怎样,我不会再怎样了,表兄你别松手。”纤长卷翘的眼睫颤动,轻轻刮在谢云璋的心上。
走下淮雎山。
谢云璋特意展开宽大的衣袖,将其遮在扶春的脸上,以免他人瞧见不妥。衣袖上沾染着谢云璋的气息,香韵深沉温和,使人安心。
他一路抱着扶春,直至走上马车,他将她放在一侧,取了靠垫给她垫着。
车内座位下方有抽匣,里面放着便易之物,其中就包括用以活血化瘀的药膏等。
谢云璋取来需要的,将它们一并交给扶春,再告诉扶春每样如何使用,待扶春一一记下后,谢云璋往车外去,避开她敷药。
伤在左脚脚踝,谢云璋走后,扶春撩起裙摆,脱下鞋袜放到一旁。脚腕伤及跟骨,实在是疼,扶春稍微有意识的动一动脚踝,都只觉有撕裂感。
按照谢云璋教的那样,扶春先打开一个红瓷瓶,里面水液一般,倒在手心里两手搓起,散发出一股刺鼻的味道,扶春再用手心里错开的药液抹上足弓、跟骨以及脚背,顿时生出刺激感。
疼。
扶春忍了忍,接下来取出第二个白瓷瓶,里面是药膏,要在脚上用力抹开药效才能深入。
扶春倒是谨记谢云璋的教导,但是没有办法,她稍微一碰都觉得疼,更别说用力抹开、搓热。
努力了一会儿,实在是做不到,扶春为此眼泪都出来了,她知道谢云璋就在马车外面,她抽泣着问他,“大表兄,这药膏一定要敷吗?”
“嗯。”谢云璋很快回应,“若是不敷药膏,会痛得更久,好几日下不来床也是有的。”
他说完话后,车厢内安静了一会儿,本以为扶春在照做,却见扶春溘然揭开了窗帘。
她含泪盈盈,眉眼微颤,“我下不了手……”余音都被泪水吞没,实在可怜。
谢云璋上前,接住她手里虚虚拿起的白瓷瓶,道:“若表妹不嫌,我来为表妹上药。”
字音分明如流水,扶春泪眼模糊,她沉沉点头,“有劳表兄。”泪珠滚落的同时掠过她微微勾起的唇角。
20. 鹣鹣
考虑到伤处的位置特殊,谢云璋起初才没打算留下。
可她对待自己实在太过心软,明知膏药有益,却还是下不去手。谢云璋掀开车帘入内。
扶春正抱腿环坐在角落,见到他来,目中流露出一片怯生生的神情,“大表兄。”
她唤他,双眉颦蹙,“还请轻一些。”她很怕疼。
谢云璋从抽匣内取来干净的手巾,仔细擦过手后,隔着衣裳扶起她的左腿,轻而缓地帮助她将小腿放平。
脚部一开始放在扶春身旁的座位上,位置太低了些,不便于谢云璋涂抹药膏。
谢云璋抬眸望了眼扶春,本想问过她的意思后再行事,但她似乎因为过分害怕,把头侧到一边去,且紧紧闭上了眼。
女子紧咬下唇,微露贝齿,一副随人俯仰、任人宰割的模样。
谢云璋神色稍有动容,他探出手去,扶在她的脚跟处,往上轻抬。同时谢云璋往中间的位置移动,她的脚旋即落于他的膝盖上方、压在他的腿上。
因紧张,扶春的脚背微微隆起,足弓亦跟着紧绷。
足面白皙洁净,宛若银月清辉之下纯净的霜色。
而脚踝侧缘及脚跟处,因伤筋动骨留下一块淡淡的乌紫色。
谢云璋拨开瓶塞,倒出白瓷瓶子里的黑青色药膏,合于掌心揉搓,如此反复三次,才去握住她的脚。
留于掌心的药膏先在脚部的表面涂抹,黑青色覆上她白而细腻的足面,观感反差极大。
然后谢云璋的手指一点一点,逐渐用力地按揉。
扶春吃痛,呼出一声,下意识的就要收起自己的脚。
谢云璋一把抓住她的脚踝,想要将她的脚拉回来,但想到她的伤处正是在此,故而很快松开手,转而捉住了她的小腿。
“且忍一忍。”谢云璋安慰她,教她放松身体。
扶春忍痛颔首。
谢云璋继续动作。
若不是他另一只手扣住了扶春的小腿,不令扶春乱动,只按三五下,扶春便会强行挣脱。
过了好一会儿,才将药效揉出,车厢内萦绕着酸而苦涩的气味,扶春几乎蜷缩起身体,而她的一只脚尚在谢云璋的掌中。
谢云璋往旁边轻扫过去,看到扶春散落的罗袜,俯身捡起,先将其打理齐整,抚平褶皱,再为她穿起罗袜,最后拿起她的绣鞋。
思量一番,谢云璋把鞋子放到扶春的身旁。虽已至此,但还是要留有三分循常习故之心,且让她自己穿起罢。
扶春慢慢挨过痛楚,泪珠凝结在她的眼角,听到谢云璋说,已经抹全了药膏,她一下松了口气。
足部仍在隐隐作痛,扶春向谢云璋敬言感谢,多谢他肯出手再帮她一帮。
谢云璋敛眸未语。
见扶春小心翼翼抬起脚,穿上绣鞋,在裙摆遮住绣鞋、遮住她的脚之前,他分明看到鞋面上绣有的是一对鹣鹣。
雌雄并翼而飞,寓意生生不离。他的眼底浓墨萦回。
*
简单处理过扶春脚腕处的崴伤,马车不久后也在谢府门前停住。
扶春迟疑着,崴了的那只脚依然有刺痛感,她该怎样走下马车,又该怎样回到院中去?
让她一瘸一拐,一蹦一跳地回去,其实也不是不可,可谢云璋在此,扶春绝无可能做出这等滑稽招笑的举动。
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谢云璋,扶春好不可怜地说道:“大表兄,我如今受了伤,一个人定然是回不去了。”
谢云璋本也没打算放任她不管,隔着车帘召来侍人,与其吩咐两句。
侍人领命而去
“还在疼?”谢云璋关切询问。
扶春轻轻点头,想了想又摇头,“大表兄给我按过以后好了很多。”想必是药膏发挥了药效。
“近日就莫要再多走动。”谢云璋好心叮嘱。扶春却陡然沉默,不过多久,她略带探究地望向谢云璋,“大表兄,你总不会日后都不想见我了吧?”
谢云璋闻声,朝她望来,“何以如此说?”
扶春有理有据说道:“大表兄不让我多走动,我自然不敢再来表兄面前。”
胡言乱语。
他何时说过不让她过来?体贴她脚伤严重,希望她好好养伤,他才会说这些。
谢云璋笑,“就算我有这样说,表妹也一定会听话么?”
一定不会。
探明谢云璋的意思,扶春更觉得轻松起来。“大表兄果真是世上顶好的君子。”
顿了下,扶春稍后又道:“金乌坠落之前,我可否再去表兄的院中小坐片刻?”
谢云璋听到“君子”二字,意味不明地睇望于她。而后再听到扶春余下来的话,谢云璋的视线下移,“等你不疼了,再去我院中做客可好。”
不好。
然而没等扶春再说什么,马车外头传来了声音。男子语声疑惑,“这不是长兄的车吗?”
实在耳熟。
扶春心里扑通一下,顷刻掀开眼帘向谢云璋望去。
不知为何,谢云璋也在听到谢三郎声音的这一瞬,朝她看来。
目光凝着她,面上神态相比先前更为和煦,唯独眼中一点寒星显露出他的疑忌。
蓦然相视相望,仿佛心有灵犀,可扶春却没有感到分毫轻松。
“可是长兄在内?”虽有她人跟在身侧,但谢从璟仔细考量过后,还是不敢忘记兄友弟恭的本分,向谢云璋问好。
谢云璋应了一声。
“上次长兄给我的文籍,我连夜看过后颇觉受益良多,多谢长兄。”谢从璟又道:“今日出门时刚好路过宝斋阁,其中新进了一方端砚,石质绝佳,特意买来献给长兄,望长兄一顾。”
说话间,谢从璟从身后的侍从手里提过锦匣,意欲将其递出。
他不知谢云璋是刚出门,还是才回来,长兄不曾邀请,他也不敢贸然踏上马车。
车厢内,扶春神情紧张。
此刻谢从璟在外不假,但谢云璋紧望于她也是真。
种种关联在一起,不得不令扶春想到,当日在谢云璋的书房中发现的那一点白玉碎片。
那天扶春离开朝晖院后,就将那块碎片投入了廊桥之下的清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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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任其被流水卷动带走,总归此物绝不能久留在她身上。
谢云璋不知在想什么,既没有出声,也没有动作,完全晾着站在马车外恭敬等候的谢从璟。
甚至在这期间,他自若如常地问她,“可还想去我院中做客?”
他竟然……他竟然没有收敛半分音量!车厢之外的人亦能听见,扶春仓促间感到惊愕,不懂谢云璋为何如此。
愣怔过后,扶春压根不敢抬眸,一则她怕谢云璋继续追问;二则谢从璟在外,但凡觉察有异,向谢云璋问明,扶春很快便会暴露。
在她的计划中,若要坦露全部,一定是她主动,而非旁人推动。所以此刻的情形不在扶春的预料中,她尤觉忐忑。
至少现在扶春根本没想好,当谢云璋知晓,她是他从弟的未婚娘子,她该如何应对谢云璋?
企盼?求怜?
她隐瞒所有与他交心交好,她在欺诈,纵然乞求怜悯,可谢云璋又缘何会宽宥她?
扶春的心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谢云璋压低眉眼,静静凝望。
他是故意的,故意想看她是如何“在意”谢三郎。
车厢外。
谢从璟驻足许久,举着装有端砚的锦匣,两手发酸,尤其听到谢云璋似乎说话。
谢从璟不禁疑心,车厢内除了谢云璋还有谁在?
也不怪他好奇,就算是家中手足,也嫌少有能与长兄共乘一车者。年幼时从弟从妹们天真无邪,敬重长兄,以与长兄同乘为荣。
再长大些,便只剩下二兄知珩能得长兄青眼,偶尔能坐上长兄出入宫闱的马车。
“长兄若是有事在身,我也不便叨扰,只是这方端砚,还望长兄收下。”谢从璟再度说道。
与此一起的,还有他身边那名女子的应和,“是啊,三表兄是用心选了这方砚台,在宝斋阁时我亦瞧过,那真真是上等的烟墨,流云般的……”
谢从璟横去冷眼,对她擅自出声感到不满。
因其视线冷厉,更以唇形告知她,不要再继续说话,孟玉茵这才住口。
她没觉得自己此举有不妥,今日真是碰巧,遇上朝晖院那位,孟玉茵只是想借谢三郎的关系,也将那位唤作“表兄”罢了。
因隔着车厢望不到外面,扶春这时才知他们在一处。扶春困惑,他们这么快就和好如初了?
屈了屈手指,百般不解。这样的神色落入谢云璋眼中,便有另外一重意思。
“三郎。”他忽然起声,惹得车厢内车厢外都交付心思过来。
扶春亦为之眼眸一颤,旋即意识到谢云璋要做何事,扶春脸上的血色缓缓消褪。
“不要。”扶春动了动唇,双目之中浮现涟涟春漪,无声地祈求谢云璋,不要揭露她的存在。
一旦显露于人前,谢三郎会知道她在勾搭他的这位怀珠韫玉的长兄,谢云璋对她仅存的三分好感也会化为乌有。
她畏怯、惊惧、提心吊胆,可谢云璋仿若未觉,探手揭开车帘一角,花色裙摆亦显露在外。
扶春紧闭上眼,彻底死心,等待将要来到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