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柳》
1. 第一章
女子醒来,睁开杏眼,发现自己正倚靠一块大石头坐着,周遭萧然黄土,大地皲裂。莫说人烟,就连第二块石头都找不到。
一眼眺到天尽头,只有几棵枯枝。
女子既懵又惑,不知身在何方,又隐约觉着自己靠的这唯一一块石头,是被人特意搬过来的。
这预感令她不安,右手撑地下意识想站起,却痛得呲了一声。
疼!
钻心刺骨的疼!
女子这才发觉自己身上全是伤,衣衫褴褛,血痂已和肌肤、布料粘为一体,脱衣裳只怕会连带撕下一层皮。
她脸上也有翻着皮肉的刃口,北风滚携黄沙刮过,仿佛接连不断的巴掌,抽得脸疼。
她禁不住咧嘴,但刚一张嘴就僵住,因为口里也有血,肿着。
女子不敢摸脸、呲牙,只小心翼翼试探着喘气,缓解疼痛。
吁——吁——
女子脑海中忽有虚影一闪而过。
她怔怔定住。
虚影逐渐变清晰,是一男子展臂拥着她,坐在山径上。男子的腹部缠着一圈又一圈布条,似乎受了伤。许是因为失血,他的脸色格外苍白,但五官却是女子平生见过最周正舒朗的,鼻梁尤其好看,微凸的颌骨平添几分书画意境。
微风拂面,发丝乱飞,她在他怀中向上仰望,才发现,男子耳后有一颗平坦的小痣。
记忆中,她情不自禁抬起胳膊,想要摸那颗痣。
指尖刚刚触上,原本俯瞰大江的男子就转回头与她对视,小痣顷刻不见,但他清冷的眸子却迅速染上烟火气,仿若天上星坠江心,柔情似水,波光粼粼。
男子抓住她抚他痣的那只手,将她的掌心贴到自己面颊上,翘起嘴角:“萍萍,我们以后就在润州生活,开家汤饼店吧?”他讲好听的官话,“主卖银丝面,臊子就鱼桐皮或笋泼肉,夏天……夏天再兼卖些冷淘,可好?”
“那什么时候开呢?”
“过几年吧。”
“过多少年?”
“最迟六年,给我六年时间。”
“六年好久啊,到时候我都二十三了……”
……
回忆仿佛带有法术,女子一时忘记伤痛,也忘尽其它,独靠孤石,痴痴呢喃:“阿湛。”
她脑中再一闪,约定开店的画面消散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红烛摇曳,洞房花烛,深深凝视,对饮合卺
“驾——”
“驾——”
嘈嘈切切的马蹄声骤然响起,如阵鼓,似暴雨,女子惊得一抬下巴,霎时回神。
她眯起眼,瞧见前方尘烟中,一群人正策马奔来。
*
六年后,润州。
子时方过,满城酣梦,唯朱方巷灯火通明,沸反盈天。
更夫提着铜锣木梆下夜,茶博士赶去上工,巷中擦过,互相招呼一声。做鬼市的收摊回家,把门关紧,卖汤饼、粢饭和汤包的,支摊做灶,热气腾腾往外冒。
大半条巷子都是屠宰生意的,作坊一家挨着一家,刀手肉案上片了整猪,或上钩,或剁馅,信手拈来,巧若摘花。整座城的肉贩牙子都来交易,成百的太平车堵在巷头。
如今藏富于民,老百姓有了钱便不爱在家开灶了,劳心劳力,不如来档口洗漱,也才两文。
所以巷子口人多、车多,卖洗面汤的也多,顶头唯一一间浴堂还没开张,紧闭的大门外一字排开好些个卖洗面汤、茶汤的推车,叫卖的媪妪和小娘子们里,属其中一位青绡包髻,扎红发带的小娘子生意最好。
“萍娘子,来份洗面汤。”
“唉,来啦——”
“萍娘子,还得排多久啊?”
“不好意思,李行老,您前面还有三位,就快到了!唉,张丈,您擦擦手。”
张屠刚洗完脸,脏帕子还没来得及丢回盆里,萍娘子就已将干爽松软的新帕子递到手边。
张屠盯着她,笑眯眯,乐呵呵。
其实像他们这种跟牲畜打交道的,红艳艳荤血,白花花肉泥,腥臊早已浸进骨子里,无论怎么洗,都洗不掉的,却还是愿意来光顾萍娘子的的摊位,一来出了朱方巷,再没有人像她这样如亲似友,不掩口鼻,不嫌不避;二来萍娘子逢人便笑,微弯的双眼、旋起的酒窝,一见就驱散心中阴霾。再听她爽朗笑声,禁不住跟着笑起来,心情大好。
这两文钱花得值。
何况别家一样价格,只供一盆洗面水,萍娘子这先给一盆洗手,再给一盆洁面。水温是几家里调得最好的,温而不烫。乍暖还寒的二月里,用这水洗把脸,热帕子敷一敷,比泡脚还舒服放松。
且她舍得用胰子,哪怕自个少赚,也定要让主顾洗得干净滑腻,遇到女主顾,还会额外提供七白方子配的澡豆,美白养颜。
也有人劝过萍娘子,叫她少舍本钱,厚人则利微,何苦劳力薄财。萍娘子却说做生意就是要竭诚相待,“诚者天道,思诚人道”。
人们便起哄:萍娘子你念了几年书?竟也会掉书袋!
萍娘子大大方方回应,自己没怎么念书,孔孟的典故是自家官人教的。
众人顿时来了精神,萍娘子来润州数年,独居寡宿,风雨自扛,她哪来的男人?
有好事的妪婆这才想起来掀萍娘子的包头巾,里面竟真梳着妇人发髻!
“萍娘子,那怎么没见你家官人的影?”
难不成……是丧了夫的寡妇?
“我同官人走散了,但我们约好了要在润州开间汤饼店,他一定会寻来。”萍娘子记忆也不多,却件件笃定,有时候想起官人,不自觉热泪盈眶。
一传十,十传百,朱方巷里的人都晓得萍娘子要做两件事:
一,攒钱开间汤饼店;
二,等她官人。
邻里愈发照顾生意。
有时候甚至帮她记挂着。近丑时,太平车走得七七八八,生意清闲下来,隔壁卖二陈汤的杨婆便问:“萍萍,你的铺子张罗得怎样了?”
“快好了,下个月能开!”萍娘子不撒谎。
她刚拾掇完风炉,擦着手,脑海里不禁勾勒起开好的汤饼店,门面三、四方丈,桌凳五、六张,她和自家官人一个掌勺,一个跑堂,卖鱼桐皮、笋泼肉的银丝面,夏天兼卖冷淘……萍萍想着想着,会心一笑。
“大官人,吃茶不?”杨婆一句热情高呼,方才打断萍萍遐想。她敛神望过去,一鹤氅玉冠的年轻男子正负手含笑,立在她和杨婆面前。
原是年前搬进朱方巷的裴小官人。
“我先洗面,再找干娘吃茶,劳烦留我一碗。”裴小官人说着掏出一枚铜钱,提前支给杨婆。
杨婆忙不迭接了,堆笑道:“大官人尽管洗,老身这给您一直温着。”
裴小官人笑笑,转面向萍萍,温声发问:“方才笑得那么高兴,是有什么喜事?”
他捻起两枚面汤钱,轻放进车腿绑的竹篓里。
萍萍眉眼弯弯皆似新月:“想起我家官人了。”
裴小官人嘴角始终挂着笑意,却似乎僵了下,辨不真切。
萍萍转身去漱口水,双手捧盏递来:“大官人,您请。”
“谢谢。”裴小官人一手接盏,一手捋袖,用袖子挡住脸面和瓷盥,仰脖饮尽,不曾发出半点声响,再垂首落袖时,吐出的漱口茶已尽在盥中。
“大官人真是个读书人,漱口都漱得这么风雅。”杨婆在旁恭维。
裴小官人浅浅含笑,脖颈微扭,对视的是萍萍:“今日可别忘了。”
漱完再启唇,他嘴里飘出淡淡茶香味。
萍萍摆盆倒水:“大官人且放心,奴家牢牢记着呢!”
本地有位从前做过京官的富户胡员外,今日开八十寿宴。月初,裴小官人主动找上萍萍,说宴上缺一位专做汤饼的帮厨,引荐她去。
萍萍记得那天他也是在买洗面汤时顺嘴提的,说完她一愣,在润州,做宴席是件既体面又挣钱的差事,炙手可热,多少有经验的厨娘百人争一,她从未做过,裴小官人缘何引荐她?
再说他也没吃过她的汤饼。
裴小官人却说她既然天天囔着要开汤饼店,那手艺定然是不错了。
她想,是不错,又寻思,帮厨攒钱更快,既然有这个机会,何不努力?便应承下来。
“我待会收摊,换身衣裳就过去。”萍萍想了想,又加一句,她一说话就带笑,右侧的酒窝旋得更深。
“不急。”裴小官人喃喃回应,原先对视的眸光挪下,瞟到萍萍的酒窝上。萍萍目光不经意追去,小官人却即刻低头洗面,再瞧不清面目。
“萍萍,去做什么呀?”杨婆笑问,那日她没出摊,不知情。
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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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便把裴小官人介绍帮厨的事说了,笑道:“真是不知如何感谢大官人。”
见小官人已经抬头,她给他递胰子,裴小官人依旧垂首,不见眸色,接过胰子后低低回应:“举手之劳,何必言谢。”
这胰子不似澡豆,不能美白,只能洁面,裴小官人日日只用胰子,洗完的水里也不见铅粉,却肤如凝脂,和萍萍站在一起,比她还白三、四分。
杨婆免不了又是一顿吹捧:“大官人您脸可真生得好,跟白玉似的,有个词说什么来着?玉人!对,大官人真乃玉人!”
萍萍已经招待裴小官人几十回,但从未留意他的样貌,此刻杨婆叨叨,才飞快掠一眼——眼大窝深,眉目冷硬。
萍萍顿了下,粗犷的五官放在一张白净斯文的面皮上,总有股说不出来的别扭、违和。
萍萍配多了澡豆,鼻子灵敏,今日也在裴小官人身上嗅到浅淡苦涩的药味。
他大概常年服药。
肤白许是体虚吧。
这么一想就说得通了,裴小官人走的时候,萍萍忍不住比平时多关切些,嘱咐这位苦命人千万记得食早膳,若是有时间,再睡个回笼觉。
“我明白,”裴小官人漾笑,“‘食饮有节,起居有常……”
“……不妄劳作,方能形与神俱’。”萍萍接上后半句,和裴小官人异口同声讲完。
裴小官人原本浅淡的笑明显变浓,她也知《黄帝内经》。
萍萍回以一笑,没想到裴小官人也晓得她官人讲过的话,下一刹来了新主顾,萍萍没时间再闲聊。
裴小官人也不闹,自行过街。他家就住在浴堂对面,到门前驻足,迟顿须臾,回头隔街遥望。
洗面摊上,萍萍正背对着他忙活。
“天色隐晦——”报晓的头陀执板训街,挡住裴小官人视线。裴小官人抿唇笑笑,也不等了,回身进门。
隔着一条街,主顾一走,杨婆就忍不住告诉萍萍:“大官人刚进门前还在望这边呢。”
萍萍正泼水,不假思索回问:“哪位大官人?”
杨婆跺脚,萍娘子怎么转头就忘:“街对面,刚找你洗面的裴小官人!”
萍萍收盆:“怎么了?”
难不成方才洗面时,她有照顾不周?
杨婆见其神色,恨铁不成钢:“傻呐,他是对你有意思。”
萍萍立马摇头:“别瞎说。”
不可能,好生荒诞!
杨婆却振振有词:“小官人若是无意,为什么不管刮风下雨,都要来买你的汤?又缘何要你介绍差事?”
萍萍刚要反驳热心快肠,邻里照顾,杨婆又快她一嘴:“老身跟你说啊,虽然都在一条街上,但只有小官人的宅子是三进三出的,租金比别家贵好几倍,而且……”杨婆压低声音,“他这宅院其实不是租的,是他自己买的!”
“没准是什么外地的世家公子,你可要抓牢了!”
“干妈再别讲这样的话,”萍萍正色,“我成了亲,有官人的。”
她抬手摸了下自己的头巾。
她只等她的官人。
杨婆见萍萍严肃了,后面已经到嘴边的话,生生拐回肚里:你那官人至今没个音讯,说不定别处另娶了呢?何必苦守。再说,人就是回来了,能比得上裴小官人的模样财力?
萍萍已垂眸盯着脚尖:以前没留意,杨婆一提点,才惊觉裴小官人的确过分亲近了。明知道她有夫还来接近,定不是什么好人。这回帮厨一定要按市面上的规矩结佣金给他,两清之后,能避则避。
“萍娘子!”方才招待过的张屠推太平车经过,又同萍萍打招呼。
萍萍笑吟吟招手:“张丈,去江边呀?”
“可不!”张屠经营底下丹阳、金坛等县的猪肉倒卖,每天都要来回开推好几车猪肉去码头。
夜色苍茫,流水哗哗,四、五艘货船正静悄悄上货。
从上游漂下两只漆黑的客船,穿进货船间。
这个点,旅客们都还在沉睡。
连赶路的梢公们,也朝江中点下巴,禁不住犯困。
又来一艘客船,却灯火通明。
舱中,若干男女正聚一处,背窗那位青年男子,身着荼白圆领袍,幞头梳得格外整齐,不允一根碎发散落——因此他仅是稍微压低下巴,就露出耳后颈上一颗浅红的小痣。
2. 第二章
一白净少年和一女使打扮的美貌少女,一个递一个摆,逐一上膳——是同样的汤饼,不仅用一样大小的碗,连上面漂着的卤牛肉片数和葱花颗数都差不多。
女使刚摆好,着荼白圆领袍的男子就随手捡了一碗吃起来,其余人见他动筷,这才拾箸。
食盒里还有东西,女使又取出四只颜色一样的琉璃碟,里面均匀垒着雪白长条的吃食,切边四方,却不是面,面上点点金黄像是桂花。
荼白圆领袍男子仅朝碟中晲了一眼,女使就急忙躬身:“启禀殿下,这是船家昨日拿给我们的,说是自家娘子做的本地糕点,唤作桂花云片。”
碟中每一片云片糕角都戳有一个细微小孔,已验过,无毒。
“你们吃吧。”白袍男子继续吃他那碗汤饼,又道,“说过出门在外,你我皆是随从,不必如此称呼,亦不必拘礼节。”
他不说还好,一说,原先也坐在桌边的老翁连忙起身,掀袍下拜:“臣惶恐。”
“奴亦惶恐。”
眨眼间舱中人尽跪倒,独余白袍男子还坐着。他这才停箸放碗,俯扫众人。
白袍男子,乃是当今国本,太子柳湛。
他奉官家圣意南巡扬州,沿路十分低调,自金陵雇船后,就命随行的御史中丞林元舆扮演老员外,柳湛自己,则和殿前司的近卫、东宫司膳、内侍一道,扮作林家仆从。
“都起来吧。”柳湛淡道,似有几分无奈,“吃完了还有事做。”
众人闻言,一片应喏起身。
不敢太快也不敢太慢,他们压在柳湛前一拍用完早膳。待柳湛吃完,女使立马上前收拾碗筷,擦拭桌面,东宫内侍袁未罗则赶紧铺上一块桌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摆好四宝,柳湛就着这简陋圆桌处理起公务。
袁未罗立在身侧研墨。
不一会儿,满台乌黑,如蜡似油,忽闻窗外幽响,袁未罗循声望去,窗户外头跟砚台一样黑。
离天亮还早,就算是在漏院,这个点也还没上朝呢!
嗡——嗡——
天愈寂寥,声音就越显幽亮,像是即将抵达的大潮。
可明明舟行平稳,如履平地。
嗡——嗡——
不是水流哗声。
像是……好些人在吟唱?
隐约还有富有节奏的磬钹和木鱼声。
袁未罗这才反应过来,是哪里的和尚在诵梵音。
唱的似乎是本地方言?
反正不是官话,一个字都听不懂!
曲调亦与东京城的梵音迥异。
明明欢悦,却有股说不出的头皮发麻,袁未罗突然害怕被窗外的黑夜吸进去,慌乱别首,觑向舱中暖灯和坐镇的太子殿下,才稳住心神。
他盯着柳湛,不眨眼地细瞧,太子殿下乌发白袍,穿的是有钱人家护院惯穿的圆领袍,质地亦算不上出众,桌上的油灯也是寻常一盏,可就这么一照,便光彩照人,鼻挺颊玉,袅袅似山松覆白雪。
窗外的梵音还在诵,离得越来越近,袁未罗悄悄朝柳湛那边挪了半步,壮着胆子继续听。
船不知行了多久,他渐渐不再畏惧,反倒觉得身子轻松,洗了个干净澡似的。
袁未罗忍不住发问:“这些大师们诵的什么经呀?是哪里的道场?”
柳湛正看公文,头也不抬:“不怕了?”
袁未罗咂舌低头,原来殿下看出他害怕了啊……
他重抬起脑袋,挠了挠:“现在不怕了,反而听着高兴,就是不知道诵的是什么。”
柳湛合上一本公文,又阅下一本,始终抿唇。
“殿下,他们究竟诵的什么?”
“孤也是头回来,并不通晓此地方言,你问林公。”柳湛手上继续翻公文,遇到该圈点的地方,批上两笔。
诸人之中,唯有御史中丞林元舆不是第一回下江南,且博文广识。六旬白头翁,闻言起身拱手:“殿下应该已经到了润州。诸位大师正用润州话诵《涅槃经》。”
“《涅槃经》?”袁未罗呢喃。
“‘本有今无,本无今有。三世有法,无有是处’。”和尚们诵到此处,林元舆便也拣这句复述。
“什么意思?”
“本来有的如今无了,本来无的如今有了。过去现在将来,无永恒固定,变幻无常,缘起性空。”
袁未罗半懵半懂点了点头,又望向窗外,天色已不似之前那般乌黑,朦胧间见峨嵯山峦,横枕大江。
梵音正是从山上传来。
袁未罗忽地想起昨天船家说过,今早应该能到润州。他读书不多,但知道润州有座北固山,千百年来,刘玄德、孙仲谋、刘寄奴,多少风流人物都与这山有缘,便信口开河:“原来是北固山的大师们在诵。”
“人早课修行,日日如此。”林元舆莞尔,“祇树有缘,你我能听到。”
“是金山。”
“什么?”袁未罗循声扭头,见是向来寡言的殿前司近卫,鼎鼎出名的“闷葫芦”蒋望回插.嘴,不由更惊讶,“你说什么?”
林元舆和那女使也看了过来。
蒋望回启唇,低低回应:“不是北固山,是金山寺。”
“希颜怎么知道是金山?”柳湛突然发问,不曾搁笔,视线也只追随着折子移动。
蒋望回却惊得一抬眼皮,而后镇定心神,屈膝回道:“回殿下,臣……为着行程妥当,事先将金陵、润扬一带舆图熟记于心。”
“过西津渡便进润州,有寺金山。”
“‘北固在金山以东十二里,近瓜州,出润州’,这些都是舆图上记载的。”
蒋望回断续答了好几句,柳湛却只往他膝上晲了一眼。
“这事不必跪。”他好似随手一说,又继续往那折子上勾勾画画了。两滴水从窗外飘进来,眼看要打湿公文,柳湛手往左挪避开。微风掠过他的后颈,从耳后那颗小痣擦过。
原来外头已雨若飞絮,之前被诵经声遮盖,不曾察觉。
女使旋即担心柳湛淋湿,上前想要关支摘窗,袁未罗轻声提醒:“正烧着炭呢……”
整舱就剩这一扇窗户还开着,倘若全关了,人会晕的。
女使退后一步,与袁未罗耳语:“那把炭灭了。”
“不行,郎君万一侵了湿气……”
他们自以为私语,却不知嘀嘀咕咕尽入柳湛耳中,往常他也觉聒噪,却能面静如水,只作未闻,今日不知怎地,做不到。
再早些时候也是,莫名就醒了,只怕还不到子时。睁着眼躺在床上,胸口一股没由来的郁结。
柳湛想到这,沉下脸望向窗外,苍穹在这刹那放亮,青山绿水,猝入眼帘。葱翠间,雄黄色的宝殿依山就势,连绵不绝。
柳湛微怔。
窗外的雨逐渐下大,起雾成帘。
天上乌云,连成一片。
*
“唉,怎么下雨了?”
萍萍收摊回家,找出自己最利落得体的一套衣裳换了,甚至还戴了冠子,收拾妥当,出门才走两步,便觉头顶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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漉,再低头望地,青石板上点点滴滴。
要在往常,她就跑两步了。
可今日去的是有头有脸的主顾家,得郑重,不能狼狈,萍萍毫不犹豫折返,回家取伞。一番波折,准备再出去时,门外又响起马蹄声。
萍萍放在门上的手一顿,先透过窗子觑看,一辆棕马竹帘的马车停到街对面,隔着来往行人和她对门。
这车眼熟,像是裴小官人常乘的那辆,萍萍再定睛看那马夫,就是他长雇的那位。
萍萍心一沉,毫不犹豫改走后门,轻手轻脚,溜之大吉,任那马车空等在雨中。
从淅淅沥沥到暴雨倾盆,萍萍撑的伞骨骼还算扎实,没有被吹翻,但大半个身子还是不可避免被斜风吹湿。
她脚下加快,几乎跑起来,心想自己真是幸运,遇到的胡员外讲究,灶具食材皆自备,帮厨人去就行,不然她带一大堆东西,跑不动,湿得更狠。
事先已被告知要从胡家侧门进后厨,不能走正门。
萍萍找到后门,许是雨大盖过,叩过七、八下,才有来人开门:“来了来了,这么大雨还有人能早到啊?”
门一开,女人见萍萍鞋袜湿透,头发滴水,不好意思再调笑了,默伫原地。
萍萍笑道:“见过养娘,我叫萍萍,是来帮厨今天的寿宴的。”
“哦、哦,我是这家的掌勺。”那女人回神,将萍萍让进去,又対名单,确认她是来做汤饼的萍娘子。
三两语混熟后,萍萍才晓得现在在的,都是胡家家养的厨娘,外面雇的除了自己,都会没来。
后厨里灶烧着,比别处热上许多,萍萍的衣裳迅速烘干,天也在这期间愈变愈黑,直到乌云严实遮蔽最后一丝光。
只听得风咆雨哮,想象外面的滂沱。
“这也太黑了。”掌勺唏嘘,取出四、五只青瓷的油灯,分给大伙帮点。
萍萍主动接过一只,灯底浮油,浸着五根灯芯,分别通过五个小细管到灯口,这种灯五个口都可以分别点,燃得口越多灯越亮,也更耗油。
所以要依据天黑的程度来判断点几根芯。
萍萍因此向外看去,别人也跟她一样,有人不禁担忧:“这天,看都看不见……晚上还能开席不?”
“呸呸呸!闭起你这张乌鸦嘴。”
“啊呸——我说错了,顶多到晌午,肯定放晴!”
萍萍默默听她们议论,不由庆幸自己前脚到,后脚才天黑,没有摸黑。
老天对她如此眷顾,一定会帮她和官人团聚。
她习惯先给灯里添了省油的水,而后才点燃三个灯口。胡家灯油用的麻油,很快便满室飘香。
而江中舱内,燃的油灯皆是普通桐油,并无香味。
风大船荡,颠簸起伏。
西风肆无忌惮敲打窗楹,桌椅随浪来回滑动,林元舆、袁未罗和女使皆攥牢栏杆,一动不动。蒋望回有功夫在身,比他们好得多,能站起走向桌边,这灯是方才天重黑重点起来的,摇摇欲坠的油灯,避免倾覆燃船。
他还要再去灭第二盏,太子柳湛却袖子一扫,先他一步灭掉。
原先身后墙上,柳湛摇曳放大的影子骤然消失。
“员外、员外!”梢公外面急急拍门。
林元舆眺向柳湛,得他首肯,才道:“进来”。
梢公一开门就蹿进来一股子冷风,虽着蓑衣却仍湿透,水如瀑一顺淌到地板上:““赶上暴风雨了,员外您看要不要先拢船靠岸,找个地方歇一会?等天晴再走”
3. 第三章
梢公身后,一个江浪翻上船头,众人皆瞧见。
除了林元舆,其他人既是头回来江南,也是头回见翻江,袁未罗被唬得举手挥舞:“那、那快摆去岸边!”
女使紧张咬唇,林元舆也有停船的意思,余光去眺柳湛的指示,蒋望回却突地冷问:“几时才会天晴?”
“啊?”梢公楞了一下,问他吗?
蒋望回两眼牢牢锁住梢公双目,咄咄追问:“你说停船,那几时才能天晴,才得重行?”
要是别的主顾,梢公张嘴就编个快了一会就放晴,但蒋望回生得高大,脸又严肃,梢公心生畏惧,不敢胡诌。
蒋望回转头,似看向林元舆,亦是望向柳湛那边:“若这雨三日七日不停,岂不要停三日、七日?那何年何月才能到扬州?”
无人回应。
舱内安静了一会,袁未罗突然清脆反问:“不靠岸万一浪太大船翻了怎么办?”
蒋望回垂眸:“昼夜行程,耽误不得。”
须臾,柳湛轻轻扯了下嘴角。
一直散淡听着,仿若旁观者的他不紧不慢挑起眼皮:“希颜何故如此坚持?”
蒋望回眉目骤地绷紧,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柳湛大事未酬,可不想葬身鱼腹。他转朝林元舆躬身,姿态谦卑:“员外,‘善泳者溺,平地覆舟’,以小底之见,还是小心谨慎为妙。”
林元舆忙应:“是、是,所言极是。”
催促梢公往岸边摇橹。
西津渡附近皆是码头,因着方才蒋望回异议,梢公怕主顾再不满,会克扣尾款,专拣了那一处最奢华的水榭码头停靠。
风雨连廊,灯火通明,一不侵风雨,二不怕昏天暗地,连廊直通码头茶肆,茶博士提壶献茶,暖意浓浓。
美中不足也仅是肆里谈生意的市头多,有些聒噪。
半晌不见泼天雨变小,又一艘新船靠上水榭,下来二位老者,仆从簇拥。
老者们进茶肆后习惯环视,目光很快落在林元舆身上,疾步走近:“林公?可是林公?”
煌煌灯下,林元舆也认出来,二人是从前御史台的同僚,致仕前朝夕相伴。
林元舆起身,笑唤二人表字,又邀同桌:“你俩怎么到润州来?”
记得二人归乡时,回的原籍苏州。
“胡忠恕今日做伞宴,请了我俩。”二人已至桌前,原来柳湛、蒋望回皆和林元舆同坐桌边。柳湛动了动眸,起身似要给来客让人,惊得林元舆眼皮一跳,启唇尚未开口,柳湛已绕到他身后站定。
蒋望回也跟着如此。
林元舆只得阖唇崩面。
二位致仕的大人不明就里,扫了柳湛和蒋望回各一眼就撩袍坐下,当中一人开口:“胡兄要晓得您在润州,肯定也会请您的。”
另一人亦道:“是啊!胡兄的寿宴,林公您又恰好在润州。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不如同去?”
林元舆忆往昔,胡忠恕长十二岁,早一年升的御史使,当年处处压自己一级,也曾尊兄。
时光荏苒,不仅满头乌发之人年至耄耋,他也终于升到胡忠恕这辈子都没做到的品阶了。
林元舆心中迫切想去,却又恐太子不肯,自己擅自做主,惹恼太子,便不流露丝毫急切意,反而犯难道:“这……御史台一别,老夫与胡兄已有多年未见,甚是想念,只是……”林元舆偷瞥柳湛,见他面色恬淡,并无反应,只得继续说下去:“只是此番知晓匆忙,老夫恰好有事在身,恐怕就……”
林元舆一句一顿,语速极慢,可都说到这了,柳湛仍无表态,面上恬淡,也揣测不了态度,反倒是林元舆那两同僚,一直在怂恿催促:“林公——您就不要推辞了!”
“林公,去吧!”
“走走,咱们同去!”
声声仿若炙火,烤得林元舆似热锅蚂蚁,焦急如焚,他忍不住侧身看向柳湛,一看再看,不会真去不成了吧?就在这时柳湛与他目光对上,微微一笑,躬身附到林元舆耳边,但二同僚也听得见:“员外,咱们的船一时半会,恐还难开。”
“那是老天爷都要留您在润州啊!”同僚们咋呼起来,“这伞宴您去定了!”
“好、好。”林元舆方才撩起嘴角:“那……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了。”
二同僚等的就是这句话,便在茶馆闲聊叙旧,只待雨小动身。期间茶博士忙碌,袁未罗帮着续了两回茶,柳湛和蒋望回始终立在林元舆身后。
午后雨停,晴空气清。
林元舆下江南随身带着体己物,里头恰好有只龟鹤佩玉,可作寿礼。又与二同僚一到去盆景铺子里挑了盆老干虬枝的青松,搭在一起送。
从景铺出来,一列候着数辆马车。
主仆次序,林元舆与二同僚乘中间那辆。马蹄哒哒,宝厢摇晃,车驶出去会,二同僚才在闲谈中不经意问起:“林公,跟着你的那俩后生都是家中长随?”
中丞大人的仆从男俊女美,尤其那白袍男子,金相玉质,茶肆中鹤立鸡群,盆景铺子里搬个青松也能搬出器宇不凡。
二同僚致仕得早,彼时柳湛还只是孩童,且他相貌肖皇后不肖官家,二人万万不会联系上。
“不是。”林元舆笑道,“他们是我在金陵雇的护院。”
提及柳湛,言语间总有些虚,此番南巡,虽然奉官家旨意,但眼下太子才算顶头上司。刚才自己那一出小聪明,不知太子恼没恼?有没有觉得倚事逼人?
林元舆才能平庸,混了四十年官场才将将出头,方才急着去伞宴显摆,冲动脑热,现在事成了,冷静下来,却又生出一股懊悔、后怕和忐忑。
又想,待会同太子道谢时,多多讨好,可能弥补?
同僚不知,恍然大悟道:“难怪了!习武之人看起来就是不一样!”
仨人又扯些旁的话,刻把钟后,抵达胡府。
叩门时便有人进去通传。众人才跨入前院,将上小桥,便逢见亲自迎出来的胡忠恕。
白墙飞檐,亭外清池,胡忠恕躬身作揖:“朽不知林公亲到,有失远迎。”
“奉廉兄不必客气。”林元舆捋须含笑,亲唤胡忠恕的表字,另外二位同僚亦上前叙旧。不多时,胡忠恕便向林元舆引荐身后长子,现做润州刑狱提点的胡瑜。
林元舆频频点头,笑道后生可畏。
胡忠恕继而侧身又引荐第二位,林元舆抢先笑问:“这位可是家中次子?”
胡忠恕这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子嗣缘薄,三代单传。林元舆不可能没听过,但很可能听过就忘记。胡忠恕并不戳破,面上笑意不减:“这位是廉儿,我们家阿瑜挚友,上学时便伴作一处,老朽看着长大,也算半个儿。”
话音刚落,那人便朝林元舆拜道:“淮扬东路茶盐司提举杨廉,见过中丞大人。”
接下来,拥簇胡忠恕前来的亲友个个争在林元舆面前露脸。林公身后一班“随侍”里,柳湛阖唇转眸,无趣眺向旁处,垒叠湖石如花窗般漏景,曲栏回廊边一树玉兰含苞,美如画卷。
忽闻欢声笑语,一众女使穿过回廊,画卷瞬间流动起来。
柳湛漠然收回目光。
女使们奉命去取果品,院中笑声远了,后厨却热闹起来。
酥油鲍螺要熬、滤、漉、掇、印,专做果子的厨娘边转边挤,女使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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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门框述说院中见闻,衙内俊,提举雅,还有那些个世家公子,个个人中龙凤。
厨娘们来了兴趣,有两位厨娘是常来胡家帮厨的,熟些也大胆些,追问哪家公子长得最好看?
“那当然是我们衙内了!”
“我觉得杨提举也不赖。”
各有所好,众说纷纭,当中有位年岁梢长的女使忽然提高嗓门:“其实你们都没注意,贵客身后那俩长随更好看些,尤其那个穿白衣服的!”
惊鸿一瞥,便将大公子和杨提举都比下去。
“啧——你竟留心长随!”众女使哄笑。
发言的女使扯了下嘴角,也笑余下的人,皆是些不清白的。达官贵人留心了又如何?不是她们这些为奴为婢的可以奢想,什么锅盖配什么锅,女使配长随,这才是正经好归宿。
一厨娘将鹌子过油,炸声噼啪,说了几遍其他人才听清:“唉——说得天花乱坠,待会我们有机会见着你们说的这些官人吗?”
“就是,百闻不如一见!”
“能啊!后厨不也有一桌么?”
润州风俗,筵席会留一桌给帮厨。
“哼,又诓我!”厨娘们却清楚,等她们忙完能上桌吃的时候,宾客已经走得七七八八,哪里还瞧得见神仙公子?
众女呛来斗去,七搭八扯,调侃前院的美梦,唯独萍萍始终沉默,低头和面。
“萍萍!”掌勺留意。
萍萍抬头,沾满面粉的手依旧揉着,嘴角旋起,冲大家一笑。
“你怎么不说话了?”方才聊别的时还挺积极的,怎么议论这个就哑巴了?
“害臊啦?”另一厨娘打趣。
“没有没有。”萍萍摇头,先敛容严肃,继又重泛笑意,现出酒窝:“我成亲了,有官人的。”
她心里只有自己的夫君,所以对她们说的别的男人都不感兴趣。
起哄声四起。
有厨娘凑过来搭上萍萍肩膀,让她说说自家官人是怎样迷得她痴心一片的?
虽然记忆里始终只有那几画面,萍萍却有份踏实的笃定:“他待我好。”
世上再找不到比官人待她更好的人。
众厨娘女使顿时全围过来,上下左右扳着萍萍看,萍萍算是个大方人,此刻也被看得面红耳赤。
好在众人有度,打趣一会就各忙各的了,厨娘制膳,女使们端着果子离开。
萍萍这边,上过一回汤饼,刻把钟,有些宾客想吃第二碗,女使又过来补。
刻把钟后,那女使气喘吁吁再来:“萍萍,还要再下两碗。”
“好咧!”萍萍掀开锅盖再下,沸水的热气蹿起,眼前一片氤氲。
胡家仆从不算少,但今日不仅宾客比预料多,百姓也来府门口讨彩头,一时间人手不够,女使等不得:“待会我要是忙不过来没来取,你帮我端过来!”
“好!”萍萍透过雾气望去时,女使已跑得不见踪影。
能帮则帮,她下好汤饼,找了个盘子端过去。
伞宴吃了这么久,天色渐晚,但因为花光满路,箫鼓喧空,仍然好找路,萍萍穿抄手游廊,过三重垂花门就到院中。
瓶花果碟、珍馐酒盏,萍萍私下寻到刚来传话的女使,问是哪两位还要添汤饼?
“我端过去吧。”女使顺手接过檀盘,往右走。萍萍搓手转身,打算原路退下,脑袋随之左转,无意间扫见某桌边一抹荼白——那人正好侧对着她,露出半边脸。临座的少年扭着身子找那人说话,转眼就把人挡住。
惊鸿一瞥。
萍萍却倏地定住,身体发冷,胸.脯和双手都不自觉震颤。
4. 第四章
怎么会那样像?
思君念君,魂牵梦萦。
她再也拔不动腿,就僵持这转了一半的姿势,扭曲站着,杏眼圆睁,一眨不眨。良久,形形色色的人在她身后来去、吵闹,却再也听不到。
她眼里只有少年终于说完话,坐正身子,终于再次得见熟悉容颜。
是他吗?
她的心砰砰乱跳,越来越鼓噪剧烈,呼吸也彻底紊乱。
稀少的记忆突冒出新的一段:颌骨微凸,鼻梁高挺,一模一样的眉眼,还是他,仍穿记忆里最常穿的白袍,却星星点点全染血,仿若雪地梅花,那腰腹一处遍地红,里外浸透。她颤抖着手按住他的伤口:“阿湛、阿湛。”
她手上也全是血,好狰狞,像铁水一样烫,她慌乱了一阵,到后来两人似放弃挣扎,抱着说话,她的泪比断线珠子还落得快:“我是前世做了多少好事,今生能修来你……”
那人勾起苍白的唇,挤出一笑,尽力使声音不显虚弱:“是我前世修得好,才能和你成一对。”
筵席上,白袍人也侧首,后脑勺对她,但在转过去那一霎她瞧见他耳后小痣。
傍晚阴沉的天空突然出了太阳,一束日光直照到萍萍脸上,刺得她眼睛难受,禁不住眼泪夺眶。
止也止不住,默默地淌。
她压根没察觉先前的女使返回来。女使喊她不应,伸五指在面前摇晃。
还没反应,女使奇道:“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还哭了?望夫石啊?”
可不就是望夫石?
前面正是她的夫。
萍萍闻言泪流得更凶。
此刻临近筵终,已有一小撮宾客陆续离席。她见自家官人旁边的少年也挪凳起身,不由心下一紧,下意识朝前扑去。
再不要分开!
本来要去解手的袁未罗已经走出去数步,仍被吓一大跳。
萍萍从袁未罗身边擦过,扑入柳湛怀中:“官人!”
她仰起脑袋,凝视这张心心念念的脸,目光从左移右,顺着他的眉眼描摹,又折回,辗转流连。怎么看也看不够,却又有些不知所措,分唇呢喃:“官人。”
萍萍将侧脸缓缓贴上他的胸膛,紧紧贴着,摩挲,感受他的体温,而她的两只胳膊早在刚才抱住时,就已绕到他背后,牢牢箍住自家官人的腰,泪还在落,很快浸透他的圆领袍:“你终于来找我了,官人……”
萍萍忽觉手上一痛。
她低头,瞧见他正一点点抠开她的手指,将缠在他腰间的手掰开。
怎么了?
萍萍错愕,才刚重逢,她手上甚至还没来得及浸染他袍角余温。
她本能拽紧不放,柳湛毫不犹豫加重力道,两声骨节脆响,萍萍疼得咬牙,忍不住抬头轻喊:“阿湛,你拽疼我了!”
兀地愣住。
她突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重逢至今,自家官人的脸上从未显现本分激动和欢喜,他的眸子是冷的,神色也始终淡漠。
平静得像置身事外的看客,只有微压的眉角才暴露几丝若隐若现的嫌恶。
怔楞间,萍萍的手被柳湛果决甩开,她的心也跟着一空。
甩掉粘在身上的“脏东西”后,柳湛后退半步。
萍萍被刺得眼睛发酸,又开始不受控地流眼泪。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身后连呵了三、四声,萍萍迟钝转身,才发觉周遭已经聚拢不少人,台阶上立着一群男子,老少皆有,不认识,但看穿着,非富即贵。
萍萍吸了吸鼻子,抹干净眼泪。
人群中央的白发老翁急下台阶,抬臂温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此人正是林元舆,他在前厅吃酒,听闻响动,随众人回首,却见是一厨娘打扮的小娘子拥抱柳湛,顿时酒全醒了,放下酒盏,匆匆赶来。
林元舆一动身,胡忠恕等人也跟着走,胡忠恕见是林公长随被扰,还斥了两句。
萍萍启唇正要作答,柳湛却比她快些:“这位小娘子认错了人。”
他的嗓音柔和低沉,没有刻意讨巧却甚是动听,在场一些背对柳湛的贵客,原先想着长随厨娘,由他们去吧,此刻听了声音,心里痒痒,禁不住绕到前来见见声音的主人。
一瞥之下,人面比嗓音更令人痴怔,好些人定在原地。
萍萍却是另一番心境,柳湛的声音,就是记忆里不断回响过的,无比熟悉,自家官人的嗓音。
可泪眼朦胧,痴痴凝望,官人却再没有没有回应她一眼。
萍萍急得胸口起伏,不由自主朝柳湛那边走:“怎么会认错呢?阿湛,你不记得我了吗?”
柳湛反剪双手,轻巧左避。
“我是萍萍啊!”
“阿湛,我是萍萍!”
一个激动,一个冷漠,围观的人尽瞧在眼里,已自咂出七七八八。胡忠恕儿子胡瑜是本地刑狱提点,比别人又多看一层——林公那长随右手始终反扣手腕,是按着袖剑,随时随地提防那小娘子。
胡瑜便在胡忠恕耳畔提醒:“爹爹。”
胡忠宽会意,眨了眨眼,胡瑜随即招呼今日来吃席的差人:“来人,将这厨娘乱棍打出去!”
差人们立刻上前,缚住萍萍两只胳膊,往背后反拧。萍萍一面挣扎,一面下意识向柳湛求救:“官人,救我!”
砰——
一棍子狠击上萍萍后背,她站不住往前搀,口中续唤:“官人,救我!”
柳湛却无声后退,直至阶前,回头同林元舆等人淡道:“我不认得她。”
萍萍楞了一楞,这才意识到眼前的阿湛不会援救她。
这后知后觉令她极其难受,脚下发凉。
砰砰又是两棍,差人们下手极重,血腥涌上萍萍口中,她却不管不顾,只盯柳湛,记忆里亲密的夫君遥远伫立,冷若冰霜。
她一字一句吐道:“官人我是萍萍,你不记得我了吗?我们成过亲,拜过堂,行过礼,洞房花烛,挽臂交杯,约到……”
她本来要说“约到白头”,但至“洞房花烛”那句,周遭看客遐思翩翩,不禁都拿眼笑觑萍萍和柳湛,窃窃私语。
柳湛面上愠色一闪而过,瞥了林元舆一眼。林元舆会意,又转交待胡瑜父子。
“从前你说我们要在润州开汤饼店,还说……”萍萍咽了口血,还欲继续讲下去,胡瑜手下的差人已经操起地上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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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遗落的帕巾,掐开萍萍嘴巴,将帕巾强行塞.入口中。又抽了一条自己用过的汗巾,臭烘烘,在她脸上绕一圈,绑紧打结,萍萍两颊瞬间起了勒痕,无数话尽化呜呜。
砰!砰!
棍棒继续往她身上招呼,拖拉着打出去,萍萍竟不觉疼,视线始终凝在柳湛面上——他静无波澜,仿佛在看一件不相干的物拾,是路边草木。
萍萍稍微被拖远,还未出院落,柳湛就已随林元舆等人转身回席。
萍萍被直直拖到门口,抬过门槛,往外一丢,顺台阶滚下去。
时已黄昏,但门前仍有不少百姓围观,凉风一吹,差人们酒气滋涨,倍感威风,便有差人忍拾级下来踢了一脚:“个小女昌妇,还敢搅胡公的喜事!”
“贼虫,赶快给爷滚!”
“要再见你寻衅滋事,巴巴攀附,打断你的腿!”
萍萍手撑着支起身,一仰下巴,口里的血就往喉咙滑。风吹碎发,脖颈雪白,好几名差人楞了一楞。
当中一位着实忍不住,跑下台阶,抬手摸萍萍脸:“小女昌妇是不是馋汉子了?”
差人只道长随她都主动贴上去,自己可是公差,又回忆萍萍方才宴上,一口一个官人,缠绵悱恻,唤得人心痒痒……
萍萍别头侧身,及时躲开,差人愤恨,抡起腰间闷棍,要再揍萍萍。现在她没了束缚,脑子也比同柳湛在一起时清晰许多,哪还会做鱼肉,撒丫子就跑。
萍萍似乎比差人还熟悉润州城,眨眼就跑不见了。
“小娼妇!”差人忿忿骂了两句,返回胡府。
萍萍躲在离胡府不远,两家院墙的缝隙里,听着骂声渐小,消失,这才喘气。
哼,说什么寻衅滋事,明明动手的是他们这班差人!
呲——缝隙狭窄,磨到萍萍的背。
她反手按了一下,差人们下手打的都是闷棍,皮不破,内里痛,估摸之后青紫现出来有得疼了。
但比起在西宁受的伤,算不得什么。
柳湛记不得她,自然陌生,这么一想,她觉得挨揍并不是官人的错。
萍萍心中只纠结:官人为什么不认她?
他为什么还没想起来?
怪自己,刚才又是激动又是哭,话没讲清,他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哪里才能想起来?
萍萍原地跺了下脚:一定要再见到官人!
她便朝缝隙外钻,脑袋往胡府方向偏,方才围观的人都散了,胡府门口空荡荡只剩下石狮子。
再环视四周,府对街卖香饮子的茶坊和香料铺子中间,也有一道狭缝,比她现在躲的要宽些,里面塞堆了许多废弃竹筐。
萍萍飞快跑过街钻进竹筐里,盖好蔑盖,手抱腿蹲好——这里足够隐蔽,胡府进出一览无遗,哪怕门口停驻马车也不能完全遮挡她的视线。
萍萍禁不住无声笑了一下。
随着夜色降临,胡府的小厮搭梯点亮两檐灯笼。
胡府的铜门开了关,关了开,门前辞别的宾客们由多变少,空中的酒气也越来越淡,却始终不见柳湛出来。
渐渐到了深夜,整条街彻底静下来,月光照在青石板上,遥远听得几声犬吠。
5. 第五章
*
朱方巷,裴府。
男子鹤氅玉冠,仍是白日里那幅打扮。他在院中练剑,时而伏身,时而翻腕,姿态矫捷,恍若仙鹤,一柄七尺长剑既薄又锐,生起呼呼风声。
又有一长随打扮男子,蹑手蹑脚,踱入院中。
“阿郎。”长随轻唤。
鹤氅男子手中剑依旧挥舞不停,背对长随,并无中止之意。
长随便不敢再言。
半晌,鹤氅男子兀自启唇,冷声发问:“还没回来吗?”
“没有。”长随摇头。
“后门呢?”鹤氅男子又问,手中剑仍未停,话音落地时纵身跃起,斜刺苍穹。
长随看得楞了一下,须臾,回过神来,赶紧回道:“小五一直在守后门,也不曾见萍娘子回来。”
早上阿郎马车只停前门,让萍娘子从后门溜了,晚间怎还敢犯同样错误?
忽听得大门那边哐哐乱响,长随扭头道:“可是小五有消息了?”
却见一矮个男子慌慌张张,狂奔而来,不是小五,而是家中另一名长随小四,到阿郎近前,气喘吁吁:“阿郎,萍娘子、萍娘子大闹伞宴,被胡家撵出去了。”
鹤氅男子闻言转身,挽个剑花,一道清光闪过众人眼前。他将长剑收入鞘中,抿唇沉声:“细说。”
*
走开呀,走开。
萍萍心和身子都绷得紧紧的,不住默念。
筐外面停驻了两只野狗,黑皮利牙,乍一看跟狼似的,一直嗅筐。
她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从西宁回润州的路上就曾惹过野狗,那时候她不懂,被四、五只包围了还径直往前走。它们两腮抖着,发出呼呼的声音,后腿一蹬,就朝她扑来。
现在她早学乖了,它们只是在找吃的,不主动招惹,它们便也不会来针对自己。说到吃的,她这会也饿得厉害,本来厨娘们是有一桌宴席的……
咕——
萍萍肚子发出一声叫。
呵吼——
原本低头的野狗齐刷刷扭头盯向竹筐,满身的毛都竖起来,龇牙咧嘴,眼睛血红。
萍萍透过竹筐缝隙,与它们四目相对。
她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出,同时能听见自己清晰的心跳。
“汪汪!”野狗乱吠。
萍萍手往地上摸,期望能在这筐中摸到几颗石子,突然几声猫叫,把野狗的注意吸引过。
“汪汪!”汪汪去朝着屋顶上吠了。
“关门关窗,防火防盗!”打更人敲着锣鼓从旁经过,野狗们许是之前被他打过,立即停了犬吠,四散奔逃,钻入背巷。房顶上的猫也不叫了,打更人继续敲锣:“关门关窗,防火防盗!”
二更了。
萍萍默默对自己说。
往常这会,是她出摊前最后的睡眠时光,但今晚整宿没睡,却没有一丝一毫困意。她的眼睛不自觉粘在胡府的大门上,毫不觉累,总觉得下一刻,自家官人就会从门后走出来。
润州没有宵禁,但到了二更天,也没了行人。偶尔猫狗和打更人,寂寥经过。三更时分,闹哄哄出来一大拨差人,互相搀扶还东倒西歪,连府门口吊的灯笼都被带着摇摆。
差人们胡言乱语,撒着酒疯,甚至有几个猫腰吐的,臭烘烘的酒气瞬间弥漫整条大街。
萍萍屏息。
她一眼就认出这帮差人里有打她那几个,愈发不敢出声。
府门口,差人们还在骂骂咧咧:“你个撮鸟,怎么吐我身上?”
“你睁开狗爷瞧瞧,你太爷我隔得十万八丈远,怎么可能溅到!”
“那我脸上怎么有唾沫?咦……这身上又有了?哎呀,是落雨了!”
“蠢材,快闭了你的鸟嘴吧!”
下雨了?
萍萍仰头,有筐盖挡着,暂时没感受到。但不一会儿,雨就变大变密,从竹篾的缝隙间渗透进来,地上湿了,萍萍的头发和衣裳也湿了,她却并不恼,反而庆幸这雨没有早上的大。
雨滴从青石板上溅起,夜里湿寒,成了水雾,朦胧一片。
屋顶上,一道黑影脚不沾地,逐渐飞近。那人已将鹤氅换成夜行衣,耷拉着眼皮一遍遍俯扫街道。
氤氲的雾气恰好遮蔽萍萍藏身竹筐,男子扫了一圈没寻见,便逆风乘雨,往别处寻。
萍萍躲在竹筐里守了一夜。
天放亮后,街上的人车渐渐多起来,不少她熟悉的屠户推着送猪肉的货车,来往经过。萍萍咬唇,抑下打招呼的冲动,只盯胡府。
又不知过了多久,铜门对开,萍萍圆眼倏地一亮。
一大群人簇拥着中央的白发老翁出门,她家官人虽然被挤到角落里,但因生得高,仍能露出一张俊脸,她一眼就捉住了他。
昨夜,柳湛随林元舆在胡府住了一宿。
胡忠恕软磨硬泡才留住贵客,自然隐情妥帖,供奉上佳,莫说林元舆,连柳湛这个“长随”铺盖挂帐,用的也无一不是江南绝一品的桑丝云锦,胡忠恕担心众人着凉,今年已经停了的地龙客房里统统重烧起来。
柳湛这一宿除却警惕,睡得尚可,夜里沙沙小雨,见叶动却不感凉风,反倒有几分前朝“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的惬意。
辰巳早膳,胡忠恕颇为用心,除却本地特色的粢饭糕、萝卜丝饼等等,还额外多备东京的汤饼,乳糖圆子和澄沙团子,口味地道,以解林公思乡之情。
琳琅满目,摆满一桌。
等到出门,胡忠恕又亲自送到门口,望见阶下停的数辆马车和行李,林元舆脸色一愣,迅速瞟了眼柳湛,也迅速向着胡忠恕抬手,撇清嫌隙:“胡兄这是何意?”
胡忠恕笑道:“今日,正好带您去看看我们润州三景——金山、‘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州’,一过对岸便是扬州,再往上,去杭、越、湖、婺,下至毫、宿、楚、泰,当饱览尽。”
林元舆连忙摆手:“不必不必,哪能麻烦你们大费周章。”
胡忠恕便把手搭在林元舆臂上,按住道:“说得哪里客气话,您难得来一趟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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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个这个东道主就这么放您走,这招待不周,一辈子心里都放不下的!”
昨日宴上,林元舆自称告假散心,胡忠恕以为自己正合林公心意。
林元舆却想,这老狗,早晨一直不提践行二字,原来打得这般主意。
他此番是领官家密旨,督促太子扬州办事,哪容得旁人跟随,更担心胡忠恕闹这一出,太子嫌自己赴宴张扬,节外生枝。
之前因那兀然冒出的民妇,就已私下向太子赔了许多不是。
他心中许多惴惴和不愉,面上却热情反按胡忠恕胳膊,相护挽臂:“知道您身子骨硬朗,但您也说了,‘老朽’了,老夫要是还折腾你,要被大家戳脊梁骨的。”林元舆拍了拍胡忠恕臂膀,“您还是在家好好修养,含饴弄孙,不要劳累。”
胡忠恕仅迟滞一霎,就堆笑续道:“那让犬子陪着,您初到江南,人生地不熟的……”
“阿瑜不点卯啊?”胡忠恕话还未说完,就被林元舆打断。
胡忠恕哑了须臾,眯眼笑得更甚。
两人都乐呵呵。
少倾,林元舆抬手捂嘴,凑近,胡忠恕会意,遣开左右,耳朵凑近。台阶上只剩下同行一干人等,林元舆才压低声音道:“老夫这趟下江南,其实是为着……一个难以启齿的心愿。”
胡忠恕静听。
“四十余年前,老夫曾有过一段旧情,楼台月下,原该美满,却因老夫一己之过,小桥冲雨,铸错分离。听闻她之后回了江南老家,却不知具体归于何处,老夫这趟来就是为再探得她的消息,消弭半生耿怀半生。老夫在菩萨发过愿,要亲力亲为,方才能找着。旁人助力,恐愿不真。”
林元舆说完已自红了耳根:“家丑,惭愧,见笑了。”
“怎会怎会!”胡忠恕忙摆手,心道人逾花甲,那小娘子只怕已作古,面上却正义凛然,眸中更燃熊熊希望之火,“林公这趟一定能寻得!遂愿!”
林元舆抿了抿双唇,似笑非笑。
话到这个份上,胡忠恕哪还会再陪着,当即放了林元舆一行人自行离去。因着林元舆说润州城里也要找一找,便连胡家的马车都没乘,一行人拐至旁的街道。而萍萍,怕围观多官人脸臊,听不进解释,记不起来,自己又讨一顿打,便摁下激动,在筐内多躲了一会,目送柳湛离去,街面上没有胡府的人了,才抬筐出来。
夜里冷时,她抱臂自暖,这会一举,才发觉胳膊僵了。
站起身,腿也麻着,如万只蚂蚁咬噬,萍萍双手抱着大腿,艰难跨出筐,再扶墙抱腿,艰难挪动一步。
眼看柳湛的身影又拐了个弯,从白点变成看不着,萍萍生怕跟丢,竟不知道哪来的精气神,一宿不眠不食,竟还能撒丫子狂追。
昨夜落雨积水,她没看路,一脚踏进泥洼,鞋袜顷刻湿透,裙也脏了。
萍萍不管不顾往前跑,待追上柳湛时,正好背街只他们一行人,袁未罗正问林公,他讲的往事是真是假?萍萍兀地冲前大喊:“官人!”
而后,再次径直扑向柳湛怀中。
6. 第六章
柳湛早在萍萍出声前,就已俱察觉。
彼时刚拐进这条巷子,他还踱在袁未罗和林元舆身后,似听说笑,就已微阖眼皮,左手反扣手腕,悄然按住袖剑。
听来人的脚步声,觉气息,像是个不会功夫的,却跑得极快,索命一般。柳湛挑了下眼皮,稍微侧身,像是更认真听袁未罗发问,实则余光偷窥巷口。
只一眼,陌生又熟悉。
柳湛楞了须臾,想起来这是昨日宴上莫名同他攀亲的小娘子,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下。
一而再,再而三!
吃了熊心豹子胆!
她谁派来的刺客?
官家?皇后?还是别人?
柳湛促起狭眸,仔细打量萍萍。
先依据她的发髻衣着,气息轻重,四肢姿态,判断是否藏有暗器?
和昨日宴会上一样,没有。
还不会武功,不像是来直接刺杀。
硬的不行来软的,那……难不成是美人计?
柳湛禁不住在心底轻笑一声。
本朝女子以纤瘦为美,而眼前这位却身段丰腴。柳湛自幼宫中长大,来往所见,美人如云,相较之下,她着实称不上美,只能勉强说一个眉目清秀。
“官人!”萍萍拢前呼唤。
“不得无礼!”女使蒋音和率先呵斥,紧跟着走在最前头的袁未罗也跑回来,拦住萍萍:“不得无礼!”
他重复蒋音和说的话,又咄叱:“哪里来的泼妇在这大呼小叫?”
“不、不,小哥您误会了。”萍萍连忙摆手。她因为昨日被撵,是因为自己哭哭啼啼,激动之下,没讲清楚原委,官人哪怕失了忆,也是明事理的人,于是此时此刻,于是勉力镇定情绪,温声解释:“叨扰了诸位,着实抱歉,但奴家的确不是有意冒犯,亦未乱喊。这里头有误会……”萍萍扬高嘴角,伸手不打笑脸人,“我是来找我家官人的。”
她说到此,视线就不自觉离开袁未罗,落到柳湛脸上:“但……他可能……记不得我了。”
“大胆民妇!”话未说完,就再次被蒋音和厉声打断。这一声远比方才尖锐,尾音都劈哑了。一时同行的袁未罗、乃至林公林元舆,都诧异望向蒋音和,不知她缘何这般激烈。蒋音和也自知失仪,用手肘拐了下身旁的蒋望回,似责问哥哥怎么不挺身而出,又好像想让他帮她。
蒋望回右手攥着剑柄,双唇分合,似欲言又止,林元舆见状便欲斡旋,撵走小娘子,却陡然窥见柳湛抬手,林元舆瞬间合上唇。
柳湛摆了摆手,淡道:“先把她带回去。”
说罢便转过身去,“惊喜”自己送上门,岂有不收之理?
他倒要看看,是哪个给安排的这一出?
“你终于肯听我说话了。”
柳湛突然听见那小娘子开口——哪怕极力镇定,掩藏情绪,仍抑不住说话之人语气里的颤抖和酸涩,像是谁捏着她的鼻子,揉着她的眼在讲。
柳湛虽面色恬淡,心却又一霎莫名愕然,他缓慢回首,正对上萍萍痴望的一双眼。
萍萍鼻子酸得太厉害了,她心里一个劲喊着别哭别哭,要镇定,眼泪却不由自主一颗颗往下掉。萍萍不得不扬起下巴,仰脖望天。
柳湛睇她须臾,微微一笑:“待会我们好好聊聊。”
这下萍萍的泪库开了闸再也合不上,直往下淌,今天的太阳可真好,她隔着一层泪都能看清楚,雨后初晴,空气清新,这条巷子里的两株梧桐树叶子油绿,巷口那家人种了棵梨树,开花似雪,随风往这边吹,散落漫天。
萍萍眼睛越哭越亮,努力抑下,飞快抹了一把眼,冲柳湛漾起一笑,酒窝深陷。
柳湛淡淡噙笑,心道:此女演的,过犹不及。
他转身继续往前走,林元舆不紧不慢跟上,萍萍见状,亦拔腿要追——不用押解强迫,亦无需人引路,柳湛的背影就是她的磁石。
刚跑一步,一只胳膊兀地横在萍萍身前:“唉?唉——”
萍萍抬首,见还是方才出声,昨日宴会同柳湛挨坐的少年,便福身一笑:“小哥好。”
袁未罗吸气瞪眼:谁要同她打招呼?!
自己是明晃晃来拦人的!
殿下岂容蒲苇攀附,她有没有半点自知之明?
还有小哥?
自己已经年过十七,早已不是孩童!
萍萍不知袁未罗气恼,已自行往左挪步,打算绕过他去追柳湛。袁未罗见状也往左移,伸长胳膊。
萍萍改右,袁未罗再拦。
萍萍止步,含笑施礼:“小哥,我要往前去,劳驾您让一让。”
袁未罗睁大眼瞅萍萍:这人不明白他的意思吗?
竟能大大方方对视,坦然提要求?
而且还笑!
袁未罗犹如拳打棉花,噎得难受。
而萍萍则趁他分神的功夫,成功绕过去。袁未罗急忙追拦,脱口而出:“我劝你老实点,别打我们殿——”
差点说漏嘴,及时止住,眼下情形,又不能唤柳湛郎君,一时不知如何称呼,卡了半晌,含含糊糊:“你、你……别打歪主意啊!”
萍萍心里眼里只有柳湛,耳朵里传进袁未罗的警告,只笑着点了点头
袁未罗却以为她听训了,瘪了瘪嘴:“这还差不多,对了,叫什么?”
半晌,萍萍反应迟缓:“啊?我没叫啊?”
袁未罗咬牙,他问的是——
还未解释,萍萍已自醒悟,忙赔不是:“对不住对不住,我想岔了,我叫萍萍,萍水相逢的萍。”
袁未罗又问:“本地人?”
“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萍萍却反问,一个问题且换一个问题。
她想问问官人新交的朋友,官人这几年都在作甚么。
“你!”
“够了,阿罗。”忽有人低低打断。
男声从萍萍头顶上发出来,她恍觉自己鬓角的碎发都被这声音吹起,不由仰头张望,又因碎发扫着眼睛,便眨了眨眼——高大魁梧的男子,穿着和自家官人样式相仿,颜色不同的圆领袍,不知何时来到她和少年身边。
这男子一同萍萍对上眼,就即刻垂下脑袋,眼瞅地上的青石板。
他盯着地面,却同袁未罗讲话:“万事待会再说。”
袁未罗缩肩:哎呀,糟糕!多谢蒋殿卫提醒!
殿下交待了,要把这萍娘子先带回去,那自然是殿下亲审,哪轮到自己,一个内侍越俎代庖?
方才见她冒犯无礼,自己一下气糊涂了!
缩着肩膀瞅林云舆,正对上林公目光,他便啧舌垂臂,一溜烟小跑,追去林公左右。
转眼间,只剩下萍萍和魁梧男子。
她想,这人应该跟那少年一样,也是阿湛新交的朋友,便朝着魁梧男子颔首一笑,算作招呼,而后拔腿,要追柳湛,魁梧男子却在此刻发问:“娘子是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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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急事么?”
萍萍闻声回头,对上男子的眼,男子又把头低下去,解释道:“看你行色匆匆。”
萍萍笑道:“是有急事,我有话急着要同我家官人说。”
千言万语,异常迫切。
男子却道:“街上讲话不方便,小底以为,再急的事也该寻个落脚处。”他顿了顿,浓睫微颤:“当然,仅只提议,抉择还在娘子自己。”
一行人说说行行,眼下已转至南徐大街,人流如织,鱼龙混杂,萍萍想了想,她要同官人叙的回忆,一两个时辰都讲不完,是得找个坐的雅间,平心静气地聊。
萍萍便朝男子盈盈一拜:“所言极是,多谢提点。”
男子即刻回礼:“闲言絮语,不必言谢。”
言罢退后半步,与萍萍再拉开些距离。
萍萍收回目光,再次望向柳湛——街两侧的点心铺、布店、米店,客人和卖家都在叽叽喳喳,人头晃动,但自家官人的背影始终瞧得着。
不近不远,他在她眼里没丢。
她一想到这瞬间就变高兴,酒窝旋得更深。
几只麻雀竟从檐上飞下,啄路面上掉落的米粒,就在她前面。
好大的胆,竟不惧人。
她笑着绕着麻雀,步伐愈发轻快,她发现男子依然跟在自己后面,便回头问道:“您是阿湛朋友吗?还不知怎么称呼。”
麻雀扑翅飞走,男子立定低头:“小底姓蒋,名望回。”
“蒋望回。”萍萍呢喃,今人高山仰止,仰望孔门十二贤之首颜回,希望自己也能有颜回一星半点之材。
“那你的字岂不是‘希颜’?”她回头笑问。
本是句玩笑话,蒋望回脸上却无半点笑意,也没即刻低头,愣愣看了萍萍一会,才缓缓应道:“是。”
萍萍旋即告诉他:“我叫萍萍。”
知道了别人的,也要告诉自己的,一个回答换一个回答。
蒋望点了下脑袋,算作回应,而后目往左移,避开对视。他动作迟缓,还没移完萍萍就已回转身只眺前方。
众人揣测柳湛心思,审讯要寻隔墙无耳,清幽僻静,万不能入酒肆、茶楼,因此走了很长一段路,逐渐远离繁华。
期间萍萍回身又同蒋望回说过两回话,蒋望回皆低头隔着一段距离,言简意赅作答。众人最终挑了一家因为僻静,尚无人入住的久住。萍萍看沿路寻访问价,精挑细选,只有蒋望回在做事,沿路询房,便在入厢房后,两人独处时,到桌边亲沏一盏清茶,捧到蒋望回面前:“您辛苦了。”
双手捧高,将将到蒋望回心口位置。
蒋望回猝不及防,忘了低头,呆愣凝视。
片刻后,飞快后退,拉远距离,低头道:“娘子且请稍后。”
“嗯。”萍萍点头。
蒋望回仍垂首,滑了下喉头:“你想见之人就会来与你见面,娘子且请稍后。”
萍萍心道,这人呆呆的,把同样的话重复两遍,但她自己也常犯呆,所以全无嘲笑之意。萍萍正要开口道谢,蒋望回却急速退了出去,也没有接她那盏茶,瓷盏仍捧在萍萍手上。
她无奈摇头,放下茶盏,坐在桌边专心等自家官人。
半晌,不闻门外响动。
萍萍胳膊搭在桌上,轻点脚尖,随时间流逝越点越快:阿湛怎么还不来呀?
却不知柳湛此刻就伫在门外,只不过刻意屏了呼吸,不令萍萍察觉。
7. 第七章
他想听听这女子独自在房内做什么?
是正布置机关?
还是往茶点里下毒?
柳湛听见的只有轻微却焦灼的拍脚和叩指声。
少倾,林元舆拾级上楼,由远及近,柳湛仍伫在门外,侧对林元舆,默抬右臂。他虽然面色平淡甚至称得上和善,却仍惊得林元舆心头一跳,下意识鞠了一躬。
林元舆望厢房,再窥柳湛,明白过来,无声告退。他屏了呼吸,蹑了手脚,其实哪怕跟他相伴下楼,也未必能听见声音,柳湛却觉脚步与呼吸一并聒噪,房内的女子定然察觉了动静。
既如此,没必要再站在门前了,柳湛手一抬,推门入内。
萍萍眼睛骤亮,倏地从椅凳上站起来。这屋子窗少,只临街一扇,还被关得严严实实,白日屋内就昏天暗地,柳湛推门带进一束微光,萍萍顿觉光芒万丈,无比明亮。
亮闪闪汇聚到她眼睛里,成了星潭。
萍萍先挑高眼皮望了眼柳湛耳后小痣,而后深锁他的双眸,含笑福身,像记忆里无数次那样柔声唤道:“官人万福。”
柳湛凝视萍萍面庞,沉默须臾,而后平缓开口:“这位娘子缘何一再认为在下是你的夫君?”
“因为你就是我官人啊!”
柳湛默不作声,视线下移,落在萍萍的鞋袜和裙角上,方才在巷子里就有留意,鞋袜罗裙满是干了的泥点子,邋邋遢遢,仪容不端。
萍萍见他不回应,有些激动,脚下不自觉朝柳湛靠近:“化成灰我也认得!”
转眼两人只隔一个身位,柳湛身往后退,唇角却勾起,抬手笑阻;“小娘子切莫激动,你我先坐下,再说清楚。”
说着便往桌边走,看似客气引萍萍入座,实则迅速远离。
萍萍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官人让她坐,她就乖乖坐,快步跨到桌边。柳湛看她坐了,才在对面隔着一整张圆桌的圈椅上坐定。
他见萍萍投来一笑,犹豫一刹,回以一笑,本是敷衍,萍萍却觉他眸子清润,神色温柔,从前的官人又回来了,待会一定能说清。
她的心也暖了,静了下来,盯着柳湛,一笑再笑,柳湛不紧不慢别首,这脑袋一偏,视线就落到了圆桌上蒋望回准备的茶点,皆是些江南容易买到的果子:五香糕、镜面糕和酥油鲍螺。
应该都是新鲜的,不仅模样玲珑别致,还飘着幽幽甜香。
柳湛无动于衷,直到听见萍萍肚子咕叽了一声,在寂静的屋内格外响亮。
柳湛挑眉,指向茶点:“娘子要吃些么??”
“好啊!”话音刚落,萍萍就唰地站起,伸长手臂够了一只酥油鲍螺,双手捧到柳湛面前。
她笑嘻嘻:“官人你也吃。”
柳湛也笑,却是微笑不语:原来毒下在这只果子里。
萍萍却很是热情:“吃呀!”见柳湛不接,她又道:“这可是你最喜欢吃的。”
柳湛唇角仍泛笑意,酥油鲍螺要发酵了奶乳,混上蜂蜜、霜糖,熬之滤之漉之掇之印之,入口即化,甜而不腻,世人几无不爱,甚至有人称它为“沃肺融心,天下至味”,她把毒下来酥油鲍螺里,的确是好选择。
只是很可惜,官家嫌恶牛乳,宫中鲜少制酥,柳湛自然不会忤逆官家,吃得也少,更谈不上喜爱。
他笑她的计拙,徐徐启唇,正打算诱她先吃,却见萍萍顺手又抓了另一只鲍螺,塞进自己嘴里。
柳湛错愕,心中细究毒之微妙,眼睛扫向萍萍,那白花花酥油都沾在她嘴角上,好不讲究。
柳湛微微蹙眉。
萍萍依旧不察,只想着:官人莫不连酥油鲍螺也忘了?
眸光一黯,口里香香甜甜的酥鲍也骤失味道。
但她很快振作,同柳湛和颜悦色:“官人,这酥鲍你从前最爱,也是我的最爱吃的。”
“可外头卖得死贵,所以我学了自己做,遇着你后,也给你做,其实也就是熬一熬掇一掇的事,你却说工序麻烦,怕我累着,自己偷偷学了,而后——”萍萍咧嘴,露出两排皓齿,酒窝深陷,“就变成都是你做,我就跟个张口燕似的,吃现成的。”
柳湛心中轻笑,这女子忒异想天开。
萍萍吃东西极快,三五口一只酥鲍全咽下肚,可肚子却继续叫囔,咕——咕——
她不好意思冲柳湛笑笑,左手却仍往桌上伸,抓起第二只酥鲍送进嘴里,右手拖着酥鲍,始终递在柳湛眼前。
少倾,柳湛接过她递来的酥鲍,慢道:“这么饿,方才怎么不吃?”
萍萍楞了下:“我们不都是一起吃的么?”
那些日子里,阿湛觅得一只鸡腿,哪怕揣怀里走几十里路,也要带回来给她吃。而她,她掰下一大块鸡肉,也分给他。夫妻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岂有吃独食的道理?
她把从前的作为,心里的想法,全都直率同柳湛解释了。
柳湛不置可否,另起话头:“没吃早膳?”
“没有。”萍萍什么都不隐瞒,将自个蹲守胡府的事告知,说到守了一夜时,柳湛的目光在她脸上慢慢回扫。而萍萍,讲得快,竹筒倒豆子,很快又绕到柳湛是她失散的夫君这件事上。
她口口声声,诚诚恳恳,那般笃定。
柳湛淡垂眼帘,收回目光
“我俩是拜过天地,喝过交杯酒的。”其实六年来她自己也就记起二十九件事,拣最重要的先讲,剩下的一个接一个,也要逐一说与他听。
“那回我害重病,你背我一步一磕上金山寺求僧医。后来在山上休养了半年多,你一直照料我。三月三正好是我生辰,我们在山上望润州城,你说将来想在城里开间汤饼铺,卖银丝面,臊子要用鱼桐皮或笋泼肉,夏天兼卖冷淘。”她事无巨细,如数家珍,“你说给你最多六年时间,就能把铺子开起来,我感叹到时候我都二十三了,感觉是很漫长的事,没想到——”萍萍垂头一笑,“一恍,下个月就整六年了。”
时光流逝,还好她抓紧时间,赶在官人说的期限内张罗起汤饼店,想到这,萍萍脸上浮现出数分骄傲,带着期望看向向柳湛。
柳湛眼帘未抬,心道:此女虽然活泼,但面相到底不似十五、六岁,二十三还符合。他漆眸缓移,刚好瞥见萍萍抓着酥鲍的手,骨节比寻常小娘子粗深,一看就是做活路的,也不知是哪位对家,从何处寻来?
柳湛抬手,接下萍萍递来的那只酥鲍,笑问:“我与娘子是怎么相识的?”
萍萍的心瞬间就颤起了:他在听自己说话!他主动追问!他是不是快记起来呢?
她高兴得不得了,又略有遗憾,噘了下嘴:“我不记得了。”
她忆起来二十九件事里没有初相识。
“但官人你从前肯定是待我天下顶顶第一好的!”
她有这份笃定,一回忆起官人,心头就涌起数股甜蜜暖流。
“我其实也算是失了忆,现在记得的就剩二十九件事情。”她如实相告,本来也没打算瞒夫君,“起初我也不知道这些事发生在哪里,等来了润州一看,全跟记忆里一模一样,原来都是润州发生的。我想……我俩大概也是在润州相识的。”
柳湛虽接了酥鲍,却未吃,搁在扶上的手捏着那只酥鲍,旦夕又问:“娘子原先不在润州?”
“不在。”萍萍摇头,“我醒来的时候是在西宁。”
“从前的事好像晚上做梦,早上一醒,就都不记得了,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慢慢回忆,但除了你,仍忆不起旁的亲友,也寻不见他们。我想,他们许是和官人你一样,去了别处,要等回润州重聚,才能重想起来。”
“我醒来的时候前后方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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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一块大石头,并不知道身处何处,还是遇到了马队,才晓得在西宁。”
西宁边关,距离润州数千里遥,萍萍从前和别人说起,没一个信的。她怕柳湛也不信,有些忐忑,紧紧盯着他。柳湛面色却始终温和疏朗,会含笑同她对视,一眨不眨,眸若深潭:“西宁徒步润州,千里遥艰难险阻,一路辛苦了。”
一句话,惹得萍萍鼻又发酸。
从西宁跋涉到润州,一路摸瞎,还没有路引,的确无比艰难,旧伤未愈添新伤,她想着就发酸,但不能被阿湛知晓,不然他会伤心着急的。
萍萍急忙吸鼻子,高高扬起嘴角:“也不是很辛苦,有时能搭上马车。”
“沿路可遇着趣事?”柳湛又问。
“遇着了啊!”高兴的事可以分享,萍萍身往前倾,“我一开始进的是湟水谷地,那里长川长河,绿柳良田,半点不荒凉……”
柳湛在她凑近那一刹,眉头极隐秘地蹙了下。
“……跟润州有三分像呢,但比润州凉爽许多,到盛夏依旧凉飕飕的,我遇着了传说中的吐谷浑人,他们那郎君戴罗幂避风沙,娘子们都梳辫子,同吃同住,她们教我也梳了一根——”
“吃些什么?”
“牛奶、羊奶、马奶、驼奶。”萍萍掰着指头数,然后又一个个掰着退回去,“牛肉、羊肉、马肉、驼肉。”
柳湛抿了下唇。
萍萍一扬下巴:“也吃麦子、菽粟,他们那种不了稻米!”
“我听说吐谷浑人爱种仙草,确有此事?”
“假的。”萍萍不假思索回应,“种仙草的是回回,他们管那不叫仙草,叫苁蓉,长在沙子里,分草的和肉的两种,草矮肉长,能到我腰这呢!回回们把它摘了炖菜、下药,堪比灵芝,所以买它们的汉人一传十,十传百,都呼仙草。”
少倾,柳湛缓缓接话:“原来如此。”
“是呀!”萍萍咧着嘴笑,只觉得了鼓励,想将西宁到润州沿路风土人情,凡是喜事稀罕事,尽皆说与柳湛听,但柳湛只听了几段,便跃至润州:“娘子最后到了润州,就不再走了?”
“不走了,我要留在这里开汤饼铺子。”柳湛前脚话音刚落,萍萍后脚就接,“这可是我俩的约定。”
她这才意识到絮絮叨叨,尽讲自己见闻,并不是和柳湛的共同回忆,还好,官人把话拉回来了。萍萍感激望了柳湛一眼:“我到润州后,发觉自己的口音和润州人一样,我应该就是润州人。”
她看向柳湛,他还捏着那只酥鲍,官人不饿么?
还有一只空出来的手,想像从前那样拉住他,十指紧扣。
“但官人你肯定不是润州人,在我……梦里,你就讲这口官话。”萍萍笑了又笑,那酒窝陷了又陷,“一模一样。”
“没变过,就只一回,你帮我挡了一刀,流好多血,人变虚弱,嗓音都变了。那天你肠子都漏出来了,我吓得赶紧捂住,心里慌得要命,只祈求这刀子能改捅在我身上,别让你受伤。”
现在回想,萍萍心犹悸,且揪着疼,她看向柳湛:“官人肚子上还留着这道疤吧?丹田往下一个指甲盖的地方,足有四寸长,从这划到这……”她比划着,眼睛盯向柳湛小腹。
柳湛金枝玉叶,怎可能受伤?
小腹上更无半点疤痕。
柳湛只觉萍萍荒谬,又疑她缘何这么一说?萍萍却已忧心起官人这道伤康复得怎么样?六年过去,阴雨天是否会和她身上的疤一样,痛痒难耐?
她情不自禁靠近柳湛,上手要掀他的圆领袍,查看刀伤。
柳湛骤地后仰躲过,抬手捉住萍萍乱动的手,心内恼怒:原来此女循循说辞,是想靠胸贴肉,与他肌肤相亲!
放肆轻易!
以为这般瓦舍窑子里的做派,就能诱得到他?
8. 第八章
柳湛虎口掐着萍萍手腕,不自觉加注两分力道,后又减力,捉着她的手,连带着胳膊远远带离。
身前空了,柳湛齿在唇后叩了下,方才启唇,浅笑致谢:“多谢娘子关心,已经大好了。”
萍萍手腕本正吃痛,一听说大好,瞬间什么疼什么痛都没有了,喜道:“太好了!”
片刻,她又开始担心柳湛和她一样,为了不让对方伤心,报喜不报忧。
萍萍复又上手撩袍:“不行我不放心,你撩起来给我瞧瞧。”
柳湛迅速抬起胳膊格挡,萍萍手滞半空,愣了一愣,而后缓缓回味方才那一掐,数分怔忪。
“官人,你方才……为什么掐我?”她唇瓣分合,慢似呢喃,“是不是……想起来什么了?”
柳湛不应声,看起来面平如镜,无波无澜。
这反而增添了萍萍的紧张。
她牢牢盯着柳湛的脸,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你想起来了?”
“想起了多少?”
“官人?”
“你说话呀!”
萍萍每追问一回,心就跳慢一拍,声音开始打颤,呼吸也越来越困难,就在她快要喘不过气时,柳湛启唇,颔首微笑:“是想起来了。”
萍萍长长松了口气,热泪盈眶。
她起身想要拥抱柳湛,柳湛却上身后仰,手抬半空,隔起他和萍萍。
他举止优雅,不疾不徐,让人觉不出唐突。
柳湛含笑,温柔叮嘱:“你先坐下,在这等我,有样信物要拿给你。”
“嗯,好!”萍萍脑袋似棒槌敲鼓,一下下点,“什么信物?”
“到时候你看了就知道了。”
“好。”萍萍已经坐回椅上,仰着头凝视柳湛的脸,为了按捺激动,两手不知不觉握成拳。
柳湛冲她笑笑,点头,放下手中那只拿了许久的酥鲍,起身往门口走。
她想他既然记起来了,禁不住多嘴:“官人你这几年都在哪?在做什么?过得可好?和你同行的那些人都是朋友吗?”
她许多问题,柳湛步下滞住。
少倾,他背对萍萍作答:“我在林员外家做护院。”
说罢开门抬脚,跨出房去。
柳湛带上房门后,即刻面沉如水。
但拾级下楼时,又恢复了面朗风清,温和神色。
楼下厢房里候着林元舆、袁未罗、蒋音和,柳湛一进门,三人就齐刷刷起身。
袁未罗还小跑着来关门。
门一从内锁上,柳湛就抬手示意大伙重新坐下,自己也落座,淡问:“希颜还没回来吗?”
“应该快了。”蒋音和边说边近前奉茶。微服私访,自然不能用贡品,取江宁栖霞买的雨花团饼来点。瓶内已经提前煎好了水,调膏一点既沸,纤纤玉手未染丹寇,摆弄间赏心悦目。
待成,蒋音和屈膝双手奉上,柳湛接过呷了一口,递还蒋音和。
音和笑道:“郎君,这边还有些茶点,都是哥哥之前买回来的。”
说罢五指并拢指向桌面,上头摆着五香糕、镜面糕这两样,都已经验过毒。
柳湛嗯了一声,并没有尝。
就在这时,蒋望回推门入内,见柳湛已经回来,并不吃惊,躬身下拜:“郎君。”
柳湛抬手,蒋望回起身,从怀中掏出一封无字的信札,埋首递至柳湛身前:“这是属下查到的。”
柳湛接过拆开,取出里面薄薄一张吴笺,上头写着:方萍,庆丰二年生人,润州丁卯街方家独女,父母亡故,常年在朱方巷卖洗面汤。
柳湛心思飞转,今年是庆丰十九年,那她才一十七岁。
背面是萍萍的过所牒,只一个戳几个字,上头记载萍萍长到十七岁,唯只出过一回润州城,是去江陵。
骗子,柳湛心头默道,随后将吴笺丢入取暖的炭盆中,顷刻燃为灰烬。
柳湛起身:“启程去扬州。”
林元舆和蒋望回先后应诺,袁未罗却上前一步,追到柳湛身后:“郎君就这么走了?那上面那小娘子怎么办?”
柳湛缓慢回首,发现不仅袁未罗眼巴巴等一个答案,蒋音和也盯着他。
“郎君如何处置那小娘子?”袁未罗追问。
蒋音和不说话。
柳湛目光缓慢挪动,从袁未罗脸上移到蒋音和脸上。
四目相对,蒋音和启唇:“郎君不如……”
她说着抬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袁未罗惊得“啊”了一声,他只想着罚板子坐监,没曾打算要人性命。蒋望回亦瞥了眼妹妹,欲言又止。
“不用管她。”柳湛语平无波,收回目光,继续朝前走。
“不管?就允她这般滋扰郎君?”袁未罗后脚追上去。
柳湛不再开口,那女子是土生土长的润州人,不曾远行,却侃侃而谈西宁至润州沿路风土人情,丝毫不差,显然提前下过一番狠功夫。
西宁州在熙河路经略安抚使晏宁川治下,但她应该不是小晏经略相公的人,断没有傻到自报家门的。
柳湛琢磨晏宁川的朝中仇家,已自有了两名人选,其中一人正得官家喜爱。与手沾鲜血,撕破脸皮,倒不如留那小娘子自生自灭,借刀不沾血,任务失败,她的家主自会惩罚她。
柳湛阖唇出门,袁未罗和蒋音和紧跟,接着林元舆也跨出门外,蒋望回脚步稍慢,眨眼间落到最后。
柳湛回身瞥了蒋望回一眼,蒋望回旋即跟上,一行人乘车来到码头,重新登船,顺流而下,驶向扬州。
萍萍依旧等在房中,听柳湛的话,不曾想过踏出房门半步。
因为高兴,她两边嘴角始终高高扬起,一想到日后和官人一起经营铺子的场景,就禁不住傻乐出声。
夕阳西斜,落下山去,玉兔高升,润州城里点了灯。
咚!咚!
“关门关窗,防偷防盗——”
萍萍在的这家久住,是对刘姓夫妇开的。柳湛等人离开时,夫妇俩只当他们是出去闲逛,没放在心上。直到敲了二更钟,守在门口的夫妇俩才开始担忧,刘娘子肘拐自家官人:“唉,客人怎么还没回来?”
“不是还有个小娘子没出去么?问问她不就晓得了?”店主人没好气道,“要是别的客人今晚不回来,咱们吹灯关门,还能省点油钱。”
“省省省,你就知道省!”刘娘子掐他一把,“万一还有人要来住店呢?”
还空着三个单间呢!
“拉倒吧!晚上什么时候有过客人?”
“你——”
“我去问问,早知道,早熄灯。”店主人说罢便差使小二,执灯前方照亮,他在后行。
主仆俩前后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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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萍萍厢房门口,小二起手叩门。萍萍正打盹,听到敲门声猛地从凳子上跳起来:“阿湛!”
她提着裙子朝门口跑,开门便问:“官人你带了什么信物回来?”而后眸光骤黯:“店二哥。”
又瞧见小二身后半明半亮的人脸,再行礼道:“主人家。”
店主人和小二都回了礼,店主人堆笑道:“这么晚还叨扰娘子,实属抱歉。”
“没事、没事。”萍萍笑着摇头,想问问他们瞧见阿湛进出了吗?可有告知他们去哪里?正要开口,店主人先她一刹发问:“小娘子,咱们问问,那几位客官晚上还回来吗?”
已经过了二更,就算在外头闲逛,三更也都关店了。
“回来的!”萍萍坚定接话,几乎是店主人前脚音刚落,她后脚就应了声,眼睛亮晶晶,一望见底,“我官人去取信物,马上就回来。”
“你官人?”
“就是穿白袍子那位。”萍萍说起自家官人,就不自觉勾起嘴角。
穿荼白圆领袍的客官样貌身段皆举世无双,令人过目不忘,一说店主人和小二就想起来。
店主人将萍萍上下打量,眼前的小娘子虽不及那位客官卓绝,但相貌也不错,挺好看的,尤其两个酒窝讨喜。店主人就忍不住多问两句:“娘子听口音——是我们润州本地人?”
“是。”萍萍笑着点头,“我是润州的,但我官人不是。”
“小官人哪里人?”
“东京。”
“那怎么到润州来?”
“他在主顾家里做护院,主顾来润州,就跟着来了。”
“哦、哦,那主顾是不是那个白发老丈?”
“正是。”
“原来是东京来的员外啊,他们一行人好像是讲的官话。”
……
话没收住,一下闲扯许多,后半段刘娘子也过来了,瞧瞧自家官人,又盯着萍萍瞧,听到萍萍说自家从东京来的官人,刘娘子立马打趣,开了好些个小夫妻的玩笑,惹得萍萍红了脸。
最后店家夫妻说好再等等柳湛他们,反正刻把钟就到三更。
咚——咚——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窗外更声渐近,店主人沉默须臾,骂道:“骗子!”
说罢狠狠吹灭烛台。
白白浪费了刻把钟灯油。
“唉——”刘娘子拉着自家官人。
“怎么?”
“你说……”她放低声音,“这萍娘子该不会是被抛下了吧?”
“人家付钱住店,管那么多!”
咚——咚——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寂寂长夜,三更更声仿佛一只长箭,穿透墙壁房门,直射.进萍萍心房。
这么晚了,她担心柳湛是路上遇着麻烦,才迟迟不归。
萍萍坐不安稳,站起来在房中来回踱步,渐渐走到窗边,想眺一下外面情况,也许正好就望见官人回来了呢?
她抱着希望眺去,结果黑漆漆的一片,只有弯月穿行云雾,若隐若现。
三更天,这地又偏僻,莫说醉汉乞儿,就连只黄狗都没有,萍萍竖起耳朵听了许久,仅能捕捉到极其遥远地方传来的大江奔涌之声。
浪花好像打到她心里,重重一拍,她心莫名一沉,寒从脚起,顷刻浑身冰凉。
9. 第九章
“阿湛一定不会丢下我的。”她自言自语,右手攥拳捶在左手掌心——官人好久没回润州,变化颇大,会不会人生地不熟迷路了?
萍萍立马想去找官人,但又怕出去时他正好回来,两厢错过。
他们不能再错过彼此了。
萍萍纠结再三,最终决定还是守在客房里,等待柳湛归来。
一宿不敢阖眼。
为瞧清窗外有没有归人,窗户整夜半关,到清晨萍萍的袖衫上衣全是雾气,冰冰凉衣料紧贴肌.肤。
萍萍的目光从路面移上,抓紧望了眼天,虽然雾重云阴,但还是亮的,没到卯时也过寅时了。夜里就够冷,按道理白日应该暖和些,怎么却觉更冷了?
那日做厨娘要在炉灶烧火,脱了外衣,后来堂上直接被打出来,外衣拿不成了,萍萍身上只一件薄袖衫,窗边风一吹,冻出了鸡皮疙瘩。
萍萍哆嗦了下,抱臂搓臂,窗户还是不能关,不然错过官人了。
*
扬州。
十里不同天,过了瓜州皆是艳阳天,柳湛他们的客船顺风顺水,昨日就已抵扬州。在客栈好眠一宿,养精蓄锐,今早往城中最热闹的炮山河去。
人头攒动,沸反盈天。腾腾的热气和吆喝一并从早茶摊传来:“蟹黄汤包,千层油糕——”
旁边的汤饼铺在卖虾籽阳春面,一碗接一碗。
姚黄魏紫,水晶芍药……也不知打哪弄来这么多鲜花花,成簇摆着在街边,似锦如画,在骄阳的照耀下格外动人。
湖面上,游船云集,珠帘半卷红袖招。
任袁未罗是宫里来的,也看得喜不自禁:“真是‘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
春意正浓,太阳晒得人身上舒服,袁未罗挑帘任风拂面:“难怪人人梦扬州,我现在呀,还缺一把扇子,扇一扇才是真春风得意呢!”
柳湛与袁未罗、林元舆同坐一车,在旁听见,轻垂美目,微微一笑。
“吁——”雇的马夫勒缰停车,声音从帘外传来,“员外,到了。再往前车走不了了。”
“嗯,知道了。”林元舆在内应声。他话音还未落,袁未罗就挑起帘子跳下车,和马夫一道搭好脚凳,高抬胳膊扶林元舆下车。
柳湛随在林元舆身后钻出马车。刚好一辆串车也经过停车,眼看要擦上林元舆身体,柳湛抬手拉了他一下,帮他避开。
林元舆身体立僵。
“员外小心!”袁未罗迟一秒反应过来。
林元舆尴尬笑了笑,此时蒋氏兄妹也从后面那辆马车上下来汇合。
水边游人如织,众人前前后后,随着人潮走,袁未罗瞅了又瞅水面,嘀咕道:“这说是河,怎么瞧着像湖?水面好宽!”
“呵——”林元舆点头笑了一声,负手边行边道,“这炮山河啊,原先是扬州的护城河,千百年间,几番扩建,渐渐形更类湖,但人们还叫它护城河,后来又叫保障湖。扬州话里,‘保障’读起来像‘炮山’,久而久之就成了炮山湖。”林元舆虽非江南人,但讲到这里,忍不住显出几分学究姿态,别着嗓子学扬州人讲“炮山”二字,刚学完,袁未罗还来不得夸赞,旁边百姓便有多话的回头:“我们扬州人可不这么说话!”
“咳、咳!”林元舆连咳两声,下意识回首望柳湛,太子殿下依旧淡然,面上丝毫瞧不见取笑之意。
林元舆脸上红烫稍淡,对视下,不得不朝柳湛挤出一笑,而后转回头。
左看右看,打哪突然来了这么多人!
林元舆才发现,自己一行人已经从跟着人潮走,变成被人潮推着走,行快行慢皆不能,亦难顿脚。虽有蒋望回挡着护着,分拨人潮,仍有行人无意擦到林元舆肩膀和手,他急忙再次回望柳湛,太子殿下亦如是,有几位行人经过时,几乎是贴着太子殿下走。
这成何体统!
林元舆张望周遭,急指湖面:“希颜,雇艘船。”
“好!”蒋望回应声转向,胳膊如桨拨水,艰难辟出一条拐了弯的,通向码头的道路。
炮山河上的码头人称“御码头”,前朝的前朝高祖皇帝曾在这里登过船。湖上的游船迥异于江上,全然着重一个“游”字,在水面上兜一圈,逛完炮山河十二景,回到原地。
人多,船少,蒋望回赶紧挥手招了一支,没有细挑。那船家摇橹靠近,开门见山,与蒋望回说价钱:“大官人是包船啊还是搭伙?”
“包船。”
“包一日兼夜游十两,不夜游六两,单兜一圈五百文。”
蒋望回闻言,从怀中掏出一张交子,船家眼睛雪亮,一眼瞅清这是张面额最大,一百两文银的交子,正窃喜着,蒋望回镇定道:“单兜一圈。”
船家挑了挑眉。
蒋望回将交子递给船家,船家思忖是不是剩下的皆是赏钱,又不敢问,但装傻充楞收下也不行,便旁敲侧击:“大官人没有小点的么?”
“没有。我们从外地来,为着行路方便,身上只带了这样的。”
船家抿了抿唇,只找转身开钱箱给一行人找零,行动慢慢吞吞,蒋望回却始终不提赏银的事,等零零碎碎都找给蒋望回后,他指间摩挲铜钱,缓了须臾,才拿出一百文递给船家:“梢公买酒。”
“多谢大官人,咱们上船,上船!”船家笑嘻嘻拉紧栓绳,热情洋溢,心里却道哪里来的外地瘪三,抠抠搜搜,不懂规矩。
蒋望回和柳湛一左一右,恭敬护着林元舆上船,袁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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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和蒋音和走在后面。袁未罗一跃上船,引得船头灯笼摇晃,他抬手摸了下灯笼:“这还缠金红纱的?”
“走了。”蒋音和拉他进舱。
舱内柱梁亦缠了彩帛装饰,还在坐席中间摆满鲜花,船行花开,风暖花香,加之湖上时不时传来歌声欢笑声,好不醉人。
一行人都是初次游炮山河,并不知道因为银子没到位,平堂山、熙春台、九曲池……这些个景致船家讲解时皆有敷衍,东蜀岗更是提都没提。
到炮山河最著名最热闹的经典,船多拥堵,不得不停下,船家才多讲两句:“炮山河上有二十四座桥,也就是我们扬州人喊的念四桥。眼前这座叫南阿师,用汉白玉造的,您们眯起眼睛看,是不是像仙子白玉带?前朝小杜大人写给韩判官,说‘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
那最脍炙人口的两句诗正要配合桥上箫声,脱口而出,就听前面尖囔高叫,吵将起来,连带着四五只船摇动,随波传荡,柳湛他们乘坐的游船也跟着左摇右晃。
“怎么了?”袁未罗脑袋探出窗外看热闹,听了半晌,似懂非懂,问船家,询林元舆,终于摸清楚了,原来一个桥洞,只能一船进,一船出,却有四船都要进出,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停船吵起来。
“只见会轿吵,会马吵的,江南人就是稀奇,竟有会船吵的。”袁未罗同大伙说笑。船家却苦着脸道:“诸位员外官人,这一时半会应是走不了了。要不……返回去?”
他一问,蒋望回回头似望林元舆,实际亦窥柳湛神色,林元舆也在偷瞥柳湛,等船家快要望过来,他立收了视线,指桥旁边的码头道:“那边就近能停吗?”
“停是能停,不好划,得雇纤夫。”
“多少钱?”蒋望回自觉开口。
船家报了一百文,蒋望回从方才找回的一吊钱中数一百二十文交予。船家便朝岸上吆喝,抛绳,纤夫们嘿嚯哈嚯,粗砺的麻绳几摩进肩里,等下了岸,辞别船家,已经走出去几十步,袁未罗才后知后觉:“如果我们自己去讲价,纤夫们会不会便宜点?”
余下的人沉默不语,船家自然有赚,但天家贵胄,并不在意区区差价。
袁未罗却愤愤不平:“他都收了二十文酬谢了!”又道,“我这会去问纤夫,看他们报什么价?”
蒋望回将他拉住:“上都上岸了,你这会去问,他们只会报同梢公商量好的价。”
蒋音和亦道:“别忘了我们今日出来,是要做什么的。”
袁未罗立马噤声。
林元舆先对视柳湛一眼,继而指前方道:“前头那家脚店,过去瞧瞧?”
前方插.着蓝白相间酒旗的脚店远远望见,门前不见人,只闻扑鼻香。
10. 第十章
众人都挤怕了,纷纷附和,走入脚店。
嚯!里头怎么还是人挤人?!
酒博士、焌曹、甚至连帮闲跑腿的闲汉都忙不过来。林元舆一行人在盆栽的青松立了许久,才有酒博士来接待:哟,员外、大伯,怠慢,怠慢。”
“几位里面请,今儿想喝点什么?”
雅座人多嘈杂,喧闹不逊街上,中央还有表演杂耍的,正吞着火,起哄一片。林元舆把眼蒋望回,蒋望回便问:“有包间吗?”
“有的有的。”
酒博士便引众人上二楼。开了门,里头用水晶珠帘分成里外两间,外间坐席四张,里间摆着一张卧榻。林元舆上首入座,其余人等包括柳湛,均立在他身后。
负责接洽张罗的依旧是蒋望回,他点了些本地的香醪糟,因到饭点,又要了午膳。蒋望回没用方才船家找的碎银,反而掏出另一张百两文银的交子,让博士好找。
待博士出门后,林元舆看了眼蒋望回,含糊抬手:“希颜,你们也坐。”
这时博士安排的二位斟酒焌曹正在走廊上,听不清房中言语,却被柳湛好颜色吸引,正好奇望盯着这厢。柳湛面色不改,徐徐走到林元舆身侧:“谢谢员外。”
说罢在林元舆左侧坐定。蒋望回见状也落了右边座。
三人两几,二位焌曹走到茶几后面站定,摆盏倒酒,眯眼堆笑:“诸位员外小官人,喝酒来我家可是找对了,尝尝这醪糟,乖乖隆地咚!”
袁未罗听不懂立马反问:“你说什么?”
焌曹不似船家,讲不来官话,扬州话又说得极快,重复一遍袁未罗仍不懂,林元舆笑道:“她的意思是她们家酒好喝。”
林元舆又吩咐焌曹们:“你们之后说慢点,他从北边来的,听大懂你们扬州话。”
焌曹哄笑。
脚店里的焌曹多徐娘半老,泼辣奔放,这俩也不例外。当中一人挽起袖子,就把胳膊露在外面:“那小哥可有得学了,来我教你一句,‘南蛮北侉,封车打马。宁倒酱缸,不倒酱架!’”
说着自个大笑,另一焌曹也乐得猫腰,给林元舆边倒酒边问:“员外也是北方人吧?你们打哪外来的?”
林元舆正捋须,闻言手上一滞,笑也僵住,方才只顾着人师显摆,多了嘴,现在焌曹问起来处,恐暴露身份。
林元舆笑着举杯喝酒,借长袖挡住半张脸,偷觑柳湛,同时期望太子殿下没听懂方才焌曹的扬州话。
焌曹亦偷瞥柳湛。她斟了七、八年酒了,见过不少青春少年,皎皎公子,却远不及眼前的白袍青年,一眼便惊为天人。
谁能不爱好颜色?
焌曹不自觉扬起嘴角,惟愿壶中酒倾倒不尽,惟愿此刻停驻。
“小官人来我们扬州做什么呀?”焌曹终于忍不住搭讪柳湛,甚至还是讲的蹩脚的,她自以为是的官话。
“皆道江南景好,来瞧一瞧。”柳湛噙笑,不急不缓作答。焌曹之前斟的酒,他一口未喝。
林元舆和蒋望回倒是浅尝了两口,默不作声。
润州的醪糟比之东京,既淡又甜,东京人本就不会喝习惯,况且这家还酿得粗糙,哪有乖乖隆地咚。
“青梅煮酒斗时新……”
忽闻女声吟唱。
一娇娇小娘子,瞧着最多不过十八、九岁,执一只红牙板,边唱边打,不请自来,踱进雅间,先笑盈盈望向中央林元舆,而后瞧见柳湛,眼前一亮,越往里走,就愈左偏:“……天气欲残春……”
待近前,已完完全全立在柳湛椅边。
“东城南陌花下,逢着意中人。”
小娘子唱着唱着,自个笑起来。二月天只穿一件夏日的纱罗背心,容貌一般但胜在青春,肤尤其白,打着红牙板的藕臂一上一下,那臂上金钏就跟着晃动,在白腻的软.肉上敲敲打打,罗纱也根本罩不住芙蓉色抹胸。
蒋音和原先立在柳湛和林元舆当中的几后,焌曹来斟酒,她便让了位置,和袁未罗都站到蒋望回右手边了。红牙板小娘子自打进门,她就一直盯着,这会忍不住附耳蒋望回:“谁允她进来的?”
蒋望回欲言又止,京师其实也有这类不呼自来,筵前歌唱讨钱的妓.子,称作“打酒坐”。只不过蒋音和从小到大出入的酒楼都是有头有脸,一等一的,自有护卫拦下下九流的打酒坐,不允进门。
蒋音和没见过,他和父亲也希望她一辈子不晓得。
眼下打酒坐闯入,实非本意,蒋望回合上唇,还是选择只字不提。但兄妹俩来来回回,到底有动作,袁未罗听见,凑过来搭话:“就是,怎么突然就唱开了?我都楞了。”
他声音远比蒋音和大,林元舆和焌曹都不得不看过来,焌曹指放唇上,示意蒋音和噤声。
这一动作不做还好,一做蒋音和心里蹿了火,心道袁未罗和自己都出声,为什么单单命令自己?难道她还不如一个太监?
且一个下等脚店里的焌曹,也敢命令自己?
又想,这两焌曹之前好生聒噪,怎地牙板小娘一进来,就眼观鼻,鼻观心,没了声音?
蒋音和冷声问焌曹:“怎么,是你们放进来的?”
这回她的声音和袁未罗一样响了。
焌曹亦不是吃素的,心道女婢焌曹,不都是斟酒下人,你趾高气昂什么?
她笑回蒋音和:“小娘子听唱咯,你家主人都没说什么。”
这嗓门又比蒋音和更大些,打酒坐小娘子听见却若未闻,依旧媚眼如丝眺看柳湛:“回绣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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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香茵……”
柳湛手搭扶手,正襟危坐,全全接下她的目光。许是他温和面色,和那几丝若有似无的笑意鼓舞了打酒坐,她唱着唱着,竟蒲苇般软着骨头朝柳湛歪去。眼看就要倚上手背,柳湛却忽然转身,端起酒杯,牙板小娘子倚了个空,肋骨撞到扶手,硌得生疼。
柳湛笑谢身后焌曹:“劳烦焌曹娘子斟酒了。”
打酒坐先是一怔,继而暗道:好你个焌曹,徐娘半老,贼心不死,看我要贴上了就故意斟酒,与我争漂亮郎君!
行内心照不宣,打酒坐能进脚店,主要靠茶博士和焌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酒客的赏钱大多是三七分成,打酒坐拿出七分孝敬茶博士和焌曹七分。但这家店的焌曹却一直张口要的八分,打酒坐早有不平,如今又添一恨。
一曲终了,蒋望回起身递了一两银子给打酒坐,打酒坐跪地拜谢,而后欲再唱,蒋望回却阻道:“不必了,你退下吧。”
“谢谢诸位员外大官人!”打酒坐面上全是笑意和感激,暗里却疑焌曹使坏,唆使了什么?大官人们才支走她。
打酒坐埋头倒退着退出雅间,身影刚消失在门前,柳湛就噙笑放下酒杯。
一滴未饮。
*
扬州这边,酒香春暖,缓歌美人,几成小宴。润州那厢却是天寒地冻,午时,对于润州城大多数地方来讲,是一天当中最热闹的时辰。但朱方巷的热闹,已经早早过了。
整条巷子,莫说做买卖的推车,就连个人影也瞧不着。连腿脚最不好的杨婆,也已经买完了二陈汤,回家许久了。
浴堂门前空荡荡,显得特别宽敞。
裴府的阁楼窗户开着条缝,裴小官人坐在窗边,能将浴堂前的一切尽收眼底,但外面的人却看不见这么隐蔽的地方,不晓得被窥视了。
只有光知道,它钻过缝隙照进来,打在裴小官人苍白到有些病态的脸上,天空乌云翻卷,他的脸也时明时晦。
“小官人。”裴小官人身后的长随小心翼翼提醒,早收摊了,萍娘子就一直没回来过。
却不知去了哪里?小官人翻遍润州城都没找着。
屋内寂静,屋外也静,只能听见烈烈风啸,将裴小官人的袖子吹鼓起来。
裴小官人静静坐着,仿佛欲从这风声中寻到答案。
与此同时,刘家久住,立在窗边的萍萍同样眺望窗外,一眨不眨。而手上身上,叩齿抱臂,原地踱着碎步。
隔夜茶是凉透的,烤火的炭盆太贵她舍不得要,也做不出大白天点灯燃烛的奢费行径,便只能以这种方式让身子稍微热乎点,抵御严寒。
咚!咚!
有人叩门。
阿湛!
一定是阿湛取信物回来了!
11. 第十一章
萍萍脑子转得快,但饥寒缺觉,嘴巴比平常迟钝,还没来得及开口,门外人就已出声:“萍娘子,是我,能进来吗?”
不是阿湛,萍萍眸光顺黯。
她记得这是店主人的声音,便快步朝门口走去:“进来吧。”待店主人进门,相互施礼后问:“主人家找我何事?”
店主人笑问:“娘子休息可好?午饭吃了吗?”
萍萍怔了下,其实她早膳都没吃,从昨至今,仅吃了桌上一半点心压饿,还剩下一般留给阿湛回来吃,其中酥油鲍螺留得最多。
萍萍不多说,笑盈盈回道:“多谢主人家关心,还没呢。”
“那娘子不去食饭?咱家旁边那家鱼汤可好吃了!娘子若饭量尚可,可以品品鱼汤泡饭,若吃得少,来一碗鱼汤小馄饨,鲜美至极。”
“好,有机会我一定尝尝。”萍萍说完阖唇,冲着店主人笑。
店主人含糊了几声,也不说话了,但也不走,萍萍瞅他好几眼,他才开口:“是这样的,萍娘子,跟你家官人一起来的还有个穿紫袍子的,你认识吗?”
“你说蒋小官人?”
“啊,对、对。”店主人其实不晓得那个人叫什么,“就他,之前付了两个单间各一日的房钱。”
“付了一日的钱。”店主人重复道。
萍萍思忖片刻就明白了,笑着接话:“我家官人还要回来的,肯定要续住,多少钱?我来付。”
“一百五十文一间。当中有间烧了炭,所以额外加五十文炭钱。”
萍萍从怀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五百文交子,递给店主人:“主人家,这里有五百文,三百五十文续一天房款,五十烦您帮我买一碗馄饨回来,剩下的钱请您和店二哥喝酒。”
她很饿,但不能自己去买,怕和归来的官人错过。
“好、好、好。”
“还有,倘若我家官人回来,或者捎了什么口信,劳烦主人家知会我一声。”
“一定一定,这肯定会说。”店主人收了钱,满口应好,“那萍娘子您在这里稍坐,我让他们去给你买馄饨去!那鱼汤要趁热才新鲜!”
“劳烦主人家了!”店主人走得风风火火,不晓得萍萍后面这句客套他听见多少。走道里没了人影,萍萍重关好房门,外头刮进来的冷风一下少了许多,但仍有倔强几丝,从那门缝里钻进来,似冷箭,嗖——嗖——
眼下已经到了晌午,天依旧阴沉,总觉还要落雨。
萍萍搓了好一会手,把十根指头都搓暖后,才重新往怀里掏,看还剩几张交子?好在那日出来做厨娘,以防万一多带了些,就是花出去后,开汤饼铺子要推迟了……但是阿湛已经回来了,推迟一两个月也没关系吧?
人都在了,两人一块奋斗,总能挣出铺子。
萍萍想到这眉开眼笑,心内暖融。
*
扬州,脚店。
牙板小娘退下,众人继续喝了会醪糟,蒋望回招手唤焌曹。
“大官人且吩咐。”
蒋望回面无表情看她:“你们本地除了醪糟,还有什么?我曾听闻有一种酒叫琼花露,不知好不好喝?”
其实是方才点酒时,从茶博士的酒单上瞥着的。
“当然好喝啊,琼花露是咱们本地招牌,绵长得很,店里就有,大官人要不尝尝?”
蒋望回予了些碎银:“麻烦焌曹娘子拿壶琼花露。”
“不麻烦不麻烦,我这就去拿!”焌曹收了钱,欢欢喜喜去拿。
少倾,蒋望回又问屋内余下那名焌曹:“烟花三月也是本地酒吧?”
“是!”
蒋望回如法炮制,也予银遣焌曹出门,待房门掩上,蒋音和便掏银针,将脚店呈上来的饭菜酒水全试一遍:“郎君,无毒。”
柳湛这才食饭,杯里的酒依旧不尝。
不多时,听见外面嘈杂脚步和欢笑声,转眼门就被撞开,四、五男童挎着竹篮跑进雅间,不由分说将手里东西塞进柳湛、林元舆和蒋望回手中。
柳湛和蒋望回轻巧避过,林元舆却猝不及防被塞满手,他摊开双掌一看,是两颗干瘪的青枣和一颗微有挤伤的山楂。
还没来得及再反应,另几名男童也将方才没塞成功的果品一股脑塞给林元舆。
“嘿你们——”林元舆呵斥,却被男童们的七嘴八舌淹没:“员外多福,给些果子钱吧!”
“你们这几个小麻雀子,跑来这里做什么?”俩取酒的焌曹急急进门,手上还端着盘子,“去去去,小瘪角!”
一声冷笑。
却原来是蒋音和勾起嘴角。
她不咸不淡启唇:“这雅间成市集了。”
焌曹们面子挂不住,不得不行动起来,上手驱赶男童。男童们却灵活得像泥鳅,钻来钻去,就是不走。一个男童撞上焌曹,焌曹脚下不稳,往后倾控制不住倒在另一焌曹身后,两人手上的盘子都倾斜,琼花露和烟花三月先后跌落,两声脆响,酒流一地。
焌曹急忙蹲下收拾,禁不住大骂脏话,全是腌臜词,蒋望回嚅了嚅唇,站起回身,捂住妹妹耳朵。
孩童们还在讨钱。
焌曹见状,又见蒋望回动作,收了骂声,尴尬笑道:“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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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官人们见笑了,大官人有所不知,这些撒哲就爱强塞破烂货,禁也禁不住。”
行内将这类毫无教养,强买强卖的男童称作撒哲,因为不会给抽成,既不讨茶博士和焌曹喜,亦为酒客所恶。
柳湛一行五人,日常见不到,亦不知。
焌曹之前大骂大囔,引来了茶博士,又喊帮闲,一帮壮汉围堵撒哲,将他们逮住,欲先揍后撵,柳湛却出声:“慢着。”
屋内所有人都停下来看向他。
柳湛淡瞥撒哲:“把你们的枣都买下来,要多少钱?”
最先反应的是蒋望回,话音未落,他便扫向撒哲身上,很快盯住他们腰间鼓鼓囊囊,用麻绳缠绕数圈,栓得紧紧的钱袋子。
撒哲们迟一点,相互交换了眼神,领头的才应答:“二十文!”
柳湛噙笑,不再开口,蒋望回已会意,右手掏出一张五百文的交子,左手按上佩剑:“有找吗?”
“有!”领头的撒哲叫囔,“但是要他们先放了我们,才能找给你!”
少倾,帮闲松手,和茶博士一起给柳湛等人赔笑:“大官人和员外们真乃活菩萨。”
撒哲恢复自由身,跑近前不由分说抢过交子。他们本心想一跑了之,但忌惮蒋望回的剑,还是围作一圈,一边嘀咕扬州话一边凑找零。
数来数去,还是差。
撒哲们遂商量好,一拥而上,将五个贴布钱袋并四篮水果,同时堆进柳湛和蒋望回怀里:“给你们!”
然后提着剩下一篮未给的果子,朝门外冲。
在撒哲看来,任是大罗金仙也兜不住那么多篮子,可以制造混乱,却不曾想柳湛和蒋望回均抱得稳稳当当,篮不歪,果不洒。
撒哲撒丫逃得更快了,头不敢回。
“小麻雀子养不熟的,要不要我们给您抓回来?”闲汉近前问。
“不用,我们自己在这坐坐。”柳湛拒绝,茶博士便和闲汉离开并带上门,柳湛二指探入钱袋,指腹摩挲。
虽然柳湛神色未变,蒋望回却心头莫名一紧,倾身道:“郎君,怎么了?”
柳湛二指从袋中夹出一枚铜板,放到蒋望回掌心。
蒋望回摩挲铜板,抠凹面略微粗糙,继而拿起来对着光照,九叠篆宝中间被封住那一横甚粗,再仔细掂……蒋望回眼睛越瞪越大,又把铜钱拿在手中掂量,微微轻些。
袁未罗凑近,紧张道:“找到了?”
蒋望回不应袁未罗,只看柳湛:“母钱不一样。”
柳湛颔首。
“太好了,太好了!”蒋音和竟带哭腔。
12. 第十二章
她夺来哥哥掌心铜板,捏在手中,仔细端详,喜极而泣:“郎君,我们终于找到了。”
年初,官家才将文思院交由殿下统领,不过两月,皇后娘娘就递呈了一枚□□。
彼时三口家宴,只官家、皇后、太子殿下和她们这班奴婢,皇后跪地叩首:“后宫本不该干政,但私铸可致钱文大乱,物价翔踊,滋事体大,妾怕隐瞒不报,成千古罪人。”
官家指捏假.币,端详片刻,缓缓道:“皇后做得对。”
太子当即下跪,自认渎职,又恳求:“爹爹可否把钱借孩儿一看?”
官家抬手,太子躬身接过铜钱,正反翻看,而后问皇后:“这钱娘娘从何处得来?”
“牧君她们去扬州游玩时找的钱。”皇后言辞诚恳,牧君是她娘家的侄女,“不曾细看,回京大半年才意外发现端倪,正好赶上进宫见我,赶紧报了上来。”
“但时间久了,她已经记不得是买什么找的了。要追本溯源,恐怕还得去一趟扬州。只是——”皇后话锋一转,面朝官家再叩首,“牧君去扬州玩一玩还行,查案她哪里懂,恐怕无从下手。且她一介女流,尚未出阁,要真做了文思院的事,般抛头露面,只怕不仅会被参‘不各其分,越职相侵’,日后还难说亲。”
蒋音和那时听着,就在心中非议:秦牧君既不懂查案,又怎会分辨铜钱真假?
这造假造的高明,并不是一眼能看穿的,她也是后来太子教了才懂。
彼时,皇后说完,官家和太子皆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太子朝官家伏拜:“爹爹,孩儿既领文思院,便应担其责,去往扬州,彻查此事。”
良久,官家放下铜钱,看向皇后:“扬州,你还没去过呐。”
皇后娘娘染了剔红的指甲拇指和食指轻轻对触。
后来官家的密旨就下来了,委派太子微服下扬州,彻查私钱一案,同时着监察中丞林元舆同行协助。
察院是什么地方?
纠察官邪,肃正纲纪。明面上林元舆帮太子纠察扬州官吏,实则乃官家眼线,督报太子殿下的一举一动。
蒋望回、蒋音和、袁未罗皆是贴身服侍太子的,与林元舆不是一条心。
其中蒋氏兄妹打小追随太子,仅服侍太子三年的袁未罗不能比。兄妹俩临行前曾与太子三人秘议。
“万一伪钱子虚乌有,是皇后故意为难殿下的呢?”蒋音和担心扬州根本没有伪钱,殿下去了找不到,会被官家降罪。
柳湛和蒋望回双双不语,柳湛甚至呷了口茶。
蒋音和焦急:“殿下!”
蒋望回见状拉住妹妹袖子。历朝历代,私铸屡禁不绝,其实不愁到时候找不到伪钱,殿下所忧,是怕皇后巧立名目将殿下支离京师,自己有所动作。
昨日,他听从殿下安排,已将京中各营,朝堂内外打点妥当。
这些都是男人之间的事,不便同音和讲,蒋望回放开蒋音和袖角,低声道:“天无绝人之路。”
轻轻一句话,哪里安得了蒋音和七上八下的心,她一直担心殿下找不到伪钱,直到此刻……蒋音和攥着铜板的手不可抑地颤抖,睫毛也跟着抖。她眼泪汪汪去寻柳湛双眸,柳湛却仅对视一眼,就转头倾身,去拿蒋望回怀中,别的贴布口袋。这布袋与另外四只不同,凸一个尖角,里头除却铜板,还多一张皱巴巴的交子。柳湛将交子展开端详,红印、花纹皆有极微错误,骑缝用的漆墨也不对,亦是伪造。
但印钞的纸却和真钱一样是贡品川纸,背面照抄真钱,竟也印着一模一样五个大字:伪造者处死。
柳湛执钞,怒极反笑。
他拿起交子嗅了嗅,递给蒋望回:“那撒哲还有一篮,会继续在店里做买卖。”
“属下这就去抓。”蒋望回攥好交子,就朝门口走,却发现蒋音和也冲了出去。
这家脚店并非四四方方,穿过前院和雅座,后头的包厢是一字散开,柳湛他们这间刚好在中间,蒋氏兄妹便一左一右,分头去逮撒哲。
蒋音和挨个包厢找,前三间皆是空的,正准备找第四间时,远远眺见那挎篮的撒哲从第七还是第八间包厢出来。蒋音和旋即喊:“站住!”
撒哲没听见,往下一间包厢去,蒋音和急急去追,回头遥喊哥哥助力:“阿兄,他们在这!”
蒋音和碎步频频,赶到那间包厢时,撒哲已经出来要往下下一间。蒋音和伸手去抓,却被撒哲带着一起跌入下下间包厢中,猝不及防睹见珠帘之后,曾来他们包厢打牙板的小娘子,正和一中年男子搂在榻上,衣衫凌乱,那小娘子的抹胸都撩到脖颈,蒋音和顿时脸通红,整个人都僵硬住,她脑子里只有那珠帘叮里哐啷晃动,越晃越模糊,这帘子,竟原来有这般作用,人,竟可以这样……
小娘子与那大官人的尖叫她听不着了,撒哲跑了也不知道。听见妹妹呼唤的蒋望回随后赶来,进屋脸一红,而后伸手急忙覆住音和双眼,不叫她看。
蒋望回将蒋音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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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出门外,眼看撒哲要逃出脚店,蒋望回吩咐音和:“我去抓,你别追了,先回郎君那里。”
说罢纵身直接跃过院墙,脚尖点檐,飞到附近树上,再从上往下眺望,很快找见那群撒哲。
他再追去,树叶沙沙,落地时袍角飘飘,尘土四起。
撒哲们讨生活磨厚了脸皮和心,故作无知:“大官人?大官人来这里做什么?”
“聊一聊你们找给我们的钱。”
撒哲以为是缺斤短两的事,叉腰扬首:“我们就只这点钱,多的没有,要命一条!”
蒋望回冷然拔剑,寒光骤闪,直冲天门,撒哲们皆觉后颈一凉,再能看清时,蒋望回已收剑回鞘。
撒哲们低头,发现每人地上都有一撮碎发,耳侧皆垂一截断发,不由汗毛倒竖,跪地求饶:“大官人饶命!”
“大官人饶命!”
蒋望回按剑掏钞:“你们讨赏一文两文,顶破天一二十文。这张百文大钞,说,是不是你们偷的?”
“要是我偷的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那是哪里得来?别说是捡的。”
“不是不是,真是正正经经挣的。”撒哲们七嘴八舌,但交代的都是同一件事,并无大的出入,“前些日子,我们向卖檀香的谭老八兜售枣果,他和您们一样,给了张交子让我们找。”
其实撒哲还想说:您给得别人也给得,这不奇怪吧?
但不敢言。
“百文以内,我们还是凑得出来的,”撒哲跪地不敢抬首,“我们找给谭老八,后来又去他那贩了几回枣,找的铜板也重回到我们手上。”
蒋望回却明了,重新回到撒哲手上的铜板已经由真变假。他抬手按上一名撒哲的肩:“那檀香铺子在哪?带路。”
*
话分两头,脚店内,蒋音和连着吸了好几口气,才平复心绪回包厢。进去时,焌曹重拿了新的琼花露和烟花三月,在给大家斟。
蒋音和嗅了两下,烟花三月酒香腻浓,肯定不好,琼花露还勉强。她无心多追究这些,只想着□□和撒哲,不住瞥柳湛。柳湛却未看她,伸手去接焌曹斟满的酒杯,送至唇边时另一只手亦抬起,袖遮住下面张脸,不知喝没喝。
酒杯放回边几上时,满满当当的。
焌曹笑道:“大官人这是嫌弃奴家的酒呢!”
柳湛含笑:“焌曹娘子说哪的话,娘子家的酒数一数二,只是在下酒量甚浅,已经不胜酒力了。”
13. 第十三章
林元舆听见这话,转过面来,正思忖怎么接柳湛的话,就听见另一焌曹发问:“哎,点酒的那位大官人呢?”
柳湛笑道:“我家员外遣他雇车去了。”
“员外要走?”
“是啊,是啊。”林元舆洪亮接话,“老夫也早就喝不得了,不胜酒力。”接着便自作主张,挥斥方酬,“这、这两样酒都是他点的,各打包一壶给他捎上。”
焌曹应声,帮着捡了琼花露和烟花三月各一壶,用葫芦装着,塞子塞紧,又用绳结麻利编了两个提手,方便袁未罗拧。酒博士和焌曹一起送出店外,却不见蒋望回身影。
“大官人这车还没雇回来呢?”
林元舆捋须笑:“老夫想沿河走走,所以让他雇了车在御码头等。”
焌曹和茶博士哦哦应了几声,转身去忙,林元舆一行人离开脚店。
林元舆原本打算往码头折返,雇船真回御码头去,那厢热闹,却发现柳湛不同方向,往深处踱步。
“郎——”林元舆将将喊了一声。
柳湛反剪双手,回头含笑:“不是说附近走走吗?”
“啊是是是。”林元舆额上些许冒汗,刚赶到柳湛身边,就听柳湛声音低轻,似云若雾:“找找这附近有没有肉店,”他顿了顿,“和香料铺子。”
*
蒋望回跟随撒哲们,走在熙熙攘攘的集市中。
两侧摊铺卖的东西,总令蒋望回生出一股似似而非的恍惚。
比方货郎卖首饰盒,那个个漆盒上面的花纹,乍一看都是京师流行的花鸟纹,但再看第二眼,就花纹粗糙囫囵,再定睛细瞧,盒面花纹并非嵌贴的夜光螺,而是用颜料画上去的。再比方,卖那些小儿戴的玉佩,蒋望回见过的都是金镶玉,这里却都是银的铜的,连货郎兜售的鹦鹉,都比寻常见的羽毛黯些短些。
“大官人,就是那里了。”撒哲指前方道,“就是谭老八给我们的。”
蒋望顺指望去,一货郎打扮的男子支着个单轮货担,上头再挂个挑子,阴阳两面分别书写“谭”,“檀”。
卖檀香的?
蒋望回第一回见檀香这么卖。
“大官人我们可以走了吧?”撒哲们小心翼翼地问。
蒋望回不答话,直勾勾盯着摊车走,近前一看一闻,虽然不能确认是什么香,但绝非檀香。沉檀龙麝,皆不可能这么劣质。
他拾起一盒香:“这……”抿唇沉默须臾,“这檀香怎么卖?”
谭老八伸巴掌——五文。
“我买一盒。”蒋望回将那张□□递给他,物归原主。
谭老八盯着交子,面色明显白了下,又恢复如初,眨眼堆笑:“这、这,大官人有零钱不?”
蒋望回摇头。
“那我这没也没得钱找啊,”谭老八指对面货摊,“大官人要不要去那边拣点什么?”
百货摊琳琅满目,蒋望回却看也不看:“我只要香,就你找我。”
“找我也没用呀,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谭老八避开对视,“要不大官人去钱庄换开?”
“你去换。”
“呵,大官人说笑了,”谭老八手覆上蒋望回手背,要夺他的檀香,“要不,您还是去别家买吧!”
哪里抽拽得出?那檀香在蒋望回手里一动不动,谭老八挑眉:“故意找茬是吧?哎哟!”蒋望回竟就手将谭八制住,胳膊反折。谭八钻心痛,额上渗出冷汗,又冷不丁瞥见角落里的撒哲们,瞬间明白,最后一点胆气也散了,牙齿打颤道:“疼疼疼,大官人饶命。”
蒋望回附耳审问:“这张交子哪来的?”
“我说我说我说,大官人能不能先松手?”
蒋望回一脸严肃,谭老八只得忍着痛,打着摆道:“是别人,是别人找给我的!”
“谁?”
谭八扭着头看蒋望回,苦笑了下,朱门不晓路边疾苦:“大官人不晓得,咱们这里,热热闹闹,花团锦簇,什么都好,就是东西都卖得贵。‘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那也是有十万钱才敢来,再不济还能把鹤卖了。”
蒋望回听他焚琴煮鹤之词,微微皱眉。
谭老八续道:“我家娘子好生养,生了一十二儿女,到如今,活着的还有八位,算上高堂老母,家有一十一口人。扬州的盐巴二十文一斤,润州只十五文,斗米八钱,润州六千,最最离谱的是猪肉八十文一斤,润州只四十文钱。小的挣的这点香,根本不敢在扬州下手,我们邻里乡亲,每半个月会聚到一起雇艘筏子,渡到润州,到那里买肉。润州城的猪肉,皆来自朱方巷,所以那巷子里也最便宜。每日卯寅之间,最后一点别人挑剩下的,会打折甩卖,一般二十文左右就能买一斤。小的贪便宜,每回都是哪家最后打折捡哪家,那天买回来没细看,后来才发现,找的交子铜板皆是假的,但已经分不清是哪家了。小的晓得铸伪用伪是掉脑袋的罪,但不用出去,这百来文小的也亏不起啊。那天换给撒哲,其实我心里慌得不得了……”
“润州朱方巷?”蒋望回打断谭八,半信半疑,桎梏谭八的那只手加重力道。
谭八疼得哇哇大叫,却一直喊是,坚称自己没有骗人,蒋望回低头审视他,又抬起下巴,突然发现柳湛一行人就站在对面,朝着望来。
蒋望回错愕分唇,又闭拢,默道: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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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怎么会在这里?
蒋望回当即定住谭老八,过街正要开口,柳湛淡道:“员外都听见了,且回润州。”
“对对,我们急着回润州呢!”林元舆急忙接话。
蒋望回便不再多言,迅速料理谭八撒哲事宜,奔赴码头雇船。据打听,朱方巷距江不远,本该一船直达,但事急,一时找不到愿意到朱方巷货码头的船,蒋望回只得雇船先渡江,先从瓜州回京口,再穿行润州到朱方巷。
江水潺潺,晌午的太阳照在粼粼江面,浮光跃金。一叶扁舟,蒋望回立在船头,江风吹起他鬓角的碎发。
蒋音和端着盘碟进进出出,屡次望来,等忙完,她也出舱来到船头。
蒋望回低头瞥了她一眼,默不作声。
蒋音和笑:“阿兄怎么还不回去?”
方才蒋望回吃得最快,说要消食,出来吹江风。
“我再站会。”蒋望回轻道。
蒋音和转了身,面朝哥哥背朝江,蒋望回怕她跌落,急忙扶住。蒋音和抬手扶上蒋望回长眉,顺着一路描过:“阿兄,你在愁什么?眉毛都皱了。”
良久,蒋望回喉头滑动:“我担心谭老八没说真话……”
“放心吧,既然殿下下令回去,就准没错。”蒋音和扬起下巴,不无骄傲,褶裙上杏黄的系带也随风飘,“殿下料事如神,阿兄还不知道,他在脚店时就已算到,伪钱是肉铺和香料铺子里流出来的!”
虽然殿下推算的是铺子,不是摊位,但大差不差。且那家卖的算檀香嘛?!
蒋音和默默嘀咕非议,又觉柳湛神武,蒋望回却神色凝重:殿下算到的肉铺和香料铺?
他注视蒋音和的脸,他这个妹子,一向仰慕殿下,不求甚解,从她这里应该问不出答案……等等!
蒋望回猛地挑眉,掏出那张伪造的交子,放在鼻下嗅了又嗅,凝神静气,再嗅。
“阿兄,你做什么?”
蒋望回又拿出一枚私铸铜板,也放到鼻下,一直吸鼻子。都有,都有!
无论交子铜钱,皆有股类檀香却绝非檀香的香味,还有猪骚。香味浅淡,一带及过,说明这些钱在香料铺子里没待多久,猪的腥臊味极重,无法掩盖,除非有人钱上浇尿,不然这钱定是从杀猪铺子里传出来!
天色一霎之间转昼,满江俱黯,扬州润州,两城皆不再见一点日光。
苍穹中,亦无一颗星。
瓜州天晴京口雨,船只逆流而上,不多久就进入雨幕中。
此时此刻,刘家久住。
萍萍才送走店主人,关上房门。
她刚刚用最后一张交子付了明天的房钱。
14. 第十四章
她没钱买吃的了,所以没再要鱼汤小馄饨,甚至连一个饼都买不起。她望向桌面,放不了的糕点已咽下肚当作晚饭,剩下能多放几日的还是留给官人。
咕——
肚子瘪瘪的,又开始叫了。
这几日真是饿狠了。
但萍萍没多想饿的事,只愁:万一后天要还续住?怎么办?
大后天呢?
能不能先找店主人赊账?
她又很快自己否认:不会的,事不过三,阿湛肯定今天就回来。
不知是怎样一件信物,找了这么久?
是不是很困难?
阿湛没遇到麻烦吧?
会不会受伤吧?
她应该去帮他的。
一想到这她就揪心,甚至觉得只要人平安,信物不要也罢。萍萍不自觉望向窗外,街上黑压压没有人影,雨声哗哗,窗户虽只开一条缝,但雨水还是泼进来,她半边衣裳全湿,贴在身上,既凉又硬。
早春的润州时常下雨,却没有像这两天的,下一回冷一回的,仿佛回到三九天,白天黑,夜里更黑,风刮就像刀子,嘶——萍萍打了个摆子。
她今天没给另外那间空客房续炭火了,昨天的炭火因无人入住没用上,不能退,央小二搬到她这屋来。萍萍先将裙角撩起收在手里,免被炭火燎到,而后才蹲下来取暖,一想快三月了,自己竟然还能享用炭火,多奢侈的一件事!
今生有福。
她无声笑起,酒窝立显,其实火并没有生得很旺,但萍萍就是觉着身心都暖和了,连饿意也消散。
咚、咚。
“是阿湛吗?”萍萍起身开门,嗓音清脆。
“是我。”
开门一看,是店主人的娘子,刚才和店主人一道来收过房钱。
萍萍脑子里飞速核了一遍账,付的对的,没少钱,她便笑道:“刘娘子,您进来坐,是有什么事吗?”
刘娘子摆摆手,不进门。她先扫了一圈周遭,方才压低声音道:“小娘子,你家官人和那一群客官昨日没有回来!”
其实刚才就想提点了,但店主人不乐意,说刘娘子没事找事,店主人在时她便不敢多嘴。
“今天看样子也不会回来。”刘娘子吞吐又道。
萍萍一笑:“娘子和主人家刚刚已经知会过我了。”
昨日她托店主人传递阿湛的消息,但送完馄饨后,店主人再没有来找她。
她等了很久,就像那六年一样。
直到店主人再来收房钱,她主动问起,他才说无人归来。
刘娘子盯着萍萍,眨眼又眨眼,终长嘘口气:“娘子还是要早做自己的打算。”
和萍娘子的官人一起离开的那群人里,不还是个美貌小娘子么?
旧人眼中刺,新人掌心花。
萍娘子的官人,大约不会再归来。
雨下得很大,几乎淹没刘娘子的轻声,但萍萍还是听清了,她微微摇头,虽然等了好久,六年辛苦,但终究还是等到了阿湛,夫妻团圆,是好因果,不是吗?
所以,这次阿湛也一定会回来。
“他说了让我在这稍候的。”萍萍冲刘娘子笑,“他去取信物了,可能中途遇到了麻烦,耽误几天。”
*
朱方巷。
裴小官人纹丝不动坐在窗边,每日同样的位置,犹如石塑。
外头的雨噼里啪啦,天昏地暗。阁楼的窗子即使撑了叉竿,依然被风刮得剧烈摇晃,恍觉下一秒就要散架。
旁边的长随一直手护长明灯,避免被吹熄,却有几分坚持不下去,劝道:“郎君,避避雨吧,不然容易着凉。”
裴小官人依旧嘿然不语。
“郎君。”长随叹口气,“这几日大雨倾盆,洗面汤恐怕都不会出摊。”
何况萍娘子已不见踪影。
良久,裴小官人轻启薄唇:“我再等她几天。”
雨就这么哗啦啦下了一夜。
翌日,柳湛等人寅卯间上岸,天空骤然放晴。
船夫讨好:“员外福泽深厚,老天爷都照应,您上岸老天爷不敢落雨!”
林元舆连忙笑回:“大家都有福气,都有福气。”说时偷瞟柳湛,虽然太子并无怒颜,林元舆依旧补充,“福气保佑咱们这一路顺风顺水,顺风顺水。”
然而林元舆的话并没有应验。
因为连日暴雨,通往朱方巷的唯一一条路塌方了。
“也不是唯一的道。”堵在路上的车夫们你一言我一语,“车不得行,但还有条半臂宽的小道,人可以走的。”
“要是不急,等过两天修好了再去呗!”
“后退后退,让一下我退出去,驾——”
柳湛一行人雇了两辆车,车夫勒缰让到一边,询问林元舆的意见。
“走要多久呀?”林元舆问。
“不远了,一两个时辰吧。”
林元舆瞥柳湛,却不大能从太子脸上读出旨意,索性鼓起勇气自己做决定:“那就走吧!就当老骨头活动筋骨了!”
“好咧。”车夫们跳下马车,放置脚凳,众人收拾好后,辞别车夫,穿梭于马车间,不一会便见着塌方,坑还挺深,余下的地面成了一条羊肠小道,行人都小心翼翼牵着手,互相搀扶通行,特别窄的地方,还得侧身贴墙,半步半步挪动,跟螃蟹似的。
蒋望回见状自告奋勇走前头,回首牵起林元舆:“员外仔细脚下。”
“好、好。”林元舆点头,老人怕跌,他始终盯着地面,连柳湛在后牵起他另外一只手也没特别在意。
“员外小心。”柳湛亦道。
蒋望回目光定了一定,发现自家妹妹一脸羞涩,咬着唇跟在柳湛后面。
蒋望回张嘴欲言,却见柳湛并未回头,只把右臂往后伸,便精准拉住袁未罗,将他拉到小路上。
蒋音和脸面先白再红,默默退后一步牵起袁未罗另一只手。
蒋望回垂眼抿唇。
众人小心翼翼挪了约莫一刻钟,便过完塌方地,重归大道,纷纷松开手。因着一心奔赴朱方巷,步伐皆快,无意多话,亦无心留意两侧店铺,唯袁未罗一路叨叨,兜着圆圈走,一会在后问林元舆,一会又往前同蒋望回攀谈。
这会,他倒退走路,背对前方,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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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蒋望回:“刚员外说‘天下三分明月夜’前一句不是‘夜市千灯照碧云’,夜灯是另外一首。我问他是哪一首,他却不说。你知道吗?”
“你不知道?”
“还是忘了?”
蒋望回注视前方,脚下不停,连着三句皆未应声。袁未罗便瘪嘴,深吸口气:“蒋殿帅——你怎么不理我?”
“没有不理你。”蒋望回垂眼压低下巴,“高楼红袖客纷纷。”
他答了,袁未罗却无甚在意了,转半圈也朝前望,囔道:“咦、咦,那不是那家久住吗?”
他们之前在润州审那小娘子的地。
叫囔地特别大声,柳湛林元舆等皆望向久住的招牌挑子。
“郎君,那位娘子会不会还等在里面?”
柳湛听见耳畔询问,回头抿唇看向声音的主人——蒋望回。
“怎么可能啊!”不等柳湛回答,袁未罗就抢话,“这都几天了?我们不回来,肯定就跑了,世上哪有那么多傻子!”
“阿罗说的对。”蒋音和亦近前,与哥哥对视一眼,仍继续道,“她意图攀附郎君,居心叵测,这类女子最会趋利避害,算计得精,怎么可能还在。”
“万一呢?”蒋望回反问。
蒋音和瞪了哥哥一眼,迈开步意图快速走过久住,袁未罗哼着歌跟着她,蒋望回张唇阖唇,最后还是去追妹妹,柳湛负手眺眼看着这一切,笑了笑,也跟上,眼看众人都要经过大门,忽听头顶传来一声清脆响亮的呼唤:“官人!”
柳湛仰头,见萍萍面对着他,一手撑着窗楹,一手使劲挥,笑靥如花。
柳湛怔了下,再晃眼时,窗边已不见了人影。
她竟一直守在这里?
他心里默默响起一句问话,每一个字都是七弦琴音,旷如远山,字字清晰,一句终了仍余音不绝。
“官人!”
那声音从窗边挪到了门口,近在咫尺,柳湛缓缓转头,睹见萍萍提着裙子,欢天喜地朝他奔来。
他眼不转睛盯着她亮晶晶的圆眸,目光缓缓挪下,继而锁住那对深陷的酒窝。
萍萍炙热坦然迎上柳湛的目光,就知道她的官人一定会回来!
他不会丢下她的!
到近前,萍萍虽因狂奔,不住喘气,却仍手扶着腰,含笑看向柳湛双手:“官人你拿了什么东西回来?”
这几日她吃的少睡的也少,全凭一颗牵肠挂肚心,奇迹一般支撑。如今柳湛归来,放下心那一刹那,她也泄了精气神,又似紧绷透支的一根弦,砰地断了,竟眼前一黑,身软发晕,眼看着要倒地,柳湛伸臂屈膝,扶住萍萍。她几天没换衣裳了,沾满泥点的裙贴上柳湛白袍,柳湛却臂往内一缩,将她拥入怀中。
“萍娘子,小心。”不远处蒋望回提醒,相比柳湛慢了些。
这声音许是棒喝,柳湛低头看向怀中女子,一霎失神。
“你看看她怎么回事。”他恢复淡漠神色,松手起身,将萍萍往左手一推。
刚赶至柳湛身侧的蒋望回楞了下,分唇欲言,但眼看失去托举的萍萍即将摔向地面,他还是阖唇伸臂,及时托住她。
15. 第十五章
*
萍萍睁眼,望见的是头顶藕色纱帐,和床上生色被褥,怎么跟刘家久住的布置一模一样?
她又回去了?
阿湛呢?!
萍萍倏地坐起,着急寻找自家官人,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妪,正背对自己收拾药箱。老妪旁边站着蒋望回。
萍萍赶紧低头察看自己衣衫,齐整严实,这才松了口气,冲蒋望回一笑。
蒋望回稍微点了下下巴算作招呼,而后便别过头去。
“醒了?”老妪背好药箱,转身同萍萍说道,“你这回晕是因为饥寒交迫,心力交瘁,没什么大碍。”
萍萍这才意识到眼前老妇是给她治病的,连忙道谢。
“但小娘子平常是不是特别操劳?还曾受过内伤伤?”
萍萍怔怔点头。
女医叹了口气:“你身体亏损得厉害,要好好调理,起码得喝一年药。”
“一年?”
“别嫌长。”女医看穿萍萍,“晚上早点歇息,三餐按时,少思虑,多养一养,不然你这身子过几年有得受的!”女医转头叮嘱蒋望回,“开的方子都是滋补的,煎之前先泡半个时辰,过半个月我再来瞧,平时多帮你娘子搭把手,别让她太操劳,娶妻娶妻,可不是娶回来欺负的!”
“您误会了,我不是他娘子。”
“她不是我娘子。”
萍萍和蒋望回的解释几乎异口同声。
萍萍便冲蒋望回笑了下,缓解尴尬,蒋望回缓缓扬起嘴角,下意识打算回以笑意,却又觉不妥,低头后退半步,离萍萍更远些。
他侧身伸臂,同女医道:“我送您出去。”
女医点头,二人齐往门外走,萍萍这才有机会观察房内,家具布置熟悉,的确是她这几日住的客房,但地上的炭盆却一下变成三个,萍萍奇怪,却又想:怪不得这么暖和。
“天气冷,你身体又不好,多烧几盆吧,”蒋望回不知何时折返回屋,低头杵在北角,“我已经付过钱了。”
萍萍的床贴着南墙:“谢谢。”
两人隔着一整个房间说话。
“应该我们谢谢你,”蒋望回缓步上前,怀中掏钱,有交子亦有铜板,递给萍萍,“这是之前你垫付的房钱,店主人那边我已经结清了。”
萍萍没接,反问他:“我家官人呢?他现在在哪?”
蒋望回手上一滞,转将钱财放到桌上:“他有事,要去扬州,要好几——要好几十日,最少。”他再三改口,又解释:“报信的人来得仓促,所以他也走得急……但临走前仍不忘拜托我照顾你。”
萍萍听到临走不忘托付,唇角漾笑,低头道:“我知道,事急从权。”
屋内陷入沉默,外头也没下雨了,里外皆静,掉针可闻。
“萍娘子,你好好养身体。”蒋望回再开口,语气一板一眼,“等你官人从扬州回来时,是想让他瞧见健健康康的你?还是病恹恹的?”
“当然是健健康康的啊!”萍萍看着蒋望回,不假思索回答,她不能给官人添愁。
蒋望回眼皮眨了下,萍萍恍惚在他脸上捕捉到一丝一闪即过的笑意,又觉没有,他还是那种面无表情的严肃脸。
蒋望回从怀中取出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药方,放到桌上:“这是女医开的方子,我不能日日给娘子煎药,还望萍娘子见谅。”
“大官人客气了,您帮我许多,我感激您还来不及,哪里见谅不见谅。”
蒋望回点点头,少倾,又道:“那你好好休息,我就不打扰了。”
“我送你。”
“不必。”蒋望回抬手,对着萍萍又点了下脑袋算作告辞,而后大步流星,头也不回离开,并带紧房门。
蒋望回到久住外头时,没人等着,其余人都已赶赴朱方巷,不曾耽搁。蒋望回找店主人借了匹马,打马追到时,众人已近朱方巷徘徊。
柳湛似正吩咐袁未罗,见蒋望回来,阖了唇。
袁未罗也边走边上前,帮蒋望回牵马:“她醒了?”
蒋望回点头。
蒋音和轻快嗤了一声:“醒这么快,还说不是装的。为了引起郎君注意,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蒋望回蹙眉:“不要恶意揣测他人。”
“本来就是。”蒋音和转面向柳湛,“郎君,你评评理。”
柳湛淡笑:“音和言之有理。”
“哼!”蒋音和冲哥哥扬了扬下巴,还欲再找柳湛说,柳湛却已敛了容,说正事:“先找个落脚地。”
“对对,先找住的。”袁未罗附和,其实方才殿下就是在吩咐他找,只是他不擅长,没在巷子里寻到客栈或久住,连官办的驿馆都没找见。
“好。”蒋望回应声,不出一刻钟,便在朱方巷邻巷的悦来店订妥数间厢房,连假的店历都登记好。
袁未罗看这客栈后面还有存货的榻房,心道真是什么人办什么事,衣食住行还得蒋殿帅来。
“希颜,阿罗,你们去朱方巷买肉。”
“喏。”
“喏。”袁未罗连应喏都比蒋望回迟许多,话音还没落地,就被蒋望回拉走。
约莫两个时辰后,蒋袁二人各提着不少肉回来。
“哎哟——可累死我了。”袁未罗进来就趴到桌上,给大家讲这会不是朱方巷做生意的点,没多少肉,他们求爷爷告奶奶,猪羊牛,肥瘦筋精,臊子馅料,全不挑的,加上软骨,才终于每家买到。
袁未罗滔滔不绝,蒋望回则开始掏袖袋里的钱,掏一枚袁未罗拿一枚,掏一张就拿一张,他问过蒋望回,之前殿下也教过,自觉熟稔:“这、这、这全是□□!”忿忿不平,“这里的人也忒胆大包天了!”
蒋望回亦锁眉,神情凝重看向柳湛:“七家有假,如何找出头绪?”
柳湛并未开口,只是捡了那些□□,一枚枚一张张端详,林元舆见状也跟着瞧,却没瞧出明堂,而柳湛却攥着一张交子,端详良久,以至于众人怀疑殿下在出神。
“掌灯。”柳湛淡道。
蒋望回不多问,白日里点起书灯,拿至柳湛斜上方,似乎还不够亮,继续往下送。他个头高,并不方便,蒋音和见状从他手上接过书灯:“我来吧。”
她双手执灯,向前倾身,光在交子上照出一个浅亮的圆圈。柳湛缓缓挪动交子,由上至下,过了面额批次,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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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的山泉纹上。
连绵起伏,层层叠叠,似群山亦似指纹。
他又拿过来另外两张交子,也照,比头一张少叠一座峰,还有一个山底。
“呵——”柳湛轻笑,有人拓印版时不小心拓叠了自个的指纹,错了版,还敢大着胆子拿出来用!
“拿印泥来。”柳湛前脚吩咐,袁未罗后脚便摆好红泥金盒和一张干净青笺。
瞧那人留下手印拇指大小,柳湛便也按了一个大拇指,又吩咐其他人:“你们也来试试。”
不一会青笺上多出五个拇指印。
有浓有淡,当中袁未罗按得太快,只显出中间指腹那一块的纹路。
柳湛噙笑。
“郎君笑什么?”蒋音和问。
柳湛竖拇指:“人拇指指腹这一块都是凸起的,手印要么只印上中间这一圈,要么从上到下,完整印出,但这人——”他指那错版交子,“印了指尖和下半截,却少指腹。”
“希颜,去医馆和药铺查查。”
“喏。那这些肉属下也……”
柳湛颔首,粒粒皆辛苦,何况肉乎。蒋望回可顺道将肉捐去举子仓、慈幼局和义仓。
蒋望回直到天黑才回来,一见柳湛便神色凝重摇头:“属下办事不利,并未查得。”
他单膝跪地:“单凭郎君责罚。”
火苗跃动,映着他跪地的影子,也映柳湛端坐的身影。
“起来吧。”柳湛起身扶起蒋望回,“天色已晚,先休息,明日再出去瞧瞧。”
众人听令,柳湛单独一间厢房,袁未罗服侍完洗漱就退了出去。柳湛自己解了圆领袍,仅剩里衣,上.床盖被,侧身阖眼。
他睡眠极浅,不仅垂搭的右手始终反扣袖里剑,且邻巷传来的卸货声、宰杀声尽皆过耳,离得近点的,哪怕野猫在房顶漫步,他也知道。
柳湛只是不睁眼,阖眼抿唇,仿若熟睡。
他脑海里忽升了几道青烟,萦绕缥缈,等那青烟散去,竟忆的是白天抱住萍萍的景象。
一遍遍,她那张脸,圆眼酒窝,柳湛缓缓睁开眼,眸子里尽是冷意。
朱方巷沸反盈天,喧闹声实在太大,他索性坐起,没有掌灯,借着窗外的月光看向桌上滴漏,刚到子时,拿起架上的圆领袍,披衣穿袖,再系玉带,这才点灯。
刚亮一会,将将洗漱完,就有人门口轻叩。
柳湛并未唤人进来,反而步至门前,将门推开,果不其然外面立着蒋望回。他一双眉头深锁,低声道:“这会是朱方巷最热闹的时候。”
柳湛点头,一主一仆趁着夜色离开悦来店,拐去临近朱方巷。一进巷口,就见浴堂门前卖茶汤和洗面汤的,七八辆推车,个个都排了七、八人的队,做完工来洗面的屠户络绎不绝。
柳湛抬手,挥散开水带来的雾气,但不一会又淹没在氤氲中。
有一队添第九人,队尾刚好到柳湛脚边,他让了半个身子,同队伍屠户攀谈:“老丈,这家洗面汤可舒坦?”
“凑合吧。”屠户不咸不淡,“主要最近萍娘子一直没出摊,剩下的就随便挑了!”
柳湛微觉耳熟:“萍娘子?”
16. 第十六章
“你们是外面来的吧?”
柳湛含笑不答。
“你们不晓得,萍娘子的汤水那叫一个舒服、痛快!”往常她要出摊啊,这队伍要排到转弯——”屠户举着手比划,“有萍娘子在,我们压根不选别家!”
“是啊,萍娘子家的胰子和别人都不一样,学不来的配方,特别舒服!”周遭的屠户听见,纷纷附和,“萍娘子要在,肯定选萍娘子的面汤啊!”
“是啊,咱们这朱方巷没人没光顾过,都是老主顾。”
“也不知萍娘子这几日发生了什么?怎么不出摊了?以前风雨无阻的。”
“去她家敲门好像没人……”
柳湛脑中忽然浮现那张户籍:方萍,润州丁卯街方家独女,常年在朱方巷卖洗面汤。
他侧首问蒋望回,头一回关切起萍萍:“她还在那吗?”
蒋望回垂眸:“应该在的。”
柳湛转身往巷外走,蒋望回旋即跟上:“女医说她操劳过度,要好好休息养病,萍娘子只怕在睡觉,郎君要不等几天,她稍微恢复了再审讯?”
柳湛脚下不停,语气淡漠:“追查之事,耽误不得。”
二人到刘家久住时,萍萍果然在补觉。
她听了蒋望回的话,好好养身体,这样等官人回来,就可以夫妻齐心,全力以赴经营汤饼铺了。
房外,柳湛屏退蒋望回,独自叩门。
萍萍睡得香甜,完全没有听见。
柳湛用手背连叩三下。
门内莫说应声,连口气都没呼出来。
柳湛心想人怎么可以睡得这样死,不耐以掌拍门。
这一下甚响,萍萍骤然从梦中惊醒,心头狂跳,脑袋也有几分晕,但还是好脾气笑问:“请问谁在外面?”
“开门。”
官人!
这声音化成灰萍萍也认得,她立马跳下床,匆匆披衣,边开门边问:“这么快就从扬州回来了?”
柳湛见她衣衫不整,先愣了下,继而垂耷眼皮:“你先穿好。”
萍萍吐舌:“没别的人瞧见。”说着把柳湛让进屋内,砰地一下关紧门。
柳湛回身,见她裙上的带子还是没系,他垂头往下看,袜和鞋都没穿,一双赤足踩在地面——她身上丰腴,脚却瘦,行走用力足骨凸起,愈发显脚白指粉,柳湛不知不觉没有移目。
“官人你不是去扬州了吗?”
柳湛心想她知不知道一个女人在陌生男子面前露足意味什么?
是否故意?
又惊觉这是自己第一回瞧见女子的脚,愈发不悦,凤眼几全促起,才能掩住眸中愠色。
扬州?
他这才琢磨萍萍的话,估摸是蒋望回之前敷衍了什么吧。
“没有去成。”柳湛应声。
“说来官人你去扬州做什么?”萍萍很自然走到桌边给柳湛倒了一盏茶,递给他。柳湛阖唇不答,接过茶放到桌上。
“官人,你这几日憔悴了。”
柳湛听到这话,数分愕然,挑起眼皮,正见萍萍满面愁容,满目关切望着他。
“这两天润州都在下雨,你这袍子是不是薄了?我这几天给赶件厚的做出来。”不用量尺寸,她都刻在心里呢,“你要多休息,别再奔波了,我这里有补气的方子,给你也调调?”
要是阿湛需要,萍萍觉得自己不喝药,让给他也是可以的。
柳湛注视她那对眸子里,一边一个他,再无其它。
“对了,你吃早饭没有?这旁边的鱼汤小馄饨可好吃了,既清淡又滋补,我吃的时候就想哪天一定要带你吃。”萍萍说着穿袜穿鞋,衣裙整得端正,才开门朝正堂那边喊:“小二哥,小二哥!”
柳湛的目光从她眸上挪开,缓缓看了枚,看了鼻和口唇,又注视整张脸,灰暗无光。
两眼皆有圈浅淡的黑紫。
她才是气色不好的那个,柳湛再心里默道,但他没有关切萍萍,只启唇:“我吃过了。”
萍萍张了张嘴。
过会,又笑:“官人你去取的什么信物?拿到了吗?”
“之后给你。”柳湛拉开萍萍旁边的圈椅,在桌边坐下。
萍萍见状也拉开椅子,挨着柳湛坐下。
应该隔远些的,忘了像上次那样,柳湛心想。
“萍娘子喊我做什么?”
柳湛等人进进出出,萍娘子又晕倒,店里诸位早心痒痒,按耐不住,萍萍一唤小二,店主人、刘娘子和小二全跑来打听。
大伙头伸进屋内,上下打量柳湛,明知故问:“哎呀你家官人回来了呀?”
萍萍两颊微红,酒窝深陷,分外的甜。
柳湛瞥了眼萍萍,只好也对着众人一笑,内心十分勉强。
“把你们都喊来,实在是不好意思,本来我想给官人叫碗馄饨,后来才晓得他已经吃过了。”
听到萍萍的解释,众人纷纷朝柳湛说话:“真不尝尝馄饨吗?鱼汤泡饭也很鲜,我们这的一绝。”
萍萍心道阿湛以前有段时间胃不好,还是别选泡饭。
“多谢,下次。”柳湛言简意赅,之后都由萍萍和众人说话、送走。柳湛看她言笑晏晏,有时甚至朗朗笑出声,回身关上门了,笑还挂在脸上。他疑惑她怎么总这么高兴?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么?
萍水相逢,明日陌路,柳湛无意深究,也没有问出来。他只等外头静了,确定除萍萍外,再无第三人能偷听到,才问:“你这些年都在朱方巷卖茶汤?”
“是啊!”萍萍坐回原位,掰着指头说,“还挺赚,我就是靠这个攒起来汤饼铺,最迟下个月就能开张了,到时候官人我们下臊子面,这边人喜欢吃细的,银丝最好,你当时……”
柳湛不想听她许多废话,打断道:“你卖洗面汤时,有没有遇到拇指缺了一截指纹的人?”
萍萍不知道他为什么问这,却仍认真回忆,知无不言:“有啊,手上有湿的人就容易没指纹,最开始张老丈来我这洗,用了臊子手上发痒,挠破了结痂,结痂又破,渐渐他大拇指指腹就变硬瞧不见纹路了。”
柳湛听完开口:“张屠脸上可也起疹?”
“没有,他脸上就有颗痣,在眉毛这,他以前跟我说这是卧虎藏龙。”萍萍边说边比划,又想起柳湛耳后小痣,不禁朝那颗痣瞟去。
柳湛不解,也跟着转头。
萍萍笑道:“官人你这也有颗痣。”
柳湛心道小不忍则乱大谋,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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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萍笑笑,忽听萍萍又说:“后来他不用臊子,渐渐就养好了,现在手上都有纹路。”
柳湛正准备开口,就听萍萍又嘀咕:“但是沈娘子就不知好没好了。”
“沈娘子又是谁?”
“以前和我一起卖面汤的,她的手泡多了水也生湿毒,没指纹了。所以她没卖多久就回家去了,深居简出,不知道怎么样了。”
柳湛默默记沈娘子,萍萍又道:“陈娘子拇指也缺一截纹路。”
柳湛睁眼盯着她。
萍萍自顾自道:“她五指都缺,从前没这病,生了孩子以后左手还好好的,右手就开始破溃黄水,五根指头日日掉白屑,这样子哪个敢去买她的洗面汤,所以生意做不成了。”
“那她现在好了吗?”
“没有,还喝着败火除湿的药呢。”陈娘子是个寡妇,如今绝了挣钱门路,还要吃药,钱哪里够?她们浴堂门口卖汤卖茶,合计起来每月接济陈娘子二两,萍萍也有出钱,但这会她觉得用不着提。
“还有人吗?”
萍萍又把朱方巷里的男女老少都想了一遍,摇头:“没有了。”
柳湛起身。
“官人你去哪里?”
“你稍坐,我去取信物。”
又是取信物啊,萍萍站起,倾身拽住柳湛胳膊。
柳湛停步,注视掐着他袖子的那双手,锦袖起了好些褶子。
“你什么时候回来?”萍萍仰着脑袋,手往下移,从抓胳膊变成抓手,本来她想像从前那样,五指从柳湛指缝间穿过,与之紧扣,但他并没有放行。于是她只是掌轻柔覆在他手背上。她的声音变得细弱蚊蝇:“官人,你这一去要到几日?能不能……说个具体日子?”
柳湛沉默,她的手并不像她的笑那样热乎乎,但也不凉,有些许温度,是个活人。
还有些粗糙。
他俯睨她那双眼,眸中的小心翼翼似水晃荡,有一霎他觉得她应该什么都懂又什么都不懂,自己的心神也跟着水晃了一下。
柳湛抓起萍萍的手,从自己手上移走,松开,平静道:“我要与你开面店,长随自然是不能再做了,得同林员外辞别,手头的活还有许多要交代,时间自然要得久些。”
萍萍不住点头:“那是应该交代。官人你只管放心去料理,不要急,多久我都等你,就是……”她看向柳湛,自说自笑:“这里住太贵了,我打算明天回朱方巷去,我给你写个地址,你办完事回家找我。”
她说罢就提裙飞跑出去,柳湛也跟着她出门,看她原来是到柜台找店主人借纸笔,却没寻见,奔去二楼寻到店小二,折返柜台拿笔纸,发现墨恰巧用完,便又随小二上二楼库房添,忙前忙后,一脸坦诚。
柳湛注视她上楼的背影,听她问店小二:“还有没有朱砂能借我?”
“朱砂?我找找。”
“我想待会墨笔画图,再用朱砂标注,麻烦小二哥,多谢小二哥!”
柳湛收回目光,默然无声步出久住。蒋望回就等在不远处,见状跟紧,柳湛漠道:“先找一眉间有痣的张姓屠户,待会你回去再将朱方巷每户人口调查清楚。”
“喏。”
一主一仆说罢便往朱方巷,不曾回头。
17. 第十七章
天依旧漆黑,悦来店这条巷子偶尔几间光亮,似坟头萤火,飘忽不定,但柳湛和蒋望回一拐进朱方巷,夜风袭来,仿佛无形中有哪位仙魔施法挥袖,顺燃起所有的灯,明晃晃把朱方巷头顶的天都照亮。
二人经过喧闹氤氲的浴堂口,往深处走,才两、三步就有人沙着嗓子喊:“唉,大官人!”
光亮间一点雾气,分不清是沸水热气还是寒露,一长脸屠户冲蒋望回招手。蒋望回笑着点头,记得这人,沙嗓长脸,上回问他买过肉。
屠户也记得他,快到中午了还来买肉,哪里找?差点想把瘟猪卖给他。
到底不积德,忍住了,从角落里扒拉出二斤肥肉,屠户还记得给蒋望回装起来时自己的说辞:“这肉炼油好下饭,瘦肉未必有这香。”
他心里还是有两分过意不去的,招呼蒋望回:“大官人今来得早,有上好的精瘦梅条。”
蒋望回本来不准备买,却见柳湛目光扫向屠户眉尾的黑痣——其实已算不得眉尾了,已经挨着太阳穴。
于是蒋望回笑道:“那给我来一条。”
“好咧!”屠户钩上取肉。蒋望回又道:“麻烦帮忙切臊子,回去包馅。”
“好咧。”屠霜把肉放到案板上开始剁,柳湛和蒋望回皆不露声色瞥向屠户拇指,攥着刀,有肉泥有血,不容易瞧清。两人多盯了会,屠户瞧在眼里,以为被怀疑李代桃僵,巷子里的确有人这么做,切肉的时候手快,掺些便宜槽头进去,但不是他。
屠户面色和善,语气热情:“大官人们保管放心,这梅条给你们完完整整切好,待会砧板上能刮的都刮下来。”
心里却道好心没好报,早知道继续卖你纯肥。
柳湛比蒋望回早一点看清屠户拇指,两手皆有指纹。
痣也不大对。
应该不是。
但走远些,柳湛还是问:“知道他姓什么吗?”
“姓李。”
柳湛不语,与蒋望回慢行多看。蒋望回又问:“天下姓莫过张、王、李,万一有好几个都有痣呢?”
柳湛旋即接口:“那就宁可冤枉,不可错漏。”
他忽然想到萍萍,她要是骗他,就死定了。
“大官人,买肉不?”又有屠户招呼蒋望回。
记得上回找他买的脆骨,蒋望回提了提手中梅条:“今日要买不多,已经有了。”
“那下回来找小的!”
“一定。”
客套后,蒋望回和柳湛一道走过店铺,耳畔剁肉声此起彼伏,蒋望回缓缓开口:“他倒是姓张。”
但刚才那屠户肥胖白净,脸上莫说麻子痣,连一个痘坑都没有。
二人继续边走边观察,遇着一个眼角有痣和一个山根有痣的,都打探了姓名,再往前遇着家大店,门口七、八个刀手和案板一字排开,皆是双刀快手,铿锵有力犹如奏乐。
当中有一位,是那天白日留守遇着蒋望回的,当时店子里肉全卖完,指甲缝里都扣不出来,所以说上几句话,略表遗憾,没做成买卖。
刀手已经记不起蒋望回,蒋望回仍记得他,大伙都喊小叶。
“大官人要买什么肉?”小叶问蒋望回。
蒋望回一眼扫去,刀手中没有上半张脸长痣的,而后发现柳湛在往上瞟,他便也瞥,脏兮兮的挑子依稀能辨认出个“张”字。
蒋望回抱拳唤小叶:“张兄。”
“不不,您喊错了!”刀手旋即纠正,“小的姓叶。”他往后一指,“张是我们东家的姓。”
柳湛和蒋望回顺他所指眺向铺内深处,一四十上下的男子正躺在竹椅上,手拿茶壶,闭目养神,天已经蒙蒙亮了,光透门照到他脸上,半明半暗,手和茶壶在暗处,只能瞧个轮廓,刚好眉丛中一颗痣在亮处。
柳湛启唇:“我们买二斤肉,全切成臊子,不要见一点肥,”他看向案板,似对副手的刀工不满意,“叫你们东家来切。”
“大官人有所不知,我们东家不操刀的。唉赵娘子沈娘子……”刀手解释着解释着,就茬到招呼新主顾,柳蒋二人循声望去,见俩手挎提篮,皆戴幂篱女子绕过桌案,拾级进入店铺中。根本瞧不见面目,不知刀手如何认出来。
柳湛和蒋望回皆好视力皆,瞧见女子进去后,张屠起了身,接着三人一同走到铺左,一面墙挂满猪肉。张屠剔下一块,捉刀细细剁。
可还是看不清张屠指腹。
蒋望回径直问副手:“不是说不操刀么?”
刀手舔了下唇,堆笑:“那是咱们邻居,和东家熟稔。”
柳湛笑道:“我们住隔壁巷子,也算街坊邻里,不知能不能劳烦东家,也给我们破一回例?我们会外加些工钱。”
“加金山银山都不成。”刀手摆手,“东家眼里的邻里街坊人,只有咱们巷子里的人。”
说太久,旁边的刀手也凑过来:“大官人千万别误会,小叶说话可能难听了点,但绝对不是故意刁难。不止我们东家,这巷子里有不成文的规矩,许多待遇都只对本巷人。”
“为何如此?”蒋望回追问。
刀手们却只笑着摇头,不再说话了。
蒋望侧首看向柳湛。
柳湛抿唇笑了笑,仍望铺内,张屠剁完,给俩竹篮装了肉,重回竹椅躺下,二女挎上篮子,竟朝院内深处走去。
“怎么不见二位娘子出来?”柳湛笑问。
“你还说你是隔壁巷的,连这都不知道!”刀手旋即回,没了好脸色。
蒋望回连忙将柳湛拉到一旁,压低嗓音:“郎君,朱方巷比别处巷子宽。它是一横十二纵,左边纵列里全是内巷,三进四进,只允本地人出入。那俩娘子应该就住在里面。我们住的悦来店贴朱方巷右墙,所以觉不到宽。”又请罪,“上回了解了这么个事,却没有向郎君禀明,是属下之过。”
“是我疏忽了。”柳湛轻道,方才听那娘子姓沈,看来眼下是见不着了。
许久,他深吸口气,似纠结后狠心下决定:“回客栈同他们说一声,我这几日不回去了。”
“郎君要去哪里?”
柳湛侧首眺眼,与蒋望回对视,俄顷,蒋望回反应过来,惊呼:“郎君!”
柳湛点点头,他要回刘家久住认下那个假娘子,然后作为她的官人,住来朱方巷中。
蒋望回抿着嘴巴喉头滑动,终是无话可说,埋首领命。柳湛也怕他开口,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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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蒋望回,听不到诸如“郎君受苦了”,“委屈郎君”之类,他不爱听。
“你回去,巷中每户人家一定要查到,尤其这家张记,还有一位沈娘子和陈娘子,务必仔细。”
“属下一定。”
柳湛颔首,转身独自往刘家久住去。
他到的时候,萍萍正在屋内自责。
她用最快的速度画好图,标注好,攥着纸欢欢喜喜跑回房内,柳湛却已不见踪影。
他再次离开了。
一定是她画太久,官人事急,再等下去就耽误了,才不告而别。
她应该再麻利点的。
不对,她不该画图。
因为蒋大官人付了今晚的房钱,还买了那么多炭火,所以她舍不得浪费,想多赖一天再走。如果她不贪小便宜,今天就回朱方巷,刚才就能和官人一起走了。
甚至可以直接领他回家,就不需要地图了。
都怪她自己。
咚、咚。
萍萍听见叩门声,却提不起精神。
屋外的人又叩,咚、咚。
“谁呀?”萍萍起身,上前开门抬头,门口站的竟是柳湛。
萍萍愣住,双手许久仍抓在门把手上。
柳湛默然对视了会,缓慢浮起笑意:“我回来了。”
他屡次去而复返,这还是第一回主动跟她说“我回来了”,萍萍眼泪霎时夺眶。
她慌忙低头,左右手换着擦眼泪,嘴角漾笑:“我怎么又哭了。”
柳湛看她满脸泪痕,数滴反耀阳光,又看微尘在她周围起雾,看她手忙脚乱了一阵,吸吸鼻子笑问:“你怎么回这么快,都办妥了?”
“回得快不好吗?”柳湛反问。
“好啊,当然好。”萍萍再擦最后一把眼泪,这才意识到一直没让柳湛进屋,忙让了半个身子,“官人,你等我收拾收拾,我们不等明日,今天就回家去。”
她是空手来空手去,没有要捎上的,只是想把被子叠了,壶盏放回原位,桌椅摆整齐。店主人、刘娘子和小二哥都是好人,帮她许多,走时房间不要给他们添麻烦。
柳湛却没急着应声,反而另起话头:“从前的事我一件也记不得了,你叫什么名字?”
虽然记得前几日和柳湛说过,但萍萍还是认真作答,语气只有诚恳,全无指责:“我叫萍萍。”
柳湛看她眸子亮亮,酒窝深陷:“姓呢?”
户籍上她叫方萍。
“我不知道自己姓什么。”萍萍到这时,眉间才萦点愁,“也许没有,也许有,但记不起来。”
“父母呢?”
“不记得。”萍萍笑仰起脑袋,再次同柳湛对视,“若我记得,自然也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呀!”她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我就记得萍萍,大伙这六年也都喊我萍萍或者萍娘子。”
柳湛沉吟不语,叠字作乳名尚可,及笄了还唤略显轻浮,何况浮萍随波逐流,雨打飘零,风尘味重。
“不过我记得,”萍萍脸上的笑容变了,仿佛阳光在这一霎照到她脸上一样,耀眼坚毅,“官人你曾说萍萍两字就很好,‘青萍不是漂泊无根,而是与干将齐名的宝剑重器!’”
18. 第十八章
柳湛默然,他可没说过这样的话。
“嗯?嗯?”萍萍更凑近一步吸鼻子,柳湛蹙眉,萍萍竟直言不讳:“官人你身上怎么有猪骚味?”
柳湛眉心一跳,还未开口,萍萍又道:“我们朱方巷就天天是这个味,本来还担心你去了受不了呢。”
柳湛脸更黑,但查案事大:“说起朱方巷……巷子里的人,是不是有些排斥外人?”
萍萍垂眼,羽睫也随之垂下:“有果必有因,朱方巷屠户多,味道不好闻,外人先嫌弃他们,酒楼、脚店、饼铺、绸缎铺,甚至连学堂都不允朱方巷的人出入,所以巷里的百姓才以治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但这也仅仅是我还没住进巷子前听到的传言。那时我身无所长,开汤饼铺又没钱,便想着摆个洗面汤摊,在城里转了一圈,感觉朱方巷口最能赚钱。起初也很畏惧传言,怕巷子里的人不接受我,不让摆摊,没有主顾,但不是那样的,没人排挤我,大伙热心帮忙。再说,生意人肉卖八方,哪有这要求那规定,得罪主顾的道理?”
柳湛看着萍萍,心想她这样的人自然哪都能融进去。
萍萍想的却是柳湛的感受:“所以官人你不用担心,跟着我一起回去就行。”
柳湛迈步,从和萍萍对立变成走到她身后,抬手拍了下她的肩,等查完伪.钞案,水落石出,若这扬州润州来回折腾,留下的线索俱是皇后布置,假的,萍萍是效忠皇后的棋子,那她该死;
若她与朝堂无关,是一位认错夫君的妇人,亦或仅只是得了癔症,也该死。
柳湛平生爱净,尤其人前,喜欢穿一尘不染的白袍,人生亦如是,不能叫人晓得,他曾与泥同。
因为被拍了肩膀,萍萍转过身来,刚好瞧见柳湛低头望来,弯下眉眼,柔声答应她:“好,我们回家。”
萍萍只觉阿湛眼中的流波流进自己心田,再没有什么,比眼下更幸福。
“好,我们回家。”萍萍笑吟吟去挽柳湛,柳湛却比她快一步出门,萍萍连忙追去,前后脚出久住。
萍萍快要追不上:“官人,等等我!”
柳湛在久住大门口停了下,萍萍一下没止住,差点撞上柳湛后背。他让开,看她一眼,又转过身去。萍萍望的却是隔壁的馄饨铺子,日日听说,头回亲见,四方小店,大排长龙,五、六张桌坐满,外面还有端着吃的,三位娘子在后头包馄饨,手上不停,一位小哥前面下,一碗接一碗。
好香!
萍萍嗅嗅:“官人,你想吃鱼汤馄饨吗?”
虽然柳湛说吃过,但那会是子夜,这过几个时辰,没准饿了呢?
柳湛和蒋望回出客栈就来查案,并未进食,却摆手拒绝。
萍萍没再多话,与柳湛一道往朱方巷走,已经离得好远,却仍扭头在看馄饨铺。柳湛瞧在眼里,心道难不成她想吃?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没问出口。
其实萍萍并非如他所想,她是因为日后的汤饼铺同馄饨摊规划布置差不多,禁不住幻想起和阿湛经营汤饼铺的将来,越想越欢喜。
前面经过早市,两侧皆是菜摊,摆着本地人常吃的蒜黄、芹菜、萝卜苗、马兰头,萍萍记得柳湛爱吃蒜黄炒鸡蛋,便拍拍他手肘:“唉,要不要买些菜回去做?”
柳湛低头瞧刚被萍萍拍过的胳膊,须臾,抬眸:“不用,下碗面就好。”
“好——”
前面又是成衣李记,萍萍记得巷子里好几位屠户都说这家衣裳裁得不错:“官人你要不要做几件衣裳?”
这六年她还是攒了一些钱的。
“不必,我有衣裳在员外那边,待会去拿回来。”
萍萍一愣,他不是刚去交代妥了吗?怎么又要回去?
为何方才不把衣裳一道带过来?
虽有疑惑,但萍萍觉得不是什么大事,没再追问,她伸手去牵柳湛的手,却被他晃过。萍萍笑着再牵,柳湛胳膊一动,竟再次落空。萍萍低头看向柳湛的手,默不作声,继续朝着朱方巷行了百来步,再牵,还是没牵着。
萍萍笑着又试两次,他的手竟似水中月,看得见摸不着。
她心绪不由低落。
下一刹,只觉手上一凉,竟是柳湛主动牵起她的手。
萍萍又愧又喜,愧的是她误会阿湛躲她,喜的是终于牵手,还有数分担忧:“官人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萍萍抬头,才惊觉已经到了朱方巷,浴堂门口还剩杨婆和另两位卖茶汤的,瞧这百年难得一遇奇景,皆围上来。
“哎呀,萍娘子——这是谁呀?”
“啧啧。”
“是我官人。”萍萍的脸红透了,脑中却忽然一痛,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朱方巷的邻里们围得越多,纷纷打趣:“阿湛对吧?终于找着了!”
“我说萍娘子这几天怎么生意不做了,原来发生了大喜事!”
又有人同柳湛道:“兄弟,你娘子等你不容易,每天风里来雨里去在这里开洗面汤,坚信你会回来,你可莫要辜负她。”
柳湛心道他又不是萍萍等的人,就算冤有头债有主也算不到他头上,面上却笑着一一应是,又有屠户囔道:“来来来,为庆祝萍娘子和她官人团聚,我送二斤五花给萍娘子!”
“那我也送二斤,随个份子钱!”
“我送二两。”
“我说老陈,我们都二斤就你二两,抠抠搜搜的?”
“就是!”
柳湛的笑凝了一刹,因为挤进人群,起哄“就是”的,正是之前无法近身的张屠。
“你们猪杀多了,还真成猪脑啦?”之前被说小气的陈屠反呛,“送那么多肉,萍娘子和阿湛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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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吃得完吗?堆在家里发臭啊!”
“那可以隔天再送嘛!你们送中午那顿,我送晚上的。”张屠笑呵呵,他朝着萍萍和柳湛扬手,“萍娘子,记得下午来我家拿肉啊!”
柳湛瞧见他左手肌肤的确比平常人僵硬,拇指和食指皆翘起硬皮,没有指纹。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萍萍始终在笑,等大伙闹够了,安静下来,她才牵着柳湛,朝人群一拜。柳湛不动,她就拉了下柳湛胳膊,柳湛这才身极缓慢前倾。
萍萍看向街坊们,高声宣布:“多谢各位美意,从明天起,三日的洗面汤我都不收钱!”
一片叫好声中,柳湛仅上身朝前倾了半寸,就即刻直腰。
萍萍看前方在,没留意到,笑若春风:“还望日后诸位多多关照我家官人。”
“好咧跟我学杀猪。”有屠户马上接口。
“你有没脑子?人小两口是要开汤饼铺的。”又是陈屠呛的。
“哎呀看我这记性,那我以后每天去吃面!”
“我也去!”
“我也去!”
萍萍并没有扭捏推辞,笑着应下:“那我这里先谢过大家了!”
一派祥和欢乐中,独杨婆几个卖茶汤和洗面汤的变了颜色,收敛笑意——街对面,气派的裴宅对开大门,裴小官人罩着件荼白鹤氅,头戴白玉冠,缓缓朝人群走来,身后跟着小官人的长随。
越来越多看出裴小官人对萍萍心思的人噤声,内心却嘀咕声起,有替他惋惜的,天涯处处芳草,但愿小官人想开些,有怕他一时冲动做下错事,全身绷紧准备拉架的,还有些就纯粹就算看热闹不嫌事大,眼瞅裴小官人一步步走近俩夫妻,心情比当事仨还激动。
裴小官人板着脸,冷着眼,约莫还有五步之遥,柳湛和他视线对上,瞬间读出对方眼中敌意。
柳湛突生不悦,如鲠在喉,嘴角虽仍挂着笑,眼却冷下去,牵着萍萍的手攥紧,竟主动探指,与她十指紧扣。萍萍低头去看二人的手,柳湛则始终目视前方,朝前迈了半步,不仅牵紧,还要用身体挡住她。
裴小官人经过柳湛身边,擦身而过,大伙忽然惊觉两人皆是一身白,面如冠玉,竟有六、七分相似。
在场一些娘子却看出不同,裴小官人白得太过,五官却较萍萍官人粗犷,两两不协调,玉面白衣的文雅风流便显刻意。
单论颜色,裴小官人输得不冤。
裴小官人走到柳湛身后,停步,侧身,面对萍萍。萍萍再傻,也明白眼下的情景,她没有转过身来面对裴小官人,心想着以后不做他生意了。
裴小官人缓缓扬起两边嘴角,冰冷褐眸里浮起数点笑意,柔声道:“天寒风大,你这单衣薄裤的,是冷了多久?”裴小官人说着解下身上鹤氅,要给萍萍披上,“可怜走了一路,竟无人关心你,为你添衣。”
19. 第十九章
萍萍脚向前迈,躲开裴小官人,并与柳湛平齐站立,紧紧牵着,空着的那只手抬起来摆,果断道:“我不冷。”
有官人和她一起归家,心里暖烘烘。
裴小官人笑意瞬敛,少倾,重笑起来。萍萍没有看他,仰起脑袋眼里只有柳湛:“官人我们回去吧。”
柳湛低头对视:“好。”
“夫妻俩”便向众人道别,手牵手把家归,众人自动让开中间道路。等夫妻俩走远,不少人又似流水重新合拢,聚到裴小官人面前:“算啦,人家多年的夫妻,这事呐有个先来后到。”
“小官人喝碗茶汤,消消气。”
“心放宽些,天涯何处无芳草?”
“天下女子何其多,小官人要是不介意,老夫有个侄女……”
裴小官人一个也不理会,扭头就走,他的长随也不搭理众人,先后回家紧锁大门。
萍萍柳湛这厢,到了一家专卖牛羊肉的铺面门口,萍萍同刀手店家打招呼后,柳湛也随萍萍问好。罢了,萍萍笑摇柳湛的手:“要绕过去。”
“嗯,你领我走。”
萍萍带他绕过院子,走上一条较正路窄些的青石板道,路左右延出许多小岔道,仅能过一辆马车,萍萍见柳湛在环视,就告诉他:“这些路也能出巷子,但绕路太长,还容易迷路,你要出去就按我们走的这条路走,是最短的。”
“好。”柳湛不紧不慢应声。
二人继续前行,经过七、八户人家,才到萍萍住所,吃饭睡觉在一间屋内,另有厨房茅厕,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到了家。”萍萍松手去开门,柳湛手上一空,看向自己空垂的右手,这才意识到后面那段没行人的路,他仍在和萍萍牵着,且没想过要松开。
柳湛愠恼,再抬眼晲向萍萍的眸光更冷数分。
萍萍不察,好几日没回来,她要除尘,还要去厨房生火烧水,好多事忙,顺嘴一道:“官人你这会吃面不?”
“待会吧。”柳湛进门后只走了一步半,就站定静静注视。
“那你先坐会休息,床上我换了新被褥,也能躺。”
柳湛眉毛挑了下,未接话,萍萍以为他默允,自去厨房。她做惯了,生火、舀水、烧开一气呵成。
第一壶先给柳湛沏茶,小心翼翼捧到桌上:“小心烫,待会再喝。”
柳湛待会也不会喝,萍萍又笑问:“官人你要洗把脸吗?”
半日风尘,身上还有味,怕他嫌脏——以前的官人最爱干净了。
“还是沐浴?”萍萍接着问,方才给他买新衣服他不要,“不过只能换屋里备的了,裁了四、五年,样式不时兴了,当时我以为会很快重逢。”
柳湛挑眼:一个独居女子,家里常备男人衣裳?
“不必。”他沉声拒绝。
萍萍还是拉抽屉取出两方干净帕子,又拿胰子,柳湛本正冷脸旁观,看到她攥着胰子的手,不知怎地,脑中忽然响起那句话,“那萍娘子的胰子特别舒服,独一份的”。
接着,注视萍萍往木桶里倒冷水、热水,萍萍明明站着不动,他却禁不住假象她俯身将脸没入水中洗脸的样子,可能还会有几缕没束紧的碎发也沾到水,等洗干净了,她重新直起身,还没擦时,水珠顺着她的眉眼滑到脖颈……
柳湛神游许久,回过神时,萍萍已经披头散发,发带袖衫合围乃至裆裤都放在桌上,只穿一件琥珀色抹胸和罗纹并蒂莲的裈,鞋也脱了,手正绕到背后解抹胸带子,柳湛耳根骤然红,高声呵斥:“你做甚么?”
“沐浴啊。”萍萍不以为然。既然他不沐浴也不洗面,那她先洗个澡,“我好多天没换衣裳了。”
柳湛眼皮直跳,鼻息急重,先是抿唇别首,继而彻底背过身去,深吸口气:“你洗快点。”
萍萍手还放在系带上,愣了一会,赶紧赔笑:“好。”
她安慰自己,以前的事官人一件都不记得,所以才不习惯亲密,等他慢慢想起来就好了。
柳湛听着背后哗哗水声,闭上眼睛。
喉头滑动。
站了一会,他还是决定去屋外,正要抬腿,忽然瞥见桌上萍萍那一堆衣物里有张对折的纸,柳湛伸手挑起,打开看是张药方——方子小,仅八味药,皆是些温良无害的黄芪山药之类。
山医命相卜,柳湛皆晓一二,这方子主要补气。
想起蒋望回曾提及萍萍身体不好,要多修养,柳湛缓缓蜷曲五指,将药方抓在手中。
“我去员外那取衣裳,顺道抓药。”柳湛说完,不等萍萍应声便出门。
萍萍正洗着,听进耳中,却没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等她回头,已无柳湛身影。她望着关紧的大门,怔了须臾,自个乐起来:官人主动帮她抓药,主动关心,是不是意味着快想起来,或者已经想起来什么了?日子正越变越好。
萍萍不禁边洗边哼起小曲。
柳湛腿长步大,一会就离很远——他并没有按照萍萍嘱咐,原路折返,不绕肉铺,反而选择岔路当中最不起眼的那条,边走边不露声色观察周遭。
忽地,柳湛眼皮连眨两下。
他继续往前走,脚下仍不紧不慢,甚至连面上的疏淡神色都无变化,不久,柳湛倏地转身,袖里剑出,打掉直刺面门的飞刀。
一个穿夜行服,罩头蒙面的黑影跃至柳湛面前,捡走飞刀,又出双剑,向上朝柳湛刺来。
柳湛横剑,三剑相抵,发出锵锵脆声。柳湛纵身跃至房檐,寒光照面,睨看黑衣人,冷笑道:“怎么,白日做鬼,蒙头遮面,就这怕别人知晓你身份?”
黑衣人默不作声,仰头纵身,再次袭来,柳湛手腕翻转,挽剑花亦是抵挡。黑衣人再攻他下三路,两剑将柳湛单剑夹于中间,欲强行扳倒。柳湛腾空翻转,白袍翩翩,黑衣人继续攻上,一刻不停,且袭击之处,非喉咙便是心脏。柳湛半生见过太多刺杀,他们舌下多□□药,被俘即刻自尽,所以柳湛亦招招狠辣,直取性命。
两人自房顶打回地面,顶上的瓦竟被二人剑气带离,犹如鱼跃,后又整齐划一,同时落回顶上。
*
悦来店,上房。
“什么?!”原本坐着的蒋音和倏地站起,一眨不眨盯着自己哥哥,厉声质问,“郎君答应做她的夫君?”
蒋望回对视片刻,别过头轻声作答:“只是假扮。”
蒋音和两手撑着桌面,胸脯起伏:“简直荒谬、荒谬。”
众人见她气得不行,纷纷劝慰,林元舆捋捋须,慢开口:“也就十天半月时间,事急从权,郎君与她只是做戏。”
再说,假戏真做又如何?
不说一国储君,将来有正妃侧妃,就是寻常男子,亦是妻妾美婢环绕,。
林元舆觉得蒋音和在这件事上,颇不识大体,且这不是关键。他转望向蒋望回:“等郎君回来,我们皆作不知?”
最怕袁未罗,嘴上无毛,办事不牢,殿下回来他嘴快。
“不可以。”蒋音和突然出声,林元舆以为她反驳自己,皱起眉头:“依老夫——”
“音和,回来!”
林元舆突被蒋望回的高喝打断,不由愣住,等他缓慢扭头看向门口时,蒋氏兄妹一前一后,皆快到门口。
眼看要被哥哥追上,蒋音和回身推倒博古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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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望回左一手右一手,接住两只长颈花瓶,复又追赶。音和再推矮柜,那柜子空置没有易碎的物拾,蒋望回打算直接绕过不管,却又意识到不行,扭头一看,矮柜倒向衣架,衣架再倒向林元舆,蒋望回只得调头回赶,臂挡衣架,赔罪道:“林公,是晚辈教导无方,让小妹犯下大错。”
“不碍事,不碍事。”其实林元舆也觉得蒋音和错,今日所为,哪有一点大家闺秀的端庄和担当?但经略相公雄踞一方,他的儿女得罪不起:“谈不上得罪,年轻人嘛,难免冲动。”
蒋望回无奈看向一地狼藉。
蒋音和则一路狂奔出悦来店。
她喘了口气,没去过朱方巷,但记得应该是往左拐?她就往左跑,百来步,上千步,怎么还没到朱方巷?
终于望见巷口了!
这巷口好窄,只够一辆马车,再多一个人都挤不进来了,蒋音和手扶腰,边喘气边庆幸这会没有车马来往……等等,都说朱方巷全是贩肉的,怎么一家杀羊宰牛的铺子都没见着?
前方是什么风影正往巷口来?
柳湛正占上风,一剑挥去,黑衣人抬手躲避却不够快,被柳湛划中,上臂内侧自腋窝到肘袖破血流,露着黑黢黢的胳膊。
“郎君!”蒋音和激动喊出声,黑影人循声一瞥,就朝蒋音和射去飞刀。寒光若星,蒋音和见哥哥练过,晓得厉害,那喜悦之声瞬化恐惧:“郎君救我!”
柳湛本来三招之内就能斩杀黑衣人,却突然杀出个蒋音和,若是旁的随从,弃便弃了,奈何她是蒋望回胞妹。
柳湛压下不悦,脚尖点地连飞两步,调转剑锋打掉飞刀。黑衣人飞刀都没捡,趁着这个机会跃过围墙,消失不见。
“郎君。”蒋音和往柳湛身边靠,柳湛让了一步,上前捡起飞刀。他面色瞧着并没有生气,淡淡道:“先回去再说。”
柳湛回到悦来店,进门还未开口,蒋音和后脚跟着扑进来,刚一站稳,便带泣哭诉:“阿兄,有人刺杀郎君!被我遇着,我差点不明不白就死了,多亏郎君……”
蒋望回听得既急又痛,自责自己没有保护殿下和妹妹,单膝跪地:“郎君,是属下失职,求郎君责罚。”林元舆在场,他们不便讨论这刺客是皇后还是官家派来,与柳湛对视一眼,尽在不言中。
柳湛启唇:“之前要查朱方巷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属下还在查。”
“浴堂对面的那户人家,也要好好查查,”柳湛回想与那黑衣人交锋的情景,“人胳膊内侧一般是最白的,那人内侧就黑黢黢,身形高大,想来是一个肤色偏黑的男人。”柳湛说到这便止了声,并没有把飞刀交给蒋望回。
“属下一定牢记!”
“你起来吧。”柳湛叹了口气,“音和,给我下碗汤饼。”
“喏。”蒋音和擦干眼泪,麻利去做,不一会一碗上盖着四块卤牛肉的面条就端至桌边,和无数个早膳一样。
柳湛抬箸,无意扫了眼离碗沿毫厘的袖角,手上动作一滞,忽然就想起萍萍说他身上有骚味。
“阿罗,”柳湛下令,“备水,我待会要沐浴。”
蒋望回订的上房有单独浴室,柳湛吃完不久,袁未罗便备好一池香汤:“郎君,好了。”
柳湛入内,一眼就瞥见池边几上,袁未罗备的胰子,他突然又想:萍萍自配的胰子会是怎样?
柳湛走近矮几,拿起胰子,上面散发着丝丝茉莉香。
他放下胰子,先洁面,而后摘冠解袍,步入浴汤。
柳湛沉入水中,先涂胰子,复又站起浇净,水从他头顶开始流,飞溅肩头,再如瀑淌过八块腹肌。
20. 第二十章
他没有泡汤,洗干净就上岸,换上干净的圆领袍,这回穿淡雅的天青色。
柳湛步出浴室,方一落座,袁未罗就过来梳头,帮戴冠子,柳湛吩咐道:“捡三、四套常穿的,我要带走。”
“郎君。”蒋音和出声喊,然后立马被蒋望回拐了一下。
柳湛头也不回:“音和,银筷给我一,给我两双。”
蒋音和日常备菜都要试毒,备着许多银针银筷,一开始听“一”还好,听到要两双,心中顿时不快,启唇欲言,却见哥哥、林公,乃至袁未罗都蹙眉抿唇,一副“劝你切莫再冲动添乱”的神色,蒋音和又偷觑眼端坐戴冠的柳湛,咬了咬唇去找筷子。拿筷盒装好,递给袁未罗打包,到底心不甘情不愿,她咬了下唇,还是同柳湛道:“郎君珍重,万分小心,提防算计。”
柳湛颔首,正好袁未罗打包好,他抓起包袱就出了门。
柳湛并未即刻回朱方巷,回他和萍萍的那个“家”,反而背道走远,期间经过四间药铺,都没进入,直到第五间,才进去抓药。
柳湛没有拿出那张女医开的方子,而是直接口述八味药。
抓药的伙计最近正跟随郎中学习,听完笑道:“这方子像是补气的,要长期喝吧?官人不如把附子换成黄芪,附子用久了不好。”
“我老娘亲只信这一位郎中,旁人开的皆不肯喝,”柳湛无奈叹气,“就照样抓吧。”
“官人孝心。”
伙计熟稔,按抽屉找药,小秤称精准,十四副药黄纸包好,再用麻绳捆到一处,勒紧,交给柳湛。
药到手,柳湛不疾不徐走回朱方巷,他这回萍萍领过的那条大道。前面百来步便是需要绕过去才能回家的肉铺,他却再次止了步。
风萧萧,柳湛头顶的挑子飘扬,“张记”时而因风折叠,时而显露。
柳湛还未开口,就有刀手吆喝:“咦,这不是萍娘子的官人吗?”
“唉就是!”
萍娘子等回夫君的事,已经在巷子里传开,七、八个刀手里有一半未曾亲见,立马凑过来让见过的人指:“哪个哪个?”
“还真是一表人才。”
丑时拒绝柳湛,说东家不剁肉的小叶也在场,同柳湛尴尬笑了笑。
柳湛点头,表示也记得他。
小叶还是尴尬,放低声音:“你叫什么来着?”
“在下阿湛。”柳湛含笑,心里却想将来这些人也要处理。
“上回跟你说话生硬了点,赔个不是。”
“兄台秉公办事,何错之有,当时我非要东家剁肉,语气也不好。”
小叶一听愈觉怠慢好人,低下脑袋:“上回你说住隔壁巷子,我当时不信。现在想来,是来找你娘子了……”
话匣一开,讲了许多。
柳湛心思却很快到了别的事上,等小叶说完,他便淡淡开口:“你们东家呢?”
他往里望,没有搜到。
“东家这会不在。”其他刀手和小叶一齐接口,柳湛便要道“改日再来”,刀手们却继续:“你是要取肉吧?二斤肉东家已经吩咐留好了,喏,就是这条。”
说着连肉带钩一并取下,递交柳湛。
“多谢了。”柳湛笑道,一接过来便知这排骨绝对重于二斤。眼下时辰不早,没有商贩交易,见不着钱票往来,柳湛无心再留,刀手们接下来说的“娶萍娘子真是三世修来的福气”之类的,他都是左耳进,右耳出,背着包袱,提着肉,辞别刀手们,回到住处。
柳湛没有直接推门,依然先叩。
时候已经不早,又是阴天,光线昏暗,柳湛却清楚瞧见萍萍打开门后眼睛变得很亮。
“官人你回来了?”萍萍不知道员外具体居处,所以不觉柳湛去久,她主动接过柳湛手上的包袱和排骨:“张丈给的?你还真去领了?”
“路过喊住我给的。”柳湛的目光依旧落在萍萍身上,她沐浴后换了件素色棉袄,搭天青色夹裙,云尖巧额的团髻用红布和一根比针粗不了多少的银簪固定住,柳湛在想她是不是没戴过冠子,就听萍萍欢喜道:“官人你这身和我真配。”
不过都是天青色,纯属巧合,柳湛笑意不达眼底。
“官人以后下面三个是你的抽屉。”
柳湛听见这句话,看去时,萍萍已经拉开五屉柜,半跪在地上一层层分门别类放柳湛的外袍、里衣。期间她扭头瞟向柳湛,发现他一直都在注视自己,不由低头含羞一笑,柳湛却在这样一刻敛去常挂的,那份若即若离的和善,脸上无笑。
“晚上我们吃面?”
柳湛缓缓回神:“好。”
又吃面。
“那我去准备。”萍萍收拾完衣物,取下刚挂好的排骨去了厨房。厨房有一大一小两灶,大灶挨着砧板,萍萍把排骨放砧板上,剁了一盘,剩下的放进木桶,提到院内吊进水井,顺道把剁好的那盘洗了。
等她再进厨房时,瞅见柳湛背身站在小灶边。
“官人我来做你歇着就好。”萍萍连忙往灶边赶,近前才发现柳湛不是要下面,而是要煎药——他已将一副药倒进药罐。
“这罐子你都能找出来。”萍萍感叹,她就前几年伤特重时吃过药,但药罐子好贵的,花了钱舍不得扔,放到碗柜的最深处,前面一排锅碗瓢盆挡着。
“你下面,我煎药。”柳湛从旁边水缸里的舀了一瓢水浸泡药材。
萍萍瞧着,开口道:“这起码得泡刻把钟,你先去歇?”
柳湛注视罐中药材,缓缓开口:“不用,我打下手。”
“好啊,”萍萍不仅不再客气,还张口就来,“夫妻搭配,干活不累。”
柳湛不接话,走到大灶前蹲下,先生火。萍萍伸脖颈瞧了会,近前也蹲下来,帮忙调整:“这个要搭起来一些,中间留空才好点燃。”
打了火石,火苗腾地跃起,烟灰从灶内飘出来,萍萍连忙抬手往自己这边扇,免得呛着柳湛。她边咳边说:“咳、咳,以前你也不擅长生火,也是我纠正,还记得吗?”
柳湛默然起身,这就不是他的经历。
萍萍随后站起,灶上架锅,热油,再煎排骨,半晌,萍萍吩咐:“阿湛,帮我拿下另外那口锅。”
柳湛将另外一口锅递给萍萍,正好赶上萍萍倒出排骨,顺手换锅。
“洗一洗,油到那白缸里,留着还能用。”她又下令,自己则往新锅下油。
柳湛倒油、舀水、洗锅,刚忙完,萍萍头也不看只道:“切点姜,在簸箕里。”
柳湛心道她还真是不客气,簸箕里找出半只姜,正要放上砧板切,萍萍忽喊:“阿湛——”
“还——”柳湛启唇,本来要说“还有何吩咐”,冷不丁一只竹筷送入他口中。柳湛旋即要顶出去,然后筷尖沾的糖还是化在他嘴中。
“辛苦啦!”萍萍笑着收回竹筷,“被我使唤来使唤去。”
又问:“好吃不?”
柳湛眺向锅内,糖已经熬成了褐色的糖浆,他回想方才口中的味道,甜中带一点醋酸,不赖。以前就听说,这一带人爱吃醋排面……等等!柳湛脸色大变:“这筷子你舔过没有?”
萍萍点头:“我刚才尝味啊。”
柳湛深吸口气,二话不说出门。萍萍眺了眺屋外,想追出去,但锅里烧着不管会糊,她还是把排骨烧好才出门,没走多远,就见柳湛在洗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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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摊车前漱口,萍萍心底忽然一凉,没了笑意。
半晌,默默退回厨房,继续下面。
不一会柳湛也回来,在小灶前重蹲下,继续煎药。萍萍心里说着不看,却还是忍不住偷窥柳湛,见风转了向柴火黑灰冲他面门,还是脱口而出:“小心别呛着!”
柴噼里啪啦地跳着,柳湛似乎应了声嗯,又似乎没应。反正萍萍的心情下完面,端上桌时已经全阴转晴了。
她先端的柳湛那碗,面上铺的小排要比她自己的多两块:“面好啦,来吃咯。”
柳湛却先走到五屉柜前,拉开第三个抽屉,取出两只带来的长盒:“我带了两双筷子来,从前觉着好看买的。”
“这是筷盒啊,我以为里面是你的簪子,所以跟腰带放一起了。”萍萍歪着脑袋瞅那筷盒,既不能翻盖也没法推,她放的时候就在想怎么打开。
柳湛在盒上按了下,萍萍还没来得及开清,筷盒就开了,露出一双银筷。
“这么精巧!”她感叹。
柳湛又开一双,放到她面前。
她拿起来瞧,银筷镶玉雕花,是真好看,可比起竹筷太重了,还有些膈手,但是官人喜欢这筷子,还心心念念到哪都带,她不能扫他的兴,面上兴高采烈:“是比竹筷好,我们以后就用这两双。”
萍萍在桌边坐下。
柳湛也坐,早扫见桌上两碗面有不同,萍萍碗里少两块排骨,还没葱花。
柳湛执起银筷,筷尖似不经意碰触葱花,一顺划过,挨上排骨。
萍萍已经夹面吃了,见柳湛眼往下瞟,不好意思笑道:“我就这一样挑食,不吃葱。”
他以前记得的,做什么菜都不放葱,但是现在全忘了。
柳湛夹起一筷子面,送入口中,比想象的劲道,还挺香。接着夹了块排骨,咬一口,竟比宫里做的都嫩,酸甜可口。
不知不觉,一碗面吃得干干净净见底。
萍萍跟柳湛食速差不多,他吃完,她就起身主动收碗:“我洗碗。”
柳湛不语,萍萍在厨房刷碗时柳湛进来查看煎药,她看他蹲在灶边灭火,又低头瞧瞧自己手中的碗,忽觉无比满足,就这样一世双人,哪怕官人一辈子都想不起来也无憾了。
萍萍嘿嚯哈嚯,刷得更带劲,望着前头的墙笑:“阿湛,我觉得我们现在像家了。”
良久,柳湛淡道:“药,可以喝了。”
萍萍扭头,看见他在倒药筛药,她晓得罐既重又烫,怕他受伤,连忙放下碗,赶过去:“我来,我来。”
可还是慢了,柳湛已将药倒入碗中,满满一碗,萍萍怕端起来烫到他,忙自己端起来喝,嗞——她烫得咂舌。
但官人说现在可以喝,所以她还是打算硬着头皮继续,柳湛注视着萍萍,缓缓启唇:“可以放到凉水里冷一下。”
“好、好!”萍萍赶紧舀了两瓢缸里的凉水,倒进锅里,再把碗放进去,等凉了些,一饮而尽。
柳湛盯着她喝完,转身就走,忽听萍萍道:“我记得你每次喝完药都会吃颗糖渍梅子。”
柳湛猝地止步。
萍萍抹了抹嘴:“我不吃,然后我就笑你怕苦。你说不是,小时候家人不允吃零嘴,只有喝药时才能混一颗梅子,欢天喜地。你喜欢酸酸甜甜的东西。”
所以她才做醋小排。
柳湛阴脸促眸,目光在萍萍脸上扫过:她怎么知道这些?从哪探听得来?
转念又想,宫里许多人都知道他有酸梅压药的习惯,传出去,提前准备。这么说来比起认错人,她更可能是有备而来,蓄意勾.引。
柳湛心中杀意更甚,缓缓扬起嘴角,面上恢复淡笑。
21. 第二十一章
萍萍已经转过身,就着方才锅里的水洗碗、刷罐,接着回去卧房,柳湛跟着回,萍萍却从卧房出来,手上抱着一沓帕子,柳湛扭头望去,见她凑近洗面汤车,放好帕子,又一条条码胰子。柳湛缓缓走近,细嗅了嗅,她的胰子不是茉莉香,是一种描述不出来却极熨帖的气味。
浴堂给她们这些卖洗面汤的小娘子供水,价钱不贵,所以萍萍不用自带水去,卖汤时炉子要一直烧水,带不了那么多柴,所以她都用炭。
萍萍正拣炭时,柳湛发问:“明日我可否一起出摊?”
没准那张屠会来洗面。
“好啊!”萍萍回身,差点撞上挂着的火钳:“当然好。”意料之外,萍萍既高兴又感动,官人愿意同她一起经营。少倾,萍萍放轻声:“其实官人你以后和我说话,不用这么客气。”
柳湛不置可否。
萍萍伸臂往柳湛胳膊上一挽:“官人那我们先去睡觉吧。”
柳湛身心一刹俱僵。
他转眸望天色,将暗未暗,酉戌之间。他知道子时洗面汤要出摊,此时入睡将将好,并不算早。他所顾忌的是另一样说不清,不可道之物。
他顾左右而言他:“现在?”
“对啊,反正也没有别的事做。”萍萍答得柳湛眉心又跳了跳。
这萍萍的宅子五脏俱全但麻雀小,一间房既摆床又摆桌,高低木柜若干,甚至还有个大木桶,走道窄短,只能过人身,柳湛看了下,不够打地铺。
萍萍见他环扫屋内,沉吟不语,也揣摩出他的顾忌——官人还不习惯做夫妻。
其实她不介意柳湛睡床,自己铺被子睡地上,但屋小东西多,被子展不开。
萍萍看着柳湛,郑重道:“屋子小,只能我俩都睡床,但可以效仿梁山伯与祝英台,我再去拿床被子,然后床中央放碗水。”她举手发誓,“我保证,水绝不会洒出来。”
柳湛盯她少倾,似笑非笑:“不至于,娘子若真行端坐直,不会过界。”
萍萍沉默须臾,点头应好。她翻出家里最值钱,做了一直舍不得用的那床鸳鸯锦被,另添一只新枕,抱在怀里,小心翼翼问:“官人你想睡里面还是睡外面?”
“随你。”
“那官人睡外面吧。”萍萍说着趴进床内,跪着把新的被子枕头摆在外侧,铺整齐,怕柳湛晚上冷,还把被尾招起封口。她平时睡觉只穿肚兜,这会却担心他介意,仅褪去最外那层衣裙,一身里衣袴裤钻进被窝,尽量不发出声音。
柳湛还是留意到她的丰腴曲致,目光不自觉粘住。
萍萍躺好后,这视线就挪到那段露出的雪白脖颈,萍萍怕夜里漏风,无声往上拉了拉被子,扎紧,而后被里僵硬转身,背对柳湛,一动不动,保持着这个姿势入睡。
柳湛垂手覆上自己的腰带,目光扫向床.上,外侧铺展的被面上绣着池塘鸳鸯,他脑海中突一刹闪过萍萍沐浴出水的画面,再次扫向床.上,喉头滑了滑。
柳湛收回打算解腰带的手,就这么和衣上.床。
他面朝外阖眼,两两背对。
本来就没点灯,太阳一落山,满屋漆黑。
柳湛听力极好,听见萍萍越来越均匀的呼吸声——她睡着了。
一个多时辰后,柳湛听见萍萍呼吸均匀地翻身。
又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柳湛察觉有人袭腹,翻身坐起,袖里剑以最快地速度,果决架上萍萍脖颈。锦被滑过膝盖,被面上那对鸳鸯瞬被遮蔽,好似受惊飞离了水面。
萍萍朝他这边侧躺,暴露面目,她看起来仍沉睡者,丝毫没察觉颈上冰凉,闭着眼和唇,连睫毛都没怎么颤,只嘴角微微上翘,两只胳膊已经全从被子里拿出来,抱臂胸前。
柳湛手上执剑,眼往下扫,因他坐起,萍萍搭上来的那只小腿,滑到他大.腿膝关节处。
此举何意?
她是不会腿脚功夫的人,那便只有一个意图。
这人之前还假惺惺主动要求放碗,柳湛不由心生憎恶,架在萍萍颈上的剑挪至面颊,冰凉的铜面贴着她的肌肤,缓缓移动,俄尔翻转,让另一铜面也在她脸上摩挲。
柳湛没有特别刻意避开剑刃,毕竟古有曹孟德好梦中杀人。
萍萍运气好,没被划到,但也没有睁眼,仍溺梦乡。
还能继续装睡?
柳湛心头冷笑,举剑在萍萍脸上轻拍两下。
萍萍在梦中觉出痒,眼都没睁,只抬手像挠蚊子包般在颊上挠了两下,继续沉睡。
柳湛还欲再辱,忽闻呓语,“阿湛,我好想你啊。”
半晌,屋内寂得只剩月光。
柳湛薄剑收回袖中,但仍反手按着,不曾有一刻松懈,他另一只手则捉住萍萍脚踝,往里一甩,挪开。
这下萍萍醒了,一个鲤鱼打挺坐起:“什么时辰了?”
“二更过了。”之前躺着的时候,柳湛有听见打更声。
“完了完了,”萍萍忙从床尾跨下床,叨叨,“别迟到了,千万别迟到。”
平时晚一点出摊还行,但今日她许诺了三日免费,去迟了可能会被误会不情愿。柳湛也旋即想到这茬,却什么都没说,只看着萍萍穿衣梳头。
“官人,走了。”萍萍拉起洗面汤车,出门,柳湛随后,朱方巷夜里繁忙,这会背街的路上亦人来人往,柳湛上前,握住小车拉杆:“我来。”
萍萍又被感动到,松了手,看向柳湛的眼睛里全是星星。
“免费三日以后,我们再忙个一两日,就不出摊了。”她追到洗面汤车后面,亦步亦趋,“着手准备汤饼铺,到时候也通知街坊邻里一声。”
“钱应该够。”
“店面我有备选,到时候你掌掌眼,要是不行再挑。”
“店里摆四张桌好,还是五张?”
“我们几号开张好?要不要找人卦师算算?”
萍萍句句问柳湛,却句句无回应,一路成了自言自语。
“官人,你怎么不回答我?”
她都这样问了,柳湛才回:“你定。”
已拐至大道,她跑几步从追车尾变成与车头,与柳湛平齐,沉默少顷,再次开口:“早上做完生意我们去趟金山吧?”
她失忆以后记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阿湛在金山寺治伤,之后山上疗养,共听禅音,许下润州城开汤饼铺的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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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官人重登金山,会不会也能想起来……
因为紧张,萍萍脚下不自觉变慢,渐渐同柳湛拉开距离。
柳湛耳尖,听出她这回语气与之前大相径庭,低轻微颤仿佛在央求,又似潺潺一汪流水惹得他心弦一波,不自禁回头。
果然,她眼里也满是恳求,又夹杂些许期冀。
原来杏眼也挺好看的,柳湛心头默道,启唇回应的却是“再说吧”。
萍萍眸子黯了下,旋即安慰自己来日方长。
她追上柳湛,重展笑颜,挂两个酒窝:“官人待会你收钱吧?”
“主顾们可能嗓门大些,你别害怕。”
“一般卯时以前就能收工了。”
柳湛腿长步大,她说了两、三句又落下了,只得跑起来赶,一会在车左边,一会右边:“我旁边摊子杨婆的二陈汤还不错,你要是渴了就找要一杯,记我账上就行。”
“浴堂水缸旁边有个小凳子,经营的时间长要是累了可以去那坐坐。”
柳湛看她左左右右,叽叽喳喳,语气欢快,连步伐都雀跃,心想人怎么可以这么多话?怎么可以总是这么高兴高兴?
最难以理解的是,他有时竟忍不住想答她。
还好浴堂到了,柳湛打断她:“你一般停哪里?”
萍萍一指:“最边上。”
他们是一个来的,其余卖洗面汤的娘子们还没到,但已经有屠户候着了。萍萍个个记得名字,逐一问早,屠户们快人快语:“萍娘子啊,好些天没找你洗面,想念得紧。”
“今日排你的人肯定多,我们怕排不上提早来。”
萍萍不愿屠户久等,忙不迭烧水备汤,两手开工,脚下亦小跑,过会卖洗面汤和茶汤的娘子陆续来上工,瞧见萍萍身后柳湛,立马囔囔:“哎哟那是谁呀!”
大家都听萍萍讲过故事,猜到是她官人,纷纷打趣:“今儿这开夫妻店,啧啧,羡煞人也!”
柳湛含笑,只点头鲜少接话,就算开腔,也言简意赅。
他自觉只应酬了极短一会,再一扭头,排萍萍的队伍就转了弯,望不到头。
眼瞅萍萍快忙不过来,柳湛上前搭把手,不消一会,就发现萍萍生意紧俏的原因:一来她比别家多供一盆水,二来除了秘制胰子,还有七白澡豆等等其它绝活。
还有那份热情。
当然,柳湛见过许多热情的内侍宫娥,却和萍萍完全不一样。
她的热情很特别。
他想了很久才想明白,她的热情里既无怜悯,也没有谄媚。
在此期间,柳湛无数遍听见萍萍和街坊邻里的欢声笑语。
柳湛渐渐从环视四周,变成目光聚到萍萍身上。她往左给甲屠户递帕子,他就跟着往左转脑袋,她往右倒水,他也向右转首,她蹲下来找澡豆,他缓缓低头。
“萍娘子好啊,从来不嫌弃我们。”
“阿湛啊,其实你娘子是个女秀才你知道不?她会说诚什么天道,什么人道。”
也有许多屠户找柳湛攀谈,句句听进耳中,浅淡如烟萦绕,他没有刻意琢磨这些句子,却还是逐渐扬高了嘴角。
22. 第二十二章
下一刹意识到不对,嘴角稍微撇下,脸上也浮现一丝对自己的愠恼。
他不再凝视萍萍。
“是官人教我的。”萍萍回那夸赞自己的屠户,柳湛瞧见她耳根转瞬变红。
“官人官人,你娘子眼里可只有一个你!”
“是啊,这巷子里谁不晓她在等自己官人?一个女子独自挑起一个家不容易,她这五年不管吃多少苦,但都不为所动,笃定了你会回来。”
“旁的也不为所动,一心一意就等着。”
柳湛嘴角撇得更下些,几乎快敛去全部笑意,她对那位真夫君真是情深谊长,单只为一个情字,就痴痴苦守,不求回报也别无它图。
世上竟真有这样的女人?
*
对街,裴府。
最高初阁楼里,大门紧闭,窗开一缝,裴小官人独自在窗边俯瞰浴堂,门口诸事,一览无余。
他眼神始终眼神阴鸷。
少倾,裴小官人闭起一眼,举一只箭头泛蓝淬毒的连弩,悄然对准柳湛。
萍萍却走过去找柳湛说话,身体无意之中挡住他。
裴小官人手颤了下,终放下连弩。
街对面,萍萍还在同柳湛讲话。她牵起柳湛右手,将一物拾塞进他手中,按着他的五指握住:“我刚从袖袋里摸出来的,你要是觉得饿就先吃一颗。”
柳湛摊开手,掌心一颗蜡纸包的糖。
“萍娘子,轮到我了吧?”
“唉,来啦!”萍萍先应声,而后冲柳湛笑,“我先去忙了。”
她似一阵风飘走,重新张罗洗面汤。
手上不停,脚不沾地,等萍萍接待完十来主顾,再回头时,柳湛竟然不见踪影:“唉官人呢?”
萍萍眺歇脚凳那边,也没有,不知道柳湛到哪去了。
她绞尽脑汁,也只能琢磨出小解这一个理由。
于是,等某次萍萍忙完再一回头,柳湛重新现身时,萍萍没有多问——人有三急嘛,问了他多不好意思。
已至卯时,天将放白,就算是萍萍的队伍,也只剩两三主顾,今日最后一位来关顾洗面摊的是张屠。
“张丈,早。”萍萍主动打招呼,张屠却道:“今天可不早啦,起晚了。”
萍萍水将一调好,张屠就伸手盆中,浇淋脸面。萍萍递来胰子,张屠摆手:“今日就洗把脸算了,再不出发迟了。”
“好。”萍萍赶紧递来帕巾,“那今日你少给一文。”
张屠点头擦手,将铜板丢入竹筐,接着便到旁边拉他停的太平车,防下雨,连盖加绑数层厚油纸。
张屠架好车,朝萍萍挥手:“那我去了!”
“一路顺风,生意兴隆!”
目送张屠走远,她差不多也该收摊了,萍萍整理帕巾盆炉,柳湛帮她提壶,口中问道:“张丈这是要去哪里?”
“他经营下面诸县的猪肉生意,每日要往丹阳、金坛,或者旁的一些县跑。”萍萍接过柳湛手中铜壶,放到车最下层。
“哎呀呀!”
乍响起尖锐叫喊,声音大到萍萍心里一慌,她和柳湛一起循声望去,只见隔壁卖二陈汤的杨婆正和另一身形差不多的婆子叨叨。那婆子面相陌生,方才还不在这里,应该不是朱方巷人。
萍萍认得这婆子,杨婆有个弟弟也住在润州城里,这婆子便是那弟弟的娘子。弟弟经常闯祸,一犯事妯娌就来求助杨婆。
这次估计也是,杨婆嘴里不断冒出“不省心的”,“怎么这样”,诸如此类,连拍大腿。
平时别人不主动聊起,萍萍都不会多嘴他人家事,此刻也转回脑袋,继续整理洗面汤车。没一会儿,那杨婆却主动找过来:“我那弟弟又来事了,得赶过去,待会帮我把车推回去,里头剩点汤你们喝了。”
杨婆交代完就随妯娌匆匆离去,柳湛看向萍萍,萍萍却没望他,先过去帮杨婆整理了车子,才问柳湛:“你喝茶不?”
柳湛摇头。
“那你得跟我一起,先把干娘的车推回她家去。”
柳湛不作声,上手拉萍萍那辆车,萍萍推杨婆的。
“干娘家比我们近些。”萍萍笑着说,“所以先去干娘家。”
她推车,柳湛拉车,她在后头瞧不见柳湛面目,但还是说个不停:“唉你等等我啊,你又不认识路!”
柳湛渐渐慢下来。
萍萍加快步伐,哪知一下没收住超过柳湛,赶紧往回退,无意间回眸一笑。
柳湛抿了抿唇。
走不到一刻钟,萍萍停步,又回首,指沿街铺子:“要从这家旁边绕进去,里面路窄,我先你后?”
柳湛瞥了眼铺子的招牌——张记。
“她住这里?”他不咸不淡地问。
萍萍没多想,立马点头。张记的刀手们已经瞧见她,纷纷吆喝起来,萍萍笑着朝他们挥手,接着便领柳湛进入深巷。
柳湛数着,经过六户人家,到第七户才是杨婆家。
萍萍掏锁开门。柳湛发问:“你有她家钥匙?”
“干娘给了我一把。”萍萍边开边说,看来她常做今天的事,进去后轻车熟路放好推车,见角落簸箕里的米糠还是满的,又同柳湛道:“你再等等,杨婆今天还没喂鸡,我把鸡喂了。”
柳湛默然随她到后院,后面臭得很,全是猪骚味,但杨婆家只养了两只鸡,味道是从矮篱笆另一边,她隔壁邻居家传来。
柳湛见那邻居家全造的石屋石门,窗户都修得颀高,几乎要到顶上,跟牢狱似的,柳湛似不经意问萍萍:“这隔壁住的是谁?”
“张丈啊,这一带都是他的产业,一直通到铺子里。”
“前面几家也是?”
“是啊,有些他租给刀手住。”虽然每座宅院都是中等,但加起来,张屠应该是朱方巷最富有的人吧?
柳湛慢行数步,来到篱笆前。
“这味可真大。”他抬手挥了挥,似要驱散臭味,萍萍给他的那颗糖就“不慎”从袖袋中掉落,在地上弹了一下,越过篱笆,滚进张屠家的草丛。
柳湛旋即要进张屠家捡,萍萍拉住他的袖子:“算了,一颗糖而已,不要随便进别人家。”
柳湛将她手捋开:“那怎么行,它可是你给我的。”
说完便纵身越过篱笆,进张屠家搜寻。
“官人!阿湛!”萍萍连唤数声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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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回应,她咬了咬牙,提起裙子也翻篱笆,没有轻功,动作慢上许多,落地后还在附近草丛搜查,而后才转过身,脸霎时苍白:“别——”
晚了。
萍萍才阻一个字,尚未说完,柳湛已经打开石门,数十头黑猪争先恐后,奔腾而出,跑出万马奔腾,鱼挤龙门的气势。
柳湛旋即跃起,眼底黑压压一片,那些猪大部分都能跃半人甚至一人高,直接跃过篱笆跑进杨婆家。
“它们怎么能跃这么高?”柳湛从前哪见过猪圈,更没见过这种,与猎场里的野猪不遑多让。
“这些二眉猪平时都在山上散养,宰杀前半个月才运到这里。”萍萍只能再次翻过篱笆去捉猪,太慢了,猪们已经横冲直闯出了杨婆和张屠的宅子。她只好催促柳湛:“你快去抓它们!”
柳湛拔剑,准备待之如猎场。萍萍瞧见他的冷面,大惊急呼:“别伤它们!”
这些都是张屠的猪!之后还要卖钱的!
柳湛眉心跳了跳。
“也别打它们,不然会暴.动的!站它们左后或者右后,敲出声音!”
“官人你就喊啰啰啰!”
萍萍频频指导,自己则匆匆在杨婆家找了些碎烂的青菜叶子和米糠,撒在地上,好些猪见着吃食慢下来。
张记的刀手们瞧见黑猪日奔,也纷纷上街围堵,柳湛那厢,原本不打算听建议,但自以为的法子都不好使,最后硬着头皮依照萍萍所说,用剑敲墙,猪竟能真沿着他敲的方向往前走。
柳湛只得继续敲,心想自己三岁随名师习武,手持缙云龙泉名剑,却不是马上杀敌,开疆辟土,而是赶猪。
他咬碎银牙,末了张嘴,还得继续喊:“啰啰啰。”
萍萍、柳湛以及七、八个刀手忙活一个多时辰,才把所有黑猪赶回猪圈。有的刀手还在重新点一遍数目,有的已经过来责备柳湛:“你怎么把门打开了?”
柳湛正欲开口,萍萍挡到他身前:“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开的。”
刀手们赶得心烦,任是萍萍,也没好脸色,斥责一番。他们都是粗人,话难免难听,甚至带了骂人脏字。萍萍始终恭谦,赔笑许诺:“今日劳烦诸位小哥,等我开了汤饼店,第一碗你们都免费。”
刀手们继续数落了几句,这才罢了。
等刀手四散,萍萍转回身冲柳湛柔声道:“你等等我,要先把干娘家整理好才再回家。”
柳湛目光在萍萍脸上来回搜寻,却只能在她脸上瞧见爱慕、欢喜和数分关切。
“今日辛苦官人了。”她果然说出口。
柳湛分唇,终忍不住问出声:“你怎么不怨我?”
明明是他,以为石屋是张屠藏印□□之处,擅自开门。
萍萍看着柳湛一笑,酒窝深陷:“荀子不是说过吗?‘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怨人者穷,怨天者无志。’”
她再次拉起柳湛右手,塞给他一样东西:“糖找到了。”
说完便要松手离开,去前面拉面汤车,柳湛垂帘看了眼脏兮兮的糖,忽然倾身伸臂,捉住萍萍的手,接着用劲往回一拽,萍萍被带得转了半圈,来到柳湛眼前,与他脚尖碰脚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