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弑夫又何妨》
1. 余熙
夜幕四合,东宫如水静谧,几盏宫灯摇曳风中,昏黄灯火于长廊两侧映出斑驳影子。
宫墙内,梧桐树叶轻声婆娑,时有巡夜侍卫的脚步声隐隐作响。
余熙静立于廊下,望着天上明月,月色洒在她脸上,显得越发寂寥。偌大东宫,独她一人未眠,她在等待。
忽得一道黑影自月下掠过,余熙眼中光芒一凝。
来人已至。
那黑影落在余熙面前,低声道:“陛下寿诞将至,燕王有令。”
嗓音压得极低。
余熙淡淡点头:“说罢。”
那人又瞥了一眼四周,确定无人后,才更近一步,将一张薄纸塞入她掌中:
“此计若成,可废太子。”
余熙扫了一眼,心底微沉。
她轻声回应:“我会谨慎行事。”
那人点头,身影一闪,又隐匿于暗夜之中。
余熙低头,目光落在自己手掌上满是疤痕的细长手指上,心中波澜暗涌。
太子诡谲,因父亲不附太子之派,家族被陷害蒙冤,满门遭受屠戮。她幸得燕王相助,苟活于世。
余熙握紧手中的薄纸,指节泛白,心中的恨意翻涌如潮。
她要将那人拉下高位,让他万劫不复。
.......
时至白日,帝王寿典在即,东宫内外皆是忙碌景象。宫女太监们穿梭不停,或清扫庭院,或装饰宫殿,各自分工不敢有半点懈怠。
余熙提着水壶,远远瞧见掌事的宫女在训斥不认真干活的小宫女,忆起昨夜燕王密令,心生一计。
她有意将水壶随手搁下,静静站在一旁,做出懒散模样。
不出所料,那掌事内侍见她无所事事,顿时怒气冲冲地走了过来,居高临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怎么站着不做事?”
余熙抬眸:“余熙,管花事。”
“既管花事,何以偷懒不做?”内侍冷笑。
“天降连日雨,花木自得天助,无需再浇灌。”余熙不卑不亢地答道。
内侍闻言,顿时面色铁青:“浇花无需,还能闲着不成?去濯衣。”
余熙平静摇头:“濯衣非我职责所在,恕难从命。”
内侍见她竟敢驳自己面子,怒骂:
“你可知过几日就是陛下千秋寿宴吗?还敢偷奸耍滑!”她伸出巴掌,扬手要打。
“陛下寿宴在即,尽心尽职自是奴婢的分内之事,更是我之荣幸,可非我之事我绝不做。”余熙截住内侍的手,慢慢拽下,“还望姐姐自重。”
“你!”内侍气得怒目圆瞪,“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敢这么和我顶嘴,来人,把她给我按住!”
两名看着体蛮力大的普通宫女闻声赶到,一个擒左臂一个扣右膀,将余熙押跪在地。
“你的管事是谁?平日里是怎么管教的你,敢这样和我说话?”内侍抬手一声脆响,余熙脸上落下一片浅红的手印。
“我何错之有?”余熙抬头,有意挑衅地地盯着掌事。
那内侍见她不仅不惧,还得寸进尺,气急败坏,直叫:“拿藤条来,拿藤条来。”
见着掌事要拿藤条打她,余熙心里却暗笑。
昨夜燕王密令告知,太子为寿典准备的贺礼,今日会由宫人途经此处,乃画圣宁峰所作之画,燕王让她找机会动手。
话虽如此,可她一个粗使宫女,又如何能接近太子贺礼?
看见脾气爆的内侍,她才于心中现生出一险计。没想到而此人又无比配合地完全跟着她的情绪走,天助她也。
布满小刺的藤条到内侍手里了,她在空中挥了两下,阴笑道:“打十下就能去半条命,这下看你还硬气得起来?”
余熙也笑:“你试试。”
这下可真把内侍彻底惹恼了,她气得面色发紫两耳通红,立刻对着余熙的脸就是一抽。
余熙微微偏头,藤条避开了脸,扎在她肩膀上。
她疼得倒吸了口气。
那内侍瞧她也知痛,直奔眉宇的火气才消了一半:“疼吧,这下认错也晚了,我得替你的管事好好教教你,什么叫规矩。”
言毕,她抬手又要一抽。
藤条还没落下,从殿门里跑进来位同样掌事打扮的内侍:
“何内侍,手下留情啊!”
这位内侍体胖,刚停下就抬臂抹汗:
“她是我手底下的宫女。”
胖内侍和何内侍位同,何内侍再不乐意也只得就此作罢:“李内侍,你是怎么管教这野丫头的?幸亏冲撞的是我,这要放去伺候殿下,要是出了事,你有几个脑袋可掉?”
李内侍赔笑:“何内侍,这是怎么一回事啊,这丫头平日里挺老实的。怎么就突然犯浑了呢?”
何内侍冷哼一声:“呵,我问她怎么偷懒不做事,她反倒告诉我她无事可做,我让她去濯衣,她还跟我闹上了,李内侍,她使唤不得?”
李内侍听了,忙训斥余熙:“不是让你照看花园吗?怎的无事可做?也不听何内侍的话,我看素日里我是对你太放纵了!”
余熙跪着默不作声。
雨停了。
李内侍见余熙不说话,又忙向何内侍赔罪:“何管事,我让这丫头给你赔个不是,这次就当算了吧。”说着,她上前按住余熙的脖颈,“快给何管事赔不是。”
余熙不干。
“给我在庭院里去跪!”何内侍怒不可遏了。
这次余熙不反抗了,极其乖顺地走到了还满是泥泞的庭院路上,不嫌地脏,利落屈膝跪住。
“你就在这跪着,敢起来我要你好看。”何内侍留下句正中余熙下怀的狠话。
李内侍瞧着何内侍走远,支开守着余熙的两名宫女,攀着余熙的耳朵悄悄道:
“余姑娘快起来吧,何内侍那边有我,要是您真跪出个好歹来,我怎么向燕王殿下交代。”
李内侍和余熙一样,是燕王安插入东宫的线人。
余熙一抬手,李内侍就将耳朵凑了去。
余熙用更轻的声音道:“燕王的消息,只再半个时辰,会有人托着太子给陛下准备的贺礼从这路过。”
“那贺礼是一幅画。”
李内侍回头和余熙对视:“余姑娘,您是要.....”
余熙坚定地望着李内侍的双眼:“陛下早有意换储,还望李内侍到时能把何内侍引来.....
语毕,李内侍有些有些忧虑地问:
“这招会不会太险?”
余熙摇摇头:“这是燕王的意思。”
李内侍沉思片刻:“我明白了。”言罢,扬长而去。
雨虽已停,冰凉的路面却仍刺得余熙双膝骨冷。
她的目光却一直落在宫门,从未移开,暗中细算着时辰。
到底还要多久,她快跪不住了。
双腿已彻底失去知觉,看人都快恍惚出分影的时候,她终于瞧见有一路宫人进了院门。
为首的宫人捧着个长条盒子。
那里面装着的,就是太子的贺礼,求着半隐画圣宁峰所作的祝寿画。
恰时,李内侍也将何内侍引来了。
“你又要作什么幺蛾子?”何内侍朝余熙走来。
捧着画盒的宫人也刚好将路过余熙身侧。
余熙算好时间,撑着麻木的双腿站起身,突然朝何内侍发难嗤笑道:
“仗势欺人,你无耻。”
字字如刀般划在何内侍的脸面上。何内侍怒火攻心,气昏过头,竟抬腿就朝余熙的腰腹踹了去。
余熙不躲,这一脚踹得她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快裂开了。她捂着腹部,向后倒去。
这一倒不偏不倚,正好撞倒了捧着盒子的宫人,盒子狠摔在地,画从里掉了出来,落在了满是泥泞的地上。
“这是殿下要呈给陛下的贺礼!”
随行的宫人吓得大惊失色,不知所措。
何内侍也没想到自己这一脚能惹出这么大的祸端,她平日纵使再颐指气使,此时也慌得和犯错的幼童并无二样。
“不是我....不是我....”这是要杀头的重罪,何内侍的声音都颤抖起来,“是她,是她弄脏了殿下的画,不是我....”
余熙撑着身体吃力地站起身,满意地看了一眼面前自己精心计划的场面,和李内侍交换了个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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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内侍立即会意,大声道:
“何内侍,你也太不小心了吧,毁了殿下的贺礼可怎么办?快去向殿下求饶,或许还能留你一命。”
这下周遭还在干事的宫人都瞧了过来,先前不知发生了什么的也都模模糊糊听到了个大概。
——何内侍毁了殿下的贺礼。
“不是我..不是我,是她!是她!”何内侍崩溃地解释,不断说服着自己,“对,是她,是余熙惹的祸,不是我,是她撞到的,不是我。”
余熙见何内侍发了疯般一个劲指认自己,也不否认:“何管事,惹出这样的事,我们俩谁也活不了。”
李内侍见状立刻顺势喊道:“还不快来人将她们拖下去,棍棒伺候!”
“不要!求求你,不要。我不想死,我不想死!”何内侍捂着脑袋,蹲在地上嚎啕大哭,狼狈至极。
原先捧着画盒的宫人也跟着哭了起来。
深宫吃人不眨眼,单是这一幅画,顷刻间就足以让三个人彻底丢掉脑袋。
她们哭声越来越大,余熙借机说道:
“不要哭了,你们打算让这事人尽皆知吗?”
闻言,宫人不再哭了,何内侍也抽噎着闭上了嘴。
“你们都想活吧?”余熙见她们终于消停下来了,问。
两人点点头。
余熙又往李内侍那送了个眼神,李内侍拍拍手,朝看热闹的宫人大喊:“还在看什么?你们也想掉脑袋?”
围观的宫人自行识趣地散开了。
刹那间庭院里就只剩下余熙,两位内侍和那名倒霉的宫人。
余熙朝何内侍和那名宫人招招手,三人凑在一起,余熙在他们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
何内侍听后热泪盈眶:“余熙,我那样待你...”
宫人也宛如见到救命恩人般感激涕零。
“不必谢我,若是此事后我还活着,权当买两位个人情。”余熙捡起地上的画。
画是卷起来的,弄脏的是背部。
余熙将画卷轻轻放回画盒里。
.................
换上送画宫人给的服饰,余熙看了看铜镜中的自己。
自父亲蒙冤被斩后,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多久了?
似有些时日了,已经久到她不沾阳春水的双手变得又糙又丑了。
已入戌时,估摸太子已回府在书房温书。理好衣襟,点上麻子,余熙捧起画盒。末了,将床头自己所作的另一画卷塞入衣袖中。
东宫内,宫人们行色匆匆。不知是否得怨自幼便过起如履薄冰的日子,太子尚说的心思极难揣测,东宫一向死寂沉沉,稍有差池便是杀头之罪。自被燕王安插于太子府以来,也早闻他阴冷多疑,手段狠戾。
听闻归听闻,余熙却还未曾见过这位处尊居显却又岌岌可危的国之将主。
而现在,她捧着礼画,与太子仅一门之隔。
尚说的亲卫不认得余熙,问了几句,得知她是来送画的,进殿禀告。
只片刻,殿门开了。
余熙端着画踏了进来。尚说正立于案前,攥着毛笔在宣纸上写着字,见余熙进来了,抬眸问:“你是谁?小六去哪了?”
小六是送画的那倒霉太监的名字。
余熙欠身行了个礼:“因小六突染急病,未能前来,故由奴才代为送画。”
她抬头,与尚说对上了双眸。
太子眸光一凝,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小太监。
静默片刻,他撂下手中的笔,走近几步,低声问:
“你是我东宫中的人?”
余熙点了点头。
弑父灭族的仇人近在眼前,毒蛇心肠的歹人却长了一副少年意气的俊朗皮囊。
“我从来没见过你。”
余熙垂眸,缓声道:“奴才不过是宫中一名粗使太监,殿下日理万机,自然未曾留意。”
此言并未打消尚说的疑虑,他神色未变,目光仍在她身上打量。
余熙被他的目光盯得发怵,生怕他看出自己袖间猫腻,忙将礼画盒递上前去
“这是宁峰大师所作贺寿画,殿下请过目。”
2. 太子 “打开。”
“打开。”
余熙双手轻启画盒,内里贺寿画卷以细绳束缚。
尚说接过画盒,眉头微蹙。
“为何污了?”他的目光落在画卷背面,上面赫然显现出一处泥痕,正是先前落地所染。
余熙以为他要发作,登时跪下:“奴才罪该万死。”
书房中燃着醒神香,气味微苦,余熙不觉有些头晕。尚说似未将她放在眼中,径直将画铺展在书案上。
这幅贺寿画乃他求自封笔多年的画圣宁峰,旨在献给老皇帝的寿诞之礼。
松鹤延年图。
远山耸翠,苍松挺拔,仙鹤栖息松间,长寿祥和。他虔心所求,画亦诚挚。
尚说拿起砚台边的笔,正欲题字,却忽然想起还有人跪在地上。他冷声道:“起来吧,别跪着了。”
“别跪着了,起来吧。”
“谢太子殿下。”余熙低头谢恩,缓缓站起,心中暗自狐疑。
燕王曾告知她,太子不会为此事惩罚她,但她当时心存疑虑。毕竟这是贺寿之礼,若有半点差池,哪怕太子不动怒,几顿板子总是免不了的。
没承想素来乖戾的尚说还真竟连半句训斥都没给她。
“你说,写什么好?”
尚说的发问打断了余熙的思绪。
余熙盯着案上的印章,摇着头道:“奴才不识字。”
尚说听闻,竟轻笑了一声,随后神色转为黯然,将笔搁下,低叹道:
“父皇年近花甲,朝中诸侯虎视眈眈,多少双眼睛盯着我,欲我死。只要我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余熙心大惊:“陛下自是万寿无疆,太子殿下也吉人自有天相。”
“哦?”尚说扭头又将余熙上下打量了一通,“你说我吉人自有天相?”
“是!”余熙不敢直视尚说如炬目光。
“我纵真有天相,只怕也早被歹人偷梁换柱了。”
尚说拿笔顶抵住余熙下颌,强迫她抬起头与自己对视。
“殿下多虑,储君之威足以震慑歹人。”余熙不敢回看,极力垂眸。
“震慑歹人?你也知道孤是储君?我问你!你的衣袖间藏着的是什么!”尚说一声怒喝,不等余熙反应,一把将人拽了来。
尚说摸进余熙衣袖,从中抽出余熙所藏的那一幅画卷。
那画卷的大小、成色、细绳的系法,皆与贺寿礼画无异。
意图已昭然若揭。
他一手擒住余熙挣扎的双腕,一手抖开画卷。
尚说一手擒住余熙的双腕,一手将那画卷抖开。只见画中乌云密布,狂风肆虐,老树立于风雨之中,似将倾倒。旁边题着寿词,字迹狰狞而不详:
风雨未歇,松坚固本。
皇帝风烛残年,为稳固江山社稷,应尽早传位给太子。
胆大包天!
“风雨未歇,松坚固本。好一个松坚固本。”尚说冷笑。
“殿下息怒,奴才绝无此意。”余熙顿时冷汗浸透,连忙磕头道。
她费心设计,就是为了使太子不察真伪,误将假画印上御章,怎的就被尚说发现了。
“你无此意?”尚说闻言摔开余熙,“好,你无此意,那孤倒想知道,你一个不识字的小太监,有的是何意?”
余熙跪在地面,急促地喘了几口气:“奴才欺君罔上,谎称自己不识字,奴才有罪。”
“那幅画又是什么意思?”
余熙重重磕了个头,额面紧紧贴着地。不敢出声。
“孤问你,那幅贺寿画是什么意思?”
余熙快喘不过气了,她趴在地上,颤颤巍巍地去抓尚说的下裳。
“殿下恕罪,奴才该死,奴才该死。这画……是奴才偷的!”余熙咬牙,急中生智。
“从何处偷来?”
“宁画师送来的画盒中,本有两幅画。奴才心生贪念,听闻您只求了一幅,旁人不知画数,奴才便私下偷了一幅,原想偷偷卖出宫,贴补家用。奴才知错了。”
似是因她道得真切,尚说不再逼问,略一沉思,取起那幅画卷,仔细端详。
余熙见这招奏效了,继而又边装哭边磕着头:“奴才罪该万死,奴才罪该万死啊。太子殿下,奴才家里还有老母要赡养,奴才也是一时糊涂啊。”
她磕得卖力,以头抢地声接连不断。
此画虽是煞画,且绝非宁峰亲笔,但笔触用墨倒还真有宁峰的真传。
宁峰作画特别,又极难效仿,一般人难近三分。
这幅画却起码有六分。
“莫非还真是宁峰的哪个好徒弟自己画着玩的?”尚说自语。
罢了他又问余熙:“你打算卖了和小六分钱?”
余熙摇头:“此事与小六无关。”
闻言,尚说笑了:“你还挺讲义气。”
“奴才惶恐。”余熙回答。
“画我没收了。”尚说果真阴晴不定,方才还面凶如煞神,此刻又如同遇喜般和颜悦色,“但你之错不能不罚,下去找李内侍领五个板子。”
“是。”
余熙谢恩后就要离开,被尚说叫住了:
“你叫什么?”
“奴才小余。”
.............
“余姑娘,万万使不得,我怎么敢打您板子?您若有半点损伤,燕王怪罪下来,谁敢担当?”
刑房内,李内侍拿着木杖,迟迟不敢动手。
余熙趴在刑凳上:“我一时大意,差点害了你们。有什么打不得的。该打。”
李内侍为难之时,窗边探出个脑袋。
“刘喜,快进来。”李内侍招了招手。
那人扛着条包袱,瞅见李内侍动作后就钻进了刑房,还小心翼翼地关严实了门。
刘喜是东宫的小太监,余熙和李内侍都认得他,他是燕王的人。
他一瞧余熙趴在刑凳上,就忙把她扶了起来:“哎哟,我说余姑娘呀,你这是何苦啊。”
余熙道:“我险些酿成大祸,更险些将王爷卷了进来。”
刘喜瞧见余熙那一副苦大仇深样,从衣兜里掏出个小小的,四四方方的物件儿:“余姑娘瞧。”
余熙侧目,刘喜手心上的小物件正是她心念的太子印章。
“这…”
刘喜看出余熙面上疑惑,笑道:“这是我摸黑偷出来的,王爷叫我转告姑娘,您所为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刘喜的话语滔滔不绝,余熙懒得听下去,接过印章便打断道:“刘公公,虽说印章在手,可那画已被太子收走,如今又当如何?”
“姑娘不必着急,”刘喜笑道,“那等纸墨,燕王府上不缺。咱们再做一幅便是。”
说着,他将肩上的包袱放下,铺展开来。之中果然备着宣纸、笔墨砚台,俱是齐全。
“姑娘只需再画一幅,题字盖章,余下的事情自有王爷安排。”刘喜安慰道。
李内侍见状,忙取了墨条磨墨,刘喜则将宣纸铺平,摆好笔。
尚说并没有猜错,那卷煞画的确出自宁峰弟子手笔。
余熙在家道中落前,的确是宁峰最得意的徒弟。
学画那阵,她临宁峰甚至几近以假乱真的地步。
只是如今沦为人奴,长久不画,手生了,画不逼真了。
余熙提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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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着昔日宁峰的笔法,在宣纸上细细勾勒……
不觉间夜色已深。余熙终于放下手中的笔,拿起太子印,轻轻盖在枯瘦的松树旁。
刘喜已困得睡眼惺忪,连打哈欠。瞅着余熙在盖章,揉了揉眼,问道:“姑娘画完了?”
余熙点头,正要卷画,又瞧见画作上摇摇欲折的枯树。她沉默片刻,对着已伸来手的刘喜道:“还未。再待我添上两笔。”
“姑娘请吧。”
余熙提笔,耳边回响起尚说的那句话——“好一个松坚固本。”
“好一个松坚固本。”
松坚固本。
她目光凝视那将折未折的枯树,在树干旁添上了两弯竖。
刘喜收起画卷和印章,瞅见余熙还是一副怏怏不乐的样子,劝道:“余姑娘莫再为难自己了。您不为自身着想,也该怜悯怜悯我们这些作下人的吧。”
“下人?”余熙闻言笑了,她朝刘喜伸出自己粗糙龟裂的双手,“你,我,李内侍,我们谁不是下人?”
刘喜跟着笑:“余姑娘,您这话说的,我们哪能跟您相提并论。您可是燕王殿下心尖尖上的人。”
李内侍也跟着附和。
“哪有王爷会让心尖尖上的人在太子府做最低等的粗使丫鬟?”余熙自嘲,她见刘喜又要反驳,懒得与他再争论,便说:“行了,画也画了,印也印了,时候也不早了,别再耽误了。”
刘喜摸摸后脑勺,又笑嘻嘻地说了几句好话,这才装好画卷离开。
待李内侍和刘喜皆离开后,余熙独自走出刑房,夜风轻拂,已是丑时,周遭一片寂静,唯有她的脚步声在夜色中回荡。
正要回房休息,路过小花园时,却听见有人在哭。
自从入东宫做丫鬟以来,余熙向来远离纷争,从不掺和他人是非。这次若不是要冒险换画,她再怎样也不会和何内侍起冲突。
原本这次余熙也打算视若无睹,可她不惹事端,事端又偏生要缠上她。
只见花园里哭着的正是那倒霉催的小六,见余熙来了,擦了擦眼泪:“余熙姑娘,我们该怎么办啊?”
被人叫住,余熙也不好置若罔闻,问道:“又发生什么事了?”
“还是关乎太子殿下的那卷礼画。”小六回答。
“礼画?我已将它送至太子殿下,殿下并未责难。”余熙不解。
“是何内侍!”小六继续抹泪,“何内侍如今神智不清,怕陛下看见画上的污渍,惹出祸端。她失了分寸,竟偷偷闯入太子书房,被左卫擒住,现在已经押入牢中。”
“她惹的祸,你哭什么?”余熙问。
“她定会将我们打翻画卷的事情全都讲出来,纵使殿下不追究,陛下也绝不会轻饶了我们。”小六涕泗横流,扯住余熙的衣袖,“余熙姑娘,我只是想好好地送个礼画,为什么会遇上这样的事。余熙姑娘,我不想死啊。”
“左卫怎么会在东宫?有刺客潜入东宫了吗?”
余熙觉得不对,纵然皇帝老儿再不喜欢他这个儿子,也断然不能让左右卫在东宫肆意走动。
小六摇头,哭得更厉害:“余姑娘,这已不是我们能管的事了。我家中尚有年迈父母,若丢了命,连尽孝的机会都没有。”
事还未了,手下人便接连惹事。余熙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东宫阴冷,或许并非全是尚说一人的错。
“余熙姑娘,你聪明,”小六见她神色平静,稍稍安定下来,“您知道咱们该怎么办吗?”
是啊,现在该怎么办。也不知刘喜是否已顺利将画更换。
她明日就要死了吗?难道正如燕王所说的那样,自己离了他,什么都做不成?
3. 燕王
千秋宴当日,宫内一片祥和。
余熙依旧在东宫内做着粗使宫女的琐事,心中却因何内侍之事始终不宁,手脚不免慌乱。
几次不慎,脚边的水桶都被她踢翻在地。她心神难定,正忙着将水桶扶正之时,忽见穿堂的宫女们动作一顿,纷纷躬身行礼。
是尚说来了。
今日是陛下寿辰,尚说一身华贵紫袍,显得格外精神焕发。
余熙不敢抬头多看,唯恐被尚说认出自己正是昨日那满脸麻子的送画小太监。
低头恭敬行礼后,忙不迭地继续俯身做事,竭力不让太子注意到自己。
但世间事总是怕什么来什么。
向来不喜花卉的尚说下了穿堂,赴宴前竟破天荒地要先赏赏花。
余熙见他下来了,忙拎起水桶,背过身想要离开。
不料,身后的太子却发话了:“此处花事由谁负责?”
她脚步顿住,心知避无可避,只能自认倒霉。心中一横,拎着水桶转身,依旧垂首答道:
“是奴婢,殿下有何吩咐?”
身着华贵紫袍的少年郎折下一朵木芙蓉,拈在指尖:
“养得不错。”
他只轻轻瞥了立于一旁的余熙,又全神贯注地欣赏起手中的木芙蓉。似乎对养出这花的余熙并无过多留意好奇。
“殿下谬赞,此为奴婢分内之事。”余熙心中松了口气,“奴婢先退下了。”她仍不敢抬头。
“慢着。”尚说又叫住了她。
“殿下还有什么吩咐吗?”
尚说不答。他将折掉的木芙蓉放在余熙手心:“拿着。”
余熙谢恩。
“你怕我?”尚说问。
“奴婢不敢。”
“那便抬起头来。”
莫非事又败露了?太子识破她就是昨日的麻子脸小太监了吗?
她暗暗咬牙,不情愿地抬起了头。
尚说果然伸手覆上她的脸,余熙顿觉大祸临头,甚至做好了被太子打倒杖毙的准备。
他却只是轻轻拿手指在她脸颊上抹了一下。
待尚说收回手,余熙瞥见他指尖上多了一团淡淡的墨渍。
今早没照铜镜,太子轻擦掉的是她昨日点在脸上后又没清洗干净的麻子。
“奴婢失态,殿下恕罪。”余熙急忙躬身行礼。心中祈祷尚说不要记起昨日的情景。
尚说却似并未在意,随即转身不再看她,淡淡说道:
“我对花卉一概不通,偏生燕王又是这方面的行家。父皇宠他,这次寿宴的行酒令怕是要在花卉上大下功夫。”尚说自嘲,“但我毕竟是太子,也不能输得太难堪。”
余熙听得明白,太子弯弯绕绕搞了这么久的名堂,自己终究还是逃不过这一劫。她的心不由得沉了下去。
果然,尚说道:“你通花卉,随我同去赴宴。”
........................
万岁大寿,宫内清雅庄重。
殿外朱红宫灯高悬,微风轻拂,灯火摇曳。
大殿之内,陈设简洁不失威严,金鼎玉器排列有序,四方珍馐静置其上。
雅乐悠然,丝竹之声如水般流淌,隐隐渗入每一个角落,平添几分安宁肃穆。歌舞队轻移莲步,衣袂飞扬,舞姿如水波流转,恬淡自如,仿若天上仙乐下凡。
百官列立两侧,衣冠整肃,依次上前,致礼贺寿。
老皇帝端坐主位,淡然微笑,受百官敬贺。
尚说坐在和皇后平齐的高位上,同样享受着百官的朝拜。
余熙立于尚说椅侧,打量着这些老相新臣。无意与之中另一位衣冠楚楚的皇子对上了目光。
正是坐在次位饮着酒的燕王尚潜令。
尚潜令显然也对余熙于此出现很是惊讶。奈何余熙所立之处几乎和尚说重叠,他只看了两眼便不得不收起了目光。
等着皇亲国戚,权臣将相都给老皇帝呈上了贺礼后,才轮着公主皇子们献心意。
立于老皇帝身侧的礼仪太监肃然前行,声音清亮:“安宁长公主敬献寿礼。”
殿中一时静谧,安宁公主缓步前行,身姿端庄,身后随行的宫女捧着一株精致的珊瑚树。
珊瑚红如朝霞,枝干繁茂,巧夺天工。
她低声道:“父皇,此乃东海深海奇珍,儿臣恭祝父皇福泽绵长,永享太平。”
珊瑚在烛光映照下泛出淡淡光辉。
皇帝目光停留片刻,轻轻颔首,温声道:“东海奇珍,甚是难得,心意可嘉。”
安宁公主欢喜回席。
“小公主进献寿礼。”太监再报。
年幼尚未得封号的小公主款款走上前来,细嫩的双手捧着一对精雕细琢的玉如意,玉色清透,工艺巧妙。
她微微俯身,学着皇姐也道着贺词:“父皇,此为上好和田美玉,愿父皇岁岁平安,事事顺遂。”
如意温润,光泽流转,皇帝满眼慈爱,含笑道:“平安如意,心意厚重。小公主有心了。”
太监再报:“燕王献礼。”
听得“燕王”二字,余熙瞥见身侧的尚说顿时紧绷起来,连久握在手中的杯盏也轻轻搁置在桌上。
尚潜令稳步上前,向老皇帝献上了一对翡翠玉瓶。
瓶身雕饰山川花卉,碧绿剔透,古雅大气。
他拱手:“父皇,愿四海升平,天下安康。”皇帝接过玉瓶,微微打量,叹道:“此乃上品,朕素日也极喜玉器,令儿一片孝心,朕甚欢喜。”
尚潜令谢恩:“父皇定要长寿安康,好让儿臣能一直承欢膝下。”
这话说得巧妙得体,老皇帝笑意渐浓,眉开眼笑地说道:“令儿最懂朕,心意甚得朕心。”
尚潜令微微一笑,谦逊道:“父皇莫要取笑儿臣,所谓抛砖引玉,儿臣献的是砖石,为的是引出太子哥哥那块实打实的美玉。”
话语一出,全殿肃静。
太子尚说的献礼尚未呈上。
老皇帝一听太子二字,原本的笑容顿时收敛,脸色微沉,问道:“太子何在?”
礼仪太监立刻高声道:“太子进献寿礼!”
太子起身,端着画盒,走上前:
“父皇贵为九五之尊,历经万象,儿臣愚钝,不知还有什么奇珍异宝是父皇不曾见过的。”
他掀开画盒。
座上的尚潜令和余熙对视一眼。
“此为儿臣于画圣宁峰处求得的贺寿画,松鹤延年,恭祝父皇心境澄明,悠然长寿。”
皇帝冷脸自他手中接过画卷。
殿内鸦雀无声,众臣屏息,目光齐齐投向老皇帝。
尚潜令也轻轻抿着杯中酒,嘴角却不自觉地露出一丝笑意。
尚说这个太子要当到头了。
圣上不喜太子,已是朝中人尽皆知的秘密。此时此刻,谁都不敢发出半点声音,生怕卷入其中,祸及自身。
“好啊,好啊。”如余熙二人所料,老皇帝果然勃然大怒。
他起身,不顾丝毫脸面,将画卷狠狠砸在尚说脸上。
霎时间,上至皇后下到随行宫女太监,都纷纷随着皇帝站起身来。
“好一个‘松坚固本’,孽子,你就这么想我死?”
画卷自尚说身上滑到地上,平平地铺开了。
画上哪里有鹤,哪里有松,分明只有一株老树立于风雨动荡之中,和树旁提着的,极为醒目的八个贺寿词“风雨未歇,松坚固本”。
尚说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跪下辩解:“不是的,父皇,儿臣没有。”
满殿静默无声。无人敢担圣怒,何况此事涉及天家家丑,群臣更是生怕发出半点响动。
“混账东西,你要是嫌朕命长,压得你只能做太子,就早点告诉朕。”老皇帝将杯盏中的酒全泼在了尚说脸上,“这个皇位给你来坐。”
酒顺着尚说的脸颊,净数滴在了他鲜亮的紫袍上。
“儿臣不敢,儿臣绝无此意!”尚说匍匐于地。
尚潜令见状,忙上前劝道:“父皇息怒,或许是殿下在求画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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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峰心情不悦,这才误绘此画,未必是殿下的过错。”
余熙心中冷笑,真是猫哭耗子假慈悲。
然而,她心底却隐隐觉得事情不会如此简单。昨夜何内侍闯入管物间,东宫如此森严,为何无人起疑?
老皇帝年迈,本已气得站不稳,倒回龙椅上,捂着胸口喘息:“逆子!逆子!”
尚说跪地不动,低头不再辩解。他知自己越争,皇帝越是厌恶,索性沉默。
余熙突感一阵寒意。不知是否为她的错觉。她瞧见将要大祸临头的尚说,竟还侧首,眼带笑意地瞥了她一眼。
正此时,殿外忽然传来太监的禀报声:“陛下,殿外有宫人求见!”
“宣,宣,让他们进来看朕的笑话,让他们都来瞧瞧朕养出的好儿子。”刚发了一次火,殿前太监拿手巾为老皇帝擦着额前冷汗。
见着来人,余熙心下一沉。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东宫何内侍。
她跟着名侍卫进了殿,那侍卫出身不凡,腰带左卫令牌。
难道是昨夜擒住何内侍的左卫?可见何内侍步态谨慎有节,哪有半分痴傻状?
何内侍上前,向各方行了次礼,道:“奴婢是东宫内侍何氏。见过皇帝陛下,皇后殿下,太子殿下。”
皇帝问:“来给你家主子求情?”
何内侍摇头:“并非求情,奴婢有要事相告。”
余熙这才注意到,何内侍身上并无限制自由的枷锁。
她昨晚夜闯,根本不是被当成犯人抓起来的,而是被当成证人保护起来的。
糟了……刘喜……
余熙顿觉寒意蔓延全身,背后冷汗直冒,心跳加速。
她拼命看向尚潜令,可尚潜令却并无察觉,还光顾着尚说的笑话。
何内侍躬身道:“启禀陛下,太子殿下是无辜的。这幅贺寿画,实为他人所换,奴婢昨夜亲眼所见,左卫已擒获换画之人。”
何内侍话音刚落,门口拖进来个血肉模糊的人。
是被打得皮开肉绽的刘喜。
那侍卫作揖禀告道:“陛下,昨夜何内侍撞见此人调换画卷,怕惊扰殿下与陛下,便密而不发,私下处置。请陛下定夺。”
老皇帝不耐烦道:“拖下去乱棍打死。太子的事之后再议。”
但那侍卫却再度作揖,神情凝重:“陛下,此事恐不简单。我们在此人身上,搜出燕王府上的笔墨。”
话音未落,殿中气氛瞬间凝重。
尚潜令猛然起身,脸色铁青,急忙反驳:“这绝不可能!父皇,儿臣与此事毫无关联!”
老皇帝也不信,问那侍卫:“谢许,你可知欺君该当何罪?”
谢许肃然答道:“臣所言,句句属实。”
老皇帝神情复杂,目光沉沉地望向尚潜令:“令儿,你如何解释?”
尚潜令面色苍白,慌忙申辩:“父皇,儿臣府上纸笔何其之多,偶有遗失难免被下人拾取,怎能凭此便认定是儿臣所为?此等巧合岂能如此轻率判定!”
老皇帝微微点头,但眉头依旧紧锁,心中仍未完全释然。
谢许继续道:“陛下,此人至死不肯透露幕后指使,但其所调换的画作,笔墨尚未干透,明显是有人新近绘制,且画技精湛,不是寻常人所能为。”
老皇帝正欲下令对刘喜加以严刑,忽然发现尚说神情沉静,而尚潜令却已然慌乱,面色极不自然。
他眼神微眯,沉思片刻,旋即摆手道:“罢了,此事暂且搁置,毕竟是太子的一片孝心,误会也罢,错爱也罢,父子之间无须深究。”
他目光一转,落在奄奄一息的刘喜身上。
余熙眼皮跳得飞快。
他看着刘喜:“但你若不将作画之人供出,朕便诛你九族!”。
满身伤痕的刘喜早已气若游丝,听到“诛九族”三字时,眼中却还是不受控地透着恐惧。
他费力地抬起手,指向了太子身旁的余熙。
殿中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在余熙身上。
4. 信我
殿前侍卫闻声将余熙扣住,押着她跪在老皇帝座前。
家人成制肘,刘喜定会反目无情,余熙虽早已预料,却也不想他竟会如此果决地将她出卖了。
她朝老皇帝稳稳地磕了个头。
老皇帝神色微有倦意,手轻扬,对身后侍卫道:“即刻杖杀。”
殿中一片哗然。两名侍卫刚要动手将余熙拖起,太子尚说却开了口:
“父皇且慢,今日乃是您的寿辰……”
他话未道尽,便见老皇帝眉头微皱。
侍卫顿住了动作,尚潜令借机上前,忙附和道:“父皇说的是,然今日为您大寿,恐见血不祥。儿臣恳请将此罪人交由儿臣发落,断不扰父皇之兴。”
“胡闹!”老皇帝厉声呵斥:“令儿,你一向明理,今日怎也糊涂至此?”他指着侍卫,“你们速将她拖出去,立斩!”
“父皇!万万不可!”尚说尚潜令同时跪地。
“陛下!实非如此,奴婢是被冤枉的,奴婢斗胆恳求陛下能一听奴婢之辞。”
余熙磕头,跪地不起。
她只觉四肢的血烧着,炙热一波波涌向心头,要将她的胸膛一并焚尽。
“奴婢斗胆,恳请陛下,容奴婢申冤。”
她再次重重叩下头去,额前已隐隐渗出血迹。
只要给她机会开口,她昨日有意留在枯树旁的两道弯竖便能救她一命。
松坚固本。
殿内鸦雀无声,群臣皆目不转睛地盯着余熙。
咒骂万岁已是谋逆大罪,当即诛杀,而还敢于殿前叫冤,这姑娘是有多恨自己的九族。
出乎众人意料,老皇帝竟然恩准了:“你说吧,事已至此,朕也想听听你能辩出个什么花样来。”
余熙心头一松,低声谢恩道:“谢陛下宽允。劳烦公公将那画卷交予奴婢。”
殿前太监拾起地上那卷祸根,双手呈递给余熙。
她接过画卷,将其徐徐展示于皇帝眼前。
“陛下请看此处。”余熙指向画中枯树两旁蜿蜒扭曲的竖线。
皇帝点头:“朕瞧见了。”
余熙又接着道:“此处竖线并非狂风肆虐,而是此树之树根,奴婢笔拙画艺不精,将树根画得像极了狂风,原本的树冠也误画作了乌云。”
皇帝闻言,复又细细端详那画卷上的“风”与“云”,果真与其他画作不同,若再细看,拼凑起来与其说是风云枯树,更像是一棵枝繁叶茂、盘根错节的古树。
“话虽如此,可你为何又要画一株枝干如此硕大的老树以作寿画?”他问。
余熙见皇帝态度有所好转,心底暗自一笑,接着道:“陛下,奴婢所作的并非寻常老树,奴婢所作的是轩辕柏。”
听此一言,跪在地上的尚说抬起了头。
老皇帝似乎是觉得余熙的这番说辞实在有趣,他接着问:“轩辕柏?那是何物?”
“回陛下,轩辕柏乃上古时代黄帝轩辕所亲手植栽,历经千载,堪称长寿之树。”余熙从容答道,“其根稳如磐石,任凭风雨侵袭亦难撼其分毫。正如陛下之于社稷,恰如定海神针镇守东海,万古不衰,松坚固本,福泽绵延。”
她答得极为巧妙,虽在外人看来有几分巧舌如簧之嫌,然对体弱多病的老皇帝而言,却是极为中听。
老皇帝大笑着站起身来:“妙,妙。松坚固本,实在是妙。”
余熙低首行礼:“谢陛下。”
老皇帝摆手道:“免礼,今日既是朕的寿诞,杀戮确为不吉。太子虽因疏忽出了些纰漏,但毕竟也是一片赤诚心意。此事到此为止,相关之人皆赦免无罪。”话音落下,他意味深长地望了尚潜令一眼。
尚潜令接着眼神,连忙叩首:“父皇圣明!”
座下群臣跟着齐声恭敬道:“陛下圣明。”
.....
回了东宫,余熙便成了宫女中的大红人。
此后每日在花园里做着和昔日无异的花事时,总会感知到周周遭投来的目光与窃窃私语。
这倒也没什么,毕竟她一向独来独往,从不与人结伴为伍,旁人的言语如何,她素来不放在心上。唯有一事,却令她日夜忧心,无法平静。
那便是尚说迟迟不对她下手。
寿诞上尚说因被换画被皇帝当众羞辱,如今万岁爷虽已不再追究此事,却不意味太子爷会这么轻易地放过她。听闻刘喜宴后便销声匿迹了,想必是被尚说秘密处死了。
为何尚说却还允准她继续在东宫中安然无恙地做着花事。
世事变化无常,如今她居然在害怕她的灭门仇人,那个她恨不得扒皮抽筋的太子殿下会拿她试问。
何等荒唐。
一日,两日,三日。数日过去了,尚说对她仍无任何举动。
余熙的心愈发焦灼不安,仿若头悬仅靠蛛丝维系着的利刃,摇摇欲坠却又不知何时才会落下,只能一直等下去。
她心神恍惚,做事也愈加力不从心,几次都被枝藤上的尖刺刮烂了皮肤,花圃草木也因心不在焉被打理得不忍直视。东宫的两位内侍虽再不会对她加以责备,然她心中却也过意不去。
这样日日煎熬的日子,却偏偏又怎么都望不到头。
终于,在一日午后,余熙正打水欲浇灌花圃时,见着了立于园中等候已久的太子亲卫。
“是要来杀我了吗?”余熙内心此刻却平静了下来。
亲卫未答,只简短道:“余姑娘,殿下有请。”
深秋已至,风萧瑟,寒意透骨。余熙一路行去,手指在寒风中冻得僵硬,下意识地轻轻搓揉着干燥的双手。
她袖间藏着一根打磨尖利的银簪,摸着冰凉的银簪,她心头愈发清明。
横竖都是死,不如就此与其同归于尽。
亲卫站在书房门前,禀报道:“殿下,人来了。”
“让她进来。”殿门开了。
余熙悄悄将簪子攥在手心,迈步走进殿内。
书房中烟雾袅袅,依旧烧着那炉带着微苦气息的香。尚说如常伏案书写,眼神专注在手下的纸卷上,见余熙入殿也不停笔。
“奴婢见过殿下。”余熙行礼。
“免了。”尚说头也不抬,提笔轻蘸砚中朱红墨汁。
“殿下今日唤奴婢前来,是有何贵干?”余熙问。
尚说案牍上铺着的是他还未作完的画,画着一个提着灯笼披着红袄的女儿。
“孤今日找你,是有事相求。”他淡然开口,目光仍未从画上移开,“你作画之技,精妙绝伦,孤甚为佩服。”他不急不缓地提笔,将那红墨轻轻点染在画中女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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唇上。
尚说果然还是要杀了她。
她攥紧手里的簪子,那便玉石俱焚。
“殿下谬赞。”余熙抬眸,见尚说仍醉心于作画。悄悄近身寻找下手时机。
他每多活一刻,对余熙而言都是极致的屈辱与折磨。
“你家中可还有善于作画的兄弟姊妹?”尚说问。
“有。”余熙心中愤恨不已,“阿姐聪颖,所作之画惟妙惟肖。”
想起阿姐,一抹痛楚涌上心头。阿姐那双曾画得山川草木宛若生动的巧手,在死前活生生被箭刺穿。
“你的画技,便是从你阿姐那里学得?”尚说吹了吹未干的墨迹,抬头看着离他越来越近的余熙。
银簪在她手中攥得太紧,尖端刺入掌心,带来丝丝痛感。
余熙心中仅剩一个念头,杀了他。
“奴婢的画技并非阿姐所授,奴婢与阿姐自幼相伴长大,同拜师于名家之下。”余熙面不改色地答道。
“看来是家道中落?”尚说低垂着头,继续在画纸上细描着那幅美人图。
“是。”余熙死死盯着尚说的侧颈,“被歹人所害。”
殿外寒鸦数声哀鸣,秋意冷冽。
余熙手中的银簪,扎向了尚说的脖颈。
她等了多久,多少次梦中反复重现亲族死前时的哀嚎与哭喊。
心中最痛之处,眼前最恨之人。
几滴鲜血沿着尚说的掌心滑落,他的掌心几乎快被银簪扎穿。
银簪虽锐,却被尚说用手掌挡住了
余熙失手了。
纵然心怀仇恨,即使是面对曾灭族的仇人,她竟还是不能做到害人性命。她片刻的仁慈让他捡回了条命。
殿外的亲卫隐隐听到殿内的动静,低声询问道:“殿下,可发生何事?”
余熙以为尚说必会召人入内,趁势狠踹了他一脚,从他手里夺出簪子,再次狠狠向他的面门刺去
尚说侧身闪避,银簪刺入木桌,深深扎进,簪尾犹在颤动。
动静之大,殿外亲卫再次急切问道:“殿下,可有变故?”
余熙知事态紧迫,也不去拔陷在木桌里的簪子,她迅速抽出自己发间的木簪,又要朝尚说扎去。
“无事。”尚说朝门外道,“孤不慎打翻了笔砚,勿扰。违者,斩。”
余熙继而迅猛出手,尚说又偏身躲过,趁机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力道不大,却牢牢钳制住她:
“冷静。”
他掌心被刺中的地方还在往外冒着血。
余熙挣扎不止,手中纵有木簪也无力再刺。
“我不会杀你,你不必这样。”他也痛,额上渗出层薄薄的冷汗。
余熙的手僵在半空,不明白他所言何意。
“刘喜虽死,东宫之中还有燕王的细作。”
“你说什么?”余熙怔住,手上的力道不由松了几分。
“信我。我不杀你。”尚说放开余熙的手,“我查过刘喜,你并不知情,那幅画你也是被蒙骗所作。”
他接着道:
“我欣赏你的才华。你一身技艺,难道甘心一辈子屈居为一名宫女?”
余熙抬眸又去瞧那张面目可憎的俊俏脸。
那双不显山水的双眸间,竟还能品出几分真诚。
5. 物归原主 看来尚说并不想杀她。
看来尚说并不想杀她。
余熙见状,缓缓地收起了攥着簪子的手。
此时此刻,眼前人心中所思,她竟揣测不出分毫。
为什么不杀她?莫非尚说是当真信了她是无辜受牵连,被人蒙骗才画下了那幅大逆不道的“松坚固本”?可为何献礼那日他跪地垂首之时,偏生又多瞥了自己一眼?
君心难测,储君心亦难测。
正当余熙暗自思量时,尚说已在书房中寻得一方洁布,将手心上她戳出来的血窟窿层层包扎好了,还将深嵌在木桌里的银簪拔了出来,擦拭干净了上头的血迹:
“我挨了你一簪子,足够诚意了吗?”
余熙虽仍摸不透尚说的意图,但当下她大概是性命无虞了。
只要还活着,她就还有数不尽的时机能了结掉尚说的性命。
“殿下,奴婢一时失心,险些酿成大祸。”她欠身答道。
尚说将擦拭干净了的银簪还给她。他手上的伤势似乎相当严重,血自伤口蔓延开,染出一片红。
“那日你也见了。孤不得陛下宠爱。”他拢起桌上那幅被簪子戳破了一道口子的画卷,将它卷了起来。
余熙默然不语。
尚说瞧她不讲话,又自顾自道:“孤这东宫,十之八九都是陛下的人。将孤困在这里,连一个能说话的人都不肯施舍给孤。”
香炉里烧着的苦香尽了,余熙垂头看着自己手中的银簪。
到底是天家贵胄,缺个说话解闷的伴儿便是此生受过最大的苦楚。
尚说又缓声道:“你不必如此拘谨,孤既召你来,便足以证明,在孤心中,你是信得过的。”
余熙问:“殿下想让奴婢做什么?”
尚说见她开了口,便将那幅画卷摊开,问道:“你善于作画,可否做孤的老师?”
先前余熙还没来得及细细端详尚说所作的这幅画,这下仔细看来,的确画工潦草毫无章法,难称佳品,可画上那红衣女儿却又被绘得极其水灵美丽。
只是她身着的那身红袄,余熙总觉得似曾相识。
余熙答道:“殿下若想学画,大有名家可供殿下选择,奴婢不过三脚猫功夫,不敢于殿下面前卖弄。”
有这样能日日近仇人身的差事拿,余熙自然是乐意的。可她现在仍然不清楚尚说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怕稍有差池便成了一出“请君入瓮”。
遭到拒绝,余熙本以为尚说又会是一番相劝,未料尚说并不固执:
“既然你不愿,孤也不会勉强。”
他又将手伸进衣襟,从中取出一根玉簪:
“你的银簪既已弯折,大抵是不能再用了。孤将这根玉簪赠与你。”
余熙接过玉簪,谢了恩。
书房中虽仅余熙与尚说两个人,余熙却始终低垂着头,只有尚说同她讲话时才抬头片刻。
但面前人的目光却自她进门以来便始终落在她的身上。她的余光时刻都能感受到尚说的注视。
那不是看下人的眼神。也不是看妃嫔的眼神。
余熙不懂。
“文霆,进来。”尚说道。
亲卫文霆闻讯推门而入:“殿下,有何吩咐?”
尚说道:“把手疮膏给她。”
余熙低头瞧着自己通红满是疮疤的双手,心生错杂。
天稍转寒,她的手便会生冻疮,她自己都不曾放在心上,不想却反被尚说留意关心了。
文霆顺着尚说的眼神看了看正攥着玉钗的余熙,目光又回到主子身上的时候,突然发觉自个儿主子手上多了一卷渗着血迹的布,大惊失色:“殿下!您怎受此伤!”
尚说扶额:“拾笔砚不慎割伤,微不足道,速将膏药给她便是。”
文霆又瞅了瞅桌子,发现笔砚还好端端地放着,道:“殿下,您刚刚究竟怎么了?这笔砚也没翻,也没碎,怎的就将您的手割破了?”
他看向了余熙。
尚说看向了他。
文霆瞅见尚说眼神不对,自知冒失,连忙道:“遵命!”
他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递给了余熙:“余姑娘,这是手疮膏。”
瓷瓶上头绘着一枝梅花。
“谢殿下。”余熙收了手疮膏,“奴婢先行告退了。”
“去吧。”尚说道。
等着余熙关紧了门,文霆才斗胆又问:“殿下,您的手怕不是…”
尚说淡然道:“敢说出去,孤亲自削掉你的脑袋。”
“臣不敢。”文霆惶恐,又忆起方才余熙手中捏着的玉钗,问,“殿下,那簪子不是您最宝贵的物件儿吗?怎么也赏给余姑娘了。”
尚说闻言不语,收起桌上的红衣女儿图,踱步走到书房的屏风后。
屏风后的墙壁上挂满了女儿图,画遍春夏秋冬,画遍各式各样的服饰,技法并不纯熟,图上女儿的脸也是一幅一个样。这些都出自尚说之手。
可唯一不变的是,这些女儿的头上,都插着同一个样式的玉簪。
正是他送给余熙的那支。
尚说将他新作的红衣女儿图也挂上去后,才答道:
“我不是赠予她,只是物归原主罢了。”
“殿下,莫非?”文霆瞪大双眼。
“去拿伤药来。”尚说不理他。
......................
余熙攥着手里的玉簪,行于宫街之上。
她总觉得手里的这根玉簪很是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还有这手疮膏.....
她看着手疮膏上画着的那枝略显粗拙的梅花苦笑。
东宫太子,当真如传闻那般琢磨不透。
深秋之际,虽还是白日,宫殿殿顶就已隐在一片灰蒙之中,寒风透过殿宇间隙穿堂而过。红漆剥落的宫墙显得更加暗淡陈旧。
在回宫女住所的长街拐角,余熙碰见了绝不应该出现在东宫的人。
她碰见了尚潜令。
“奴婢见过燕王殿下。”余熙小心行礼。
尚潜令却丝毫不避,直接明目张胆地抓住她的手腕,眉眼含笑:“雨溪,你我之间,还用得着行什么礼?”
余熙急忙抽手,抬眼冷冷瞪住他。
尚潜令笑道:“好了,不逗你了。此地无人,这一片的宫人都被调开了,安心,没人会撞见我们。”
他目光定定地落在她脸上,又问:“雨溪,在东宫过得如何?比起我燕王府的日子,哪边更舒坦?”
“请殿下于东宫不要直呼奴婢的本名,此外,殿下为何会出现在东宫?”余熙不答。
尚潜令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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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余熙颇有戾气的顶撞话,不怒反笑,语气更为轻佻:“荀雨溪,莫非比起雨溪,你更喜欢本王为你起的‘余熙’?”
他得寸进尺,直念出了余熙被抄家前的名姓。言罢,又握起她的手,轻声道:“雨溪,你的手一到冬日便冰凉得厉害。”
尚潜令那双宽大温暖的手掌将余熙的双手牢牢包裹,温热透过皮肤渡来:“怎的又长冻疮了?”
余熙不答。
他目光又落在她手中的瓷瓶之上,问道:“是谁给你的?”
余熙几番想抽手,奈何尚潜令和自小被困在儒经中的尚说不同,他是在马背上刀枪中长大的,根本挣脱不开。
挣脱无果,她只得冷声质问:“殿下您还未答,如何会在东宫?”
尚潜令见余熙不仅不回答自己,反而反问了起来。索性直接从余熙手里夺出手疮膏,倒了些在自己掌心,抓着她的手腕为她涂抹起来:“是太子给你的吧,这梅花是他自己画的,丑得很。”
“燕王殿下。”余熙笑了笑,“您不尊重我。”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尚潜令见余熙要不高兴了,“我此番前来是来找太子‘下棋’的。”
他脸色骤变,凑至余熙耳畔低声道:“李青方才跟本王密报,太子召你,我不放心,怕你有什么闪失,便找了个下棋的由头来了东宫。”
李青是李内侍的名字。
余熙望着尚潜令的眼睛:“殿下,尚说并没有拿我是问,我实在不懂他的心思。他并无杀意。”
尚潜令笑了:“这你得谢过九泉之下的刘喜,他不愧是我养的一条好狗,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余熙纵然还对刘喜出卖她的事心存芥蒂,但听着尚潜令漫不经心地将其贬损成“好狗”,心中不禁泛酸发寒:“刘喜的家人,殿下打算如何安置?”
没想到尚潜令却轻描淡写地道:“一条狗死了便死了,难不成本王还要为他立碑,又给他全家老小养老送终?我何时如此清闲了?”
说这话时,他还温柔地望着余熙。
“刘喜对殿下忠心耿耿,殿下何故如此贬损?”
面对眼前这名救命恩人,余熙心里却一阵翻江倒海。
深宫之中,砖瓦无一不曾染血,久而久之,早已沁入了寒凉骨髓的冷酷。
尚潜令抬手去摸余熙的脸:“雨溪,你又何必顾及下人尊严?”
秋风恰时于耳侧呼啸而过,余熙抬手截住了尚潜令的手:
“殿下,奴婢也是下人。”
“雨溪,你是不一样的。”尚潜令无奈地收回手,轻叹一声。
“殿下厚爱。”余熙答道,“但奴婢贱命一条,实在担不起如此恩惠。奴婢此生所愿,唯有复仇。”
除此之外,再无他念。
“罢了,本王最是喜欢你这性子。”
尚潜令笑着。
突而又神色微动,低声道:“鸿胪寺来报,突厥使臣即将入京,父皇近日龙体抱恙,或许会命尚说监国,代为接待。”他顿了顿,“我朝刚与突厥停战不久。”
言罢,尚潜令缓步前行,背影逐渐远去,低声丢下一句:“本王要去找太子下棋了。”
余熙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长街尽头,心中微微一动,暗想自己适才在书房,或许是应该向尚说讨个差事。
6. 出宫
回了自己做事的小花园,余熙瞧见李内侍正做着本该是她的花事。
“你回来了。”李内侍放下手里的水壶。
“谢姐姐替我照看花事。”余熙向李内侍欠身行礼,心里想着的还是燕王的那句“突厥来客,太子辅国”,“幸苦姐姐了。”
外邦来朝,这又是不可错失的下手良机。
李内侍体胖,拿手锤了锤后背,道:“我不是在帮姑娘,这群小丫头都去瞧白安大师了。”
余熙以为自己听错:“白安?”
李内侍回道:“姑娘新入宫门,不识白安亦属寻常。白安乃宁峰之女弟子,太子殿下惜其才名,特许她自由出入宫中。”
余熙内心一笑。她岂止知晓白安,二人更是相熟。当年她与阿姐同拜宁峰门下,白安正是她们的师妹,彼时因阿姐才华出众,白安才名不显。
多年过去,物是人非。反倒是当年的小师妹今日声名鹊起。
“姑娘也去瞧瞧吧,白画师现在兴许正在教那群小丫头怎么作画呢。”李内侍笑了笑,突又想起余熙也极其擅长作画,忙又改口道,“姑娘懂门道,看得肯定也会我这样的外行人明白。”
也不知当年的小师妹可还能认出自己。余熙心中一阵酸楚,笑道:“好。”
太子爱读书,连着东宫的宫女太监也劝着多读书,为此还在宫内专程留了间大书房供他们学习。
白安每入东宫,也是在那书房里作画。
余熙倚在门扉旁,瞧见大书房内一片嬉闹,难得的欢快时刻,宫女们将书桌前的白安团团围住。
白安提笔正在画着些什么,她身旁立着个戴着白花的清秀小宫女,看得最为专注。
“这一笔,就叫撞墨。”白安笔锋微顿,目光环视一圈围拢的小宫女们,笑问道,“好看吗?”
“好看。”反响不错。
白安刚想下笔又画,头还未垂下,瞥见了立于门旁的余熙。
她神情骤然一亮,欣喜之情几乎溢于言表,张嘴正欲唤她名姓。
余熙朝她摇了摇头。
小师妹还记得她。
白安见状闭上了嘴,朝她笑了笑。
她也笑了笑,动身踏入大书房。
立于白安身旁那位戴白花的小宫女却不高兴了,冷脸似是还带着些仇怨地盯着余熙,仿佛她掳了她什么东西一般。
其余的小宫女见来的是余熙,一下便又将余熙团团围住,其中一个头戴粉花小宫女兴奋道:
“余姐姐,我们才正向白画师提起你呢。”
白安听了,面色似乎有些诧异:“莫非她就是...余熙?余熙?”
余熙点点头。
那戴粉花的小宫女又道:“白姐姐,余姐姐的画你一定会喜欢,她的画可是都能令圣上转怒为乐呢。”
“妹妹谬赞了。”
余熙心里一紧,不知粉花小宫女这话是夸赞还是拿她打趣。她恰巧又和那名白花小宫女对上了眼。那小宫女的眼神像是要将她剜了般。
白安并不知晓那幅祝寿图,她当真以为如今的余熙还有当年荀雨溪的七分笔力,道:“余姑娘可否于此再作一幅?”
余熙笑着摇了摇头:“只不过些许雕虫小技,岂敢在您面前班门弄斧。”
当年宁峰门下的得意爱徒荀雨溪,早就死了。
白安身侧的那白花小宫女一直盯着她,瞧得她浑身不自在。
“余姐姐,就给我们露一手吧!我们可是天天夸你画得绝妙,连常露都不得不服呢。”那粉花小宫女凑上前,带着几分兴奋道,“白画师说要挑一位心仪的徒弟,带出宫去,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们都觉得,就你和常露最有希望。”
常露…余熙心中一动,莫不是那个冷眼瞧她的白花小宫女?略一思索,记忆中浮现出她的面容。似乎就是那个小丫头。她此前藏拙的时候便知道常露擅长作画。
是块好料子,托给白安打磨阵子,或许真能大有所为。
“此前之事只是一场乌龙,圣上并非真喜欢我的画。”余熙道,“此次我也只是慕名前来,手头的花事还未处理干净。我先走了。”
她转身便走出了大书房。
没走几步,便被追来的白安牵住了:
“师姐。”她轻声道,“这些年你去哪了?”
余熙扭头,瞧着白安眼眸真澈,她摇首:“您认错人了。”
“师父老了,活不了几年了。他还总挂念着你们。”白安牵紧她的手,“太子殿下礼待我,恩准我收一人为徒带她离宫。”
余熙坚持道:“您认错人了。”
“师姐,跟我走吧。”白安不肯松手。
“你带那个小丫头出宫去吧,她天资聪慧,是块画画的好料子。”余熙指了指书房桌旁的常露,抽手离开了。
伴着她远走的除了白安的轻叹,还有常露的目光。
...............
太子书房苦香弥漫,棋盘上黑白交织,黑棋四方围锁,白棋突围未果,终被黑棋一字定乾坤。
“殿下厉害,是臣弟输了。”执白子的尚潜令道。
“你心思不在此处。”尚说睨了尚潜令一眼,“我一连几处致命纰漏,你却一次也没识破。”
来收棋盘的太监托着块放着两块湿热方巾的木盘,恭敬地摆在两位皇子面前。
尚潜令捻起一条,擦了擦手:“既然殿下发现了,那便恕臣弟请罪了。”他起身,拍了拍下裳,同那太监一起恭敬地跪在尚说面前。
这一举动将那小太监吓得不轻,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连忙将身子趴得更低。
尚说见状皱了皱眉:“你下去吧。”
小太监如释重负地爬了出去。
“你这是做什么?”尚说也拿着热方巾擦着手,被余熙捅的手依旧痛得钻心。
“臣弟有罪。”尚潜令道。
“起来。你跪在这里,不论你是否有罪,传到父皇耳朵里,都会成孤有罪。”
尚潜令闻言又才站起身:“臣弟这几日实在是惶恐不安,生怕殿下因父皇寿诞记恨于我。”
尚说也同着他起了身:“孤为何会因寿诞一事记恨于你?”
尚潜令急忙道:“那歹人所用之纸笔,皆是燕王府的。可臣弟是真不知此事。”他小心地瞧着尚说的眼神。
愣是什么也瞧不出来。那双眼眸如古井般不知深浅。
“孤自然知道,是别有用心之人有意挑拨你我手足关系。”尚说道,“你不必忧虑,孤怎会记恨于你。歹人也被我处置了,与你并无干系。”
“那...那名宫女呢?”尚潜令问。
闻言,尚说沉寂的眼里细微扑闪了片刻,道:“还未处置她。”
“此事性质如此恶劣,殿下可千万得严惩,以一儆百。”尚潜令道。
尚说抬眼,别有深意地瞧了道貌岸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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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尚潜令一眼。
尚潜令咽了口唾沫。
“孤会的。”尚说拍了拍尚潜令的后背,笑道,“你今日怎么这么严肃,莫不是被人夺舍了?”
“殿下说的是。”尚潜令陪着笑,“听说父皇近日圣体抱恙,有意让殿下监国?”
房内苦香又熄了。尚说掀开香炉:“今日烧得这么快。”
他捻起块新香,放在了香炉里头。
“殿下的手这是怎么了?”尚潜令见尚说有意不答,忙转过话茬。
“梦中遇见一位神仙,赐孤一条发着光的红线。”尚说缓缓合上香炉盖,低声道,“孤一握住,那红线便割破了手心。”
“竟有这般奇事?”尚潜令故作震惊。
“许是孤不配。”尚说垂首望着手上的伤口。
不配碰她。
............
燕王走时已入夜,尚说亲自去送他。
回来时,听见宫街上有小宫女在交头接耳悄悄说着些什么,隐约还听着了余熙的名字。
“你们过来。”他朝那几个小宫女招招手,“在说什么?”
“奴婢见过殿下。我们....”几个小宫女支吾不敢说。
尚说没耐心等,吓唬她们:“再不说就把你们舌头拔了,永远也别说了。”
为首的小宫女一听,急忙跪地磕头求饶:“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奴婢什么都说。”
“是余熙,她不满上次受了罪,在宫女间嚼殿下的舌根子,那两个管事的大宫女也不知是怎么了,没一个敢管束她,就那么由着她疯言疯语...殿下,奴婢可万万不敢说您闲话,那都是余熙一人讲的。”
文霆知道余熙在尚说心里的分量,连忙呵斥道:“在宫中传谣是大罪,你们可知?”
那几个小宫女慌忙点头。
“殿下?”文霆瞧着尚说脸上居然显出了几分笑意,“这几个丫头真是一派胡言。”
“无妨。”尚说竟然笑了。
文霆还是第一次见他笑得这么纯粹。
“余熙在背后都是怎么嚼孤的舌根的?”他问。
几个小宫女被吓得更狠了,殿下是脑子出问题了吗?被人骂了还能这么开心。
“说您...暴戾不近人情...”小宫女哆哆嗦嗦地答道。
“还有呢?”
“奴婢不知道!奴婢真的不知道了!”
“好。孤知道了。文霆,给她们赏点银子。”尚说道。
“殿下?您这是何意?”文霆虽不解,还是给那几个魂都快吓没了的宫女发了银子。
打发了那几个宫女,尚说脸上的笑意才慢慢褪去:
“去查查,是谁造的谣。查干净。”
他倒是希望余熙能真的骂上自己两句。
至少会哭会怒之人,心还活着。
.......
夜已深,余熙洗面更衣要休息。还未吹灯。
今日她眼皮总跳,整个人也昏沉沉的。方才洗漱的时候也总觉得窗外有人在瞧着自己,但窗边除了不知是谁放的几朵夹竹桃外,什么也没有。
余熙觉着兴许是哪个好心的小宫女不认得这剧毒之花,将它误赠了来,便将它收进了梳妆盒里。
再过几日便是外宾宴,燕王会如何动作,又将如何对付尚说?
她在心中默默盘算着。
这灭族之仇,她究竟何时才能得报?
7. 相似之人
突厥外使此次来朝,说是来邦交朝贡,明眼人却都明白实为索回被俘的突厥将军阿尔斯兰。
两国刚交战不久,关系剑拔弩张,此番外宴断不可有丝毫差池。
老皇帝圣体欠佳,招待之事全权托于太子尚说,若这次尚说能将此事处理妥当,下一步便可放心他掌管监国大权。但倘若稍有差错,后果则不堪设想
为招待外使,御膳房忙得不可开交。余熙反倒又闲了下来。
她静静坐在长廊的靠椅上,凝望着深秋的小花园。此时节,花已凋零,枝头上仅余的叶片也在寒风中摇曳。
一片枯黄落叶乘风缓缓落在余熙腿上,她低头将那片枯叶拾起,心思微动。
她在东宫也待了有些时日了,虽说只是个粗使宫女,却连一件脏活累活都没做过,过去手上在燕王府留下的伤疤,如今竟也渐渐淡去。
那时她只想着复仇,誓要尚说偿命。燕王教她武艺,她便拼尽全力,苦练剑术刀法,将府中刀枪悉数习得,一双曾执笔丹青的巧手硬生生磨出了刀痕与剑意。
手掌上每一条狰狞伤疤,都在叫嚣着她大仇未报。
“余姐姐?”
正恍神间,身前响起清脆女声。
余熙连忙抬头,瞧着面前立着个戴白花的清秀小宫女,她身后还跟着好几个同行的小宫女。
是常露。
“何事?”余熙问。
常露身后的小宫女上前来将她从椅上拉起来,常露甜甜笑道:“余姐姐,御膳房忙不过来了,我们想着若是其余干事儿的宫女姐姐们得空,能来御膳房帮帮忙。”
还未等余熙回应,她就被常露的小姐妹围了起来,齐齐将她往御膳房推。
“可是……我的厨艺实在拙劣,只怕帮不上什么忙”余熙只觉得她们天真可爱,“刀工也不行,顶多替你们洗洗菜罢了。”
从前她不需亲自下厨,即便是在燕王府中,各式刀剑她皆通晓,也唯独未曾碰过菜刀。
常露道:“余姐姐不必担心,我教你做糕点吧,十分简单。”
一群小宫女推推搡搡地把余熙带到了御膳房。
御膳房内果然热闹,众人正各司其职,忙碌不已,唯独一位漂亮的姑娘只坐在一旁,静静瞧着宫女们做事。
这位漂亮姑娘的服饰也于寻常宫女不同,看着比内侍的服饰都要考究,余熙本以为她或许是东宫里哪位良娣宝林,偏偏她身侧又连一个贴身宫女都没有。
推着余熙进来的几个小宫女一瞧见她,立即整齐地行礼道:“荀良娣万安。”
竟还真是个良娣。
余熙也忙弯身:“良娣万安。”
竟也姓荀。
荀良娣见着余熙,似有些吃惊,直直盯了她些时候。
“奴婢...脸上有东西?”余熙问,“良娣有何吩咐。”
“无事。”荀良娣摇了摇头,“我的猫儿踏云不见了,你们可有见着?”
常露与几名小宫女皆摇头。
这时,两名宫女匆匆抱着一只圆滚滚的白猫赶了过来,气喘吁吁地说道:“良娣,踏云找着了。
那两名宫女走到荀良娣身边,瞅见了余熙,竟也是和良娣方才一模一样的表情。
余熙不明白她们这是何意。
好在那两名宫女迅速又做回了自己的事,将踏云递给了荀良娣。
“踏云贪嘴,怕是跑到厨房偷食了。你们待会儿和管事的说一声,少了的算在我账上便是。”荀良娣起身,摸了摸踏云的小脑袋。
踏云眯起眼睛,一脸惬意。
“恭送良娣。”
余熙无意间瞥见荀良娣那一双雪白的手上也竟有几道疤痕,虽有护甲掩盖着,但仍清晰可见
良娣身份尊贵,手上缘何会有如此多的伤疤?
等荀良娣走远,常露拉着余熙到一张方桌旁,桌上备着案板、面粉、清水与模印,还有一堆红色粉末。
“余姐姐,你就来帮忙做糕点吧。”常露拉过余熙的手,停了片刻。
常露不说话,兴许是她瞧见了自己这双手上不仅生满了冻疮,还密密麻麻着好些疤痕,被吓住了?
“我的这一双手,是不是很丑?”余熙调侃着问道。
“不丑。”常露握住余熙的手,认真答道,“这是能作出妙画的手,又怎会丑呢?”
余熙笑了,这小丫头还记着昨日白安的事。
“时不我待,我们现在就动手吧。”常露道,“我来教姐姐,做桃花糕。”
“眼看冬至将至,哪还有桃花?再者,像我这等不谙厨艺之人,能做出给外宾献礼的糕点吗?”余熙笑着,用清水净了净手。
常露轻笑道:“姐姐不必忧心,这桃花糕只是给我们私下品尝的,外宴上的糕点自有御厨准备。今日见姐姐独自坐在院中无趣,便想着邀姐姐来御膳房热闹一番。”
余熙心中暗自叹道,果然是几个体贴的小丫头,尤其是常露,昨日对她还心存芥蒂,今日竟主动邀她同行,心意可见。
此时,一名盯着余熙许久的小宫女忽然开口:“余姐姐,方才我才发现,你与荀良娣颇有几分相似呢!”
一旁的常露连忙捂住那小宫女的嘴:“嘴上没个把门儿的,贵人也是你我能在私底下议论的?”
余熙却听得一怔,恍然间想起方才荀良娣的神情,心下顿悟。
她已经许久不曾认真照过镜子了,方才那良娣之貌,与她似乎确又几分相似。
“我自是不敢与良娣相提并论。”余熙轻笑道,抓起一把面粉。
......
东宫主殿,一个小太监急匆匆跑来,对着已等候多时的文霆悄悄说了几句。
文霆神色一紧,立刻入殿禀报:“殿下!”
“查得怎么样了?”尚说问。
文霆答道:“殿下明鉴,余姑娘果真是被人诬陷。”
尚说听着这本来是好消息的禀报,神色倒难看了些:“那便好。”
有了上回的经验,文霆这回再不敢对太子爷的心思妄加揣测,问道:“殿下,接下来该如何处置此事?”
“可知余熙现下在做何事?”
“在御膳房学做糕点。”文霆回道。
听了答复,尚说合上了手上的《孝经》,并未立即言语。
文霆自六岁便入宫做了尚说的贴身侍卫,尽心服侍,可一晃十几年,饶是他这个日日相伴身旁的人也依旧猜不准摸不透太子爷都在想些什么。自从先皇后过世,他的主子便再不与任何人商讨事宜,所思所想连教书先生都不透露。
许久沉默之后,尚说才开口道:“秘传至御膳房,让人再做一份一模一样的糕点。夏时的水仙花应尚有存吧,磨成粉,加在其中。”
“殿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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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花不是有毒吗?”文霆一怔,小心翼翼地问。
可尚说向来都是全凭心情解答他的疑惑。眼看着这疑问又被主子扔在地上了,文霆有些委屈道,“臣知道了。”
尚说满意地望了他一眼,又翻开手里的《孝经》:“这回学会了少说多听,不错。外宴将至,孤日夜繁忙,确实无暇解答你的疑问。”
文霆暗自叹息:不过一句话的事,主子您至于么。
.......
余熙今日同常露她们做了半天的糕点,很是高兴。
这还是自从阿姐离世,她第一次感受到姐妹情谊。
洗漱时,连铜镜都能映出她眉眼间久违的笑意。
窗边又多了几片夹竹桃花瓣。
一次或许是误赠,两次多半便是刻意为之了。
究竟是谁在给她暗中递送这剧毒之花?
余熙打开梳妆盒,又放了进去。
才得了燕王通信。
明日便是突厥使臣的外宴,老皇帝虽未亲自主持,然对这次外宴却尤为重视。只要尚说稍有差错,便会摔个粉身碎骨。
可燕王想出来对付尚说的法子竟是让她去偷还在牢里的突厥将军的令将牌。
余熙不免觉得尚潜令脑子不好。
堂堂燕王府,又不是无人可用,他豢养的死士高手不在少数,每每却独喜欢让她去做这样凶险的事情。
明日即是外宴,若是会谈顺利,阿尔斯兰恐便会被接离。
她动手的机会,唯有今夜。
换上夜行衣,余熙依照尚潜令告知的守卫调换空档,悄然潜入大牢。
牢内阴湿昏暗,酒气四散,几名狱卒玩忽职守,喝得烂醉如泥,东倒西歪。
余熙动手敲晕了唯一还清醒着的狱卒,扒下他的衣服自己换上。
运气还挺好,恰好此人还是头目模样,腰间挂有牢房钥匙。
她低着头往里走,沿途或睡或醒的囚犯并未引起她多留心,然而心中却渐生疑虑
——为何越接近重犯之处,反倒不见任何狱卒,这种异常情形未免太过诡异。
直至走到关押死刑犯和战俘的囚间,她才恍然明白了缘由。
眼前是昏沉倒地的狱卒们,仿佛死尸般被人横七竖八堆在角落。
余熙的目光落在牢房深处,看见了还醒着的那位突厥将军阿尔斯兰,他宽肩窄腰,银发深肤,也正自牢内打量着她。
牢外还站着另一个穿着突厥服饰的男人,头顶羽毛毡帽,鼻上戴着一圈银灿灿的鼻环。手里拿着一个状若短笛的物件。
想必便是打昏那一堆狱卒的罪魁祸首。
那突厥人对她的出现似乎颇为惊异。紧紧盯着她,将那物件放在了嘴旁。
余熙心中警铃大作,本能般侧了身。
“唰——”
一根细针自笛孔中疾射而出,擦着余熙的脸颊掠过,只差分毫便中招。
只差一点点。
余熙直觉不妙。明日便已是突厥寿宴,今晚阿尔斯兰的牢前怎会出现突厥人,此行径岂非弄巧成拙,自断两国相安之局?
牢外站着的突厥人见她避过细针,眉头一皱,自腰间抽出两把弯刀,朝她奔了来。
这身狱卒服所配的不过是把笨重的砍刀,余熙顾不上刀是否锋利,她握稳砍刀,屏息凝神,紧盯着那突厥人向她挥来的双刀。
8. 毒糕点 “砰——”
“砰——”
余熙一扬手中刀,扛下了对面突厥人的这一击。
奈何狱卒的刀本是劣制,因久居潮湿地牢,刀锋早已锈迹斑驳,被突厥人上好的弯刀一敲,竟从中间裂成两半开来。
余熙大惊,她还是头一回操着这样不经用的刀。
那突厥人见状,更加肆无忌惮地挥刀进攻起来。余熙弃刀而走,左躲右闪。
纵使她动作再迅速,刀剑无眼,突厥人的弯刀还是划拉到她好几次,痛得余熙直咧嘴。
虽有武技傍身,奈何已许久不用,荒废了不少。看着眼前突厥人的动作越来越快,她已明显地感到自己快吃不消了。
“唰——”
又是一弯刀,刀尖勾破了狱卒服,一根青白玉簪自衣襟滑落。
余熙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时时将这支玉簪带在身上,可她自尚说处拿到这根玉簪后,便莫名觉着这簪子就是她的,不可再弄丢了。
突厥人瞧她愣神,乘胜追击,一弯刀直逼她双目。
这时再躲已经来不及了。
余熙闭上眼,捏紧拳头朝刀尖的方向砸去—
“库尔。”
千钧一发之际,牢中响起一声低喝:
牢内的阿尔斯兰说话了。
余熙睁开眼,瞧着那突厥人的刀尖在离她的双眼不过分毫之处顿住了。
她急忙一个后仰,撤退几步,顺手抄起不知哪个狱卒扔在地上的佩刀。
那突厥人满脸凶狠,眼神似狼般盯着她。牢里的阿尔斯兰正用她听不懂的语言同他讲着些什么,还指了指落在地上的玉簪。
她的玉簪!
她上前两步,伸手欲拾。
那突厥人见状,却龇牙咧嘴像小狼一样朝她低吼了起来,不让她靠近。
不过他很快也被牢内的阿尔斯兰训斥了。
余熙抽出佩剑,警惕地盯着面前这两个异族人。
阿尔斯兰同牢外那像他手下的突厥人说了很久,那人才很是不情愿地收起了两手的弯刀,俯身捡起地上的玉簪,直直走到余熙面前,朝她摊开了放着玉簪的手掌。
余熙不明白他这是何意,将手里的佩剑攥得更紧了。
“姑娘受惊了,我们也不知尚说阁下会提前派你来与我们交涉。方才是我的人鲁莽了,向姑娘道歉。”阿尔斯兰右手放在肩前,低头向余熙行了个礼。
他银白的长发顺着深肤垂在脸旁,更显得他深邃的五官醒目迤逦。
面前的突厥人朝她不耐烦地啧了两声,嘟着嘴,要她快点拿走她的玉簪。
“他是我的手下库尔,不懂中原语,年纪小也不知天高地厚,对姑娘多有得罪。”阿尔斯兰道。
余熙虽云里雾里,但眼下情势莫测,只得随之应对。她收剑,也拱手道:“在下突入失礼。”
“尚说阁下竟如此迫不及待派姑娘来讨令,莫非宫中局势有变?”阿尔斯兰又问道。
余熙瞳孔微缩。
这个异国白发将军是怎么知道她是来要突厥将军令的?
她谨慎地盯着阿尔斯兰的眼睛,点了点头。
阿尔斯兰见她点头,便自腰间摸出一块圆圆的木牌,牌上还嵌有几缕艳红羽毛。
他将令牌扔给牢外的库尔,库尔又将令牌扔给余熙。
“代我向尚说阁下致意,感谢多日厚待。”
余熙道:“好。”
她收起了玉簪和令牌。
......
与突厥的外宴如期而至。
夜色笼罩,大殿在烛光辉映中金碧辉煌。
殿内香气氤氲,客宴长案摆满珍馐佳酿,玉杯银器交辉。丝竹声轻扬悠缓,舞影飘然起伏。
老皇帝日暮西山,尚说代之坐在龙椅前另设的蟒椅上。起身举杯。
宴上群臣,突厥来使随之起身,齐齐举杯。
举目之间,一片和睦。
突厥来客以王亲阿什纳为首,率先一饮而尽。
“好,不想突厥使节如此爽快。”尚说笑道,也将自己杯中酒一饮而尽。
“诸位请坐。”
“哈哈哈哈。”阿什纳大笑着坐下,“贵朝菜肴上好,酒也美。实在是人间天堂啊。”说罢,便抓起盘上的羊腿,大快朵颐起来。
殿外踏进来一行宫女,个个手里呈着糕点。
“这是御膳房特为远道贵客所备糕点。”为首的宫女道。
突厥人生在草原里,长在马背上,使不惯筷子,大多只吃了些方便抓取的烤肉水果。阿什纳看见又上了道能体面地用手抓着吃的菜式,高兴得眼都直了。
糕点一放在眼前,阿什纳就伸手塞进了嘴里。
立于尚说身后服侍的文霆认出了那糕点—
那是昨日尚说叫御厨房加了水仙根的糕点。
他大惊,以手挡住嘴,悄悄在尚说耳旁道:
“殿下...那糕点..”
尚说闻言,面上笑意不减,出声而唇未动:“孤知道。”
文霆急忙闭嘴,静静地瞧着阿什纳一口一口往嘴里送有毒的糕点。
果然,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阿什纳便突感腹中剧痛,猛然起身,大喊一声:“有毒!”他满面通红,口吐鲜血。
宴上其余尝过毒糕的突厥人也面色铁青,口吐白沫。
“快去请太医。”席下的尚潜令见状起身,反应比尚说还迅速,“简直是胆大包天!”
他面上虽盛怒,内心却笑开了花,望着坐于监国位上的尚说,刻意道,“外宴之时竟出了此等荒唐大事,成何体统!”
太医迅速赶来,将阿什纳和中毒的突厥人抬走。
“太子殿下,外宾来朝,还是在两国刚停战之时,竟出了这么大的岔子,可得严加惩罚啊。”尚潜令拱手道。
“燕王说的是。”尚说起身,神色肃然,厉声道,“拿御膳房的人来。”
....
这次的宴会尚说没有硬拗着余熙与他一同去,余熙独自坐在屋内,静静翻看着燕王给她的画集。
方才似乎有侍卫闯进了宫女住所,还带了几个人走,余熙小心在旁看见了,其中一个竟是常露。
她虽不知道她们是因何被带走,可如此动荡,不得不使她又想起昨夜在牢内的种种,万一有狱卒并未昏过去,瞧见了她的脸呢。
思及此,她心头乱跳,急忙摸了摸衣内妥帖藏着的突厥将军令,确认仍在方才稍稍安定些。
然不等她喘口气,门外忽地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余熙忙将燕王给的画集藏好,去给开了门。
“几位这么晚了,找我...”余熙开面见是侍卫。
“少废话,跟我们走。”
话未几句,便被侍卫押着走了出去,连衣内的将军令也未及取出。
这又是犯了什么事?她心里发毛。
....
余熙被带到大殿,一眼便瞧着同她一样跪在地上的,还有方才被带走的常露和几个昨日同她一起做糕点的小宫女。
常露正一脸怒意地盯着她。瞧见她也来了,便厉声发问道:“余姐姐,平日里我以为你忠厚本分,没想到竟会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她话刚尽,便立刻又向坐高台的尚说磕头禀道:“殿下,昨日的桃花糕正是此人亲手所做,不曾想她竟还包藏祸心。”
余熙只觉莫名其妙,她四下扫视,目光一转,见太医在旁,再揣常露之言,隐约便明白了全貌。
她昨夜做的桃花糕被献给外宾食用了,糕点还被人下了毒。
宴上的尚潜令见着来者是她,也是一头雾水。
“殿下,口说无凭,恐是几位宫女推卸罪责,故意栽赃于人。”尚潜令拱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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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进言时又多看了余熙两眼,眼里遮不住责备和不可置信。
余熙被他盯得火大。
尚潜令这是什么意思,她余熙即使要报仇,也绝不会使下毒这样会波及无辜性命的下作手段。且她刚经历了寿宴风波,是嫌命长才挑这么容易被发现的方式害尚说吗?
她也为自己辩解道:“殿下,奴婢并没有给糕点下毒,如燕王殿下所言,她们口说无凭。”
“哦?”尚说挑眉,“是吗?”
文霆彻底搞不明白这情况了,这毒不是殿下让人下的吗?怎么这会儿又怪到人余姑娘头上了。
常露笃定答道:“回燕王殿下,证据当然有。这是昨日做桃花糕剩下的桃花粉,我昨日怕浪费了便将其保存在手帕里,兴许能为此一证。”
说着,常露从衣襟里掏出一块被包裹严实的方巾,一一折开。
里头放着粉红的粉末。
尚说朝太医轻轻挥了挥手。
老太医会意立即上前,拿起手帕,闻了闻上头的粉末。
顿时,他眉头一皱,跪地大惊道:“殿下,这不是桃花粉。这是用夹竹桃碾成的粉末!”
夹竹桃!
余熙想起前几日那几片不知是谁放在她窗前的,也是夹竹桃!
原来是这样……
余熙侧头,瞧着常露清秀的面上,眼角带上了一抹得逞的笑意。
“竟然是你。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这般害我?”余熙强忍着情绪,低声责问。
尚说瞧着信誓旦旦的常露,又问道:“粉是夹竹桃不错,你可还有证据证明这夹竹桃粉是余熙所为?”
“自是有的。”常露身后的小宫女开口道,“我们几个都有瞧见,余姐姐一连几日都在采集夹竹桃,说不准她的房内现在还藏着呢。”
说罢,几名宫女皆随声附和,言辞铿锵。
余熙侧首望着那几个鬼话连篇的小宫女,失望至极地摇了摇头。
原来昨日那般贴心可人,那般温和天真,全是故作亲近?
“殿下,奴婢没有。”余熙摇头。
恰巧又有几名侍卫此时进了殿,手里还捧着余熙的梳妆盒:“殿下,方才在此人房中发现了这个。”
那侍卫将梳妆盒打开,几簇已枯干的夹竹桃从里掉了出来。
这无疑更是钉死了余熙的行径。
常露微微笑道:“殿下,看吧。奴婢等人无辜,皆受她牵累。”
“孤知道了。”尚说神色不动。
“这不可能!”尚潜令突然道,他离开自己的席位,几步上前,挡在余熙面前,“殿下,此事必然有蹊跷。”
“哦?燕王,孤尚未发话,你倒激动得不得了。”尚说见着燕王少见地失态了,脸上终于浮现出了几分笑意,“那你倒是说说,为何不可能?”
燕王一时语塞,答不上来。
“是臣弟失礼了。”他只得讪然起身。
余熙抬眼,和他对上目光。
尚潜令移开了目光。
“殿下...不是奴婢。”余熙只能不甘心地示弱,她垂着眼眉无助地望着尚说。
尚说也不回避她的目光,他面上仍是没有什么大幅度,眼神却明显亮了一瞬。
“殿下,请快快处理此人,也好为我们求得一个清白。”常露和几名宫女齐齐磕头道。
余熙终于垂下了头。
此时此刻,谁也救不了她了,哪怕是神仙都不能。
再抬头之时,已瞧见地面上映射出了身后拿着棍棒的侍卫的身影。
她就要死在这了吗?
她不愿放弃,又麻木地向四周巡视。
万一还有一线生机呢?
她意外瞧见了外宾桌上咬了一半露出内馅的糕点。
终是上天垂怜,她心头一喜
可以不用死了。
9. 孤答应你
抓着棍棒的佩刀侍卫一步步向余熙逼近。
蟒椅上的尚说静静地望着跪于殿中的余熙,他眼里依然是那样波澜不惊。
可余熙却瞧见了他因用力抓扶手而泛白的手指。
“殿下,奴婢实为冤枉,恳请殿下允奴婢一辩自证。”余熙冷静开口。
身后正要动手的侍卫顿住了。
尚说死死抓在扶手上的手指也随之松开了:
“说。”
席间的尚潜令面露难以置信之色。
跪在旁边的常露却冷笑道:“余姐姐,莫要再嘴硬了,如此大罪岂非儿戏。”
余熙缓缓起身,不理常露的落井下石,避过尚潜令的目光,径直走向阿什纳的桌案,拿起他吃剩的半块糕点,举到尚说面前:
“太子殿下,这就是远道而来的贵客所食之糕点吗?”
尚说眉目间仍旧淡然,眼眸却霎时清亮了起来:
“是。”
得到答复,余熙心中更添几分底气:“既如此,那奴婢之嫌,自然不攻自破。”
她轻轻举起那半块糕点,将那糕点白色内馅展示于四周,众人皆看得分明。
人群中有人私语起来。
常露察觉气氛有异,急忙辩解道:
“这算什么歪理?阿什纳外使吃的正是你做的那块毒糕!你居然还敢拿此物来脱罪!”
余熙见着她为了陷害自己那一脸急切,不免觉得好笑。她淡淡道:“常姑娘,你自以为设计得天衣无缝,却不料忽略了致命之处。”
高台之上的尚说见此情形,不由得一笑。
这时,此前抬走阿什纳等人的太医急匆匆踏入殿内。
为首的太医利落跪下:“殿下,阿什纳外使等人已无大碍。”
听着太医的禀报,殿内的众人才纷纷舒了一口气。
余熙开口问道:“太医大人,敢问阿什纳外使究竟是因何中毒?”
那太医先是望了尚说一眼,见太子点头准允,这才回答道:“回姑娘,阿什纳外使因食用带毒之糕点中毒。”
不等余熙再答,常露已急声插话:“太医大人,下毒之人,正是眼前这位宫女!是她用夹竹桃磨成粉末,假作桃花粉掺入糕点,才酿成此事。”
余熙轻笑一声。尚潜令此时也洞悉了其中曲折,不由放下心来,端起酒盏自酌。
听见常露之言,那太医却皱眉疑惑道:“姑娘所言何意?夹竹桃粉末与此案毒性并无干系。”
“什么?”常露大惊失色,“难道阿什纳外使不是被掺了夹竹桃粉的毒糕所害的吗?”
她抬头,正与余熙对上了眼。
她身后的小宫女们仍旧不明事理,纷纷附和,丝毫未觉局势已然扭转。
那太医开口回答道:
“姑娘怕是弄错了,阿什纳外使所食糕点中的毒物,乃是水仙花根茎所制,并非夹竹桃。”
“水仙花?”常露脸色惨白,难以置信,“这不可能。”
余熙盯着常露慌忙失措的眼神,终于冷声道:“若真是夹竹桃粉所制,内馅又怎会是白而不是红?且纵使我真身藏夹竹桃,亦与此案毫无瓜葛。常姑娘,你为何敢断言毒糕乃我所制?又是如何取得夹竹桃粉末的?”
常露目瞪口呆,瘫坐在地。
此前闻了常露手巾上夹竹桃粉末的老太医见状,连忙拿起另一桌上的毒糕点,仔细观摩了片刻,上前向尚说跪道:
“太子殿下,此糕点内含着的,的确是水仙花,并非夹竹桃。”
“常姑娘。”余熙目光如刃,“欺君之罪,与下毒同罪,甚至更甚。”
座旁的文霆听完了余熙的话,这才完完全全明白了他家殿下此前所为是在闹哪般。
而尚说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孤知道了。”
他起身,几步走下了高台,走到余熙常露身侧。
常露与那几个帮衬的小宫女见事已败露,皆面色惨白,身躯微颤。
他从常露身边过,轻轻留下一句:
“拖下去,杀。”
常露顿时瘫倒在地,哭喊哀求道:“殿下饶命,奴婢再不敢了!殿下饶命,奴婢再不敢了!”
她磕头声声,泣不成声,尚说却面无表情,径自离去,连一眼也未施舍。
余熙虽也怨常露使计害她,可此时此刻,她只觉身寒心寒。
尚说也好,尚潜令也罢。这些权贵之人不过一句话,便可轻易决定他人生死。
常露也好,她自己也好,不过是案板上任人宰割的鱼罢了。
她愣神伫立在原地,凝视着哭嚎着的常露,久久不能移开目光。
自己现在该怜悯她么?若方才未能识破糕点内馅,现在是否便是她余熙在跪地哀求?
“罢了,今日事已足够多。这桩事日后孤再仔细处理。”尚说似是瞧见了余熙失魂落魄的目光,“都先退下吧。”
....
刚从殿里退下,余熙便在长廊上遇见了白安。
白安神色紧张,显然已在此等待多时。
“白姑娘。”余熙问候道。
“师姐,你无恙,真是太好了。”白安咧嘴笑着,眼角却尚留泪痕。
“白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她话音刚落,两只手便被白安细长白净的双手牢牢牵住。
白安终是没忍住,眼眶涌出一滴泪。
“师姐,是我害了你。”她牵着余熙的手微微颤着,“我也不知常露竟为出宫之事,心生如此歹念。”
“常露怎么了?”余熙正巧在思索常露为何非要置她于死地不可。她自问与常露并无深仇大怨,究竟是何处得罪了她,才能让她不顾性命地也要除掉她。
“常露那孩子年纪小,心气高...”白安抬手抹去顺着面颊滑下的泪珠,“正值芳华的姑娘,又有几人甘愿困于这冷寂深宫,或许终生无望逃脱,何况常露天资不凡。”
常露……是想离开宫中?余熙脑海中思绪翻涌,忽地想起前些时日在大书房,那位头戴粉花的小宫女随口的一句。
尚说曾允白安从这群小宫女中挑选一名徒弟,带离宫中去学画。常露画艺不俗,若非因换画一事让余熙展露技艺,这名额非常露莫属。
原来是这样。
“师姐,常露是个好孩子,她这次也是鬼迷心窍了才出此下策。”白安有些惭愧道,“也是因那日我追随师姐出去,让她瞧见了,心下定是以为我已舍弃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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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熙虽已理清前因后果,但这般为求出宫机会竟不惜置她于死地,非是单纯的小宫女能想出的计策。她淡然道:“我知你惜才,不愿见她丧命。我可以帮你保下她性命,但她也必须先尝一尝胡作非为的苦头。”
白安闻言眼一亮:“师姐,你真能救她?”
余熙微微颔首:“她确是块好料子,带出宫去细加教养,免得日后偏了心性。
......
“你要孤放了常露?”
尚说望着主动找上门的余熙。
“常露年幼,不知轻重,还请殿下宽宥一二。”虽是在求人,余熙的语气却格外生冷,更像是在向太子爷禀报着无关紧要的事。
“你可想好,若不是你当时分辨出糕点中掺杂的是水仙花而非夹竹桃,眼下被押入天牢之人,便是你。”尚说眯起眼睛。
“此事奴婢已思量再三,才敢冒昧请示殿下。”余熙垂着头,“殿下手上的伤,可好些了?”
话语间,她语气稍稍柔软了些许。
尚说显然没有料到余熙会突然关心起他的手上伤势。也不知是酒意作祟,还是穿着过厚的缘故,他的耳尖脸颊微微泛起了红:
“我的手已无大碍,恢复得很好。”
“那便好。”余熙低眉轻叹,“自上次误伤殿下后,奴婢日夜不安,唯恐殿下身有不适,心中愧疚不已。”
话音方落,她屈膝跪地。
片刻间,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伸到她眼前,手心朝上,似要她搭着它起身。
只是这只漂亮的手,手掌处裹着层层白纱。
余熙看着这只曾险些被她扎穿的手。
还想再狠狠地扎一次。
然而眼下,她既无簪可用,亦无出手之机,只得顺势道:“谢殿下,奴婢自己起便可。”
她起身,却不料尚说手不动。
那只手轻轻挡着她,不让她起身。
余熙疑惑地抬头。
却见素日沉冷的太子殿下,此刻竟低着头,神魂出游般恍惚地望着她。见她抬头,才又急忙收回了手。
不过一瞬,他又做回了那个喜怒不行于色的储君。
“你要孤放了常露,孤又凭何应允?”尚说将手背于身后。
“殿下可还记得,您曾要我做您的老师。”余熙答道,“若殿下放了常露,我便答应您此事。”
余熙也觉得自己这番话荒唐,她一介宫婢,竟和堂堂储君谈起了条件。
但尚说却道:“此话当真?”
余熙点了点头:“奴婢自是不敢欺瞒殿下。”
她总觉得尚说周身有一层雾,他就站在雾里,谁也看不清。
“好。”尚说笑道,“常露之事,孤会自行处理,但孤也不要你做我的老师了。”
“即日起,你做良娣的内侍,服侍良娣的衣食起居,莫要再出岔子。”
余熙对他的安排倒是也无异议,毕竟她若真成了尚说的老师,只怕日日都会思索着如何趁机取他性命。
“殿下,不知奴婢将去服侍哪位良娣?”她问。
“整个东宫,只有荀慕雨一位良娣。”尚说答道。
荀慕雨
余熙闻名愕然。
10. 燕纹
历经数次凶险,余熙非但未失性命,反而晋身为良娣身边的贴身内侍。
即便是东宫里历练已久的领事嬷嬷也不禁感慨,这女子果真不一般。
换上内侍服,余熙随着领事嬷嬷来到了荀慕雨的宫中。
荀慕雨正一人坐在庭院秋千上,静静地抚着睡于她怀中的踏云。
“奴婢见过荀良娣。”余熙跟在领事嬷嬷身后行了个礼。
“起来吧。”荀慕雨道,“老嬷嬷,我不是说了我无需旁人侍候吗?才将先前的那几个打发走,怎么又领了个来?”
那老嬷嬷笑道:“良娣,这是殿下的意思。”
余熙虽低着头,余光却将这小宫院四下打量了一番——确实冷清得紧,竟连个扫灰的宫女都不见。
荀慕雨轻轻将踏云抱在怀中,从秋千上站起,绕着她们踱步而行,语气似有些愠怒:“我不要,我说了我不要宫女,我不需要别人侍候我。”
态度与前几日御膳房内那温婉有礼的闺秀模样大相径庭。
余熙微微抬头,见她的确满脸不悦。
真是个奇怪的主,别人上赶着伺候她,她还不要。
“良娣,这毕竟是殿下之命,老奴确实无从置喙,只能请良娣允诺,好让我能回去交差。”老嬷嬷有些为难道。
荀慕雨怀里的踏云被吵醒了,抖了抖圆滚滚的小脑袋,从荀慕雨怀里跳了出来。
这一跳,不偏不倚,落在了余熙的肩上。
余熙连忙将肩上的踏云扶稳,怕它一个不小心摔在地上。
但踏云貌似很喜欢她身上的气味,拿毛茸茸的小脑袋一个劲地往她脖颈处蹭。
“踏云,过来。”荀慕雨伸手,意欲将猫儿抱回怀中,然而踏云却不肯松爪,眯着眼享受地窝在余熙肩上。
“快,小踏云,快回良娣那里。”余熙轻声哄着。
踏云能听懂人话似的喵了一声,继续在她肩上舔着爪子。
“居然是你?”
荀慕雨这时才发现要来伺候她的宫女是余熙。
“是奴婢。”余熙驮着踏云,再次欠身行了个礼。
踏云觉得她肩上不稳当,便又跳回了荀慕雨怀里。
见着来者是余熙,荀慕雨扭头对那领事嬷嬷道:“好了,你可以回去交差了。这个人我要。劳烦替我向殿下道声谢。”
张嬷嬷原本还打算费些口舌劝说,不料她竟这般爽快应允,眉开眼笑道:“遵命。老奴先行告退了。”
待老嬷嬷走后,余熙低头问荀慕雨道:“良娣可有吩咐。”
心底已经做好了她是个难伺候爱挑刺的主的打算,毕竟这是犯了事儿后尚说给她安排的差事,怎么会好做。
谁知荀慕雨竟轻描淡写道:“无事,你每日替我照看踏云便可。”
日常看看猫便是余熙要做的所有事宜。
“良娣莫要说笑,容奴婢先清扫——
话还未说尽,陡然一道极细的刀片袭面而来。
她脑子一片空白,聚精会神地盯着那片刀片。
瞬息之间,余熙心神一紧,来不及多想,牙关一咬,将那刀片死死叼住。
刀片悬于唇齿之间,若是再晚一瞬,便会将她的下半张脸连皮带肉地划开。
她叼着刀,额上已渗出细密冷汗。
荀慕雨攥着刀片,正幽怨地望着她。
荀慕雨这是要做什么?
余熙将口中的刀片吐了出来,接着道:“良娣若无其余安排,奴婢便去清扫庭院——”
看不清。
荀慕雨不知何时已近在眼前,双手狠狠掐住了余熙的脖颈。
踏云见着这一幕,惊得叫唤起来。
同余熙一样,荀慕雨的手也遍布老茧疤痕,难粗糙难看,
余熙快喘不过气了,她用她的手扣住荀慕雨的手,试图掰开。
然而荀慕雨的力道远远超过她的预料,几乎要将她捏碎了。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进东宫,为什么?”荀慕雨大笑起来,“殿下有我就够了,为什么还需要你。为什么殿下会让你也进东宫。”
她近乎发狂地笑着,泪珠却一颗一颗不间断地从她清丽的双眼里落下。
“良娣....您这...是何...意。”余熙终于微微松动了脖间的那双手,“奴婢...不知...”
“少装傻了,你和我长得如此相似,怎会不知。”荀慕雨依旧没打算放手,“别以为殿下是在偏爱你,我告诉你,殿下最看重的人,是我。”
余熙觉得荒谬,她确实死里逃生了两次,堪称奇迹,旁人看来或许是因得太子庇护,但她确实一次也没有仰仗尚说,哪怕是脱险也全凭自身。怎么到荀慕雨嘴里,自己就是只能靠着他所谓的“偏爱”才得以成事之人了呢?
她越想越气,竟不自知间掰开了荀慕雨的双手:“请良娣自重,奴婢与太子殿下清清白白,无半点瓜葛。”
她道完,便静静地等着荀慕雨又一次发难。
出乎意料的是,荀慕雨却没有再责骂她一句,不仅恢复了往日的沉静,眼中还夹杂上了些许疑惑:“你在说什么?”
余熙更觉她莫名奇妙:“请良娣放心,奴婢绝无意绝无意染指殿下宠爱,奴婢与太子殿下清清白白,苍天可鉴。”
荀慕雨闻言,沉思了片刻,瞧着她确实一脸真挚,便拉起她的手,将她拽进了睡房里。
“脱。”荀慕雨将房门关上。
余熙立于原地,有些不明白她所言何意。
“别装傻,我让你脱,将衣裳一件件脱下来。”荀慕雨见余熙不动,索性亲自上前欲替她脱衣。
“良娣请就此打住。奴婢脱便是。”余熙止住她,满腹疑惑地脱起身上的层层衣衫。
脱至里衣时,余熙迟疑停下,不再动作。
“愣着做什么,继续脱。”荀慕雨道。
余熙微微后退一步,正色道:“良娣,奴婢不明白您这是何意,为何非要叫奴婢脱掉衣衫。”
“脱,这里没有别人,不会有人知道的。”
荀慕雨话音未落便上前,手下毫不留情地扯开了余熙的里衣。
只见肩颈往下,肌肤虽白皙柔嫩,却遍布着一道道新旧交叠的伤疤,尤其是胸膛与腰际处,尚未完全结痂,显然不过是新伤。
荀慕雨顺着余熙裸露的皮肤,顺着那一道道新伤旧疤看下去:
“你的燕纹呢?这些疤...这不可能,为什么你身上有这么多伤疤,却没有燕纹。”
余熙也明白自己身上如此杂多的伤绝不是一个普通宫女该有的,她捡起地上的衣服,又一件一件穿了回来:“奴婢家境贫寒,只能替人做丫鬟才能得口饭吃,身上这些疤都是从小打出来的。”
她也知道荀慕雨不是痴子,自是不会信。
只是现下也再找不出更为合适的辩解之词了。
然而,荀慕雨对她身上的疤丝毫没有兴趣,她只是着魔了般一只地低喃着:“燕纹...你身上为什么没有燕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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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外貌相似真的只是偶然…”
“良娣,奴婢不知,何为燕纹?”余熙问。
荀慕雨闻言,几下将自己的衣衫解开,不带分毫犹豫地就将自己的里衣也脱了下来。
和余熙一样,荀慕雨的身上也遍布疤痕,还全是刀疤。不过一看便知已愈合了多年。
她顺着荀慕雨手所指的方向看去,便见荀慕雨心口之下,一只黑色的飞燕刺青赫然跃现。
这只燕子,余熙认得。
过去在燕王府上,燕王派去侍候她的那名小丫鬟,心口之上也纹着这样一只燕子。
荀慕雨,是燕王的人。
...........
夜色正浓,整个东宫又是一片沉寂。
内侍余熙却依旧醒着,她在等人。
不过这次多了个人同着她一起等候。
荀慕雨裹着披风,站在余熙身旁。
“良娣,宫外冷,奴婢一人等着便是,良娣快回宫歇着罢。”
荀慕雨不干:“你等得,我便也等得,何必赶我?”
余熙见她心意坚决,也不再多言,与她一同等在寒风之中。
过了一阵,墙边传来一声低鸣的鸟叫,声音细微却清晰。
余熙与荀慕雨对视一眼,步至墙下,见一块砖头微微松动。
荀慕雨轻车熟路地移开砖块,洞外果然伸进了一只手。
余熙自衣襟中取出前些日子在阿尔斯兰那处拿到的突厥将军令牌,小心翼翼地放在那人手中。
那只手领到令牌,便迅疾地隐藏于黑暗之中了。
“殿下如今已将我视为弃子,连封信也不舍得写给我了吗?”荀慕雨瞧着那暗卫远去,于原地暗自神伤。
“良娣已做了太子殿下的良娣。燕王殿下与您少联系自是明智的。”余熙安慰道。
或许是她冷血无义?她满心只有复仇,什么都没有。
尚潜令也不是没有说过爱她,也不是没有不顾性命地要守护她。她的一身武艺,她的报仇机会,乃至她这条命都是尚潜令给的。可余熙却从未对他生出过多么强烈的感激之情。
“太子良娣。”荀慕雨苦笑着,“一个小妾罢了。他甚至从未碰过我。”
余熙默然不语。
“自从我被殿下送入宫,太子虽封我为良娣,却寥寥几面。”荀慕雨仰头去瞧那皎月,“我在这深宫中唯一的价值,便是他作画之时能充当画中之人罢了。”
画中之人?
余熙忆起那日尚说书房中的红衣女儿图。
“殿下对您必然是有情的。”余熙答道。
当然,她言之殿下,自是指的是尚说。
荀慕雨闻言却摇头流泪道:“我也愿信他对我有情,可我自己骗不了自己。自成良娣后,他便再无书信一封。我孤身在这深宫之中,心中多寂寞,多痛苦,旁人焉能知晓。”
“罢了罢了,让你听我说了这许多怨怼之言。只因素日里唯有踏云作伴,难得有人在旁,今夜便多了些唠叨之语,日一时失言,惹你见笑。”
荀慕雨向余熙低头谢罪。
月光洒落宫墙之上,将院落映得分外冷清,映在她们二人脸上,显出几分苍凉。
她与荀慕雨,不过都是无依的孤魂罢了。
余熙心想。
……
燕王府内,尚潜令仔细观摩着手里的突厥将军令。
他嘴角不禁勾起一丝微笑。
好戏,就要上演了。
11. 失踪
踏云醒得早,清晨便喵呜叫唤起来。
余熙被吵醒,从床榻起了身,稍加梳理便前去伺候荀慕雨。
走进荀慕雨的睡房,却见床榻空无一人。荀慕雨已起身多时。
余熙一路寻至庭院,果不其然,见她独坐秋千上,出神地望着天。
“良娣,奴婢起晚了,还望良娣恕罪。”余熙欠身行礼。
荀慕雨闻声回神,从秋千上站起:“无须如此拘礼。何况,你我同是殿下之人,便当作毫无瓜葛,我亦未曾将自己视作良娣。”她上前将余熙扶起,柔声道,“余姑娘,直唤我慕雨即可。”
余熙答道:“良娣宽宏,奴婢铭感在心。”
虽说荀慕雨如此轻言,但余熙自知宫中人心诡谲,隔墙有耳,纵有此心,也不敢贸然直呼其名。
这小宫院清净,也干净。余熙拿起扫帚打扫一番角落,竟觉无事可做。此时腹中传来的隐隐饥痛,才使她记起竟连早膳都未曾安排。
余熙走至小厨房,看着灶台上摆放的青菜、几条鲜鱼和未下锅的生米,犯了难。
她是真的不会做饭。无论是过去家门尚在自己还是太府寺卿千金之时,或是于燕王府里接受严苛教导的暗卫之时,亦或是东宫的粗使宫女,她都是只管吃,从未想过也有需要亲自掌厨之时。来荀慕雨宫院之前,她本也以为此处必有会料理膳食的内侍,岂料如今竟无人可代。
但总不能让荀良娣亲自下厨。
余熙取来案上小碗中存放的猪油,抖入锅中。
她隐约记得烧饭前需要先燃火,便取过火折子和细香,吹燃了香,随手将之扔入灶下柴堆。
柴火堆顿时燃了起来。
灶上铁锅内的猪油也开始滋滋冒烟,油花四溅。
接下来要做什么?
余熙茫然,她看着猪油块越化越小,突然想起自己不知从哪儿看的需要拿锅铲压一压。
她便拿起锅旁的铲子,压了压猪油块。
没未料猪油却溅得更厉害了,有好几滴热油还溅在了她的脸上,滑溜溜油腻腻的,怪恶心的。
余熙皱眉,待油尽数化开,又将桌上的青菜下进了锅里,青菜一进锅便黏在了用料过多的猪油上,无论余熙怎么拿锅铲炒都纹丝不动。很快便焦了,和着猪油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
她自以为东宫书房内的苦香已是世间至难闻之物,今日方知自家厨艺竟有如此“天赋”。
庭院里的荀慕雨也闻到了这恶臭熏天的气味,问道:“余熙,你在厨房做什么呢?”
余熙静静看着这锅青菜炒猪油,弱弱回答道:“良娣,您尚未用膳?奴婢即刻去御膳房为您取来几屉早膳……”
....
荀慕雨见着一脸狼狈的余熙和被她弄得一团糟的锅底,哭笑不得:“我已经用过早膳了,你要是饿得紧,便让我来煮一碗米粥与你罢。”
余熙红着耳根听着荀慕雨的打趣,竟无法拒绝荀慕雨的好意。
哪有主子给奴才做饭的。
可轮她这般手艺,若还要尽职尽责地给荀慕雨下厨。过不了几日这东宫里便又会有新的“毒食”传言。
“奴婢谢过良娣。”余熙垂着脸,面带赧色,“奴婢给良娣添麻烦了。”
荀慕雨倒乐在其中,先是清洗掉被猪油糊了一底的锅,再将青菜从中择了出来,倒了米掺了水,下了青菜。要给她做一碗青菜粥。
“你这样拙于下厨的,从前是个千金小姐吧。”荀慕雨搅着锅里的粥,“你手上的刀疤同我一样多,想必殿下也是将你当暗卫养的。”
余熙不说话。
“可为何殿下要将你也送进东宫呢,你身上又没有燕纹。”锅里咕噜作响,荀慕雨舀了一碗粥。递给余熙。
“奴婢谢良娣。”余熙急忙接过碗,吹了一口粥上的热气,“奴婢不知何为燕纹,若良娣愿为奴婢解释一二,奴婢感激不尽。”
荀慕雨拿着汤勺,愣了一会儿,便又是什么都不肯讲,轻声叹道:“你若不知,便是殿下有意不告知与你,我也不好跟你讲。”
余熙埋头静静喝着碗里的青菜粥,隐觉荀慕雨正默默地望着她。
为何是羡慕的眼神。
...
与荀慕雨同处一宫,日子倒比往日自在许多。荀慕雨性情质朴,少有良娣的架子,且事事亲力亲为。加之她与自己皆为尚潜令麾下之人,余熙心中放松不少,再无从前为东宫粗使之时的戒备。
是夜,荀慕雨洗漱完毕,余熙端着铜盆,打算将洗漱之水倒掉。
小宫院仅剩两间睡房还亮着烛光。映着小宫院幽森森。
余熙总觉得院内有双眼睛正在暗处盯着自己,不禁警惕起来,倒掉手中铜盆的水后也不敢立刻回身,她攥紧铜盆,双眼急速地巡视着昏暗的四周。
果然,房檐之上,她瞅见了一抹银色——
有刺客!
她看着那抹银色正飞速朝她逼来,迅速抬起铜盆——
银光一闪,刀刃破开铜盆底部,卡在了它刺穿的缝隙里。
好险!好机会!
余熙忙一扭双手,将持刀之人掀翻在地。
对方动作远比余熙认为的迅速,身子刚着地的一刻便一个鲤鱼打挺又重新站了起来。
可怜的铜盆被两股力拉扯,“哐当”狠狠地摔落在地。
对面的人已然清晰地站在了余熙的前方,他折了一把刀,还握着一把刀。
同他手中弯刀一起闪着银光的,还有他串在鼻上上的银环。
是库尔!
不等余熙多想,库尔一刀便直突余熙面颊,余熙急忙弯身,一个扫堂腿。
库尔却腾空跃起,手中刀朝余熙向下劈来。
余熙扭身腾跃,与他正面相迎,一脚向上飞踢,却差了些高度,眼见刀锋逼近额前,呼吸霎时凝滞。
然而库尔却在此刻猛然收住了力道,没有趁此了解余熙的性命,他用着那她听不明白的突厥话怒吼了一声。
刀尖紧紧贴上余熙额间。
库尔又重复了他刚刚嘟囔的那句余熙完全听不明白的话。
“我不会突厥语,阁下找我有何事?”余熙深吸口气。
库尔也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只是掐住她的衣领,指着自己鼻尖,又乌鲁乌鲁地喋喋不休。
“我说了,我听不明白突厥话。”余熙无奈道。
她话未尽,忽然一道身影飞起,身前拿着刀威胁她的库尔被飞踢开来。
余熙急忙转头,瞧见荀慕雨睡房门大开,荀慕雨立于自己身前,正高抬着腿。
是她踢开了库尔。
库尔像饿狼捕猎般又扑了上来,荀慕雨神色不变,再度将他踢出数步,库尔重重摔倒在地,竟被直接踢晕,动也不动。
余熙惊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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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
荀慕雨的武艺远在自己之上。
“他方才在说,将军不见了。”
荀慕雨踩在库尔身上。
阿尔斯兰不见了?
.....
两人拿麻绳将库尔紧紧束缚住,库尔丝毫不服,挣扎着还想再与她俩高下。
荀慕雨狠狠甩了他一个耳光。
库尔被打得目光迷离,立刻安静了下来。
这力道,余熙忽然想起早上荀慕雨能面不改色轻易地抬起铁锅。
这一巴掌,怕是能将石头都拍碎。
“他说他的将军不见了,他的狗鼻子循着气味发现将军在东宫,可一路找来,连个人影都没瞧见。”荀慕雨说道。
“良娣竟会突厥之语。”余熙诧异。
她见着荀慕雨听着夸奖,眼神微微恍惚了片刻。
“我本就是突厥人。”荀慕雨道,“荀慕雨这个汉人名字,是殿下特意为我所取。”
余熙却看不出荀慕雨这张标志的汉美人脸上哪里有丝毫的突厥特征。
她只觉得尚潜令还挺爱给人取名字的。
余熙记着自己刚入燕王府时,尚潜令便牵着她的手,同她说“荀”这个姓不好,给她去掉了荀,择雨溪两个字又重新为她取了余熙。
她当时不明白尚潜令为何会觉得“荀”这个字不好。或许是她的父亲,太府荀寺卿连同家族刚被抄了家,尚潜令要救她便必须得隐去她的原名原姓换个清白身份,所以才为她改了姓,
可如今荀慕雨却又言她的名姓也是尚潜令亲自挑选的,可见他对荀并不排斥。
“殿下很重爱荀这个姓氏,几乎府上所有印有燕纹的女子,都姓荀。”荀慕雨接着道,“我本以为你也姓荀的。”
余熙更不明白了。
别人都用得荀这个姓,独她这个真姓荀的人用不得。
见着余熙没应答,荀慕雨也没接着继续讲下去。被捆着的库尔听不懂中原话,有些急躁地呲着牙,像动物一样愤怒地低呜着。
..........
养心殿内,药炉烟气缭绕,熏得殿中满是药香。
老皇帝卧在床上,接过老太监端来的汤药,一碗一碗地喝着,小太监拿蒲扇一直扇着药炉,老太监为他顺着背,生怕稍有不慎让万岁爷呛着。
“外宴,太子操持得如何了?”连喝了好几碗汤药,老皇帝才终于有气力言语。
闻言,小太监扇风的动作顿时一滞。
老太监也愣了片刻才回神答道:“回皇上,一切顺遂,太子殿下风范不凡,颇有圣上之气度。”他继续为皇帝捶腿,却绝口不提糕点□□之事。
“呵,算那小子还有几分本事。到底也还是朕的儿子。”老皇帝难得面露几分欣慰之色,“去,将朕的丹药拿来。”
“遵命。”那老太监领了命便离开了。
还在扇着药炉的小太监瞧着老太监走远,自以为领功的机会到了,忙放下蒲扇,跪在老皇帝面前:
“陛下,奴才有一事要汇报。”
待那老太监领了丹药回来,只见皇帝的佛珠手串崩落一地。那小太监伏身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陛下,这是怎么了?”老太监大惊失色。
“孽...畜。”皇帝面色狰狞,扶身而起,怒声骂道。
“传朕旨意,叫太子,立刻滚过来见朕!”
12. 软禁
晨时,余熙方才在内务府领过荀慕雨这个月的例银,正准备回宫。
远远的便瞧见了宫街前驻足着一群宫女太监。他们三三两两地站着,不敢喧哗,只齐齐在朝着一个方向观望。
余熙好奇,悄悄踱步上前。透过人群空隙,隐约见着前面站着一老一小两个太监,他们中间还跪着个衣着单薄的人。
她不禁走近,想要一探究竟。
只见那老太监双手抱臂拿着根拂尘,一脸困倦神色不佳,旁边的小太监脚边放着半木桶水,他手里拿着个葫芦瓢,也是一脸生不如死。
跪地之人背对众人,膝下湿痕斑驳,被打湿的衣襟也紧贴于身。
那人却跪得很端正,不显丝毫颓丧。
这群观望的小宫女小太监,乃至那老太监和拿着水瓢的小太监,统统都立于那跪地之人的身后,没一人敢凑去那人正面瞧。
因而余熙愈发好奇,想绕到前方看个究竟。
忽见那本应瞌睡恹恹的老太监突然就惊醒了,忙踉跄几步将余熙拦住,拿拂尘连敲着她的头,神色慌张地骂道:“大胆!快些离开,莫要上前!”
那小太监见状,也急忙上前,作势要将余熙推走。
还不让人瞧。
余熙心中再是不解,却也只得低头道歉:“公公,奴婢方才失礼了。”
然而就于此时,跪地之上的人听见她的声音,竟侧过了头。
只见那人散发披肩,已被泼得浑身湿透。白皙俊朗的鼻唇旁垂着湿发,眉睫上也湿漉漉地挂着水滴。
“无事,她想看便看吧。”那人开口道。
方才只瞧了个侧脸,余熙还只觉面前这人眼熟,谁料一开口,此人竟是尚说。
尚说素日衣冠整肃,这还是余熙头回瞧见端然威仪的太子爷散着发的模样。
那老太监见着尚说发了话,急忙殷勤地回了原位,笑着道:“殿下,您再忍一会儿,再半个时辰就结束了。”
“奴婢多有冒犯,还望殿下见谅。”余熙行礼谢罪,退至一旁。
她甚是好奇尚说为何会跪于此处,在角落旁瞧见了两个正在窃窃私语的小宫女,一摸衣襟,将先前尚潜令赏给她的一些小配饰塞进了她们手里,小声问:
“今日太子殿下为何跪此受罚?”
那两个小宫女倒也实诚,拿了她的配饰,又瞧了瞧四周,确定周围没有管事后,才又贴着她的耳朵轻轻道:“我也是听昨晚打更的小太监说的,好像昨日夜里陛下动了怒,半夜召太子不说,还令其脱了外衣跪至天明。派着两个太监盯着,若是殿下稍有倦意跪不稳,便让那太监给殿下泼水醒神。”
“就是啊,这都快入冬了,地上有多凉。我们这些皮糙肉厚的奴才都受不住,太子殿下那么尊贵的身躯也不知吃不吃得消。”另一个小宫女也凑近低声道。
“那两位妹妹可知,陛下昨夜,是因何事动怒的吗?”余熙问。
“这我可不敢讲。”那两个小宫女摇摇头。
余熙又将自己耳上镶着翡翠的银耳饰摘了下来:“这对耳环颇有些价值。”她将它们一人一个塞进那两位小宫女手中,“还望两位妹妹笑纳。”
那两个小宫女本是对余熙一介宫婢能有这样一对价值不菲的耳饰感到意外,不过紧着瞧见了余熙身上的内侍服饰,又觉着不足为怪了:
“好吧好吧。我就悄悄讲与姐姐,但姐姐可莫要再讲与别人听。这消息我也拿不准。”
“你且讲。”余熙道。
那小宫女清了清嗓子,更警惕地环视一周,确认无人在往她们处瞧,这才对着余熙的耳朵悄悄道:
“据说是因为前几日的突厥外宴,宴上的菜品被人下了毒,碰巧那有毒的食物还被突厥外使吃了,差点闹出人命。结果殿下非但没有处置元凶,还千方百计地瞒着陛下,结果昨日被一个多舌的小太监说漏嘴了。”
突厥外宴?
菜品被人下了毒?
余熙心头一震。
正是常露陷害自己所设计的那次。原来那日她去求尚说,尚说未曾食言。
没有处理元凶。
他真的保下了常露。
“多谢两位妹妹愿意告知与我。”余熙谢过那两个小宫女,起身又向回荀慕雨宫院的宫街走去。
她步行至偏僻的宫街,从衣襟间抽出尚说此前赠她的玉簪。
“信我。”
尚说的声音犹在耳畔。
那日他也是这样对她所言。双目澄澈,虽深不可测,却格外真挚。
他要余熙信他。
可余熙怎又会信他。
她只觉能阴差阳错让尚说跪于众人面前,脸面丢尽,真是畅快无比。
离荀慕雨的宫院仅剩最后一段路,余熙却瞧见了个于此处埋着头扫落叶的魁梧太监。
这一段偏僻小宫街,不是午后才会有人来清扫吗?
余熙本有些奇怪,但一想也许是因深秋落叶多,清扫之人多分几次打扫会相对轻松许多,便也没有再多想。径直走去就要路过。
事实证明她想错了。
一把小刀贴在她的脖间。不知何时那名太监已立于她身后,用胳膊紧紧反框住余熙。
余熙本想反抗,奈何两人身量相差甚大,她一动不能动。
“好久不见。”那太监弯身埋头在余熙耳旁低声说道。
余熙瞧见还有几缕没束住的发丝垂在她脸侧,黑掺白。不对,这分明是未染黑的银发。
是阿尔斯兰!
余熙迅速向上看去,果然,只见那幞头之下,长着一副浓眉星目的异域之貌。
“快将我放开。”余熙挣扎。
“在下想请姑娘帮在下一个忙,多有得罪了,还请姑娘能多多体谅。”阿尔斯兰将那刀片贴得更紧了。
余熙不理解,外邦之人求人办事的礼节就是将刀架在人脖子上吗?她道:“阿尔斯兰将军,你若是要找库尔,他此刻正在良娣宫里,还望你能将刀放下。”
阿尔斯兰听了这番话,虽仍是未收刀,却低声笑了起来:“姑娘多虑了,在下不找他,也不想找他。”
说着,他不拿刀的那只手从衣襟里摸出张叠好了的文纸,塞进余熙手中:“时间不多了,余姑娘。在下昨日从牢里逃出,夜去东宫没寻着尚说阁下,还望你能将此文书秘交于阿什纳等人,尚说阁下若想逼宫,在下定尽全力相助。”
逼宫?尚说要逼宫?
不对,将军令仍在尚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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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那里,阿尔斯兰大约是入了尚潜令的圈套。
余熙捏紧了手里的文书,喜不自胜。
这份文书是用突厥语撰写的,余熙看不懂。想必上头写着的多半也应是一些汇兵造反之事。
她断不会真照阿尔斯兰说的做。
这封突厥文书若能成为尚说的罪证,便是良机。
阿尔斯兰既已将文书交由了余熙,却仍不肯挪开他的刀。
“请你放手。”余熙收起文书。
“还未到时候。”阿尔斯兰道。
阿尔斯兰将头埋得更低了,余熙甚至能听见耳旁他沉闷的喘息声。
“到时候了。”
还未等余熙反应过来,阿尔斯兰便猛将她推到在地,朝东宫的方向匆忙跑去。
余熙还在道此人真是莫名其妙时,却突然听见她来的那条路上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紧接着闯进来一批似在追捕的佩刀侍卫,为首之人正是老皇帝的侍卫长,谢许。
谢许瞧见她摔在地。快步上前将她扶了起来:“余姑娘。”
他认得自己。
“谢大人。”余熙拍了拍腿上的灰。
“无事。方才余姑娘是见着了个状貌怪异,身形高大的太监?他一路伤人且不知底细。”谢许问。
余熙差点在心里笑岔气,阿尔斯兰那身太监服也不知是在哪儿偷来的,又小又挤不说,幞头还是破的。
“方才正是他撞倒了我。”余熙指了指向着东宫的方向,“他往东宫跑去了。”
“谢余姑娘。”谢许从身上搜刮出块包着的饴糖,放在余熙手中,“姑娘受惊了。”
“谢,谢大人。”还没等余熙道完谢,谢许便又奔着那群侍卫之前,道:“追!那贼人入东宫了!”
那群侍卫又像脚下生风般,齐齐朝东宫奔去。
好机会,她得趁着谢许搜宫的时候将突厥文书放在东宫,坐实尚说“逼宫”一事。
……
待着余熙赶到东宫,却见着谢许被挡在宫外。
文霆吴内侍和何内侍为首,东宫下人们紧紧站在宫门口,不让谢许等人进宫。
“谢大人,纵然您为皇帝亲卫,若无指令,也不可擅闯东宫。”文霆像门神一般死死堵着大门。
“文大人,我等来抓贼人倒是其次,此番前来东宫确是奉旨。”谢许从衣襟里摸出一卷浅黄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听此言,宫内的文霆等人,宫外的余熙与诸多侍卫齐齐跪地听旨。
“太子尚说,身为储君,应谦谨慎行,以安邦定国为己任。然外宴一事,太子失职疏忽,处置不当,几致祸乱,险损我朝国威。此等失责,非众所能姑容。
即日起,禁足太子于养心殿,朕亲自教导,使其思己过失,以醒言行。特令侍卫长谢许彻查东宫内外,凡有不当之物、可疑之迹,一并清查,不得遗漏,务必肃清隐患。
若再有懈怠疏失,必严惩不赦,以警效尤。
钦此。”
“遵旨。”东宫内外齐声回应。
方才还在宫街上跪着,这会儿已经被软禁在了养心殿。
尚潜令的动作,果然迅捷狠绝,这么急着就要将他的好兄长推入阿鼻地狱。
13. 逼宫
“恕在下失礼了。”谢许向文霆拱手后,便带着身后侍卫跨步迈入东宫。
余熙也迅速起身,跟在谢许身后。
她必须抢在谢许等人之前,将突厥文书藏入尚说的书房中。
……
养心殿内,尚说跪坐于老皇帝床前的小桌旁,提笔正于一张宣纸上书写。
老皇帝静卧在床上,养心殿内也烧着一炉与尚说书房香炉内相似的苦香,整个殿内苦意缭绕。
“太子,你近来胆子不小啊,出了这么大的事也敢私自隐瞒不告知与朕。”老皇帝拿手巾捂住嘴,咳了两声。
床旁站着的老太监急忙上前去给万岁爷顺着气。
尚说搁下手中的笔,俯身垂头:“儿臣知罪。”
“知罪?那你倒说说,你何罪之有?可知朕为何将你拘禁在此?”老皇帝将咳出血迹的巾帕扔给身旁老太监。
“儿臣不该私自隐瞒突厥外宾中毒之事。”尚说微微抬头,瞧见老皇帝正睨着他,又将头垂了下去。
他身上湿衣尚未更换,手都冻得发红。
老皇帝瞧他态度还算诚恳,冷哼一声,接过老太监递来的汤药,喝了几口道:“不仅如此。太子,朕瞧着,你的东宫近日来可是颇为热闹啊。”
“儿臣愚钝,不知父皇所言何意,还望父皇明示。”尚说低声应道。
“朕可是听说你和那位天牢里的突厥将军往来颇密,怕是也有数月之久了吧。你说是吗?太子。”老皇帝问。
闻言,尚说抬首,迎上老皇帝的目光。他已冻得唇色乌紫,回答之声却依旧稳平:
“回父皇,确有此事。儿臣与阿尔斯兰将军皆愿两国修好,不再有战乱之苦。儿臣相信阿尔斯兰将军回到突厥,也会将儿臣的心意,我朝的恩情一并带到突厥去的。”
尚说答得顺老皇帝心意,老皇帝听入了神,竟不慎将一口汤药猛吞而下,苦意直冲口中,忍不住笑骂道:“狗奴才,怎么做事的?这么苦的汤也不知给朕备几颗冰糖!”
那老太监瞧着圣上心情好,忙从衣袖里取出几颗冰糖,毕恭毕敬地给老皇帝献上:“奴才失职,请陛下恕罪。”
老皇帝含了一颗冰糖,面色稍缓,看着跪地的尚说也越发顺眼,吩咐道:“来人,去给太子取件干净衣裳来,穿了这么久湿透的衣服,莫要着凉了。”
殿内几个小太监急忙跑去给尚说拿衣服。
“谢父皇。”
“起来吧。跪了一整夜了,想你也该知错了。只是突厥那边不可无交代,但你也莫担心,朕已命谢许去东宫拿下那犯事的宫女了。”老皇帝道。
只这一句,却教那连天寒也无法摇动的少年郎,瞬间失了从容。
“父皇,罪魁祸首已被儿臣擒杀,东宫之中,不再有此人。”尚说不敢起身。
老皇帝听了,抿着嘴沉思片刻,却只轻飘飘眯眼笑道:“哦,是这样吗?那朕还得让谢许他们回来,别在太子的东宫搜人了?”
“父皇……儿臣并无此意。”
这时,取衣裳的小太监匆匆返回,恰时殿门外也传来人声:
“陛下,突厥外使阿什纳求见。”
“告诉阿什纳,朕等下见他。太子暂且衣冠不整,实在无脸见外宾。”老皇帝道。
老皇帝这番话,不给太子留一丝颜面。字字戳心,纵是已侍奉他多年的老太监也不由侧目。
尚说却仍只乖顺地站着。
老太监接过衣裳,递至尚说身前,温声道:“殿下,奴才伺候您更衣。”
正更换间,门外再度传来急促禀报:
“陛下,阿什纳外使称有急事相求,意甚迫切……”
未待那人禀报完毕,阿什纳便已推门而入,怒容满面,开口便道:
“中原皇,阿尔斯兰不见了。”
老皇帝一挥袖。
药碗连同未喝尽的汤药,尽数砸在了尚说的身上。
碗碎落地面,碎片四散。
“孽畜!”
…………
皇城外,尚潜令戴着面具骑着马,带着一群人行至突厥军队暂歇的兵营。
那群突厥人正扎在草地上烤肉喝酒,瞧见尚潜令一行人过来了,身形最为魁梧的几个突厥汉起身,扛着砍刀堵在扎营入口处:
“来者何人?”有个会中原语的突厥兵。
尚潜令将自己脸上的面具又稳了稳,道:
“孤为尚说。”
“尚说?谁啊,不认识。”那几个突厥兵将砍刀直怼尚潜令等人的脖子,“来挑事儿?”
位于尚潜令左右侧的侍卫立即抽出了刀对着突厥兵的脖颈:
“放肆,殿下可是中原太子。”
“且慢且慢,两国刚和好如初,切莫再伤了和气。孤此番前来,是得你们将军相助,特来求兵逼宫的。”说着,尚潜令自衣襟中摸出一张绘图,俨然是皇城布局之图。
尚潜令的侍卫收起了刀,突厥兵见中原人收了刀,他们也就将刀收了起来,
“是哪位将军?”为首的突厥兵半信半疑地接过皇城图,上下端详了一番,问。
尚潜令闻言,从衣袖中掏出前几日余熙自天牢中摸出的那块嵌着羽毛的将军令,郑重道:
“是阿尔斯兰将军。”
突厥兵见到将军令,神情一紧,立刻转身用突厥语高声呼喊。
片刻间,营中士兵纷纷披甲持刀聚集,阵势渐成。
就是这样。尚潜令心想。
只要再让这群突厥兵去围攻皇城,便一定能坐实尚说的逼宫罪名。
却没料到,方才已放下刀刃的突厥兵却又扛起了砍刀。
尚潜令一转身,发现他们已然被这群扛着刀的突厥兵团团围住了。
这是什么情况?不是要去围攻皇城吗?怎的将他们围起来了。
尚潜令望着这群突厥兵不怀好意的眼神,握紧了腰间刀。
……
余熙趁着谢许他们还在搜查小厨房,藏着突厥文书,蹑手蹑脚地跑到了尚说的书房。
方才突然又传了圣旨,要东宫的所有下人都聚集在殿门接受搜查。负责书房外打扫的小太监也被支开了,正是她藏文书的好机会。
余熙推开尚说的书房。主人不在,书房的香炉内便也没有烧着那炉苦香。
书房内只剩下淡淡的书香,和一阵清爽的茶味。
余熙快步上前,掀起尚说此前放在书桌上的文纸,就将突厥文书塞在了下面。
忽然发现在肃正的朝政文书下,竟然夹着一张用墨清丽的山水画。
她心生好奇,将其抽了出来。
画着一幅江上行舟,岸堤几棵弱柳。旁用娟丽小字题着:
“杨柳依依。”
余熙攥着这幅画,端详了很久。
只因这幅画,是她所作。
这是她在宁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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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下学画时所作的第一幅画。
她的灭族仇人为何会收着她年少时的稚气未脱的画。
在那行小字旁,被人续写了采薇的余两句: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比起她那行腕力尚弱的蝇头小字,这两句续,一笔一画苍劲有力而不失文柔。
她忽感鼻尖一阵酸楚。许是师父因思念她而写。
但她又清清楚楚地记得,师父的字迹与之相差甚远。
可无论如何,这幅画又缘何会现于皇城中,置于东宫内,藏于尚说书案间。
余熙平复了心情,将山水画重新塞回了书桌上那一堆文书里,推门离开了。
谢许等人已不在主宫内,何内侍瞧见余熙这会儿才露面,连忙拉过她道:
“余内侍,你方才上哪去了?谢大人刚去了良娣住处,在那里搜到了个突厥人!”
旁边的宫女太监们也纷纷担忧地点着头。
何内侍瞧见余熙还没反应过来,又道:“余内侍,荀良娣方才被谢大人带走了,你多半也有危险啊。”
此言如晴天霹雳般,打得余熙险些喘不过气。她靠着何内侍,问道:
“良娣和那个突厥人被带到哪里去了?”
库尔被发现了,自己和荀慕雨必然难逃一死。
何内侍敲着余熙的背:“已经被带出东宫了,这会儿正往拘禁室……”她话未尽便止住了嘴。
余熙抬头,配着刀的谢许已至她身前,朝她拱了拱手:
“余姑娘,随在下走一趟吧。”
……
被人押着走了一路,余熙和荀慕雨倒还安静,听不懂中原话搞不明白状况的库尔倒是受不了,用突厥语骂了一路。
押着他的侍卫甩了他好几鞭子他都不带住嘴。吵得谢许也很是头痛。
这时,他们身后又传来跑步声。
一行人回头望去,发现是个拿着文书的小侍卫。
那小侍卫跑得急,跑至谢许跟前,双手扶膝喘了好一阵子气才开口道:
“大人,有发现。方才在太子书房内发现了这个。”他脱力地举起手里的文书。
余熙定睛一看,正是她方才藏在尚说桌上的突厥文书。
中套了。她内心暗喜。
谢许接过文书,翻看了一番,皱起眉头,他也不懂突厥语:
“你确定这是在殿下桌上搜集到的?”
那小侍卫拼命点头:“属下所言句句属实,就算给属下十个胆子,属下也不敢编排太子殿下啊。”
“好。我知道了。”谢许收起文书,走到这一行人正前方,“你们先止步于此,待我先去陛下处汇报此事,再做决断。”
言罢,谢许便匆匆往养心殿的方向跑去。
荀慕雨见他急匆匆的样子,问余熙:“他干什么跑得这么急?”
余熙悄悄答道:“回良娣,方才在太子书桌上搜到了一封突厥文书,恐太子殿下与外邦有私连。”
余熙本以为荀慕雨作为燕王的人,听见太子恐有大难会很高兴,却没料到她却眉头紧锁:
“不对,余熙。那封文书不对。”
余熙问:“哪不对?”
荀慕雨答道:“我方才瞟了几眼上头的突厥语。若我没看错……”
“恐怕除你我外,殿下有难。”
荀慕雨口中的殿下,自然指的是燕王。
大事不妙。
14. 废储
见着谢许拿着文书已走远,荀慕雨低声向余熙道:
“余熙,我要去救殿下。”
未等余熙答复,荀慕雨便双手一震,生生将枷锁扯裂。
负责看押她的侍卫大惊,连忙拔刀上前打算将其制伏,奈何刀还未近荀慕雨的身,便已被她一脚踢飞数丈。
守着余熙和库尔的侍卫见状,也一拥而上,拔刀围攻荀慕雨。
荀慕雨见人都冲了上来,利落地将袖袍一掀,将披风甩开,将自己发间的金簪抽了出来,游刃有余地盯着围着她的那群侍卫。
这群侍卫虽身份低微,却也是经过皇家考核一层层爬上来的,平日自恃不凡,现竟被一位宫妃视若无物,不由勃然大怒,刀刃齐向前。
然而刀光方逼近,便数人身形一震,随即一圈圈接连倒退开去。
只剩下圈正中的荀慕雨,高抬着腿,手握尖端已染上鲜血的金簪。
被踢开的侍卫后知后觉去摸自己的脖子,竟见一片腥红,且荀慕雨力道极为精准,又都不至死。
“余熙,我去救殿下了。你要保重,我这一去,怕是没有回来的机会了。”荀慕雨拿衣袖擦了擦金簪上的血渍,随即从容将金簪又插进了自己的发髻之中。
虽是经历了一番打斗,荀慕雨的发髻却不曾杂乱。此刻她插上金簪,依旧是那个娴静如画的荀慕雨。
“良娣,您这是要往何处?”余熙焦急发问,奈何自身武艺不足,竟无法挣脱枷锁。
荀慕雨闻言,避开身侧一个侍卫劈来的砍刀,纵身一跃,踩着侍卫肩头,轻盈登上宫墙,低头回余熙:
“莫忘了,突厥人都有一只好使的狗鼻子。”
话音方落,她便沿宫墙而去,转瞬消失无踪。
只留下余熙和库尔还在原地。
负责押送荀慕雨的侍卫也上了宫墙,捂着脖子去追荀慕雨。
还剩下的侍卫因自己制伏不了荀慕雨,遂对余熙和库尔更加严苛,直接将刀架在了库尔和余熙脖子上:
“老实点。”
余熙沉默不语,库尔虽听不懂,却也懒于逃走,只在原地打着哈欠。
…………
养心殿内,尚说已一整日未进食。
他静静地跪着。
老皇帝被老太监搀扶着,倚坐在床榻上看着奏折。
“太子,他还不肯承认自己与阿尔斯兰通谋?”老皇帝看完手上这本奏折,觉得眼睛疼得厉害,将奏折轻轻甩在了一旁。
“回陛下,殿下他……仍在自省中。”老太监俯身收起老皇帝甩开的奏折,“陛下,您歇会吧。”
“歇?朕拿什么歇?靠这群只会写些空话套文的庸才,还是靠那日日都想朕早点死的好儿子?”老皇帝越说越怒,又翻开一本奏折,仅扫了两眼便怒将其掷出,骂道,“闻厂写得这什么狗屁不通的东西就想呈上来让朕掏钱?”
“陛下息怒。”老太监见状忙将那奏折捡了起来,“闻大人也刚上任太府寺卿不久,是有些生疏。依奴才看,再有些时日便能合陛下您的意了。”
老皇帝闻言,眉头微蹙,长叹一声,望向尚说所在之处:
“太子。”
尚说闻言即刻起身,步至老皇帝床前,拱手而立:
“父皇。儿臣在。”
“你现在得意了吧。你把能做事的荀侃谋算死了,现在的太府寺卿一个比一个草包。朕的国库天天就被那群草包打点!”老皇帝骂道。
不料这次尚说却未顺着老皇帝,而是开口反问:
“父皇,难道不是您想除荀侃,才假借儿臣之手吗?”
老皇帝听见素日逆来顺受的尚说竟是这副说辞,顿感惊异:
“你说什么?朕方才没听清,你且再说一遍?”
尚说答道:“父皇,纵使真是儿臣所为,若荀侃还有后代留于世间,您又会放过她吗?”
他一字一句,声色如山。
却让老皇帝听着火大。
老皇帝连着怒笑几声:“好,好,朕教养了个好太子!”
那老太监见情势不妙,急扯尚说衣袖,轻声劝道:“殿下,您就服服软吧,陛下也是一番苦心为您好啊。”
但尚说纹丝不动。
“滚,滚出去!你给朕滚!”老皇帝气急攻心,捂着胸口怒骂。
尚说闻言,向老皇帝一作揖:“那儿臣便恭敬不如从命。”
言罢,他便要推门离开。
恰时,左卫将军王发同侍卫长谢许要入养心殿禀报事宜,三人擦身。
“殿下请留步。”谢许道。
尚说转身:“何事?”他急着要离开。
谢许闻言,却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启齿。他身侧的王发倒满不在乎,径直趋至老皇帝床榻边:
“陛下,突厥兵营来信,太子尚说欲调用阿尔斯兰将军令率突厥兵攻打皇城。”
“什么,怎么可能!”尚说闻言急忙返身入殿,冷声质问王发,“欺君可是大罪!”
王发丝毫不让:“太子左右卫率府竟均不在东宫之中,殿下也莫怪臣多心。”
尚说见王发一脸不满地望着自己,老皇帝也是满面阴冷,只得屈膝跪地:
“父皇,儿臣绝无此心。”
他终究只是事事都要哀求皇帝的可怜太子。
“那依着太子的高见,就是在指责朕的左卫大将军谎报军情?”老皇帝问。他的语气竟平静得令人心悸。
“这之中定有蹊跷,儿臣绝无谋逆之心。”
他身为太子,却一次次跪地垂首,恳求那个是他父亲却又不似他父亲的人的一次次怜悯。
无关真假。皇帝不喜欢他,就算他长了千张嘴,道遍世间奉承话,也比不过尚潜令一声“父皇”来得顺耳。
谢许迟疑片刻,还是决定也上前,将手中的突厥文书递给了老皇帝:
“陛下,这是在太子书房中发现的……突厥文书。”
“拿下去。朕不看。”老皇帝已经不再生气了,笑道,“有什么好看的,朕就把自己的儿子教成这副样子,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养心殿内的其余四人,无一人敢接话。
“去,给朕拿纸笔来。”
“朕要废太子。”
…………
突厥扎营处,尚潜令正驾着马挥刀砍杀扑上来的突厥兵。
他武艺虽高,随行的侍卫也皆是燕王府中的精锐,可架不住突厥兵人多势众,似不尽之潮,袭来无止无休。
更令他心烦意乱的是,由着这次不知为何突厥兵的大动干戈,他非但无法顺利引兵入宫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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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尚说逼宫假象,还极有可能行踪暴露反倒将自己栽了进去。
正忧虑之际,忽闻一声女子呼喊自上而来。
“殿下!”
尚潜令一仰头。来人正是荀慕雨。
“慕雨怎么来了。”
尚潜令笑脸相迎。
老天给他送脱身之法来了。
…………
因着之前荀慕雨的逃走,看押库尔和余熙的侍卫不敢再有半点松懈,火急火燎地就将两人押入了牢中。
余熙一进牢房,等着狱卒走远了,立马就开始想办法脱开手上的枷锁。
她又是拿枷锁撞墙,又是用牙咬,可这块枷锁却紧实得很,硬是连条缝隙都没有砸开。
余熙敲敲磨磨一番折腾,累得瘫坐在地,瞧着对面的库尔倒还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这回,说不准真要死了。”余熙叹道,她又瞧了瞧眯眼小憩的库尔,“你这听不懂中原话的,怕是到时候死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我可没说过我听不懂中原话。”
余熙猛然抬头,四顾并无人影,是哪里传来的声音?
可这空荡的牢房内,只有她和库尔。
莫非是库尔在说话?可又怎么可能?
“莫要奇怪,我中原话讲得比阿尔斯兰大人还好,只是我平日懒得与你们说罢了。”库尔睁开一只眼睛,说道。
本以为完全不懂突厥语的突厥少年居然精通中原话,这属实是在余熙的意料之外。
“那,近日我与荀良娣所言,岂非皆在你耳中?”余熙问。
库尔懒散地点了点头:“一清二楚,不过你放心吧,我们突厥对你们中原的事不感兴趣,阿尔斯兰大人也不会让你死的。”
“不会让我死?你这话何意?”余熙满腹疑惑,与阿尔斯兰数面之缘,尚无半分交情,何故来救?
库尔闻言,一个挺身立了起来。轻轻扯开了手上的枷锁:“这玩意脆得跟你们中原人的脸皮似的,我还要一路上都假装为它所困,真是憋死我了。”
他扭了扭获得自由的手腕,斜着眼睨着还被枷锁束缚着的余熙。
余熙极其不情愿地低声求道:“帮我解一下……”
……
待到两人都松开了枷锁,余熙这才问道:“库尔,你方才为何言阿尔斯兰将军不会让我死?等下,那是我的簪子。”
库尔神不知鬼不觉间便将余熙藏于衣袖间的玉簪攫至手中:
“你可知,尚说把这根簪子看得比命还重?”
比命还重?
“不知。”余熙答道。
库尔将手上的玉簪端详了片刻,觉得没什么稀奇之处。便又将玉簪扔回了余熙手中:
“尚说走哪都带着这破簪子,连旁人触碰都不许,我还以为有何稀奇,原来也不过如此。”
他也不管余熙听没听,又接着自顾自言道:
“每回与大人议事,他跟脑子有病似的,就把这根玉簪摸来摸去,稀罕得不得了,我们大人也是近墨者黑,还就这么纵容他去了。他最后还跟我们说什么,若见到手持此簪之人,便当作见他本人。”
见着手持此簪之人,便等同于见着中原朝的太子殿下。
余熙低头,静静地凝视着她手中的这支玉簪。
15. 此女为证
余熙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开始敲打牢门的木栅栏。
“这间牢房怎么半天都没个人影啊?快来个人啊。”库尔也抓着牢房的木栅栏,左右望了一圈。
“你武艺不凡,若想破开这门遁逃应该是轻而易举吧。”余熙侧目看着库尔。
“你懂什么?我要是想逃早就逃了,奈何阿尔斯兰大人情谊重呀,非要帮你们那没用太子的忙。否则我岂会窝在此地?我也早跟大人去夺兵了。”库尔说着,他言罢,手中劲多了三分,木栅栏竟被他捏得发出微微裂响
余熙闻言,突然想起前几日尚潜令拿了阿尔斯兰的将军令,她便问:“什么夺兵?你的大人不就是将军吗?为何还需要夺兵?”
“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库尔回头,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尚说连你也没告诉?”
余熙心想着自己哪里是尚说的人,面上却只摇了摇头:“殿下未曾告知与我。”
库尔挠挠头:“罢了。想你既在我等身旁,虽为燕王卖命,却也算尚说信任之人,此刻还被囚禁至此,说与你听也无妨。”说着,库尔捏着手里凭空多出来的一根发簪,矮身蹲坐在地,在地上随手画了几道。
余熙顿觉发间一松:
“这是我的簪子。”
“别小气,借我一用罢,牢里无树枝可用。”
“好吧。我就当你年纪小,不懂事了。”余熙无奈妥协。
库尔点了点头,又在地上画了几笔:
“这会儿,阿尔斯兰大人估计已经要收尾了。”
……
突厥兵营,尚潜令领着的几名精锐已全部阵亡,马儿也被戳了腿倒在地上,生死攸关时刻,他身边只剩下与他背靠背的荀慕雨。
“慕雨,你来的时候可瞧见有援军赶来?”又砍死一个突厥兵后,尚潜令问道。
荀慕雨这边也现出显力不从心的疲态,她踹开一人,从那人身上抽出刀,劈了下去:
“殿下,属下来时的确看见有禁军,但只围在皇城外的。”
“何以至今未出兵相援?”
“太子逼宫之事败露,禁军先守皇城了。”
该死。
尚潜令闻言心里暗骂。自己当时没料到突厥人会不配合,过早将太子推了出去,现在连连布局一夕崩塌,满皇城都在堤防“太子逼宫”,自己反倒身陷敌围,生死由天了。
“殿下,您先逃吧,属下为您殿后。”荀慕雨一挥刀,又倒下两三人。
逃?他倒是也想逃。可现如今,他又能怎么逃。逃回宫?怎么解释这一身血污?
他边挥剑边思索着,望着身旁为护他凭尽全力的荀慕雨。
她可千万不能死。
涌上来的突厥兵愈来愈少。尚潜令渐觉眼前恍惚。
是自己已大限将至了吗?
不是。
眼前的突厥兵一个一个倒了下去,一群身着深蓝盔甲的军兵从他们身上踏开了一条路。
是禁军!
援军来了。
荀慕雨见援军已至,尚潜令和她已无性命之忧,终于手上脱力,刀从手中滑落。
“臣等救驾来迟。”
那群深蓝兵军之中,走出来个身形高大的将领。
“你是谁?”
尚潜令和荀慕雨均未见过此人。
他们身旁还未倒下的突厥兵见此人,却如同见了煞神般吓得仓皇想逃。
那名将领径直走至尚潜令,俯身行礼:
“太子殿下,臣文霆,救驾来迟。”
那将领一抬首,摘下头上的深色兜鍪,露出了束好的银白发髻。
…………
大牢内,库尔早已百无聊赖,手指已在木栅栏上戳了好几个孔:
“怎的还没有狱卒来。”
余熙听完方才库尔的解释,才得知突厥意除阿尔斯兰已久,此番前来也正是想借机向中原发难。
也难怪荀慕雨会同她讲尚潜令有危险。
尚潜令想要阿尔斯兰的将军令,无非是想调用突厥军队。
可突厥本就狼子野心,歪打正着地和尚潜令的逼宫计谋刚好重合了。
他这一去,无异于羊入虎口。
“你为何非要见着狱卒,还有阿尔斯兰又怎能能调动那么多天家亲卫的呢?”余熙问。
“这个嘛……”库尔笑着眨了眨眼,从衣间摸下来块白玉腰牌,递在余熙眼前,“当然是它帮了大忙啊!”
余熙瞧见库尔手里那块巴掌大小的金边白玉牌。
上面清楚明了地刻着两个肃正方字:
东宫
尚说的腰牌,怎会在库尔这样一个外邦人手里?
恰时,两名狱卒正好踏入了牢房。
库尔瞧见有人进牢房,忙转身摇动木栏栅:“过来!”
那两个狱卒听见库尔一个突厥人居然讲起了中原话,不觉惊异,几步走上前:“大胆囚犯,竟敢私自挣破枷锁,意欲何为?”
库尔见那两个狱卒走至自己面前,一抬手,将手中的太子令牌举了起来:
“太子令在此!”
见令牌如见本人。那两个狱卒惊骇跪地,急急称道:“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口谕,令突厥人库尔面见本宫。”
那两个狱卒抬头,为难道:“可殿下现禁足于养心殿,无圣上旨意,谁也不得觐见。”
“那便带我去养心殿,此后我所作所为,就与你们再无干系。”库尔又将令牌收回了腰间,扭头看见余熙,“将她也一并带上。”
两个狱卒将余熙和库尔毕恭毕敬地领到了养心殿前,趁着养心殿殿门口的亲卫还没瞧见他俩的脸,就逃也似地跑了。
库尔遂拍了拍方才坐在牢房里衣裤上落上的灰,问余熙:“同我一起进养心殿?”
余熙摇头,近日宫中几次风波皆因她而起,就算老皇帝年岁高了记不住事,其余的人也将她的脸记得清清楚楚。她还不想这般迅速地就去送了死。
库尔见她不愿同他一块儿进去,便道:“你不进去也行,但我可得事先说好,你若不进去,尚说便无法保你。”
“福祸在天,奴婢不劳太子殿下操心。”余熙冷笑。
她就算此次被处以极刑,也绝不屑于接受尚说赐予的莫名怜悯。
库尔见她执意不愿。叹声道:“好吧,我劝也劝了。那我便先进养心殿了。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言罢,库尔转身就要向养心殿走去。
不料,未及一刻他就返身回来,扯住她的手臂:“早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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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该与你多话,今日你不进殿,尚说肯定会让大人剁死我的,无论你想不想,今天这养心殿你是必须得进了!”
力到用时方恨少,此时此刻,余熙懊悔自己当初在燕王府的时候为什么不多锻炼几分气力,如今被人拉着跑,竟连甩开的力道都不曾有。
她就这样一直被拉到了养心殿前,库尔才将她的手松开。
立于养心殿两侧的侍卫要来拦他,库尔掏出了太子令牌,朝里喊道:
“突厥,阿尔斯兰,有要事相报!”
殿门几乎是擦着喊声结束的一刻就打开了。
只见殿内,被太监搀扶坐在桌案前的老皇帝攥着悬停于白纸之上的毛笔。
殿内的其余之人均跪伏于地。
而正跪于桌案之前,状似听候发落的,便是太子尚说。
这死寂的场面被闯入殿内的库尔和余熙打破了。
跪地的左卫将军王发最先发话,质问库尔道:
“阿尔斯兰曾是我朝手下败将,他的脸化成灰我都认识。你又是谁?胆敢冒名?”
库尔听着王发嘲讽阿尔斯兰是中原手下败将,强忍怒意道:
“中原皇陛下,在下是阿尔斯兰将军的亲信副手,此番前来,是想替将军为陛下解释说明一些事情。”
老皇帝一听,搁下手中之笔:
“你家将军今在何处?”
库尔答道:“在下想为陛下解释的,正是此事。阿尔斯兰大人与中原太子尚说殿下,并无逼宫之意。皆是误会。”
老皇帝闻言,将此前的突厥文书扔于库尔脚边:
“此书之意,难道尽是虚言?”
“此乃阿尔斯兰将军交由儿臣的借兵文书,并非谋逆。”尚说开了口。
“你方才怎么不说?”老皇帝轻轻看了尚说一眼。
尚说原再想说些什么,却被这一眼给顿住了。
库尔将那份突厥文书捡了起来,拍了拍文书上的灰:
“陛下,阿尔斯兰将军于突厥一直是主和派,所以在连王都主战的突厥,相当被人忌恨,此次突厥来使,带了数量不小的突厥兵,意图不仅趁此除掉将军,更为里外回合,彻底将中原吞并在突厥的版图之中!”
阿尔斯兰塞给余熙的,并不是向尚说增兵的文书,而是向尚说借兵的文书!
余熙暗悔,自己被人明晃晃地摆了一道。
“口说无凭,殿中众人唯你一人懂突厥语,自然是你想怎么说便怎么说,即使胡编乱造,也没有人能听出来。”老皇帝嘴上虽仍不饶库尔,面色却好了许多,“你既说阿尔斯兰找太子是借兵而非逼宫,可有何证据?”
“我身旁的这名女子便是证据,另我想应该过不了多久,阿尔斯兰大人便会率太子左右卫率府前来亲自为陛下您解释。”
库尔将余熙向前推了一步。
余熙脑海一片空白,此事她还是方才刚从库尔口中得知,怎又能成证明。库尔打得是哪门子的算盘?
她无可奈何地向皇帝行了礼。
老皇帝狐疑地打量了将余熙上下打量了一番,问道:
“朕是不是以前在哪里见过你?”
未等余熙开口,殿外又传禀报:
“燕王尚潜令同突厥人阿尔斯兰求见!”
16. 能闻心声
养心殿的殿门再一次缓缓敞开。
来的却不止阿尔斯兰和尚潜令两人。
只见阿尔斯兰搀扶着满身污血的尚潜令,身旁还立着个穿着宫袍,也是血迹满身的女人。
他们的前面,突厥使者阿什纳一行人,皆被捆缚如物,狼狈地趴伏在殿外,排成一列。
“突厥人,阿尔斯兰,见过中原皇陛下。”
阿尔斯兰托着尚潜令进了养心殿,甫一入殿,尚潜令便因脱力摔倒在地。
“你这是何意?为何将阿什纳外使他们捆缚于养心殿外?”老皇帝问。
阿尔斯兰闻言一笑,后退几步,朗声吩咐道:
“太子口谕,将他们押上来。”
话音刚落,养心殿前便涌入一队突厥装束的士兵,他们手中拿着的却不是兵器,而是自己的兜鍪。俨然是一副降状。
这群突厥兵走着,身后跟着的便是拿着刀剑押着他们的那群深蓝士兵,此前在东宫不见踪迹的那群太子左右卫率府兵。
跪在地上的尚说此时起了身。
阿尔斯兰接着道:“中原皇陛下,若非中原太子早察此等诡计,命我率兵以防,此番这群人便真与我身旁的燕王合谋上演一场里外相应的逼宫好戏了。”
言罢,阿尔斯兰弯腰,自尚潜令腰间取出一块令牌。
正是他的将军令。
老皇帝看见那将军令,又瞧了眼浑身是伤无力再言语的尚潜令,沉思片刻,扶着旁边的老太监巍巍起身:
“令儿,他说的是真的吗?”
尚潜令勉强撑起身躯,抬头第一眼却直向余熙瞧去。
余熙愕然抬头,发现尚潜令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尚潜令盯着她笑了起来,他脸上大片鲜红,笑得令人心颤。余熙不明白尚潜令这又是在闹哪般,他越这么奇怪地对着她笑,她越是心头发紧,只觉慌乱。
惹得老皇帝也不由得又看向了她:
“你可有话要讲?”
余熙怔然,强压心头惊疑,张了张嘴却无话可答。她确是不知情,亦不曾参与,然而这一刻,她竟觉自己百口难辩。
皇帝的目光像刀般,一刀一刀剜着余熙的脸,让她备受煎熬,却无法动弹。
这把刀倏然间落在了地上。
有人踏前一步,挡在了她身前。将老皇帝和尚潜令的目光为她尽数挡去。
“父皇,此人不过是儿臣宫中一介宫婢,大约因容貌与慕雨有几分相似,才被误带至此。”
挡在她身前的不是别人。
正是她恨不得抽筋扒皮的尚说。
尚说继续道:“父皇,当下重中之重乃是阿尔斯兰的将军令怎会在燕王手里。”
余熙听见老皇帝叹了口气:“令儿,你太令父皇失望了。”
“父皇,儿臣,儿臣被人所蒙,还望父皇明鉴!”尚潜令嘶哑地辩驳,颤声道,“儿臣也是被奸人所害……”
余熙看见他缓缓抬起了手,指向了殿外。
穿过立于他身旁的阿尔斯兰,穿过门前的守卫,穿过殿外那一群狼狈在地的突厥兵。
他指向了同样深受重伤,强忍苦痛站立在殿门旁的荀慕雨。
“带进来。”
门口的侍卫将荀慕雨押了进来。
余熙心头一沉,荀慕雨身上的伤痕遍布,定是为护尚潜令所留。她瞪视尚潜令,难以置信他竟推了荀慕雨为他自己脱罪。
可尚潜令却毫无愧色,仿若无事人一般。
天家的人,良心都被狗吃了。
“朕瞧着,你好像正是太子宫里的良娣,你为何要陷害令儿?”老皇帝问。
他竟就这样轻信了尚潜令的话。
“父皇,慕雨素日良善,连对待下人都和善无比,断不可能行此逆不道之事。还请父皇明鉴!”尚说拱手。
到底是一日夫妻百日恩,还能看见尚说难得仁慈的一面。余熙心想。
“她是你的宫妃,你自是会袒护她。可你却不知她早已恨你入了骨,不惜一切手段也要除掉你,连带着差点害了我。”尚潜令此刻却不痛了,他反驳着尚说所言的每一个字。
“我和她怎样,与你好像并无干系。”不知是否是因尚潜令方才说荀慕雨恨他入了骨颇为刺耳,余熙瞧见尚说衣袖下的手已然攥紧,用力到指尖都泛着白。
“她恨不恨你,自然是她自己说了算,不信你让她自己说说看?”尚潜令笑得越来越狂妄。
不过明明他每一句中伤的都是荀慕雨和尚说,讲话时,眼睛却一直留在余熙的脸上。
“好了,让她自己说。”老皇帝发了话。
“臣女有罪,臣女与太子不合已久,一时鬼迷心窍,与突厥人搭手意图栽赃太子陷害燕王。”荀慕雨面无神色,“臣女,罪该万死。”
这不可能……
余熙震惊地望着眼前的一幕。
荀慕雨将所有的罪,所有的错,全部揽到了她一人身上。
这不对。这不对。荀慕雨哪里有错,有错的分明是燕王,是尚说,是……
余熙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正是这双手,帮助阿尔斯兰将突厥文书藏进了尚说的书房。
是自己。
“既已认罪,便无再审之需,押下去,择日凌迟,至于殿前的那些突厥人,阿尔斯兰,你自己处理吧。”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人纷纷伏地叩首。
余熙亦随众跪地,仰头望着荀慕雨被押走的背影。
一个最无辜的人,却甘愿背负了所有的过错。而真正的元凶,正在为自己逃过一劫而心安理得。
这般丑陋之人不止是尚潜令。
还有她余熙。
…………
余熙以荀慕雨贴身侍女的身份,向尚说求得了入天牢探望的准许。
等她带着食物到天牢时,荀慕雨正趴在茅草堆上休息。
“良娣,良娣。”余熙朝里轻轻唤着。
荀慕雨听见了有人在叫她,迷迷糊糊起了身,走到木栅栏前,才发觉是余熙:
“余熙,你怎么来了。”
余熙未多言,先将篮中备好的糕点和鲜果递入栅栏内:“良娣,您先吃些吧。”
荀慕雨却摇头,淡淡一笑,并未接过:“将死之人,吃再多不过是浪费罢了。”她隔着木栅栏伸出手,轻轻摸了摸余熙的手,“你能来看我一眼,我已心满意足了。”
“良娣,可此事分明不是你做的,你为何要一人揽下所有,燕王他……”
“燕王殿下于我有救命之恩,更是再塑之恩,我此生无以回报。”荀慕雨苦笑,“我本叫阿勒玛,是一个被遗弃在战场上的,随时都有可能毙命的孤儿,是燕王殿下将我带回,教我刀剑,赐我名姓,予我活路。”
“我现在只不过是将我的这条命,还给了燕王殿下罢了。”她笑着,温柔又带着几分艳羡地望着余熙,“你知道吗?我多羡慕你。若殿下待我有对你半分的重视,我此生,便真无憾了。”
她终于,落下了一滴泪。
她明知道尚潜令是在利用她,却仍心甘情愿地为他赴汤蹈火。
余熙上前握住她的手,眼神恳切。:“良娣,我们逃吧。”
就在这时,牢中忽然传来脚步声。
余熙连忙又将手收了回来,警惕地盯着脚步传来的方向。只见那人身形微胖,越走越近……
竟是李青内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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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内侍?”余熙问,“你怎么到这来了。”
“余姑娘,荀良娣。”李青说着,从衣襟里取出一支表面上画着梅花的小口药瓶。
余熙定睛一看,竟是此前尚说给自己的那瓶冻疮膏的药瓶。
“荀良娣,燕王殿下不忍您受酷刑,特令奴婢暗送此药来……来助姑娘自尽。也好少受些苦。”李青说着,便要将手中的药瓶往木栅栏里递。
“不行,我要带阿勒玛姐姐出宫。她不能就死在这里!”余熙伸手去拦,一时疏忽,却将自己手中的篮子摔到了地上。
“谁!”
门口的狱卒似被惊动,托着刀往里走。
李青自然是偷偷溜进来的,她若一败露,事情便会愈演愈烈。
于是她更加用力地将手中的药瓶往木栅栏里推,而余熙则分立地将她的手往回拉。
李青从未习过武,自然不能和余熙较劲。她的手被余熙拉了回来。
余熙松了一口气,却又立马发觉她手里的药瓶不见了。
不好!
她一抬头,瞧见那毒药,不知何时竟跑到了荀慕雨手里。
“不要!”
“大胆,竟敢擅闯天牢!”提着刀的狱卒恰时赶了,他也扛着刀朝李青冲来。
此时此刻,余熙却听不见两旁的动向,也无心理会事后的结果。
她眼睁睁地看着。
荀慕雨仰脖,将毒药,一饮而尽。
荀慕雨,不,阿勒玛,她握着药瓶,笑着倒了下去。
嘴角渗出五脏俱裂而涌的鲜血。
余熙觉得好吵。无论是她身旁正在打斗的李青和狱卒,还是自己脑子里一直嗡鸣不断的响动。
都好吵。
她捂住耳朵,身子渐渐滑落,眼前一片昏暗。
她晕了过去。
…………
“老师,你说余熙她还醒的过来吗?”
“太子殿下亲自抱来的,说是受了些惊吓,应当很快就能醒。”
“老师,待她醒了,莫让她见到我了吧,她心中只怕还恨着我……”
……
“不要,不要,阿勒玛姐姐!”
身下悠悠晃着,一阵阳光打在余熙脸上。余熙骤然睁眼,惊坐了起来。
她揉了揉额头,四下一瞧。她早已不在牢狱内,身上盖着件黑披风,正坐在马车里。
而她身侧坐着的,是白安和常露。
余熙方才挣起身,因久卧未起,竟一时腿软,险些栽倒在地。常露忙扶住她。
“此前确实是我对不住她,希望她能不计前嫌,不要那么恨我。”
是常露在说话。
“什么?”余熙转过头,盯着常露问,“你说什么?”
“我?我没说话呀,余姑娘你听错了吧!”常露被吓了一跳。
“我就知道她肯定还是恨我,看我不爽,唉。可是我真的知道错了。”又是常露的声音。
可余熙分明不差分秒地紧盯着常露的唇,却没见她说话。
既然常露没有说话,自己又是怎么听见的呢?余熙心生疑惑。
“唉,还望师姐能和常露好好相处。”
是白安的声音。
余熙又一扭头盯着白安。
白安眨眨眼睛:“师姐,您有何吩咐。”
“师姐还真是受了刺激了,怎么这样疑神疑鬼。”
余熙又听见了白安的声音。可白安分明没张嘴。
她只觉困惑难解——眼前二人明明未曾开口,然那低语却一字不漏传入耳中,如幻似真。
不对。
余熙思索片刻,恍然大悟。
她方才所听见的,好像是这两人的心声?
17. 痴子
“为何要带我出宫?”余熙问。
阿勒玛的情况尚且不知,更遑论尚说还未得以亲手处置,怎么能就这么出了宫。
“这是太子殿下的命令,殿下说师姐您受惊了,要我们带您先出宫静养一段日子。”白安解释道。
「殿下当时抱着师姐赶来找我,我从未见过他如当时般慌得六神无主的失态模样」
“什么?”余熙微愣,怀疑自己听错,“尚说,不,太子他……”她还没道尽,突又觉得要将自己能听见别人心声的事讲清道明颇为麻烦,索性立马打住,换言道,“我不过小小内侍,殿下竟也关心至此,真是何其有幸。”
白安笑道:“殿下一直宅心仁厚,上善若水。”一旁的常露也附和道:“殿下心善,对我也有恩。”
尚说宅心仁厚?余熙内心冷笑。
佛口蛇心罢了。
马车颠簸前行,余熙轻撩起车窗的帘子。
她不再多问她们此行目的地。
这沿途景致她再熟悉不过了。
这是通往宁峰隐居之所的小径。
一别数年,师父的住处亦是她与阿姐同白安的学堂,余熙已是许久未见。
马车缓缓停在山脚下,常露率先下车,为白安掀起车帘。白安却伸手先来扶余熙。
余熙抬手示意不用,她抱着身上的黑色披风,利落地下了马车。
“师姐阔别已久,师父见到您,必定欢喜万分。”白安笑道。
余熙立于原地,远远地眺着山顶上那座像林间寺庙的房屋,内心百感交集。她叹了口气:“我终究还是无路可走了,幸而师父还愿意收留我。”言罢她貌似才记起怀里这件不属于她的黑色披风,“白安,这披风是你的?”
白安摇头:“这是太子殿下的黑披风。”
「他正是用这件披风,亲自将你抱了来。」
这黑披风是尚说的东西……
余熙只觉膈应,但当着白安常露的面也不好多言语,便将黑披风递给了白安:“劳烦你之后代我将它还给太子殿下。”
一想到曾被尚说抱着,余熙只觉不适,仿佛全身被无数虫蚁爬过。
白安不解:「师姐这脸色…被太子厚待不应是好事一桩吗?师姐怎反倒愁眉苦脸起来」
听见白安心中所语,余熙不得不勉强露出一抹笑意:“师父他老人家还好吗?”
白安不答:“师姐,我们快些上去吧,莫让师父等久了。”
……
直到立于宁峰宅邸大门前,余熙仍觉有些恍惚,仿佛自己还是那个不谙世事,在这里与阿姐白安学画的小女。
时境变迁,阿姐已逝,她沦为宫奴,白安也长大了。曾经这扇熟悉的大门,竟也有几分老旧了。
她深吸了口气,叩响了门上的辅首。
片刻过后,门开了。一位白发皑皑,佝偻着背的老人立于门前,静静地看着门口的余熙等人。
老人双眼盈湿,似有千言万语,余熙却一句都读不出来。
“师父。”余熙鼻根一酸,拥了上去,“徒儿回来看您了。”
老人抱着她,轻轻拍着余熙的后背:“雨溪,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听着慈祥的师父和蔼地唤着自己本身的名姓,过去的一幕幕历数在余熙脑海里重映。不过几个春秋,她便再也不是,也不能再是那个“荀雨溪”了。
…………
有白安提前写信,宁峰早知余熙会来,早已亲自备好了菜肴。
往日的饭菜多由学画的弟子轮流操持,而此番却是师父破例亲自下厨,不仅如此,余熙等人已来许久,却发现整个宅院竟只有师父一人,不见其他弟子。
宁峰看出了余熙面上的疑惑,夹菜递至她碗中,道:“我年岁已高,画不动也教不动了。几年前就遣散了弟子,现下院中只有我与白安。”
「雨溪回来了,也算是热闹了些,要是雨秀还在世……」
师父在思念阿姐了。余熙怕他越想越伤心,忙给宁峰夹了一筷子菜:“师父手艺愈发精湛,这桌菜肴真叫人食指大动。”
宁峰笑道:“好。”
……
用罢餐,白安与常露自觉去清洗碗筷。宁峰扶着桌子站起身:“雨溪,可想去你和雨秀当年学画的房间看看?自从你们都离开了,我也就不怎么去了。”
余熙点头。
宁峰昔日名声显赫,门下弟子众多,宅邸甚大,特设几间画室供学生学画,而余熙与阿姐则因天赋出众又勤奋好学,独得一室。
再站在这间屋子里,处处的摆设与当初离开时并无很大的差别,桌椅笔砚,甚至是窗户旁笔搁摆放的位置都不曾改变。阿姐的画被师父一幅一幅挂在墙上,虽有些年日,却依旧鲜活如初。
看来师父一直在细心维护阿姐的这些画。
余熙一幅幅看去,阿姐果真才高。纵使年少之作,也比她现如今好不少。
只是,为何这墙上,这房间里,全是阿姐的画,却不见哪怕一幅她荀雨溪的画作?
“师父,徒儿的画您放置何处?”余熙忍不住问道。
宁峰咳了两声,才不紧不慢道:“我此前专门将你的画收了起来,却忘记放在何处了。”
「雨溪啊,你的画早被人全部拿走了。」
被拿走了?被谁拿走了?
“师父,您再仔细回忆回忆,您将我的画放在哪里了?或者徒儿自己去找也是行的,宅邸里能存放画卷的地方就这么多,很好找的。”余熙刻意道。
“唉,雨溪,你别去找了。”宁峰见瞒不住她,便只好实话实说,“你的画早被一位贵人全部收走了。”
“师父,您可告诉徒儿,是被谁收走了?”余熙问。
宁峰沉默了一会儿,答道:“我确实不知是谁,雨溪,为师对不住你。当年白安生怪病,求遍医生也难以医治,连为师都以为她命数已定时却来了个贵人,带着一群神医治好了白安,报酬不求钱也不求声望。”
“他说他只要你所作的画。”
贵人?还是个认识一群能治怪病神医的贵人……
余熙无论再怎么想,也记不起来自己何时与这样的人有过交道,“师父,你可还记得他的脸?”
宁峰摇摇头:“不记得了,但依着那人的外观服饰,他应当是个权贵人家的公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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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可有说为何要取我的画?”余熙又问。
她属实不解,那位善心的贵公子究竟是看上了她画作的哪一点。
宁峰闻言,走至墙边,拿木叉将荀雨秀的一幅画作揭了下来,那幅画之后,一幅题着字的画赫然展露出来。
余熙凑近去瞧了瞧,只一眼,她便断定墙上现挂着的这幅画并非阿姐之作。
原因这幅画笔触过于拙劣,绝无可能是阿姐之笔,哪怕是师父其余的徒弟所画,单是出现在这间画室内,就已有辱师门了。
不过这画上的内容倒与她年少时所绘的一幅山水图大差不差,都是河岸伴柳。
河岸伴柳?余熙突又想起那日在尚说书房内瞧见的自己的那幅画,恰恰正是自己的那幅山水画。
宁峰开口道:“那名公子未曾告知与我缘由,但给了我这幅画。雨溪,我依稀记得你年岁尚小时,是不是丢过一幅类似的山水画?我觉着有缘,便将它挂在了墙上。”
这幅画的旁边,还题着两句:
「杨柳依依江水暖,春风拂岸意悄然」
这两行字铁画银钩,与那日自己画作上的两句采薇,字迹毫无二致。
一个极其荒谬的念头顿时在余熙脑中闪过,她开口问道:“师父,太子可曾来过?”
宁峰疑惑:“雨溪,你这是何意?不说我已隐退,哪怕是当日我还在作画,和朝堂也没有无半点关系,缘何会有金枝玉叶来找我?”
余熙直觉不妙,自己的想法或许是真。她忙追问:“师父,那太子可曾向你求过幅寿画,画作内容大致是松鹤延年。”
宁峰上了年纪,皱眉很是想了一会儿,才摇头答道:“不曾,不过我还真画过一幅松鹤延年,但那也是那名公子所求,不然我是不会再动笔了,对了,雨溪,你又是怎么知道那幅寿画的呢?我可是连安儿都未曾告诉。”
松鹤延年……贵公子。
余熙脑中的一切,逐渐闭合,收缩,串了起来。她不得不接受了这个令她生厌的真相:
取走她画的人,是尚说。
“师父,徒儿来日再告诉您我是从何而知的,徒儿还想问您,那个公子来师父这里,除了取走我的画,可还做了其他的事?可曾伤过您?”
害死她的双亲,害死她的阿姐。这还不够吗?非要如此狠毒地赶尽杀绝吗?
宁峰见着面前愈显急躁的余熙,道:“雨溪,你这是怎么了?那位公子待人和善,也未有过出格之举,若非要说为师觉着奇怪之处,便是他还去拜祭了雨秀他们的碑墓。”
荀侃大罪,全族抄斩,旁人都避之不及,只有师父心善,将余熙的家人都接了来,葬在山脚下。
余熙觉得自己还是低估了天家之人的面皮,居然可以厚颜无耻到能亲自去探访被自己亲手屠戮的无辜之人的墓穴。
究竟是有多卑鄙,卑劣!
余熙强忍作呕的心情,对宁峰缓言道:
“师父,徒儿下山去看看阿姐她们。”
.....
正走至山脚,荀氏墓碑,却发现早有人比她先到,那人正抱着只白猫立于块墓碑前。
立于一块刚筑起的新墓前。
18. 踏云
余熙以为这里应还有旁人所立的碑墓,便也没过多留意,径直走到了自己家人的碑前。
她正要抬手用手巾为阿姐之碑擦拭灰尘,却发觉墓碑表面已经十分干净了,像是才被人用湿布仔细擦了一番。
「雨溪」
她听见有人在唤她。
是谁?是谁在唤她?
余熙转过身找声音从何而来,却发现身边除了抱着猫的那人之外,再没有其他的人了。
莫非是她听错了?
她看向身旁的那人。
那人身量颇高,一身黑。脸上以假面遮掩着,仅露着一双眼。双手也套着黑手衣。他怀里静静地窝着一只白色长毛猫。
余熙觉得他怀里的这只白猫很是眼熟。
「雨溪,是雨溪。雨溪怎得下山来了。」
这会儿余熙确定不是自己听错,而是身旁之人的心声。
可这人是谁?又为何会知她名姓?
“敢问公子……”
此时那只长毛白猫却突然从那人怀里跳了出来,跳到了余熙的肩上,嗅着她的脖子,打断了她的发问。
“啊……”那人瞧着怀里的白猫溜了,空举起手臂,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迟迟不吭声,等咳了两声后才开口道,“踏云,快回来。”
这人的声音很是细柔,也很是陌生,余熙未曾听过。
不过,这猫叫踏云?
余熙将肩上的长毛小白猫抱了下来,凑在眼前仔细瞧了瞧。
这猫还真就是阿勒玛姐姐所养的踏云。
于是余熙抬头狐疑地盯着面前的男人。
「不好,我忘了,雨溪认得踏云」
那人也注视着她,一对未被遮盖的眉眼形虽如剑凌冽,神却温润似水,隐有柔光。
甚至看得出几分神色慌张。
“敢问公子是何人?”余熙本想将踏云又递回那人手中,不料踏云却不肯离开她。
“在下慕西,是东宫侍卫。”慕西拱起戴着黑手衣的双手,“来此处,葬殁世的荀良娣。”
有罪的妃嫔,不能安葬于皇家墓陵。
余熙一时手上失力,怀里的踏云掉了下来。
“阿勒玛姐姐,殁了?”
她不可置信地走到慕西身旁的那座新墓前,墓碑上赫然刻着:
“荀氏之墓”
也是,她早该料到的。毕竟她是亲眼看到了阿勒玛饮下了那瓶毒药。又亲眼看着她毒发,亲眼看着她口吐鲜血。
“她不姓荀,也不叫什么荀慕雨,她叫阿勒玛。”余熙又将地上的踏云抱了起来,摸着它的毛茸茸的小脑袋,“小踏云,你再也见不到主人了。”
「雨溪……」
余熙听见慕西心里又轻唤着她的名姓。她困惑,自己此前在东宫并不认识什么侍卫,更何况是个唤她“雨溪”的侍卫:
“是太子让你来的吗?”
慕雨摇摇头:“不是太子,是良娣自己。良娣生前告诉我,她死后一定要将她的猫儿交给姑娘,踏云不吃别人给喂的食。”
「雨溪,我终于能自在地和你说上话了。」
“那你又是如何知晓我在此处的?”
偌大个京师,此人偏偏在她抵达合念山之日便能找了过来,岂非本领通天?
慕西答:“我与白画师相识,是白画师告知与我的。”
「雨溪,往日只为多了解你几分,这座山头我不知踏过多少遍。」
“不知姑娘下山来,是这里还葬着姑娘的家人吗?”
闻言,余熙警神答道:“我只是见着这有几处坟墓,想来顺势为它们扫扫灰罢了。”
先不论将阿勒玛带出宫还非挑于此处埋葬的慕西行为有多诡怪,就算他真是东宫侍卫,余熙的双亲和阿姐都是立的无名之碑,她不能也不敢告诉眼前人,土地下埋葬着的是自己的至亲至爱。
“原来是这样。那荀良娣的踏云就托付给姑娘了,在下得要回宫了。”慕西再次拱手。
「只是此次一别,也不知何时才会再有能共她搭上话的时候」
慕西转身就要离开。
“公子请慢。”余熙叫住了慕西。
“姑娘唤我?”慕西转头,“姑娘有何吩咐?”
余熙疑心是不是自己在牢里晕倒过后记性大不如前了。她总觉得面前人似曾相识,且心头浮现出一丝预感,冥冥之中,他们还会相遇许多次。
“可否烦请公子回宫代我传言太子,问问殿下,我何时方能重返宫中?”
余熙不明白尚说将她如此体面地逐出宫打得是哪门子的算盘,也不知事到如今尚潜令又有何打算。但她唯一知道的是,若只能待在合念山上回不了宫,她便永远也复不了仇。
“在下明白了。定会帮助姑娘好好传达的。”慕西答道。
「雨溪,我只愿你安好。你的仇,你的苦……便皆由我代你化解。」
面前之人怎知自己尚有大仇未报?余熙无法再抑制内心的疑惑,她开口问道:
“公子,我们曾见过?”
闻言,恰阵秋风刮过,拂动慕西肩系的黑披风。他露出的清润双眸瞬间映着天光般亮了。可他回答余熙的却是:
“在下未曾见过姑娘。”
这当然是谎话,余熙清清楚楚地听见了他的内心之语。
「雨溪,我有多希望我真的不曾见过你。若是那样或许……或许我还有资格能与你……」
“姑娘还有别的吩咐吗?”
余熙摇首:“无事了。多谢公子。”
“天气寒凉,姑娘早些回去吧。”
“好。”
等着慕西离去。余熙才抱着踏云,同面前的墓碑说起了话:
“爹爹,娘亲,阿姐。雨溪来看望你们了。”
她怀里的踏云乖巧地窝在她的臂弯。
“你们放心。”余熙轻轻摸着面前的碑,“雨溪定会为你们报仇雪恨,不会就这样让你们白白冤死的。”
…………
抱着踏云回了宁峰住处,余熙瞧见白安正在教着常露画花儿。
“师姐回来了。”白安见着余熙回来,忙赶到身旁,“师姐,这是何处的猫儿啊?”
“它叫踏云,是荀良娣的爱猫,荀良娣可喜欢它了,去哪都要抱着。”提着笔的常露答道。
“你这孩子,好生画画,不许东张西望。”白安笑着训斥道,“你师婶最擅长画花儿了,等下让她教教你。”
“不了,安儿。我已许久未曾执笔,不好再误人子弟。”
踏云在余熙怀里惬意地打起了呼。
“师婶,可是踏云怎的从东宫跑到合念山来的?”常露学着白安的措辞改了口,好奇问道。
“我正想就此问问你的老师呢,踏云是东宫的一个小侍卫送过来的,他言他和你的老师相知相识。安儿,此事可当真?”
白安错愕:“师姐,您在说什么?什么小侍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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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熙将踏云放在了小桌上,将原先茶碗里的茶水倒掉,新添了清水进去。踏云伸着小舌头舔饮了起来。余熙便边瞧着踏云喝水,边答道:
“他蒙着半张脸,我不曾看清他的模样。他也只告知我,他名唤慕西。”
“慕西?”白安回神忆了片刻,否认道,“我不记得我认识他。他现在何处?”
余熙看了眼自己搁在踏云头上那只粗糙龟裂的手:“他已经离开了。”
如她所料,慕西绝不可能只是个普通的东宫侍卫。可一个既知她真名真姓,又似乎也知晓她苦楚,体恤她处境的人,究竟又能是谁呢?
…………
东宫内,尚说一入太子府,贴身太监便上前为他脱下了肩上的披风。
“殿下。”文霆闻讯赶来,“殿下白日是跑到哪里去了,属下找遍了整个东宫也不见您的身影,您贵为储君,切要保证有人时时伴您左右啊!”
“没去哪。”尚说摘下套在手上的黑手衣,甩给文霆。
他左手上仍缠着一圈纱布。离痊愈仍还有些时候。
“你派几个侍卫去合念山护着,切忌惊动了宁峰。”
“遵命。”
还未走到书房门前,尚说远远地就瞧见了院中的那两个突厥人。
阿尔斯兰散着发,抱臂倚在门边,库尔则更为洒脱地直接坐在了台阶上。
“尚说阁下。”阿尔斯瞧着尚说来了,放下了抱着的手臂,库尔也站了起来。
“将军明日就要回突厥了,前几日将军帮的忙,尚某铭感五内。”尚说拱手。
阿尔斯兰忙摆手:“哪里哪里,若不是有阁下相助,在下岂会那么轻易便拿下了阿什纳等人?阁下助我拿到了能与王一战的资格,在下才是不敢言谢之人。”
“我本也以为逼出燕王胜券在握,谁料还是低估了他的卑劣之度,为保全自己,竟不惜残害无辜之人。还是如此仰慕他的人。”尚说叹气。
阿尔斯兰闻言,眼神微微一动,问道:“阁下既然早知良娣是细作,又为何不早日处理,以绝后患?”
“你是说荀慕雨?不,应该叫她阿勒玛。她本性不坏,只是错爱了人。若只是痴情错付便要将她处死,怕是有些过于残忍。”
“阿勒玛?她竟还是个突厥女子?可我无论从面上怎么看,她都更是个中原女子的相貌。或者更详细一点,和那日来拿我将军令的燕王的另一个女细作的相貌大差不差。”阿尔斯兰说着,突然压低了声音:
“尚说阁下,你的玉簪呢?”
不仅玉簪不在他身旁,余熙也不在他身旁。
廊外太监开始敲锣打更:“戌时已到。”
尚说眯着眼盯着阿尔斯兰似笑非笑的眼睛,回道:
“阿尔斯兰阁下,尚某并不愿与你这么快便生嫌隙。望阁下自重,阁下明日回突厥,祝一路布帆无恙。”
随即高声道:“文霆,送客。”
文霆领着廊外的一排侍卫进了院,朝阿尔斯兰道:“将军,请吧。”
阿尔斯兰起身走出几步,突又转身朝尚说大声笑叹:
“尚说阁下,在下奉劝一句。珍视之物,心爱之人,对于你我这般与权相生之人来说,本就是遥不可及的幻影。你执念愈深,它便愈加不可得。切莫爱到头不仅一场空,反被所爱所伤,神形俱灭。”
尚说立于书房门前,静静地听着。
他左手手心,早已攥出一片血红。
19. 和我走吧!
没料着慕西次日夜里就又来了合念山。
他叩门之时,余熙正坐在椅子上,同宁峰一起看着趴在桌上睡觉的踏云。
白安上前去开了门。
“这位公子是?”白安不认得门前的慕西。
“在下慕西。东宫侍卫。”慕西今日却换了深蓝服饰,但脸上依旧以假面遮着,双手仍套着黑手衣。
来人尚未近身,便让余熙先听着了他的心声:
「不知雨溪此刻在做些什么」
宁峰先从椅子上站起,颇有些成见地望着慕西:
“老夫一向野居山林,孤陋寡闻,未先知今日有宫中贵人造访,失礼失礼。”
余熙忆起宁峰貌似只知道家门被抄后她杳无音信,白安也没告诉师父她在东宫当宫女。师父向来避官贵如蛇蝎,自是不喜欢慕西到来。
慕西沉静道:“老师父,在下不请自来是,为向余熙姑娘交代事宜的,多有冒犯了。”
话虽是这么说,余熙自他心里却压根没听见有什么要详说的事宜。这个人古怪的内心里,只一直不断地轻念着自己的名字。
「雨溪……」
“慕西公子请讲。”余熙道。
本应是深秋入冬之际,余熙却瞧见慕西那双快贴在自己身上的眼眸竟还有些被热气蒸过的氤氲,遮盖之下的脸颊微微泛着红。
这双眼睛。无比熟悉。
依稀记得曾有个人,也是不止一次地像这样望着她。
她说不清那是什么样的眼神。
还未等慕西开口,宅院外便传来激烈的打斗声,铁器碰撞,人声哀嚎,尽数涌入堂中,瞬间吸引了所有人注意。
踏云惊醒,慕西拔剑。常露胆小,最先缩在了白安的身后,白安也是一脸惊恐,宁峰闻声神色大变。
但窗外只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唯有余熙仍是神色如常,她娴熟地自发髻处抽出一根银簪。
慕西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
“师父,白安,常露,你们快带着踏云躲进里屋。”余熙轻声道。
“师姐!”白安忧心地望了一眼余熙。
“我没事的,你快带师父进去。”余熙催促道。
“可是……”
不等白安言尽,门外骤然之间全噤了声,枝头的鸟叫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余熙将手中簪攥得更紧了,全神贯注地盯着大门。
是谁?是谁会在夜半登合念山?屋外又为何有这许多人?
四周愈发静寂,逼得余熙等人不敢动弹唯恐弄出声响,连吐吸都只得极力屏声静气。
一刻,又一刻。
余熙只觉额上已经开始渗出冷汗,门外却依旧无声无息。
踏云也受不了这样怪异的氛围,挣扎着想要跳出常露的臂弯。
常露瞪大眼睛,正欲哭无泪之时。
叩门声响起。
堂内众人对视一眼,慕西朝余熙点头示意。
「至少,让我这一次真真切切护你周全」
他握紧手中刀,立于门侧。
“宁大师可在家中?”门外传来一声年轻男子呼唤。
余熙瞳孔紧缩。
这是尚潜令的声音。
宁峰并不认识尚潜令。没有回应。
紧着,她又听见门旁慕西心道:
「早料他不会乖乖在燕王府禁闭思过,没想到来的这么快」
门外尚潜令似乎是见着屋内无人回应,朗声道:
“我知道您老人家在屋里,晚辈来您这不为别的,只是想讨回个跑掉了的人。”
就差指名道姓地要余熙。
余熙回头,看着师父正一脸肃正凝重地透过那扇门盯着屋外的人。
“阁下请回吧,老夫不见客。”宁峰终于回道。
“那只能恕晚辈失礼了。”
尚潜令话音刚落,便有钝物开始使力击打起大门。
门侧的慕西心中也生起不安:
「莫非,外头的护卫皆……」
忽然,大门在毫无预兆下崩裂而开。扬起一阵尘屑。
门外的尚潜令轻拍华服上的尘屑,从凿出的的洞里跨了进来。
慕西扬起了手中剑。
尚潜令见到门前之人,眉头一皱:
“你是谁?何故蒙着面?”
尚潜令与慕西身量相差无几,慕西的剑尖正直怼在他脖间。
“大胆!敢拿剑指着殿下,我看你是活腻了!”无需尚潜令亲自出手,他身后迅速出来个体格彪悍的护卫,一手掐住慕西的剑尖,沉喝一声。
“殿下,这人身上的是东宫亲卫服饰。”那护卫眼尖,瞧见了慕西深蓝袖边独特的花纹,伸手就要去摘慕西的假面。
「不妙」
慕西见状,居然立即弃了手中之剑,连退几步,还专门扶了扶假面,生恐它滑落下来。
“对殿下大不敬,还敢跑?”那大汉护卫勃然大怒,就要上前逮慕西。
“算了算了,不管他了。”尚潜令抬手制止,“已算是侥幸,能躲在屋里。不然早就与他那些伙伴死于外头了。”
慕西此刻内心却没了话。
可余熙分明见着他的双眸,黯淡了下去。
“雨溪,你可让我好找。”
尚潜令像只狐狸一样眯眼浅笑,朝里走了进来。
「尚说果然将你藏在了这里。」
阿勒玛还尸骨未寒,余熙对这个她昔日所仰仗所依赖的人,早已生出几分警惕和不信赖。
“啊……”
常露惊叫了一声,后又急忙捂死自己的嘴。
自突厥宴上毒糕点一事,尚潜令估计还能记得她的脸。
果然,尚潜令看了过来,他面上笑意却丝毫未减:
“这不是外宴上的那个小宫女吗?你居然还好端端地活着?”
「尚说竟然还让她活着。」
常露吓得说话牙齿都抖着:
“奴婢见……见过燕王殿下。”她哆嗦着跪在了地上。
但尚潜令却懒得再多看常露一眼。他又转过身,朝余熙走去,脸上的笑意更加浓郁:
“雨溪,随我回燕王府。”
说着,他就要上手去拉她。
指尖将及之际,一只覆着黑色手衣的手挡在了它们之间。
慕西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余熙的身畔,挡于她身前,隔开了二人。
尚潜令脸上的笑容霎时冷却,他抬眼:
“莫要太高看自己。不过只是尚说的一个小小亲卫,就算是文霆在这里,再三阻拦,本王亦照杀不误。”
慕西身不动,心也未动。
“殿下,我不跟你回燕王府,我要留在合念山,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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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有朝一日定会再让我入宫,我那时定会亲自手刃了他。”余熙微微收拢手中簪,将手缩进了衣袖间。
尚潜令对她仅存下来的救命的恩情,也在她目睹了他一次次的狠毒之状后已消磨殆尽。
“雨溪,我不是在和你商量。”尚潜令试图绕开慕西挡在中间的右手,去抓余熙的手,却又被慕西的左手堵住了。
他索性直接死死掐住慕西的手,手上用力,面上却不改色地接着道:
“复仇之事须谨慎,我们得再从长计议。”
「痛」
余熙瞧见慕西皱起了眉头。
不对。作为侍卫,慕西应当不会因掐手就面露痛色,还在心里喊着痛。
“雨溪,快来我身侧,随我回燕王府。”尚潜令掐着慕西的那只手,手上青筋暴起。
“殿下没听见吗?余姑娘她说她不愿。”
慕西虽是强忍着,眉眼却都因苦痛变了形。
「还有一刻,只要再等一刻」
余熙听见他在心里默默记着数。
「时候到了」
慕西几乎是在念头萌生的瞬间就转身抓住余熙的手,推开尚潜令,跨过凿出一个大窟窿的门,跑了出去。
门外齐刷刷地站着一堆护卫,他们的包围之外,是另一群人数更多的深蓝衣护卫,为首之人,正是文霆。
东宫卫率府来了。
文霆朝宅院内喊道:
“太子有令!”
堂内外的侍卫,屋内包括尚潜令在内的诸人,不得不齐齐跪下听令。
但慕西却不跪,他继续拉着余熙的手,对文霆所念的太子口置若罔闻,只直往前跑着。
“公子这是要干什么?我的师父师妹还尚在宅院内!”
余熙被他拽着,一起往山下跑。已是夜晚,路途一篇漆黑。
“姑娘放心,文霆大人自会护佑他们周全。”
「至少,尚潜令还没到无法无天的地步…」
他将余熙的手放在他温热的覆着手衣的掌心之中。
“不行,公子。我要回去,我不能就这样置他们于危难之中!”余熙甩开慕西的手,“多谢公子,我要回去了。”
她还未走几步,衣袖便又被慕西拉住了:
“余姑娘,宁大师他们会没有事的。燕王想带走的只是你。宁大师与东宫交好,燕王不敢怎样,但余姑娘此时若执意要回去,便真就是羊入虎口了。”
余熙回头,见慕西眼神真挚。
“请姑娘相信在下。”
「雨溪,信我」
闻言,余熙心里苦笑。
怎么个个都要她信。
是时,像是专照应慕西的话一般,山上传来追兵的声音:
“快去追!不能让那个女人跑了!”
「尚潜令果然追下来了」
慕西急声道:“姑娘,再不跑,我们就跑不了了!”
听着追兵步声步步逼近,余熙也知不能再等,她主动抓住慕西的手:
“我们走!”
慕西的眼神肉眼可见地亮了,他将余熙的手握稳抓牢,两个人一起往山下跑去。
“我们现在去哪?”余熙边跑边问道。
“山下,再往前走,就会有个镇子,镇子的里长和我相识,姑娘今夜就躲在镇上,等明天太子的人到了,便接姑娘回宫。”
20. 肌肤之亲
此时天色刚晚,镇上夜市正热闹,二人混入了熙攘的集市人流中。
集市上虽是人多好躲,奈何燕王府的追兵紧随不舍,慕西不得不拉着余熙的手一直埋头向前跑。
这座镇子名叫近水镇,背靠山,环着湖。
昔日里余熙对这里再熟悉不过,她与阿姐当年在合念山学画,每逢空闲之时就爱在近水镇四处游逛。好几年过去了,近水镇竟还如她记忆那般未曾有大的变动。
然而眼下却非慨叹的时候,她和慕西的当务之急,是甩开身后那群阴魂不散的追兵。
慕西带着她闯入了一家客栈,尚未等正翻看着账本的客栈老板娘回过神来,慕西便已将一枚玉石扳指按在了桌上,道:
“掌柜,速速安排一间上好的客房。”
老板娘瞥了眼面前这对似是情侣的少年少女,那漂亮姑娘的额前碎发还被汗浸贴在面上,遮面的少年虽不见容颜,呼吸却显得沉重急促,这两人俨然一副十万火急跑来的样子。
老板娘遂向余熙问道:“姑娘身旁的郎君,可是姑娘的情郎?”她担心余熙是被掳了来。
慕西闻言,耳尖微微泛红,扭头默默望着余熙。
「雨溪的情郎」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惊得余熙有些愣神,她先是看了看老板娘,再扭头瞧见慕西有些不自然的神色,才明白老板娘是在确认她的安危。
“他是....”
“在里面!找到了!”
余熙来不及说完了,他们已经被尚潜令的追兵发现了。
二人对望一眼,慕西对老板娘快声道:“掌柜,多有冒犯,今夜贵店若有任何损失,尽记在在下账上,”
不等老板娘给他们腾房间,也不等老板娘细想今夜她会有什么损失,余熙和慕西就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地匆匆逃上了楼。
即使逃上了楼,情形也不见得乐观,二人一路搜寻空房,却可巧每间均已住满。听着追兵脚步离他们越来越近,二人心一狠,只得使出最下策——
他们推开了就近房间的房门,闯了进去。
刚将房门关好,他二人还未来得及喘匀气,身后便有女人惊叫了起来。
两人急忙转身。不出所料,这间房也早有人在,房里的一男一女正坐在窗边坐榻上喝酒赏月,如此美好和谐的场面硬生生被突然闯进来的余熙等人打破了。
“你们是谁?”那男人从榻上起身,抄起床榻前的木椅,挡在那女人身前,质问道。
慕西急忙解释道:“阁下莫要慌张,我和娘子并无害人之心,实乃有二世祖看上了我娘子,我带娘子逃窜至此,还望阁下包涵一二。”
言毕,他从衣襟里又掏出一锭银子,轻轻地将其搁在地上。
余熙不由得感叹,果然受高位青睐就是非同小可,慕西一个小小的东宫亲卫都能随随便便拿出来一锭银子。
那男人瞧见这么大一锭银子落地,顿时就不吭声了,也不再死死盯着他们二人。他放下手中的木椅,上前捡起慕西放在地上的银两,拿牙咬了口,发现是真银两,笑得合不拢嘴:
“小兄弟,你和你家娘子是可怜人,我和我家娘子也绝非寡义负心之辈,你们就待在这里吧,我准了。”言罢,他一脸媚笑地望着身后自己那个方才受惊了的女人,“娘子意下如何?”
女人自他手里接过银两,一双眼睛都快贴在上面了,急着道:“我也准了,你快去给掌柜的说声,给妹妹妹夫们填张床。”她说话之时眼睛都不曾离开银两一分一秒,爱不释手地捧着银两看了又看,“哎哟我的心肝宝。”
余熙道:“姐姐,多有麻烦,也不必让姐夫去找掌柜的了,我们在此处暂歇片刻即可。”
身后的门突然被人猛烈地敲了起来:“开门!搜人!”
余熙脸色大变,立刻不敢再多言语。
“快开门!里面的人聋了吗?听不见?快开门!”门外的人开始狂躁地拍起了门。
倘若此时去开,定会被追兵抓个现行,可若是不开,现下里间就这么大,她和慕西又该往哪里躲?
拍门声一次比一次震耳欲聋,门栓都快要撑不住了。
跳窗?可他们的行迹已经被发现,纵使跳窗,客栈外迎接他们的也定然会是等候已久的尚潜令等人。
何去何从?
余熙觉得自己的心快从口中跳出来了。
她看忽见扑着整齐被褥的床铺。
不待细想,她立刻抓起慕西的手,将他拉到了床边,将他推在了床上。
慕西束着的发髻如倾瀑般散开来,他怔怔的眼眸中闪过几分受宠若惊。
「雨溪?」
慕西立刻明白了余熙的用意,他立即乖顺地钻入了被褥之下,余熙急忙又将床帘放下,将他身上的被褥掀开来。
随即自己伏了上去,依在了慕西温热坚实的胸膛上。
两人此刻紧紧贴在了一起,慕西心悸动不止。他一动不敢动,原先平摊在床铺上的双臂轻轻将衣襟里戴着的玉佩拽了出来。生怕它硌着了怀里的余熙。
余熙听见身下人极力克制的沉重喘息声,一呼一吸都小心翼翼。
房门打开了,门外的追兵进了房间。
“方才有没有两个年纪不大的男女闯进你们的房间?”追兵问。
“没有,没看见。”那男人还算诚信。
“你看见没?”追兵又问。
“我也没瞧见。”女人答道。
余熙生怕这两人受什么威逼利诱又将他们供了出去,极度紧张,身体不由得微微颤动起来。
身下的慕西感觉到余熙的异样,他迟疑了很久,还是决定将自己的手轻轻放在余熙背上,像哄小孩一般轻轻顺了顺。
「雨溪...不要怕,不用怕」
“好,我再进去找找。”
脚步声逐渐向床铺这边逼近,余熙抖得愈发厉害。
自己这是怎么了?竟涌出了泪。
几年前,也是这般,荀府闯进了配着刀的侍卫,不由分说地便在府中大肆屠戮,她也是这样躲在床铺下,眼睁睁的看着荀府的人一个接一个倒在血泊之中,在无尽的绝望与恐惧中耗着。
幸得此刻,她身侧还有个慕西相伴。
床帘被剑尖挑开一隙。
被褥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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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顿时屏住了呼吸。
剑尖磨着床帘,渐抬渐开。
“公子,我们夫妇二人的床上就那么些东西。”女人出声道。
一阵急促的小跑声后,余熙感觉床铺上坐了个人,将被褥牢牢压住了。
“公子,这样的羞事衣物件儿,想必各位都是见过的,何必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让我们夫妇二人羞得颜面尽失呢?”说着,女人还继续往被褥上倒。
她这一倒,使得被褥之下的二人更紧了几分,余熙耳贴慕西胸口,听得他胸膛之下咚咚闷跳得愈发急速。
「我这是在做梦吗?」
“好,行行行。不难为你们,我们走,下一间。”
剑被追兵收了回去,他们没找着人,便就此离开了。
房门刚一关上,余熙二人便立马掀开被褥,下了床。
“多谢姐姐搭救,如此大恩大德,小妹没齿难忘。”余熙和慕西都拱手向那女人行礼。
那女人笑道:“些许小事,不值挂怀,况且收了你们的银子,便该帮到底。”
说着,她招呼着男人:“还不快去跟掌柜的说一声,给妹妹安排间房来。”
男人正起身要走,被慕西叫住了:
“多谢姐姐好意,只是此时再去未免生疑,只要多床被褥,我就能将就,只是……”他扭头看向了余熙,“不知娘子意下如何?”
余熙起初没意识到慕西这是在唤她,待慕西唤第二声“娘子”之时才缓缓记起他们此时扮着一对夫妻,忙点头道:“我无异议。”
于是男人给他们抱来了一床被褥,慕西接过被褥,将它平铺在地上。
一旁的女人盯着他铺了好一会儿,终于发问道:“妹夫,能容姐问你一事吗?”
慕西抬头:“您问。”
女人便问:“进屋这么久了,你为何都不肯摘掉脸上的假面?两只手也是裹得严严实实的。”
恰好这也是余熙好奇的事情,从见着慕西开始,她便觉得此人眉眼有些眼熟。她也很想见一见慕西假面之下的脸,究竟是什么样的。
“我的下半张脸,被烧毁了,非常难看。”慕西不肯摘假面,也不肯摘手衣,“我的双手也因此丑陋无比,只得天天包裹着,免得吓着旁人。”
「绝不能让雨溪看见我的脸……」
女人见慕西有意不答,便也不再追问。余熙心里却更觉可疑。
他究竟是何人?为何要在她身旁小心谨慎,又处处护佑?
…………
夜深,夫妻二人上榻安寝。
屋内灯火尽熄,唯有窗外皎皎月光洒入,映得室内微微明亮。
慕西和余熙静静躺在床褥上。
慕西仍是不摘假面不摘手衣,闭合着双眼,呼吸均匀。
余熙没再听见他心里有动静,以为他已入睡。
于是她轻手轻脚地起了身,借着月色,想要将慕西的假面摘下来。
她屏息凝神,慢慢伸手,摸到了慕西脸上的假面。
正要将它揭起一睹容颜时,忽觉自己手腕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握住。
慕西睁开了眼。
21. 你可还记得我?
手被抓住,身下的慕西歪着头静静看着余熙。
“我……”余熙正欲开口解释,耳畔却传来榻上那对夫妇的鼾声,她无奈地指了指慕西脸上半遮的假面,“抱歉……”
话音未落,她轻轻地想要将手从慕西的掌中抽出,却被他更紧地握住了。
慕西的双眸仍是亮亮的,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余熙的眼睛。
紧着,他用牙齿咬扯下右手上的手衣,换右手轻轻握住余熙的手。
这只手修长白皙,并不似他自己所言道“因火灼而丑陋不堪。”
他牵引着余熙的手,逐寸贴近自己的假面,余熙清晰地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拂在指尖。
「雨溪……」
他看着她,目光幽幽。缓缓将她的手,放在了他假面的扣带旁。
他是要自己来揭开?
余熙的手刚碰到慕西耳侧,慕西突然跟被电打了般迅速坐起,慌乱地捂住假面,连连往后退去。
「好险,险些忘了,还不能让雨溪见到我的真容」
余熙觉得慕西一惊一乍得有趣,朝他摆摆手摇摇头,示意让他到被褥上来睡,她不会再想偷看了。
但慕西显然不信,对她轻声道:
“姑娘请安歇,我坐在角落便好。”
………………
即日清早,窗外的日光照在余熙脸上,她睁开了眼。
床榻上空空如也,那对夫妇早已离去。余熙坐起身,瞧见慕西蜷缩在墙角沉睡,头微微歪向一侧,假面微斜,露出玉雕般的鼻梁。
慕西觉浅,余熙起身的这细微动作就将他惊醒了,他骤然睁眼,正对上余熙的视线。
慕西一摸脸,忙又将假面扶正。
“你昨夜在墙角坐了一夜,可曾睡好?”余熙问道。
“我睡得很……”慕西刚出声便察觉不妥,还没说两句便急忙打住,轻咳两声后才又道,“多谢余姑娘关心,在下昨夜睡得很好。
「不妙,方才忘记刻意提嗓了。雨溪不会听出来吧」
余熙确实觉得不对劲。慕西方才醒来所言的头一句话明显比他咳声之后所言低缓不少,但也并不难听,缘何又要刻意换嗓呢?
难道,是怕她听出来什么?可她又能听出来什么呢?
“慕西,东宫的人什么时候来接我们?”余熙问。
慕西闻言,一骨碌站起身,往窗外望去。
只见楼下尚潜令的侍卫严密守卫,持剑巡逻,将整个客栈围得水泄不通。
“余姑娘,我想太子的人暂时……还来不了。”
“可我们总不可能一直待在客栈里。”余熙也走到窗边,往下一瞧,尚潜令的护卫果然将客栈围了个水泄不通。
「文霆怎么还没下来,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慕西一直在窗外四处找着东宫护卫的动向。
余熙环顾四周,忽然目光落在床帘和一旁的瓷瓶上,转头问道:“你的扳指,可否买下这床帘与瓷瓶?”
慕西点点头:“那是自然,姑娘有何打算?”他还没问完,就看见余熙一把将床前的瓷瓶拍碎在地,捡起块碎片,扯住床帘开始割起来。
这条床帘做工比较精细,余熙割起来毫不费力,顺手就划下来两大片。
“姑娘这是做什么?”慕西问。
余熙将划下来的布撕开,回道:“不弄件披风掩人耳目,待会我们就这么显眼地出客栈给尚潜令抓?”
说着她就将手中的这块布笼在慕西的头上,左右比划着。
“姑娘,我们完全可以就在此处静候文大人找来。”慕西又扶了扶被余熙左搓右搓有些歪斜的假面。
“你等得住,我可等不起。”余熙将套在他头上的布角系了起来。
刚系完,余熙就不禁笑出了声。
慕西这副模样,再加上不明所以而有些发愣的目光,像极了初次进城却迷了路的老婆婆。
“姑娘就这么想快点回到东宫吗?”慕西问。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要回去杀了太子。等我们回宫你就把我推出去,说我是燕王奸细,说不准尚说还会赏你个一官半职做做。”余熙忽然发现床底竟还有个箱子,将箱子打开,里头竟还有件男子服饰,“要不你试试这件?”
“我绝不会把姑娘供出去的。”慕西诚道,他从余熙手中接过那件服饰,抖开打量了下,又道,“这件衣裳对于我来说,有些太小了。”
“但对姑娘来说,倒是刚好。”慕西微微一笑,将衣裳递回给她,“我披床帘便足矣。”
于是余熙就将那身男子衣裳穿在了身上。
“如何?”余熙转了转身,这是她第二次穿男子服饰了,初次是在宫里穿着太监服饰,去给尚说送“礼画”。
慕西将附上的男子发簪插/入余熙的发髻之中,看着余熙的面庞。一时恍了神。
「原来还可以这样,雨溪,我明白了。」
还可以怎样?他在想什么?余熙不明白。
“很好。”慕西这才回神道。
“不过,尚可再精进一二。”
………………
两人就这样下了楼。
客栈门口果然满是尚潜令的人,老板娘神色憔悴地坐在柜台旁。
这群人来找余熙,波及了她的生意。
余熙对此心中有愧,奈何此时也不能上前致歉,只得低头往外走。
“你,抬头!”门外的侍卫厉声喝道,拦住了余熙。
“你,也把假面取下来!”慕西也被扣住。
余熙心一紧,微眯着眼睛,抬起了头。
拦她的侍卫却只瞟了一眼,就嚷嚷道:“快滚快滚,什么丑东西。”
她被推搡着走了出去,那侍卫紧着拦住后面想出来的人挨个检查。
“丑东西?”余熙不可思议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忙跑到街道的水缸旁对着水一瞧:
整张脸上密密麻麻点着麻子,眉毛画得东倒西歪,唇上还“留”了几簇小胡须。
这是慕西的手笔。方才在楼上慕西言她面容过于清丽,要掩饰还得更花些小巧思才可。
把她画成丑八怪就是慕西的“小巧思”。
余熙对着水缸不禁冷笑出声。她转过身,瞧见慕西还在和想摘他假面的侍卫争执。
两人愈演愈烈,那侍卫越说越急,伸出手直往慕西脸上抓。
眼看着假面快护不住了,慕西却丝毫没有还手,只是一味地死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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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熙见状,上前一个飞踢,将扯慕西假面的侍卫双腿踢弯,扑通倒在地上。
其余侍卫察觉到不对,急忙朝两人的方向围了过来。
余熙又踹倒上前来的两个侍卫,抓起慕西的手,不由分说就疾步跑了起来。
“我想起来了,那人穿着的是东宫侍卫服!追!”被余熙最先踹倒的那名侍卫摸爬着站起身,抓着佩剑最先跑了起来。
其余的侍卫一听,也紧随其后,跑了起来。
慕西被余熙拉着跑着,他边跑边问道:
“余姑娘方才直接走了便是,为何还要来为我解围?”
余熙发髻上的男士木簪挽不住余熙的发丝,掉了下去。逃跑时带起的风吹起她的发丝,她扭头答道:
“我不过不忍见你被迫揭开伤疤。”
见慕西没答复,她又道:“更何况,你曾救过我。我余熙算不上什么善人,但从不是一个忘恩负义之人。”
她言毕,两人就要走进拐弯巷子,余熙突感握住的那只手突然从她手中挣开了,紧着,这只手抓住了她的手。
抓牢,抓稳。抓着她几段跃上了屋檐。
「雨溪……」
他们跳上了房顶,后面的侍卫追到巷子前时以为他们早已跑远,个个都继续往前冲。
余熙二人得空坐在房檐上稍作歇息,余熙从衣裳里取出自己日夜带在身上的玉簪,想将发髻重新挽起来。
慕西则是侧身坐着,手撑在房檐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手中动作。
“慕西,你为何总是这样看着我?”余熙心里疑惑。
“我年岁更轻之时,曾在鬼门关走过一遭。”慕西道,“当时身负重伤一路颠沛,得幸被一佳人所救。”
“可这与我又有何干系?”余熙顿住了手上动作。
“我的恩人,留给了我一根玉簪做过路的盘缠。”慕西指向余熙手中的玉簪,“正是这根玉簪。”
“是姑娘救了我。给我住处,供我衣食。”
“我?”余熙大惊,“我不记得我救过谁。也不记得我有过这根簪子。这根簪子还是……”
还是尚说给她的。
慕西道:“姑娘不妨瞧瞧簪子的前头,是否刻着‘雨溪’两字?”
余熙将玉簪拿在手中,低头一看,前头果然刻着两蝇头小字:
「雨溪」
她的呼吸一窒,转瞬将簪子抵在慕西的喉间:
“你究竟是谁?你为何会知我真名姓?”
此人身为东宫侍卫,不仅知晓她的真名姓,还对尚说给她的玉簪了如指掌。
“雨溪,你果真对我一点印象都不曾有过吗?”
慕西微蹙眉头,哀求似的望着她。
「雨溪,四年前,在荀府,是你救了奄奄一息的我。」
荀府?四年前?她救了他?
余熙竭力在记忆深处搜寻,然而那段时光如被封锁般,记忆模糊不清,似一片断裂的织锦,难以拼凑出全貌。
忽然一声惊响从街上传来,紧着便是一阵马匹嘶鸣声。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找本大爷的茬?”街上传来人声。
余熙果断地从屋檐上跳了下去。
22. 太子又如何
慕西也跟着余熙跳了下去。
只见街上围了好一些人。一辆华贵的马车正停于街上,一位身着华府的公子哥正站在马车前,指着马蹄前的什么人好一顿骂。
马蹄前蹲着个有些年纪的男人,通身教书先生的气质。他正以他的身躯护着怀里的小女童。
余熙拨开人群,径直走到最前面。慕西也紧随其后。
那公子哥仍是破口大骂着,用词之脏臭不堪入耳:
“我这可是上好的汗血宝马,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受惊了把你们打发卖了都赔不起的!”
书生怀里的女童哇哇哭着,书生轻拍着女童的后背温柔地哄着,对公子哥的发难视若无物。
“敢问兄台,方才是发生了什么事?”余熙拍了拍一旁正在看热闹的行人,问道。
“哎哟,这可不得了。小少爷方才正骑着他新到手的宝马,结果一不小心马儿失控,在路上乱撞人呢!可不巧就要撞上杨书生的小女儿,杨书生给拦了下来,小少爷就发脾气了。”
“什么小少爷?”余熙又问。
这时人群里慕西也找到了她,几步走到了她身旁。
“小伙子,你是新入近水镇的吧,那是小少爷侯子衡,咱们镇上侯里长的独子,还是里长的老来子,里长一家人放在手上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宝贝得跟眼珠子似的。”
“侯子衡?还真像个猴子,仗着自己是里长的儿子,就这样肆意仗势欺人。”余熙看着侯子衡,皱起眉头,“真是没天理了。”
余熙没收着声,“没天理”几个字尤为敞亮,刚巧被那二世祖听了去。方才与她搭话的行人瞧见势头不对,急忙拿手捂住她的嘴:“小点声,你还想不想活了?”
“本少爷方才听见人群里有人不服?”侯子衡故意提亮嗓门问道,“有谁不服?有何不服?”
地上的杨书生见状,抱起女儿刚想离开,被跟着侯子衡的那几个护卫拦住了。
“惊了我的马,就想离开?哪有这么容易的事?”
杨书生被几个护卫狠狠推搡了几把,弄得头上的儒巾都险些掉了。他怀里的小女童刚止住哭泣,被这么一下又哇哇啼哭起来。
侯子衡见半晌无人站出来回应他,那小女童的哭闹又吵得她甚是心烦,转过身,指着小女童的鼻子大骂道:“再哭?再哭我就打死你阿爹!”
小女童闻言,立马就噎着嗓子不敢再哭了。
侯子衡遂继续问:“方才是谁说了本少爷的不是?谁把他供出来,本少爷有赏!”
他走出几步,围着人群伸出左手的食指,转着圈道:
“铜钱半贯。”
无人应答。
见状,侯子衡又伸出根中指:
“铜钱两贯。”
围观的人群里这时唧唧喳喳有了交谈声。
慕西抬手刚想拉住余熙,余熙就被方才与她搭话的路人推了出去。
“少爷,小人听得真切,就是他!他方才在人群里说少爷的不是。”
那路人忙拱手上前,给侯子衡作揖:“小人方才为了少爷,还与他进行了好一番的争执。”
那路人眼馋地望着侯子衡,有些急促地搓着手:“少爷,您看....”
“自然是要赏的。”侯子衡从腰间解下两吊铜钱,扔给了那路人。
那路人点头哈腰地道谢。
余熙不等侯子衡的护卫前来按她,便一边一脚将两人蹬开了。
“你....你!”侯子衡指着余熙,怒道,“还不快将他抓起来!”
“你有何颜面来抓我?”余熙几步上前指住侯子衡的鼻子,“你个仗势欺人的纨绔草包。”
侯子衡闻言气急了,扬起手臂就要打人,但纵使余熙近在咫尺,他也硬是一次也没打中过。
“反了....真是反了!”侯子衡瞧见骂也骂不过,碰也碰不着,立在原地气急败坏地跳了几下,“你竟敢这样辱骂我!你等着瞧!”
慕西原是打算上前去帮余熙,见状也不担心了。站在原地跟着人群笑了起来。
此时,马车车厢里却传出阵尖厉的,有些年纪地妇人的声音:
“是谁敢说咱们衡儿是草包啊?”
围观的路人听见这妇人的声音,顿时不敢再笑,方才的大小声竟一瞬间便戛然而止。
“坏了,今日怎么里长夫人也在马车上。”
“唉,那小伙自求多福吧。”
“......”
围观的行人更加目不转睛地看着余熙这个惹了祸得罪了里长夫人的愣头青。
马车车帘开了,里面的妇人从中踏出,她通身打扮比她的儿子更雍容气派,一下马车便厉声问余熙道:
“就是你取笑衡儿?”
余熙扬手:“非也,夫人。我说您家的衡儿是个草包并非取笑。”她顿了顿,“只是真情实意的肺腑之言罢了。”
“呵,衡儿怎样,也是你这种贱民所能妄加揣测的!”她鼓大眼睛,“给衡儿道歉,我就高抬贵手放你一马。”
“只是区区里长,竟可以如此大言不惭地称他人为贱民吗?”
人群里传来声音,余熙一转身,是慕西朝她走了来。
慕西挡在了她身前,朝那妇人道:“晚辈实在是不懂,还望夫人能解答一二。”
“你算个什么东西?你不解?”那妇人上前几步,用手指连戳着慕西的胸口,“要么你们替那穷酸书生赔钱,要么就滚。”
“令郎貌似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令郎的爱马也好端端的,何故要那书生赔钱呢?”慕西微歪着头。
那妇人将慕西上下打量了一番,瞧见他也是个侍卫打扮的模样,撇嘴讥笑道:“我看你就是拿不出钱罢了。你不过也是个小小护卫,嘴快逞英雄。”
人群里又嘈杂起来。
慕西闭眼叹了口气:“请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胡搅蛮缠,否则我会让你笑得比哭还难看。”
“哟哟哟,好厉害呀,我们好怕你啊!”
一旁的侯子衡听见了,像是在听天大的笑话般凑上前,同他母亲般一手指就要向慕西的印堂上戳。
被慕西握住了手腕,他再次重审:
“要么,你们现在就走,要么,把你的父亲叫来。”
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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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衡长这么大估计也是第一次被人如此粗鲁地捏过手腕,瞪大眼睛看着慕西:“你……好大的胆子!”说着,他转过头去吩咐护卫,“快,你们两快去,把我父亲叫来,我要让这不长眼的两人好好长长记性。”
“且慢。”
身旁一个护卫刚要走,被杨书生叫住了,杨书生放下怀里的女儿,拍了拍衣袖上的灰尘,上前向侯子衡母子鞠了一躬:
“夫人,少爷。此事因杨某而起,杨某向少爷赔罪,此后少爷的马匹养伤之事,杨某也会负责到底。这两位公子瞧着面生,应是初到近水镇。不了解近水镇的情形,还请夫人少爷多多海涵。”
说着,他后退几步,握住余熙和慕西的手,低声道:“今日杨某多谢二位公子相助,但杨某实在不愿两位恩公卷入其中,两位委屈跟他们谢个罪,此事也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侯绍素日里就是这样教导儿子的,真是令我开了眼界了。」
余熙扭头,瞧见被杨书生抓着的慕西的手青筋暴起。
“不,本少爷偏不,这下知道怕了?我偏要让我父亲来管。你们不认得我父亲,总也认得太子殿下吧。”侯子衡得意地看着他们。
“敢问公子,我们认不认得太子,与令尊有何干系?”慕西松开杨书生的手,问道。
那妇人先是少见多怪地瞧了他们两眼,又得意洋洋地讽刺道:“既然你都问了,我也就大发慈悲地告诉你吧,我的夫君可是太子殿下的忘年交,殿下原着和我夫君的友谊,格外钟意近水镇呢,殿下前些日子还在近水镇住了好一段时间。”
余熙虽看不见慕西假面之下的面庞,可她总觉得慕西此刻一定是在笑着的。
“原来是和太子有过交往,怪不得这个里长当得比别处的气派。”慕西满不经意地回道,“不过只是个太子,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那妇人听着慕西的话,起初还以为他只是单纯的嘴硬,听到后面一句,神色大变:
“你……你真是疯了,竟然敢对殿下说三道四!”
慕西这番话也将余熙怔住了,她扭头向慕西看去。
慕西也转过了头。眨着眼睛望着她。
这人脑子也不好。余熙心想。
过了些时候,侯家的护卫领着个有些年纪的老人匆匆赶了来。
前来的老人便是近水镇的里长侯绍。
侯绍刚站稳,气都还没来得及顺两口,便问道:“出什么事啦?”
围观的百姓瞧见来的人是里长,不敢再多言语,人群中的嘈杂声顿时又停歇了。
“阿爹,你可算是来了。”侯子衡见着侯绍来了,方才仗势欺人的嚣张气焰顿时消散了一半,立马摆出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道,“方才他们三人不仅让我的马儿受惊了,还在光天化日众人之前对您毫无尊重破口大骂!”
妇人也连连道是:“不仅如此,他们之中还有个胆大如虎的狂徒,他竟然还对太子殿下妄加评判,简直是大逆不道!”
侯绍捋了捋自己的胡须,抬眼瞥了一眼站在对面的三人,问道:
“你们三个之中,是谁在对太子殿下大不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