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残疾疯太子冲喜》
1. 001
第一章
寒冬腊月,京都的夜朔风凛冽。
巍峨宫墙下,一瘦高的内侍提灯揣手,低头缩着脖子匆匆走过直道,忽而又一阵呼啸的风如刀子割在身上,他步伐越发急,拐弯进承恩门时,险些与右边暖阁出来的人撞个正着。
“哎哟!谁这么不长眼呐?”来人体型矮胖,手里端着壶热气腾腾的新茶,抬头一瞧,却发现是老搭档,不由得紧张问:“东宫那边还是不好?”
瘦内侍点点头,一幅一言难尽的表情。
胖内侍了然地叹一声,与他同进承恩门沿石板路前行,低声道:“塞北那伙蛮夷实在可恨!三年前祭天大典害死咱们皇后娘娘不说,小公主也丢了,偏去岁被殿下率军打得落花流水还不知怕,假意递上降书,背地里却使些见不得人的阴招,把殿下害得断了腿,顽疾缠身,真是死不足惜!”
瘦内侍:“谁说不是,蛮夷歹毒,如今也被灭了国,可惜殿下不知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啊……”
说话间,二人已来到承恩殿前,默契闭上了嘴,低头快步拾阶而上进殿去。
殿内熏着龙涎香,红如火的银丝炭燃得正旺。
皇帝扶额靠在龙椅上假寐,案前一沓沓奏折堆积成山,陈太傅从旁阅着,见到内侍回来,便停下墨笔侧身轻唤一声:“皇上?”
皇帝这才睁开布满红血丝的眼,一脸疲色,瞥了眼跪地的瘦内侍:“太子如何?”
瘦内侍垂首回道:“殿下自上回发作至今已有一月,仍是昏迷不醒,封太医按着朱院首留下的方子加了双倍药量,不想反倒促使殿下梦魇加重,意识昏沉。诸位太医轮番把过殿下的脉象,都说,脉率无序散乱,肾阳衰败,神气涣散,恐再多珍稀灵药也,也无力回天了。”
此话落下,偌大的宫殿顷刻陷入死寂。
皇帝攥紧拳头一言不发,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太子乃国之储君,朝之根本,动则内外不安,天下动摇。
自年前塞北一战告捷,戎狄被灭,上至满朝文武,下至黎民百姓,无不欢欣鼓舞,扬我朝威名,西边蠢蠢欲动的卜罗国、南面虎视眈眈的越国亦是心有畏惧,皆献上珍宝牛羊骏马以示结交友好之谊。
因此太子重伤送回来,皇帝与近臣心腹左右思量,不得不隐瞒下来,对外只宣称太子在白马寺静修,为故去皇后祈福。
盼只盼太医院群英荟萃,能尽早还大晋一个完好无损的太子。
谁知一碗碗珍稀灵药熬的汤水灌下去,一个个自称华佗再世的名医请来,前后折腾一年了,太子非但不好,反而性情大变,喜怒无常,魔怔时甚至提刀要去后宫砍妤贵妃的头,说妤贵妃才是害死至亲的真凶。
当然,也没给皇帝好脸子,糊涂时也敢以下犯上指责皇帝德不配位,连妻女都护不住。
如此倒反天罡,皇帝被气个半死。
可到底是他和皇后的第一个孩子,自小便是天资聪颖,三岁通文识字,十岁立为太子便入朝习政,六艺无一不精通,政事无一不勤勉,性情儒雅谦和,世家贵族子弟引以为君子典范,争相学习。塞北鏖战三年,能彻底灭了匈奴,雪皇后被害的耻辱,太子亦是首功。
偏偏天纵英才。
皇帝气极,也怒极,最终痛心疾首地掩面发出一声幽长叹息,万般无奈道:“太傅,依你看,哪位皇子有望调.教立为储君?”
陈太傅缄默,沧桑眼底划过诸多思量,片刻后才拱手垂头道:“臣还有最后一计,或可逆天改命。”
“哦?”皇帝抬起头来。
陈太傅:“安阳侯嫡子出生便是弱症,太医曾诊断活不过十岁。安阳侯不信邪,遍访大师术士,得了个冲喜的土方子,寻到与其子八字相和的幼女定下婚事,与嫡子同养在府中,前不久,安阳侯嫡子已风光大婚了。圣上不妨为殿下成一门婚事,冲一冲病气,若还是不成,殿下娶了妻,也算圆满半生了。”
皇帝闻言,沉吟半响,面上愁容不减:“太子倒是有未婚妻,可惜被他病发时疯癫的模样吓晕倒了,缠绵病榻数月不起,朕此时下令成亲,只怕以魏国公为首的一众功臣不满,也怕引起其他朝臣猜疑啊。”
“魏国公嫡女有病,自是不宜再与殿下成婚。”
陈太傅既敢献计,心中已然考虑周全,“如今京中适龄待嫁的贵女总共十二位,排除已有婚约者,后宅品行不端者,余四位。臣托钦天监监正合了八字,其中刚提拔进京的宋少卿的小女儿最相宜,监正说甚至比魏国公嫡女还要合上几分,如此于殿下病症再好不过。”
“司农寺少卿宋连英?朕记得他,修缮水利开垦农荒很有些法子。岭南那地界偏远苦寒,从来是官员犯错被贬去,只他一个升上来。他的长子还是朕亲自考的殿试,钦赐进士二甲,宋卿教子有方,想来女儿也不会差。”说着,皇帝眉宇间的惆怅渐宽,赞赏地点点头。
陈太傅补充道:“臣查过卷宗,宋家祖上书香门第,文官清流,曾出过宰辅,前朝时因反对昏君大兴土木劳民伤财,才被贬去岭南,终于等到先帝拨乱反正,子孙后代得以恢复清名,入朝为官。这般家世,勉强算是合适。”
皇帝琢磨半响,索性死马当活马医,执笔蘸了蘸墨水,一卷明黄圣旨在桌案徐徐铺展开,问道:“宋卿女儿,叫甚么?”
“宋知意。”
-
永清坊万福巷宋家。
宋知意莫名其妙打了个喷嚏。
“定是今儿在武安伯爵府冻着了!”她娘宋婉从一本厚厚的礼册里抬起头来,赶紧命下人去添炭火。
宋知意扬了扬手心温热的汤婆子,摇摇头,嗓音轻软:“没有冻着,屋里暖和着呢。”
宋婉打量女儿雪白的脸蛋上两抹红晕,娇羞可爱,暖阁烧着炭确实不算冷,但想起今儿应邀去吃武安伯爵府的酒席,却被冷落在院子半个时辰,连盏热乎茶水都没得喝,气不打一处来,撂下礼册道:“这遍地权贵的京都,她一个没落的伯爵府算什么?手里头既没有功勋也没有官职实权,还装清高,既发帖请咱们家吃酒,又阴阳怪气笑话我们是岭南来的穷酸破落户,上赶着攀她家高枝,真是笑话,那一个个大腹便便吊儿郎当的窝囊废公子怎么配得上我女儿?”
宋知意轻叹一声,抱住她娘胳膊温声和语地宽慰道:“咱们初到京都,不知别人家是什么性情,她们瞧不起,咱们以后也不同他们来往,才不要生气气坏身子呢。”
“你心大,娘可顺不下这口气。”宋婉虽被女儿宽慰得舒缓了些,但也暗暗记下这笔人情账,重新拿起礼册在武安伯爵上划了一个大叉叉,“待你和还明大婚,我偏不给她家发请帖。”
“娘!”宋知意顿时羞得小脸通红,撒开她娘的胳膊便起身去到窗下高台拨弄梅瓶里的花枝,一会儿又整理书册。
宋婉看着女儿婀娜窈窕的背影笑:“你也到了该成婚论嫁的年纪,羞什么呀?咱们和卫家是世交,祖上便一起发迹,一起被贬,如今又一起得今上重用,你爹也说了,门当户对,知根知底,再好不过。”
宋知意自然是明白这道理,只是姑娘家提起自个儿的婚事难免不好意思。她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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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来,想转移话题,只听她娘又说道:
“等明年开春,还明那孩子也要进京赶考了,我得多拜拜菩萨真人,保佑这未来女婿高中,好早日上门提亲啊。”
这下宋知意彻底说不出话了,红着脸跺跺脚轻哼一声,只道自己困了,要回屋睡觉了。
宋婉自是不拦她,命侍女冬青取了毛领斗篷来仔细给她披上,又捎带起汤婆子。
外头风大,零星飘着细细的雪花粒。
岭南是从不下雪的。
宋知意新奇地伸手接了接,可惜雪花落在手心,来不及细看就融化了。她脸颊上的红晕也被飘雪冷凝褪下,瓷白莹润。
回到碧落院,宋知意却没睡着。
一则有些认床,至今也睡不习惯新院子,二则想起婚事。
倒不是还明哥哥不好,他年长她四岁,自小一起长大,性情温和,对她颇为照顾,她虽谈不上爱慕,但日后有这样体贴细致的夫君,也是不错的。
只是她一母同胞的大哥哥和二哥哥都没娶妻成亲呢!她是最小的,干嘛那么恨嫁,她现在只想赖在爹娘身边,只管吃喝玩乐!
夜里睡得晚,翌日自然起得晚。
谁知一大早的冬青却急匆匆跑来叫.床。
宋知意睡眼朦胧,硬是被拽起来,一脸迷茫地喃喃:“天塌了不成?”
平常时候她娘非但不管她睡到几时,还会嘱咐下人别来吵闹,对她宠得没边儿。
冬青嘴笨,一时说不清什么事,只道:“是老爷吩咐奴婢立刻叫您起来梳洗装扮,前厅来了好多贵客。”
爹没有大事向来不会如此吩咐。
宋知意有点清醒了。
等主仆俩收拾好出门,冷风扑面一吹,她不禁打了个哆嗦,彻底清醒过来,但双眼皮直跳。
待来到前厅外的花圃,只见整整齐齐站了好些生面孔,个个着统一服饰,腰缚红巾,穿着倒是利索喜庆,一旁还堆放着好几个绑了红绸的大箱子,聘雁扑腾着翅膀。
宋知意莫名想起以前见过邻居家来人提亲的场景。
总不能是还明哥哥来提亲吧?卫伯父官职尚在岭南,再说,还明哥哥没有考取功名,应当不会这么着急。
再不然,别是昨日去吃酒的武安伯爵府吧?
宋知意胡乱猜测着,玉步款款走进前厅,几个穿着官袍还有宫廷服侍模样的人映入眼帘。片刻迷茫后,她先福身见过爹娘,边用眼神询问她娘这是怎么回事。
宋婉的表情很是一言难尽。
宋连英笑着向众人介绍知意,完了再跟女儿依次说:“知意,这位是陈太傅,这是礼部的江大人,宫里的许嬷嬷,皇上身边的孙内侍。”
宋知意满腹疑惑,压根没认全脸,干脆通通以大人为称,客客气气地见过他们。
陈太傅满意地点点头:“宋少卿方才还是太过谦虚了,令爱生得亭亭玉立,举止落落大方,怎不堪为名门闺秀?”
孙内侍见状也道:“三姑娘好福气,既人来齐了,咱们先宣读圣旨吧?”
其余人纷纷应是,然后宋知意就稀里糊涂地跟着爹娘跪下了,下一瞬就听孙内侍尖细的嗓音高声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宋家小女知意娴静端庄、温婉敦厚……特将汝许配太子为正妃。下月初八,良辰吉日,宜婚嫁,一切礼仪,交由礼部同钦天监操办,钦此!”①
宋知意错愕地抬起头,一双灵动明亮的杏儿眼满是震惊,恍惚间还以为没睡醒,在做梦。
她?
去当太子妃?!
2. 002
第二章
直到宣旨的孙内侍和陈太傅一干人等离去,宋知意也没回过神来,低头看着手里莫名其妙的圣旨,又看看一旁繁多贵重的聘礼,不由得掐自己一把。
若是个离奇古怪的梦,就赶紧醒过来吧!
可惜,疼的。
不是梦。
宋连英夫妇笑脸送走了贵客,再回来时,双双皱眉叹气。
宋知意攥着圣旨一脸困惑:“爹,娘,怎么好端端的圣上立我作太子妃呀?”
“这……”宋连英亦是一头雾水啊,捋着短须思忖。
宋婉突然问道:“你进宫面圣那日,圣上没提此事?”
宋连英摇头:“那日乃是好几位提拔进京的同僚一起在承恩殿回圣上的话,说的全是些地方民生,圣上言语间虽对我颇多赞赏,但也绝没提半句儿女婚事。”
“亏你自诩为官谨慎多思呢!”宋婉似忽然想到什么,拍桌站起来,“好几人,圣上唯独夸赞你,你也不多寻思寻思?”
宋连英冤枉得很:“能提拔上来的自然都是政绩卓越,得到圣上赞赏的,怎么如今变成我的不是?”
宋婉冷哼一声:“不然呢?我早说了先与卫家定亲也无妨,左不过是一层窗户纸的事,可你偏要等人家也提拔回京了,考上功名了,等人家开口你再定!”
宋连英脸皮一拉,无奈道:“婚姻大事,怎可我们女方先开口?再熟络的交情也掉面子啊。”
宋婉听这话,简直气笑了,叉腰瞪着宋连英道:“好好好,你这张老脸是价值千金。那我且问你,今日就二十八了,那圣旨说下月初八良辰吉日宜嫁娶,眼看连半月都不足,你叫我闺女怎么嫁?你当皇宫里风光无限有个太子女婿十分给你长面子是不是?”
宋连英不吭声了。
宋婉摊手继续道:“实话告诉你,昨日连个没落的伯爵府都敢笑话咱们是岭南来的穷酸破落户,要是进了宫,每日打交道的不是太后贵妃,便是个个出身尊贵的国公侯爵贵眷,宫规森严,需步步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咱们闺女是什么性子你也清楚,到时受什么委屈我们都不知道,便是知道又如何,你这个从四品的司农寺少卿凭什么给女儿撑腰?”
一番话,说得宋连英面红耳赤,几度启唇想说些什么,最后竟是哑口无言。
宋婉冷哼连连,还要开口,身旁一双柔软的手环抱住了自己。她回头,见到乖巧又难为情的女儿,顿时心口一堵,真是急得忘了女儿还在了!
“娘,您先别着急嘛。”方才见她们吵的厉害,宋知意压根插不上话,如今总算停息片刻,便连忙挽住宋婉坐下,倒了热茶,又绕到她身后给她捶背捏肩,话语温柔,“爹爹升官那日,您不是说,雷霆雨露,具是君恩。”
宋婉闻言,火急火燎的内心如有一股清泉倒灌,倏地缓和下来——是了,雨露是恩,雷霆也是恩,急躁没用,责怪抱怨丈夫也没用。
宋知意轻轻抚着宋婉的背,尽管心里茫然,但更不愿爹娘为此争执,只见她没心没肺地弯唇笑道:“进京那日您还念叨,说咱们家真是吉星高照,时来运转,如今我竟得封太子妃,那可是未来的皇后啊!意料之外却也不失为一桩光宗耀祖的大喜事,只怕改日什么伯爵还是侯爵夫人见了您都要眼巴巴地奉承呢。怎么您反倒不乐意了?”
“你这孩子……”宋婉声音哽咽,霎时红了眼眶。真是的,遇着这样天大的事怎么反叫懵懂稚嫩的女儿来宽慰她这个母亲。
宋连英见状也赶忙掏了帕子给夫人擦眼泪,连连认错。
宋婉叹了声,握着女儿的手,十分为难地问道:“知意啊,话是这样说,可你心里若有还明……”
“娘,他在我心中是极好的兄长,细想来与大哥哥二哥哥也并无差别,您和爹就放宽心,太子人中龙凤,我嫁便是,也不算吃亏。”这是实话,宋知意对这突然的赐婚除了震惊便是困惑,要说唯一不满的,大概是婚期太快,她没做好嫁人的准备。
宋婉得知女儿心意,心中稍安,事已至此他们也不敢抗旨不遵,只得道:“君无戏言,时间又紧,无论如何都得赶紧把嫁妆备齐全,免得叫旁人看轻。”
宋连英点点头,好在他还算攒了点家底,想了想又说:“卫家那边虽未定下亲,但还是写封信告诉他们有这回事为好,免得因此生了龃龉,坏俩家多年的交情,想必他们也能理解我们的难处。”
“这是自然。”宋婉着人去库房清点东西,宋连英则把知意一起叫去了书房。
“爹要同你说说太子。”
宋知意确实一点儿也不知道太子这个人物,左不过跟她八竿子打不着,从前在岭南,更是少有听闻,想来能当太子,自是什么都顶顶厉害了。
她爹要说,她便认真听着。
怎料却先听她爹问:“其实太子有过一位未婚妻,是开国功勋魏国公的嫡女,因那姑娘连月缠绵病榻,圣上才改立太子妃,倘若婚后有人以此在你跟前说事,你当如何?”
宋知意愣了一下,“他有未婚妻,那我也有即将议亲的竹马呀,扯平了,不管旁人说什么,我左耳进右耳出便是。”
宋连英点点头,“那倘若婚后太子允诺陪你过生辰,却突有政事弃你而去,你当如何?”
宋知意满不在乎地笑了:“堂堂太子,自然国事繁忙,他食言在先,我趁机提一点要求自会满足,到时我就回家来叫爹娘陪我过生辰!再不然我出宫玩去也是好的呀。”
宋连英倒是一噎,这闺女还没开情窍呢,不过这样想得开,也好。
至于其他关于太子美誉的话,宋连英自觉不必多提,只是忧思道:“不论前朝还是今朝,储君婚事从未有过下旨不到半月就大婚的,爹进京晚,对朝中之事了解不多,但知太子自从一年前大胜戎狄回京,便去了西郊白马寺为先皇后静修祈福,此后再未上过朝。若真如此,太子实在是个至纯至孝的孩子,可再看如今这匆忙的婚事,只怕……你可还记得李相秘不发丧的故事?”
宋知意自然记得。
书上说始皇帝死在巡游途中,但后宫既不曾立皇后也无太子,丞相李斯恐国都大乱,不得不顶着酷暑拉着始皇的尸体巡游完列国,直到回了都城定下继位国君,才敢宣告始皇亡故的消息。
宋连英当然不是猜测太子没了,而是怕太子塞北鏖战三年,如今落了残疾,或者重伤。
“所以你要有个准备,不论到了东宫是何内情,切记万事藏于心而不显于形,不要慌乱,凡事有爹在,你大哥哥虽外派蜀地,要不了两年也会回京来,你二哥哥在军中也是多有建树的。诚然,这些只是爹的疑心,若疑错了,自是千好万好。”
宋知意不禁红了眼眶,忙背过身去揉了揉,嘟囔道:“女儿记住了,您交代完没有呀?我都,都饿了,困了……”
尾音一点哽咽,听得宋连英愧疚不已,其实夫人骂的没错,可惜晚矣。宋连英慈爱道:“好好,你回去用了早膳便安心睡个回笼觉吧。”
宋知意闷闷地应了声,走俩步又回头看眼父亲,看眼桌案空白的信纸,说:“我见过大哥哥寒窗苦读十余载的艰辛与不易,不愿因赐婚这事平白影响卫家兄长明年考取功名。爹爹,你告诉了卫伯父,可要瞒着卫兄。”
宋连英暗叹自己何德何能,有这样善解人意的女儿,“放心吧,爹晓得。”
知意回去后,回笼觉却没睡成。
陈太傅等人走了不久,宫里就来了两位教习礼仪规矩的嬷嬷,还有好几个量体裁衣的宫女,珠宝司也来了人,带着许多华美的首饰图样。
一切都发生得那么突然,宋知意压根没功夫捋捋心事就忙了起来。
宋家夫妇更是忙得不可开交。赐婚消息传得快,不到晌午就有好几位世家夫人登门拜访,宋连英的同僚们也纷纷携礼庆贺,一时门庭若市,传话小厮脚不沾地地来回跑。
如此,□□日时光眨眼就过,很快来到大婚前夕。
宋知意简直如同做梦一般,待嬷嬷们走后就累得躺下了,双目放空,望着头顶樱粉色的帘帐发呆。
宋婉正是这时候进来,见状心疼道:“娘本来还想叮嘱你些事,不过想来嬷嬷们也教了,罢了,你好好睡一觉,明日出嫁气色才好。”
宋知意困惑地眨眨眼:“什么事呀?”
宋婉替她掩好被角,将一本册子放在枕边,会心笑道:“自然是闺房秘事。娘想着,只要太子喜欢你,旁人便不敢轻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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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轻你,所以这事呀,可要好好把控。”
“咳…”宋知意白皙的双颊肉眼可见地染上绯红,其实嬷嬷还没来得及教这个,那许多规矩和礼仪已经叫她记得头脑发胀了。
等宋婉回去后,她还是顶着困劲儿爬起来研究了那册子。
里头两个小人你来我往,打得火热,隔着纸张把宋知意的瞌睡虫也打跑了,不知不觉,就到了四更天。
天一亮,她就要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男子,还是传闻中那么尊贵无比,完美如天神的太子殿下。
也不知性情是不是真如传言那般温润谦和。
很快,嬷嬷们带着宫女来敲门,宋知意把册子藏到被子里,什么也来不及想了。
沐浴净身,梳妆打扮,换上大婚吉服。
与人等高的铜镜里照映出一个陌生的美人来。
朱唇粉面,肌若含雪,眉如翠羽,红妆相宜,再看那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婚服,没有半点褶皱,连曳地裙摆都是一样的弧度,若说她原本只有七分容貌,此刻在华服美冠的衬托下也被打扮出十二分了。
嬷嬷喜娘们的赞叹不绝于耳,宋知意顶着沉甸甸的发冠小心侧身,只看到母亲含泪的眼,她心里发酸,明明身处热闹的中心却觉空荡荡的,想掉眼泪,好在忍住了。
如今人多,宋婉纵使有千万个不放心的,也不好再当面嘱咐,只忙着交代两个陪嫁丫头。
待外头传来一声响亮的锣鼓声,有宫女来报迎亲队伍已到门外。
锣鼓喧天里,宋知意以鸳鸯锦绣团扇掩面,被众人簇拥着出了闺阁,到前厅拜别父母,遂才出门上了东宫的迎亲花轿。
接亲的是礼部官员。
宋知意沉浸在离别的怅然若失里,鞭炮声中忍不住回首看了又看。宋府门口乌泱泱的全是人,爹娘满面春风地应酬着诸多达官贵客,而起轿后她越来越远,爹娘的面容也越来越模糊。
原来是眼泪早已蓄满眼眶。
若是哥哥们在京都就好了,一定会送她出嫁的。
随后一路顺利,花轿抬进了宫里。
宫规森严,宋知意默默收了眼泪,又悄悄问冬青要来敷面的香粉,补了补妆容。
不过和她预想的不同,花轿进宫后礼部官员便退下了,也没有要拜堂祭天地的意思,只觉又走了好久,才在一道红棕大门前停下,她没忍住放下扇子往外看了眼。
——宜春殿。
“太子妃,这便是您日后的住处了。吉时未到,请您入殿稍作歇息。”宫中女官笑容和蔼地掀开喜帘。
宋知意想起教习嬷嬷说的,宫廷婚仪的一切流程自有宫里操办,她只需跟着指引行事便可,于是按耐下心中困惑,点点头,在女官和嬷嬷的引领下垮了火盆入殿。
殿内布置喜庆典雅,正对门的桌案上垒有几摞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合卺酒与挽发剪子就在一旁,女官领着一众宫女们说了几句吉祥话才退下。
宋知意不敢乱动,端端正正坐着,闭目养神。
谁知再睁眼时,外头竟黑天了。
宜春殿静悄悄的,不知何时窗前已点上一对雕饰精美的龙凤喜烛,昏黄的光映照着窗户上张贴的大红喜字,衬出几分未知的朦胧。
宋知意心有不安,小声问冬青:“几时了?”
冬青扳着手指头数了数,“戌正。方才点烛的嬷嬷什么也没说,可要奴婢去问问?”
宋知意想了想,轻轻摇头。问起来好似她多急不可耐地想要见到太子完礼似的,宫里人多眼杂,传出去恐怕不好,左不过也等到了这时,急也急不来。倒是她肚子唱起空城计,遂歪头看向冬青,眨眨眼。
冬青瞬间明白过来,好在夫人一早就准备了糕点给她贴身带着。
谁料也正是此时,外面传来一道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宋知意精神一振,忙示意冬青把糕点收起来站好,她也立刻端正团扇掩面坐正身子,深吸一口气,弯起唇角,努力露出她最端庄最温柔的笑容。
进门的却是一个五十上下的嬷嬷,语气恭敬而严肃:“太子妃,今夜殿下来不了了,请您用过晚膳早些歇息吧。”
宋知意听这话,笑容微微一顿,心沉了下去。
3. 003
第三章
爹爹的殷切叮嘱犹在耳畔,宋知意迅速将诸多心事藏起,正襟危坐,思索片刻后试探问道:“殿下可是吃醉了酒,还是突有公事脱不开身?”
嬷嬷听这话,良久地沉默了,久到宋知意开始怀疑自个儿是不是问错了话,才终于听嬷嬷回道:“不是。您早些歇息吧。”说罢,便福身准备退下。
“嬷嬷留步!”
宋知意却不想新婚夜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好歹她也是圣上钦定明媒正娶的太子妃,就算太子心里有那前未婚妻,也当顾全大局过来成完礼。
除非,是另有不得已的隐情。
她放下团扇站起身,上前两步拦住嬷嬷的去路,唇畔含笑,言语真切道:“出阁前,家中父母千叮咛万嘱咐,太子人中龙凤,定要细心服侍,然知意进京不久,诸事不明,今夜这……还望嬷嬷明言,哪怕引路带我去向殿下请个安,也算知意没有失礼。”
说着,给冬青递了个眼色。
冬青立刻从怀里掏出宋婉一早预备好的喜钱,厚厚一叠,塞给那嬷嬷。
那嬷嬷却是不为所动,面无表情地将喜钱推了回去,“太子妃放宽心,今夜实在是殿下身体抱恙,待好些了自会过来见您的。”
身体抱恙。
宋知意迅速抓住这话里的重点,紧张问道:“殿下怎么了?”
嬷嬷又是长久的一默。
宋知意眉心紧蹙起来:“殿下身子不适,我作为他刚过门的太子妃,岂可安坐新房歇息?嬷嬷,我忧心得很,无论如何是歇不下的。”
嬷嬷终于抬起满是褶皱的眼皮打量跟前这姑娘一眼,十五六的年纪,听说是岭南来的,眼神澄澈干净,倒看不出深宫里的用心算计。
左不过瞒得了初一瞒不过十五,索性道:“太子妃有这份心,老奴为殿下感到欣慰。只有两点,其一不可带侍婢,恐人多眼杂吵着殿下,其二,去了切莫惊着。”
其一倒是无妨,但惊着?还能怎么惊着?
宋知意虽未亲眼得见太子丰神俊朗的英姿,但教习嬷嬷给的画像是看过了的,那叫一个玉树临风、俊美无双,便是病着,也是温润如玉的病美男。
她才不怕呢。
这厢说定,宋知意便立刻唤来宫女们赶快把头上这华美的发冠还有身上繁复的吉服褪下,好看是好看,但也忒累人了。
等她穿戴妥当,殿外已有两个内侍压轿等候。
宋知意听说过皇宫很大,想来这东宫也是不小,便上了轿,路上得知这位嬷嬷曾是太子的乳母,如今在东宫掌事,人称庆嬷嬷。
庆嬷嬷冷面寡言,提着一盏琉璃灯行在轿旁。
夜幕笼罩下的皇城本就格外幽静,她们一行弯弯绕绕地穿梭于宫道间,又拐过几道弯月门,越走越清幽偏远,以至于宋知意仿佛听到了山野间兽类的嚎叫声,又觉得自个儿好像是走在去阴曹地府的路上。
正当忍不住询问时,宫道的尽头出现一片光亮。
是个独立的小庭院,夜晚看不太清,可庆嬷嬷的脚步没停,周围似乎也没有别的宫殿了。
宋知意讶然,堂堂太子殿下,东宫之主,未来的皇帝,难道就住这?
她迟疑着,落轿后下地,来到庭院阶前,抬头只见昏黄灯色映照出匾额上书“清晖堂”三个字,脚步略略停下。
“这……”话音没出口,先听见一道漆门之隔的院内传来哆哆嗦嗦的抱怨声:
“院首大人真是老谋深算,晓得殿下药石无灵,便一早说旧疾复发,向皇上辞官归乡,好躲去一场浩劫,可咱们当何去何从啊!”
“有银子使银子,没银子……就等死吧!连圣上都默许朱院首回乡,想必不日废储圣旨就要降下,瞧殿下这神志不清的疯癫模样,恐怕撑不了多久就要——”
没等这话落下,庆嬷嬷怒火中烧,推门进去一手揪住一内侍的耳朵将人从墙角拖拽出来,狠狠甩了两个大嘴巴子。
响亮的“啪啪”声中,宋知意手里的汤婆子也“哐当”一声落地。
药石无灵,易储,撑不了多久……
庆嬷嬷教训完那俩个嚼舌根的内侍,疾步过来道:“太子妃,殿下人中龙凤,自有上苍护佑,您切莫听他们胡言乱语。”
“……好。”宋知意深吸一口气,极力稳住慌乱心神,告诉自己要冷静,要沉着。毕竟还未亲眼见到太子,怎能仅凭旁人三言两语就自乱阵脚。
此时庭院里忽有一道尖叫声传来,庆嬷嬷神情一变,立刻跑进去查看。
宋知意也匆忙提裙跟上。
进入庭院,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浓郁的苦汤药味,其间夹杂着阵阵令人作呕血腥气。
宋知意不禁掩鼻,这时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她险些摔倒——原来是这庭院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安放了八个石狮子,两两之间以红线缠绕,再抬头,四方的上空竟对应悬挂满了画着咒语的黄符纸!
她闲暇时就爱看些志怪奇书,隐约辨别出这或许是方士驱邪降魔的阵法,一瞬间,惊悚冷汗爬上背脊。
此时又突有一道急促的厉声响起。
“不好!殿下手里有刀!”
宋知意猝不及防,被吓了一大跳,后知后觉往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
雪花飘零的夜晚,一个穿着单薄中衣披头散发的男子从屋里跑出来,虽隔得不远,但也看不清男子的五官面容,依稀只觉他身量应当十分修长,可似乎腿脚不便,一瘸一拐的,偏偏手里拿了刀,发了疯似的在空中胡乱挥砍,其状十分可怖。
很快有侍卫们从四面八方涌出来,迅速擒住那男子,将手里比竹竿还要粗厚的麻绳一层层往那男子身上套。
男子剧烈地挣扎,嘴里不断发出如同受伤猛兽的嘶哑叫声,最终不敌众人,刀无声落在积了层薄雪的地上。
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宋知意不禁双腿发软,骇得下意识后退了几步,险些踉跄站不稳,幸得身后一双有力手臂搀扶。
“太子妃当心。”庆嬷嬷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
宋知意惊魂未定地望一眼庆嬷嬷,再看看前方只剩下一团刺目红色的雪地,那男子吐血后已被众人强制抬进屋里。
不知是冷的,还是被吓的,她声音微微发颤:“庆嬷嬷,那男子,该不会就是太子殿下吧?”
庆嬷嬷似乎无奈但又不得不道:“是。”
宋知意顿时僵在了原地,手脚冰凉,如坠寒窟。尽管早有猜想,可真到确认这一刻,还是震惊得半响说不出话来。
爹爹果然预料得没错,太子出变故了,还是这样天大的变故。
而那位据说缠绵病榻的前未婚妻,恐怕也是被吓病的,或者压根就是不想嫁来东宫,却不敢明着抗旨,只得称病拖延时间。
进门时那两个内侍的话又不由自主地回响在脑海。
“药石无灵,撑不久了……”
难怪赐婚圣旨下得突然,成婚的时日又这么短。
宋知意全明白过来了。
这,这压根不是喜事!是天大的祸事!她根本是个临时被拉来的倒霉蛋!
可太子也千万别在她嫁来这晚出个好歹呀!
宋知意醒过神来,急匆匆跑去主屋,屋里几个内侍和太医忙得团团转,她胆战心惊地站在一边,不敢打扰,直到其中一位太医出来,才拦住人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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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殿下如何?可有性命之危?”
太医摇摇头,“殿下昏过去了,如今施针吊着神气,若是今夜能醒,才算熬过。”
宋知意霎时惨白了一张脸。
到底才是十五岁的姑娘,自幼娇养深闺,凡事有爹娘兄长庇佑,此前别说生死,便是刀枪也不曾见过的。
不过她又很快迫使自己冷静下来,跟着太医出去,边问道:“还能开什么药方救一救吗?”
太医万般无奈地摇头:“药方是有,可对殿下无用啊。”
“那,那也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吧……”
最终这太医还是写方熬药去了。
宋知意无措地守着那罐子药,待熬好便同庆嬷嬷一起端去主屋。
她这才看清病榻上太子被擦拭干净的脸。
那是一张因久病而苍白如瓷的深邃面庞,没有一点血气,可尽管如此,朗目疏眉,鼻梁高挺,神仪明秀,病态的脆弱是为他平添几分出尘的清冷,亦是俊美得不似凡人模样。
宋知意当下只想起书上说的:恂恂公子,举世无双。
可惜……
一碗药勉强灌进去大半,屋子里外守着人,个个提心吊胆,屋檐下寒风卷着雪粒拍打灯笼,其间隐隐有哀伤悲戚的啜泣声传来。
宋知意听得毛骨悚然,打起冷战,不由得出门,只见几个小内侍抱成一团哭。
庆嬷嬷随后半步,见状撸起袖子便要打耳光,宋知意心中不忍,拦住她和声道:“嬷嬷,天寒地冻的,不如生两盆炭火来给大家暖暖吧。”
说完再看看噤若寒蝉的几个内侍,其实她心里也七上八下地发慌,但还是清清嗓子,镇定说:“殿下还没怎么呢,你们就哭,小心把福气都哭光!举头三尺有神明,不如多虔心拜拜,求神仙保佑殿下快快醒来。”
“是是…”众人赶紧拜起来。
宋知意叹了声回到寂静无声的里屋,坐立难安,时不时看两眼太子,动作很小心翼翼地伸出食指探探他的鼻息,感受那抹虽轻却温热的气流时才略略放松下来。
一时又想起家中爹娘,是否也在操心她到东宫后是什么境况。
倘若今夜太子真……圣上怪罪起来,不光是她,家里也会无辜受牵连的。
真是飞来横祸啊!
宋知意双手合十,也赶紧虔诚祈祷道:“各路菩萨真人佛祖神仙在上,信女是京都永清坊万福巷宋家知意,今日大婚却遭此变故,请您发发善心,保佑太子快快醒来吧!来日信女定当多行善事,摆上多多的瓜果贡品厚谢……”
无人察觉,床榻里,太子无声而缓慢地睁开了眼。
发病后初醒,他意识尚有些不清,转眸看到窗前一道纤细挺立的身影,暖黄烛色洒落她周身,如渡上一圈圣洁的莹光,这么看着,就像是百姓家挂画上的九天神女,风拂动她柔软的裙摆,似乎下一瞬就要羽化登仙,升天而去。
他情不自禁伸出手,可怎么也摸不着,就像梦里逐渐远去的母亲和妹妹。
巨大的痛苦翻滚袭来,太子满目悲凉绝望,可就在将要陷进昏天黑地的梦魇时,眼前突然闯入一双明亮而惊喜的杏眸,璀璨如星光,好似能驱散世间所有的阴暗。
太子微微怔住。
接着,耳边就响起少女银铃般的雀跃欢呼。
“你醒啦?”
“你真醒啦!!”
太子眉心一蹙,意识彻底被唤清醒过来。
他神情冷淡地瞥一眼这又哭又笑的生面人,听到她神经兮兮地念着些多谢菩萨神仙显灵的话。
简直莫名其妙。
太子颇为烦躁,语气不耐:“……你谁?”
4. 004
第四章
宋知意一下就愣住了。
原来太子竟连自个儿要重新娶一位太子妃都不知道!
原来那样一张清隽无双的面容说出的话语竟是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霜冷漠。
短暂的沉寂过后,宋知意只能端出不慌不乱且落落大方的姿态,语气认真地对太子说道:“殿下,我是宋知意,司农寺少卿宋连英便是我爹爹,我们一家前不久才从岭南迁入京都,圣上赐婚叫我来东宫当太子妃,我便来了。”
“哦对了,今日是我们大婚……”越说声音就越小。宋知意余光里看见太子冷着一张脸,似乎嘲弄地呵笑了两声,应该是不欢喜这婚事的。
她无措地站在那,手指搅紧又松开,简直想挖个地缝钻进去。
好在这会子太医提着药箱赶来了,宋知意识趣地退后几步,将位置让出来。
太医属实没想到太子能醒得这样快,尤其是初步看诊后发现太子难得的神志清醒,遂细细把了脉,将太子身上的银针取出来,边对庆嬷嬷道:“先煮些温补的粥汤来喂殿下。”
“哎!”庆嬷嬷乐呵呵地应声,跟平时换了个人似的,又弓着腰问太子:“您想吃什么?甜的还是咸的?”
太子神情恹恹,没回,倒是宋知意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咕噜叫了两声。
她顿觉失仪,连忙背过身去,想了想留在这儿既帮不上什么忙,左右也不自在,干脆出了里间。
没一会庆嬷嬷也出来了,见知意立在外屋等候,几步上前福身一礼,却没了在太子跟前那欢天喜地的笑,只如常道:“封太医说殿下这边应暂无大碍,您忙了整日定也累了,赶紧到暖阁歇歇吧?今夜是老奴疏忽,请您见谅,您想吃什么就同老奴说。”
宋知意听到太子无碍,才放下心来,也是真饿了,便不再客气,边与庆嬷嬷出门边道:“那劳烦嬷嬷煮碗小馄饨,还要枣仁糕和雪茶酥。”
“是。”庆嬷嬷安置好知意,遂才带人去小厨房忙活。
时已子夜,凤寒露重。
死气沉沉的清晖堂因太子醒来而注入活力,内侍们里里外外忙个不停,那劲儿倒像是过年了。
宋知意支起一角窗扇,觉着自己好像一个误入的局外人,百无聊赖地看着。
起初太子醒来带给她的巨大惊喜到了此刻早已消散。她想着太子无药可医的身体、疏离冷漠的语气、嘲弄不明的态度,不得不为自己迷茫的前路思量。
我朝有无嗣的后宫嫔妃为薨逝皇帝陪葬的先例。
太子倒是不知,因为新朝至今不过五十载,还没出过情况这样危急的太子。
想必到时要看圣上的意思了。
或许也要看家里的地位权势。
那魏国公嫡女,家里功勋了得,不想嫁太子不也照样有法子么。
想到这,宋知意就颇有底气。
她有爹爹,还有两位争气上进的兄长,往后便是太子没熬过去,圣上不看僧面看佛面,加之看在她尽心尽力照料的份上,也能得个善终。只是冠上亡太子之妻的名头,难免要去道观还是寺庙什么的清修几年,再往后的婚事是不必想了,不过也正好,她可以名正言顺地一辈子赖在爹娘身边了。
再一则,往好了想,太子吉人自有天相,熬过这一关,顺利登基,她自然也就晋升为这天底下所有女人中至尊无上的皇后娘娘!
当然,其中或有变故,比如太子不喜欢她?不想立她为皇后。可她恪守本分尽职尽责,难道朝臣能依太子一己好恶将她这个发妻废了?
不过现在说那些还为时过早,太子这身子还是个未知数呢。
宋知意自觉也不必太为当今局面忧愁,走一步看一步罢了,就是这庆嬷嬷,煮个馄饨怎么还没好?
她都快饿死了!
正当准备出门瞧瞧时,对面檐下疾步走过一行人,为首的穿着明黄色,其侧大小内侍恭敬跟随,阵仗不小。
宋知意脚步微顿,那该不会是当今圣上吧?她应该上前请个安才对,可惜他们走得太急,眨眼功夫就进了主屋,再一想,若是圣上这么夜了还冒着寒风飘雪赶来,必定急着看太子,她贸然前去打扰像什么样子?
宋知意刚迈出去的脚步又略略收回来。
“太子妃出来做什么?瞧您脸都冻红了。”庆嬷嬷端着食盒急匆匆赶来,一旁有内侍打帘,宋知意回了屋里,下意识摸摸冷冰冰的脸蛋,摇头道:“没什么。”
庆嬷嬷哪能没看出她的心思,边将食盒里热气腾腾的馄饨端出来,揭开下一层便是蒸得软糯香甜的枣仁糕,边说:“圣上来了,待会若有传唤会来人的,您先安心吃点东西垫肚子吧。”
宋知意点点头,安心坐下用膳了。
这馄饨皮薄馅足,汤鲜味美,竟也十分符合岭南一带的口味,糕点和酥心更是不必说,好吃的很。
可惜没尝得几口美味,就忽闻主屋传来“哐当”一声巨响。
宋知意捏着枣仁糕往嘴里送的动作一顿,下意识往窗外看去。
其实暖阁距离主屋不算近,又是刮风的冬夜,门口挂着厚实的棉质帘帐,能听着这声响,足矣说明那边已经闹得十分厉害了。
可太子清醒,皇帝应该高兴才是吧?
宋知意终究不安,想了想,放下糕去了药房。
药房里有四五个太医,似乎正潜心研讨药方。
宋知意在门口看了眼,朝先前说过话的封太医招了招手。
封太医放下纸笔提步过来,“太子妃有何吩咐?”
宋知意问道:“殿下久病初醒,该如何休养才有利于病情恢复?”
“自然是静养,尤其忌大悲大喜大怒,否则走火入魔,恐再发病。”封太医说完,忧心地望一眼主屋闪烁的烛光,又无奈摇头,“殿下自临水一战遭戎狄余孽奸计重伤回来,性情大变,喜怒无常,言语无状时有触怒圣上,便是妤贵妃也劝不住的。”
宋知意沉默了,冷冰冰的手揣在袖口里,沿着廊下来回踱步,犹豫着。
她自知初来乍到,内情不明,若自作聪明掺和到皇家父子的矛盾里,恐怕无端受牵连。
可若太子的身体出个好歹,她又岂有好日子过?
此时又传来动静更大的一阵稀里哗啦声响,好似瓷器什么的一骨碌被推翻到地。
宋知意的心也跟着揪了一下,终于鼓足勇气拿定了主意,随手叫来门口一个内侍吩咐道:“端壶热茶来。”
厨房本就温着茶水备用,内侍端来也是片刻功夫,只是看向这位太子妃的眼神完全变得敬叹了。
庆嬷嬷也默默立在屋檐下看着。
宋知意快步往主屋去,人刚到屋外,还不及出声,便清晰听到里头激烈的争执。
“……你若有纳妃的癖好,何不如抬进你的后宫?”
“逆子!你说的这是人话吗?朕都是为你着想!”
“倒也不必,你不知道我快死了?”
宋知意骇然大惊,太子竟敢如此猖狂放肆地对皇帝说话!她要是皇帝,也非得被气个火冒三丈不可。偏偏这争执的原因似乎是她?她腿有些发软了,想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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缩,可又不得不把这个念头掐灭。
来都来了,整个清晖堂都看着呢,临阵脱逃算怎么回事。
飘雪零落在她曲翘的长睫,晶莹剔透,长睫之下是一双毅然坚定的眼睛,她硬着头皮深吸一口气,轻软的嗓音在这寂夜多了几分力量:“儿媳知意恭请父皇圣安。更深夜寒,请您吃盏热茶暖暖身吧?”
话落,周遭鸦雀无声。
皇帝高高举起将要落在太子脸上的巴掌,就这么停在半空。
太子没所谓阖上的眼,也不禁睁开。
这女子竟非但不怕他,还要眼巴巴凑上来?
无声的对峙。
半响,到底还是皇帝无可奈何地放下手,顺势狠狠挥袖,带起的冷风掠过太子漠然的脸畔,如刀锋锐利。
皇帝坐下开口:“进来。”
宋知意猛地松了一口气,大冬夜的冷汗竟不自觉地顺着额角冒下来。
内侍打起帘子,她飞快藏起思绪跨步入内,步伐慢却稳重,来到皇帝跟前,行礼问安,取杯倒茶,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最后将茶水敬上时,才看到这屋里是什么惨况。
所有花瓶瓷器,乃至茶具碗具砚台,无一幸免,全变成了可怜的碎片片。
老天,向来听说皇宫里的物件千金难买,这得值多少钱呀!
宋知意真是本能地肉疼,再小心瞄一眼喝茶的皇帝。
皇帝应该是与爹爹差不多的年纪,威严肃穆,然两鬓斑白,脸色十分差劲。
宋知意不敢多看,背脊笔直,微微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默默祈祷。她进来这趟可不是抱着劝架的心思,只盼皇帝喝口茶,好消消气。
皇帝喝了茶水,脸色确实勉强和缓些,再看立在一旁恬静乖巧的儿媳,有胆量进来送茶,也不见丝毫慌乱失仪,可见陈太傅没说错,宋连英教女有方。
皇帝来的路上也听内侍说了,逆子发病一次昏倒,不到一个时辰就惊奇地清醒过来,说不得就是这桩喜事冲走了晦气和病气。
偏偏逆子不识好歹!皇帝怒瞪一眼太子,却语重心长地对宋知意道:“知意啊,你做的不错。”说着起身拍拍知意的肩膀,也不再瞧太子一眼,满腹不痛快地拂袖离去。
宋知意只觉皇帝拍在她肩膀的力道尚在,不轻也不重地压着,以至于她紧张得浑身都僵住了,好半响没反应过来——这是长辈对晚辈寄予厚望,要她好好照顾太子?还是暗暗警醒自己贸然进入越了分寸?
等回过神,皇帝已经消失在视野里,守门的内侍依旧跪地恭送着,她不知道自己还要不要跪,迷茫间看了眼太子。
太子半倚在榻上,乌发自然垂着,一张清冷矜贵的脸庞难辨喜怒,只用那双疏离透着审视目光的凤眸凝着她。
宋知意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想宽慰一二,但终究是个外人,若话语不对只怕反而触怒太子的疯病,索性弯唇对太子露出一个自以为最甜美最温柔的笑。
没曾想,太子冷哼一声,阖了眼,语气也是冷冰冰:“笑得比哭还难看。”
宋知意:“……”
有那么难看??
她姿容虽算不上国色天香,但说个清丽脱俗也不为过吧!
兴许是这位喜怒无常的太子嫌她留在这碍眼呢?
宋知意强忍住找个小镜子照照的冲动,还是温声软语地说道:“殿下,时候晚了,太医说你要静养,那我也先回去了。”
“回去?”
太子忽地抬起那双冰寒的眼,“你不是说今日我们大婚,新婚夜你还要回哪儿去?”
5. 005
第五章
宋知意被太子这话问得懵了,她素来是个心直口快的,下意识便说:“自然是回宜春殿呀。”
她在这他又看不顺眼,想来病成这样也做不了新婚夜夫妇该做的事吧?难怪当初教习嬷嬷尽讲些规矩礼仪,这事只字不提,她还以为是时间不够,如今想来,这宫里的老嬷嬷一个个积年成了精,是早打量好不必教。
然而瞧着太子那脸色,实在令人捉摸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宋知意只好试着找补:“我夜里爱踢被子,睡姿十分不好,不过既然殿下不嫌,我留下便是?”
太子冷哼一声,喊庆嬷嬷进来。
庆嬷嬷一直侯在门口,闻声立马来了,笑呵呵问道:“殿下有何吩咐?”
太子抬手,随意指了指外间。
“好嘞。”庆嬷嬷不愧是太子心腹,太子不言一语,就立马明白过来是何意思,边唤人进来收拾满地狼藉,又叫人去取被褥。
宋知意一脸茫然,直到跟着庆嬷嬷出到外间发现后窗下有张小小的卧榻,她才明白了,太子是要她睡这硬邦邦冷冰冰的小榻!
宋知意忽有种被人戏耍的郁闷。
可转念一想,太子发病起来可是会疯砍人的,若是同床共枕,万一他神志不清将她捅个对穿可就惨了!
再者,回去也不妥。
如今大风大雪大黑天,路远难行,抬轿的内侍们很受罪的。况且外边还不知太子变故呢,新婚夜她若是独自歇在宜春殿,传出去难免叫人看轻。
宋知意那点郁闷很快就消失不见了,仔细打量一遍小榻周围,关紧窗户,边和庆嬷嬷说:“嬷嬷,你可要多给我铺几床厚实的被褥,还要多烧几盆炭火。”她畏寒,可不想委屈自个儿。
内侍取被褥来,庆嬷嬷便依她所言,亲自铺上,又给外间多添四五盆炭火。
里间的内侍们动作麻利地收拾好地上碎片,在床边支起一张小几,接着流水一般的羹汤补品送进来。
太子慢条斯理地用膳,吃的却不多,没过一会儿,病恹恹地搁下汤匙,挥手叫人撤下。侍奉的内侍刚想劝些什么,他已阖了眼,一副不想说话生人勿近的高冷模样。
庆嬷嬷只好吩咐大家收拾妥当,一齐退下,门也给好好掩上。
一时间偌大的屋子只剩下宋知意和太子。
烛火摇曳着,炭盆发出噼啪声响。
宋知意犹豫半响,到底还是默默无言。
这屋里似乎没有镜子,她摸索着取下发髻间的簪子珠花等,搁在一旁,而后只脱了鞋,合衣钻进庆嬷嬷铺的小榻里。被褥叠了三层,用的都是上好的料子,软软的包裹着她纤细的身体,很快就暖和起来。
折腾一日又半夜,任谁也熬不住了。
宋知意闭上眼,却怎么也睡不着,
数次支起半个身子往紫竹屏风后看。
太子似乎已经睡下了,安安静静的没有一点声响。
她愈发不敢睡。
既怕太子突然发病,又怕太子醒来只是回光返照。
只好紧绷着身子数绵羊,期盼这天早点亮,可数到自己也不清楚数了多少只,窗外依旧黑黢黢的一片,雪落下,声响“沙沙”地传来。
不知过了多久,宋知意终于还是忍不住爬了起来,动静很轻很轻地穿鞋下地,来到里间床边。
太子阖着双目,昏黄烛光衬得他苍白如雪的脸庞有些微发暗,深邃五官落下交错的明暗光影更明显。
宋知意蹲着盯了他半响,还是打心底里觉着这长相只怕天上地下再也寻不出第二个。
她动作小心翼翼地伸出食指,慢吞吞往太子鼻下探,每靠近太子一分,她神经就绷得更紧一分。
太子倏地伸手扼住她手腕时,她心跳都漏了一拍。
“……没死呢。”太子低沉的嗓音透出几分嘲弄的意味,凤眸锐利盯着宋知意,似乎要将她看穿。
分明是久病卧床之人,偏偏力气竟那样大。
宋知意白皙的手腕瞬间就红了,她疼得想要挣开他的大掌,却不敢闹出太大动静,语气窘迫又磕巴地道:“我,我只是想过来给你掩掩被角……”
“不必。”说罢,太子嫌弃地甩开她的手,阖目将身子微微侧向墙壁那边。
宋知意真是后悔死了,一路小跑出来,连鞋都忘了脱,一骨碌滚进小榻里,扯过锦被蒙住脑袋。
一夜无眠。
翌日,宜春殿很早便来了人。
庆嬷嬷只叫她们在偏院等候,进屋唤知意时,她顶着两个黑眼圈坐在小榻,可怜兮兮的,见到庆嬷嬷两眼才发出一点光芒,小小声说:“嬷嬷,我想回去了,烦请你等殿下醒了告知他一声。”
庆嬷嬷点点头:“太子妃,按例您今日要进宫向各位娘娘请安,王嬷嬷她们在隔壁院等您梳妆了。”
王嬷嬷是宜春殿的掌事嬷嬷,宋知意今日才见到,是个笑起来十分和蔼亲切的人,办事也细致利落,带了她的陪嫁侍女冬青和一个极会梳头的宫女,连衣裙和首饰都不嫌繁琐地带了有四五套给主子挑。
宋知意从中选了些介于华丽和素雅之间中规中矩的,她伸手露出一节发红的皓腕,冬青第一个惊讶出声,连忙心疼地握住问道:“您这是怎么了?”昨夜主子一宿没回,她就担心得不行。
“咳,没什么。”宋知意摇摇头,脸色浮现一抹不自然来,顺手就挑选了个宽口的翡翠镯。
王嬷嬷笑着拿衣裙过来,“太子妃花容月貌,冰雪可人,老奴一见便知殿下定会喜欢,瞧瞧,真的是。”
宋知意干笑两声,没搭话,只叫她们动作快些,免得误了时辰。她也默默回想了一番出嫁前教习嬷嬷说过宫里大致的情况。
自从皇后逝去,中宫至今悬空,如今是妤贵妃掌六宫事务,贤妃德妃协助,其余还有淑、慎二妃颇有地位,嫔有六位,贵人则更多些,位分再低的,便记不清了。
因此待会她要去的是妤贵妃的长春宫。
昨夜下了整晚的雪,宋知意出门便见红墙黛瓦之上一片空茫洁白,如梦似幻,着实叫她这个岭南来的新奇不已。
可惜赶路。
偏偏赶还去迟了。
她到长春宫时,正殿几位娘娘不知在说什么,热闹得很。宫婢引她入内,才安静下来。
一道道打量的目光落在身上。
宋知意记着教习嬷嬷说的,这宫里皇上皇后是正主,无论何时都该恭敬顺从,而从一个孝字来说,皇上的妃嫔们无论位分高低,都算得太子的庶母,也就是她的庶母,平日见到问安也使得。况且这是初次见面,主位上的妤贵妃是极有可能成为继后的人物。
她拂了拂毛领斗篷,便准备屈膝跪下行大礼。
然而未等膝盖落地,有一双染着芍药豆蔻的手将她扶住了。宋知意惊讶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瞧着约莫三十上下的美妇人,柳眉凤目,姿容姝丽。
“你就是知意?”妤贵妃轻扶着她双臂,左左右右打量一遍。
少女着一身粉蓝色宫装,身形婉约,娇俏灵动,一张精致脸庞白里透红,虽不似京都贵女那般的瓜子脸,但珠圆玉润,着实令人喜欢。
妤贵妃满意点头,“昨夜皇上夸你大方懂事,本宫还不信,今儿一见果真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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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大方,十分有礼。本宫却是最不拘礼的,你夜里辛苦了,今早又赶来请安,快快坐下饮口热茶,往后咱们是一家人。”
宋知意都不及婉拒多礼,就被妤贵妃按着肩膀坐下了。殿内还有四位穿着雍容华贵的娘娘,想必应是四妃。她谢过妤贵妃体恤,还是站起来向各位娘娘问了安行了礼。
妤贵妃无奈一笑:“罢了,你头回来难免拘谨。”
座下有位穿青灰色的却拨弄着茶盖道:“还是贵妃心善仁厚,太子妃问安迟到,换作旁人,少不得罚罚规矩。”
“德妃姐姐,你何苦说这些吓唬知意。”妤贵妃安抚的眼神示意知意不必将这话放心上。
宋知意乖巧地笑了笑,重新坐下来。宫婢斟上热茶,她捧在手心,指腹摩挲着杯壁的纹路,暗暗记下哪位是德妃,而后又从她们的话语里辨全其余三妃来。她们问话她便一一作答,旁的并不多说什么,只保持唇畔的笑。
爹爹说过,言多必失。
没说一会话,淑妃先送上了见面礼,是一串色泽饱满靓丽的玛瑙珠子。
其余三人见状也拿出一早备好的礼物。
宋知意连忙起身亲自接过来,谢过各位娘娘。
她们也似提前约好的一般,送完礼各自说宫里有事便退下了。
宫殿清净下来,妤贵妃的笑才变作一声忧愁的叹息,问知意:“今早太子可还好?”
宋知意猜想方才那几位应当也不知道太子的事。她点点头,“娘娘放心,殿下好着呢。”
“唉,这孩子也是命途多舛,姐姐故去了,小公主走失了,他病痛缠身,少有舒坦的时候,偏偏魏国公嫡女又弃他而去,知意,先前本宫一直忧心你也……”
“不不。”宋知意连忙摇头,圣旨难违,她哪敢呀!诚然这话也不好说,她绞尽脑汁说了些舍身取义的违心话。
妤贵妃轻轻按了按湿润的眼角,看着小姑娘急忙辩解的模样,又觉好笑,便问:“太子醒后,可同你说了什么话?”
宋知意抿抿唇,某些话不自觉回响在耳畔——
“你谁?”
“笑得比哭还难看。”
“没死呢。”
“不必。”
片刻后她笑着答:“没说什么。”
妤贵妃却一脸了然的神情:“你这孩子。太子的性情本宫再了解不过,此次着实叫你受委屈了,也是没法子,往后你多担待些,昨夜本宫向圣上替你求了个恩典,三日后准你出宫回家去看看。”
“回家?!”宋知意标准的微笑一下如同枝头含苞的花骨朵绽开了,扬起的语气满是惊喜,“多谢贵妃娘娘!”
妤贵妃只道些许小事,无足挂齿。待时候晚些,有内侍来传话,说晌午皇上要过来用膳,宋知意便很识趣地告退了。
妤贵妃叫人拿来几匹新得的织金锦和白狐毛,半筐岭南进贡的柑橘,一并给她带回去。
宋知意眼馋柑橘,那质地一看便知不可多得的锦缎和狐毛却不敢收。
“傻孩子,这也是圣上的意思,快过年了,你裁几身新衣,乖乖的,啊?”妤贵妃无奈又宠溺的语气,宋知意听得莫名鼻尖发酸,想起她娘,最终不再推辞。
回去路上,冬青也忍不住说:“没想到贵妃娘娘如此和善好相与。”
“是呢。”宋知意心心念念着可以回家看爹娘,又得了这些赏赐,面上虽端的宠辱不惊,心里也是掩不住地高兴,等回了东宫,忙吩咐抬轿的内侍:“先去清晖堂。”
她们岭南的柑橘最甜了,她迫不及待想要拿给太子尝尝,他日日需要喝药,嘴巴一定很苦。
6. 006
第六章
晨间自宋知意走后,太子便起了,依旧恹恹地靠在榻边,乌发未束,随意垂着,窗外亮洁的雪光落在他侧脸,如美玉般俊美,可这样一张独得上天偏爱的脸庞却总是冷冷沉沉,既不言语,也没什么表情,透出几分莫测的阴翳。
陈太傅得到消息急匆匆赶进宫来看望,便是见到这般情景。陈太傅走近,试探唤了声:“殿下?”
太子这才侧眸,瞥了眼老头子,目光落在他黑色皂靴上沾的残雪,“你这把年纪,下回坐轿吧,免得摔着。”
陈太傅闻言,白胡子微动,提着的心终于松泛下来,拱手恳切道:“能看到殿下好好的,老臣便是跑断腿也心甘情愿。”
太子不言,阖了阖眼。
陈太傅便仔仔细细查看一遍他周身,弯腰压紧了被子边缘,又取来黄梨木架上的鹤氅为太子披上,边问道:“喝药了吗?”
太子语气没所谓:“喝不喝又有什么两样。”
他知道,太医院如今已开不出新药方,熬来的不过是加了补药的安神汤,免得他再发疯罢了。
陈太傅沉默片刻,到底还是劝:“喝总比不喝好,何况您清醒了,这是病情恢复的好征兆,他们正在研讨新方子,对症下药。”
太子没应声,陈太傅倒是习惯了他重伤后这副冷淡的性情,坐下道:“听说昨夜您又和皇上吵起来了?这婚事是老臣出的主意,不得已如此,否则皇上便要另择储君人选,这实在对您大大的不利,您有气对老臣发便是,切莫再触怒皇上。再则,您就算不喜宋氏女,也得暂且忍耐,她的八字与您最相宜,这不,刚冲喜嫁进东宫,您就醒了……”
“冲喜?”太子冷笑着打断陈太傅,“外头这压制心魔的阵法摆了不是一两日,可见起用?陈太傅,你真是老了,糊涂了,信起这些残害人的污糟手段。”
陈太傅无奈极了,“老臣是老了,所以不能眼睁睁看您这么昏沉病着,就算哪日有得道高僧说要以心头血为引,老臣也会割腕流一碗给您服下。”
“好了,你来就是说这些?”太子面容隐有不耐。
陈太傅叹了声,语重心长道:“殿下,您好不容易清醒,老臣还有许多话要说。”
“您病这一年,时局有变,莫说朝臣,便是咱们东宫不知内情的属官,也不禁私下议论您是不是出了变故。老臣与李太保等心腹遮遮掩掩,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况且先皇后丧期已过,您又是新婚,再没有理由不露面了。依老臣看,近日不妨先选几位外臣召见,平一平人心谣言。”
太子下意识看向自己那条被锦被覆盖着的毫无知觉的右小腿,双拳攥紧,“孤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如何见?”
“您只需坐着,他们怎敢近前查看?”陈太傅想,只要太子神志清醒,言语如常,旁的都不是问题。
太子苍白的薄唇却只落下二字:“不见。”
“殿下!这节骨眼您不能再随心任性了!”
陈太傅急得站起来,摊手一一细数道,“年关将近,齐王和越王不日就要回京贺岁,他们封地虽远,但手里可是有兵权的,倘若发觉东宫异常,起了夺嫡之心,您当如何应对?宫里还有六皇子七皇子,年纪虽小,却很会讨圣上欢心,荔嫔年底也要临盆……”
太子将脸侧过一边,唇抿如刀,不置一词。
陈太傅不由得坐到床边,看着太子又问道:“还是您忘了这二十年来夙兴夜寐不敢松懈半刻才谋下的宏图大业;忘了前朝逆党盘踞颖、江二洲,您立誓收复飘零疆土的凌云壮志;忘了身为储君的根本;忘了执政入朝的初心;忘了先皇后对您的殷切期盼?”
太子微阖的双眼猛地睁开,目光凌厉逼向陈太傅,一字一顿咬牙切齿道:“不要再提母后了!”
陈太傅倏地一怔。
太子用力扯开身上的鹤氅,掀开锦被,踉跄不稳地下地来,陈太傅伸手要扶,被他打开,他赤着脚,一身单薄中衣,推窗指向皇城的北面,指向那传闻有天神需三年一大祭方可保佑太平的泰山,手掌发颤,“母后惨死戎狄刀下时,还怀着孤不知是弟弟还是妹妹的孩子,可孤在哪?”
太子心痛如刀绞:“孤在瑛洲治水,为了数万流离失所的灾民,连她最后一面都不曾见到。如今瑛洲欣欣向荣,孤的母后和弟妹却永远,永远都不会回来了。你说宏图大业有什么用?凌云壮志又有什么用?”
陈太傅一时竟哑口无言,沉寂半响,才道:“可是殿下,您不光是先皇后的儿子,更是天下万民的儿子,舍小家为大家向来是一国储君应尽的本分。况且您已经为先皇后报了仇,先皇后在天之灵,也不愿您终日懊悔自责,误了正事。”
“呵。连骨肉至亲都无法护卫周全,又何谈天下万民。谋害我母亲的真凶还没受到严惩呢。”太子语气嘲讽,喉间涌上一股浓厚的血腥味,被他攥拳强咽下,他骨关节泛白,青筋凸现。
陈太傅想起妤贵妃,神情便有些异样,只得苦口婆心规劝道:“殿下,您如今是空口无凭,焉知不是心疾梦魇才产生的错觉。妤贵妃并无皇子,这么多年来待您视如己出,与先皇后情谊深厚,她实在没有理由,也没有立场——”
话未说完,只闻“噗嗤”一声。
太子口中喷出的鲜血尽数洒在陈太傅衣襟。
滚烫灼人。
陈太傅脸色大变,连忙将跌到地上的太子扶起坐回榻上,懊悔不已。
他怎么就,怎么就又提起太子心头那桩挥之不散的魔怔!
可也十分想知晓,临水一战到底发生了什么,戎狄余孽又到底跟太子说了什么?
这道坎过不去,太子的“疯病”就不会好,如今妤贵妃是后宫最得圣宠的女人,如若放纵太子心中的仇恨肆意生长,不加压制,与皇帝的矛盾隔阂只会越来越深。
陈太傅却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了。
-
宋知意美滋滋地带着半筐柑橘回到清晖堂,正碰到封太医如临大敌地侯在主院门口,手里端着碗药,左右为难。
她几步上前,神情紧张:“殿下的病情又发作了么?”
封太医摇摇头,又点点头:“方才陈太傅来了一趟,没想到和殿下吵起来,殿下一动怒,就吐了血……”
宋知意二话不说,连忙接过封太医手里那碗药进屋去。屋里虽有内侍清扫完毕,也给太子换了干净的寝衣,但仔细也能闻出些许血腥味。
太子了无生气地躺着,白日清晰的光线下面色好似更苍白了,唇角也干燥得起了皮,瞧着十分脆弱,好似稍不留意便要碎掉了。
宋知意不敢再探他鼻息,惴惴不安地上前轻唤:“殿下?”
她想,其实太子的遭遇也很可怜,天之骄子,身居高位,万里江山皆握在他手中,却痛失至亲至爱,病痛至此。
适时太子睁开了眼,双目清明,只是眉宇微蹙,看向宋知意的眼神是一贯的疏远和冷淡。
宋知意浑不在意地弯唇一笑,语气甚至有些惊喜:“你醒着?太好啦,汤药刚好晾得温热呢。我还得了一种特别甜的果子,你喝完药嘴巴一定很苦。”
苦?太子微微一愣,凤眸轻垂,眸光黯淡下来。
曾几何时,母亲也这样说。
“淮清,你不要逞强,太子亦是凡人,这世间的酸甜苦辣哪样又曾落下,吃颗糖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然而看着宋知意温柔恬静的笑,太子又冷哼一声,漠然别开脸。
这女子真是不知所谓,什么甜的果子他没尝过,要她用哄小孩似的语气故弄玄虚,喝药不过是治病的手段罢了。
“搁着吧。”太子语气淡淡。
宋知意便把药放在榻边的小几上了。
四周安安静静的,过了片刻,太子撑着床榻坐起身,却见她仍站在一边,跟桌案上的花瓶似的,也不出声,就用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
太子忽然有些烦:“还不走?”
宋知意无辜地眨眨眼:“我给你带的果子——”
“……不必。”
“好吧。”
她怕惹他生气动怒,再影响病症,便听话地转身出去了,只是步子慢吞吞的。
太子没再瞧她一眼,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宋知意余光瞥见,连忙转身回来,像是落了什么东西似的,左右看看,直到来到床边,才笑盈盈的从背后伸出手,试探着递到太子面前,柔软的手心张开,是一个金灿灿的橘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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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这是我们岭南特产,很甜的。”
太子诧异抬眸,目光黑沉,不由得深看她一眼。舌尖苦味蔓延,他抿了抿干燥的唇,似乎勉为其难地“嗯”了声。
宋知意笑意更浓,索性自个儿剥开皮,边说:“以前我家就种了一片橘子园,每年果子缀满枝头,可漂亮了。此番进京,爹爹特意带了几株幼苗,也不知能不能种成。”
说话间,一瓣丝络也剥得干干净净的果肉递到太子跟前,知意微微倾着身子,满眼期待地看着太子。
她的眼睛似乎会说话,专注看过来时,灿若星辰又莹润如秋水,无端叫人不忍拒绝。
太子口中生津,轻置于锦被上的大掌微动,下一瞬却在果香和药味里敏锐地嗅到了一抹不同寻常的牡丹香,他蹙眉,毫无预兆地靠近宋知意。
二人一个倾身站着,一个坐着,在这静谧的冬日午后,四目相对,竟仅剩一个拳头不到的距离。
陌生的甘松气息拂在脸畔,宋知意不禁绷紧了身子,一动不敢动,呼吸都变轻了——太子突然靠她这么近做什么?
她心里七上八下,太子犀利的问话掠过耳畔:“这橘子你哪来的?”
宋知意下意识说:“贵妃娘娘赏赐的呀,她给了我整整半筐呢。还有好些漂亮的锦缎,她还为我求了出宫探亲的恩典!”
她语气里是掩不住的欣喜,太子冷嗤一声,大掌攥成了拳头,压着心火再幽幽问道:“这么说,你十分喜欢妤贵妃了。”
“她那样和善体贴,想必谁都会喜欢——”
此话未落,太子猛地拍开宋知意的手。
他力道很大,宋知意猝不及防,果肉掉在地上,人也吓得当场懵住,手背后知后觉地传来麻麻的顿痛,低头一看,红了一块。
她情不自禁退后几步,“你怎么……”
太子瞧她这惧怕得闪躲的模样,心中冷笑连连,恍然明白了什么。
难怪。
怎么有人冲喜嫁给他这个病入膏肓的残废还能笑得出来,怎么有人会眼巴巴凑到他跟前却一点不害怕。
就连向来以端庄闻名京都的魏国公嫡女见了他这副颓丧的样子,也是畏惧中带着鄙夷,怜悯里又带着厌恶的。
原来她攀附的是长春宫那个毒妇。
“孤最讨厌橘子,滚出去。”太子阖目,字句如冰霜。
宋知意真是委屈死了。
不吃就不吃,何必如此粗略暴力!
她咬唇,转头就走。
王嬷嬷一直扒着窗户边听着里头的动静,见知意出来,连忙忧心地上前宽慰道:“殿下就是这么个性子,他连皇上和贵妃都敢大不敬,今日许是又发病了,您千万别难过,实在不成,咱们进宫找贵妃娘娘做主去?”
谁曾想,太子妃却没事人一般,微微歪头困惑看着她:“嗯?嬷嬷何出此言?”
王嬷嬷倒是没反应过来。
宋知意亲切地把手里的橘子塞给王嬷嬷,自个儿系好毛领斗篷的衣带,施施然往前走,只说,“回宜春殿吧。”
王嬷嬷真是傻眼了。
方才不是才被太子凶一道,小小年纪竟这么沉得住气?
一行人回了宜春殿,正逢吴总管过来送月例和瓜果茶叶,还有些冬日必备的银丝炭等取暖物件,满满一大车,内侍们忙上忙下卸货,来回好几趟。
吴总管上前请安,宋知意也是和和气气的,看不出丝毫异样,叫冬青拿喜钱赏下去。
吴总管立马乐呵呵道:“多谢太子妃!这是今儿的单子,请您过目,若是还有什么缺的,派人跟咱家知会一声便是。”
宋知意点点头,其实又累又没什么心情。
别看她面上装得好,实则只是不想叫外人瞧见她自作多情却被太子骂得红着眼跑出来罢了,那多没面子!因此眼下只想应付完了好关起门来睡个饱觉,但接过单子随意一瞥,却被上面的数目惊到了。
五百两!
光是她的月例就有五百两!!
要知晓爹爹升官进京后的月俸也不过才二百八十两。
眨眼间,宋知意就把先前那股子郁闷抛之脑后了,在这宫里衣食住行样样皆有供应,每月还进账这么多,哪花的完呀!
7. 007
第七章
心情转阴为晴,精神劲儿也一下足了。
吴总管等人离去后,宋知意先命王嬷嬷带她熟悉了遍新家,宜春殿。
她们自宫道进门,是个四四方方铺了青石板的宽敞平地,如今飘雪覆盖,白茫茫一片,宫人扫了条走道出来。空地周围栽种有七八颗玉兰树,这时节虽凋零,然枝丫茂盛,不难想象出绽放美景。
宋知意想,等开春了,在树下打个秋千也不错。
行过了此处,两侧是仆从所居的厢房,再往前便是典雅大气的主殿了。
“除了您住的主殿外,还有两个偏殿,一个小厨房,一个库房,一个小园子。不过今儿一早忙着进宫见各位娘娘,老奴还没来得及盯着他们把厨房和园子收拾利整,雪天路也滑,您还要去看看么?”王嬷嬷一一介绍完,问道。
宋知意倒是对别的不感兴趣,只说:“去库房瞧瞧吧。”那可是她往后的小金库!
王嬷嬷依言连忙带路,到了库房门口掏出钥匙开门,边说,“钥匙统共两把,昨夜冬青和梅香姑娘替您整理嫁妆,老奴交了把给她们保管。”
跟在知意身边的冬青点点头,“梅香姐姐收着呢。”
梅香是知意的另一个陪嫁侍女,虽是进京后她娘新买的,但办事得力,身家也清白,才被特地选来。
宋知意心里有了数,对照登记在册的物件,在库房转一圈,看到她得的赏赐和银子都好好的,便安心回主殿了。
王嬷嬷接着道:“咱们宜春殿服侍的仆从共二十二个,总管内侍姓杨,与老奴分管内外事宜,其余四个一等宫女,二等三等宫女各两个,四个内侍,还有六个粗使宫女,可要叫来见过您?”
宋知意点点头,在人没来之前,叫冬青和梅香分好喜钱。
不多时,王嬷嬷领着大家到了。
宋知意端坐在主殿上首的紫檀木大交椅,双手交叠轻置于膝上,微微肃着脸,不再露出笑容,尽管她年纪小,脸蛋稚嫩,但这会子端出的沉稳严厉却令人不敢轻视。
宫女内侍们站成排,依次上前见过太子妃,并报了姓名来历、如今做些什么。
冬青和梅香分别立于知意身后两侧,帮着发喜钱喜糖喜饼。
等见完了人,大概认得个脸,宋知意沉声嘱咐两句规矩,才叫她们下去各自忙活,单留王嬷嬷下来,亲自把一叠稍厚的喜钱递上,和声说:“嬷嬷是宫里的老人,往后还要仰仗你多多提点。”
王嬷嬷笑得慈眉善目:“提点不敢当,尽心服侍太子妃是老奴的本分。”
宋知意也笑,想了想问道:“殿下和贵妃娘娘可曾有什么过节么?”
此话一出,王嬷嬷心中大惊。
老天爷,岭南那穷乡僻壤的地方竟也能养出这么玲珑剔透的姑娘?!
“哪有什么过节?您是不是听清晖堂哪个爱嚼舌根的胡诌呢!”
眨眼功夫王嬷嬷就关切地上前一步,情真意切道,“老奴跟您说句交心话,妤贵妃与先皇后乃是嫡亲的堂姐妹,一脉所出,荣辱与共,情谊深厚,若非先皇后身子弱,其祖父苏老将军是断断不会送妤贵妃进宫来的。这些年妤贵妃只得一位公主,将殿下视若亲子,凡事亲力亲为,殿下久病,她操碎了心啊!”
宋知意闻言惊讶地叹了声,原来是这样么?
方才在清晖堂,太子明明“嗯”了声的,但好似得知她那橘子是从贵妃娘娘处得的,又忽然发起脾气来,她有点后知后觉,才这样问王嬷嬷。
如今看来,或许是太子病中本就阴晴不定,反复无常?
皇宫的人来人往太复杂,宋知意也不敢太信谁,当下一时琢磨不透,倒是饿了,干脆不想了,反正凭空想不出来,还是等回家问问她爹吧。
“嬷嬷,咱们这几时用午膳呀?”
王嬷嬷的心思还七转八绕呢,忽然听这话又愣一下,宋知意眼睛亮亮地看着她。
王嬷嬷连忙说:“御膳房是午正送食,估摸着还有一个时辰。咱们小厨房也能做。”
宋知意便说了几样自己爱吃的,吩咐王嬷嬷去厨房瞧瞧。
等人退下,冬青和梅香两个赶紧把门关好,一左一右上前,忧心问昨夜和今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宋知意便言简意赅地对两个心腹说了如今的局面,嘱咐她们往后凡事谨言慎行,再一个便要给二人涨月例银子。
如今她有的是钱!
梅香还算镇定,冬青简直觉得天快塌了,一丝涨月银的喜悦都没有,当时便要哭出来,“往后的日子得多难熬啊!”
宋知意摇摇头,“既来之,则安之。”等膳食这功夫,她又仔细看了看居住的正殿,目测有她宋府的两个闺房那样大,或许不止呢,各样物件典雅精美,所用皆是上品,许是梅香按她平素的喜好习惯重新摆放了一番。
总之她很满意,待用完午膳,倒头就睡。当夜也没再去清晖堂,只叮嘱梅香去准备东西,又叫冬青翌日清晨记得唤她起床。
冬青很是为主子委屈:“可殿下那样对您……”
宋知意窝在暖融融的被子里,睡意袭来,语气不甚在意地呢喃出声:“那又能怎样呢?他叫我滚,也是滚回这舒舒服服的宜春殿,一点不亏。再说了,爹爹每日上朝还得天不亮就去点卯呢,我当这一月五百两的太子妃,自然也得去太子那报到。”
于是翌日清晨,太子撑着床沿缓缓下地,试着行走,便听到院子里似有一道轻软温柔的嗓音在说话。
因长久昏迷卧床,他完好的右腿也是无力,全靠手掌撑住窗前桌案,才勉强站住,额前冷汗坠下来,他深吸一口气,推开支摘窗一角。
宫人尚未扫清昨夜新雪,院子苍茫凋零,那身着鹅黄色雪狐领披风的少女异常夺目,几乎顷刻间映入眼帘。
她似乎也看到了他,远远地便朝他招手,弯唇笑着,两个酒窝若隐若现,明媚灿烂好似春日枝头纷飞的小彩蝶,那活泼欢快的样子,仿佛昨日什么也没发生。
太子深深皱了眉。
此女就没有脾气的吗?
也对,妤贵妃要往他身边安插耳目,自然得选个没皮没脸的来。
“啪”一声,窗户被绝情地从里关上。
“殿下——”
宋知意的话戛然而止,她抿抿唇,望着那扇紧闭的窗,轻哼一声,停下了脚步。
不过也没什么,她人来了,清晖堂上下都有眼睛看着呢,传进宫里给圣上和贵妃听的话也不会差。
况且她还有正事要办。
宋知意先是吩咐人来把庭院外空地的积雪扫干净,又从暖阁找来一张四四方方的桌案,命人小心抬过去,她挥挥手,王嬷嬷和冬青就把一早准备好的东西提过来了。
有鸡鸭果子,糕饼美酒。
庆嬷嬷瞧这阵仗,弄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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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白,不由得出来问:“太子妃,您这是做什么?”
“昨夜我祈求菩萨真人保佑殿下快快醒来,发了誓愿,殿下果真醒了,如今该是还愿的时候。”宋知意把酒倒满,各样贡品依次摆好,再回头看看一眼一板的庆嬷嬷。
“宫规只说不许私自烧纸钱祭拜,但供奉神佛还愿没说不准吧?”
自太医院开的药方对太子不起效,就连圣上也信了这些,特地请南山大师来布阵驱邪,如今阵法就在这个庭院。清晖堂也是大师千算万算才得出利于太子病症恢复的最佳方位。
太后亦是吃斋念佛的。
庆嬷嬷见她动静轻,到底没说什么。
其实宋知意本不想来清晖堂折腾一趟,怕吵到太子养病,但还是担心犯忌讳,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万一下次再有危难,菩萨真人不保佑她了怎么办?
她诚心诚意,还愿的同时再次默默祈祷:菩萨真人若再现世,请保佑太子快快痊愈吧。
只有太子好好的,她才有安稳的好日子过。
宋知意闭着眼睛专心致志,连庆嬷嬷几时放下手头的事在旁跟着拜了拜也不知。
太子重新打开了窗,冷眼瞧着这一幕,低声嗤了句:“装模作样。”
这一整日,宋知意都待在清晖堂,跟着太医们熬药,又细细问了一年来太子的病症,记在心里。
直到傍晚时分准备回宜春殿整理明日回家所需的东西了,她犹豫再三,才在主屋的窗外轻轻唤了声“殿下。”
里头静默,半响后才传来太子阴阳怪气的嘲讽:“怎么,如今连门也不敢进了?”
宋知意哪里是不敢进,只是早上看他的脸色多有嫌弃,不想去碍他的眼罢了。
他既这么说,她便进门去。
屋里弥漫着苦药汤味,太子依旧倚着床榻,苍白如玉的脸庞没什么表情,只是手里多了本案牍。
宋知意好生惊讶,太子病得这么重,昨日才吐血,今儿竟然就开始处理政务了么?
诚然这不是她可以过问的。她柔声说:“殿下,明日我要出宫,我家住永清坊万福巷,距离皇城太远,一来一回恐怕得一日功夫,所以不能过来问安了。”
太子闻言,清冷的目光从案牍抽离,瞧了眼站得远远的很是拘谨的宋知意。他不知想起什么,扯唇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语调缓缓地道:“既是贵妃替你求的探亲恩典,孤也有一样礼物想送给宋少卿。”
宋知意都已经做好他冷冰冰不搭理自己的准备,却没想到是这般,她茫然看向太子。
什么礼物?
太子语气淡淡:“藏书阁有册四时农书,明日你随庆嬷嬷去取。”
农书?!宋知意眼睛一亮,笑容瞬间花骨朵似地绽开了。她爹如今任职司农寺所管便是农耕粮草事宜,能进东宫藏书阁里的可是不可多得的古籍。
“多谢殿下!”她语气亦是欢喜,上前几步,从袖口掏出一小罐冬瓜糖,小心放在药汤旁边,而后才福身告退。
太子随意瞥了眼,冷哼一声,不以为然。
不就是本农书,至于她这么高兴?难怪会被长春宫收买。
片刻后太子叫来庆嬷嬷,面无表情地吩咐:“明日宋氏若取不到书,不准出东宫半步。”
“是。”
庆嬷嬷心知肚明,藏书阁只有一册四时农书,但早被殿下借给四皇子了。
8. 008
第八章
金乌坠,淡月升。
宋知意回到宜春殿,夜色已悄然笼罩琼楼。
殿内又多出好些贵重物件来,用七八个沉木箱子装着,有古玩字画,珠宝锦缎。
梅香说:“下午时长春宫来人送贵妃娘娘给您准备的回门礼,听说您在清晖堂照料太子,便没有过去打扰。”
宋知意左看看右看看,有些受宠若惊,“可这未免也太多了吧……”
她虽喜爱珠宝,但知无功不受禄。
王嬷嬷还是头一回见得到赏赐皱眉头的,笑着上前宽慰道:“如今娘娘统管后宫事宜,既然许了您归宁探亲,自然得打点周全,否则岂不叫其他宫的娘娘非议,落个不贤苛待的恶名?再者,巍巍皇城,出手却小气,难免叫这京都的世家贵族看轻,娘娘这是给您撑腰呢。您就安心收下吧。”
这番话说得也在理,宋知意很快绕过“无功不受禄”的弯子来。
妤贵妃是赏她的,也是做给六宫和外面看的,毕竟她如今是太子妃,再不是那个去武安伯爵府吃酒却无人问津的宋家幺女了。出嫁后头一次回家,排场总还是要摆些的,不然丢的也是皇家的脸面。
主仆几个又去库房挑拣一番,夜越深宋知意竟越精神,一想到天亮就能回家见到爹娘,当晚高兴得都没怎么睡着,以至于翌日天灰蒙蒙亮时,也不要冬青叫,自个儿便起了,神采奕奕,梳妆打扮得格外用心,用过早膳后,外边宫婢正好通传庆嬷嬷来了。
今儿天气却不太好,阴沉沉的,冷风阵阵,飘起鹅毛大雪。
出门前,冬青换了件更厚实的毛领斗篷给知意穿上,嘟囔道:“庆嬷嬷也真是的,就不能去取了书直接拿来给您?”
宋知意心情好,不甚在意地笑了笑,点点冬青鼻尖打趣:“你呀,进宫没几日,都敢说人家资历深的老嬷嬷了?”
冬青连忙闭嘴,警惕地看看四周,好在只有梅香在旁灌汤婆子。
“取本书要不了多少功夫。”收拾妥当,几人便随庆嬷嬷去了。
藏书阁距离宜春殿不远,坐轿约莫两盏茶的功夫便到了,那五层的阁楼建得古朴大气,推门而入,扑面迎来的书卷香。
宋知意望着那一眼看不到头的书架,惊叹地“哇”了声,满眼新奇,不由得走近仔细看看,边问庆嬷嬷:“殿下说的农书在哪呀?”
庆嬷嬷:“老奴也是不知,您大可慢慢找找。”
“……啊?”宋知意呆住,歪头露出半张震惊的脸蛋,整整五层楼,数万卷书,她慢慢找其中一本,只怕明年也找不着吧!
然而庆嬷嬷也是很无奈的模样,补充了句:“老奴老眼昏花,识不得几个大字。”
清晖堂事也忙,估计离不开掌事的,宋知意倒不好多说什么,只能看庆嬷嬷回去了。
她素来不是个爱抱怨的性子,想了想先把门口的守卫叫来,询问这藏书阁可有专人打理。
侍卫点头,“今日是朱内侍轮值,估摸着还在楼上打盹。”
藏书阁是清闲活,自从太子重伤回来后不常来,内侍们也就日渐懒散了。那侍卫跑上去叫朱内侍下来,朱内侍恍恍惚惚如在梦里,直到见了新太子妃,精神陡然一振,连连跪下告饶。
宋知意没有责怪他,只问那本四时农书具体存放何处。
听闻书名,朱内侍眼底飞快闪过一丝奇怪,不确定地问:“是殿下要找?”
宋知意皱眉,疑是自己刚嫁进东宫,不能服众,当即摆起太子妃的架子肃道:“怎么,本宫会诓你?”
“不不,太子妃息怒!”朱内侍发愁,实在是那本书早已被殿下取走了啊!
可在宫里待久了,心眼子一个赛一个多,既然是太子的意思,朱内侍不敢直言,略略琢磨便道:“在二楼西面第七排,请您随奴才来。”
几人去到那儿,并未找到。
朱内侍不敢置信地嘀咕:“奴才记得就是放在这的,怎么不见了?难不成是他们几个整理时放错位置了?”
这样大的阁楼,满是书卷,出错也是人之常情。
宋知意与冬青梅香两个在前后左右都找了找,未见踪迹,遂去东面、南面、北面……
看花了眼睛,还是没有。但宋知意在北面的架子上看到一本古旧发黄的册子,她好奇地抽出来。
噫,跌打损伤论?!
-
清晖堂内,太子早已起身,披着鹤氅正坐在案前批阅堆积成山的政务案牍。
屋内炭火烧得旺,暖如春三月,他意识却逐渐发沉,忽然一阵视野模糊时,连案牍上密密麻麻的字也看不清,只得开了一扇窗透气。
内侍禀报太子妃来了时,太子笔尖才微微一顿,合上案牍,漫不经心地抬起头来。
外边风疾雪大,零星雪沫子卷进窗沿,雾蒙蒙的视线里,一道红色身影飞快闪过回廊,接着急促的脚步声来到了外间。
太子冷冰冰地想,不过是个把时辰,这就耐不住了。他倒要瞧瞧,宋氏得知自己被戏弄,揭开那副虚伪做作的皮囊下到底是什么丑恶嘴脸。
然而他沉寂深邃的目光里只是闯进个兜帽衣襟全是落雪、可怜巴巴的太子妃。
她本就生得瓷肌雪肤,珠圆玉润,今儿一看更是用心装扮过,衣裙鲜亮,妆容精美,可惜概因路上着急,是跑着来的,步摇发髻都有些乱了,鼻尖冻得发红,一双莹润的杏儿眼泛着水光,那柔弱之姿,惹人心生怜爱。
太子面无表情地错开视线。
“殿下,我没找到你说的那本书。”宋知意气儿还没喘匀,便忍不住开口,低低的尾音残着些无措。
“哦?”太子似乎也惊讶,转着拇指上的玉扳指,轻飘飘道:“那许是孤记错了吧。”
宋知意听这话既没恼也没怒,只是有点低落地叹了声,但很快激动上前两步,扬着语气神秘兮兮地道:“不过你猜我在藏书阁找到什么?”
不就是书。
难不成想随便拿一本糊弄?
太子漠然睨她,等着她还有什么花样。她却眉眼含笑,一副找到宝贝的喜悦,露出怀里抱着的几本古籍,一一放在案上,顺着她动作目光下移,太子看到她葱白纤细的手指冻得发红微肿,而摆在他面前的是一沓厚厚的医书。
太子不由得一怔。
宋知意语气颇为得意:“你瞧,跌打损伤论,筋骨续接术,都是记载人若伤了四肢如何医治的,还有说如何治疗梦魇的,病重之人饮食如何忌讳的,昏迷之人如何按摩疏通四肢血脉的,甚至还有异国文字的奇书,我只是随便翻了翻,就觉通通有用,恨不得全部搬过来才好!”
太子黑沉的凤眸里倒映出少女满腔坦诚与真挚,提起那些医书,她的眼里是如获至宝的晶亮发光,澄澈如水,竟照得他的卑劣阴暗无处遁形。
她也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分明是絮叨,偏嗓音轻轻的很温柔,落在耳边并不叫人讨厌。太子攥拳,到底没有打断。
“我虽没找到四时农书,却机缘巧合翻出这些,想来是菩萨真人指引,是天意。或许我爹爹不看那本农书也无妨,但说不准太医研究这些古籍能开出新药方,对你病症多有助益呢。只是可惜耽误了出宫的时辰,今日下好大雪呢……”
宋知意雀跃的语气慢慢变得失落下来,顿了顿后,她小心翼翼地靠近太子两步,语调甜软,有点撒娇意味地问:“殿下,我今夜可以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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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住么?”
太子闻言,猛然清醒过来,暗叹自己险些中了此女的蛊.惑奸计!!
但凡是个正常人,找不到书就该明白他的刁难了,怎么偏有这么个天真无邪的?
要么,宋氏蠢笨到了极点,再要么,就是故作伪装,以退为进,好求得他的恩典罢了。
太医院群英荟萃,难不成都不翻阅古籍?不过是那些庸书无用。
呵。
宋知意几乎也瞬间敏感地察觉到太子的愠怒,下意识往旁边退了两步,语气弱弱地补充道:“我保准明儿一早就回来,成不成?”
太子冷笑一声,不耐烦地别开脸,根本不看她祈求的眼神,沉默半响,最后却不知为何,语气硬邦邦道:“随你。”
“真的?!”宋知意惊喜展眉,眼睛弯成了月牙,“多谢殿下!”
说完也不耽搁功夫,立马跑出去了。
一阵风儿似的。
太子盯着眼前那沓医书,神色阴翳莫测,这时耳畔又忽传来宋知意温温柔柔的嗓音。
“殿下,你身子弱,太医说吹不得冷风的。”她在窗外,一张白皙脸蛋笼在绒绒的兜帽里,小心替他关好窗,这才离去。
太子阖了阖目,唤来潜伏附近的暗卫,一字一句漠如寒冰:“跟着,盯住她。”
……
回门礼是早就装上马车了的,足足三大车,宋知意和冬青梅香另外乘坐一辆。
这会子已是晌午,她在车上随便吃了几块冷糕点垫肚子,美滋滋想:待会回到家,定要娘亲煮百宝羹给她吃!还要吃暖锅,烫羊肉!
可谁料到,车队刚行到出宫的延庆门,就被十余个腰间挎刀、面相严肃的御前侍卫拦了下来。
宋知意困惑地掀开车帘,为首的侍卫朝她抱拳一礼:“微臣见过太子妃,方才宫中出现可疑逆贼踪迹,臣等奉命在此排查,还请太子妃见谅。”
一听逆贼二字,宋知意瞬间紧张起来,连忙和两个丫头下车,给侍卫们排查清楚,免得遭受无妄血灾。
几人在寒风里等了约莫一刻钟,宋知意见宫门紧闭,四周不断有侍卫巡逻,心中不安,忐忑问:“只要查清车里没有窝藏逆贼,便可以如常出宫吧?”
侍卫长为难摇头:“圣上有命,逆贼尚未捉拿归案前任何人不得出宫。”
“……啊?”宋知意小脸一垮,整个人霜打茄子似的蔫巴下来。
没了办法,只能原路返回。
冬青再也忍不住地为主子打抱不平:“要不是早上去寻那本书,咱们早就出宫去了,奴婢觉着太子就是有意为难您,清晖堂那么多伺候的内侍宫婢,他如果真的想送老爷礼物,随便指派个人提前取来不就得了,贵妃娘娘送您礼物尚且是专门派嬷嬷送来的呢!”
宋知意垂头丧气的,不忘谨言慎行,“罢了,等捉住逆贼再出宫也是一样,不差这几日功夫。殿下重病缠身,不良于行,还要处理政务,压根没有心思为难我这个便宜太子妃吧。”
回去后,宋知意钻进被子里睡了一觉,再醒来时脑袋有点晕乎乎的,她以为是没睡够,便没多想,如常去清晖堂问安。
不过太子自她晌午走后便歇下了,如今还没起身呢。
宋知意不放心地到床边看一眼,模模糊糊地却好像看到了一个熟悉又亲切的面容,她慢吞吞凑近,想看得更清楚些,下一瞬却两眼一黑,没了意识。
太子本就眠浅,身上忽然倒下一个软绵绵的身子,几乎顷刻警惕睁开双眸。
除了他那惯会装模作样的太子妃,还有谁?
她嘴里呢喃着:“爹爹。”
太子:“……”
谁是你爹!
9. 009
第九章
看着归心似箭本该早就出宫却没骨头似地趴在自己身上叫爹爹的女人,太子很是恼怒。
“宋知意?给孤起来。”
他面容冷峻,嫌弃地抬手推了推,却发现她身上有些不同寻常的烫。
太子微微一顿,用手背探了探她的额头,更是滚烫一片。
“来人。”
听到传唤,屋外立刻跑进来两个内侍,谁知竟见昏暗榻上太子妃与太子紧密纠缠在一起,气息旖旎。二人连忙垂下头,战战兢兢问道:“殿下有何吩咐?”
太子瞧着这两个内侍,眉头蹙得更紧,冷声道:“叫庆嬷嬷带宫婢进来,再叫个太医。”
“是是。”二人一溜烟儿跑出去。
不多会,庆嬷嬷和封太医急匆匆赶来了,见状亦是大惊地垂下头,封太医更是连连退出外间候命,他还以为太子又不好了!哪曾想竟是这般……
太子睨着几人震惊又复杂的眼神,烦躁低斥道:“还愣着做什么?把人抬走。”
此女瞧着娇娇弱弱,实则压在他胸口沉得厉害。
那绵软的身子、陌生的气息亦是令他十分不适。
庆嬷嬷得了吩咐才敢上前,和宫婢一起小心翼翼地扶太子妃下来。
自然也就发现,原来太子妃身上滚烫,似乎发起高热了。
幸而外间的小榻未撤,庆嬷嬷把人放好,命宫婢多取两床被褥来,又多点了两盏灯,以便太医看诊。
封太医晓得是太子妃身子抱恙,着实松了一口气,从药箱取了丝帕垫在知意手腕,细细把了脉,片刻功夫就有了结论,转身写药方给庆嬷嬷去熬,而后进里间回禀道:“殿下,太子妃应是初到京都水土不服,加之数日奔波疲劳,不得好眠,今日吹风受寒,体内潜伏的病症才引发出来,好在不重,微臣开几副汤药调理半月,切莫再受了寒气,便无大碍。”
太子“嗯”了声,若有所思地看着外间,屋里有外人在,他不便叫暗卫现身回话,遂问封太医:“可知今日宫中出了何事?”
封太医了解不多,据实道:“太子妃过来时提了两句,说是有逆贼尚未捉拿,宫门闭了。”
逆贼?
太子沉默,脑海竟不自觉浮现出宋知意得知夜里可以留在家中时那双神采奕奕的眼。
亮晶晶的,满是期待与欣喜。
-
夜幕降临,万籁俱寂。
永清坊万福巷宋家仍是灯火通明。
自从清晨有宫里的内侍来传话说今日太子妃要回门,宋婉大喜过望,立刻吩咐丫鬟婆子们准备起来,门楣扫得光鲜亮丽,厨房各色佳肴皆备齐全,阵仗比过年还隆重。
谁知欢欢喜喜地盼了一下午,门前连人影都不见半个,也没有内侍再来传话。
宋婉精心炖的百宝羹热了又热,最初的滋味早已不在。她冒着大雪到府门口盼着,焦灼得来回踱步,喃喃道:“该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宋连英将身上的大氅解下来披在夫人身上,摇头说:“皇宫大内,天子脚下,能出什么事?夜寒风急,先回去吧。”
宋婉哪里肯:“可明明说了今日要回来,难不成内侍传假话?见不到知意,不知她现在做什么,这几日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殿下待她如何……我心难安啊!”
夫妇俩三个孩子,大儿子成熟稳重,不论功课前途,什么都不要操心的,二儿子虽年轻气盛,好在皮糙肉厚,在哪都能混,唯独这个小女儿,乖巧是乖巧,可娇生惯养的,自小有爹娘疼,哥哥们宠,没经过一点风浪,夸张点说,都不曾离家超过半日。
宋连英没了法子,沉吟片刻,命人去套马车。
宋婉忧心忡忡,“你要去哪?”
宋连英去了陈府。
陈太傅尚在书房处理太子未能亲阅的政务,听得门房小厮来通传,着实惊讶了一番,忙叫人请宋连英进来。
宋连英来到书房,看到那堆积成山的公务案牍,又嗅出空气中飘浮的浓茶香,心中隐隐有了更确切的猜想。
陈太傅引他到青竹屏风外的交椅坐下,亲自斟茶,“连英老弟深夜来访,可是有要紧事?”
宋连英双手微微扶着茶盏,叹气将今日这原委道出,无可奈何的语气说:“实在是内人挂念小女,茶饭不思,赶我出来打听信儿,我思来想去,只得到您这来。”
陈太傅是这桩婚事的促成者,说是媒人也不为过。
其实这些日子陈太傅也在思索,正值多事之秋,是不是该择个恰当时机同宋家和盘托出太子今时处境,往后遇事好有个应对,一致向外。
诚然,相比起开国功勋魏国公府,宋家不是助太子荣登大统的最佳选择,然宋连英掌着京都粮仓,有道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足见其紧要。再者,宋家二公子在安西军多有军功,深得大将军倚重,来日若不得已起事,许是力挽狂澜的后招。
罢了,事到如今,木已成舟。
陈太傅索性不再隐瞒,当下便一五一十将实情道出,最后拍拍宋连英的肩膀,语重心长:“连英老弟,望你能谅解老夫的一番苦心。眼下我们与殿下是荣辱与共,唇寒齿亡,你在岭南磋磨多年,应当明白其中不易。”
宋连英哪里不明白。
换言之,上了这条贼船就下不去了,否则几十年隐忍终回京都,家族还未光复昔日盛景,便要因太子毁于一旦。
宋连英打心底里悔啊!要是早和卫家定亲该多好,不求大富大贵,但求一个稳。
“连英老弟?”陈太傅见宋连英长久沉默,神情几经变幻,心思不由得沉下来。
宋连英回神,苦涩一笑,“这事儿回去我不敢向内人交代,敢问太傅一句实话,殿下这身子,还有的救吗?”
陈太傅不乐意地“啧”了一声,“瞧你这话问的,大婚当晚殿下就清醒了,是大吉征兆!你倒是不先关心年幼的幺女。”
宋连英的苦笑多了几分愧疚:“坦言说,我养大的女儿我晓得,便是天塌了,她也会感慨一句还有更高更壮的人顶着。”
陈太傅却是更放心了,有这样心胸豁达的女子在太子身边朝夕相处,何愁太子钻牛角尖?他宽慰:“老夫教导殿下二十年,若非病痛所致,殿下性情最为温和纯善,那日他指责老夫乱点鸳鸯谱,信这冲喜土方子,实则残害无辜,可见他会好好待令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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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病治腿这些,老夫会想尽一切办法的。”
这话刚说完,书房外便有人三短一长地叩响。
陈太傅敛笑起身,示意宋连英稍作片刻,他独自出门,外头夜色幽深,来人低声禀报:“太子妃病得晕倒了。”
陈太傅瞬间变了脸色,尤其听到屋里宋连英的咳嗽声,老脸都被风吹得生疼。
刚说完一切都好,哪曾想,一病病一双!
宋知意稀里糊涂地晕过去,也不知自个儿是病了。药房那边熬好药汤,是庆嬷嬷扶着她起身,亲自喂下,然后又端来太子的药。
好一番折腾,清晖堂才宁静下来。
夜半时分,宋知意喉咙疼得厉害,着火似地渴,捂在被子里也出了一身汗,哪哪都不舒坦。可惜冬青梅香不准进入这间屋子,她沙哑地呢喃了好几声,全被掩盖在风雪里。
最后自个儿醒了过来。
脑袋还是晕乎乎的,手脚无力。
她费劲儿地掀开被褥下地,借着屋内昏黄的烛火找水喝。
外间没有,她迷迷瞪瞪走到里间,总算看到桌案上的茶壶。茶水是温凉的,对她冒火说不出话的嗓子却是正好,叽里咕噜灌了一大杯下肚,总算舒服点了。
她揉揉眼睛,再环顾这屋子,惊了。
尤其是看到床榻上那面容俊美却神情扭曲的太子,他的手在半空中挥舞,似乎急切地想要抓住什么,其状可怖。
下一瞬更是猛地坐起身来。
宋知意有些被吓到,下意识便要退后,可惜还没迈开腿,就被太子那只强劲有力的大掌扼住了手腕。
她不明白太子哪来那么大的力气,跟田里的水牛似的!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轻飘飘拽进了床上,被太子紧紧箍在怀里。
太子的胸膛又硬又冷,宋知意吓得花容失色,急忙要挣脱,张口嗓音嘶哑地喊:“呜呜来人,快来人,救命啊……”
可太子死死抱着她,像是终于抓住了梦中迫切追寻的东西,根本不放手。慢慢的,他神情逐渐恢复安宁,二人就这么密不可分地陷进锦被里。
宋知意沙哑的呼声被埋在太子胸口,浑身动弹不得,真是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
她又试着挣脱好几次,皆是挠痒痒一般,最后架不住病势,意识昏昏沉沉,没力气了。
最后失去意识前,她想,只要太子别是梦魇发疯砍人,提刀将她捅个对穿就好。
庆嬷嬷每隔半个时辰便要进来一趟,查看两位生病的主子是否不适,可这回进来却发现外间无人。庆嬷嬷轻声走到里间,竟见殿下与太子妃相拥而眠,一时又是惊又是吓,到底没敢出声。
浓浓夜色随着风雪褪下,取而代之的是晨光熹微,初升的浅薄光线如金缕落在墨紫色的帐幔。
太子如常睁开眼,难得视野清明,心境平和。这像极了他从前无数个早起练剑的清晨,仿佛病痛不在,双腿完好。
可他慢慢感受到了怀里紧抱着的……柔软而温暖的……他垂眸一看,漆黑眼瞳闪过几许不可思议,几乎立刻松开手,低沉的嗓音蕴含薄怒:
“宋知意!谁准你上孤的床?”
“……???”
10. 010 夫君!人家都生病了
第十章
宋知意做了个梦。
梦里太子青面獠牙,如地狱的修罗恶煞般,一口将她撕碎吞入腹中。她冷汗涔涔地惊醒过来,谁料正对上太子肃冷而严厉的脸庞。
——谁准你上孤的床?
他似乎恶狠狠地质问了这么一句。
然而昨夜种种浮现心头,宋知意真是比窦娥还冤!
“不是你硬生生将我拽上来的么?”她委屈地露出一双洁白如玉的手腕,上面两道明晃晃的“罪证”。
太子瞥了眼,脸色铁青,薄唇抿得刀锋一般,好半响才从牙缝里挤出硬邦邦的四个字:“胡言乱语。”
宋知意简直被他这副翻脸无情的模样惊呆了,瞪圆眼睛坐起来,比比划划地开始描述昨夜的场景,“你这样……又那样……还那样!”
太子攥拳,双目微阖,可无论怎么回忆,竟都没有半点印象。
这时他忽想起什么,睁开眼,眸中迸出凛冽逼人的冷光,再次扼住宋知意的手腕质问道:“你对孤做了什么?”
“你都病成这样了,我,我还能对你做什么呀!”宋知意险些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因为害怕,身子微微颤着,眼眶不自觉红了一圈。她也不过是个不经人事的姑娘家,所有关于房事的认知还是大婚前夕宋婉给她的春宫图里看来的,骤然被这样污蔑,再软的脾气也禁不住。
太子盯着宋知意那摇摇欲坠的泪珠,活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股愠怒就这么不上不下地横在胸口。
到底是她伪装得天衣无缝,还是她根本不懂他的意思?
太子最终放开手,别开脸寒声道:“日后不准踏入这间屋子半步。”
宋知意握着被攥得生疼的手腕,气闷地朝他哼一声,她求之不得呢!谁乐意跟这么个随时会发病的疯子待在一个屋子!当下再也不耽搁,立刻便起身下床。
哪知病体未愈,头重脚轻,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她柔顺如缎的长发拂过太子侧脸,带来一阵异样,太子深深蹙眉,攥成的拳微微动了动。
宋知意只撑着床沿缓了片刻,头也不回地出去外间,不忘拿起她的毛领斗篷披上,那病中娇弱的身影无端透出几分倔强。
太子独自僵坐半响,叫来太医严查屋内可有毒物毒香残留痕迹。
四五个太医不敢掉以轻心,连地毯和花盆底都掀开细查了,可惜什么也没有发现。
太子沉默良久,再唤来暗卫,沉声问:“昨夜怎么回事?”
暗卫如实回答:“您梦魇发作,将夜半口渴起身找水喝的太子妃拖拽上了床。属下见您拥住太子妃后魇症逐渐平缓,遂未声张。”
太子神情便有些一言难尽,语气生硬问:“……宋家查了吗?”
“宋家昨夜才从陈太傅处得知您重伤实情,此前与长春宫并无私下来往。不过圣上常去长春宫,属下探查消息多有不便,太子妃问安那日与妤贵妃说了什么不得而知。然而流水一般的赏赐接连不断地送去宜春殿,恐怕不简单。”
“继续盯着。”太子冷嗤,却拉开柜阁抽屉随手丢了一个白玉瓶给暗卫。
暗卫一愣,随即明白过来。
不多时,东西便由封太医转交到太子妃手上。
“这是何物?”宋知意打开闻了闻,一股奇香迎面而来。
封太医笑着说:“此乃高昌进贡的玉颜膏,祛疤消痕最有奇效,听说以天山雪莲绽放时的凝露花蕊所调制,那年共才得三瓶,圣上赏赐先皇后与贵妃娘娘各一瓶,先皇后心疼殿下练枪划伤,便把自己那份给殿下了。”
哦,宋知意听明白了。可太子能把这么珍贵的东西给她?
算了,管他呢,不用白不用。
那雪白的膏体涂在手腕,红痕果然不到片刻就消了,再过一会,雪白肌肤竟好似比先前还要细腻许多,若是涂在脸上,岂不容光焕发?
宋知意惊奇,不客气地多抹了一些,才把玉颜膏还给封太医。
封太医却摆摆手:“殿下没交代,您还是留着罢,这节骨眼微臣也不想再进去触殿下的恼。”
“行吧。”宋知意这会子也没有那么气闷了,起身感激道,“昨夜多谢太医,我如今觉着没什么不舒服的了。”
言下之意,她要回宜春殿了。
“不妥不妥。”封太医来正是还要叮嘱这个,“这两日风雪不停,您每日一来一回恐怕受凉再起高热,加重病症,清晖堂去宜春殿路远,我等赶过去多有耽搁,还是请您安心在此将养半月,待病症消退再议。”
“可……”宋知意有点后怕地看向主屋方向,浑身被死死禁锢的窒息感又扑面而来,只觉头皮发麻。
封太医叹了声,无奈说:“殿下疑心深重,我们身为太医也不能幸免。实在是临水一战太过惨烈,相传戎狄部落豢养一种浑身是尖刺且身量巨尺的怪物,一嗅玉华香即发狂,听军医说,那夜数头怪物一齐出笼,专攻殿下,几位将军与死士为掩护殿下生还,身体被那怪物撕碎成几块……最后却发现,原来殿下贴身所带的护身符里,就有一味玉华香。”
宋知意想象不出那样残酷血腥的画面,光是听,脸色便煞白下来,背脊发寒,下意识问:“那谋害殿下的护身符,是谁送的?”
能让太子出征时贴身佩戴,必是极其信赖的人物吧?却被这么无情背叛,死了心腹,换来半条残命,他心里该多难受啊?
封太医位卑言轻,不过是因为擅长针灸之术才选派来,干笑道:“微臣也是听朱院首偶然提起,至于是谁,并不知道。”
宋知意看着手里的玉颜膏陷入了沉默。
下午时长春宫又来了人,给宋知意送滋补药材,她记着昨日丰厚的回门礼还未去谢恩,今日再看药材,真是万般不好意思。
来的嬷嬷慈眉善目,只道是贵妃一片关怀,希望她早日病愈,也是为了更好的照料太子。
如此宋知意还能说什么,恨只恨自个儿忽然病这一场,明明她从小到大身子都是不错的。
夜晚,庆嬷嬷把隔壁屋子收拾出来,另铺了床,宋知意才能安心睡下。
此后两三日,因为太子说过不准她进主屋,她自觉也不进去惹太子的恼,每日三次在门外问完安便回自个儿屋里待着,叫冬青和梅香陪她玩手绳绣花,或是捧着那日找到的医书翻阅。
腊月二十,雪难得停了,天气放晴,万里无云。
宋知意在屋里待得烦闷,问过封太医可以出门走走,便去了藏书阁,找到一本说香料的古籍来看。
陈太傅忧心忡忡地出现在眼前时,她都有些没反应过来。
-
昨夜里来自东宫的三封太子亲笔信依次送到尚书令张府、兵部尚书刘府、御史大夫齐府,今儿三位大人不约而同来到慎德堂。
张大人原以为太子单独召见自个儿,没想到还有其他二位,碰面打过招呼,不由得问:“二位仁兄也是为开春科举改制的事儿来?”
刘尚书点点头。
齐大人却是默了一默。
他来,一是有心劝诫多日不上早朝的太子,二是探个虚实,太子究竟是不是如同僚间议论的那般,出什么变故了?
三人各怀心思,简单寒暄两句便在内侍引领下进到慎德堂。
堂内太子着一身玄清云纹锦袍,乌发以紫金冠束起,冠上镶嵌东珠,高贵典雅,熠熠生辉,正如太子其人,他端坐于上首主位,腰背挺拔如青松,垂眸阅着案牍,举手投足间是一如既往的温润如玉。
三位大人进来,拱手拜见。太子适才抬眸,温和抬手道:“免礼,快坐。”
话落有内侍上茶,齐大人暗暗打量一眼许久未见的太子,风姿倒是依旧,只是身形似乎清减不少,容貌也更显消瘦深邃了。
不过也是,塞北鏖战三年,痛失亲母亲妹,任谁也得憔悴。
“多日不见,几位大人身子可还好?”太子开口,关怀问道。
张大人叹了声:“殿下安心,我们这几个老家伙都好着,只是逝者已逝,还望殿下多多保重,早日归朝理政啊。”
太子眸光黯了黯,转眸间已收敛心事,笑道:“那是自然。孤这段时日虽在白马寺为母后祈福,但也知晓朝中接连出了四桩贪墨案,还有柱国公勾结吏部为其子谋官。父皇常有叹息,孤亦忧心。”
“正是,今日早朝才因如何处置柱国公一事吵得厉害,圣上碍于柱国公功勋,又有魏国公等人求情,最后只罚了俸,任那庸才身居要位,长此以往难保歪风邪气肆意滋生。”张大人说起来还是来气。圣上轻拿轻放,偏袒老功臣,如何不叫他们这些并无封爵的前朝清臣寒心。
太子宽慰道:“父皇有父皇的难处。孤今日请诸位来,也是想听听诸位见解,改制科举,确保来年科举选拔出得力人才。”
张大人沉吟片刻,摊手将心中想法一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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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太子为人谦卑远见,心胸宽广,未来必是一代仁厚明君,因此他不必忌讳言语,直抒胸臆便是。
身后侍奉的内侍添了四五回茶水,张大人才说完,而后转头看向刘尚书。
刘尚书掌管兵部,想起塞北一战,提议道:“前朝虽有昏君作乱,可武举一制不失为良策。殿下率军亲征,也知我们的军队是什么样子,若能向圣上言明,增设远射、马射、平射、摔跤比武等选拔有用之才,充盈军队,不出五年,逆党所占据的颖、江二洲便可出兵收复。”
说起这,便是不懂武的张大人也十分热忱,当即便道:“殿下攻打戎狄连连告捷,三进三出杀的他们自乱阵脚,实乃旷世奇战,不知是用什么兵法策略?”
刘尚书摆摆手,“张兄,便是殿下空口说与你听你也绕不过弯子来,依我看,不妨趁今日放晴,直接策马到西郊大营的沙盘实打实演练一番,也叫他们好好学学!”
两个人一应一和,说得投机,双双用骐骥的眼神看向太子。尤其是刘尚书,数年前他也曾出兵塞北,可惜中了戎狄狡诈奸计,如今年过五十,他心中抱憾啊!
“这倒是个好提议。”太子面对二人,脸上依旧挂着谦和的笑,语气赞赏。
可垂在身侧的手掌已渐渐握紧成拳,心里有根弦紧紧绷着。
若是他双腿完好,怎会不爽快应下来。
可,别说策马奔腾,便是今日能从清晖堂来到慎德堂,也是趁天不亮,暗卫将他背出来的。
他的腿,连一瘸一拐也不能了。
片刻的沉寂过后,一直未有言论的齐大人忽然起身道:“微臣怎么闻着似乎有股药味?”
此话一出,太子如同蛰伏阴暗被发现的猎物,心中绷紧的弦“啪”一声轰然断裂。
瞧吧,即使他坐着不动,即使隔着那么远,然喝了一整年药汤,这身子从里到外,用再多香料也是遮掩不住的。
太子的笑容却依旧不变,松开双拳不徐不疾地端起杯盏喝茶,凉茶将他喉间涌上来的血腥气压下去。他若无其事地应齐大人的话:“是么?孤怎么没闻到。”
张大人与刘尚书被这一打岔,也在空中嗅了嗅,神色各异地对了个眼神,皱眉道:“确实有股药味……”
太子心如死灰地阖了阖双目,事到如今,便是众人知晓他再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德才兼备的太子又能怎样呢,遮遮掩掩黯淡无光的日子,他厌了也倦了。
“夫君?!”
忽有一道娇滴滴的嗓音响起。
太子微怔,不禁侧身,只见一道花蝴蝶般轻盈娇俏的身影从侧旁的内室跑到他跟前来,亲昵抱着他胳膊嘟囔道:“人家都生病了,你也不陪人家用午膳!”
宋知意语气委屈,俨然一个因夫君冷落而使小性子的妻子。
陈太傅教她做“妖妃”,下一步该是装作不经意地发现这里还有外臣在,然后很震惊很懊恼地退后两步。
可谁知她还没来得及动作,手腕被太子轻轻握住,他握着她往怀里带了带。从底下瞧着,便是她柔若无骨地顺势坐到太子腿上。
宋知意愣了愣,低眸看到太子幽深隐忍的眼,这时腰窝被人掐了一下,她疼得轻轻“唔”一声,连忙装作才看到底下三位的样子,羞赧道:“原来夫君在议事,我来得不是时候呢……”
“咳咳。”张大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便起身,垂眸道,“臣见过太子妃,既然太子妃身子不适,臣等先告退。”
刘尚书和齐大人也反应慢半拍地站起来。
宋知意羞涩地转过头,以为这就结束了。谁知下一刻,胸.前忽然传来温热的粘腻感,她敏锐地嗅到了血腥味,顿时变了脸色,下意识勾住太子的脖子,颤巍巍想把那气息掩盖。
比起她的惊慌,太子却从容得多了,他轻咳一声,因嘴里弥漫着粘稠的血渍,嗓音微哑,可缓缓道来时,又有股难以言喻的慵懒和宠溺。
他说:“见笑了,各位。”
太子新婚不过才四日,又逢太子妃生病,三人几乎没敢多看,垂着脑袋连连告退,直到出了慎德堂才抬起头。
张大人用胳膊肘推推还想回望的齐大人,低声说:“都是年轻过来的,谁还没个新婚燕尔难舍难分的时候?你回头可别参太子一本。”
齐大人老脸一红,摆手道:“哪能啊。”做御史,要弹劾,但也不是什么都能往外说的。他心里只想:谣传离谱!
11. 011
第十一章
慎德堂内,宋知意慌忙起身查看太子状况,他嘴角还有血渍,一张冷峻脸庞苍白得厉害。
她吓得不轻,赶紧叫内侍去请太医,又怕是太子因她才吐血,小心翼翼地解释道:“殿下,你别动怒,我不是故意闯进来的,也不是故意那样唤你的,是陈太傅——”
话未说完,却见太子又吐出一口浊血。
宋知意藕荷色的衣袖瞬间染红一片,太子无力倒下来时,她去接他的手都是发抖的。
陈太傅终于带太医赶过来。宋知意与内侍一起扶着太子到内侍的榻上放好,才退至一旁,无措地看看身上斑驳的血迹,双手搅紧,冷汗涔涔。
屋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紧张盯着太医看诊。
太医把脉半响,又掀开太子阖上的双眼查看,眉头皱得厉害,当即施针,又命人立即去熬药来。
陈太傅上前:“如何?”
太医神情复杂地摇摇头,眼神示意陈太傅到另一旁去,才低声说:“殿下,危矣。”
陈太傅心头一紧,张着嘴竟说不出话来。
太医不得不坦言:“太傅,您是殿下的老师,我知你明白殿下这些年的艰辛与不易,所以更忧心他的处境和前途,可恕我说句实在话,殿下鬼门关里走一遭,能活着回来已是上天庇佑,这身子若能平和的静养三五年,尚有一线生机,若再奔波劳神政务,像今日这般出来见外臣,很难熬得过这个年。”
陈太傅踉跄一下,后背撞在了博古架,年迈的身躯佝偻下来,仰天长叹:“三五年,三五年……老夫又何尝忍心逼殿下,可生在冷血无情的皇家,当今时局等不了殿下三五年,圣上更等不了殿下三五年啊!”
一旦沦为弃子,那么二十年辛苦付之东流,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太傅,您先别绝望,有道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宋知意默然走到陈太傅身边,小心扶起他即将跌下的身子。
陈太傅看知意一眼,她坚定又倔强的面容是那么稚嫩单纯。“不,孩子,你不懂,殿下稳坐储君之位时,尚有源源不断的杀手,若他丢了这位置,即便不争,即便残废了再不能争,其他皇子也绝对容不下他的。甚至来日你若怀有殿下骨血,他们也会对你赶尽杀绝。”
宋知意无忧无虑地长大,不曾见过皇家手足相残的冷血,听闻太傅此言,长久陷入沉默,不过她还是想,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总要想开点,不然这日子怎么过?
却不知日后有一天,真应了陈太傅今日所言。
夜里,侍卫们还是好生将昏迷的太子送回了清晖堂。
宋知意也不再回宜春殿了,吩咐梅香把她日常所需的衣物都收拾来这边,打定主意住下。
冬青铺床时说:“奴婢打听到逆贼已经捉拿归案了。”
“殿下身子又危急起来,最近都不要提出宫回家的事了,否则容易引祸上身。”宋知意叹气,把她娘给她的玉观音娘娘挂在床头,虔心拜了拜。
如此,冬青一脸愁容,也不再说什么。
次日晌午,平阳公主到访。
宋知意正在暖阁研读医书,听闻外头动静,不由得出门看了看。她记得这位平阳公主就是妤贵妃唯一的女儿,比她小一岁,年方十四。
按说妤贵妃与先皇后是堂姊妹,感情深厚,平阳公主与太子也应当是关系还不错的兄妹。
没曾想,平阳公主刚在主屋外喊了声“太子哥哥”,甚至声儿都没落下,便被太子冷冰冰的一个字打发了。
太子说:“滚。”
气得平阳公主直跺脚。
宋知意心道原来太子对谁都这个臭脾气,想来日后若再对她说什么难听话,也通通左耳进右耳出便是。
等等,她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太子清醒了!
昨日昏迷今日就醒,说明他身子还是略微有好转的!
那厢平阳公主本就被呵斥得在奴仆跟前落了脸面,回头一看,倚在暖阁门口的太子妃还笑盈盈的看好戏。顿时气从心来,她惹不起太子,还惹不起这个岭南来的便宜太子妃吗!
“你笑什么笑!”平阳公主趾高气扬地走到宋知意面前,“要不是你前两日生病,说不准太子哥哥也不会忽然病重。”
宋知意缓缓露出一个困惑的表情来。她生病跟太子有什么关系?没想到妤贵妃性情温和大方,女儿却是这般娇纵跋扈。
教习嬷嬷说过,她是太子妃,在宫里只要比太子年幼的皇子公主,都该依礼尊称她一声“嫂嫂”。
所以宋知意并不觉得自己要卑微讨好这位公主。她没说话。
平阳公主叉腰瞪她一眼:“不过是冲喜嫁来的,摆什么架子!”
冲喜?
宋知意愣了一下,她还是头一次听人这样说,不过也没关系,反正嫁都嫁来了,管他冲喜还是什么,要是真能把太子的病气冲走,那才是好呢。
她看着平阳公主,眼神有些奇怪,还是不说话。
平阳公主一腔憋闷的怒气没发泄出来,心里头窝火得厉害,嚷道:“你是哑巴吗?”
“不是。”宋知意这才平静地回。
平阳公主看向她的脸色越发不善,正要说什么,身后庆嬷嬷肃着脸走了过来,拂身一礼,一眼一板传话道:“公主,殿下叫您滚回去。”说完又一礼,“老奴只是传话,还请公主见谅。”
平阳公主真是气死了,连个老嬷嬷都敢欺负她!她十分不高兴地“哼”了一声,却径直进了暖阁,火红的毛领斗篷掠起雪沫子,进屋后把椅子弄的滋啦响。
宋知意不解地看一眼庆嬷嬷,庆嬷嬷摇摇头,知意也无奈,遂转身回了暖阁。
平阳公主正拿着她圈圈画画折了边角的医书翻看,轻蔑问道:“原来你们岭南穷乡僻壤的也认得字?”
宋知意摇摇头,眼神迷茫,“自然不认得,不过是拿着书看看图画罢了。”
平阳公主的表情这才舒服,捏着书一下一下轻拍着掌心,故意说道:“京都贵女,当以慕甯姐姐为首,君子六艺,女子八雅,她样样出挑,哦你应该还不知道慕甯姐姐是谁吧。”
宋知意猜想那位或许就是魏国公嫡女吧。当然平阳公主那高高在上的眼神也不是在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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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平阳公主自问又自答:“慕甯姐姐便是太子哥哥的未婚妻,二人青梅竹马,京都谁人不说他们郎才女貌,是天造地设的一双。若非慕甯姐姐生病,这太子妃才轮不到一个乡巴佬。”
“乡巴佬”知意笑了笑,这问题早在出嫁前爹爹就问过她,她自然不气也不恼,“既然魏国公嫡女这样厉害,却还是当不成太子妃,可见与殿下的缘与分都差些。改日本宫若有幸见到,定会好好向她求教女子八雅的。”
平阳公主皱起眉头,但料定这个乡巴佬是在强颜欢笑,如今太子病重,说不得哪天就要归西,太子妃什么也不是!平阳公主嘴巴落不着好,撂下一句“明日小年夜长乐殿设家宴”便噔噔噔出了暖阁。
宫婢急忙跟上,小声提醒道:“公主,娘娘要您在清晖堂待够半个时辰的……”
“气都气死了!本公主才不待!”平阳公主只走得更快更急。
她们身后,宋知意追了上来,宫婢提醒平阳公主,平阳公主这才回头,冷哼道:“怎么?”
宋知意指了指她手里攥得皱巴巴的书:“那是本宫的。”
“谁稀罕!”平阳公主嫌弃地把书丢过去,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冬青将书捡起来,忧心道:“这位公主真不好惹,以后会不会针对您?”
宋知意接过书,不甚在意,“她看不起我的出身和来历,即便没有今日不快,来日也会针对。”
倒是明日,时间一晃竟就到小年夜了,好快。
小年夜的宴席是皇帝与后宫嫔妃及皇子公主们的家宴,除夕夜才是宴请群臣的国宴。
宋知意却不知自己要不要去。太子病着,肯定去不了,她自个儿去了独留太子孤孤单单的,好像有点不好。
思来想去,小年夜这日的早上,宋知意在门外向太子请安时,还是问了一嘴:“殿下,今日宫宴,我要去吗?”
好半响,才传来太子恹恹的声音:“……随你。”
哦。
宋知意想去,那就去。
此等宫宴倒不是想去凑热闹,而是去认人,至少得熟悉熟悉这后宫的门道吧。
午后王嬷嬷把妤贵妃赏赐的织金锦与雪狐毛所裁的新宫装送来了,知意正好换上。
没有哪个姑娘不爱漂亮衣裙,梳妆打扮过后,她揽镜自照,镜中美人浓妆淡抹,姿妍质丽,一看就叫人心情好。
临出门前,宋知意还是去到主屋那扇窗前,跟太子交代:“殿下,我要去长乐宫了。祝殿下小年安好。”
太子有点烦躁。
“宋知意。”他忽然连名带姓唤她。
宋知意很好脾气,温柔的嗓音轻轻应了声:“嗯,我还没走呢。殿下有什么嘱咐么?”
太子不耐烦地撂下手里的卷轴,侧身看向窗外那抹朦胧的倩影:“你近日怎么总喜欢在窗边说话?”
“……噫?”
宋知意微微一愣。
接着就听太子又道:“进来。”
“……噫??”
宋知意惊讶挑眉,心想不是你自个儿说不准我进主屋半步的么?
12. 012
第十二章
“殿下有什么话但说无妨,我在这听得见的。”宋知意却没有进屋,只小心将窗户打开一条缝,她笑盈盈地看向太子。
太子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眼神幽幽地打量知意一眼,将枕旁一个锦盒丢了过去。
宋知意始料未及压根没接着,好在掉在窗台上,她伸手能够到。
谁知取出来打开一看,锦盒里竟是一只晶莹剔透的白玉镯,自然日光下光泽细腻温厚,一看便知是不可多得的上品。她惊讶看向太子。
这么好的东西,他居然就这样随随便便地丢出来,要是摔坏了多可惜啊!
太子瞧她那没见过宝贝的稀罕样,冷哼一声:“戴给孤看看。”
嗯?
宋知意虽有些不解,倒也没多问什么,这便乖乖套在手腕上,然后抬起来轻轻晃了晃,给太子看。
她的手腕本就白皙如雪,戴上这白玉镯更显玲珑精致。
太子的掌心似乎又划过柔软温暖的触感,他握拳拂走这股来得莫名其妙的错觉,眼神幽深地凝着那节皓腕,仿佛透过镯子想要看到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
半响,眼前只有宋知意微微歪着头好奇打量的模样。太子神情恹恹,忽觉没什么意思,黯然收回视线,淡声道:“去吧。”
宋知意“嗯”了声,垂眸看看腕间的镯子,忽然有个猜想——太子该不是怕她去赴宴却太寒碜给他丢人吧!
其实今日装扮她已经很用心了,也叫梅香从宜春殿的库房里挑好了几样礼物,待会一起带去长乐宫,以备不时之需。
不过她的东西大多是从家里带来的嫁妆,再不然便是那日进宫得到的赏赐,再再不然,便是庸俗的银子,显然比不上太子的。
眼波流转间,宋知意很快有了个好主意,这便转身进屋,没多会儿便来到太子跟前,笑容甜美,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太子奇怪地瞥她一眼:“又怎么?”
刚才不还十分有志气地不进来!
宋知意眼睛弯弯地笑,轻软的语调流露出几分苦恼:“殿下,我听说今日齐王与越王都会带他们的皇子妃赴宴,还有好些小皇子和公主们,算起来不是妯娌就是弟妹,人情来往总要体面些。可你也晓得,我从岭南来,那穷乡僻壤的,哪有什么好东西呀!我爹爹官儿又不大,养着一家老小,日子多有艰辛啊……”
得,太子明白了。
进来是问他要东西呢。
至于说得这么可怜么?宋连英能从岭南一路升到京都,能是没点手段家底的?光是上下打点都得不少好东西使出去,又把女儿养得这么珠圆玉润,丁点儿委屈都受不得,在家里指不定宠成什么样。
太子拉开床边的柜阁取出一串钥匙,漆眸深邃地盯着宋知意。
宋知意笑盈盈地再往前两步,朝太子摊开手心,白玉镯随着她的动作滑下来一节,她语气沁甜仿佛过了蜜糖一般:“殿下善解人意,慷慨大方,是知意的福气!”
“花言巧语。”太子没所谓地把钥匙丢在她手心,不过是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身外之物。
宋知意握着钥匙,哪还管太子说什么,拂身一礼便欢快告退了,只是出到屋外,又不忘把方才打开的窗户合上,顺便从荷包里掏出一个憨态可掬的不倒翁娃娃放在窗台上。
这样阖家团圆的日子,就让这个娃娃先陪陪太子吧。
她走后约莫一刻钟,太子才转头瞥了眼,那不倒翁呆头呆脑,呲着个大牙傻呵呵地乐,跟宋知意一样。
太子颇为嫌弃地叫来太医:“验。”
于是太医用工具仔细验了半响,回禀道:“此物乃市面上最寻常不过的陶瓷所制,颜料无毒,内里也并无机关□□,请殿下放心。”
太子这才勉为其难地接过来,放在平整的小几上,修长食指拨动不倒翁的身子,不倒翁随即左右摇摆起来,那憨笑难得透出几分可爱。
太子轻笑一声,太医跟着舒了一口气,默默退下了。
另一边,梅香刚挑拣好东西从宜春殿送过来,却见主子扬了扬手里的钥匙,狡黠说:“咱们宫里的东西送一样少一样,我心疼得很,待会赶紧拿回去罢,我这有更好的了。”
梅香连连应是。
宋知意随庆嬷嬷去了太子的库房,那才真是开了眼界。
闪闪发光的珠宝一大箱一大箱跟石头似地堆在一起,还有什么夜明珠,南珠,东珠,仔细看都要放落灰了!更别提传世的古董字画,她望着那一眼看不到头的库房,心里已经“哇”了好几声,但是面上还要装作“不过尔尔”的淡定,边询问庆嬷嬷送些什么才合适。
最后也只挑了要送的礼物,其余多一样都没私拿,把钥匙给庆嬷嬷还给太子,她便乘坐轿辇往长乐宫去了。
长乐宫距离清晖堂可不近,好在连日放晴,宫道积雪化了,宫人们清扫得平坦宽阔。
知意到时,天将擦黑。
她才下轿,迎面便有一对年纪约莫二十上下的年轻夫妇走来。男子身量威武挺拔,黝黑面容与皇帝有六七分相似。
宋知意不知这位是外封的齐王还是越王,好在特意带了王嬷嬷。
王嬷嬷附耳低声道:“这便是德妃长子长媳,齐王和齐王妃。”
话音落,齐王夫妇已行至知意面前,双双行礼道:“见过太子妃。”说着再看知意空荡荡的身侧,齐王不由得问道:“太子怎么没有一起来?”
宋知意故作为难地笑了笑,波澜不惊的语气夹杂叹息:“殿下想为母后祈福,期盼母后在那边也能过个安心的小年,遂只叫本宫前来赴宴,也不算失礼。”
提及先皇后,齐王面露哀伤,果然不再问什么,寒暄一二便先行离去,留下齐王妃挽住知意胳膊,宽慰道:“母后生前最是仁慈宽厚,有太子在佛前祈福,必能远离灾祸,早日投胎转世。明珠可有下落了吗?”
宋知意摇摇头,其实她才嫁来多久,不过只知道明珠公主是先皇后的幼女,也就是太子的同胞亲妹,四年前走丢了,至今有没有下落,尚未听谁提起。
二人叙话相伴拾级而上,来到长乐宫主殿,殿内皇上与妤贵妃未到,嫔妃们却是差不多满座了。
齐王实际上比太子要年长三岁,若不论君臣,齐王妃自觉也算是太子妃的嫂嫂,因此向各宫娘娘问安时对知意多有照拂,知无不言。
熟悉一圈下来,宋知意心中只有一个想法——皇帝的妃嫔真是又多又貌美!她快看花眼了,眼下除了能准确认出四妃,还有肚子高高隆起的荔嫔,其余随便再指一个出来,她或许都辨不出。
妃嫔多,皇子公主也多。
粗略数数大概都有一二十个,嬉戏玩闹起来仿佛在闹市一般,她带来的礼物几乎快送完了。
可齐王妃还小声地对她说:“父皇尚是壮年,子嗣不算多。”
对此宋知意只能笑笑。
因越王妃怀着身孕,与越王来得稍晚些,几人相互见过礼落座,皇帝与妤贵妃也一前一后地到了。
平阳公主珠翠满头,衣着华美,小孔雀似地高傲挽着妤贵妃的手。
宋知意礼貌地向妤贵妃问了安,至于平阳公主瞪过来的眼神,她权当没看见。
随着皇帝在上首主位坐下,众人起身见礼。皇帝看爱妃儿女们都到齐了,个个面含笑容,心里高兴,温和道:“今日家宴,都坐下吧,不必多礼。”
大家这才依次坐下。
这尊卑有别的皇室,坐次亦是极其讲究。宋知意落座的席位也是太子的席位,几乎就在主位左下方,距离皇帝最近。这是她第二次见到皇帝,也不知是不是紧张,她总觉得方才皇帝扫视过来时,眼神似有若无地在她腕间停留了几次。
她低头看看那露出来的白玉镯,再抬眸时察觉了一道来自右侧的目光。
是妤贵妃。
妤贵妃也坐在下面,而皇帝身侧那属于皇后的宝座仍是空的。
宋知意后知后觉明白过来什么,但面上还是若无其事的模样,皇帝宣布开宴后,各色佳肴美酒流水一般呈上来,她心思一下子转移到好吃的,举止才自然下来。
虽是家宴,但皇帝还是会问两位成年外封的皇子近况如何,封地可还安宁平静,又有其他貌美年轻的嫔妃向皇帝撒娇,殿内觥筹交错,热闹不已。
宋知意默默听旁人说,自己却不怎么开口,太子如今这情况,她多说多错,而皇帝问过一轮皇子们却唯独没有问她太子,似乎也正印证这点。
她不如只管吃,吃到合心意地便悄悄留下两个。
倒是齐王妃热心,误以为她初次赴宴拘谨,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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凑过来和她说话。
宋知意腮帮子微鼓,回以感激的笑。
平阳公主昨日就看不惯她,今儿再也忍不住地拉住齐王妃说道:“嫂嫂,你别管她,岭南那穷酸地方哪里见过宫廷里的珍馐美馔。”
齐王妃表情为难,但知如今妤贵妃圣宠,估摸着年后便要立为继后,因而不敢得罪平阳公主,只好眼神示意宋知意别放在心上。
宋知意原本也没放在心上,她咽下嘴里鲜美细腻的虾肉,才应道:“平阳妹妹说的是。”
接着有宫婢依次呈上刚蒸出锅的水晶糯米圆子,宋知意远远地闻到香气,眼神也情不自禁地跟着飘了过去。
可谁知,顺着平阳公主的话也不成,平阳公主反倒更恼怒了,撒开齐王妃的手便过来挽住宋知意。
宋知意看眼宫婢刚放在她桌前的糯米圆子,再看眼坏笑的平阳公主,眼皮跳了跳。
“父皇,昨日儿臣去找太子妃说话,看见太子妃特地给您准备了礼物呢!”平阳公主脆声开口,而后换了副表情看向知意,“嫂嫂,你不是准备了亲笔所书的字画吗?本公主瞧着比陈太傅的字还要好,快给父皇呀!”
殿内推杯交盏的笑谈几乎瞬间停了下来,一道道打量的眼神看向前面那一直安静的太子妃。
皇帝看到自己向来跋扈的平阳公主和太子妃关系如此亲切,想必昨日也是去看了太子的,心中欣慰,也期待地看向知意问道:“是吗?”
宋知意:“……”
当然不是!她幼时贪玩,爹娘又宠溺,琴棋书画不过略通一点皮毛,可平阳公主这顶高帽扣下来,是存心想要她当众出丑。
不,爹爹说了,万事藏于心而不显于形,越是紧要时刻她越不能慌乱!
于是在各方惊奇打量的目光里,宋知意仪态端庄地站起来,笑容得体地挂在脸上,恭敬而谦卑地道:“平阳妹妹谬赞,儿媳的字实难登大雅之堂,是殿下精心挑选了一幅字画,托儿媳务必转交父皇,祝父皇身体安康,万事顺遂。”
听闻此言,皇帝的神情多了几分慈爱。毕竟前几日他才跟太子吵得面红耳赤。若太子低头认个错,他心里还是宽慰的。
宋知意说完,手心也冒冷汗,好在她下午时真从太子的库房拿了一幅书画,她转眸递给王嬷嬷一个眼神,王嬷嬷立即把长盒子双手奉上。
她接过来,亲自呈上给皇帝。
那是一幅千里江山图。
可惜皇帝还没能瞧上一眼,坐席里荔嫔忽然捂着肚子喊了一声“疼”,其侧的萧贵人最快起身查看,惊见荔嫔羊水破了,忙道:“皇上,荔嫔姐姐恐怕要生了!”
皇帝立刻起身下去,拦腰抱起荔嫔去内室,妤贵妃见状也连忙跟着过去,唤人去请太医和接生嬷嬷过来。
一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被此事吸引去了。
宋知意默默合上卷轴回到坐席,跟着忧心。她这还是第一次碰到妇人生孩子,也无暇顾及平阳公主那点坏水了。
内室很快传来荔嫔撕心裂肺的喊叫,一阵强一阵弱,也不知过了多久,隐约有道婴孩啼哭传来。
嫔妃们神色各异,相互交头接耳,宋知意听到她们小声在问也不知是皇子还是公主。
宋知意暗暗地期盼,若是个公主就好了,虽然这样想很恶毒,可看着满殿朝气蓬勃的皇子们,她想到吐血的太子,想到他消瘦的身形,想到陈太傅那日的话。
他们如今的处境真的很艰难。
不多时,皇帝满面红光地回到席上,大笑道:“荔嫔为朕诞下一双麟儿,恰逢小年,实乃大吉,传朕旨意,晋荔嫔为妃,厚赏!”
宋知意愣住了。
是皇子,且是一双皇子……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巨大失落朝她笼罩下来,桌上一口未动的糯米圆子也没了滋味。
因荔嫔顺利生产,宴席重新热闹起来,皇帝似乎也忘了太子送的字画,后半场再未提起半个字,宋知意心情低落,好不容易等到散了席便回清晖堂了。
时已子夜,主屋还泛着昏黄的光。
内侍说殿下还未睡。
宋知意推门进去,见太子还是午间的姿势恹恹靠在榻边,手里握着卷书在看。她揉揉有点僵硬的脸蛋,弯唇甜津津地笑起来。
“殿下,我回来啦!”
13. 013
第十三章
太子合上卷轴,抬眸看向笑盈盈朝自己走来的宋知意。他脸上没什么表情,随着知意来到床边,眉心却蹙了起来,上下打量一眼知意。
宋知意察觉他那明晃晃的打量,也奇怪地低头看了眼自个儿。她山茶色的雪狐斗篷还未解,许是带了寒气令太子感到不适,于是连连退后几步,解开斗篷交给随后进来的庆嬷嬷。她再转身,一句“殿下怎么还没睡”尚未问出口,就见太子冷笑着盯着她微微鼓起的小腹。
宋知意轻轻“唔”了一声,总算明白了,笑着把揣在棉裳和袖兜里的用帕子包裹着的糕点拿出来,被她一路捂着,香气飘飘,热乎着呢。
太子的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古怪,此女总喜欢往他桌上放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那该不是特地从宫宴带回来给他吃的吧?
太子的表情越发嫌弃,质问道:“你竟敢给孤吃剩食?”
“昂?”宋知意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太子误会了,哈哈笑起来,“当然不是!这是给梅香带的,我回来急着过来看你,忘记转交冬青带给她了。”
说着又补充道:“梅香和冬青是我的陪嫁侍女。”
太子:“……???”
他不可思议地再打量一眼宋知意,冷哼一声,连身子也微微侧向里面去了。
宋知意转身把东西好生交给庆嬷嬷带出去,回来只看到太子漠然的半个背影,语气无辜地解释道:“宴上有太多好吃的了,我吃不完,打包些回来也不算浪费嘛……”
其实她还命宫婢给她重新装了一碟龙凤水晶糕和蟹粉酥,回来时是王嬷嬷提着的。不过眼下自然没再说了,太子心中一定认为她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吧。
太子不应声。
宋知意也默了默,小心把手腕的白玉镯摘下来放在小几上。
宴上皇帝几次暗含深意的眼神已经叫她明白,这不仅仅是一个质地上乘的白玉镯,而是先皇后的,曾经许多次被戴在手上,陪过皇帝春夏秋冬。
所以不是她能戴的,想必太子也不是真心想送给她,不过是趁宫宴叫皇帝瞧见,睹物思人罢了。
“殿下,那我先回去了。”
宋知意福身准备告退,未料太子会忽然问她:“宫宴就没什么有趣的事要说?”
“嗯……”宋知意想了想,觉着还是不对太子说荔嫔顺利生下一双皇子为好,免得他难过。至于有趣的,她想起一道菜来,兴致勃勃道,“御膳房的心思真巧,有道雪婴儿呈上时,我吓好大一跳,要不是齐王妃说那只是蛙肉裹了面粉煎炸出来,形似婴儿,我险些没敢吃。”
太子不满意地“啧”了声,缓缓转身过来,看到小几上静静躺着的镯子,微微一顿,再蹙眉看宋知意。
她那天真无邪的模样真是挑不出一丝破绽来。
然而早在宋知意回来前,便有轻功了得的暗卫先一步回来向太子禀报宫宴发生的一切。他知道荔妃生产,也知道平阳刁难。
太子沉声再问:“除了吃,你就没惦记旁的?”
宋知意腼腆地笑了笑,“当然惦记了,我从库房挑的礼物都送完了,也收到了好些回礼……”
“罢了。”太子不耐烦地挥挥手,他何至于浪费时间听此女说废话。
宋知意只好识趣地退出去了。
一刻钟后,主屋无声无息地进来一个身量高大,穿着窄袖劲装外披黑袍的年轻男人。
这是太子派出去查找线索的心腹,也是暗卫首领,名叫凌霄。
“明珠有消息了吗?”太子问。
凌霄挫败地摇头,“泰山附近的州郡乡下已搜遍,圣上与妤贵妃也派人在找,毫无踪迹。不过有猎户曾看到过身量年纪与公主相似的,被人带出了鹰山关,看方向是往塞北,属下已派人追去,恐怕没有那么快回消息。”
如今戎狄部族虽灭国,有我朝将领率军驻守塞北重整疆土,然草原地域辽阔,戎狄余孽狡兔三窟,难免还有藏身之所。
忆及稚嫩无辜的幼妹,太子心痛地阖了阖目。母亲已经回不来了,他万万不能再叫唯一的妹妹流落逆贼之手生死不明,哪怕只有一丝线索,哪怕倾尽所有,他也要找,可恨这副惨败的身子,不知能否迎来曙光。
太子缓下心头郁火,从柜阁里抽出一封书信,一串钥匙,交给凌霄,“你亲自去一趟,旁人孤不放心。若能找到明珠,孤还活着,便带她回宫,若途中得知孤死了——”
“殿下!”凌霄不由得一慌,失了分寸也未察觉,急切道,“四皇子已经在青云山求得功法秘籍,此刻正带空空师父往京都赶,除夕之前必能回来,您的身子……您的身子肯定会好的!”
太子神色冷沉,肃声问:“你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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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暗卫之首,就是这样沉不住气?”
凌霄抿唇,半响跪了下来,垂头道:“请殿下恕罪。”
太子缓缓将方才被打断的话说完:“若孤死了,你把这封信给她,她想回皇宫,便护送她回来,她若不想,便带她去扬州投靠陈仲安,孤在那留好了宅子田地和银钱。”
“是。”凌霄攥着那封轻飘飘的书信,却觉有千斤重。
太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温和下来:“起来,去吧。”
凌霄不敢再有忤逆,依言起身退出,只是到了门口,终究又转身回来,犹豫道:“殿下,您如今刚醒没几日,身体虚弱,年关又正是乱的时候,太子妃敌我不明,放在您身边实在是天大的威胁,不如属下现在就把她弄死,以绝后患!”
太子顿了顿,漠然的视线掠过小几上的不倒翁,只说:“此女惯会装模作样,孤迟早会除掉,免得后患无穷,但不是现在。”
凌霄目光倔强,不肯走,还要再劝什么,此时却敏锐听到外面一阵陌生的脚步声,立即递给太子一个眼神。
太子示意他去博古架后避避,侧身看了看窗外。
半刻钟后,窗子果然被轻轻掀开,露出半张饱满圆润的脸颊来。
不是宋知意又是谁?
“殿下,嬷嬷煮了长生粥,你吃么?”
太子:“……”
他没来由地烦躁,一碗破粥也要特地来问他,庆嬷嬷这老糊涂也不提点些,他真该把这扇窗封死,惯她这臭毛病!
太子没好气道:“吃吃吃,你一天到晚就知道吃吗?”
谁料这时暖阁门口冬青也喊了一声主子,“糕饼烤好了!”
宋知意顾着那边,太子这后半句就没注意听,等应了声回过头来,只记得太子一连说了三个“吃”!
她高兴得立马跑回厨房,叫庆嬷嬷盛了一碗满满的粥。有道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管荔嫔生了几个皇子都无法改变了,不如忘掉烦恼,安心养好身子最要紧。
宋知意端着那碗满满当当的长生粥进主屋时,太子阴沉的脸色实在一言难尽。
待在东宫几日,宋知意现在也学会了几分察言观色,她后知后觉或许出了什么差错,语气弱弱地问:“不是你说吃吃吃么?”
太子:“……??”
凌霄:“……??”
14. 014(已修)
第十四章
静默了半响,太子到底还是将心头那股无名怒火按耐下来,面无表情地叫宋知意放下粥,出去。
宋知意已经感受到来自太子身上那冰冷又凌厉的气息,闻言自然二话不说,拔腿就跑。
待知意脚步声远了,凌霄现身出来,立即取银针探了探那碗热气腾腾的长生粥,确认无毒后才放心下来。但他犹豫再三,还是硬着头皮问道:“殿下,自太子妃嫁来,便一直是这般行事作风吗?”
太子冷哼一声:“不过是装傻充愣妄图取得孤的信任罢了。否则怎会你刚来不久,她便出现?”
凌霄立刻道:“请您放心,属下确认太子妃没有听到我们的话。”
习武之人耳力最是了得,如今太子虽重病缠身,但清醒时多少也能察觉到屋外是否有陌生踪迹,他没看一眼粥,只说:“这两日孤会试她一试,若露马脚,也是指认妤贵妃的实证,你安心出城便是。”
凌霄应下来,出门后闪身一跃,顷刻融入无边夜色。
当晚庆嬷嬷进来送药,自然也免不了挨了太子几个冷眼。
然而庆嬷嬷老了,脸皮也厚了,她私心里只是想让太子多吃些滋补羹汤罢了,不然病体熬不住。
……
小年一过,除夕便快了。
可惜晴好时日不长,宋知意清晨去长春宫向妤贵妃谢上回回门礼的恩,天上又飘起小雪花。
妤贵妃见她冒雪前来,又是谢恩,不由得叹气:“你这孩子,太客气了。本宫给你准备回门礼,可惜碰上逆贼,你没能回家看看父母。昨日宫宴上平阳对你多有不敬,也该是本宫替她跟你赔个不是。”
宋知意刚坐下,闻言连忙站起来,摇头惶恐道:“娘娘言重,我们不过是些小打小闹,不值一提。”
妤贵妃抬手示意她坐下,无奈道:“平阳这孩子是本宫惯坏了,她晓得自个儿有靠山,就越发肆无忌惮,殊不知在这宫里,谨言慎行多思多想才是生存之道。”
宋知意虽然不喜欢平阳公主,这会子也只能违心附和:“那是公主有福气。”
妤贵妃笑了笑,端起茶盏拂了拂漂浮的茶叶,似不经意地问道:“本宫听说太子在慎德堂又吐了血,皇上听完太医回禀,良久不言。知意,你是怎么想的?”
宋知意脱口而出道:“殿下吉人自有天相,一定能熬过此劫。”
“傻孩子。”妤贵妃看着她天真又恳切的模样,摇摇头,“这儿没有外人,本宫也是女子,不忍看你年纪轻轻就……”妤贵妃顿了顿,没把话说得太直白,“你还是要给自己找好退路。”
退路?宋知意茫然地看向妤贵妃,大概明白妤贵妃意思是倘若太子不幸归西她该如何自处。不过这问题她早想过了,只是话不好说,她很小声很小声:“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皇陵管一日三顿饭,风不吹雨不淋,我便是守三年无妨。”
说完又马上在心里默念一遍菩萨真人在上,请保佑太子早日痊愈,她如今所言全是过眼云烟,当不得真。
妤贵妃表情实在微妙。
这孩子,到底是装傻,还是真傻?话已至此,竟还不明白她言下之意。
但妤贵妃点到为止,也并未立即把话说穿了去,随后又问了几句太子近况,便让知意先回去了。
宋知意在回去路上才后知后觉,妤贵妃的话怪怪的,但思来想去也琢磨不出个所以然,反正谢过恩,她心里稍稍安稳了。倒是途经别的宫殿,瞧见内侍宫婢们忙上忙下洒扫内外,贴春联挂彩灯,一派热闹喜庆的年味。
反观清晖堂,冷冷清清,好似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平日里内侍宫婢们既不言语也没有笑容,死气沉沉的,只管垂头做差事。她待久了,竟然也习以为常。
说来自从新婚夜太子醒来,圣上来过一回,此后太子在慎德堂吐血昏迷,再未有谁来探望过。
平阳公主倒是来了一趟,但宋知意并不觉得她是真心牵挂太子病情。
好歹是在宫里过的第一个年,宋知意觉得不能随随便便,等回到清晖堂,便立马叫来庆嬷嬷,原本想和庆嬷嬷将过年的大小事宜操持起来。
可谁知,庆嬷嬷反倒是一脸诧异地看着她,好似她犯了什么忌讳,平淡的语气如一汪死水:“殿下不喜欢吵闹,也不喜欢这些花里胡俏的。”
宋知意惊呆了,下意识道:“过年怎么能一样呢?殿下本就病重,封太医说了,是顽疾,也是心病,我想让他高兴一点嘛,心情好了才会胃口好,胃口好了身体才能养好,你说是不是?”
庆嬷嬷沉默片刻,想起太医说过太子病危,恐怕活不过这个年,若这是太子的最后一个年,冷冷清清的确实太过遗憾。
庆嬷嬷最后还是默认下来。
宋知意想着没几日功夫,得赶紧着人布置起来。
这时却有一个内侍来传话:“太子妃,殿下请您过去一趟。”
“……我?”宋知意有点不敢信,毕竟昨夜她才惹得太子不高兴,今晨她为避风头都没去请安。
再次得到内侍肯定的答复,宋知意只能暂时把过年的事儿放下,提着一颗忐忑的心进了主屋。
还在外间,她便小心翼翼地唤了声:“殿下?”
没有回应。
宋知意脚步顿了顿,犹豫片刻后,轻声进了里间。这才发现太子躺在榻上,尚未起身,厚厚的锦被盖在他身上,他嘴唇干燥,苍白的脸色已是十分脆弱,那双向来冷冰冰的凤眸也透出几分难言的寂然。
宋知意心里仿佛被一只名为“命运”的大手攥着,紧张得蹲在床边,柔声问道:“殿下,你叫我,是有什么吩咐吗?”
太子看着她,声音有些沙哑:“方才陈太傅来了一趟,捎带了封你父亲的信,在桌案上。”
宋知意表情惊讶地转头,果然看见一封熟悉字迹的书信!
太子不动声色地将她神情尽收眼底,缓声说:“你拿去看罢。但不要动一旁的匣子,那里是孤重要的东西。”
“请殿下放心,我不会乱动的。”宋知意连忙点头保证,然后起身去拿了书信,尽管她迫切地想看看父亲信里说了什么,但太子虚弱的话语萦绕耳畔,她又重新蹲下来,揪心问,“你渴吗?身体可有哪里不舒服吗?”
太子阖目,没说话。
宋知意越发忧心,尤其是想起陈太傅来,肯定又对太子说了什么棘手的政务,或许又要冒着风雪去见什么大臣。可她数次开口,唇瓣嗫嚅,还是不敢过问,最后问道:“殿下,你需要我——”
太子倏地冷声打断她:“孤至于每回见外人都需要你遮遮掩掩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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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太自以为是。”
宋知意抿了抿唇垂下眼眸,明白自个儿无意中触了太子的逆鳞。
想来从前那样完美无瑕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如今却瘫在床上,寸步难行,应该是最忌讳旁人的怜悯和帮助的,此刻她心里没有憋闷委屈,多的是懊恼自责,早晓得就换一种不伤太子自尊的问法了。
出去后,宋知意看内侍们准备轿辇轮椅,才听说原来太子是要在二十七那日宴请齐王、越王。
一口气见两个已经成年的兄弟,他真是,真是不要命了……
宋知意愁的不行,不光愁太子,更愁自个儿的前途啊!虽然她做好最坏打算,但谁不盼着过好日子呢。
父亲信里说已经知道东宫是什么内情,宽慰她不要害怕,再有一些一切都会好起来之类的话。她看完心里确实勉强有了点宽慰,但只是一点点。
很快,宋知意又有了个好主意!
夜晚她去请安,太子已经起身,正伏案写着些什么。她酝酿措辞,开口:“殿下,我——”
“你挡着孤的光了。”太子抬眸瞧她一眼。
宋知意连忙让开,左看看右看看,想找个不挡光的位置,谁知意外碰掉了案上静放的小匣子。
太子眼瞧她视线匆匆环顾,又随意瞥了眼那个落地的匣子——宋氏果然按耐不住了吗?连他赴宴再翻找也等不及。
宋知意急忙把东西捡起来,便看到太子一脸嫌弃地看着自己。她还记得太子说过这个匣子很重要,她懊恼极了,小声说:“我不是故意的。”
“笨手笨脚。”太子轻嗤。
宋知意不由得嘟囔:“既然是重要东西,那你就收好一点嘛……”
“嗯?”太子挑眉,冰刀子似的眼神投过去。
宋知意顿时闭了嘴,忽然觉得自己要是说出那个好主意,说不定太子也会用这样轻蔑的语气说她:自以为是。
她欲言又止好半响,到底没提。
此后两日,太子在为外出准备,他身子危弱,太医们对此次外出如临大敌,宋知意不想坐以待毙,自个儿忙活。
到了腊月二十七的中午,太子叫来庆嬷嬷,先问:“她鬼鬼祟祟的在忙什么?”
这个她指谁自然不言而喻。庆嬷嬷如实答:“好像是做衣裳,准备过年。”
太子默了片刻:“孤走后,你盯住。若有异样,务必人赃并获。”
庆嬷嬷心里奇怪,她这些年在宫里也算阅人无数,然经过这些天的接触,太子妃热忱善良,一心盼着殿下好,不太像是奸细……但主子这些年确实被长春宫那边害惨了,半年前才从药房拉出去个投毒的内侍,庆嬷嬷不敢掉以轻心,自然照办。
齐王和越王早在进京时便送了厚礼到东宫求见,然那时太子刚吐血,根本起不来身,随后两日,二王又派人送来书信,想必也听了不少外头的流言,是以无论如何,在年前太子都得出面一回,叙话兄弟情谊。
暗卫和内侍们推着轮椅上的太子出主屋时,暖阁的支摘窗开着,宋知意双手撑着下巴,一双盛满忧虑的杏儿眸眼巴巴地看过来,看到太子,立即弯唇笑了。
她的笑容阳光明媚,太子却冷哼一声。
瞧瞧这迫不及待的样子。
待会让他抓到,看她还怎么笑得出!
15. 015
第十五章
酉时,夜幕轻垂,飘雪渐停。
齐、越二王一前一后来到慎德堂赴宴。
太子依旧穿着玄色锦袍,束发只冠以一根白玉簪,静坐上首,轻轻拨弄着案前的青枝缠花博山炉,香雾袅娜升起,衬得他整个人气质随和而温润。
两位外封的皇兄上前参拜,他将香炉盖上,俊美面容含笑,语气十分亲切:“快平身,今夜不必多礼。算上塞北一战,孤已经有三四年不曾与皇兄们见面叙旧了。”
齐王闻言十分感慨:“是啊,今日若是阿景也在,我们兄弟就齐聚了。”
因先皇后体弱多病,皇帝的长子是德妃所生,便是齐王,慎妃所生的越王排第二,而后太子才出生。
齐王口中的阿景则是四皇子,出自一位位分不高的贵人,当年那位贵人难产而死,先皇后心善,便将四皇子养在名下。
所以说起来太子与四皇子的感情更为深厚。
越王瞧他那大皇兄还在忆往昔,不以为然地撇嘴一笑,心道太子虚伪,嘴上说着兄弟数年不见,方才却也不起身迎一迎他们,可见没把他们放在心上。越王坐下来喝了口宫婢新呈上来的茶,对齐王道:“大哥,你还是快坐下尝尝太子的茶吧,西湖龙井,实在佳品。”
齐王看越王如在自个儿家中一般,不由得摇摇头,玩笑的口吻说:“你就是在边关无拘无束惯了。”说着坐下来,端起杯盏浅酌一口,赞道:“果真好茶。”
太子笑了笑,抬手示意内侍们将佳肴美酒呈上来,“孤这还有好酒,请二位皇兄尝尝。”
齐王自然应好。
待酒上来,越王却见太子案前不曾有酒壶,遂不动声色地打量一遍太子清瘦的身形,问道:“三皇弟还守着陈太傅不得饮酒的死规矩么?”
太子状似无奈道:“太傅所言不无道理,喝酒误事,这么年习惯了。”
“真是老古板。”越王将酒杯斟满酒,话锋一转,“我记得当年陈太傅不还说魏国公嫡女命里运势与你相和,早日定下姻亲有助于大统,怎么如今魏国公嫡女病恹恹的,又突然换了个岭南的小官家之女嫁来东宫?一个是天上的凤凰,一个是地上的麻雀,云泥之别,我可真为你感到不值。”
齐王不由得肃了脸色,低声提醒道:“这儿是东宫,不是你的越洲,座上是储君,不是你的三弟。你说话注意点分寸!”
越王不服气地放下酒杯,拱手向太子一礼,敷衍道:“我也是急性子,嘴上没个把边,然话糙理不糙,还请太子勿要怪罪。”
说罢自罚三杯。
太子似乎并不介怀越王的言语冒犯,摆摆手笑着说:“无妨,今夜兄弟叙旧,孤说过不必拘礼。姻缘一事重在缘,太子妃出身虽不及魏国公嫡女,然天真烂漫,孤甚是喜爱。”
呵。越王险些笑出来。别以为他没听见外面的流言蜚语,若不是出了什么变故,这太子妃是万万轮不到一个山旮旯来的女子当的。然太子波澜不惊地说着瞎话,可真是虚伪至极!
齐王眼看气氛有些微妙,怕越王再口出狂言,忙打圆场道:“宫宴上我也见了太子妃,是个温柔恬静的大家闺秀。二弟,你来时不是才说弟媳很喜欢太子妃的回礼吗?”
越王暗笑齐王窝囊,待会他就让他看看座上的储君如今已经变成了一个什么废物!
只见越王掀袍起身,“大哥所言甚是,咱们兄弟相聚,便不说内宅妇孺之事了。我近日时常想起小时候为了争得父皇的伏云破甲弓,投壶论输赢,让父皇好一阵取笑。不知多年过去,技艺还如不如当年。”
说起这事,齐王也满是回忆:“那时太子赢了,我记得你还发了一通脾气,后来太子将弓给你,你又别扭着不肯要。”
“那是年纪小,不懂事。”越王挥挥手,他的手下当即将专门命工匠新制的壶和箭筒抬上来,摆在殿中央,随后看向太子和齐王,“咱们今夜也比一比?”
齐王暗道这个二弟真是不肯消停,家伙都摆出来了,明显是非投不可。然齐王虽为长,但一向敬重太子,因此并不出声,只等着太子的意见。
太子摩挲着玉扳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爽朗应下:“那彩头还是当年那把弓吧。”
“一言为定!”越王抬手请齐王先投。
齐王便起身出席,按他们小时候的规矩,先取了三支箭,依次投掷,却只中了一支。
越王表情质疑:“大哥,你该不是故意让我呢吧?”他们封地都是大晋的边境城池,需时刻警惕外邦来犯,骑射功夫自是不差的。
齐王摆摆手,退开几步,巧妙避开矛头:“我让你也无用,得看你能不能赢过太子啊。”
越王轻嗤一声,当即上前取箭,迈开步子,故意比齐王方才站的位置还要远些,支支命中。
“好!”上首传来太子赞赏的掌声。
越王得意一笑,挑衅地看向太子,那眼神明晃晃地说——该你了。
太子身侧随侍的暗卫和内侍们不禁捏把冷汗——太子站不起来,也根本不可能投壶。
可太子还未摔杯传信号,他们也不敢妄动。
越王是个急性子,话落片刻不见太子有动静,就语气不满地催促:“怎么,太子怕了?”
太子只是微微一笑,温声道:“孤只是在想,二皇兄已满中,不论孤怎么投,都是平局,徒增烦恼罢了。来人,取弓来,此局是二皇兄胜。”
内侍垂头应“是”,急步匆匆下去取伏云破甲弓。
越王闻言却如同被踩到尾巴炸毛的猫,一脸愤然地挥袖:“太子真是越发瞧不起人了!即便平局大可再开一句,可比也不比,岂非侮辱我?”
太子颇为无奈地叹了声,勉为其难道:“二皇兄这样说,孤心里真是难受。那好吧,便比一比,不过为了公平起见,也好明明白白分出个胜负,孤就在这投吧。”话落伸出手,幽深的眸子看向身侧暗卫。
暗卫点头正要下去取箭,谁知刹那间,越王竟然直接将箭筒朝太子投来!
暗卫大惊,时下箭筒虽有密合的盖封,然一旦松散,那尖锐利箭便似直直朝太子齐射,依照越王的力道,可是要人命的!
说时迟那时快,不等暗卫出手,太子宽大的掌心已稳稳接住那冲击极大的箭筒。
筒盖弹开,里面黑羽箭抖动着发出清脆声响,然一支都没有掉出来。
太子神情淡然地笑了笑,垂在膝侧的另一只手却攥紧以至骨节发白,才强行缓下了从心头汹涌到喉间的腥血。随后他举止优雅地从箭筒取出三支箭,示意暗卫勿要急躁。
暗卫才不得不松开按紧腰间短刃的手,退回原位。
越王咬紧后槽牙,瞪大眼睛死死盯着太子。能接住他那力道的箭筒,足见太子并不似传闻间的重伤病弱!
太子并未看越王,箭在修长指尖,他抬臂瞄准数里外的壶口,“唰”一声三箭齐发,箭矢自空中飞啸而过,不过眨眼间,稳稳落进三口壶中。
太子却是惊讶地挑眉,似乎没想到自己能中一般,神情多了抹无辜地看向越王,好似说:你看,孤说不比吧,你非要比。
越王的脸色怎是一个铁青可形容,他不敢置信地转身看壶,那壶是他命人特制,壶口比寻常要小上半寸,可壶内黑羽箭做不得假,然太子落座的上首距离壶,起码有两个他方才投壶的距离!
齐王见状再也忍不住起身拉住越王,再次低声劝道:“你方才真是太放肆了,还不快给太子赔罪?父皇若知晓,少不得治你一个僭越罪名啊!”
越王重哼一声推开齐王,可不待他有所动作,太子已在上首抬了抬手,姿态随和,平静的语气却无端多了几分上位者的威严:“孤说了,不必多礼。只是不知,二皇兄还要比吗?”
越王双唇抿得死紧,别开脸好半响,才不甘心地道:“太子比当年更胜一筹,我不比了。
恰好这时候内侍取了伏云破甲弓呈上来,太子轻轻抚了抚弓上历经风霜雨雪依旧栩栩如生的龙纹,命内侍送到越王面前,“二皇兄,这弓,孤赠予你了。”
越王诧异抬头,却见太子笑意温润,他迟疑地接过弓,弓之份量于一个成年男子而言算不上沉,越王肩膀却塌了一塌,垂头恭敬道:“多谢太子。”
齐王连忙打圆场道:“这就对了,咱们还是坐下把酒言欢为好,诶?说来太子妃与淑儿她们也该说完话了,不如派人叫她们过来一起热闹。”
太子闻言,笑容微微一顿,眉心微不可查地蹙了起来。宋氏这会子只怕是连人带脏物地被庆嬷嬷抓住,只等他回去审问了吧?然此时他面上也只得装作知情的模样,欣然应允。
不多时,殿外便进来三个仪态般般的女子。齐王妃稳重端庄自是不必说,越王妃怀有身孕,温婉柔和,然再看中间那一身红如烈火十分扎眼的……太子妃,太子简直两眼一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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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君夫君!”宋知意已经笑盈盈地小跑到太子身边,坐下挽住他手臂,语气又娇又柔,“你总算与皇兄们议完事了,人家都想你了呢!”
太子:“……咳,皇兄和皇嫂们尚在,你也不知羞。”
他极力控制住表情,颇为无奈地对齐越二王道:“知意年纪小,也是孤惯得她没个规矩,今夜着实叫皇兄皇嫂们见笑了。”
齐王和越王这才回过神时,难得不约而同地用惊诧表情对了个眼神,这哪是见笑,是叫人吃了一惊!他们印象中,太子便是和昔日身为未婚妻的魏国公嫡女也不曾这般啊……看来缘分果然妙不可言。
齐王笑道:“无妨无妨,说来时候也不早了,再不出宫回王府,只怕今夜要扰太子清净。”
兄弟三人客气地挽留推拒一番,方才双双告退。
越王一度用见了鬼的表情看向宋知意,等到了无外人的宫道,立刻问越王妃:“太子妃在宜春殿跟你们说什么了?”
越王妃语气奇怪:“我们说的都是胭脂水粉首饰衣料,你个大男人有什么好问的?”
……
慎德堂内,太子终于卸下伪装的笑容与温润如玉,蹙眉上上下下打量着宋知意,语气嫌弃:“你穿的这是什么?”
简直跟年画上的福娃娃似的。
“不好看么?不喜庆么?这可是我花费两日功夫精心准备的!是……是大有用处的!”宋知意不乐意地站起身,在太子面前转了个圈圈。
衣袂飘飘,热烈如火,只衬得她瓷肌雪肤,越发生动活泼,明艳照人。
太子微怔,随即垂眸,语气冷淡:“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把大婚那日的喜服掏出来穿了。”
“哼。”宋知意在他身旁坐下,捏了块糕点来吃,语气含糊地嘟囔:“大婚喜服可比这套漂亮多了,可惜你没能见着罢了,否则你定会为我的美貌折服的。”
太子冷嗤一声,仿佛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似的,“你少自以为是。今夜谁叫你擅自过来的?”
“才不是擅自。”宋知意有理有据,“难不成只准你宴请皇兄叙旧,却不准我宴请皇嫂说体己话吗?!我好歹也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妃好吧!”
太子一噎,竟无言以对。
宋知意悄悄瞄他一眼,见他并无异样,才放心下来。
其实那日被太子一句“自以为是”打发走了,她心中一直不安,即使太子说不需要她,她也很难什么都不做,思来想去干脆给齐王妃和越王妃都发了拜贴,宜春殿距离慎德堂近,若有什么变故也好及时赶来。
但是知意瞄这一眼,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太子束发着锦袍的模样可真俊啊!哪怕只是一根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白玉簪,一身只绣有团云暗纹的玄色锦袍,那通身气度也是矜贵优雅,不同寻常。
她没忍住,又瞄了一眼。
为掩病.态,太子似乎着了一层妆容,那妆容却不同于女子,他骨相出挑,五官深邃而优越。
算了再瞄一眼。
太子眉心狠狠蹙着,终于忍不住开口:“你眼睛往哪看呢?”
宋知意惊艳的目光这才正大光明地落在太子脸庞。他不苟言笑的模样亦是别有一番清冷气度,似天上下凡的神君,只可远观。
太子深吸一口气,面无表情地别开脸,心头有股难言的燥热不停涌动。
“噫,你耳朵红啦?”宋知意盯着太子泛红的耳垂,好似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连忙靠过去想要确认一下。
太子浑身一僵,下意识抬臂挡住宋知意,冷声斥道:“非礼勿视!”
“哦哦哦!”宋知意嘿嘿一笑,恍然明白了什么,马上正襟危坐,也用严肃的口吻道,“殿下,你耳朵真的好红。”
太子:“……闭嘴。”
宋知意抿了抿唇,狡黠笑意却从那双亮晶晶的大眼睛里流露出来。
不曾想,太子下一瞬竟毫无预兆地喷出一口鲜血。
宋知意猝不及防,吓了一大跳,脸色惨白,急忙倾身扶住太子,语气惊慌地叫暗卫:“快,快传太医!”
说话间,太子又是一口血喷在知意胸前,粘稠的鲜血很快与她红色的衣裙融为一体,甚至更添一分妖冶。
太子再也撑不住地无力倒在宋知意肩头时,不由得想:此女穿着一身丑兮兮的红裙,该不是为了他吐血时别叫旁人看出来吧?
哼,真是够自以为是的。
16. 016
第十六章
时已亥末,长春宫。
皇帝正姿态闲适地斜倚床上,一手拿了本奏折在看,越看,眉头却越紧。
忽有一双纤细柔荑轻轻按在肩膀,皇帝回头,摇曳烛火下妤贵妃姝美柔婉的脸庞映入眼帘,她刚宽衣沐浴出来,身上玉兰香袭人,皇帝心头一动,抚了抚肩上的手。
妤贵妃顺势坐下来,将皇帝抚在手背的宽掌握住,轻轻放在了心口,温柔似水的声音带了愁绪:“圣上这眉宇一皱,臣妾心里便有一根弦崩紧。”
皇帝叹了声,索性丢下奏折揽妤贵妃入怀,抚着她心口道:“都是些闹心的政事,开春科举改制在即,可魏国公一众功勋连番上谏提出异议。若是太子如往常般好好的,娶了魏国公嫡女,想必也能牵制住这些国公势力为朕所用,偏偏……”
妤贵妃跟着垂下眼眸,哀伤神色难掩,但还是极力宽慰道:“太子遭此一劫实在是意料之外,还望圣上不要迁怒,您烦心的事,他便是重病也记挂着的,他也想为您分忧啊。”
前两日太子在慎德堂见张、刘等三位朝臣的事,皇帝自然知晓,然此刻夜烛秉话,佳人在怀,难免情意波动。皇帝不想去说重病狂躁的太子,只见他一手拨下帐幔,朦胧光影里揽妤贵妃躺下,“妤儿,你一向是最大方得体的。”
“圣上……”妤贵妃半推半就,衣衫随着动作褪下。
却不料,殿外忽传来一道惊慌禀报:“皇上,太子又吐血昏倒了!”
皇帝动作一顿,旖旎情丝因此话顿时散了大半,立即起身挥开帘子问道:“怎么回事?”
内侍急声转述:“今夜太子与齐王越王在慎德堂叙旧,席间越王言语冒犯,多次挑衅,甚至还朝太子投掷箭筒……”
“这个老二!”皇帝还没听完,面容已露出怒色,自个儿下地穿了靴,身后妤贵妃仓促间披好衣衫跟着起来,服侍皇帝穿衣。
皇帝安抚地拍了拍妤贵妃肩膀:“朕得去瞧瞧,你早些睡吧。”
妤贵妃满眼忧虑,劝解道:“龙体为重,您待会可千万别动怒伤身啊。”
皇帝“嗯”了声,披上墨狐貂裘便阔步出去了。
妤贵妃看着皇帝的身影随内侍消失在眼前,脸色才骤然一冷。
心腹余嬷嬷取了件外裳细心给她披上,不满嘀咕:“太子真是您的克星,这都吐几回血,怎么还不——”
“他就这么半死不活的拖着才好,不若以后还要费心对付一个。”妤贵妃抚了抚平坦的小腹,浑不在意地坐了下来。
余嬷嬷便马上宽慰道:“您还年轻,迟早会有的,再者,荔妃不是才生了两个么?”
妤贵妃不以为然:“太子也是见了的,不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终究养不熟。他亲娘被害死了,却要怪在我头上,他也不想想,就他亲娘那病歪歪的模样,一日三顿离不开汤药养着,能有几年活头?”
“说得再不好听些,我好歹也是二房嫡长女,要不是堂姐不争气,怎会眼巴巴嫁来深宫做妾?我宁愿嫁一王侯将相为妻,堂堂正正掌管中馈!”
“哎呦您方才还劝皇上别动气,这会子您自个儿倒是气起来了。”余嬷嬷连忙抚抚妤贵妃后背顺气,“当年若是您及笄了,老将军定不会选先皇后进宫的,又哪还有太子这号人呢?说来都是天意弄人,您且放宽心,该是您的,早晚是您的。”
……
皇帝踩着风雪夜色来到东宫时,太子已昏迷过去。太医在各个穴位都扎了针,又刚喂下汤药,太子气息微弱,脸色苍白如瓷,远远瞧着,真似一阵随时会消散的轻风一般。
宋知意揪心地守在床边,听闻皇上驾到,连忙起身行礼问安。
皇帝的心思都在太子身上,随意抬抬手叫她起身,转头问太医情况如何。
上回太医与陈太傅说的实情是太子危矣,此刻面对皇上亦不敢有所隐瞒。
皇帝的脸色自进门就不好,闻言更是又黑又沉,厉声斥道:“你们都是死的吗?明知他这副身子骨不宜再见外人,还由着他一次两次的胡闹!”
帝王一怒,如雷霆万钧,屋内所有人霎时惊慌跪下告饶。
宋知意额头冷汗涔涔,浑身僵硬,只觉手脚都似寒冰,生怕皇帝的怒火下一刻就会朝她一个人汹涌而来。
皇帝扫视一圈,重重挥袖,站在床边凝视太子半响,那英俊年轻的脸庞与他五分相似,还有五分,是逝去四年的发妻。盛怒之后,皇帝心中升起悲凉,再有两日,便是除夕了,或许这就是天命难违。他到底没再怒声斥责,只转身命令道:
“自今夜起,太子不得出清晖堂半步。若他违逆,立即取麻绳将人绑起来,跟他说,这是朕的命令,违者,斩。”
宋知意脸颊的冷汗随着这一个斩字簌簌滚了下来。
好在皇帝下完这个死令,再看太子半响,便出去了。众人如蒙大赦,这才敢起身忙碌去。
没有被单独斥责,宋知意本该松一口气,可不知为何,看着皇帝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中却有一股莫大的失落涌起。
皇帝走了,才来没一会儿就又走了,而太子生死未卜地躺在床上,皇帝除了气怒,还有父亲对儿子重病的心疼和怜惜吗?
她又想起儿时自己生病,爹娘轮流守在床边,喂药喂饭喂水,鲜少假手于人,她一日不好,爹娘便一日难安。
然而皇帝今夜走了,什么时候会再来看看这个儿子呢?皇帝或许会去荔妃那里看刚出生的一对皇子找宽慰,也或许,去三宫六院随便哪个嫔妃留宿,日后又会有新的皇子。
太子病恹恹的,孤零零的。
宋知意心里跟针扎似地难受起来,她可真糊涂,方才皇上怒气责问,怎么就不知道站出来替太子说一句话呢?
她,她可是太子妃啊!与太子一荣共荣,一损俱损,到了这节骨眼,挨不挨骂实在没什么大不了的。
宋知意忽然起身追了出去,屋外风雪如利刃扑面而来,她却感受不到冷,仿佛有股热血在她身体里流动,给了她无限的力量。
皇帝已经走过垂花门。
随行的侍卫们听见身后急匆匆的步伐,不约而同停步回看,却见是衣着单薄的太子妃跑了过来,连忙让开一条路。
皇帝自然也听见了,皱眉转身。
宋知意气儿还没喘匀,便在皇帝身前跪了下来,俯首道:“儿媳从小地方来,没见过什么世面,方才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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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吓傻了,竟连请罪也不知。儿媳照料殿下不周,请父皇治罪!”
皇帝见她年纪小小的,声音颤抖,无不惶恐,这会子倒也不愿多加责罚,“事已至此,罢了,想来你即使有心也是劝不动太子的,朕比谁都清楚他那犟驴脾气。”
“儿媳斗胆,有一言想说与父皇听,殿下……殿下不是犟。”宋知意抬起头,眼神诚恳地看向皇帝。
皇帝也看着她,负手身后,没有说话。
这下宋知意真是斗胆了,边揣摩着皇帝的心思边硬着头皮道:“儿媳近日常听殿下梦语,他说只要一日是储君,便要一日担起储君之责,在外为父皇分忧,在内兄友弟恭,否则朝堂动荡,社稷难安,他日后将是史书有罪之人,愧对父皇和陈太傅的苦心教导与期望。”
“哦?”皇帝的眼神变得犀利。
宋知意只觉头皮发麻,好像一下子被看穿了,可是话已出口便如覆水难收,她只能仰头更真挚地道:“儿媳知欺君之罪要砍头,不敢胡言。也亲眼见着殿下将案牍放在枕边,只要清醒些,他便要看,便要写,儿媳确实劝不住,庆嬷嬷也劝不住。殿下说,他恐怕时日不多了,当下能做些什么,便尽力做些什么……”
说着,她双肩微抖,抽泣了一声。
皇帝心里不是个滋味,俯身将知意扶了起来,长叹:“太子的遗憾和苦楚朕又何尝不知,也是委屈你这孩子了。”
宋知意连连摇头,小声道:“除了殿下脾气不好时总呵斥儿媳滚出去,旁的倒也不是很委屈。贵妃娘娘待儿媳很好的。”
皇帝难得无奈一笑,若说先头那些话他心中有些半信半疑,这会听着小姑娘似抱怨的嘟囔,倒是全信了,一个岭南来的,心思单纯,不懂皇族世家的弯弯绕绕,又能有什么坏心算计呢?最多不过是想为太子说句好话罢了。皇帝乐得听这样的话,心里有个宽慰,于是只道:“这个逆子连朕都敢怼!”
宋知意当下便急得要再跪:“太医说殿下是病重所致性情大变,若他身体康健,双腿无疾,一定不会这样的,还望父皇饶恕。”
“罢了,朕都晓得,你也别跪了,回吧。”皇帝看这个儿媳年纪不过比平阳大一岁,却是这样卑微惶恐,动辄请罪饶恕,难免多了分慈父之心。
宋知意不知自己的话有没有说对,能不能起什么用,但到这时,她尽力了,只能恭敬应下来。
皇帝出了清晖堂的门,上了轿辇,没好气地对领头的孙内侍说:“朕还没对外宣旨,老二就如此狂妄挑衅太子,可见居心叵测。兄弟间说话叙旧就好好叙旧,他非投什么壶?最后赢了吗?”
孙内侍摇头:“太子殿下当时一掌接住越王的箭筒,而后就坐在上首,三箭齐发,全中,还将您赏赐的伏云破甲弓作为彩头安抚越王了。”
皇帝听后心中里总算舒服多了:“太子就是太子,他那骑射功底便是朕也难说比得过,没想到病成这般,竟丝毫不逊色,心胸之广也远超老二。明儿叫老二进宫来,朕要命他投上三天三夜!”
“……还有那把伏云破甲弓,也一并给朕收回来。那是储君才有的荣华,老二怎配!”
孙内侍连连应“是“,心道越王这下惨了。
17. 017
第十七章
今夜无雪,北风却刺骨地寒。
宋知意目送皇帝仪仗离去,冷不丁地打了个喷嚏,赶紧抱住胳膊搓了搓,转身准备回去。
庆嬷嬷从暗处出来,将手里的毛领斗篷为她披上,冬青也急急把捂在怀里热乎的汤婆子放到主子冰冷的手心。
身体一下暖和起来,宋知意对二人感激一笑,“咱们快回吧。”
冬青点点头,走在她身侧小声嘀咕道:“您刚才真是吓死奴婢了,万一圣上怒火更盛,要罚您可怎么办?”
宋知意拉住冬青的手摇摇头,“这不是好好的么?”常言道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她总要做些什么。
庆嬷嬷随后半步,深看了一眼这位年纪小小、身量也娇柔的太子妃。
不论是上回圣上与太子争吵她冒死进去送茶水,还是这回追出来为太子说句心里话,都已经远超庆嬷嬷的预想。
夜深了,主屋那边有太医守着,三人回了侧院。
庆嬷嬷犹豫片刻,问道:“太子妃,如今殿下昏迷,不知何时才能醒,那咱们这院子还洒扫布置吗?”
宋知意捧着杯盏刚喝了口热汤,闻言下意识道:“当然啦。就是要喜庆点,有个过年的样子,说不准殿下的病气就被喜气冲走了呢?”
庆嬷嬷心想也是这个理,便应下来:“那好,老奴明日就着人布置。”
“嗯呢!”宋知意叫冬青把这俩日剪好的窗花拿出来,想了想又问庆嬷嬷,“清晖堂伺候的内侍宫婢们比别处辛苦得多,新年可有新衣发放?月银还是照旧吗?”
庆嬷嬷:“新年各宫各处的份额都会比寻常日子多些,下人们的月银也会多发二两,再贴补些粮油棉衣,若殿下清醒,按惯例还会命老奴给大家伙包个红封。”
宋知意点点头,但如今太子昏迷,自然下不了令,不过她是太子妃,这点主应该能做吧?便道:“既如此,今年还是照旧,免得大家寒心,做事也不尽力。此外我再额外添一份赏银,到时候与殿下的合做一个分发下去。”
庆嬷嬷素来严肃的脸此刻也不由得多了分欣赏,应道:“太子妃宅心仁厚,是奴婢们的福气。”
宋知意心里却想,宜春殿的下人们也要发一份,到时候大年初一去长春宫请安,万一碰上哪个小皇子小公主拜年,也得给个份量足足的红封意思意思,亏她前些日子领了月银还傻乐呢,以为在宫里没处花,这不,多的是用钱的地方。
不过心疼归心疼,该赏还是得赏。
次日梅香便回宜春殿取了银两将此事预备起来。
清晖堂在庆嬷嬷的操持下打扫得内外一新,窗花贴上,彩灯挂起,总算有几分要过年的样子。
只是一直到大年三十,太子都没清醒过来。这回吐血显然比上次严重得多,太医们焦头烂额,接连换了几次药方。
宋知意心里也惴惴不安,怕太子熬不过这个年,但也只能宽慰自己往好了想,该做的都做了,尽人事听天命吧,至少太子鼻下还是有气息的。这一早她喂太子服下药,又虔心拜了拜菩萨,才和冬青梅香几人将对联糊上浆糊,准备亲自贴上。
这时垂花门外忽然进来一行人,为首的是个年岁估摸十五六的少年郎,剑眉星目,一身靛蓝色锦袍外披狐氅,高马尾随着急促的步伐在空中扬起,这少年身后紧跟着一个白胡子老和尚。
宋知意奇怪地看着他们直奔主屋去,眉心蹙起。
庆嬷嬷从暖阁出来,见状面容一喜,高兴地道:“四皇子总算回了!咱们殿下或许要有转机!”
原来这位是四皇子。
上回小年家宴,知意没见过,但听庆嬷嬷这话,一颗心也跟着激动起来,连忙放下手头的对联跟过去看看。
四皇子急匆匆跑进了主屋,半跪在床边,紧握着太子的手,连唤了几声“三哥”,却无丝毫回应。
太医在旁将太子这回吐血昏迷的前因后果大致说了遍,四皇子又气又急,恨不得立刻冲出去找越王算账,可看着太子了无生气的苍白面容,一腔怒气只剩颓然,转身看向他身旁那位白胡子老和尚:“大师,这该如何是好?”
“四皇子莫急,且让老衲看看。”空空大师乃是牵云山武当一派的长老,尤擅摔打重创所致的腿疾,还有独门的心法绝技,多少门派之间生死对决,经脉功法全毁的江湖人士也被他救了回来。
四皇子当即起身让开,空空大师先掀开锦被揉捏太子的双腿,力道轻重不一,边观察太子,太子并无反应,随后只能取针扎在几个穴位。
太医忍不住凑上前看了看,可惜好半响过去,太子还是没有反应。
空空大师捋着胡须思忖半响,喃喃自语:“按说这针深刺下去,若双腿经脉尚能感知,□□必会疼痛,可殿下神态无异,眉心不紧,似乎全然无感,难不成……”
四皇子闻言神情一紧,急切问:“这是什么意思?明明我走之前三哥的左腿还是好的!”
空空大师默了默,取针缓声道:“或许要殿下清醒过来,老衲才能准确判断,施行心法也得人清醒着。”
“可我三哥什么时候才能醒?”四皇子心急难耐,一把拽住太医质问道,“你们开药方了吗?”
太医连忙说:“开了,都开了,每日也针灸吊着心神的,可说不准殿下什么时候会醒,上上回昏迷了一月,上回却只昏迷半日就醒来,还请四皇子冷静啊!”
四皇子无力地撒开这太医,在床前来回踱步,绞尽脑汁想着还有什么计策可施。这时他视线里忽然多出一道陌生的女子身影,正倚在屏风外往里看。
“你是谁?怎敢擅闯进来?”四皇子深深蹙眉,迈开大步出来,语气逼问。
宋知意奇怪地看着他,满脸问号,无奈说:“我是殿下刚过门不久的太子妃。殿下要静养,你说话能不能小声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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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皇子冷嗤一声,上上下下打量知意一眼,眼神满是质疑和轻蔑。
有平阳公主这个前车之鉴,宋知意也不把这些皇子公主的轻视当回事让自己难受了,索性不理四皇子,轻声进里间看了看太子,得知那位看起来很厉害的老和尚暂时也没有办法时,脑袋耷拉下来,但只是片刻就打起精神来。
大师为太子远道而来,又逢除夕,得先安排膳食和住处,若是太子醒了,也好及时看诊,免得耽误事儿。
宋知意出去与庆嬷嬷说了此事,庆嬷嬷笑着点头:“老奴正要准备,您只管放心。”
四皇子瞧她俨然一个当家主人的模样,吩咐这吩咐那的,庆嬷嬷竟然也言听计从,心里更是没来由地不舒服,三两步上前把要去重新贴春联的知意拦了下来。
四皇子指着那对联,又指着窗户上喜庆的福字,恼火质问道:“我三哥还昏迷不醒地躺在床上,你却有闲功夫贴对联,在清晖堂张灯结彩,你居心何在?你有良心吗?”
宋知意:“……”
她皱眉瞪了四皇子一眼,分明跟她年纪差不多,而且按辈分她理应是他的三嫂呢!跟平阳公主一样没礼貌。
但今日除夕,宋知意也不想与人有些口头争执,她娘说了,不吉利,于是当下只端出长辈的架子来,语气老沉地反问:“过年了不贴对联挂宫灯,难道整日以泪洗面吗?那岂不是盼着殿下……”意识到这话也不吉利,她顿了顿,用扫视的眼神打量一遍四皇子,“还是像你一样,跟个陀螺似的转来转去?”
四皇子被怼得一噎,脸色霎时涨红起来,“你”了半响说不出话。
宋知意不搭理他了,径直过去贴春联,可惜她和冬青梅香都不够高,梅香正要命内侍去扛把梯子来,宋知意回头看了眼四皇子,他那身量倒是高,她轻咳一声,绷着小脸严肃唤:“四弟。”
四皇子:“……???”
谁是你弟!!
宋知意对他的羞恼视若无睹,一本正经使唤道:“你站着也是干站着,不如过来帮贴上去,这春联可是驱邪祈福的。难道你不想为殿下添份福气吗?”
四皇子没好气地回瞪她一眼,下一瞬到底还是老老实实过来,拿起春联,格外认真地贴,连一点褶皱也不放过,却不忘怒声:“你让开!”
宋知意“哦”了声,让得远远的。
快晌午了,药房里刚煎出午时的药汤来,知意不放心地再进屋看看太子。
没想到刚来到床边,就听太子恹恹地轻咳一声,语气虚弱道:“聒噪。”
宋知意愣在原地,等反应过来太子居然醒了,高兴得险些要掉眼泪,但唯恐把福气哭没了,又硬生生将泪水咽回去。
她蹲在床边,也不管太子投来的略有些嫌弃的眼神,软声嘟囔道:“才不是我要聒噪呢!不对,要是早知道聒噪你就会醒,我恨不得日夜在你耳边说话才好。”
18. 018
第十八章
太子瞧着宋知意这又想哭又想笑的模样,有点嫌弃,真叫她日夜在跟前絮叨,岂非要被烦死?
宋知意倒是没太在意太子的表情,赶紧去叫太医进来。
比太医先到的却是在门外贴春联的四皇子,他手上沾着的浆糊也来不及清洗,风似的“嗖”一下跑到床边,一向盛气凌人的语气变得小心翼翼:“三哥,三哥?”
太子微阖的凤眸轻轻掀开,见到四皇子,无波无澜的目光才多了分意外,“你回了。”
四皇子重重点头,握住太子的手语无伦次道:“三哥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我去牵云山请了空空大师回来,他治腿疾很厉害的,不过三哥你放心,我对外只称沉迷武当功法,请他来给我做师父,绝对不会走漏半点风声。”
太子“嗯”了声,神情没多少欣喜,只嫌弃道:“瞧你这出息。”
四皇子顿时挺直腰板,羞愧地垂下头,低声说:“我实在是太高兴了,反正这也没有外人。”
太子没再说话。
适时太医与空空大师赶来了,四皇子连忙起身站到一旁,宋知意也在,然床前就那么点位置,二人不对付地瞧了对方一眼,各自退到窗边,谁也不搭理谁。
太医把脉半响,道太子的脉象比昏迷时沉稳有力了些,可身子依旧虚弱得厉害,一时半会说不准是有所好转,还是恶化,只能调整药方观察两日。
太医下去研讨药方后,空空大师这才上前来自报家门,见过太子殿下,准备开始先前的揉捏与针刺之法。然而空空大师刚要掀开锦被,一直虚弱无言的太子却如同被人触碰逆鳞一般,猛地伸出手掌按住被角边缘,因为太过用力,他骨节发白,眼神满是提防与怀疑。
四皇子立刻上前道:“三哥,我敢以性命担保,大师是信得过的。”
太子的手却丝毫没有松开,眉心蹙着,缓缓转眸看向紧张站在外围的宋知意。
四皇子的视线跟着看过去。
宋知意后知后觉,恍然明白了什么,忙说:“那我去小厨房看看他们准备了什么好吃的。”说完一溜烟退出屋子。
太子的手掌这才放松下来,无力地阖上眼任由空空大师掀被露出他一双修长却苍白得过分的腿,腿上遍布一道道褪不去的丑陋疤痕。
当夜在临水与戎狄余孽搏命一战,刀剑如雨,那难缠的奇兽更是尖嘴獠牙,力大无穷,最后他几乎忘了剧烈的疼痛,跌落山崖,血淋淋地悬挂在树枝,浑身上下没一处好地儿。
“殿下,可感觉得到疼吗?”
空空大师的话唤回了太子痛苦的记忆,他睁开那双枯井般毫无波澜的眸子。
此时不需回答,空空大师已有了答案。
两条腿,太子感受不到一点痛意,是完全没知觉了。
空空大师沉默地为太子放下雪色的裤腿,好生盖上锦被,摇头看了四皇子一眼,还是宽慰:“老衲有祖师流传下来的秘籍,近日可慢慢为殿下一试。常言道伤筋动骨一百天,这是急不来的,还望殿下放宽心。”
半响,太子声音沙哑地开口:“有劳大师。”
四皇子送空空大师出了门,又折返回来,忧心问道:“三哥,刚才那个女人是怎么回事?回宫路上我听说慕甯姐姐病了,她身体不是一向很康健吗?还是她得知实情,不想嫁你故意装病?”
这半年发生许多事情,太子却没有心力再一一同四皇子说起,“叫庆嬷嬷进来。”
四皇子满腹疑惑,只好依言去了。
庆嬷嬷进来,自然知晓太子想问什么,一五一十道:“那日您刚出清晖堂的门,太子妃也跟着回宜春殿了,她说宴请了齐王妃和越王妃,不好迟到。之后便是您昏迷着被送回来,皇上来过一次,可龙颜大怒斥责老奴们没有照料好您,那时太子妃一身的血,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又追出去向皇上请罪,为您说了好些推心置腹之语。这两日老奴也是亲眼看着,她除了求菩萨保佑,最过分的也是悄悄探您的鼻息,半点没碰那个匣子,也没去过长春宫。”
太子诧异挑眉,沉默下来。
这是最拙劣直白的计策,宋知意行迹反常,要么,她是真的呆呆笨笨,一无所觉,再要么,就是过分善于伪装,看破了故意如此。
可惜这次吐血过后,太子能明显察觉到自己的身子连往日也不如,或许今夜闭眼,明日就再也睁不开,他提不起什么心力去试探这个莫名其妙的宋氏了,只恹恹对庆嬷嬷道:“你注意着便是。”
庆嬷嬷有心想多说几句心里话,然太子将将醒来,憔悴无力,恐一时说太多话耗费心血,遂又作罢。
这时四皇子忍不住愤愤道:“就算她不是长春宫派来的奸细,也没好到哪里去!三哥你不知晓,她把清晖堂布置得分外喜庆,还巧舌如簧说这是为你祈福,摆起长辈的款儿来,使唤我跟使唤下人一样随意!这样狐假虎威的女人怎么配得上你?”
“好了。”太子颇为烦躁地瞥了四皇子一眼,冷冷的语调一视同仁,“你也聒噪。”
“我……”四皇子气闷偏头。
庆嬷嬷劝道:“四皇子,您也刚赶路回来,不如先去吃些热乎膳食暖暖身子吧?”
四皇子摆手,“不吃了。待会便是除夕宫宴,我得替三哥去盯着,看看哪些王孙贵族文臣武将是对东宫存有异心的。”
太子没所谓地由着他去了,只是想起合宫夜宴,宋家如今面上是皇帝的岳家,估摸着也在赴宴之列,宋知意岂不是早换上鲜丽衣裙巴不得早点去?
都走了也好,耳根子清净。
太子混混沌沌间阖上了眼,黑暗的视线里逐渐浮现出母亲温柔含笑的脸,妹妹单纯可爱的笑容。
她们原本渐行渐远,踪迹隐没,遍寻不得,此刻却又无限靠近,仿佛就在身边,一声声唤他——
“淮清,今夜除夕,你妹妹吵着要去点炮仗,放烟花。”
“哥哥,你就带我去嘛!”
窗外纷纷扬扬落起大雪,屋内分明银炭如火,温暖似春,太子却如同坠落冰窟一般,冷得蜷缩了身子,豆儿大的汗珠顺着他额角划过线条流畅的侧脸。他双唇泛白,喃喃唤了几声“睦睦。”
慕慕?
宋知意守在床边,闻言奇怪地皱了眉,觉着这个名字熟悉,想了好半响才回忆起,平阳公主管魏国公嫡女叫慕甯姐姐。
难不成太子是病中想念前未婚妻了吗?
唉,可惜人家早抛弃他了。
宋知意觉着太子真可怜,又见他浑身发抖打冷战,于是把外间小榻的被褥抱了过来,仔细给太子盖上。
正是此时,太子浑身冷汗地惊醒过来。
二人四目相对,眼眸中倒映出对方的模样,皆是愣了一下。
宋知意稍稍退了一步,解释道:“你别误会,我看你发冷,想给你盖被子。”
太子眼神古怪地打量着她:“你怎么还在这?”
宋知意一脸茫然:“我不在这该去哪呀?厨房做好年夜饭了,我等你醒来一起吃呢。”
太子神情怔忪片刻,默然无言,掀开一半被子想撑着坐起身来,可惜被子叠的太厚,以至动作缓慢。
宋知意见他如此艰难,忍不住上前想帮帮忙,谁知太子伸出一手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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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她,眼神有些冷淡。
宋知意才意识到自己又冒犯了,于是出去叫了两个内侍进来,又问了句:“殿下,那我叫他们传膳了?”
太子没说话,她权当他默认了。
因太子身体虚弱,行动不便,内侍们扶他起来,换了身干净寝衣,又披上墨狐氅,外边宫婢们就开始进来布置席面了。
清晖堂的厨子也是御膳房出来的,手艺极佳,且下午时皇帝命孙内侍亲自往东宫送了年夜饭,因此一一呈上来,也是丰盛地摆满了圆桌。
宋知意坐在太子对面,眼看这琳琅满目的佳肴美食,香味扑鼻,不禁感慨道:“本来我觉着小年宫宴的菜肴就已经够多够丰盛的了,没想到除夕更盛。”
庆嬷嬷为太子布菜,闻言笑着道:“厨房里还有好些温着的没呈上来呢。”
宋知意两眼放光,期盼地看向太子。
太子莫名其妙,看他做什么?他又不能吃。太子病恹恹地也没什么胃口,挥了挥手叫庆嬷嬷退下。
宋知意补充道:“嬷嬷辛苦忙活了整日,快先去同大家吃年夜饭吧,这儿有我呢。”
在这宫里虽是伺候主子的奴婢,过年自然也有额外的年夜饭,只是比主子吃得晚些,庆嬷嬷早习惯了,但既然是太子的意思,太子妃也如是说,便退下了。
宋知意起身忙活起来,先给太子添了一块松鼠桂鱼,甜津津道:“吃了鱼,年年有余!”
太子语气冷冷的:“食不言。”
宋知意:“……”
规矩真是多!
她只好抿唇闭上嘴,给太子添一碗鲍鱼燕窝粥。然而只听太子又道:“孤的手又没残废,吃你的去。”
宋知意:“……”
好吧好吧,其实她早饿了,求之不得呢。
有太子这话,宋知意便毫无负担地坐了回去,美滋滋地尝了一遍各色.诱人的佳肴。
一时间,屋内只有筷箸汤匙碰撞青瓷碗碟发出轻轻的声响。
太子原以为宋知意这个贪吃鬼会很粗鲁,没想到她吃起东西来慢条斯理,遇着格外合心意的,眼睛一亮,吃第二口就眉眼弯弯,神情满足得不得了,虽不像京都世家贵女那般一味讲究动作优雅,却也多了分难以言喻的家常气息。
这感觉,就像是和母亲,和妹妹在吃一顿寻常的团圆饭。
太子执筷,夹了那块鱼肉放进嘴里。他常年喝药,因病缘故嘴里也总是发涩发苦,见到荤腥就泛恶心。
这会儿却觉鱼肉鲜嫩美味。
他又换了汤匙舀了一勺燕窝粥,清甜可口,还行。
宋知意面前那道冬笋烩鸭子看起来也不错。
太子抬眸看向宋知意。
然而宋知意夹了一块放进自个儿嘴里,满意地点了点头,不一会儿,眼神已经飘到另一道龙凤呈祥翡翠羹上了,压根没功夫瞧他。
太子轻咳一声,有点不爽:“宋知意。”
“嗯?”宋知意不明所以地抬头,不知想起什么,紧张问,“殿下,你身子不舒服吗?”
太子:“你光顾着自个儿吃高兴了,也不知道给孤布菜?”
宋知意简直委屈死了:“方才可是你自己说的!”她学着他的语气,沉声硬邦邦道,“孤的手又没残废……”
太子冷哼一声,“孤记得你方才叫庆嬷嬷下去,也说,这儿有你呢。”
一个呢字出来,宋知意窘迫得双颊绯红,算了,她跟太子计较什么,这便起来,笑盈盈站到太子身边,温柔问道:“不知殿下想吃什么呀?”
太子面无表情地指了指那道冬笋烩鸭。
19. 019
第十九章
约莫半个时辰后,庆嬷嬷进来换了一轮新菜品,没想到素来没什么胃口的太子竟吃下好些滋补的羹汤肉食,热气氤氲下,苍白的脸色似乎也有了血色。
而太子妃已经坐到太子身旁,尝一样,便不忘给太子添一样,直到把他面前的小碟子放得满满当当。
太子的神情虽看不出喜怒,却也没说什么,慢条斯理地用着膳。
尽管二人没有言语,气氛难得温馨,总算勉强有个过年团圆的样子。
庆嬷嬷轻声退出去时,眼睛都红了一圈。
不知不觉,夜幕悄然降临,清晖堂檐下悬挂的彩灯渐次亮起。
这是宋知意离开爹娘兄长独自在外过的第一个除夕,比预想中的要好得多。宫婢们撤下膳食后,她心满意足地半靠在紫檀木大交椅上,摸了摸吃得圆润的肚子。
太子瞧她这没骨头似的懒样,轻嗤:“跟头小猪一样。”
宋知意不气也不恼,两条腿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笑嘻嘻道:“我就算是小猪,也是吃饱喝足了天底下最幸福的小猪!”
太子算是见识到了此女的没心没肺,懒得说她,随手拿起枕边的书册,静静看起来。
他眉眼深邃,面容俊美,从宋知意这角度看去,翩翩君子,温润如玉,真是如同一幅古画卷般养眼耐看。
可惜宋知意不擅丹青作画,她欣赏的眼神在太子身上流连一番,觉得可惜,忽然又有个好主意,马上跑去外间拿了剪子和剩下的红纸来。
太子余光里瞥见她咔嚓咔嚓不知道聚精会神的捣鼓什么,奇怪的是,那细微的声响并不叫人讨厌,他慢慢沉浸到书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前忽然落下一道阴影。
太子抬眸,宋知意笑盈盈的模样映入眼帘,他微微一顿,放下书册淡声问:“又怎么?”
宋知意双手背在身后,神秘兮兮地说:“我有个好东西给你看。”
“哼。”太子不以为然。
那罐子冬瓜糖和不倒翁娃娃还放在桌案上呢,她嘴里的好东西,想来不过是些市面上随处可见的小玩意儿。
宋知意见太子一点不期待,不由得懊恼,故意卖关子道:“殿下,你就猜猜嘛,我保准是你绝对没见过的!”
谁知太子根本不吃这一招,别开脸冷声道:“你爱给不给,孤不稀得非要看。”
宋知意恼得直跺脚,太子这冷冰冰的样子真是无趣极了,但她不是个气性大的脾气。
太子别开脸,她就微微倾身向前,葱白细嫩的手指捏着剪纸人儿慢慢递到太子面前,语气软软的:“殿下,是我非要给你看一眼,你就赏个脸嘛,好不好?”
太子这才勉为其难地转眸,心想要是宋知意随便拿个什么戏弄他,他非得——眼前是用一张红纸剪出来的小相,乌发垂着,面容五官像极了他,更难得的是那份跃然纸上,温润谦和的神韵。
太子不由得怔住,眼底浮现出一抹不易觉察的讶然来。
单单一张小红纸,竟也能剪得如此栩栩如生?
宋知意得意地轻哼一声:“我就说是你绝对没有见过的吧。”她将小相插.进太子手握书卷的夹缝里,语气真挚道:“就当这是我送你的礼物,祝你新春嘉平,长乐未央,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太子默然垂了垂眼,合上书卷放在枕边,神情莫测,半响过后,才低声说:“孤乏了。”
宋知意摸不清太子忽然这般低落,是喜还是怒,只好识趣退下了。
外边响起“砰砰砰”的烟火绽放声,雪停了,绚丽的色彩点燃漆黑夜空,一派新春热闹的气息,她站定门口往皇城东北方向看去,那是永清坊万福巷。
思亲情绪刚起,冬青和梅香两个就一前一后跑过来,拉住知意高兴道:“您快来,奴婢们堆了雪人!”
“真的?”宋知意早就想玩雪了,可惜连日不是忙着进宫请安,就是太子身体不好,这会子兴冲冲地跟着两个丫头过去,庭院里赫然是一个胖乎乎的大雪人。
“哇!我也要堆一个!它们俩正好可以做伴!”
宋知意那低落的情绪消逝得飞快,说干就干,马上撸起袖子把新雪笼作一堆,冬青要帮忙,她还不让,梅香便回屋里取了手套还有斗篷来,怕主子冻着。
庆嬷嬷端药出来,经过廊下,看到三个小姑娘忙得不亦乐乎,不禁摇头笑了笑。
到底是年轻。
庆嬷嬷进屋才发现,窗扇不知何时开了一条缝,太子怅然若失地望向庭院,喃道:“若是睦睦还在,应该也像她这般玩得很高兴吧?却不知睦睦今夜有没有吃上一顿热乎的饱饭,有没有暖和的衣裳穿……”
庆嬷嬷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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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取鹤氅为太子披上,宽慰道:“凌大人亲自去了,肯定会把公主平安找回来的,当务之急是您要养好身子啊。”
太子将汤药推开,叫庆嬷嬷把轮椅推来。
“可您受不得风——”庆嬷嬷到底是拗不过太子。
太子缓缓掀开被子,挪动身体下地,可惜双腿无力,任凭他满额冷汗也站不起来,只能一点点地去够轮椅,庆嬷嬷从旁搀扶着,好半响,才坐了上去。
庆嬷嬷推太子到门口,宋知意的大雪人已经堆出了个雏形。她忙上忙下,兴致高昂,似乎永远没有不开心的时候。
“弄团雪来。”太子冷声吩咐。
庆嬷嬷不明所以,依言去院子里团了个小雪球呈给太子,谁知太子放在掌心把玩片刻,忽朝宋知意投掷而去。
他的手法自是不必说。
松软的小雪球正中知意后背,顷刻间四散开来。
她穿着降红色的雪狐斗篷,内里亦是三层又三层地穿得格外厚实,当下竟都没感受到,只是瞧见了冬青和梅香局促不安的表情,才后知后觉转身。
一片洁白的雪色中,那抹降红衬得她雪肤愈发细腻,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茫然地眨呀眨,透出几分娇憨可爱,活似身旁那圆滚滚的胖雪人。
太子没忍住,轻笑一声。
宋知意顿时愣住了。
印象里太子总是冷冰冰的,再俊美无双的面容也给人一种难以靠近的疏离感,却没想到轻笑起来,有如春风化雨一般,叫人心神随之一漾。
过了好半响知意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被戏弄了,亏她还送太子礼物呢,她想也不想,气呼呼地也团了个雪球朝太子砸去。
可惜那点力气,连太子脚边也砸不中,飞扬的雪粒零散拂在太子英朗的剑眉。
太子有些不敢置信地蹙了眉,她竟如此胆大包天?
宋知意刚砸完也后悔了,那可是太子,还是病恹恹吹不得一丝风的太子,要是出个好歹,她不要命啦!当即下意识拉住冬青梅香,拔腿就跑。
殊不知她这一跑,太子脸色霎时变得阴沉,攥拳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宋!知!意!”
知意早跑没影了。
她心跳扑通扑通跳得飞快,却不合时宜地想起一个问题来,太子一生气就要连名带姓地喊她,那太子……太子叫什么名字呢?
20. 020(含入v公告)
第二十章
不过就算知道太子的名字,宋知意也不敢那样连名带姓地喊他,她真不要命啦?
一夜不得好眠。
翌日是大年初一,要进宫请安,宋知意装扮妥当,又吃了些糕点甜汤垫肚子,本想先去跟太子说一声,拜个早年顺便为昨夜的鲁莽道个歉。
没曾想,她才走到主屋外数十步的距离,就有内侍上前拦住她,很是难为情地说:“太子妃,昨夜殿下下令,说,说不准您靠近屋子,更不准在窗外说话,否则奴才们就要挨板子。”
“……昂???”
宋知意惊呆了,太子是小孩子么?这么记仇!而且昨夜明明是他先在背后砸她的好吧!
不给进就不进,好像谁求着要见他一样!
宋知意不高兴地哼了声,也没为难这内侍,转身就走。
今日长春宫可热闹,齐王妃越王妃都在,平阳公主黏着妤贵妃,座上还有一位从没见过的生面姑娘,瞧着年岁约莫十六七,容貌绝美,身形婉约,气质清冷而娴静,乍一看,宛如仙女一般。
宋知意默默收回惊艳的目光,先向妤贵妃行礼问安,而后对其余几人行了平礼。
妤贵妃抬手示意她坐下,宫婢很快端热茶上来,茶水入杯,水流清浅,平阳公主百灵鸟似的欢快语气传来:“慕甯姐姐,这就是太子妃了。她之前一直说想见你呢,还要向你请教书画。”
宋知意惊讶抬头,原来这就是太子的前未婚妻,魏国公嫡女!难怪气度如此不凡。
适时魏慕甯起身,举止有如尺子量过一般端庄优雅,朝知意福身一礼,浅笑谦道:“公主谬赞,慕甯才疏学浅,何德何能,敢指教太子妃书画?”
“若慕甯姐姐都道才疏学浅,那这满京都只怕找不到一个才女了。”平阳公主话里有话,得意地看向宋知意。
宋知意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起身挽住魏慕甯坐下,贴心道:“我听说你身子不好,快坐下,咱们年岁相差无几,何需如此客气呢。”
妤贵妃点点头,也说:“知意这话没错,往后你们多来往便是。”
平阳公主顿时不乐意地唤了声:“母妃!”
“好了。”妤贵妃宠溺地点点平阳鼻尖,“今儿是初一,清音阁有南曲班子唱戏,你弟弟妹妹们只怕都去了,你不是吵着要看吗?”
“不看。”平阳公主偏开脸,“慕甯姐姐方才说想去御花园看梅花,我要陪慕甯姐姐,不知嫂嫂们去不去?”
越王妃闻言,忙说:“我这身子不宜在外走动,还是看戏去罢,大皇嫂可要陪我说说话。”
齐王妃自然应允,她有心叫知意一起,免得知意被平阳欺负了去,却不想还没开口,妤贵妃先道:“雪后天冷,慕甯久病初愈,也一起看戏去吧,免得再引起寒症。至于梅花,不如知意去摘两支回来?”
平阳公主闻言顿时应好,起身亲亲热热地拉住魏慕甯,“那咱们一起看戏去!太子妃别忘了也给我摘两支。”
饶是宋知意再迟钝的心思也觉察出这其中的不对来了,但既然妤贵妃如是说,她非得眼巴巴凑着去看戏也没意思,遂盈盈起身一笑:“好呀。”
“这……”魏慕甯微微皱眉,担忧说,“我不赏梅花也无妨,岂敢劳烦太子妃……”
话没说完,平阳公主已拽着魏慕甯出殿,“哎呀去迟了戏都被他们点完了!”
妤贵妃纵容地笑笑,叫齐王妃越王妃也跟着去,齐王妃忧心地看着知意,到底没能多说什么。
热闹的殿内安静下来,妤贵妃才看向知意,语重心长道:“本宫会在清音阁留好座儿等你,你可不要贪玩。”
“娘娘放心吧。”宋知意应得爽快,重新穿上雪狐斗篷,便福身告退。
身后妤贵妃的笑容渐渐淡下来。
余嬷嬷拿来斗篷为她披上,有些不解:“您想用太子妃,何不妨挑明去,老奴瞧太子妃是个呆笨的,恐怕不懂您冷落她的深意啊。”
妤贵妃语气冷淡:“在这宫里,只要受够了人情冷暖,有什么不懂的?她满腹委屈走投无路来求本宫,才会尽心办事。”
左不过,太子那模样也不长久了,阻扰不得她的前途,她也不必冒险出手。
……
雪后的天气确实比下雪要冷些,去御花园路上,冬青没忍住小声说:“之前贵妃娘娘明明待您很好,怎么那个魏国公嫡女一来,就显出如此冷热差别来。魏国公嫡女受不得冷,难道您就受得了吗?”
王嬷嬷适时叹了句:“冬青姑娘这话不无道理,不过太子妃您也别多想,魏国公乃是开国功勋,圣上多有倚重,娘娘难免要考虑周全些。”
“仔细隔墙有耳。”宋知意朝冬青摇摇头,对王嬷嬷却是一笑,“我明白,不过是摘梅花,没什么大不了的。”
三人来到梅园,看守的内侍连忙取剪子来,知意选了几枝含苞待放的,由内侍剪下。
周遭似乎有一道隐忍的抽泣声传来。
宋知意寻声而去,竟见一株茂盛的梅树底下有个穿着单薄的宫婢跪在雪里,冻得浑身发抖。
她急得蹲下握住那宫婢的冰冷的手,“你不要命啦?怎么跪在这?”
那宫婢抬起一张煞白的脸,眼里含泪,慌张抽开手摇头,哆哆嗦嗦地却说不出话。
那边取梅花的王嬷嬷见状,忙过来拉住知意,劝道:“太子妃,这兴许是哪个宫里犯了错被主子打发出来受罚的,您还是别管为好。”
宋知意才想起这一茬来,这是深宫,奴婢的性命全在主子一念之间。可是遇见了,她终归还是于心不忍,悄悄把自己手里的汤婆子放到那宫婢手心,再多的却不能做了。
她们走后,那宫婢捧着手心的温暖,强忍体内愈发难耐的灼热,潸然泪下。
看守园子的内侍同情地说了句:“这是太子妃,宫里像这样菩萨心肠的真是不多了,露水姑娘,我劝你还是早回苟公公处吧,今日他休沐,定会好好疼你的,你又何必没苦硬吃?”
露水浑身抖动得更厉害。
宋知意回到清音阁,戏唱得正热闹。
也不知怎的,她觉得身子莫名涌起一阵陌生的不适。
妤贵妃模样关切地看了眼,刚想问两句是不是冻着了,怎料庆嬷嬷从外面进来,径直走到知意身边,难为情地说:“太子妃,殿下要见你。立刻。”
“见我?”宋知意诧异不已。
-
清晖堂。
自清晨起身,太子已莫名其妙发了半日的脾气。
伺候的内侍们胆战心惊,不论送药还是添炭火换熏香,已是慎之又慎,却依旧摸不清楚太子究竟因何不顺心。
直到太子盯着桌案上那个不倒翁斥骂:“什么破烂也敢往孤这里放!叫宋氏进来拿走!”
庆嬷嬷这才参透缘由。
别看太子昨夜气恼下令不许太子妃进屋,可太子妃要真是不来,恐怕太子心里也不顺的,可太子不会明言,这些都需要做下人的细细揣度。
于是庆嬷嬷示意内侍们先不要去动那个不倒翁,她则亲自进宫去请人回来。
一路上宋知意怕是太子性命垂危,焦急得不行,先前那股子不适倒是奇怪的淡下了。她没太在意,回到清晖堂便拿着两支梅花往主屋跑去。
屋内太子斜倚床榻,眉眼冷峻无情,面容含着一层薄怒。
宋知意忐忑上前,细细打量着他:“殿下,你要见我?”
太子睨她一眼:“你自己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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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什么时候了?”
宋知意有些没反应过来,愣愣地说:“快傍晚了。”
太子冷嗤一声,“把你的东西拿走。”
宋知意看看桌案上无辜的不倒翁和冬瓜糖,心想您要是看不顺眼,大可随便叫个下人拿走扔了便是。
好在与太子相处也不是一日两日,她难免多想了层,然后有个大胆的猜测——
太子真正恼火的,该不是她早上没来请安,也没为昨夜跑路一事道歉吧?
宋知意简直无辜得很,反正不是太子身子危险,也不急了,她脱了斗篷给庆嬷嬷拿下去,接着找了个白瓷瓶把新摘的红梅稍稍修剪一番插.好,问太子:“殿下,这样好不好看?”
太子瞥了眼,没说话。
宋知意试探着又道:“我听说御花园梅花开得正好,便想给你摘两支回来,放在屋里多漂亮呀?”
太子的脸色勉强缓和了些。
宋知意心里便有数了,她将瓷瓶放在小几上,坐下笑盈盈说:“昨夜都怪我胆大包天,殿下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别跟我计较了嘛?”
太子冷哼一声,这才开口道:“原来你还晓得自个儿胆大包天。”
宋知意心想真给她猜对了,太子这个心口不一的拧巴男人!她得想想怎么哄哄他,可置身这银丝炭烧的暖热的屋子,又感觉身上有些不适泛起来。
热热的,燥燥的,甚至有些心痒难耐。
宋知意去倒了杯凉茶喝下,又脱了件外裳,总算好受些,然而只是片刻又燥热起来。
太子看她背对着自己,不知在扭动什么,微微蹙眉:“你在干什么?”
宋知意慢吞吞转身过来,双颊绯红,嗓音竟有些不属于自己的娇柔:“殿下,我,我身子有些怪怪的,我得先找太医看看。”
太子盯着她双颊可疑的红晕,默了默,朝她招手,“过来。”
宋知意犹豫了下,眼看太子脸色阴沉下来,才不得不挪步过去,坐在床边。
太子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
有种不同寻常的烫。
太子的手掌冰凉,却意外地舒服,宋知意忍不住倾身贴了贴。
太子敏锐地嗅到她身上的依兰香,那是专魅.惑女子发.情的,药性猛烈。
却不知宋知意这是着了谁的道。
太子抽回手,没想到这个没骨头似的软绵身子竟就那么倒在他怀里。
宋知意也懵了,极力想撑起身子,喃喃道:“殿下,我不是故意的,或许是去摘梅花时受了寒,又病了。”
太子嗤笑一声,“蠢。”
“……什么?”宋知意没反应过来。
太子宽大的手掌抚在她身上,她不禁一阵过电似地战栗,刚支起的身子又软塌下来,可莫名其妙的,又觉得好舒服,迷迷糊糊地想要更多。
直到双腿被撑.开,腿.心涌出一股湿润。
像,像是来了月事。
宋知意咬唇看向太子,觉得难堪极了,然而她视线里倒映出太子骨节分明的长指,指腹闪着晶莹水光。
并不是月事。
太子似笑非笑,眸中闪过一丝终于可以报复昨夜不能起身硬是叫她溜之大吉的坏意,说:“宋知意,你不是病了,是中春.药了。”
“啊?”宋知意猛然惊醒了一瞬,杏儿眼浮起错愕和惊慌,“不可能,我没有……”
“哦?”太子撩开她的裙摆,手掌重新探下去,只是轻轻拨弄揉捏几下,便是一捧晶莹粘腻。
红裙很快洇湿出一块暗影。
太子捞起宋知意,让她看得更清楚,在她轻轻抖着身子,不知所措以至于快要哭了时,才慢慢悠悠地问:“你自己说,这些水,怎么处理?”
第二十一章
宋知意睁大双眼呆呆地看着,心乱如麻,整个人都懵了。
水,水……不是月事流的血,也不是小解,她那里怎么会流水呢?大婚前她娘给的那个图册只画了奇奇怪怪令人面红耳赤的画面,也没说会这样!太子眼看她双眸由惊恐困惑变成难堪羞耻,慢条斯理地提醒道:“瞧瞧,锦被也被你弄湿了。”宋知意不敢看了,颤抖着身子,晶莹泪珠再也忍不住地啪嗒掉下来:“呜呜呜呜呜呜我不知道怎么处理啊!”
她头一回遇到这样离奇的事,真是慌了神,既要咬唇硬挺着体内不断升腾上来的燥热难耐,又得飞快想着怎么办,怎么办,她到底该怎么办!眼泪跟掉了线的珠子,源源不断淌下来,又顺着通红的脸儿滑落绯色的玉颈,没入被她折腾得单薄的衣衫,衣衫很快洇湿,映出两团颤颤巍巍的白软。太子“啧”了声,不知怎的也有点燥。他初初捞起她的身子只觉得软,没想到臃肿笨重的棉裳包裹之下,竟是如此丰腴妖娆的身形,想来平日没白吃。他到底是个正常男人,有七情六欲,被这一勾很难不起反应,然以他如今病入膏肓的身子,再行激烈床.事,无疑是死得更快。原本,他只不过是想逗弄宋知意好玩,吓吓她罢了。
在事情尚可控制前,太子微微冷了脸,沉声道:“你再哭,上面也要湿透了。”宋知意哽咽一声,饱满充血的双唇被咬破渗出血珠,可依旧止不住泪,也止不住水。
心里有团熊熊燃烧的火,她快忍不住了,本能地抓着太子的大掌,抽抽搭搭地问:“殿下,你这儿,这儿有什么解药么?”“孤怎么有那种药?”太子阖了阖目,压下心头郁火,只想赶紧甩开这烫手的麻烦精,“还是叫太医来——”
“不要!”
宋知忘顿时慌得尖叫破了音,身子软成一滩春水,胡乱拱着藏进太子怀里,她滚烫的脸颊紧贴着太子冰塞的胸腔,声声哀求道:“不要叫太医,这种事怎么好看诊啊,说出来都丢死人了,丢死人了,我
以后还怎么出门呜呜呜呜我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太子:“……所以你要连孤也撞死吗?”他险些被她拱得倒在榻上,跟头小猪似的,却一身牛劲儿。
此刻的宋知意哭得快断气,哪里还有什么理智可言,她仰起一张被药劲儿逼得绯靡的脸,眼泪挂在长睫欲坠不坠,红唇嗫嚅,娇软语调摄人心魂:
"殿下,求求你了。"
太子额角青筋猛地跳了跳。
………
………
夜色浓稠如墨,也不知过了多久,太子哑声叫来庆嬷嬷,把浑身湿漉漉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的麻烦精弄走,再换了干净被褥。他面无表情地整理着凌乱的衣衫,耳垂却泛起一抹难以言喻的粉红。
庆城缠低着头眼观鼻具观心,半句不敢多问,小心翼翼把昏过去的太子妃扶到侧间沐浴,换上干净衣裳,只是尚有一事拿不定主意,遂又出来问:“殿下,太子妃今夜是宿在您这儿,还是——”“抬回她的屋子去。”太子擦拭手指的动作一顿,表情瞧着有些烦躁,雪帕被他揉搓成一团攥在掌心。庆嬷嬷不敢再言,便唤来冬青合力送知意回了旁院睡下。
太子静默半响,唤来暗卫,问:“今日太子妃都见了什么人?”
暗P-五一+答道:“今日去长春官请安的还有齐王妃越王妃与魏国公嫡女,叙话约莫两益茶的功夫,平阳公主与魏国公嫡女出来,齐王妃越王妃随后,几人去了清音阁看戏,太子妃是过一刻钟才出来
的,却是去御花园摘梅花,途中并未遇见谁,属下观之也并无异样。"
说罢,暗卫想起什么,又补充道:“梅园有个名叫露水的宫婢跪在雪地里,太子妃于心不忍,关切了几句,又分汤婆子给露水。属下记得,苟富贵的对食似乎就是这位露水姑娘。”
太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心里大抵有数了。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孙内侍年事已高,身体三天两头不爽利,近两年准备退了,苟富贵是他干儿子,也是准备接他位置的人。
此人不好金银,唯贪图美色,私下常搜索各色秘药玩弄宫婢,以满足不能人道的私欲,概因办事得力,颇会揣摩心意,皇帝用得顺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说什么。
不过苟富贵平素对东宫多有敬畏,无冤无仇自不会借露水之手生事。
今日这出,要么是宋知意愚蠢的好心肠害了她,无意沾了苟富贵放在露水身上的香料;再要么,齐王妃越王妃,亦或是平阳故意使绊子。
至于妤贵妃,要下药,只怕是直取他性命的剧毒,而不是这下在宋知意身上于他无关痛痒的春.药。
暗卫见太子久久不言,不禁请示:“殿下,可要属下再去查清楚告诉太子妃好有个防范吗?”
太子冷哼一声,凤眸凝着桌案上静静绽放了一瓣的红梅花苞,只道:"不必。"
她自己出去惹的祸事,自己琢磨去罢。
翌日已时,宋知意才混混沌沌地睁开双眼,脑袋有些晕。她缓了缓,慢吞吞坐起来,环顾四周,是在她的屋子,心里稍稍安,然而忆及昨夜,脸蛋“”地一红,整个人又变得不好起来。她去请安一趟回来,居然中了春.药!!
还
眼巴巴求着太子给她……不堪回首的画面浮现眼前,宋知意顿时羞耻得扯过被子捂住发烫的脸颊。
在外面刺绣的冬青听见动静,连忙放下东西跑进来,惊喜道:“您总算醒了!”
宋知意连见冬青的脸都没有了。
冬青说:"昨夜您受了寒,幸亏庆嬷嬷照料得当,如今可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受寒?宋知意从锦被里露出半张脸,轻咳一声摇摇头。冬青笑一声说:“那您一准是饿了。”说完就跑出去准备膳食。
宋知意慢慢放下被子,竞有些想不起昨夜她到底是怎么失去意识的,又是怎么回的屋子,只记得有瞬间脑袋里像是除夕夜的烟火炸开,不过这些尚且不要紧,要紧的是她怎么会中那种药!
昨曰在长春官,与她不对付的大概只有平阳公主,越王与太子不合,越王妃勉强算得一个,然她既没有与平阳公主接触,和越王妃也只是点头问安,去梅园一路都是好好的。不对,从梅园回来,她才开始有些不适,可在梅园除了那个宫婢,也没遇着谁,没碰什么,去清音阁后更是连口茶水都没来得及喝,庆嫩嬷道太子不好,她就急匆匆赶回来了。难不成,那个宫婢有问题?
宋知意有些琢磨不透,但这不是什么可以大张旗鼓宣扬的事,于她名声有损,便唤来梅香耳语一番,梅香领命而去。
她则起身用了膳食,时已晌午。庆嬷嬷过来说:"太子妃,殿下午间的药汤熬好了,还是您送过去吧。"
眼下宋知意哪里能若无其事地面对太子,可委婉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几番婉转,到底是应了声“好。”
做了就做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她们是成了婚的夫妻,说起来要不是太子病重,或许新婚夜就坦诚相对了,再者男欢女爱,情理伦常,再寻常不过了!
宋知意如是开解自己,尽力面不改色地把汤药端进主屋,小心翼翼地观察太子。
太子身着玄色寝衣,外披鹤氅,坐在轮椅上看书,听见她的脚步声也没抬头多看她一眼,气质冷清,透着股高高在上的疏离感。
宋知意顿觉先前那点窘迫不值一提,依稀记得昨夜她衣衫尽褪躺卧太子怀里时,太子亦是穿着整齐,神情冷静。
她默然把药放下,准备默默退出去。谁知走到外间时,却听太子慢悠悠问:“不若还是叫太医给你看看风寒?”
宋知意浑身一僵,某些地方又开始涌出湿意和酥麻,她咬唇,深吸一口气,遂才转身过来,声若蚊吟:“多谢殿下好意,不用了。”
太子没再说话,仿佛方才那一句别有深意的调笑是云烟一般,从不存在。
宋知意双手搅紧,停在外间,忽然就很恨自个儿脸皮怎么这么薄,她应该更若无其事的模样才对!
于是宋知意回去拿了书笔进来,也似太子一般坐在外间小榻静静看起来,时不时研磨书写,背脊挺得笔直,一派聚精会神的模样。太子漫不经心地瞥了眼,哼笑一声。
她就装吧。
他也懒得戳破。
空空大师自除夕看诊完,初一便调配出了新的药方,不是煎服,而是熬来泡药浴。浴池那边准备妥善,四皇子过来推太子,没想到宋知意也在,殷切的脸色瞬间变得轻蔑,低声道:“装模作样!”
宋知意心里有事,根本没有神气理会四皇子。
四皇子推着太子行过她身边时,她笔直的背脊再挺了挺,目不斜视看着书本,书里密密麻麻的字却似干万只蚂蚁般,爬在她心头叫她坐立难安,等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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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了,她整个人才如雨打娇花 般,心情复杂
地长长叹气。
太子的药浴要泡上两个时辰,再出来时,暮色四合,厨房隐约传来香气,他难得觉出饿感,正要叫宋知意,没曾想,人已经懒洋洋地趴在案上。
大子微微墅眉,双手推着轮椅钻辘爱缓往前两步,这才看见宋知意竞然睡着了,珠圆玉润的脸颊压着 咨宣纸,纸上字样被水渍烟湿一小块,已变得模糊不清,也不知梦到什么佳着美馔,居然流口水!
太子冷峻的脸庞上露出几分肉眼可见的嫌弃:"宋知意。"
“……昂?”宋知意猛地惊醒过来。
太子语调冷幽幽的:“没想到你看书习字竟是如此惫懒。”
宋知意无措地低头看看,不知自个儿又是哪里惹到太子了。
这时太子抽走案上的宣纸,上下打量一番,话里多了分嘲讽:“这一手字跟鸡扒似的,想必外面那春联也是你的手笔吧?”
宋知忘顿时不服气了,抢回宣纸不高兴道:“是我又怎样!我的书法师承我筮鉴,我笺签的字可是岭南-绝,多少家绅千金难求呢!”她生怕太子不信,当即掏出怀里的书信拆开给他看,“虽然我的字
比不上男子力透纸背,但爹娘兄长都说娟秀漂亮,独具一格,才不至于像你说的鸡扒。"
太子蹙眉看着宋知意递来的书信,没想到她竟是这般不设防,连家书也可随意展露外人,难怪会在宫里误中春.药!
太子冷哼一声:“不过尔尔。”
“好像你写的多好似的。”宋知意气闷得不行,立马收回了信宝贝地折好收起来。
却不料太子直接摊开
一张新的宣纸,拿过她的笔,想沾墨书写才发现墨水早干涸了,太子没好气道:“研磨。”研就研,宋知意倒想看看太子的字又有多绝妙。
不多会,砚台丰盈出水,太子提笔沾墨,笔在修长手指间如有灵气注入,落纸遒劲有力,笔走龙蛇,她看着看着,纸上字迹突然变幻成另一番景象,情不自禁红了一张脸。宋知意慌忙别开视线,直到太子写完,视线才重新飘回来,这一看,却是怔愣了片刻,目露惊艳,下意识“哇”了声。
纸上是一句“珩璜之贵,社榆之尊。”
她翻开临摹的诗册便有这一句,她也才写完这句诗,然而太子这一手字的功底显然比她好得不止一星半点,横点竖撇捺,磅确大气,雷霆万钧,叫人一看便知笔者卓绝不凡的胸怀气度。太子暗暗勾了唇,对宋知意这惊叹不已的表情很是受用,面上却波澜不惊问:“比之你父亲,如何?”
宋知意想了想,说:“殿下的字好,可我多爹的字也不逊色,这是不同的经历不同的风格,各有千秋,很难评判个高低出来。”
太子勾起的唇角顿时压下来,撂下笔道:“你写一遍来看看。”
“好。”这会子宋知意真是有点心虚了,不过她提笔认真写来,行云流水,自以为还是能看得过去的。谁知太子的长指点了点其中一个“珩”字,“这个不好,重写。”
宋知意皱眉,反复看了几遍,困惑道:“我看着都差不多呀,干什么要单独写这个字?”“因为珩,乃是孤的名。”太子声线低沉,如清泉流动,白玉击石。
宋知意这才恍然大悟,难怪刚才太子莫名其妙生气,原来是她把水渍弄到他那个“珩”字上了!当今皇族是赵姓,太子名珩,那……太子的名字应是赵珩。
赵珩,赵珩。
她在心里默念几遍,落笔时不知不觉就将这二字格外专注地写了出来。太子瞧着,挑剔的表情总算勉强满意了些。
宋知意提起宣纸欣赏一番,也觉得好极,不过,太子名珩,那字会是什么呢?像她大哥名知礼,字是子谦,爹娘在家也常唤大哥的字。好奇心一起,她便忍不住想问,正酝酿措辞如何开口时,太子蹙眉警惕地看她一眼,挪着轮椅后退,“怎么,药劲儿又起来了?”宋知意惊吓得瞪圆杏儿眼:“.……当然不是!!”
宣纸被她攥得皱巴巴,心里跟着慌,难道这药不是发作一次就过了?太子轻哼一声,缓缓推着轮椅走开了。
宋知意忍不住跟上前,帮着他推,太子倏地回眸过来,目光变得冷冽:“还说不是?这回任凭你哭得昏天黑地,也休想再上孤的床。”他又不是什么专伺候她高兴的物件!
022(二更)
宋知意顿时难堪得涨红了一张脸,语气委屈地小声嘀咕道:“谁想,想那个了,方才我只是想问你的字是什么而已。”赵珩神情微顿,挑眉深看她一眼,却只是语气淡淡地说:“等你练好孤的名,再来问孤的字吧。”宋知意觉得她的“珩”已经写得很好了,显然太子并不想告诉她,这才随意找个借口来打发人。转念一想她干什么要练他的名字!也不是非知道不可。
庆嬷嬷吩咐人传晚膳上来,宋知意干脆也搁下纸笔与太子一起用膳,不过她心里终究还是担心那个药会再发作,膳后便找来封太医打听了几句。她年纪小,脸皮薄,真真是做不到神情自若地提起,只道:“我就是好奇,戏本子里面有个主人公……”
封大医也是在太医院待久了的,大子未出事前,常为各官娘娘把脉看诊,多少还是懂些不便明说的门道,既然太子妃有所忧虑自然当做不知情,也并不多问,斟的捡了几味药草做成药包,"入睡时置于枕
边,连续放个五六天也就无碍了。当然,这是微臣给您解惑,随意捡来打发时间的,您看个高兴便是。"
“那就多谢封太医了。”宋知意接过药包,笑容落落大方,当夜回去就立马放在枕边,由略有些发臭发苦的药材散出味来,她深深嗅了一口,却险些被熏得吐出来。
梅香从外间抱了床暖被进来,给知意添上,边道:“近两日虽未再下雪,可天气似乎又冷了些。”
宋知意“嗯”了声,“你待会也添床被子去。”
今夜轮到梅香守夜,梅香闻言应好,待铺完被子,坐在床边犹豫道:“您叫奴婢留意的事,有消息了。”
“这么快?”宋知意有些惊讶,她以为起码得两三日功夫,于是连忙停住拨弄药包,问梅香是怎么回事。
梅香把早先知意给她预备的银子拿出来放在小几上,边说:“奴婢这银子还没使出去,就听见几个官婢窃窃私语,道如今最得皇上器重的苟内侍格外疼爱一名叫露水的宫婢,二人还是皇上都默认了的对
食。问了冬青才知,宫婢们议论的露水正是您昨日在御花园遇见的那位。"
宋知意却皱起眉头来,翻身用双手支着下巴,困惑道:“苟内侍既然深得器重,又疼爱露水,想必露水也不至于沦落到大年初—去跪雪地啊。”
梅香警惕地回头望望窗外,然后才难为情地小声说:“这个疼爱不是您想的那个疼爱,内侍都是没了根的怪人,哪还能和女子欢子?官里的阴私手段实在太多,苟内侍是用秘制香料诱使露水献媚求欢….…"
宋知意瞬间白了一张脸,后怕喃道:“原来如此,我晓得了。可这么说起来,露水姑娘也是怪可怜的。我这事实属无安之灾,想必很难追究了。”
梅香叹道:“谁说不是,可奴婢还觉得万一是平阳公主也知道这其中奥妙,想借机陷害您呢?她一开始就跟您不对付。”
“可叫我去摘梅花的,是好贵妃。”宋知意神情严肃起来,细细思量道,“不论是巧合还是有人设计,眼下并无确证,太子病重,待我也不算言欢,恐怕遇事我身后无人撑腰,往后得多注意着,不,我还是少进后宫为好。"
梅香起身放下帐幔,深以为然。
可惜知意想得好,这世上的事却总是不能如人意。
初四的时候长春宫便来人送了话,说正月十五要在春庭阁办元宵诗会,各宫都要去热闹热闹才好。宋知意先是和和气气地应了下来,但她尤其不擅诗词,想着到那日再借口推辞罢了,反正太子也病着,多的是理由。
一来二去,她在太子屋里待的时间便多了。
太子看书,她就练字,当然也不只是练那个“珩”字,旁的都写,再请太子屈尊指点,有这么个现成的夫子,不用也是白不用。
这日下午她抄写了一节金刚经给太子看,太子拿过她手里的笔圈出几个字,正要开口,外边庆嬷嬷进来了,禀报道:“殿下,老将军看您来了。”
老将军?宋知意记得上回王嫩嬷说先皇后与妤贵妃皆出自柱国大将军府,想必这位就是先皇后之父,太子的外祖父了。可是她低头却看到太子神色冷沉,似乎并不太欢喜的样子。这不是她可以多问的,遂识趣拿回了字帖与庆嬷嬷退出去,走到主屋外的廊下,正好迎面碰见苏老将军。
老将军年岁已高,蓄着一把整齐的白须,精神矍铄,概因常年征战沙场落了旧伤,行走起来右腿有些异样。
宋知意福身一礼,语气尊敬:"知意见过外祖父。"
苏老将军抱拳笑道:“太子妃无需多礼。”
—老一小简单寒暄两句,老将军进了屋,知意则去厨房了。
老将军来到太子跟前,也是先以君臣之礼问候道:“老夫听间殿下近日身子好转,如今一看,气色果然不错。你大舅舅从边关送了两根千年灵参来,煨汤给你喝了正好。”“那就有劳外祖父替孤谢过大舅舅了。”赵珩修长的手指压在书卷,抬起一双清泠泠的凤眸。
老将军上次见这个外孙还是半年前,如今看着外孙愈发清瘦深邃的侧脸轮廓,勉强笑了笑:“都是一家人,谈什么谢。”赵珩意味不明地勾了唇角,随手指了指一旁的交椅说:“孤不良
于行,外祖父也别站着了,茶水自便,有话就说。”老将军倒也没坐,上前两步来到太子身边,长叹一声:“你应该也听说了,皇上准备元宵立你姨母为继后。”赵珩了然地嗤笑一声,“所以外祖父特地前来,是怕孤再疯言疯语生是非,阻挠了妤贵妃的高升之路?”
“你这孩子!”老将军紧紧蹙眉,耐着性子劝解道,“我老来才得了你母亲这个女儿,比谁都疼惜,可她遭了劫难,是命里少福,你心痛你的母亲,我又如何不心痛这唯一的女儿呢?”赵珩垂了垂眸,书卷边角在他指尖被攥紧。
老将军继续道:“逝者已逝不可追。我们苏家的荣华却不能断,倘若皇后宝座落入他人之手,依你如今身体状况,这太子之位也是难保啊!”“所以为了家族荣光,即使妤贵妃害死孤的母亲,你老人家也可以睁只眼闭只眼是么?你不怕你唯一的女儿在九泉之下死不瞑目么?”老将军喉咙一哽,半响后低了语气:“没有证据的事,不可胡言。”
即使有证据,也得压下来,当做无事发生。
诚然这话老将军没说。
赵珩又岂会不知呢。他无力地阖了阖眼,放下被斯扯得破碎的书卷说道:“外祖父实在是多虑了,孤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保命尚目艰难,还能怎么生事?”
老将军这才总算松了一口气,半蹲下来,语重心长说:“这就对了,外祖父也有不得已的苦衷,然而首要的是你的身子,你的能好起来,站起来,才能延续你母亲的荣光与清名,你若站不起来,什么都是无关痛痒的空话。"
老将军离去后许久,赵珩才睁眼一双枯木般死寂的眼。他如今瘫坐在床上,衣食住行离不得人,药浴也泡了两回,老和尚说略有见效。
他掀开被子双手撑着床榻挪到边缘,脐盖之上还是能使出些力气的,可一旦下地,膝盖之下如形同虚设般,他扶着床架,极力想站起来,可他只能全靠双手的力气以一种狼钡的姿势半吊着高大的身
子。
却连一盏茶的功夫也支撑不住,额角冷汗接连滚落,重重跌到地上,脊椎传来尖锐的痛楚,双足小腿丝毫无感。
这就是老和尚口中的略有见效吗?
候在外间的内侍听见动静,立马跑进来,见太子跌到地上,脸色大变,刚想过来搀扶,就被太子一声呵斥骇得一动不敢动。
“滚出去!”
赵珩不想被任何一个人扶起来,他要自己站起来,像从前那般。他抬臂抓住紫檀木交椅,双手用力,却“砰”一声拽倒了椅子按压在小腿上。
手背青筋爆起,腿上依旧感受不到一星半点的痛楚。为什么这双腿明明长在他身上却使不出半点力?
为什么?
燥怒潮水般汹涌席卷而来,赵珩攥拳狠狠砸在腿上,跟对待什么厌恶至极的东西似的,一下一下,又一下。既然不会疼,既然无用,不如索性砸断。腐肉总是要剔除干净,新肉才能重新生长。他可以像木偶一样给自己重新装一双木腿,只要能站起来。
可惜任凭他使出再大的力道,这双腿还是顽固地长在他身上。
外头跪地的内侍预感不妙,急忙跪爬出去喊侍卫拿麻绳来,太子有几日不发病了,好模好样的都叫他们忘了太子发起病来是怎样可怕的疯魔吓人。
宋知意小心翼翼端在手里的百宝美,“哗啦”一下被这神色慌张的内侍给撞得洒了遍地。她捂着被烫红的手背,急问:“怎么了?”
内侍直冲她摇头:“殿下发病了,又发病了,太子妃还是先躲开吧!”
她才去厨房不到一个时辰,太子就发病?
宋知意不敢置信,匆匆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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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没曾想刚走到屏风外,迎面一个花瓶砸过来。她下意识抬袖捂住脸,闪身躲到一侧,瞬间脚边已全是锋利的碎瓷片,零星几支红梅惨兮兮地洒在地上。宋知意吓得脸色煞白,颤巍巍放下手,胆战心惊地往里头瞄了眼。
太子长发凌乱地跌坐地上,厉声吼道:“滚!滚!通通给孤滚出去!!”
宋知意双腿一软,几乎本能地转身跑路,太子未免也太吓人啦!毫不夸张地说,如果他手里有把利剑,一定会用尽全力刺过来。
可她双腿又像是被什么定住一般,挪不动步子,眼前浮现初见那夜,太子嘶吼发狂被侍卫们拿麻绳绑起来的画面。他似一个穷凶极恶的坏人,被那样粗鲁又毫无尊严地捆绑。可实际上他只是生病了,是一个太医断言很难熬过这个冬的人。宋知意心里发软,还没鼓足勇气,就已经下意识往太子走了过去。
“殿下?”她嗓音有些抖,下一句还没出口,赵珩面目狰狞地抬头,双目猩红瞪过来:“谁准你过来?滚啊!”他手边似乎没有什么可以砸过来的东西了,胡乱摸索只摸到一块碎瓷片。宋知意略松了口气,想着这回应该砸不到自个儿,哪知,赵珩攥着碎瓷片一下一下开始往腿上划。
砸不掉,就划烂!
皮.肉被割破,鲜血涌出来,瞬间染红他雪色的寝衣。
宋知意万万没想到,呼吸一室,三步作两步冲过去死死握住他手,哆哆嗦嗦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你你你……你不要命啦!”
她从来不知道自个儿有那么大的力气,
一把抢过那碎瓷片丢走,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太子,本能地抚着他的背声声柔软:“会好的,都会好的,你不要急,我们慢慢来好不好?你,你也想想你的母亲,
她若是知道你这样伤害自己,只怕在天上也急得团团转。"
赵珩奋力挣扎的动作猛地一顿。
宋知意能感受他急促狂乱的心跳声,她稍稍松开力道,一手的冷汗,眸光品亮看向大子,鼓足勇气,柔声再道:“你妹妹也一定很想你,若她回来,看见你这副模样,岂非要心疼坏了?此刻她最盼着你
好好的,好去接她回来团聚呀。"
是啊,他又失控了,他究竟在做些什么?
赵珩紧绷的上半身骤然松懈下来,整个人随之颓丧倒下。宋知意急忙扶住他,背靠在被撞得歪歪扭扭的桌旁。
庆嬷嬷不知何时来到一边,小心给知意递上棉帕和纱布伤药。
再外边,是一个个手拿麻绳伺机而动的强悍侍卫。
原来他们早来了。
宋知意心里不是个滋味,接过东西,动作小心翼翼地想给太子擦拭腿上伤口。
却被扼住手腕。
赵珩恢复了几许神志,凶狠地摁着她,一面仓促地想拿什么遮掩住痕迹斑斑的双腿。
他嘴上却跟淬了寒冰似地:“宋知意,你少自以为是!孤的母亲和妹妹是如何不必你说!孤的事也不必你多管,你给孤滚出去!永远不许进来!”
宋知意呆了一下,莫名想起以前捡过一只小猫儿,凶得不行,出牙朝她哈气,碰也不给碰,其实伤痕累累,赢弱不堪。她知道大子不是猫,此刻更像是 头凶很的狼,冷言冷语雨点似地无情砸在她身
上,说不委屈是假。
就在赵珩以为她要负气抹泪跑开时,伤痕累累的残疾双腿覆上一圈柔软的裙摆。
他错愕低头,那双腿分明没有任何知觉,然而这一瞬间,却有羽毛轻柔抚过的错觉。
今日宋知意穿了身石榴色的宫装,裙摆层层叠叠如绽放在凛冬的一朵娇嫩花苞,她眨眨眼,和裙摆一样柔软的语气透出几分惊奇:“殿下是想找东西遮住荣耀与功勋么?”
赵珩愣了一下,扼住她的手掌情不自禁松开。
宋知意也不看他的双腿,神情格外认真地说:"男子身上的每一道伤疤都是荣耀和功勋的象征,如果你有很多的话,那你一定是……."
她突然顿了顿,赵珩一颗混乱不堪的心跟着被紧紧撕扯起,他永远记得魏国公嫡女意外看见他双腿时的厌恶和惧怕,等了片刻,就忍不住声音沙哑地问:“是什么?”
"当然是天上地下四海八荒最厉害最无敌的大英雄啦!"
赵珩不由得轻笑一声,心口莫名舒展,抬眸对上宋知意笑盈盈的眼,又不自在地肃了脸,“……花言巧语。”
023
花言巧语又怎样呢?宋知意心想,只要能稳住太子,她大可再说上千千万万句。
不过眼下嘛,瞧太子这高冷又鄙夷的神情,只怕多说一句就要适得其反。
宋知意见好就收,一面悄悄给庆婉嬷使眼色,挥散外头那些拿麻绳的侍卫,唤太医上前来。毕竟她不懂医,处理伤口还得会的来,否则贻误太子伤情,罪过可就大了。
封大医却战战蔬兢,每靠近大子一步,呼吸就轻 分,幸而太子没有再狂躁的迹象才小心腾下来,细致检查一遍伤处,谨慎道:“殿下,地上全是碎瓷片,恐怕再伤了您,不若还是微臣扶您上榻再放药
包扎吧?"
赵珩瞥封太医一眼,分明那眼神也不带多少骇人色,封太医忆起曾经有位同僚就是这般掉以轻心,险些被失控的太子扭断手。封太医不敢安动,求助的眼神看向太子妃。
宋知意见状只好试着去挽太子的手臂,见他没有动作,似乎默认下来,才大了胆子抬起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想扶着他起身。
哪料,纹丝不动。
宋知意不信邪,咬牙暗暗再使劲儿,额头都冒了汗。然而太子虽病弱,身形消瘦,身量却很高,在双足完全不能用力的情况下,哪里是她能扶得起的。
眼看太子的脸色就要阴沉下来,封太医急忙来到左边帮忙,这才与知意一同将太子扶到床榻。
宋知高终于松了口气,封大医为太子处置伤处,她就默默揉着发麻的手臂退到一边,这才后知后觉看到手上竟被碎瓷片割破了好几道口子,血渗出来侵染到衣裙,她连忙掏出帕子捂住,却疼得下意识“嘶”了一声。
赵珩眉心微蹙,攥拳忽然挥开封太医,怒问:“怎么就来了你一个?其他太医是死了吗?”
封太医以为是自己处置得不好,当即跪下求饶:“殿下息怒!”
宋知意刚松缓下来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太子真是喜怒无常,心情千变万化,其实封太医医术不差的。
倒是 旁的庆婉娘看得明白,连忙出去叫来两个太医,一个分去协助封太医,一个留下来。庆娘娘拉住紧张兮兮忍不住上前的知意,宽慰道:“太子妃,您也受伤了,不如先给大医瞧雕吧。”“可…”宋知意放心不下,庆嬷嬷叹气,索性按住她肩膀坐下来,压低声音提醒道:“您还看不出么,殿下忽然动怒是因为您的伤啊。”
宋知意不由得愣住,神情诧异地看向太子。
然而对方侧脸冷漠,没给她半个眼神,着实不像是庆嬷嬷所言这般。想来太子高高在上,冷若冰霜,又怎会在乎她这个来得莫名的太子妃呢。宋知意不安地坐着,伸出一双满是血痕的手,庆嬷嬷拿了棉帕湿水拧干,先给替她擦了擦,才由太医上药,药粉刚洒下来,她就疼得轻轻“唔”了声。
“太子妃目忍忍,过阵子就不疼了。”太医劝慰,动作利索地放完药就取纱布包扎,边叮嘱说,“近日不要碰水,右手有道口子格外深些,要仔细留意,不若恐怕会落下疤痕。”宋知意笑着摇摇头,不甚在意:"只要不痛,留疤也无妨,那我就要有第一道功勋咯!"
赵珩的眉心紧了又紧,暗道这个傻子,常言说纤纤玉手乃是女子的第二张脸,这世上又怎么会有像她这样不在意自己双手美丑的姑娘呢?
太子气息一冷,封太医便如临大敌,动作更小心翼翼,总算包好伤口,忙躬身告退:“微臣先去煎药。”
其余两位太医跟着退下。庆嬷嬷叫来两个内侍麻利地收拾好屋内狼藉,也退了出去。
宋知意左右看看,就剩她自个儿了,她犹豫着站起来,走到太子跟前,温声软语地问道:“原本我煮了百宝美要给你尝尝的,可惜被碰掉了,你现在还想吃么?”赵珩凛冽的眼神上下打量过来。
宋知意下意识把手背到了身后,拘谨地补充道:“你要是不想吃百宝羹,那煨雪梨燕窝羹如何?”
真是满脑子就知道吃。赵珩漆黑的眸子盯着她背过去的手,喉咙有些干痒,以至于嗓音也是沙哑:“伸出来给孤看看。”
宋知意忙摇头说:“区区小伤,不值一提。”
赵珩眸光黯下来,双拳攥紧,默了半响,颓然松开,低声似不经意地问她:“方才吓到你了吗?”
“嗯?”宋知意有些没听清,不禁俯身靠过去,一双水葡萄般清亮的杏儿眼看向太子,“殿下说什么?”
“……没什么。”赵珩错开眼眸,倚在床榻阖了眼。
宋知意便也识趣不问了,默然退出去,心想干脆就煮雪梨燕窝羹好了,太子嗓音沙哑,应当是喉咙也不舒服。
与此同时,越王府。
一身着灰色长袍外罩黑色氅衣的花甲老头急步匆匆进了书房,语气是难以掩饰的高兴:“殿下,天大的好消息!”
越王正因为连着三天三夜投壶酸痛不已的手臂而心情烦躁,闻言眉梢一挑,挥走身侧两个揉捏按摩肩膀的侍婢,问:“什么好消息值得金伯如此开怀?”
金伯从袖口取出一封信呈给越王:“您看便知。”
越王接过来,只见信封外书了“父亲亲启”四字,他打开,一目十行地扫下来,果然愁绪一消,大笑道:“果然,太子果
然双腿残废又病入膏肓了!”
但是喜形于色以至扯动臂膀酸痛,令越王又记起教训,警惕问,“这信从何而来?可靠吗?”
金伯点头:“这是咱们手底下的探子从东宫出来的书信截获的,是太子妃写给娘家的亲笔书信,自然万分可靠。”
越王这才放下心来,反复又细看了一遍书信,“啧啧”感叹不已,想来上回慎德堂兄弟相聚,太子定是用尽全身力气才投掷出那三箭。
太医院是何等精英荟萃之地,皇家又是何等珍稀灵药聚集之所,整整一年都救不回来,可见强弩之末,命不久矣。
金伯上前一步,意味深长道:“殿下,值此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正是上天不忍您满腹才华却屈尊偏远越洲啊。”
"那是当然!本王一身好本事,何至于守着一个破烂地儿碳磨时光?”越王折起书信豁然起身,将衣襟打理得 丝不苟,“本王要约阿景在满堂春一聚。你再请靖阳侯世子和晋小公答在隔壁雅座候着,就说本王有要事相商。"
金伯当即去办。
夜幕降临,四皇子来到满堂春三楼雅间,越王已斟好美酒备上好菜等候多时。
“眼看着过了年就要启程回边关,二皇兄不帮着皇嫂准备行囊,反倒是有雅兴请我喝酒。”四皇子拉开交椅坐下,面容不善。越王笑了笑,“阿景,为兄还没开口,你火气这么大做什么呢?难不成还记恨为兄在慎德堂不敬太子?”
四皇子赵景冷嗤—声,不满地瞪了眼越王。
越王端起酒杯起身,坐到赵景身边来,拍拍赵景的肩膀说:“我也知道,你自小没了亲娘,幸得皇后与太子照拂,风光无限,自然是感怀他们的爱护之情,太子出这等意外,当属你最着急了。”“你说什么?”赵景一把甩开越王的手站起身来,满眼警惕,"三哥出什么意外?"
瞧瞧你,还装什么?”越王不徐不疾地放下酒杯,从怀里拿出信来,“太子妃写给娘家的哭诉书信可是都说了,大子战后昏迷不醒地被送回来,双服残废,药石无灵,如今靠灵药续命,连号称能妙手
回春的朱院首都道,无力回天了。"
赵景惊骇瞪大双目,一把抢过越王手里的书信,慌乱急声道:“胡说!三哥好好的,就是你在外面造谣,小心我回宫禀明父皇,再叫你投壶三天三夜!”
越王脸色变得难看,不过赵景年纪小不经事,这番慌神说辞已足够佐证太子确实危矣。越王耸耸肩,语气无所谓:“随你吧,既然太子好好的,那开春可要出来打马球。”赵景咬唇不语,转头跑出雅间。
越王也没拦,只跟着出门,却是来到隔壁雅间,推门就见靖阳侯世子与晋小公爷双双张大嘴,表情震惊不已。越王皱眉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状似忧心地说:“你们都听到了?可切记不要出去宣扬啊。”
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忙不迭点头:“是是,越王殿下只管放心,我等必定守口如瓶。”
越王暗暗觉着好笑。
前阵子晋国公勾结吏部正是为晋小公爷这个庸才课官职,而靖阳侯世子呢,也是个四处浪荡的酒蠹饭袋,平索最厌学,也最讨厌被满京都赞誉成为典范君子争相模仿的太子殿下。瞧着吧,不出今夜,太子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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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重病的消息就要传遍各大世家贵族。
……
赵景攥着书信跑出满堂春就策马直奔东宫而去。暮色渐浓,清晖堂的宁静被疾驰的马蹄声打破。
赵景怒容满面地冲进门,太子已卧床睡下,宋知意在一旁修剪百合花枝,闻声看过去,蹙眉“嘘”了一声示意赵景小声些。焉知赵景直直走到她面前大声逼问道:“看看你都做了什么好事!”宋知意一脸茫然:"……我做什么事了?"
“你还装!”赵景怒火三丈,直接去到床前嚷道,"三哥,三哥,大事不妙了。"
赵珩眠浅,骤然被惊醒,神情有些不好,耐着性子皱眉问:“何事惊慌?”
赵录坐下拿书信给他看,“这是我从二皇兄那抢来的,是这个女人写的家书!”说着赵景不忘恶很狠地略知意 眼,而后继续道,“里面说了东言如今足什么境况,偏偏被二皇兄得到了,他 向野心勃
勃想篡位,有如此确证,只怕什么都瞒不住了。"
比起赵景,赵珩的神情却出乎意料的平静,他早已预料过这一日,也明白瞒得过初瞒不过十五的理,是以真正到了此刻,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解脱感,只是没想到是以这样滑稽的方式。他慢慢看完了书信,抬眸看向宋知意,眸光多了几分探究。
宋知意简直惜了,更知道太子生性多疑,心思敏感,下意识朝他摇头:“我根本没有给家里写过书信,我也绝不会5这些叫我参爹娘亲平白为我担心,况且我的字迹殿下见过,仔细辨认就知真假。”
赵珩当然知道这不是她写的,因为她的任何东西想要送出东宫,必得经过暗卫的手呈给他过目。默了片刻后,他只道:“阿景,你出去吧。”
赵景哪里甘心,“三哥!你千万不要被她三言两语给骗了,她还说不定是谁派来的奸细,我们大可抓了她的贴身侍婢严刑拷打,再搜屋子,看她还敢不敢狡辩!”宋知意一听这话也急了:“你要搜屋大可现
在就去,我身正不怕影子斜,可唯有一点,不准拷打我身边无辜的婢女!”
“你就是心里有鬼——”
“好了。”赵珩冷声打断赵景的的话,脸色阴沉,“孤叫你出去。”
赵景愤愤不平,扭头就跑了出去。
屋内霎时寂静下来,赵珩的目光重新落在宋知意身上。他面容难辨喜怒,这么静静不说话时,反而有种威严雷霆的逼人气息,叫人琢磨不透。
宋知意深知这件突然发生的事情对于太子而言是多么的要命,她心里也志忑,毕竞人家那是亲兄弟,而她只是外人,太子大抵是不信她的。她三两步走上前,言辞恳切道:“殿下,我才不足什么奸细。
退一万步说,我如今身为太子妃,倘若你出事,不光我没有好日子过,我爹娘兄长也难保不受牵连,我何至于做这种危险的事?”
“孤知道。”赵珩侧身将信递到烛火上,火蛇肆虐,信纸很快化为灰烬,不复存在。
宋知意有些不取相信自己的耳朵,证怔看向太子,忽有种沉冤昭雪的委屈感,忍不住吸吸鼻子哽咽道:“我方才真的好怕你二话不说就信了四呈子,我在这言里无依无靠的,都不知道找谁说理去!”
赵珩抖落指尖残余的灰烬,用一种一言难尽的眼神看着宋知意:“孤是残疾,不是痴傻。”
这是有人借宋知意做局罢了。
齐王,越王,宫里每一位皇子和争宠的后宫嫔妃都有可能。
“那,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啊?”宋知意多少也明白,皇帝虽为一国之主,然压不住臣民的纷议和质疑时,一定会舍弃太子的,毕竟皇帝还有那么多的儿子。除非太子立马就能好起来,显然这不可能。
太子一旦被废,哪还有好日子过?
不成,得未雨绸缪。
既然权势地位难保,那金银珠宝总能留点吧?
想起太子那满满当当的库房,宋知意顿时有了个好主意,眼巴巴看向太子,欲言又止地酝酿措辞。赵珩却不知想到什么,冷嗤—声,漠然嘲讽道:“怎么,晌午刚夸孤是天上地下四海八荒最厉害最无敌的英雄,现在知道孤要被废了,就急着要和离书了?”
善变的女人!想的倒是美!
024
"和,和离?"
宋知意从来没有想过这茬,皇帝赐婚,且是太子的婚事,想必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办到的吧。
不过既然太子这么说,是不是说明有这个先例?
若是能和离回家,哪怕今生再也不嫁,她心里也是极满意的!
赵珩看她神情由困惑变成暗含欣喜,冷哼一声,无情的语调幽幽说:“你想的倒是美,可惜这是帝王赐婚,金口玉言,从无更改。”
宋知意不由得失落了一下,不过只是一下,毕竟她从一开始的想法也不是和离。倒是太子,莫名其妙提起这个,阴阳怪气的,弄得她险些忘了要说什么!
可惜也不等她再口,外边庆嬷嬷扶着陈太傅一瘸一拐地进门来。
宋知意见状吓一跳,赶紧上前帮忙,忧心问:“太傅这是怎么了?”
陈太傅摆摆手,表情惭愧,“多谢太子妃,老夫来时太急,上台阶摔了一跤,方才已请封太医看过了,并无大碍。”说罢还要向太子拱手行礼。
“你这把老骨头,赶紧坐罢!”赵珩眉宇间拧起一抹愠怒,嘴上虽毒,可不难看出关切。
陈太傅勉强笑笑,依言坐下。
至于他因何急得摔跤,宋知意已明白过来。今夜骤然出了这等大事,陈太傅定要来与太子商讨应对之策的。她不宜再留下,遂要与庆嬷嬷一同告退。没想到陈太傅忙又起来说:“烦请太子妃也留下吧。”
宋知意下意识看看太子,太子不言,她才停步留下,冤枉地对陈太傅说:“那封信不是我写的。”
陈太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老夫料想也是,那夜与你父亲说话,你父亲说过你是个凡事看得开的孩子,绝不会抱怨眼前困苦。那封信呢,可否给老夫一观?”“烧了。”赵珩薄唇轻启。
陈太傅叹了声,摇摇头,“烧了也好,省得再起是非,把火引到太子妃身上,祸连宋家。只是皇上那,恐怕气怒起来要责问啊。”
宋知意心头一紧,白皙脸颊浮起焦急神色来:“可这件事我怎么解释得清楚,我爹爹晓得了吗?”
陈大傅慈爱地笑了笑:“大子妃宽心,老夫来时已经给你父亲送了信。明日若是呈上召您去问话,您只管说不晓得,适当时候也可推到殿下身上,您就说殿下脾气不好,连门都不准你出,又怎么送得出信呢?”
赵珩:“……”
这个老东西可真会想法子!
宋知意却觉陈太傅此计实在妙极,毕竟这也确实是太子的行事作风,她点头应下来,立时感受到一道凉飕飕的眼神。她抬头瞄了眼太子,无辜笑,贴心倒了杯热茶过去。赵珩轻哼一声,对此到底没有什么异议,“幕后之人心计歹毒,无非是想扳倒孤好上位。可惜二皇兄的如意算盘是落空了,即使孤被废,储君也轮不到他。”陈太傅深以为然:“越王好大喜功,傲视群雄,且为庶次子,终归难成大器。只是少不了屡次给您使绊子。您看……”
“这封信不是还没查出一个幕后主使么?”赵珩凉薄勾唇,眼底一抹阴翳透出杀气,语气却平淡,"此事孤会交由暗卫去办,你回家先养好这条腿。"
“这哪儿成?”陈大傅语气激动,“今夜过后京都会掀起什么风云尚且不定,明儿早朝一准得因此吵起来,魏国公一众的心已不再向着您,老夫得召集近臣宣扬您的功绩与才德,至少先稳住圣上废储的心思啊!"
赵珩深深蹙眉,颇有些头疼,知道这老头子再说下去,又是那一番二十年来夙兴夜寐挣下今日功业不易云云。
这时,宋知意很识趣地倒了一杯茶给陈太傅,陈太傅到了嘴边的絮叨果然一顿,忙接过谢:“有劳太子妃。”
赵珩不禁挑眉,眼神探究地看过去,宋知意朝他弯唇一笑,笑容乖巧甜美。
随后二人商议至子时,夜已深,赵珩念着陈太傅行动不便,遂留他过夜,待明日再着人用软轿送回去。
宋知意送陈太傅出来,语气感慨又失落:“太傅年岁已高,却还能这般尽心尽力为殿下谋划,而我却什么也帮不上,反而被人利用,实在惭愧。”
陈太傅摆摆手,十分不赞同:“此言差矣,太子妃已经做了老夫和太医都做不到的事。殿下能有今时的清醒冷静,是您的功劳。”
宋知意愧不敢当,权当陈太傅哄着她这个小辈罢了,“身为太子妃尽心照料殿下亦是我的份内事。”
临别前,陈太傅又问了句:"四皇子找来的那位空空大师,可对殿下病情有所助益?"
宋知意默了默,有些说不清楚。毕竟医腿不是一日两日就见效的。
如此陈太傅就明白了,短时间内想靠太子恢复以扭转时局,怕是不能。
翌日早朝也果真如陈太傅所料,文臣武将王孙贵族们议论纷纷,皇帝-来,晋国公便上前询问太子多日不朝,可是塞北一战落了残疾在养病。皇帝 脸疲色,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有晋国公开头,其余党派都站出来献言,倘若太子残疾,不宜再为储君。
陈太傅自然不能任由这股歪风肆意增长,瘸着腿也得站出来提出异议。
来二去,两派就此争论起来,皇帝脸色逐渐变得铁青,索性捂着太阳穴佯装头疾
发作,大手一挥,散朝!
待回到承恩殿,皇帝的头也是当真一阵阵疼起来,就跟被人拿锤子在脑后邦邦敲了两下似的。
千方百计要瞒住的秘密,竟叫越王拿住一封信给抖落出去了。这事论太子妃的罪过也不是,越王一心盯着东宫,迟早要抓住把柄,可不论太子妃的不是,确也由她而起。皇帝扶额,烦躁道:“去清晖堂传太子妃来。”
身旁内侍领命就要躬身退下。
殿外急步进来一个侍卫,跪下抱拳禀报道:“圣上,越王着人暗暗送密信到春华宫,形迹可疑。”春华宫乃是越王之母慎妃所居的宫殿,皇帝脸色微沉,本要去传话的内侍立马心领神会,下去把密信呈上来。其上短短两行字,赫然是“一切按计划行事,还望母妃近日见太子妃一面,坐实太子妃泄密一事。”皇帝的脸色阴得厉害,拍案怒道:“计划?他们娘俩难不成计划谋权篡位吗?”殿内伺候的内侍宫婢们纷纷跪下:"皇上息怒!"
“哼,去传越王。这个逆子无情无义,恨不得把事情弄得人尽皆知,他今日敢肖想太子之位,明日就取觊觎舰朕的皇位。”皇帝一声令下,内侍即刻去办。
苟富贵端上一盏静心消火的菊花茶,宽慰道:“圣上正值壮年,大晋山河还要在您手上再创辉煌载入史册呢,您消消气,龙体为重啊。”
“他们一个个都不让朕省心!”皇帝不光是气怒今日这出,更是为储君废立而左右为难。
几个儿子里齐王比大子少了魄力和谋略,治理一个城池尚可,治国差矣。越王不必提,老四莽撞,老五老六年纪小,虽被她们母亲教得喘皮子功夫厉害,会哄人,功业却少了静心,刚出生的对双生子
更是不必说,那丁点儿的年纪,哪能看出天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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储君系一国安定,需慎之又慎。
然太子那身子骨….
苟富贵不禁再似有若无地提道:“您正值壮年啊!”
皇帝瞥苟富贵一眼,后者笑眯眯的,皇帝摩挲着杯壁,这才回过味来,真是气糊涂了!
他如今不过四十有四,龙体康健,不妨先选派好夫子把儿子们一起调教起来,待过个几年就能辨出真章。再者,自皇后逝去,后宫也许久不添新人了。须臾间,皇帝已有了快刀斩乱麻的下下之策。
等越王赶来,依旧少不得被皇帝劈头盖脸的一顿骂。"你以为太子被废朕就会考虑你?痴心妄想!"
“立刻给朕滚回越洲,食邑俸禄减半,充做太子治病养伤的灵药钱。”越王一腔谋划未得施展,愤懑离去,心里真是连皇帝也痛恨起来。
……
清晖堂。
宋知意焦灼等待了一上午,连说辞都酝酿得滚瓜烂熟,进来个内侍便怕是皇上派来传话的,却意料之外的无事发生。
可这样的安宁才是令人不敢放松警惕。
宋知意左思右想,先回宜春殿清点了库房,又问王嬷嬷,各宫赏赐的宝贝能否带走。
王嬷嬷稀奇地打量她:“除了金子银钱不认主,其他宝贝到了外头也是没人敢收的,您若是担忧前途,不如去找贵妃娘娘谋个出路为妥。”于是宋知意把金银一类单独列出来,边奇怪问:“你上次不是说妤贵妃是皇后的堂妹吗,殿下出事,她一准会向圣上求情的。”王嬷嬷—噎,心想太子妃真是冥顽不灵啊!这样笨拙迟钝的心思,就算为贵妃所用恐怕也办不成大事!前朝纷争不断,皇帝烦心,后宫自也不敢欢闹,十五便过了个冷淡的元宵佳节。却没想到,正月十六,一道废储圣旨降下,命赵珩搬去东郊宫苑静心养病。
那传旨的内侍,正是苟富贵,他向来敬重太子 哦不,前太子,这会子也没什么奚落,宽慰道:“圣上只说废储,大抵想先平定了朝堂风波,不过您的一切待遇如旧,只要养好了身子,圣上还是最属意
您的。”
赵珩一言不发地接了圣旨,看了看身边若有所思的宋知意,表情阴恻恻,用圣旨卷轴的玉柄敲了敲她的肩膀。
宋知意回过神来,不敢置信地说:“先前我一直以为苟内侍是个五六十岁长相阴险狡诈心理阴暗的老太监,没想到瞧着不过二十上下,五官清秀,实在人模狗样。”
赵珩:“…..??”
他都被废了,她不想着怎么和离,怎么逃之夭夭,反而有心思去观察一个容貌清秀的太监?
接着赵珩就又听宋知意小声嘀咕道:“幸好我早收拾了金银细软,而且出宫养病,岂不是可以回家!还可以游山玩水!说起来我还没逛过京都的繁华夜市呢。”
赵珩:“…..???”
他都被废了,连个太监都知道宽慰两句场面话,她非但没有只言片语,还满脑子想回家!想玩!她是觉着跟着他没有好日子过了,所以也懒得装模作样了吗?所以此前种种殷切的体贴讨好不过是她的虚情假意吗?
宋知意又想起一个出宫后不可缺少的存在——小厨房会做各种好吃糕点羹汤佳肴的厨娘!她噔噔噔赶紧跑出去询问。
赵珩的表情实在一言难尽,庆嬷嬷摇头叹气,上前宽慰道:“殿下,其实……”
“谁在乎!”赵珩冷声打断庆嬷嬷,自己慢慢转着轮椅走了,只留下一个
孤傲落寞的背影。
025
太子被废,清晖堂上下都透出一种哀怨消沉的气息。
宋知意来到厨房,更是见着两个婆子并内侍鬼鬼崇祟地往怀里藏东西,四处张望,正准备跑路,且见她出现也不带丝毫惧怕,反而一溜烟跑得更快了。至于那位御膳房出身手艺极佳的厨娘,哪里还有身影?想来树倒猢狲散,各凭本事谋出路了。
宋知意本欲回主屋陪太子说说话……哦不,如今是三皇子,却见双门窗户皆紧闭,只好心情复杂地回到自个儿屋子,梅香和冬青两个正忙着收拾衣食住行所需的物件。
此去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回来,也不知东郊宫苑是何等模样,二人把能带的都带上了,至于宜春殿伺候的其他下人,知意也没指望能跟着出宫去。
却没料到,王嬷嬷竟主动提出誓死追随,还说:“老奴看您面相就知心怀慈悲,是福运无穷之兆,来日定当否极泰来,荣登宝座。”
这番恭维真是叫宋知意不敢当,不过转念一想,她顿时有了主意,亲昵挽住王嬷嬷,问:“嬷嬷可会做糕饼羹汤?”
王嬷嬷没反应过来她是什么意思,迟疑点头,“当年分配各宫时,老奴也是差点进御膳房的。只不过这些年掌事后手艺渐渐生疏了。”
“无妨无妨。”宋知意满意一笑,眼下也不管以后什么样,先满口允诺道,“今借嬷嬷吉言,来日我若飞黄腾达,你便是首功!”
王嬷嬷附和一笑,扯动的嘴皮子却闪过几许不为人知的思量来。
随后两日,行囊等大物件陆续先由侍卫们送往宫苑安置,宋知意一行人离宫,则是在正月十九。这日天朗气清,无雪也无风,赵珩身子骨弱,天气好些也能减少车马奔波劳顿对身体带来的消耗。
外边马车安排妥当后,庆嬷嬷推着轮椅上病恹恹的赵珩出来,宋知意手里提着满满当当的糕饼小食,眉眼含笑,跑到他面前。谁料话还没出口,赵珩眼神冷幽幽地瞪过来,阴阳怪气道:“这会子还假惺惺的做给谁看?”宋知意觉得好莫名其妙,不知道自个儿又怎么惹他恼火了!
庆嬷嬷叹气,暗暗朝知意摇头,示意她别放在心上。
宋知意自然也不是爱记仇的小性儿,忽略那个冷眼行在赵珩身边说道:“殿下,我听说从皇城去东郊要三个时辰功夫,我特意准备了吃食,话本,还有叶子牌,待会我眼你同乘一车好不好?”
赵珩冷哼一声:“你爱玩,便自个儿玩去,少来烦孤——”
脱口而出的称谓令他倏地一顿,寂静半响,薄唇紧抿,脸色骤然变得阴翳。
宋知意感受他身上冷沉可怕的气息,不由得跟着抿唇不敢说话了。
几人默然行至院门,有几道台阶,侍卫上前抬动轮椅,一路将赵珩送到了马车上。
宋知意落后几步,犹豫再三,到底还是把先前准备好的软垫转交给庆嬷嬷,自个儿与冬青梅香等人坐上后一辆马车。
此行虽已运送了大半行李,不过今日队伍还是浩浩荡荡四五车,前有二十个佩刀侍卫开路,后头二十个侍卫垫后,几个粗使宫婢与内侍行在马车旁,随着赵珩一声令下,便出宫去了。
城楼之上,皇帝负手而立,注视着车队缓缓前行,叹息一声接一声。
妤贵妃将手腕的鹤氅给皇帝披上,柔声劝道:“皇上,您既放心不下,怎么不下去同太子说说话,送送他,也好叫他心里有个宽慰啊。”
皇帝却肃色道:“妤儿慎言,他如今已是朕的三皇子。”
妤贵妃垂首不语,神情露出几分哀伤与忧虑。
皇帝又叹一声。
他不是不想下去送,而是怕瞧见儿子失望埋怨的眼神,也怕这个儿子嘴上放肆逾矩,再提先皇后,再提明珠,胆大妄为地指责他为夫不忠,为父不仁。
他废储,实则也是为了他好!
否则这病恹恹的身子却坐拥储君之位,只会引得其他嫔妃皇子甚至朝臣不服,争相挑事,最后恐怕连性命都难保。
……
随着马车驶出被巍峨宫墙圈住的四四方方的皇宫,京都开阔繁华的街景渐渐映入眼帘。
尽管选的是一条相对僻静少人的出城线路,然不乏贩夫走卒挑着琳琅满目的货品叫卖,有糖葫芦,炸年糕,炒栗子。宋知意忍不住掀开车帘一角,新奇地左看看,右看看,街头巷尾那热闹鲜活的气息顷刻间挥散了她积郁心头的愁闷。就连梅香也忍不住小声说:“宫里处处是规矩,动不动就要行礼问安,跪下请罪,待久了叫人心闷。”宋知意深以为然。不过今日显然不是合适时机,她想起赵珩那冷冰冰的脸色,什么闲杂心思都通通收起来。出城门后,马车停了一下。
宋知意探窗看到由仆人掺扶着出来给赵珩送行的陈太傅。
几日不见,陈太傅满头华发,面容沧桑,拱手垂头,愧道:“殿下,请恕老夫无能,不能力挽逛澜,救大厦之将倾。望殿下此去保重身体,老夫会守着京都,盼您风光回来。”话落许久,赵珩并未应声,连车帘也未挑开,直接吩咐内侍赶马前行。
宋知意于心不忍,也不明白赵珩怎就这么冷硬心肠,她朝陈太傅挥挥手,“您老人家也要多多保重身体,我会照顾好殿下的。”陈太傅点点头,马蹄
扬起的风沙模糊了他苍老的面容,他俯身剧烈咳起来。
宋知意叹了声,默默放下车帘,喃喃道:“皇上没有来送殿下,昔日瞧着为人和善好相与的妤贵妃,齐王都没来,还有四皇子,他不是 向最护着他这个三哥么,如今竟也人影全无。”世态炎凉大抵如此,从前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想必去哪都是众星拱月的。
城外的道路不比城内宽敞好走,赶马内侍怕颠簸到病重的主子,慢慢缓下速度,行入城外林子就停下休憩片刻。
宋知意抱着话本子和吃食下车来,轻轻敲了敲赵珩所乘的马车的车壁。
里头没有回应。
她柔声问:“殿下,我待得好无趣,想过来和你说说话,可以么?”
还是没有回应。
不过她也大概摸清赵珩的性子了,他不应声就是默认。她心翼翼爬上马车,打开车门一角,里面男人果然半倚软枕,握着卷书在看,那沉寂的模样好似天上下凡的神君,孤傲冷清,难以靠近。宋知意钻了进来,在赵珩身边坐下,然后瞄了眼他正在看的书,却惊讶发现她送他的那张小像还夹在中间,似乎被当做书签了。
2?”宋知意表情好奇地打量赵珩。她原本以为,这些他看不上眼的小玩意儿早丢掉了,何况要搬到郊外官苑养病,她自己收拾东西时都嫌累赘,好些没用的索性懒得带。“噫什么噫?”赵珩面无表情地合上书册,一双如古井无波的凤眸淡淡扫过来。
宋知意眼睛弯弯,乖巧摇头。
赵珩低嗤着别开脸:"你来干什么?"
宋知意当然是想来陪陪他,不然他遭逢如此落差,一个人孤零零的,心里该多难受。可是她并没有这样说,环顾宽敞舒适的车内看到小几上摆了棋局,便好奇地问:“殿下,你可以教我下棋么?”
赵珩眸光略带怀疑地看了眼宋知意,再看棋局,漫不经心地说:“此棋太过高深,不适宜你。”
宋知意轻哼一声,言下之意不就是嫌她太笨咯!
她坐过去摆弄黑白两方棋子,很快摆出一个形状来,用手戳戳假寐的男人。
赵珩慵懒掀起眼皮,见到棋局上被她摆出一个瘪嘴哭脸,不禁一愣,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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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自觉勾起一抹被逗乐的轻笑。宋知意微微歪头眨着明亮的眼睛,软声撒娇:“你就教教我嘛!”
赵珩这才勉为其难地抬手执棋,谁知外边树叶忽地婆娑抖动,他似有所觉,眉心一紧,立刻揽住宋知意侧开身。在宋知意愣神没有反应过来时,一只穿云箭已经破开车壁横在眼前。下一瞬,头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马车被当空利刃破开,四下分裂。二人滚落草地上,尖叫声与利刃出鞘的铿锵声不绝于耳。
“有刺客!”
“速速布阵保护殿下!”
宋知高简直傻眼了,就这利那功夫居然发生如此巨变!她几乎想也没想,立马从赵珩胸腔里起来,一个转身便挡在他前面,警惕看着四周不断靠拢过来的蒙面黑衣人,不忘稳住发额的噪音限他说:“殿
下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赵珩紧绷的身体因此狠狠一怔,看着身前娇小的身影,露出个难以置信的错愕表情来。四周全是到处逃窜保命的宫婢内侍,她不忙着逃命,竟反而挡到他面前,说,她?保护他?
她这娇娇弱弱的小身板够刺客砍几刀!
然而不等赵珩拽宋知意回来,宋知意已经爬过去捡起一把掉在地上的长剑握在腕间,她因为惧怕而发白的小脸已经冒冷汗,可提剑迎上突然刺过来的砍刀时又是那么坚韧挺拔。
来人似乎也没想到这个小女子不仅能提得动剑,迎挡姿势还真有那么几分练家子,他抱着玩一玩的心,阴笑着讽刺道:“哟,堂堂太子殿下竟沦落到需要一个娇娇女护在身前,真该叫天下人都来瞧瞧!"
“你蒙面行此龌蹉勾当又算什么好汉!”宋知意气骂,倏地收剑转腕往他手臂刺去。
滋啦一下便刺破衣衫溅了血。那人始料不及,咬紧后槽牙骂道:“你这个臭娘们!”
他握着砍刀便猛地朝宋知意砍下来,宋知意抬剑去挡,可惜不敌恶汉那刀之重压,眼看气息不稳,步步后退,锋利的刀锋就要逼近头顶,电光火石之间,她眼前浮现爹娘的面容来。
呜呜呜呜要是今儿真被劈成两半——
说时迟那时快,忽有一只袖箭从她身后射出,正中恶汉眉心。恶汉睚眦目裂,直直往后倒躺下去,大砍刀也哐当一下掉地。
宋知意吓得连连闪躲开,惊讶回头,却见赵珩脸色铁青地瞪着她。
不知不觉间外围打斗声由强变弱,很快有另一波人防护在他们周围,直到蒙面刺客眼看再无胜算,四处逃窜。侍卫长即刻过来请示:“殿下,还要追吗?”赵珩寒声:"取一活口便是。"于是侍卫长带手下追去,留下十余人收拾残局。
宋知意后怕地看着遍地血淋淋的尸体,连忙丢下剑,回去上上下下检查一遍赵珩有没有受伤。
赵珩漆眸深不见底地盯着她,一字一句:“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
宋知意愣住,竟莫名有些害怕他这样严厉冰寒的诘问语气。
赵珩无可奈何地瘫坐在地上,收了箭筒,指着里里外外几
十号武功高强的侍卫,再反问她:“他们是死的吗?我需要你保护吗?”
宋知意完全被他这副阴沉骇人的模样吓住了,很小声说:“我担心你,而且我跟着哥哥练过的……”
"哥哥?”赵珩好笑地打断她,“是教你伤疤是男人功勋的情哥哥吗?"
“你,你…”宋知意煞白的脸色顿 涌上一抹差根的红晕来,愤愤起身,气恼道,“那是我亲哥!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你这人脾气好生古怪,难道救你也有错吗?那我下次随便他们拿刀砍死你好了!”
赵珩攥紧双拳,扯唇笑笑,心头发涩闪过一抹异样,语气却是没所谓:“好啊。谁要你救。”
026
宋知意快被气死了,重重朝赵珩哼一声,转身就跑开,去找冬青和梅香。
赵珩于掌撑着地,眼看她越跑越远再也忍不住地俯身咳嗽起来每咳一下,便是一口浓相的鲜血喷洒,这时节万物枯寂,顷刻间,草地上便盛开出一朵朵被血珠侵染的妖治花苞。他因为愠怒而泛红的面容
跟着一寸寸褪下血色,苍白如玉,羸弱不堪。
庆嬷嬷大惊失色,连忙扶起赵珩虚弱无力的身子,心疼道:“殿下,您这又是何苦啊?”
赵珩咳了半响才缓下来,抬起手背拭去嘴角血渍,额头已满是细密的冷汗。他一言不发地盯着侍卫们拖走的尸体,眼睑猩红,眸底涌起一抹讥讽戾色。
谁这么迫不及待?
不多时,侍卫长压了两个潜藏未果的刺客回来,一脚踢翻他们膝盖跪在赵珩面前,“这伙人舌根皆藏了毒药,方才险些咬破自尽。”说着扯开塞在二人嘴里的粗布团。
二人鹌鹑似地诚惶诚恐望着赵珩。
赵珩扯唇笑了笑,慢幽幽朝他们招招手:"不是要杀我?来啊。"
说话时,他嘴角还淌着血,声音沙哑低沉,整个人肉眼可见的虚弱,然而病态的笑意不达眼底,藏着森森的凛冽杀气,令人不寒而栗。
这二人本就被捆束双手,当下惧得浑身倡硬,哪里还敢过去行刺,恨不得把脑袋磕进草地里,声息 斗着求饶:“不不不敢!实在是幽魂阁挂出牌子,有人出黄金万两买你的命,我们跟着当家的出来
干,什么也不知道啊!还望贵人高抬贵手,饶我们一命!"
赵珩蹙眉瞥了眼侍卫长,语气透出几分明晃晃的嫌弃:“瞧瞧,你抓了两个不顶用的小喽喽。”侍卫长汗颜,当即抱拳请罪:"属下无能,这就再派人去搜!""不必了。”赵珩倦怠地收回目光,淡淡说,“挑断手筋脚筋,送回皇宫吧。"那二人惶恐的目光顿时变得万分惊恐,不及挣扎出声,侍卫长麻利地将麻布团重新塞回去。赵珩嫌恶地睨着他们瞪大到极致的眼睛,“难道我没有高抬贵手,饶你们一命?”
二人简直要呐喊出来:您还不如一刀抹了我们脖子来得痛快!
这边队伍里也已经清点人数收拾好残局,几个侍卫受了轻伤,已有封太医包扎好,并无大碍,受惊的马匹也都找回安抚好了,不过少了三四个逃命去的宫婢内侍。
这倒不打紧,难办的是,赵珩所乘的马车被砍碎了。
那是专门为他病重的身体准备的,宽敞而柔软,要知晓接下来还有两个时辰的路要走,既遇一波刺客,也不得不稍微加快行程,可只怕赵珩刚吐完血的身子承受不起这样的颠簸。
侍卫长左右思量之际,赵珩命庆嬷嬷把自己推回马车废墟,目光搜寻着什么。
庆嬷嬷上前说:“您行动不便,老奴给您找吧。”赵珩默了默,薄唇轻启:"书。"
于是庆嬷嬷去翻找残骸,好半响才从里头翻捡出一本蓝色封皮的书册,可惜早已被磨损得不成样子。赵珩接过来抖了抖泥尘,其间一张红色小像若隐若现,他也没翻开,随意把书丢在轮椅上。
这时侍卫长过来禀报:“皇子妃说让她的马车给您,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快启程吧?”
赵珩看了眼宋知意坐的马车,“嗯”了声。
然而侍卫抬他上来,车厢里空荡荡的,莫说人影,连她所带的话本吃食还有叶子牌都全然不见。赵珩脸色肉眼可见的阴沉下来,却什么也没说。
宋知意已经和冬青梅香两个挤去了王嬷嬷所乘的马车,这车窄小,还放着衣料被褥等物,不过知意从岭南来京都也算长途跋涉,吃得起这个苦。王嬷嬷在宫里待了半辈子,哪里见过真刀真枪的,眼下都顾不得离间两个主子,只后怕地抱着知意手臂说:“待会要是再遇刺,您可不能丢下老奴啊。”宋知意拍拍胸脯,亮出刚问侍卫要来的一把剑,颇有侠女的豪爽:“放心吧。”
其实她心里也后怕,好在冬青梅香都没受伤,主仆几个抱成一团,互相打气说话,倒也觉心里有个宽慰。至少比冷言冷语的废太子好!
接下来一路顺畅得多,抵达东郊宫苑却也是傍晚了。
此处四面环山,隐约听着有流水潺潺声响,远处偶有钟鸣传来,环境十分清幽。踏入宫苑的门,琉璃灯渐次亮起。可惜宋知意累了,也饿了,顾不上熟悉各处,问清自己住所是北面的琼安院便直奔而去,吩咐梅香和王嬷嬷赶紧去做晚膳来,她和冬青进屋里拾掇一番。
庆嬷嬷推着赵珩随后一步,不禁问:“您今日水米未进,定也饿了,不知想吃什么,老奴去做来。”赵珩脸色恹恹,头昏脑胀,没什么神气地说:“你爱做什么便做什么,通通给宋知意吃了便是,我没胃口。”进屋后他就昏昏沉沉睡下了,封太医熬药来,也没能灌下去。
庆嬷嬷没办法,思及今日,做了几道知意爱吃的糕点来到琼安院。宋知意刚铺好床,正要出来去厨房看看,就见着庆嬷嬷,她眉心不安地跳动起来。庆嬷嬷面容含笑,几步上前亲切说:“殿下特意吩咐老奴做了糕点给您送来。”
“哼,你骗人。”宋知意一点都不相信,抱臂别开脸。
庆嬷嬷便跟着过来,一面掀
开食盒给她看: “老奴骗您做什么?”
食盒里刚出锅的芙蓉糕蒸得软糯香甜,宋知意肚子很不争气地咕噜响了一下,她瞄了眼,忍不住捏了块放进嘴里。
庆嬷娘这才松口气,忙放下食盒揭开第二层的枣泥糕,“您今日受惊了,其实殿下也记挂着的,可他是个要面子的,有些话很难说出口,还请您别放在心上。”
宋知意细嚼慢咽尝了芙蓉糕,再吃两块枣泥糕,香甜滋味弥漫在心间,她心里也没多少气了,嘟囔道:“我知道,他高高在上的,既在意尊严又要体面,今日我叫他丢脸了呗?”
“话也不是这样说。”庆嬷嬷再掀开下一层的红豆玉露团,“殿下表面凶您,实则也是怕刺客伤了您啊!”
“哦?”宋知意捏了个玉露团。
庆嫩嬷马上道:“您想想,殿下起先不晓得您略懂一些功夫是不是?您身量又娇小,那一个个壮汉瞧着就骇人,可殿下不良于行,若您出个好歹,他怎么跟您爹娘交代啊?”
宋知意吃着玉露团,慢慢沉默下来。
其实庆嬷蜘这番话说得在理,她不该那么冲动,万-真出个好歹, 娘 准心疼死了,她怎么对得起她们十几年养育疼爱之恩呢?再者,赵珩于她而言到底是个因为-纸婚契绑在 起的外人,又无感
情,凡事她尽了本分便是,实在不该以性命冒险,尽做些吃力还要被他凶的事。
庆嬷嬷眼看哄好了小姑娘,忙笑着又说:“明儿一早还望您去看看殿下,哪怕陪他用个早膳也好啊。”
宋知意间言,刚要去拿玉露团的手顿时收回来,原来这老婉娘说一堆好话不过是带着目的来的,转念 想,不吃白不吃,她又干脆把整个食盒拿过来,“放心吧,我身在其位,一日三回问安记着的。”
可惜翌日清晨知意过去请安,赵珩昏睡未醒,想来昨日奔波实在耗损精力。她便也不去打搅,反正等着也是等着,不如先四处熟悉。
这官苑原来是为春天皇帝带后官娘妃们出来礼佛踏春所建,京都久负盛名的白马寺就在附近,王斑娘说这苑内大概有五六十个院子,与楼台亭阁错落布置,因为太大,官人们只是清扫出她住的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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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院
以及东边赵珩所居的听松阁,两处中间有花厅水榭,一步一景,宫墙边还种了一颗大枣树,虽过了季节,但枝丫上零星还挂着成熟的枣果。
宋知意一看便来了心思,可惜枣树有些年头了,树根又粗又高。她四处打量一番,看见守在宫墙下挨放着的竹竿,顿时有了主意。
……
听松阁内,赵珩幽幽转醒,隐约听见院外叽叽喳喳的声响,眉心微蹙。
庆嬷嬷进来扶他起身,想了想,面不改色地扯谎:“是皇子妃在外头打枣子,她想着您吃药嘴里苦,这冬枣最是甜了。”赵珩蹙起的眉心果然不知不觉松展开,"推我去瞧瞧。"庆嬷嬷立马应好。
年后气温慢慢回暖了,今儿也是个晴天。
赵珩披着狐裘来到外边院子,枣树下宋知意正举着竹竿哼哧哼哧打枣子,可惜她打得不准,果子要么打不下来,要么砸在她脑袋瓜,疼得“哎呦哎呦”地嚷着。赵珩忍俊不禁,吩咐庆嬷嬷去取弹弓来。他自己慢慢滑动轮椅上前,在知意又一次被砸到脑袋时,好笑说:“真笨。”
宋知意嘟着嘴不高兴地转过身,但见是赵珩,又抿抿唇,不想听他冷言冷语,放下竹竿敷衍地问了安,便挥挥手示意梅香冬青跟她回去。赵珩笑意敛下,握在轮椅轱辘的手掌暗暗收紧。她还记着昨日他凶她么?可她不是一向没心没肺,不管什么时候,总是笑盈盈的么?
看着宋知意渐行渐远的背影,赵珩心里有些莫名地沉闷,他滑动轮椅上前两步,状似不经意地问:“你不打枣子了?”
宋知意脚步一顿,转身摇头。
赵珩朝她招招手:“过来。”
宋知意不动,表情奇怪地打量着反常的男人。赵珩面不改色道:“我想吃,你过来给我接着。”这会子庆嬷嬷也取东西来了,还带了一张四四方方的粗布。
宋知意这才慢吞吞过去,几人捏着粗布一角在树下站开,赵珩瞄准坠着果实的枝丫,一打一个准,很快粗布上便兜了一捧色泽饱满的果子。
宋知意绷着的小脸也不知不觉间漫上笑容,眼看够多了,忙朝赵珩摆手,她把果子装进篮子里,兴冲冲走到赵珩面前,自个儿先用帕子擦干净几颗,递给他。
赵珩却没有接,语气嫌弃地说:“这野枣树无人护养,谁知道是甜是酸,你先尝。”
宋知意才不在意呢,马上咬了一口,甜甜脆脆的,别有一番滋味,她却故意说:“酸!果然酸得很!幸好你没吃。”
赵珩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她心虚地看向别处,一会儿眼神又飘到赵珩手里的弹弓,很是艳羡地说:“你手法真准,昨日用袖箭也好厉害。”
赵珩暗暗勾唇,心情愉悦。
恰逢侍卫长何宗保过来向赵珩回禀要事,闻言不由得说:“您不晓得,殿下的箭法乃是军中一绝,闭着眼睛也能射准,我们都望尘莫及。”
宋知意惊叹一声,不过不忘夸赞道:“昨日你们把刺客打得有去无回,实乃武
功不凡。”
何宗保笑笑,正要谦虚几句,却感受到一道冷幽幽的逼人目光。
赵珩蹙起的眉眼划过一丝不悦:“你不回京复命,还在这做甚?”
何宗保不明所以地挠挠头,"属下正要跟您说,皇上派我们这队人马留下做守卫了。"
宋知意高兴道:“哇,那岂不是正好,以后都不用怕刺客了!我还想向你们请教些剑法呢。”
赵珩脸色沉了又沉,一股无名怒火冒起。好你个宋知意,原来随便谁都夸,什么都说好。可怎么就不知道请教他?他是双腿废了,又不是手废了!再者,向一个外男请教剑法这合适吗?
027
何宗保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那道视线越发冰寒疹人,脑门瞬间冒了冷汗,几乎不敢多待,立马就垂头请示:“殿下,官苑四周尚未排查,您若没有旁的吩咐,属下先行告退!”
赵珩“嗯”了声,目送何宗保离去,再看眼宋知意。
宋知意很是安心地点点头:“昨夜我都没睡踏实,老怕窗户外忽然射进一支穿云箭,想来今夜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说着她转身回来,却见赵珩神情阴恻恻的,怪吓人。她拘谨地攥着果篮提手,索性也道:“殿下,我院子里行囊乱糟糟的,还没收拾妥当,便先回了,外边风大,你也早些回去歇着吧。”
赵珩冷哼一声,想来这是多一刻也不愿跟他待了,可他偏不想叫她如意,只是话未出口,先瞧见宫墙上一抹极速掠过的黑色,遂勉为其难应了声:“去吧。”宋知意与梅香等人退下后,一名暗卫才无声无息地来到赵珩身后。这是青羽,凌霄出城追查明珠公主下落后,暂由他代掌暗卫事宜。
赵珩肃了脸色:"昨日怎么回事?"
青羽愧道:“自您出城共有三波刺客,属下带着弟兄们兵分三路已妥善处理,只是未料林子里还提前埋伏了一队人,以至救驾来迟,请您恕罪。”
赵珩并未责怪什么,只问道:“幽魂阁要我命的牌子,可查到是谁挂的了?”
青羽默了一默,才低声说:"赫连丹。"
赵珩轻置轮椅扶手上的大掌骤然一紧,猛地转头,目光凌厉看向青羽:"不可能!"
赫连丹乃是昔日戎狄部落中最狡猾阴毒的武将,当年戎狄递上降书,赵珩率先锋军准备回朝复命那夜,正是此人出尔反尔,放出奇兽偷袭,才有了临水那险恶一战。
赵珩清楚记得,他坠崖前与赫连丹生死搏斗,已齐根砍断贼子双手,利剑穿胸而过,绝无生还可能。
即便有那万分之一的可能,他如今尚且落得这副残疾重病的废人模样,赫连丹又能好到哪里去?
青羽谨慎道:“您切莫动气伤身,幽魂阁那地界鱼龙混杂,向来只见买卖金银不见人脸,属下据掌柜的描述身形口音,及那日来人习性与戎秋相近,才大胆作此推测,或许是成狄余孽怀恨在心,故高借
用赫连丹身份作乱也未可知。他们挂出牌子只写了您出城的时间与方向,引得 群亡命之徒为黄金万两倾巢而出,如今挂牌已撤,属下警醒过掌柜的,日后断不会再发生此种事。"
赵珩双拳攥紧,深吸一口气,缓下心头震怒,冷静思忖片刻。
皇帝降下废储圣旨,朝野风动,这个不难打听到,然他出城的时间是密定的,车马队伍皆着便装,贼子怎能知晓得这么清楚以至于有时间提前布局?
除非,他身边又出了叛徒。
亦或,妤贵妃耐不住了。
一股汹涌的血腥气漫上喉咙,赵珩强咽下去,漆黑眼瞳浮现一片阴翳,冷沉神色悉数化作决绝杀气,下令道:“彻查,务必取活口留人证。”"是!"青羽领命,焦心地看向主子。
赵珩忽地又问:“阿景这两日在忙什么?怎么不见踪影?”
青羽摇摇头:“属下也不知。”
于是赵珩不再问什么,疲倦地挥挥手,示意青羽退下。
青羽走了两步,不知想起什么,回来说:“对了,属下方才经过白马寺,看到宋家马车,估计是想来看望皇子妃。”
赵珩沉默片刻,忆起宋知意那一口一个我爹爹时骄傲的神情,冰冷的语气难得带了些许人情味:“你出去时命何宗保带他们进来便是。”
……
晌午刚过,宫苑门口果然缓缓驶来一辆棕灰色的马车,坐在前辕赶车的赫然便是衣着简朴的宋连英。
身后宋婉挑帘露出一张忧心忡忡的憔悴面容,喃道:“我看外头四处有官兵把守,戒备森严,估计不会让我们进去。”宋连英勒马停在湖畔,跳下来扶夫人下车,宽慰道:“不进也无妨,能把东西交给知意便成了。”“唉。”宋婉叹气,自从晓得东宫变故,真是愁死了,这会心情忐忑地抱着东西与宋连英走上前。
没想到还没靠近宫苑,前边迎面走来一个胯刀的年轻侍卫。
宋晚下意识要掏银子出来。
何宗保仔细辨认二位身份,一改严肃分外热情地说:“想必宋大人与宋夫人是来看皇子妃的吧,请随属下来。”宋连英夫妇惊讶地对视一眼,忙说好,路上打探道:“这位小兄弟,我们进来不会添麻烦吧?”“应当不会,属下也是奉命为大人引路。”何宗保坦诚答。
于是宋连英有数了。
在这宫苑以三皇子为尊,自然也是奉的三皇子之命,想来女儿与之相处还成,至少也不会太僵。
宋婉却不这样想,满脑子女儿小小年纪初次离家就遭逢巨变,受尽苦楚与冷眼,准是强撑着,瘦了,眼睛哭得核桃一般,却没有 娘在身边宽慰,一路上脚步急切,险些比人高马大的何宗保还要走得快
些。
夫妇俩好不容易来到琼安院,只见北风卷落叶打着旋旋,空荡荡,冷清清的,进到主屋外才看到梅香和冬青在廊下挂彩灯。
两个丫头骤然见到自家老爷夫人,双双愣住了。宋婉急步上来
问:“姑娘呢?”
梅香接过她手里的东西,喜道:“真是夫人来了!主子还在里头睡午觉呢!”说着带宋婉进屋去。
宋婉这颗心七上八下的,没曾想来到床边,女儿还真的窝在被窝里呼呼睡大觉!那珠圆玉润的睡容恬静安宁,细看白里通红的,似乎还比出嫁前胖了点!梅香刚要叫知意起来,宋婉忍泪拦住她,摇头低声说:“先让她睡吧,这孩子最不喜欢被人吵醒了。”
宋婉拉梅香出院子来,细细询问这些日子在宫里过得可好,发生了什么事。如今不比在家中,宋连英不便进屋,也一起听着。
冬青还是忍不住跑进屋里把知意摇醒。
宋知意懵懵坐起来,意识有点糊涂,就听冬青说:“老爷和夫人看您来了!”
她几乎瞬间睁开朦胧睡眼,恍惚以为做梦,可身子已先一步掀被下地,稀里糊涂套了件毛绒斗篷,连鞋子也顾不上穿,边跑出去边四处找道:“爹?娘亲?在哪呢!”宋婉闻言进来,瞧女儿这乱七八糟的模样一时都不知是该心疼还是先数落两句,然而知意已经扑到她怀里,呜呜两声雀跃嚷道:“女儿想死你们啦!”哎呦,宋婉这个泪啊,唰唰流下来。
母女叙话片刻,知意就被她娘带回屋里穿好鞋子衣裳,这才来到外厅说话,宋连英也进来了,梅香连忙倒茶。
宋知高也不等彭娘问,起身在二人面前转了个圈圈,眉开眼笑地说:“女儿在宫里好吃好穿的,每个月有月银,还得了许多华贵赏赐,那太子殿下更是俊美得跟神君人物一般。三朝回门那日要不是遇上
宫里有刺客,女儿早带丰厚的回门礼回去看你们了,哦你们别担心,那刺客早被抓了。"
她又捏捏自己肉嘟嘟的脸,“你们瞧,我照镜子都觉着胖了。”
宋连英颇为感慨:“好,好。”
宋婉红着眼推推丈夫,“你就不知道心疼女儿,昨日不是才说遇着刺客劫杀!”
“这个呀,咱们一行人带了百来个侍卫贴身守护。”宋知意坐在宋婉身边挽住她的手,一边比比划划,“他们就这样三下五除二把刺客全抓起来了。”
宋婉看到女儿好好的,可眉心忧虑不减:“那殿下的病呢?他真的再也站不起来了?”
宋知意雀跃的语气这才顿了顿,想到太子被废后,爹娘在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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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没少受奚落嘲讽。不过她还是笑盈盈地说:“殿下吉人自有天相,会好的,说不准以后我要当皇后娘娘呢。要是不好呢,我以后就可以
回家一辈子当爹娘的心头宝了。"
宋婉叹了声,心道这没心没肺不知愁的傻丫头,还真是应了那句傻有傻福。
宋连英却点点头,“你这样想很好,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大医说殿下熬不过这个年,如今年也安安稳稳的过了,废储只是 时的,切忌不得消沉度日,否则心死则身死,万千灵药也难救。”“嗯!”宋知意重重点头,既说到此,不禁问,“不如我带爹娘去见见殿下吧?”
不同于琼安院的热闹活泼,听松阁一派冷寂凄清。
赵珩独自坐在窗下,心不在焉地翻着书。
庆嬷嬷端来羹汤,劝慰道:“您多少吃点,否则这身子怎么好?封太医说了,不能空着肚子喝药。”
赵珩瞥了眼那甜腻腻的美汤,却想到宋知意最爱吃这些,可惜如今她见到心心念念的爹娘,恐怕跟小猫似地高兴得翘起尾巴,家人团聚,共话叙旧。而他,他再也没有母亲了。
宫里那位有着无数妃嫔儿女的,只是皇帝。
赵珩黯然垂下眼,冷峻脸庞泛起哀伤,神情落寞。庆嬷嬷见状也不敢多说什么,默然退下。
于是这空荡荡的陌生屋子里仅剩他一人。他攥拳锤了锤双腿,狠狠的,想让它有哪怕是一丝丝的痛感。
“殿下?”
这时外间忽然传来一道轻软嗓音。
赵珩微微一愣,这时候她怎么挪出功夫过来?该不是来求他应允要和宋连英夫妇回家住去吧?!
这个猜想几乎叫赵珩瞬间冷了脸,宋知意真是想都不要想!他缓缓挪动轮椅转身过来,无情冷酷的话语已经到了嘴边,然而抬眸只见宋知意笑容乖巧的脸。她挽着她的宋连英夫妇上前来,温柔的语气透着些小心翼翼:“殿下,我爹娘去白马寺祈福途经这儿,我想着过来给你问个安。”
宋连英夫妇是第一次见这位曾经光风霁月万人称赞的三皇子,毕恭毕敬行了参拜礼,而后宋婉拘谨地把两双护膝还有些药材果脯等东西送上来,宋连英笑着说:“些许俗物,还望殿下不嫌。”赵珩始料未及,着实怔了片刻。
宋知意见他没说话,心里忐忑,怕是今日自己不提前询问一声就贸然如此,又犯了他的什么忌讳。若是这个脾气古怪的人当场发怒冷脸,在爹娘面前她多没面子呀!
她开始后悔了。
赵珩回过神,攥紧的拳已经仓促松开,露出一个不自然的笑,“二位一番心意,晚辈怎会嫌?稍后留下用膳吧。”
噫?
宋知意惊讶看向他。
宋连英夫妇也总算松了一口气,不过婉拒了用膳,只道天色不早,还得赶路回城。
赵珩便没有挽留。
宋知意感觉刚见着爹娘,没说几句话,就又要分开了,哪里舍得,一路送二人出听松阁,又絮絮叨叨说了好些话。
时候确实不早了。
屋子里,赵珩盯着静静放在桌案上的护膝,好半响,拿起来,摸了摸。
料子虽算不得名贵,却无比柔软,内里嵌着厚实棉绒,针脚虽没有尚衣局精湛,不过可以看出应该是宋母一针一线亲自缝的。
赵珩掀开双胆盖着的毯子,轻轻放在膝上比了比,外间传来宋知意的脚步声,他倏地把护膝放回去,那局促慌乱的动作跟一个做了贼拿了不属于自己东西 般,毯子掉在地上,他面无表情的,看向外边
渐渐暗下来的天色。
宋知意走过来,奇怪地捡起毯子给他盖上,顺着他目光微微歪头,谁知这时赵珩转身,高挺的鼻尖擦过宋知意温软的侧脸,耳垂蓦然红了一抹。
028
宋知意深知赵珩不喜旁人轻易靠近,这无意的触碰顿时令她心中警铃大起,连忙站直退开身,解释道:“我只是想看看你在看什么,那么专注。”
可惜窗外除了风吹树动,一片荒芜,再无其他特别之处。
赵珩默然收回目光,侧脸淡漠,没说话。
宋知意又看看原封不动放在桌案的护膝等物,心想赵珩出身皇家,自幼钟鸣鼎食,所用自是华贵上品,只怕方才只是对爹娘说的客套话,实则根本没把这些俗物放在眼里。
可对她而言,见不到 娘的日子,这些东西就是 种心理宽慰,所以她分外珍惜,想了想便说:“殿下,今日是我太久没见 娘,高兴过头了,若你不高,下次我绝不会再这样贸然行事,这些东西,我也先带回去了。”
赵珩似乎没想到,漆黑的眼瞳浮起一抹诧色,皱眉问:“谁家送了礼还收回去的?”
宋知意愣了愣,不由得想,这话言下之意,是他喜欢么?
她默默把刚抱在怀里的东西又放回去,试探问:“那下次我爹娘还可以像今日这样进来看我么?或者,或者我出去见他们也成,保准不会吵到你!”
赵珩轻哼一声,语气冷冷清清:“随你。”
宋知意局促不安的眉眼顺时绽开笑颜,整个人也随之放松下来,欢快道:“多谢殿下!方才我送爹娘回去,瞧见外头有一片湖,薄冰覆盖下好些卸鱼游来游去的,明日我钓两条给你煮鱼汤喝好不好?”
赵珩上下打量一眼知意,表情怀疑:“你笨手笨脚地连枣子都不会打,还会钓鱼?别到时候整个掉进湖里成了鱼饵。”
宋知意一听这话就不高兴,神情格外认真地说道:“你小瞧谁呢?我真会钓!这可是跟我祖爷爷学的独门秘笈!罢了,等明日我提一桶鱼回来,看你怎么说。”
赵珩好笑道:“不用一桶,你若钓上来一条,随便你提什么,我都满足你。”宋知意眼睛笑成了月牙,当即伸出白皙的手心,“那就击掌为信,一言为定!”赵珩瞧她这志在必得的样子,也不吝啬击这一掌。
钓鱼不光要会,更要讲究一个静。
看她平日叽叽喳喳少半刻不说话都不成,哪里会是能耐得住气,沉得下心的性子?赵珩几乎把这当成了一个随口开的玩笑,根本没放在心上。
宋知意却不然,当夜回了琼安院便叫人去准备鱼竿诱饵等物,翌日清楚用了早膳,也懒得去向赵珩问安,直接与梅香拿了工具出门。宫苑外这片湖畔可不小,群山与密林环绕着,环境清幽。
宋知意走了半圈找到一个钓台,遂把东西放下,梅香提桶灌了半桶干净的湖水上来,也静静坐在主子身边。鱼饵勾挂在线上甩入湖水,没多会就有鱼咬钩,扯动着平静湖面掀起一圈圈涟漪。
梅香立马小声夸赞道:“您真有一手的!”
宋知意嘿嘿-笑,掂着鱼竿下坠的重量估摸着是条小鱼,便由着鱼儿吃完了诱饵才收竿上来,重新上饵料,边说:“这片湖隶属皇家,地处偏远,荒无人烟,想来平时也没有谁来钓,所以会格外容易
些。”
况且刚过了一个冰封寒冬,气温回暖,正是鱼儿们活跃的时候。
主仆静坐片刻,果然又有鱼上钩,这回鱼竿倾斜的弧度显然比上回更大了,宋知意看准时机,立即提竿起身,她力道轻柔而有力,眨眼间一条肥美的鲤鱼摆着鱼尾跃上岸来。梅香忙把鱼取下放进桶里。
俩人配合默契,几乎才到晌午,那宽桶里便装了一半,各色鱼儿活跃扑腾着,水花溅出来。宋知意眼看差不多,不钓了。眼下还是二月初,湖边吹起风来湿湿冷冷的,她畏寒,待久了受不住。梅香粗略数了数,高兴说:“有十多条呢!今晚咱们可以炖鱼汤,清蒸,红烧,怎么好吃怎么做!”宋知意心里美滋滋,还没回去就忍不住想,待会赵珩看了,不得惊呆了,拜倒在她裙下!早知道昨夜跟他再补充一点就好了,合该她钓得多少鱼,他就满足她多少个愿望才是。
不过眼下她提什么好呢?
自入宫嫁人以来,宋知意少有这种快乐并苦恼的时候了。她想得专注,连身后林子里何时多出两个男子也未察觉。
今日天儿好,晋小公爷与靖阳侯世子策马出城,一路畅快跑到东郊,想起如今废大子正是被皇帝打发来这养病,遂牵马寻着官苑来了,本想睢瞧残疾的废太子,没想到先意外碰见钓鱼的太子妃。哦不,是废太子妃。
晋小公爷由着马儿去吃草,迫不及待走上前,语气惊讶道:“哟,这不是太子妃么?怎么如今竟要亲自来钓鱼?”
宋知意回神看过来,眼前男子年岁约莫二十上下,衣着配饰富贵无比,想来身世也不凡。可她没见过,眉心微微蹙起。
晋小公爷笑着自报家门:“殿下没跟你提过么?我乃晋国公之子,与殿下自幼相识,感情甚笃,听闻殿下变故,今日特意前来探望。”
赵珩从未跟知意说过他的好友与亲信,知意自然也不知,不过国公是什么份量她是清楚的,间言和气地笑了笑:“多谢晋小公爷关切,殿下在宫苑静养,你过去着人通禀一声便是。”“唉。”晋小公爷却摇头叹气,走到知意身边来,瞧了几眼桶里
的鱼儿,“你一个娇滴滴的弱女子,竟沦落如此地步,着实受罪,殿下的身子好不了了,你还是赶紧找个出路才是啊。”宋知意听着这话不对,眉心又慢慢皱起来。不过她不欲与此人多说,便示意梅香,准备回去。
焉知前方迎面走来另一位身着金色锦袍的年轻男子,瞧着同样富贵张扬,手里牵着条毛发油亮的大狗。
梅香下意识挡在知意身前。
靖阳侯世子瞥了眼晋小公爷:“你方才对人家做什么好事了?”
晋小公爷无辜耸耸肩,走过来道:“这可是太子的女人,我敢做什么?”
二人不约而同笑了。
——眼下动不得废太子,动动废太子的女人也是爽快的。
笑罢,靖阳侯世子也新奇地瞥了眼桶里的鱼,“太子殿下残废了,想必不光要太子妃钓鱼,拉屎拉尿也得太子妃掺扶着吧?也不知夫妻欢好时,是太子妃在上面,还是……””
你喘巴给我放干净点!如此地痞流氓行径,实乃给你父母祖宗丢脸,愧担这 身锦绣华服!”宋知意早已冷了脸色,她本不欲理会这二人,可既已被拦住去路,又听这样露骨的昏话调戏,哪里还能当做若无其事。
却不知这话截中靖阳侯世子逆鳞,从小到大他无数次被父亲拿来与高高在上无所不能的太子作比,被罚跪祠堂,被挨鞭子,被骂好种废物,不足以继承家业,如今连个岭南村妇也敢骂他!
靖阳侯世子冷笑着撒开牵住狗的绳子。
狗嗅到鱼腥肉味,不需指令也知走过来。
宋知意握着梅香的手后退几步,额心有些冒冷汗,可不敢露怯,厉声道:“这可是在皇家宫苑,四处有官兵把守,信不信我喊一声,没你好果子吃!”靖阳侯世子轻蔑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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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王,还不快去,太子妃要给你好果子吃呢。"
那名大王的狗听令,立刻以飞快速度朝知意她们扑过去,知意护着梅香跌倒草地,手里的桶也打翻了,冰冷湖水濡湿她的衣裙,鱼儿四处扑腾着,一片狼籍。晋小公爷见状不由得用胳膊肘推推靖阳侯世子:“差不多得了。”
“怕什么?我的大王又不咬人,灭灭她威风罢了。”靖阳侯世子浑然没有顾忌,甚至再吹一声哨子。
原本在嗅鱼的大王顿时朝宋知意扑去。这狗体型硕大,爪牙尖利,猛然扑来时异常可怖,宋知意吓得脸色骤变,下意识背过身往一旁躲去。另一边梅香慌忙间捡起草地上枯树枝,用力抽在大王身上,一面大喊来人。
大王狰狞的狗脸顿时朝向梅香。
靖阳侯世子有趣地看着主仆两个被吓得团团转,正欲道一句“若是低首求他,他大可考虑高抬贵手”,可没想到,下一刻传来嗷呜痛吟的竟是他的大王。
宋知意临出门时带了把小七首,本来是想杀鱼用的。梅香被大王扑住时,她几乎来不及多想,摸到匕首便用力朝大王后背刺了下去。
鲜血飙溅在她雪白的脸颊,一阵腥臭,她嫌恶地用手蹭了蹭,心头既是后怕,也是愤怒,气鼓鼓地瞪向靖阳侯世子。她爬起来,在靖阳侯世子满眼惊诧他的爱犬竟匍甸在地挣扎时,拔出蜻阳侯世子腰间的佩剑,直抵靖阳侯世子脖颈。
“阴险小人,信不信我连你也捅!!”
靖阳侯世子当场傻眼了,浑身僵硬地呆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晋小公告先回过神来,没想到这个太子妃雎着弱不禁风,竟是如此泼辣!敢杀狗还敢拔剑!他飞快跑到宋知意面前,匆匆谄媚道:“方才世子爷只是开个玩笑,刀剑无眼,稍不留意可是要人命的!”
宋知意气得要死:“你们放狗过来怎么不知道要人命?告诉你们,我可不是什么只会哭哭啼啼的娇娇女!”
适时何宗保带着两个侍卫寻了过来,宋知意看到他们,才骤然松了一口气。没想到晋公苔趁机夺走她手里的剑,拉住端阳侯世子翻身上马,跑得飞快,留下一连声的:“误会!今日都是误会!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宋知意冒了一身的冷汗,后知后觉,双手发抖,双腿酸软,再没了力气,就这么跌坐到地上,小脸惨白。
……
赵珩在院子里等了许久,谁知见到浑身湿答答又狼狈不已的宋知意回来,眉心一紧。“难不成真掉进湖里了?”
何宗保下意识要开口说些什么,被宋知意拦住,她没什么力气地笑了笑,把捡回桶里的一条鱼放到赵珩面前:“我才没有。”说完她便转身要回琼安院,手腕却被一只冰寒的大掌拉住。
赵珩嗅到她身上不属于人的血腥味,拉过手腕一看,些许被划破的血痕赫然入目。他沉了声音:“怎么回事?”
宋知意抿抿唇,没说话。
赵珩不由得再问:“谁欺负你了?”
宋知意鼻尖一酸,心头莫名泛出些忍不住的委屈来。
本来她觉着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赵珩不良于行,又刚被废,无权无势,何况他每日冷言冷语的,根本不在乎她,这种事她说了也无用,说不准还会被他笑话。
可此刻他一问,她心里的委屈与害怕积攒着涌出来,索性顺势坐到赵珩怀里哭诉道:“呜呜呜呜夫君,你可要给我做主啊!有个晋小公爷,还有他的狐朋狗友
,他们说你不行!”
029
他们说,你不行。
赵珩听得这句,那张俊美无双的脸庞就顷刻间浮起一抹阴翳之色。
片刻,却又品出些其他意味来。
宋知意这话实在说得巧妙。
她受欺负了,却是因为晋小公爷与靖阳侯世子这两个纨绔子弟说他不行,那么她是为他打抱不平才受的欺负。所以你这个正主不管也得管,不想为她做主也得做。毕竟没有哪个男人能忍受旁人说自己不行。
然而,就算不是因为他,他就会冷眼瞧着她狼狈不堪地被人欺负回来不闻不问么?她好歹也是他名义上的发妻,旁人欺负她,看不起她,与看不起自己又有什么两样。
赵珩心里忽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愠怒里夹杂着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涩意。
他本来就残疾了,成了一个站不起来、随时可能会死掉的废物,连太子之位都保不住,又怎么会、怎么能为一个来得莫名其妙的皇子妃费心费力呢?
没错,宋知意一准是这样想的。
可是此刻赵珩腿上还坐着一个湿答答的身子,正委屈巴巴地跟他说着怎么受的欺负,他也不欲去深想这抹涩意到底是为什么。赵珩微微松开宋知意的手腕,冰寒掌心带了些她身上的温度,他语气难得温和:“好了,先回去换身衣裳,叫太医给你瞧瞧。”
宋知意闪着泪光的杏儿眼看向赵珩,很是乖巧地点点头,但是一步三回头,不忘嘱咐说:“那你一定不能放过他们哦?他们实在可恶至极,本来我钓了满满一桶鱼的,结果被那条傻狗全撞翻了!”赵珩无奈,语气多了抹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柔和:"嗯,去吧。"
于是宋知意安心地拉着梅香回去了。
其实她心里也清楚,今日那个靖阳侯世子敢如此无所顾忌,不就是欺负她是岭南来的,娘家在京都毫无根基权势吗?
如今大哥哥远在川蜀,二哥哥又尚在军中,相隔千里,都不能给她出头,这种事她也没办法再像从前一般跟爹娘倾述,怕爹娘为她操心。所以最好的法子还是告诉赵珩。
再不济,他也当了十几年的太子,即使如今地位不在,但总不能没点手段和根基吧?不然出城那日也就不会有人千方百计要取他的命了。好在看方才赵珩的反应,他还是在意男人的尊严和体面的。
宋知高走后,何宗保才叫人把那条苟延残喘的大黑狗拖进来,知高那刀只是把这向扎伤了,还没死,何宗保补了几脚,气愤道:“幸而皇子妃临危不惧,反应果断,否则换作一般世家贵女,等不到属下
赶来,就得被这条狗吓得昏过去。”
赵珩眸中不禁浮现另一种诧异,有些不敢置信地问:“她不怕?”
何宗保迟疑着摇摇头:“皇子妃身娇体小,也是怕的吧,可她比属下见过的许多女子都要男敢胆大,属下赶到时,她不光降伏这条狗,还拔了靖阳侯世子的佩剑,那俩人惊得趁乱骑快马跑了。”
跑?”赵珩冷笑一声,睨着地上那条狗,话语冰寒:“砍了狗头,你亲自给靖阳侯送去,就说皇子妃受了惊吓,病了。若他为人父的不能善了,我只能上京皇帝,请三司衙门来判 判。”
何宗保当即抱拳领命,提狗下去砍头。
赵珩独自坐在院子里静默片刻,唤来附近的暗卫。
青羽去查那日刺客的幕后主使了,眼下来的是黑鹰。黑鹰以为主子要交代什么要紧差事,神情很是严肃。谁知赵珩探究的视线掠过他,却是问:“你那个相好的,现今何处?”
黑鹰顿时愣住,助黑的脸庞不由得提起紧张与差极,以为主子是追究他私自与落眉定情,坏了规矩,忙道:“她如今正在城西替您掌管铺子,矜矜业业,不敢有丝毫懈怠,还是她犯了什么错处?”赵珩摩挲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思忖片刻,语气淡淡地说:“没什么错处。她以后不必管铺子了,去琼安院吧。”
去琼安院……岂不是跟着皇子妃?
黑鹰想起凌大人出城前要警惕皇子妃的千叮咛万嘱咐,立即明白过来,笑道:“属下即刻去办,请您放心,落眉最是细心谨慎,又身为女子,贴身监视皇子妃一言一行,再方便不过!”
赵珩闻言,眉心微蹙。
他派个会武功的跟着宋知意,不过是免得下次再出今日这种情况罢了,然而黑鹰这么说,他随意“嗯”了声,也懒得多解释什么。
夜晚庆嫩嬷炖了鱼汤,不过概因白日这事,宋知意远没有一早的好心情,幸好她和梅香都是轻微擦伤,要说一点没受惊吓,也没可能,傍晚陪赵珩用过晚膳后,便回了自己院子准备睡觉。
琼安院却多出一个身形高挑、眉眼英气的年轻女子。
这女子只背了一个包袱,瞧着风尘仆仆,像是刚赶远路而来。
宋知意想了想,此次随行来的宫婢没有这个模样的。她走上前,还没问出口,这女子就笑着朝她屈膝一礼,恭敬道:“奴婢落眉,奉殿下之命前来伺候您。”
“可是我身边不缺人呀。”宋知意左右看看,有梅香和冬青,外面有粗使宫婢,还有个王嬷嬷,况且晚膳时赵珩也没有同她提起。
落眉便道:“奴婢会些功夫,原本殿下是下令明日赶到即可,奴婢听说您被欺负
,心急赶来。”
宋知意一听她说会武功,眼晴登时亮了起来,上前左左右右打量落眉一番,又捏握她的胳脚和腰肢,那坚韧的于感,确实是常年习武的,难怪赵断会特意派来,想必是保护自个儿的。知意心里舒坦,笑
盈盈道:“原来如此,你赶路辛苦了,快随冬青去吃了晚饭好好休息吧。”
也不知赵珩会怎么教训那两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登徒子呢?
与此同时,靖阳侯府。
靖阳侯脸色铁青地盯着桌案上血淋淋的狗头。
靖阳侯夫人战战兢兢,试图劝道:“如今太子残疾被废,权势不在,左不过您也好言好语,送了赔罪礼给何侍卫带回去,也不用太过迁怒……”
妇人之见!”靖阳侯狠很拍一下桌案,“太子再被废,只要 日活着,便一日是皇帝与先皇后嫡出的儿子,倘若他日绝处逢生,乾坤扭转,荣登大统,岂非是我侯府哀弱伊始?这个混账,招惹谁不好,人呢?怎么还没来?"
靖阳侯夫人脸色为难地看向外间侍奉的仆人,仆人跪答:“回侯爷,已派人去世子院里传话了,不过世子爷还没回……”靖阳侯更是怒不可遏,拿起堂前一条荆棘鞭便豁然起身出去。
府门口,靖阳侯世子刚由两个小厮小心搀扶着下马车,可稍稍抬腿便扯动裆下要害处,那剧烈痛楚令靖阳侯世子白了一张脸。小厮担心道:“世子爷,咱们还是先请个名医来瞧瞧吧?毕竟这……这可是您的命根子啊!”
另一小厮也道:“方才那伙贼人真是胆大包天,逮着您和晋小公爷就揍,要不是小的们及时赶来,还不知要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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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会告诉侯爷,务必抓住他们给您出口恶气!”靖阳侯世子咬牙忍着剧痛,却摇头,“此事不得声张,更不能告诉侯爷——”
话音未落,阔步出来的靖阳侯迎面一鞭狠狠甩在靖阳侯世子身上。
……
这会子,何宗保也骑快马赶回宫苑了。他把两家赔礼送来琼安院。
宋知意没想到这么快,便收了下来。
冬青登记造册时说:“都是些补身子的灵参好药材,还有西域特产的大红枣。”
梅香道:“姑娘这月信都两月不来了,今日又受了寒气,明日拿来煲汤好好补补才是。可他们也该登门赔礼道歉,送这些是打量咱们没有吗?”
刚窝进锦被准备睡觉的宋知意听说这话,顿时一惊。倒不是琢磨赔礼道歉这事,而是,她居然有两个月不来月信了!!每日忙忙碌碌担惊受怕,她浑然不觉。
这一时便忆起初一进宫拜年却中春.药那夜,她和赵珩……宋知意不知想起什么,惶恐地摸摸有点隆起的肚子,“腾”一下坐起来。
冬青和梅香双双看过来:“您怎么了?”
宋知意摇摇头,掀被下地穿鞋,嘟囔道:“我要去找殿下。”
谁知一路不安到了听松阁,赵珩还在泡着药浴。
空空大师没有跟来宫苑,不过方子都交给封太医了,封太医按照赵珩脉象,斟酌添了几味活血疏通经脉的药材,每日都得熬来泡上一个时辰。
宋知意原本想等等,可是坐立难安,一时想去找封太医把脉看看,一时又想夜已深,明日再看也不迟。再者,心里也有点慌神,要知晓她不过才十五岁,娘总说她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呢,哪里就能生,
生……小娃娃了。
胡思乱想间,宋知意已不自觉起身往浴室走去,药浴很臭,她不习惯地掩着口鼻,脚步轻轻的,走到屏风处便微微顿了步子,探出半个脑袋往里面看。
热气氤氲缭绕中,赵珩背对着她,只露出半个看不真切的肩膀和后脑勺。
“殿下?”她轻声。
赵珩猛地睁开眼,蹙眉道:“你怎么来了?”
宋知意也觉得自个儿贸然闯入看别人沐浴有些不礼貌,她心虚地说:“我不进去,就是有话想跟你说。”
赵珩顿了顿,“说。”
可惜过了半响,又没有回音了。
赵珩没忍住回眸,只见宋知意欲言又止,倚着屏风很是纠结的模样。赵珩不明所以,她有什么话非要现在说的?宋知意终于酝酿好措辞,说得委婉:“殿下,如果,我是说如果哦,如果我有喜了,皇上会很高兴,重新立你为太子么?”赵珩仿佛听了什么天方夜谭一般,好笑问:“且不提皇上高不高兴,你先说说,这喜从何来?”
热气熏得宋知意脸热,她支支吾吾地有些说不出话。
赵珩便再问她:“你该不会以为抱一下拉个手,就能有喜吧?”
宋知意忙摇头:“我才没有那么傻,就,就是那夜,我们不是……”她觉得难以启齿,整张脸都烧红起来。赵珩更是惊诧了,难道成婚前教习嬷嬷没教过她吗?她身边的嬷嬷和婢女贴身伺候,也全然不懂?真是够笨的。赵珩想起她上回还要请教何宗保剑法,颇为无奈地朝宋知意招了招手,"你过来。"宋知意捂着吃撑的肚子犹豫着,怕惹他生气,不敢过去,小声问:"干嘛?"
“教教你,何为真正的圆房。
029
他们说,你不行。
赵珩听得这句,那张俊美无双的脸庞就顷刻间浮起一抹阴翳之色。
片刻,却又品出些其他意味来。
宋知意这话实在说得巧妙。
她受欺负了,却是因为晋小公爷与靖阳侯世子这两个纨绔子弟说他不行,那么她是为他打抱不平才受的欺负。所以你这个正主不管也得管,不想为她做主也得做。毕竟没有哪个男人能忍受旁人说自己不行。
然而,就算不是因为他,他就会冷眼瞧着她狼狈不堪地被人欺负回来不闻不问么?她好歹也是他名义上的发妻,旁人欺负她,看不起她,与看不起自己又有什么两样。
赵珩心里忽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愠怒里夹杂着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涩意。
他本来就残疾了,成了一个站不起来、随时可能会死掉的废物,连太子之位都保不住,又怎么会、怎么能为一个来得莫名其妙的皇子妃费心费力呢?
没错,宋知意一准是这样想的。
可是此刻赵珩腿上还坐着一个湿答答的身子,正委屈巴巴地跟他说着怎么受的欺负,他也不欲去深想这抹涩意到底是为什么。赵珩微微松开宋知意的手腕,冰寒掌心带了些她身上的温度,他语气难得温和:“好了,先回去换身衣裳,叫太医给你瞧瞧。”
宋知意闪着泪光的杏儿眼看向赵珩,很是乖巧地点点头,但是一步三回头,不忘嘱咐说:“那你一定不能放过他们哦?他们实在可恶至极,本来我钓了满满一桶鱼的,结果被那条傻狗全撞翻了!”赵珩无奈,语气多了抹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柔和:"嗯,去吧。"
于是宋知意安心地拉着梅香回去了。
其实她心里也清楚,今日那个靖阳侯世子敢如此无所顾忌,不就是欺负她是岭南来的,娘家在京都毫无根基权势吗?
如今大哥哥远在川蜀,二哥哥又尚在军中,相隔千里,都不能给她出头,这种事她也没办法再像从前一般跟爹娘倾述,怕爹娘为她操心。所以最好的法子还是告诉赵珩。
再不济,他也当了十几年的太子,即使如今地位不在,但总不能没点手段和根基吧?不然出城那日也就不会有人千方百计要取他的命了。好在看方才赵珩的反应,他还是在意男人的尊严和体面的。
宋知高走后,何宗保才叫人把那条苟延残喘的大黑狗拖进来,知高那刀只是把这向扎伤了,还没死,何宗保补了几脚,气愤道:“幸而皇子妃临危不惧,反应果断,否则换作一般世家贵女,等不到属下
赶来,就得被这条狗吓得昏过去。”
赵珩眸中不禁浮现另一种诧异,有些不敢置信地问:“她不怕?”
何宗保迟疑着摇摇头:“皇子妃身娇体小,也是怕的吧,可她比属下见过的许多女子都要男敢胆大,属下赶到时,她不光降伏这条狗,还拔了靖阳侯世子的佩剑,那俩人惊得趁乱骑快马跑了。”
跑?”赵珩冷笑一声,睨着地上那条狗,话语冰寒:“砍了狗头,你亲自给靖阳侯送去,就说皇子妃受了惊吓,病了。若他为人父的不能善了,我只能上京皇帝,请三司衙门来判 判。”
何宗保当即抱拳领命,提狗下去砍头。
赵珩独自坐在院子里静默片刻,唤来附近的暗卫。
青羽去查那日刺客的幕后主使了,眼下来的是黑鹰。黑鹰以为主子要交代什么要紧差事,神情很是严肃。谁知赵珩探究的视线掠过他,却是问:“你那个相好的,现今何处?”
黑鹰顿时愣住,助黑的脸庞不由得提起紧张与差极,以为主子是追究他私自与落眉定情,坏了规矩,忙道:“她如今正在城西替您掌管铺子,矜矜业业,不敢有丝毫懈怠,还是她犯了什么错处?”赵珩摩挲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思忖片刻,语气淡淡地说:“没什么错处。她以后不必管铺子了,去琼安院吧。”
去琼安院……岂不是跟着皇子妃?
黑鹰想起凌大人出城前要警惕皇子妃的千叮咛万嘱咐,立即明白过来,笑道:“属下即刻去办,请您放心,落眉最是细心谨慎,又身为女子,贴身监视皇子妃一言一行,再方便不过!”
赵珩闻言,眉心微蹙。
他派个会武功的跟着宋知意,不过是免得下次再出今日这种情况罢了,然而黑鹰这么说,他随意“嗯”了声,也懒得多解释什么。
夜晚庆嫩嬷炖了鱼汤,不过概因白日这事,宋知意远没有一早的好心情,幸好她和梅香都是轻微擦伤,要说一点没受惊吓,也没可能,傍晚陪赵珩用过晚膳后,便回了自己院子准备睡觉。
琼安院却多出一个身形高挑、眉眼英气的年轻女子。
这女子只背了一个包袱,瞧着风尘仆仆,像是刚赶远路而来。
宋知意想了想,此次随行来的宫婢没有这个模样的。她走上前,还没问出口,这女子就笑着朝她屈膝一礼,恭敬道:“奴婢落眉,奉殿下之命前来伺候您。”
“可是我身边不缺人呀。”宋知意左右看看,有梅香和冬青,外面有粗使宫婢,还有个王嬷嬷,况且晚膳时赵珩也没有同她提起。
落眉便道:“奴婢会些功夫,原本殿下是下令明日赶到即可,奴婢听说您被欺负
,心急赶来。”
宋知意一听她说会武功,眼晴登时亮了起来,上前左左右右打量落眉一番,又捏握她的胳脚和腰肢,那坚韧的于感,确实是常年习武的,难怪赵断会特意派来,想必是保护自个儿的。知意心里舒坦,笑
盈盈道:“原来如此,你赶路辛苦了,快随冬青去吃了晚饭好好休息吧。”
也不知赵珩会怎么教训那两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登徒子呢?
与此同时,靖阳侯府。
靖阳侯脸色铁青地盯着桌案上血淋淋的狗头。
靖阳侯夫人战战兢兢,试图劝道:“如今太子残疾被废,权势不在,左不过您也好言好语,送了赔罪礼给何侍卫带回去,也不用太过迁怒……”
妇人之见!”靖阳侯狠很拍一下桌案,“太子再被废,只要 日活着,便一日是皇帝与先皇后嫡出的儿子,倘若他日绝处逢生,乾坤扭转,荣登大统,岂非是我侯府哀弱伊始?这个混账,招惹谁不好,人呢?怎么还没来?"
靖阳侯夫人脸色为难地看向外间侍奉的仆人,仆人跪答:“回侯爷,已派人去世子院里传话了,不过世子爷还没回……”靖阳侯更是怒不可遏,拿起堂前一条荆棘鞭便豁然起身出去。
府门口,靖阳侯世子刚由两个小厮小心搀扶着下马车,可稍稍抬腿便扯动裆下要害处,那剧烈痛楚令靖阳侯世子白了一张脸。小厮担心道:“世子爷,咱们还是先请个名医来瞧瞧吧?毕竟这……这可是您的命根子啊!”
另一小厮也道:“方才那伙贼人真是胆大包天,逮着您和晋小公爷就揍,要不是小的们及时赶来,还不知要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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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会子,何宗保也骑快马赶回宫苑了。他把两家赔礼送来琼安院。
宋知意没想到这么快,便收了下来。
冬青登记造册时说:“都是些补身子的灵参好药材,还有西域特产的大红枣。”
梅香道:“姑娘这月信都两月不来了,今日又受了寒气,明日拿来煲汤好好补补才是。可他们也该登门赔礼道歉,送这些是打量咱们没有吗?”
刚窝进锦被准备睡觉的宋知意听说这话,顿时一惊。倒不是琢磨赔礼道歉这事,而是,她居然有两个月不来月信了!!每日忙忙碌碌担惊受怕,她浑然不觉。
这一时便忆起初一进宫拜年却中春.药那夜,她和赵珩……宋知意不知想起什么,惶恐地摸摸有点隆起的肚子,“腾”一下坐起来。
冬青和梅香双双看过来:“您怎么了?”
宋知意摇摇头,掀被下地穿鞋,嘟囔道:“我要去找殿下。”
谁知一路不安到了听松阁,赵珩还在泡着药浴。
空空大师没有跟来宫苑,不过方子都交给封太医了,封太医按照赵珩脉象,斟酌添了几味活血疏通经脉的药材,每日都得熬来泡上一个时辰。
宋知意原本想等等,可是坐立难安,一时想去找封太医把脉看看,一时又想夜已深,明日再看也不迟。再者,心里也有点慌神,要知晓她不过才十五岁,娘总说她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呢,哪里就能生,
生……小娃娃了。
胡思乱想间,宋知意已不自觉起身往浴室走去,药浴很臭,她不习惯地掩着口鼻,脚步轻轻的,走到屏风处便微微顿了步子,探出半个脑袋往里面看。
热气氤氲缭绕中,赵珩背对着她,只露出半个看不真切的肩膀和后脑勺。
“殿下?”她轻声。
赵珩猛地睁开眼,蹙眉道:“你怎么来了?”
宋知意也觉得自个儿贸然闯入看别人沐浴有些不礼貌,她心虚地说:“我不进去,就是有话想跟你说。”
赵珩顿了顿,“说。”
可惜过了半响,又没有回音了。
赵珩没忍住回眸,只见宋知意欲言又止,倚着屏风很是纠结的模样。赵珩不明所以,她有什么话非要现在说的?宋知意终于酝酿好措辞,说得委婉:“殿下,如果,我是说如果哦,如果我有喜了,皇上会很高兴,重新立你为太子么?”赵珩仿佛听了什么天方夜谭一般,好笑问:“且不提皇上高不高兴,你先说说,这喜从何来?”
热气熏得宋知意脸热,她支支吾吾地有些说不出话。
赵珩便再问她:“你该不会以为抱一下拉个手,就能有喜吧?”
宋知意忙摇头:“我才没有那么傻,就,就是那夜,我们不是……”她觉得难以启齿,整张脸都烧红起来。赵珩更是惊诧了,难道成婚前教习嬷嬷没教过她吗?她身边的嬷嬷和婢女贴身伺候,也全然不懂?真是够笨的。赵珩想起她上回还要请教何宗保剑法,颇为无奈地朝宋知意招了招手,"你过来。"宋知意捂着吃撑的肚子犹豫着,怕惹他生气,不敢过去,小声问:"干嘛?"
“教教你,何为真正的圆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