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难老》
1. 下山
明澈四年,本应是春和景明、一片热闹的昭和城,此时街上却有重兵把守。
平日里沿街吆喝的小贩也怕一不小心触了霉头,躲在家里暗恼这煞风景的黑甲兵,又让自己少赚了不知多少银两。原本白日里人头攒动的永宁街,此时只有几人匆匆走过,各怀心事。
此时一名白衣剑客从街上走过,看行为打扮不似本地人,她身量高挑,腰间配了一把通体漆黑的细剑,嘴唇微抿时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肃杀之感,但一头墨发偏生用一条招摇的红带子高高束起,随风拂过此人如玉般的脸庞时又平添了一丝妖异。
剑客面对城内如此怪异景象,忍不住东张西望,面上却显露出一丝属于少年人的不谙世事之感。杀气和天真并存,白衣又以红相衬,如此矛盾感,自是引人侧目。
江景观察许久,实在是忍不住心中好奇,便手一挥,拦下街上一位挽着菜篮的老婆婆,露出个笑来,温言问道:“老婆婆,这城内是发生什么事了?为何我这一路走来路上不多见行人,倒是这黑压压的重兵随处可见,方才进城时还被官兵拦下盘问身份?”
这老婆婆方前便注意到这一身怪异的年轻人,被其脸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神色唬住,摇了摇头本想敬而远之,谁知冷不丁被这双手一拦,想走也走不了。
她心中“咯噔”一下抬眼看向这白衣人,却见她笑面似春风拂柳,脸上的冷漠神情已不复,离得近了,便见这少女有着一双勾人心魄的桃花眼,此时正微微上挑满含笑意又不失俏皮地看向自己,端的是一幅教养极好的贵家小姐样,让人心生亲切之感。
要了命了,这谁受得住。
纵是这老婆婆已过半百,也被这一笑晃了神,愣了一会才招招手,让白衣人弯下腰,已然不复刚才的拘谨模样,小声说道:“是咱们的太子丢了!”
江景一愣,饶有兴趣地听这老婆婆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半天才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约半月前,春回大地之际,正是京城皇室例行举办春祭之时,帝王皇子出行,一路上浩浩荡荡,直往东郊本国最大的祭祀坛而去。
待帝王拜完社稷和春神后便准备着回宫,也挥了挥手,准了太子与友人一同出游踏青的请辞,带着一众人怎么来的怎么回去了,之后太子便骑着自己的爱马,带着几个侍卫去找所谓的友人赴约。
要说当朝太子,那可算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太子洛扶,早在绪帝还是储君时便已出生,只可惜太子妃命薄,拼死生下他后便因失血过多而亡,绪帝永失所爱,悲痛至极,继承皇位之后第一件事便是追授发妻以平玺皇后之名,以及册封当时只有三岁的嫡子洛扶为太子,对其可谓是百般宠爱,要什么给什么,不忍心让他吃了一点苦,同时也寻了重阳宫最好的太傅来为他教导学业,完全是按照下一任继位人的标准来培养的。
可想而知,当太子失踪的消息传来时,绪帝是何等震怒了。
据下臣报,当时御林侍卫见太子久去未归,心中忧虑,大将军便携部下前去寻人,方后却不见太子身影,其爱马流云以及一众侍卫均让人杀死,相状惨烈。陪太子出游的户部侍郎之子柳青辞也昏迷在地,不省人事。
绪帝听到这消息后气得当场摔碎了一只茶杯,下令彻查此事——当朝太子在青天白日下失踪,还明显是被人掳去,一国天子威严何在?王法何在?
只是这案子着实蹊跷,现场只有混乱的马蹄和车辙印,派出去侦察的人过了两日还没有头绪,更别说太子的下落了。
大理寺卿顶着上边的压力,愁得头发都白了几根,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属下来报,在昭和城外发现太子随身玉佩,更有村民见证曾见过一辆来路不明的马车进入城内。
大理寺卿听此情报,立刻下令彻搜昭和城,这便有了开头所见情形。
江景听完,微微皱了眉,随口问道:“那看这样,是还没有找到?”
这老婆婆抱怨道:“是啊!这都两三天了,人也没找到,还把我家屋子翻了一遍,凶神恶煞的,把我家孙女吓得不轻!”
说完她又悄悄打量了面前人一眼,疑惑道:“姑娘在这个节骨眼上进城,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哎呀,”少女露出个笑来,“我自幼在山上修习剑术,好不容易被师父准了下山,想着到处逛逛,没想到遇上这档子事。”
老婆婆惋惜道:“姑娘来的可真不是时候,平日我们这里都是热热闹闹的,也有很多外城人来逛,但现在就连买个菜都要费老大的劲!”
江景心中暗暗有了思忖,向着老婆婆道谢之后便想着寻一处客栈,怎奈何这偌大的昭和城竟没有一家规模大的客栈正在经营,她最后只好找了一处小店,那破破烂烂的招牌和简陋的外墙简直就是把“我是黑店”这四个字打在了头上。
江景打心底不想住在这么一处小破房子,但自己赶了几天的路,肚子又实在饿着,只好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甫一进门,入目便是黑压压的一片,这店面位置选得不好,大白天也不见多少阳光。掌柜的在柜台后面打鼾,全然没有一点要待客的模样。
江景在柜台上轻叩了两下,意料之中地没有任何效果。她复又用掌在柜面上重重地拍了几下,终于对上了掌柜惺忪的双眼。
“住店。”江景没什么力气跟他掰扯,轻飘飘地吐了两字出来。
掌柜那仿佛睁不开的眼睛在江景身上打转了一圈,回过神来,谄媚地答道:“一两银子一晚。”
江景还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什么问题,向掌柜反复确认后换来了他不满的嚷嚷:“这几天根本没生意,店里的小二都各回各家了,现在住店的还得我自己来伺候,大侠您住不住倒是给个准话啊!”
江景此次下山被嘱咐许多,大多是些无所紧要的体己话,也有几位师兄叹着气对她说小心如今世道,人心难测。她一心念着下山后的事,压根没把这些放在心里。
没想到下山还不及四天,这艰险世道就给了她一个下马威,具体表现在她的全部身家也只不过二两银子。
江景心中可谓精彩,但到底还是爱面子,脸上依然不动声色、云淡风轻,顿了顿接着问道:“有吃的吗?”
一刻钟后,江景揣着几个凉透了的饼子出了客栈门。
那掌柜估计也是没想到她一身道骨仙风样钱袋却这么空虚,好歹是按江景能接受的价格卖给了她些吃食。江景住店无门,只好拐弯往东出城,想着像前几日一样找个山洞凑合着住得了。
东城门也一样有层层重兵包围,江景几乎被搜遍了全身,好在她此次轻装下山,只背了几件衣服,那些士兵们稍微检查了下就放她过去了。
江景出城门时忍受着两侧的重重目光,心里沮丧地想自己的寻亲之旅可真是开了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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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
东城门外群山环绕,层层叠叠的树木绕花了江景的眼。若是在平时,此地倒不失为抒发闲情逸致的大好选址,可对于此时累得半死的江景来说,随处可见的杂草和乱石简直要了她的命。
跋涉许久,她终于看到一条小溪,就地坐了下来慢慢啃着冷硬的面饼。
眼看即将日落西山,江景心里写满了惆怅。夜晚山林中难说会不会有野兽出现,若是再不找到个蔽体的地方,这一夜可不会好过。
歇息了片刻,江景整顿了行囊继续上路,她沿着溪流仔细寻找,终于在天完全黑下去之前,发现了隐藏在层层灌木后的山洞。
江景伸手拨开灌木丛,抬眼借着微弱的日光向山洞内打量。
这山洞一眼就能望得到底,约莫一人半宽,住她一个绰绰有余。江景拿随身携带的火折子进去仔仔细细搜查了一番,没有发现什么野兽留下的痕迹,终于放心住了下来。
江景先去周围拾了些木柴,又摘了一些野果,安顿好后,背靠在山洞内一处突起的大石头上开始思考人生。
她出生于乱世,还未过汤饼之期父亲便被流寇杀死,母亲带着她东躲西藏、一路乞讨,途径伏云山时已心力憔悴不堪重负,抬头望见山顶流云缭绕,阵阵清明钟声穿透层林直入心底,母亲犹豫片刻便往山顶走去。
长梯千阶,待她一步一步行至山顶几乎只剩了最后一口气,偌大的阴影压在她头顶,母亲抬眼望去,原是一巨大牌匾,上书“伏云拢霄”。
此时距江景出生也才不过两个月,从此之后,她便成为了伏云剑派年纪最小的一名弟子。
关于她母亲的种种事宜,都是江景听师娘用讲故事般的语气讲给她听的。此前十几年,她都是过耳一遍便抛之脑后,太遥远的事,对于她来说还没有眼前日日的练功和考核重要,现在细细想起,江景发现自己之前其实从未将这个故事当真。
直到……五日前,她年满十八岁,剑术趋于大成,高分通过了剑派的成年考核。江景与几个熟络的同门师姐妹破例庆祝到深夜,待回到卧房,一推开门,便看见师娘那不知已等待了多久的身影。
师娘又用她那讲故事般的轻柔嗓音缓缓告诉江景,她母亲当年将她托孤给剑派,直言自己有一心事未了,便是给自己的丈夫埋骨归乡。
母亲当时只在山上修养了三日便告辞离去,走之前留下一封信,说望有朝一日自己的女儿长大成人,可来这信上的地址寻自己的祖居,她在那里留了东西给自己的女儿。
江景微微出神,心里将这个故事反反复复又过了好几遍,她一直在猜测母亲是否还在人间,会给自己留下什么样的东西。
正当江景还在神游天外时,她突然感觉到自己身下的地底发出了一声闷响,整个洞穴仿佛都微微颤了一颤,有几颗小石子落在她面前的石地和升起的火堆里,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江景神色一动,缓缓俯身侧耳聆听脚下的石地,隐约听到了一些窸窸窣窣的动静。
接着,她开始慢慢在周围的石壁和地面上摸索,终于在经过一点凸起时,手下微微发力,只听“咔哒”一声,江景看到自己身下的地面竟缓缓开了一个四四方方的洞,约莫正好够一人进出。
终究还是个刚成年的少女,好奇心迫使江景趴在地上伸了个脑袋进去。
然后直直与好几双眼睛碰上了视线。
2. 牛头马面
地面下的空间出乎江景意料地大,有几颗夜明珠发出淡淡的光泽,使得她将下面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一共五人,三个像守卫一样的拿着刀,地上躺着一个不知生死,还有一个被五花大绑缩在角落里。
待看清那被绑年轻男子的容貌,江景心里微微一动。
男人约莫二十左右年纪,身上华贵的衣服有些残破,但仍不损他周身丰姿瑰伟。那张清瘦脸上剑眉似要飞入鬓角,本来半耷拉着的双眼此刻微微上挑看向她这个不速之客,端的是一副面如冠玉富贵公子样。
此刻白日里那老婆婆的话一波接一波地涌上江景心头,一个荒谬的猜测在她脑中逐渐成形。
莫非,这就是那失踪已久的……太子?
正当江景大脑开始宕机时,三名守卫中的一人怒喝一声,提着刀向她冲过来,眼瞧着刀尖就要斩中江景的面庞。电光火石之间,江景不退反进,一手倒挂便翻进了密道内,同时反手一抽腰间细剑,平白挡下了这杀气涌冲的一击。
那大汉估计也没想到她的这柄剑竟有如此大的承击力,江景趁他愣神时矮身一躲,转眼行至他身后,余光瞥见另外两个守卫提刀欲冲,但她仍未停止手下动作,拎着剑便向着大汉后心处猛然刺去!寒光一闪,对方悍然倒地,江景又急转回身,与那两人缠斗起来。
伏云拢霄,江景所学从不是清气岸然之剑术,而是真正电耀雷震的杀人剑法。血腥气一丝丝在这空间内弥漫开,待她料理完这二人,才不过片刻光景。江景回头看去,见那太子面露震惊之色,心中不免洋洋得意:娇生惯养在宫中的贵人估计没见过这血淋淋的架势,莫不是被她慑住了。
江景向里走去,略过了被塞住嘴一直在“呜呜”地试图发出声音的太子,她觉得要是现在给他松绑,势必要惊闹一番,要是引来了其他同伙就不好了。于是她先去查看了躺倒在地下的那人,伸手一探,却是早已没了气息。
江景心中长叹一声,也顾不得多愁善感,捞起那太子便往石洞上一扔,自己也随之翻身跃上。动作间,她仿佛听到极细的一声“叮”回荡在耳边,但她匆匆回望,不曾看见什么东西,只好搁置。
江景回到上头,将那块机关石板归位,石块间严丝合缝,但仍遮掩不住下头泛上来的一股股血腥气。江景此刻为了难,若是继续呆在这,说不定会有鼻子灵敏的野兽寻味而来,更何况此处可算个秘密据点,要是那些人的同伙来了怎么办?
但这深更半夜的,另寻栖身处又何尝不是件难事?
江景思来想去,眼神飘向了身旁仍被五花大绑的男人身上。他此时好像放弃了挣扎,不再试图挣脱,只一个劲儿地用极其哀怨的眼神瞪向她。
江景简直感觉莫名其妙,我好心救了你出来,不赶紧向我磕头道谢就罢了,摆出这种眼神是几个意思?
她蹲到这人身前,压着气嘱咐道:“我给你松绑,别大喊大叫,谨慎行事,清楚了吗?”
面前的人有气无力地看了她一眼,终于点了点头。
江景抽刀出来,两下斩断了他全身的绳索,又伸手扯下束缚他唇舌的布条。忽地动作放缓,手撑着下巴细细端详起来。
刚才在洞下匆忙一瞥、未见全貌就将这公子摄人心魄的一双眼留在了心底,如此在火光映衬下慢慢看来,更显得玉质金相,神清骨秀。真不愧是天子一脉,江景在心中感叹道。
“看够了吗。”一道声音幽幽响起。江景冲他灿然一笑,完全将刚才的小小不快抛之脑后。
男人抬起头,脸上似有无奈。
江景回神,试探道:“太子殿下?”
面前这“太子”听闻此话反倒微微挑起眉头,一副要笑不笑的模样,江景晃神片刻,忽地又从他身上瞧出些不羁来,方才的尊贵雅样荡然无存。
“不敢冒犯太子名讳。在下姓楼,单名一个照字。”
原来是误会一场,江景心底闪过一丝失望:还以为自己刚下山就见着皇亲国戚了呢。
虽然江景仍有种种疑惑,但现下情况紧急,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得尽快找到栖身之处。似是看出她心中忧虑,不待江景开口,楼照就向她微微颔首示意:跟我来。
洞外漆黑一片,两人各拿了火把照路。楼照在前方不慌不忙地带路,行遇分岔口也不曾犹豫,不难看出他对此山格外熟悉。七拐八折之后,随着楼照拨开一处阻碍,呈现在江景眼前的,是比刚刚那个要大了两倍有余的山洞。
江景随之进入,发现楼照已经自顾自坐在了一团草堆上,还挥手拍了拍身旁腾出来的位置,招呼道:“来坐啊。”
这人怎么整得像回家了一样?
江景依言过去试了试,这草堆竟意外松软,倒像是有人专门精心收拾过,比她之前那块靠身的破石头不知舒服了多少倍。她躺卧上去,心中畅快许多。江景敲敲剑柄,言归正题,问道:“说说吧,怎么回事。那些绑你的人是谁,为什么要绑你?还有,你怎么对这山如此熟悉?”
提起这个,江景明显能感到对方的那股幽怨劲又上来了。楼照没好气道:“你可知你这一番举动坏了我的大事,我是专程来救太子的。”
救太子?莫不成他是故意被抓,好深入绑匪内部?但是……
“这绑匪怎么什么人都抓?听闻太子失踪好几天也不见风声,既不求财也不谋事,他们图什么?”江景疑惑。
“他们可不是人,求的也不是一般物件。”楼照微微俯身靠近她,故意压低了声音,营造出好一番神秘氛围。
“他们是……妖。”
江景微惊,妖怪她此前只局限于听说,伏云山上正气悍然,妖是断断不会贸然进山的。她在剑门藏书阁倒是图新鲜翻阅过几本妖怪图鉴,知道他们修炼的方法之一便是吸人精气。
如此想来,倒也释然。
楼照见江景一时愣住,便猜测她没见过真妖,心中有几分得意,继续低声道:“劫持太子的是一名大妖,化形已几百余年,前段日子貌似受了重伤,急需补气回血,于是便盯上了太子。”
江景静静听着,没忍住插了一句:“胆子这么大,皇室子弟都敢劫。”
楼照倒是轻笑一声,“活了这么几百年,见证过多少兴衰,人命对他来说不过区区草芥,这妖狂妄些倒也正常。更何况天子一脉,传自上古,龙气环绕,那精气不知道比普通人盛了多少倍,对他来说,可不是上好的补品,好似鲍鱼之于寻常人家。”
江景从他话中听出了些揶揄的语气,她几乎未曾下过山,但也知道不可随意编排皇室。面前这人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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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勾着她没忍住多看了几眼。
楼照微微咳了声,正色道:“太子于我有恩,听闻此变,我四处搜寻,那些羽林精兵不似我这般野路子,倒真让我搜寻出些许迹象来。”
江景听着,却没听到重点上。他到底是什么人,竟还能获太子相助?回头得找时间问一问。
“我这几日翻遍了这座山,终于让我找到了贼点。他们从各地劫了人之后便先藏至此处,再由那大妖的左膀右臂押送到他身边。”
“本来我使了些手段成功被他们劫走,听闻那几个守卫闲聊,说明日之前便能被移送到大妖身边,就在这时,”他微微停顿了一下,些许不满看向江景,“你来了。”
江景被他看得有点心虚,本来还以为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美事,结果却坏了人家的救人大计。
“还有我专门藏在袖中的刀片,也被你那一甩给甩丢了。”楼照语气怨怼。江景想起回洞上时那“叮”的一声,终于知道了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声音,不禁微微尴尬。
“与我一起被绑来的那兄弟听到山洞上方有人来,便拼了命要整出些动静来,只可惜,那守卫惊怒之余没收住力,一拳打没了他的气息。”
江景细细听来,面色有些凝重。正欲说些什么,忽闻洞外草木压折之声,抬手按下楼照话头,踱至洞口旁,剑身微微出鞘。夜色暮沉,虫鸣鸟叫入耳,竟一时分辨不出是哪个方向传来的动静。江景凝神观察,终于在西南侧一处树影后看见恍惚人影幢幢。
“他们来了。”楼照不知何时贴近她身侧,在耳边低声道。
江景微微点头,没想到这些妖还挺聪明,这么快就找到了他们。
“大侠可否助我救人大计?”楼照又歪着身把脸伸到江景面前,双眼微眨。“你也是练功人,那妖怪势必会贪图精气掳你回巢。待会对招时假意不敌,咱们给他来个直捣黄龙可好?”
此话说的也在理,江景本就对坏了他的计划抱有一丝愧疚之心,听闻此倒也很快接受,敛了杀气,静候对方到来。
须臾之间,两道暗影已悄然来到他们身前。身形巨大约是江景的两倍,逼得她抬头急视。只见一妖生得牛首牛蹄,却长了一双人手,持钢铁钗,怒目狰狞;另外一位马面人身,手持一柄长刀,睥睨而视。见江景、楼照便怒吼出声,叫声嘶哑嘲哳,如鬼冥泣,手中重器直冲着二人砸来,江景忙拉着楼照急退几步,长剑出鞘,准备先斗上一斗。
二妖分工明确,马面人冲她而来,牛面人捞起楼照欲打。江景是第一次见到妖怪,心中惊奇,没忍住多对了几招,发现这妖怪刀技不精,但是力气奇大,她几剑刺去没伤及片刻反倒激发了对方的斗欲,大刀泰山压顶式地冲她砍来,江景凝神用剑格挡住这一击,震得她虎口到整条手臂都发麻。忽听得身后闷响一声,江景抽空回头,看见楼照已经昏倒在地,正被那牛面人扛到肩上。
这输得也太快了吧。江景微微腹诽,手上卸了力,假装不敌,待下一刀来临时长剑脱手被掀倒在地,直接躺在地上闭了眼。
江景有些担心:自己没什么经验,会不会演得太假了些?
那妖微微凑近试探她气息,似是不放心,又用手在她脑上来了一击。这下江景眼前发黑,彻底失去了知觉。
3. 牢狱
不知过了多久,江景终于悠悠转醒。眼前依旧一片漆黑,应是被人蒙了眼。脑袋昏昏沉沉,余痛未消。她试着挣扎了一番,无奈地发现被绑得太紧,根本动弹不得。只好凝神下来,细细感受。她鼻尖嗅到闷湿的霉味,又听得远远近近环绕在耳边的低泣声,心中略微不安,低唤道:“楼照?”
倒是很快有应声,楼照用气音说道:“你往右边挪一些。”
江景依言开始慢慢挪动,没过多久,就感觉到自己右臂触到了类似栏杆的东西。一双手轻轻替她摘去了眼前黑布,带起一丝凉风,惹得江景昏沉的头脑登时清醒些许。
她睁开双眼,向四周环顾,惊觉自己是被关在了一个类似底下牢狱的地方,密密麻麻布满了铁笼子,几乎每个都关着人,楼照就在她右侧的笼子里,双手自如,正隔着笼子替她松开手上束缚。
绳结并不复杂,楼照完成手上动作后抬眼看见江景疑惑的目光,咧嘴一笑,手上亮出一枚银细刀片,解释道:“出来救人,还是得多些准备,这刀片我一直藏着备用。”
江景点点头,问道:“太子可在这些人中?”
楼照摇摇头:“不在。太子身份尊贵,那妖怕不是和我们区别对待了。”
江景一时有些头大,之前她预想的最好方案是悄悄地救了太子就跑,尽量不跟对方正面相抗。毕竟对方是化形几百年的大妖,即使受了伤,收拾他们两个也不过是顺手的事。她询问楼照意见。
“估计是免不了一场恶战了。”楼照摊着手,表情无辜真挚,轻松得仿佛这场恶战里没他的份。
江景长叹一声,右手习惯性的去抽腰间的剑,却摸了一手空。她思绪有一瞬的空白,几乎跳了起来,脑海只回荡着一个声音:我的剑没了!
楼照被她吓了一跳,忙安抚道:“别急,那两个妖怪看着不太机灵的样子,说不定就把你的剑落那山洞里了,待出去后我给你找回来。”
江景悲愤交加:没了武器,他俩赤手空拳的,能不能出去都是个大问题。
江景还没来得及平息自己的悲伤,就听见一阵脚步声自远而来,四周的哀鸣声陡然增大。她浑身起了激灵,与楼照对视一眼,忙重新坐下给眼上蒙上那条刚摘下不久的黑布,拿绳子在手上乱缠了几圈,心跳如雷。
楼照那边就惨了,他给自己蒙上黑布后悲催地发现自己的绳子是被割开的,怎么绕也绕不回手腕上。正心焦时,发现那脚步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下,楼照黑布下的双眼微微睁大,不敢动弹。
俄顷,一声女人的轻笑钻进他耳里,匆忙蒙上的黑布被挑下,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女人的妩媚脸庞。
不,不是女人,确切的来说,是妖。
她的脸颊处分布着细细密密的鳞片,腰部及以下却不是腿,而是粗长的蛇尾。她亮绿的眼在昏暗的地下室发出怵人的光。身着翠貂披风,从那皮毛中还钻出了一条竹叶青,正对他嘶嘶吐着舌。
刚化形的蛇妖,还不能完全掌握自己外观的变化。
这蛇妖微微靠近,对着他们说道:“还挺厉害的呀。”
江景此刻还没完全搞清发生了什么,只听得一阵钥锁声响起,她和楼照都被拽出笼外,蛇妖还贴心地把她的蒙眼布也挑了下来。接着两人就被她身后跟着的守卫押了起来。
江景回头看了看,那三位守卫却是人类,但是个个眼神呆滞,似是失了灵识。
那蛇妖又挑挑拣拣,最后选了个书生样的男人出来同他们一起被押送出这地下室。通道斗折蛇行,不知去向何处。
暗道回荡着他们一行人的脚步声,江景的肩膀被那守卫压得生疼,心里越发没底气。没想到自己寻亲之路在一天的时间内遭到了这许多变故,要是也像这些人一般失了神智变成妖怪的傀儡可怎么办?真是……行事未半而中道崩殂。这下换她幽怨地看了楼照一眼。
不知走了多久,才终于见到一扇通往地上的门,守卫们赶着他们上前,待大门开启,江景一行人见到的又是与地下截然不同的景象。
整座殿金光环绕,殿顶似有两层楼高,泛着光的夜明珠在两侧不要钱似的摆了一溜,最前方宝座更是全由纯金锻造,一男侧卧其上,正偏了头朝他们看来。
“王上。”蛇妖阴柔的声音又响起,向那座上男人示意道。这时江景注意到,宝座上有一金牌匾,“昆吾王殿”四个大字刻布其上。
一只妖竟敢私自称王,江景自诩没见过什么大场面,只觉得面前种种有些诡异的荒诞。
就在这时,楼照隐秘地指了指右前方,低声对她说:“太子在那边。”江景转头看去,见一人端坐那大妖座下雅席之上,神色滞迟,见殿上此些动静仍无所动,只呆呆望向前方。楼照又轻声说了句:“坏了。”
那书生身后守卫有了动作,半拖半拽地拉着他上前,那人拼命反抗,仍挣不开桎梏,就这样一路被拉到了宝座前。自称“昆吾王”的大妖懒懒看他一眼,手一挥,不知使了什么法术,书生如鬼上身般停止了挣扎,立在原地一动不动。昆吾王最终喷出一股朦绿妖气,笼罩住书生全脸,不消片刻,那书生身形猛地消瘦下去,待妖气回身,他直直往地下栽去,就这样在众人眼前被吸成了人干。
江景目睹这一幕,心中震惊,还不及回神,就见身侧楼照被带着上前。江景心绪不安,眼神又在殿中乱转,忽地瞥到一束眼熟漆黑光影,忙定睛一看,发现在几颗夜光珠之间放着的,正是自己的剑!
她呼吸开始急促,没想到那两怪还挺缜密,连着她的剑一起带了回来献给这位“大王”,但这坐拥无数财宝的大妖估计没看得上眼,竟将其随意丢在了一边。
江景眼神紧紧锁定剑的方向,楼照此刻已经被带到那妖怪身前,嘴中同样吐出妖气直冲楼照面门而去。
就在此刻,变故陡生!
江景看准众人都把注意放在楼照上的当头,身形猛地一矮,同时回身右腿冲着身后守卫直扫而去,那守卫毕竟还是肉体凡胎,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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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下被她踢倒在地,脸冲下半天没了动静。江景能感受到身侧那蛇妖向她抓来,她忙向着剑处冲去,伸手一捞便重拾武器。江景一把把剑抽出,迎头向着蛇妖斩去。
剑锋凌厉,一下削去了她披风上的大半片皮毛。蛇妖怒极,手呈爪状直捣江景心门,她侧身险险躲过,正欲再刺,忽地心头一紧,只见那蛇妖肩头的竹叶青不知何时悄然爬上了她的剑身,对着她的手腕张口欲咬!
江景心下一惊,长剑差点脱手。幸好及时反应过来,一把捏住蛇的七寸将其甩在了地上,剑锋急转向下直接把它拦腰斩成了两半。
江景忧心楼照和太子那边,无意继续缠斗,但那蛇妖见自己爱宠被杀勃然大怒,一时竟打得不可开交,这时殿中其他守卫也反应过来,一齐冲她而来。
江景分身乏术,抽空看了楼照一眼,发现他还完好站在原地,心中略微放松,忽地听见那大妖用低沉声音惊讶地对着楼照说了句:“你……?”,但再无后文。
余光一闪,江景看见楼照竟在那妖眼皮子底下直接将太子拉起就走,太子虽失去神智,但平常动作还能够暂时维系,这边江景已经砍倒几名守卫,转眼间楼照就到了江景身边,抬臂挡下蛇妖一击,拉起她急促说道:“快走!”
他们一行三人直冲着往外的大门而去,那蛇妖貌似想来追他们,但被大妖出声拦下。就这么逃出去了吗?江景心中奇怪,没忍住回头望了一眼,见那昆吾王一直注视着他们的背影,神色晦暗不明。
出门之路依旧弯弯绕绕,等到江景终于看到日光倾泻而下,才发现这妖的宫殿几乎占据了大半个山头,藤蔓在外墙蜿蜒缠绕,处处见青苔。
楼照对她说:“跟着我走,此处有瘴气机关,容易迷路。”
大白天的,哪里有瘴气?江景内心疑惑,但念及此间凶险,默默跟着他东走西拐,离得远了,江景回头看,愕然发现那座山笼罩在浓雾之后,几乎要看不清。要是有路人经过,估计都发现不了此处有座矗立在山侧的宫殿。
不愧是几百年的妖,住所如此讲究。
虽然暂脱险境,但此处一片荒芜景,他们只好继续上路寻找歇脚处。江景看向一直呆呆地跟在他们旁边的太子,问道:“现在怎么办,给他送回京城吗?”
楼照思索了下,摇摇头:“此刻周边城内皆有寻找太子的重兵把守,随便找一处把他交回去就行。此行多谢大侠相助。”
江景点点头算是应下了他的客套话,她的头脑中还在回荡着之前种种,正欲开口问他是何许人也,竟能得获那妖手下留情。却又听得楼照笑眯眯地恭维道:“大侠剑法练得如此出神入化,在下如见仙人之姿,今日才算终于见识到什么叫做‘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可真真是……”
江景见他停顿,侧脸望了一眼,正撞进楼照一寸秋波眼,这人倒不要脸得很,见她眼神望来便笑开了怀,终于慢悠悠补上了后半句:
“可真真是,美人如虹。”
4. 宝剑
自己当初到底为什么会把这人认成太子?
样貌果然具有迷惑性,江景在随后寻找歇脚处时一直心想。她对楼照的印象已经从刚开始神清骨秀的翩翩公子崩塌为了混不吝的江湖散客。
她一身摧金削玉凌厉剑法,倒是头一次被别人夸得如此仙气飘然。
四日前,通过剑术考核的江景随着师父来到藏剑阁,派门规定,此前弟子训练一律用木剑,只有通过考核才有资格拥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宝剑。师父指着墙上一众形色各异的剑,慢悠悠向她介绍,他们踱步数刻,却还没有一把剑入了江景的眼。师父索性不再介绍,二人静静在阁中穿行。
江景只觉这一众银剑毫无二致,乏味得很。走神间,余光突然扫过一抹不寻常颜色,连忙转头回看,见是一把被挂在角落里的墨黑细长剑,江景将其取下,拎在手里轻飘飘的像是杨枝柳叶。
师父说她眼光倒是别致,此剑出于一不见经传的铸剑师之手,当年师父下山游历,见其受人殴打便出手相救。
待风波平静,师父问道:“公子何故受人如此欺打?”
他默不作声,只解了背后匣子,露出一把把开了锋的利刃宝剑。
“他们要买我的剑,我不愿意。”铸剑师开口。
师父奇道:“为何?”
那人脸上终于有了表情,露出个得意的倨傲笑容:“怨去吹箫,狂来说剑。古来天下多英雄,各人志趣不同。我不缺钱,这剑只卖给有缘之人。”
路遇如此奇人,师父干脆席地而坐,抬手敲敲匣面:“那大师看我是不是有缘人?卖我一把如何?”
铸剑师看了他片刻,低头挑挑捡捡,最后抽出了一把通体漆黑的细剑,伸手扔给了师父,转头就走。
江景手中拿着的,就是这把剑。
久无人使用,表面已蒙尘。江景拿手帕将它细细擦拭了一遍,这才发现这剑颜色并不只有笨重的墨色,而是有细纹流光现于表面,阳光下亦能熠熠生彩。
江景拿了小刀,一笔一划在剑身偏上位置刻下了自己给它取的名字。
这把剑,名为“栖寿”。
路阻且长,重回当下。这妖怪的藏身处实在太过偏僻,他们一行人走了大半日才见到远处炊烟升起,恍知此时已暮色四合,日倾西山。
三人疾走片刻,果然见一城现于眼前,重甲兵依旧悍然而立,为首的兵卫一见到太子,立刻瞪圆了双眼,大叫一声迎上前来。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那兵卫急呼道,却不见对方有任何反应。此刻后方一众守卫也反应过来一拥而上,但出乎意料的是,这些人手法迅猛,直接把太子身后江景、楼照二人擒拿而下,双双跪倒在地。
这是几个意思?江景默默想着,大致猜到他们可能把自己认成了绑架太子的贼人,看着自己早就沾染泥土破破烂烂的白衫,心中颇有些自暴自弃的麻木:这几天发生的倒霉事未免太多了些。
兵卫又连唤了好几声,始终不见太子回应,只呆楞望前,心中大惊:如此痴傻状,可如何向皇上交代?
临来之前他就被绪帝吩咐,若是寻不到太子踪迹便提头来见,这几天他表面威严维系兵队,内心却始终恍恍不可终日。可如今这样的结果让他感觉自己白欢喜了一场。
正当众人僵持不下时,江景看见楼照用被压着的别扭姿势艰难地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书信,举起来大喊道:“我有太子亲笔书信,可不是什么贼人,快把我们放了!”
兵卫长接过书信细细阅读,江景见他神色有异,心中好奇书信内容,悄悄问楼照:“信中写了什么?”
楼照也悄声回道:“等会就给你讲。”
江景点点头,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把你怎么跟太子认识的也给我讲讲。”
楼照故作严肃,正色道:“你可想清楚,这桩事涉及朝廷,卷进来了可就不能轻易出局了。”
江景嗤笑一声,心想这人可真会编,正想怼他两句,就听到兵卫长沉声道:“放开他们。”
两人重获自由,江景原地活动了下筋骨,又听兵卫长说:“太子之事关乎重大,烦请两位大侠随我进宫面见陛下,细作商讨。”
江景听了此话倒有些出乎意料:本来想帮了楼照这忙当是补偿,事成之后就分道扬镳的,自己有事在身。而且,京城和父母故居貌似一点都不顺路啊!
江景本想推脱告辞,但是楼照又凑过来怂恿她:“一起去吧,我还没进过宫呢。听闻陛下及其宠爱这个儿子,我们救太子可是大功,万一他给了封赏岂不是赚了!”
全身只剩下不到二两银子的江景内心颇有些动摇。
最后终于是一点头,同意了。不过她可不只是为了封赏,江景内心安慰自己,伏云剑派久居山上名不见经传,若能经此事让剑派传出些名声,倒也算给师父长了脸。
不久,三辆马车自城中而来,太子由兵卫长带着进了最前方的一辆,江景钻进了最后一辆。
马车内空间宽敞,软座舒适,还备了些吃食。江景饿极,连吃几块糕点终于心满意足,倚坐在榻上闭目养息。
忽地车辇侧边一沉,一人进了马车,毫不客气地坐在了她的对面。
江景颇有些无奈,睁开双眼看向对面笑吟吟的楼照。
“公子貌似有些太不见外了。”江景话中暗藏阴阳怪气,她本身喜静,却碰上个如狗皮膏药般的话多之人。
“这叫什么话!”楼照看着像是没听出她话里话外的嫌弃,独自明朗。但是江景觉得他更像是听出来了但是浑不在意。
对面的人又开始滔滔不绝:“此处乘马车到京城少说也要几个时辰,我这不是怕你寂寞。”
江景忽略了他的体贴,又闭上双眼,准备用行动告诉他自己并不畏寂寞。
“你不是想知道我是如何与太子相识的吗?车马劳累,我且当个说书人逗江大侠开心。”
江景被他一口一个“大侠”哄得舒坦,忍不住竖起了耳朵。
半年前,太子殿下私服出京,身边只跟了个守卫,路经名山大为惊叹,当即席地而坐开始写生。这么一消磨就是大半时日,太子在画上落了款后才恍觉暮色沉沉,正准备收拾了东西找处客栈,回头一看,发现自己守卫不知何时被人割断了喉咙,惨倒在地。
原是当地土匪见他一身华服,以为是哪家闲情雅致的贵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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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邪念骤起,想杀人劫财。
那山匪见太子回头,放声大笑,提起刀就准备砍,太子好歹自幼学武,惊慌之中仍不堕志气,抽出守卫的剑就迎头挡下这一击。
太子光丰雪霁,武术清正,却缺少了实战经验,面对土匪血气汹涌的大刀,几招过后输赢已初现端倪。
就在这时,一人影从天而降,以手成爪直接将土匪脖颈掏出了个血窟窿。
楼照讲述时语气平静、和风细雨,江景却微微皱起了眉,这两日不曾见过他出手,没想到招式如此狠辣。
话说太子这人,自幼被严加看管长大,入主东宫后更是日日严苛学业压得他喘不过气,心中早就想过上一过自由生活。
但陛下看重,此实为奢望。
及太子成年,终于拿定决心与陛下彻夜长谈,吐露自己愿景,希望父皇能够准许自己外出游历。
陛下在昏暗灯火下望向自己发妻之子,终是不忍卒看他整日心中郁郁,挥手准许。
太子爱江山美景,更爱奇人异士。见楼照相助,心中大为赏识,请他喝酒吃饭,好不快活。
本来事情到此算是作罢,没想到半月之前,楼照收到太子来信一封,字里行间忧虑重重。
信中太子说道:他怀疑,自己的好友、户部侍郎之子柳青辞,真实身份是……妖。
几天之后,太子失踪。
江景听到此处,领悟道:“所以你进京,不仅是为了所谓的领赏,而是为了调查那个柳青辞。”
“你懂我。”楼照面上又挂了笑,“这两件事发生的时间未免太巧了些,我现在怀疑柳青辞怕自己身份暴露,故意将太子行踪卖给那大妖。”
可是户部侍郎之子怎么会是个妖怪?江景脑中闪过自己在书中看过的“狸猫换太子”故事,心想这事情越来越扑朔迷离了起来。
故事讲完,二人倒暂时没了话头,一时相对无言,就这样一路随着马车摇摇晃晃到了京城。
他们坐上马车时已是傍晚,到达时堪至深夜。江景没忍住掀开车帘往外看了几眼,一时呆呆地忘记了动作。
车如流水马如龙,花市灯如昼。高楼歌舞升平,玉壶光转,酒香满路。真不愧是当今最繁华的京城。
“第一次来吗?”楼照和她一起凑到车窗前,却没看这彻夜光景,只偏头看着江景。
“之前一直在山上修炼,倒确实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繁华的景象。”江景坐回榻上,伸手将楼照推了回去。
“待此间事了,我亲自带姑娘参观一二可好?”楼照得寸进尺。
江景撇嘴,挑起眉头问道:“怎么不叫大侠了?”
“好没风趣。”楼照埋怨道。
“好大的脸面。”江景不甘下风。
但江景并未正面回绝楼照的邀约,二人心照不宣。
转眼间已至皇宫,他们随宫人指示下车,见面前即是养心殿,天子居所。
身旁的太监悄悄告诉他们,当时太子殿下被寻回,守卫快马加鞭回宫来报,陛下知道后,就一直等到了现在,连晚膳都没心思用。
殿门开启,几人随之进殿,一眼便瞧见了绪帝那张憔悴的脸。
5. 夜访 夜探妖府
天子威严,虽面露憔悴仍能慑众,殿中一时无声。
“洛儿?”绪帝轻唤道,可太子仍无任何回应,呆立原地。
绪帝长叹一声,难掩愁容,挥退了一众守卫和太监,留了江景、楼照两人。
“陛下。”二人躬身行礼。绪帝打量他们片刻,伸手捏了捏鼻梁,浑身疲惫难掩,客气道:“二位可有什么好方法能救朕这不成器的儿子?”
“想必陛下已经看过了太子殿下的那封亲笔书信。”楼照先起了头,那封信当时由提前快马加鞭回来传讯的守卫带回,此刻就放在绪帝手边桌上。
既然事情由这位冒充户部侍郎儿子的妖怪引起,那么……
江景和楼照对视一眼。
解铃还须系铃人。
大约半个时辰后,江景和楼照趴在户部侍郎府外的一棵树上,盯着宅中仍然来回走动的仆人。
当时在皇宫里,楼照提议调查柳青辞。绪帝当即想要给他们批搜查令,但楼照摇摇头,说他另有办法。
江景极力把自己的身体缩得尽量小,用手把周围的树叶都聚拢起来遮住自己,心中长叹一声。
自己多长时间没睡个好觉了?
江景有些无聊,转头看了眼身旁的楼照,他正在聚精会神地盯着宅中动静。
太子失智这回事,不宜大肆宣传。因此他们一行是深夜秘密归来,现在估计还没多少人知道。因此要调查柳青辞,今夜是最好的时机。
只不过……江景回忆了一下刚才楼照带她上树并熟练盯梢的情形,心想这家伙路子还挺野,总是能做出些让她意想不到的事。
眼看府中仆人慢慢变少,江景还是没忍住,问他:“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你到底是干什么的?你是什么来路?为什么那大妖看起来与你相识?这些问题,江景在这两天的过程中不是第一次问了,但是每次楼照都含糊其辞,不见下文。
江景倒是觉得无所谓,江湖之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他们二人萍水相逢,也许过几天就各自奔程、再无交集。楼照不想说,她也就不深问。
可他总会干一些出格的事情,江景也算出身名门剑派,没怎么下过山,少见识了些市井气。因此总是忍不住好奇,多加询问一二。
楼照看着府内灯火陆续熄灭,没转过头,只答道:“江湖游侠而已,这么多年练出了一身野路子,大侠莫见怪。”
行吧,江景默默想,她能听出来这还是搪塞的话。
“当时我收到太子来信,即刻赶往京城,刚进城门就听闻太子失踪。”楼照许是见她沉默,又补充了几句。
“但是我想着,但是既然来了就不能白跑一趟。当天夜晚我就来户部侍郎府里踩了点,发现他们到了后半夜警戒极其松懈,我就趁机溜了进去。”
江景仔细听着,此时府中只有零星几点灯光在闪烁,估计过不了多久就到了楼照口中“警戒极其松懈”的时候了。
“户部侍郎府上住处主次分布明确,我没过多久就找到了那柳青辞的住所,发现……”楼照在此刻停顿。
江景竖起耳朵,见他久无下文,没忍住问道:“发现了什么?”
楼照尴尬咳了一声,挠挠头回道:“什么也没发现,我找到地方时他还在挑灯夜读,时不时往纸上写什么东西。我在屋外盯了他快一个时辰,终于等到他熄灯入眠。但是当我翻进屋里查看时,才发现他写的只不过是普通的学宫功课。”
真是奇了怪,太子的猜测固然不会没依没据,但是这柳青辞如此正常,莫不是装人装惯了,连自己都信以为真?
不过当时情况未明,楼照搜查了片刻没什么发现就退了出来。今时情况紧急,故地重游,还是得采取一些非常规手段。
黑夜幕天席地,前方宅中再无仆人走动,正是夜访好时机。
江景身量轻盈,率先跳下了树,未发出一丝声响。她围着墙壁走动片刻,找到了一处容易落脚的地方,直接脚尖点壁,几步上了墙头。
江景斜坐墙上,月光从身后倾洒而下,给她浑身铺了一层清辉。她看着站在墙角正抬头望的楼照,得意笑了笑,比了个嘴型:上来呀。
楼照看她这样子倒是忍不住笑了,快跑几步以身旁树木为垫脚物同样一瞬便飞身上了墙,挨在她身边。
这人武功还挺好的,江景想。二人下了墙,江景跟着来过一次有经验的楼照小心隐秘身形走着。
之前在伏云山练剑时多是和同龄人比试,基本都不相上下。比得多了,江景自己琢磨出一套在对战时快速击溃对方的剑法,出招狠辣,直击对方要害,自此同龄人中难有敌手。
长此以往,她便去找自己的师兄师姐去比试,但因为她占了个“伏云剑派有史以来入学年纪最小弟子”的头衔,师兄师姐们几乎是看着她从小长大的,眼瞧着江景咋咋呼呼地找他们比试,大多放水,玩玩闹闹地便过去了。
江景颇有些气馁,火气冲冲地跑到师父面前,控诉说师兄师姐们还把她当小孩,根本不愿认真对待。
师父大笑着看当时还只有十几岁的江景,说道:“你的那些师兄师姐都是下山历练过多少年的人了,和你一个小不点打架岂不是轻轻松松就赢了,到时候你又来找你师娘哭,说他们欺负你。”
“真是个小霸王。”师父笑了半天,最后对她的种种行径评价了这么一句,江景记得自己当时听完气得一跺脚,扭头就走。
但是师父又在身后叫住她,她别别扭扭地转身,还是停下了脚步。
“你的悟性还算不错。”师父不似刚才那般没个正形,敛了笑容对她说道。江景觉得稀奇,歪着头听他往下讲。
“当初你娘抱着你上山的时候,我就知道她毅力坚韧并非寻常女子,后来的行动也证实了我的想法。”
江景掏了掏耳朵,这故事她听过好多遍,不知师父为何此时提起。
师父看着她没心没肺的样子,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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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她的额头,正色道:“你越长大我就越觉得你骨子里继承了她的性子,但是景儿,你要记住……”
“不要把你研究的那套杀人剑法用在同门身上。剑法切磋,点到为止即可。你的那些师兄师姐宠溺你,不愿让你输得这么难看,只用这种方法来挫挫你的锐气。他们也听闻你近来表现,觉得不妥。”
师父又看她许久,长叹一口气,面上惆怅:“许是这伏云山限制了你,本派剑法凌厉但弟子多仁心,出了个你竟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待你成年通过考核,山下险恶光景,不缺各色各式练武之人,必然够你切磋交流。”
江景自回忆中抽回心绪。
据楼照之前讲述,他用手就能把一个彪形大汉的喉咙捅个对穿,想必武功手法十分狠辣,江景还没同这样的人比试过。
她看着楼照身影,竟有些暗自激动起来,下定决心:自己与他分别之前一定要寻个由头比上一场。
看看自己的这套剑法,遇到如此对手,能胜几分。
也许他们骨子里是同样的人。
府中宅邸分布不算复杂,沿途中有几个站着打盹的看夜仆人都被他们一一躲过,顷刻间便来到了一处屋前,屋内仍有灯光闪烁。
江景和楼照慢慢矮身靠近,到了窗前,见在火光的映照下一人影浮于窗纸上。二人对视一眼,比划了几下手势,心中有了对策。
楼照低头在地上摸索片刻,找到了片边缘锋利的石块,夹在两指之间。江景缓步向正门处走去,从门缝看发现柳青辞只横放了块长木栓用于锁门,心中有了把握。
她抽出长剑拿在手中,看向楼照,点了点头。
万事俱备,即刻行动。
楼照得了她指示,凝气于指,猛地将手中石块抛掷出去,那石块直直穿过薄脆窗纸向着火光处而去,呼吸之间,直接打灭了屋中蜡烛光源。
江景屏气,抓住灯灭屋暗的前一秒将手中细剑从门缝中伸进去,使劲往下一砍,把那木栓砍成了两半,瞬间推门进屋。此时四处黑暗,她听音辩人,直冲声源而去。
对于柳青辞来说,变故是一瞬之间发生的。
月明星稀,他本以为是个普通的夜晚,正拿了书温习白日功课。
许久未听闻太子消息,他正准备温习完之后写封折子呈予皇帝,以表自己丧友之痛及劝慰皇上切莫哀极伤身。
他提笔写下“使我介然有知,行于大道,唯施是畏。”正欲抄写下一句,就听闻一道凌冽风声向他而来,柳青辞惊慌抬头,屋内却猛地暗了下来。
怎么回事?
黑暗之中,又听得门的方向传来一阵声响,木栓落地,似是有人推门而入,
他急忙站起身来摸索桌上烛台,想将其重新点燃,却猛地僵直了身体。
一道寒凉剑锋凌然横于他脖颈之上,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的不速之客伸手捂上他的嘴,清冽女声自他耳边幽幽响起,威胁道:
“别动。”
6. 柳妖
这句话后,屋内一时无声。
柳青辞平生还没见过这要命的架势,简直是一动也不敢动。
门又“嘎吱”响了一声,另有一身影也推门入内,缓缓踱步至他面前。
柳青辞屏住呼吸,一颗心跳得极快,仿佛要冲出胸膛弄得他一身鲜血淋漓。
他兀地听到一男声轻笑,接着,屋内烛光复燃,他终于看清了此时局面。
一男子正拿了他的功课在手上细细观看。看长相倒是光明磊落,柳青辞有些忿忿地想着,怎么却做了这梁上君子?
楼照翻看片刻,发现还是那些无聊的学宫功课,丝毫瞧不出一点端倪,转了头看了看柳青辞一副样子,对江景说道:“要不要先把他松开,感觉这妖马上要吓破胆了。”
不是“这人”,是“这妖”,屋内其他两人都察觉到了他话中试探。
江景横剑于柳青辞脖颈上后,一直凝神观察他的动静,注意到他确实一直在细微地打颤,被吓得魂不附体。
特别是楼照说完那句话之后,柳青辞整个人都发起了抖,要不是脖前仍有长剑格挡,江景都怀疑他会不会腿一软直接跪下去。
怕被人看到屋内有异,江景挟持着柳青辞来到了里间,手一压直接将他推坐在榻上,这才收了剑锋入鞘。
楼照掌灯随着进来,柳青辞面露惊慌盯着两人,手都不知道往哪放。
江景站在一旁貌似凶狠但心中也有些没底,毕竟没干过这种事,同样看着楼照等待他下一步举动。
气氛都到这了,楼照轻咳一声正色道:“小大人,知道我们为什么来找你吗?”
柳青辞强装镇定:“不知二位深夜到访所为何事,若有要事,何不光明正大白日拜访,这样闹得大家都……”
“柳青辞!”楼照忽地轻喝一声,打断他话头,把柳青辞吓得一愣。
“太子失踪那天,其余守卫都被杀死,为何偏偏你完好无事?”
江景挑了挑眉,且看他如何辩解。
柳青辞哆嗦着嘴唇,尝试几次都没发出声音。楼照看这架势,知道已经把他唬住了,于是趁热打铁。
他缓缓走近,居高临下看着柳青辞。江景也察觉此刻时机关键,长剑微微出鞘抵在他后颈。
柳青辞前后受迫,心死如灰,终于听到楼照问出他埋藏多年的问题。
“你究竟是人是妖?”
楼照看他神色恍惚,补充道:“太子已被寻回,吾等奉陛下之命前来问询,若你的答案能令其满意,陛下说不定能饶你不死。”
柳青辞看着面前人,沉默下来,屋中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开口:“我其实,很久没现过妖身了。”
楼照和江景听他开口,终于松了一口气,气氛渐缓。
柳青辞伸出一只手来到他们面前,“我不算什么厉害的妖。”他说着,整条手臂在他们的注视下慢慢萎缩变换,最后竟长成了一截树枝,还有青芽生于其上,慢慢伸展开来。
观其叶芽样式,应是柳树化妖,确实较为温和。
不过此刻状况,实在惊奇。
有多少年了呢?柳青辞说不太清,心里掰扯着这副□□的生龄,才恍觉已过了二十年。
二十年前,他已修炼百年。灵灵自晦,物物难齐。树木愚钝,不比其他灵物化妖那般可以修炼内丹法术。这日月逾迈对他来说实属不易。
他本想修得人形后做个散客清闲一生,却不想一场大火毁了他百年根基。
户部侍郎府内失火,火势之大直接燎到了府旁比院墙还高的他。
繁枝几乎成了枯木,靠他一身修为才不至于内里亏空,好歹捡回了一条命。
惨月映照下,他一身新旧绿芽全然不见,空余断根残枝。就是在那时,他崩溃之中起了邪念。
户部侍郎之子在几天前出生,备受宠爱,仆人环绕。
因火势蔓延,府中主人暂时外宿,他蛰伏了好几天,终于等到他们回程。当天晚上,他就找到了婴儿住所,身旁只有两个奶妈慢慢晃着摇篮,昏昏欲睡。
他伸出枝丫,先是使了个小把戏让奶妈昏迷,接着重重树枝包裹住婴儿身躯,将自己神识和修为尽数灌入婴儿体内。
那夜,户部侍郎府外的一颗柳树似是不堪火势而亡。府中奶妈打了个瞌睡后惺忪睁眼,发现小少爷不知何时醒来,正睁着双眼看着她。
第二天,户部侍郎和其夫人就为这刚出生的孩子取了名字,名为柳青辞。
倒是挺配他。
二十年来,他始终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生活,处处不敢僭越,直到……
“直到?”眼看柳青辞陷入回忆,久久未语,江景不禁追问道。
柳青辞回神,看了她一眼,半边树枝重新变回手臂,紧紧握拳:“前不久,祖母突发恶疾,找了许多郎中,还去宫里请了御医来看,都说她可能挺不过去这一劫了。”
他自嘲地笑:“你们可能认为我一个妖生出这诸多感情有些不可思议,但祖母待我之好确实世间无二。”
那日他遣散了祖母屋中仆人,手臂化作数段细枝伸入其七窍之中。树木吸日月灵气、悟天地精华,正是疗愈的一把好手。数刻之后,柳青辞精疲力尽,但终于看到祖母手指微微颤动,正有苏醒之望。
他满怀欢喜准备叫郎中来,一抬头却望见窗外有人影匆匆闪过,他追出去时只见了个背影。
那是太子。
太子殿下在诗词方面与他志趣相投,常常互相探望交流,时间久了也就免了仆人通报这一环节,只是没想到他这次来得这么巧。
来的这么……不合时宜。
柳青辞自此之后一直辗转难眠,即使看到祖母康复也整日郁郁。期间他曾拜访过太子,太子虽未拒绝其拜见,但其言神闪烁仍令他惴惴不安。
他怕自己身份败露失去一切,终究是做出了之后伤害太子的一系列举动。
“于是春祭那天,你特意邀约太子,以踏青之名将其诱至偏僻处,勾结那些妖怪绑了他。”楼照确认。
柳青辞供认不讳。他自从被这两人找上门,听到太子被寻回后就明白自己的计谋终究是失败了。
烛光摇曳,把柳青辞不堪重负佝偻下去的身躯映照在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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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得很长。闪烁之间,影子移转变幻仿佛树木拔地而起,看得人恍惚。
江景和楼照皆有些感慨,没想到柳青辞是为了救人才被迫显出妖身被发觉。若是他能与太子坦诚相待,依着太子那偏爱奇异志士的性子,说不准不仅不会揭穿他的身份,还会与他更加谊切苔岑。
终究是他做人许久,太患得患失。
“那原本的户部侍郎之子去哪了,他的神识消失了吗?”
江景见他交代得差不多了,又问了这么一句。
“他啊,”柳青辞慢吞吞应着,“他还在这副身体内。我还时不时和他说几句话呢。”
嗯?
这回答江景倒是没想到,但见柳青辞神色平常,心想这事难道很正常吗?原主难道不会心生怨恨、企图夺回自己的身体吗?
话扯得有点远,但说到底今夜的重点不是逼问他是否为妖,而是救太子的方法。
楼照将那大妖和太子失神识的事情讲与他听,问道:“可有法子恢复太子神智?”
柳青辞答道:“当然有啊。”
二人皆竖起耳朵仔细听着。
“你让那大妖把吸走的精气还给太子不就好了。”这话轻飘飘自柳青辞口中说出,对江景来说却仿佛打了个晴天霹雳。
这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吗?
江景面色有些扭曲,咬牙追问道:“还有其他方法吗?”
柳青辞抬眼看他,颇有些无辜:“不知道啊,我又没吸过人的精气。”
这都是些什么话!当她很好糊弄吗?
可能是江景的眼神有些吓人,下一刻他话锋一转,又补充道:“但是我可以向你们推荐一个人,那大妖受伤急需精气的事也是我从他那打听过来的。”
江景听到这才算敛了些怒气,问:“什么人?”
“昭和城内,明理客栈掌柜,郑百页。”
又是昭和城?
虽然挽回太子神智的方法暂时未明,但好歹有了些线索。此刻已晚,江景、楼照二人问够了之后便准备出府,柳青辞起身送他们到门内。
江景正欲推门而出,听见柳青辞在身后开口问道:“二位大侠是怎么进府的?”
楼照老神在在地回道:“翻墙。”
柳青辞似乎语塞了一瞬,接着点头送别:“二位出府时一路小心。”
虽是告别语,但江景二人都听出他话头未止,转了身等他下文。
柳青辞犹豫了片刻,终于说到:“我深知所犯罪孽深重,愧对陛下,无颜拜见。明日我会寻个由头向家人告别,从此出京再不归来。”
“也许有一日,我能看破这人世红尘,把身体重新交还给真正的‘柳青辞’。”
江景和楼照对视一眼,敏锐地发觉他用了“家人”这个词。他真的能够看开红尘、并甘心把身体还回去吗?二人皆持怀疑态度,未置一词转身推门而出。
夜深风高,柳青辞重新将烛台放回桌上,看着自己的功课怔愣许久。忽然开始一张张地将其置于火光之上烧毁。
灰烬漫天,一如当年那焮天铄地的大火烧身后一片凄凉景。
7. 明理客栈
待从柳府出来后,江景、楼照二人在城内随便找了处客栈各自住下,静候天色大白进宫禀明情况。
许久未好好休息,江景几乎是一沾到床塌就睡了过去,一夜好眠。
第二天,江景和楼照被宫人引至养心殿,此时绪帝已下朝,正在殿中批阅奏折。
进宫路上便有太监在身旁向他们说明情况:陛下在朝中宣布太子已被寻回,但因受惊过度,在东宫修养生息,不宜见人。
绪帝见他们进殿,放下手中笔墨,询问二人夜谈结果:“那户部侍郎之子可当真是妖怪?他可曾透露医治太子之法?”
楼照开口:“柳青辞实为柳树化妖,他深知罪重难赎,让我向陛下代为转达他的愧疚之心,并预备今日离京永不归来。”
绪帝手上慢慢抚着奏折,他对这柳青辞的印象不深,只记得其还称得上一句品行端正,对待功课也一丝不苟,这才放心太子与其深交。
只不过没想到,一个妖怪在京城和身边潜伏这么久,竟无一人发觉。
但他现在关心的是另外一件重要的事。
楼照看出他心中焦急,接着说:“太子的情况有法可医。”
“昭和城内,有一位江湖百晓生,精通志怪之事,他也许可以说出些方法。”
绪帝揉了揉眉间,“太子之事不宜推迟,如今朕在朝中含糊其辞才将众臣搪塞了过去,如若太子久未露面必将引起猜疑。”
复又抬头看二人:“二位可否愿意帮朕这个忙?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必有重谢!
江景心中有些蠢蠢欲动,她下山游历虽有寻亲访居之由,但主要还是为了增加阅历,这些个妖怪异事她本就有着浓重兴趣,若是还能在皇帝这里讨得了封赏……
绪帝不愧天子心脉,他察言观色,看出江景心中动摇,又添了把火:“这位姑娘师出何门何派?若是此事办成,朕亲自写一块牌匾让太子送到你们剑派。”
江景听闻此话心下暗自激动,但表面仍不动声色,按了身旁楼照一起行礼,朗声道:“在下一定不负陛下所望。”
绪帝听闻终于开怀大笑,吩咐道:“来人呐,引这二位大侠去挑两匹上好的宝驹来!”
一个时辰后,二人骑着马出现在京城街头。江景低头看自己刚换上的华贵衣袍,手又伸进怀里摸了摸几张崭新银票,仍然有一种不真实感。
绪帝不仅让他们随意挑御马,还给了他们许多物资,手法之豪阔简直让她花了眼。
京城到昭和路途较远,他们预备着先用过午膳再骑马上路。
一旁的楼照倒是对京城很熟悉的样子,领着她来到了处酒楼前,此刻正是晌午,店内人头涌动,小二的招呼声和客人们的说笑声此起彼伏,大厅内还有舞女在轻歌曼舞。
二人随着店小二的指引来到三楼才找到了空余座位,位靠栏杆正好可以看见大厅歌舞景象,倒是算得上雅座。
银票在手,点菜简直就没了丝毫顾及。二人连着点了好几个招牌菜,还要了壶青梅酒。
店内人流量大,上菜不算太快,他们边赏着楼下歌舞边攀扯起来。
梅酒上桌后,楼照率先给江景倒了一杯,接着双手奉酒杯敬她,笑说道:“那咱们现在,可算是朋友了?”
江景回了他的敬酒,仰头将其饮下。梅子的青涩和甜香同时在她唇中激荡,果然唇齿留香,回味无穷。
“朋友吗?”但江景未正面回答,忽然说起另外一件事。
“昨夜在户部侍郎府,柳青辞说要救太子有两种方法,第一种便是问那昆吾山上的妖要回太子精气。”
江景慢慢说着,果不其然看见楼照刚刚还明媚的笑僵在了嘴角。
“我初听时觉得荒谬不妥,可细细想来,你应该有办法不是吗?”
江景盯着对面人,继续追问:“你和那妖怪明显相识,既然他能看在你的面子上放我们走,那为什么不能问他要回精气?而且此种方法你提都未向陛下提起。”
楼照似是有些尴尬,举着酒杯喝也不是放也不是。竟一时未组织出语言。
江景看他这样轻哼一声:“事事欺瞒不告知,这哪能算得上朋友啊。”
楼照皱着半张脸,苦哈哈地还是把酒杯放了下去。无奈道:“其实……”
其实什么?江景看似不在意,继续赏舞,但耳朵却悄悄竖起,仔细听他下文。
她这一番话看似责问但实则好奇,特别是今天在殿内听见他直接把“找那妖怪取回太子精气”这一选项排除之后,好奇心直接达到了顶峰。
“其实那昆吾王不是与我相识,而是与我娘亲相识。”楼照缓缓说道。
这倒是有些出人意料,江景扭回头,睁大眼睛重复:“你娘亲?”
“是啊,”楼照似是陷入了回忆,“我小时候曾听娘亲讲过昆吾山上妖怪的故事,只不过她早已病逝,许多事情无从考证,只知道他们似乎有过交集。”
一人一妖还能有什么交集?江景心中嘀咕,但看楼照神色不似作伪,只好耐心听下去。
“那日在山中,昆吾王可能见我容貌似故人,一时犹豫心软放了我一马。但我毕竟不是我娘亲,再提出些要求恐怕他不会同意,更何况他此时受伤本就需精气傍身。”
店小二招呼上菜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谈话,江景动筷,算是默认了他的说辞。
酒饱饭足,江景和楼照策马上路,骑行比坐马车快了许多,更何况二人本就一身功夫,不消多长时间就到达昭和城门口。
日头仍高照,此时城门处已没有重兵守卫,随进随出。
江景进城门东张西望。这才几天光景,上次来的时候空气里都弥漫着肃穆寂静的气息,如今街道熙熙攘攘,行人涌动。
路过一片集市前,二人顾及人群,怕策马惊人,牵了马慢慢行走。
江景指派楼照去问打听“明理客栈”,自己悠悠闲闲地逛着集市上那些新奇的小玩意。
纸鸢、竹蜻蜓、玉簪、鲁班锁,各种没见过的东西挑得她眼花缭乱,等到楼照寻到她时她正捻着一节玉穗往自己剑鞘上比划。
“喜欢吗?我买来送你。”楼照看她爱不释手,问道。
江景瞥了他一眼,对他这殷勤的模样嗤之以鼻,伸手便结了账,回他道:“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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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有大把的银钱。”
这手笔豪爽、莫名嚣张的模样,楼照看得笑了,心想早几个时辰你也说不出这话。
江景边走边把穗子系上腰间,问道:“你那边打听得怎么样了?”
楼照随着动作看向她瘦竹寒松一双手,白皙的指尖与墨黑剑鞘相映衬,她又偏生挑了一条醒目的红穗子,三色交互,格外夺人视线。
他又想起江景发间那条红带子,心想:她倒还挺喜欢红色。
江景见他久不言语疑惑转头看,正对上楼照望向自己的出神眼眸,二者皆是一愣。
江景视线未闪躲,继续迎着他的视线疑惑皱起眉头,倒是楼照先败下阵来,挠了挠头打岔道:“你可不知道我这一趟问询遭了什么罪。”
他先是向一沿街商贩打听,那人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向他指了个方向就继续招呼客人,眼神古怪。
楼照不明所以,但既然打听到了,就准备先去找江景汇合。
可还没等他转身,一老妇人自他们身旁走过,听到这番问话急急忙忙拉住楼照手臂。
接着就开始骂街。
骂那明理客栈掌柜,说他小便宜占尽,不仅住店价格黑心,店里饭菜还都是用的烂菜叶子,缺斤少两、难吃至极。
这老妇人家就住客栈旁边,有天掌柜竟然上她家来借蔬菜,说是那天起晚了没赶得上早市,老人心软,见他态度恳切就给他了好几捆绿油油的小青菜。
可谁知第二天那掌柜拿来几捆蔬菜来还,交到她手上就一溜烟跑了,她翻开一看,差点眼一黑晕了过去——这菜不仅不够数,还颗颗“面黄肌瘦”,全是被虫子咬出来的洞。
她气得跑到店里理论,掌柜点头哈腰亲手给她做了一桌好菜补偿,她一腔怒火稍稍平息,吃完回家后却又上吐下泻,找郎中拿了好几天的药才治好。
楼照听得眉头直跳,想笑却又顾及老妇人面子没敢笑出来,简直憋出了内伤,心想这掌柜倒也是个奇人,这么能折腾。
说到激动处,这老婆婆干脆拉着楼照席地而坐开始择菜,还往他手里也塞了一把韭菜,抱怨道:“这客栈从里到外就没个正常人,不知道为什么还没倒闭,那些住店的人真是脑子有毛病。”
话一出口,这老妇人才发现自己身旁也坐了个“脑子有毛病”的人,连忙劝楼照:
“你说你去那干嘛啊,城里客栈不算少,小伙子找个正经点的不行吗?”
楼照苍白解释道:“其实,我是去找人。”
老妇人闻言看了他好几眼,诧异出声:“找那掌柜的?你们是朋友?”
楼照下一句还未开口,那老妇人便一把抽出他手中菜,扭头就走,好像在避瘟神。
楼照兀自待在原地,思考了半天,终于想明白了刚才那商贩看他的古怪眼神是何用意,那是对他即将被宰的同情。
江景听了半天忍不住哈哈大笑,这恶名昭著的例子算是让她开了见识。
言语之间,二人便寻至了客栈处,江景看着眼前,慢慢笑不出来了。
破破烂烂的招牌、简陋的外墙,正是前几日她来过的那“黑店”。
8. 万季堂 巫医恶名
破烂招牌悬挂门头,上面的字已半数斑驳,江景上次来时没注意,现在仔细看来,正写着“明理客栈”四个大字。
这臭名昭著的客栈,怎么敢取“明理”这种名字的?
江景无语至极,怀中揣着巨款,心里一遍一遍幻想着拿银子把这黑心掌柜砸得点头哈腰的画面。
但也只是想想罢了,真用钱砸她也舍不得。
二人把马牵至客栈旁,抬脚入店。
大白天依旧是黑压压的一片,店里看起来没什么生意,掌柜正在和店小二推牌九,时不时的笑声传来,完全忽略了门口的江景和楼照二人。
掌柜正掂量着自己手中的牌,正欲打出一张,忽见一块碎银被抛至牌桌上,连忙伸手揣入怀里,谄媚笑着看向身后客人。
眼前一男一女,皆身度不凡,特别是那女子佩着柄长剑,貌似有些眼熟。
这女子低头看他,缓缓问道:“你就是郑百页?”
郑百页点头称是,终于想起来了。这人几天之前来过他这里想住店,但是他当时懒得伺候,随口说出个高昂价格把人气跑了。
怎么几日不见,她好像发了财一样,随手就给他扔银子?
郑百页遣散店内小二,邀二人入座,单独与他们会谈。
江景坐下,指节敲了敲桌,说:“找你打听点事。”
郑百页眼睛滴溜溜地转,捏出那碎银在手里,继续嘿嘿地朝二人笑。
这意思就是银子不够。
楼照伸手入怀捞了一把,又多摸出来好几块银子,抛给郑百页。
郑百页全都收进口袋里,这才搓了搓手,站起身把客栈大门和窗户全都关闭,看其架势还挺讲究。
屋中本就采光不好,这么一弄,简直是昏天暗地。郑百页点了根蜡烛在桌中央,莹莹火光下气氛略显诡异。
江景看他这副市侩样,有些质疑问道:“你这真的什么都能问吗?”
郑百页听闻连忙夸张摆手,“哪有人能知天下事,但既然二位来了我这里,不管是经人推荐还是无意得知,必定是对小人的能力有所肯定。”
“二位大侠尽管问,小人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保准让二位满意。”
真是稀奇。江景心想,面前人还是那副笑,但这话说出后却一脱市侩样,竟透出些稳重的高深莫测来。
江景连看了郑百页好几眼,这才相信了他还算可靠。
见她试探得差不多了,楼照开口:“妖怪吸人精气致其失神智,可有办法恢复?”
郑百页思索片刻,斟酌着说:“这方法之一,便是斩妖夺回精气,或者那妖怪自愿也行。”
他察言观色,见眼前二人面色不虞,又拉长了音找补道:“但是——此计风险较大,毕竟妖怪之力不能贸然揣测。”
“小人听闻,北上千里有一巫医,精通医术,能使白骨生肉、死人复生,想必这区区精气之事不在他话下。”
还有这种能人?江景连忙追问:“这巫医具体在哪?姓甚名谁?”
郑百页晃着手指,一字一顿道:“吞溪山下,万季堂。”
还不待江景反应,就听身边楼照嗤笑一声,她转头疑惑道:“怎么了,你认识?”
楼照简短回答:“听说过,他名声不太好。”
江景起了兴致,追问郑百页:“讲讲?”
郑百页也来了劲,摇头晃脑,抑扬顿挫,好似说书般给她讲述了一段传闻。
传说这万季堂自幼无怙无侍,被一神巫捡到抚养,从小学的就是一些歪门邪道之术,但效果显著。几年前疟疾横世,人死如圻堵。日色惨淡愁云护,多位名医竟无一人有根治方法,各地乌啼不断,犬泣时闻。
就在这时,万季堂巫医之术已趋大成,横空出世,针对此疟疾开了一药方。方中用药极端大胆,简直闻所未闻,可就凭这方法竟医好了周围得疾之人,一时名声大噪,名头磅礴喧嚣不下。
江景听到这觉得还算能接受,传说巫术和医术本就一脉相承,能救人才是正道,功德照样不落。那楼照口中“名声不好”究竟是怎么回事?
郑百页看出江景心中所想,抬手在空中按了按,让她稍安勿躁,神神秘秘地继续讲:“接下来的事就带劲了!”
万季堂凭借这一手医术发了大财,当即在吞溪山下修了处大宅子。有被医治者登门拜访,却见得后院香气缭绕、有如人间仙境。
原是万季堂养了一屋子小妾,个个花容月貌、冰肌莹彻。万季堂日日与她们欢好,一年能生出好几个孩子。
郑百页讲到此处,兀自咂嘴“啧啧”了半天,评价道:“艳福不浅啊。”
要这么多孩子干什么?万季堂名声变坏就是从此时开始。
这些婴儿出生后,他就拿自己的孩子当医术的试验品,试药、开颅、移植,能在他手下活过来的婴儿屈指可数。
一具具的婴儿尸体被焚烧,终究是被人撞见,自此万季堂就被安上了个“惨无人道、罔顾人伦”的名头,一时竟无人再去求医,人人避之如鬼魅。
江景听得有些头皮发麻,眼前浮过婴儿哭喊的惨状。
郑百页讲完仍意犹未尽,向他们说:“这万季堂虽说名声不行,但医术可没得说,二位可以一试。”
接着他取来纸笔,将万季堂那宅子位置细细写于其上,递给他们,问:“二位还有什么要问的吗?不过再问就要加钱了。”
江景接过纸张,摇了摇头拉了楼照起身。郑百页看他们这架势忙把大门打开,躬身相送。
楼照点了点头,对他说道:“掌柜这‘江湖百晓生’的名号,实属不虚。”
郑百页咧开嘴角笑道:“哪里哪里,希望二位大侠帮小人多做些推广,好支撑我这小店经营。”
二人出了客栈牵回马,彼此相望,竟有些无语凝噎。
“真的要去吗?”楼照问她,语气多有不屑。
江景细看纸上地址,闻言挑了眉道:“当然要去,我还指望着给剑门增光添彩呢。”
接着又调笑道:“怎么了?看你这幅样子,莫不是之前被他抢过相好?”
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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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倒是被她逗笑了,解释:“此人作风品行不端,谁知道他会干出什么荒唐事来。比如……”
比如什么?江景侧耳听。
“要是他看你美貌,非要抢了你做他的众多小妾之一怎么办?那我岂不是哭都要哭死了。”楼照忿忿说着,语气之凄惨仿佛小寡妇哭坟。
嚯哟?这人还担心起她来了。江景一剑鞘杵在楼照腰间,用劲不大,但这人还是假意哀嚎了半天。
“跟着我这么些天了,怎么还不信我的武功?只怕他抢不到手。”江景得意。
既然决定了要去,就得好好规划一下路线。他们预备在此停留一日,但到底没返回去那明理客栈,而是另找了一处正经客栈住了进去。
趁着天色还早,楼照去买了份地图,搁在桌上细细勾画。
山高水远,此去得好几日路程。江景看着地图,心中一动,开始找起来自己母亲信中给自己留下的地点。
片刻之后,她就悲催地发现这两地虽相隔不远,但仍不顺路。
毕竟太子之事要紧,朝中不可一日无储君。江景计划着这件事了结之后就即刻去父母故居。
楼照看她动作,疑道:“你找什么呢?”
江景暗暗记下路线,回道:“我父母死前故居。”
“哦……这样啊,哦……”楼照一点都没意料到她这番回答,一时不知所措。
江景看着楼照,忽然意识到他算是自己下山之来第一位结识的朋友,想了想便不吐不快:“其实我母亲现在生死未明。”
“她当时执意为父亲埋骨,一走之后至今不知下落,只将我托付给剑派。”
江景摸了摸自己发间束带:“这块红带子是她当年抱我上山时的襁褓裁成,这些年来一直由师娘保管,我也是成年之后才拿到。”
日光逐渐昏暗,给两人镀上了一圈淡黄影,楼照看向江景,发现她此时被这光映衬得格外温柔。
“此间事了,你要去寻故居吗?”楼照缓缓问着,“我能陪你去吗?”
江景眉间含笑看他一眼,不置可否。
一时间氛围有些旖旎,但江景惯是个爱煞风景的,大笑调侃:“怎么?难道你想认祖归宗,拜我当长辈吗?”
此话一出,楼照的各种幻想悉数破灭,心想自己刚才真是鬼迷了心窍,定是这荒唐日光照映给了他错觉,否则自己怎么会认为这人温柔?
楼照有些赌气,拿起桌上地图就回了自己屋,只留江景在身后不住大笑。
少时月色挂满枝头,江景倚卧榻上看着窗外银练如雪,心中倒暗自回味起来。
路途迢迢,有个人在身边陪伴总归是好的。
忽然听得敲门声,楼照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明日一早在大厅内汇合,别起晚了,我点一桌好菜等你。”
他说完不等屋内人反应就离开,江景在屋内听他脚步声渐行渐远,兀自带了笑意。
有虫鸣声在窗外懒懒响起,江景收拾入睡,惊觉自己的新人生已在几日前的山洞中悄然展开。
一夜好梦。
9. 千里奔袭 春景盎然
天色初晓。
江景修习多年,自然没有楼照口中“起晚”的习惯,她在屋中调息一阵便下楼去寻人,果然见楼照已坐在桌旁,桌上菜肴鲜美,勾人胃口。
楼照见她下来便露出个笑,招呼江景坐下,边看她吃边介绍菜系。
气氛融洽,待酒足饭饱,二人收拾了下行囊就马不停蹄地开始赶路,不消片刻就已策马出城,直向北而去。
楼照指着地图跟她确认行路,前几日路段还算繁华,白日先走直路,夜晚可至附近城中住宿。但越往北越荒寂,他们得先预买些行囊,以备不时之需。
江景边听边点头,他们此时正沿着一道河岸骑行,暖风拂绿柳,有几枝还堪堪划过她脸庞,光影怡人,哄得她心痒。
二人行程极快,行至河道拐弯处时已到晌午,江景看了看周围大好景象,索性翻身下马,拉了楼照在此处休憩片刻。
他们行囊中还有在客栈买的面饼、酒水等,只可惜路途崎岖不宜醉倒,只好各捧了饼子慢慢啃着。
虽然还是四处奔波,但江景心境早已不复前几日,倚在树旁晃着脚看春景,惬意得很。
忽然河上波光一闪,江景揉了揉眼站起身定睛看去,见这河中竟有条条肥美草鱼遨游,丝毫不避人。
江景兴奋地回头招呼着楼照,怕惊了鱼低声喊道:“过来,来呀。”
楼照看她光彩流转一双眼含满了期待,晃神片刻不自觉地就站了起来,等到他从这双眼中抽离出来,才看到那些鱼,于是明白她用意。
“看我给你露一手。”江景昂起头看他,挽起了袖子抽出剑来慢慢往河岸边靠近。
这河不算太深,江景屏气凝神眼神紧追着其中一条鱼,在它靠近时猛地挥剑朝河中一刺!
接着就扑了个空。
不仅没刺到鱼,溅起的水花还弄了她一身,打湿了衣袍,显得有些狼狈。
此时鱼已惊,楼照不再顾忌,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还调侃:“大侠这剑法可真是……白虹时切玉,饿了可捉鱼。只可惜没捉到哈哈哈哈哈……”
江景抹了一把面上的水,翻了好大一个白眼,但见楼照笑声越来越止不住,终于恼羞成怒,剑锋斩下一截垂柳沾了水就向他甩去。
接着不等楼照反应过来,她转身骑上马就跑,不住的笑声自前方传来。楼照看了自己现在同样一身水的衣袍,半分没生气,反倒脸上笑意更浓。
江景跑出几公里才御马缓缓前行,不消一会楼照便从后方追了过来。
江景看他发间仍有几根未摘下的柳叶,刚止住的笑意又要涌上面来。楼照无奈看她,默默嘟囔了句话,说这还不都是你弄的。
江景伸手替他摘去柳叶,正欲嘲笑,却见楼照从怀中掏出一用柳条和花骨朵编成的花环,拿在手上朝她递来。
“送给你。”楼照解释道。见江景没抗拒,轻轻将其戴在了她头顶。
江景感受着发间微微重量,心中颇有些奇特之情,是之前不曾有过的感受。
她偏头看楼照,对方多情悱恻一双眼让她心跳似是漏了一拍。她突然扭头,目光直视前方,不再言语。
未曾感受过情迷意乱的人,竟连爱意到来时都未曾察觉。
春光乍泄,色授魂与。
楼照笑笑,紧跟在江景身侧,续赴长路。
转眼已是雾卷暮色,途经一小镇时,二人便不再赶路,进了镇里寻找住处。
小镇不似城中繁华。他们牵马缓缓行走,终于在天色彻底暗下来之前找到了一处愿意留他们暂住的人家。
二人隔墙而眠,各自心绪却都不同昨日。
此后几天,大多是如今日一般行路,待几日后他们翻过一座荒山,只见草木稀疏,仿佛这山隔绝了重重春色,徒留他们诧异。
黑夜也仿佛更早到来,江景和楼照一到傍晚就得赶紧去寻落脚之处,运气好的时候能找到山洞歇息,好歹遮风挡雨。
运气差了,遍寻无处,只得幕天席地,轮流守夜。
他们二人的行囊也一日日地消瘪下去,即将弹尽粮绝。江景有时心急,夜晚也想赶路。但回头见瘦马衔草朝她幽怨望来,只好作罢。
这段光景,跟着他们奔波,只能拣点野草吃,竟连这骏马也消瘦了。
楼照倒是心态好,听江景抱怨这劳什子的巫医住处怎么这么偏。常常温言安慰,收效甚奇,每次都能把江景的怨火平息。
路途总有尽头。有天早晨江景见远处似有炊烟而起,还以为自己累得出现了幻觉,抹了把眼朝身旁楼照求证,这才知自己所见不虚。
难掩心中激动,二人向着前方疾驰而去。少时见一雕栏玉砌大宅现于眼前,在这一片荒芜景中显得格格不入。
饭香味阵阵传来,勾得江景肚子直叫。行至门前,二人翻身下马,敲响门环。
等了好大一会儿才听得脚步声自门中急促而来,门扉初开,一小童从门后现身,看着他们面带惊奇。
“二位可是来求医的?”小童嗓音稚嫩,约莫也就个八九岁,倒是一点不怕人,朗声问他们。
江景和楼照点头,小童见此侧过身来引他们进门,在前方带路。
甫一进门江景就闻得香气扑面,花香和脂粉香争先恐后涌入她鼻中。
她环顾四周,见院内各式各样的花娇艳欲滴、浮翠流丹。一圈院墙隔绝外面荒凉,后院内阵阵女子谈笑声传来,仿佛进了人间仙境。
小童带他们步入正厅坐下,煮了壶茶倒上,笑道:“宅内久不见外人到访,若有待客不周之处还请二位多担待。”
接着又说道:“请二位大侠稍等片刻,师父还未起身。”
此时将要到晌午,江景抬头看了看屋外日光,有些无语。
这小童看出她心中所想,咯咯笑起来,“哎呀”一声:“我家师父是美人脾气,平时多无事,难免有些疏忽时辰。”
江景又听见楼照在旁边轻哼一声,不觉有些好笑,言语之间,有一人影自屋外款款而来。
此人只着素白中衣,长发披散,面若冠玉。身后跟着些言笑晏晏的姑娘,想必是他的众多小妾中的几位。
万季堂施施然走入,看了他们一眼,穿过中厅,径直坐到了主座上。此人歪斜在位上,以手撑头,墨色瀑发堪堪要落到地上,又被一双双素白纤手抚起,慢慢梳理着,一副玉山倾倒样。
江景和楼照面面相觑,看着这架势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那小童凑到万季堂身边耳语了几句,他脸上还带着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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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醒的疲态,掀了眼皮问他们:“被妖怪夺了精气?”
二人点头称是。
“有办法治吗?”江景问。
迎着她期待的目光,万季堂轻笑了一声,声音微扬:“当然有办法。”
“只是此法复杂,消耗众多。看二位大侠风尘仆仆的样子,银两带够了吗?”万季堂拿那双仿佛睁不开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们一番,漫不经心地问。
楼照看不惯他这副样子,故意呛道:“半个东宫够吗。”
什么玩意?万季堂微微坐直了身子,眼睛睁大饱含疑惑。
江景在一旁附和道:“你可知我们是替谁来寻药!”她还特地清了请嗓子,眼睛意味深长地在他周围那些姑娘们身上转了一圈。万季堂不明所以,伸手挥退了他们。那童子也被他遣了出去,还非常识眼色地把门给带上了。
见气氛被烘到这,江景终于缓缓解答:“是当朝太子!”
这下万季堂是彻底坐正了。
他揉了揉眼睛,又重新审视了一遍眼前人。满身江湖气息简直跟皇室八杆子打不着任何关系,嘴中吐出的话却实实在在让他大吃一惊。
万季堂住处边远、消息闭塞,常年“两耳不闻朝中事”,连之前太子被绑都不知道。如今二人此话一出,他竟有些不真实感,毕竟这些事情已远他太久。
他先是仔仔细细问了事件经过,之后沉吟片刻。江景还以为他是在思考医治方法,没想到万季堂张口就问:“连太子都来我这寻药,这件事要是传出去了岂不是能再体验一把名声大噪的感觉?”
江景眼皮跳了跳,提醒他:“皇室机密不可外传。”
万季堂”哦“了一声,又倚回座上,眼睛微阖。
楼照也“好意”提醒道:“万医师名声都这样了,很难东山再起吧?”
万季堂笑眯眯地看了他一眼,心想这男人从刚刚开始说话就夹枪带棒,估计是太年轻,看到自己如此俊朗还有这么多貌美妻子,心生嫉妒也是应该的……
江景看着万季堂面对楼照明里暗里的嘲讽不但没生气,反而还露出这么一副莫名其妙的笑容,心中不免感慨道自己下山就没遇见过几个正常人,出声打断了万季堂的遐想。
江景问:“具体是什么方法?”
万季堂轻咳一声,终于从幻想中抽身:“本人师父可帮忙恢复其神智精气。”
“你师父?”江景听了这话有点好奇,“你不是医术高超吗?怎么还要求助师父?”
真不愿意同他们外行人说话。江景看见万季堂好像悄悄翻了个白眼,“师父重巫术,我重医术,二者虽一脉相通但各自适用领域不同。这些妖魔知识,还是巫术一脉比较在行。”
江景挠了挠头,也算是理解了。又提议道:“那……可否请尊师前往京城为太子医治?”
这下江景是真的看清了,万季堂是实实在在地对他们翻了白眼,“她老人家马上要过六十大寿了,你们想让她一路骑马过去吗?”
这一路上路途坎坷,怕不是要将她骨头都颠散架了。
江景自觉理亏,其实稍微低了下来,问:“那怎么办?”
“好办好办,”万季堂眼睛滴溜溜转了两圈,拍手大声对外喊道:“取纸笔来!”
10. 知人知面不知心
万季堂此话一出,立刻有人推门而入,奉了笔墨纸砚铺于江景和楼照面前桌上。
速度之快,以至于江景怀疑这些人在关门之后其实一直没远离,而是都在外面悄悄听墙角。
万季堂从座上下来,走到他们身边,指挥道:“写封信请太子移驾小舍。”
他们三人大眼瞪小眼,最后还是江景提笔开始写。她本是个练武之人,文笔方面不太拿手,顾及是给皇室去信,抓耳挠腮地硬是用了些能登得上大雅之堂的客套话。待她写完最后一句时,已用完整整一张纸,纸上墨痕还未干透,万季堂眼疾手快,“唰”的一下把纸抽去,又递了一张新的到江景面前。
江景:?
她一脸疑惑的表情在万季堂和面前的纸上打转,眼神在无声地发问: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吗?
万季堂以手掩唇,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旁若无人地继续指挥江景提笔:“还有些治疗所需药物希望陛下能提供。”
这样啊,那倒也合理。江景蘸了墨,侧耳听他言语。何首乌、鹿茸、当归、白芷,确实都是些名贵药物,想必对太子很有帮助。白英、阿胶、黄金、夜明珠……
等一下?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江景倏然停笔,眼神紧紧盯着“黄金、夜明珠”这几个字,回头质问道:“这些东西也能入药?”
还不待万季堂狡辩,楼照在一旁幽幽回她:“这人胆子野得很,想敲诈皇室呢。”
万季堂在一旁正襟危立,道貌岸然:“医者仁心,所作所为皆为患者着想,怎么能叫敲诈呢?这话不免言重了些。”
江景和楼照都不禁想起之前的听闻,心道他这一番话倒是说得冠冕堂皇,就是一个字也不可信。
万季堂又沉吟片刻,说出来的话依旧惊世骇俗:“再加些金线雪缎的布料吧,后院的姑娘们老抱怨此地偏远,没有新衣服穿。”江景听了这话简直想直接把笔摔下转身就走,哪知又听到奉了笔墨后一直趴在桌边的小童咬着手指头,拿期待的眼神看着她:“姐姐,可不可以再加点饴糖啊,我自从来到师父这里就没有吃过了。”
万季堂伸手摸了摸小童脑袋,长叹一口气:“唉,可怜的孩子。”又点点桌上纸张:“还不快写上。”
江景眼睛瞪得溜圆,简直想站起来跟他理论理论:这孩子难不成是你掳来的?怎么过得这么惨?这宅子看着辉煌,原来只是外强中空。她余光又看见许多之前一直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姑娘们踏步而来,头简直大了一圈,刚起身想把手中毛笔塞给楼照,身后一双双柔荑将她按回到椅上。
一位看着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女子歪着头笑着看她,柔声询问道:“妹妹可否替我们求些胭脂来,这蛮荒之地催人老,面容憔悴难相看,我们这些人天天只能独自揽镜黯然神伤。”
说起来之前万季堂插科打诨她只觉得荒谬,然而被这一双双仿佛含了水的眼睛看着,手上竟然不自觉地开始往下写了许多,什么胭脂、口脂、香云纱,江景越写越犯怵,身上慢慢出了些冷汗。
她颇有些麻木地想:我要是因为戏弄皇室和这些人一起被治罪可怎么办?
她瞥见楼照老神在在地坐在一旁喝茶,见她抽空向自己投来的这一眼,还扬起嘴角回了江景一个笑容,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清闲样。
鼻尖香气缭绕熏得江景有些头晕眼花,她抬手扇了扇风,却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隐在人群中,畏畏缩缩的脑袋一抬一抬,让人看不真切。
这时那些姑娘们想要的东西都写的差不多了,于是江景招招手把那孩子叫到了身前,这才发现他的脑袋上粗略缠了几圈黑布条,堪堪遮住了右眼。
这也是万季堂收的徒弟吗?“这孩子眼睛怎么了?”江景小心翼翼问,伸手摸了摸这孩子的脸蛋。他看起来才两三岁左右,整个人怯生生的,脖子缩了缩,却还是乖巧地任由江景抚上自己面颊。
万季堂面色淡然,没正面回答,只是吩咐那孩子:“把脸上的布掀开让客人瞧瞧。”
那孩子犹豫片刻,小心翼翼把脑袋上缠的布条一层层剥开,全貌露出,江景直直望进他右侧空洞一只眼:竟是木头做的假眼珠。
江景轻轻将手指悬于孩童右眼上方,却迟迟不敢触摸,细声询问:“你叫什么名字呀?眼睛是生了什么毛病?”
孩子却不答话,左眼飞快地看了万季堂一眼,身旁姑娘们互相瞧了瞧,慢慢俯身退去。楼照看此时气氛不太对,搁了手上茶杯,杯身与桌面相触,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声音不大,却将那孩子吓得浑身轻轻一颤。
真是古怪的一群人,江景心下疑惑更甚。
万季堂眼神绕着那孩子看了一圈,又平静收回来,“哦”了一声:“他没名字。试验的失败品罢了,只不过他命大,侥幸活了下来。”
“这些婴儿出生后,他就拿自己的孩子当医术的试验品,试药、开颅、移植,能在他手下活过来的婴儿屈指可数。”
郑百页的声音回荡在耳边,江景恍然回神,这才想起万季堂“惨无人道、罔顾人伦”的名号。
万季堂拍了拍自己儿子的后背,那孩子得了他指令,又急急忙忙地把布重新缠回头上遮住右眼,踉踉跄跄跑了出去。
“寒舍许久不待客,今日分外热闹了些,这孩子平时都躲着怕吓到旁人,今日竟也跑出来了。”
江景低头整理信纸,听了万季堂这话心中有些不寒而栗:这人为何面容秉性和所作所为差距这么大?刚才他一副玩世不恭的戏谑嘴脸,却莫名无法让人心生不满,顶多被冠以个“风流”的评价。正是因为这样,江景的心防慢慢放低,几乎要忘了那些怂人的听闻。
如今面前所见,却足以窥见他懒散外表下的心狠手辣。
江景将写好的信纸递给万季堂,未置一语。罢了,道不同不相为谋,她二人为求药而来,今后也许再也不会重游此地,他人行径,不必置喙。
万季堂将信纸拿在手上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似是非常满意。他把几页纸卷起来装进不知道从哪掏出来的一个约莫拇指长宽的小木筒里,抬脚向外走去,并招呼着他们跟上。
江景和楼照跟着他往侧院走去,见角落里竟养了一群鸽子,个个体格饱满、神气昂扬。万季堂挑挑拣拣,最后伸手掏了一只最胖的出来,将手上木筒绑于其爪上。
江景看了忍不住腹诽:此处距离京城千里之远,这信鸽能飞到地方吗?
楼照就比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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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接多了,指节开口质疑:“你这鸽子认路吗?距离这么远,要是半路累死了怎么办?”
万季堂简直懒得理他,自顾自取了笼子上一卷地图出来铺于地面之上,就地蹲下来在图上比比划划,与这信鸽言语片刻,惹得江景忍不住也俯了身去看,只见那地图却不似平常,画得极其粗略,每处地名都用了一些看不懂的符号标注其上,看得江景莫名其妙。
更匪夷所思的是,那鸽子站于万季堂肩头,一边看着他手上动作,竟不住频频点头,仿佛通了人性。
今日处处所见,倒是让她大开了眼界。
万季堂话末,直起身来,手指轻触信鸽,低声道:“去吧。”
飞兽展翅冲天,速度迅猛,与它臃肿的身躯稍显不符。
万季堂挑了眉头看他们俩,一副“你们怎么这么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刚想开口贫两句,忽见徒弟一边跑过来一边喊:“师父,不好啦!不好啦!您快去前院看看吧!”
小童语气虽急,面上却是忍俊不禁,话尾拉得老长,晃晃悠悠地跑到万季堂身边,拉了拉他袖子:“有两匹马闯进了前院,拉都拉不住,都快把您养的花草吃完啦!”
万季堂一听,脸色立马不复刚才的云淡风轻,直接把江景和楼照这两位客人留在了身后,急急忙忙朝前院跑去。
江景和楼照对视一眼:坏了!
他们二人也紧跟其后,刚到前院就见自己的那两匹宝驹仿佛被饿了八百顿一样,一个劲儿地低头啃食院子里那些奇花异草,几个小童加上万季堂一个成年人都拉不走,转眼就啃食了大半,徒留万季堂在一旁急得跳脚。
“你们两个!”万季堂看见江景和楼照,伸手一指,气得声音都岔了,“快把你们的马牵走!你俩是虐待它们了吗?怎么一副饿死鬼投胎的样子!”
宝骏两耳不闻身边事,仍大口猛啃。
江景急忙上前,这下头是真的大了,这些花草看着就价值不凡,万季堂不会让他们赔吧?
她伸手一拉竟没拉动,多亏常年练武,硬是用蛮力才把马拉开。这马吃得有些癫狂,被拉走时差点往江景头上啃了一口,被她堪堪躲开拴在一旁。
那边楼照直接掰着马嘴将其用力闭上,给它套上了嘴套,被拉走时仿佛还能听见“呜呜”的嘤泣声。
他们各自安抚着马,只余下万季堂独自凌乱。
江景有些心虚地朝他方向看了一眼,见万季堂盯着面前残局久久未动,胸中忧虑简直到了极点,正准备上前道歉,又见万季堂抬头望天长叹一声,转头看她时面色已恢复平静。
万季堂招来一名小童,吩咐他收拾出两间客房供江景和楼照居住,之后独自转身回屋。
背影寥寥,不复刚才意气。
江景看着他背影有些不安,问身旁一小童:“你们师父这花草是从哪里得来的,对他很重要吗?”
小童摇摇头:“这个我不知道呀,我来这里时这些花草就已经在了。师父虽然交给我们打理,不怎么过问,但能看得出来他还是挺在乎的呢。”
完蛋了。
明明是求人办事,却还搞砸了万季堂珍视的东西。江景看了眼身边仍在哼哼唧唧的宝驹,心中哀叹。
11. 吞溪山
江景和楼照帮着几个小童收拾了被席卷后的花圃,勉强将其打理得能入眼。整理期间,日光慢慢照耀头顶,驱散了些许寒意。江景抬手抹了把汗,远远瞧见一小童冲他们招手,说午膳做好了,二位大侠先歇息一会吧。
江景直起身活动了下肩膀和腰部,左臂有些微微闷痛的感觉,但她也没在意,只当是这一会累着了。拍了拍手上残留的泥土同楼照一同前往客房。
这不到半天功夫,两间客房已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江景挑了靠里的一间,随意坐下与那带领他们的小童开始攀聊。
江景观察到万季堂收了不少徒弟,面前这个就是给他们开门的那位。他介绍自己叫初云,是最早跟在万季堂身边的一批。
此时一众小童端着菜肴鱼贯而入,菜品虽然不多,但道道精致鲜美,勾得人食欲大开。
“当时疟疾横生,我病得快要死了,被丢在荒天野地,是师父把我捡回来的。”初云一边帮忙布置菜品一边向江景解释。她点点头,歪着脑袋看着面前一张张洋溢着笑容的笑脸,实在是无法将其与“病得快死”之惨状联系起来。
看来万季堂将他们养得很好。只是对外人如此细心呵护,但对自己的孩子又能下那么狠的手,这人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实在是让人无法揣摩。
菜已布齐,这几天就没好好吃过饭的江景拿了筷子还没开吃,就瞅见楼照端着他自己的饭菜从门口施施然晃了进来,动作自然得仿佛把这里当成了自己家。
但江景实在是饿得慌,没顾得上理他,先埋头大吃了几口,等终于抬起头来就见楼照早已端坐在她对面,正托着腮看她。
“你不饿啊?”江景看了一眼他餐盘中的饭菜,还是满满当当的,几乎都不曾动过。
楼照倒反过来说她:“这巫医看着不怎么靠谱,咱俩的马还把他的花草给啃了大半,你不怕他偷偷下毒啊?“
江景又夹了一块绿豆糕放入口中细细品尝,口感细腻非常,只可惜此地荒芜,没有多少肉类可食,不然她还真愿意在这里长住一阵。
她吃得差不多了,指了指楼照盘中的饭菜,这才接了对方话头:“这菜要是被下了毒我吃这么多早被毒死了。你怎么疑神疑鬼的?要是不吃我就把你的也吃了啊。”
楼照磨磨蹭蹭,慢条斯理地把自己的糕点挑出来让给江景,好歹是开始吃了几口。
江景看了看面前被推给自己的桂花糕,心里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毕竟她刚刚往这碟糕点上多瞟了好几眼,想来是被楼照给注意到了。
她捻起一块看向门外。刚才的一众小童们在楼照进来时都悄悄退了出去。她当时虽然沉迷在菜肴中,还是敏锐地发现了初云在临走时还对着他们俩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
莫不是把他俩当成一对了?
现在的小孩懂得真多,江景边吃边漫无目的地想,桂花的清甜在她口中蔓延开。定是那万季堂荒靡无度,把孩子们都带坏了。
江景的目光复又顺着楼照低着的头一点点往下描摹,从这个角度看他的眉低低压迫双眼,竟勾勒出些许淡漠疏离感。她又想起最初见楼照时的场景,当时还以为他多么雍容华贵,没想到竟是这么个性子。
楼照察觉到她的目光,抬了脸面带疑惑盯着江景看。
江景若无其事转过头,又假装赏上了门外风光。定是当初鬼迷了心窍,她想,这人的外表也太有欺骗性。
眼看外头日光高悬,天色正好,江景在屋里待得有些无聊,等着楼照把饭吃得差不多了就怂恿他一起去周边看看,二人骑上这短短半天就变得极为神气的马,正欲出门,就被初云叫住。
“二位大侠可别走远了,”初云俨然一副小大人样地嘱咐他们,看得江景忍俊不禁,“特别是别去山顶,山上有机关,只有师父带着才能安全通过。”
二人点头称好,策了马慢悠悠地在宅子旁边转悠了片刻。只是这附近实在没什么景色,还不如万季堂院内的那些花草耐看,他们一路溜溜达达到了吞溪山下,拴了马于树旁,准备在山脚低处粗略转转。
吞溪吞溪,这山取了这么个名字,江景还以为会有溪流自此山而终,但是看了一圈也没见到一点水影,倒是草木繁茂不似周围平地荒芜,不知道从哪里汲取的养分,估计又是万季堂的手笔,这医师救人养花倒样样在行。
山体庞大,这一路上江景和楼照还见了不少小动物,兔子、刺猬,还有条威风凛凛的蛇吐着信子在捕食山鼠,幸好他们动作轻,没惊动这蛇慢慢退至了远处。
当他们转了一圈回到刚开始的地方时,已是夕阳残照。二人策马回宅,一进大门就闻到阵阵饭香,门外两匹马也开始躁动兴奋,初云迎接他们时看见了连忙让人抓了几捆草料去喂马,以免它们再乱啃。
晚膳依旧不见万季堂,江景估摸着他一般时间都在后院和姑娘们待在一起,倒是一点也没有招待他们俩的意思。饭前楼照仍极为自然地跑到她房里来一起用膳,江景感觉自己都快习惯了。
这几日忙于奔波有些疏忽训练。晚膳过后江景在屋前独自练剑,楼照在一旁斜倚着门框看她。栖寿剑风凌厉,伏云剑法迅疾。破风阵阵,引得不少小童探头观看,江景练了快一个时辰才收剑歇息,此时天色已暗。
江景身上微微汗湿,楼照在一旁边给她鼓掌边端茶倒水,搞得江景极为受用,看他又顺眼了几分。
眼看小童们都渐渐回屋休息,江景也赶了楼照回自己房间。她自己打了水沐浴之后便在榻上闭眼调息,周身大气回转通畅,江景心情愉悦,正准备卧榻就寝,忽听得后院一阵婴孩尖锐啼哭传入耳中。
江景坐起身,静静听了片刻。终是忍不住,披衣出屋遥望后院灯光仍未熄处。
万季堂的试验,随着黑夜一起开始了。这无边深夜能掩盖这罔无人道的种种作为吗?江景微微皱了皱眉,
萍水过客,无论是作为客人还是求药者的身份,江景都不好去指责万季堂。她正准备回屋,就见楼照不知何时也出了屋,几乎与周边夜色融为了一体,正无言看着自己。
“你觉得他算好人还是恶人?”待江景靠近,她听见楼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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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了这么一句。
好人还是恶人?万季堂的所作所为简直快让江景模糊了这二者的界限。身为医者,明明应该大仁大爱、功德无量,可他又是以如此方式来寻求救人的方法。
思索片刻,江景还是觉得难以琢磨,摇了摇头:“是非功过,不好随意评判。万季堂残害之名已实,但你我二人作为求药者也实在不好多加评判,许是他有什么难言之隐?”
楼照却不依不饶:“一个恶人做了些救人的功德善行就能被世人毫无顾忌地吹捧为好人了吗?”
江景觉得他有点奇怪,忍不住多看了楼照好几眼。只是此刻他的面庞覆在暗夜笼罩下,让人看不真切。
“那当然不是,”江景莫名觉得对面人神色晦暗,忍不住靠近了些,“你看看万季堂现在那名声,除了我们这些病急乱投医的,哪还有人来找他治病?”
楼照低低应了一声,挑了眉看凑近的江景。离得近了江景才看进他一双依旧清明的眼,仿佛刚才的阴郁只是昏暗天色下的一场幻觉。
“夜寒霜重,快去睡吧。”楼照在怀里摸索片刻,不知从哪找出几块棉花来:“要是嫌吵就把耳朵堵上。”
这棉花哪来的?江景有些狐疑地看着他递出来的手。不会是从被子里面揪出来的吧?
楼照没看出来她心中思绪早就歪到了天边,还问她:“怎么了,不用吗?”
江景指了指他手心:“这……哪来的?”
楼照跟她大眼瞪小眼,终于跟上了她的想法,气得把棉花往江景手里一塞扭头就进了屋,还不忘辩解了一句:“反正不是从被子里揪出来的!”
江景在外面笑开了,但是回屋时还是有点不放心,亲自感受了下被子的材质,确认了楼照此话不假,这才静心睡下。
此后两天差不多都是重复相似的作息,用膳、训练、骑马在周围转两圈。江景甚至还在山脚下找到一只受伤的野兔捡回来交给了初云,把那孩子高兴得连师父都不顾了,天天抱着兔子转来转去,惹得其他孩子一众羡慕的眼神。
几天后的清晨,江景用过早膳之后预备在院内练剑,谁知剑还未出鞘,就听见一阵翅膀扑腾声,抬头一看是那信鸽已去而复返,正往后院万季堂居处飞去。
身边抱着兔子坐在地上正准备看她练剑的初云见此也连忙站起身来,一溜烟地向后院奔去。片刻后又跑回来:“江景姐姐,还有楼大侠,师父喊你们去见他!”
江景和楼照对视一眼,收剑于侧腰,跟着初云第一次踏进了后院。
后院繁华更甚,有几个姑娘认识他们,笑着跟江景打招呼,她一一回应。走到正中一处屋前,初云微微躬身侧手请他们进去,自己则留在了门外。
屋中只有许久不见的万季堂一人,仍然是那副刚睡醒的样子,手中捏着信纸,肩膀上窝着那只鸽子。江景没忍住朝它看了几眼,这鸽子一趟下来消瘦了许多,窝着万季堂的脖颈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万季堂朝他们看来:“信中回复,太子已从宫中启程。咱们也该……上山拜访师父了。”
12. 奇景险溪
溪水险绝连山仞。
江景和楼照第一次登上吞溪山顶,终于后知后觉这山因何得名。
一个时辰前,万季堂手指捏住信纸一角,时隔几天终于宣布要去拜访他口中“善用巫术”的师父。连衣服都没换就带着他们一步一步往山顶登去。
才到了半山腰,江景就发现空中无端兀起了一阵瘴雾,越往上雾越浓,简直连脚下路都看不清。平日里他们也经常在这山脚走动,每次抬头望时都见这山青翠郁郁,哪有半点雾的影子?
果然暗藏玄机。万季堂在雾起时回头对他们叮嘱了一句:“这雾有毒,把口鼻都捂上,跟紧我。”二人在后面亦步亦趋,目难视物几次险些踩空,抬头看万季堂还是那副悠闲的样子,口鼻暴露,步履轻松。
不知过了几时几刻,倏然一缕阳光刺破浓雾,江景抬头看见丛丛树影阻挡在前,万季堂伸手拂开其中一片残乱枝叶,万顷阳光展开在他们眼前。
豁然开朗。
江景双眼一时没反应过来,略微闭了片刻才完全适应。耳边传来阵阵水流声,她循声望去,见一条潺潺清溪自山顶蜿蜒而下,日耀之下仿佛银光笼罩。
“快看。”身旁楼照碰了碰江景,提醒她向后看去。
江景回头看他们的来时路,一圈浓翠蔽日的参天巨木横亘于路中,将那浓雾阻隔开来。溪流一直延伸进树影里,江景略微凑近了看,却见那溪水在树后一块巨石处兀自断流,徒留一潭清水在石前涟漪泛动。
吞溪之名,源出于此。
从雾中脱离后,前方带路的万季堂就停下脚步,等他们观赏了片刻才又继续了路程,四周风声索索,走到一处灌木丛前时,江景余光见从中一黑影闪过,还未等她出言提醒,一条长蛇就猛然窜出来,一口咬在了万季堂的手腕之上!
江景和楼照见此情景急忙快跑两步至万季堂身侧,却见他面上无一丝惊慌之意,只一把将那蛇从手上拽下来,若无其事地将其扔回灌木之中。
“这蛇有毒吗?”江景看着万季堂手腕上被蛇咬出的伤口,迟疑问道。不过看他这么轻松的样子,应该是没毒的吧?
万季堂也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随意抹了两把:“当然有啊。”
江景刚放下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眼神狐疑地在他气定神闲的脸上来回转了好几圈,万季堂这才忍不住哈哈大笑:“我这副身体从小是被毒浸大的,被那小蛇咬了一口不打紧的。”
这人真是的,时时刻刻都没个正形,害得自己还担心了那么一下。江景有些无语,悄悄叹了口气,问万季堂:“你师父的住处多久才能到?这都走了大半天了。”
万季堂眯缝着眼打量山路:“师父她老人家住在山顶,还得走老大一会儿。”
楼照听了问:“你师父一个人住在山顶?”
万季堂应了一声,继续带着他们缓步向前,一路沉默后突然开口:“我其实好久没来山上见过她了,要不是你们这事须得她出面,我估计直到她死都不会上山顶来。”
这算什么意思?不仅仅是江景和楼照,连万季堂自己听了这说出口的话后都感到分外疑惑。明明以师徒相称,却被他说得仿佛二人之间有深仇大恨一般。
当年山下疟疾横起,有人听闻吞溪山上有仙人居住,竟生生闯过浓雾屏障来到了山顶。当万季堂发现他时,此人只剩了最后一口气,被病症和毒气侵染的脸庞死气沉沉,看见他时那双眼睛却猛然迸发出光芒,跪在地上央求他能拯救山下万千染疾之人。
后来……万季堂拖着这人说完话后再无力支撑的尸体来到师父面前,恳求她能制药救人。师父却说世间难有万全事,劝他莫沾染山下事宜。万季堂义愤填膺,当晚就偷跑下山,自此再未上过山,直至……此刻。
其实在这几年内,万季堂也曾想过师父说的那番话,若说她无心沾染尘世灾祸,可当初又为何捡了被抛弃的自己抚养?此中矛盾,万季堂也想亲口问清楚,但心中别扭,加上之前发生的种种事情,竟拖了一年又一年。
江景和楼照在身后看到万季堂自顾自陷入回忆,非常有眼色地没有继续追问,悄悄在后面讨论起来。这人行事作风都如此洒脱浪荡不羁,那他的师父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连续说了好几种猜测,二人都没注意到万季堂何时停下了脚步,齐齐撞上了他的后背,把他给撞了个趔趄。万季堂站稳后转头瞪了他们一眼,没好声地指着前方说:“到了。”
江景和楼照随着他手指方向看去,不远处一间简朴木屋现于他们眼前,屋身花草枝叶繁绕,古朴之极。三人向前走至近处,万季堂伸手却犹豫半天未敲响门扉。到最后还是让江景敲门,她上前一步,手才刚伸出去就见这门“嘎吱”一声自己开了。
三人对着这扇开着的门面面相觑,万季堂迟迟没有动作,江景认为毕竟是他的师父,应该由他先进门拜见,就在一旁催促。口舌之间,一道苍老的声音自屋内传来。
“都进来吧。”
语气幽幽,仿佛含了无尽叹息。
听见这声音,江景也不再催促,直接手一挥把万季堂率先推进了屋内。反正他身上没武功,根本拗不过自己。
二人跟在他身后进门,屋内只设单间,布局简单一览无余。他们一眼就看到了端坐榻上的老人、万季堂口中捡回他抚养的师父。
她一头银白长发被簪子服帖地简单盘起在脑后,身着麻布衣衫,但仍不掩身周超脱出尘之态。手上盘盘绕绕戴了几串手链,看不真切是什么材质做成,脖颈上还绕了一圈项链,链上穿着的一颗颗是……眼珠?
二人心下惊骇,江景定眼看了好几下,才确认了自己所观不虚。她的眼神复又飘向万季堂师父手上的串珠,那是什么东西制成的?江景这下只觉得细思极恐。
万季堂低头尊敬喊了句:“师父。”江景观察着榻上人的神情,倒不见怒色,只半阖了眼一片平静地看向她许久未见的徒弟。
“师父名讳月印。”万季堂向江景和楼照介绍,他们两人也躬身行礼尊称了一声“月印大师”。万季堂复又转向师父,向她阐明了二人身份以及来意。
月印大师听了之后抬眼看了他们片刻,但仍未作声,手中把玩着串珠。江景在这微微凝滞的气氛中思绪又游荡起来,心想这大师的手串越看越像是骨头磨成的,是人的骨头?还是动物的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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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儿。”一声叹息终于打破了僵持的氛围。月印大师看向万季堂,眼神深沉。这一声出来时,江景注意到万季堂的身躯在微微颤抖。
“既然我这徒弟受人之托,那太子之事老身会竭力相助。只是不知二位可否暂时回避片刻,好让我师徒二人叙叙旧?”月印大师这句话是冲着江景和楼照的方向说的,他们二人也很识趣地退至屋外掩了门供这师徒单聊。
是兴师问罪吗?关门前江景往里看了最后一眼,企图从这平静的气氛里读出些什么浓厚的情绪来。还是如月印大师说的,只是“叙旧”呢?
木门紧闭,情形成谜。
不知道要在屋外等多久,江景索性和楼照一起在附近闲逛。他们走到水流边自溪而上,想看看溪水的泉眼位于何处。走到尽头时却发现一处矮小山洞,须得半蹲下身子才能通过。往里看时,只能见着黑漆漆的一片。
江景好奇心不减,矮着身往里走了几步,但这洞内石壁越来越逼仄,压迫在江景头上几乎要让她喘不过来气。走了一段之后,她只好悻悻地退了出来,一屁股坐在洞旁的一块石头上翘起脚仰头观起了景。
她眯缝着眼看着山上盎然景象,楼照蹲在不远处的花丛中不知道在捣鼓什么。日光暖洋洋地照在她身上,隐隐约约的鸟鸣声传来,倒是惬意十足。
就当她被这暖风熏得困意快要袭来时,楼照跑过来,像小孩子等着夸奖般向她展示着手中的东西。
江景挑了眉看向他手掌,两个由长叶编成的小人躺在他手心,其中一个头上还戴了朵红花,栩栩如生,可爱至极。
江景忍不住笑出了声,她发现楼照就爱捣鼓这些小玩意,手上活计极为精巧。上次给她编的花环在进城寻找住处时被她戴到了马头上,等第二天一看早已被那马吃了个一干二净。楼照因此哀嚎了好几天,没想到记到了现在。
江景伸出手在这两个长叶小人中挑拣了半天,最后拿了那个没戴小红花的在手上。楼照笑着问她:“怎么,不喜欢这花?”
“那倒不是,”江景细细看手中草人,只觉得其憨态可掬,“只是觉得你戴花应该也挺好看的。”
楼照在她身旁坐下:“想看啊?”接着又“啧”了两声,状似无奈:“遇见你之前,我还以为修道学武之人都是些呆板执拗的性子,却没想到你这么不正经。”
江景哈哈大笑:“世间之大,你才见过几个人?”接着想了想又开口道:“不过我这性子在我们剑派里也算是不多见的,算是给你开眼了。”
楼照端详着她侧脸,也没怎么反驳,只看向她眼底闪烁笑意。
一声催促自远处响起,江景和楼照抬头看发现是万季堂在屋边朝他们挥手,示意可以进屋商谈救治太子事宜了。
楼照率先起身,站在江景身前伸了手准备扶她起来,江景倒没拒绝,借了力站起身。
可还没等她放开楼照的手,耳边突然响起一阵破水之声。江景急转回头,眼前还什么也没看清,就感觉一道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悄悄缠住了她的双脚,猛地将她往水中一拽!
入水之前,江景只能看到楼照错愕的脸和他仍停留在空中的手。
13. 洞内
江景的手突然脱离,楼照猝不及防看着她跌入水中,她这一落几乎片刻便不见了人影。楼照一刻也没有犹豫,随即扑入水中。
万季堂眼前一晃,两人就一个个都不见了,他心下一惊,忙向洞旁跑来。可待他靠近,低头一看这溪水却平静无波,仿佛刚才所见种种皆是错觉。
江景入水的一瞬间,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
自幼起她就生活在伏云山上,根本没有规模大的河流,下山之前她只见过几个小水潭子。也就是说,她根本不会游泳。
溪水没顶,江景感觉自己四周混混沌沌一片,缠住她脚的东西速度奇快,拖着她直往溪底而去。她想伸手抽剑把那东西斩断,可谁知在水下剑鞘与剑身锁得死紧,折腾了半天没拔出来还把自己弄得晕头转向,差点连呼吸都没憋住。紧急间倏地又听见一声响,江景勉力睁眼,看见楼照也跳入水中,直冲自己而来。
楼照看起来水性不差,展躯如鱼般向着江景急游而来。江景眼见楼照离自己越来越近,想伸手去够他,可眼前越来越模糊,目见一切都成了虚影,脑袋昏沉,感觉下一刻就要缺氧死在这水下。
下一刻,楼照终于追至她身边,搂着江景的腰,往她唇中渡了一口气。
江景眼前逐渐清明,看向身前的楼照,还没等有什么动作,脑后突然有一重物“嘭”地撞上了她的后脑。刚刚恢复的意识迅速暗淡下去。
这是她下山以来第二次被撞晕了。昏迷前,江景在心中绝望地想。
暗沉一片,耳边有水声响起,这是在哪?江景睁眼看四周,见仍处于水底,眼前还有若干小鱼游过,可稀奇的是自己却能呼吸自如。江景正疑惑,又见一条比她身躯还大得多的鲶鱼游至她身前,江景手想抚剑却惊觉自己腰侧空空,只好与这鱼大眼瞪小眼。
鲶鱼盯了她片刻,突然张嘴,江景还以为它要吃了自己,连忙伸手格挡,可谁知这鱼竟口吐人言,说出两个字来:“抱歉。”
江景这下是真的被惊醒,背一挺直直坐了起来,喉咙中仍有水的腥气萦绕,她一边咳嗽一边打量周围,见自己身处一个类似于水下洞窟的地方,空气有些稀薄,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她又低头确认栖寿剑仍在自己腰侧,这才放下心来。
好荒谬的梦。江景抑制不住地想起刚刚梦见的那张鱼脸,这鱼还挺有礼貌,入了人的梦还不忘说声抱歉。
适应了洞穴中的黑暗,江景忽见一片白花花的东西被胡乱堆在石壁边。横歪斜乱,是一节节的骨头。
有明显的人骨,两个黑洞洞的眼眶冷然注视着她。也有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骨架,在这洞窟中仿佛历经无数岁月,周身惨淡蒙尘。
这是什么鬼地方?
江景顺了顺气息,转头又看见楼照蹲在前方的水潭前,见她醒了连忙跑过来帮她轻拍着后背。江景想起刚刚昏迷之前发生的事,刚想开口道谢,可谁知楼照离开后那水潭中的东西一览无余,江景一眼就看见那条刚刚还在她梦中的鱼。
江景大叫一声,把楼照和那鱼都吓了一跳。
楼照在旁安慰道:“是不是那鱼太丑了,吓到你了?我看见它的第一眼也跟你是一样的反应。”
鲶鱼听了他这话庞大身躯微微摆动,似乎对如此评价有些不满。
江景瞪着眼看了这大鱼片刻,莫名感觉自己脑袋有点疼,伸手摸了摸后脑,发现竟被撞出一个大包来,摸上去的瞬间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楼照忙把她的手按下:“先不要摸,刚刚在水下你的头被块石头撞了一下,不过刚刚我看了看没有出血,应该不会太严重。”
无所谓了。江景麻木地想,自己的倒霉程度到了此种地步还能活着真是撞了大运。她指了指那鲶鱼,问道:“它会说话吗?”
楼照疑惑地“呃”了一声,委婉地回答她:“你这个……头还疼吗?要不要再多休息会?”江景看着他,心里悲催地猜道这人估计以为她被撞傻了。
江景深吸一口气,慢慢站起来走到潭水旁,楼照在身侧扶着她。江景盯了半天这鱼,把自己刚才的梦悉数讲给了楼照听。不知道是否是她的错觉,江景在讲完后,看见鲶鱼微微低头,一副认错样。
“是你拉我进来的吗?这是什么地方?”江景索性蹲了下来与水中鲶鱼面对面聊了起来。楼照思索后说道:“这鲶鱼不知道在水底活了多少年,也许早就成了精,会托梦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鲶鱼连连扑腾,似乎很赞同楼照的话。随后它一头扎进了水中,不消片刻又游了上来,嘴中叼着一节乱糟糟的水草,怏怏垂落在水上。
给她的?江景不明所以,伸手接过,拿在手上时才发现这水草中包了一块坚硬的东西,打开一看竟是颗晶莹剔透的玉,几乎快有她半个手掌大小。
“这也是给你赔罪的吧。”楼照看了笑说,“倒是诚意十足。”
江景翻来覆去看这块玉,纯白洁净毫无一丝杂质,入手竟有些温热的触感,连她这个门外汉都知道此非俗物。
也算是因祸得福。江景掂了掂这宝玉,心情总算好了一点。站起身来正想寻找出路,下一刻万季堂的声音就出现在了洞窟里。
万季堂扯着嗓子喊道:“你们在下面吗!”
这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洞里黑漆漆的,能见度极低。念及江景受了伤,楼照东看西顾找了半天,边找边回应万季堂:“在下面,你是从哪里出声的?”
“我就在上面啊,看不见吗?我现在在朝下面挥手呢。”
洞窟空旷且深,万季堂的声音仿佛是从四面八方传来,根本听不真切。两人在那边言语往来半天仍辨不清对方位置。江景叹了口气,脑后还是隐隐作痛,就着他们两人的背景音蹲在地上观察起那些骨头来。
刚才只是匆匆一瞥,现在细看来江景才发现这堆大部分都是动物骸骨,只有两具属于人类,不知道在这里放了多久,脆弱得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四分五裂。
江景端详许久,等楼照凑过来跟她一起蹲着看这堆骨头的时候,她才反应过来这两人的对话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楼照解释道:“这里面实在看不清,万季堂去找能照明的东西了。”
“你觉得这些都是谁的骨头?”楼照撑着下巴,又指了指水潭里仍探头探脑的大鲶鱼,“不会都是那鱼吃剩下的吧。”
若真是这样,为何不把他们也吃了?江景不太敢确定:“万季堂能找到这里,想必他知道这些骨头的来历,等上去问问他。”
他们等了一会,终于等到万季堂去而复返。一团微弱的光自上方传来,照亮了万季堂的脸。原来洞窟上方有个缺口,约莫一人宽,万季堂刚刚就是在那里同他们说话的。
“这里!”万季堂挥手,待他们回应后扔下一截长绳垂至地面,江景和楼照忙循着光走到绳子下面,万季堂催促道:“快上来呀,你俩真是,把我吓了个半死。”
江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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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万季堂把绳子的那段攥在手里,有些狐疑地猛地一拉绳子,把万季堂拽得差点掉下来。
“不是吧?”江景瞪圆了眼,“你那边没什么能固定绳子的东西吗?我怎么感觉你这副身板根本不能把我们拉上去。”
万季堂尴尬一笑,他这旁边确实荒无一物,脚下石地还有些滑,刚刚急得有些慌不择路,差点忘了这档子事。
他挠了挠头,冲下方喊道:“你们水性怎么样?”
江景摇头,楼照点头。万季堂见此心生一计:“那就好办了,让我大爷带你们原路返回不就行了?”
“你大爷?”江景与楼照面面相觑,目光从那堆骨头不可置信地转向听见万季堂的叫喊后一直欢快摆尾的鲶鱼,心中一个荒谬的想法逐渐成型,但是语气中仍含着莫大的不确定:“那鲶鱼是你大爷啊?”
“对啊,”万季堂竟然真的点头了,真是世间之大无奇不有,到底为什么人能认一条鲶鱼当大爷啊!
江景回头看了看那条鲶鱼,它正在来回翻滚,似乎是迫不及待要带他们出发了。
“我去吧。”楼照对她说,“你脑袋刚受了伤,又不会水,待会出了什么差错可怎么办?”
行吧。江景点头默认,看着楼照走向潭边,跃入水中跟着那条鲶鱼远游而去。万季堂一直在上面看着,江景抬头望他,终于是压不住内心疑惑:“所以你的大爷为什么是条鱼?你也是鲶鱼成精吗?”
什么乱七八糟的。反正这一时片刻没事干,万季堂索性原地半躺下来跟江景聊天。“小时候瞎认的,这鱼不知道在这里住了多少年,极通人性,以前住在山上无聊的时候我都会把它叫出来一起玩。”
“那这些骨头呢?”江景把角落那些骨头指给他看:“都是你大爷吃剩的吗?它胃口还挺好。”
“鲶鱼爱吃腐肉,”万季堂的声音自上方幽幽传来,“这山上多动物,以前我捡到什么死物,也不会埋葬它们,而是喂给这鱼。”
“哦,对了,我大爷还养了棵水草,日月推移也跟着一块成精了。每次我送来些什么东西,那水草都能把它们拽下水里送到这洞窟水潭之中供其食用。山上少客,植物成精毕竟愚钝,你们的气味它不熟悉,就误打误撞地也被拖了下水。”
鲶鱼养水草。经历了种种事件之后,江景内心已经见怪不怪了,竟十分坦然地接受了这个说法,怪不得刚刚鲶鱼还追到她梦里来道歉,赔的礼都用水草包着。
还有两具人骨呢?江景还想追问,话未开口,就听得万季堂一骨碌爬了起来:“人来了,你准备准备。”
下一刻,楼照的脸也出现在洞顶缺口旁。江景把那绳子在腰上缠了一圈,两个大男人合力终于是把她给拉了上来。
江景上来后就差点被这湿滑的地面给绊了一跤,整个身躯不受控制向前倒去,幸好楼照在旁边扶了一把才没摔个脸着地。万季堂看着他们俩浑身湿透衣衫不整的样子颇有些嫌弃地往后退了两步,言下之意是别把我这身衣服也给弄脏了。
好歹是有惊无险,三人聚齐后一齐往外面走去。说是走其实也不太准确,出去的这条路就是江景被拽入水中之前试图进的那条洞内窄道,壁顶低迫。不过既然身上都狼狈成这样了,江景和楼照直接趴在地上匍匐前行,只有万季堂那个爱干净的在后面半蹲着磨磨蹭蹭地走。
等终于出了洞,江景大吸一口新鲜空气。这一番奇遇没费多少时间,山顶仍是阳光暖照。
14. 采药风波
趁着阳光正好,楼照和江景脱了外衣铺在草地上晾晒,两人又在外面沐浴了片刻阳光,确认身上没有继续往下淌水后才进屋继续商讨事宜。屋内月印大师看着他们这副样子也有些抱歉,找了几块巾帕出来以便他们收拾自己。
“人老多忘事,”月印大师叹了口气,“竟忘了提醒你们离那溪边远一点,弄得如此狼狈样。”
江景边擦边连忙摆手:“没事的没事的,如此奇遇也算是给我们二人扩了眼界,您不必担心。”
月印大师点点头,指着桌上的一张写满字的纸,对他们说:“这上面所写药材是救治太子所需,有几样只能当天采摘的我已标注出来,其他的尽量这几天找齐。”
她把纸拿起递给江景,复又看向万季堂:“老身如今腿脚不便,让我这徒弟带着你们去寻药吧,他对这山头极为熟悉。“
江景接过纸,恭敬躬身道了谢,三人一齐退出屋。江景仔细打量着纸上的文字。
恶谿草、柏徵、荟琉果……十几样药材江景一个也不认识,看得眼花缭乱,头都大了几分,直接把纸往万季堂怀里一塞,跟着楼照去看自己的衣服晒得怎么样了。
万季堂预备今天先去找部分药材后直接下山,江景和楼照听闻后拿了仍半湿的外衣在手上,跟在万季堂身后一个个去找那些名意晦涩的药材。
走了没几步,江景还不忘之前没聊完的话茬:“你还没说呢,洞窟下那两具人骨都是谁?”
两具人骨?万季堂陷入回忆,一具是当年冲破雾障上山而死之人,他本想将其葬于土中,但是苦于自己身质孱弱,只挖了个浅坑就累得满头大汗,最后又跟平常一样将尸体拖至了溪水旁,眼睁睁看着破水而出的水草将其卷入深处。至于另外一具……
“传说吞溪山上曾有仙人在此居住。”万季堂缓缓开口,语气中带着些故弄玄虚,“但这传闻中的‘仙人’不是我师父,更不是我。”
万季堂耸耸肩看向跟在身后的两人:“我也拿不准,说不定另外一具尸骨就是那仙人的呢?其实我怀疑水中的大鲶鱼就是他养的,不然怎么能在山上活到成了精,它衔给你的那宝物,没准也是仙人遗物。”
从洞中出来后,江景就把那块宝石拿出给万季堂看了看,当时他拿在手里打量了片刻就抛回给了江景,随意说了句“既然是我大爷给的你就安心收下呗”。如今这几句话一出来,江景才后知后觉自己到底捡了个什么大便宜。
“这里。”万季堂停步,指着前方一棵大树,树上果实稀疏,耷耷拉拉挂在枝头。“去摘吧,不需要太多,不过你们想要的话也可以多拿点。”
江景抬头看着面前几人高的树摩拳擦掌,她在伏云山上时没事就爱爬树掏个鸟窝什么的,眼前树虽高却还不在她话下。于是江景当即把自己外衣往楼照怀里一扔,上前几步扭头看他们:“你俩就在下面等着吧,看我给你们露一手。”
说罢,她助力跑了两步直接攀上了树干中部,手脚并用快速向上爬去。楼照在下面非常捧场地给她鼓掌,不消片刻江景就爬到树冠,看这药果蔫蔫的样子怕将其弄坏,小心翼翼地摘了几个兜在怀中,随即退身慢慢攀下去。
怀中揣着这重要的药材,江景下行的动作缓慢了许多,等到了距离地面大约一人高的时候,她看准角度准备直接往下跳。可等她刚刚侧过了身,左臂突然一阵刺痛,江景猝不及防左手脱离树干,怀中果子掉了几个,身体也摇摇晃晃差点摔落下去。
楼照一直在下面注意着她一举一动,看见此变动急忙上前几步守在江景下方,生怕她有什么不测。楼照面上极度紧张,问:“怎么了?是刚刚在水下手臂受伤了吗?”
江景稳了稳神,摇摇头放弃了直接跳下来的想法,继续慢慢往下攀行,脚落至地面时她先把摘下来的药果递给万季堂,随后活动了下左臂,仍然隐隐作痛。江景撩了袖子来看,却不见一丝伤痕或淤青,她又想起几天前在万季堂宅内收拾花圃的时候手臂也隐隐闷痛,莫不是当时就落下了什么病根?
楼照和万季堂也过来瞧,万季堂看她手臂无甚异样,推测道:“伤到骨头了,还是还是抽着筋了?要么我给你按按?”
毕竟是以医术著称,江景在这方面倒也信任他。可万季堂捏着她的胳膊连按好几个穴位,摆弄了半天还不见任何起色。楼照在一旁看得眼都快冒火了,出声呛道:“你到底行不行啊?我怎么看你就是乱摸!”
引以为傲的医术被质疑,万季堂也忍不住了,不甘示弱道:“你懂个什么!能不能把嘴闭上,我的思路都被你打断了!”
眼见这两人之间的火气愈演愈烈,江景连忙出来打圆场:“算了算了,采药要紧,这点疼不影响活动的。”她把楼照拉得远了点,低头看刚刚从怀中掉出的药果,确实没辜负它长了那么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掉下来的两个已经烂得汁水四溅,捡都捡不起来。
江景尴尬地冲万季堂一笑,他看了一眼地下,摆摆手:“烂成这个样就不要了,反正剩下这几个已经足够了。”
楼照被江景拉着,好歹是没再跟万季堂对骂,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边。等万季堂领着他们找到了下一处药材的地点时,看着眼前跟刚刚如出一辙的巨树,楼照抢先对江景说:“这次我来摘吧,你好好歇着。”
可是……这好像就是棵普通的果树。江景仰头看树上果实,犹豫片刻,不知道是不是该说出口。
“呵,”万季堂那盛产风凉话的嘴果然又在一旁开口:“这就是棵石榴树,要采的药材在它旁边的灌木丛里。你想干什么?摘两个等着给太子殿下解解渴吗?”
眼看楼照头上的黑线越来越多,江景感觉他马上就要忍无可忍,连忙对着万季堂摆手让他少说两句,扭头安抚楼照:“你对着他来什么气?他也就耍耍嘴皮子功夫,你要是出手把他那副身板打伤了怎么办?我们毕竟有事所托。“
江景这番话一出来,面前两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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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情绪倒是很神奇地转变了过来,楼照眼神柔和下来,和她一起往灌木丛走去。万季堂在他们俩身后跺脚,但又无法反驳,毕竟他这孱弱身躯确实对武术全无涉猎。
江景和楼照在灌木丛里摸索片刻就找到了几串明显奇形怪状的草,约有人的小臂长,江景拔了一根向万季堂示意了下,待他点头确认后继续摘了好几根。可等江景一抬头,却正对上了灌木对面一双明显不是人的眼睛。
野熊。粗重的呼吸几乎要喷在江景脸上,带着凶残动物特有的腥气,谨慎地打量着对面人。
江景僵直了身体,抬手轻轻拽了拽楼照的衣袖,他看见眼前景象也被吓了一跳,但是没敢大动作,而是跟着江景慢慢退回到万季堂身边。
万季堂闲得无聊,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休息,根本没发现那熊的踪迹。看着他们两个人磨磨蹭蹭地挪步,不满地催促道:“你们两个走这么慢干什么?我还等着今天采完药赶紧回家……等等!你们干什么!”
猛地出现的声音惊动了野熊,它骤然站起身直冲他们而来。这下也江景顾不得动作大不大的了,和楼照一人拽着万季堂的一只胳膊就往山下跑。夹在他们两个中间的万季堂看见后面的熊,大喊道:“等一下,我……”
江景怒吼道:“你先闭上嘴。”
她一把捂住万季堂的嘴,江景和楼照二人都轻功极佳,虽然拖着个万季堂但还是跑得飞快。江景一边气喘吁吁一边心想:逃跑还不忘第一个把你给拉上,你不好好想想怎么报答我们就算了,在这里扭个不停做出一副被逼迫的抗拒样子算什么?
不消一会儿,身后野熊早已不见踪影,江景松了一口气,那熊估计对他们没什么兴趣,根本没用全力来追,要不然不会这么快就把它甩开的。
站定之后,江景松开万季堂的一边手臂想休息会,可谁知那边楼照松手动作比她快多了,她这一松万季堂便是彻底没了支撑,直接就“扑通”一声滑倒在了地上。
江景吓了一跳,连忙再次伸手把万季堂扶起来到旁边休息。他的衣服被这一路奔波弄的脏乱不堪,早上梳了半天的头发也乱成一团成绺贴在脸旁,双腿虚浮无力,坐了半天还没缓过来。
江景看了有点想笑,但是她念及万季堂这副惨样,好歹是忍了下来,楼照就直接多了,在一旁笑得停不下来,江景被他笑得实在是忍不住,也接着笑出了声。
万季堂用悲愤的眼神看他们,他上山这一路精心呵护的衣服被刚刚路上的乱枝扯得破了好几个洞,看着狼狈异常。他破口大骂:“你们两个莽夫!武痞子!野蛮人!还捂我嘴干什么?明明根本不用弄成这样的!”
“那可是熊啊,你没看见吗?”江景不解,“难不成它也成了精,跟你相识?”
万季堂盯着她不作声,江景渐渐笑不出来了。她后一句话本是打趣,怎么看他这脸色,像是误打误撞猜对了?
三人面面相觑,气氛诡异地平静下来。
15. 太子驾到
明月逐人归。
这大半天的奔波原来只是一场闹剧。江景哭笑不得。她和楼照搭在手上的外衣早就被跑掉了,夕阳渐沉,啸风吹过冻得江景打了个哆嗦。
不过万幸的是万季堂从月印大师处出来后携了个布袋子用来装药材,一直紧紧系在腰间,这一下午的努力好歹是没白费。万季堂还坐在那块石头上抱怨,江景自觉理亏,掏了掏耳朵,老老实实地等他歇好才小心翼翼地提出能不能先下山休整,毕竟天色已晚。
楼照注意到江景在这料峭寒风中紧了紧衣衫,问道:“太冷了吗?”
还没等江景有什么回答,万季堂看见他们俩在那边拉拉扯扯丝毫不顾自己的样子,气得“哼”了一声猛地站起来扭头就走。
楼照握住江景冰冷的手。男人手掌宽厚温暖,阵阵暖意通过手的连结不断传递过来。江景低头看了一眼,脑袋里突然想起了之前她溺水时发生的事,脸后知后觉地一红。
幸有暗色掩盖,心事才不那么昭然若揭。万季堂猛猛走了好几步见身后人竟没什么动作,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还不如不回头。万季堂忿忿地想到。
待他们穿过浓雾回到山下宅子时已朗月当头。万季堂一进后院就假惺惺地流下了两行眼泪,在姑娘们一众怜惜的慰叹中扑入了她们的怀抱。
江景和楼照本来跟着他进后院是想商讨一下今后这几天的采药安排,见了这场景被肉麻得当即就想扭头就走,可哪知那些姑娘们眼尖得很,看见未着外衣的江景便热情地把她拉过去想给她找几身衣服穿。
“我……我自己还有备用的衣服。”江景看着横在自己身上的一双双手,脑袋有点发懵,在她看到那些浮翠流丹的华美衣衫时,更是头皮阵阵发麻。
她喜素色,从来没穿过如此色彩的衣裳,就连从绪帝那得了钱财也是买了一堆素色以作备用。
姑娘们抱怨道:“江大侠你天天就爱穿那些没颜色的,衬得人好没气色,这些你就拿着吧,明天别忘了穿上让我们看看。”
江景无奈接过她们递过来的衣物拿在手上,转头就看见楼照幽长眼睫低垂望着自己,在这幽暗氛围中透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狎昵。江景心中一动,脸上带了笑意问道:“你想看我穿吗?”
“当然想啊。”楼照丝毫不遮掩,大大方方表明自己的心意,语气近似喃喃,在江景耳边荡了一圈,惹得人心痒。
江景缓缓靠近,楼照垂眼看她,后院灯烛熠熠闪动照在江景侧颜,她一双俐眉上挑言笑晏晏望向自己,浓睫簌簌如蝴蝶翩飞。
她为什么要靠这么近?我们刚刚在聊什么来着?楼照屏住呼吸。
可他没等来江景的回复,因为万季堂看他们俩这腻歪样子不顺眼,赶着两人回了客房。
“那医师也太烦人了。”云移月遮,回客房的路上,楼照看不真切江景的脸庞,假情假意抱怨道。
“没办法,”他听见江景又笑起来,语气尾带着钩子般将他漫天思绪抓回来落到实处,只得全心全意关注着眼前人的一言一行。“他那副骄矜样子,一有什么不满的就要发脾气。咱们在这住不长的,你且忍一忍。”
话语间已移步至客房前,楼照却没立即回房,单手撑着江景门框,问她:“你刚刚在后院是想对我说什么?”接着眼神又在江景抱着的那堆衣服上逡巡了一圈:“这些你真的会穿吗?”
月光又落下来,江景不甚正经地一笑,语气狡黠:“想得美。”
接着利落关门回房。
这人真是,撩人熟练,抽身也爽快,弄得人一颗心不上不下的。楼照内心暗暗叹息,拿江景没有一点办法。
又是一天。江景依着习惯拣了一身素白长衫穿上,却不承想一开门就看到了在屋外探头探脑的初云。她刚走出一步,又看见远处往这边张望的几个姑娘。
一见到她这身打扮,初云一溜烟地转身喊道:“看吧,我就说她不会穿那些衣裳的!”随着姑娘们一阵唉声叹气,初云怀中揣了好几块酥饼糕点又跑回来,向着江景得意地展示了好几下。
“怎么,你们还打了赌吗?”江景失笑,接过初云递给她的一块点心慢慢吃了起来。
“是啊,”楼照在一边叹息着说:“我也押了你会穿,可结果却不遂人意。”江景被他幽怨的眼神看得有点不自在,可一转头又瞧到姑娘们如泣如诉的眉眼,倒叫她穿这一身有些不合时宜起来。
于是……今后这几天,江景总算是在一众人的殷殷期切中换上那几身姹紫嫣红的衣服来,只不过仅限在宅中,随万季堂上山时她还是会换上自己熟悉衣袍。罢了,江景心想,虽然穿那些衣服时仍是别别扭扭,不过缱绻平生,她倒也自在得趣。
不过头疼的还得是楼照那副油嘴滑舌的腔调,每早出门,都能看到他在屋外等候,目光亮闪口无遮拦,什么“奇服旷世,骨像应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冰肌自有仙风”,等等这般夸赞之词不要钱似地随口就脱出,刚开始江景还被他扰得脸红耳热,到后来竟能坦然自若,毫无半点羞赧。
春风日夜吹草木。在江景和楼照二人的武功加持下,他们三人的采药进度只增不减,而且好歹再没惹出像第一次上山时的闹剧。江景发现山上的许多动物都与万季堂极其亲近,不知道是不是他久未上山的原因,这些奇珍异兽经常在他们采药时跟在万季堂身边,他在山上简直活脱脱一个“万兽之王”。
“所以你到底为什么这么久一直没上过山?”有次,江景看着万季堂颇为亲呢地摸着一只小鹿,疑惑开口。
“跟你师父有关吗?”万季堂听着她的问询,动作渐渐放缓,却答非所问:“你知道为什么我师父要选择这山居住吗?”
“吞溪山偏远险峻,气候不适居住,但正是这等异常环境才能生出各色珍稀花草木果。奇绝瑰丽,千金难求,入药甚佳。”说着,万季堂晃了晃手中装药材的布袋,“你们在其他地方见过这些东西吗?”
江景摇头,她甚至都没听说过这些药材的名字。
万季堂眼神悠长,“我师父自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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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此山而居,一呼一吸皆在吞溪山俯仰之间,早就与脚下山地建立起超然物外的联系,她就是这座山的化身。只要有人上山,她就能感受得到。”
江景和楼照静静听着,刚刚那只鹿此时又从万季堂身边走过来歪头看他们,江景蹲下身去,感受它细小气息喷洒在自己脖颈,鹿眼湿润,低头俯视时状似无辜,惹人喜爱。
万季堂低头看这座山,寂寂开口:“师父于不惑之年在半山腰捡到我,那时我尚在襁褓之中,被亲生父母遗弃,叫外头的野狼叼去闯进了吞溪山,师父她老人家感受到有外人进山便前去查看,就这样我才免于一死。”
万季堂没提到的是,当年被捡到时他已奄奄一息,本无力回天,是月印大师用自己的血和着吞溪山的泥土以巫术为方才救回他一条薄命。代价是万季堂不得踏出吞溪山范围一步,否则就会血尽而亡。
江景听万季堂漫无天际描述了一番就是不正面回答自己的问题,也就放弃了继续问的念头,继续揪着那些价值不菲的药材。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采药已经完成,江景在院中舒展筋骨,忽听得宅子外车马声自远而来,阵仗之大,震得仿佛地面都在颤。初云忙出门探看,接着在院中四处跑动,嘴中大喊道:“太子来啦!”
车辚辚,马萧萧。出门一看,兵车满道使人惊。宅子里的那些姑娘和童子们哪见过这般场面,个个争相站在门口向外偷瞧。江景刚想出去,低头看见自己一身的花红柳绿,连忙回屋紧急换了一身庄重颜色才出门迎接。
楼照已候在门前,江景左瞧右盼不见万季堂身影,悄悄问初云:“你家师父呢?”
初云也悄悄拢了嘴小声回道:“师父昨晚研磨药材休息得太晚,还没起身呢,已经让人去叫了。”
这个夜猫子!江景无奈,此时最前方的马车上下来一个仆从打扮的人,正向他们走来,江景脸上连忙端起个笑来,伸手扯了扯楼照的衣角,意思是:我一点也不擅长这些官事,交给你来应付了。
那仆从走至他们面前,低眉顺眼:“奴才在东宫内侍奉太子左右事宜,此行负责太子殿下起居,二位大人唤我开吉即可。”
楼照点点头,随他前至宫车旁,开吉掀帘恭敬迎下一人,正是许久未见的太子。
一阵脚步自后方响起,万季堂总算姗姗来迟,他站定在江景身边,望向前方华贵身影,问道:“那就是太子殿下?”
江景点头,侧眼望他。这厮今天罕见的穿了一身庄重繁杂衣衫,衬得人模人样的,倒是让江景没忍住多看了几眼。
万季堂眯眼看这长列马车,每辆都由重甲加身的禁卫驾驶。最前方那辆明显比其他高出一个档次的是太子尊驾,那其他的是……
江景看见楼照招呼他们过去,这下,不但是她和万季堂,连同身后的一众姑娘和小童也争先涌出。开吉扶着太子殿下进宅子,余下一个侍卫一个个掀开后方马车帘以供观赏。
黄金、香云纱、药材、夜明珠……那日写在信上的物件,竟都在众人面前铺展开来。
16. 招魂
万季堂的宅子从建成以来从没像今天这般热闹过。
赶马车的禁卫们忙着把那些从皇宫带来的贵重物件搬进院内,小童们跑里跑外新奇得很,楼照和开吉跟着初云去安顿太子下榻之处,江景被几位姑娘拉着挑那些香云纱,在她身上比划了半天说要好好做几身让江景平常穿。万季堂在院内看了几眼成箱往里运的珠宝金饰,恋恋不舍地又回屋干活——有几样药材需要研磨成粉使用,他还没准备完。
回屋之前,万季堂着人通知江景和楼照、太子一行人:午夜隐秘,冥门大开,人鬼道互通,适宜……招魂。
这半天忙忙碌碌,及过正午才开饭,江景捏了捏试衣太久略显酸痛的肩颈,有些沮丧地察觉到自己的左臂还是时不时闷痛,一丝不见好转。不过既然万季堂这偏擅长医术的巫医看不出头脑,也许太子这事过去之后可以让月印大师帮忙瞧瞧?江景心里寻思着。
还是回到客房用膳,江景果不其然在已布好菜的桌子旁看到了等着她的楼照。江景轻巧入座,问道:“太子情况如何?”
楼照给她夹菜:“还是老样子,认不得人、说不得话,但做些基本的动作还算没问题。”
江景点点头。不知道绪帝是以什么由头把太子送出京城的,按理说太子失智一事为重大机密,越少人知道方为上策,可看这一路浩浩汤汤,半分没有瞒人的意思,还配了这许多禁军护送。
楼照见她疑惑,稍稍凑近了些神秘开口:“我刚刚问了开吉,他说绪帝以太子外出访友之故准其出京,朝中一片反对之声,说太子失踪之事如此蹊跷,连幕后真凶都未曾找到,怎么能在这节骨眼上让太子离京?”
楼照微微清了清嗓子:“据说上朝时为此还吵了几架……不过我的重点不在这里,驾车的那些禁军,你看出什么不寻常的地方了吗?”
那些禁军?江景皱眉,当时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马车里的那些宝物上,就连她也根本没留意一旁的禁军,他们有什么不妥?
江景眼神透过门窗向外看去,恍觉禁卫们把一箱箱东西抬进来后就不见踪影,沉默至极,半分不惹人注意。
“傀儡军。”
江景猛地回头看向幽幽出声的楼照,她怎么也想不出将“正大光明”悬于头顶的皇室会与这种歪门邪道联系在一起。
傀儡军,顾名思义,将三日之内死去的新鲜尸体炼为傀儡,无神无智,无知无觉,从被炼出的那一刻起就只能遵守主人的命令,力大无穷,除非血尽二次死亡,不然根本不会退缩。简直比死士还好用。
可这种妖魔邪道,怎会出现在皇室之中?
“皇帝他老人家在外看似人模人样,实则内里早就被这些孽欲吞噬殆尽。”楼照慢慢吃着今日格外丰盛的菜肴,有些菜类肉品是随着马车一起运来的,埋在成桶的冰块里,一丝腐坏迹象也无。
只是不知道是谁将这些方法带给了绪帝。江景思索片刻问道:“太子殿下知晓这事吗?”
“略有察觉,”楼照点头,“太子自幼就对这些怪力乱神之事感兴趣,他渐渐发现自己最尊敬的父皇竟像话本上被妖怪附身的人一般越来越不像他自己,喜怒无常,自负暴戾。只是绪帝在人前伪装得太好,只有他这个儿子第一个发现了异样。”
江景回忆起那日在皇宫的深夜会面,绪帝满身疲惫难掩愁容,在等待之事还不忘批阅奏折,俨然一个爱子清正的廉洁皇帝形象。
江景初知皇闱秘闻,心下惊骇,与楼照一时相对无言。
外头渐渐起了风,夹杂着琐碎的水雾飘飘荡荡,不知要酝酿出多大的风雨。
午后,万季堂出来了一趟,带着江景和楼照去采那些须得当天采摘以保证新鲜的药材,种类不多,不到两个时辰就下了山,随后万季堂又一头扎进屋中。
鸦带斜阳入荒城,将日落之时,万季堂终于复从后院踏出,背着一满满当当的药筐,带领他们上山。
那些名贵的夜明珠当即便派上了用场,万季堂以师门机密为由委婉劝退开吉跟随,只江景、楼照和太子三人随行。冷月当头,树影婆娑,让人疑心鬼影憧憧。
东风一夜横作恶,尘埃咫尺迷岩幽。在半山腰的漫天迷障中,连夜明珠的光都似蒙上了一层灰尘,细雨淅淅沥沥地扑人眉宇。众人行至月印大师屋头,正逢云开雾散,是盈盈圆月。
万季堂低声喃喃:“好日子。”
木门似之前一样不敲自开,月印大师出现在门后,指了指不远处一块空旷地面:“让他坐在那边。”
江景走至近处定眼一看,这地面上不知何时被月印大师画上了一繁杂诡索的古阵,鼻尖处微微铁锈气传来,是血的味道。
是用什么的血画的阵?江景顾不上多问,听万季堂的指挥跟楼照小心翼翼地把太子扶进阵眼处端坐,月印大师检查着药筐。在众人注视之下,捏着一把奇状药草走进阵中,咬破指尖将沁出的血和着碾碎药草渗出的汁液涂于太子额间。
月印大师与这吞溪山相生相依,一呼一吸皆在灵山俯仰之间,血珠甫一出体,山体都仿佛在微微颤抖。
“妖吸人精气,实则是夺去了人的幽精,也称生魂。”万季堂站于月印大师身后,缓缓开口,“我师父要做的就是将这被夺去的幽精硬生生抢回来。”
天地寂静,忽地一阵迫空梵音从月印大师口中念出,夜色肃清怆寒,厉风卷得人衣角阵阵。在月印大师开口的瞬间,万季堂身型随动,从怀中掏出一节火折子点燃药草于古阵四角,火光猎猎,漫天飘摇风雨竟吹不灭半分,似有粉天碎地之势。
火光之中,雨幕混着的血腥气被燃药味压了下去,月印大师倏地睁眼,满目清明,随后大喝一声,右手凭空一抓拍于太子头顶,抽开手时,江景敏锐地注意到她右手掌心处一片焦黑。
千里之外,昆吾山上,卧于榻上的大妖猛地坐起身,喉间一腥竟吐出一口心头血来,刺得他全身痛极,怒急攻心。
阵成,魂归。
月印大师慢慢退身至阵外,蹲下身去将右手埋于土地之间。周围细草似是有情,缱绻地勾住她手掌,不消一会儿,月印大师站起身来,手上皮肤已恢复如初。
火光渐渐消退,万季堂上前几步扶住月印大师将其搀扶回屋,江景和楼照忙走进阵眼,看见太子瘫倒在阵眼之中,无甚动静。
“生魂离身太久了,不打紧,休息两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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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好。”月印大师的声音从远方传来,他们俩才总算是放下了心,一人一边把太子架起在肩上。
万季堂将月印大师扶至榻上后招呼着门外的三人进屋:“夜深露重,下山之路险峻,今晚先在这住一夜吧,明早再下山。”
待太子进屋之后,万季堂端来一碗散发着腥臭的汤药递给江景,看样子颇有些嫌弃这气味,他指了指太子,吩咐道:“给他慢慢喂下去,这药是安神的。”
江景低头看这碗中汤汁,竟发现了半截蝎子尾,转手一晃,又看见一截蜈蚣尸体。
这……真的没问题吗?
楼照凑近看了看,立刻“噫”地一声退了半步。江景硬着头皮,把这碗诡异的东西半喂半灌地让太子喝了下去,等到汤碗见底,她才松了一口气。
木屋不算大,但也能容得下他们寥寥几人。屋内共两张床,月印大师斜卧在其中一张上闭目养神,另外一张……还不等江景他们回神,万季堂就一屁股坐了上去。
“太子殿下还在这呢。”江景颇有些无语凝噎地看着躺得舒舒服服的万季堂。
“这床本来就是我的,”万季堂回嘴,“再说了,他都昏成这个样子了,睡哪不一样吗?”
江景真是开了眼了,怎么这一个个的都对皇室如此漠不关注,搞得她像个异类一样。
楼照笑意在她耳边蔓延开来:“算了,别跟他计较,先休息吧。”然后随手找了个墙角把太子安置在那里,自己则贴着江景窝在一起。
江景:……果然藐视皇室。
不过这一天跑上跑下的她也是真的疲惫,楼照愿意跟她贴在一起,江景也乐得把这么个人形暖炉当靠枕,毫无心理负担地枕在他肩头,片刻就睡了过去。
夜间昏暗无光,楼照感受着身边人清浅的呼吸,两颗心的跳动频率在此刻重叠。
一屋好梦。
江景是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声给吵醒的,她皱眉睁眼,见才刚刚破晓,抬头寻声源,原是太子已从浑噩中清醒,看状似是有些不适,捏着喉咙顺气。
楼照在她身侧簌簌睁眼,仍有些惺忪意。江景有些担心地问:“太子这是怎么了?”
楼照打了个哈欠,眯眼打量了片刻,斟酌开口:“不知道,可能是昨天晚上喝进去的蝎子尾扎到他喉咙了。”
太子咳得惊天动地,泪眼朦胧,听见楼照开口却还是认出了他,点头向他示意道:“楼兄,好久不见。这是哪?”
这话说得断断续续的,江景实在受不了,拿着碗去外头溪边盛了水让他喝下去,太子这才慢慢好转,带着歉意向她问好:“谢谢姑娘,把你们都吵醒了,真是抱歉。”
也不算是“都”吵醒,万季堂那个惯喜欢睡懒觉的一听到他的咳嗽声就用衣角紧紧捂住耳朵,到现在还瘫在床上一动不动。
月印大师从榻上下来检查太子耳目,见他眼目清朗便放下心来,点点头说:“恢复得不错。”
太子顺从地接受着眼前老者的一番检视,但心中仍是一片茫然,毕竟对他而言记忆还停留在许多天前出城踏青被打晕前的那一刻。
江景又拽拽楼照衣角,和之前一样的意思:你来解释吧。
17. 巫蛊往事
事情的来龙去脉有些长,楼照又是个爱讲故事的,一番添油加醋的描述把太子听得目瞪口呆,连万季堂也被他这口若悬河给吵醒,坐在床边打着哈欠发呆。
江景趁这段时间出屋赏景。雨落半夜,此时已彻底消停,泥土潮湿清味勾着迟迟未散去的湿云雾气争先恐后涌入她怀中。都道风雨替花愁,可江景看这吞溪山风雨过后花草奇木竟格外盎然,活脱脱裹了一层水光潋滟的外衣。
在外转了两圈,回屋时正巧楼照话音刚落,太子听闻自己这段时间多受众人照顾心下感激,竟一撩外袍向着屋内其他人行了大礼,言辞恳切,情谊深彻。江景只见过无神无智的太子,如今看他这般还有些不习惯。不过这倒也不耽误她在心里夸了太子一句“光风霁月”。
山顶没有做饭的炊具,万季堂说月印大师此般境地早已辟谷,无需进食。但其他四人此时皆饥肠辘辘,向月印大师告别后便预备着下山。
太子对这山上种种景象新奇得很,一路走走停停四处观望,江景怀疑要不是他此刻两手空空,很可能会当场抬笔作画,在这山上消磨大半日时光。
又有几只兔子跟在万季堂脚边,湿漉漉的眼睛好奇地打量这陌生面孔,及到了那一圈参天大树边将要踏入雾障之时,还有一只迟迟不肯离去,一蹦一跳的围着他们来回打转。
万季堂一把薅起那兔子拎到面前,大眼对小眼对视了片刻,随后一抬手将它塞入太子怀里。太子始料未及,险些接了个空,低头看这怀中小小柔软生命,兔子却不像他这般惊慌,而是得意地抖了抖耳朵,哪有半分动物样。
“这是?”太子犹豫开口,万季堂看天看地:“这小崽子成了精,想跟着你去享富贵日子呢。”
江景失笑,对吞溪山上各种动物的成精程度有了新的了解。
迷雾憧憧,太子一手捂着自己鼻子还得顾及着那只兔子,险些摔了几跤,看得江景在一旁差点笑出声来。到了山脚,楼照拉着她,表情状似痛心:“你怎么老注意那太子,看上他了不成?”
江景白了他一眼:“你管得还挺多。”
“我长成这副皮囊还不够你看的吗?”楼照根本不顾旁边还有人,直直凑到江景面前来,江景低头看他委屈样貌,心想这人还真是没皮没脸。
万季堂在这几天的相处中早已习惯他们这番模样,现在只当作眼瞎耳聋一个劲儿往前走。太子听到楼照话中提到自己,有些无措地望过来,不知道该不该接话。这傻样,万季堂心中风凉至极地想:还没看出自己早就成了这对男女调情的一环了吗。
这一路耽误了不少时间,还没走到宅子前,江景就看到开吉在门前焦急地等待,看到太子安然无恙地恢复了神志,整个人都松了口气,向着他们跑来。
一桩大事完结,众人都心下畅快,午时少见地聚在一起饮酒享乐。有些是宫里运过来的陈宫佳酿,还有些姑娘们酿的清甜花酒。一张张桌子拼在一起摆于院中,几乎整个后院的人都落座两旁,坛坛酒启封,醇香满园。
乘兴两三瓯。拣溪山好处追游。但教有酒身无事,有花也好,无花也好,选甚春秋。
万季堂眯眼四望,忽然无端开口:“花圃里那些花种,是师父给我的。”
江景和楼照闻言心虚地停下饮酒的手,花圃里的花?第一天到来时他们的马狂吃乱造的那些吗?
悠长叹息从万季堂口中释出:“她老人家无事时爱采些花种,我看着新奇她便交给我保管,那日下山时我一齐携带了下来。”
院落依旧热闹,但三人的小角落却兀自寥落下来,江景听出万季堂话音未断,不敢妄动,侧耳倾听他继续讲述。
她猜得不准,万季堂说完这两句话后便止住了话头,再没有言语,自顾自地喝着闷酒。江景和楼照无意惊扰,这段小插曲就这样翻了篇,像是风吹过后落下的一片花叶,零落成泥碾作尘。
开吉说绪帝吩咐太子恢复后需立刻回京,且得大张旗鼓,越多人看到太子无恙越好。因此尽管太子对此地景象恋恋不舍,还是在这顿酣畅淋漓的酒席结束后即刻坐上了回京的马车,那些傀儡军鬼魅一般地又出现在了宅外。
江景和楼照在此地逗留已久,也是时候告别了,鉴于之前的计划,他们没有与太子同行,而是预备着去找寻江景父母故居一探究竟。
宅门前,万季堂起身相送,初云在他身后默默撇着嘴,一副要哭不哭的委屈样,江景抱着被塞进怀里的锦衣罗衫,艰难地抽出手摸了一把他的头,却不承想这孩子竟被她摸得掉下斗大的眼泪来。
“好了,”万季堂拍了拍初云的后背,“丢不丢人。”初云抽抽嗒嗒,又往江景手里塞了几颗饴糖,转身向院内跑去。
今古柳桥多送别,见人分袂亦愁生。何况自关情。
太子抱着那只兔子下车送别,不知道是不是江景的错觉,她总感觉太子在看到那些傀儡军后连样带心整个冷了下来,眉眼里挥不去的愁容,连说话都带着些勉强,银冠乌发带了一水儿的淡漠泠然。
一阵告别寒暄,众人皆踏向自己应归之路。
万季堂看着一行人远去,慢慢悠悠地转身回屋,院内吃剩的残饭冷羹还铺在桌上,却半点也不复刚刚的热闹景象。他路过花圃时犹豫地停留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踏了进去摘下两捧花抱在怀里,趁着阳光正好向着山顶走去。
她还是个少女时,本不唤月印。
老者感应到自己那不省心的徒弟独身上山,微微叹了口气。她原来叫什么名字呢?记不太清了。
她生于遥远的南方山林,于吞溪山的干燥冷冽不同,那里连空气都带着水雾。村里人个个养蛊,她便也效仿,从山林里捡了条小蛇带回家中喂养。也许是她天赋异禀,又或是那条银蛇争气,到她十六岁时,就成了村中数一数二的养蛊高手,风光得很。
她有个胞弟,一事无成蒙昧暴戾,见她有此成就心生嫉恶。她这胞弟胆大得很,趁她熟睡时偷了她的蛊罐,竟想趁着夜深人静将她捂死在床榻之中。她猛地惊醒拼死挣扎,看到屋外人影闪过便大声呼救,可谁知破门而入的竟是她的亲生父母,两人紧紧地捂住了她的唇舌。
原来这对父母早就知晓自己儿子的意图却未曾加以阻止,毕竟从小他们就不喜欢这个整天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女儿。她双眼噙泪,心死如灰,意识涣散间,忽听屋外一阵破碎之声响起,她那只有人臂膀粗细的银蛇破罐而出,吐着信子怒然看向屋内施恶三人。
谁说血浓于水的关系就会毫无隔阂、至善至爱呢?谁又敢说蛇这种生物不会与人生出感情呢?她轻轻揉着银蛇亲呢凑向他的脑袋,冷眼看向地下三具渐渐丧失温度的尸体。此前一向天真烂漫的她一夜之间变得冷硬起来。
她那晚连夜收拾了家中的钱财细软顶着月光而逃,她一路向北,不知道要去往何处,可她只是不知疲惫地奔跑,腰上缠着自己的银蛇。
可家中积贫已久,外面世界的繁华出乎了她的想象,她一路走走逛逛,在钱财消耗完之前找了一份卖酥油饼的活事,接纳她的是一对老夫妻,双眼昏花掌力不济,孩子去了外面打拼,他们又不肯让自己这份手艺失传,于是便招了面善的她来当学徒。她勤劳肯干,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安定下来。
直到有一天清晨,她推着油饼铺子来到街前像往常一样叫卖,一家三口停在铺子面前,看看这熟悉的铺面,又看了看陌生的她,面露疑惑。
这是老夫妇的儿子携着妻儿回来探望了,两位老人家看着自己的孙子笑开了花,那同她年纪相仿的公子朝她笑笑,竟令她红了脸颊。
不久之后……她与这位名为刘沐的公子成婚,生下一儿,时值乱年,她的丈夫被抓去充当壮兵,再也没回来。同年,老夫妇寿终正寝,一前一后驾鹤归去。她的婆母知晓自己儿子下落不明后茹泪沁血,含恨而亡。
只能道一声……世事无常。她本以为事情会向着好的地方发展,可这天偏偏不遂她意。
怕被战乱波及,她带着儿子寻了一片偏僻住处,靠着她的身家本领——蛊术用来赚钱养家。到了而立之年,日子竟也算过得去,她本想在此地长久地生活下去,可没想到她怀胎十月生养的亲生子竟也来算计她。
也许是自己的那条银蛇吓坏了他,她被沉入水中,无措地想。
她的巫蛊之术太成功了,以至于方圆几里的人都认识她,以至于有些心怀不轨的人起了贪念。重拾巫蛊之术后那条银蛇几乎就没离过她的身,她的儿子怕这条蛇,更怕她阴晴不定的性格,常常疏远。因此,当她看见儿子端给自己一杯满是清香的茶水后心中带着几分感动毫无怀疑地喝了下去。
当她再次醒来,就置身水中,手脚被绑起,她睁大眼看向岸边影影绰绰的人们,几乎沁出血泪,漂散在水中,转瞬无影无踪。
她那才刚满十岁的孩子,听了贼人怂恿给她下药,孩子惯会假戏真做,把那杯茶水端给她时眼中竟无一丝心虚,骗她卸下防备,也骗过了她的银蛇。
这些人甚至还请了个道士用来压制她的蛇,想着能将其训为己用。她口中发出连她自己都听不真切的嘶哑低笑,下一刻,果不其然见到一条熟悉蛇尾破水而来,将她卷起到岸边,岸上残破尸体倒了一地,其中也包括她的孩子。
她却没理这些人,挣脱束缚后双手颤抖地伸向银蛇。她性子刚烈,也养出了条重情重义的蛇来。刚才的没顶潮水将她全身浸皱,恍惚间她仿佛看到自己这副皮肉之下的森森白骨,脆弱又无力。陪伴她二十余载的银蛇死了,为了挣脱道士的法术,拼命展露自己濒死身躯去救她。
她还以为自己的眼泪早在十六岁的那个夜晚流干流尽,见闻此景却还是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万千幽魂在她耳边低低嘲笑,说她倥偬一生简直活得像个笑话。这一阵阵讽刺听在心里,却让她猛地止住哭声。
不破不立,那天之后,她竟有了通灵的本事。
她继续向北走,不知走了多久看到了一座山。灵山寂寂,无人居住,她走到山顶发现了一间小木屋,屋中有书简残留,她一一翻看,惊觉此地本是仙人居所,此山唤为“吞溪”。
翻翻拣拣,她又瞥见一句诗:秋敛巢虚睡稳,梦破月印清溪。她不懂诗意,却莫名眷恋其中恬静,那天之后,她改名“月印”。
她喜欢这里,独身住了下来,山上景色奇好,月印凭着一身本领与山建立了深刻联系,山中事事逃不过她内心。几年后的一天,她从野狼口中捡回一个孩子。
月印本无意在此后余生寻人作伴,可看那孩子惨样还是动了心下悲悯,她将婴儿□□埋入泥土之中吸收灵山精华,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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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喂了自己的血才保下这婴儿的命。
“这孩子是私生子,”天色渐晚,又有幽魂来同月印对话,她处变不惊抱起孩子,耳边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喋喋不休,“我与那负心汉交好,供他吃喝贴钱买药给他养伤,还给他生了个孩子,结果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有一天我夜晚起身后竟看见他收拾了家中细软要离开,我扑到他身前问他要干什么去?他开始时还搪塞我,但是我不依不饶,他便恼得对我吐露了真相,说他在东边还有妻儿,要回去看看他们。”
“我哪能受得了这门子气,当即与他大打出手,可我将他的伤养得太好了,根本不是他敌手,我叫喊的声音太大,他把我拽到院内水井中,抬手就扔了下去。”
凄厉的狂笑在月印的耳边响起,她叹了口气眼神微敛,缓缓向山顶走去。女人飘荡的鬼魂在月光下几近透明,大笑殆尽,她惨然问月印:“是我活该吗?”
“不是的,”月印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婴儿,这位母亲应是在死后看到自己的孩子被遗弃,一路跟了过来,这才与她说上了话:“你只是太过轻信他人,你还这么年轻,根本没见过多少险恶。”
女人不说话了,呆呆地飘在她的身边跟着,直到看到月印进了山顶小屋,她才继续开口:“您可以帮我个忙吗?”
“帮你照看孩子吗?我本来就准备这么做。”
“不,不……是另外一件,您能不能帮我杀了那负心汉?”
月印抬头望向女人即将消散的魂影,她强撑着最后一口气没入轮回道,如今游荡太久,估计下辈子不会有什么好人生,于是月印点点头:“他叫什么名字?”
女人的身影在听到她这句话后呈星光般四散,嘴角却还噙着笑,缓缓吐出了两字:“刘沐。”
熟悉名称入耳,月印却如遭雷击。
她有些茫然地抬头捕捉女人身影,这茫茫天地却只剩了她和榻上婴儿。月印呼吸猛地粗重起来,前半生因缘罪孽涌入她怀中,眼眶充血,心下沁泪,竟低低笑了起来。
孩童被她莫名动静吵醒,嘴角一撇哭出声来。可似是陷入魔障一般的月印哪顾得上哄他,这哭声弄得她心烦,她转身走出屋去,一头扎进了外头的溪水中。
彻骨的寒冷没顶,总算是把月印的意识唤回来了些。她是会水的,就在临海卖酥油饼的那几年,丈夫执了她的手慢慢地教她,音容笑貌仍似在眼前。
月印感觉自己好像是睡了一觉,梦中有条大鲶鱼驮她上岸,醒时已是天光大亮。她跌跌撞撞地向着木屋走去,那孩子早就停止了哭闹,正安安稳稳地躺在床上衔着手指头好奇睁眼看着狼狈不堪的她。
罢了,罢了。月印长叹一口气,淡淡倦倦去摸索自己怀中,眼皮微阖掩去半身寂寥。既然那可怜的女子请求自己帮她报仇,她如何有不答应的理由?月印看向自己手中香囊,里面一直深深藏着那刘沐与她成亲时亲手削发编成的流穗。
忆昔初结发,恩爱两不疑。现今月印将香囊丢入火中,给这负心汉下了最狠毒的离情蛊。
之后的事没什么新鲜的,这孩子的母亲来得无名无姓,走得也不清不楚。月印费了好一番功夫才从过往的游魂上打听出她的姓氏,给这孩子起了个名字,叫万季堂。
也许是她太愤世嫉俗,潜移默化地给这孩子灌输了太多消极思想。“有着血缘羁绊的人才是你最应该警惕的,因为他们会利用你的低防备心来对你施加残害。”这是她最常说的一句话,万季堂往往会睁大了双眼看着她,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
这小崽子惯会耍无赖,月印又是个没多少育儿经验的人,她之前将自己的亲生儿养成那样一副吃里扒外的性格,对于万季堂也不愿多加严管,只教他些医术,一来二去这孩子竟成了个混世魔王的性子,天天撵着山上的动物跑,看得月印每每扶额。
万季堂慢慢长大,开始意料之中地向往山外的生活,有一次瞒着月印差点跑到了吞溪山范围之外,还是山下的一棵松树给她报信,她才得以在酿成大祸之前把万季堂拖回来。
那时才十几岁的万季堂撒泼打滚又哭又闹,月印第一次在他面前真正发了怒,问他为什么不听自己的话,从小月印就讲与万季堂捡他回来那晚的事,并严肃警告他:不许踏出吞溪山范围一步,否则就会血尽而亡。没想到这孩子根本没听进心里。
从那天起,月印就明显感觉到万季堂那别别扭扭的性子又开始发作,整天整天地见不到人,直到有天一个男人竟闯上山来,万季堂哀求她下山救人,月印一口回绝:连自己都渡不了的人,有什么资格去救世人?
她的冷硬心肠最终还是引起了万季堂的叛逆之情,当晚他就收拾行囊下至山脚。月印失眠了一夜,直到确认万季堂没有踏出那条会使他丧命的界限才松了口气。
这几年万季堂的事她都清清楚楚,总有草木替她观察。研制出药方救了人、名声远扬、收留了些因疫病被家人抛弃的姑娘和孩童、用婴儿炼药、一夜之间臭名昭著……月印听在心里,不置一词,整日坐在屋中,宛如一尊落灰黯然的佛像。
屋外敲门声响起,月印抽绪回神,门开了,是万季堂仍然别扭的脸和他怀里的一捧花。
也许这次能好好谈谈,月□□想。总让草木忙忙碌碌的算个什么事。
18. 故居
江景父母故居在巴蜀一带。路途迢迢,楼照伴她同行,一路上说说笑笑,倒也不算无聊。
万季堂院中小童将宝马喂养得极好,完全没有之前赶路过后那副想要撂挑子不干的抗拒。他们这一路净挑些崎岖远人烟的近路以节省时间,几日后的一个傍晚楼照眯着眼睛盯了会儿地图,又环顾四周,有些不确定地道:“应该是到了。”
这里?江景看着眼前一片荒郊野岭,稀稀拉拉的草茬子蔫蔫地挂在地皮上。江景拿出记录着详细地址的布条来看,经年累月,布上字迹微微晕开,模糊不清,江景仔细辨认,确定了此地就是母亲当年殷殷切切给自己留下的地址。
天色有些昏暗,江景驱着马往前走了几步,这才眼尖地看见远处倒是有一些断壁残垣,她招呼着楼照跟上自己,马蹄奔腾片刻便到达近前。
月影荒凉草木残。江景皱眉打量此地,心中猛地一沉。
处处都是火烧肆虐的痕迹,江景和楼照下了马慢慢搜查是否有什么残余,阴风吹过一些断壁上残留的窗棱,瘆人至极。楼照侧目打量江景微微低垂的眼眸,有些担心。
能看出这一带曾经有着规模不小的连片住宅,江景回想起师娘讲给自己的故事。她出生那年流寇作乱,烧杀抢掠、丧尽天良,如今竟连个人烟都不曾留下,徒留他们两人对着这荒芜景束手无措。
“看样子……是找不到我爹娘给我留下来的东西了。”良久,江景才缓缓开口,语气含着低落的失望。
楼照默默伫立在她身边,掌心抚向她肩头。江景在原地站着发了会儿呆,眼瞧着天色缓慢昏沉,她才回过神来,对着身旁楼照勉强露出个笑来:“走吧,咱们先去找住的地方。”
楼照顺着她的意思点点头,刚转身却发现他们拴在一棵树边的马不知何时挣脱开了束缚,正低头在远处不知道啃着什么东西。
这两匹马在吞溪山住久了莫不是也成了精!楼照无奈地向着它们走去,及至近处,楼照才发现它们不是在啃食东西,而是在用自己的脑袋拱着地面上一片碎石。
这些碎石头有什么稀奇的?楼照皱了皱眉,蹲下身也去扒拉着那些石块。江景见他这番动作心生疑惑,快步跑过来问道:“怎么了?”
江景的那匹马一见她过来就兴奋地停下动作,转而亲昵地蹭着江景的侧脸,鼻子里喷出温暖的热气,哼哼两声貌似邀功一般。
江景有些不明所以地揉了两把马头,忽然听到楼照的声音响起:“这下面有东西。”
江景心头一跳,忙蹲下身来。只见在层层碎石掩盖之下,竟有半个残缺的把手布于地面之上,江景凝神伸手试了试,原本平整无缺的地面裂开几道方方正正的缝隙来,江景同楼照对视一眼,用力一把拉开了这道暗门。
簌簌的灰落下,惹得江景咳嗽了两声。她伸手赶了赶这漫天灰尘,从怀里掏出火折子点燃倒挂着身躯向里探望,这底下倒是不像外面那样荒破,江景甚至还能看见有个大柜子立在墙边。
“我要下去看看。”江景暂时抽身看着楼照。
“我也跟着一起。”楼照立马回应。
接着他挑了挑眉率先翻身进了这地下空间,明明是十分潇洒的动作,可楼照进去之后接连不断的咳嗽声完全破坏了这种意境。光自地下亮起,是楼照也点燃了火折子四处翻看起来,咳声带出的气流惹得火苗微微发颤,晃动的光照在江景脸上,也照亮了她脸上笑意。
控制不住的笑蔓延上江景唇角,她也不嫌地下脏,单手撑着脑袋就地盘坐,等着楼照的咳嗽声平息下来才随之翻入地下。
江景用袖子捂着口鼻,举着火折子向楼照靠近。楼照刚刚那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激得眼角通红,不轻不重地瞪了江景一眼,这下是真忍不住,江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眼见楼照眼神忿忿,她才勉强停下来,装模装样正色道:“发现什么了吗?”
楼照撇嘴,对她这嘲笑完自己就假装没发生过的样子有些无奈,但还是指了指墙角里的那个大柜子:“其他地方我都看了一遍,都是些发霉的米面粮食之类的,只剩下那个柜子没看了。”
江景点了点头,慢慢朝着角落走去,那比她还高的柜子长久未曾使用,灰尘落了满身,江景伸手去开柜门,刚拉开一点,这年久失修的木柜门直接“嘎吱”一声掉下来半扇,江景灵巧退了两步躲避,但是柜门轰然倒地后扬起的尘土还是把她弄得灰头土脸。
她听见楼照在一旁笑出声来,江景叹了口气,谨慎地选择不去碰那另外半扇门,举着火折子眯眼看柜中物,大部分都是书籍画卷之类,还有几个大小不一的盒子错落摆在最上面。
楼照凑过来,拿起几本书翻了翻,没看出什么所以然来,又抽出几卷画慢慢展开来看。
江景则抬头看向上方的盒子,一眼就注意到了其中一个明显与其他木盒不是同档次的锦盒,伸手一把将它拿了下来。甫一入手,江景就眉头一挑,这竟是个触手生温的玉盒。江景抱着这玉盒放到一旁的桌子上,单手艰难地用衣袖将它擦了个遍。
她擦得很认真,这玉盒在她这一番动作后重新露出原本的样子,暖光熠熠状似琥珀,与在吞溪山上她被赠予的那块玉相比也不遑多让。江景没着急开这盒子,而是将其翻来覆去看了一圈,眼尖地在一个小角落里发现了三个被刻上去的字。
“春难老”。
什么意思?江景不甚理解,索性一把打开了这玉盒,可令她失望的是,这盒子里除了一块软垫,其余什么都没有,这垫子中间还有微微的凹痕,明显是之前放了东西,可现在却消失无踪。
“江景?”她刚把盒子盖回去,就听见楼照在她身后颇有些严肃地喊她。江景有些疑惑地转过头,看见楼站把火折子卡进了木柜上的一条缝隙里,手中正拿了一幅画卷仔细辨认着。
“怎么了?”江景抱起上前几步,却又被楼照叫住停下步伐来,楼照看了看江景的脸,又对比画卷上的人脸,江景听见他好像微微倒吸了一口气,手掌翻转将那幅画像展现在她面前。
这是一幅女人的画像,工笔细致,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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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了什么好颜料,竟半点也没褪色,花容月貌一张脸上笑意盈盈,满头珠翠、华贵异常。但是这些明显不是让楼照惊讶的重点,江景只看了两眼就发现了他刚才反应这么大的原因:画上女子有着一张与她极为相似的脸。
“这是你的母亲吗?”楼照看江景久久未语,忍不住猜测道。江景伸出手去极轻地触碰了下画上女子的脸庞,珠玉般的眼睛含着笑,像是隔着这张薄薄的画纸越过时空与她对视。
楼照把画卷递到江景手里,回过身又在那满柜的书册中翻找起来。江景愣愣地盯了画卷半天,终于回过神来,将其放置在桌上玉盒旁,也一起翻看起来。
那些话本读物没什么好看的,都是些随处可见的东西,江景也不再顾及什么,拉开了剩下的半扇柜门,这半边门虽然也吱呀作响,但好歹是争气地没掉下来。江景快速在其中翻找,竟在一堆书的后面发现了两本手写的记事簿。
第一本是账簿,江景粗略翻看了下,这上面详细记载了一家的支出数目,从置办用品的金额看得出家境不错,上面记载的时间是……二十年前。
第二本看着没上一本庄重,封皮上还画了几朵小花,楼照也凑了过来细细看她手上记事簿。江景缓缓翻开封面,随之入目的便是第一页写在正中的一句话:
“希望我的女儿江景可以好好长大,平安一生。”
落款:项存青。
一滴眼泪自江景脸庞无声滑落,楼照默默地帮她擦干泪痕,看她用略微颤抖的手翻开下一页。
“三月十七日,天还未回暖,我待在家中无聊,想去集市上逛两圈,谁知道还没出院门就恶心发晕差点摔倒在地,元昭急得要死,去请了郎中,结果那郎中说我这是喜脉,我和元昭要有孩子了!”
“七月九日,阳光正好,我和元昭回族探望母亲,她看着我这样子叹了口气,但幸好没像之前那样板起个脸了。离开的时候孩子动了动,我又惊又喜,不知道会是个女孩还是男孩呢?肯定会出落得很漂亮。”
……
“十二月二十五,漫天飘雪,只有靠在火炉边才有一丝暖意,最近不安得有些频繁,日子一天天临近,总担心会不会出什么岔子。”
“十二月二十九,我的女儿终于出生。”
后面的记录没了日期,换成了另一种表达。
“女儿出生的第三天,元昭让我给她起个名字,我想了半天,敲定了一个单字,孩子,你以后就叫江景了。”
“女儿出生的第十天,母亲竟然亲自赶来看我了,她抱着小景,给她留下了个金镯子,总算没这么严肃,我和元昭都很高兴。”
“女儿出生的第二十天,怎么小景的脸还是这么皱巴巴的,不过没关系,长大了就好了。最近流寇经常流窜作乱,听闻母亲那边也不太平,我和元安有些犹豫要不要南下避一阵子。”
江景读到此呼吸开始急促起来,慌忙去翻下一页,但是整本记事簿到此戛然而止。
也没有读下去的必要了,毕竟之后的事情她早已知晓。
19. 梦中奇遇
江景一时怔愣。
她能听到楼照在身旁轻轻叹了口气,但对于自己来说,她只是迟钝地接收到了这些信息,此刻脑中还是一片空白。记事簿上的每一个字、每一段话她都认识,可是看完之后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受。
江景能从中窥见十几、二十年前这里是多么热闹、和睦、温暖的景象,但是到了今天,她只能站在一片荒地里,面对着这曾经记载着鲜活笑容的几页纸默默酸涩流泪。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火折子的火光都慢慢黯淡下来,江景才吸了吸鼻子,将这两本记事簿塞入怀中,又走到桌边把画卷认真卷起,一并带走。
这地下室原本是有绳梯供以上下,但现在已经断成了好几截躺在地上,好在空间不算高,二人也都轻功了得,踩着桌子轻松就回到了地面上。
被一同带出来的,还有那个玉盒子。
虽然里面的东西不知去向何处,但这盒子明显与整个地下室格格不入的华贵让江景觉得有些怪异,更何况她的好奇心也被上面的“春难老”给吸引了,她想弄清楚这是什么东西。
从地下室出来后周围已是漆黑一片,明月高悬,江景和楼照慢慢骑上马去找附近有没有客栈能供他们居住。
夜色静寂,江景侧脸看向楼照,周围没有一点灯光,只余月色将他的棱角映得柔缓些许。楼照注意到她的视线,偏过头来疑惑看着她,面上还带着些未消散的担忧。
江景清了清嗓子,郑重地说道:“楼照,谢谢你陪我走这一趟,有你陪着,我很开心。”
楼照笑了,指尖轻轻拂过江景略微凌乱的鬓发,将它们服帖地整在江景脑后:“哪里的话,你也太客气了,我本来也没有什么事可做。再说了,我们现在难道不算是朋友吗?”
江景听了这话眉头倒是微不可见地挑了一下,拖了长音道:“哦……朋友啊。”
楼照拿不准她这语气是怎么个意思,头往江景这边凑过来:“怎么了,不算吗?”
江景推了一把他的脑袋,慢吞吞地吐出一句险些让楼照当场噎死的话:“我还以为你喜欢我呢。”
楼照听见这话手臂一僵,拉着缰绳直接把马勒停了下来,江景走出好几步才发现他还在那里愣愣地发呆,只好无奈地又绕了回去,戳戳楼照腰间:“怎么了,我没说错吧,你莫非是被我说穿心意害羞了?”
楼照瞪着她,眼睛溜圆,就在江景疑心这人怕不是傻了的时候,楼照终于恢复了正常神色,叹了口气以手扶额:“哪有你这么问的,你这也太直接了吧。”
江景笑了笑,伸手拍了一把楼照身下马的屁股,两人继续晃晃悠悠地缓慢向前走去。江景抬头看月光:“我就是这个性子,不喜欢遮遮掩掩的。”
她刚才低落的心情经过这一打岔微微放松下来,楼照却有些沉默,趁着云开月现偷偷瞟江景的侧脸。那玉盒子太大装不进行囊,此刻正被她放在身前用手微微抵着,她的手……楼照又没忍住,视线继续乱晃。江景有着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冰肌玉骨,斜扶暖光,在月光映衬下竟玉人难辨。
江景感受到他的目光也懒得侧脸去捉,继续悠哉悠哉地策马而行。此地偏僻,不知道几时才能寻到附近村落,她有些困倦,想着要不然就像前几天一样找片草地躺着睡得了。
但是她这想法却没能实现,因为仅过了片刻眼前就远远出现了一道城门,规模竟不算小,二人稍微加快速度进城,不消片刻就找到了一家客栈,江景把前台瞌睡的小二领起来登记入住。
“二位客官怎么这个时间来住店,”小二打了个哈欠,“客房都快住满了,等我看一下啊,啊,还剩了最后一间房,二位住吗?”
只剩了一间?江景有点尴尬,特别是刚刚还毫不遮掩地点破了楼照对她的心意,这种时候住一间房怎么想都不合适。于是她顶着小二期待的目光,硬着头皮问了一句:“你们这城里还有其他的客栈吗?”
小二听了她这句话,骄傲地一昂头:“以前倒是有几家,但是他们嫉妒我们家生意好,明里暗里使绊子,我们掌柜本事大得很,把他们骂得都闭店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江景一头雾水,小二还在那夸赞他们掌柜有多厉害,什么半夜怒跑五公里追窃贼、空手揍歹徒、帮无辜受害女子在衙门口喊了三天冤……看这口若悬河的样子就知道这番事迹被他翻来覆去讲过了多少遍。江景听得头有点疼,连忙伸手叫停,扭头看了楼照一眼,用口型无声地问了一句:住不住?
楼照望天望地,微微耸了耸肩,这意思是:我都行,全听你的安排。
那就住吧,江景在小二递过来的册子上登记,毕竟这几天奔波确实身心俱疲。
交完房钱,小二带他们往楼上走去。这客栈一共四层,大多数住店的人都已经休息,江景和楼照跟着小二来到顶层最里的一间房。灯火点起,江景迅速看了一圈。
嚯,果然只有一张床。
小二替他们关上门出去了,江景的悬在空中的心随着门的“吱呀”响声一颤,终于是死了。
沉默片刻,楼照“嗯”了一声,语气冷静:“这床还挺大的。”
江景扭过头看了他一眼:“你要睡床吗?”
楼照有些犹豫地反问:“我能睡吗?”
“不能。”江景果断地回答,腿一伸就走到床边,一屁股坐了下去。“或者上半夜我睡床,下半夜再换你睡。”
“好吧。”楼照挠了挠头,算是接受了这个安排。他转过身在衣柜里找了找,一般的客栈都会在柜中放一床备用被褥和日用品,果不其然,楼照两下就翻出了一床被子,又从床上捞了个枕头整整齐齐铺在地上,接着开始脱衣服。
江景看着他的动作毫不避讳的动作,叹了口气:“你还真不见外。”
楼照三两下把自己扒得只剩中衣,听见这话抬头对着她灿烂一笑:“咱们俩都这么熟了,还见什么外。”
谁跟你很熟了?江景默默翻了个白眼,拢了拢衣服就要这么躺下,接着被楼照“哎哎”的两声叫得又无奈坐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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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这么睡啊?刚刚在下面弄得一身都是土,这床我下半夜还要睡的。”
江景盯着楼照,心里想这人事真多,之前天天睡山洞草坑里也没见你这么讲究。不过她又回头看了看整洁的床榻,终究还是妥协了,手指在楼照和他打好的地铺之间转圈:“你先躺好,这床我不会给你弄脏的。”
楼照顺从地点点头,一半被子垫到地面,一半盖在身上,又往里掖了掖,活脱脱把自己裹成了一个蚕蛹,看着还坐在床上没有动作的江景。
江景满意地点点头,卸下腰间细剑,剑身随手一扬挥灭了灯火。屋内完全暗淡下去,这间房位置不好,月光也难及,江景看着伸手不见五指的屋内,这才脱了沾染尘土的衣裳躺到床上。
“要是睡到一半你能醒就把我叫起来睡地铺,要是醒不过来那你就一直睡地上吧。我睡得沉,中间可能自己醒不过来。”江景闭眼前,还不忘提醒了楼照一句,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才沉沉睡去。
江景的睡眠质量一直都挺好,很少做梦,可今晚不知是什么缘故,她的梦中却一直有个哀怨女声不断哭泣,呜呜咽咽,呕哑至极。江景在梦中茫然地看着眼前一片漆黑,忽然有一道亮光刺入她眼中,江景眯了眯眼向前望去,见是一名女子跌坐在地,掩面而哭。
江景想走过去,可在梦中她的双腿不听使唤,僵硬停在原地,那女子抬起头,露出了一张面容模糊的脸,好似蒙了一层黑雾般,极其诡异,这女人哭声仍未停歇,抽泣着兀自出声,声音像从四面八方传来灌入江景耳中:“那妖怪……夺我身躯面容,锁我三魂七魄,魔功诡谲心狠手辣,逼得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谁来可怜我的丈夫,死后无人立碑,谁又能保佑我的女儿,十几年我还未曾见过她一面。只愿百岁之后,归於其居!”
江景紧紧皱眉,手臂无措地向她伸去,指尖颤抖,她挣扎地想出口询问,可发出的都是一些溃不成句的音节,,但那女人还是捕捉到了这残音,黑雾笼罩的面庞抬起四处茫然张望,犹豫开口:“什么声音?”
此话一出,江景骤然感觉自己的喉咙又重新恢复了作用,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问道:“你是什么人?你被谁所困?现在身在何处?”
女人面向着江景的方向望过来,但不知怎么,江景觉得她根本看不见东西,女人听闻真的有旁人在此也是惊骇异常,语气猛地激动起来,颤抖的语调传入江景耳旁:“我……我叫项存青。”
还未等江景做出任何反应,面前的人话音刚落,就有无数双黑色的手无端缠绕住女人,将她拖拽进黑暗之中。江景想去追,可她的双腿依旧不听使唤,拖的她直接摔倒在地。
吵闹的声音自耳边传来,江景猛地睁眼,瞪大眼睛胸膛剧烈起伏,看见熟悉的床帐才发现自己早已从梦境中挣脱,此刻正安安稳稳地躺在床上。
她逼着自己深呼吸平复下心情,却听见耳边担忧声音响起:“你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江景缓缓扭头,看见了睡在自己身旁的楼照。
20. 心慌意乱的清晨
江景盯着睡在床里侧的楼照,半天没有说话。
这好像跟昨天商量好的不太一样吧?
楼照半起了身子,用手撑着脑袋斜倚着看她。江景迅速往下看了一眼,好家伙,他们俩盖的还是一张被子。
窗外的吵闹声还在继续,江景干瞪着眼感觉自己的头要炸掉了,但她还是用尽量冷静的语气问:“你怎么上来了?”
楼照眨了眨眼:“不是你说的下半夜我睡床吗?我本来想叫醒你,可是你睡得沉得很,我叫了好长时间你都不醒。”
江景有些不确定地问:“叫了我好长时间都没醒?然后你就上来了?”楼照点点头,理直气壮地说:“对啊。”
江景的眼神扫过楼照嘴角若有似无的笑意,她现在有点怀疑其实楼照半夜根本就没叫她,要不然她怎么会一点反应都没有?等等……江景脑海中浮现出那个离奇的梦,自己莫不是被这梦给魇住了?
“唉。”楼照装模作样地轻叹口气:“看着你睡得不甚安稳的模样,我便不好意思再继续闹你了,毕竟……”
毕竟什么?江景紧盯着他的嘴唇,对楼照即将说出口的话有种不详的预感。
楼照唇角勾了勾,迎着江景的眼神也学她昨夜慢吞吞的语气:“毕竟我喜欢你啊。”
这人!江景刚从梦中唤回来的神智又消散不见了,此刻脑中只剩一片空白。他绝对是故意的,就是为了偷偷爬自己的床。江景愤愤地想。
“你还没回答我呢,刚刚是怎么了?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楼照见江景浑身定住、直勾勾瞪着头顶床帐的样子,没忍住微微凑近了问她。江景感受到他的气息,终于是有了动作……她从被子里伸出了一只手来无情地把楼照的脸推了回去。
窗外的吵闹声还在继续,江景的心也有些乱,她快速整理了一下思绪,还是准备把刚才的梦中所闻讲与他听。可这件事着实有些荒谬,江景说不准这到底只是由她的想象编织出的噩梦,或者真的是被困在某处的母亲误入梦中,带给她这许多信息。
于是江景清清嗓子,组织着语言,略带犹豫地说:“我刚才梦见……”
楼照不依不饶,趁她回忆又缓缓凑近,江景刚说了半句话就感受到他的气息扫在自己脸边,她刚才梦见……梦见什么来着?江景卡了壳,在心里大骂着自己这半路罢工的脑袋,她双眼瞪着楼照近在眼前的唇,权衡着自己是揍他一拳让他晕过去、还是大喊一声先吓停楼照再给他一拳让他晕过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杀人了!有没有人管管啊!这黑心客栈的掌柜要草菅人命啊!”一道凄惨又带着些做作的哭喊声自外破空传来,穿透力之强,让江景感觉自己的耳膜都要被震碎,她“啧”了一声,暂时放下话头,八卦心极强地快速披衣下床站到了窗边向下张望。
楼照一眨眼的功夫,身旁人就飞一般蹿到了窗边。楼照缓慢起身,从行囊中挑出件干净的衣服穿上,脑中浮现出江景昨天撩拨他时那一脸的气定神闲,怎么现在倒害羞了起来?慌得连披了件昨日换下来的脏衣服都没发现。
他口中“害羞”的江景此刻正假装全神贯注地盯着楼下混乱的场景,实则脑袋仍然一片空白,温热的气息似乎仍未消散,熏得她发晕,江景只能机械地观看着眼下的情况。
这屋子位置不好,只能看见一半的战局,刚才哭喊的女声此时仍未停歇,并逐渐从诉苦朝着骂街的方向一去不复返,这女人身后还跟着个男人,怀里抱着孩子,正在乖乖啃着自己的手指头,仿佛小小年纪就对眼前鸡飞狗跳的场面司空见惯。
她这是在骂谁呢?江景从窗口探出了半个身子,终于看见了对面刚刚被遮挡住的另一名女子——她手持着一把团扇,肌肤微丰、面如春晓之花,神色颇傲,柳叶眉梢上此刻涌出阵阵怒意,金镯子掐着一截珠圆玉润的手臂从袖中伸出,毫不示弱地指着对面疑似一家的三口人破口大骂,遣词用句极具蜀中特色,一听便知她骂街的功底之深。
江景的注意力慢慢被她吸引,看见楼照换完衣服过来竟神奇地没有了刚才的杂乱心绪,只连忙拉了他到窗边一起观摩这场一对三也丝毫不落下风的“战争”。
那刚才哭喊的女人被她骂得急红了眼,又回到了最初的战术,不过这次她拉着身后的男人、连同男人怀中的孩子一起躺倒在地上,大有视死如归的气势。
手持团扇的女子冷哼一声,面冲着客栈里大喊道:“来人!”
昨夜给他们登记住房的小二快步跑了出来,看着他点头哈腰的样子,江景心头一动——这女子难道就是小二口中拥有无数英勇事迹的掌柜?
女子指了指躺倒在地下的三人:“给他们找几床被子来,不怕丢人想睡到什么时候就让他们睡到什么时候!”
江景自幼练武,耳聪目明、听力极佳,即使周围有许多看热闹的人,她还是准确地听清了下方二人的对话。店小二面带犹豫:“掌柜,他们这样子肯定会影响咱们的生意,刚刚就有几位客官来退房,再说了……他们躺在路中间,要是出了什么好歹那不得都赖在咱们身上,到时候真是有嘴也说不清了。”
“你怕什么?”掌柜冷笑一声,抬脚转身,但她却没有进客栈,而是向着街的另一头走去,渐行渐远,江景怎么伸头也瞧不到了。于是她扭过头对着楼照努了努嘴:“下楼去看看?”
楼照被江景拉着几步跑到了屋门口,无奈地拦住她:“你就穿这一身下去啊,你先坐着歇歇,这店家现在这么忙估计也顾不上咱们,我去打两盆水等洗漱完了再下去。”
行吧。江景低头看了看自己这一身灰的外衣,松开楼照的手,准备先坐下来……等一下,松开什么?江景看着笑盈盈的楼照,尽量去忽略自己手上残存的触感,他们以前也不是没牵过手,在今早这莫名的氛围中她竟条件反射般主动拉住了楼照的手。
此前一天天的朝夕相处都没让江景有过这种奇异的感觉,貌似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火花在两人之间蔓延,炸了她个措手不及。
是昨夜她一语戳破楼照心意的原因吗?江景盯着楼照出去后随手关上的房门。当时她内心还有些洋洋得意,想着自己真是料事如神,一眼便看穿了这男人对自己的爱意。
是今早两人逐渐靠近的距离吗?楼照起伏的呼吸似乎又扑在自己脸旁,她极力想忽视的灼灼目光仿佛从四面八方射过来,也击穿了她摇摇欲坠的心。
不,都不是,江景在心中推翻刚刚的想法。是楼照用无比肯定的语气说出的那句话:
“毕竟我喜欢你啊。”
不同于她昨夜的戏谑语气,当时楼照看着她,用缓慢的语气紧追着她闪烁不定的眼神,坚定说出口的这句话。
江景叹了口气,伸手扶额,算是搞清了自己一早上这种种莫名其妙的想法作为到底是从何而来。说实话,作为她在山下结识的第一个朋友,她并不讨厌楼照,只是久住山上,爱这种感情她好像从未感受过。她的性子浑得很,见了师弟就想用剑法把他们打得哇哇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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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兄们更是把她当作亲生的妹妹,日常相处更像是家人。
而楼照……楼照多大了来着?
江景站起身挑了套干净衣服换上,她发散的思维正漫游天际,眼前的门就被楼照打开,他提着一个木桶,把里面的水倒进屋中的两个盆中。是的,两个盆,这只有一张床的房间竟然有两个盆,很神奇。
这另外的一个盆其实是早上楼照趁着江景在窗边观摩的时候从柜子里翻出来的,不过江景也没深究,而是快步走到了楼照身边,看着他的动作,突然开口问:“你今年多大了?”
“嗯?”楼照倒真是被她问得愣了愣,半晌才开口:“二十一,怎么突然问这个?”
哦,比她大三岁,江景忽略了楼照的问题,拿起水盆边的毛巾开始认真洗漱起来,凌乱的思绪逐渐归位,这让她轻松不少。
楼照还是不死心,在她耳边追着问:“怎么不理我?对了,你这出身剑派,是不是都要讲究个门当户对?你等会时不时就要问我的……”
江景一根手指竖起堵住他这张及其能侃的嘴,另一只手擦了把脸上将坠未坠的水滴:“我等会什么也不问,好好洗你的脸。”
这都什么跟什么,剑派讲究哪门子的门当户对?只要不是领个妖怪回去她师父都会同意的。
楼照直起身擦脸,余光扫过江景额头一点水珠,顺手帮她擦了去。这动作做完,楼照才后知后觉地“嗯?”了一声,擦了一半的脸上挂着水气,低头靠近江景:“你怎么不躲我了?”
江景听他此问半仰起脸来:“我刚刚想通了一些事情。”
“是吗?”楼照唇角的弧度慢慢扬起来:“这一早上我过得可真是惊心动魄,还以为你要对我始乱终弃了呢。”
“始乱……什么玩意,你倒是想一出是一出。”江景无奈摇头,揽了桌上铜镜慢慢梳理着鬓发,把略微凌乱的头发散开用木梳理顺,刚梳了两下,楼照的手就从一旁伸过来,极其自然的接过木梳,帮她缓缓梳着一头乌发。
江景索性坐到了椅子上享受着楼照的服务,她的眼睛掠过手上解下来的红带子,微微侧了头对楼照说:“我做的梦是关于我母亲的,我认为她还活着。”
楼照的动作顿了顿,似是没有想到她会突然开始这段话题,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从江景手上接过那条红带子帮她把头发系上:“那我陪你一起寻你母亲。”
“嗯。”江景笑了笑,她对着铜镜观察自己的发型,和平日里扎得没有一点区别。江景此刻心下满意畅快,不仅是对这发型,更多的是因为楼照没有犹豫的答复。她站起身来还未有下一步动作,就听见楼照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话来: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毕竟我们都是这种关系了。”
江景猛地扭头看他,险些撞上楼照的下巴:“我们是什么关系?”
楼照无言地看着江景,口中无声比划出几个口型来,江景盯着他一开一合的嘴,十分轻易地就猜出了楼照想表达的意思。
始乱终弃。
她头疼地叹了口气,楼照又在一旁拱火:“你刚刚说想清楚了一些事情,到底是什么事情?我猜肯定跟我有关,所以我才说你始乱终弃,毕竟……”
他又想说什么?江景紧盯着楼照故意停顿时憋笑的嘴。这张嘴上一次说出“毕竟”时后面跟的话差点把她呛死,这次他要是再说出点什么惊心动魄的话来,江景就考虑要不要真的揍他一拳了。
“毕竟……咱俩亲都亲过了。”
21. 柳恣意
大约半刻钟后,江景下楼来到大厅准备吃早膳,身后跟着个一瘸一拐的楼照。
就在刚才楼照那句话说出口后,江景是实在没忍住踹了他一脚。她自忖没用什么力气,但楼照还是哭诉了半天,并坚持用这种姿势跟在她后面下了楼。江景看他这样子有些无语,暗暗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没控制好力度。
他们挑了一张桌子坐下,正对着客栈门口,刚好能看清门外的情况。那一家三口仍然躺在大路上,来往的人窃窃私语,却丝毫没有影响他们的作为。小二非常听从指挥地拿了床被子给外面三人,但很显然没有被领情,此刻那被子正窝成一团被扔在路边。
见江景和楼照落座,店小二立刻迎上来,面带歉意地说因今早的琐事打扰到各位客官,掌柜专门吩咐了今天的早点免费供应。江景看了看端上来的各色美食,颇为满足地点了点头,先拿了个鲜香四溢的包子吃了起来。
“你们掌柜干什么去了?”江景吃着东西还不忘打听八卦,趁着小二还未离开随口问了句。
“这……掌柜做事新颖大胆,小的也不知道她的去向。”这小二不是昨天给他们办入住的那一个,明显没有他那么能侃,听见江景的问话挠了挠头,一脸为难。
楼上又下来了几位客人,看着小二忙着去招待的背影,江景吃完最后一口包子,拿了碗米粥慢慢喝着,她问楼照:“你觉得这三个人能在路上躺多久?”
“不好说。”楼照摇了摇头:“还不知道是因为什么闹起来的呢,掌柜现在又跑没影了,喏,你看,那小孩都睡着了。”
江景向外看去,果然见那被抱在怀中的孩子啃着手指头睡得香甜,男人似乎有些局促,躺在地下一直东张西望,身旁的女人拍了下他,继续手环抱着盯着上空,眼睛瞪得像杠铃。
街上倒是有几个背着行囊打算住店的人,看了看这架势不住摇头,愣是没敢进去。
江景喝着粥,眼神还没收回来,就忽听得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和车轮声,伴随着掌柜响彻长空的怒吼:“让让!都让让!”
江景手里拿的碗险些被这动静吓得脱手甩出去,口中的粥还没来得及咽下,被米粒实打实地呛了喉咙,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不过这也没有阻挡她的动作,江景迅速把碗往桌上一撂,快走两步出了客栈门,眯着眼看向远处疾驰而来的马车。
驾车的正是气势汹汹的掌柜。
眼见马蹄和车轮即将碾到自己身上,躺在地下的女人尖叫一声跳了起来,连带着男人和孩子一起往旁边跌跌撞撞地躲避,还差点撞到了正在看热闹的江景身上。
掌柜在客栈门前勒停向前冲的马,冷哼一声手提着马鞭阴恻恻向他们这边走来。
女人估计是没想到她还能使出此种狠招,整个人吓得又慌又急,一把拽上江景的手臂,哭喊道:“姑娘!你可要为我们做主啊!”
虽然目睹了事情经过但丝毫不知晓缘由的江景被她拉得愣了愣,转眼就看见掌柜已经走到了他们身前,她有些茫然地迎上掌柜的目光,下一刻,掌柜就拽着女人的另外一只手试图把她从江景身上脱离下来,可这女人枯瘦的手掌似乎树根成精一般,死死地箍着江景本来就疼的手臂。
恍惚中,江景脑袋发晕地想:完了,从吞溪山离开时忘记让月印大师帮忙看看手臂为什么疼痛了。
楼照本来没跟着江景过来,一直坐在座位上,估计是想维持他“被踹瘸了腿”这一人设。但见此混乱场景他忙健步如飞地跑出门,伸手不知在女人手腕哪个穴位狠狠按了一下,那女人立刻“嗷”地一声吃痛松开了手,瞬间被掌柜瞅准时机拽走了。
江景盯着正低头给她按摩手臂的楼照:“你的腿好了?”
手上的动作停了一瞬,楼照若无其事的声音传来:“哪有,你看错了,其实我是单腿蹦过来的,唉,都怪你踢得太狠了。”
江景翻了个白眼,眼前几道人影闪过,她转头去看,却发现是那闹事的一家三口急匆匆地一溜烟跑走了。
掌柜将马鞭递交给一旁哭丧着脸的店小二,施施然朝着江景走了过来,笑眯眯地问道:“哎呀,妹妹,刚刚没弄伤你吧,快让我看看。”
江景还没反应出她这话里的意思,掌柜就用两根手指拎着楼照的衣袖将他的手甩开,随后一把就将江景的袖子拉了上去。店小二倔强地跟了上来,在掌柜耳边哀嚎:“我的祖宗,咱以后能不能别整这些要吓死人的阵仗了,我刚刚被你惊得差点昏过去!”
被甩开手的楼照诧异地看着掌柜在江景手臂上摸来摸去,一时竟忘记了动作。
掌柜一手握着江景的手掌,一手拽着她的衣袖仔细看她的手臂,不耐烦地回应:“你也跟着我在客栈干了好些年了,怎么这点小事都要怕?那女人还舍得让自己死了不成……哎呦妹妹,你这手臂都泛青了,真是对不住,快进去我给你抹点药。”
江景瞥了一眼自己的手臂,确实看着有些惨烈,不过这种小伤她平常都懒得管,江景刚想开口说不用了,掌柜就搂过她的肩,亲亲热热地把她搂进了前台后方的屋子,安置江景坐下后在柜子里翻翻找找。
楼照在后面默默地跟进来,脸色从刚刚的震惊稍微平静了下来,站到了江景坐的椅子旁。
“那个……掌柜怎么称呼?”屋内东西有些杂乱,掌柜翻找了半天还没什么结果,江景为了打破这种莫名其妙尴尬起来的氛围,只好开口问了一句。
“嗯?”掌柜扭过头来,手腕上的镯子不小心磕碰到了柜边,发出清脆一声响:“我名叫柳恣意,若是不嫌弃的话你喊我一声姐姐就行。”
“柳……姐姐。”江景点点头,看着柳恣意终于翻出了一瓶药酒向自己走来,忙拉起袖子方便她行动。柳恣意把药酒倒在手上,缓缓揉着江景左臂泛青的位置,还抽空瞟了楼照一眼,问江景:“妹妹是来我们这边玩的吗?我在这可住了好几十年,有什么吃的喝的玩的我全都清楚,给你们推荐推荐怎么样?”
江景听了这话倒是丝毫不掺杂假意地笑了起来,仰头看柳恣意紧致白皙的脸庞:“姐姐这副样子说是跟我一般年龄我都相信,这好几十年倒是把你说老了。”
“哎呦。”柳恣意笑得发钗都叮当摇晃起来,洗了把手从腰间抽出团扇,挽着江景向屋外走去:“这一早上的事真多,我连饭都没吃上,来来,我让小吴再蒸两盘虾饺咱们好好坐下吃。”
楼照被甩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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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看着两人颇为亲昵挽在一起的模样,迟疑地往前踏了两步,开口问:“那我呢?”
江景扭头看他:“你腿不是还伤着呢吗?蹦回楼上歇歇吧。”
楼照语塞,本来是他想装装样子惹江景可怜的借口不仅根本没被重视,现在还被用来堵了自己的嘴。
不过他是什么人?这点揶揄调笑根本挡不住他。楼照立刻原地蹦了两下:“我早就好了,不用这么担心我。”
江景保持着转头的动作对楼照的厚颜无耻感到了震惊,楼照迅速走了两步蹭到江景另一边,手抬起轻轻把她的脑袋转回来。
柳恣意含笑看着他们两个,冷不丁突然冒出一句:“哎呀,感情真好啊。”
楼照听了这话迅速点头,江景被这两人夹在中间看着他们一唱一和,竟然没找到插话的时机。
小吴就是昨夜给他们办理入住、跟在柳恣意身边最久的那店小二,眼下正按吩咐把桌子上有些微凉的餐食撤了下去,重新换了一桌热气腾腾的早膳上来。
江景尝了一筷子柳恣意夹到她碗里的虾饺,确实晶莹劲道、鲜香四溢,她吃着随口问:“刚才那三人到底是为了什么闹出那么大动静?”
听了这话,柳恣意一双俊眼上登时凝出怒意:“那两口子之前本来是另一家客栈的掌柜,我这客栈刚开业时就爱过来给我使绊子,我当时查了半天发现他们竟然做假账,报官后那男人被关进牢里几年,这两天刚放出来想找我讨个说法呢。”
接着她又冷哼一声:“他们客栈的生意黄了还不是自己作的,想让我赔钱我可不干。”
江景端了碗粥举起来敬她:“柳姐姐霸气。”柳恣意则笑着应下她这颇不正式的一敬。
吃饱喝足后,江景看着轻摇团扇的柳恣意,犹豫片刻,问道:“姐姐在此地住了多年,是否知晓东边有个村子,约十八年前被流寇抢掠烧毁?”
柳恣意摇扇的手停了停,偏头看她:“东边……清水村?”
“对对。”江景忙不迭点头,楼照看了她一眼,明白她的用意,也补充道:“我们昨夜去那边看过,简直成了一片废墟。只是不知流寇作乱的威力为何如此之大,难道将整村的人都赶尽杀绝了吗?”
流寇烧杀抢掠、戕害人命,十几二十年前常有,但随着绪帝登基严抓此等无法无天行径,此种状况才渐渐减少,所以他们不太能想象得到,得多少强盗才能把一个明显规模不小的村子毁得如此彻底?竟连墙都被破坏成那个样子。
柳恣意言辞间有些模糊:“多少年前的事了,我那时才十几岁……你们打听那村子干什么,找人吗?”
“是。”江景直视着柳恣意眯起的眼睛:“我母亲,之前住在清水村,如今下落不明。我其实真正想问的是,那村子当真没有一个人活下来吗?如果有,他们都去哪了?”
柳恣意打量着江景陡然严肃起来的神色,长叹了口气向后靠在椅背上:“太久的事了,得让我想想,说起来,那村子的事可有点邪门……对了,你母亲叫什么?之前那边风景很好,我常常跑去玩,说不定我认识呢。”
江景:“她叫项存青。”
柳恣意的身子猛地僵直起来。
22. 清水村
柳恣意今年三十五岁。
她幼时贪玩,父母都是救人治疾的医师,常常心善免费为人瞧病,因此街坊巷里的人看见她多笑意相迎,渐渐地把她宠成了现在这副娇蛮泼辣的性子。她的父母还在世时,有次带她去隔壁村子瞧病,是一位夫人孕时食欲不振、心慌气寡,就是在那,她见到了项存青。
好美的夫人,像仙女一般。小小的柳恣意圆瞪着一双杏眼,呆呆地看着谈吐举止优雅异常的项存青,心里偷偷想。
她也是个自来熟,父母问诊确定夫人并无大碍后,趁着他们开药方的空隙,柳恣意一溜烟跑到项存青身边,歪着头扯扯她的衣袖,口无遮拦地说道:“姐姐你可真漂亮。”
项存青笑了,柳恣意记得很清楚。父母略带歉意地伸手过来拽她,轻声呵斥她怎么这么没大没小。项存青掩着嘴,笑得停不下来,她的丈夫微微护住她的腰,无奈中挟着的是满眼的爱意。
从那之后,柳恣意常常往项存青家里跑,有时带着路边摘下的野花,有时是几个刚做好的点心,项存青倒也不嫌她烦,一手抚着肚子一手摸着她的头给她讲故事,见识之广远超柳恣意想象。
她小时候精明得很,柳恣意心想,短短几天就看出项存青绝不是那清水村的人,她来的地方应是有着如梦似幻景色的繁华烟火地。思及此处,她的眼神微微转向身旁一直认真听她讲述的江景。这么相似的眉眼,自己竟然现在才看出些端倪。
雪花漫天,柳恣意听闻项存青分娩的那一天,平常走的那条路被冻得快成了冰块,可她还是蹦蹦跳跳地跑了过去,摔了几跤也毫不在意。等她到地方时,项存青躺在床上脸色发虚,怀里抱着个如外面冰雪般洁白的小娃娃,她的丈夫正在一旁细细地帮她擦汗,产婆絮絮叨叨地说着一堆注意事项,炉火噼里啪啦地响,烧暖了她小小的心。
柳恣意小心翼翼地凑到床边,低头看项存青怀里小小一团,好奇地问:“姐姐,这是小妹妹还是小弟弟啊?”
“哪有你这么瞎喊辈分的。”项存青抽出了只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是个女孩,你要是愿意的话,我让她叫你小姨怎么样?”
柳恣意连连点头,又问:“她有名字了吗?”
躺在床上的女人摇摇头:“还没呢,等你下次来我再告诉你。”
终究是没等到。这夜过去后,她就被这一路的冰天雪地逼出了场大病,父母连连嘱咐让她病好之前不要再出去乱跑。就这样,她下次听到的有关项存青的消息却是清水村被流寇侵扰,几乎全村覆灭。
情知春去后,管得落花无。
江景听到这眼中震撼之色难掩,定定地看住略垂了眼的柳恣意,心中万千思绪堵在心口,闷得她不知作何回应。
柳恣意微微揩了揩眼角,深吸了一口气,又皱起眉指出她刚才口中的“邪门”之处:“那时流寇离开后村子里还是有人侥幸活了下来,跑到我们这边,一路疯言乱语,大喊大叫,说他看见了鬼。”
“鬼?”江景侧耳倾听,此刻听见这字眼忍不住重复了一遍。怪力乱神之事确实存在,不过她一直以为只有月印大师那般境地才能以肉眼见鬼神,当时那个口口声声说他见到鬼的人又是怎么回事?
“谁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柳恣意挥了挥扇,“我当时也看到过他,疯疯癫癫的,只会重复这一句话。有几个胆子大的去清水村瞧过,我也偷偷跟着,那里真是……满地的血和尸体,我们这些人见了这场景本就有些发怵,刚想转头离开,忽然听见一阵啃骨头的声音。”
“大白天的突然就暗黑一片,我吓得差点摔在地上,一抬头,就看见远处站起了一个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大冬天的穿了件破破烂烂的单衣,头发又长又乱遮住了脸,手里还拿着半截腿一边盯着我们一边啃,露出阴森森的骨头……最后我只记得一行人跌跌撞撞跑了回来,身后那东西没有跟上来。”
从那之后,他们的所见所闻传了开来,再也没有人敢去清水村一探究竟。
江景伸出手拍了拍柳恣意的后背,帮她慢慢顺着气。感受到她的手抚上后心,柳恣意才惊觉自己胸口剧烈起伏,额头渗出了冷汗。
平复了下心情,柳恣意看着身旁的女孩,终于问出了时隔十八年的一句话:
“你母亲……给你起了什么名字?”
“江景。”女孩同她对视:“我叫江景。”
“好名字。”柳恣意低声喃喃,语气失神,透过她又见到了当年的自己,和那个总是抚摸着她的头、仙女般的姐姐。“当年你们发生了什么事?你父母呢?我之前一直以为你们都葬身在了那场灾祸里。”
“我父亲确实被流寇杀死。”江景顿了顿:“母亲带着我一路逃难,最后送我进了剑门当学徒,自己却下落不明,我正在找她。”
柳恣意微微点头,拍了拍江景的手:“好孩子,有什么需要的就跟我说,这么算来,我还算你的小姨。”
真是造化弄人,柳恣意握住江景的手,双眸向远处眺望。片刻之后,她抬手揉了揉额头,江景看出了她的疲惫,站起身来扶住她回屋休息。
回来后,江景坐在椅子上一直发呆,良久才出声问一直默默陪着她的楼照:“你有什么想法吗?”
楼照侧了头看她,犹豫了片刻才回答:“依我猜测,那日他们在清水村看见的那东西,估计不是鬼,而是妖。”
江景没说话,但是楼照的说法和她的猜测不谋而合:“所以我母亲当年回村殓骨,是不是碰上了那妖怪?”
江景说完这句话后敛目沉思,终于还是决定把梦中所闻一一告诉楼照。楼照仔细听她讲述,待讲完后,江景又猜测:“我母亲在梦中说她被困在了某个地方,是被那啃食人肉的妖怪囚禁了吗?”
这话刚一出口,江景就紧锁眉头,发现了其中的奇怪之处:要是这妖怪真如柳恣意说的那般诡异恐怖、生啃人肉,为什么却没有对母亲下杀手,而是把她困在了某个地方?
真是越猜头绪越乱,江景叹了口气,单手撑住脑袋抵在桌沿上。
“这梦若是真的话,我倒是明白你为什么会觉得她还活着了。”楼照也在思索,但他从另外的角度提出了问题:“是那妖怪杀不了你母亲,还是她身上有妖怪想要的东西?”
江景脑中快速翻阅信息,忽然身子一直坐了起来:“那个玉盒子!是不是跟它有关?”
这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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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一成型,便一直在江景脑中盘旋不消,她立刻上楼把那玉盒抱了下来,为了不打扰柳恣意休息,他们在大堂内焦急等了半天终于等到她出屋,可遗憾的是,柳恣意也对这玉盒及其上面的“春难老”三字一无所知。
“我从来没见过这盒子。”柳恣意摇摇头,面带抱歉地看向江景。江景勉强扯出来个笑,她就知道这事不会这么顺利的。
念及柳恣意和自己母亲的关系,江景又在客栈多留了一日陪她聊聊天。第三日才正式收拾行囊准备告别。
临走时,柳恣意絮絮叨叨跟江景说了许多话,又抱了她许久。最后,柳恣意拍拍江景的后背,笑着对她说:“这次你说自己还有事在身,我就不强留你了。等下次你无聊的时候再来这边找我,我带着你把这四周逛一遍,什么好吃好喝的都伺候上!”
江景笑着道了声好,又跟她拥抱了下,才和楼照骑着马慢慢向着城门方向而去。
“是不是有些舍不得?”楼照与她并肩而行,问了这么一句。
“当然了。”江景抬头看着这天,“怎么说,柳姨也是我下山后见到的第一位家人。”
自从那日道明身份后,江景就改了口叫柳恣意“小姨”,不知道收获了多少店小二疑惑的目光。
话语间他们已出了城门,此地离京城不算太远,大约两日就能到达,等到京城后就立刻进宫,江景心里盘算着后几日的行程。绪帝说等太子神智回归就亲手为剑派写一块牌匾,应该还会做数,牌匾写完后她就跟着护送牌匾的守卫一起回趟伏云山看看吧。不过,回山的话……
江景偷瞄了一眼楼照,清了清嗓子假装不经意间问道:“对了,陛下不是说要为我们剑派写块匾吗,我准备趁着这时间回伏云山上探望几天……你要跟着一起来吗?”
本来以为楼照会一口答应,可有些出乎江景意料的是,楼照听到她的话只是愣了愣,重复了一遍:“伏云山?”
江景有些奇怪地看他:“我没跟你说过吗?我们山上有许多精巧的法阵,我可以带着你随处逛逛。”
楼照咳了一声,自然地回答道:“你当然跟我说过,我刚才只不过是在想伏云山的方位。我过几天也有些事要处理,可是和伏云山不太顺路呢。”
江景盯着楼照一如平常的脸色,语气遗憾不似作伪。但她的心里却有一股熟悉的怪异感兀地涌现出来,就像之前每一次她问及楼照身世的时候。
他是怎么说的来着?江景回忆,父母早亡,被亲戚收养,成年后觉得寄人篱下的感觉不舒服便跑了出来在江湖上做散侠,一直到今天。
江景皱了皱眉,试探性问道:“你要处理的事跟你的亲戚有关吗?”
“什么?”楼照好像没反应过来,顿了顿才缓缓开口:“跟他们没关系,这几年我跟他们早就不通庆吊,你不提我都想不起来。”
那是什么事呢?江景看楼照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打算,也按下了心中的疑问。每个人都有些秘密的,她想,要是自己开口问的话估计又会被楼照那张三寸不烂之舌给搪塞过去,还不如不问。
所以接下来的两天时间里,他们都默契地没有再提及这个话题,直到重回京城。
23. 窃尸人
一路疾驰,当江景和楼照复又踏入京城时已是两天之后的傍晚,他们听到了些消息,说太子几日前就完好无损地回了宫,两人也都松了口气,心想那群傀儡军倒也算是靠谱。
这一阵子在外风尘仆仆的,江景都快要忘了身处繁华街市的感觉,眼看天色已晚,她决定第二天等绪帝下朝后再去拜见,因此今晚江景和楼照在夜市里吃吃逛逛,难得这么放松。
翌日,二人整装进宫,绪帝仍在养心殿接待,太子坐在一旁,一见到他们就起身相迎,笑意满脸。
因着之前楼照对她讲过的绪帝传闻,江景偷偷觑了几眼绪帝,却见他周身威严、谈吐举止皆是帝家风范,没有半分被魔功侵扰的迹象。真是奇了怪了,要么是绪帝心思重、藏得深,要么就是楼照所听传言为虚,不然她怎么连一点征兆都看不出来?
他们几人倒是交谈相欢,言语间,绪帝招招手,从殿外进来了几个太监,共同抬着一看就分量不轻的一块牌匾,上面盖有红布。抬到殿上后,绪帝伸手示意江景亲手摘下红布,江景听令依言摘下,见匾上所写正是“伏云拢霄”四个大字。
江景心下感动和雀跃并存,她之前进宫介绍自己时曾提起过这几个字,没想到绪帝有心竟记到了现在。念及此,江景对绪帝传闻的猜测慢慢地向后者倾斜了一点。
“朕答应过的事就一定会办。”绪帝看到江景的神色满意地点点头,接着转向太子方位:“吾儿能神识回归多亏了你们二位,这匾,便由他随着护卫一起送往你们山上,以作嘉赏。”
江景拜谢帝恩。
“那楼公子呢?你想要什么?”绪帝又问及楼照,“朕听太子说你救过他两次,如此大恩,不知道朕要给你什么奖赏?”
楼照抱拳拜谢:“草民俗得很,没什么大的追求,能讨些金银财宝这些身外之物就够满足了。”
绪帝点头,还不忘把那两匹一直跟着他们东奔西跑的宝马一齐赠予了他们。眼见没自己什么事了,江景和楼照对视了一眼,拜退后跟着太子在御花园中稍坐了会聊聊天。不一会儿,就有人抬着几箱金银珠宝、银票等呈到楼照面前。
“楼公子,您给个地址,奴才们好把这些给您送过去。”一个看着像是领头的太监拿着张单子,上面记录了这几箱里的物件名称和数量,此刻正询问着楼照。
楼照低头在这一堆宝物里面挑拣出几张方便携带的银票塞进怀里,接着转向江景:“剩下的这些都让他们一块送到伏云山吧,怎么样?”
江景猝不及防听到这个建议,有些发愣,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微微瞪大了眼:“都给我们啊?”
“给你的。”楼照接过递来的笔,在单子下方端端正正写上“伏云山”三个字,抬头看江景:“以表达我不能陪你回去的歉意。”
“楼兄你不去吗?”听到他这话,江景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反应,在一旁端着茶喝的太子先疑惑问出了口。楼照无奈地耸了耸肩,叹气道:“对啊,实在是遗憾。”
楼照刚想重新坐下,又眼尖地在还没来得及合起的箱子里看见了一对龙凤纹玉佩,他手一捞将两块玉佩拿起掂量了片刻,随手把其中一块佩戴在了腰间。江景一直看着他的动作,果不其然,下一刻,楼照就伸手将另外一块玉佩递了过来。
“嚯。”眼瞧着江景无比自然地接过了那块凤佩,太子放下了手中茶杯,眉眼微挑:“这算是定情信物吗?”
身后有几个侍女低低笑出了声,笑意弥漫开来,惹得江景也忍不住唇角上扬。
江景把玉佩也挂在腰间,听着太子的唉声叹气:“你们两个来了我才不这么无聊,这几天父皇为了南边的那些事愁得要死,宫里人都不敢大声说话,生怕惹恼了他。”
“南边有什么事?”楼照也挺好奇,追问道。
“说来话长。”太子随手遣散了周围的太监侍女,只让他们远远的守着,把这事的缘由向他们缓缓道来。
原来早在一两个月前,天高皇帝远的南边就莫名出现了几起居民祖坟被挖的邪门案子,还是一户人上山祭祖时发现的。他们到了祖坟所在地时刚开始还没发现什么不对劲,直到拜完后才隐约发现这土好像被人翻过,这家人也是胆子大,没管什么忌讳不忌讳的,当场取了铲子挖坟,发现棺材里自家老祖宗的骨架子早就不知所踪。
也就是说,有人挖开了坟、开了棺材,把骨架偷走后又原模原样地把棺材给埋了回去,但蹊跷的是,这窃骨贼却是碰也没碰棺材里陪葬的那些金银财物,只对这冷冰冰的骷髅感兴趣。
这户人当即报了官,事情飞一般立马在那小村子里传了开来,许多户人家担心自己的祖坟也被偷,纷纷上山一探究竟。出乎意料的是,不管是已经烂成骨架的骷髅、还是刚葬下去的尸体,不论男女老少,竟有将近十口棺材被挖,这下子可是群情激愤。
“这人也是缺德,好端端的去挖人家的坟干什么?”江景听着,不禁发出了感慨。
“还没说完呢,”太子摇了摇手指,“这人不仅缺德,胆子还大得离谱。”
哦?这下江景和楼照两人的兴趣更是被调动了起来,侧耳认真听着,连手里的点心都不吃了。
当地府衙带人查了几天都没有头绪,知府又怕这种丢人事传开,一直压着没往京城报。可能是那窃尸贼被府衙查案的架势吓到,那几天再没出现过一起挖坟的案子,知府刚松了口气,就听见下人来报:京城流放到当地准备羁押的一车罪犯被掳走,随行护卫晕了满地!
一口气还没顺下去的知府当场昏死,险些没挺过来。
“等一下。”江景对着巨大信息有些没反应过来,开口问道:“怎么确定挖坟的和劫囚的是同一个人?是留下了什么特殊痕迹之类的吗?”
太子摇摇头:“这两起案子是否为同一人所为,其实到现在还未知,只是那知府貌似被吓破了胆,将两起案子写在同一篇折子里呈了过来,将犯案之人描述得罪大恶极、行事诡谲,希望京城这边能派人来协助……折子里将这两案看作一人所为,我也就一直这么跟你们讲了。”
“然后呢,陛下派人去了吗?结果如何?”楼照问。
“估计还没到地方呢,那知府隐瞒不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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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耽误了多长时间,那封折子前几日刚被递上来,父皇从大理寺挑了几个人前往协助,一同被带去的还有那知府的革职信。”太子回道。
这两件事要真是同一个人干的,那得是什么样的奇人?江景倒真是起了点好奇心,行踪诡谲,没被一个人看到过,能把护送囚车的随行护卫打晕一片,估计武功也是上乘。
“不说了,说多了心烦,要是事情有什么进展我再告诉你们。”太子摆了摆手,翻过了这一篇。
从宫中出来后,江景和楼照牵着马慢慢在街市上闲逛着,既然绪帝已经将宝马赠予了他们,江景在考虑着要不要给自己的坐骑起个名字。
“你是个女孩。”江景拍拍马头,“该叫你什么名字呢?”
她想了半天也没有什么结果,待中午在酒楼用膳时,江景看着面前的饭碗,忽然一拍手:“我决定了,我的马叫花生。”
楼照险些被酒呛到,他咂巴了下嘴,问道:“我看刚刚你想半天的样子,还以为要给它取出什么惊世骇俗的名字来,你这也太草率了吧?”
江景哈哈笑起来:“这有什么,花生这名字多顺口,再说了,它本来就爱吃东西。”
“好吧。”楼照点点头,眼神迅速往桌上饭菜扫过:“那我的那匹马就叫土豆。”
江景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对于楼照学习自己的起名方法并颇为成功这件事表示出极大的满意,两匹马从此算是有了自己的名字。
饭后他们先回了客栈,江景收拾了下明日启程回伏云山要带的行囊,余光掠过腰间的玉佩,动作忽然间慢了下来。
就在此刻,门口响起了阵敲门声,楼照的声音传来:“收拾好了吗?昨天不是说要去护城河边转转,现在阳光正好,一起去吗?”
京城的客栈多得很,这次他们是分房睡的。
江景手指微微攥了攥那玉佩,给自己的行囊打了个结,随后推门出去,看向一直等在房前的楼照。
“走吧。”江景昂了昂头,这路程不算太远,他们没骑花生和土豆,而是慢慢踱步过去。一路上商贩吆喝声热热闹闹,满街的春光照暖了江景的心。
“你准备在山上待几天?”护城河前,两人皆躺倒在草地上,楼照偏头看江景的侧脸,开口问。
“我想想……”江景眨了眨眼,心里盘算着日子:“这段日子正好是我们剑派招收新学徒的时间,我可能会住个四五天,凑凑热闹。“
楼照点头,又重重叹了口气:“这么长的时间,我要是想你了会给你写信的。”
江景笑出声来:“就这几天时间,还写什么信?估计信没送到我就回来了。”
楼照想了想,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也是,那我就在客栈等着你,这段日子我就不退房了,反正现在有钱。”
江景闭眼感受徐徐吹过的暖风,算是默认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的生活中早已习惯了楼照的存在,刚刚楼照说出“在客栈等你”的时候,她也没感受到一丝不妥。
耳边的鸟鸣声渐渐远去,江景就在这河边草地上囫囵睡了个舒坦觉。
24. 伏云山
第二日一大清早,江景就整装待发,楼照陪她吃了早饭,刚吃几口,就看到客栈外有辆华贵马车已然行至,马车上下来位侍从,往客栈内东张西望了片刻,江景连忙招招手,那侍从看见她便一溜烟儿跑过来,说是来接江景启程伏云山的。
江景点点头,看了眼桌上,感觉没怎么吃饱,又捞起两个包子,边吃边含糊不清地跟楼照交代:“我离开的这几天你把花生和土豆照看好点,别让它们再抢别的马的草料吃了。”
昨日他们从护城河边回来后,江景想去和花生告个别,一路溜达去了客栈后方的马厩,谁知道一眼就看见它和土豆正伸长了脖子抢别的客人寄养的马的草料,专门管马厩的小二拉都拉不住,看见他们来了简直欲哭无泪,江景赶紧掏钱让小二给它们多加了一餐。
楼照笑笑,说道:“你放心吧,现在钱两管够,它们想吃多少吃多少。”接着又轻轻挥手:“快去吧,别耽误了路程,我等你回来。”
“嗯。”江景点点头,跟着侍从上了马车,放下帘子前最后望了楼照一眼,孤单单一个人和满桌的饭菜和四周喧闹的客人格格不入,衬得他满身的寂寥。
……要不还是早点回来吧。江景放下车帘,在车中软垫上坐好,心里慢慢琢磨着,脑中回荡的都是刚才楼照单独的身影。
江景所乘这辆马车是提前出发来接她的,待他们行至玄武门前,正好见到太子车辇一行出门,侍从驾着江景这辆马车缓缓行入头车之后,直向着城门外而去。
这一路上有不少人来围观,大多数人都认识太子的车辇,纷纷探头来凑热闹。绪帝写的那块牌匾被放在一辆大敞车上由两匹马拉着悠悠跟在队伍最后,风光极了。
江景也掀了几次帘子看街两旁的热闹景象,这体验可不多见,特别是此种给自己剑派增光添彩的大好机会。直到出城的这一路江景不知道在心里偷偷暗爽了几次,喜滋滋地想着师父和师娘要是看到了该是什么样的反应。
出了城门后便慢慢回归了平静,江景在心里估算着他们这一行的脚程,大概只用一天半的时间就能到达目的地。这段时间里每到饭点太子就会要求停下来整顿休息,他自己在用膳之余还不忘展开随身画卷画上两笔。
“太子很喜欢作画?”一天末,领头的侍卫长征得太子同意后挑选了一处临近河边的空旷处扎营,看着太子笔下动作,江景想起楼照同她讲过的与太子初遇时的场景,随口问了一句。
“是啊,从小就学这些东西,也就只有书画是我自己真正喜爱的。”太子仍低头认真描绘着画上一点,同她说话时毛笔平稳,未受一点影响,开吉在一旁伺候笔墨。相比身后忙着扎营露宿的侍卫,他们三人倒也算得上是岁月静好。
江景闲得无聊,又观摩了几眼太子作画便失去了兴趣。她从小就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此时江景看天看地,没找到什么消遣的东西,只好把腰侧栖寿剑抽出找了块布细细擦拭着。
“姑娘这剑倒是上好之物。”太子看她动作,抽空瞥了一眼,却没想到这一眼就对江景手中剑起了兴趣,撂下笔转头过来。
江景看他那样子,索性收剑入鞘直接递了过去供他观赏,随后一丝想法涌上心头,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殿下与楼照相识已久,可曾见过他有什么兵器?”
“嗯?”太子停下动作,接着有些茫然地摇头:“我只见过楼兄出手过一次,就是他出手救我那天,那时他好像也没用任何武器,只用……”
说到此处,太子略微停下话语,轻轻“嘶”了一声,看向江景:“楼兄给你讲过吗?”
江景点点头:“他说自己最常用的就是一双手,救你时把那歹徒的喉咙给掏穿了。”
“他是这么对你说的?还有吗?”太子听到江景的回答却显得有些疑惑,又问道。
什么还有吗?应该还有什么?江景比太子还疑惑,难道楼照瞒了她些什么事?
太子观察着江景的表情,仿佛明白了什么,面对江景的问询只微微摇了摇头,含糊地说着:“其实当时我惊慌过度,有些事记不太清了,姑娘想知道的话还是自己去问楼兄吧。”
江景一眼就看出来太子这是在搪塞自己,“啧”了一声,拿回自己的剑,帮着侍卫们扎营去了。
太子看着江景远远而去的身影,心中暗自苦笑了一声,眉宇间被愁绪笼罩。那日的情形自己历历在目,但是他还能说什么?说他看见楼照的手不是冲着那歹徒的喉咙而去,而是直接从背后掏穿了他的心脏吗?还是说自己看出楼照对他本来也有杀意,只是听见他的太子身份后才敛了凶意吗?
楼照估计是权衡之下辨出他这太子身份之重,当下便止了向他而来的修罗步,手上掂着那颗挖出的心脏朝他不甚正形地笑,没脸没皮地胡言乱语,说他家亲戚得了怪疾,须得人心入药……是个人都能听出这话荒谬至极。
但是楼照当时不杀他,估计只是因为杀太子麻烦太多,他也就坡下驴借此与楼照相识。太子觑着江景冷冽的侧脸,叹了口气。说实话,前几天在吞溪山上再次见到楼照时,他还有些惊讶于楼照周身变化之大,惊诧间转头一看,就瞧见倚在楼照身边的女孩。
是不是该说一句恋爱中的男人着实能改变一个人的心性?但是太子也不敢贸然将那日事情缘由告诉江景,幸好他提前问了一句,要是自己和盘托出导致两人出现一丝裂痕的话……他都不敢想楼照那人发起疯是什么样子。
思索间,营帐已扎好,太子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画,也没了继续的兴致,开吉替他收起后他四处望了一圈,见到属于江景的那顶帐篷早就关得严严实实,女孩躲在里面,仿佛被裹在了一个置气的壳子中。
太子叹了这晚不知第几口气,收拾收拾也回了自己营帐,闭目养息静待明日行程。
他们这一行脚程算快,翌日刚用完午饭仅过了半个时辰就到了伏云山下。江景掀帘下车,望向通往山顶熟悉的长阶,接下来的路可就不能靠马车了,得自己一阶阶踏上去。
随行人一个个下了车,江景打头首先踏上长阶,这些护卫都是一等一的精兵,太子也是自小练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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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至一半也脸不红气不喘。他们这些人也就只有太子身旁的开吉有些力不从心,三步一喘气,额上微微淌汗,不过还是顽强地跟上了他们的脚步,没耽误行程。
眼瞧着越来越近的山顶,江景心中雀跃,连昨日的小小置气也不管了。山门前同书“伏云拢霄”的匾下有两名弟子看守,远远瞧见了他们的身影有些茫然,眼下正张望着,江景忙举起双手连连挥了好几下。
“是江景师姐!”其中一个女弟子认出了江景,惊喜地喊道,快步跑过来,笑嘻嘻地一把抱住了她,埋头进江景怀里。
这女孩名叫苏冉,比她小了两岁,之前在山上时就经常和江景一起练剑、玩闹、欺负小师弟。
江景揉了揉苏冉的头顶,向后指了指:“看后面那是什么?”
苏冉随着她手指方向看去,一眼就见到缀在一行人后方的那块由四人合抬的巨大牌匾,忍不住小小地“哇”了一声。江景颇有些得意,又向她介绍:“我旁边这位可是当朝太子,那牌匾是陛下亲手写的。”
苏冉快速地看了一眼太子,从江景怀中退出来,朝他抱拳行了个剑派礼,太子也笑着回应。
“师妹回来一趟怎么弄出这般阵仗。”另外一名男弟子也走下来,替江景拿过行囊。江景挽着苏冉,同她笑着打了招呼:“师兄好久不见。”
“师父和师娘呢?快让他们来看看我带回来了什么东西。”江景下巴冲着后方那牌匾和一箱箱的金银珠宝扬了扬,藏不住的意气风发。
随着进了山门,师兄去忙着招待那些侍从,苏冉指了指练武场方向,回答了她的话:“这三日师父和师娘忙着招收新弟子呢,现在正在练武场那边看着。”
“走,一起去看看,让这些皇室侍卫帮着师兄守门吧。”江景大手一挥,招呼着太子跟上她们的脚步,轻快地向着练武场走去。
伏云山分前山和后山,后山是弟子们休憩用膳之处,一般不对外开放。前山则是弟子们日常练武之处,伏云剑派欢迎客人和对剑术感兴趣的练武之人,若是有人不嫌麻烦踏过了那千阶,倒也可以在前山观摩弟子练武。
不过若是想入剑派,还得等每年春季的入门考核,也就只有江景这种特殊情况才被特殊对待过。
刚靠近练武场,江景就听到一众声音翻山倒海般扑过来,擂台上一双人打得正酣。
伏云剑派的入门剑派简单得很,派出些资历深厚、剑术已趋大成的弟子来同想入剑派之人对战,以统发木剑相迎,点到即止。但他们招收弟子,可不只是单纯的由输赢而定。这些师兄师姐只需两三招便能看出一个人的功力资质如何,招收与否心中早有定数。因此,经常出现有人被两招打得一败涂地最后却还是入了剑派的情况。
江景看到师父和师娘正坐在擂台旁的木椅上边观看对战边不住闲聊。江景脚步放轻想偷偷过去给他们一个惊喜,没想到师娘耳朵动了动,似乎早有预感,转头看过来,瞧见是江景一下便笑了出来。
“看看谁回来了。”师娘戳戳师父肩膀,满脸的笑意。
25. 入梦来
擂台上各路远道而来的年轻剑客们跃跃欲试,江景则陪着师父和师娘一起在台下饶有兴致地观看着。
“怎么突然回来了,还弄了这么大动静。”师父刚起身与太子行了礼,此时正悄悄问江景。
江景挑了挑眉:“怎么样,我下山历练这么些日子也算颇有成就,给咱们剑派长脸了吧。”她也瞧见自己带回来的那些东西动静之大,有好几位在旁边等候擂台对战的孩子都忍不住往山门方向东张西望,一派活跃气氛。
师娘笑着点点头,又继续开口商量着:“山门口的那块牌匾事伏云山老祖宗留下来的,可动不得,新的这块挂在哪好呢?”
江景眼睛转了转,指着练武场出入方向:“就挂在前山进武场的这门上头吧,每个来参观的客人都能一眼看见,多气派!”
这倒是个好主意。得了师父的师娘的一致应允后,江景一下蹦起来向着外头跑去,不一会儿,就有几个侍卫抬着牌匾过来合力将其挂于练武场门头之上,惹了好多凑热闹的弟子来看。
江景笑嘻嘻地跑回来,刚想跟从擂台上下来的师姐打个招呼,余光一瞥就看到了太子在一旁眼巴巴的神情。
江景一拍脑袋,刚才光顾着寒暄竟忘了自己答应太子要带着他在山上参观的事了。
她冲着太子略显抱歉地一笑,与师父师娘说明后便领着他往前山侧方而去。越走越显得寂静起来,石子路碾压而出的簌簌声格外明显,江景先后带着太子参观了藏剑阁和各式法阵,这些地方都是平时弟子得了准许才可以进出的地方。
不过既然有太子这般贵客驾到,师父便也同意了她带着这远道而来的客人随意参观。
后山没什么可看的,此时也不见几个人影,几乎都凑到了前山看热闹,江景带着太子直接穿过了后山的住宿区,到了更后方的一片林子。
“这地方我之前常常来。”江景坐在一个小水洼旁,从地上拣了块石子扔进去,微微出神地看着洼中泛起的涟漪。
等了半天不见太子动静,江景抬头去看,见他正坐在一块大石上凝神翻阅着刚刚从藏书阁借出的一本书,简直两耳不闻身边事。
江景有些无奈,脑中不可抑制地浮出楼照的身影。要是此时是他陪在自己身边的话,也许不会这么无聊吧……
他们刚到山上已是午后,此刻兜兜转转了一圈则将近傍晚。闻到熟悉的饭菜香,江景晃了晃头甩掉这些思绪,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服,招呼着太子回去吃饭。
弟子们陆陆续续地从练武场回来,去到后山院中食堂吃饭,江景本来还想问问太子用不用让人把晚膳送到客房单独用餐,转眼就看到他已经万分自然地进了食堂跟在一众弟子后面排队领餐,开吉瞅准时机伺候到了他身边。
还真是一点架子都没有,不过这样也确实省心。江景东瞅西瞅,果然见到苏冉正坐在一旁朝自己挥手,桌上盛着两盘饭菜,正是她帮自己打的。
江景两步就窜到了苏冉身边,摸了摸她的头先喝了一口自己最爱的丸子汤。苏冉眨着眼,催她讲讲在山下遇到的趣事,江景清了清嗓子,刚想起调开口,就听见桌子对面“咣咣”两声,抬头一看,是师娘和师父也端了盘子坐到了凳子上。
“您二位怎么来食堂了?”师父和师娘平日里都在自己屋中用膳,用他们自己的话说,这是为了“保持距离以维护威严和神秘感”,这两个完全与他们搭不上边的词一听就知道是瞎编的,江景猜测他们俩就是懒得排队,又不好意思明晃晃地插队,才专门吩咐弟子帮他们送饭。
这活江景以前可没少干过。
师娘笑意盈盈地看她:“这不是想你了嘛,你也快跟我们讲讲,下山遇到了什么新鲜事?这次准备在山上住多久?”
江景先思考了下后一个问题:“应该住个三四天吧,不过主要是看太子殿下,毕竟是贵客嘛。“
接着,江景便绘声绘色地先讲述自己是怎么在山洞中遇见楼照、又是怎么装晕救太子的事,她初次下山难得激动,把许许多多细节说了出来——不过还是刻意模糊了太子失去神智的事,只说他需一味药,而自己和楼照千里奔袭为他求医,这才获得了绪帝这番奖赏。
她还殷殷切切地说自己寻到了母亲的一些踪迹,相信总有一天会和她团聚。
师娘听到这里颇为怜惜地凑过来摸了摸江景的脑袋,师父和身旁的苏冉也都一片笑意,很是为她开心。
话语间江景嗓子都快冒烟了,低头喝了口汤,迅速扒了几筷子饭菜,口齿不清地问道:“今年招收弟子情况如何?”
师父听她此问脸上稍稍透出些满意之色来:“今天才招了六个,不过里面有两三个资质都不错,竟能与你师兄师姐们前几招打得有来有回。不过这才第一天,而且经过你这么一路宣传,明后两天来的人估计只会多不会少。”
江景嬉笑着点点头,她刚才讲了那么老长时间,食堂里的人早就走了七七八八,连太子也去了为他专门为他打扫出的客房。师父直起身眼睛转了一圈,终于又恢复江景记忆里那副没个正形爱打听的样子,神神秘秘地问道:
“你戴的那个玉佩,是那个叫楼照的小子送的吗?”
话一出口,江景就看到不仅是师父,连师娘和苏冉眼神都悄悄地投了过来,搞得江景筷子都猛地停住不动了。
“啧啧啧,”师娘看着她摇摇头:“我猜肯定是,你看看自己脸都有点红了。”
江景嘴硬地说道:“哪有,肯定是刚才说得太激动了给热的。”
话虽这么说,但她的左手还是悄悄垂下攥了攥那玉佩,继续面不改色地吃着剩下的饭菜。
有那么明显吗?连师父看了她这样子都不追问了。
江景吃完饭咳了咳,向着对面两人说:“弟子在山下遇见些奇特物件,想请师父和师娘解惑。”
“嚯。”师娘歪着头看她,“难得见你这么正式的语气,你先回去收拾收拾东西等会来我们屋里吧,我跟你师父去看看你俩的新师弟师妹。”
师夫向着江景和苏冉点点头,先行离开,眼下天色已有些擦黑,江景问苏冉:“回屋吗?还是去练武场活动活动?”
苏冉有些耷拉着脸:“回屋吧,这几天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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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顾不上我们,就布置了一大堆功课,我还一点没看呢。”
“好。”江景笑着点头,先送苏冉回了屋,跟她挥手道别后才一路溜达到了自己熟悉的住处。
她推开门,见到屋中布置皆与下山前别无二致,且洁净不染尘灰,心中不免有些感动。江景的行囊早已被好好放在了桌上,她挑开布结,从中抱出了那从故居带出的玉盒子。
江景感受着手下触手生温的玉,一路走去了师父和师娘的住处。他们两人不在后院,而住在坐落于前山的侧边一处小屋中,江景到达门前时,见屋中已升起烛火,便抬手敲了敲门,得到回应后推门进屋。
江景端着玉盒将其郑重地放在桌子中央:“这是我从父母故居找到的,只有个盒子,里面的东西不知所踪。”
师娘眼尖地看见侧边三个小字,在师父上手摸索玉盒时一直皱眉思考,玉盒被递送到她手上时,师娘指尖轻轻掠过刻字凹下去的痕迹,缓缓开口:“春难老……我好像在哪本书中见过。”
江景心中猛地紧张起来,静候着下文,但师娘苦思冥想片刻却没有什么头绪,一把拽着师父站起来,向着屋外走去,还不忘吩咐江景:“我们去藏书阁翻翻,你先回去休息吧,等找出什么结果来再告诉你。”
江景有些茫然地点点头,在突然空下来的屋里呆坐了片刻,拿起桌上玉盒,熄了烛火后慢慢回屋。
这一天下来江景也是累极,回屋后洗漱一番变坐在床上休养调息,不知不觉间困意袭来,黑夜掩盖、烛火摇曳遮去她眉眼间淡淡愁意。不知藏书阁是否真的会有些许线索,她这一晚静不下心,调息也没起什么作用,一团郁气堵在心口。
江景叹了口气,无奈地灭灯和衣入眠,脑中杂乱思绪一直回荡烦扰,她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入了浅眠。
睡也睡不安稳,江景又做了梦。梦中她躺在一叶小舟上晃晃荡荡,周身海浪声懒懒响起,江景被烦得要死,捂了耳朵转身想避开这晦暗声响,一抬眼却看见小舟头上立了个奇形怪状的人影,看不真切。
这黑影好像是扭头看了她一眼,嗓子中发出些喑喑哑哑的调子来,江景直起了身侧耳听着,却一个字也没听懂。直到那黑影伸出手臂向着扑朔迷离的岸边远远指了指。
原本弥漫的雾气慢慢消散,江景随着手指方向望去,看到恍恍惚惚一个影子立在岸边,正冲她招手——样子熟悉极了。
小舟晃晃悠悠地靠了岸,江景跨步踏上了实地,看着眼前人,神色讶异。她想说话,第一遍却没能发出声音,江景清清嗓子,绕着面前人转了一圈,疑惑叫道:“楼照?”
“哎,是我。”梦中楼照一把捉住乱转的江景,唇边扬起个在这暗色下也格外显眼的笑来:“我在路上碰见了个奇人,说他能托梦,你嫌天高路远,信走得慢,我便花了好大价钱才买来这一次梦中与你相见的机会。”
“怎么呆呆的,莫非那人诓骗,只载了个躯壳来见我?江景,嗯?”
楼照牵起她的手,放到自己心口:“我可不是假的,这几日我想你想得紧。你呢……可曾挂念我?”
26. 春难老
做梦会这么真实吗?
江景低头有些愣愣地看着自己被捉去放在对面人心口的手,温热的触感如网般向她蔓延而来,密密麻麻迟钝地烘热了她刚才惊惧的心。
江景的手微微颤了两下,仰起头从唇角却不慌不忙提出个情真意切的笑来:“当然是我,才几天光景你就这么耐不住寂寞?我可不像你这样没出息,山上事忙得很,我哪顾得上想你。”
她自以为自己这话说得利落,却不承想尾音缠绵早就被对面人堪破话中几分真假。楼照也陪着她傻笑片刻,等江景终于从这旖旎氛围中咂摸出一丝不对劲时,楼照执起她的手轻轻地在手背上落下一吻。
似是楼照的眼神有些直白,半点藏不住心中思绪,湿热温意浮于手背,江景撞向楼照眼中缱绻爱意,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早已心跳如雷,仿佛要冲破胸膛泼她个满身满脸,好恨铁不成钢地烫醒江景口是心非的一身尘缘。
海浪声缓缓静静,梦中月色竟也迷蒙,呼吸绵长却急促,两颗心于这凝滞的时空中交缠。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忽听得心鼓响震,唤起一对璧人往前种种江湖相依。渺渺灼灼盈月间,警幻当头,心魂两合。暗红尘霎时雪亮。
江景终于不再犹豫,另一只手抚上楼照脸庞,迎着这大梦幻象慢慢凑上前去,于他唇间落下一吻,轻轻悄悄,诉不尽满腔暗潮汹涌。
海浪声灭。
江景缓缓睁开眼,长睫簌簌,有些大梦初醒的不适和恍惚感。她看向窗外,抬手挡了一下倾泻的阳光,脑袋慢半拍地发现一夜的光景竟就这样飞驰而过。
江景慢吞吞地起身穿衣洗漱,整个人还处在有些发懵的状态中无法抽离,直到步出房屋,清晨吹过的一丝凉风才将她的意识唤醒。
昨夜,昨夜那个梦。
她叹了口气,绕着后山晃荡了一圈,脑袋里想的全都是梦中楼照那真实的触感,简直快要把自己逼疯,险些连走路都走不稳,上楼梯时被绊了一下,腰间玉佩和栖寿剑撞在一起发出清脆响声,叮叮当当,夺人思绪。
“师姐!你怎么跑这来了,我找了你好久!”女孩的声音远远传来,江景迅速整理了下思绪,看着跑过来的苏冉,问道:“我随处逛逛,大清早的什么事这么着急?”
苏冉跑到她跟前指了指前山方向:“师娘让你去找她呢,现在就在前山的屋子里……今天来了好多人,我得去帮帮忙,师姐你快去啊!”
话音还未落,苏冉就又一蹦一跳地走远了,一副兴致高涨的模样。江景想了想,先去食堂排队买了两份饭,端在手上朝着前院走去。
房门未关,倒给江景省了事,她探头进屋里看了看,发现师娘正在桌前静静翻着一本书籍,抬头看见江景便笑了开来,一边招呼一边说着:“哎呀,你怎么知道我还没吃饭,快来坐这边。”
师娘稍微收拾了下被书籍堆得略微有些杂乱的桌子,腾出了一片空地,江景把早膳放了上去,还没坐稳就听到师娘出声:“昨夜找了半宿,可总算让我翻到那‘春难老’究竟是什么东西了。”
江景连忙坐正,正襟危坐侧耳倾听,师娘却敲了敲桌子:“这么紧张干什么,先吃两口饭。”
江景犹豫了一下,还是乖乖拿起了筷子,但心事加持总让她显得心不在焉,师娘看着江景,先开口好让她有个心理准备:“仙人北荇,法术大成,百年前仙逝,皮肉化风,骨迹不详。据说这位北荇仙者死前曾留下一众不俗之物,而这‘春难老’正是其中一件。”
江景不知觉间握紧了筷子,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师娘从桌上翻开一本古籍,向她展示着其中一页:“春难老,芳瞳发秀,千岁寿宁康。”
她接过书,定眼望向上述文字,原来这名为“春难老”的宝物是北荇仙人未登大宝时游至一奇境时偶然发现,此物浑体透白、状如灵芝伴树,是由千年宝玉天然雕刻而成,其奇效为……
“长生。”
师娘的口中缓缓吐出两个字。
江景冷不丁打了个激灵,师娘的声音回荡于自己耳边,她有些难以置信地将书上文字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确认刚才不是自己花了眼或是没听清:这世上竟真有能令人长生不老的神奇物件。
“可是……”江景放下古籍,发现了其中的矛盾之处:“此物若真能长生,为何最后北荇还是仙逝了?这宝物又到底是为什么到了我母亲的手里?”
这些古籍上没有记载,师娘也只能猜测:“长生不老乍一听确实诱惑力很大,但你我毕竟不是北荇,或许当她活过了几百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挚爱亲朋慢慢老去、逝去之后,慢慢地就对长生不再那么执着了呢?”
“也许是北荇自愿仙逝,但是你母亲的事,我也确实无从猜测了。”
江景吞了吞口水,无数个离奇的想法在她脑中炸开:有没有可能是母亲拿走了这宝物,并也获得了长生呢?那母亲到底是被谁所囚,是其他贪图长生的人吗?在她做过的那个梦里,看不清脸的母亲呜咽恸哭,她现在究竟会在哪?
额头上传来温热的触感,江景抬头,发现是师娘用手背轻轻碰了下她的额间,微皱的长眉下是充满关心的眼神:“怎么身子这么凉,是受寒了吗?”
江景微微握了握手,指尖触及掌心,凉意泛起,她略带安抚地朝师娘笑了笑:“没事,许是刚才在后山瞎逛,被风吹的了。”
师娘点点头,放下了手,眉眼间忧虑迭起看着桌子对面重新大口吃起早膳的江景:手指间动作僵硬得好几次都没夹准,把筷子放下想喝汤时又差点洒了出来。
“小景。”师娘从唇齿间逸出一句叹息:“你不必这么忧虑,有什么事就来找我和你师父,能帮得上忙的我们一定会尽全力帮你。”
江景眨了眨眼,恍觉自己刚才确实是有些失态。于是她收拾了下情绪,仰头冲着对面的长辈露出一个不掺假意的笑:“谢谢师娘,你也快吃两口饭吧,我刚才……是想得有些多了,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
师娘盯了她片刻,确认江景所言不虚后才开始用膳。江景吃完了饭东瞅西瞅,问道:“师父呢,昨夜你们不是一起去藏书阁的吗?”
师娘挥了挥手,面上颇有些嫌弃:“他昨天白日里忙着招待弟子,晚上还没我能熬,直接躺在藏书阁的地上睡着了,今天早上老徐来藏书阁检查,还被他吓了一跳。”
老徐就是藏书阁的守藏人,也是伏云山上年纪最大的一位老者,江景想象了下他被师父惊吓到的场景,有些忍俊不禁。
“今天山下来的人多,你师父现在应该在练武场看着呢。不说了,一夜没睡,我要先休息会儿了。”
江景听闻连忙站起身来收拾两人的早膳用具,静悄悄地退了出去不打扰师娘休息。
将碗筷放回食堂后江景又一路溜达到了练武场,意外地看见太子也在,他搬了凳子坐在擂台之下铺卷作画,引了好些弟子探头好奇观看。
太子抬头间隙看见了江景,微微颔首冲她一笑示意,江景也点头回应,看了看他颇为自在的样子,心里估摸着他估计不需要自己再带着参观了。
“景儿。”一声名唤传到江景耳朵里,她四处望了望,见是师父正站在擂台入口处向着她招手,江景两三步走了过去。刚到面前,她就发现师父后面还站了好些个小孩子,各个手里拿木剑,眨巴着眼看着她。
“你要不要上去试试。”师父指了指擂台,现在上面正有两人对战,江景看了看擂台,又看了看面前这堆小孩:“让我上去?我又不怎么会控制力道,万一把这些小孩打哭了可怎么办?”
“我!我!我不怕被打!”江景的话音刚落下,就有个小男孩忙不迭举起了手,一脸期待地看着她。
还真有个傻的,那好吧。江景挑了挑眉,从一旁的剑架上取出一把木剑。这木剑与她的栖寿相比有些短粗,也不同于剑派弟子平时练武所用木剑,大概是要照顾这些入门考核的孩子。
江景用木剑随手比划了两下招式,摸准了它的重量和手感,待擂台上的人下来后她便率先踏上了台子,观察着面前有模有样举起木剑的小男孩。看他那样子,估计是之前有过用剑的基础,怪不得这么有自信。
太子见她上台略微顿了顿笔,随后将其放下,饶有兴致地看着台上两人。
男孩抱着剑似乎有些紧张,眼睛死死盯着江景的动作生怕她突然出手。江景微微衡量了下对战这么小的孩子应该用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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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的力度,最后决定先从最轻的来,慢慢试探这孩子资质如何。
江景动了。她先是向前迈了一步直冲男孩侧方,木剑在手里轻巧地绕了个圈劈向他侧颈。江景收着力,速度也不算快,男孩忙伸手用剑挡下了及时这一击,但还是被逼得向后退了两步。
“后面。”听到这声音男孩猛地回头,灵活地屈身躲过江景突如其来的剑锋,并举起木剑顺势而上想近身刺向对面人肩颈,不过意料之中地被江景用木剑拂开。男孩并不气馁,后退几步眯起眼睛谨慎地等待下一次进攻的时机。
“身手不错嘛。”江景笑眯眯地甩了两下木剑,看着剑拔弩张的男孩:“就是太紧绷了,完全没使出剑的作用。”
话语间,她身形忽动,男孩眼前几乎都没看清她的身影,就猛觉自己右手一麻,原来是江景瞬息之间就到了他面前,用剑背拍了下他的右手腕,震得男孩差点当场把剑丢下,不过好在他及时反应过来,握紧木剑,惊疑地看向江景。
这几番动作下来,这男孩的天资几何江景大概有了点数,她悄悄地冲着师父点了点头,意思是:这孩子资质不错,可以入伏云派做弟子。
没想到男孩正瞅准江景分心的瞬间时机,猛地提剑爆冲上来直指江景心口!两寸、一寸,眼瞧着就要得手,而眼前人仿佛没反应过来般垂眼看向自己,男孩内心难掩激动,将手中剑刺向对方。
“咣当”一声,男孩错愕地看向自己空无一物的右手,木剑被挑落在地。江景剑指男孩脖颈,看着他这副样子不禁笑出了声,手腕翻转用木剑在他头上拍了拍:“不要把剑看成平常武器,要把它看成你身体的一部分……随心而动、纵横自如。”
男孩呆呆地仰头看着江景,嘴唇微微颤抖,嘟囔着不知吐出了些什么字句。江景把地上木剑捡起塞回男孩手中,微微凑近:“嗯?你说什么?”
男孩攥紧了木剑,吞吞吐吐大了些声音:“我说……姐姐你好帅。”
“小屁孩。”江景失笑,擂台下也传出来些低低笑意,正是看热闹的师父和太子。
江景颇为无奈地瞪了他们一眼,直起身用木剑挑起男孩后颈衣物,就这样像提灯笼一般把他提了起来,提溜着一路下了擂台,把男孩吓得不敢动弹,这才把他放下来。
“我这徒弟魅力可真是大啊。”师父假意感叹道,语气里是止不住的笑意和幸灾乐祸。
江景把木剑放回架子上,听到他这话忍不住翻了好大一个白眼,拍拍袖子去找苏冉玩去了。男孩看着她的背影好一会都没反应过来,直到师父拍了下他的头:“恭喜你成功通过考核,以后你就是我们伏云剑派的弟子了。”
这小子被景儿迷得五迷三道的。师父心里乐呵呵想着,不过还是省省吧,景儿现在已经有心悦之人了。
这两天日子过得还算充实,三日的弟子考核全部完成,伏云剑派共招收三十一名新弟子。太子也准备于明日起驾回京,临走前这晚江景躺在床上,很快入了梦乡。
脑中一片迷蒙,江景有些惊诧地看着周身景象:她这是又做梦了?
是楼照又托梦来了吗?真是的,明明自己明日就要回去了,这托一次梦估计要花好多银两,他不知道节俭的吗?
江景甩了甩脑袋,感受到了与前几日的梦境微妙的不同。这里没有海,也没有撑舟的奇怪黑影,浮现在她面前的好像是一座……山?
此时一阵哭声猛然响起,把江景吓了一跳。她狐疑地看向周围,突然瞥见有位老者向她跌跌撞撞地走来,江景快走几步扶住她,小心翼翼地问道:“请问您是?”
老者抬起脸,露出皱纹交错的一张脸来,满行的泪水顺着褶皱簌簌而下,打湿了江景的衣袖。
老者开了口:“我是前世的你。”
什么玩意!江景吓了一跳,眉眼好不惊讶地皱了起来,她重复了一遍:“前世的我……?”
老者点点头,她伸出手来指了指江景的左臂,问:“你这只手臂是不是经常感到闷痛?”
江景讶然地点点头,复又听得老者兀自叫骂起来:
“有个不要脸的兔崽子挖了我的坟,还烧了我的骨头!你快去把他揪出来,要不然你的手一直都好不了!”
27. 倒吊观音
一大清早,江景睁开眼迅速从床上跳了起来,洗了把脸后拿起自己提前收拾好的行囊就急急忙忙往外跑。
她起得有些早,一路上根本没几个人,江景直到跑到了前山才停下来,有些茫然地看着整装待发的皇室守卫们,左臂的闷痛经过昨夜的梦后存在感更为强烈,惹得江景怎么也忽略不了。
看样子太子还未起身。江景抱着自己的剑慢慢走到了练武场,这里面倒是立了两个熟悉的身影,正是早起训新弟子们的师父和师娘。江景走至他们身边,一起看着一群小弟子们绕着练武场来来回回地跑圈。
“等会就要下山了吧?”师娘问。江景点点头,趁着这片刻时间将自己做的梦向两人讲了一遍。
“托梦这事倒是不稀奇,听说还有专门能入梦的妖怪。不过谁这么缺德挖人家的坟?还烧骨头。要是晚上嫌冷捡点木柴烧不行吗?”师父摸着下巴,说完这句话后又突然陷入了沉思:“不过世间法术种类繁多,那挖坟人若是想收集骨头用来做些什么邪术的话,景儿你可要小心点了。”
江景忧心忡忡地应了一声,心中满是对自己碰见这倒霉催事的惆怅。
小弟子们此时气喘吁吁地完成了清晨跑圈,各个站得东倒西歪地排在师父师娘面前。师父立马恢复了平日训练时的那副严肃神情,看了他们几眼,最后满意地微微颔首:“行了,先歇歇去吃饭吧,半个时辰后还来这里集合。”
江景眼瞧着面前这几十个孩子立马一哄而散,吵吵闹闹地向着食堂走去,有些忍不住笑了:这也是她之前的生活。
“走吧,再陪你吃顿饭。”师娘走过来轻轻拢住她的肩膀,和师父一起带着江景去后山吃饭。太阳渐渐升高,清晨的凉风吹过却不曾带来寒意,倒是让人神清气爽。
用完早膳后江景一一跟师父师娘还有几个同门们告别,待跟随侍卫一齐下山时,江景终于得闲问了身旁太子一句:“殿下上次在宫中所讲那盗尸案是于何地发生?”
太子回道:“南边的一个小城,名为垂郭。怎么突然问这个?”
垂郭,垂郭……正是昨夜梦中老者所说的埋骨地!
“感兴趣。”江景冲他一笑,决定还是不把梦里的事告诉太子,随便找了个借口便搪塞过去了。
回去的路程总感觉比来时快些,等江景再次站在客栈门前望见楼照那张熟悉的脸庞时,心中种种顾虑暂时搁置,只余下满脸满腔的笑意。
她快走好几步一把扑入楼照向她展开的怀抱里,微微垂眼就能看见两人腰间交缠在一起的龙凤玉佩,叮叮当当,在这喧闹的街市间闯进两人耳里。江景抬头看楼照:“我回来了。”
“嗯。”楼照笑着点点头,片刻后终于是松开了她,指尖恋恋不舍地掠过江景发梢。两人一起向着客栈内走去。
此刻正是午时,街巷内外熙熙攘攘,两人找了处二楼雅座用膳,不时垂眼看向窗外热闹景象。趁着饭菜还未上齐,江景用极绘声绘色的语气向楼照讲述了自己梦见那个老者的事。楼照也微微讶异:“怪不得你这胳膊当时怎么都治不好,原来是这些鬼神之事作祟。”
“要不要等歇个两三天再出发去垂郭,你这一阵风尘仆仆的,身体吃得消吗?”楼照忙着给江景夹菜,抽空问了一句。
江景咬着筷子思索,看见楼照几乎快把一多半的菜都摆到她这边不禁有些失笑,她早就发现这人平时饭量一点也不大,不知道怎么撑得住之前一路奔波的。她过会还是摇了摇头:“明天就动身,不知道现在形势如何,要是去晚发现那窃尸贼跑了我可就连哭的地都没了。”
“好。”楼照欣然应允,低头认真扒拉着他碗里分量小得可怜的饭菜。江景吃了几口终于忍不住,问出了一直以来都想知道的问题:“你就吃这一点能吃饱吗?”
楼照突然遭这一问,像是有些手足无措,看看江景又看看自己手里的碗,眼睛微转了转,这才猛地把头一低,从唇边逸出些幽怨真切的叹息来。
“怎么了?”江景被他这反应吓了一跳,犹豫着放下了筷子,小心翼翼地凑近看他低垂的头,手指伸出戳了戳楼照的肩膀。
“我之前……总吃不饱饭,寄养在表舅家时遭受他家儿子排挤,睡得吃得连奴仆都不如,许是在那时患上了胃疾,一直吃不了太多东西……让你担心了。“
楼照还是低着头,双眼微微上扬看向江景。也许是这话里可怜意味居多,江景从他这扑簌眉眼中暗自咂摸出一股委屈,就像是平时总饿着肚子的小狗一类的动物,好不容易吃上顿饱饭,却在饭后抱着自己痛极的肚子眼泪汪汪在一旁呜咽。
江景沉迷于自己的幻想,完全错过了楼照眼里一闪而过的晦朔,最后她只是轻轻揉了揉楼照的头,并在心里提醒自己以后别再问这些戳人心窝的问题。
翌日清晨,两人收拾行囊骑马直冲南方垂郭城而去。花生确实被楼照照料得很好,皮毛油光水滑,嘶鸣声嘹亮,见到江景时还亲昵地低下头蹭了蹭她的脸颊,温湿的气息弄乱了她刚梳洗好的额发。
南边比千里之外的吞溪山盎然些,连路边野草都似乎更有活力,江景和楼照就顺着这暖风一路无阻地在几日后到达了目的地。
垂郭群山环绕,俨然一环绕聚宝之地。若是有懂风水的大师来此处略作探看,立刻就会发现这垂郭是难得的风水宝地,天杰地灵、青黛光影,灵气极深,妖行攘攘。
但江景、楼照二人不懂这些,只感觉到进城时锣鼓喧天的喧闹,四处打探一番,原来是有当地贵族请了道士,想要找回自家被窃走的祖宗遗骸。
二人找了处酒肆点了些饭菜和清酒慢慢吃着,时不时向周围客人打探消息。
“要我说,那贼抓到之后就应该斩首示众!造了这么大的孽还想落得个全尸?没门!”
“也不知道街上那些道士有多大能耐,一路敲打半天了,怎么倒不去山上看看?”
“你不知道啊?进山的路被那京城来的新知府给封了,哎呦,我过几天还要去给祖宗烧纸呢,也不知道要封到什么时候。”
“进山的路被封了?”江景目瞪口呆,又问了一遍。她刚才打听到,垂郭城的后山是居民们埋葬尸骨的墓地,这段时间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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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在那座山上发生的。如今山被封了他们还怎么上去查看?早知道就让太子帮忙写份通行信了,现在弄得这番进退两难的境地。
“是啊。”旁桌的一个男人忧虑地点点头,“都不知道那贼人跑了没有,现在搞得人心惶惶的。京城大理寺还来了人……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的阵仗。”
他们要怎么办?等着后山解封还是偷偷跑进去?这窃尸贼没抓到难不成要一直封着?这得耽误多少时间。
江景闭了闭眼,她这也太倒霉了吧?
楼照安慰她:“要不先在这住几天看看形势再说?那山不可能一直封着,大不了……哎!哎!你干什么!”
低沉温柔的嗓音猛地变调,江景感到自己身边一阵风掠过,她睁开眼,看见自己坐着的长凳上竟凑过来了个极不会看眼色的男人,此时正顶着对面楼照阴沉的目光八风不动地向江景问好。
“公子别激动,咱们拼个桌嘛。”这男人笑眯眯地说着,眼神再次转向江景腰间。
江景没理会他的问好,扭头看了看酒肆里数量颇多的空余桌位,狐疑地盯着面前穿着一身花里胡哨衣袍的男人,活脱脱像是哪片林子的花孔雀成了精。
“相逢即是缘,公子你别用这么吓人的眼神看我。姑娘,我看你这剑不错,能不能让我好好开开眼?哦,对了,在下名叫支云章,很荣幸结识二位大侠。”男人眨了眨眼,语气颠三倒四,倒是长了副芝兰玉树的样貌,但是浑身气质有些跳脱疯癫。江景下意识捂了捂腰间栖寿。
楼照看着支云章眼睛几乎要黏在江景腰间,气得咬牙切齿吐出一个“滚”字,当即拉着江景就要走。
“等一下。”江景站起后反倒回拉了一下楼照的手,眼睛下意识向着仍然笑意满脸的支云章脖间望去。
她刚刚在这人凑过来的瞬间看见他脖间所带的玉像样式有些奇怪,配上这人周身气质让江景有些摸不准头脑。她拍了拍楼照的手以作安抚,卸下栖寿向着支云章抛去,男人稳稳接住。
“跟这么个疯子交谈什么?”楼照凑近她耳边,语调略带委屈。他的声音其实未加掩瞒,刚好能让对面的支云章听清。楼照冲着他翻了个白眼,又紧了紧握着江景的手。
“二位一看就气质不俗,我这人就爱交朋友,咱们不如好好坐下喝几坛酒,相互结识一番如何?”支云章仿佛选择性耳聋般一点没受楼照话语的影响,打量着栖寿流畅的剑身。江景眼神一直紧锁着支云章脖间,想看清刚刚让她觉得不对劲的地方在哪里。
衣袍交错间那小小玉像模糊难辨,江景眼睛转了两圈,突然上前一伸手拿回了自己的剑。这动作倒是打了支云章个措手不及,他身子微微前倾,玉像落在脖颈外又立刻被他塞回去。但就在这瞬间,江景终于看清了他戴的是什么。
是一尊观音像,却不像平常可见的样式那般后有圆形圣光、手持圣瓶,而是掐出个不知所谓的诡异手势,眉间一点血似的红。
最让江景感到矛盾的是,绳结从观音座下莲花台间穿过,竟倒着佩戴在了支云章脖间。
倒吊观音。
28. 倒吊观音(二)
最后他们没能一起坐下来喝上几杯,因为江景在看清那玉坠后就彻底失去了交谈的欲望,反手拉了楼照就走。
楼照眯了眯眼回头看支云章,他仍一动不动坐在那长凳侧边,唇角似弯非弯,勾勒出一抹莫名的笑意,仿佛并未对他们的离开而有微词。支云章的手指轻轻掠过脖间观音像,眼色晦暗。
楼照刚才看出江景意图,于是也在那瞬间看清玉像全貌。“装神弄鬼。”楼照不屑地嗤笑,怎么现在什么人都敢往他面前凑?
连着走了好几条街,直到那些道士的声音都逐渐模糊,江景才停下脚步,皱着眉头思索着离开伏云山时师父告诉她的话。
窃尸烧骨、倒吊观音,若说这些事跟邪术没什么关系,江景是万万不相信的。那支云章是不是他们要找的窃骨贼?可他如此光明正大地穿着一身招摇的衣服在城里乱逛,胆子是不是也太大了点?
“要我说,”楼照凑近她悄悄耳语:“那疯子一看就不像个好人,要不我去把他绑了带给你问问?”
江景“啧”了一声,扳正他的脑袋:“现在这城里官府巡查如此严格,你哪来这么大自信能绑个大活人过来?还是省省吧。”
“先去找地方住。”江景想了想后敲定道:“夜里去看看,那么大的山我不信他们能封得一丝缝隙都不留。”
这话说得信心满满,但当晚上江景和楼照一起蹲守在后山外侧时,还是被一群甲胄围身的兵士们惊得咂了下嘴,苦大仇深地盯着被严防死守的进山之路。
“要不咱去找条偏路?我怕再这么蹲下去咱俩就要被当作贼人抓起来了。”江景压低声音,示意楼照跟她先退出他们藏身的这片草丛。
“被抓了也没关系,”楼照用气音回复她:“这种程度的罪犯肯定是要被押到京城去的,到时候陛下和太子一见到咱俩就知道大理寺抓错人了,毕竟窃尸发生的时候我们在替太子求药。”
说的是在理,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江景也不想有那样尴尬的体验。他们还是慢慢挪动,直到走到山背陡峭之地,兵士数量才逐渐减少。江景抬头估摸了下山体斜度,大手一指树木层层围绕处:“咱们从那里上山。”
“好。”楼照点头,两人放轻脚步免得惊扰不远处的兵卫。江景踩着楼照肩膀先一步上了山体横截的一处小高台,之后借力旁边树木一把将楼照拉上来,他们就这样蹑手蹑脚地一路攀到了半山腰处,所幸那些守卫都在山脚处蹲守,山上几乎没几个人。
“嚯。”江景环绕了几眼,望见不远处有几块墓碑,走近一看,竟正巧就是失窃过的那么多棺材之一。现在埋棺的土堆已被挖开,应该是这家人上山查看发现尸骨被盗后就没将其掩埋回去——毕竟那贼人胆大心细,缺德完还不忘还原现场。
四处土堆凌乱,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楼照在这一片大概走了走,发现大多数坟墓都没有被挖开过的痕迹。估计多数人还是怕犯了忌讳,不敢轻易动自家先人埋骨地。只是光被发现窃走的尸体就有那么多,那没被发现的呢?
“去山顶看看。”江景见此地没什么有用的线索,便向着山上走去。一路上冷月高悬微微照亮了他们脚下山地,两人走走停停,双眼所及之处却只是单调的墓碑和树木,纵横交错,有风吹过耳边时带起的树叶簌簌声更显得诡异。
就在江景有点想要打道回府时,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座孤零零立在山顶的小屋,看那样式……是座庙吗?
“在遍布坟墓的地方修庙,这里面供奉的是哪路神仙?阎王吗?”楼照有些不合时宜的打趣传来,江景比他更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握了下腰侧的剑,缓步向着有些残破的庙宇走去。
江景推开颤巍巍的木门,一阵土腥气混着檀木香直冲他们鼻尖扑来,她皱着眉抬手挥了挥,从怀里摸出火折子照亮眼前巨大宝相——竟是观世音菩萨。
楼照百无禁忌,丝毫不顾忌神佛之事,当即上手敲了敲。这野观音由泥土捏造,外层颜料早已斑驳,只余下一张面目全非的不甚庄严宝相于其上,哪里有半分慈悲主的气质,特别是在这黑暗之中处处透露出诡异,巨大的半垂眼眸看得人心里发毛。
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江景举着火折子慢慢从上方下移,看到这观音手中净瓶里竟插了根绿盈盈的新鲜杨枝。
“谁把这树枝插进去的?”江景瞪着那杨枝,心脏有些不受自己控制地砰砰跳着,楼照看见这景象也神色严肃,在庙里转了一圈,但并没有发现任何脚印或者痕迹。
“这庙里尘土这么大,看着就不像常常有人供奉,地下除了我们没有其他的脚印,这观音还能自己跑到外面折树枝不成?”楼照冷哼一声,从进了垂郭城开始这弥漫的装神弄鬼诡谲气息就弄得他心烦,敏锐的直觉让他下意识作出防御。
江景定定地看了一眼观音圆睁的泥眼,锁着眉头心里冒出些违和感来,但又说不清道不明,窗外有虫鸣懒懒响起,楼照蓦地抓住了她的手,江景回神猛然瞧向窗外。
“起雾了。”楼照声音低沉,面色不虞看着几乎要弥漫进庙宇内的层层雾气,“不是普通的雾。”
孤月残照下笼罩山顶的浓雾鬼魅般向他们袭来,江景回握住楼照的手率先出了破庙,她谨慎四下张望,立刻意识到这诡异的雾是从庙的后方幽幽而来,整个将庙宇包围后便再不向前半分。
他们现在直面着被浓雾裹挟的庙宇,其宛如精怪般虎视眈眈地在暗处窥视着猎物,又仿佛是个请君入瓮的信号,邀请不甚看重生死的游人一同踏进这地狱般的自凄凉夜。
有香气传来,江景转眼,见庙宇旁的墓碑上竟凭空开出几朵血染样的花,短短片刻便从花骨朵脱胎成浓烈的一团火,糜烂的气味摧枯拉朽地向他们袭来……是幻术。
花盈盈,正间行。当归不闻死复生。
江景倏地笑了,楼照垂目看她上扬的唇角,这罔顾鬼神的笑将身边人勾勒出一个傲气的意气风发样来。接着他看见这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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唇开合,胸腔的震动率先传递到自己全身,震响了他死心塌地的爱意。
江景问他:“楼照,你是想现在回去睡觉,还是跟着我去会会这个装神弄鬼的始作俑者?”
楼照喉结动了动,说实话,他根本没听清江景说了些什么,只是顺着自己的本能点点头,接着就被一把拽入大雾之中,绕过破庙,直冲着雾的源头而去。
就在他们一头扎进浓雾的瞬间,破庙里的泥像野观音模糊难辨的脸庞上兀自幻化出个似喜似嗔的笑来,全身簌簌落下泥尘土块,显露出真身来——她是吸纳死魂怨气的妖魅。垂郭山上叛道主,离经雾里活观音。
只是月色深重,离去的两人并未注意到庙里动静,只义无反顾奔向大雾深处。
江景眯眼观察四周,一双俐眼被长眉压得极低,但雾中几乎辨不清方位,她在入雾瞬间就抽出了自己的栖寿剑,此刻这玄色宝剑正被江景握在手中微微震颤。不是自己的错觉,江景仔细感受了一下,自从上了山她的左臂就愈发刺痛,已经到了不可忽视的地步。
楼照眼底闪过一丝异样光彩,明明是如此处处充满危机的紧要关头,他的内心却出奇地平静下来,看着拔剑护住自己的江景,一箩筐的话堵在喉间,眼前人成了他眼底心中天地间唯一所存……明明明月是前身。
“停一下。”江景的手掌轻轻抵在他的身前,右手栖寿向前方指去:“前面有东西。”
楼照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一木屋静静立在雾气深处,周身残破,状似无害,显出些格格不入的样子来。江景打手势示意楼照跟上自己,走至跟前一把劈开了门上形同虚设的木锁。
她倒要看看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妖人敢不知死活地窃尸烧骨,等抓住这人她非得打断他两条腿不可。
入目黑压压的一片,稀薄的月光照不进屋内,闷得人心头不畅。等江景和楼照眼睛适应了这黑暗抬头一看,才惊觉这屋里竟满满当当倒吊着一具具人形的东西。
是那些失窃的尸体吗?江景屏息向前凝神去看,却发现这吊挂着的却是一尊尊泥观音像,无神的眼眶倒着盯上江景,紧绷的唇角似乎勾勒出些不可名状的嘲笑来。
“这鬼地方。”江景低低骂了一句,楼照贴在她身旁仔细观察着吊起的泥像,再次像刚刚在庙宇里一般伸出手去敲了敲观音侧脸。他只敲了两下就突然停下动作,迎着江景惊诧的目光照着这泥像正脸狠狠来了一拳。
“这是……”江景被他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开口刚说出两个字就忽然见到倒吊观音经楼照这一击掉下半张脸来,在这层泥像的掩盖之下,正是一张毫无生气的人脸!
身后突然“嘎吱”一声响,江景猛地回头,见木门被再次开启,一身穿黑衣的高挑身影缓缓步入,逆着月光看不清他的脸,但这人开口时的熟悉嗓音还是让江景迅速认出了来人。
支云章笑意满盈的脸隐在月光难照及的阴影处,语气轻快:“二位大侠,好巧。”
29. 倒吊观音(三)
在这么个地方遇见这人准没好事。江景紧了紧栖寿剑,冷眼看着正向他们缓步走来的支云章。
不过只走了几步便再难近身,支云章垂眼看向悬在自己脖颈前的玄黑冷光,此时此刻这柄剑的主人面露肃杀之色定定望向自己,眼前这段细长冷锋正窥探他的下一步动作,伺机杀他个见血封喉。
支云章仍然是那张看了让人来气的笑脸,双唇上下一翻,吐出句戏谑的调侃:“唉呀,怎么如此见外,是观音在上惹得二位不自在了吗?”
去你的观音在上,这人是怎么顶着一屋子尸体还有脸谈被他玷污的观音的?江景懒得理他这疯言疯语,举剑向前半步,剑锋抵在支云章脖间,几乎要刺入皮肉。他没有躲。
“吊尸焚骨,观音作壳……你是为了什么?”楼照的声音自身旁响起,江景盯着支云章坦然自若的神态,矛盾之感自心底涌起:这人看起来不像是练武之人,为什么能如此冷静、如此自信,就好像……完全不认为自己正处于下风。
江景面上不显,心下不安陡然四散。支云章应是没看出她内心变化,仍嬉皮笑脸,带着些真假难辨的真挚来:“说起来你们可能不信,但我做这些可都是为了更大的善行。”
“善行?”江景不屑地嗤笑了一声:“这么缺德的行事风格做多少善行也没办法弥补回来。”
“我说的可都是真的。”支云章诚恳地看向他们:“这世间妖道横行、盘踞霸路、扰乱人间,我所做这些为的是杀妖。”
楼照皱了皱眉,不着痕迹向前走了两步。这疯子要是再多说些有的没的,他就上前扭断这人的脖子了事。
用邪术杀妖?简直闻所未闻。支云章窥见江景不虞神色,笑了笑掰着手指竟认真地数起来:“之前在临海那边降了几个想要杀人夺身的小妖,当地居民将我视作救命恩人,好吃好喝招待了一段日子。那种受人瞩目和敬仰的感觉真是让人食髓知味、再难割舍。”
这不就是单纯为了自己的乐趣吗?杀那些作恶的妖江景是没什么意见,但如此这般伤天害理的邪术她实在是无法苟同。
“对了,前不久我还打伤了一只好几百年的大妖,只可惜那妖怪的手下太多,只差临门一脚的时候让他给逃了。”支云章语气颇为惋惜,指尖轻轻搭上栖寿剑锋,试图将其推开,但江景反手一挑,剑锋非但没退后半分,反而划破了支云章手指和脖颈细薄皮肤。
“等一下。”楼照突然开口,拧着眉头问道:“好几百年的大妖,是昆吾山上的那个吗?”
江景抽空看了他一眼,楼照的晦暗神色在黑暗里着实看不太清。支云章摩挲掉手上鲜血,随意回答道:“是啊,不过一条普通蟒妖,仗着岁数大竟还自封为什么‘昆吾王’,简直可笑。”
楼照沉默下来,江景等不见他的回应,只好把注意力放在手中剑上,继续逼问道:“你刻意用幻术将我们二人引至此地是为了什么?挖不到尸体就把想法打到活人头上来了?”
不是的。支云章在内心默默回应,喉结上下滚动,堪堪划过剑尖。他用过活人,是从京城来的囚车上劫下来的,但是那些人太平凡、太平庸,对他独创的观音术法没有一丝帮助,还不如积怨已久的尸体骨架。
不过面前这两人,一眼就能看出功力深厚,正好能给自己的法术加点丰盛的养料。于是白天他故意接近二人,故意展露自己的观音玉坠,为的就是利用人的好奇心将其引诱于此。不过这些他可不敢宣之于口,毕竟面前这柄剑和它的主人可都不是好惹的。
他要的只是一个时机……一个能将这两人一网打尽的时机。
“怎么突然哑巴了?”江景不满支云章这突如其来的缄口不语,刚想开口招呼楼照将这人给绑起来,就忽然听得屋外似乎有阵阵山地震颤之声。江景屏住呼吸侧耳聆听——有什么东西正向他们而来。
支云章眼底闪过一丝异样神色,面露疑惑开口问道:“什么声音?你们听见了吗?”
楼照迅速反应过来,转头从身后一群吊着的尸体里放倒了一个,取出捆绑其上的绳索将支云章绑了起来。瞬息间,震颤声越来越近,楼照在黑暗之中被什么东西绊了脚,他蹲下身摸索了一把,竟捞起一截骨头和满手的黑灰。
“什么鬼玩意?”江景随手将支云章往屋角一扔,讶异地看向他手中。楼照极快地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将地下照亮,目光触及之处是一个被人用黑灰在地面绘成的巨大法阵,众多人骨歪歪扭扭地摆在法阵之中,简直像从地府浮上人间的乱葬岗。
来不及仔细研究,屋外声响愈发靠近,终于在门前停了下来。隔了一道木门,江景凝神握紧栖寿,自己的呼吸声都仿佛听不真切。楼照扔下那截骨头紧贴在江景身边,两颗心都悬在了剑锋上、木门间,只待任何动静打破这场僵持。
“轰”的一声,却不出在那扇木门,江景和楼照抬头急视,见屋顶上竟被生生砸出来个洞!月光映照下,石观音无悲无喜的脸庞从洞中垂眼望向他们,诡魅异常。
江景刚想转头问支云章是不是他搞的鬼,就听见被绑在角落里的那人发出了一声堪比公鸡打鸣般的尖叫,嘴中不住嚷嚷着:“这是什么东西?这是什么东西?你们快把我放开啊!”
语气凄惨恐惧之真,让江景有那么一瞬间产生了怀疑自己的想法:这真的跟他没关系吗?
不过松绑是不可能松绑的,仅犹疑片刻江景便抛下鬼叫的支云章率先撞开木门,迎头直面巨大石像观音。
石观音笨拙的身躯转向月下江景和楼照。它会怎么攻击?江景脑中思绪乱转,忽地脑中轰鸣声顿起——这石像口中竟缓缓释出一阵低沉梵音,怆烈肃戾宛如割骨刀般震在她耳边,压在她心头,一时竟无法挪动片刻。
不过好在两人迅速反应过来,挣扎着夺回身体的控制权后抬手捂住自己双耳,可这滔天梵音却兀自穿破血肉阻挡,执拗地回荡在脑中。江景紧锁眉头,耳边渐渐渗出血痕来。她咬牙切齿抬头逡巡,想探求这石像弱点何在,但不承想江景一抬头看到的竟是漫天血雾。
血,红色的血,糜烂的花,烧天的大火。江景看着面前陌生场景顿生茫然,是幻术吗?为何这地方却如此熟悉,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凄凄切切、天地震颤——这是哪!
“小景!小景——”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入她耳中,江景恍惚抬头,见到一张熟悉面孔沾染血迹几乎哭到昏厥,但还是紧紧地抱着怀中小小襁褓,是她的母亲。昔日画像上的那张美人面泣不成声,呜咽的颤抖顺着身躯传进江景心中。
“快,你们快走!”一道急切男声仿佛自远处传来,回荡在破碎天地间。不,这是幻术!江景在脑中一遍遍提醒自己,但还是没能阻挡那一滴微凉的眼泪落在自己额上时的真实触感带给她的错愕和铺天的心痛。
“小景,小景……妈妈带你走,别哭,别哭……”
“……别哭,江景!回神!”
手上的刺痛惹得江景猛地回神,楼照在身旁一遍遍呼唤着她。江景感受到脸上凉意,想抬起手抚去眼泪,却看见未握剑的那只手的掌心被划了个大口子。刺耳梵音仍在持续侵扰,楼照抬手为她轻轻拭去满脸泪意。
“多亏了你的剑。”楼照向江景展示自己被划破一道口子的手臂,那里仍微微渗出血珠:“我被这幻想差点魇入魔,支撑不住倒地时被栖寿划了一下,鲜血和刺痛竟给了我片刻清明。”
“现在怎么办?”江景努力稳住心神,这石妖明显不知累,根本不可能跟它这样耗下去。江景尝试着向来时方向退了一步,石观音向她逼近,梵音顿时高亢起来,让她险些站不稳脚步。
跑都不让跑,这是要干什么!
楼照脸色低沉下来,在周围急视片刻看到一片竹林。他立刻飞奔而去折断一节细竹,凝气于指尖硬生生在竹身上挖出几个洞来,制成了一支简易的箫。
就这短短片刻,石观音被他动作激怒,梵音愈发尖利,江景狠下心用剑再一次加深了手上伤口,疼痛激得她头脑一颤,终于复又清明起来。她的眼神在楼照和石观音之间打转,突然,江景瞥过面前巨大石像时看到了疾闪而过的一道裂缝!
是了。江景定眼观察,一道几乎有人手臂长短的裂缝横亘在石观音侧颈,这也许是打倒它的关键机会。她现在只需要一个时机……
一曲关山月急促从箫中释出,夹杂真气凝练凤唳九霄般直冲石观音面门而去!观音似是被这反击打了个措手不及,巨大身躯骤然歪斜在木屋之上,竟压倒了半栋屋子。
也管不得里面的支云章是死是活,趁着石观音颓相显露的一刹那,江景猛地猱身而上攀至石像肩处,瞅准时机将栖寿剑狠狠向着缝隙中一插!
万物修灵化性皆需静气,妖怪体内则有着专门贮藏精气的妖核。不管是什么鬼魅,只要是妖核精气泄漏,必受大创。
山上的石头比不过栖寿剑的玄铁硬,江景狠劲将剑往里插,果然见石观音的梵音低下去,她还没来得及高兴,就看见下方的楼照似乎有些力不从心,丝丝血迹从嘴角渗出。
临时做的箫效果不是一般的差。楼照脑袋昏昏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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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地想,手臂上的伤口似乎被震得又流下许多血来。他抬头看月光映照下的江景,石观音身形逐渐蜷缩下去,漫天梵音也不似刚才那般刺耳,只需要再多坚持一会儿……
一阵凉意划过肩头,楼照动作停顿,有些错愕地看向自己右肩,一柄小小飞镖直直刺入血肉之中。镖上闪烁着诡异光泽——有毒。
“楼照!”江景在上面看得一清二楚。她以为被砸晕在废墟下的支云章不知何时如鬼魅般出现在楼照身后,抛出暗器后手上转着把匕首,面色不虞如蛇一样阴冷向他靠近。
楼照感受着瞬间麻掉的半边肩膀,面无表情将飞镖拔下扔到一边。脑后有风声簌簌,他偏头躲过了支云章向他挥来的一刀,刚想反击却只听得耳边急促铿锵剑声似从天边而来。
楼照脸上沾了些滚烫的鲜血,他转头看,江景竟直接将支云章握刀的那只手毫不留情地斩下。那只手骨碌碌滚了几圈到了江景脚下,被她嫌弃地一脚踢远。
支云章面色惨白,但他丝毫没有与面前两人一决高下的想法,趁着江景检查楼照伤势时迅速飞身至石观音肩头,一人一石妖轰隆隆向着来时路逃去。
江景想扯开楼照肩头衣物,却被他一手挡住,楼照脸上淌着冷汗,指向他们逃跑方向:“不用担心我,你先去追他们,你这胳膊可不能一直疼着。”
江景心下了然,纠结片刻便起身拔剑,揉了揉楼照的头顶以作安慰。随后运起轻功直冲他们而去。
此时那诡异的雾已尽数散去,这么大的动静瞒不过山下巡逻的兵卫,江景能看见四周有许多火把接连点起,浩浩汤汤地向着山顶而来。
追至那破庙时江景抽空往里看了一眼,果然不见任何踪迹。她低低骂了一声,没想到那石观音看似笨拙的庞大身躯竟能跑这么快。石妖跑动时的巨大动静逐渐平息下来,江景只能循着地下脚印一点一点找寻踪迹。
忽然间,前方一阵呼喝声传来,江景快跑两步见是两名重甲兵卫声称自己见到了一行踪轨迹之人,江景顶着他们诧异的目光问清方位后提剑便追。根本来不及顾虑自己是不是也被当成了“行踪轨迹之人”。
果然是支云章,江景眯起眼看着男人不堪重负的身影,顷刻间栖寿剑就贴上他的脖颈,这次江景一丝怜悯之心也无,手臂发力使得剑在支云章脖间划出一串血珠,她冷声问道:“那石妖去哪了?”
支云章瞥她一眼,似是懒得回话。他捧着自己仍在流血的断手处,唇间发出低低的嘶气声,仿佛半点抵抗的力气也无。
江景也不想跟他废话,手腕翻转间栖寿直直插入支云章肩头,将他钉在身后依靠的树木上:“你附在所窃尸骨上的那些邪术,要怎么破除?”
支云章刚开始仍是那副要死不活的嘴脸,不过随着江景一寸一寸将剑刺深,他终于是吃痛开了口:“你……你去找几个道士,用观音水把那些……那些尸体骨头洗一遍,再埋回坟里……”
他说着说着就要晕过去,江景还想盘问他那石妖到底哪去了,毕竟这可是个大隐患。耳边转来兵士们急促的脚步声,想必是他们听到了动静纷纷赶来。江景心下一动,想着把这疯子交给官府亦不失为一种好方法。
兵士们的声音越来越近,江景微微松懈下来,心里担忧着楼照的伤势,想着赶紧将面前这大麻烦甩走。江景看着兵士向他们走来,她心中已打好腹稿,等会就说她是太子门客,奉命过来探寻一二……
江景手上力道在不知觉间放松,支云章听着渐渐逼近的重甲兵脚步声,颤抖的眼睫倏地睁开!他迎着肩头的那柄剑不管不顾地向前扑去,至长剑直插到底也不停下动作,猛地撞开身前的剑客后跌跌撞撞地向山崖边而去。
江景猝不及防竟被他撞得剑脱手,气得大骂一声追着支云章而去。此地离崖边不过咫尺距离,江景看着支云章所去方向,不禁心下惊诧——他要跳崖?
江景快步追上支云章将仍插在他肩头的栖寿剑狠狠拔出,这动作稍微粗暴了些,几乎将他大半个肩头都给刮下来。血肉模糊的肩膀堪堪挂着没有手的臂膀,摇摇欲坠得要整个掉下来。
江景上前抓他,却没想到支云章先一步滚下山崖去,她盯着支云章极速下垂直至消失不见的身躯,手中玉坠摇摇晃晃——正是在刚才的那一抓中她从支云章脖上拽下的那观音玉坠。
这么高的山掉下去还有活的可能吗?按道理来说肯定是没有,但支云章这么个修炼邪术的人……江景暗自叹了口气,观察着手中的玉坠,在观音背面发现了小小的两个刻字——飞光。
30. 难得糊涂
江景说不准自己看到楼照这副样子时是什么情绪。
她一刻钟前眼睁睁看着支云章跌落山崖,与姗姗来迟的兵卫们大眼瞪小眼地打了个照面,不过幸亏这群人的首领是从京城来的,对江景颇为面熟,也省去了她大费口舌的一通解释。于是江景三言两语交代完前因后果就领着士兵来寻那吊挂尸体的木屋。
江景心中同时也藏着担忧,挂念着那孤零零待在月光下的人。
浓雾散去,先前支云章施展的幻术让木屋从所有上山人的眼皮子底下消失,现在这阴诡之处终于得以显露出来。兵卫们见此皆大惊,忙着收拾残破断木以及辨认泥像中尸体面容。
江景左看右找,竟没发现楼照身影,只有偏处一滩模糊难辨的血迹一路延伸进灌木里。应该是支云章那断手流出的血,楼照去哪了?江景微微皱眉,用栖寿撩开灌木,向里探寻。
她先听到的是有些低沉的喘气声,带着些几乎辨不出的嘶气。江景顿了顿,偏头从这细微的动静中识别出方位,之后果不其然在一棵树的阴处找到了倚靠其上的楼照。
他手里拿着那把支云章攥在手里的、被江景一脚随意踢进林深处的匕首,正在垂眼将自己肩上青黑的血肉削下来。淋漓滚烫的鲜血淌遍了他整个右肩,如同鬼魅般的人此时面无表情,若不是江景从他难耐的粗喘中听出分明的痛,还真要以为楼照是某种没有知觉的妖怪。
江景快步上前去,握住楼照拿刀的手。这只沾满鲜血的手原本还四平八稳,但在见了江景之后却突然卸了力气,微微颤抖被她拢入掌心。江景一双眉简直不能锁得再紧,脸色难辨盯着楼照看不出形来的肩头,以及地下死气沉沉的青黑血肉。
“叮”声回荡在这寂寂深林中,楼照仿佛终于失了力气,匕首掉落在地。江景肩膀一沉,是楼照实打实地环抱住了她,脸庞蹭进她颈窝,淌出的汗打湿了江景的鬓发。她垂眼看楼照抖动的双睫,呼吸声低低压在耳边,她的心乱得简直像荒地中无止尽的杂草。
江景另一只手迟疑地虚虚悬在楼照右肩之上,她不是没见过血,但当这血这痛落在面前人身上时,心中不可避免地像针扎般细细密密地被戳出满目的疮痍。江景放轻声音,问道:“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不疼吗?”
低低沉沉的呼吸声自颈边传来,怀里人有些沉默,正当她以为楼照不会回应时,突然一道含着委屈的声音响起,听得她心里一颤。
“好疼。”楼照在她耳边嘟囔了句,带了些撒娇的意味。
该死的支云章。江景轻轻拂去溅到楼照脸上的血迹,想用栖寿裁断自己的衣袍帮他止血。那疯子应该祈祷自己死在今晚的坠崖,要不然她见一次捅他一次,非得把那作孽的双肩都给剐了,眼珠子抠出来当炮仗扔地下踩。
楼照涣散的双眼看见她动作还不忘伸手拦下,比比划划指着自己的衣裳,说裁他的就行,夜里冷,他怕江景受寒。
这人真是的。江景手上动作慌张到有些急促,将楼照被血染尽的衣袖整个扯下来,囫囵缠住他肩头。楼照在整个过程中一直耷拉着眉头,倒是也没喊疼,只不过嘴角一直挂着抹意味不明的笑,看得江景直犯怵:不会被毒傻了吧?
“笑什么呢?”江景边包扎边抽空问了一句,眼神紧锁楼照血肉模糊的肩头。正常人中毒应该是这个反应吗?会狠下心来这么折磨自己吗?江景对毒这种东西没什么概念,只是刚才看楼照熟练的动作仿佛对这种事习以为常,他之前过的是什么生活?
楼照仍自顾自窝在她怀里,颇为餍足地眯起眼,嗅着江景颈后的气息,嘴唇一直擦过她的皮肤,自动忽略了这个问题,像个什么小动物般蹭得江景发痒。她叹了口气,感觉这人现在意识不太清醒,还是先把他弄回去找个郎中来看看为好。
江景处理好他的肩膀,终于能腾出手来掰过楼照的脸,问道:“你中的是什么毒?这样处理真的没问题吗?醒醒,先别睡,我带你下山。”
楼照模糊地说:“我也不知道……不过幸好我手快,要不然这会整个人都该动不了了……那疯子人呢,你替我报仇没有?”
他说着话又要往江景怀里倒,她拿楼照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小心翼翼地避开受伤的右肩,将人搂进怀里:“支云章整个右手臂算是废了,不过最后让他摔下了山崖,现在有官兵在山脚搜寻他的尸体,还没有结果。”
楼照低低地应了一声,江景担忧地看着他:“该回去了,你还能站起来吗?要不我背着你?”
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又沉沉传入江景耳内,楼照胸膛微微震颤,兀自呢喃:“今夜的月光好亮。”
这又说的什么胡话,江景摸上他额头,感受到烫意。这到底是什么毒?江景叹气,听着耳边的笑意,心里惆怅地想着。难不成是某种能让人精神错乱的东西?
“你发热了,”江景用尽量轻缓的语气哄着他:“先回去好不好?你压得我腿都快麻了。”
楼照听到这才晃晃悠悠直起身来,江景撑着他的左膀向外走出几步,楼照却在看到了一片稀稀疏疏的小花丛后又不依不饶地蹲了下来,江景有些无奈地盯着他用仅存的左手把那几朵小花薅秃之后塞进怀里,接着盯着天空发呆。
在不远处的木屋中忙着收拾残局的士兵发现了他们,问是否需要帮忙。江景刚想让他帮把手将楼照弄下山,却在见到楼照倏地变得委屈的神色后摆了摆手,蹲下来问楼照摘这些花干什么。
“那个男人是谁,他为什么跟你说话?”江景感觉自己现在面对的像是楼照的孩童版,耐着性子搪塞了两句,正思考着要不要把他打晕背下山,就忽然听得楼照一声似哭的叹息传来。
“以前没什么人管过我,也不曾有人这般保护过我,受伤时也没人问过我疼不疼……”楼照垂下头,其实他现在清醒得很,只不过刚刚他被暗器袭击、江景如同天人下凡逆着月光出现在身边替他挡下支云章的那一击时,自己心中突然一塌糊涂地柔软起来。
他值得这么好的人来爱自己吗?楼照扪心自问,从照彻大千、照彻微尘的渺渺月光中看见自己从前的种种罪孽,要是她知道了这些事还会这样照顾自己吗?
他不敢赌,只能撒泼装傻,一步步试探面前人对自己到底有几分耐心。自己该留在她身边吗?楼照患得患失的心只要一想到江景知晓自己的身份后可能会露出的表情都会难以呼吸。不管是嫌恶、惊诧还是平静……希望是最后一种,但他不敢赌。
人不过是二百多块骨头挂了全身的血肉皮囊,他之前自以为自己能将其他人看透,摸爬滚打带来的处世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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验给了他这种底气。所有的心怀不轨都能被他一眼发现,但当这种审视的目光落在自己和面前人的身上时,他却突然糊涂起来,不愿睁眼看看两人前路几何。
你根本配不上她。有被他残害的亡灵路过,尖锐的声音嘲笑他。轰地楼照整个人发起抖来。
你手上沾满的鲜血洗得净吗?楼照不敢抬头,怕看见藏在天地间的孤魂野鬼用轻蔑的眼光看他,简直要把他的肮脏内心照得无所遁形。
“月亮好圆……”楼照闭上眼睛低低呢喃,感受到江景环过他的肩膀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明晚的月色……还能这么亮吗?”
颤抖终于停下来,楼照将自己的脸埋在江景发间,隐去了无声无息落下的一滴眼泪。
恨不相逢清白时。
江景看向楼照紧闭的眼,他的身子在自己怀里逐渐瘫软下来。江景站起身来将昏过去的楼照背在身后一步一步下了山,走到山脚时那位认识她的官兵将领告诉她,山下只找到了支云章的右手臂。
江景有些沉默地点点头,不忘把观音水解邪术的事告知将领。虽然不知道支云章在那种关头供出的话是真是假,但观音水这东西她听说过,不是什么坏东西,尝试下总是好的。
在她说话间那将领一直频频看向她背上的楼照和江景也被血染透的衣衫,看着有些欲言又止。江景看出他的疑惑,索性寻了个方便让他帮忙找位靠得住的郎中。
他们这一趟是骑马来的。江景背着楼照一路走到了被拴得有些远的两匹马前,将楼照先搀到了花生背上,接着自己也翻身上马,从后面紧紧搂住他的腰免得这昏昏沉沉的人掉下去。
花生和土豆都是万里挑一的宝马,江景根本没花太大功夫就将他们这一行安全带到了客栈前。她将楼照安置到床榻上,没过多久就有位风尘仆仆的郎中赶到,那睡眼惺忪的样子,一看就是在睡梦中被揪起来的。
郎中不甚温柔地把楼照右肩上缠着的衣衫一层层剥开,干涸的血迹粘连处有些细小的伤痕复又流出血来,看得江景直皱眉头。不过好在这郎中水平还算高超,一眼就看出了楼照中了什么毒。
“幸好他手快,不然这毒算是难解。”郎中在药箱里挑挑拣拣,摸出止血的药来敷在楼照肩上,重新包扎好伤口:“这毒能麻痹血肉、阻塞内息,看您们二位也是练武之人,要是这毒扩散到全身……后果多严重不用我说了吧。”
江景接过郎中刚开出的一张药方,在心中大骂支云章三百遍,仔仔细细听完郎中的嘱咐后送他出了门,接着转过身呆坐在床边,低头看着楼照苍白的脸,这才想起来要给他换身干净的衣服。
江景有些费劲地把他的外衣脱下,怀中的小花顿时四散开来,稀稀落落铺在楼照胸前、床上。江景捻起一束被挤压的有些蔫巴的小花,脑海里浮现出楼照之前为哄她开心用花草编的各种物件。
摘这些花到底要干什么?江景心不在焉地将花一点点捡起整整齐齐放在桌上。难道都伤成那样了还想着哄自己开心不成?江景被这想法逗笑,面不改色地将楼照衣物脱下,目不斜视地帮他换了身干净的里衣,随后一翻身就躺到了楼照的身边。
都是为了照顾病人。江景在心中这样对自己说,感受着楼照逐渐安定下来的呼吸,满意地闭上了眼。
31. 飞光飞光
有血在他脑海中蔓延。楼照努力睁大眼睛,想看清踏血而来的是何许人也,破旧的衣衫、伶仃支离的瘦骨,似有万千仇恨酝酿其中的猩红双眼——这是他自己,小时候的自己。
这种日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垂眼看向自己沾染血迹的手掌,面前孩童也有样学样地低头,天边有雷电闪过,刺亮了他们惨白的脸庞。
楼照之前其实也有过美满的家庭,只是母亲身份对于俗世大众实属难以认同——她是妖。
从有记忆开始,楼照就跟着母亲住在山林间,偶尔下山去人世间的集市逛上半日。他有时候会枕着母亲的尾巴,瞪大眼睛问爹去哪了,而女人总会轻啐一声,带着些嘲讽说他被吓跑了。
母亲与昆吾山上的一位蟒妖熟识,儿时曾带他去拜访,楼照就一边听着他们叙旧一边在殿里乱跑,那蟒妖一把薅起他的后衣领将小小的身躯拎到自己眼前,盯了片刻后就颇为嫌弃地把他往地下一扔,扭头接着跟母亲聊天。
“你带着这孩子要是不方便随时可以来我这住。”楼照被扔到一边也不闹,又垫起脚去够桌上新鲜的果子,一个接一个摸殿中成行成列、永不熄灭的夜明珠。
母亲看了眼楼照,卷着自己的头发,似是对这个提议没什么兴致:“你这殿里暗沉沉的,我们娘俩生在山林间,还是喜欢多晒晒太阳、看看天尽头。”
“你为了生这么个半妖孩子耗费了一身精气,为了什么?”蟒妖有些气愤,压不住声音,楼照浑身一抖,犹豫地看向他们,不知道这愤慨由来是否与自己有关。
“你恼什么?”母亲根本没打算回答这问题,站起身来拍拍楼照的脑袋,随意向着孤坐在宝座之上的蟒妖挥了挥手:“走了,闲得无聊想来找你叙叙旧,没想到你这里如此阴冷,山前的瘴雾还弄得我心口发闷……以后再也不来了。”
男人无奈地叹了口气,从座上走下领着他们一步步穿过瘴气机关,临别时,他向着母亲微微点头:“有什么需要的就来找我,毕竟今时不同于往日,你现在妖力损耗如此之大,我怕你出什么危险。”
母亲歪头看日光,笑着说:“别这么矫情,我还准备等照儿大些带他去四处逛逛、多瞧瞧美景,这孩子一出生就是人形,连化妖形都只能化一半,也许他更适合人间。”
楼照仰头看,母亲的脸庞耀在暖阳底下,唇边扬着笑意,仿佛对未来有着无数憧憬。
这一年,楼照六岁。他的母亲死于两个月后。
俗套的故事,充满血腥气的情节,母亲被一群道士所杀,是他素未谋面的父亲指使的,理由是这男人在得知自己日夜相处的爱人竟是妖怪后仓促逃跑,却无端落下了病根,来诊治的郎中看不出病症,游荡的道士凑到前来说他这是受了诅咒。
母亲的妖丹被剖出送到男人府中,楼照也被一同抓住。最后男人的病治好了吗?应该是没有,毕竟当楼照被扔到他身前问该如何处置时,幼小颤抖的身躯突然妖性大发兀自冲撞起来,趁乱抢过母亲的妖丹融入自己体内。
猩红的光从他眼底一闪而过,楼照如箭般飞扑到男人身上掏穿了他的喉咙,滚烫的血被呛到脸上,那些道士只在意自己这一趟的酬金,连忙一哄而上检查男人的伤势,楼照就这样悄悄溜走,踏上了一条沾满鲜血与绝望的路。
腥气在楼照鼻边弥散,他皱着眉有些迷茫地睁开眼,发现这气味自自己的肩头而来,缠住伤口的布条又渗出一大片血色,沾了些在床榻之上,看着好不狼狈。
楼照盯着蔓延的血红痕迹看了会,但懒得去管,刚准备闭上眼继续休息,房门却被轻轻打开,江景提着几大包药走进来,一眼就看到了楼照还未来得及闭上的双眸。
“你这怎么弄的?”江景闻到这血味,把药包往桌上一搁就匆忙走来,愁眉苦脸地看着几乎浸染了床头的血迹,“又得重新包扎了,你忍着点痛,我尽量轻点。”
楼照乖乖点了点头,刚刚做梦时的心悸慢慢平缓下来,江景扶着他半坐起身并面不改色地扯开楼照上衣,他偏头看向江景的双手,这双手正小心翼翼地拆开肩上纱布,漏出狰狞的血肉,接着去取了郎中开给她的药粉过来慢慢敷到伤口上。
江景看着楼照猛地煞白下去的脸色,手上动作连停都不带停的,她迅速敷好药拿了新纱布过来,这才开口说了一句:“疼就说出来,别总这么忍着。”
楼照眨了眨眼。“疼。”他只说了一个字,就觉得自己喉咙干痛嘶哑,连这个字都差点破音,于是楼照继续沉默地闭上嘴,完好的左手比比划划问江景她这是怎么了。
“哦,你的嗓子。”江景拿着纱布帮他一圈一圈地包扎,布条从右肩绕到左腰腹下又绕回来,细微的呼吸洒到楼照胸前,闹得他心直发痒。
江景的声音带着些极力隐藏的笑意,装作正经地说:“你昨晚实在太吵了,我没忍住给你毒哑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楼照一愣,手摸上自己喉间,江景终于忍不住笑,连带着指尖都有些抖动:“不知道你是做了些什么噩梦,晚上一直在说梦话,哭着闹着要找娘亲,跟个小孩子没什么差别。”
江景终于包扎好,满意地看着自己打的结,拍了拍楼照侧腰示意他往里躺点,接着低头看向床榻,担忧道:“这一大滩血可怎么办,店家肯定会让赔钱的吧,要不你先去我那间房里躺着?我去找小二收拾收拾。”
楼照喉咙哑得说不出话,在床头边呆呆依靠了会,突然意识到什么,挣扎着用气音问她,你怎么知道我昨天晚上说梦话的?
江景瞥他一眼,哼哼着没说话,扔下一句“我去给你找点东西吃”就施施然推门离去,留下楼照独自在原地脑袋发乱地天马行空。
江景今天上午趁着楼照没醒去了趟府衙,新上任的知府得知昨夜窃尸案的重大突破后简直要笑出花来,对江景也是极为客气,说他已将此地情况上书京城,那些尸体和骨架也由道士们用观音水逐个浸泡,后续只需等家属认领尸体、重新埋骨回坟这事就算完结。
至于那些辨不清身份、被烧过的骨架,道士们商讨半天寻了个方法,就是在那山上寻找灵气最足之地将其一并埋下去,江景准备根据自己左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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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痛情况来分辨这方法是否有效。
此时午膳时间已过,幸亏江景带的钱财足够,让后厨为她专门开小灶煮了一碗白粥,放了些青菜、肉丝,粥做好后江景闻了闻,感觉实在是一点味道都没有,但没办法,楼照伤好之前就只能吃这些清淡的东西了。
端着粥回屋后,江景发现楼照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床上爬了起来,并且还换了身干净衣服,此刻正坐在桌前,左手捏着一个小小的物件打量着。
是她从支云章脖子上拽下来的那个玉坠。江景看了一眼,将碗放在楼照面前,顺手从他指间拿开那玉观音,将瓷勺塞进他手中,靠着他坐在了桌边。
“飞光……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江景偏头看他,楼照对着手里的勺子发愣片刻,索性将其放下用左手端着碗沿慢慢喝起来,听到她这问话颇为无辜地抬头看了江景一眼。
忘了他说不了话了。江景收回目光,有些无聊地眼神乱转,从手里的玉坠转到楼照肩头被衣袍掩盖住的伤,又转到他微微垂下的眼和有些别扭的姿势,这才后知后觉想到:就这样让一个病号自己吃饭是不是不太好,他的伤口会不会再次崩开?
就在江景犹豫间,楼照已经快速喝完碗里的粥,牵过她的手在掌心写下几个字:江湖……
江湖什么?江景感受着掌心痒痒的酥意,只认清两个字心思就偏到别处,干瞪着眼也没看出后面写的什么。楼照写完后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指等待江景的反应,江景清咳了声,站起身来找了纸笔摆到他面前。楼照疑惑地看了她一眼,重新在纸上落笔。
江湖除妖组织。江景这下终于从这歪歪扭扭的字体中看出楼照想要表达的意思,只是……这字有些太难看了点,她看了几眼忍不住嘴角上扬,给楼照气得把笔一撂,指了指自己受伤的手臂,表示他右手写字比这好看多了。
好吧,江景点点头,嘲笑伤者的字好像是有些不厚道,楼照拿起笔又在纸上写下三个字:李荷灯。
“这是谁?飞光的首领吗?你认识吗?”江景问。
楼照先点点头,又摇了摇,写道:只是听说过。
江景看着被他的字迹残害的有些惨不忍睹的纸张,也没让楼照再继续折腾,而是先哄了他去隔壁自己的房间休息会。江景下楼找了店小二收拾屋子床榻,又拎了副药去了后厨慢慢煎着,拿到楼上亲手喂了楼照喝下去,这一天已到傍晚。
是夜,楼照扭头看着习以为常躺到他身边的江景,眼中的疑惑简直要凝为实质,江景掰正他的脑袋,手背蹭过楼照的额头,确认他体温正常后放下心来,闭上眼说了句:“快睡吧,今晚别再做噩梦了,再大喊大叫我把你踹下去。”
楼照挪动着自己不甚方便的身子,凑到江景耳边,不成语调地用气音悄悄说:你才舍不得呢。
脸颊边有温热触感传来,是楼照轻轻吻了她的侧脸。江景飞快睁眼,趁着月色迷离将自己的吻印在了楼照未曾离去的唇上,不甚凶狠地继续掰正他的脑袋,耳后微微发热,她用没什么震慑力的语调也悄声在楼照耳边说:好好睡你的觉。
32. 名分?
江景和楼照在垂郭住了一个多月。
主要是为了给楼照养伤,其次是这边的风景和气候都着实不错,虽然大部分时间楼照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江景享用当地的特色美食,而他本人却得端着寡淡的饭菜——但总的来说,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期间太子听闻他们俩在垂郭山上干的事后来信一封,表达了对楼照伤势的关心,接着客套寒暄了大半篇,邀请他们回京后一同去御花园赏花。
“荷花有什么好看的。”楼照下巴抵在江景肩头,无聊地看着她手里的那封太子来信,手里转着一支玉箫——是江景送给他的,那夜垂郭山上一战她才得知原来楼照还在吹箫上颇有造诣。
“去看看呗,反正也没什么事干,你这伤好得差不多了,咱俩的马这段时间都没怎么动弹过,都快胖得不成样了。”
江景收起信封,按住楼照乱转的手,走到窗前看了看外头风光,今日暖光明媚、金谷无烟。“不过在回京城前,还得有件事去做。”
飞光。
两日后,江景和楼照策马出城,连奔几日先到了昭和城明理客栈前,这里依旧没什么生意,郑百页在柜台后眯着眼打瞌睡。
“咣当”一声,江景直接撂了几块碎银在桌上,效果奇佳,立刻就将郑百页从会面周公的状态中硬拽了出来。郑百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银子收进桌屉中,笑眯眯地看着面前两人。
江景把那观音玉坠递给郑百页,示意他先观察片刻,了解多少说多少。
“飞光我知道,近几年才在江湖上出现的,主要是各路游侠聚集在一起除妖斩魔,但是这观音样式着实有些奇怪,不像是什么正派出来的东西。”
确实是歪门邪道搞出的东西。江景默默地想,支云章说那倒吊观音之术是他独创的,这等秘闻妖邪之事被当地知府和绪帝一同压下,为的是不引起恐慌,所以现在知晓内情的估计只有那夜在山上的人。
“他们的首领我倒是见过一次,她来我这打探过消息,出手也大方,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支云章?这名字好像有点耳熟,你等我想想。”
“嚯!我想起来了!是不是一个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男人?”郑百页一拍脑袋,神秘兮兮地问他们。
江景点点头,略带犹豫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郑百页这无端的激动是从何而来。
郑百页笑得贱嗖嗖的,慢慢凑过身来,动作到一半时被楼照伸手挡了回去,他翻了个白眼但还是兴趣不减,根本压不住的声音说了句:“那男人不就是飞光首领的姘头嘛!”
“什……什么?”江景不可置信地问,这实在是有点出乎她的意料,连楼照都有些没想到,所以这种私密的事郑百页是怎么知道的?
“您二位听我慢慢说,”郑百页八卦之心上来,清了清嗓子又拿出那般仿佛说书的架势来:“这男人之前还不叫现在这名字,听说是李荷灯还没建立飞光的时候在死人堆里捡的,最初只把他当个跟班,不过到后来……啧啧啧。”
江景有些坐不住:“你这都是听谁说的?靠谱吗?”
郑百页眼观鼻鼻观心:“客官您可不要对我吃饭的本领抱有这么大的质疑。”
江景挣扎了片刻,她来这可不是为了打探这种消息的,不过一转眼却看见楼照饶有兴趣的脸,叹了一声也就随他去了。
“您二位想想,这飞光大概是五年前从江湖上声名鹊起的,支云章跟在李荷灯身边也起码得有个七八年,这么长的时间还没个名分,不是姘头是什么?”
楼照感叹般地点点头:“那确实是。”
江景本来还没从这句应答中咂摸出什么来,直到楼照用一种极为隐忍的目光瞥了她一眼,那语气神态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停,停。”江景伸出只手来挡到郑百页面前,动作之迅速险些扇了他一巴掌。郑百页大惊失色:“客官您反应这么大干什么!附赠您些八卦怎么还不乐意了?”
江景懒得理他,楼照在身边莫名其妙笑了起来,她的手掌一转又去捂楼照的嘴。郑百页狐疑的目光在他们俩中间打转片刻,好像明白了什么。
“哎呀。”郑百页一拍手:“没冒犯到您二位吧。”
这人口无遮拦一张嘴是怎么活到现在还没被人掐死的?江景再次忽略了郑百页这句话,楼照轻轻把手搭上她腕间,按下了江景捂住自己嘴的手,松开时还不忘用指尖扫过她掌心。
江景闭了闭眼,准备先抛开这些有的没的,咳了一声继续问郑百页:“这个飞光有没有老巢什么的?我们有事要找李荷灯和支云章。”
“老巢”这词,说得好像飞光是什么邪教一样,郑百页欲言又止,但也没纠正她这说法。
“李荷灯在东边有处宅子,但经常外出除妖游历,行踪不定,我待会把地址写下来,二位可以去碰碰运气。但这支云章,可就不太好找了。”
“什么意思?”江景皱了皱眉。
郑百页思考着措辞:“好像是一年前发生的事?那时候就在这昭和城附近,出了桩不大不小的妖怪杀人的案子,官府搞不定,就请了飞光来除妖,我当时还去凑了热闹。”
“结果等我赶到地方时,他们早就把妖怪给降服了,不过我倒是看见了些更刺激的……我看见,李荷灯把刀插进那穿得花里胡哨的男人胸口之后转头就走,支云章就在后面跌跌撞撞地追,血流了遍地。”
“不知道他最后追上没有,你们这些练武的人速度太快,我反正是没能追上去看个究竟,只不过那天之后,我再听到的关于飞光的消息中就没了支云章的身影,他好像是被李荷灯赶走了。”
江景歪头用手抵着脸侧,思考着:那李荷灯是不是发现了支云章练邪功的事才那么生气的?
最开始她从支云章那玉坠上看到“飞光”两个字时,还以为是什么跟他如出一辙的邪教组织,不过现在看来好像不是那么一回事。
江景本来笃定支云章没死,想着就算他躲到天涯海角也得把他找出来给楼照报仇,但现在……
楼照接过郑百页递来的纸,上面写着李荷灯那处宅子的详细地址。郑百页搓了搓手,笑容满面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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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他们:“马上就要到饭点了,二位客官要留下来用膳吗?”
江景随意点了点头,她现在确实有些饿,楼照想拦没拦住,郑百页已经喜气洋洋地飞快向着后厨走去。
“怎么了?”江景一愣,看着楼照略含淡淡绝望的双眼。
片刻后,江景盯着桌上色香味俱缺的饭菜,终于知道楼照是何用意。
“你猜他这店里生意为何这么差。”楼照压低声音用郑百页听不见的调子说了句,筷子戳了戳焦黑的菜叶。
想起来了,江景和楼照之前来昭和城打听这明理客栈的消息时,有位老婆婆在楼照耳边骂了这掌柜半天,说他们客栈不仅缺德,做的菜还有毒,害得她上吐下泻好几天。
“这玩意能吃吗?这是什么,土豆吗?”江景顶着郑百页期待的目光夹起一块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来,放到鼻边闻了闻。
楼照面色平静地把筷子一放,冲着郑百页点点头:“我这最近受伤还未痊愈,只能用些清淡的吃食,掌柜别见怪。”
江景硬着头皮尝了一口,接着马上就吐了出来——根本不是土豆,是姜。
而郑百页一看到她动口,立马伸出根手指来:“这顿一两银子,二位先付下钱。”
“一两银子?”江景本来就不怎么愉悦的用餐体验此刻更是愈发糟糕起来,她咬着牙说:“你怎么好意思的?我给你一巴掌要不要?”
郑百页倔强地又伸出两根手指:“打我可以,要再加二两银子。”
最后还是楼照及时从怀里掏出一两银子抛给郑百页,赶紧把火气上来的江景给拉走了。
楼照圈着江景的肩膀将她带离,江景不可置信地看着郑百页竟然还摆出那副笑脸在客栈门口对着他们挥手相送,嘴里还说着:“二位客官慢走,下次再来啊。”
直到牵着马走出了几条街,江景的怒火才稍微平息下来,楼照为了安抚她连问几个居民打听出城里声誉最好的一家酒楼,点了一桌子好菜。
“反正我现在钱多,”江景喝着杯中清酒,越想越不忿:“刚才就应该多花二两银子揍他一顿。”
“好了好了。”楼照忍着笑,把新上的糕点摆在她面前:“你爱吃甜的,这是店里的招牌栗子糕,你尝尝好不好吃。”
江景抬头看他一眼,话锋一转变了话题:“你刚才在郑百页店里笑什么?”
“嗯?”楼照好像突然对桌上被清蒸的鱼产生了兴趣,顾左右而言他:“这鱼看着挺新鲜,应该是现杀的,你快尝尝。”
江景盯着他看了片刻,撑着下巴回想起来:“咱俩认识多长时间了?好像才几个月吧?”
“啊。”楼照点点头,“是啊,居然已经这么久了,真好啊。”
这算久吗?江景内心有些嘀咕,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时间观念。看着楼照又去捣鼓那条鱼,江景微微起身,手指圈起轻轻地抵在楼照下巴上迫使他抬起头来。
江景看着他有些讶异的神色,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说道:“你也想要个名分吗?”
楼照的喉结猛地动了下。
33. 李荷灯
江景手指往下划过,摩挲着楼照的脖子,随后快速地在他耳后摸了一把,十分平静地坐回自己位上,拿筷子往楼照面上一指:“你耳朵红得不成样子,怎么这么不经逗?”
楼照双眼仍一错不错地盯着江景,看她颇为餍足地夹起一块栗子糕放入嘴中,眯起眼睛笑起来,窗外日光耀在侧脸,挟着花香的风掠过鸦羽般的长睫。
他的心跳刚刚好像确然为这不大不小的玩笑惊得停止了片刻,楼照心想。
“你怎么这样,我可是会当真的。”楼照半真半假地抱怨了句,缱缱绻绻去勾她的指尖。
江景没躲,任凭他的手顺势而上包裹着自己的整个掌心,好整以暇地看着楼照的下一步动作。
忽然酒楼内一阵喧哗声响起,江景偏着头看了一眼,楼照好像不满她此时分神,不轻不重地捏了下江景的掌心。
江景回过头来:“那边好像有人吵架……”
“吵就吵,关我什么事,我刚才算了一卦,要是定亲的话大概下个月中旬左右有个良辰吉日,你觉得怎么样?”
吵架的动静弄得江景有些微微分神,她听到楼照这话先是接了句:“你还会算卦啊。”
接着就反应过来他这后半句,眉头快挑到天边:“等等,你说什么呢?我不就随便提了一句,你,你……”
江景拗了劲想把自己的手先抽回来,但楼照不知道脑子搭错了哪根筋,死命拽着江景的手掌不让她离开。
“啊!啊——你这个负心汉!我明明都亲眼看见你跟那狐狸精抱在一处!怎的还不敢承认!”
怒骂喊声从旁边传到江景耳里,给她吓了个激灵。
“好像打起来了……你在这跟我掰手腕呢?先松手……”江景看着楼照耷拉下去的眼角,尽量平静了语气。
虽然她的左手臂早就好全了,但也经不太起这么拉拉扯扯的。更何况因为一旁的闹剧,引得好多客人都侧眼观看,江景感觉到他们也连带着偷偷瞧了自己和楼照好几眼。
“我跟谁私通了!天老爷,你个泼妇是不是眼睛不好使?还非得跑这来污蔑我?”旁边骂街声音陡然增高。
楼照不情不愿地刚准备松手,一盏茶杯忽然向着他们飞来,江景连忙拿手臂挡了一下才没砸到自己身上。
但这茶杯摔在桌上,碎片炸进了他们还没吃几口的饭菜中,装栗子糕的高脚瓷碟骨碌碌转了一圈摔在地上,杯中溅出的水打湿了江景的衣衫。
楼照猛地站起身来,转头指着一旁正在争执的一男一女,张口就骂:“你们俩有完没完!吵吵嚷嚷地扰人清净!”
怎么还给惹生气了。江景接过店小二忙不迭递上来的帕子慢慢擦着身上的水渍,那两人吵得及其凶残,刚才也不是没人去劝过,但都被他们俩指着鼻子骂了回来。
“就昨天晚上,我清清楚楚看见就是你搂了个看不清样貌的女人!你还狡辩什么?”妇人说着眼眶有些发红,那男人听了之后却诧异不减:“昨夜我不是一直跟你在一起吗?你肯定是看错了啊!”
“可我昨夜明明是在我姐姐家住的,我不是还跟你交代了吗?”
江景听到这心下一动,伸手拉住气冲冲想上前理论的楼照,继续听下去。
这夫妻两人大眼瞪小眼盘算了半天,才发觉好像是有那么些不对劲。
男人一拍脑袋:“这……不是你还能是谁,她明明跟你长得一模一样,不会是……妖吧?”
正如郑百页所说,大约一年前昭和城附近出过一起妖怪伤人的事,闹得沸沸扬扬,现在城里人的这种想法倒也不是空穴来风。
不过这下江景算是听明白了,妇人昨天原本是要去自己长姐家帮忙照看孩子,没想到走到半路发现自己的捎给姐姐的衣裳忘了带,于是便转头回家取东西。
可刚走到家外两条街时,她却看见夫君搂了个女人朝着巷子里走去,她气得追到巷口却没发现两人身影,怒气和委屈上涌,连家都没回直接跑到长姐住处哭了大半宿。
男人松了一口气:“我说你今早怎么抱着一袋子银钗项链出去了,连个招呼都不给我打。”
等等,江景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微微瞪大了眼,看着夫妻两人愣了片刻后夺门而出跑去报官,店小二这才敢凑过来苦哈哈地收拾着残局,还极其有眼力见地帮江景这桌被殃及的菜换掉,重新上了一桌新的来。
楼照重新在桌对面坐下,为刚才两人之间的旖旎气氛被打破表示出了极大的遗憾,拿着筷子闷头吃饭。
“好啦。”江景撑着脸,歪头看他:“怎么这么大反应。等会吃完饭去官府前面凑凑热闹吗?”
楼照忿忿地抬头看了江景一眼,仿佛她是什么调戏完人之后不管不顾拔腿就跑的负心汉。
江景有些心虚地咳了一声,她也不知道自己突发奇想的玩笑弄得楼照这么大反应,看来以后得改改自己爱胡说八道的习惯。
虽然楼照没说同不同意,但用完膳后还是乖乖跟着江景跑到官府凑热闹。江景随便问了个同样站在街边仰头往里看的人,就得知了现在的进展:官府仍然对妖怪之事一窍不通,要再次请飞光出面。
“一年前也是这些妖怪来祸害人,假扮成别人的样貌到处作乱,刚开始还没人往妖怪这方面想,直到出了人命,官府一查才发现此事非同寻常。”知晓内情的路人说。
这也太巧了,简直刚瞌睡就有人来递枕头。
江景不想在这么严肃的场景下笑出声,只能尽量绷平嘴角,装出一副了然的神色。
随着人群渐渐退去,热闹也看完了,想知道的事也有了着落,江景便拉着楼照离开,略微调整了下他们的行程。
仅过了三日,身着一身黑衣的李荷灯就策马进城。
起初江景听到消息站在屋内向下眺望时,还没察觉到这孤身一人入城的高大女子就是飞光的首领,直到她和楼照再次站到官府门前又见到那一抹玄色身影时,才后知后觉这人应该就是李荷灯。
“怎么一个人就来了?飞光好歹也是名头不小的组织吧?”江景看着李荷灯冷厉的侧脸,悄悄跟楼照嘀咕。
“我也不清楚,之前只是听说过几句关于飞光的传闻,连见都没见过。”楼照也压低了声音,观察着府前情形。
江景目光毫不遮掩地将李荷灯周身打量了一遍,她生得比在场许多男人还要高挑,满头墨发高高束起,着的是一身关塞极天沉云黑,端的是一副萧萧肃肃濯月貌,身后竟然背了把有半人高的弯刀,她垂着双眸正听着那妇人哭诉,忽的转头极轻地瞥了江景一眼。
江景被这一眼看得心下一惊,忙敛了神色。
是自己刚才打量的眼神太明显了吗?江景现在都不知道目光要落在何处,只能盯着自己腰间的栖寿胡思乱想。
不过没过片刻,李荷灯了解了情况后就朝着那对失窃的夫妻家里走去。
楼照问江景:“还要一起跟着过去看吗?”
江景看了几眼街上满满当当凑热闹的人,摇了摇头:“捉妖而已,没什么好看的。还是等事情平息了看能不能找个机会单独跟李首领结识一下吧。”
“哦。”楼照回应了一声,连看了她好几眼,把江景看得有些莫名其妙。
“你之前可不是这个态度。”楼照撇嘴:“当时我伤着,你还说要找飞光首领好好算账,怎么现在变成‘结识一下’了?”
江景有些无力地解释道:“可她看起来跟支云章不像是同类人,我也不能这么不讲理是不是?”
楼照哼了一声算是接受了她这说法,任由江景拉着自己四处在集市上逛了大半天,等到傍晚他们想回客栈休息片刻时,就听得一阵叫嚷传来,说那会变幻样貌的盗窃妖贼被抓到了。
“这么快?”江景有些诧异,抬头看了看天色,此时距离李荷灯入城也才不过半天时光。
犹疑间,黑色身影慢慢走到她身前,江景抬起头,见面前人正是李荷灯。
“聊聊吗?”江景察觉李荷灯好像有意无意地向着自己的剑扫过了一眼,不知道她是何用意,难道是因为白日她打量的那几眼吗?
不过这也正合她意,江景当即答应,寻了处酒楼连开几坛好酒,待李荷灯说明来意。
李荷灯眼神再次掠过江景搁在桌上的栖寿,犹豫了片刻,先开口道:“姑娘是否认识……一个叫支云章的人?”
江景挑了挑眉,这开场白她倒是始料未及。
江景同楼照对视一眼,思索片刻后从怀中取出那玉坠,放置在李荷灯桌前。
李荷灯也不拿起这玉坠,只沉默地盯着看了几眼,随后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一个多月前,垂郭城。”江景觑着李荷灯面色,一字一顿地说道。
李荷灯抬头看她,平静无波的脸上偏生了一双掩不住情绪的双眼,悲叹之色似从其中倾泻而出。
江景顿了顿:“支云章用邪术残害尸骨、杀人如魔,还与一石妖为伍打伤我的人……听说支云章曾在你手下办事,你知道他的这些所作所为吗?”
楼照微微侧目,未置一言。
“他被我斩伤右臂跌下山崖,真的死了吗?”
李荷灯听见这句问询敛了眼色,垂头给自己多倒了杯酒,看着漾起的小小涟漪,好大一会才开口说:“他确实没死。”
不仅没死,还胆大包天地在受伤之后又来找自己。李荷灯心想。
“不过自从一年前支云章离开飞光后,我就没怎么听到他的消息,前阵子垂郭的事情还是我四处打听才得知全貌的。”李荷灯道。
大概一个月前,李荷灯在她自己那处宅子里休养生息,最近大大小小的事加起来给她累得不轻,好像自从飞光名声传出去后她都没什么时间认真休息过。
飞光现在有二十来号人,都是凭着心中侠义和一腔热血自愿加入的,他们很少聚集在一起,不过每当除妖过后,有人问及侠者名姓时,得到的回答永远都是“飞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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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傍晚,李荷灯躺在院内软椅上闭目养神,远远就闻见一股血腥味从远处而来,她皱了皱眉还没等有什么反应,自己的宅门就被敲响。
门后是缺了半条手臂的支云章。
“我差点就死了。”支云章笑着说,向她展示自己残缺的身躯:“但一年多了,我还没能再见你一面,实在不舍得这样不甘不愿地死。”
李荷灯依旧站在门口,凝望着支云章笑得勉强的脸:“我是不是说过,你要是再出现在我面前我同样也会杀了你?”
“死在别人手上和死在我手上,有什么差别吗?”
“当然有。”支云章鼻音有些重,身躯晃晃悠悠仿佛随时要倒下:“我还是想死在你手里。”
又来了,李荷灯看着身前人满脸的脆弱。又来了,李荷灯想。
他这人最擅长卖乖哄人,生了张毫不遮掩不知廉耻的嘴,简直没脸没皮没心没肺,身上的脆弱无助多半是装出来的,为的只是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当年她从死人堆里捡到他时是这么一副神情,装傻说不记得自己的名字让她取一个的时候也是满脸的笑。难为李荷灯这么一个从小到大只知道练武的人翻了大半卷诗书才谨而又慎掂出这么个名字来。
曾批给雨支风券,累上留云借月章。
就连她发现支云章偷偷背着自己练那些邪魔外道时他也是如此这般,装出悔恨、装得难过,直到李荷灯发现他竟然根本毫无悔改,并且试图抓活人练邪术时,她才知道自己被欺骗良久。
“你送给我的那块玉被抢走了,那人腰间别了一把玄黑的剑,你爱穿黑衣,我本来想抢来送你,没想到阴沟里翻了船。”支云章委屈地说。
这都是假的,李荷灯闭了闭眼,从喉间吐出了个字:“滚。”
随后毫不留情地将门在支云章面前拍上。
微微回神,李荷灯再次看向桌前被支云章雕刻成不伦不类样子的玉坠,先是替他出手伤人表达了抱歉,接着道:“二位不用担心,我会好好看着他,要是再出现害人的情况我会亲手将他杀了。”
江景听了这话其实没实打实地相信,不过看李荷灯这样子,是不打算把支云章的行踪告诉他们了。
楼照翻了个不可置信的白眼,他算是把这两人看得透透的,支云章就是仗着李荷灯心软一个劲儿地蹬鼻子上脸,李荷灯这次没杀他,无疑是让支云章知道李荷灯的底线会为了他自己而一降再降。
怪不得郑百页说支云章是飞光首领的“姘头”,一个除妖组织,养了这么个罔顾天伦的妖人,简直了。
那夜李荷灯将门拍到支云章脸上后就进屋睡觉,第二天出门时又看见他蹲在门旁,破烂的衣衫配着这幅缺了手臂的样子惹得人人侧目。李荷灯目若无人,一点也不管支云章会不会死在自己屋外。
直到两日之后,李荷灯踢了一脚仍在坐在门口的支云章:“你要死就跑远点,别死在我门前,晦气。”
谁知道支云章经她踢了这么一脚,竟然直挺挺倒下去了。
李荷灯蹲下身探了探他微弱的呼吸,想着自己这次绝对一点也不能心软,就这样一路提溜着支云章到了护城河边,随意往草丛一扔,拍拍手回去了。
支云章的命简直比石头还要硬,又过了两天,李荷灯看着攀上她墙头、手臂完好的支云章,心中说不上是气愤还是无奈。
支云章从墙上跳下来,不知道从哪搞了身干净衣服,眼泪简直要把院子给淹了:“你居然真的不要我了……我被你扔到河边时有个妖怪想要我的命,我撑着一口气好歹算是没死成。”
李荷灯盯着他缠满符咒的右手臂:“然后你就把他的手臂给砍了?还扒了他的衣服?”
支云章向前几步想要靠近她:“不然我怎么翻过这墙来见你。”
要不还是算了吧,李荷灯眼看着支云章一步步向着自己走来,心里却有着一丝莫名的平静。
她从跟支云章相处的这些年里算是想明白了,对于这么个胡搅难缠的人,要么原谅他,要么杀死他,再没有第三种可能性。可她却一直迟迟不愿考虑后一种做法,直到每次支云章像只落了水的小狗一样重新抱住自己。
“我想你了。”支云章把脸埋在她颈窝,唇角勾起大功告成的笑意来,丝毫不避讳地让李荷灯看了个满眼。
可总得有些防范措施。
当天下午,李荷灯就用长长的铁索禁锢住支云章的行动,让他只能呆在宅子里不得外出。
“我知道这困不住你,”李荷灯说:“但是你要是偷偷解开这铁索我肯定能看出来,到时候你就等死吧。”
支云章只是撇了撇嘴,问了句:“你天天这么忙,你不在时我饿死了怎么办?”
“我去给你找个厨子来做饭。”
“不能跟在你身边,我想你了怎么办?”
“那就忍着。”
“好吧。”支云章点点头:“好吧……都听你的,别再赶我走。”
34. 蹙损她淡淡春山
江景内心实打实地叹了口气,在观察到李荷灯明显想对此事闭口不谈的态度后。
她只好转移了话题,问及今日捉那会变幻样貌的妖怪之事。
“哦,这个啊。”李荷灯明显松了口气,先前紧绷的肩颈也慢慢放松下来,慢慢说道:“只是个小妖而已,这一带多得是,稀里糊涂地跑出来想骗钱玩,还没来得及隐藏住气息就被我发现了。”
“然后呢?怎么处理的?”江景随口问了句。
李荷灯看了看窗外渐沉的天色:“这小妖没造过杀孽,被抓到后也把盗走的钱财系数归还,我将其扭转至官府,应该关一阵子就放出来了。”
“官府还管妖怪的事啊。”江景微微有些诧异。
“本来是不打算管的。”李荷灯犹豫片刻,还是将面前桌上的玉坠拿起放入怀中收好,语气也变得随意了些,同江景闲聊着:“只是这次的事情有些太大张旗鼓,许多居民一齐跟着去捉妖,就这样放了难免会引起群情激愤,人言毕竟可畏,官府也是骑虎难下。”
人言可畏。
楼照握着酒杯,假装毫不在意地偏头赏夜景,实则整颗心连同这副身躯都冷得像在冰窟里躺了十几年,即使将他摊开揉碎了铺在暖阳下,看到的也只能会是包裹在皮囊中的种种罪孽。
还是别告诉她了吧。楼照的心绪在云端摇摇欲坠,他不着痕迹地看向江景听李荷灯讲述杀妖经历时认真的侧脸。
“其实并不是所有的妖都嗜血喋肉,”李荷灯说:“没必要对他们赶尽杀绝,除非遇见那些为了化形或者修炼就不顾手段、残害生命的妖。”
江景点头,略有所思。
我就是这样的妖。楼照面无表情地扭过头继续双眼放空看向窗外,儿时那些惨痛的记忆错乱地在脑中炸开,轰得他无地自容。
“时候不早了。”这场令楼照无比头疼的会面终于以江景的这句话结束,李荷灯向他们点头示意,背好那把弯刀先行离开。
直到江景伸手掰过了他的脑袋,楼照还没从伤春悲秋的情绪中回过神来,他看着江景略带氤氲的眼睛愣了下,目光转向桌上东歪西倒的酒坛子。
“你醉了。”楼照想去夺她手里的酒盏,没想到江景飞快地将其中酒水一饮而尽。楼照盯着她泛着酒香滟色的唇。
“你刚刚怎么这么沉默?像受了什么委屈一样,谁欺负你了?”江景手臂搭在楼照左肩上,醉人的香气从她身上袭来。
楼照不想同个醉鬼讲这些,仍坚持不懈地去抢江景手里的酒杯,靠得近了他才发现这醉醺醺的人脖颈间不知什么时候挂了条链子,一团火苗似的坠饰隐入层层衣袍之间。
江景高高举起那酒杯笑嘻嘻地不让他夺去,楼照只好转了目标,用手指勾出这细细的项链,抬头问这是什么。
“刚刚我俩的谈话你是一点都没听啊。”江景垂眼看向楼照手指之间:“这是飞光的标志,刚才李首领送给我的。”
楼照轻哼一声,失了兴趣,索性歪头靠在江景肩上,看她一会儿倒酒独饮,一会儿从怀中掏出帕子来细细擦拭栖寿剑,忙活了半天,似乎丝毫不觉肩上躺了个累赘。
楼照的心随着月亮的升起渐渐平静下来,他瞅了眼此刻没什么事可做正捏着项链发愣的江景,刚准备起身把她弄回客栈醒醒酒,就恍觉一只沾染了凉意的手抚上自己脸侧。
“刚刚聊天时偶然转过头,发现你眼神难过得要死,好像是在哭……到底怎么了?”江景的声音沉沉压在楼照耳边,明明是酒后略带沙哑的嗓音,他却觉得蛊惑得要命,简直想让人把全副身家性命都一股脑地交付给她。
楼照反应过来她说的话,感受着江景的手一路摩挲到他的眼角。
他哭了吗?好像是没有,但为什么会给江景这样的错觉?她是……察觉到了什么吗?
楼照勉强扯出来个笑:“怎么都醉出幻觉了?我哪里哭了,你肯定是看错了。”
江景皱着眉,捏着他的脸左瞧右看了好半天,楼照也没脾气地顺着她胡作非为,刚才的情绪已经被他丢在了天边,现在心里只觉得眼下的场景有些好笑。
“好吧。”江景也不知道看出什么来没有,嘴里嘟囔着,放弃了对楼照的观察:“你可别骗我。”
此时楼照已拉了江景起身,猛然听到这么一句,心中轻轻一颤。
江景醉得有些不同寻常,她不像有些人喝醉了之后毫无神志地发疯,也不像有些人喝醉了就睡,而是处于一种很兴奋的状态,还没等楼照试图要碗醒酒汤,她就从酒楼出来一溜烟跑进了街市。等楼照付完账找到她的时候,江景正在一笼猫崽子前面发呆。
楼照走近站在她身边,看着江景伸出手搭在笼子边,一只浑身雪白的小猫跌跌撞撞走过来蹭她的手指。
“想要吗?”楼照看江景脸上的笑,开口问道。
江景却摇了摇头,缩回手来圈在袖子里,又晃晃悠悠朝着街市尽头走去,楼照跟上。
“连个稳定的住处都没有,何必让小猫跟着我东奔西跑地受罪。”江景又看上了街边一个卖钩针玩偶的摊位,挑拣了半天,指着摊上一个憨态可掬的狐狸:“这个像你。”
楼照眉心猛地一跳,几乎是惶恐地转头看向江景的侧脸,在察觉到她这话貌似只是无意说出时才放缓了呼吸,内心暗恼自己今天怎么有些草木皆兵了。
在他的心绪天人交战时,江景已经掏钱买下那狐狸玩偶,拿在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颠着,楼照连瞥几眼愈发觉得这奇形怪状的小玩意简直丑得人神共愤,片刻后终于忍不住问道:“这丑东西到底哪里跟我像了?”
江景没理他,喉间轻轻哼着歌。
又过了好一会,楼照开口:“咱们现在身上的钱财足够,如果你想要个……家的话,咱们随时可以去买处宅子。”
江景终于停下脚步,楼照抬头,才发现他跟着这醉鬼竟一路回到了客栈前。江景逆着灯火眼睛一瞬不眨地看他,楼照辨不清她脸上悲伤之情从何而来。
周遭吵吵嚷嚷,他们二人间的气氛却微微凝固,楼照有些不知所措,慌得连忙上前去牵她的手。江景仍没什么动作,垂眼看向紧握住她的手掌,以及两人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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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成对的玉佩。
“这是怎么了?”楼照忍不住靠近了些,急切地想看清她眼中情绪,江景却在此时倏地开口,唤了他一声。
“楼照。”江景问:“前段日子我回伏云山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跟我去?”
是因为什么呢?好几种搪塞的借口从脑中滚过,楼照却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口,特别是面对着江景这一双似哭非哭的眼。
他那时其实是害怕。
怕那正气悍然的伏云山会压得他喘不过气,怕江景的师父师娘会一眼看穿他的妖身……怕融不进心爱之人鲜活的生命,怕自己不讨她长辈的欢心。
罪孽的前身血一般涌入他在江景面前自卑的心,无数的怨魂将他钉死在地狱阎罗殿。
“你其实是个骗子,我知道。”江景似是累极,缓缓靠在楼照胸前。楼照圈紧她的肩膀将她拥入怀中,心中却前所未有的一片茫然,喉结上下剧烈滚动,想说的话堆积在喉间舌底却死活发不出声。
江景呢喃着,醉态又显,闭上眼就这样靠在楼照怀里:“你对我说过很多谎,我大概也能听出来。”
楼照整个身子僵得简直跟尸体一般,想去抚摸江景鬓发的手也停在了半空,心脏几乎停跳,呆滞地等待着江景的下一句宣判。往来的行人偷眼侧目,楼照满眼却只能看见怀里这个人。
江景叹了口气:“可是我真的很喜欢你,你总是这样让我怎么办?”
“家在哪呢……你在哪呢?”
楼照兀自愣神了片刻,等回过神来才发现怀中的人没了动静,早已沉沉熟睡过去。
楼照低头看她的眼角,先前窝在眼中的一汪泪终究是没落下来,只有紧锁的眉头昭显出江景内心的纠结和不安。
完蛋了。楼照在抱着江景回客栈的这短短几步路上脑中一直重复着这三个字,连江景手中的狐狸玩偶掉落在地也没顾上,等将她放在床榻上后才后知后觉地出屋找了半天把玩偶捡起来,拍了拍上面的灰尘将其搁置在床头。
楼照一直在琢磨江景最后那句话的意思,以及她解不开的眉间愁绪。江景这么一个爱憎分明、聪明至极的人,既然察觉出了他的谎言,就断不可能和他这么稀里糊涂地过一辈子。
他如今还能跟在她身边,完全是因为江景不愿深究,若不是这次酒后吐露,楼照本打算将他的秘密隐藏一辈子,可现在……
楼照认命般地长出一口气,打了水仔细将江景的脸擦拭干净,去要了一碗醒酒汤后哄着喂给了她。这期间江景迷迷糊糊地半睁眼看他,不知道嘀咕了一句什么就又闭上了眼会周公。
楼照凑近了想听清她说话,等了半天也不见任何动静。他的眼神只好又落在江景脖间的项链上,越看越不顺眼,想着要不摘下来偷偷扔了算了,但又怕江景醒来后因为这个抱怨他,只好作罢。
楼照做完这些事后瘫在椅子上,脑子里突然冒出来个让他自己都大吃一惊的想法:为什么不试着把自己的一切都如实告知呢?
真是太荒谬了,楼照心想,特别是这个想法一直在他脑中盘踞不下的时候。
35. 雷霆乍惊
江景醒来时只感觉自己的脑袋像被几百头野牛踏过一样疼痛欲裂。
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外头吵吵嚷嚷的,江景也顾不上现在是什么时辰,扯了被子就囫囵往自己头上盖,想着再睡一觉。
但没过多久,房门就被缓缓推开,饭菜的香味涌进屋子,楼照将端来的饭菜放在桌上,扭头看到床榻间将自己裹成个蚕蛹的江景微愣了下,轻手轻脚地凑近,想看清她到底醒了没有。
江景分辨出楼照的脚步,仍闭着眼懒得起身,但不平稳的呼吸声还是被楼照捕捉到,他略带迟疑地问:“你醒了吗?现在已午时三刻,我怕你饿端了些饭菜上来,你要现在吃吗?”
江景悉悉索索地在被窝里辗转片刻,终于是伸手将被子拉到下巴,睁着双稍显疲惫的眼,叹着气对床边的楼照说:“我头疼得要死,以后再也不喝那么多酒了。”
“头疼?”楼照一听立马皱起了眉,手抚上江景的额头,感受到她正常的体温:“也没起热啊,我昨天不是给你喂过醒酒汤了吗?总不能是你趁着我昨晚离开之后偷偷吐了吧?”
江景怏怏地躺在床上,听见他这猜测没忍住笑了笑:“那倒是不至于,我可没有梦游的习惯。”
不过她现在被这饭香勾得确实有些饿,脑子里独自纠结了几番,还是决定先下床用膳。楼照扶着江景的手臂,听见她问:“我昨天晚上都干什么了,真是一点也不记得了,没有上街去耍酒疯吧?”
楼照的手微微紧了紧,装作若无其事地说:“耍酒疯是没有,不过你喝醉了之后一直拉着我说话,叽叽喳喳的弄得我头都大了。”
江景哈哈笑着,弯腰站在铜镜前洗漱着,从镜中瞥到楼照身影,眨了眨眼又问:“我都说些什么了?之前在山上喝醉时也爱拉着师妹聊些有的没的,不过都是些不入耳的八卦……我都跟你,聊了些什么?”
楼照极为敏锐地听出江景变得迟疑的话音,怕她察觉出什么,瞎编道:“你讲了些在山上练武的事,还有李荷灯捉妖的经历……其实我也喝了不少酒,记不太清了。”
江景像是松了口气,点点头坐到桌前开始用膳。楼照从昨晚开始就心情不好懒得吃饭,骗江景说他已经吃过了,然后一直坐在桌边盯着她的侧脸发呆。
她对自己的纵容能到什么程度呢?楼照默默想着,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不规律地轻敲着,直到江景侧过身拍了他的手一巴掌。
“别敲了,”江景说:“本来头就疼。”
楼照立马乖乖坐正,面露委屈,也不敢反驳,活脱脱一副受气包的样子。
江景悠哉悠哉吃完了饭,起身走到窗前将窗户打开,感受着外面吹进来的风,头疼似乎缓解不少。
楼照也跟着走过来,双手撑到江景腰两侧的窗棱,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圈在怀里。楼照微微放空心绪,脑袋往下埋在江景颈窝,他能清晰地看到怀里人下垂的眼睫,两人间的距离逐渐靠近,似乎下一秒他就能吻向江景侧脸……
本来这应是十分暧昧的场面,如果江景没有突然一矮身从楼照臂膀下方钻出去的话。
江景疑惑地问:“大白天的你这是要干什么?外头还有这么多人呢。”
楼照低头沉默地看向自己怀里的空气,好大一会儿才缓缓转过头来,盯着江景不说话,眼里的不可置信几乎要化为了实质。
江景轻咳了一声,上前去拉楼照的手臂将他带离窗边,刚想解释几句,就听见楼照幽怨的声音传来。
“我有这么见不得人吗?”他问。
“哪有这回事,”江景摸了两把楼照的头,去包裹里翻准备穿的衣裳,今日天气不错,她也没了睡意,想着出去逛逛,“只是客栈外面的人真的很多。”
楼照拧着眉独自哀伤,江景穿好衣服后转头看见他还在傻站着,出声吩咐道:“去把窗户关上,太子不是邀请咱们去赏花吗,正好趁着现在前去拜访。”
她是不是不喜欢我了?楼照僵硬地回身去关那该死的窗户,脑袋里一直回荡着这句话。自从昨晚之后他就愈发地患得患失,仿佛一丝丝风吹草动都能击垮他。
许许多多的念头在楼照脑中编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他惶恐的心整个笼罩进来……直到他关好窗转身后整个撞在江景身上,她手捏着楼照的下巴使他不自觉地低下头来,还带着点心甜味的吻落在他的唇上。
“好啦,”江景歪头看他:“怎么就这一点事弄得你这么不高兴,等会进宫就给太子摆这张臭脸像个什么样子。”
果然还是他自己多想了,楼照搂住江景,慢慢放松下来。有什么事等过段日子再说吧,不要辜负了今日好时光。
御花园。
太子其实自从在吞溪山医治归来后都没怎么出过宫,见到他们来难免惊喜,在池塘前石桌上布了各色茶类糕点,半真半假地抱怨道:“我那封信不知道写了有多长时间,还以为你们俩不会来了呢。”
芰荷香细午风轻。江景手撑着头斜斜靠在石桌上,眯着眼看满池的荷花停停当当,听着楼照同太子在旁客套寒暄,时不时附和两句,直到她听到某个不寻常的话题后挣扎着直起身:“你们刚刚说什么?”
“嗯?”太子看她:“在说我皇妹定亲的事,怎么了?”
楼照不知道是有意的还是故意的,也问:“是啊,怎么了?”
江景这才发现自己是听岔了,为了不显得那么尴尬低头在桌上拣了块桂花糕慢慢吃着,她还以为……
“难不成你们也要定亲了吗?”太子兀自思索片刻,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恍然大悟。
“那可真是喜上加喜啊,日子定了吗?我定亲自登门拜访送上……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江景被自己挑的糕点呛到,咳得惊天动地,连往口中送了好几口水才平静下来,楼照伸手在她背后帮她缓缓顺着气息,脸上的笑简直停不下来。
旁边有这么多宫女太监跟着,江景不敢瞪太子,只好转头看憋不住笑的楼照,指着他刚想说些什么,悬在半空的手就被楼照轻轻握住放下来搭在腿上。
“哎呀,”太子浅饮一口茶,“感情真好。”
江景闭了闭眼,放弃了任何解释的想法,只叹着气说:“哪有门给殿下拜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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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两个现在还住客栈呢。”
“这有什么的,”楼照悄悄跟江景耳语:“想买随时可以买,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
江景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什么时候跟我说过这事?”
“昨晚啊。”楼照语气带着点试探:“你真的一点也不记得喝醉之后发生的事情了吗?”
太子一直在旁边看着他们俩,嘴角扬着不明显的笑。江景也知道自己酒后不记事的毛病,有些尴尬地想打岔把这一茬揭过去,谁知道太子又开口:“二位以后准备长住京城吗?”
“我倒是想。”楼照此时仍没松开两人交握的手,轻瞥了一眼江景:“但估计没这么快定下来,她的心不囿于这小小四方天地,更何况有个叫飞光的组织快要把她的魂给勾走了,以后免不了东奔西跑。”
江景无奈地看他,手指抚上脖间项链。楼照确实没说错,她本来就打算这几日过后去找李荷灯正式加入飞光,看楼照那样子貌似对这事颇有微词,但她知道到最后楼照还是会支持自己的想法。
“是啊,”于是江景顺着他的意思说下来:“东奔西跑哪里不好,看看美景、做个游侠,逍遥自在的日子总归还是不错的。”
暖风正好。
在这御花园里闲聊了大概一个多时辰,江景和楼照起身准备告辞,太子也送了他们一段。
“那我就送到这了。”及出园,太子立定脚步,示意着一旁的太监为江景、楼照二人领路出宫,他们拱手拜别,刚转过身,江景就看见一辆宫车缓缓而来,驶向后宫方向。
宫车在太子站处停下,车中人掀起帘子向其微微行礼,江景二人还未走远,她的目光不经意地往车内一扫,却陡然停住了步伐。
车内人有着一张……熟悉的脸。
等一下。江景想说出声,但喉间干涩异常,尝试几次都没能成功,她眼睁睁看着宫车行远,忙抬腿想追上去,但刚走两步腿就一软差点摔在地上,幸好楼照及时发现将她捞进了怀里。
“你怎么了?”楼照担心的声音传入耳,江景看着半路又返回来的太子,压在心中的一口气终于释出来,此时也顾不上什么礼仪尊卑,她一把抓住太子的手臂,艰难地问道:“刚刚车里的人……是谁?”
楼照未看清那车里人脸庞,此时听见江景这句闻讯也不免愣了片刻。太子下意识往已远远驶开的宫车方向看了一眼,拿不准江景的这副惊诧样子从何而来,只好小心翼翼地回道:“那是宫中德妃,怎么了?”
江景得了答案,脑袋仍是有些发昏,她的思绪飘到那个被火和流寇烧杀抢掠的破败村庄,忆起地下室画卷上那一张笑靥如花的脸。
那宫车里坐着的人,分明长了张和自己母亲一模一样的脸。
真的是她的娘亲吗?如果是,那她怎么会进了宫,这么多年都不来看望自己?如果不是……江景下意识排除这种可能性,因为就刚刚那轻轻掠过的一眼,她就认定这绝对就是画上的人。
但……她的母亲今年按理来说应该也四十有余,为何那人却一丝衰老的迹象也没有,看起来仿佛与她一般年纪?
36. 琤州
“德妃是十几年前入的宫,”太子皱眉思索道,有些抱歉地看向江景,“只是那时我还太小,许多事记不大清了。”
他们又回到了园中,楼照扶着江景坐在石凳上,担忧的眼神一直望着她不住发颤的双手。太子环顾四周,招了个老太监过来,仔细打听那德妃之事。
“德妃娘娘十六年前入宫。”老太监诚惶诚恐,弓着腰将自己所知悉数说出:“那年陛下微服私访琤州,还唤了老奴跟在身边,即要回京时,在护城河边发现一名晕倒在地的女子,陛下仁慈,差人将其送去当地医馆,可……”
楼照本来全神贯注侧耳聆听,却在听到老太监话中一词时眉头猛地一跳,身体僵了片刻,所幸身旁二人将注意力全放在了这故事上,没能发现他这瞬间异常。
“然后呢?”江景见他神情暗含闪躲,连忙追问,但这老太监低眉臊眼欲哭无泪地抬头看了太子一眼,太子当即意会,挥手遣散周围一众宫女太监。
“哎哟,”老太监急得跳脚:“我的太子殿下,老奴可不是这个意思。”他的声音猛地微弱下来,为难道:“陛下九五至尊,我这区区一个奴才怎敢妄议……”
“你怕什么?”太子眉头沉下来,龙脉威严骤然笼上老太监心头,给他吓得一颤:“让你说你就说,哪来那么多事?”
老太监仍犹犹豫豫地望了一圈,确认没有旁人在场后才以手掩唇,终是将这故事续说下去。
“陛下那时……继位不久,后宫空虚,那女子被扶起后陛下许是见她容貌脱俗,最后也没将其送到医馆,而是、而是……”
“而是将这女子迎进轿辇之中,传了随行太医一路医治,回到宫中之后就将其封了贵人名号,这么多年虽未生下一儿半女,但恩宠丝毫不减,也就成了今日的德妃娘娘。”
十五年前。江景心如乱麻,但还是强迫自己稳下神来,又追问道:“德妃姓甚名谁,公公可知晓?”
“这……”老太监思索片刻,摇了摇头:“那时娘娘苏醒过来时已失了记忆,连自己叫什么、身世如何都记不得了。”
这下麻烦大了。三个人同时心想。
楼照手抚上江景后背轻轻帮她顺着气,太子望见老太监一脸的欲言又止,疑道:“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老太监本来内心天人交战,回忆起当年历历在目的情境,心情愈发惶恐起来,骤一听到太子这句问询差点“嗷”一嗓子喊起来,这下连兀自愣神的江景都侧目看向了他。
老太监被这三人目光盯着,终于是下定了决心,一跺脚就开了口:“老奴有些个荒谬的猜测,本打算一辈子压在心底,老了死了就带入坟墓,没想过将其说出来。但老奴自陛下还未掌印时就跟在身边,殿下年纪尚幼之时老奴就被遣到东宫伺候左右,这事……不同寻常,殿下聪慧,也许能堪破其中玄机。”
太子听及此,神情严肃,微微点了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老太监:“从外面领身份不明的女子入后宫,简直是前所未闻之事。老奴跟在陛下身边这许多年,知其为人方正、宵旰忧勤之态,按理说本不应该有此举动,可那日陛下偏偏如此行事,简直像……鬼迷了心窍般。”
什么意思?江景此时完全听不进去任何的声音,只呆滞地盯着老太监一张一合的嘴,但其中说出的话她却半点不得其窍。楼照看她一眼,将江景发凉的指尖拢入自己掌中,感受到她的颤抖。
“德妃娘娘脾气乖张、轻世傲物。”老太监说这句话时头都快要垂到裤腰带,声若蚊蚋:“后宫中早有其他贵人娘娘对其积怨已久,但这些人……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太子轻“嘶”了一声,手掌轻轻抵在额头,回忆道:“这事我倒也是看出过些端倪,父皇宫中那些与德妃明着不对付的人,确实遭了不少罪。”
“何止是遭罪呐,太子殿下,”老太监说:“德妃娘娘还是贵人时有次被当时的贵妃泼了一脸的茶水,没过几日贵妃就惨死井中,那可是陈尚书的独女。尚书在殿上跪了一天一夜最后等到了个失足落水的结果差点没昏死过去,还是被侍卫一路搀扶着回的府。”
太子再三询问,见他确实没什么要说的话后才命其回避,老太监走时一步三回头,有多年积攒的念头终于说出口的释然,但更多的是惆怅和担忧。
江景目送其身影消失在层层树木之后,艰难开口:“所以,他的意思是,我的娘亲、或者说这个酷似我娘亲的人,用了什么不可见人的妖邪之术才得以入宫,并且恩宠不断、荣升德妃之位?”
不,这也太不对劲了。江景心想,母亲那本日记内容和柳恣意的形容赫然入脑,她的娘亲明明是一个温柔至极的人,哪像这老太监形容德妃的一词一句?还有那最令人匪夷所思的失忆是怎么回事?
“姑娘先别顾虑太多,”太子轻叹一口气:“德妃失忆一事不似作伪,我之前也略有耳闻。若她真是你多年未见的母亲……此时你贸然去相认,德妃也不见得能将你认出。”
这话说得也太直白了。楼照瞪了太子一眼,小心翼翼歪头去观察江景表情,果不其然见她听闻此话后猛地失落下去的眼神。
楼照抬手打断了太子想要再次开口的动作,示意他先少说两句。太子神色无奈,摊手道:“楼兄,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吗?”
他的猜测确实在理,但这从小万众瞩目的太子估计是太过理性直率,此刻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关键,倒是不像楼照这样时时刻刻关注着江景情绪,这才落了些小小分歧。
江景抬眼望向太子:“殿下说得对。”
太子挑眉:“姑娘若是认同,那我能不能再多说两句我自己的猜测?”
江景点头,紧紧回握住楼照的手:“无妨,殿下请说。”
“还记得傀儡军吗?”
傀儡军。
怎么能不记得?在吞溪山寻医求药之时,千里迢迢送太子北上的,可不就是那诡异至极的死人军团?
太子看了他们严肃起来的面庞一眼,继续道:“此等邪术,究竟是谁传入宫中?我之前有过疑惑和猜测,最后都不了了之,但现在……”
话语戛然而止,但江景和楼照都能明白他的未言之意,江景微微扶头,心情沉重。
“有没有什么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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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让我们跟那德妃见一面?”楼照替江景问出心中所想。
“在宫中不太可能,”太子的话却给他们泼了一盆冷水:“毕竟德妃入宫这么些年一直对外宣称无亲无故的,你们要是私下拜见的话难免惹人怀疑,不过……”
“大约一个月后父皇会带领后宫嫔妃一同前往避暑山庄,想必德妃也会跟随,那时应该是个好机会。”
入夜,京城某客栈。
从宫中出来后,楼照一直陪着江景,哄着她好歹是吃了顿饭填饱肚子,之后江景像是累极,窝在床边闭目休养,连楼照一同爬上床榻将她搂入怀里也没有拒绝。
楼照静静地靠在床头,低头望着江景的脸发呆,甚至开始无意识地去数江景的睫毛,直到怀里的人突然出了声。
江景仍闭着眼,略微起伏的胸口却显示出她并不平静的心:“一个月啊……也太久了,我不想这么一直干等下去。”
楼照问:“那你有何打算?我陪着你。”
江景手指扣在楼照揽着她的那条手臂上,思索片刻:“那太监说当年是在琤州发现的我娘亲,我要去那里看看。”
楼照手臂紧了紧,低声道:“好。”
“李荷灯昨夜跟我说她要在昭和住两天,免得被抓那小妖跑出来……我想着也许能去找她与我们同行,毕竟对于这些妖祟之事她还是更有经验些,希望她能同意。”
“都听你的。”楼照用脸蹭了蹭江景的发侧,以作安抚:“天色不早了,今天发生了这么多事,你也好好休息一下,我去叫小二打桶水来。”
江景点点头,待到一木桶热气腾腾的水准备好后,楼照帮她布置好了屏风,刚准备回避就听见江景问:“你要去哪?”
楼照看了看她又看了眼已被氤氲出热气蒸腾的屏风,愣道:“我回我自己的客房。”
此时的气氛着实是有些暧昧了。楼照站在房门前走也不是停也不是,眼睁睁地看着江景从床榻上下来,就这样当着他的面步入了屏风之后。
“别走了,”衣服悉索声响起,江景的声音传来:“你在这……陪陪我,我有些害怕。”
楼照虽然拿不准江景此刻心境如何,但却是实打实地将她说这句话时语气中的萧瑟听了个真切,于是他呆立片刻,还是顺从地坐回了椅子上,目光左右乱晃,却总是在飘到屏风边缘时触电般慌忙移到别处。
“楼照。”江景轻声唤他:“有件事我才想起来忘记告诉你。回伏云山时师娘替我查清了那‘春难老’的来头,它的奇效是……令人长生,而我今天透过帘子看到的那一眼,那德妃可是有着一张年轻面皮。”
“你是说……”楼照敛了思绪,接话道:“那玉盒中消失的‘春难老’,其实是被你母亲拿走并用在了自己身上?”
是不是自己母亲还不一定呢。江景郁闷地将自己深埋入热水之中,只留了眼睛鼻子在水面上。她其实也不确定那人的身份,纠结时一会喊她娘亲一会又唤那人德妃,称呼的混乱像面镜子般映出了她内心的一团乱麻。
“也许吧。”她只好这样回应:“希望在琤州能找到些线索。”
37. 魂妖
此句话音落,房间里便渐渐沉默下来,只余不间断的水声荡在空中,在这本就不大的客房里勾起若有似无的旖旎氛围。
楼照呆坐屏风外,听力在此时该死的敏锐,幸好江景这沐浴时间不算太长,待她穿好里衣走出来时,楼照看了一眼她湿漉漉的长发,忙拿了一块新的沐巾替江景慢慢擦拭。
屋里灯火昏暗,夜也寂静,楼照一低头就能看清身下人浑身雪胎梅骨,一来二去心绪不免有些离家出走,微微出神。
江景将整个身体靠在身后椅背上仰头闭着眼,在楼照替她梳头时轻微的疼痛感下无奈地睁开眼,楼照却在将要与她对上视线时有些欲盖弥彰地转过了头,江景挑起眉,反倒更加细致地在他脸上观察。
“你的耳朵怎么又红了,”她说,“想什么呢?”
“在想……”楼照支支吾吾的,憋了半天也没说出来半句下文,只好闷头不言,试图将自己隐在这夜色烛火中。
但是江景可没打算就这样让他躲过去,起了性子一个劲儿催促道:“怎么不说话了?害羞什么?”
楼照顿了顿手上动作,语气磕巴:“我其实在想……此去琤州一事。”
“我才不信。”江景说。
楼照用手拢了拢她已半干的长发,因着江景这句回答忍不住低笑出声:“不说你一直问,说了你又不信……你这分明是明知故问。”
面前铜镜中映出两人身影,江景头抬得有些累,微微活动了下脖颈。楼照就垂眼任由着她的发梢在自己掌心内辗转,轻轻的痒意浮现,走神间手中已空无一物,楼照抬头,望向站起身正面对着他的江景。
“我在山上时就常听我师父说起陇西一带灵气旺盛、奇人居多,他老人家年轻游历时在那片风水宝地经历过不少新奇事。”江景慢慢说着。
“嗯。”楼照点头,也静听她说起那些往事,随后问:“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江景笑起来,但不知是不是楼照的错觉,他总觉得这笑里藏着些不易察觉的慌乱和不安,江景轻轻问他:“等我母亲这事过去了,我们就去陇西看看怎么样。”
话说及此,额发间未干的水珠竟顺着她脸颊滴落下来,划过眉间眼角,像泪。
“当然可以,我都听你的。”楼照看着莫名有些心疼,伸手把面前人拢进自己怀里:“你母亲一定会没事的……我会一直陪着你。”
江景低着头,犹豫了几瞬还是将心底所想说出了口:“之前回山时我说起过你的事,师父师娘都想见见你……此事过后,你要跟我回伏云山吗?”
烛火安静,楼照仅沉默了片刻,就给出了回答。
“好。”他说。
翌日。
天刚蒙蒙亮他们两人就出了门,回到昭和城后先去了之前的客栈收拾行李,随后便马不停蹄地找去李荷灯下榻客栈,说出了此次拜访请求,令人意外的是,李荷灯倒是很爽快地就答应了。
“这几日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李荷灯在柜台办了退房后等着小二去牵自己的马,在客栈门口同他们闲聊起来:“本来我就想着过几天就去随处转转,现在有个目的地倒也不错。”
马蹄踢踏声响起,李荷灯那匹白马就被牵来,江景随手摸了把它的鬓毛,惊奇地发现这马的脾气好得出奇,一点也不像她和楼照那两匹仿佛饿死鬼投胎的马。
花生被她牵在手里,面带不忿地看着江景上手去揉李荷灯的马,整个过程中它的鼻子不住喷气,甚至还用嘴筒子去拱江景的手,搞得她像个见了新欢就忘了自己的负心汉。
“哎呀。”江景收回手来在花生头上拍了两下权当安慰,紧接着就转头问李荷灯:“它叫什么名字?”
“踏松。”李荷灯翻身上马,看了眼江景旁边兀自生闷气的枣红宝马,唇角不着痕迹地勾了勾:“你身边的人和马好像都挺爱吃醋的。”
还没等“爱吃醋的一人一马”回过神来,李荷灯就先行策马向着城门方向而去,江景听出她话外之音,轻咳了声也翻上花生马背,还没坐稳,楼照的脸就凑到她面前来。
“她什么意思?”楼照貌似有些郁闷:“这是在说我吗?”
江景忍着笑:“也没说错吧?”
好像确实是。楼照语塞,竟找不出些反驳的话语,一阵纠结后就十分坦然地接受了这句评价。而花生见到江景的注意力重新回到自己身上,顿时整个马都欢快起来,雄赳赳气昂昂地向着城门奔去。
目的地不算远,他们午后出发,第二天还未及正午就到了琤州地界最大的樊阳城,入城时,绕着城墙的一圈河流泛着波光粼粼的金星,在日光照耀下格外醒目。
“在宫里时那公公提到绪帝是在护城河边发现我母亲的,此城便是唯一有河流环绕的地方。”江景向李荷灯解释着。
她上次回伏云山时将从清水村带出的那玉盒留在了山上,供师父师娘研究,但母亲的画像她一直带在身边。入了城后江景就下马,沿街专门找那些上了年纪的大爷大娘打听是否见过画像中人,可一个时辰过去了却是没什么结果。
“不用这么着急。”李荷灯说,“十几年前的事了,即使有人见过也不一定能认出来。”
江景暗自叹了口气,其实她在心底已经预想过最坏的打算,那就是他们此次一行毫无收获,毕竟这种需要看运气的事,谁也说不准会发生什么。
忙活了一路,他们找了个酒楼吃饭,点完菜后,李荷灯抚着她那把弯刀,说道:“昨天你们跟我说明事情原委后,我心里倒是有几种预想,不过只是猜测而已,你们随便听听。”
江景听闻忙坐正,点头示意自己已经做好倾听的准备。
“听说那德妃娇蛮狠纵,虽长了副与你母亲一模一样的面孔,但性格却千差万别,若真是有妖邪从中作祟的话,她会不会是……被人夺舍了?”
夺舍?江景皱了皱眉,也没发表什么想法。事实上,她对于此事脑子里真算是一片空白,此刻李荷灯说什么她便听什么,仔细斟酌着这种猜测的可能性。
“倒是有这种可能。”江景思索半天,还是犹豫开口,但是接着就没了下文。
楼照却提出自己的疑问:“魂魄夺舍,要么是有未竟的人间债,生生将这鬼熬成怨魂,夺人身只为完成心愿,要么是被人特意设阵招魂。但德妃来了失忆那一出,好像跟这两种情况都搭不上边。”
李荷灯点点头,将此种猜测轻轻揭过,沉吟片刻又说道:“那就是魂妖。”
甫一听到这个词,江景竟觉得有些熟悉,连忙在脑海中搜刮,她应该是在伏云山藏书阁中见过此种妖怪的记载。
魂妖……夺人身、囚人生魄,以宿主原身为牢,侵蚀其神思直至灵魂枯尽,而如今十六年已过,若真是此种情况……
“若真是魂妖,也许你得做些更坏的打算了。”李荷灯似有些不忍开口,因此这句说的尽量轻缓,怕惊扰到江景摇摇欲坠的内心。
菜已上齐,江景抬起头来勉强笑了下,两手却只呆呆撑在桌面上不见动作,楼照看着担心,想去握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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握她的手,江景却突然抬起头来,问他:“柳姨之前说的,在清水村那个生吃尸肉的人,你还记得吗?”
还不待楼照回答,江景又颠三倒四地喃喃自语:“是他吗?当时魂妖是在他身上吗?可是那么多人,那魂妖为何偏偏选了我母亲上身?”
李荷灯皱眉,将自己有关魂妖的记忆又翻来覆去地回想了好几遍,终于捕捉到一丝端倪:“我记得,魂妖附人身有限制条件,要求宿主需得是正月末的深夜出生,江景,你母亲的生辰是何时?”
两道目光直至看向她,江景却只感到了茫然。
“不知道。”她低声回应道:“我不知道。”
“别问了。”楼照终是忍不住,叫停了这场猜测,“还不一定就是魂妖呢,现在说这些除了伤人心还有什么用处?”
“只是让你们提前有个心理预期而已。”李荷灯倒是没继续这个话题,拿起壶清酒给对面两人各倒一杯:“这样到时候不论是什么情况,你们都可以提前做准备。”
做什么准备?江景苦笑一声,缓缓趴到桌子上,盯着杯中荡漾的酒水。让她接受自己的母亲有可能只剩下一具被妖怪占领的躯壳吗?
李荷灯看了一眼瘫倒在桌上、心情明显低落下去的江景,名为恻隐之心的思绪又开始浮现。她都快三十岁了,有些事情她不点明,怕的倒不是对方不明白,而是担心若真相真的如此残酷,对方是否能够承担住这份重压?
这顿饭对面两人都没怎么动筷,楼照本来就没必要吃这些人间食物,平时装模做样地按时用膳都是为了不让江景生疑,而此时江景喝了杯酒后就坐在位上发呆,他更没心情吃饭了。
练武之人胃口都不小,等江景这股怔劲过去,饿意就实实在在浮现,但当她重新拿起筷子时,桌上的菜已被李荷灯吃了个七七八八,她举着筷子在半空划拉了半天,到底是没找到还能下筷的地方。
李荷灯也愣了下,假装没看到楼照在对面瞪她的眼神,尴尬说道:“等了半天不见动筷,我还以为你们不吃了呢……要不你们再点点菜?”
于是江景又招手唤来小二,给自己和楼照重新点了两碗面,边吃边含糊地回应李荷灯那句话:“我师父经常说,该吃的时候就得多吃点,做什么都不能亏待了自己的身子。”
很有道理,李荷灯点点头,抱着弯刀侧倚在窗边,低头看街上一派熙攘景象。江景此时急需其他什么物件或事情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好让她从沮丧的心境中挣出来,于是她问李荷灯:“你这把刀,叫什么名字?有什么来历吗?”
李荷灯低头看向自己怀里泛着冷光的杀器,回道:“它叫叩尘……倒没什么来历,我刀剑都用,之前那柄剑断了,我就随便找了个铁匠打了这把刀,名字是一直沿用下来的。”
刀剑都用?倒是稀奇,怪不得之前支云章想抢她的剑,江景在心里嘀咕。说不好就是为了抢去送李荷灯的。她想得出神,倒一时冲散了魂妖之事,刚想继续八卦她那剑是如何断的,就见李荷灯抬起手来指了指街道对面。
“那边有个算命的。”她说。
江景扭头望了眼,一人坐于街边一块石墩子上,斜倚着手里那面高高举着的破旗,其上写着“算命”二字,连张桌子都不支,黑布蒙眼,应该是个瞎子。
一阵风吹过,破旗被吹得翻过了面,江景定睛一看,那旗子背面竟写了“我不是瞎子”五个大字。
“等会去问问吗?”李荷灯提议,“一般这种莫名其妙的人都擅长打听东西。”
38. 因果不虚
江景站在那算命的男人面前,举起手试探性地在他面前挥了挥。这人看着大概四十多岁的样子,也不费心揽客,只以一副十分悠闲的样子坐在石墩子上,嘴角挂着抹若有似无的诡异微笑。
"客人要算命吗?"这人突然开口说了句,把毫无防备的江景吓了一跳。
她略显尴尬地收回手来:“你这到底是能看见还是看不见啊?”
“看不见。”男人说:“但您这手风扇到我了。”
楼照问:“明眼未盲,为何自遮双目?作出这副样子,怕不是故弄玄虚。”
“非也非也。”男人笑眯眯的,未执旗那手抵在额间:“世间嘈杂,烦扰过多,更何况妖邪幻术之类手法乱人心绪,我自遮双目,因的是我不靠这对招子窥人命数,靠的是心。”
“茫茫天数此中求,世道兴衰不自由。”这神棍道:“您几位要算些什么?算出什么来可都是命中注定,千万别恼羞成怒对我大打出手,我只是老天的传话人。”
“不算命。”李荷灯说:“打听个事。十六年前,皇帝在此城外接了位女子回宫,你可有印象?”
神棍听到他们对于算命没什么兴趣时撇了撇嘴,声音有些痛心疾首:“前尘往事有什么好怀念的,还不如多看看……”
江景懒得听,往他手里塞了锭银子,神棍的话语微微凝滞,掂了掂重量,果然又恢复了那张笑脸。但等他飞快地将银子揣在怀里后,却让人极其不爽地说了句:“十六年也太久远,我什么也不记得了呢。”
“不知道你还收钱?”江景气得笑出了声,伸出手想去拽他衣服:“把银子还我!”但这神棍八风不动,只默默地用手紧搂住自己,看那架势仿佛江景敢再有下一步动作他就要当街大喊非礼。
“你莫不是……”江景其实也觉得对这么个年纪大的长辈拉拉扯扯不太合适,仅拽了他两下就放弃了动作,突然灵光一闪,低声说道:“莫不是听到我们提到皇帝害怕了?怎么?这也不算妄议朝廷,更何况天高皇帝远,你顾忌什么?”
神棍充耳不闻、自说自话:“您们三位,命中多劫、血债难逃,三个杀星凑到一块,还真是稀奇。”
“呵,”楼照忍了一瞬,终于还是没忍住,开口嘲讽道:“你个坑蒙拐骗的疯子是怎么活到现在还没被人打死的?”
“哈哈。”神棍得意:“我跑得快。”
……
真是有毛病。
神棍见没人理他,思索了片刻又开口道:“皇帝他老人家我可没见过,不过三位要是有耐心的话,我可以给您们讲个故事。”
十六年前,樊阳城内来个了漂亮的疯子。
那女人披头散发,脸面沾血,整日在街上游走,行为诡异,仿佛那副身躯是刚抢来的一般,经常有人见到她无故抽搐,似人似鬼,状若疯癫。
那日神棍在眼上蒙了黑布就出了门,到了平常算命的地方时才发现自己那面极具特色的旗子竟忘了拿,但他也懒得折返,正巧旁边有道石子路,他便攥了满手小石块在地上摸索着摆出歪歪扭扭的“算命”二字。
摆字摆到一半,他就感受到有人停在旁边安静看他动作,内心暗喜今日这生意来得未免也太快了些。
神棍刚弄好自己的招牌站起,就听见一个怪异的女声开口,僵硬嘶哑,问他:“瞎子,帮我算算这具身体命数几何。”
有血腥味自身前传来,他认出这就是那个整日游荡的疯子。
但他也没纠正这女人自己不是瞎子的事实,只仔细地感受了下她周身大气运转,却感受到了两股截然不同的气息。
怪不得她的用语如此奇怪,只怕又是那些妖邪之术作祟,神棍暗想,老老实实地说:“强行改命、命数交杂,我算不清。”
见面前人沉默,神棍也是胆子大,“邪不压正。”他说。
于是女人笑起来,仿佛生了锈的嗓子嘲哳难听:“可有破法?”
神棍不语,女人也不着急,路人纷纷侧目,想探知这一“瞎”一疯到底要搞什么幺蛾子。
凉意猛然刺到神棍脖间,女人长而尖利的指甲几乎要刺破他的皮肤,他感受到面前人靠近自己脸侧,耳语道:“听闻皇帝将要南下探访……龙气可破?”
有血自他脖颈渗出,神棍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咬牙点了头。
“客人不给钱吗?”听着女人转身要走,他又开口:“做我们这行的都是泄露天道的罪人,不给些银子平衡因果的话我可是会遭天谴的。”
“谁管你死不死。”女人说:“不过你倒是提醒我了,把你身上的钱都给我,我要去置办身行头。不给的话现在就弄死你,你也没必要顾忌那劳什子的天谴了。”
神棍将破烂衣衫全身的口袋都翻出来给她看,只找出了一枚铜币:“我身上只有这么多,还是我的午膳钱,客人您还是去抢别家吧。”
“其实我是骗她的。”神棍对着江景一行人喜滋滋地说:“我每天赚的钱还蛮多的,不过当时那女人估计是没看上我那枚铜钱,冷笑了声就走了。”
一日过后,城中商贾遭劫的风声传出。半月后,绪帝于护城河边纳一女子入宫。
“说起来遭劫的那家也有些邪门。”神棍讲上了头,也看不清面前三人的神色,自顾自说着:“我想想……那家姓什么来着?”
江景听完事件原委,叹了口气,这下可以确定那后宫德妃只是套了她母亲的皮囊,但她真正的母亲呢?是否还残存着那么一丝意识?是否还能够再次夺回自己身体的掌控权?
她的手渐渐发凉,索性去握楼照的手,这人平常像个暖炉般热烘烘的,但此时江景牵住楼照的手,却发现他的身体竟也泛了些凉意。
神棍仍在苦苦思索,江景问楼照:“怎么了?”
“没什么。”楼照笑笑,看不出太多情绪:“只是愈发觉得这事棘手,有些替你着急。”
此时神棍终于一拍脑袋:“想起来了,那家老爷姓陆。”
李荷灯:“他遇上什么邪门事了?”
“啧啧啧啧啧。”神棍晃着手指,语气神秘:“其实邪门这词也不算特别恰当,我看他是遭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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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陆老爷十几年前在外游历时被一妖怪蛊惑,生下名半人半妖的男婴后才发现自己枕边人竟是不折不扣的狐妖,吓得连夜赶回樊阳府宅躲着,没想到却从此落下病根。”
“后来不知怎么的,好像是有几个道士找上了门,告诉陆老爷他这病像是妖邪之术而为,于是他便自然而然地怀疑是不是那狐妖给他下了蛊,这人贪生怕死,挥洒钱财又连连召集好几位道长前去捉妖,剖了那狐妖的妖丹回来。”
江景皱了皱眉,不想多探听这些血淋淋的旧债,楼照看出她想走的意图,却晃了晃江景的手,说道:“听听呗,免费赠送的故事,还挺有意思的。”
好吧,毕竟现在想知道的讯息大概也了解完了,现在确实没什么要紧的事,于是江景继续听神棍讲述。
“因果不虚,报应不爽。”神棍感慨:“您们三位猜怎么着?那陆老爷不但病没治好,还被自己和那狐妖的亲生儿子捅穿了喉咙!虽然当时宅内人多即使救了回来,但陆老爷自那之后只能瘫在床上,出气多进气少,没过几个月就死了。”
“那儿子呢?你说当时宅内人多,总不能让他跑了吧?”李荷灯问:“半人半妖,我倒是没见过几个,但听说他们的妖力大都不如寻常妖怪。”
“他还真就没被抓住。”神棍回忆:“我们这些闲杂人等当时只能站在府外凑热闹,忽然就听见院内一阵急促喊叫、连召了好几位郎中进去,后来我听府内的下人说,那小妖怪吞了他母亲的妖丹后跟疯了一样,几个道士都按不住,就这样让他趁乱跑了。”
说罢他又砸吧着嘴,有些后怕地说着:“不过那陆老爷出殡时我偷偷看了两眼,那可真叫一个惨无人色,风光了大半辈子估计没想到自己最后死得这么凄惨,也没个其他的孩子来继承家业,全让他的表亲给挥霍完了……报应啊。”
楼照静静听着,待神棍讲完后笑了一声,轻声说道:“你说话还真够难听的。”
“小小年纪就沾了血腥气。”李荷灯似是有些无奈:“尝到了夺人修为后功力大涨的滋味,只怕以后都不肯修正道了。”
气氛微微凝滞下来,但三人心中所想却全然不同。
“走吧。”楼照首先打破这沉默:“没什么好聊的了。”
“三位慢走。”神棍面带笑意向他们告别:“真的不算算命吗?给您们打折扣价。”
江景摆摆手,就这样携着楼照的半边手臂头也不回地走远了:“我可不信命,还是不劳你费心了。”
他们在樊阳城歇了一日后就启程避暑山庄,江景本来还想回伏云山一趟问问师父师娘有关魂妖的事,但对着地图看了好半天这半点都不顺的路,怕耽误了行程最后只好作罢。
三人赶到时听到消息,说绪帝刚从宫中出发,所携后妃中果然包括德妃。趁着现在山庄中守卫不多,他们提前踩好了点,万事俱备。
两日后清晨,江景抬头看了看乌压压的翻墨黑云,几乎要遮了天,一场倾盆大雨在这云中暗自酝酿着,只待时机来临,浇这世间个昏天暗地。
39. 有日月朝暮悬
有雨滴落下。
人声大起来,多是宫女和太监在抱怨这鬼天气怎么偏偏就挑了陛下抵达山庄这日发作,弄得一众人好不狼狈。
德妃掀起帘子瞧了眼外头乌黑的云后就恹恹阖上了眼,宫女清脆的声音自马车外传来:“娘娘,陛下令咱们先去松鹤斋歇息,那可是除了陛下所处寝宫外最好的地界呢。”
德妃以手支头,懒得回话,宫女们也都习惯了她这副样子,没得到回应也不再叨扰,在一片笑嚷中朝着雨中宅院浩荡而去。
有什么东西不对劲。德妃心下烦躁,头疼难耐,马车晃荡中骤然睁开眼,美目圆瞪,握着自己的心口似是要将这血淋脏器活活掏出,她没多作声张,只低声骂道:“你又作什么妖?”
自离宫那刻起,她的心口就堵得厉害,越靠近这避暑山庄越胆战心惊,惊悸只余常常怀疑这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克她,毕竟这种感觉已经十几年不曾出现,被她封印在体内那股项存青的神志不同寻常地冲撞起来。
没人回应她,意料之中。
德妃听着这错错落落的雨打叶声,长吸一口气,就着这潮湿水雾调息起来,自她接管这具身体,从起初魂灵交战几乎虚弱魂散,到发现能够长寿的宝物,再到这些年来稳坐后妃之位并汲取龙气……
好不容易找到这么一条平坦的路,这日子本应越过越风光,万不可出岔子……万万不可。
马车稳稳停当,德妃在宫女搀扶下入屋,这里已提前点了熏香,清幽醇逸,倒使她心神渐渐安稳下来,但实打实的头痛却没法忽略,于是德妃挥退下人,留她一人在屋内调养静心。
耳边似有真切的哭声回荡,正如她第一次见到灰头土脸的项存青。
魂妖本没有性别,上了谁的身就接管谁的人生。大约二十年前,它附在一个难民女孩身上,心里万般嫌弃这副骨瘦如柴的小小身躯,天南海北地走着,终于找到了另一个八字符合的男人,几乎是狂喜着抛弃了女孩的身体,向着男人而去。
视线骤然升高,它借着这具身体先是好好打量了一番江河美景,临走时阴差阳错回头一看,发现那女孩活活饿死在自己脚边。
没甚么要紧的,这男人家境不好不差,但不妨碍它心情颇好地饱餐一顿,及到夜晚它仔细探查这副身躯时才发现这男人内里竟亏空如筛,怪不得这么轻易便叫自己上了身,原是本就风烛残年。
别无他法,它只好重新踏上遥遥夺身路,但从茫茫人海中寻出八字相同之人谈何容易,它眼睁睁看着自己刚得来的这副身体摧枯拉朽般地垮下去,几乎气急败坏,从白日游荡至深夜,只为找到一个好归宿。
那是……十八年前,它行至一烂垣残壁破村间,心生绝望,好不容易从混沌天地间挣扎着生出魂妖之灵,若这具身躯亡去之前还没能找到新的宿主,它只能复归尘埃,不知何时才能鲜活地于这凡世痛痛快快走一遭。
满地的尸体入目,它随意捡起截断肢就往口中塞,累得再也走不动,就这样在鲜血中休憩,期间好像还吓跑了几个人。
那是个极具黄昏气的傍晚,遍地的尸肉发出腐臭,它疲惫地闭上眼,想着要不然就这样化为尘土也罢,只求神佛怜悯,下辈子不要再做个飘荡无归宿的魂妖。它隐在一众死人之中,几乎要与他们融为一体。
就在这时,它听到了什么动静。
哭声。女人的声音,低低的抽泣,不远不近地传来,倒令它濒死的身体起了丝好奇,勉强支撑着坐起来,但眼前晕眩成雾蒙蒙一片,什么也看不真切,它叹了口气,颓废地倒下去,却察觉有人近身。
是发出哭声的那个女人。她有些不确定地伸手戳它,低声问:“你刚刚是不是动了?你……还活着吗?”
女人的手搭在它肩上,它就着这小小的身体接触放出一小缕魂灵慢慢探寻着女人的神识,却在察觉到熟悉的触点时猛地清醒过来。
它惊诧地睁开眼,结了一层白翳的眼珠竭力看向面前的女人。她很漂亮,一眼就能看出其富贵出身,柔情绰态俱向她山水盈盈间而去,汇成一张拂柳桃花面,此刻虽周身狼狈但仍如蒙尘明珠般不掩其灼灼风华。
大好的机会。
几乎是凭着本能,它从这具半死的身躯中破体而出,附上了这女人的身。这个过程有些艰难,因着它本来就有些虚弱,而这个名为项存青的女人又出乎意料的难缠,一直在试图对抗它、夺回自己身体的掌控权。
她在此地压制调息花了得有好几个月的时间,等终于能够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又发现了那打开了半个角的地下室。
春难老。
这是什么宝物她可一清二楚,只是这玉盒中春难老似乎不完整,但无所谓,达不到长生,求得个长寿也算捡到了大便宜。
不过她现在最要紧的还是找办法增强自己的魂力,毕竟她被折磨得如此虚弱,只怕日后压不住体内倔得要死的女人,但行过许多路、试过许多方法都不见起效。直到十六年前,她见到一个算命的瞎子。
那瞎子一下就堪破她这具一体两魂的身子,好不风凉地对她说:“正月末深夜出生,可不是个好的时机。你只能找拥有着相同八字的人,难道就没发现他们全都命运多舛?命由天定,你这是一直在自寻死路。”
老天造物为何如此刻薄?可她也没有办法,威逼之下寻出解决方法——通过自己以前学过的一些小小蛊术进了宫。
外头安静得不寻常,只余雨滴悄悄。德妃回过神来,站起身想弄清此时诡异氛围究竟从何而来。可还没等她的手碰到门框,就见一道漆黑冷锋杀进来,混着泥土腥气和桂花烈香。
江景横剑于面前人脖颈之上,执剑之手平稳有力,但语气中却带了些不易察觉的颤抖。
“从我母亲身上滚出去。”她说。
德妃被逼退几步,又有一男一女自外而来,不用看都能感受到这两人是一等一的武功好手。
但是德妃并未表现出过多的惊慌,只讶异了一瞬便镇定下来,在脑中搜刮着那些不属于她的记忆。
“呀。”德妃笑起来,竟显得格外温柔和无辜:“这不是小景吗?都长这么大了。”
“你闭嘴!”江景几乎是咬着牙挤出这句话,楼照看了一眼被他们打昏的侍从后紧紧锁上了屋门,李荷灯走到德妃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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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沉默地握住叩尘谨慎着魂妖动作。
心口愈发痛起来,德妃知道那是体内的项存青在发作。但她还是按耐住心绪,装作云淡风轻,略过那些虚与委蛇,直截了当地问道:“既然你们已经知我身份,那我倒要问问了,好不容易得了这么一副完美躯体,摸爬滚打到这种地位,我有什么理由放弃?”
她直勾勾地盯着江景,手指竟还胆大地抚上剑尖,眼看德妃面对着这锋利剑光不进反退,指尖下陷、渗出丝丝血珠,江景心陡然一乱,栖寿就这样偏了半分。
于是德妃越发得意起来,眼神看向屋中另外两人:“我这女儿不忍伤我,你们呢?”
“江景。”李荷灯沉声唤了她一句:“静心。这不是你母亲,她本人正被这魂妖禁锢着。”
“我知道。”江景瞳孔微微震颤,低声接了句:“我一直都知道,只是……”
只是这许多年来,对于自己亲生母亲的想象和思念在这一刻化为了实体,她的目光一寸寸地掠过面前女人的脸庞,却在每次要与德妃对上视线时仓促躲开。
“怎么办呢?”德妃望向眉眼间愁绪笼罩的江景,缓缓说着:“你要杀了我吗?项存青的神志这么些年来几乎消失殆尽,就算我甘愿自己出去她也活不了多久。”
李荷灯听得心烦,干脆从背后一把捂住德妃唇舌,防着她再说些什么搬弄是非、扰乱人心的话来。她看向江景:“你打算怎么办?这魂妖所言应该不虚,毕竟十六年过去了,你母亲的神志还没消失已经算是奇迹。”
“你要是下不了手。”李荷灯顿了顿:“我倒是可以代劳。”
江景沉默地收剑入鞘,一直在旁的楼照此刻走向前来,轻轻扶稳了她有些发抖的身躯,这偌大的庭院竟诡异地安静下来。德妃饶有兴致地看向眼前男女,漫不经心地在心中对项存青说话,语气明嘲暗讽:看啊,你女儿都长这么大了,还有了心悦之人,但估计你也快死了,趁着现在多看两眼罢。
她的视线扫过楼照的脸庞,却在触及他眼下痣时微微凝滞了动作,久远的记忆涌现,惊得她僵直了身子仔细回忆起来。
江景握住楼照搭在她肩上的手,没能注意到德妃异常。默然良久,她才开口,几乎将自己低低隐在半屋黯淡中:“这魂妖……惑乱君心,罔顾天伦,于情于理都不能再留。”
“那就……杀了吧。”江景说。
此话一出,被锢住的德妃猛地死死挣扎起来,但李荷灯手劲大得吓人,硬是稳稳捂住她的口鼻,几乎要让这魂妖窒息。
江景本是不忍卒看,但这番动静还是惹得她回头看了眼,却一下就对上魂妖猩红的双眸,目光直直射向她身旁楼照。
这是怎么了?江景下意识阻止住李荷灯动作,问:“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魂妖趴倒在地,喉间咳出血来,抬起头后却不看江景,目光仔仔细细地在楼照脸上逡巡半刻,猛地笑起来。
“你有些眼熟。”魂妖艰难出声,唇角带血:“十六年前,樊阳城,我是不是见过你?”
楼照的身子猛地僵硬了一瞬,这下被紧靠着他的江景感受了个实实在在。
40. 大雨
什么意思?
江景缓缓转过头去看楼照,却见他眼光躲闪,不肯与自己相望,甚至莽然上前两步,想阻止趴在地上那魂妖再次开口。
“慢着。”江景皱眉开口,拽住楼照臂膀止住他动作,侧过身子去看他脸色。楼照如梦初醒,向她露出苦苦一笑,目光仍死死盯着魂妖那笑得得意的唇。这让她生出一种错觉——若是自己刚才没有拦那么一下,只怕这魂妖便再无任何能出声的机会。
“该走了吧,外头……雨下大了,再不走免不了落得一身狼狈,快走吧……好不好?”楼照伸手来挽她,语气里是藏都藏不住的恳求和慌张。他十六年前在樊阳城干了什么事自己能不清楚?这魂妖说见过他,能有什么好事!
屋内其余三人目光皆齐齐看向楼照,他却只望着江景。
江景没甚么动作,没挣脱楼照力气大得几乎要将她手臂攥出红印的手掌,大概是因为这双手的颤抖幅度实在骇人。她也没对李荷灯询问的眼神做出任何反应,只在魂妖悚然的笑声里一味沉默下来。
她总是惯着我的。楼照心乱如麻地想着,觑着江景看不出情绪的面庞,心中不知是焦急居多还是后悔占了上风,若是他能料到今日这般情况,若是他早将自己身世过往和盘托出……
自己的过往。
楼照在想到句话的瞬间却猛地呆滞下来,颤抖的手遽然卸力,心一寸一寸冷下来。
江景发现他这轻微的变化,犹豫几瞬还是点了头:“好,我们先……”
“小景,你恨妖怪吗?”魂妖又说起话来,这次语气伪善至极,不复刚才那般笑得疯癫:“怎么连身边站了个杀人嗜血的妖都没发现?”
一时寂静。
江景闭了闭眼,再次睁开眼时转过头语气平静地对楼照说:“你先松开手。”
但她等了片刻不见任何动静,只好顶着楼照不可置信的目光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缓步走到魂妖面前,蹲下身子问道:“说清楚点。”
江景就这样一字一句地听着魂妖对呆立原地那人的揭露,说十六年前樊阳城陆家出事那天她在城中游荡,路径胡同时看见一小小人影从墙上翻下来,沾了满手满身的血,那孩子回头望她一眼就匆匆逃离,惊讶之余,她看清了孩童与此刻楼照如出一辙的眉眼和眼下痣。
魂妖愣了下继续晃晃悠悠向前走,及出了胡同口看见慌乱的人群,她才得知刚刚那墙就是陆府的院墙,刚刚那沐血孩童就是伤了陆老爷的他那亲生妖怪儿子。
本以为这只是件得听且听的小事,没想到还能在此时提出来最后恶心人一把,真是有趣。
魂妖不含好意的话语与樊阳城那神棍的回忆在此刻相连起,江景终于得知那日楼照异常神色究竟缘何而起。
“怎么样?”魂妖对江景说:“看样子你是一点都不知情呢,被骗了这么久,你……”
静静听完魂妖讲述,江景也不愿再理会这些冷嘲热讽,向李荷灯望去一眼,她便立刻知晓江景内心所想,丝毫不顾及魂妖这张仍在喋喋不休的嘴,故技重施从她背后捂住口鼻,制住其挣扎。
楼照想出声,但一张口发出的却只是无意义的支离破碎的音节。他想上前小心翼翼地看一眼江景情绪如何,但四肢仿佛被钉在了原地——不仅是江景,连李荷灯都开始用那种带有审视和防备的眼神看他,简直让他无地自容。
玉炉中,银台上,香消烛灭。德妃渐渐没了气息。
一缕似烟如雾的魂气从德妃口中轻飘飘释出,李荷灯示意道:“这应该就是那魂妖真身了。”
江景默然点了点头,想最后再多看几眼自己母亲容貌,离得近了却发现这人的长睫似是仍在微微震颤。
“她还没死。”李荷灯的声音自上传来,惊得江景抬头望去一眼:“我刚才以内力倾注这副躯体之中,在其濒死时生生将那魂妖驱赶了出去,现在掌管这具身体的,是你真正的母亲。”
江景自李荷灯手中接过自己母亲。“但她也活不久了,这你清楚的吧?”
“嗯。”江景低声说:“我知道。能不能……让我单独和我母亲待一会儿?”
李荷灯倒是没多说什么,利落地转身推门就出了屋,楼照则呆滞伫立,似是还没从刚刚的冲击中回过神来,还是李荷灯关门时那“嘭”的一声轻响将他从惶恐中堪堪拽回,他向屋内二人看去,最终还是顺从出门。
外面凄风苦雨,她的母亲终于在怀中睁开了眼。
只是经刚刚那窒息手段,母亲的喉间已发不出任何声音,一张口就有细线般的血从唇角留下,但她好像已然知足,轻轻地将手抚上江景脸侧。
屋外,雨过荷翻,花气碎杂,枝头桂花零落摇曳,落下满院糜烂香泥来。
江景出门时一眼就看到了沉默站在雨幕中的楼照。
她抬眼在四周看了看,见李荷灯找了处避雨的小亭,离楼照远远的,正抱刀垂目看景,看到江景出来才有了动作,得到她点头回应后先行离去。
楼照在看她。
江景一双眉被愁绪压得极低,院旁被他们打晕的侍从似有苏醒迹象,此地不宜久留,她投入漫天风雨中,与楼照擦肩而过,翻过高高院墙简直可以说是逃离般向外奔去。楼照一直在身后不远不近的跟着她,这使江景有些闷躁。
她只一个劲儿往前走,雨落形成的雾气几乎让她辨不清脚下路,眼前有些发晕,直到身后带着水凉的手牵住她臂膀,江景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何时走到了河边,眼瞧着就要堪堪踏入水中。
“你要……”楼照仅来得及说出这两个字就被江景倏地甩开手,他的声音好似一道闪电般打破了江景内心微妙的平静……不,那不是平静,只是江景在这短短半晌间经历了如此多事情后的麻木和防御。
魂妖一语道破楼照的身份时她麻木地听着,在屋中与自己母亲告别时她也只是静静地淌了满脸的泪。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远远超出了她的心理预期,以至于楼照出声那瞬,她才真真切切感受到从内心传遍全身的悲痛难耐。
楼照被她的动作逼退两步,刚站稳身子眼前就闪过一道凌厉剑光,他垂目去看,与江景相识这几个月来一直护着自己的栖寿剑此刻正抵在他的右肩上。
江景的呼吸有些不稳,凭着心头愤怒下意识拔剑对峙,可看到楼照落寞神色时又不知下一步如何是好。自己什么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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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变得这么优柔寡断了,江景苦笑,酝酿长久才出声道:“刚刚那魂妖说的,都是真的?你就这样骗了我这许多时日。”
楼照眉眼寂寂,低着头看不清神色,只因江景终于愿与他对话一时惊喜,却在听全了她的问话后整个人又紧绷起来,不敢再向前一步:“……都是真的。”
“从现在开始。”江景闭眼长吸一口气:“我说什么你就答什么,再有一句谎话,你就有多远滚多远。”
这话说得如此决绝,可楼照懂人心,更是在这段日子里看透了江景的满身温柔坚定。她没在知晓自己身份那刻与他决裂,也没在他死皮赖脸追上来时杀他,只举着剑说出这句在楼照听来不痛不痒的威胁后让他说出真相。
江景心有恻隐,此事力有回天,在雨中对沉默对望的两人都心知肚明。
于是楼照乖乖点头,按捺住心中复燃的希望,看向江景被倾盆大雨映得格外清晰的脸庞,摆出一副认错的样子试探性向前走了一步,极其敏锐地捕捉到栖寿瞬间的回退。
这不太对劲,江景握紧手中剑,执着地将其横亘于自己和面前人之间,仿佛这样才能还她片刻理智:“你之前做过什么事我现在不问,我只问你,若不是今日意外,你是不是打算瞒我一辈子?”
楼照的一个“不”字囿于唇舌之间,最终还是说了实话:“有过这个想法。”
“哈。”江景辨不明情绪地轻笑了声,又问:“当初你跟在我身边,有什么意图?”
“妖性本能,我当时见你身手非凡,起了歹心,想……夺你修为。”
那现在自己对你是什么心境?楼照焦急地等待着,怎么不问这个问题?这样他就能表露出自己的死心塌地,就能让江景明白他在这些时日里也变了许多。可江景没给他说好话的机会,铁了心要将今日对话发展成一场对楼照的审问。
“前段日子我回伏云山,”江景慢慢开口:“我回去那几天,你在山下都做了什么?”
这问得未免也太精准。楼照几乎要将自己下唇咬出了血:“那几日……我杀了个看不顺眼的练武人,吞了他的心,夺了他修为。”
右肩猛地一疼。
几个月前,江景还为他右肩受伤而忙上忙下悉心照料,天天替他上药,但现在,江景手中剑正正刺中他肩膀,但楼照倒是没感到有多痛,真正令他慌张的是执剑人明显的失望。
她生气了。楼照不知所措地看江景收剑入鞘,转身就走。
江景回头瞥了眼拖着伤口还想继续追上来的楼照,猛地回过身用剑鞘抵住他胸口:“这几日别出现在我面前,我现在看见你就心烦。”
有叮叮当当的声音在雨中响起,江景目光下寻至两人腰间碰触在一起的龙凤佩,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当即一把扯下自己那块玉佩就向外扔去,不知撞上了什么东西,玉碎声传来,那凤佩稀里哗啦落了一地。
……
其实江景在玉佩脱手那一瞬间就生了后悔之意,特别是楼照现在正用一种极其委屈的眼神看着她,雨滴扑了楼照满身,看不清他脸上蜿蜒而下的究竟是不是泪。
他哭了吗?江景离开时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
41. 得此长生身
德妃溺亡于避暑山庄莲花池。
当江景就近找了处客栈、换下一身湿漉漉的衣服后在大厅闲坐时,毫不费力地便从来往低语的人群中得知了这个消息。
那时在屋内,已说不出话语的母亲掌心轻轻抚过江景脸庞,带着些若有似无的叹息,恋恋不舍地摩挲片刻,随后牵起她的手来,慢慢描画着写出许多迟来的话。
江景静静感受着,不受控制的泪珠悄悄落了满脸,直到母亲在她额间极轻地印下一吻,将一块东西塞入她怀中,江景才仿佛从这万千愁绪中抽回身来。
快走罢。母亲写道,她知道自己命不久矣。这里的事我自会解决。
听说德妃想趁着雨景赏莲,没想到竟失足跌入池中,雨猛池深啊,等捞起来时已没了气息。有位客人胆大得很,不知从何打听来的消息,竟就在这小小客栈里大肆宣说起来,江景听了满耳,换得彻身难捱,静默片刻后转身回屋。
整个人似乎都没什么情绪,江景如同一具死尸般直挺挺躺在床榻上,闭着眼胡思乱想,脑中一会想象着母亲是如何用那仅存的稀渺神志撑起一身骨血,在侍卫宫女们众目睽睽之下义无反顾落入莲花池,一会又浮现起楼照雨中凄惨眉目,以及响彻心底的碎玉之声。
眼睑皮肉下震颤剧烈,江景越躺越觉得浑身血冷,尤其是平常总在她身边叽叽喳喳说个没完的男人在一个时辰前被她赶走,此刻不知道在哪个角落偷偷掉眼泪……江景心里愈发不对味起来,索性翻身下床呆立在窗边看雨。
李荷灯不知去了哪,但刚才楼照身份被道破时见她面色不虞,估计也嫌弃她识人不准,竟招惹了个造大杀孽的骗子妖怪在身边……江景一口困在胸膛的气叹了又叹,惆怅地想自己下山这一趟着实命运多舛。
其实她生气的倒不是楼照的妖身,而是他亲口承认自己曾有过蒙骗她一辈子的想法,倒显得之前两人真情交显像个笑话。
倒真是苦了楼照在她面前装出一副潇洒清朗的样子,江景心想。这么长时间手不沾血,可给他憋坏了吧,抓住个她不在的时机就乱杀人。怪不得楼照当时肩上那伤好得如此快,她还以为是自己照料有方,原是妖怪本身恢复力就比人强。
江景取出母亲塞入她怀中的那物件无意识地把玩起来,这是块剔透泛光的玉,应该就是被魂妖窃走的春难老,但她也不知道这东西要怎么使用,只觉这玉触手生温……有些熟悉。
手上动作倏地一顿,江景面生疑色,细细打量着手上看不出形状的玉坨子,回忆着古籍中对春难老的记载。
千年古玉天然雕刻而成,状如……灵芝伴树。眼前这块东西,看得久了好像确实像根树桩子,江景走至桌边将树桩子放于其上,摸出那块吞溪山上的大鲶鱼叼给她的玉,微微睁圆了眼比较起来。
一样的色泽,相同的温度,江景将它们放在一块,震惊地发现另外一块玉在接触到树桩子的刹那表面竟裂出了一道缝隙。
什么玩意?就这样轻轻碰一下不会给它弄坏了吧?江景吓得连忙上手去拿残破的那块玉,但指尖甚至还没触及到它,这玉就没由来地凭空碎成了好几块。
……江景捂住眼睛心生绝望,这一天发生的事未免也太过玄幻,让她怀疑这一切是不是她受到刺激后产生的幻觉。
她小心翼翼地从手指缝去看,却从满桌碎玉之中看出些端倪。
其中有一块形状奇异的玉,像是……灵芝。
江景迟疑地拿起这树桩子和灵芝到眼前,不成想这两物间似有强大吸力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紧紧合为一体,更是趁着江景来不及反应便化为一抹分明的光没入她体内。
一切发生得太快,怔愣间手上已空无一物,似乎有些地方发生了变化。江景试着运转内力,只觉周身大气回转激荡更甚从前,连带着鲜血似乎都更滚烫起来。
春难老,芳瞳发秀,千岁寿宁康……得此物者得长生。
“咚咚咚。”有敲门声响起,把江景从惊诧中拽回神。这时谁来找她?总不能是楼照,刚刚她说的话还不够清楚吗?
虽是这么想,但江景还是走向房门。门开,后头是李荷灯。
李荷灯抬脚欲进,却在门开一瞬间察觉江景变化,她疑惑张口,伸手比划了一下江景周身,问道:“你这是……?”
“我好像……不小心得了个了不起的宝物。”江景说道。
待江景把这前因后果一一说完,李荷灯带来的花酒已被喝了大半壶。李荷灯对长生这事似是没什么执念和憧憬,听完后只面色平静地点了点头便切入此趟正题。
“德妃的事我听说了,是你母亲自己的主意吗?”李荷灯问,得到肯定回答。
李荷灯沉默片刻,想从脑中搜刮些字句来但未果。“节哀。”她最后只说了这句,暗嘲自己好像天生就没有什么安慰人的能力。
江景盯着李荷灯,直觉这并不是她前来会面的重点,果然听见李荷灯唇间开合,问出她此刻最不愿面对的难题来。
“那个楼照去哪了?被你赶走了还是杀了?”李荷灯瞥一眼颓然趴倒在桌上的江景,只觉这句问得多余,鬼都能看得出这人狠不下心来杀他。
“心体光明,暗室中有青天;念头暗昧,白日下有厉鬼。”李荷灯说:“我之前在樊阳城说这种尝过夺人修为滋味的妖大多不肯再修正道,我猜的如何?”
江景闷闷回答:“你猜的没错。我让他有多远滚多远。”
“那你打算如何处置?”
“不清楚,不知道,一想到那个骗子就头疼。”
李荷灯歪头看江景不甚正常的脸色,心道不会是喝醉了吧?不应该啊,这花酒也没多烈,她之前和江景喝过一场,这人不至于被这么点酒醉倒。
她伸手探了探江景额间,无奈道:“你有些发热了,是刚才被雨淋太久了吗?”
江景仍趴在桌上将自己脑袋低低埋入臂膀间,嘴里嘟嘟囔囔骂着街,李荷灯听了片刻只觉得甚是不堪入耳,岔开话题不禁好奇问道:“你今年几岁了?怎么生病时跟个孩子一样闹别扭?”
“今年十八。”江景微微抬起头,眯着眼睛盘算着:“到十二月就十九岁了。”
还真是个孩子。比江景大了十岁的李荷灯顿时感受到两人年龄间的差距,这人平时一副成熟的靠谱样子,此时病间耍赖才让李荷灯对她这小小年纪有了实感,她伸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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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夺江景手中酒杯,却又听见这人低低的哭腔。
“我也是前不久才得知自己生辰的。”江景皱着一张脸,压不住突然涌上来的委屈,但又不好对着李荷灯宣泄,只好把脾气统统都撒到手里的酒和不知在哪里的楼照身上。
“好了好了。”李荷灯轻拍她后背,“先去休息吧,你跟楼照的事我不插手……你身上热得厉害,我在这守着。”
对于身为除妖组织首领的李荷灯就这样轻轻揭过楼照之事,江景实在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也许是她这怀疑的眼神让人不容忽视,李荷灯苦笑道:“我实在没什么资格说你,毕竟我也……”
毕竟她也包藏祸端,还有个滥杀无辜的支云章在她宅子里锁着。
也不知道江景烧成浆糊的脑子有没有听懂她这句话里的未尽之意,反正是没继续追问。等李荷灯将其搀扶到床榻上时听见江景又开始骂人,只不过这次的句子都有了主语——全是楼照。
对着空气骂有什么意思。李荷灯心想,再把自己给气出毛病来。
李荷灯看着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江景倒有些手足无措,她平时没什么照顾人的经验,自己病了伤了熬一熬就过去了,支云章要是有什么伤病她也懒得管,反正那人不管什么时候都是一副精力过剩的样子,就算断了条手臂也能从千里之外蹦跶到她面前。
但就这样不管不顾干守着也不太好,她正想出门先抓服药喂江景喝了再说,刚直起身,就察觉窗外有道熟悉的气息在客栈旁盘旋。
李荷灯缓步走到窗边向下打量,这房间楼层不高,因着大雨倾盆街上没什么行人,她不消多费力气便寻到那道隐秘身影。
“喂。”李荷灯向下轻喊一声,果不其然看见楼照匆匆抬起头来,发现只有她一人在窗边时眼神骤然从期待变成落寞。
真是个跟踪狂。李荷灯默默评价道。还有多远滚多远呢,只怕这妖根本没有要离开的念头,跟个鬼似的缠着江景。
但毕竟刚跟江景承诺过不对楼照动手,于是李荷灯指了指屋内,冲楼照喊道:“她起热了,你也别闲着,去抓几副药来。”
楼照仅仅愣了一瞬便再度冲入雨中,连伞都不打,从背影就能看出他此时焦急心切,右肩上有血渗了半身,引得路人经过时频频侧目,经大雨洗礼愈发显得他这身支离瘦骨落寞起来。
江景此时也消停下来,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陷入浅眠,呼吸不甚平稳,眉头锁得几乎要生出皱纹。
一对口是心非的怨侣。李荷灯回过身来坐到床边,想替江景掖上被子时才发现她平时宝贝得跟什么似的那腰间玉佩不见了踪影,她想到楼照肩上的伤,抽出江景胡乱扔在桌脚的栖寿看了一眼——剑尖上头的血还没擦干净。
楼照速度很快,李荷灯听见门被轻轻叩响时才过了仅仅两刻钟。楼照从怀里拿出被他护了一路的药,从打开的细细门缝中极其留恋地看了床上的江景一眼:“我就先不进去了……她现在不愿见我。”
本来也没打算让你进。李荷灯干脆利落地把门拍在楼照脸上,有些嫌弃地说了句:“把你滴在地上的血擦干净。”
不然江景醒来看见估计又要心软地问东问西。
42. 阴魂不散啊…… 你那爱吃醋……
楼照只安分了不到一周时间。江景能察觉出来。
第二天李荷灯一见江景醒来就火急火燎地说自己有要事处理,应该又是某地妖行猖獗,需要她去摆平。临走前李荷灯把那些药整整齐齐在桌上放好,嘱咐江景说痊愈之后若是闲来无事可以去她的宅子处寻她,毕竟江景已决定要加入飞光,正好趁此时机交代些事情。
江景只在客栈躺了两天就无聊地浑身难受,纠结片刻后策马先回了伏云山一趟。去牵马时只有花生低着头刨土玩,原本和它栓在一处的土豆不知去向,楼照也没了踪迹。
这样也好。江景一回到伏云山就直奔师父师娘屋舍,扑了个空后愣了好大一会才反应过来这个时辰他们应是在练武场监督着弟子们练功,在去练武场的路上,江景又不可抑制地回想起上次夜深烛暗时和楼照的对话。
还承诺着此事过后跟她回山见师父师娘呢,也不知道想没想到自己的身份这么快就暴露了。
江景倚在围栏边看场内的师弟师妹们张牙舞爪地练剑,一个动作来回练了上百遍,把他们累得个个耷拉着脸、欲哭无泪。
师娘在江景靠近时就发现了她,侧过头冲她笑了笑,吩咐了师父两句后就充当了个甩手掌柜,向着江景走来。
果不其然,江景周身变化也令师娘把要说出口的问好给吞进肚子里,疑惑的眼神几乎快要凝成实质,于是江景将前几天发生的事简略讲述了一遍,师娘了然地一点头,皱眉道:
“你母亲……唉,真是造化弄人。”
江景被师娘搂进怀里,又听见轻轻的问询传入耳中:“是不是还有别的事没说出来?我发现你身上……好像少了什么东西。”
说的又是那已经碎得不能再碎的玉佩。
江景惆怅地叹了口气,开始怀疑起那玩意到底在别人心里留下的是什么印象?就不能是突然不想戴了就摘下来了吗?但江景也不得不承认师娘敏锐得很,挑着把楼照的故事简单说了几句。
“我这样做,是不是不太好?”江景犹豫问道。
“你指的是对谁?”师娘没急着回应,只是反问着:“是对他,还是对这世道?”
江景埋头在师娘肩膀处,低声道:“他滥杀无辜,祸害人世,于情于理都有违天道,可我就是……狠不下心来。”
师娘拍了拍江景的脑袋。“心非木石。”她说:“人之常情,没几个人能做到完全不徇私情。只是景儿,你不能害怕直面自己的内心。”
内心……吗?
江景在伏云山上住了三日后下山,就在她踏下石阶的那一刹那,熟悉的气息仿佛暗针细线般席卷全身,江景顿了一瞬,环顾四周寻觅着,没见到任何人影,再细细感受时那气息也消失不见。
她掰着脚趾头都能猜到这是谁。
接下来两天赶路时,江景总感到楼照的身影和气息若有似无地在她周身不远处打转。他倒是把握了个极其巧妙的度,既不至于离得太远跟丢江景,也不至于凑的太近让江景心烦。
只是让人来气的一点是,楼照好像根本没打算隐瞒自己的踪迹,就这样几乎是堂而皇之地宣告着自己的存在。江景暂时懒得管。
李荷灯的宅子在一处临海城镇的僻静角落,不知道她前几天除妖是否顺利,江景叩了叩门,心想着,这城风景不错,要是李荷灯还没回来她就先找处客栈休息几天,权当放松心情。
院里悉悉索索不知是什么声音,江景稍微离得近些皱着眉去听,门倒是很快开了,她刚想开口问好,却在看清门后人脸的瞬间把话硬生生吞了回去,差点一口气给自己噎死。
支云章:“陈叔啊,今天……啊?怎么是你?”
江景同支云章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半天,支云章的疑惑和意外看起来不比她少,他挠了挠头,有些尴尬地笑道:“哈哈,大侠……好久不见了,怎么如此之巧。”
江景挑着眉看支云章贴着满满符纸略显死气沉沉的右臂,以及……脚腕间的铁链,终于知道为什么李荷灯在她和楼照一事上显得如此宽容了。
原是自己也问心有愧。
“李首领在吗?”江景问。支云章觑着她平静面容,虽然不知为何之前说过“见一次就砍他一次”的江景竟然出乎意料地没什么反应,但还是侧着身将她迎入院内,答道:“她今日凌晨才回来,还在睡着呢。”
支云章脚上的铁链一直延伸进主屋里,实在是有些难以忽视,刚刚江景听到的拖沓声音就是此物传来,惹得她没忍住连连偷看好几眼。
江景坐于院内石凳上,支云章倒显出些有客上门时的兴奋:“大侠在这等会,我去给你泡杯茶。”
她盯着支云章就这么噼里啪啦地溜着铁链往偏屋走去,一点也没有被禁锢后应有的挣扎和低落神态,确实比之前在垂郭时显得正常了许多……这就是李荷灯管教人的手段吗?那她是不是也应该……
不一会儿,江景低头看向面前桌上的一杯清水,问:“不是泡茶吗?茶呢?”
“我平常也不喝那玩意。”支云章说:“刚才一看竟都起了霉,让我给扔了。”
江景着实有些不太想喝这些没滋没味的东西,便又问道:“有酒吗?”
“没有,首领不让我喝。”支云章道。
“首领?”江景注意到他的措辞,听了这话故意戳他心坎地呛道:“你不是早就被逐出飞光了吗?怎么还这么叫着。”
支云章倒是丝毫没往心里去:“反正对外一直是这么叫……哎,又有人敲门了,这次肯定是陈叔。”
对外叫首领,那对内怎么叫?江景有些想问,但还是极为矜持地制止了自己这想法。
陈叔就是李荷灯找来给支云章做饭的厨子,早上来李荷灯回来后被告知今后这几日需要准备两人的饭菜,掂量着够数的食材后一进门就看见院子里还坐了个江景,当下嚷嚷问道:“怎么又多了一个人?”
嗓门有点大,把江景弄得有些不好意思,站起了身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支云章将一看就沾染了点歪门邪道的右臂搭在陈叔肩膀上,笑容满面威胁道:“您别喊这么大声,首领还在休息,你再这样我可真得考虑要不要把你毒哑了。”
……还是不太正常。
幸好李荷灯的声音及时出现解了围,支云章立马凑到李荷灯跟前,被她无情拍开后冰释前嫌地跟着陈叔择菜去了。
李荷灯轻咳了声走至江景面前,面色似乎有些不自在,瞥了眼地上的铁链子:“院里有些杂乱,你别见怪。”
“没事。”江景说:“我来得有些不凑巧,要不你们先吃饭,我午后再来拜访?”
“既然来了哪还能这么快就走?”李荷灯随她一起坐到石凳上:“待会你尽管吃,支云章饿一顿死不了的。”
被剔除这顿饭之外的支云章停下了帮忙洗菜的手,直起身来在江景周围看了一圈,仿佛才发现般地问道:“你那爱吃醋的相公呢?是死了吗?”
……这人是不是有毛病?哪壶不开提哪壶!江景万分肯定支云章就是故意的。被锁了这么多天估计憋坏了吧,逮住个机会就非得展示他那嘴贱的功底。
“他一直跟着。”江景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欲盖弥彰地去喝杯中的水。真是阴魂不散啊,李荷灯内心感慨。
饭间倒是平和,支云章被骂了一顿后老实不少,也没再嘴欠地问江景是不是跟她那“爱吃醋的相公”闹了矛盾,只是这话题倒是偏向了一个江景没预料到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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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
“你之前不是说过想买处宅子吗?”李荷灯问,“这旁边就有一处空着的,你感兴趣可以去看看。”
其实那宅子也是不久前刚空出来的,就在支云章拖着断了条手臂的残躯在李荷灯门前守了好几日后,那宅子里的几口人硬生生被吓跑了,估计是没想到自己邻家竟招惹了个疯子。
江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用完膳,李荷灯从屋里拿出来个罗盘样式的物件给了江景,介绍道:“这是飞光成员间的联络之物,遇到解决不了的麻烦时倾注细微内力入内,其余改造过的罗盘便会指向你的方向,有人看到便会来帮忙的。”
她又指了指罗盘上一处白点:“若是此处变红,便是我有要事相宜,来此宅相聚便是。”
似是看出江景面上欲言又止,李荷灯笑道:“有些松散,你是这样想的吗?我也常常这么觉得,只是改变现状需要不少准备,大多改造之法我还在构想。”
江景点点头,将罗盘收入怀里。两人又闲聊片刻江景便先告辞,在城中大致逛了逛。
她这次没住客栈,李荷灯那宅子大,客房也多,便留了江景借宿几天。她出门后先去李荷灯说的那处空闲宅子门前站了一会儿,地段确实不错,隐隐约约还能隔着院墙看见其中有棵槐树懒懒伫立,衬出些闲情雅致来。
街市熙熙攘攘,街旁的小摊上还有些江景不曾见过的新奇玩意,多是些海里的特产,她沿途走走看看竟不知不觉过了一整个下午,肚子有些饿,江景随意找了处茶楼要了盘糕点和茶水先垫垫肚子,毕竟陈叔待会应该正准备着三个人的晚膳。
江景正听说书听得入迷,忽见邻桌一彪形大汉似是醉极,摇摇晃晃地就冲着自己这边走来。江景皱了皱眉,没什么反应,直到一张带着明显醉态的胡腮大脸杵到自己面前,她才有些无奈地放下了手中茶杯。
“这么漂亮的小娘子怎么孤单单一个人坐在这里?”登徒子痴痴笑道,手快要摸到江景脸上:“美人不如与我作伴,本公子带着你……”
周围大多是看戏的人,也有个店小二焦急地站在一旁劝这登徒子,却一把被他推摔出去。江景倏地出手,连剑也没拔,只拿了茶盏往登徒子伸向她的手上狠狠磕了一下,这人立马触电般地抽回手惨叫起来,似是恼羞成怒,他又吼着高举起拳头,迎面就要对着江景来上一击——
熟悉的气息又出现,这次带着些急躁的不安。江景在察觉到后停顿片刻,反倒松开了想要抽剑的手,就这样不躲也不闪地坐在椅子上好整以暇地抬眼看着马上要落下的拳头。
她在等。
果然,一道身影不知从何处而来,伸手便拦住登徒子的手臂,在他惊诧的回望中猛地向后一拧!
如此近的距离,这下江景算是看清楼照的招式了。
他完全以手成爪,制住男人的同时手指便没入他肩颈,血肉噗呲的声音响起,楼照几乎将登徒子的手臂连着骨头整个扯下。许是男人叫声太凄惨,楼照有些烦躁,他狠狠将男人掼在地上,把手里的残臂扔到他脸边,冷声问道:“还漂亮吗?”
“楼照。”江景轻声叫道,察觉到他浑身一震。
有尖叫声响起,茶楼里乱成一团。江景看着迟迟没动作的楼照,手指敲了敲桌面:“叫你呢,过来。”
楼照沉默地转过身来,脸上手上都沾着鲜血。江景见状颇为嫌弃地拽出自己的手帕扔给他。
楼照呆立着没接,眼角莫名泛红,嗓音有些沙哑地问道:“你刚才怎么不躲?”
江景盯着他,缓缓开口:“专门引你出来呢。”顿了片刻又说:“悄悄跟了我这么久是什么感觉?你是想继续躲着当跟踪狂,还是跟我回去好好聊聊?”
43. 情难自抑
他爱的人总是给他许多选择。楼照望向江景隔着慌乱人群遥遥向他伸出来的手,心里不住地想。
询问的话句,淡漠的语气,却带了些笃定的意味,像是认准了他会毫不犹豫地牵上自己的手,风轻云淡的面色下藏了颗势在必得的心。
江景一点没猜错。
她低下头看了眼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本想趁着周围混乱趁机溜走,可将要站起身时却有些疑惑:怎么惊叫声有、喊声有、怨声有,偏没听见有人去报官?
江景顺着楼照的力道起身,他用了没沾染鲜血的那只手来牵她,见她回应就情难自抑地想将面前人不管不顾抱入怀中——没得逞,江景一根手指抵住楼照胸膛,从桌上拣起那手帕就往他脸上擦去,给楼照摆弄得一时没了声音。
哎呀。店小二悄悄在江景耳旁言语,说您二位快走罢,现在躺地上惨叫这位是城里有名的恶霸,仗着有些小钱就横行妄道,今日此举倒是大快人心。
于是江景攥紧还在怔愣中的楼照的手就往外跑,出门前还不忘狠狠踹了那已经叫晕过去的恶霸一脚。
有不断的暖意自掌心传来,温温热热的渗入心底,楼照被江景拽在身后奔跑,正欲开口就见江景似有预感,提前回头瞥了他一眼,不甚温柔地骂道:“闭嘴,我还生着气呢。”
楼照从善如流地闭上嘴,心情已经从刚才惴惴不安的惶然变成了控制不住的愉悦,此刻他紧紧抿住双唇,表面上是乖乖听从江景的话,实则确是在拼命掩饰着自己忍不住上扬的唇角。
匆忙奔跑间,江景又状似不经意地往后看了一眼,只见楼照被她刚才那略显粗鲁的擦血手法弄得眼圈鼻尖都带着微红,配上他紧抿着的唇……她是不是说话太重了?这心思敏感的人不会还在伤心吧?
江景推开李荷灯宅子的门,有饭菜香飘过来,陈叔做好了晚膳正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定睛一看江景身后的楼照,简直摸不着头脑,诧异叫道:“怎么又多了一个!我刚做好饭!”
李荷灯和支云章的惊讶眼神实在太过灼人,江景连忙先把楼照推进自己的客房里,摆手对陈叔解释:“没事的,他其实不怎么用吃饭……”
支云章看了眼楼照的背影,状似惊讶道:“哟,复活了这是?”
陈叔顶着一脑门的莫名其妙出了门。一屋子怪人,他心里嘀咕,拿铁链子锁人的怪人,被锁了还喜滋滋的怪人,这又来了个不用吃饭的怪人……要不是给的报酬多,他倒也不是很愿意天天忍着爱威胁人的支云章过来做饭。
江景目送陈叔离开,冲着院中停下手中动作望向她的两人意义不明地胡乱点了点头,刚想推门进屋,余光就见支云章叮咚咣当地跑过来,撺掇道:“给你个东西要不要?”
片刻后,楼照站在屋子里,看着迟迟到来的江景……和她手里拿着的一长截铁链子。
江景指了指桌前的一把椅子,示意楼照坐下,随后拖着那几乎要坠到地上的锁链一步步向前走去,心中的匪夷所思不比楼照少。
楼照抬头看向江景拿着链子往他身上比划的动作,迟疑开口道:“你这是要……捆我?”
江景没接话,只一味地把铁链子往楼照身上绕,将他固定在身后椅背上。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支云章不知道从哪拽出这段锁链就非得往她手里塞,李荷灯竟也没阻止,端着饭碗平淡异常地看着她接过链子向屋内走去。
暑夜暗得晚,四面八方从大开的窗中透出来,反倒让江景觉得有些不自在,于是她一扇扇地将窗户紧闭,最后回到老老实实被锁在椅子上的楼照面前,挑了他的下巴与自己对视:“还是老规矩,我问什么你答什么。”
楼照到现在好歹是将内心的暗潮汹涌给压下去,最开始的微微疑惑过后丝毫不觉得此时这副被捆的样子有何不妥,睁圆了眼装作乖顺地看着江景。
“你这身武功妖力都是哪来的?怕是没好好修炼过,全抢的无辜之人的吧?”江景一开口问的问题就犀利,
“倒也不都是无辜之人。”楼照慢慢回应着,算是默认了江景对他没怎么好好修炼过的猜测:“大多是些作乱的妖,有时是人……小时候流离失所无法傍身,我爹死之前气得发出悬赏令要杀我,危机陡起,我实在没办法。”
最后那几句是他故意说出来想惹她心软的,江景在心底默默提醒自己。但语气还是不受抑制地柔下来些:“前几天你说趁着我去伏云山时杀了个人,怎么回事?我还以为你遇见我之后安分不少呢。”
“那是他该死。”楼照撇嘴:“空有一身武功,看见马厩中的宝马就心生歹念,竟想把花生偷走。”
花生这名字一出来,倒是彻底破坏了江景故意营造出的审讯氛围,逐渐朝着奇怪的地方偏去。她叹了口气,只觉头疼:“那也不至于杀人吧。”
楼照低着头,认错般“嗯”了一声:“确实不对……是我太偏激。”
这么好说话?江景瞥了眼楼照的发旋:“你儿时之事,我也算是大致听了个七七八八。我暂且不追究,也不怪你,毕竟那些苦衷实在难捱。但是楼照,你能保证以后再也不骗我吗?”
江景蹲下身子望向楼照眼底,把他一闪而过的欣喜看了个清清楚楚。楼照急忙点头,江景又嘱咐道:“也不能再随意杀人,妖也不行,除非是那种作恶多端的……算了,以后你就乖乖听话,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话说到一半,江景又实在怀疑楼照对于作恶的评判标准,毕竟偷匹马都能被他说成罪该万死,于是紧急刹住话头,只让他听自己的话。
楼照忙不迭点头,听见江景又说道:“我之前与太子同行,他曾说过你之前可不是这副样子。”
“他怎么说我的?”楼照闷闷回应:“说我生人勿近疯疯癫癫的?我现在对其他人也是这样,只在你面前不同。”
一句句都说到了江景心坎上,简直让她不知道接下来要说什么是好。楼照说完这句后样子恹恹的,但目光还是执着地在江景面上停留,简直像只被遗弃后伤了心的小狗,尾巴耷拉着慢慢摇动。江景轻咳一声,站起身来。
不对,不是狗,好像是狐狸来着。
江景福至心灵,话锋一转突然问道:“你能化形吗?让我看看?”
楼照似乎也意外,顿了顿开口道:“我化形化不完整,从小就是这样。我娘说她生我时化了狐身,等我落地时她回头一看竟是个光秃秃的人形婴孩,还以为生了个没毛的畸形狐狸,差点吓晕过去。”
说着,楼照的头上突然凭空生出了一对火红狐耳,“我能这样,”他说:“尾巴也能变出来,但是这衣服有点不太方便。”
天知道江景是怎么忍住没上手摸一把的,她歪头看着楼照样子,又想象到他出生时差点吓晕他母亲的场景,实在有些想笑,嘴角压了又压差点给自己憋出了内伤。
楼照看她没什么反应有些焦急,耳朵尖也耷拉下去,他语气间带了委屈,试探着江景此刻心情:“这铁链子勒得我有点痛,能给我松绑吗?”
放什么屁。江景心里嘀咕,她刚才捆人时根本没用劲,只松松垮垮象征性地往楼照身上绕了几圈,这人一见她语气或者脸色不对就要撒娇装乖卖可怜,江景可把他看得透透的。
“不能,你给我安分点。”江景踢了脚楼照身下的椅子腿:“我还没消气呢知不知道?”
“不知道。”楼照盯上江景开合的唇,低声道:“想亲你。”
语气实在旖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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贼心若昭,江景暗骂。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就见楼照轻巧挣脱铁链束缚,向前一步便将她搂了个满怀,带着急切的吻落在江景唇间,浑身的暖意蒸得她脑袋发懵,这人半化妖身时体温竟也高了许多。
一吻尽,楼照蹭着江景的脸颊,就像真正的小动物那般,灼灼目光比外头夕阳还亮,他承诺道:“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再也不骗你了,别生气了好不好?这几日我浑浑噩噩像个鬼一样,独抱浓愁无好梦,每时每刻都在想你。”
妖言惑心,江景又想。但她其实根本没听清楼照都说了些什么,许是怀抱太温暖、太熟悉、太令她怀念,根本不需要楼照多加勾引,她就又坠入夕阳渐沉中爱欲交织的网。
正情动,江景忽然感觉舌尖猛地一疼,血锈味沾在喉间,她皱着眉将楼照推开了些,感受着口中细微的痛意。
“怎么回事?”江景看向一脸无辜的楼照:“你咬我了?”
楼照没作声,好像有些心虚。江景索性一把捏住楼照脸颊两侧,迫使他张开嘴,果不其然看见楼照在这短短片刻间竟生出了几颗尖牙来。她察觉出什么不对劲,又在楼照面上细细观察着,见他瞳孔也变化形状,成了泛着金光的竖瞳。
“我这是……实在没忍住。”楼照见江景瞪他,解释道,耳朵再次耷拉下来:“把你弄疼了吗?”
外面天色渐沉,江景想说出口的话被楼照这副样子堵了回去,没忍住摸了把他的耳朵就从楼照怀中暂且离开,摸摸索索地在屋内找烛灯。
火光缓起,照亮屋中一角,江景点了灯还未直起身,楼照就又缱缱绻绻地缠上来,手里捧着个小小的布包向她展示。江景垂眼看他解开布结,里面是那日她扔出去的玉佩。
“那天雨下得大。”楼照的声音传入耳边:“扔的时候撞上了桥头柱子,落了些进河里,我捡了半天只找了这些回来,实在拼不齐……要是你愿意,我重新买一对可以吗?”
江景看向他手心物件,良久未语。
细碎的玉片被楼照小心翼翼地拼粘起来,但由于部分缺失,这玉佩勾勒出一只残破的凤来,孤孤零零地待在楼照掌心,让江景多看一眼心就被密密地刺痛,说不出的酸涩。
“好。”她把这布包好好收起来揣进怀里,勾上了楼照的脖颈:“你肩膀上的伤怎么样了?还疼吗?”
“你那日都没舍得用劲。”楼照笑起来,三两下扒开自己外衣,让江景看他右肩上那个浅浅的伤疤:“虽流的血多看着吓人,但这伤根本没多深……你就是心疼我。”
被捅了一剑还笑得这么开心,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江景叹了口气,手抚上楼照肩头,轻轻摩挲两下后又被他捉住,放到唇边轻吻了下。
……
直到烛火燃尽,月色悄悄洒遍枝头,江景才从屋内出来,带着楼照在院内觅食。
原先楼照靠着吸食妖力维持自身,但既然答应了江景今后要好好修炼,那从现在开始就得跟着好好吃饭,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糊弄过去。
院子里那两人还坐着,一看到他们俩现身就齐刷刷地盯过来。江景见李荷灯往她面上逡巡了一圈后高高挑起眉,抬手指了指她发间。
江景顶着这两人讳莫如深的眼神向发间探去,在触及到被楼照弄得松散的发带后回过神来,幸亏月色昏暗映不清她微红的耳根。楼照的手拢过来,替她重新束好了发。
“没剩饭了。”支云章看江景眼神往膳房瞥,出声说道:“不知道你俩还出不出来,我全给吃完了。”
估计是在报中午没怎么吃上饭的仇,江景翻了个白眼,拉起楼照向外走去:“走,带你出去吃。”
“旁边还有处空闲的宅子,等会可以顺便去看看。”
44. 新宅
没过几天,江景就签了隔壁空闲宅子的地契。
没什么好收拾的。院子里槐树挺立,还有处小花园种了些锦簇的绣球花,因着长时间没人打理显出些蔫巴样来。江景指使着楼照挑了水去浇花,自己从仓房里挑了把躺椅舒舒服服地晒太阳。
宅子不大,但他们两人住进去还是显得有些空空落落的,江景闭着眼盘算着,要不要添置些什么东西?耳边楼照浇水摆弄花的声音传来,他抱怨着:“这家人怎么把水井跟花圃修得如此远?浇一趟水跑这么些步不嫌累吗?”
江景唇边勾起一抹笑,刚思考到屋里应摆些什么家具的时候忽然反应过来楼照安安静静地没了声音,她缓缓睁眼,见到楼照正蹲在绣球花前悄悄往其内倾注妖力,试图挽回这半死不活的娇贵花。
她也真是没了脾气,从躺椅上下来站到楼照身边,歪头看他欲盖弥彰地收回了手并装作惊讶地戳了戳花瓣:“哎呀,你看它是不是比刚才好了许多?”
确实,短短片刻,满圃的花竟都直起了腰,只是颜色仍然褪暗难辨,估计楼照也不想拔苗助长,只施了可保其存活的些微妖力,不然以此外力灌注的花,离了这甜头估计都不肯好好生长。
“不着急。”于是江景没多说什么,只拍了拍楼照的脑袋,“陪我去集市上逛逛?今日阳光正好。”
街市上熙熙攘攘,来往叫卖商贩络绎不绝。江景本想直奔家具铺子,没想到被一路卖小玩意的摊位给绊住了脚步,和楼照一人抱了一堆没甚么用的物件,待路过位卖竹篮的老妇人后才卸了重担,改为手里拎着做工精细的竹篮到处闲逛。
城中心有家玉石店,店主是附近几百里出了名的手艺人。楼照前几日听闻这位师傅的名头后便拉着江景跑到店里挑玉佩,江景倒觉得个个样式精巧做工细腻,可楼照好似没寻到称心的,和店主商量半天定制了对龙凤佩,今日他们路过便想着来看看进度如何。
店里人多,似是新上了一批水翠的独山玉,有些已被打成了细镯样式供人挑选,更多的玉石原件摆在柜台上,候着闲情雅致的买家来打磨铸形。
江景把竹篮塞到楼照手里,也学着其他赏玉客人的样子东瞅瞅西看看,过了会儿,她指着其中一块原玉同楼照耳语道:“我们也打一件怎么样?弄成个狐狸样式的,跟你一样。”
“不要。”楼照破天荒地拒绝了她,拧着眉往江景手指方向看了眼:“这是绿的,我是红的。”
“红的?客官是想要红的吗?”店内的小姑娘听闻此句转过身来,看见他们后欢喜叫道:“呀,这不是前几天来定制龙凤佩的哥哥姐姐吗?”
这是店主的小女儿,唤为小杏,平日总在店里帮衬着,十四五岁的年纪很是活泼机灵。江景笑着点了点头,小杏便引着他们穿过帘子到了里屋,里头展示的物件同外面琳琅满目的饰品摆件不同,全都是未经雕琢的玉石原件。
小杏从柜台上头取了块和田红玉下来摆在软垫上供二人观看,她心思巧、眼力精,几日前甫一见到这二位就察觉出他们周身气度不凡,裁衣用料皆是考究至极,更何况楼照出手阔绰,一开口就是让她那手工要价极高的爹亲手打制玉佩。
因此今日小杏拿给他们二人看的,便是店内一块珍稀昂贵的和田玉,平常她都好好收着藏着生怕这玉出了什么好歹。
江景在山上时对物价没什么概念,下山后不久皇家给的银票倒给她养成了个出手阔绰的习惯,此刻她见这玉温红纯正,剔透晶亮,浑无杂质,也起了兴趣,转头逗楼照:“怎么样,好看吗?我给你买。”
“姐姐好眼光呀!”小杏笑眯眯道:“这玉是前几个月从西域新进来的,那边有个天然采玉场,但出的玉件质量倒是良莠不齐,这块玉可是这么多年出的最纯的一批呢!”
江景当即拍板订下了这块玉,主要是因为看见了楼照略显期待的目光。
小杏高兴地上蹦下跳,喊了她母亲进里屋为他们画图,自己则撑着脸欢天喜地地看着笔墨勾勒下一只狐狸渐渐成形。
“耳朵圆一点,对,弄成蹲着的吧,这个表情我想想……”江景来回比划着,在描述过程中还时不时瞄楼照两眼。
小杏看着那块玉石,见缝插针地同他们闲聊道:“唉,这样好的玉当时一出现就引了好多人去岭南采玉,可谁知还没等第二批红玉出现,那采玉场就塌了。”
此时图纸上那活灵活现的狐狸已完工,江景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心里不住地满意,听到小杏这句话随口八卦了句:“怎么塌的?”
“好像是前不久那采石场旁边挖出了个墓。”小杏皱着脸回忆道:“有人下墓想探宝的时候不知触到了什么机关,墓顶塌了下来,连带着墓旁的山也陷下去一块,把采玉场给埋了。”
“是挺可惜。”江景说着但其实没怎么往心里去,毕竟遗憾之事常有,犯不住多对其上心。
店主上了年纪,做活又讲究个细致不糊弄,因此他们那龙凤佩还得些时日才能完工,红玉狐狸的雕刻交由店主的长子来做。付完银子之后已临傍晚,两人溜溜达达又逛了片刻后才打道回府。
搬入新宅后吃饭倒成了个大问题。江景在山上做弟子时天天吃饭堂,从没下过厨,楼照就更不用说了,小时候那般光景自然是没什么机会吃一顿熟饭。
刚开始几天他们两个还趁着新鲜劲顿顿跑酒楼,没过多久就厌倦,干脆觍着脸去李荷灯那蹭饭。江景也算摸准了陈叔脾气,仅需要嘴甜多夸两句“陈叔这手艺真是比起外头酒楼的大厨也不遑多让”就能成功止住他的絮叨,换来更丰盛的菜系。
这几个月江景随着那罗盘指示也算是处理了好几件大大小小的妖祸,有时跟着李荷灯,大部分时间是独自带着楼照一起天南海北地闯,等快到秋末院中槐树的残叶落在她发间,江景才恍觉时光匆匆,承诺给楼照的事该兑现了。
“过几天就去陇西如何?”江景掩上房门,腰间坠着早已完工的精巧凤佩,状似随意地问着楼照,轻车熟路地去李荷灯家蹭饭。
“好啊。”楼照问道:“那边又出什么事了吗?”
江景咂了咂嘴,这人记性什么时候变差了?她提醒着:“去避暑山庄前夜,我说等事情结束之后去陇西看看,你记不得了吗?”
看着身旁人落后几步没了动作,江景回头去看,只见楼照怔愣片刻倏地笑起来:“当然没有……只是我还以为那段时间的事你不愿提起了呢。”
“我都记得。”楼照跟上江景,眼睛亮闪:“你还说要带我回伏云山……你师父师娘知道了我的事不会将我拦在门外吧?”
江景忍俊不禁,故意板着个脸假装思索道:“嘶,倒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那怎么办?”楼照耷拉下眉头:“我只能在山下眼巴巴地等你回来,要是你师父师娘不准你见我,我就干脆找棵树吊死得了。”
江景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只当楼照编瞎话逗她开心,没窥见他眼底那一抹疯癫的底色。
“我师娘早就知道了。”她安抚楼照:“肯定会让你进门的,这次去陇西只当寻常游玩便好,多拣些新鲜事回头说与我师父听。”
江景抬手敲门,得了应允后便推门进院,脸上的笑还未敛下来,就听李荷灯举着张信纸向她望过来:“出事了。”
……真是不巧。江景坐在桌边,在心底默默把陇西之旅向后推迟,听着李荷灯讲述前因后果,只听了个开头她便觉得熟悉,在脑中细细搜索才发掘自己对这事早有耳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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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那位居西域被埋了的采玉场,说的准确些,出事的是采玉场旁前段日子挖出来的墓。
“这事得有好几个月了吧?”江景回忆道:“现在又出了哪门子事?”
“那墓虽塌陷,但曾进过墓的人说其内有乾坤、葬品极多,瞧着怕像是哪朝哪代的皇亲国戚。此话估计多有夸大成分,但挡不住引人遐想,就在不久前,这墓重新被人挖开了条地道。”
只是这墓主根本不是什么皇亲国戚,甚至连人都不是,而是妖。
“进墓的人没几个能活着出来的,其中有两个被吓疯,问不出什么好歹来,只有一人逃出时神智清醒,说他在下面看见只浑身长毛会吃人的怪物,此事传播甚广,那边的县令与我熟识,便递了信件请我去看看。”李荷灯将那信纸摆在江景面前,低头开始吃饭。
“等一下。”江景顿感不妙:“这不是个墓吗?怎么还有活着的会吃人的妖怪?是这一塌把它弄活了吗?”
李荷灯举着筷子罕见地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支云章在一旁打岔:“一般上了年纪的妖不都喜欢给自己弄个窝吗?也许这妖就喜欢住在阴恻恻的地下,自家房门被挖开不说还被当成了墓,我要是这妖也生气。”
“……你闭嘴。”李荷灯无奈道:“没这种可能,又不是老鼠成精。”
江景仔细看了看信上所写,其中大部分信息是由那唯一逃出来还神志尚存的幸运儿所提供,他说自己也算是见多识广,墓中各处物件摆放方位怪异,不似寻常葬丧风俗,且陪葬物少说也得有几百年光景,只可惜墓中阴暗,他只来得及瞥了一眼什么也没碰就被隐隐约约的怪物身影吓得连滚带爬跑出了墓。
“若真是几百年以前的大妖,此行必然凶险。”李荷灯看她:“不知道它为何要将自己封于墓中,最好的预设是它不会主动出来伤人,现在肯定没人敢下墓了,我准备先去那边观察几天,你们俩要去吗?”
支云章在听到“几百年的大妖”后微微抬了抬眼,不过也没做出什么大反应,继续举着筷子吃得旁若无人。
“跟着去看看吧。”江景点了点头:“这事件听着棘手,万一出了什么变故,我担心你一个人应付不来。”
事不宜迟且路程偏远,第二日他们三人就收拾了行李策马赶路,越往西北走越觉得烈风干硬磨人心智,更要命的是他们风尘仆仆一到达目的地就听闻噩耗传来:那墓中妖怪竟开始挑着夜晚出门害人,有不少人家在睡梦中被吸干了骨髓精气,现在弄得人人自危,怨气漫天。
江景拽着缰绳为一辆载着大包小包行囊出城的木板车让路,望着略显死气沉沉的城镇愣了神,拦下一位过路人想问那出事的采玉场方位,却只收获了个看疯子的眼神以及一句“作孽啊”的叹息。
“去府衙吧。”李荷灯看向那人慌忙跑开的背影:“现在城中人对此事避而不谈,生怕自己成了那妖怪手下亡魂,只怕是问不出什么。”
到了府衙门前被县令招待后,第二个坏消息紧接而来:那从墓中捞了一条命的人最终还是暴毙于家中,只剩了副干枯的躯干。
江景低着头叹了口气,向李荷灯示意后缓缓倾注内力于飞光罗盘,看有没有近处同伴能前来相助——这妖未免也太凶。
“没人看清那妖怪是如何出手的。”县令急得脑门冒汗:“甚至都不知道妖怪具体相貌,只是睡了一觉就莫名其妙地被折磨成那副鬼样子,现在好多人都搬出去啦,再这么下去我这里只怕都要变成个空城!”
说到急处他掩面就要哭出声:“一具具不成人样的尸体被抬出来……这城哪还有半分昔日光景,简直和人间炼狱没甚么两样……”
话语间,夜又至。
有惨叫声响起。
45. 下墓
江景看着脚下发出诡异恶臭味的怪虫,心里不住地犯恶心。
片刻之前,他们骤然听到不远不近的惨叫声,迅速对视一眼向声源处奔去,将到跟前发现是有一堆人不知为何竟乱成一团,正围住一名焦急拍打着自己后背的男子窃窃私语,但却没一个人敢贸然上前。
“快!快来个人帮帮我啊——”男人怆苦大喊,声音里带着藏不住的恐惧,刚才的惨叫声亦是他发出。
李荷灯拨开人群先一步走到男人面前,问道:“怎么回事?”江景和楼照紧跟其后,没了层层阻挡,他们才看清这男人身边还躺了具被白布半掩的尸体,本来被放置在木板上搬运,此刻横斜歪倒在地,露出的半面脸孔皮肉内陷,骨骼突出,怎么看都怪异。
“刚才、刚才有个虫子突然从这死人口里面飞出来钻进了我衣服里,好像在吸我的血……啊!你干什么!”
江景二话不说伸手就把男人上身衣物悉数扒下,果然见他背心处有只浑体黢黑整有人半只手掌大的怪虫正趴于其上,这么短短一会时间男人后背被虫子趴过的地方已经溃烂流脓,这怪虫口器缓缓蠕动,分明是在吸血。
一看就不对劲。江景怕这虫子有毒,反手抽出剑去碰它,试图将其挑落在地,未曾想它这看似笨拙的身躯却反应奇快,剑尖刚触碰到背部怪虫就猛地停下动作,反身向着江景疾飞而来。
她提剑就斩,栖寿剑光一闪那怪虫身躯就被拦腰砍成两半,江景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又见它那长着翅膀的上半身竟还能活动,仍死心眼地想着她冲来,而那跌落在地的下半身正蠕动着奋力向不远处尸体爬去,像是要急忙找个庇护之所。
“这是什么鬼玩意!”江景这下算是真开了眼了,活了十几年根本没听过见过成了两截还能势头这么猛的虫子。
不过幸好她身边两人也不是什么泛泛之辈,李荷灯刀面横劈霎时就将怪虫飞在半空中的前半身拍落在地,死死压在刀下,楼照不知从哪捡了块石头,施了力道向那地上半截急掷而去,将其压在石头下不得动弹。
男人哭天喊地的声音实在不容忽视,江景走近看了眼他背后,见那溃烂出竟隐隐有了发黑并逐步扩散的趋势,不禁心下大惊,此刻周围终于有几个人凑近,携上快晕过去的男人急匆匆跑去医馆。
“这虫子死透了吗?”李荷灯犹豫问,仍保持着用刀面紧紧按压住虫的动作不敢随意松手,楼照走到压着虫的石头边用力来回碾了几脚后小心将石头揭开,在看到一滩了无生气的绿色粘液后才松了口气,李荷灯随之抽刀起身。
说不上来的恶臭味,像是死了几天的尸体被放到太阳底下腐烂后散出的糜烂腥气,江景后退两步,看着自己剑上残存的绿色液体,愣是忍着没收剑入鞘,准备就这样举着直到找条河把栖寿洗个干干净净才算完事。
想必李荷灯也是跟她一样的想法,此时正杵着剑皱眉看着地下两滩恶心液体。三个人就这样面面相觑也没能说出个什么所以然来,连阅历比他们俩高得多的李荷灯都不知道这是什么诡异东西。
这么干站着也不是办法,江景把地上那具尸体的掩体白布重新盖好后环视一周,围观的路人刚才见那惊悚画面此刻皆是不敢上前,只向他们指了个方向后就一哄而散。
惨死之人就这样被扔在大街上实在是说不过去,他们三人本想费点力把他送到坟场,跟过来的县令看到连忙招了几个侍卫将人抬走。
“这些尸体……全都烧了吧。”县令咬着牙,看得出心底极大的纠结:“如此怪异之事可万万不能再度发生。”
江景实在觉得自己剑上污迹太碍眼,跟着李荷灯和楼照同县令道别后就想先行离开,可没想到还没踏出几步,刚刚那被虫吸了血的男人又被架回来,身旁还多了个白胡子快长到半腰的小老头。
那应该就是他们去找的郎中,但怎么又回来了?江景顿住脚步,眼睁睁看着这老头蹲下身用布包着手揩了一大团地上的粘液就往男人背后溃烂处涂抹,这场面要多恶心有多恶心。
“我要吐了。”楼照看了两眼就收回目光,往江景身边凑,低低皱着眉,一副眼睛受了摧残的样子。
“我也有点。”江景闭上眼,虽然知道这应该是治疗的法子,但还是忍不住试图用这种方式回避现实。
李荷灯倒是眯着眼仔细盯了片刻,甚至还凑近看了看男人后背,发现那扩散的黑迹居然真的停下了势头,并肉眼可见地缓慢缩小。
老头捋着胡子:“既然止住了溃烂发散,那就没什么大碍了,敷点创药回去将养着就行。”
眼看着男人终于回过神来,心有余悸地道了声谢后被人搀着僵硬地走远,江景和楼照这才走上前听着李荷灯对这老头问东问西。
“大夫,”李荷灯瞥了眼地下虫子残肢:“这到底是什么虫?”
“不知道。”老头出乎意料地摇了摇头,“没见识过,更说不准是什么来头……但结合着近来风波,想必应是出自那地下墓穴。我今日此法也是凭着半生经验,幸亏有用没误了事。”
老头摇摇晃晃着回了医馆,江景他们也终于得空找了条小河洗剑洗刀,楼照蹲到她旁边:“万一那墓底下全是这种虫子……”
“嘘。”江景听了个开头就打断了他,拧着眉:“现在别说这个,我一听到就犯恶心。”
话虽是这么说,但这墓该下还是得下,今日天色已晚不甚安全,他们三人便在县令安排的住处先歇息了一晚,第二天各自寻了些厚厚的衣物将自己包得严严实实,为下墓做好准备。
用过早膳,正朝着采玉场而去,忽见一与周围格格不入的策马劲装男子茫然地站在路中央,被过往搬家迁徙的人群攘得左右摇摆,一看到李荷灯眼睛顿时亮起来,下了马蹬蹬蹬地就向着他们跑过来。
“首领好。”离得近了,江景才注意到这人年纪貌似比她还小,一身华贵衣物利落挺括,腰间也配着把剑,看样子倒像是哪家的公子哥来春游般愉悦。
李荷灯也挺意外,有些头疼道:“宋清?你怎么来了?”
“昨天看到罗盘指示亮起,我离得近就来了呗。”被唤为宋清的人笑着,看向他们层层包裹的架势,又疑惑道:“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我一路过来见这些城中人都跟逃荒似的,你们这穿的是什么?”
宋清这张嘴跟连环炮似的一来就叭叭个不停,李荷灯解释了几句就失去耐心,让县令派来领他们去采玉场的侍卫给他解释。江景见李荷灯终于得空,压着声音问了一句:“这是谁啊?这么能说。”
“富贵人家的小儿子。”李荷灯捏了捏眉心,“听说是从小就想当大侠,家里人宠着惯着找了个师父带他练剑,两年前知我身份后非要加入飞光——拦都拦不住,他父亲甚至还亲自请我去府里吃了顿饭,好说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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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让我把他留下。”
“这小子看着可不像能帮上什么忙的样子。”楼照说。
“既然来了就让他跟着一起吧。”李荷灯看向听完缘由后微微呆滞的宋清:“总要留个放风的在上面,他也算是有点功夫。”
话语间已到几乎被掩埋殆尽的采玉场,侍卫头子带着他们来到塌陷了个角的山边,指着已经被重重包围起来的一个洞口:“就是这了。”
这洞口若是没被围起来只能说是毫不起眼,一次只能进一个人,还得是爬着进去,江景先是蹲下身子往里看了一眼,里面黑漆漆的,约摸着只有个三四米的可见度。
“我开路。”李荷灯拿出个火折子在手上,看着江景:“你跟在我后面吧,楼照断后,还有你——”
李荷灯招手让宋清过来,把他按到洞口旁:“交给你个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在这守着。”
宋清点了点头,也不知道听没听明白李荷灯说的“最重要的任务”是在哄他,紧紧握住自己的剑,一副严守以待的模样。
李荷灯率先矮身进洞,趴在地上缓慢向里进着,这由人们偷摸挖出的地道到底是不太牢固,江景等李荷灯离洞口有着一人的距离后才紧跟入洞,四周的土块簌簌松动,仅前进片刻就有不少落在她身上,沾了浑身土腥气。
这山塌得猛,墓穴又掩得深,他们花了快有两刻钟的时间才看见出口,等走在最后的楼照踏上实地,江景才算松了口气,同样从怀里掏出火折子来打量着四周。
极其杂乱混拥的布局,的确像那人说的一般不似寻常丧葬模样。他们现在所处的像是前耳室,零零落落在地面上堆放了一些陪葬品,这造墓人甚至懒得去将它们摆放整齐。
“确实得有大几百年了。”楼照凑近看其中一个烛台,没上手摸,只仔细辨认着上面的刻字。
“这里好像没什么东西。”李荷灯举着火折子将这小小空间看了个遍,指向通向更深处的甬道:“往里进吗?”
江景点了点头:“那些偷着下墓的人都是趁着夜晚隐秘,近来发生的怪事也都在晚上,这怪物会不会是白天休息,只在半夜行动?”
她说着向甬道走去,这道路倒是宽敞许多,墙壁上还有隐隐约约斑驳的壁画,楼照看了半天发现都是些动物画像,好像没什么特殊的含义。
“希望如此。”李荷灯还是走在最前慢慢巡视着:“修炼了几百年按理来说应该能化性,要是能听懂人话就再好不过了。”
要是听不懂人话……这么凶的妖,该镇得镇,该杀就杀。
突然,一声极轻的“咔”声响起。
是从脚下地面传出,李荷灯急后退两步,不知从哪射出的箭几乎是擦着她的鼻尖直直射入身后墙壁,还没等她站稳,地上机关忽开,一个细长的洞出现在脚下,李荷灯躲避不及跌入洞中,幸得反应及时抽出刀来□□进洞壁,勉强维持住了身形。
原本拿在手中的火折子从洞口一路落下去,直至化成了个跳跃的光点触到实地,没一会就熄灭了。
江景和楼照连忙把李荷灯拉上来,楼照作为半妖听力视觉比人灵敏得多,他的眼神追着火折子望向洞底,仅凭片刻火光便看清了底下局势。
“全是死人。”洞口机关轰隆隆关合,他收回目光:“有骷髅还有新鲜的尸体,估计就是前不久入墓后失踪的那些人……这墓主人也太阴了。”
46. 分散
一时四下寂静。
经此一乱,三人皆屏气凝神在原地观察半刻,这墓内机关隐秘,再加上火光昏暗,刚才竟一点也没防备地就着了道,不过那箭射出后整个石道就静悄悄地再没了反应,李荷灯从怀中又掏出新的火折子点上,拿刀在身前开路,他们继续深入。
前方是分岔口。
一左一右幽幽横亘在他们面前,透出怵人的寂静,李荷灯皱眉依次在两条路前观察巡视,江景也照样学样,在靠近左路时听见熟悉的窸窸窣窣低声——是那怪虫。
虽然江景在心底实打实想的是这种被看守住的路往往都藏着重要东西,但回想起昨天那恶心场面还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默默向后退了几步。
“要不先去右边看看?”她用气音低声开口,生怕惊扰了通道中活物。
这主意得到了一致应允,江景松了口气,被李荷灯和楼照一前一后夹着入了右路,这一路没遇到什么凶险,但也不出意外地没什么收获。
路的尽头同样是一间堆满了陪葬品的小墓室,七零八落的简直让人下不了脚,四周墙壁上还有密密麻麻大约拳头大小的洞,看得让人心惊胆战。
江景靠近墙壁往其中一个洞口里照了照,只见这洞细长不见底,倒像是一种另类的通道,说不准正通向何地何处……
“这墓主人好像是个采玉人。”寂静中,楼照的声音突然响起,江景扭头去看,他正扯了块帕子包住手翻看着被随意扔在地上的一本书籍,那书纸也脆,楼照那么轻的动作都带出一阵细微的“哗啦”响声,仿佛下一秒就要碎个满地。
江景凑到楼照身后向下瞥了几眼,楼照见她来又把书往前略翻了几页:“前半部分介绍的是玉的种类,后半本书讲的是采玉时需要注意的一些事项。”
“采玉人能有这么大的本事?”江景不太信:“修这么大的墓还设机关暗器,而且那虫子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东西。”
大致翻完了书的内容,楼照站起身:“确实有些不合理,但这墓里除了这本书也没什么和墓主人身份有关的线索……怎么办,现在要去另一条道吗?”
他转头看了看石室中另外两人,李荷灯还在墙边观察着那些细长深洞,江景在他说话间又蹲在了一个木箱边,正小心翼翼地敲着箱沿试图拍落上面的灰尘。
楼照正想走过去跟江景一起蹲着,但此时离出口最近的他余光猛地瞥到道路中有黑影一闪而过,他立即压低声音提醒了句:“有东西过来了。”
几乎是话音刚落,石室中一时嗡鸣声四起,震得人头皮发麻,头顶似乎也有阵阵灰尘土块簌簌落下,三人手中的火折子被激得不住摇曳,危危欲熄。
江景一听这声音就头疼,这狭小的空间辨不清声源,她还以为那怪虫要从墙上密布的洞中冲出,连忙一手拽一人就想往外冲,可还没等拽动李荷灯,就在明灭火光中看见出口黑压压的一片猛冲进来。
“墙上这些洞不是通的。”李荷灯急开口:“而且里面有东西,好像是……”
不用她把话说全,其他两人已经知道里面是什么了。
江景和楼照眼睁睁地看着灰白色的虫卵从上方斜曳的洞口里铺天盖地落下来,三人裹紧身上衣,遮得只露了双眼睛,他们身手虽皆不凡,但挡不住虫卵数量太多,躲避不及还是落了几颗在身上。
刀光剑影接续不断,江景和李荷灯在响声起时就抽出武器边往出口走边砍虫开路,只是可怜楼照什么趁手的兵器也没有,又不可能直接上手捏死虫子,这下变成了他略显狼狈地夹在两人中间。
混乱间,楼照看向身前江景的肩膀,想用袖子将落在她肩头的虫卵拨下,可根本没想到就在这短短几秒时间,虫卵里的虫子竟就这么破了茧,肥腻的肉身还不具备飞行的能力,只一个劲儿的想冲着江景脖子处爬。
楼照眼前一黑,一部分原因是狭窄的石道中振翅的怪虫弄得他脑袋发昏,更大一部分来自于目光所及之处的冲击。他赶紧把三人身上的虫子都扫落下去,烛火被灭之前他的最后一眼净是地上数不胜数蠕动着的虫子。
“我有点不想活了。”江景崩溃开口,现在她走在了最前方,却连路都看不清,那些虫不断地落在身上试图吸她的血,虽然很快就被楼照打落下去,但那种真实恶心的触感还是挥之不去,她摸索着前进,不知几时却突然撞上了一堵墙。
这里原本有墙吗?江景诧异顿生,胡乱往墙上探着。正慌乱间,楼照在身后一把攥住她的手示意她看斜后方,江景先是下意识抬头,看到黑暗中楼照脸上一双泛着淡淡金光的竖瞳。
“我们来时的路被封住了。”他说:“走那边。”
江景反应极快,听音辨位当场拍飞几个直冲她面门而来的怪虫,扭身折返向着另一条道跑去,这条路深得多,跑得江景在这阴冷的底下都开始微微出汗还不见尽头,一路还被地上的乱石绊了好几脚。
“前面好像是一道石门。”楼照不确定的声音响起,此时终于到了通道尽头,江景伸出手在门上狠狠一推——石门纹丝不动,连丝土块也没落下。
楼照抬手想帮着江景一起推门,可意外总是在最不经意间发生。
就在他的手触及到石门的一瞬间,坚硬的岩石好似以他的指尖为中心涟漪般化开,楼照的半个手臂就这样直直穿过了石门。且他用的劲又大,这一推没落到实处打了他个措手不及,江景眼前一闪,楼照整个人就跌入石门之中,连片衣角都没留下。
江景看傻了眼,想去拉楼照的手只举到了一半就猝不及防地悬在半空,李荷灯听见动静回头一看,也惊道:“人呢?”
江景不知道怎么解释,又“砰砰砰”地去敲打石门,可这玩意在片刻异样之后重新恢复了死水一潭,任她怎么使劲都没用。
于是现在,她和李荷灯被困在几头都堵死的密道中,还被一群吸人血的虫子缠住,简直看不见出路。
有破风声响起,江景歪头一躲,同样的箭矢射在她身后,此时她已是气急,反手把箭拔下来就向着黑暗中用力一掷,也不知道刺中什么东西没有,江景没心思去看——又有洞口故技重施地从脚下大开,她堪堪避了过去,却看着那洞口陷入了沉思。
“我要跳了。”她语气尽量平静地对李荷灯说:“留在这也是被这些虫子耗死,还不如下去探探出路。”
李荷灯也被虫子磨得没了脾气只余疲惫,只向下瞥了一眼就同意了她这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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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先下去。”她说:“我跟着你一起。”
这洞不像刚才那样细长狭窄,而是有着不小的空间,江景二话不说直接护住头部蜷起身跳了下去,估摸着离地面还有段距离时翻滚卸力——姿势倒是挺标准优美,只不过她落在了一堆骷髅上,硌得浑身生疼。
李荷灯随之而下,还有几只虫不要命地跟着飞了进来,幸好那洞口机关闭得及时,将大部分隔绝在了洞外,他们两人联手将这几只虫碾死在地上,等李荷灯从怀里又掏出根火折子点亮,江景已经累得躺在了骷髅身边,模样分外安详。
“你怎么带了这么多火折子?”江景扭头看李荷灯手上亮光,有气无力地在身上徒劳搜了半天,什么有用的也没摸着,而且手上还有微微刺痛传来,她艰难起身,借着火光看了一眼,是在刚才混乱中被虫子咬出的伤口,现在已有了溃烂之势。
“以防不时之需。”李荷灯看了看四周,从自己身上扯了块衣角下来,往沾满着怪虫粘液的刀上一抹,凭着昨天的记忆,有样学样地像那老头一样把这些玩意擦在江景手上。
黏腻的触感像蛇般顺着江景的皮肤一路钻到了她的心里,江景生无可恋地闭上眼,努力去忽视这种感觉,李荷灯又围着她转了一圈,确认没其他外伤后留她在原地适应休息,自己在这空间里四处巡视。
江景现在急需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于是她将楼照触碰石门时的怪异现象细细描述出来,思索了下又说:“楼照猜墓主人生前以采玉为生,应该是真的。”
李荷灯转向她:“何以见得?”
江景仍闭着眼回忆:“刚才那处石室的一个箱子上刻了些图腾,大概是祭拜山神河神的场景,这采玉场依山而建、靠水而生,采玉人多敬畏自然,经常通过祭祀来祈求平安丰收。”
手上疼痛渐消,江景终于睁开眼把李荷灯的那截衣角系在手腕上,跟着一起打量周围。
也不知道楼照那边现在是什么情况,江景默默叹了口气,盯着地上成堆的骨头架子,心里的悲戚简直要冲上了天。
明明几天前她还在自己的家里计划着各种吃喝游玩,要是早知道这墓里是这般光景她才不想下来,拿着个铁锹就算干个三天三夜也得把挖出来的地道重新给填回去。
这洞比另外一条路尽头堆放陪葬品的石室还稍大些,腐朽气扑面而来,呛得江景眉头直皱。李荷灯向着更深处而去,她也追着火光,暂且把这些凄惨景象抛在身后。
“有条路。”李荷灯微微侧身,想江景展示洞窟角落一处并不低调的石道。
看着就有诈。她们二人齐齐停在路口,各自从对方的眼神中瞧出谨慎和怀疑。
这么宽的一条路,那些之前掉下来的人怎么会发现不了?
身后是几乎堆成小山的白花花骨架,面前是积满不详气息的幽黑石道,李荷灯手中火光跳动,更衬得两人面色晦暗不清。
“继续往前走。”江景听见自己的声音不大不小地在洞内传开:“我可不想抱着骷髅在这守一辈子。”
恍惚间,她好像看见李荷灯的唇角极其细微地上扬了半分,没丝毫犹豫,握紧手中叩尘率先进洞。
有粗重燥热的呼吸声于尽头起伏。
47. 人形玉
楼照被这莫名变故推入门后,还未来得及看清眼前局势就急转回身,想冲出这石门回到江景身边,可当他的手触碰到石壁时,那刚才还如水一般化开的石头此时却仅泛出了些微涟漪就复归坚硬。
他死死盯着自己掌下再没了动静的石门,面色一丝一丝冷下来。
这蠢石头。楼照暗骂道,估计是墓里的妖怪用来通行的法门,探知到他身上有妖力就误打误撞给自己放了进来,等他想回去的时候石门才蠢笨地反应过来不对劲,开始窝窝囊囊地在他面前装死。
看来这条路是行不通了。楼照按捺下心头的焦躁,强迫自己静下心来转身观察室中景象。
这处空间竟不像其他地方那般昏暗,而是零散分布着大大小小十几颗夜光玉,倒是将这石室照得微光透彻,不消他费力观察,就发现墓室正中央矗立一圆形石台,其上端端正正放着个玉盒。
相较于他们之前进的那两个破烂乱糟的耳室,这地方可谓是能称得上一句古朴大气,莫非他进的是主墓室?
楼照缓步向前靠近圆台,看向上面那无甚复杂花纹的盒子,眼中犹疑更甚:这东西看着根本就不像棺材,且仅有他两只手掌大小,简直连具婴儿尸体都放不下——这墓主到底是不是人?
但是这不是楼照此刻的重点,他先是快速在墓室中转了一圈,却没找到其他的出口,只有另外一道与他进来时相似的石门藏在角落,看样子也施了妖力,只允许墓内那妖通过。
没办法,他只好兜兜转转又回到圆台边。室内一片寂静,只有他的呼吸声起起伏伏,楼照没什么表情看了那玉盒两眼,突然上手就掀。
他倒要看看,墓中妖怪心心念念守着的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可没想到这玉盒看起来普普通通,连个锁也没有,楼照这一下却没能将其打开。他皱着眉把盒子拿在手中端详了番,凝了些妖力于指尖欲探寻玉盒内里,果不其然被匿于其中的另一道妖气蛮横推回。
楼照嗤笑一声,寻到顶盖与盒身的连接处,指甲兀地变长变尖嵌入缝隙中。他这一双手力道很大,又有半化妖身时的尖利指端加持,平常撕扯血肉、掰几段骨头更是得心应手。
盒身被他捏得自缝隙处裂出一道道细痕,但内中加持的妖力仍负隅顽抗,不知僵持了多久,楼照连面上的云淡风轻都气得差点维持不住,双手陡然发力!
“哗啦”几声,玉盒一块块碎在圆台上,楼照甩了甩胳膊,扒拉开层层堆积的玉片,终于看清盒中物件——一块奇形怪状的白玉。
楼照伸出手想去拿起白玉细细察看,手指却悬在玉的上方不得动弹。原是这玉盒被施了两道法术,一道用于紧锁玉盒不被打开,另一道用在玉身不容他人触碰。
附在玉身上的那道明显强大得多,护墓的妖若真是有着几百年的修为,他这个才活了二十来年光景的半妖想要破除法术可谓是难上加难。楼照尝试了几遍都没能成功,只好就这样弯着腰低头隔着层看不见的屏障观察。
只是他拧着眉看了好几眼也没看出这怪模怪样的玉到底是个什么形状,绕着圆台连换好几个方向内心的疑惑愈盛,这玉的五处凸起,怎么越看越像个——人?
楼照猛地停下脚步,保持着他刚刚察觉到异样的那个角度细细琢磨片刻,五处凸起皆在玉的侧处,且四长一短,可不就像是个人模样吗?
他回过神来,之所以看见这玉第一眼没发现其中奥秘,大概是因为若是将其视作人看,它的双臂双腿长得一点也不对称,脑袋也歪歪扭扭不圆不方的。
这其中有什么说法吗?自然中难道还会长出拥有这般奇异形状的玉?楼照不怎么懂其中门道,大致看了几眼,实在没从这玉身上看出什么被雕琢打磨过的痕迹。
长时间维持着低头弯腰的动作实在是有些累,楼照挺直了身子仰头揉了揉酸痛的脖颈,这抬头的片刻他也看清了墓室的顶端,起码得有个七八人高,四处光秃秃的连块壁画都没有,可以说整个墓除了中央那块圆台其他简直都是粗制滥造。
也不知道小景怎么样了。他有些沮丧地想到,手抵着额头,眼底渐渐泛出些连自己都没察觉的猩红。良久,他才轻叹一口气,暂时搁置下那块人形玉,在墓室中搜寻起来。
其实也没多少东西可看,圆台不远处有个木箱,没被施展法术,楼照掀开一看里面全是透着朽气的书籍,他拣了几本翻着看,都是些和玉有关的印刷书,没甚么重要的信息。
玉的种类、矿石分布、采玉须知……有些无聊,楼照这一会快把木箱翻了遍,等他刚想将手伸向被压在最下面的一本时突然察觉到异样,楼照浑身一凛,急转头环视,墓室内仍是一片死寂,他放轻了呼吸谨慎四望,并不相信刚才那瞬只是他的错觉。
就在将要触碰到书的那刻,楼照明明感受到有道目光紧紧地盯着他。
犹疑的情绪在心中四散开,楼照重新慢慢将手伸进木箱中,只不过这次他抬头环顾着墓室,提防着可能再次出现的异象,可这次直到楼照把书捞在了手里也没发生什么异样情况。
楼照沉默片刻,上手翻开这书的封面,故意低下头放缓了动作,在他看清书上所写的字之前,果然又感受到同刚才如出一辙的视线死死附上他的脊背,
楼照“啪”一声合上书,顺手将其塞进怀里,同时目光转向墓室中央——这次他分辨清楚了,那道视线正是从圆石台上而来。
台上除了玉盒碎片便只剩那人形玉,楼照眯起眼睛,察觉到些许不同。
人形玉的脑袋那处原本有着两个米粒大小的小小坑洞,现在这洞正睁了开直勾勾地盯着他——就像真正有着生命的一双眼。
*
江景跟着李荷灯缓步向道路中走去,这石道仿佛深不见底,江景提着栖寿,随时警惕着暗处可能会出现的突发危险,可她们走出了快半里路都没碰见个其他活物。
李荷灯也是微微皱了眉,唯恐前方有诈,握紧了手中长刀,连前进的脚步都变得更加谨慎起来。
火光微微晃动。
“你听见什么声音没有?”李荷灯骤然停下脚步,偏头低声问江景。
听到了。是一道压抑着的、粗重的呼吸,不像人,正是从前方幽幽而来。
想必就是那近几日在城中作乱的妖,江景与李荷灯对视一眼,全身神经崩到极致,没再犹豫,快步向着黑暗中奔去。
腐气腥气越发明显,在石道内蔓延开来,带有着野性动物特有的侵略性,江景被这气味冲得不禁皱了皱鼻,在奔跑间不由得猜测:这到底是个什么妖怪?
脚步倏地停下,李荷灯迎头一照,照亮了暗中一双猩红巨大的狼眼。
原来是狼妖。江景来不及思索,提着剑就猛然从李荷灯身后猱身而上狠狠刺向狼妖心脏位置,可栖寿却像是触碰到什么坚硬物件一般,仅刺入半分便被抵挡回来,连带着剑尖也微微震颤。狼妖似是发了怒,轰的一声直起身来向二人挥出利爪,被李荷灯一刀砍了回去。
狼妖身形庞大,借着被这冲击激得快要熄灭的火光,江景估摸着它大概有着两人多高,只不过身形好像有些崎岖,左肩和腹侧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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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的突起,昏暗中看不真切,那是什么?
李荷灯也注意到了狼妖身体异样,只是苦于视线受阻,只能边抵挡利爪攻击边观察它腹部。趁着李荷灯防守时机,江景握剑想要再次近身格刺,忽然听到李荷灯不确定的声音响起:
“你看它腹部旁的那两截东西,像不像人腿?”
此话一出,江景感觉自己脑袋有些发麻。
她晃了晃头,猛地向前几步,借着攀上狼妖身躯的空隙向其腹部仔细看了一眼,那两条随着狼妖动作晃悠着的,确实是像人的小腿,只不过腿的状态极为干枯,颜色也如同老树根般透出死寂的黑色,脚的位置被两个大肉瘤取代。
来不及多看几眼了,顷刻间江景已攀至狼妖后肩处,双腿死死绕着它的脖颈,躲避着利爪正准备给它脑袋来上一剑,余光却突然瞥见狼妖左肩位置,吓得她大叫一声,差点被狼妖甩下身去。
她看见,狼妖左肩那处突起,分明是一张毫无生气、爬满皱纹的老人脸。
江景脑袋发懵,被狼妖惊怒的吼叫和攻击弄得稳不住身子,手中的剑偏了半刻,下意识朝着那张诡异的人脸劈去——
没得手,狼妖察觉到江景意图,在她扭转剑势的瞬间用爪子紧紧护住左肩,江景用劲极大,栖寿却被死死隔在它这爪子皮肉之外,估计最多只破了块皮,连丝血也没渗出来,还震得她双臂阵阵发麻。
江景眼前一昏,下一秒就被狼妖拽着腿狠狠摔在地上,李荷灯见状连忙举刀狠劈在狼妖臂弯处,它似是吃痛,牵制住江景的爪子松了半分,江景趁着这机会猛地一蹬腿,终于是将自己从狼妖禁锢中挣脱开来。
她急促开口,将自己在狼妖左肩的所见讲与李荷灯听,心里也暗暗有了思忖:这狼妖浑身皮毛都坚硬如铁、刀枪不入,唯独在她想对人脸下手时做出了防守的动作,那是不是说明,狼妖身上两处诡异之处正是它的弱点?
江景站起身来扶着石壁缓了几息,心中微微发愁,这几百年的狼妖不仅刀枪不入,还备有一身蛮力,刚才这一摔可给她摔得够呛,差点站都站不稳。
不过江景这副好歹历经了十几年苦练的身子抗压力也是极佳,短短片刻就恢复了状态,和同样相通其中关窍的李荷灯对视一眼,一个提剑砍向狼妖腹部干枯双腿,一个举刀劈向狼妖左肩死寂人脸。
狼妖捂着左肩向后一躲,避过了李荷灯裹挟杀气的一刀,却没能完全躲过下方江景的攻击,它腹部旁斜亘而出的两截小腿实打实被江景削去一片肉。狼妖怒极,竖瞳发出怵人的光,另一只爪子带了力道狠狠挥下,眼看就要落到江景面门——
江景自忖不想跟它硬碰硬,本想卸力翻滚躲避,却察觉到狼妖强劲的掌风骤然停在半空,整个妖身都呆滞下来,保持着一只爪子护住左肩的动作似乎在感受着什么。李荷灯退至江景身边,同样疑惑着这没由来的诡异僵持。
狼妖动了,只是此次它收了利爪,看也没看下方的两人一眼,急忙转身就四爪撑地向着洞内更深处奔去。李荷灯和江景心下皆是一惊,二话不说提着武器就追。刚才混战中被李荷灯撇在地上的火折子竟奇迹般地没有熄灭,江景捡了来照路。
只是狼本身就跑得极快,她们两人就算有再好的轻功在这狭小的甬道内也施展不开,等江景一鼻子撞上石道尽头的门,狼妖早已不见了踪影。
江景察觉出面前石门和拽走楼照的是同一种东西,气得发泄般在上面锤了几拳,意料之中的没有任何动静。
她向李荷灯望去一眼,皆从对方的眼中看出淡淡的无奈。
48. 恨溪水
有凛冽杀气自背后而来。
楼照甚至来不及回头,皮囊包裹下流淌着的妖血已然不受控制般彰显出骨子里对于猎食者的战栗,他急掠身侧扑,堪堪躲过狼妖怒气冲腾的一击后,被扑涌而来的妖气震得连退几步后单膝撑地,唇舌间无意识化出的利齿差点咬破嘴唇。
他全身都拱起来,像一张饱满又蓄势待发的弓。那足有半间墓室高的狼妖却并没有顾得上继续对他攻击,而是慌忙伸爪去捞圆台上的人形玉,口中释出几声响彻全室的狼嚎,楼照拧着眉听了会,实在辨不清这狼妖到底是喜极而泣还是单纯在哀鸣。
不过他也懒得继续深究,此刻最重要的是和江景还有李荷灯汇合,而唯一能调动石门机关的就是眼前的狼妖。楼照慢慢挪动身子,不出意外地也瞧见此妖身形怪异之处,他的目光在狼妖上下打量几瞬,最终锁定了其腹侧干枯耷拉的两条腿。
楼照全身肌肉都绷紧,倏地如箭般急冲而上。狼妖哭坟样的嚎叫陡然而止,低头看见自己腹部瘪腿的腐皮烂肉已被扒下一大片来,楼照扯着唇角仰头冲着目眦欲裂的狼妖没什么礼貌地一笑,双手倏地发力拽住腿骨就将其向着石壁狠狠一摔!
狼妖庞大的身躯竟真被楼照这力道撼动,后背撞上墙时震得墓室都有石子灰土扑簌而下,可狼妖似乎不甚在意,只一个劲的用爪子护住那块玉,同时焦急地查看这枯腿伤势。
趁此间隙,楼照乘势而上,本想冲着狼妖左肩异处而去,没想到它突然发难,暴喝出口的怒嚎中携了妖势法力,挟针裹剑般直冲楼照面门而来。
脚步猛地一顿,楼照被这铺天盖地的音浪声响逼得前进不得,连下意识挡在面前的双手都被其中无形刀刃割出一道道血痕,楼照矮身一扑翻滚至圆台后,几缕发丝落在原地,躲避不及的衣袍也被弄得破破烂烂。
楼照几乎要将下唇咬出了血,下意识伸手去摸腰间,落了个空才想起江景赠与他的那只白玉箫被他精心搁置在了客栈内,本是怕下墓路崎岖免得把玉箫磕碰坏,谁能想到这妖还能使出这招。
圆台都被震得微微发抖,照这势头下去早晚要碎,更何况狼妖这一口气长得很,吼叫声持续这么长时间还不见疲态,若是在此按兵不动,估计这圆台会被破成一块块死死压在他身上……
楼照用袖袍拢起落在地上的碎玉片,向其中灌注进妖力迎着声响而来的方向狠狠掷去,不知哪块起了效用,怆烈幽戾的怒吼猛地停止,楼照从石台后方悄悄探出半个脑袋探视,见自己掷出的碎玉好像刺入了狼妖肩上那处突起。
狼妖见他露面,目露凶光的两只兽瞳便紧紧地盯着他,口中急喊几句,似乎是在与他交谈,只是……
“说的什么?一句也听不懂。”楼照见它杀势渐收,耐着性子侧耳听了几句,但到底不是同族妖,这些叫声落在楼照耳里根本辨不清意图。
楼照直起身,迈开步子从圆台后走出,谨慎向前几步:“好歹也在人间活过几百年了,怎么连句人话都不会说?”
他语气轻松,内心提防却仍未消解半分。楼照挂念着江景,一心想着如何突破石门约束去寻人,见狼妖没什么剧烈反应,抱了那么一丝丝期待,希望这百年大妖听得懂人话,能平心静气与自己交谈片刻就好。
若是此法不通……楼照目光瞥向狼妖身上两处异样突起:他刚才便发现这妖皮肉坚硬如甲,但那邪门的人腿就没那么好的防御力了,这腿长在狼妖身上,是否也能解开那石门禁制呢?
楼照存了心思,缓步向前,单手举起挡在身前以作停战样式,狼妖仿佛是听懂了他的话,虽仍目光存疑看向楼照,喉间咕噜咕噜喘气,但到底是没再接着进攻。楼照见尚有回寰余地,不禁松了口气,抬腿向着狼妖走去。
狼妖窝在墙角,见他靠得越来越近象征性地呲了呲牙,楼照停在距离它一步开外的位置,垂眼看着狼妖放出妖力修补那怪腿怪脸。
楼照思索片刻,尽量耐着性子问道:“这位……前辈可否解除石门封禁?我两位同伴困于墓室之中,现下不知去向,我担心得紧。”
没得到回应,狼妖仅分身瞥了他一眼就继续忙着疗伤。
多亏楼照二十多年来磨出的性子让他在这种情况下都能继续不受影响地闲聊,他挑起眉,看了一眼仍被狼妖攥在手里的人形玉,问:“这玉怎么长了副人模样?还会睁眼?”
这下狼妖有了反应,它默默把爪子收了收,将其中玉石藏了个彻底。
楼照在心底翻了个白眼,所剩不多的耐心将要告罄,又盯上了那截腿骨,话语间带着气:“怎么修炼了几百年也没能化出个人形?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本来他以为自己的这句断然不会收到回应,正准备伺机而上掰了骨头就跑,可没想到楼照刚想挪步,一道闷沉声音传入他脑中:
“几乎每个妖都想修炼出人形……做人到底有什么好?”
楼照被这突然而至的话语弄得微微发愣,盯着狼妖紧闭的嘴,不解道:“是你在说话吗?你……直接把声音传进了我的脑袋?”
“还是做妖好啊,人间多少谤诽战祸摧人心性,不如在天地间活个自由自在。”
这声音苍老沙哑,楼照便下意识以为狼妖终于愿意与他交谈,暂且顿住脚步,又好脾气地指了指身后:“那石门……”
“你是个半妖。”声音一语道破他身份:“你觉得是做人好还是当妖怪好?”
这都什么跟什么?这妖怪失了聪一般根本不听他讲话,楼照气得直叹气,做人好还是做妖好?他根本没想过这个问题,毕竟自己从生下来就是这么一副半人半妖的样子,也没什么多余的选择。
这声音见他沉默不语也不恼,继续自顾自道:“我给你讲个故事?”
楼照“啧”了一声,脑袋都开始一阵阵地疼,似是察觉到他的不耐,那妖又补充道:“你听完我就把石门打开,让你去找你的同伴。”
随后狼爪举起指了指他怀里,楼照低头一看,这才明白它指的是方才自己揣进怀里的那本书。
这么简单就能放他走?楼照疑心其中有诈,但又不好在面上显露出来,只随着声音指示翻开了书,假装仔细听它闲扯。
这书上篇幅不大,开篇便写几百年前西域一采玉人某日在野外捡到只奄奄一息的小狼,善心大发抱了回去悉心抚养照料。
楼照抬头看了一眼狼妖。
采玉人虽将小狼伤势治好,但仍担心其野性难驯,权衡几分后还是将其放归至野外,且采玉工作劳苦酬低,他怕这狼吃光了他的家底。
但是接二连三的,采玉人发了好些横财,先是外出时莫名捡着块半掌大的银锭,再是连续采出好几块稀品宝玉得到嘉奖……采玉人的这番好运遭小人妒忌,上门欲伤人夺财,待采玉人自梦中被狼嚎惊醒,出门发现那贼人尸首和去而复返的狼时,才明白原来近日所得皆是这小狼所为。
于是采玉人也顾不上那么多,欢天喜地抱着小狼养在了家里。
“这狼是妖,采玉人其实一直都知道。”楼照听着脑内声音,漫不经心翻开下一页。
采玉人凭着这狼妖藏了不少私财,本欲寻个时间辞了这苦工,另寻地方逍遥,可这时,朝廷增收赋税的消息传下来,更不知谁人告密,那些官兵带人来搜刮采玉人家中钱财,美名其曰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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税义务能者多劳。
此时的狼妖还是条才修炼了十几年的小妖,采玉人唯恐它被官兵利器所伤,眼睁睁看着自己半辈子的积蓄被抢掠一空,内心悲切难抑,待兵群走后竟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再也没醒来。
不知是前辈子采玉落下的什么陈年旧疾发了力,狼妖扒拉着采玉人的心头低低哀鸣,携上这副濒死身躯奔向野林。
楼照看着狼妖崎岖的身子:“这就是你救人的手段?把人融在自己身上?”
他光是想象一下那种场景就头皮发麻,皱着眉头不想再读下去,只问道:“若不是此次墓穴被人偶然挖出,你就打算这辈子都活在地下吗?”
这声音又开始文不对题:“可不是偶然。”
楼照愣了下:“什么?”
“你这具身子不错,正适合我。”
楼照脑中似有什么东西突然炸开,他看见狼妖将那人形玉拿近耳边听了一瞬,突然一转刚才平淡模样,面露凶光猛地朝他扑过来!
那玉……不,这声音根本不是狼妖发出的,而是被它一直握在手中的玉发出的!
这狼妖估计是使了什么法子把采玉人的神魂封在了那块玉中,这才保得一介凡人神志百年不死,只待时机成熟后重返世间。
刚开始还在那假惺惺地说做人哪里好还是做妖好来迷惑他,没想到抱的竟是这等叵测居心!
楼照急侧身躲过这掌风,正想调动妖力攀上狼妖身躯牵制,却不成想就在他发力瞬间,脑中突然镇痛至极,连带着心脏也被针碾过千万遍般疼痛难忍。
这老东西,楼照咬牙,怪不得童心大发非得要给他讲什么劳什子的故事,感情是趁着这时间在背地里给他下毒。
楼照抵着脑袋,在狼妖的下一掌即将要劈到他面门上时倏地冷哼一声,猛地一矮身调转方向直冲狼妖腹部而去!
但攻势凌厉,他背上还是被利爪割开一道足有手掌长的血口,楼照深吸一口气,拽着狼妖腹部腿骨同样化出尖爪拼命一扯,只听“哗啦”一声,那骨头竟被他生生扯断开来,狼妖那处顿时血流不止、跪地哀嚎。
楼照离开狼妖身边时还不忘举着腿骨狠狠抽了它几下,这狼妖本就骤然失血,又被他砸得眼冒金星,一时没能站起身。
背后的伤口抽丝剥茧般地痛,此时又不能调出妖力来护全身子。楼照四下看了看,先冲着离自己最近的一道石门而去,抬手就将那截腿骨攮在门上。
触碰到骨头的那处石门泛起了涟漪,片刻间便将一半腿骨拽进门后。
果然有用!楼照还没来得及惊喜,就感受到门后仿佛有什么人胆大得握住了探进去的半截骨头,楼照心思一动,突然用力将骨头回拽——
熟悉的、他心心念念的气息扑面而来。
许久不见的江景被楼照拽出,没半点预料地扑进他怀里。
两人手中仍各自拽着骨头的两端,略显惊讶的对视后,江景松开手,抚上楼照脸侧:“怎么这短短一会儿就受了伤?你这……”
楼照下意识抱紧江景,他听见自己胸膛内剧烈的声响、和后知后觉细密的痛。原来不只是调动妖力才会催发毒效,楼照绝望又委屈地想,过快的心跳和激烈的动作同样能至他于死地。
江景瞧见楼照突然紧闭双眼艰难喘气的脆弱神色,连要问出口的话都忘了说,紧紧回抱住他略带颤抖的身躯,手掌却在楼照背后触到一片濡湿。
难怪刚才就觉得这人一身血味,江景盯着自己满手的血,视线猛地转向楼照身后——
那该死的狼妖又爬起身,捂着自己还在流血的腰腹再一次不要命地狠冲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