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有十三月》
1. 序章-成熟童话
2027年,十二月底,槐二中差几天该放寒假。
宋槐回到老家槐林已经十多天,也因为冷空气席卷,雪断断续续下个没完,暖气烧得不算旺,她躲在宿舍里,坐床上裹着被子,处理公司群客户信息,然后又开始背单词。
几分钟后门锁一响,高沅峰下晚自习回来了。
高沅峰是校长,兼任语文老师。
高沅峰进门和宋槐打招呼,说,今天学校发黄米,晚上煮着尝尝。
山头种的黄米,米穗子分散开,长成后颗粒比小米大,形状圆而饱满,周六日早市就有黄米糕,黄米汤圆,黄米粽子,黄米年糕,都是论个算钱,那么敦实一个,算下来只需要两三块。
这物价也就北方县里的早市了,宋槐喝过饺子汤,坐在窝棚里,看着老板戴袖套吆喝,哈出白气,碗里是紫菜虾皮,猪肉大葱小饺子,还有一块五一个的大包子,比上海小笼包大十倍,红萝卜羊肉,香菜牛肉,还有咸豆腐脑,揭开盖子,白气升腾......
给宋槐吃胖七八斤,她从前没对食物上心,吃啥不重要,饱了就行,然而在她二十七岁这一年,回到槐林,竟然会赶早市,逛夜市。
网上说,老家的山水土壤,足矣治愈年轻归家人的精神领地。
宋槐此行没那么单纯,她为了疗愈自己锈迹斑斑的童年。
宋槐下床,和高沅峰熬黄米粥,小电锅里咕嘟咕嘟冒泡,一小时后,表面厚厚一层米油,喝进去什么寒气都没了。
高沅峰眼神略带试探,她不知道怎么开口合适.....“小槐,那个温老板今天晚上又送东西了,那,”高沅峰抬抬下巴,“给你放门那儿了。”
“他和你说什么了,”宋槐也不慌,十分淡定,“他又麻烦你了吧。”
“没,挺客气的,我对他看法也有改观,虽然有钱,但确实人品不错哈。原来我以为有钱的男人都不咋地。”
高沅峰好奇他俩啥关系呢。
两人对视,笑了笑。
高沅峰说:“吃完饭你看看有什么东西吧,我没打开。”
宋槐点点头,却被一口粟皮呛得大声咳嗽,眼睛都红了。
“诶呦慢点儿你,这是怎么了。”
“.....没事儿。”
两年,一千多日夜,仔细一算她有挺长时间没见过温诚了,扪心自问,是她避而不见。
她感慨他的执着,愿意一次次送东西,哪怕她从未道谢。
温诚此行来,是给槐林做公益广告的。
她可以从其他人口中听说他最近做了什么,去了哪里,还有他的朋友圈,好像也刻意给她看。温诚的朋友圈全部和工作有关,头一天坐面包车来,半夜在招待所住下,第二天就有精力,和工地的人去山头采景,拍钢筋铁骨搭建的信号塔,写策划脚本,卡车拉一筐又一筐的槐树苗,他就跟着挖坑种树,一锹一锹下去,愣是让局长对他赞不绝口。
局长说,他肯吃苦,接地气,没老板架子。
宋槐想起从前,他可不这样,有架子,要样儿,办公室要摆稀有盆栽,烟要好烟,酒要好酒,衣服要大牌设计和美感,倘或有人逼他种树刨地,他第一个撂挑子......
变化,无非是性格被生命的波澜雕刻出另一种形状。
喝完粥,宋槐去水房洗锅,她和高沅峰轮着洗,今天轮到她。
强力水柱冲击着水池,白瓷砖,年岁长有些泛黄,宋槐顺着水滴溅出的方向,看窗外洋洋洒洒的小雪。
她正出神呢,水房进来几个老师。她静静的听她们聊天。
“你可说吧,咱们校图书馆要重建了,桌子要换铁的,黑板要加多媒体。”
“还有那个操场,也要换。”
“快换吧,一下雨就往上反味儿,臭死了。”
“哈,有个老板来投资不少钱,大手笔。”
“他图啥啊......”
“社会上就是有人,愿意做公益,无私奉献么。”
-
温诚今天送来不少东西,在环保袋里塞着,日常用的碳素笔,纸,充电宝,红糖茶,暖宝宝,电热水袋,还有会发热的卫生巾,安睡裤,二十多包,宋槐捏了捏暖水袋,表面是摇粒绒,图案是黄色可达鸭,余热还在呢。
挺暖和的。
冬日里她贪恋的暖,宋槐把暖水袋放在脚下入睡。
想起几年前,那会儿她还很青涩,没日没夜的拼命挣钱,她觉得,钱总有一天能挣够,总有一天能过上好日子。
她也不接受任何无条件赠与,每张纸钞都浸润了苦涩,攒点钱了租老旧小区,热水器加热棒坏了,还得经常修。
温诚嫌弃那小破楼,他眉头一拧,说老鼠打洞都觉得寒酸,哪个正常人愿意住,也就你了宋槐。
但他还是“纡尊降贵”的住下了,陪她体验生活,送她上班,接她下班,并索要一个吻。
还记得那年他去黑龙江延吉出差,去长白山采景,回来膝盖疼,宋槐给他买护膝秋裤,温诚刚下飞机,脸还红着,加绒风衣大敞,他还嘴硬,揪着宋槐羽绒服帽子,眼睛的嫌弃溢出来了,
他说,真丑,你审美快完蛋了,不要,不穿。
-
第二天早晨,照例是高沅峰早早监自习,宋槐同时起床,下楼倒垃圾,买早餐,老板每天推车卖的煎饼果子,加蛋加肠来两份。吃过饭,半小时后接到了高沅峰的电话。
高沅峰说,“小槐,麻烦来学校送一下那个高三套题,今早讲阅读,忘带了,谢谢啊。”
宋槐套上羽绒服,骑自行车飞奔,迎风进教学楼内,只用了五分钟,然而因御寒措施不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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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脸颊通红,耳朵快冻掉了。
高沅峰接过宋槐手里的卷子,跑回办公室给她拿了副棉手套,没什么花样,最普通的黑线手套,五个指头笨笨的,甚至有些显老,“先戴上吧,难看了点儿,但好歹暖和。”
“行,挺好看的,”宋槐笑笑,戴上,“那我先回去了。”
霜雪纷飞,枯枝落叶,小路两旁的树经风雪捶打,有些蔫儿。
宋槐就是在这条小路上遇到他的。
他还是很喜欢穿黑色,长款大衣,面料垂到小腿,站在雪中像孤傲孑立的梧桐。他前面还站了两个人,校领导和文化局的,应该在谈公益广告,其中一人笑着给他递烟,他欣然收下了,叼嘴里手护着点燃。
朦胧黏腻的光,边界渐渐融进空气中,从他的指尖寸寸砥到鼻尖,光线飘曳着。
北方,又是冬天,早晨八九点天很混沌,路灯冷光自他头顶照射,刁钻的角度,让他脸颊多了鼻梁阴影,他朝这边看了一眼,淡淡的,目光没打算挪开的样子。
就在温诚看向她的几秒内,两个领导也转身。
宋槐握紧车把,准备好落荒而逃,可车轮在泥泞处打滑,还是让他们多对视了几秒。
车轮甩起泥点子,急促的沾染白雪。
宋槐走了。
-
温诚视线里有两个东西,
——文化局领导晃来晃去的手,
——宋槐逐渐远去的背影。
“这是看啥呢?”
“刚才那人,学校老师?”
“啥啊,我学生,温老板,改天介绍你俩认识。”
温诚点点头,和两人客套几句。
离开学校前,他们又讨论了广告内容,采景地要加一项——校园,二中是槐林唯一一所高中,如果能宣传扩招,那再好不过,温诚答应下,准备新策划,加建模。
任何东西都需要宣传的,不是天生自带噱头,网络这么发达,再不跟上潮流,就得人人没饭吃了,落后的地方,不能一直落后。
北方的雪颗粒大,干脆利索,人们一脚脚踩上去,压瓷实了就咯吱咯吱响,他狼狈的边抽烟边走路,风抽一口他抽一口,风还刮得他睁不开眼。
死天气.....
他有点儿燥热了。
冷风剐蹭皮肤的微弱刺痛感,延续一路,直到他彻底冻僵,心底血液翻滚,他回想宋槐那双眼,清棱棱的眼,每次躺床上他都会轻轻吻住她的右眼尾。她定定瞧着他,看得他防线坍塌。
想她想的顾不上冷了,他没出息,三十岁了才谈过一次恋爱,没经验,还贱,他都把罪状认下。但是哪个男人不贱?
寂寥冬日晨阳初升,于雪地中踟蹰独行。
感谢这场雪,让他洗去心里的不满,从骨到皮干干净净,重新面对这段感情。
2. 她的情商
2023年7月19日。
助学项目正在开展,温诚接下任务,作为广告策划总监忙前忙后,连续出差两月多,去临山沿河的村庄县城。
留守贫困儿童需要由爱心人士集资,提供课本和书包,统一就近入学,那里的黄土高原粗粝狂风,坚硬石头和连绵山岗,是中国大地的另一个面貌。
出差结束,温诚坐飞机回望海。
刚出飞机他就感受到热潮扑面而来,望海的梅雨季,雨水落下蒸汽回返,整座城堪比桑拿房,空气不利索,热得人浑身黏糊糊的。
烈日淌火的鬼天气,温诚耐心告罄,他脖颈汗珠晶莹,脱下西装,白衬衫湿了大片,人进办公室,从冰箱里拿出冷萃咖啡。
猛灌几口后,乔潭立推门进来,看温诚整个人瘦下不少,肤色黑了两度,“这晒得可以啊,省的美黑了,也能堵住那些说你是小白脸儿的嘴。”
乔潭立本来也想去,但无奈人事部没这好差事,整天窝在公司当打工的人加班的狗。
“你滚。”温诚特烦乔潭立那个贱样儿。
“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惹不起,诶,啥时候下场雨呢,老天爷,下场雨吧!”
“下尿也不会下雨。”
聊着聊着,聊到温诚提新车,他刚任总监,买了辆沃尔沃开着玩儿,纯黑色的s90,只是因为在杂志上看了眼广告觉得顺眼,有钱任性呗,哪天看不舒服再换一辆,乔潭立就骂他暴发户呢,小心被钱埋死。
乔潭立这个人,搁温诚眼里挺有病的,在望海全款买房,又想着攒钱在北京二环以内买一套,说是以后娶老婆用,万一要拆迁,那房子没了还能再赚一笔,首都嘛,寸土寸金的地儿。温诚表面不骂他,实际上心里早贬他几十次了。
“结婚.....”温诚短促的笑了一声,“就知道结婚。”
“我告诉你,你就欠哪个女人把你收了,好好管教你。”
“没人能管。”
“肯定会有的。”
温诚不理他了,下楼开车去。
乔潭立跟在后面,俩人在室外停车场目睹了惨状——温诚的新车挡风玻璃上全是鸟粪。
乔潭立看温诚晴天霹雳,哈哈笑几声,“洗车吧你。”
“挡风玻璃也换一个。”
温诚脸特黑,乔潭立安慰他,“鸟屎运,鸟屎运,嘿嘿!”
乔潭立建议,有家店离公司不远,可以洗车,好多汽配也挺全的,比4s店性价比高,从保养到修换不用操心,还能回收旧玻璃打折优惠,一举两得。
但温诚过去就后悔了,他正眼看到一家小破店,非连锁,广告牌上的led还灭了一只,洗车库往出流着源源不断的泡沫,里面应该更乱。
迈腿进旁边汽配店,里面一年轻小伙子笑脸迎人,跟乔潭立打了声招呼,“洗车?”
“不,我朋友,还打算换个挡风,打九五折呗,”乔潭立省钱省习惯了,大拇指朝后竖,阿金抬眼瞧过去,“就那辆,别嫌恶心就行。”
“当然不会啦,八五折吧,”阿金对温诚咧嘴笑笑,又转身喊人,“小槐?你在吗?有辆车要洗!”
他手头还有风神S30的货单处理,没功夫沾手。
“稍微等等,”阿金转身,笑着看店里两位年轻男人,穿着打扮讲究,高挑身量让屋内显得逼仄,“我再叫她一次。”
“小槐?”
“哦,来了!”
店里空间本就小,堆满小型汽配的简易货架围堵三面,瓷砖上还有塑料膜,废纸箱片,胶带,剪刀,拥挤且凌乱,没料到还有后门,玻璃门朝屋内一推,进来一位新面孔,门后还扒着五岁左右小姑娘,温诚看了小姑娘一眼,小姑娘被吓走了。
宋槐是跑着来的,腿不小心磕到货架拐角,磕得很痛也不敢停,快步到温诚面前,“您的车呢?”
“那辆,”温诚眼风扫过门外路边两排车,“沃尔沃。”
宋槐面露茫然的望了很久。
路边停了好多车,她也不认得什么沃尔沃。
-
她来这里干了三月不到,阿金只要求她洗车,为此还练习好多天,她明白怎样喷洒预洗液,脚垫清洗,内饰除尘,外蜡上光轮胎镀膜,但没接手过任何车辆基本信息,比方价格区间,适配车衣和型号汽配,很多特别复杂的知识.....
宋槐清楚,阿金不想让自己太累,在身心俱疲的情况下承受额外压力,做点重复性体力劳动,反而比较轻松。
这三个月,她发生一些变化。
头发剪短一些,见识变长一些,银行卡余额多一些。
还有,每晚洗的衣服多一些,这里特别热,她每天洗完澡,站在发旧泛黄的水池前搓衣服时,后背又会渗出一层新的汗水。
-
看这人还愣着,温诚叫她,“诶。”
宋槐回过神,“哪辆是啊.....要不您把车开进来吧,麻烦您了。”
“行,”他随口应付一句,“等着。”
两人一同朝门口走,宋槐步伐更快走在他前面,温诚看她拎着两块鹿皮布子,右手提满满一桶水,走几步又放下东西,站在逆光处草率的扎头发,最普通的黑发绳,长头发随意打结,几绺碎发冒出来,一晃一晃的耷拉在脖颈上。
温诚开车进库,宋槐检查四个车门是否锁定,转身拿布子沾水擦,鹿皮材质触碰车面发出窸窣响声,温诚单手叉腰,目光落在她脸上,“换成水枪。”
“什么?”
“水枪。”
“哦,好,稍等一下我去找找。”
宋槐把布子往桶里一扔,水溅起来洒温诚裤腿,他后退两步站定,垂眼看黑色西裤上的水渍,本能皱了下眉。
室外烈阳愈发炽盛,几缕光束打在温诚身上,等待的几分钟,他脑子热得嗡嗡响,宋槐两手空空出来,直视温诚不太高兴的眉眼,“水枪洗要加钱,药剂您随意选,不同牌子的药剂价格也不同,好的相对会贵。”
...怎么不早说?温诚想,真磨叽。
温诚的目光再次落向她,礼貌,木讷——初次见面对这个陌生人的概述,注脚带着贬义。
因为她的眼睛有点特别,或许是呆呆的眼神,又或许是那个深棕色瞳仁,有着不符合世俗的澄澈,没一丝霾,却还带着饱经世俗的沧桑,她看你的眼神,就像一把不锋利的钝刀。
“这个得看你个人选择,优易洁,火球,绿田,新格,GRASS,古希特,如果您是日常定期保养,那推荐基础清洁,基础清洗的话就预洗液配合正洗液比较好,”宋槐语气平淡,“如果时间宽裕我还会帮您免费换玻璃水,防止雨刷老化变硬,以后油膜虫胶也能刮干净,不需要再频繁清理油膜了。”
“哦。”
“您要什么牌子。”
温诚给她一个简短回答,“优易洁。”
“好的,那总共算下来差不多三百,”宋槐揉几下布子,又短暂离开,拿着工具洗液进来,清理汽车,水枪嗡嗡作响,水汽在室内加剧,“您出去等等吧,很快的。”
温诚没听见这句被噪音淹没的话。
他没忍住多看了几眼。
有些人,过于另类,过于闪耀,或者过于丑陋,都会吸引人的目光。
她拿水枪那只手腕骨凸出,皮肤白,薄,里面一条青色血管很显眼,她脚踩一双棕黄色拖鞋,在水流中踱来趟去,也可能原本是黄色,只不过穿了很久,最后,她弯下腰后有两块肩胛骨,透过吊带印着黑影,像新生的脆弱翅翼。
就停留两三秒,温诚挪开视线后,宋槐也抬眼看他。
瞥一眼,看这男人闲适站着,随心所欲的气质,放松状态下却能保持良好姿态,成套西装西裤,衬衫在光下还能看到隐约的花纹,很昂贵的衬衫。
她也有过一件衬衫,初中运动会攒钱买的,那件皱皱巴巴,针脚粗糙有许多线头,扣子眼都没剪开。
有钱人流淌的血液都与众不同,基因招财,让他们抬头挺胸享受世间做人的尊严,或许这种人生更有意义。
月亮是那崇高而无法企及的梦想,六便士是为了生存,不得不赚取的卑微收入,她抬头看一眼月亮,又继续弯下腰追逐赖以果腹的六便士,日复一日,孜孜不倦。
宋槐收回了眼。
这是一个令温诚烦躁的夏天,他站着处理工作消息,为数不多的耐心已经耗尽了,恰巧余光瞥见那洗车的撕了块旧报纸,一点点的蹭他玻璃。
他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这洗车的不仅不会开车,认不得车牌,连洗车也不专业,纯粹糊弄差事。
温诚趟水走过去弯腰,和她目光落在同处,“诶,你干什么呢。”
“清理油膜。”
“?”
“很快,马上就擦干净了,这个有时候用水枪压力太大,面积广,”宋槐视线没往他身上放,专注的看着油膜厚区,嘴里念念有词,“效果差不多啊,我习惯这个。”
“会蹭花的。”
“您放心,之前都没有过。”
“换一个。”他说了,她还是没换,也不知道没听见还是怎么。
操,真是个缺心眼儿的。
温诚看着她那张略有麻木的脸,整个人是静态的,讷讷的,唯一动态便是她鼻尖那滴摇摇欲坠的汗珠,
“不能要求你换吗?万一蹭花了我还得跑一趟,谁有那么多时间,”温诚语气不好,像老板训员工,他直起腰,眼风略过她头顶,到底收敛几分告诉她,“你给我快点儿,热死了。”
话说完,玻璃上那只手停顿,她眼睛一抬,目光约莫落在自己西装上,声音轻轻的,“对不起,我马上给您换。”
早这样不就完了?非得蹲着找骂。
温诚想起去年春招,临时到乔潭立工作的人事部坐了半天,碰见几个没经过社会毒打的一本理工男,自以为是,油盐不进,总觉得自己那套是对的,拿过多少奖,绩点多高,成绩年级多少名,总体给人印象很差,到最后照样灰头土脸的离开,真是何苦呢。
半小时后清理完,温诚进去拉开门坐驾驶位,安全带卡扣里,车慢慢往后倒的这几秒,他从挡风玻璃中,看到她坐在洗车间角落废旧轮胎上,碎发遮掩侧脸,只露出鼻尖,整个人弯腰弓背抱着膝盖,背脊一条骨头很清晰。
感觉她挺委屈的,好像一只无形的大手往她身上加码,不断加码,有马上撑不下去的无力感。
她有什么好委屈的?他哪句说错了?
温诚眼皮一跳,揉揉鼻梁,好像他无理取闹欺负人一样。
车倒出库,温诚就说刚才那人,根本不会洗车。
乔潭立坐副驾仔细瞧了瞧,“还行吧.....你先凑乎开一天,那挡风我已经给你订上了,明天到货来这换。”
-
宋槐洗完车顺便擦手进店,看到孟衫来这串门,和她打了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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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衫捏捏她手臂,唉声叹气感慨,“多吃点儿,饿了来火锅店,管饱啊。”
孟衫是宋槐初来乍到最先认识的,是朋友也是恩人。
几月前,两人初次在大街碰面,孟衫冲上来就发传单,对着宋槐妹妹露出标准八齿笑:“小朋友,来看幼儿园吗?”
她是一位看起来年纪在三十上下的女人,假睫毛很翘,波波头,下巴略圆润,人中明显,涂着玫红唇膏,无名指上是素银戒指,手里握着传单。传单上一行大字宋体加粗,写着,心心幼儿园!
可惜宋槐没钱,但绕过去孟衫又追上来。
相同的形式,见了两次面,一来二去就坐旁边火锅店涮羊肉。
孟衫说了很多。
说她是东北吉林马川村的,十年前没赶上乡村振兴的好时候,先莽莽撞撞坐绿皮出省,直接到了望海,死劲儿练就南方普通话,打肿脸装大城市土生土长的人。刚来时在服装批发市场打工,工资一直不高,年底清仓卖不出去的,她还能顺走不少低仿大牌的时髦衣服,逢年过节就穿出去,她记得有件儿衣裳特喜欢,当时不认识牌子,后来被顾客打假,说你那叫GUCCI么?谁家GUCCI那么寒酸?
自那以后,孟衫自尊受挫了,她才十八九,表面大大咧咧东北姑娘,晚上一回职工宿舍就哭,眼泪都把枕头洇湿濡,第二天肿着眼还被店长指鼻子骂,“啊?就你这哭丧的脸还想卖衣服?哭给谁看呢?谁活着容易?就你委屈?”
“这点钱哪够活啊,一个人过不下去,我心一横,找个人嫁了算了。”孟衫说。
相亲遇到她丈夫季鹏飞,然后闪婚。季鹏飞大专学历,可惜那门手艺挣不下钱,这才开了家火锅店。
丈夫是个不错的人,尊重女人,没乱搞,不抽烟不喝酒,吃苦耐劳,能靠双手养活一家人。结果生不出小孩儿,他俩谁也没去医院检查,到底谁的问题,影响感情,干脆不要孩子了,反正真生下来也没啥积蓄。后来孟衫去了心心幼儿园当午餐管理老师,因为她喜欢孩子。
只是短短三个月时间,孟衫就被幼儿园辞退,现在正式做火锅店老板娘。
在宋槐和妹妹最拮据、最窘迫、忧伤顿没下顿的时候,孟衫伸出援手,让她先来火锅店打工,晚上睡沙发。
日子过了几周,孟衫又把她引荐给阿金,说她特别棒,特别聪明。
“你晚上来休息,白天跟着阿金干吧,多漂亮的姑娘,洗洗车总比油烟味要好啊。”
孟衫考虑很周到,同样不体面,在汽配店工作一月能多挣一千块。
-
温诚第二天早上七点又去了那小破店,起个大早心情不好,因为昨天老板告诉他,早点来,人少。
两扇玻璃门是关着的,温诚敲了敲,没人应,上下扫视发现没锁,干脆先推门进去,面积狭窄只能勉强站下几个人,收银台后竟然还能塞下两个马扎,再往里走,货架旁放着老式海尔饮水机,墙角一扇玻璃门。他稍稍一推,那气味满鼻子钻,是刺激呛鼻的机油味儿,直冲脑仁,温诚赶紧关好,老实等着。
就这样靠墙站了二十来分钟,温诚给乔潭立打电话,严肃的语调硬是把乔潭立起床气逼走了。
“没在整我?你确定?昨天给我报纸擦车,现在放我鸽子。”
“要么你投诉他,要么你挂了电话,”乔潭立崩溃了,“关我啥事儿啊,你不能转移矛盾,你教她做人别教我啊,就这样,挂了挂了。”
靠,真就被挂断了。
一股热浪席卷,温诚转移视线,昨天那洗车的面对他走来。
“我先把玻璃给您拆下来,”她黑白分明的一双眼里,多了份不自在,睫毛在光下眨了眨,“您等了多久?”
因为妹妹起床气哭闹,所以来晚了。宋槐多少有点愧疚,虽然这个男人脾气差,但毕竟迟到是自己的错。
“二十分钟。”
“要不这样,你如果着急上班的话就先”
“停,”温诚打断她,却懒得说自己出差后有补休假,视线从宋槐脸上移走,转身抛了句话,“二十一分钟了。”
温诚和几层小货架差不多高,他单手扶着其中一层,边看汽配边随口问,“让你来换?”
“是的。”
“......”
宋槐刻意挺直脊背,因为她比他低太多了,梗着脖子绷着劲儿,一些埋怨的情绪匿在心里,表面仍旧客客气气的,“你别怀疑我,我老板让我来,就说明我能干好。”
他冷冷笑一声,与仰脑袋的宋槐对视一秒,又拿出手机看,随口问,“行,那你去,大概多长时间。”
好久未得到回应,让温诚侧首一看,店内空空如也。
“......”
有毛病吧,甩脸色给谁看?
他望着门外那抹背影,双眼眯起,带着审视与打量,树木高大虬壮,缝隙间落下光斑,在她衣服上晃动。
总而言之,除了车与挡风玻璃,城市和人也存在适配性,温诚想到TomFabia的现实主义流派摄影作品红蓝,烈焰红,克莱因蓝,色感色差具有强烈的视觉冲击效果。
宋槐在他眼里也同样,非常碍眼,就这样还干服务业呢?别做梦了,干成了也是一锤子买卖,不可能有回头客的,她迟早把店干倒闭,到头来什么钱都赚不了。
人么,不聪明就是笨,但笨有笨的活法儿,如果她笨还没情商,那就是蠢货了。
3. 她的歪理
宋槐换挡风玻璃温诚全程没看,他怕再两眼一黑,毕竟钱都交了货都到了。
干脆往马扎上一坐,翻翻跟进的助学项目,眼神一转又和昨天那小女孩儿对视,她蹲在玻璃门后,肢体全然防备姿态,可脸上又充满好奇,穿粉色小裙子,扎两绺狗尾巴草粗细的小辫,还摇摇晃晃。
他刚准备起身,小孩儿就跑了,像蛰伏的驯鹿听到狼群响动。
挪开眼,没再分心。
温诚大学本科是物理专业,可物理过于枯燥了,到研究生又跨考广告学,起初自己亲爹并不允许这样冒险,但他用实际行动证明这条路行得通。作为广告人,武能扛两个单反三脚架,文能手握笔杆写文案策划,理论上,广告学概论,品牌学,广告策划、实践上,市场营销、视觉设计和软件实操不在话下,可能归咎于有趣的灵魂,永远保持学习心,很强的数据洞察和分析能力,不过相对商业化广告,他更倾向于公益。
互联网,娱乐公司,mcn机构,兜兜转转,他最近在做奢侈品营销。
现在生活有一种被钱滋养出的雍容,体内的艺术细菌还在不断繁殖。
-
其实宋槐动手能力很强,阿金就总笑眯眯的夸她,说比4s店还好。宋槐按步骤做完,掀开盖板,用玻璃刀沿旧玻璃切割边缘,分离车身与挡风,最后清洁,等阿金来,用玻璃胶换好新的。
要准备去休息了,宋槐猛地记起来,给他搬了只折叠椅,拖拽着推开门,放温诚腿边。半个字没说,想眼神示意他坐下,温诚却没看过来。
也不好意思打扰,装束体面的人与这里格格不入,目测一米八几的身高挤在角落,长腿分开屈起,左右胳膊肘架在膝盖上,眼睛盯着手机,眉间有些发紧。
“那个,”宋槐转身抽起纸杯,接了杯凉白开递到他眼前,“坐椅子吧。”
“谢谢。”
“我们老板很快就来。”
“嗯。”
温诚坐下,把水喝完,纸杯一揉扔装垃圾的箱子里。
两个人同时待着,让屋子变得窘迫狭小,陌生的空气中,宋槐抱着膝盖坐小马扎,视线与他的手腕齐平,他白色衬衫的袖口已经挽起,露出一截腕骨,冷色调皮肤,还散发一股好闻的香水味儿。
光线折进来,照在领带别着的那根胸针上,金光闪烁刺眼,宋槐偏头躲开。
她不知道那个是结领针。
“那个,”宋槐突然开口了,“温诚,麻烦你收收腿。”
他低头与她对上视线,再看越来越近的膝盖,说了句抱歉,侧过身体面朝门口,觉着不对,又问,“我没写信息,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是你朋友帮你写的,姓乔。”
“他还泄露我什么信息了。”温诚停下工作,回头看她。
“哦,我给你看,有表格。”
宋槐抬手够货架拿好表,递给他。
硬纸板上夹着几张表格,清晰明了写上日期,姓名,电话,购买汽配名称。温诚一目十行,原来这小破店还来过不少人,在表格最后几栏,他看到了自己名字,铅笔灰黑色笔迹,被剐蹭过的转折处模糊了,两个人的名字像坐标系一样用逗号括起来。
原来她叫宋槐,北宋的宋,槐花的槐。
“你每天洗几辆车?”他随意翻翻,薄而脆的纸刺啦刺啦响,“你还能做外卖?美团?”
“七八辆左右吧,主要是同城跑腿,有时候也送货。”
“叫什么名字。”
“你要下单么?”宋槐终于看到希望,假如这个月多赚一单,三四百块钱,月底不用饿肚子,能给妹妹买双新鞋,还有看中的新手机,一千八,照这么下去再攒半年不到就够买了,“领券有满减优惠,关注我们店铺,五元代金券,您看一下吧,沃尔沃的货全新正品,车翼,后视镜和摆臂,”
“不啊,只是问问,”他打断她,目光慢悠悠收回去,看着手机屏幕,语气大有看不起的架势,“我不可能在这儿买东西。”
宋槐眉梢下意识皱起。
心脏陡然皱缩,温诚像掐着她的血管,让她浑身不自在,双手默默攥紧衣服,看他在光下低垂的眼睫,纤长,浓密且翘,以及高挺的鼻梁,似乎每一寸皮肤肌理都在轻蔑她,不给她反驳的机会。
“我们店挺好的,”她仍在据理力争,“老板他经常让我结账的时候抹个零。”
“嗯,”他满不在乎的随口敷衍一个字,“好。”
她再怎么解释温诚也无动于衷,讨厌一个人很简单,看不起一个人也简单,他觉得磁场这个东西很奇妙,譬如宋槐这类奇葩,存在感极强。
“姐姐!”
崔宣两只小手拍门,她力气小,推不开。
“你妹妹?”他问。
“嗯。”
在宋槐准备起身开门前,温诚长臂一拽,已经让孩子进来了。小女孩大眼睛,鼻尖小巧,婴儿肥很明显,走路也不算很稳,余光中看到宋槐把孩子揽进怀里,悄悄问点什么。
小姑娘对她绽放笑颜,趁机捣蛋,小手快准狠抓掉她的发绳,她头发一散,温诚嗅到很劣质的香精洗发水味儿,他一抬眼,看见她笑着扎头发,略起皮的嘴唇咧着,眼睛弯弯的。
两人视线一对冲,又都挪开眼,宋槐立马收敛笑容,嘴唇抿成一条线。
温诚看到了她略微起皮的嘴唇,忽然觉得很难看,什么年代了,竟然有人这么不修边幅。
“姐姐,作业写完了,两页口算,一页应用题。”
“写完就对答案,去,拿答案,在桌子上,别把衫阿姨的杯子摔地下啊。”
孩子走了几分钟,又在门外敲玻璃,温诚给她开了门,垂眼扫见那小手费力的揪着两本花花绿绿的书,一本口算题卡,一本学前读物,配色插图都特丑。
温诚看宋槐脚尖有些外八的坐着,姿势很随便,脊背略微弓起,两手平摊那书,仔细检查作业,眉眼和洗车时同样专注。
不过说话也难得有了温度,失去锋利棱角,和小女孩儿头挨着头,口中念念有词,二十以内加减法,念题算答案,还告诉她以后该怎么做,记得写单位,不要粗心算错....到后来就滑稽的让他想笑。
“如果我被叶子割伤,会不会遇到菲力王子?”小姑娘这么问。
“所以睡美人告诉你,走路上要小心,别随便采花采草,这样才能避免遇到陌生人。”
妹妹明显失望了,“那丢了高跟鞋呢?”
“所以灰姑娘告诉你,不能丢三落四,不然行踪就被男人发现了。”宋槐抿抿嘴补充,“想成为公主,你需要战马,和宝剑。”
小姑娘撇撇嘴,“哦...”
温诚随意瞥她一眼,没忍住笑出声,在狭窄屋内格外突兀。
所以这叫什么狗屁逻辑?童话故事就这么教小姑娘的?安徒生听到棺材板能蹦跶三米高。
目光相对,宋槐定眼瞧着温诚,他眉目深邃长相正派,嘴角在光下微微扬起,但此类样貌搭配板正西装,竟然不协调。
因为那个笑容根本不友好,反正她怎么说,说什么,他都会笑话她,觉得她可笑。
-
温诚不想再和她待一起了,推门进后院看看玻璃现货,忍着鼻腔刺激呆了几分钟,昨天那老板回来了,给他利索粘玻璃,手法娴熟的撕薄膜。宋槐也进来,手里拎着洗液和鹿皮布子,递给她老板。
工作交接完成,宋槐原路折回,微风乍起,她松垮的发丝不小心碰上温诚脖颈,就在那一瞬间,温诚清楚闻到她身上那股机油味儿,糅杂说香不香的清洁剂。
温诚皱了下眉,适逢光线垂落,他看到她头顶的一轮光圈。
-
他们在撰写文案时总会想破脑筋让句子更有创意,用比喻修辞,大概率会选通感,比方描述宋槐,温诚归纳几个词——汽油味,锋利,西伯利亚的寒风。
“她在这干多长时间。”他随口一问。
阿金给温诚仔细清理新挡风,灵活的转来绕去,边干活边说,“不出意外的话,就一直跟着我干了,不能老让她洗车,还得出去送个外卖啊,修车啥的,骑我电瓶车去。”
“还会修车?”温诚打眼望门口,确实停了辆电动车,和她一样破旧,苟延残喘的靠着角落那堵墙。
“对呀,不让平台抽成,自己配送,她一人干两人的活完全没问题,特别聪明,好多事儿上手就会,都不用我操心。”
温诚踱步走了走,又看到那小姑娘,于是偏头问,“这小女孩儿几岁了。”
“四岁?还是四岁半来着。”
“没上幼儿园吧。”
“是,没上呢,就姐姐每天教她,落不下的。”
当温诚再回头看玻璃后,小孩儿还是那副戒备模样,嘴嘟在玻璃上看他,不消片刻就被宋槐抱走了,两人一起消失在他的视线。
“应该上正规幼儿园,她姐不会教育,这么下去把孩子教坏了。”
阿金终于诧异的看向温诚,“没有吧,人家小学三年级水平,很聪明的。”
教育是只看一个孩子是否聪明?还有价值观和品德,她歪曲童话故事想传给孩子的道理,那小姑娘从观念就不对了,以后还怎么长成笔直大树,所以广义狭义上的腔调,她都偏离轨迹。
歪理邪说一大堆,一张平淡的冰块脸,还没有抗压能力,这种人在社会上混不好的。
宋槐也理解那笑的含义,只是没功夫和一个客人掰扯,她的妹妹她知道,她自己教,用不着外人操闲心,那些理论没错,人活在世上,不得露些刺才能保护自己么。
有些人的刺与生俱来不自知,有些人就必须自己长。
车玻璃一换,又和新买的别无二致,温诚去收银台缴费,和宋槐面对面,恰好小孩儿就在台上坐着,小腿晃悠悠荡,腮帮子鼓鼓囊囊塞根棒棒糖,两只圆眼睛盯着他。
“连洗车费用一起,打八折下来是...”宋槐熟练的点几下计算机,“五千八百七十,收您五千八就好,老板说你可以在平台下单防冻液,随便一款他买单,因为你消费够换一瓶,要么您自己来取,要么我给您送,”宋槐垂着眼,不愿再多看他,“下单收到货之后麻烦你给五星好评,最好在评论区晒图,谢谢。”
他声音冷冷的,“没时间来。”
“那我给您送到办公楼底下,要晚一些,具体几点不知道,”该写的写完了,宋槐不想抬头,依旧假装勾勾画画,“扫码刷卡还是现金。”
“扫码。”
宋槐把收款码往前一推,仍然没看他,低着头不知道写什么。
“...”温诚脸色不好看,盯了她几秒,强忍住不满,“嗯。”
付过钱刚准备走,他鬼使神差的从内衬口袋里掏出张名片,递给小女孩儿,“最近有助学计划,想上幼儿园随时给我打电话,自己保存好。”
正好还剩几张,顺手发出去算了,这种积阴德的好人好事,他倒从不觉得麻烦。
可惜他彻底猜错了,宋槐没从孩子手中抢名片,只余光淡淡扫过。巴掌大小的白色卡纸,写着他的电话名字和职位,附加一张养眼的彩色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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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再没打过去。
工作堆积早把什么幼儿园抛之脑后,退一万步讲,他没那个义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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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忘了是哪天,只记得那日落雨,整座城都是阴天,乌云密布,水幕围城。
上次公益广告只是集团拨款项目,重心最终回归钻戒营销上,无论对戒还是单独钻戒,文案都和爱情有关。开会时有人引用公主王子,别人联想到迪士尼,温诚突然就想到那天宋槐的一番话。
会议结束后,乔潭立拽上几个同事去敲他办公室的门,温诚没听到,他正惊讶那种歪曲理念的荼毒性之深。
后来门外那几个干脆冲进去,推搡着温诚去新开小酒馆酌几杯,喝酒间闲聊,乔潭立向温诚解释为什么那洗车的阴魂不散,“这多简单,坏印象比好印象深刻的多。比方说我,我不记得自己哪天入职,但我记得上班第一天主管嘴脸有多欠揍。”
是这个道理。
温诚酒量很好,有次同学聚会,干红和白兰地混着灌下去,脸不带红一点儿。
但今晚没喝,因为照宋槐上次说的,要专程给他送,待会儿还得开车拿,他只叫了杯冰茶看那俩醉汉闷酒,不消几个钟自己身上也满是酒气,他实在受不了了,叫代驾提前赶来,把两个臭男人往车后座一踢,表情里满是嫌弃,“快滚吧,恶心死了你俩。”
朝司机摆摆手,门一关,车走远。
温诚打算迈腿回车库,余光却瞥见两道身影,有点眼熟,再转身一看,是那洗车的拉着小孩,刚走出隔壁写字楼。
他的声音在空旷场地中格外清晰,暑天湿热滞闷,宋槐看他叉腰站在风口,单薄衬衫和裤腿鼓动,勾勒小腿线条弧度,皱了下眉。
在审视对方的还有温诚,她装扮和上次见面别无二致,白吊带,工装裤,宽大又随便,只是鞋换成了黑白布鞋,还是那样,不修边幅。
温诚身影在月色下延伸,他慢慢走进几步,也没打招呼,然而宋槐却朝他跨步过来,踩着鹅卵石,左手拉小孩,右手拿胶带包裹的什么东西,应该到这送外卖,她表现的很别扭,对他礼貌而生硬的问候,“晚上好。”
温诚也模仿她的语气,“好。”
从标点到声色,都透露着——好个屁。
宋槐领着崔宣走远。
“我没跟哥哥打招呼,”小姑娘回头看了一眼,“是不是没礼貌了。”
“不会,他比你更没礼貌,”宋槐脑海中不禁浮现刚才那嘴脸,“人和人是相互的,他尊重你,你才能给予他对等的尊重。”
“嗷,那姐姐你还要送东西么?”
“还有一单。”
“谁呀?不会是上次的老头吧!他会欺负你!”
“我也不清楚,你别操心我,”宋槐对妹妹轻松一笑,“太晚了,先送你去衫阿姨那儿。”
妹妹开心的都跳起来了。
宋槐蝺蝺独行的这段日子,多亏孟衫帮忙,她时常感激不尽,孟衫却叫她别怕麻烦,大家互相帮忙,再混蛋的日子也能过得很不错。
孟衫是心疼的,因为送外卖这事,宋槐吃过不少亏,妹妹口中的老头,其实也不老,就是胖,鱼尾纹很多,讲话声粗糙沙哑,她迟到十分钟,男人便开始不依不饶,嚷嚷着赔钱,骂她木,说她干活不利索,不讨喜,那天晚上骑电动车返回,心情不好半路还摔了跤,膝盖磕碰的都是血。
今天晚上不骑电动。
好在望海交通很方便,修建路线像一张网,紧锣密鼓的将整座城包裹。
比如地铁,她也是待了半个多月才会坐。
她习惯公交和火车,来时就买的站票,从槐林南站出发,浑身酸麻的站在人群间,脚边全是旅行包和尿素袋,很难站稳,窗外从群山绵延到溪流漫漫,从北到南,从白到黑。
76小时的车程让她开启新生活,也让她双腿肿胀得厉害,下车后好多人一窝蜂涌上去,问要不要打车,那些司机唯独没问她,因为她不笑的时候很唬人,看起来就难以接近。
他的两瓶预洗液是宋槐最后一单,她实在抗拒跑这趟,可到底还是去了送货点。
这一带全是写字楼,她被玻璃高厦围成的钢铁森林圈起来,宋槐一边给温诚打电话,一边四处看,人没找见,目光倒是聚焦在一座雕塑上。
温诚的手机一直在响,他没接,车在她身后二十多米的地方停住,摇下车窗将手臂耷外面,探头看那人的动作。
那座雕塑恰好是他们公司logo,也不知道一破雕塑有什么好看的,看得那样入神,但她似乎对任何事都很仔细,这是温诚发现她为数不多的闪光点。他也同样认为,宋槐这个人也就占个细致了,要论其他优点,肯定是没有的,她平庸,平凡,审美差,没有昂扬的性格...是他绝对不会交朋友的一类人。
她前面路过一辆车开着远光灯,散发刺眼的白,光束很锋利,从她身上直直劈砍,她眯起眼睛抬手遮挡,却根本挡不住。
温诚也眯了眯眼,仔细注视她手里提着的东西,那颜色轮廓,没跑了,这单给他送的。
大灯一开,温诚掉头照她。
再开远光灯。
还没回头,继续按喇叭。
宋槐转身被晃到,强光刺痛双眼,后退几步要躲开。
温诚挑挑眉,下巴一抬,“诶,你,别看了就你,过来,给我放后备箱。”
宋槐把手放下,扫了扫脸颊被吹散的碎发,看了会儿坐车里的那个人,走过去拉开后备箱放东西,路过那扇玻璃时,车内暖气溢出,她闻到了一点酒味。
4. 他的刻薄
宋槐讨厌酒。
她想起槐林县那间麻将馆,每天噼里啪啦的声响中混杂烟酒,男人们又偏偏选茅台,买不起真的,就喝几百一杯的假酒撑场面,那味道浓烈刺鼻,像臭水沟淤泥中捞上来的,也像冰箱断电后,腐烂在里面的萝卜白菜。
不过下一秒,他邀请她上车。
“十一点了,好心送你一趟,”他偏头示意,银光乍泄铺陈车门,线条感衬托那分明腕骨,“上。”
话说的特别简短。
宋槐没过多诧异,平淡的从前绕到副驾,经过车牌还看了眼,蓝底白字的海A。
温诚视线追随着,看她还真就脸不红心不跳的朝副驾走来了。
她开门侧身坐进去,找了半天才系好安全带,手机塞裤子口袋里,看温诚悠哉的坐着,只有一点淡淡的酒味,倒是不难闻。
“开化区?”
“嗯,就是洗车店那条辅路。”
“辅路边有小区么?”
“我打车也不会让司机直接送到目的地。”
宋槐是这么解释的。
她不想多嘴,说自己留宿于季鹏飞那家火锅店的沙发角落,是为在高消费的城市中省点钱,她什么地方都睡过,之前槐林二中的宿舍硬板床,其他同学都铺床褥,就她两层薄床单。家楼道的台阶,潮湿阴冷满地烟头,邻居家的伸缩弹簧床,稍微翻身就咯吱作响。
再多的秘密藏于心底,绝不可能让外人看见,世界上坏人太多了,尤其是开车的这位。
在望海生活有两三年,温诚熟悉这里的每一条街巷,并不记得那条辅路边上有什么小区,但他没问,直接踩油门驾驶。
车披拂夜色穿梭马路间,最终还是耐不住,“你的意思是,怕我记住你地址?然后违法乱纪?”
“安全常识。”
他单手抻着方向盘,不禁笑出声,“风险防范意识?”
“防范男人意识,而且你在酒驾,你已经开始乱纪了。”
“...告诉你,我没喝酒。”
宋槐没接话。
看看,这就开始扣帽子了。
他不明白她什么立场,大脑表面皱纹多少条,下一秒还会蹦出哪句歪理邪说,他也可以感受出自己正在被嫌弃,被防范,被当作坏男人。
“我很像有前科的人?你见过有前科的么?就在这猜,很冒昧。”
温诚没想到她会说,“见过。”眉毛一挑,又告诉她,“那也别一杆子打死所有人。”
“是,防人之心不可无,尤其对陌生的...”男人,宋槐没说后两个字。
到此两人瞬间无话。
温诚从不酒后驾驶,开车向来很稳,首次被人误会揪小辫子还说成违法乱纪,这感觉很不好受,她有病没病?凭什么造谣一张嘴。
汽车匀速行驶,窗边绿化带树木飞速倒退,路灯光影挨个从他们脸上略过,望海树木虬劲,树干挺拔,枝干盘曲有力极具生命性。温诚再扫视一下宋槐,注意到那条胳膊类似于冬天枯黄的枝叶,尤其她皮肤白,更凸显手腕青色动脉,像叶片细小的经络。
“你不是本地人。”陈述句。
“重要么?”
宋槐终于做了疑惑的面部微表情,转头看他一眼。
“闲聊,随口一问而已,”他说,“我觉得,你适合西伯利亚,局部地区属于寒带苔原气候,最冷零下七十度,知道为什么?因为你这个人就冷,不好相处,生活中没人愿意和你做朋友,想要有好人缘,你得改改你那性格。”
“为什么。”宋槐问。
宋槐有个毛病,就是别人一数落她,挑她毛病,手心就会冒冷汗,现在也一样。
“我的建议,当然了,你也可以不接纳。”
“谢谢,不接纳,”她指尖捏紧安全带,掌心全是汗,“请靠边停一下我想下车。”
“看标识,这段路不让停,我得遵守。”
宋槐不理他,所有目光却全落在他脸上,他坐姿懒散闲适,夜风吹拂浓密黑发,发梢微动,一团团夜灯在他脸上短暂停留,再急速闪过,衬托得五官沟壑深沉。
但是男人不能空有一副好皮囊。
“我对西伯利亚没兴趣。”
真的没兴趣吗?其实不是的,但宋槐明白她这辈子不会出国,更不会有任何起色了,事实上在两年后的冬天,宋槐去西伯利亚出差,只不过和另一个男人一起。
“嗯,好,没兴趣,”温诚含糊敷衍她,“还有你妹,她才四岁,让孩子树立正确价值观吧,你在教育她性别对立。”
他认为这话完全不过分,谁知道她开始上纲上线了,“我不会让她从小憧憬童话,里面的爱情很畸形,我不想让她被男人骗,谢谢。”
温诚纯粹被那句末的‘谢谢’逗笑了,“你谢我有什么用,这种语重心长的话对你妹说去,我没那个义务受罪,”恰逢绿灯变黄,所幸放缓车速,安稳停在白线后,“反正爱情畸形,我营销爱情等于我也畸形,你这张嘴说话难听,你情商低,也难怪你活了二十几年没什么起色。”
宋槐脸色很难看。她知道他的职业。
名片上写过,卡片布局简约,白纸黑字,每个笔画都有行业含金量,照片中他五官深邃,眉眼清俊舒朗,整个人有种被钱浸泡的腔调,还有那种高高在上的眼神。
他叫温诚,温柔的温,诚信的诚,他的父母应该希望自己孩子占据这二字优点,但很可惜,一个都没具备。他酒后说脏话,张口就贬低人,所以她不想多看一眼,撕碎了扔垃圾桶中。
宋槐问,“所以你要表达什么。”
“只是告诉你,你那种观点活的没意思。”
“要和我辩论么?”她问。
温诚看了她一眼,“?”
“我不喜欢和陌生人吵架。”
再次安静。
“上次你提到的幼儿园,我考虑过,也许会帮你挣个提成。”
“你说什么?”
“......”她看温诚不友善的表情,还补上一句,“不是么?”
“哪儿来的提成,你看我缺那点儿钱么?”
说来也有点儿辉煌在里面。
温诚告诉她,
公司每年的助学计划,是帮每个五到十二岁的义务教育阶段儿童有书可读,享受公司补贴,接受良好教育,形成社会风气,那么既然要公司拨款,负责项目的员工自然一分钱都没有,省出的钱放公益里,计划持续五年之久,他接手了三年,从他手里入学的孩子大几千个,
正当他觉得自己功德不浅时,突然看见宋槐那张无动于衷的冷脸,瞬间没热情了,“有在听么你?”
“有,谢谢。”
“后续关于大事小情,”温诚懒得和她解释更多,视线从她身上扫过,“零碎的东西我不想多说,你决定好来问,或者直接打名片电话。”
“麻烦再给我一张吧。”
温诚面露疑惑,看向她那双理直气壮的眼睛,“扔了?”
“不好意思。”
“...”
温诚眉目变得凌厉。
他讨厌乱扔名片的行为,本来对她的聆听还有所改观,但那点谅解统统撤回,“名片我给到孩子手里了,谁让你乱扔的,会不会尊重人。”
“当时觉得很没用,我真以为你要加业绩,”宋槐也没藏着掖着,“就像我洗车一样,用水枪和药剂洗,每次能多赚几十块钱。”
“你朋友就是这么介绍你来的。”她又说。
“乔潭立?”
“对。”
“你买汽配洗车,他享五折优惠。”
温诚手指捏了捏方向盘,声线清朗略有调侃的笑,“你们真是,一唱一和。”
宋槐发现那语气很随意,似乎多花大几千稀松平常,那他一定不会理解,每次多赚几十块钱的含金量,因为那张名片,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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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总监,因为生活圈层。
她记得阿金招来不少有钱车主,他们一进来就挥霍大手笔,仿佛不在乎数字后三四个零。她也跟着见识不少汽车,能认出宝马,奥迪,别克这些大众化高价车。
两个人目光齐齐落在挡风玻璃上。
温诚烧包的多问了句,“给别人擦车也用报纸?”
“麻烦你开快点,谢谢,我明天还要工作,全年无休。”
宋槐没工夫和他掰扯,她有自己的人生,没必要牵连无关紧要的人,钻戒营销她不怎么懂,但想来也很赚钱。出于好奇她搜了他们公司产品,昂贵的她不敢多看,大几万,好几十万,上百万的比比皆是。
路灯莹白明亮,温诚眼风扫过很多次,也没发现她眼底的惊讶,永远平淡无波的一张脸,能有什么显山露水的情绪呢?而他若有所思的样子却被揭穿,宋槐问,“有什么问题?”
“其实从上星期见面,我问题还不算少。”
“什么。”
明镇辅路到达,温诚让车在路边缓慢停稳,柳树枝条垂在玻璃上,“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要洗车。”
“为了钱,”宋槐解开安全带,正对旁边那道目光,光线在他脸上切割,只能看到眉目与下颌,“和你为什么做总监一样。”
“你老家在哪里的。”温诚对声音敏感,他早听出来了,因为她那口普通话说的很刻意,字正腔圆的,真难听。
“不是本地。”
“你经济困难?总穿一件儿衣服。”
“干嘛问这么多。”
“好奇,”他说到这儿顿了顿,嘴角勾起好看的弧度,“没恶意。”
“收收你的好奇心。”宋槐说,
下一秒,宋槐拉开车门,右脚已经踏实踩上地面,“不要再问了我也不想和你辩论,好幼稚,我不是你的客户,不需要被你开发,你好奇心别那么旺盛。谢谢你送我回家,但还要好心告诉你,别喝酒开车,这条路有查酒驾的,被抓到吊销驾驶证,拘留罚款。”
话里是带着情绪,抵触的,羞恼的,反感的,她反感被人盘问,隐私如同被麻袋抖落出去,像一只虫子,被人抡圆捏扁。
向来面无表情的人终于露出点窘迫与软肋,还有些掩饰的羞恼。温诚抬手按开内饰灯,看光堪堪洒在她脸上,赫然发出笑声,不遮掩,很短促,“宋槐,你这张嘴,真讨厌,会不会说好听话。”
“再见!”
宋槐刚转身,就听到身后的声音,“其他车主你也这么对待?”
“你可以去4S店,”她半个身体在车座椅上,“那边擦玻璃会用海绵的。”
还记仇呢,温诚把灯关了,笑的特无语。
她言外之意是您滚蛋吧,我们车多钱多,不缺你一个。
随后下车,砰一声关门,给温诚留下背影。
在寂静夏夜作铺陈中,灯光勾勒她的瘦削身形,那白光兜头而罩,影子在光源处不断延伸,万绿丛中一抹白,也像寂夜中的孤点。
直到几秒后,宋槐突然转身,快步朝那辆车原路返回,站在副驾驶门外,隔着车玻璃与温诚对视,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心相印湿巾,敲敲车窗,等窗徐徐降落。
温诚问:“你回来干什么。”
“给你擦车。”
宋槐拉开车门,抽出三张纸,把刚才碰过的地方全擦一遍,“我没钱付车费,但不想欠你的,只能擦车代偿,谢谢。”
利索干完活,宋槐把车门一关,没看他一眼,继续往前走。
温诚倒是挺意外,侧首目送她走远,握着方向盘的手打着节拍,突然觉得这人挺有意思的。
很多年以后了,这个背影他永远不会忘,尽管那年他打算彻底将宋槐从灵魂中剔除,尽管他们之间发生了这样那样的事情,尽管他后悔了,后悔为什么没在那个初春雨夜抱抱她...
但此刻的温诚只会嗤笑一声,他凭什么跟洗车妹过不去。
5. 他的誓言
宋槐最近很忙,忙着学关于汽配的一切知识,为了拓宽认知领域。原来汽配不仅可以同城配送,还能出口贸易,简称外贸B2B,它也只是阿金的初步计划,还不敢实现。
同样忙碌的还有温诚,六月下旬有产品发布会,从头到尾要和市场部协调,还有归纳QC预算,制定下线投入资本和阈值。
不过无论线上线下,都能把广告营销预算降至最低,处心积虑的省钱,温诚会。
他不是少爷病,也没挥霍的习惯。
刚工作那两年也赚不了太多,望海物价那么高,城市旖旎浮华充满诱惑,省钱难上加难,但好歹是挺过来了。
温诚早上随便吃点,跟后勤部员工一起去活动现场,场地搭建好舞台了,他站在上面对比成果图,场地和组织上如果有瑕疵,就继续调整,直到挑不出错为止。
短暂电流声过去,底下人目光聚到温诚身上。此刻闪光灯在调节,光束直直照射,衬得他宽肩长腿,背脊挺拔,单手插西裤里,另一只手闲下来研究话筒,气质落落大方,五官很出挑,只可惜眼下一抹倦色。
员工收尾的差不多,温诚再讲几句,调节一下氛围,乔潭立坐电梯上来瞅一眼,抱手随便问个女同事,“诶,帅不?”
“乔总好。”
几个女同事点点头,互相捂着嘴笑笑,“这年头不油腻还养眼的上司不好找,这么一来就算隐形加班再多,也有个安慰,最起码不辣眼睛。”
除了策划部加入夏季营销项目,温诚还让助理联系财务,把这次活动详细预算报表邮件发来,方便处理票据报销。审得慢了,场地钱还得他自己先垫着,等结束好久才能批款。
温诚一下台阶,骂了句脏的。
“小声点吧你,人家能听见,小心你离脱单又晚一步。”
他目光没往身后那群人瞥,看乔潭立跟看鬼一样,“少来,我没兴趣。”
“嗯?不会有什么毛病吧。”
“滚蛋,我很正常。”
“不为爱情折腰?”乔潭立问他。
后者不予否认。
或许是被太多恋爱期的男同事倒苦水,导致温诚不喜欢亲密关系,甚至有点厌烦,女人要管着你,要监视你,有时候吵架只为了她们口中所谓的‘安全感’,挺没劲的。
他曾在酒后发誓,三十岁前不会动心起念,他不招惹,也不会主动示好,反正也需求淡漠。
宋槐是唯一坐过他副驾的人。
在那天以后他们很少见面。
只记着有天下午六点半,他下班了准备开车回家,正好赶上有人洗车,老远听见水枪声,地上摆着压缩水桶,海绵,还有几瓶清洗液,再往近走走,看到宋槐给一个同事洗车,蓝黑色马自达。
她也看见了他,眼神交汇却没打招呼,这让人心情不爽。
温诚也不着急回,只是站一旁看着,她还像那天一样,很认真,专注到眉梢微微皱起,只是在嘈杂声里,宋槐竟然还和同事偶有几句交谈,从年卡到送货,总归那些无聊透顶的话题。
直到洗完,车开走了,留下宋槐收拾残局。
他叫宋槐,声音听着像很不情愿,“诶。”
不理他。
“宋槐。”
还是不理他。
温诚向前走几步,慢慢站在她对面。
为能源节约,停车场是声控灯,此刻安静,视野陡然暗了下来,他垂眼看宋槐擦地,无论水渍或泡沫,一律擦干净,灯变黑也不出声喊亮,只用那双纤瘦的手,一寸寸耕耘。
说不上来什么感觉,温诚清清嗓子,替她喊亮声控灯。
“准备把全公司的车都洗了?”
“没有,接到单我就来。”
“还是乔潭立?”
“不清楚。”
“你到底认识多少我们公司的。”
水流声断断续续,收拾干净,宋槐迅速站起来,甩甩手上的水,仰头和这男人对视,“这个也要向你报备?”
“帮你拉业务,”温诚笑的捎带顽劣,抬手指了一圈汽车,“全部洗完得多少钱,如果你需要的话,你看他们车位上的数字,就是电话号。你先洗,然后我打电话叫他们付钱。”
“....”神经病。
宋槐没正面回答,只问无关紧要的,“为什么要显示电话。”
“方便挪车,紧急出差。”
“哦。”
一个话题就这么被宋槐轻轻略过去。
两人站一块儿交流,总是温诚看她更多,因为身高差距,垂眸比仰头容易,宋槐终于在临走前眼风迅速扫过,看他清隽秀气的五官中,那眼神分明蕴着打量。
宋槐抵触和温诚接触,他家境优渥,没受过凡间的苦难,所以总待人苛刻。
但就站在刚刚,她和车主聊起来公司高管,车主不经意说了他几句,说温总脾气好,性格好,长得帅又孝顺,宋槐没有反驳,也没有对他改观。
唯一让她停下思绪放空的,就是那个孝顺,温诚家庭应该很幸福,温馨和睦,宋槐则完全相反。三月前来望海的除了她和妹妹,还有母亲宋妍,她精神状态堪忧,宋槐把她送到市二院,旧住院楼,每天能省不少钱,少被吸点儿血,八人间,两扇推拉窗,其他床位周围堆满果篮牛奶,宋槐只给母亲买了袋苹果。
是那种很小的果子,酸涩,皱,很难看,她随手削了皮,扔进暖壶盖里转身就走。
温诚一个字让她回神儿,“对了。”
“嗯?”
“上次洗车我是不是没按原价给你。”
“打八折那次?”
“不是说优惠只有一次?那我少付了,”温诚心算几秒,“还欠你二十八。”
宋槐把手机掏出来,解锁开屏,“QQ还是微信。”
“微信。”
二维码一扫,好友验证通过。
宋槐直接息屏把手机放回裤子口袋,收拾好地上的东西,走了。
温诚点进她的头像,眉头皱了下。
这是个很另类的姑娘,他列表里最另类的人,难以想象,2023年了,还有人朋友圈昵称是一个英文字母,头像是一片海,主页一条横线,她说话很小声,也没什么温度,穿衣服也很宽松,仿佛一双布鞋能过春夏秋冬,她站姿拘谨,有时双手交握,她...
想到这,他无声的笑,觉得自己活脱脱一变态。
-
转眼到七月初伏,望海市即将来台风,气温下降,阴天时常伴随降雨。
这是宋槐来南方后遇到的首次降温,非常不习惯,刚来那会光适应潮热就够难受了,现在又来台风,她从背来的旅行包里翻出件厚衣服,应该叫卫衣,黑色的,耐脏,很适合洗车时穿,就算溅水也不心疼。
宋槐很害怕台风,孟衫就说,“不吃人,台风前后还会放假,你就在店里躲着。”
孟衫给她留的火锅店能住人,店名是盗版彭得莱,加盟费很贵,干脆取个相似名字,把剩余钱用在装修上,主色调为蓝,约莫十张桌子,每套配备两座沙发椅,宋槐一般睡在最角落,靠近楼梯,辟出块小阁楼,能洗澡洗漱。
宋槐暂时不想租房子。
昨天熬了会儿,看温诚朋友圈,他对于人的好奇似乎传染给她。他的头像是Q版漫画,宋槐还识图搜索,好像叫樱木花道,《灌篮高手》主角。
他的个性签名——生活坏到一定程度就会好起来,他的朋友圈近三天可见,最新一条是一张电影票,好像去看了宫崎骏的重映动画。
早晨起得晚,匆匆洗脸就跑去隔壁汽配店,理货,开门,算收入支出。
半上午阿金听到宋槐肚子叫,非常贴心的送来面包,紫米奶酪夹心,宋槐真是饿坏了,撕开包装就啃,她吃东西没形象,那一口滑腻的奶酪差点没呛住,她咳嗽几声,阿金特着急的给宋槐倒一杯水,看着她顺下去,“慢点儿慢点儿,你吓死我了。”
孟衫活力满满的推门进来,亲昵搂着宋槐肩膀,捏了捏,“嗯,好像没刚来那么瘦了昂,再接再厉。”
宋槐对她笑。
“看来火锅这东西真胖人啊,”孟衫若有所思的摸摸自己脸颊,听阿金一句“可不是”,又给自己打鸡血:“以后拦着季鹏飞给我做小火锅。”
阿金站柜台后笑着,“可以了衫姐,不用秀恩爱了。”
在宋槐走后,火锅店没再招聘服务员,从锅底到蔬菜肉类,都是季鹏飞独自负责,采购,洗菜,切,分类,熬制锅底,制作菜单。孟衫只需要坐收银台后动手指头,点点计算机,晚上回家数钱。
季鹏飞脾气始终如一,温柔,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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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犁地似的吃苦耐劳,时常穿白背心,牛仔裤,板寸,年纪大概四十左右,对孟衫轻声细语,从没大声说过话。
聊起雇佣员工,突然打开阿金话匣子,上一位是个小伙子,宋槐交接任务时见过,看模样十七八岁,正是年轻气壮不服管,觉得太累工资太低,尤其是性格太极端了。阿金沟通过,无果,怕闹出什么事儿,干脆一咬牙把他辞了。
“找个好员工和好老板一样不容易,像咱们这种洗车行,大部分人不屑于用心干,总想应付差事拿钱走人。不是人人都和你一样啊小槐,”阿金感慨长舒一口气,“所以我想带着你做外贸,咱们慢慢攒钱。”
阿金喜欢宋槐,单纯喜欢她的聪明与耐力,和男女之情无关,宋槐也清楚,阿金就经常和她说,咱们一定要沉住气,攒够钱,拉上投资,干外贸去。
宋槐想起孟衫被辞退的理由,仅仅因为已婚未育,幼儿园人事部和书记都劝过她,意思是女人结婚就不稳定了,孩子迟早的事儿。孟衫也不好当面说俩人要不上小孩儿,就这么冤冤的失去工作。
孟衫事发后反应过来,对宋槐大骂领导,“我当时就应该告诉他,老娘是变性人,这辈子怀不上了,看看他门什么表情,妈的...欺负人。”
今天孟衫心情还不错,暂时忘记不愉快,八卦一问,
“话说小槐,你来望海这几个月,不考虑找个男朋友?”
“没打算。”她回答得很快。
“一个人活很辛苦,你女孩子又拉扯妹妹。”
宋槐再次摇摇头,“最辛苦的时候已经挺过来了,再往后就不怕。”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说到末尾,宋槐抬眼望门外柳树,柔嫩枝条内蕴筋骨,它们顽强的渡过一年四季。想到那句话:生活坏到一定程度就会好起来。
其实温诚不是完全没可取之处,最起码个性签名符合社会上每个辛苦的人,拼命劳作,夜以继日,只为让未来某天得以喘息。
停下来,慢下来,看看路边风景。
“所以小槐你打算考大学?”
“阿金说外贸,我得先学学英语。”
几天前她下载淘宝,找成人高考和四六级的资料,翻评论区,对比每家店铺的价格。宋槐心里有目标,她得上大学,不能留下遗憾,其实广告说的没错,如果你性格一般,没特长,只有学习这条路。
“没问题,我觉得你肯定可以,”孟衫靠近宋槐,对她耳语,“那些汽配名字,参数价格你过目不忘,成人高考算什么啊,你和阿金有朝一日肯定能把外贸做的风生水起,”她抬手比划半天,
“人这一辈子,最幸福的就是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如果能把梦想变成稳定职业,那就再好不过了。”
孟衫作为朋友,给予足够的情绪价值,她了解宋槐性格内敛,但骨子里隐约透露狠劲儿,这种人做什么都不会差。柳条看似柔弱,却盘桓生长很难隔断。
任何东西都有筋骨,看你怎么看待她。
阿金探脑袋补充,“而且自从你来了,我们好像来钱更快了,就这半个月的事儿,”他随手一翻清洗记录,口型变成o字,“最近洗的车六十万起步啊!而且每次清洗液都用最贵那档!”
孟衫惊喜的看宋槐,两手一拍,“可以啊,是不是上次来的那个男人。”
宋槐抿抿嘴,想了想,“其实还有两三个车主,他们应该一个公司的。”
“你怎么做到的?”阿金问她。
“上网改一下地址和配送范围。”
“豁,”阿金打开美团看信息,真心觉得宋槐干活有技巧,“以后都定商业圈市中心,一单能赚翻倍。”
“那你俩还愁啥呀,”孟衫笑,“追梦去吧。”
其实她找温诚托关系了,加了好几位联系人,每次都能赚小一千块,有钱人付款都很大方,问也不问,看也不看。
宋槐是感激他的,尽管她看他不顺眼,但这两种情绪根本不冲突,正是因为温诚的一点帮衬,让她为妹妹网购了两双运动鞋。
她晚上吃泡面,吃完去路边吹风,街上车和人都很多,广告也多,横的竖的,白的红的,纯黑的穹顶将一切笼罩起来,宋槐忽然觉得,他没那么可恶,
于是给他主动发微信,“谢谢,请问怎么走助学流程,想让妹妹去幼儿园。”
6. 她的另类
宋槐仅仅走形式,不想驳人好意,没料到温诚当正事办。
温诚发来一张表,宋槐打印出来看,生日,电话号,家庭住址,年龄以及证件照片这些基本信息,还要户口,宋槐没有这个,她来不到半年,刚能有地方容身。
她明白,又要和他打交道了。
酝酿许久给温诚发消息,“我没有户口。”靠收银台又换个姿势,迅速敲键盘,“你不是项目总监么?能不能不看户口。”
收到消息时他在开会,没解锁,直接屏保上看到的,其实户口没有完全不影响,只是那句‘你不是项目总监么?’,搞得他差点没笑出来,憋了整整三小时。
“走后门?”
那女人沉默了。
温诚继续打字,“是这个意思吧。”
三十秒...三分钟...五分钟,消息来了,她问,“可以么?”
“也行。”
“谢谢,我有空就替你洗车吧。”
流程正在进行中,不过因项目早收尾,所以各方面都慢,温诚尽可能催催。未来长达三十多天,从七月上到八月中旬,宋槐都主动往写字楼里跑,乔潭立的,其他几位同事,当然包括温诚,有时碰不上面或他很忙,她就会在洗护结束后拍好多张照片,附赠价格。
清理油膜,打蜡,更换传动皮带,更换车辆照明灯,更换火花塞,空调系统清洁...他的车被随意拆卸摆弄,零零总总花了两万多。
今天也一样。
“已更换防冻液,刹车油,共计3048,收你3000。这两个东西要经常换。”
温诚转账,三秒内必收钱。
温诚算是头脑清醒了,无论是否礼尚往来,那女人都不吃亏,她聪明得很,管你死活变着法儿赚钱,因为很多项目都是没必要的,新车保养哪需要上万。
他有些生气,乔潭立骂他有病,“人家不搭理你,你嫌她懒得拿顾客当猪宰,现在上门洗车,你说人家挣你钱?那不废话么?不挣钱找你干嘛,大冤种。既然你已经主动躺案板上了,就别怪人家宰你。”
话糙理不糙。
算了,温诚不想因为几万块跟她计较,那张脸令他不适。
但人心气儿不顺,势必找地方发泄,起因是车副驾那块儿玻璃被她割下来,准备换,没适配现货,温诚最近只能打车。
为避开早晚高峰,温诚早去晚回,在公司时间也猛增,正好查考勤,下午四点兴趣忽至再开组会,季度会,周报,案例分析。
他把自己圈在一亩三分地写方案,比如产品卖点的功能属性和其他品类区别,理性感性分析哪个占比更多,线下互动的脉冲式、连续式和起伏式哪个更适用。调研费用,设计制作,媒介购买,部门人员工资开销,甚至意外支出,全部是费用预算,要求预估精确,还得有上下浮动区间。
晚上开完会去酒吧,顺便买盒烟,薄荷味的,很淡。
乔潭立以为他最近工作压力大,才经常来酒馆泡着,又自掏腰包点了两杯短饮,玛格丽特和特干马天尼,尤其后者(extradrymartini)微量味美思,带来淡淡咸香。杯沿围雪花边,Salt-rimmed,和Sugar-rimmed。沿海城市小酒馆更新迭代迅速,一批关门,势必有更好的一批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
“这杯怎么样,大后天试试别的,再好喝也别天天来,”乔潭立看调酒师制酒,雪桑隔冰器,jigger和波士顿摇酒壶,一系列操作,边看边问,“你最近愁什么呢。”
“车开不了了,玻璃被人卸了。”
酒吧是温诚喜欢的音乐酒馆,抒情爵士乐,灯光旖旎的闪,灯灭那一刻,手机屏幕亮了。
“玻璃安装完毕,打八折后共计18409,收你18000吧。”
“轮胎有些磨损,以后跑长途上路消耗刹车片,很危险,换两个米其林最新到货的吧。”
两人除了转账收款,没聊任何内容,温诚从来不理她,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冷淡。
好久之后温诚质问宋槐,捏着她的下巴,问她是不是利用他赚钱呢。
宋槐嘴角一点点扬上去,一点不避讳的点点头,她说,我那会儿很困难,很缺钱,哪怕地上掉一个钢镚,也要捡起来,再看看周围还有没有。
-
八月末倒也见过几次,都是在公司门口偶遇。
他真没见过厚颜无耻的冷面女人,把敲竹杠和财迷精神体现到淋漓尽致。
21世纪的一线城市,繁华商圈里的写字楼,当所有人手里拿着咖啡和手机时,他列表里那位另类的人,拿的是伸缩水桶和清洗工具,她会和保安打招呼,克制礼貌的笑笑。
八月末,连雨季,三十度的天,她基本都穿白短袖,圆领,有些皱,大概穿得很旧了,肩膀经常有雨点子,显得整个人清癯孑孓,甚至算狼狈。
宋槐过门禁系统时侧身,眼神始终放在地面,和温诚正面相迎。
她眼下有些泛青,这几天加班加点的洗车,睡眠不足,路过时,眼睛不曾看他,随口问候,“早上好。”而后背影消匿于人群。
声音太小,不是胆怯,而是不经意,温诚回想很久,才琢磨明白她到底在说什么。
除去穿着打扮还有两点原因另类,第一是气味,其他人要么喷香水要么有咖啡香,而宋槐却一身杂糅了清洁剂和火锅味。第二是神色,虽然脸上都疲态尽显,但她总藏着鼓劲儿,类似于月季枝干上的刺,不显眼,却尖锐,靠近能扎出血。
不是玫瑰花。
是再普通不过的红色月季,枝干弯曲蔓延,不笔挺,花瓣小气花蕊无香,你看它烦,却偏偏路边到处都是。
某天下午又碰面,温诚看到宋槐身后跟着那小孩儿,陡然想起来,那表格里写着,她叫崔宣,不姓宋,当时他也没注意,却在次日晚上耗时三分钟思考。
他工作忙完,给宋槐发信息,问她你妹妹姓氏怎么和你不一样?确定是监护人?
后面那句是附加问题,主要在意前面那个。
宋槐回他,“表姐妹关系,有什么问题么?这几年都是我看她长大的,不是监护人是不是不能办手续。”
第二条,“不行的话麻烦您通融。”
“再走一次后门?”温诚勾起嘴角,靠转椅上等消息。
“可以么?实在不行我自己想办法。”
“也行。”
根本没什么不行的,她也无需那样客气,但温诚却没有纠偏,他觉得有意思,她的说话方式,她这个人,她的认真仔细都有意思。
他们终于聊了几句‘题外话’,出乎温诚意料,他并不抵触和她交流。
-
人在累极或许会失眠,宋槐半夜两点入睡,凌晨四点起来一次,拉开窗帘朝外望去,如墨夜空还未消散,清白光束已经浮现,昏朦暗淡的黑白交界,望海昼长夜短,尤其是夏天。
那么冬天应该不会很冷,不用买羽绒服,宋槐和温诚同样讨厌羽绒服,前者因为很贵,动辄几百,上千那就更别考虑。
后者原因稍显娇气,温诚认为羽绒服笨重,宽大,再贵的牌子版型都不美观,穿上像只笨手笨脚的企鹅。他喜欢便捷的,同时还要养眼美观,比如夹克,西装,轻薄冲锋衣,登山服,长款短款风衣,羊绒外套,呢子大衣,马丁靴。
宋槐硬生生熬到七点半,给火锅店和旁边汽配店开门,门外有块儿木质招牌,前后翻面,就变成正在营业中。
她上阁楼简单洗漱,去对面便利店买早饭,肉包和豆浆,带回来叫妹妹起床,小孩儿永远睡不醒,依旧有起床气,躺沙发上哭闹。
“快起,我再说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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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还哭,不管用。
宋槐气极反笑,窸窸窣窣解开塑料袋,掰一块包子凑妹妹鼻子前。
“饿么?有包子。”
终于不哭了,乖乖坐起来啃,边吃边哽咽着抹泪,五岁不到的小孩子,果然是没心没肺。
宋槐若有所思的看了她一会儿,才靠在厨房灶台前吃早饭,两三口解决,味儿没尝出来就咽下。
宋槐不记得她小时候什么样,只清楚自己五岁那年,个头还没家里椅子高,瘦得像没熟的豆芽菜,皮肤白,有雀斑,明显缺乏营养。她饿了开始爬高上低,挑拣厨房所有能进嘴的,有次把酵母当白糖,吃到嘴里特别苦,没个把小时就头晕肚胀,哭喊着跳起来开门,最后邻居打了120。
去医院后宋妍第二天过去看她,未闻其人,先闻着烟酒气,再听见尖锐的声音,“让你不听话,你是野狗么?啊?有东西就吃!”话音刚落抬手就打,重重一下。
所以喝酒后人都会很疯狂。
宋槐莫名又想到温诚,眉头不经意皱了下。
接着中午去火锅店吃面时,和孟衫闲聊起来,“我不喜欢别人喝酒。”
孟衫就把菜单往桌上一拍,对宋槐说,“你可以试着喝一点,我们东北人儿酒量都好,听有些人说那广东更是对瓶吹,前几天你衫姐我小酌几杯,然后一路狂奔到幼儿园,冲进领导办公室就喊,去你妈的,什么狗屁地方还挑三拣四,不是老娘被辞,是你被我抛弃了!这么盼老娘生孩子,那成,下辈子转世投胎丫的都是我儿子!”
宋槐很佩服像孟衫这样情绪外放的人,她什么事儿都藏心里,不显山,不露水,大喜大悲都面无表情。
但孟衫还是告诉她,“别看我说的挺滑稽,但难受也是真的。”
纷纭众生,活着很累,人情冷暖,酸涩自知。
人不能决定出身,但双手腿脚长在自己身上,一切都是未知,宋槐拼尽全力摆脱过去,不止一次站在阁楼卫生间镜子前,仔仔细细打量那张脸。宋妍确实给她一副好皮囊,母女俩眉眼相似,眼头尖锐,长形杏眼,双眼皮较宽,眼下卧蚕明显,放宋妍身上是妩媚,搁她这里成了清冷。
半上午宋槐来不及碰手机,不停出入车库。
九月中秋即将到来,火锅店客流量增加,宋槐帮季鹏飞搬冷冻车运回的牛羊肉,两家店来回跑,晚上十二点关门,一天眨眼就过去,宋槐拉下卷帘门,检查锁好了没,这才能坐下看手机。
有人问她,你们店最多能跑多远,鼓楼街可以不?宋槐看看地图,很远,从南城到北城,不过那车主说加小费,她就同意。
消息栏最顶头,是温诚刚发来的,他问,
“上次换的什么轮胎?”
宋槐不记得,只能查查货单,她这没记录,因为聊完就删掉了。
正好阿金推门进来,说电瓶刚充满电,下午可以骑出去,宋槐点点头,和他一起清货,然后就忘记告诉温诚到底什么牌子,直到吃过午饭才想起来,翻了好多消息,看到温诚给自己发了一张图,是汽车爆胎的图。
宋槐心突突的跳,给温诚打过去电话,后来又挂断,怕他在开会。
可不消片刻电话打回来。
那边很安静,温诚说,“宋槐。”声音很沉,明显生气了。
他刚从会议室走出来,站风口等这奸商开口,现在对方不说话,他耐不住教训她,
“你什么意思,轮胎就是这么换的?”
“竞驰CUP2,给你查到了。可能是昼夜温差大,或者那个轮胎和轮圈密封性不合格。”宋槐说。
就这种平平的语气,温诚心里一下着火了,原本那点滋生的恻隐消散无踪。
“你说怎么办吧,自己上门给我修,我告诉你宋槐,因为你我已经连续半个月上下班没车开,你严重影响到我的正常生活!”
7. 她的反击
“真的不好意思,从来没发生过这种情况。”宋槐跟他说。
很罕见的情况,偏偏发生在温诚身上,
“那我明天去找你?”她问。
“今天!先这样,在开会。”温诚语气不好。
结束通话。
会议席间宋槐微信上回复,“好。。”
不难发现宋槐跟了俩句号,温诚搞不清她这什么意思,怨他呢?不小心点错了?他开完会去办公室,坐电脑前被自己逗笑了,喝点儿水把那口气顺顺。
在这计较什么呢,宋槐值得他费心思么?
车胎漏气不能上路本就心情不好,加上工作忙,最近时常落雨嗓子发痒,还伴随阵痛,温诚坐转椅上休憩片刻,才继续伏案工作,一天下来,人疲惫得头闷,晚上六点没和同事吃饭,只去大厅里开的那家罗森,买两包饭团果腹。
原本吃过饭就能走,谁知道宋槐还没来。
只能等。
拖着身体坐电梯上楼,进办公室百无聊赖的拎起喷壶浇花,严格意义算草,温诚喜欢枝叶繁茂茎杆纤细的植物,不笨重,很轻盈,远看有生命力。刚搬来这间是新装修好的,他看窗台木地板很空,就买小叶赤楠,卷叶榕,散尾葵和波士顿蕨,名字听着陌生,自然也讲究,和他这个人一样讲究。
策划部几个同事敲门,温诚让他们进来,眼看手里托举篮球,一副邀请总监打球的意思,他不是个有领导架子的人,严格只是对工作上的,下班后大家都是社畜,没什么高下之分,温诚摇摇头,“你们先去,我这等个人。”
“行,等谁啊?女朋友?”
他淡淡回一句,“我没有。”
“那咱们都去酒吧开启精彩的夜生活,驻唱是个身材很好的韩国女人,或许是你喜欢的那款。”
大家说说笑笑,温诚插一句,“不是打篮球?怎么又要去酒吧。”
打球和去酒吧温诚都不想,更遑论什么韩国女驻唱,他只是觉得办公室进来一堆人,太挤了,太吵了,他把人都赶走,坐回转椅上,一把捞过来手机,打开微信,给宋槐发消息,
“还没来?”
“在鼓楼街。”宋槐回。
“干嘛?”
“工作。”
“非要让我一直等?怎么不早说。”温诚快速敲字,“你一个人跑得过来么?”
又想起来她那张脸,眉梢一皱,“以后能不能约时间,我在你眼里每天闲的胃疼是不是。”
宋槐正骑自行车往过赶,温诚时不时来消息她还得刹车,只能靠路边看。
她有些不耐烦,指尖重重敲击屏幕,
“我和你一样,每天都很忙,每天都不休息。”
这话里明显在抱怨他,丫头片子学会咬人了,温诚笑的很无语,干脆把西装一脱,倒杯水,往那一坐有通宵等待的架势。
语气笑中带着玩味,“好啊,我等,正好我也在忙。”
望海昼长夜短,晚上七点半夕阳还很热烈,火红色晚霞余晖直直穿透玻璃,混糅空气铺陈在木地板上,光线渐次变淡。
艳红色,橘黄色,再到浅黄中透白,有人敲门。
是宋槐。
她站在门口风尘仆仆,还穿那身黑卫衣,黑得肃杀冷漠,沉重的器械压在她肩上,脊背反而挺得笔直,像他窗台那颗波士顿蕨,纤瘦但有力量。
她说的很礼貌,“不好意思,来晚了,你的车呢?我没找见。”
温诚带她出办公室,顺手带上门,想帮忙提东西减负,却被她躲开。他便走慢几步看她背影,扬扬眉头,没任何表态。
“你给我走慢点,服务业没你这个态度的。”
话落宋槐耳朵里,她无动于衷,以后背示人,越走越快。
坐电梯,下楼去停车场。
温诚双手环抱胸前,慢悠悠走过去,垂眼看她换轮胎,忍不住张嘴,“所有服务业,包括销售,要都像你就彻底完了,可劲儿逮我一个人骗,这是我人傻钱多,”
他不经意间把自己也骂了,但没反应过来,“要给了脾气差的投诉你,以后怎么混,别这么没脑子。”
“我老板不会赶我走。”
“不见得。”他说。
“你别揪着我的错不放,是轮胎质量出了问题,这我也不能预测。来给你换轮胎我也没额外收费。”
宋槐说话中规中矩的,永远和他有距离感。
良久,宋槐给他换完,手在抹布上随便蹭蹭,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直视他,话语中克制脾气,“而且你脾气也不好,有空改改吧。”
就这句话,温诚那闷头晕脑的感觉立刻消失了,瞬间清醒得要死,抬高声音问,
“你今天来就为这一句话?专门怼我的?”
温诚目光始终没从她身上挪走,眼睁睁看宋槐视线慢慢落下去,轻飘飘说了毫无诚意的抱歉二字,再若无其事从身前走过,她头顶只到他胸前,于是一缕发丝和他的衬衫起了静电。
“等等。”他叫住宋槐。
宋槐转身,“还有事儿?”
“随便界定别人性格可不是好习惯。”
两人在车位间面对面站定。
宋槐抬头仰视他,看他随意站着,加之光线暗淡,衬托那棱角分明的五官有些冷峻,而眉目间含笑意,深棕色眸子摇曳着她不喜欢的神色。
“然后呢。”她问。
还没回答,温诚就被突然杀出来的两个同事架走了,俩同事意思很明显,酒吧可以不去,美女驻唱可以不看,但球场必须分胜负。他们刚才的冲突轻飘飘揭过,温诚临走前还让她帮忙买箱水。
宋槐不想去买,但打了好几次电话无果,最终还是去了。
-
工作前温诚都不经常打篮球,不过他个子高,腿长,有天然优势,学东西又快,前年公司篮球赛找他做替补,没料到在场地上大放光彩,灵活,有策略,遵守规则,关键擅长扣篮,连续几个三分球比赛局面立刻扭转,再之后,下班经常有人约他打个友谊赛。
今晚他没来得及换球服,时间不充裕,无奈盛情难却所幸陪着玩玩,夜间球场照明灯常亮,几束光打下来,温诚随手解几颗扣子,再松开腕扣,长袖挽到小臂,确保双臂不会被掣肘,才开始打。
嘴上那么说,实际是友谊赛,没输赢胜负。
人数也不全,怎么开心怎么来。
宋槐问保安大爷篮球场的位置,大爷手一抬,她顺小路走过去,公司大厦后包了块场地,面积相当于中型公园,她拖着水站在球场栅栏外,一眼就从几个男人中揪出温诚。
很醒目,尽管都穿衬衫,但他身上有种松弛昂扬的劲头,他总是那样,无论穿什么,做什么,轻而易举的成为瞩目焦点。
温诚就是这种人,他的精力永远充沛,就算工作完仍旧能在球场上大声说笑,挥洒汗水。二分球入网,温诚双脚稳稳踩地,转头看到场外站着那人,此时球落地,在半空来回弹跳,他伸手拍给旁边的人,丢下句话:“先走一步。”然后朝她走去。
“你的水,五十二块,还是微信转账?”
她完全公事公办,乙方对待甲方的态度,表面尊重友善,实际恨不得离十万八千里。
他三两下撕开收缩膜,抽瓶水出来,单手拧开大灌几口。喝水时余光瞥到宋槐那张臭脸,没忍住想笑,水呛进气管害他咳嗽半晌,胸腔起伏,领口上下翻动露出左右半截锁骨。
“你少在心里骂我。”
“收你五十二,”宋槐也不接茬,只是掌心抬起,“52。”
“等会儿行不行,气儿还没喘顺呢。”
她也懒得管温诚能不能被呛死,直接点开收款码,举到他眼跟前。
温诚给她转钱,无语的眼神被宋槐捕捉。她临走前回头告诉他,“工作不分贵贱,大家都是为了钱,别说五十二,对我来说两分也算钱。”
此后他就更不懂这女人满脑子想什么,除了歪理邪说,还装着深刻的大道理,类似于心灵鸡汤。
这种人不会开玩笑,但她本身就是乐趣。
-
九月,白露过后教师节,中秋到来。
温诚9月15号那天值班,中午往开化区跑了趟,买了箱矿泉水,还有三四摞儿童读物。一要礼尚往来,为上次冒犯道个歉,二要给孩子买点正常人看的。车流畅丝滑的往路边车位停靠,左右手拎上进店门。
先碰上那小姑娘,她还是很怕自己,连连往后退,大概小女生很怕成年男性?温诚也不靠近,把书包装撕开,轻轻搁在地上空箱子里,尽量让说话声音轻点儿:“送你的书,不来看看吗?”
小姑娘神色终于放松,身体姿态也不戒备,笨笨的走近他,蹲地上翻书看。
“你姐姐呢。”
她伸手去指,“在隔壁。”
温诚不知道隔壁在哪儿,又问了一遍才搞清楚,宋槐在火锅店。
中秋节洗车行没多少活,反倒火锅店生意爆满,不少亲朋好友围坐吃饭。宋槐上午去找孟衫,趴在收银台前聊天,两个人杂七杂八聊了一上午,季鹏飞偶尔在厨房喊她,她就去帮着上菜。虽说有经验,但干服务员这行确实累,半天过去腰酸胳膊也酸。
这会儿孟衫见有位客人进来,笑着问,“一共几位啊?”
“找人。”温诚随口回答,眼神在不算大的店内游弋,不难找。
宋槐就离他几米远,在桌间端盘子,转身,目光隔空相对。温诚把提过来的矿泉水往地上一放,抬抬下巴示意,宋槐走几步,垂眸扫过,自然而然把水踢到墙边,“买水干嘛。”
“礼尚往来,”温诚目光毫不客气的在她身上霸占,看她穿着红色围裙,手上带点水渍和动物血渍,想想就有腥膻,“还兼职?打几份工这么缺钱。”
他说这人怎么满身火锅底料的味道,症结在这儿呢。
很缺,非常缺。
但宋槐不费口舌跟他解释,上阁楼洗手,水流声里,耳边是脚步声,他阴魂不散站门口望一眼,宋槐本能皱眉,“怎么上来了。”
温诚今天还礼,本来心情还不错,可惜撞上她这脸,任谁都高兴不起来,“这破地儿你买下了?我凭什么不能来,”说到这,顿了顿,“你怎么突然要端盘子了。”
“不是突然,我和老板老板娘是朋友,一开始就在这做服务员,后来才搬到隔壁汽配店,今天中秋人多帮帮忙,可以让我下楼么?”
楼梯窄,他挡她路了。
温诚反应过来一侧身,看她发丝剐蹭着自己领口,慢悠悠下楼梯。
两人一前一后被孟衫看在眼里,尤其后面那位,高且帅的年轻男士,孟衫立刻嗅出端倪,站起来招手,“中午吃顿饭呗,能吃辣吧?小槐,叫上你朋友。”
宋槐本想拒绝邀请,她不愿意和温诚同桌吃饭,那将会味同嚼蜡,但转眼看到妹妹跑进来,手里捧着本书,垂眼一瞧,这本没给她买过,于是就问哪来的,妹妹小手一指,顺路径转身,看到温诚那张脸。
“这个也是你买的?”她问。
“嗯,”温诚对她笑,“我发善心。”
如此一来,宋槐接受孟衫的建议,冷硬的语气告诉他,“让你破费了,介意留下吃个饭再走么?”
他游目四视店内装修,看那滚滚冒热气的火锅,突然觉得有点饿,“行。”
没半点儿扭捏和拉扯,温诚坦然接受邀请,他在任何事上从不扭捏,举止落落大方,尤其人际相处谈话中,他也能始终正视你的双眼,认真聆听。
有时高高在上的姿态,昂扬的落落大方。
锅底是季鹏飞自己熬制的,早晨八点煮到十二点,牛油辣椒在锅里滚烫冒气,吸进鼻腔还挺呛人,温诚能吃辣,几年前跟着领导去重庆吃火锅,牛油爆辣的,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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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吃的面红耳赤,就他清清爽爽。
孟衫专门倒了点儿芝麻酱,混韭花搅拌,“我来南方还不适应这火锅,锅底已经够油了,还得蘸上油碟,还是北方麻酱好。诶对了,你俩什么时候认识的,你是不是前几天来洗车那位?”
俩人目光相对,又分开。
“她经常去我们公司车库捞钱,”温诚说,“一来二去稍微熟悉点儿。”
捞钱?她合法合理凭什么被叫成捞钱?
宋槐眉毛悄悄皱起,指尖捏紧筷子,语气冷冷的,“也没有很熟。”
紧接着,第二次目光相对,是宋槐率先挪开,那道目光躲闪得落败仓皇,有些尴尬,她只能赶紧夹一筷子牛肉,塞进嘴里狠狠的咬。
不知道为什么,她大概没勇气看下去了,而对面那位,还在乘胜追击,又多看了宋槐四五秒。
孟衫眼尖的来回看,两手一拍,“对了,你叫什么啊。”
“温诚。”
“有女朋友么?”
温诚笑着摇摇头,“没那个打算。”
“好嘛,现在年轻人都不结婚谈恋爱么?你俩看着像9897年的,”孟衫突然发现自己比他们大好几岁,“我92年的,跟我老公结婚那会儿才十九岁吧,季鹏飞!是不是!”她身体朝后仰,季鹏飞收拾灶台,探头出来对孟衫笑着说,“你别喝酒啊!”
“就要喝!”
“季鹏飞!锅底熬的不错哈!就是油了点儿!你不知道我减肥吗?”季鹏飞隔空朝孟衫笑,笑得很克制,眼神里又有温柔,他话少,只对孟衫说,“多吃点。”
夫妻俩隔空互动,宋槐看在眼里,不禁笑笑,“你还年轻,还有,你不胖啊。”
“诶呦算了吧,小肚子一圈肥膘呢,而且,我观念也老了,总觉着吧,到了岁数就该成家了。”
“不是观念老了,是时代变了,”温诚性格和孟衫能同频,交流自然融洽,“现在社会上全是渣男,好男人根本找不见。”他非常实在,又没找过女朋友,哪来的依据确定自己算得上好男人了?
“那你肯定是好男人啊,”孟衫夸他,“你看着就专一靠谱有担当。”
“是么?”温诚自己都笑了,“不清楚,没谈过,很难说。”
宋槐侧眼瞧他一下,再收回去。
是的,你不专一不靠谱没担当,衫姐全说反了,宋槐在心里骂他。
孟衫和温诚聊得很开心,半瓶啤酒下去大大咧咧的脾性全部展露了,一拍桌子,把手机举他面前,“来吧,加个微信,管他以后能不能见呢,在一起吃过饭的就是朋友!”
温诚也不犹豫,扫码加上好友。
宋槐静静吃,基本不参与聊天。
她吃饭的时候,和那张清秀的脸格格不入,经常把碗端起来,凑到嘴边筷子一挑不怎么嚼就咽,倒是没任何声响。温诚则干净爽利坐在旁边,两条腿敞开,手腕在桌面上搭着,油滴未洒出半点,白衬衣整洁如常。
普通细节,看出家教。宋槐的心稍微落了落,不是滋味儿,吃饭这东西倒不用特地教,但她拿筷子却是自己学的。初一那年在食堂看同学怎么拿,她也跟着偷偷调整姿势,中指食指怎么放,因为很怕露怯。
学会后才晓得,哦,原来我以前姿势这么难看,这么滑稽。
饭后,从火锅店出去,已经下午三点。温诚拉开车门往进坐,好心一问,“书怎么样?你妹喜欢吧。”
宋槐点点头,“多少钱,我转你。”
驾驶位车窗摇下,温诚胳膊耷在外面,“不是请我吃饭了?你也别给我转钱,日行一善,让她远离你那烂道理。”
“首先,谢谢你送我妹妹课外书,其次,观念不同你放尊重点,请你尊重我。”
“谁不尊重你了?”他问。
“你,”阳光从叶片缝隙筛落,照亮她倔强的眼,“聊天的前提是彼此尊重。”
“宋槐,”温诚话里带着点儿冷笑,看她直挺挺的跟被谁罚站一样,满脸苦大仇深就心烦,“你神经病啊,还有,别站这么难看,我罚你了?”他斜眼淡淡扫过宋槐,油门一踩疾驰飞出去。
车玻璃反光,刺痛宋槐的眼。
毕竟是毒太阳呢。
-
车开半路在红绿灯路口停稳,接到乔潭立的电话。
中秋最后一天,乔潭立原本加班,却得临时参加一场相亲,温诚被无奈拉去顶包,他问为什么?“有这种事儿你不是第一个抢的去?还轮得着我?”
“别这样啊你,谁知道我爸妈突然安排相亲,昨天晚上才通知我,他俩不知道我今天加班,你替我去吧,女方长得特好看,别太感谢我啊。”
温诚才懒得去,他车都停小区地库了,马上能回家洗澡,看几个电影睡觉,凭什么给乔潭立挡枪?
“不去啊,不愿意,自己的桃花债自己挡。”
手机从耳边放下来,他刚准备挂电话,屏幕上却弹出条消息。
那女人发来的,“如果你觉得我很需要那几本书,那你错了,我有钱给妹妹买,你爱看么?下回原封不动还给你。”
“你也别觉得我没礼貌,我比你更有分寸。咱们普通关系而已,我洗车,你给钱,没必要聊太多,最后告诉你,你没资格骂我神经病。”
温诚脑子空白了,还没反应过来呢,就又一条消息,“温诚,因为你在我眼里,才叫神经病。”
他不自觉低低骂了个字,“操。”
谁知道乔潭立先发毛,“诶,你他妈少骂人啊!求你件事儿那么难呢,多少年朋友了。男人二十多还单身容易出问题,真的,为你好。”
“滚,”温诚五脏六腑跟充气似的,两手紧握方向盘,转向一打,油门一踩拐出车库上路,“我去,我想看看正常女人什么样。”
“诶呦,开窍了?祝你好运。”
温诚不理他,直接挂了。
8. 他的愤懑
“就替你一次,”温诚打个转向拐弯上路,“绝对没有第二次。”他挺冤的,做好人好事送东西去了,却被那女人冷脸赶客,给谁谁受得了。
车辆经过地铁口,熙熙攘攘的人群,拥挤错乱。
俗世男女,各自受着凡间的苦,都有各自的事情,他们谁也不联系谁。
一段关系冷却下来,一壶水降至冰点,就在温诚以为,他们这辈子再不会见面时。
中秋节那天,他不知不觉把车开到了洗车行门口那颗柳树下。
和六月上旬某个平常无比的中午一样,温诚看过去,车玻璃把宋槐框得像幅画,水柱漫出的雾气和阳光将她笼罩,她站在那儿,吊带被汗水濡湿,额间有汗涔涔的光。
太阳不由分说的烘烤大地,光束斜斜探入库里,在氲漫的水汽中结出彩虹,堪堪挂在她肩头,钩子似的,或像极煮熟的红虾。
三个多月,地球公转一圈的四分之一,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温诚坐在车里仔细回忆宋槐那张脸,发现他已经忘得差不多,模模糊糊只剩轮廓,他只记得宋槐那种清淡的眼神,睫毛很长,向下压的,
摇起车窗,给宋槐发了条语音,“我无所谓,你扔了都行。”
-
宋槐洗完车才从口袋中拿出手机,语音转文字,又点开,凑近耳朵听,那语气有些冷,但她不想回复,更懒得哄他别生气。
她随便拿抹布把手擦干,走出汽配店,站在房檐下看车流穿梭的明镇路,一个南北小街巷。
望海落了小雨,微凉空气中杂糅弥漫着锅底气息,还有对面便利店的蛋糕香,烈日渐淡,天空被云层遮掩有浅至深,含水汽的微风吹散燥热,很清爽的中秋。
宋槐没有过节的习惯。
宋槐的性格亦如她的人生,不仅表面寡淡如水,品尝内里还略带苦涩,她不记得去年中秋是怎么过的了,只有次印象最深,那会儿她上高二。槐林二中是好学校,抓得严,只有中秋当天放半日假,宋槐一个人待着,等晚上宿舍其他同学都回来就热闹了,上下铺,共八人,从包里拿月饼给她分,最普通的五仁月饼,还能吃出红绿丝。
只掰了小口,抿在舌尖上,特甜,特好吃,她吃别人东西向来极其克制,还会余光偷看脸色,判断吃多少合适,晚自习后八个女生躺操场上,有一句没一句闲聊,谈起父母和家庭,她们总有话题,宋槐只是万年旁观者。
反正她看惯了脸色,也习惯了做旁观者,因为在家就好比做噩梦,她缩在桌子一角吃饭,含胸驼背,把宽松的领子向前拽扯,遮掩刚刚发育的前胸,她左顾右盼,看看有没有黏腻的眼神,不怀好意的打量。
那天吃面条,抿一点豆瓣酱和腐乳,可惜她太紧张了,面条卡进脖子里,咳得眼睛红了才出去。
——那天就是中秋。
宋槐没有仪式感,讨厌过节,所以妹妹也从不过节,甚至是生日。
妹妹生日在九月份,今年五岁,孟衫拉着她要好好庆祝。
崔宣第一反应是惊讶,因为和宋槐相同,也没过生日的经验,潜意识中觉得没必要。
孟衫先欢呼,早早计划上,在各大平台搜索娱乐地点,“小槐,咱们这边商场少,直接去鼓楼街万象城吧,一层有宝贝乐园。”
她把图片举到小姑娘眼前,“你看宣宣,这个那个都是气球,对,充气滑梯,还有海洋球,让阿姨陪你去玩儿!”
“是不是要花钱呀衫阿姨。”
“没事儿,阿姨请你。”
“好...”
孟衫看孩子两只小手互相扣着,像个小萝卜丁,整颗心都化了。
孟衫之前就对宋槐说,你妹妹又漂亮又懂事,介意认个干妈不?她对孩子特有耐心,身上的活力也吸引小朋友。
宋槐和孟衫的相识,就源于第二次见面和一顿下午茶,当时劳动节,幼儿园派孟衫出去发传单,她眼尖的立马瞅准崔宣,那笑容也极具亲和力。
可惜传单被宋槐拒收,孟衫双眼再上下一扫,当即明白怎么回事儿,穿着朴素,白吊带还荡着灰,可能离家出走吃不起饭。
“小朋友,和阿姨去吃蛋糕吧。”
成功把人领到附近咖啡厅,给孩子买两块儿抹茶蛋糕,顺便和宋槐了解情况,谈话间得知她们是姐妹关系。
从相识变成友谊,因为一次恶性事件,孟衫电话里告诉宋槐,想让她去火锅店打工,工资两千还包吃住,之前那个已经被辞了,小伙子年轻气盛,干活偷懒盘子倒摔碎不少。
宋槐晚上收拾包袱进店,登时被吓出一身冷汗,盘子七零八碎,沙发椅子翻倒,许多张桌子错位,厨房冷冻柜中溢出水,食材在里面发臭,电源被拔了,店内狼藉明显故意为之,宋槐拍照发给孟衫,问该不该报警。
半夜十一点多,孟衫头刚挨床,整个人弹跳起来和季鹏飞朝火锅店飞奔,网约车没停稳,孟衫推门下车冲进去,大骂几句,“妈的!气死老娘了!就是那服务员干的!”
宋槐抱着妹妹,抬头望天花板墙角,没监控,正打算报警,转头一看,孟衫已经和季鹏飞追出条街,狠狠把服务员擒住了。
东北话在寂静夜间特有威慑力,“小兔崽子,凭什么砸老娘的店!你自己不好好干活怨我踢你走么?啊?毛没长齐还和我老公练格斗?多背背社会主义价值观,少报复社会!”
季鹏飞身手也不错,个头一米七几不算高,但常年搬冷冻箱很壮实,两只胳膊压在那男人背后,轻轻松松制服。
三人在街巷中审讯,得知年轻男人还是大学生,因为给女朋友买包,欠了不少债,恰巧此时孟衫赶他走,就实打实记恨上。
“有多少钱办多少事儿,别打肿脸充胖子逞能耐,还大学生呢,我告诉你,再有下次直接告你敲诈勒索入室抢劫,以后铁饭碗都端不成。”
之后那男人再没来过,孟衫抱手站在晚风中,怒发冲冠,特像古代女侠替天行道。
自从那件事情,宋槐就很佩服她,她们都是女性,有很多事情容易共情,大家活的都不痛快,但操蛋的事共同经历,就会滋生乐趣。
-
夜幕四合,街道边幢幢高厦鳞次栉比,车流尾灯如金浆漫涌,孟衫和宋槐刚领孩子吃完饭,季鹏飞则忙碌于火锅店,根本抽不开身。
今天首次尝试了麦当劳,原本要吃点江湖菜,但小孩子闻到汉堡炸鸡味儿,那两条腿就固在地上走不动,于是进去点儿童套餐,板烧鸡腿堡,两袋苹果,现打的可乐气泡很足,还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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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可达鸭公仔,全身土黄色,小眼睛贱萌贱萌的。
刚才啃汉堡时两人又说起这件事儿,孟衫笑得合不拢嘴。
“我那会儿可真莽,还想自己上手,辛苦季鹏飞拦住我了,他说那小子劲儿还挺大。”
宋槐说,“你当时很威风,我妹特别崇拜你。”
孟衫在小孩儿脸上亲了口,“我爸我妈从小就教育我,谁骂我,就骂回去,谁敢打我一下,我加倍奉还,初中那年放学遇上小混混,你衫姐我抄起板砖就往前砸,到最后我追了他们半条街,吓不死那群小子。”
宋槐笑了下。
“那咱们去宝贝乐园?”孟衫打开导航,朝右前方一指,“沿那条路走八百多米就到了。”三人并排前进,这家室内游乐场是孟衫货比三家后决定的,判断好坏先翻差评,确保海洋球地毯能及时清洁,再看性价比,可谓剩者为王,层层筛选。
到达后孩子叽叽喳喳的声音老远听见,商场一层中间摆放蓝色气垫城堡,周围一圈家长,给孩子递水拍照,有的还进去陪玩,孟衫拍拍宋槐,抬下巴示意她进去陪。
“你不进去么衫姐?”
“我都多大人了,你俩都还小,泡海洋球里不丢人。”
两人拉扯几句,宋槐妥协的穿上特制袜子,把妹妹放到海洋球里,深蓝色塑料球哗啦一响,小姑娘扑腾好久,紧接着又滑滑梯,跷跷板,蜘蛛网,蹦床,里外全都来了遍。宋槐陪玩十几分钟实在体力不济,艰难趟过海洋球,和孟衫面对面坐小吧台前。
台面放着不少保温壶,婴儿湿巾和小饼干,全部是父母出门必备东西,小孩精力永远充沛,反观陪玩的大人,个个疲态明显,生无可恋。
“擦擦汗。”孟衫给她递湿巾,“趁她还小赶紧玩玩儿吧。”
“你不进去么?她刚才还问你呢。”
孟衫心动了,撸起袖子也奔向城堡。
两人交班。
其实除了商场,宋槐还想带她去其他城市,总归要见见世面。
何为见世面,或许是看看世界上你不知道的事物,开拓眼界,将来和别人谈话也能不卑不亢,落落大方。
“小槐!买两杯星巴克!今天喝点好的!”宋槐回神儿,抬眼,望见孟衫抱着孩子站在城堡最高处,朝自己挥手。
宋槐笑着点点头,去星巴克点单,进店咖啡香扑面,苦涩带甜,一股陌生环境的气流自头顶而下。
排队快到她点单,却又转身坐在角落,隐匿于幽暗中,看了眼手机,再息屏,最终搜怎么在星巴克点单,用什么话术才能不露怯。
人最局促时才最好学,拼命拽扯遮羞布,挡住那尴尬的格格不入。
从进门到排队,再到独自坐角落玩手机,全落温诚眼里。
古铜色装修配米黄低奢风吊灯,柔和的光铺陈,暗影与光在她脸上切割,脸颊有一道斜坡形的阴影。
这是个十足刁钻的角度,但温诚没发觉她的局促,只觉着今天真不赶趟,碰到一个列表另类...简直倒霉得要死。
“她怎么也在这儿。”
他突然蹦出这句话。
“?”女人疑惑,“谁啊?你认识?”
温诚不予否认,“还算熟,一洗车的。”
9. 他的诧异
“他说什么呢。”女人问。
乔潭立顺温诚视线回头一看,只觉得眼熟,“你俩后来还有联系呢。”
“没有。”
乔潭立就说他,“你也真是,和小姑娘过不去。”
“没,”温诚移开眼神,“我可懒得理她。”
-
对面那俩是乔潭立和上回的相亲对象。
几天前温诚先和姑娘见了面,得知她叫周琳,刚从北京回来,专业是学前教育,也是幼师,望海是周琳老家,人在外漂泊七八年,温诚说,这叫学一身本事,最终反哺家乡。
周琳只自嘲笑笑,她社恐不爱表现,学前专业必须唱歌跳舞,什么两只老虎跑得快。工作后更不适应和孩子打交道。
用周琳的话说,“太烦,太操心,不光孩子,家长个顶个奇葩。你要客气,他们就上纲上线,孩子哭了怨我,肚子难受怨我,不午休也怨我。哪有一身本事呢,无非灰溜溜住爸妈身边,回老家,家乡总能包容人,不过咱老家也是一线,挺不错的。”
周琳觉得她很落魄,披拂一身尘埃,最终只有家能收留自己。
家乡就是这样,热烈,朴实,包容,亲切,山水土壤将你哺育成人,你习惯了这座城的底色,忽然觉得乏味,想去外面闯荡,体会过滴水融入江河的繁碌,螺丝螺母被迫高速运转的痛苦,看到那片天,那轮月,忽然想回家了。
想再体验幼年时被包容的感觉,包容你的风尘仆仆,你的一身狼狈,还有你疲累的骨血。
温诚今天来二次赴约。
中秋过后第一个周末,三人又在星巴克约顿咖啡,周琳减肥,只点美式和蔬菜沙拉。
话题始终很沉闷,周琳问温诚,似乎对他挺有兴趣,“上回还没问呢,你做什么的?就是那个奢侈品公司,好像还是总监吧。”
乔潭立看周琳眼睛恨不得扒温诚身上,猛灌几口咖啡,嘴苦心也苦。温诚瞥一眼他,差点没被那黑脸笑喷,歪一下头抬眉示意:你上。
乔潭立心中暗骂,老子相亲你荡漾什么。
乔潭立故意告诉周琳,温诚是策划部总监。可惜人品堪忧,否则为什么有钱有姿色的男人,二十几年没女朋友呢?不仅如此,他还掀温诚老底,说高中那会儿就寡,每天坐桌子上学习,眼都不带往女同学身上瞟的,来找他问数学题,他嫌人家不用功。
“看到了吧,这么没情商一男人,嘴贱,还寡。”
周琳只笑笑,捏着吸管搅拌咖啡,“所以你们是高中同学?”
“是啊,我俩高中两年同学。”乔潭立伸出两根指头,努力在周琳面前表现,他再不成一桩,就该自卑到底了,“到现在认识七八年了。”
其实乔潭立和温诚挺像的,同样嘴不着调,但特别聪明。重点高中要成绩,每年必须出多少个名额的双一流,所以高一暑假硬性要求分班,他们自然毫无悬念,统统理科1班。日常相处挺不错,只是一次小插曲,乔潭立差点和他约架去。
乔潭立有些不好意思,抬手摸摸后脖颈,“也不算打架。”
“那是什么?”
周琳很好奇。
温诚斜眼瞧他,佯作冷笑一声,“说出来是给你自己丢人。”
“好像你就光彩了一样,要丢一起丢,”乔潭立来劲儿了,满腔热血,“起因是一个女同学。”
理科班男生多,乔潭立用狼多肉少四个字形容,学委是挺清秀的女生,报道那天自我介绍声音也柔柔的,乔潭立当时就想追,也是受了那句话荼毒——高中不恋爱后悔一辈子。放学默默跟人家后面同路,走林荫小道里远望人家背影,中午充饭卡买饭,两份,端她面前,课间再装傻充愣问人家数学题,慢慢的处熟了,放学还能替姑娘背书包。
要不说小丑圣体呢,乔潭立当时觉得窗户纸马上捅破了,依据为每天去食堂,面对面吃饭那女生经常抬眼看自己,结果表白那天惨败,女生说我不喜欢你。乔潭立问为什么?那吃饭还老看我脸。
女生也挺直白,“是么?那你误会了吧,我在看你后面坐的人,因为他和你走的近,所以我才同意和你上下学。”
乔潭立快气死了,一心想和自己好哥们儿干个架,但其实他打不过的,他耸了,他临阵脱逃了。
“不谈是对的,”乔潭立说,“要真谈成,就我那脑子,肯定一门儿心思扑在谈恋爱上面,哪还有后来考大学的事儿啊。”
温诚和乔潭立不在同一所大学,前者在江苏,后者在上海,不过从本科到研究生,六年间还保持联系,他们会在节假日去对方城市小聚,喝点酒,听首歌,储备能量,这样就有动力在错综复杂的地铁线、四平八稳的道路中辗转。
这桌的三人相谈甚欢,难以界定他们何种关系,说是来相亲,却从爱情聊到天南海北,仿佛只是普通的,相交多年的挚友,大城市年轻人就如此,互不相识,坐一块儿自来熟,很容易有共同话题。
温诚这杯冰美已经喝完了,却一点不清醒,似乎咖啡豆闻多了也会醉,他靠上椅背揉揉太阳穴,听乔潭立问周琳,“我们讲了这么多,我还是想问问你,比如你们女生,比较喜欢和哪种类型的男生在一起,哪怕做朋友也算。”
周琳沉吟片刻,“做朋友的话,我觉得都ok啊,这么些年,我男性朋友多得数不过来了,做人么,别太孤僻,走哪里都会有朋友的。”
换句话说,过于另类,就没朋友了。
温诚莫名其妙就想到宋槐,她朋友少,他也同样不爱交朋友,也是进入社会才变得健谈,变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才知道融入集体拓展人脉的重要性,人类毕竟是群居动物。
当温诚目光再次飘向刚才角落时,宋槐已经不见了。
她最终没有鼓足勇气,趴在柜台前扫码下单,仅仅因为看不明白中杯大杯,为什么没小杯?能加水么?美式能加糖加奶么?
宋槐去卫生间洗手,冷静冷静。
她无法预测未来某月,自己会为一大笔启动金,天天来星巴克买冰美式,并送到陈丰面前:“陈总,早上好,您的咖啡。”
也低估了她生长速度有多野蛮,多迅猛,她会变成不敢想的模样,手握咖啡,脚踩高跟鞋,在上海的梧桐树间穿行。
-
孟衫联系宋槐,问她怎么还没回来。
深呼一口气,再次返回星巴克。
宋槐整理卫衣帽子,去了吧台,问店员可以扫码么?美式不能加奶?那就成拿铁了啊,那帮我来两杯美式吧,半糖加冰可以吗?与此同时,温诚心思全然游离到她身上,目光略过桌椅人影,在宋槐那张嘴上停滞,许久没挪开。
这个角度恰好观察到宋槐侧脸,卫衣牛仔裤运动鞋,薄薄一道人影,他第一次以这种方位打量,吧台光影昏沉,圈圈点点坠落,她站姿比洗车时笔挺,神情也放松,捧着手机,嘴角微扬盯屏幕敲字,视线扫过秀气鼻梁,上移,温诚无法看到那双眼。
——明明水润好看,却十足冷清寡淡的一双眼。
只有微翘的睫毛,轻轻颤动。
他视线追随着,目送她推门走出星巴克,站在城堡下脱鞋换袜子,对妹妹亲昵笑笑,手拉手倒进海洋球里,再然后,就看不到了,她身躯淹没在人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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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对,那样消瘦,很容易被掩盖,温诚有点想把她拍下来,就掉海洋球堆的瞬间,告诉宋槐这有多可笑,多幼稚,多无聊,几岁人了还拿自己当小孩儿呢?
温诚也开始搞不懂他在较什么真。
他到底有没有在生气?
明明被说神经病了,竟然能忍住不揪她领子狠狠骂一顿?
乔潭立在温诚眼前挥手。
温诚回神,对上两人疑惑眼神。
“看吧台干什么,有啥好东西。”
“没,看看怎么做咖啡。”
“哪来的好奇心,咖啡又不是调酒。”
温诚耸耸肩,不回答。
喝完咖啡没逗留,他有意给乔潭立和周琳制造独处空间,本来就是个热场的,聊熟后任务完毕就该拍屁股滚蛋了。走出商场,站在门口吹会儿晚风,准备回公司加班,广告策划就这样,节日前后忙成狗,平常给别人当孙子,走之前又回头看了那女人一眼,没找见,于是转身离开。
晚上八点空气潮湿,有凉风吹拂,倒没七八月那样热,温诚摸摸口袋,没拿车钥匙,就叫辆网约车,司机堵路上了,超时半个点才赶来。他坐车里听师傅说,“不好意思啊小伙子,这商圈附近太堵,不是故意迟到的,平台给打个五星呗。”
“行。”
“谢谢啊,真是久等了。”
“没事。”
他的半小时很快就过去了,因为和宋槐碰个正着。
半小时前,温诚等车的身影,就撞进宋槐目光中,那个永远笔挺落拓的脊背,永远不会塌下的肩。
宋槐快步离开,不愿意被这男人发现,她拉着妹妹的手,佯装若无其事从温诚身前走过,余光都没赏给他,并伴以闲聊,
“今天麦当劳好吃吗?”
“好吃!以后我们天天来好不好?姐姐。”
“衫阿姨...好不好嘛。”
“诶,阿姨在,国庆节再带你来。”
小女孩儿有些肉的手拽扯宋槐卫衣,“好不好?姐姐,你不是也喜欢那只鸭子?”
鸭子?温诚垂眼扫过,哦,可达鸭啊,特丑一玩偶,丑的人想笑。
就这点追求?
就这种爱好?
“汉堡炸鸡吃太多对身体不好,真的。”
这句话是宋槐对妹妹说的,话落时余光不经意扫过他。
她眉眼在月色下竟然有些温柔,温诚差点怀疑自己出现幻觉了,那浑身带刺的仙人掌,棱角被磨平,她突然很像公司里某些女孩子,家境好,从小无忧无虑的成长,所以培养出轻松温暖的性格。
温诚划开手机屏幕,用原相机拍下那只可达鸭,给宋槐发过去,还给予负面评价。
-
宋槐始终没看手机,直到挤上地铁,满车厢的乘客,沙丁鱼罐头似的拥挤,打工族学生党疲惫如行尸走肉,还有人啃包子,猪肉大葱馅刺鼻。
指尖不小心触碰屏幕,亮了,一瞥,三条消息。
一张图,有些模糊,全是可达鸭。
温诚说,“这么丑,拿回家准备辟邪?你审美真差,以后找个机会提升一下。”
“还有,你在星巴克进进出出,有发现我的存在么?你的教养哪儿去了,懂不懂人情世故这四个字怎么写,我和你没有深仇大怨,为什么无视人。”
宋槐一下就愣住了,她心里难受,脑袋混沌,没有留下一丝清醒,她能听到地铁开关门,人群纷涌叠至的声音,好像温诚就站在她面前,嘲弄的轻嗤。
孟衫抱着她妹妹,眼睁睁看着宋槐没到站就下车了,怎么喊也喊不住。
10. 她的剖白
迎上夜风逆着车流方向小跑,宋槐被他那句话里的“教养”,刺痛内心最敏感的部分。
什么算教养好?她不清楚,她只明白自己从小到大没人教,没人养,为人处事儿琐碎的生存之道,甚至生活常识,比方怎么拧煤气,修管道、暖气片,通下水,都是从家里旧型台式电脑查来的。
她是多余的,是锅底的铁锈渣,是糊透的黑锅巴,更是田地的狗尾草。
她心情太复杂了,不甘,愤懑,伤心,还有被揭伤疤的可悲。
大喘气赶到大厦楼下,保安大爷放她进去,同情的看了她一眼。大爷看她满头大汗,颇有感触的摇摇头,以为是个奔波忙碌的可怜孩子,其实不然,是宋槐想在今晚做个了结。
如果能不见,那么今晚以后就再也不见了,她越想越有动力,一路加速跑到地下车库,温诚的身影在逆光处逐渐清晰。
宋槐跑步时隔空和他对视,满脑子在想,千万不能摔倒,千万不能。
可惜,她还是不争气的摔了,以狗啃泥的姿态,最狼狈的姿态,趴在他身前,门牙磕上停车场地面,痛的头嗡嗡响。
温诚修长身形立定,没挪动半步,垂眼看她,冷笑一声,“怎么,大半夜冲我行礼?可别,受不起。”
他突然有点想笑,因为觉着宋槐像煮熟的火锅年糕,看起来直挺挺,实际上软趴趴,没跑几下就摔。
地库通风口刮出凉气,吹散门牙的炽热刺痛感。
宋槐真心疼死了,刚才尝到血腥铁锈味,很怕门牙磕掉,两只手摸摸,没掉,但眼角已经变得湿润。
上次摔跟头是半年前,当时她还在槐林,刚收了不少矿泉水瓶、易拉罐、牛奶纸盒子,和妹妹倒进尿素袋里,再用棉线绳一系,拉紧,两大袋。
塞得满满当当,宋槐拖着下楼梯,台阶又昏暗狭窄,脚下一个踩空,人就从楼梯上滚下去了。当时只感到很疼,很委屈,尽管如此她都没掉泪,拍拍裤腿儿继续背上,走到收废品站点,换来四十六块钱,回家时一身轻,脏手握着钱,再怎么摔也值。
可现在呢,除去那两种感受,还有耻辱,被人窥探狼狈的恼怒。
地下全是脏,黑卫衣荡土看得清清楚楚,宋槐视线里是温诚的手,一只,干干净净修长有力,掌心根根排布的血管在薄而冷白的皮肤下延伸,一直到手腕动脉。
温诚略微弯腰,“起来。”
她无动于衷。
“快点!”
还是不动。
宋槐靠自己那双腿支撑着起身,拍拍裤子,衣服,再垂眼看手。它们很脏,掌心的黑都刺进去了,然后下一秒,狠狠打掉温诚的手。
啪一下响声清脆,声控灯亮了一个度。
温诚挑起眉头,从嗓子里发出清亮爽朗的笑,他甩甩手,“一点儿不疼,”随之歪头看她,“你呢,手打红了吧,以后能别伸手打人么?你没那本事就悠着点儿。”
武力值不够,还打人?
“别动,等着!”
宋槐目光幽幽的注视他,看温诚拉开车门,拎出三瓶矿泉水,上次打球时拜托宋槐买的,五十二块钱,他记得特清楚,喝完还剩五六瓶,没料到今天派上用场。
他拧开瓶盖,把水往她手上洒,宋槐不自觉皱眉,后退着躲避水流,却被温诚一把揪回原位,他语气不耐,“别动行不行?让你洗手。”
污渍差不多冲干净,用了两瓶水,温诚连瓶带盖一起投垃圾桶里,哐当一声,目光随之挪到她身上,“找我干嘛,看你这架势,想打架,”他笑的云淡风轻,放宋槐眼里就是混蛋,“我是哪儿又不尊重你观点了?说可达鸭丑?不丑么?这叫事实。”
“你眼里有什么是好看的?你不是策划总监?”宋槐顿了顿,“策划总监不应该有发现美的眼睛么?还是说你们全公司都像你一样,”
“像我一样俗?”温诚问。
宋槐默认了。
温诚双手一叉腰,低头盯着宋槐,只是光线洒落,让他眸中摇曳着清浅的颜色,带有明晃晃的戏谑,令她全身不自在。
他知道这人什么意思——心灵美的人才能发现美,温诚,人家骂你俗呢,说你德不配位,可无论再难听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他都认为毫无杀伤力,甚至挺好玩儿。
非要问他喜欢什么?一时半会儿真想不出来,他见过繁多的草木,趟过全国各地,山川河流,人文景物,大漆鎀金,好像见多了真就习以为常。类似于小时候过年,家里准备的干枣,小赤豆,长大了可以不限量的吃,反而没兴趣。
倒是她,挺好玩儿的。
“我发现你挺有意思的。”
两人隔了几步距离,在空阔地库里,空气中全是火药味,头顶冷光像两把悬停的剑,于半空中枕戈待旦,好像纷争一触即发。温诚已经无话可说了,他就是觉得这女人挺没劲儿的,忽然烦得要死。
“哪儿有意思了?温诚,你有病吧,不就是一开始用报纸擦车么?玻璃没任何磨损,轮胎后续我也给你重新换了!”
“我有那么小心眼儿?”
温诚注视宋槐,发现她眼神很坚定,但眼眶泛红,有点像凋零的月季,黑色卫衣褶皱,牛仔裤还蹭上脏,心里闪过一丝不忍,只有一丝而已。
“有,怎么没有,擦玻璃,五十二块钱,轮胎,童话故事,你统统不尊重我。是不是习惯别人顺从你的观念,稍有不同就开始反驳?你是总监,你习惯教训人,但我不是的下属,没那个义务听你教育。”
真他妈神经病...
温诚眉间一拧,“我没你那么斤斤计较。”
“你就有。”
“我特别好奇你那脑子装了点儿什么东西,别人随口一句话你是不是能打印出来逐字研究啊,至于么你,我都忘了你还记着呢,到底谁小心眼儿?”
两人站得更远,宋槐向后退两步,仰头看他,“你不明白我为什么这样想,所以你没资格,你这辈子,都没资格。”
温诚太阳穴那根筋一抽,怎么就谈论到这辈子了?
“你是我什么人,我凭什么要明白,”他倒有心情笑出来,“谁能懂你脑子里装什么东西。”
“我和你不一样,每个人都不一样。”
“能别教育我么?”温诚看了下表,脸色一沉,“九点半了,宋槐,我对你的大道理没兴趣。”
“我今天必须和你说清楚,我在生活里就喜欢想很多,从别人说的话,再到花的每一分钱,因为我没底气,我一个人带着我妹,两个女生在望海生活很难,你不明白那种艰苦。”
“我的人生容错率特别低,一步错步步错,”宋槐顿了顿,似是积攒勇气,“因为我没上过大学。”
这句话换来温诚满目疑惑。
“你别问原因,我不喜欢别人问。”
温诚也不追问,只继续看着她。
“容错率低是因为没钱,穷让我紧巴又计较,所以我才要拼死挣钱,你别在心里骂我财迷,我不觉得爱财是多上不得台面的事情,我很光荣,我爱的是钱,而不是爱张嘴损人。”
“赶车没赶上我不知道怎么退,那七百多就没了,我会很心疼,我特别着急,我会换算这些钱要干什么活才能赚回来。买一个面包花不少钱,因为不好吃,我会觉得很亏,为什么相同价格没选其他的,”
宋槐喘了口气,“那么多支出,不管几块钱,我都希望钱花刀刃上花的值,否则就算浪费钱,我会自责,你说的对,温诚,我就是抠抠搜搜,我就是爱财如命,为了几个铜板斤斤计较,我从家来望海那天坐火车,提前三四个小时就等车,我就是怕赶不上,你懂什么叫容错率低了吗?”
更多的话宋槐没说,她瞪着双澄澈、清楞楞的,没一丝霾的眼,试图传达给温诚她的思想。
学历低,贫穷,活的不体面,可那又怎么样,每个灵魂翻滚在同一世界,生老病死,柴米油盐,就该是相同的,她越孤独,身后越是没依靠,就越该维护自己的尊严,铸造铜墙铁壁,像蜗牛刺猬保护柔软的身体,以此对抗所有恶意。
这是他们相识以来,宋槐第一次对他说这么多,好像还是真心话,她也会有情绪的对别人说感受?
温诚眉头一紧,心里五味杂陈。
他曾经把她比作带刺的月季,凌冽的风,可是这些意象不足以支撑她这个人。她也不是市场调查和客户分析,可以用不同维度,理性的,感性的,去分析剖白,她是个复杂的人,温诚从今晚此刻起始,直到彻底把宋槐看明白,
——用了整整六年。
只是现在的温诚不知道怎么回答,如何面对。
是自己太恶劣?可他为人处世向来如此,从没人像她这样反应激烈。
“我让你不开心?很难受?”
“对。”
“那我道歉,”温诚是个洒脱的人,“行不行,我这个人喜欢直来直去。”
温诚静静的瞧着她,宋槐蓬乱碎发钻进衣领,衣服裤子经那摔跤后很皱,但此刻她比任何时候都挺拔。像他几年前去攀珠峰,站在山顶眺望,恨不得全身挺直长高几厘米,让更多景色囊括眼底,多一点,再多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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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槐,说话啊,难不成想让我给你跪下?我们定个规则怎么样。”
“相处轻松点,以后我说什么你听着不舒服,怼回来就够了,干嘛憋心里,长结节就不值当了,而且我这人很好相处,一点儿不恶劣,不信就试试。”
“诶,和你说话呢。”
贫穷带来的紧绷感——温诚并不能体会,也没那个经历,他这一辈子基本上事事顺遂,有钱,有事业,但他不矫情,他可以试着去共情。
“送我回家。”
“这么正大光明指挥我?我劝你省省吧。”
宋槐不说话。
“还想怎么样,把你当成祖宗,摆台上供起来,”温诚皱眉看她,两人之间静止一秒,两秒,“上车!快点儿,别等我后悔。”车门拉开,宋槐理所当然斜身坐进去,她不觉得这叫占便宜,只是他在为言行付出代价。
将近晚上十点的望海,街道车流仍旧很多,尾灯穿梭如浮光沉跃,夜色浓稠,柳树在金秋九月依旧葱郁,这座城在秦岭淮河以南,季节相比华北平原各省市具有滞后性,一束束光从温诚脸上略过,他双手扶着方向盘,“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应该松弛。”
宋槐眉头微紧。
温诚余光扫见,语气不善,“再给我摆脸色就下去。”
“我明白你的意思。”
温诚轻笑一声,挑挑眉,她还能理解别人?“说来听听。”
“就是可以对你不客气。”
“?”温诚转头看她,笑了。
“是你自己说的,哪句话不开心,我也可以那么对你说。”
一记回旋镖,抛出去,再甩回温诚脸上,指尖敲敲方向盘,温诚也认下,祸从口出,这么快就反悔,显得他不算个爷们儿。
“行。”温诚眼风扫过宋槐那双手,刚堰息旗鼓的火气瞬间腾上来,“脏手脏衣服再蹭我车座上,明天再来洗车,狠赚一笔,能不能别动了?”
宋槐甩他一句,“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温诚抿抿嘴,彻底没话说了。
把她送到地方,温诚下车后默默站在一旁,目光追随着宋槐迎风双脚点地,正正对上她还泛红的眼,抬手指座椅,“明天来洗车。”
“明天没空,”宋槐拉好兜帽的抽绳,垂眼拍拍裤子,声音翁进衣领内,“你找别人去。”
“后天。”
“后天也不行。”
“大后天。”
“没空。”
宋槐站在罗森店门前,蓝色灯光打在她身上。
那眼眶中的红,与蓝形成割裂感,微风拂面,碎发轻盈,她面色清冷,看他的目光直挺挺,拒绝的毫不犹豫。
温诚胸口那股气要被她憋死了,却还在加压,加压,“你什么意思,故意的吧。”
“对。”她说。
“你说什么?”
面对温诚颇为急切的反问,宋槐倒是不紧不慢,“你不能命令我,人和人之间,应该和平相处。”
又开始了,不刚吵一架么?
温诚长舒口气,抬眼看夜空,再转到宋槐身上,“我逼你了?不洗就不洗呗,说的好像我能把你怎么样似的。”
“你说对了,你不能把我怎么样。”
转身,走了,没给他接话的机会。
温诚定在原地,他忽然不知道怎么面对了,身后晚风一阵阵儿的吹,他在衬衫鼓动中冒出个不合时宜的笑,嘴角勾起不明显的弧度。
连自己都没注意到。
那年九月的温诚还没彻底意识到宋槐究竟是怎样的人。
其实红色月季没什么不好,它甚至比玫瑰更美,月季生命力顽强,路边随处可见,稀松平常,如果有人想破坏,那茎秆上的刺会让他们付出代价。它是一个兼具野性和柔美的花。
温诚返程时在路上绕了足足半小时,总在岔路口走错,导航不断重新规划路线,他嫌吵,把高德关掉,车靠路边停稳,陡然很想抽烟,最好再来瓶酒。
可惜烟酒都没有,正发愁着,乔潭立几条消息轰炸过来,口头炮炸他。
点开看看,无非是人家周琳明确表示对他没兴趣,连微信都没加成,做不了朋友,更有杀伤力的是周琳走前还问乔潭立要温诚联系方式。
乔潭立怒吼,“我当然不会给她!老子凭什么,我诅咒你,对各种女人爱搭不理小心遭反噬,祝你有朝一日成舔狗。”
温诚轻笑一声,说的特混蛋,“我?下下辈子吧,我不懂,也不可能为爱情折腰,这是今年年初在酒吧发的誓。”
11. 她的观察
宋槐这辈子讨厌三样东西,烟、酒、男人,很不巧,温诚三条全站,甚至有时候认为他就是个混蛋,混蛋是没有绅士风度的,或者说他身上的礼节不会对她展现。
宋槐半夜回去躺沙发看手机,孟衫打来不少电话,说太晚了,她和季鹏飞把孩子接回家。回复个谢谢,又抬手摸摸牙,跑上小阁楼检查有没磕坏了。
小阁楼的卫生间很旧,水池子也浅,从墙角到屋顶都爬满了青苔,她看着镜子,忽然觉得自己很勇敢,像是打倒一个力量悬殊的敌人,因为她没有哭,没有示弱。
她很少哭,哪怕受委屈了也要憋着泪,咬住嘴唇,眼泪死也不往下淌。只是在高二那年,发生那件事之后,她的枕头就经常被泪濡湿,鬓角也黏在一处,母亲在哭,妹妹在哭,她也在哭。从那之后的所有记忆都被抹上一层灰色,没有光明,也像个密不透风的盒子,让所有人无法喘息。
同样没睡的还有温诚,他尝试着用心底那支画笔,给她过去的人生勾描轮廓,轰烈的,平淡的,苦涩的,用种种猜测往她身上套嵌...只可惜毫无头绪。
于是心想,算了,与他何干,她不值得耗费自己的脑细胞。
宋槐也在想,温诚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说他刻薄,可他却能及时道歉,但说他好相处,他却处处贬低自己,说她倔,不懂变通,说她这辈子就那样了。
别人口中的温诚是个温和有礼,外形清隽舒朗,业务能力强的好上司,可在她眼中不是。
只某天洗车后余光扫见他,没忍住多瞥了几眼。他站在人群中非常醒目,仿佛窗外烈日只照他一人头上,又或者像梵高向日葵中唯一昂扬立挺的花。他和身边人有说有笑,嘴角弯起弧度,眼睫敛下神色多几分认真,周身散发着游刃有余的松弛感——一种她没有的东西,很羡慕的东西。
嘈杂声在耳边鼓动,作响,让宋槐想起他车里的发动机。
那日是九月末尾,公司大厅落地窗外有晚霞穿过,灼热和炽烈的红,半空浮沉在光影中闪现,还有那位显眼的人,在匆忙步伐间和宋槐对视,眼神明目张胆的落在她身上,脸,手臂。
宋槐仅仅在人群中眺一眼,几秒钟,再挪开。
温诚则是放慢步伐,毫不遮掩的,把目光都给她一个人。
宋槐本能的皱眉,她不喜欢这种眼神,下一秒就转身离开。
丢给温诚一个背影,他彻底停下脚步,目送瘦小身形被黑压压的人群淹没。
真有意思,躲什么呢?
-
温诚在某天把车钥匙交给她了。
告诉她,“上次说这周给我洗车,时间到了,我忙,没空给你开锁,自己拿钥匙干活去。”
宋槐有些诧异的接过,看套着黑色胶皮的钥匙,不轻不重的躺在自己手心,胶皮中间还有Q版樱木花道,穿红色球服,黄色板寸,圆而长的脸笑起来眼睛弯弯,还比个耶的手势。
“你就把它给我了,”她有点诧异,“不怕我丢了么?”
“你丢了它我卖了你。”
宋槐不说话了,离开前还留下一句,“你不敢,而且,拐-卖人口犯法。”
“卖人犯法,卖你不犯法。”他扫了眼宋槐一脸认真的表情,没忍住笑几声,转身离开。
研究半天那把钥匙,宋槐终于开了锁,用清理真皮座椅的安全洗液仔细擦,擦完了,拍照给温诚发过去。准备爬出来的时候,雨刷器忽然动起来,不知道碰哪儿了,她茫然的望着,上下动操作杆,却越刷越快还能喷水。
宋槐也不问他,自己在百度上搜,看着教程视频,一步步回归原位。她的学习能力很强,能靠自己不麻烦别人,几天后修制冷也一样,车主说空调制冷坏了,阿金没教过怎么修空调,而且当时店里就宋槐一个人,她依然现学,像模像样给人家修好。
“可以啊小槐,”孟衫知道以后还夸她,视线中看到她牛仔腰带间挂着车钥匙,一瞧就是男人的,“谁的钥匙啊。”
“哦,温诚的,”宋槐把制冷剂和洗液都归置好,蹲下用抹布擦地面脏水,“他说忙,最近不开车,就把钥匙给我了。”
“他做什么的来着?什么总监。”孟衫问。
“好像是...策划广告的。”
“嗷,那是不是有好多钱可以赚啊。”
宋槐摇摇头,嘴上说不知道,心里却在想,哼,那种肤浅的人,挣再多钱也没用。
温诚身上有两点让她看不顺眼,其一,他这个人,其二,他的工作。宋槐不明白广告策划什么工作内容,不是总监么?为什么需要加班赶工?广告有什么好策划的?她小时候扒电视机前看动画片就最讨厌广告。
洗车座椅后时隔半天温诚才回,“车钥匙呢?还给我。”
宋槐又把照片发了一遍,并如实告诉他,
“我不小心碰到你雨刷器了,最后还喷水,玻璃水我给你重新换了,不要钱。”
收到消息是温诚刚开会出来,最近库存几款滞销严重,公司想冷饭旧炒,把前几年流行的钻戒款式再营销一波,割点儿韭菜。温诚也挺无语,但没办法,端谁的碗服谁的管,吭哧吭哧加班加点把方案拟定,这才有功夫喘口气,几天没怼了,浑身不自在,指尖敲键盘给她发消息,
“这不是应该的么?你弄坏的你修,难不成指望我夸你吧。”
“快来取钥匙,我没时间给你送,我很忙,我也在挣钱,工作不分高低贵贱。”
“少说几句啊你,找别人教育去,我听见大道理就头疼。”
-
接下来的几天,宋槐被孟衫季鹏飞邀请去家里吃饭,一来崔宣想和衫阿姨再住一晚,二来快国庆了,火锅店肯定人满为患,只能提前庆祝,四个人理所当然成为朋友,头次凑一块儿吃炒菜。
季鹏飞在厨房踏实的切肉,小排,羊排,安安静静干活,沉默稳当。孟衫则大大咧咧拉着宋槐去超市买蔬菜,裙带菜,贡菜,还有凉拌菜的灵魂之一,石花菜,剩下则是好几斤牛羊肉,几扇排骨。两个人拎着好几袋,抬起沉重步伐爬楼梯,进家门后孟衫一扔,菜都散在地上,往沙发里一钻:“累死了,累死了......”
结婚后孟衫被季鹏飞当小孩儿宠着,十指不沾阳春水,买菜自然算立大功,孟衫大喇喇躺平邀功,“买回来了,自己捡菜,季鹏飞!季鹏飞!”
宋槐默默把菜都捡回塑料袋,又拿计算机算出每种菜的价格,孟衫睁眼一瞥,看她认真的点屏幕,“怎么了小槐。”
“我算算这些菜多少钱,然后一起转给你,六十四块七。”
“你干嘛这么见外。”
宋槐已经把钱转过去了,孟衫直接拒收,“这跟我过不去呢?”
“没,你和季叔已经做饭了,菜钱我必须给你。”
“不收啊,咱亲兄弟不明算账。”孟衫来南方住那么些年,从家里带来的习惯却刻进骨子里,豪爽大方讲义气,谁要为那点钱计较她跟谁急,“别!千万别给我转钱。”
中午吃饭时孟衫还想让孩子再待一天,“陪阿姨再住一晚哈,行不行呀。”
孩子童言无忌脱口而出,“你做我妈妈吧。”
孟衫一听特高兴,笑的前仰后合,“真的假的,那还是做你干妈吧,不然你妈妈要吃醋了,或者给你妈妈打个电话,通知她,说你有新妈妈了。”然后下一秒,发现宋槐不自然的表情,“怎么了,没事儿吧。”
宋槐摇摇头。
“你们妈妈呢?还在老家?”
“啊,对,还在。”
“都还好吧。”
宋槐攥紧筷子,挑一粒米饭,勉强挤出个笑,“挺好的,都挺好的。”
宋槐嘴硬不是一回两回,她不想对任何人提起,对别人来说妈妈是爱的象征,于她而言,则是痛苦到不能再痛苦的东西,伤口愈合,里面肉却还在溃烂,烂出脓疱,戳一下能疼死。
她妈妈叫宋妍,长得很漂亮,柳叶弯眉,红润的嘴唇,水灵灵的眼睛,黑而浓密的卷发。宋妍经常涂红指甲,很长。按理来说,有个好看的妈妈是大部分孩子的骄傲,可宋槐却相反,因为就是那好看双手,曾狠狠掐过宋槐的脖子,又或者抱起她来,两人在车站前狂奔,高跟鞋敲打地面,气都喘不顺,望向已经开走的火车。
宋妍经常愤懑,她告诉宋槐,你爸远在南方,在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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州十三行搞生意,嫌咱们这小破地方没机场,每次来回都得坐火车——破旧生锈的,瓜子花生矿泉水的绿皮火车。
随之那张大红唇上下动着,黏腻的,滚烫的红,“听见了?以后别再让人说野种,骂你也行,别给老娘听见。”
“那我爸叫什么名字。”
宋妍不告她。
2010年某个炽热之夏,当时她已经十岁了,关于三四岁的记忆早忘的一干二净,所以那位十三行的生意人是团黑影,模糊不清,如有具象覆盖在她身上,笼罩黑暗,将母女两人捆绑。
-
回神儿是因为后槽牙磕在骨头上,宋槐脑子嗡一响,嘶声看筷子里那块被啃干净的排骨,没肉了,大概走神太长时间。
孟衫惊讶的问这想什么呢,转眼又往她碗里夹几块,“吃啊,管够,锅里还有,别可着那骨头啃了,我会觉得我俩招待不周。”
晚上安顿好妹妹,独自坐公交回火锅店,汽车开过几站地心情才彻底平复,又买矿泉水猛灌几口水,后齿的疼痛终于有所缓解。
她脑海中宋妍的样子好不容易被淡忘,现在却更清晰。
良久,跑上阁楼,再次站镜子前观察自己那张脸,把两个灯都打开,她掌心紧贴脸颊,哪里像?对,那双眼,眼角多几分弧度,像猫的眼睛一样,可她眼中多得是天真神态,淡淡的,没一丝欲色和谄媚。
只要她不笑,永远绷着脸,就是普普通通,清清白白的人。
次日早晨温诚给她发了消息,宋槐没顾上看,首先准备早饭,面包或茶叶蛋,随便往嘴里一塞完事,再背对晨光拉开卷闸门,半空中如金粒的浮沉一落,开始准备洗车,给库里滞留的车保养。
每日如此,日复一日,过的很枯燥。宋槐不像温诚,是个自己找乐趣寻开心的人,他会在工作时听歌,在会议间装点盆栽,会在加班后坐吧台喝酒,
又比如,温诚会亲自来找她斗嘴,往洗车行门口一站,再款款走进去,跟回自己家似的理所当然,“来拿车钥匙。”
“稍微等会儿啊。”
“想私吞车主财产?”
“我不稀罕,”宋槐继续擦车,“就算出去偷车,也不会偷你的。”
“是吗?我的车很恶心?”
“很晦气。”
温诚也只是点点头,完全没把她话当回事,闲适坦荡的往那一站,“你那点怼我的话毫无杀伤力。”
“能少说几句么?不要影响我洗车。”她只余光看到他就烦,“这不是你家。”
温诚大笑起来,上身微微后仰,这女人也真是。
“......”他开始呛她,“还是那句话,服务行业都像你这样态度就完了,别毁了我今天的好心情。”
“大清早的,跑过来拿钥匙还得被你骂几句。”
“好歹我在这洗车又换汽配,受的待遇也该好点吧。”
宋槐听见温诚声音略有疲惫,看他眼下发青,应该是熬夜工作或加班开会了,她声音终于没那么冷硬,“我给你钥匙。”
当温诚把钥匙握手心时,宋槐听到耳边认真低沉的话语,“和平相处,别总横眉冷对的,我是你敌人?”
那倒不至于。
宋槐摇摇头。
“国庆还开门么?”他问。
“正常开,我全年无休。”
“真不会累死?”
“死了再说。”
“.......”温诚真有够无语。
他原本想问问宋槐国庆什么安排,出发点很友好。他今年国庆说不准要不要回老家,陪陪自己亲爹,老爷子独居惯了也不再给他打电话。
前些年每到该交水电费,物业费,温诚刚把钱汇过去,老爷子必在电话里说道,他说,年轻人不啃老在外面会很辛苦的,自己在外开垦,就不要再负担他的费用了。
这话磨的温诚耳朵起茧,他通常无奈笑几声,“还开垦,你当我什么呢,黄牛犁地么?我倒没那么多苦力要做,你那几个费用我还能交得起。”
是累了点,但一点不苦,人生在世,没有喝露水就能苟活的,工作这么些年,他也没矫情过。
12. 他的感慨
温诚食指卡钥匙扣里,转着玩儿,“还能不能好好聊天了。”他专心观察宋槐表情变化,钥匙不小心飞出去了,直接甩车轮底下。
黑而圆的影子,划出弧度感的虚线,在两人视野中一闪而过。
两人目光齐齐落在同处,宋槐问他,“要不再配个钥匙?”
“我告诉你,做人别太狠,”温诚说,“准备在我这赚五险一金交社保养老呢?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去给我把钥匙捡起来。”
“自己去,你自己丢的,你四肢健全有手有脚。”
她这张嘴该上保险了,哪天把人气死还能给赔点钱。
温诚被她实打实气笑了,不过又回想刚才,确实不占理还无理取闹,干脆能屈能伸,挽起袖口往地上一蹲,手臂向里探,把钥匙够出来。
纯黑色的胶皮钥匙套染上脏了,很明显很恶心,温诚满脸嫌弃的把胶套拆下来,随手扔垃圾桶里,“宋槐,”他下巴一抬,“再往你这送点儿钱。”
“什么意思。”
“重新买一个,找个好看的。”
宋槐进店给他拿了不少样式,供他挑,温诚还是觉得很难看,“这谁进的货?你老板?”
“嗯。”
“你和你老板审美一样完蛋。”
“到底要不要,不买我拿走了。”
.......他妈的谁是顾客呢。温诚扫码付款,重新套上壳子,坐车里还不忘说,“再丑我也得买一个,不能让你以为我白来是不是,既然来了总得交点保护费才能走。”
宋槐没理他,转头进车库。温诚刚准备摇上车窗,就瞟见她和阿金有说有笑,俩人站店门口不知道聊什么,捧着本册子一直看,都快把那几页纸看穿了。约莫两分钟,温诚看也不想看,一脚油门驶离洗车行,路上宋槐给他发消息,他刻意没点开,直到下一个红绿灯间隙拿起手机,点开语音,
“我可以专门给你在网上买,不过运费你需要负一下。”
心里那点不自在稍稍散了些,温诚戴耳机给她发语音,“随你便,都行。”
-
国庆那日终于到来,孟衫给宋槐找了个短租房。
因为火锅店要营业二十四小时,这七个晚上不能住人,季鹏飞想赶赶海底捞潮流,加上国庆降温,连续阴天,生意更容易变好。宋槐行李不多,当初从槐林跑过来就一个大包,里面几本小孩看的书,几件短袖,两双鞋,运动鞋和布鞋。
孟衫曾劝过她,为什么不自己租个房子呢?火锅店沙发椅睡不好,再怎么也不如床舒服。宋槐无论如何都摇摇头,她想攒点钱,更不舍得花。
她这人爱凑乎,对任何事物都没要求,管他是床或椅子,拼起来能睡就行,管他什么食物,进肚子不饿就行。尤其来望海后,看着存款越来越多,就更不舍得花,没见过世面就这样,稍有点钱扣扣索索,畏手畏脚,花钱总有负罪感。
七天的短租房,三十平米,每日三百块,加上来回路费就得两千一往上。她领着妹妹背包进门,环视一圈,在大城市繁华地段环境算不错的,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各种家电,硬板床,还有厨房两口锅,无需自己添置东西。
唯一不足的就是墙壁太薄,很像后期装修才隔开的,裂缝很多,隔壁干什么说什么都能听的很清楚。节假日有不少旅客,储蓄不足刚入社会的小情侣会选择类似短租房,比酒店和民宿便宜,屋内定期做过清洁。
头一天还没问题,宋槐住到10月2号就有些难堪。
她下楼买了点洗漱用品和午饭,先让妹妹吃,自己进卫生间洗脸,下一秒,有笑声悬挂于头顶,宋槐四处寻找声源,应该是顺管道传出来的。当时也没在意,扭开水龙头洗手,洗脸,但水流声中混杂着声声喘息,类似跑步或运动,还伴随暧昧低语,宋槐听不清,登时觉得水很烫,脸也热,热得发红了。
在那之后她也不愿意待着,白天把门一关,带上妹妹去汽配店和阿金干活。
洗车行也全年无休,正常营业,甚至比往常还忙,不少外地车路过也来洗护。宋槐从早干到晚,十一点回短租房倒头就睡,根本无暇顾及那些声音,她没经历过,也不会明白那有什么好开心的。
阿金告诉她,“小槐,我联系上陈丰了!”
“什么陈丰。”宋槐问却没得到答案,只看到阿金笑的很开心,在电话里一口一个小陈总的称呼。
等打完电话,阿金说,“今年年底去内蒙找他,你要加陈总微信么?”
“不用了,你联系就好,是投资外贸的事儿么?”
“对,晚上吃饭么?我最近认识不少搞外贸的,大家订了包间。”
宋槐摇摇头,“我最近太累了,想好好休息,你们吃吧。”
汽配外贸是她和阿金两个人决定的,但打点人际关系还得靠他,宋槐不擅长。
短租房到底住不习惯,虽然算偏安一隅有水电燃气,但那床实在太硬,妹妹半夜翻身告诉她腰酸,宋槐就把卫衣和自己的被子垫她身下,还有枕头,荞麦装的多,很沉,睡一晚脖子疼,后半夜都是枕着胳膊睡。
孟衫和季鹏飞也忙到脚不离地,孟衫只抽空问问,关心几句,问她最近怎么样,有好好吃饭睡觉吗?
每次问,宋槐每次都答:“挺好的。”
其实没好好吃饭,妹妹还小胃口好,宋槐就只给她买盒饭,自己吃便利店饭团,包子,速食方便面,这还算好的,大多数直接买面包,那种打折的,买七八个能便宜不少钱。
一日三餐就是吃面包渡过,有次靠车门啃面包还给温诚看到了,实打实被他损了一顿。温诚嘴不饶人,“能慢点儿吃么?我会和你抢?你吃相真够难看。”
她那宽大卫衣罩在身上,袖子挽起露出纤细手腕,腮帮子鼓鼓囊囊,风再把她碎发往上吹,很粗糙,完全没形象可言。
-
深夜,穹顶高挂弯月,点缀稀疏繁星。
宋槐躺在床上,腰间几节骨头咔吧一松,满身疲惫得以消散。天色全黑下来,窗外街巷吵嚷,有人在街头唱歌,音量穿透玻璃,墙壁都在震动,观众活力满满的挥舞荧光棒,莹淡闪烁的光给她发丝染了色,外面热闹,她却在短租房里闷着,二十个春秋出头,她清冷寡淡未变。
费力生活的人没力气参与繁华,
活下去已经很辛苦了。
可那歌挺好听,宋槐偶然下载酷狗,想给自己生活带点音乐。
那首歌叫《如果可以》,点开。
外放。
“红线划过深藏轮回的秘密,我挥霍运气...”
“靠近了,相信了,到底我们爱的有多狼狈...”
音乐前几句有刻意闷闷的感觉,宋槐忽然想到学校的音箱。
印象里,槐林县的初高中都只有一个,特殊场合才拎出来,英语听力,运动会和广播操。老旧音箱不知道用了多少年,放出来的英文不清晰,伴随电流声嗡嗡响,挟着呼呼风声,宋槐面对那么多题,叽里咕噜的声音,最后只能靠懵。
后来宋槐辍学了,去垃圾站卖废纸片看到音箱被扔在里面,还有很多桌椅,都报废了。
收废品的顺着宋槐目光一望,告诉她:“县政府批了不少钱,桌子椅子全换新了。”
小学桌子破破烂烂,又不好写字,木头材质刷层黄色油漆,而且桌面不平整,坑坑洼洼的,一条条沟壑,她时常用铅笔往上画,感受到木头很软,笔尖一扎,轻轻松松钻进去。她下课看着那些深浅不一的沟棱发呆,越看越像山川河流,像梯田,心马上飘出去了。
宋槐小学挺有劲儿的,没现在这么死气沉沉,她被同桌欺负了会打回去,她还帮老师搬作业,和几个朋友玩抬花轿嫁新娘,小手交握起来非要抬她,宋槐就不走,就不坐花轿,她十岁不到就一副小大人的老成样,“我不结婚!”
小女孩们大眼瞪小眼,为什么?
她说,结婚有什么好的,你们知道么,结婚很痛苦,肚子会变大,还会被打。
乳臭未干的女孩子们哪里知道什么是婚姻,她们只是被家庭耳濡目染,被父母拷上思想的牢笼。他们会说你个女娃娃懂什么,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你这个年纪是易孕体质,你这个年纪还不会洗衣服做饭?任何野心和鲜活的兴趣爱好,是属于男孩子的,她们被终身困圄,不能逃出生天。
那群女孩子听宋槐这样一说,也害怕起来,有些小姑娘想起家里的父亲,沉厚的烟嗓,抽廉价的、苦臭的软包烟,说话时露出焦黄的牙,他们不做家务,只会吃喝拉撒,抽的烟把被子枕头都燎黑了,母亲抱怨,父亲拿下拖鞋就打,母亲要离婚,政府不同意...
太多太多了。
刚想到这,手机震动,是宋妍打来电话。
宋槐坐在床边,抬手捋起碎发,深呼吸一口气,电话那头没声音,长达两分钟的沉寂中,终于开了口,“住院费不够了?”
她刻意压低声音,怕妹妹听到。
宋妍蜷在床上,隐匿于昏暗中,听电话里宋槐又将问题重复一次,才毫无底气的说,“够。”
声音很轻,亦或很压抑。
“那为什么打电话,我不是说过么?我给你钱,你住院,咱们不要联系,”宋槐说,“宋妍,你别再和我联系了。”
宋妍又抱怨老住院楼太旧,最重要的是,她不愿意和精神病人住一起,前一秒笑,下一秒就能哭,半夜坐起来说梦话,梦游到走廊还能打起来。宋妍从没见过这场景,吵嚷着要跑出医院,结果被护士拦住,她大喊大叫要找女儿,你们松手,我不是神经病!越这样说,医护人员越看得紧。
宋妍还说,刚去精神病院时,铁栅栏一开,在院子里晒太阳的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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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停下手中动作,一个个穿着病号服的身体,一张张憔悴的脸,都朝宋妍的方向转去,她怕得要死,待了好几个月,依然寝食不安。
宋槐静静听了会儿,举起盾牌将宋妍的各种抱怨挡回去,“你的精神确实有问题。”
“谁说我是精神病了?我要疯了能好端端给你打电话?”
“你要不信我的话,就去问医生。”
“问问问,就知道问,大夫说,我是轻症。”
“也行,不住院你就走,记得把钱退给我,”宋槐说,“一分不落的还给我。”
宋妍没话了。
宋槐记得宋妍是怎么发疯的,几年前婚姻破碎,她就一直神经兮兮,住在家里像埋着定时炸弹,宋槐提心吊胆抱着妹妹,就怕她突然冲到房间里大叫,撕东西。
那个时候宋槐和妹妹天天待在一起,她抱着妹妹,看妹妹哭到红肿的眼睛,黑色瞳仁像掬了一弯水。
只是生她的那个人却从没教养过她,最浓厚的血缘到宋槐这里聊胜于无。
“就这样,挂了,别给我打。”
“诶,你等等。”
离开耳边的手机,拇指准备按下红键却停住,宋槐不想再多说,她害怕听到宋妍的声音,多一秒都不行,好不容易费力淡忘的东西,重新清晰,她会撑不下去。
宋槐没给她多说几句的机会,挂断电话,再打来,又挂断,连续三四次,也就消停了。
-
外面有人放烟花,不是鞭炮,是无声烟花,以高厦围拢起的巨大幕布作底色,金红花火点缀,在浓郁夜空中层层绽放,配上歌声,一切那么绚烂,活泼且明媚。
宋槐忽然很向往这种光明,套上卫衣,随手扎头发下楼。在旋律中走进711,要一桶方便面,店员给泡好,她端到窗台前坐上高脚凳,吃面,喝汤,抬眼看街上人群,入味的面汤冒热气,宋槐又加了两串鱼丸。
这么些年熬过去,方便面是她最常吃的。
阿金还给她发来消息,说自己在应酬,陪大小老板们吃饭,现在正k歌,又得喝酒,阿金吐槽这叫拉投资前的服从性测试,他唯一夸的就是陈丰,说小陈总人特好,从不逼员工喝酒。
提到酒,宋槐翻到朋友圈,发现温诚难得拍了张鸡尾酒照片,酒液在杯中承了钵月色摇晃。
很顺手的点了个赞。
他真不记得当时怎么和宋槐成了微信好友,朋友圈竟然还能被她看到。当面冷冰冰的怼人,背后点赞,温诚觉得她这人行为真挺有意思,既然这样,他也没距离感,直接私聊她,“你也看朋友圈?不简单啊。”
“顺手而已。”
“你这么闲。”
“正好看到了,你要不愿意我就取消。”
温诚字在格里待着还没发出去,再返回朋友圈一看,已经取消了。
真有意思。
有时候看宋槐就像在照镜子,她身上那股韧劲儿和从前刚入职的自己很像,整个人像疾风,为了心里的梦想,迅猛往前冲。
温诚很想知道宋槐到底有什么梦想,她那么俗,那么寡,会有么?
其实宋槐有梦想,只是不像别人宏大高级,什么读研读博,年入百万,买北京三环内首付.....她希望攒够钱,让妹妹读书,自己考个大学,最后,把日子过好。
怎么才算过好日子?大概是有房子住,哪怕很小,喜欢吃什么,要什么,有经济实力去负担,不要拮据畏缩,要给自己足够的安全感。
温诚坐在酒店里看手机,不知道自己脸上渐渐浮现笑意,
回她,“你和我计较什么。”
今年国庆是严重无聊的一年。他本来定好了要去巴塞罗那跳伞,五千米高空自由落体,可以俯瞰海岸线,却到临走时被要求改签,来过清清淡淡的日子,泡清淡的汤,吃清淡的南方菜。
老年人喜欢稳妥,年轻人才追求刺激。
除去吃饭习惯,温诚感觉宋槐活的像老年人。
世界上那么多人,万物都有生存之道,虽然他曾以为宋槐这辈子也就那样了,她挣不了钱,更不会有出息,但事实似乎超出预期。她虽然没社会经验,有点莽撞,但她有自己的那一套,那些条框,她按部就班的一点点向上爬,像生命力顽强的壁虎藤蔓。
但像她这样的姑娘,肯定也会有消遣娱乐的时候,只是他不知道。宋槐或许会在火锅店聚餐,带着妹妹去游乐园,当然,也可能继续挣钱。
一种浓烈又张澎的感觉,在他血液中翻滚,如同巨浪幕天席地涌来,将他所有情绪占据,包裹。
他意识到自己对宋槐产生了探索欲,他记起从前的毒誓——三十岁前不会对任何异性动心起念,麻烦。
好像赌输了,又似乎没有,因为他只是对宋槐产生了一丝丝好奇心。
一丝丝,而已。
13. 他的希望
宋槐的国庆节冷冷清清,她没有温诚那么多想法,更没有那‘一丝丝’好奇心,只是在711吃完速食面就拐进短租房,进门时屋里暗沉沉的,妹妹已经睡着了。
隔壁交谈声甚欢,许多人喝啤酒,应该是好友聚餐,一浪又一浪的笑闹,其中夹杂着易拉罐开瓶的清脆声。
宋槐坐床边看消息,又觉得光线太暗,只能去卫生间关上门。
今晚还算幸运,没有那种奇怪的响动,只有水流声。
墙上除了挂面半身镜,还有简单的收纳台,前几天宋槐买了几瓶洗漱用品,整齐摆放,角落有台单筒洗衣机,旁边是折叠塑料矮凳,一盏瓦数不高的冷白顶灯悬于头顶,光线能勉强看得清。她挨个点开阿金发来的语音和外贸知识,逐字逐句了解。
尽管她对外贸很陌生,但宋槐愿意花时间学,一步一步,路都是人走出来的。
宋槐坐直身体,扫了眼镜中的自己,仍旧那副冷淡样,和这光线相得益彰,也难怪温诚老调侃她。
大约晚上十一点,孟衫给她发了消息。
“小槐,我俩今天快累死了,这会儿刚忙完,然后半夜两三点还有一波,你应该已经睡了吧,我跟季鹏飞已经连续五天没合眼了,这国庆的小年轻真可怕。”
孟衫用图片证明,国庆客流量是平常的五倍还要多,火锅店每桌都有空盘子剩菜,锅面还浮着煮散的牛羊肉,照片角落里,季鹏飞正穿着围裙收拾残羹冷炙。
“你看那些人,”孟衫抱怨,“浪费粮食,真是的。”
宋槐给孟衫截图发过去,告诉她,“我躲厕所看阿金消息,他晚上去找老板拉投资了,发来不少外贸的东西,让我赶紧学学。”
“他可以去,你千万别,谁知道那些都什么人。”孟衫坐收银台后反正没事儿干,就一连串轰炸满屏消息,告诉宋槐那些酒局饭局多可怕,歌厅可不是正经KTV,远离那些道貌岸然的老板,“阿金不怕,他长那样男人女人都不喜欢,我很放心他。”
阿金土生土长望海人,像许多平凡人一样,无波无澜的活了二十四年,在本地从小学上到二本毕业,学的冷门专业,成绩排名也靠后,本科后找不下工作,干脆问父母要笔钱出来干汽车行,现在开始创业外贸,不做soho,跟着有经验的老板干。他长得不丑,五官也端正,仅仅普通而已,单眼皮,浓粗的黑眉,嘴唇M形,脸的轮廓棱角稍重;他脾气好,性格外向,在望海新城区很吃得开。
宋槐晚上学了不少新知识,比如moq,fob,cif,什么是询盘,地推,po,eta,edd,sky,oem,odm,以及信用证,电汇和承兑货单。这些都很难,从未接触过,于她而言,像是进行一场艰巨的任务。
但在脑海中有个初印象时,她陡然觉得人生并没那么可怕,或许不用时刻畏缩,只要还活着,都有重头来过的机会,没关系,失败一次,有下次,尝试的机会有无数次。
似乎容错率没那么低。
直到半夜十二点,阿金才来消息说他刚结束聚会,宋槐把背下的东西语音复述给他听,阿金很惊讶,“这么快都记住了?”
“嗯、还行,差不多,还有什么内容么?需要我买本书?还是买网课?”
“不至于,咱慢慢学就行,主要是口语。”隔了一会,阿金说,“今天还听陈总说英语来着,他好厉害,跟听力一样。”
阿金还发了不少豪车照片,以及谷歌和阿里巴巴国际站的广告截图,原来海尔和美的也在里面,广告页面纯英文,宋槐放大图片,歪着头仔细看。
上次看英语是四年前,直到现在也还记得,能认出大致意思,再具体的就不清楚了。
从小到大,所有老师都说她聪明,无论什么知识一学就会,宋槐也有弱项,就是听力口语都很差,因为小县城教育资源落后,只有每年一次的英语测试才能听上外国人说话,那种瓮声瓮气的感觉,怎么也听不清。大部分同学会去文具店买磁带,老式的,现在已经被淘汰了。
都说学英语最重要的是张开嘴,为此她借过磁带,也偷偷练习过,把耳朵堵上说给自己听,不标准的发音让她再次退缩。
学了会儿,有些困,她起身接一抔凉水洗脸,再坐回去翻手机,第一眼就看到了刚才和他的聊天框。或许夜晚让他们拉进距离,也放低戒备,宋槐随手发了条消息,“你们平常接触这类广告么?有网站么?”也不指望能得到回复。
温诚在那边收到消息时,刚刚睡下,他诧异片刻,给她回,“有事?”他等宋槐回复,却迟迟没动静,想再发一条,打好的字在框里,即将点发送最终还是全删掉了。
房间湿气有些重,黏腻的空气剐蹭在皮肤上,温诚有些受不了,下床推开窗户,夜晚一股凉风吹进屋内,就这么站了几分钟,困意慢慢消散,高层之下俯视街道,汽车行人就像黑点。
照规矩,每年国庆降温季,老头一定要拉着他来汤山一号,多半天泡在水里,温诚次次逃不掉,被父亲耳提面命的说,汤泉养生,药浴养人。
或许是无聊了太多日子,宋槐的一条消息才令他那么感兴趣,她打破了温诚的平静,让他裹上浴巾出门,泡进度假酒店的水池子里。
人工温泉不比纯天然,鼻子周围总有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儿,温诚不嫌弃,去吧台自动贩卖机叫了杯酒,刚仰头喝一口,手机震动一下,他咽了酒咳嗽几声,看到宋槐回的消息,把照片放大,仔细看了会儿,“我们公司不做外网,没有自建站。”
宋槐又问,“广告和广告也不一样?”
他手肘举到水面上看手机,胳膊有些酸,屏幕被水珠干扰打字困难,最后给宋槐拨了语音通话。
“你们自建站或者阿里国际站应该是产品介绍,付费推广,我算营销,从推广趋势到产品特征,五T原则,主要就体验和场景营销,营销和自荐不一样,”温诚把酒杯一放,发觉对面始终没话,他抬高声音,“你尊重我么宋槐?有在听?”
宋槐确实走神儿了,因为左耳是温诚的声音,右耳则再次接受那动静的折磨,这卫生间狭小逼仄,水汽一波一波往她脸上扑,又潮又热。
两人都很安静,只有通话秒数在递增。
温诚好像听出点儿什么,不确定,又调高音量,那种声浪旖旎层叠,漫长绵延入耳,他笑声很低,“大半夜不睡觉就是为这个。”
“没有。”宋槐努力辩解,却显得苍白无力。
“行,你没有,”温诚又凑近听听,特想瞧瞧她现在那张脸什么样,脸红了?窘迫吗?无论哪种都很好笑,“怎么关不了,网页出问题了?拍个视频我看看,告诉你怎么修。”
她坐塑料凳上快尴尬死了,淡淡的语调里终于有些难耐,“真没有,你爱信不信。”
“那什么声音?”
“你想多了,应该是楼上,顺着水管下来的,隔音不好。”
温诚听这动静,大概墙板很薄很劣质,隔音差,周围住的还是鱼龙混杂的人,她胆子也够大的,“你到底在哪儿住呢。”
“很重要么?”
“问问而已,没恶意,我又不会入室抢劫,”温诚把酒杯一放,掌心划出水波,“更何况你说完我也不会记得。”
“哦,我在九一广场旁边的一个公寓。”
“短租?”
“对。”
“短租几天还不如押一付三付四,折算下来肯定长期更便宜,你会不会算账。”
“我比你会算,”宋槐五句不到没忍住和他较上劲,“我平时住宿不花钱,就在火锅店。”
“....”温诚沉默良久,手从泉里抽出,垂眸看波纹渐渐抚平,“我发现你这个人挺有意思的,二十一世纪了还想怎么变着法虐待自己。”
“这不叫虐待,是对我自己和我妹负责,等到钱够的那一天就好了。”
“挣钱什么时候有个够。”
“有,总会有那一天。”
真的有吗?宋槐不知道,她永远在等,等自己足够强大去应对未来的每一种变故,她渴望过安稳平淡的日子。
通话还在进行,却再次迎来沉默,他们心中所想都不同。温诚看着空旷温泉,在想她到底为什么把自己逼这么紧,放着眼下年轻不享受好日子,非把希望寄托到以后?等钱够了?三十?四十?五十甚至更老?宋槐却满耳都是他那边的水声,汩汩缓流,是在洗澡吗?
“你那边怎么有水声。”
“哦,在泡温泉,也不算温,二十度的鱼疗池。”
“这么晚了不睡觉?”宋槐问。
“你不是也没睡?”
温诚告诉她每年的温泉惯例,哪怕他快泡吐了,可老人家一言九鼎,他不想惹得不痛快,他只希望自己父亲能活到一百岁,不要再有任何顾虑,话讲到这,他微不可查的叹气,紧接着又是刚才那副姿态,吐槽亲爹是水陆两栖动物,盘着腿在温泉里打坐升仙呢。
“就这么倔一老头,没办法,陪着呗。”
宋槐没有说话,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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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抿唇笑笑。
她起身推门走出房间,楼道窗口可望见广场喧闹,街头歌手不见了,卖小吃的摊贩却还在忙碌,铁板锅铲铿锵触碰,满满人间烟火气。
他那边水声潺潺,宋槐静静听着,竟然觉得和他聊天也挺开心,他身上总有朝气,他眼中的生活是彩色的,他总能把稀松平常的事描述的很有趣。
宋槐有些怅然,还生出向往,她希望会像温诚一样自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国庆节九一广场最热闹,但对比之下,那头微弱的水流声更清晰。
安静几分钟,宋槐开口问,“你和叔叔关系很好吧。”
“你要这么说,那就是还不错。”
宋槐再次沉默。
她不知道该聊什么,也没和人聊过这么长时间,更何况手机对面那个人是他,孟衫总开玩笑说,你真是聊天终结者。
话题怎么开始,又该如何结束?
她在走廊里来回踱步,声控灯从不亮,窗外的光穿过玻璃落在地面,照出几片昏沉的白团。
好在温诚察觉出她的尴尬,来救场,“你不是说要给我网上买钥匙套么?到货了没?运费要出多少。”
“你急着用么?”宋槐手指点着窗台,“还没发货,运费也不多,我给你垫着吧。”
“破费了,也不着急。”
宋槐点点头,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温诚看不见,时间一分一秒增加,她说,“你们在哪个地方。”
“汤山一号。”
“室内的?”
“室外。”
“贵吗?”
“还行吧。”
宋槐又问,“泡温泉,不就是泡水里么...”
“你说对了,没区别,但人活着别那么无聊,有些乐趣就是平平无奇,但它能让你开心,我听说过一项调查,研究表明人在开心的时候,会更喜欢那些无聊的,无用的东西,并且给予它们附加价值,比如爬长城和攀珠峰,不就踩地压石头么?但它们就是消遣。”
“你在教育我?”
“我不像你,懒得教育人,我只谈谈感受。”
听筒传来细微电流声,伴随各种杂音,衬托这夜格外寂静,宋槐走到窗台前,等着挂电话,却听温诚低低笑一声,她忽然有了分享欲,
“我今天听到街头歌手在唱歌。”
“什么歌。”
“如果可以。”是街头乐队唱的,很好听。
温诚想听听,搜了歌词点开外放,音乐穿过话筒传播到另一边,都能听得很清楚。
谁也没开口打破那种说不上来的氛围。
宋槐静静靠在窗沿,看着穹顶繁星,她能听到歌声,也能听到温诚轻浅的呼吸,不急不缓,她从没有和谁在电话里聊这么久,貌似这样挺不错的,这个夜晚也不错,偶尔笑笑的他也不错。
半首歌时间过去,温诚按下暂停键。
宋槐说,“就这样吧,我要挂了。”
“你的礼貌呢?好歹说个再见。”
宋槐长舒一口气,像是鼓足什么勇气,“再见,温诚。”
“晚安。”
-
一夜无梦,都睡得很安稳,温诚比她起得晚,睁眼就是老头进房间拉窗帘,刺眼的光洒进来,他抬手放眼睛上,听亲爹质问,“你昨天熬夜了?”
“没有。”
“这什么,”温政国看见床边地毯上有一瓶酒,举起来,“大半夜的喝酒?”
“只喝了一点儿,真的。”
“狡辩。”
温诚笑起来,掀开被子下床,“我说了你还不信。”
“走吧,去乌衣巷。”老爷子喊他出门。
“不去泡你的温泉了?”他不理解,“去那儿干什么。”
“有个好久没见的老同学。”
“你们小聚就别掺和上我了吧。”
老头不耐烦了,“走吧你。”
温诚却大笑几声,这老头子真是的。
去乌衣巷的路上,温诚驻足看南京满大街的梧桐,它能在南京安家,生长快,耐修剪,它枝干高大,盘根错节,绿荫如盖,从地铁苜蓿园站北行500米—陵园路,阳光透过梧桐的斑驳光影,湖光落叶交相辉映,青瓦黄墙,洋房坡顶,弥漫植物清香。
他给宋槐发过去。
“好看么?”
无聊又烂俗的问题。
他只是萌发一丝想法,想让宋槐站在梧桐树下,让他拍张照,最好再对他笑一笑。
14. 她的失落
10月7日,国庆八天小长假还剩一天,宋槐次日早晨睡醒,看到那张植满梧桐的林荫道,盯着屏幕欣赏了会儿,简短回复两个字,“好看。”
也许是因为昨夜的通话,微弱电流让神经共鸣,也让她自己和温诚有一瞬同频。
他欣赏她的歌,她向往他照片里的梧桐,他们不再针锋相对,他不再高高在上的俯视她,而是相识多年的好朋友。
宋槐原本是高兴的,但到最后她勒令自己清醒,别被错觉迷惑——因为温诚发了新朋友圈,却没回复她的微信,没有一个字,一个标点符号。
她猜测,温诚还像从前那样,并没把她划在生活圈内,他哪天想聊天就发消息,不想聊就把你晾一旁,根本不会在乎是否有回应,他活得太洒脱了,这种‘洒脱’往往会令其他人难堪。
宋槐洗了把脸,不再去想,拉开窗帘开启新的一天。
楼层本应该有的阳光被对面高层挡住,屋内阴恻恻的,宋槐皱了眉头,一对比,好像温诚的生活那么多姿多彩。
他永远能站在有光的地方。
-
阿金执意给她放一天假,“小槐,都连轴转好几个月了,好歹歇歇,算我求你了。”
孟衫上次从火锅店出来也看见她瘦了,“我第一次见你是4月份儿吧,那会你就穿这身黑卫衣,瘦的就剩骨头了,前段时间好不容易胖点,现在又回去了,不是在减肥吧?”
宋槐说不是。
因为妹妹最近几天总嗜睡,脸色也不好,宋槐撩开她刘海用掌心试额头,不发热,就是汗涔涔的,她问你身体不舒服?妹妹只摇摇头。
国庆期间宋槐光忙给车洗护了,无暇顾及妹妹,她才五岁半,需要人看管。不过宋槐也没手足无措,怎么看孩子她清楚,妹妹就是自己拉扯大的,从襁褓开始。
宋槐以为妹妹一个人闷,就到广场附近找卖玩具的地方,买下两盒乐高。
商场很大,店里玩具也很多,让她回忆起槐林那个百货楼,而回忆也蒙上了模糊的刮痕噪点。
槐林没有商业区,没有步行街,像是人造的废弃之城,那里最繁华的地方就是县中心百货,一共三层,一楼卖袜子对联,上回转楼梯上二楼就是服装,还有一小条‘女人街’,模特全部是很老很假的,经常有小姑娘被吓哭。三层是各种饭馆,如果进去吃顿饭再出来,衣服就一股油烟气。
出了槐林最繁华的地段就常年大卡车拉货,拉的是槐树,那些工人把树干扛到上面,卖一批又一批,宋槐看见他们的掌心,纹路里刺进黑黢黢的脏,似乎和那段记忆一样,再也洗不掉了。
乐高给妹妹玩,妹妹依然脸色难看,宋槐就背她去医院。
小学生作文里常写,妈妈雨天背孩子去医院,今天宋槐也同样,不过她是姐姐。
除了血缘的区别,宋槐所作所为和妈妈别无二致。妹妹从小在她背上长大,用那种薄被子,把孩子一兜,拽扯两角再一系,就能背起孩子干活,洗衣服、换尿布、做饭,最困难那会儿她靠卖垃圾挣钱,一包矿泉水瓶子值三块多。
挣钱太难了,弯腰捡瓶子好没尊严,可尊严不能当饭吃。宋槐像个幽魂一样行走在每条路上,捡起一瓶又一瓶,手里攥着越来越多的一角钱。
几年前,宋槐太瘦了,像个小猴子,所以弯下腰时,背脊有一块骨很凸出,她觉得丢人,于是习惯站得直挺挺,保持一种过分严肃的站姿,看上去不像活在2023年的人。
这是宋槐自我改变的决心,当然,她更希望里里外外脱胎换骨,唯一没割舍下的就是宋妍,不够爱,又不够恨,这种畸形的感情时时刻刻折磨着她。
-
望海在国庆后持续升温,宋槐老家管这个叫秋老虎,街上暴雨如瀑倾盆而落,云层乌黑厚重,阴沉压抑。
街上水面反着路灯的光,宋槐打伞往医院跑,孩子在她背后,两条胳膊紧紧环抱宋槐脖颈。
宋槐走进一院挂号厅,收起伞,用身份证挂上儿科专家门诊,填写病历本。
医院人很多,儿科更是,电梯刚停在五楼,宋槐就听到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一阵比一阵高,利刃似的捅破空气。
家长抱着孩子焦头烂额,一边喂水一边等电子屏叫号,宋槐原本还挺骄傲自己妹妹很乖,没成想下一秒也哇哇大哭。
小孩子就这样,很像多米诺骨牌,一个哭,全都哭。
排队三小时,终于进了诊室,大夫用听诊器压舌板一顿操作,即刻拔笔帽在病例上写龙飞凤舞的字符,“就是吃坏肚子了,肠胃有点儿炎症,最近不要吃生冷辛辣的,你去附近同仁堂买药,就按我写的买。”
宋槐看本子上的符号,难以理解。
“直接交给他们就行,都是跟医院合作的,能看明白。”
“好,谢谢。”
出院后宋槐步伐变缓,她在想到底哪里吃的不合适了?最近伙食挨个过一遍,最后筛出盒饭,在便利店买的,可能买到临期那批,品质不好。
宋槐先把妹妹送回短租房,爬楼梯时楼管还提醒她,“小姑娘,今天是10月7号哈,你房租截止到明天,也就是8号下午两点就到期了,要还住记得来打听续租。”
宋槐点点头。
这短租房像写字楼改装的,每层二十间,每屋又窄小隔音差,穿过逼仄阴暗的楼道,进门后先去厨房熬了碗蛋花汤,没有紫菜海虾米,只有鸡蛋花加白糖,只要一生病,宋槐就会熬这个。
看着妹妹吃完再拿起手机的时候,孟衫又发来不少火锅店排队等餐的照片,两桌因为时间问题打起来了,110就在门口停着。
孟衫说,“我真的快不行了,再熬一秒就要猝死,还碰上打架......”
“你们没事儿吧。”
“这倒没,那群小年轻还挺仗义,出去打的,没摔盘子没摔碗。”
孟衫还挺乐观。
宋槐回复,“那就好。”
普通火锅店真不能随便尝试24h,海底捞那是有员工轮班,还雇佣年轻人,铁打的身板无限的精力,从早六到凌晨三点半,忙活一天,季鹏飞和孟衫熬不过。
国庆期间吃火锅聚餐的人不少,比淡季和工作日翻两倍,但折磨人,哪怕收入可观孟衫也对季鹏飞说,“再也别这么熬了,以后节假日咱俩关门,去周围玩玩儿。”
季鹏飞话少,对孟衫百依百顺,一听要关门,也只是眉头皱皱,不情不愿的点了头。
孟衫当然察觉到表情变化,一叉腰摆出吵架准备姿势,“季鹏飞你什么意思?什么表情,很嫌弃和我出去玩儿?那你这辈子就待在火锅店吧,跟火锅熬一辈子,连老婆都敢不要,结婚这么多年你带我去过什么地方啊?”
俩人闹了顿不愉快。
孟衫绝不让自己委屈,当晚坐地铁去了银湖公园,在旋转木马上坐了好几个小时,项目国庆也是24h营业,坐两圈共三分钟50块,孟衫花费一千五,她在木马上缓慢起落,不忘给宋槐发语音,“我花了一千多坐旋转木马,管他的,老娘从小就爱玩,现在快三十五了,老公不陪我自己来。”
宋槐本想劝劝,还是收住嘴,斟酌良久给她回,“衫姐,晚上一个人小心,不早了,注意安全。”
劝别人小心,宋槐自己倒是冒雨出门买药。
这座城她还是有些陌生,去一个不认识的地方,还得开高德。
这一场雨落的孤寥,另一边温诚心神松乏。三小时前飞机因天气而推迟航班,他只能临时改动车,得坐两个半小时,想让老爸舒服点就定了商务座。两人聊起温泉话题,老爷子想去日本大阪泡私汤,问他签证有没有过期,温诚说,
“别在亚洲了,快泡吐了,前几天查过,冰岛蓝湖,土耳其棉花堡,匈牙利黑维兹,都能去,你选个地儿我做攻略。”
那么多地方,够选一阵了。
温诚只有带父亲出去才做攻略,有时独自旅行很随性,行李箱,往返机票一订,去哪个景点全部临时起意。
车厢开了暖风,窗外一片黑沉。
宋槐那句“好看”是早晨发的,在此之后温诚也没回,就这么空着。他竟然有些不自在,明明从前他才懒得和那女人聊天,他百无聊赖的划屏幕,和宋槐的聊天记录被各种公司群订阅号淹没。
本该把那个人抛在脑后,却不时蹦出几个疑问,比如她真的全年无休?那吃得消么?怪不得那么瘦,这个点儿还在洗车?陪她妹玩或者睡觉?她早饭吃什么了?现在干什么呢?
那些无关紧要的红点让人无端烦闷,所幸都清理掉,他们的聊天记录就能顺势顶上去。温诚让手机息屏,侧眼看到自己脸的轮廓,面部在玻璃雨点中歪斜,边缘逐渐模糊,心底有种不真实感油然而生。
很割裂,像梦一样。
那种异样之感,自己也很难形容。
像多年坚固的木头,某天竟然裂了缝,从头到尾一点点开口子,往里塞东西进去。
-
宋槐打了把黑伞,终于走到锣鼓巷,左右来回绕还得坐趟地铁,店员把药装进塑料袋,拿起收款扫描仪问她:“刷医保优先。”
“还没办。”
“一共189.8。”
买上东西,她站门口仰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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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屋檐滴落的雨,把帽子戴上,拉紧抽绳,趟水过马路。
刚过红绿灯,温诚来了消息,是语音,“还在洗车?可以送你一程。”
“没,不用你跑一趟,”宋槐站在树荫处躲雨,伞杆落肩膀上,“我马上回家。”
“想多了,只是顺路而已,我刚从南站出来,主要拿钥匙套。”他这么解释。
“你坐高铁回望海...哪来的车?”
温诚音量一抬,“停南站车库了,你问题真多。”
“...”宋槐没回答,但脚步慢慢停顿。
“你在哪儿?”他问。
“锣鼓巷,离得远么?顺路?”
“挺近的,你给我待那儿别跑。”
“我没带钥匙套,在洗车行放着,改天吧。”
“那也别跑。”
说这句话时温诚刚出站台,行李箱滚轮和鞋子卷起一阵风,这阵风融进室外的风雨里。他过于狼狈了,雨水打湿他的西装,砖块松了一脚上去溅出好多脏水,这可能就是对他着急忙慌的惩罚。为了避雨只能走树底下,他不知道自己在着什么急,反正这样雨中漫步一点不浪漫,
“操...”没忍住骂了句。
宋槐举着手机,在雨声中捕捉到那个脏字,以及他急促的喘息,仿佛就响在耳边,气息喷薄着飘进耳朵里,“你刚才在骂我么?”
“没有。”他说。
通话就一直进行中。
“.....”
“我还觉得我现在特倒霉,跟落汤鸡一样。”
“你买个伞。”
这句温诚没听到。
“...为什么非得今天。”
“我要知道就好了,”温诚随手拧两下裤腿,继续冒雨前进,“待会儿见。”
对啊,他要明白倒无需徒增烦恼,无数条神经掌控着他的命脉,让他心绪烦闷,那种不真实之感,像卷在轮毂之内消失的水点子。
-
宋槐那把黑伞手柄短,蓬顶面积大,足够两人避雨,她独自站在地铁站出口前,前方景物被它遮挡大半,只能看到地面积水,如镜倒影着车流尾灯。
直到电话中那声音说,“来了,就在路口。”才在有限的视野中看见那辆沃尔沃,车牌海A17H71,以及那轮胎,特别熟悉。
她钻进车里,只顾着收伞,“谢谢,伞我先放地上,后天给你洗车,不收钱。”
最后三个字特意强调,宋槐没来得及扎头发,披下去如墨如瀑,发丝柔软,淋了些雨还湿漉漉的,一低头,黑发遮挡视线,包括余光中的温诚。
这雨落的可以说暴戾恣雎,每年国庆后望海都要再来一波小台风潮,热而黏腻的风含着凉沁沁的雨点砸人,雨停后气温被浣低几度。温诚讨厌这么狂躁的雨,它让人出行不便,他喜欢小雨,哪怕冒雨走在望海的每条街道也叫惬意。
“没回微信,因为上午有点忙。”他解释一句,又告诉宋槐,“一会下车我给你钱吧,记得是28。”
车还没开,雨刷器不停工作。
宋槐这才回头,和他对上视线,于阴暗交接处,眸光半明半昧。
“好。”
他好狼狈。
这是相识后宋槐第一次用个词形容,他头发被水打湿多半,前额碎发一绺绺耷拉着,水顺着高挺的山根鼻梁落下。还有平常板正到一丝不苟的西装,也淋的颜色深浅不一,尽管如此,那副皮囊仍旧赏心悦目。
两道目光不知道怎么就纠缠在一处,宋槐忽然有些不自在,看向挡风玻璃前的红绿灯,再垂眼瞧膝盖上的药,可余光总能和他碰着,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车内响声窸窣,宋槐把塑料袋解开,将碎发捋到耳后,看药盒子上写的剂量和时间,健胃消食片和布洛芬,退热贴,都是从明早八点开始的药量。
温诚斜着目光看宋槐手里的药盒,抬手摸开内饰灯。
橘黄色光线洒落,堪堪在她身上铺陈,她额角也沾着雨水,鬓角碎发黏在耳旁,袖口裤腿有些湿濡。
明明车内安静得落针可闻,可温诚心却总是聒噪,无法抑制的那种,他开了暖风,风口朝宋槐扭,视线再次不受控的落在宋槐脸上。
她朝后坐了坐,指尖又拨了拨黏在鬓角被水弄湿的头发。
雨点子一直轻轻敲着玻璃。
暖风流动。
车内放着蒸汽朋克。
温诚明白因为一个简单的小事来见个面,很不成立,很不正常,很大费周章。
尽管如此漏洞百出,车里的两个人谁也没戳破,似是在维护一种悄然迭至的感情。
15. 她的可爱
“你不走么?”
车始终停在路边车位,宋槐抬头才反应过来。
温诚回神儿从她脸上挪走,望前方那个路口,依旧是红灯,“再等会儿,还是红灯。”他脖颈潮湿,还有浑身被衬衣裹着很黏腻,掣肘他抬胳膊,他伸手摸向中控台,东西零碎,就是没纸巾,于是又收回手。
“有湿巾,要么?”宋槐从口袋里掏出半包心相印,抽三张递给他,“给。”
“谢谢,”温诚余光扫过,“生病了?买这么多药。”
“我妹妹病了,晚上刚从医院出来,吃坏肚子了,有点儿低烧,走之前刚量过体温,三十七度六,还不能喝布洛芬。”
温诚下巴抬抬,语气捎带促狭,“小小年纪成药罐子了,下个月月底把你妹送到幼儿园,你不行,你看不了孩子,祖国花朵不能被你辣手摧花,”
越说越悠闲,颇有些漫不经心的敲方向盘,“我都怀疑你妹是怎么完好无损被你带大的。”
“你这人说话真难听,”宋槐重新系好塑料袋,却没真正吵架的意思,“我比你会带孩子,她从小到大吃什么药,哪个季节容易得哪种病,我都清楚,小孩就这样,免疫力不行。”
当然,也并非所有孩子都免疫力低下,最起码她们是。
妹妹还好,宋槐则更甚。
父亲把全家扔在槐林后,就再没吃过什么好东西,白粥馒头配咸菜,或者从楼下超市买王致和老干妈。衣服也没几件儿来回倒腾穿,短袖外套层棉衣就能过冬,脱了就渡夏,自然经常得病,上吐下泻,起各种疹子,只要不烧到四十度就自己扛。
宋槐记得她那片社区有家小诊所,挂号看病才五块钱,最后被政府抓了,说是江湖骗子,原来那医馆也是推拿馆修的,改改招牌,换几幅锦旗就有资本出来骗小县城的人。
现在回想还挺有意思,那骗子被警察追的满县乱窜,住楼房的推开窗户看,住没拆迁的平房就站大门口瞧,看他手里拔罐瓶子还没来得及放,就自己摔倒啃黄土上了。
温诚看她竟然在笑,嘴角微扬,“你笑什么,你妹生病了这么开心。”
宋槐也回神儿,收敛偶有的笑容,“哦,因为我国庆太忙,没顾上管她。”
“我就知道你国庆不休息,一共八天七天都在赚钱,少挣一天能怎么样?”
“能饿死。”
“至于么你,孩子病着你去挣钱?”
“我休息一天。”
再次陷入安静。
温诚有点怀念刚才那转瞬即逝的笑,她笑起来明明更好看,干嘛总哭丧着脸,不知道以为给谁养老送终。
除去某些时刻破天荒的笑意,其余时间他都觉得她难以接近。第一次见面也是这样,她弯腰弓背攥着一小片报纸擦玻璃,皮肤白皙身体单薄如一张熟宣,六月处暑天,烈日如火炙烤大地,她倒清冷的与周围划一条楚河汉界。
他到底为什么和她发生后续这么多事?又为什么在今晚送她回短租?他们明明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如果不刻意,就会一辈子毫无瓜葛。可很多事情玄之又玄,根本无法作解,正如洪水猛兽袭来,你闪躲不开。
说实话,温诚特想揪着她耳朵骂一顿,他想不通年纪轻轻怎么总委屈自己,身体才是革命本钱这都不懂么?有些东西钱换不来。
但他忍住了。
乔潭立自从知道温诚往店里送了不少钱,还没办洗护套餐,就说:“你这人真贱,人家那态度你还上赶的,看来这种激将法适合你。”
“不,适合所有男人。”温诚当时这么回答。
贱就贱吧,这有什么的,这类物种基因里携带劣根性。
宋槐就像花店里的观赏性仙人掌,远看近看都毛茸茸的,当你伸手以指腹去接近,却被扎疼了。可人们还愿意养着,浇水,施肥,晒太阳,因为它有可爱可取之处...是这样没错,她笑起来很可爱,浓密睫羽轻轻颤着,敛起所有温柔和倔强,让他没忍住多看几眼,几秒钟。
可惜她不常笑。
“绿灯了。”
她再次提醒。
“哦。”
“你刚才想什么,在心里骂我?我早和你说过了,每个人都不一样,我洗车挣我的钱,我努力过好日子,有错么?”
温诚一下无语的笑了,“我什么时候说你错了,多大一顶帽子扣上来,我都来不及躲,还有,你怎么把我想那么损。”
“你不损么?”
“停,我不想和你吵架,今晚上我心情不错,你别破坏我的好心情。”
宋槐不理他,反正也习惯温诚的脾气,她拢拢腿上的塑料袋,收紧领口,靠着椅背休息。
秋季雨夜,路面湿滑,所有车都不敢加速,正如轿厢里的空气一样凝滞,温诚看左右两侧变道的车,余光恰好看见宋槐发丝里露出的耳朵,耳垂小,有些红,他的目光赶紧收回去,心头痒了那么一下。坐副驾的宋槐并不晓得他怎么想的,但感受到了视线,朝温诚看过去,“你看什么。”
“看车,”温诚嘴硬,扬了扬眉毛,“怕蹭了。”
“那麻烦你在路口停一下,我买点晚饭。”
“对面那家?”
“是。”
“我去吧。”
“给你伞。”宋槐把折叠伞递给他。
沃尔沃靠路口停稳,宋槐目光追随他开门下车,撑伞到罗森店前,自动门一开,再收伞走进去,错落的货架把他遮掩,看方向应该是去了冷藏区。不出片刻,他在收银台前结账,店员举着收款扫描仪,刷了一个又一个,最后扯两大塑料袋兜起来。温诚左右手拎着出门那一刻,宋槐马上挪开眼。
门开,他把袋子扔宋槐腿上,满满当当,聚丙烯塑料袋柔软,没折痕,更听不到嘈杂响声。宋槐拨开看,五六只小笼包,浓油赤酱的烤串,玉米和茶叶蛋,咽口唾沫,再翻翻,应该是盒装沙拉,看背面标签正好瞥到价格。
“42块?”她心想,一盒这么贵啊。
“车里吃,着急回么?你妹晚上喝不喝药?”
宋槐摇摇头,心思全在价签上,“一共多少钱,我转你。”
“忘了。”
“发票呢?”
“没要。”他看那两双大眼睛就想笑,“别盯着我看了行不行。”
“那怎么还你钱。”
“洗车,要么护理,反正你那洗一次不也挺贵?来回算算我不吃亏,你觉得呢?”
“那我吃了。”宋槐隔着食品袋拿包子吃,几乎一口一个,塞进嘴也不怎么嚼就咽,温诚看在眼里,就说她:“有没有人说过,你吃相特别难看。”
宋槐低着头,嘴没停下,胳膊肘架在膝盖上,余光也不看他。
语气含混不清,滚烫的食物在口腔里,边吹气边说,“你们公司有吃饭休息时间,我没有,全年全天24小时不休息,客人来了就得干活,不能让人家等,等久了会冲我发脾气。”
小半年前她刚来望海,以为给人家洗车算轻松活,能买得起车,人也不可能小气,没料到社会上参差不齐,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服务业不好干,这块玻璃没擦好,那轮胎没冲干净,都被指鼻子骂过。
宋槐也分析反思为什么被骂,答案很简单,还不是她那张脸?永远面无表情,让人越看越火大,可她又做不到为别人点头哈腰,像阿金那样嘻嘻哈哈赔不是,摸摸后脖颈叫几声哥,什么事儿都能过去。
自那之后,宋槐就越吃越快,她这么对温诚讲述。
温诚也是合格的聆听者,只在她说完后提问,“你之前那个工作呢?”
“服务员?我不想做这个,虽然休息时间多,但钱少,没上升空间。”
端盘子和做家务一样让她讨厌,或者畏惧,那种生活从十几岁就开始了,手里的课本变成抹布尿布,每天围在灶台油烟前,油烟机风量小,灯和集油盒都坏损掉,整天乌烟瘴气的,将视线遮挡,望不到前方的路。
她不希望她的未来被油烟笼罩,她要离开,她要自由。
“人往高处走,而且我也挺幸运,遇到衫姐了,如果不是她,我现在连饭都吃不饱,”宋槐说,“我端盘子,最多也就是大堂经理,但是和阿金干汽配,可以学学口语拉投资,做外贸,虽然挺远的,但最起码清楚下一步怎么走。”
“考不出去就走出去。”
温诚的目光始终未挪走,看着她,很深很深。
嗡一声,脑子好像穿过一条白色鱼线,十分锐利。
宋槐注意到,开始不自在,讪讪的补充,“我们老师说的。”
——考不出去就走出去。
全国各地教育水平参差不齐,分数线也不同,北方县乡村落的孩子很吃亏。无非后者更艰苦些,但腿长人身上,想去哪去哪,槐林一个小县城,火车车程几分钟,临走前她看着窗外快速倒退的景色,开始怀念学校的老师,教导主任蔡春泉,长卷发的语文班主任高沅峰,以及那片玻璃蓝的澄澈天空,太阳像橘子一样辉煌。
她这辈子接受最大的善意就来自老师,他们会告诉她,“小姑娘,你未来可期,等再过十年,二十多岁了你来看老师,你肯定是咱槐林最有出息的学生,别把老师忘了。”
宋槐不知不觉和温诚说了很多,他们似乎超越从前的关系,自然而然跨过一条界限,有种感觉在点滴中变化。
“大家都一样。”他说。
宋槐吃不了那么多,系袋子时还诧异的看了他一下,“一样什么。”
“一样是社畜,”温诚说,“我和乔潭立大学一个上海,一个江苏,毕业了才到这里发展。”
他说,俩人当时初出茅庐年轻气盛,以为高学历不仅是敲门砖,还能直奔人生坦途,事实证明,钱不可能那么容易捞你手里。
实习期他被下调到作坊和设计师学定制钻戒,从图纸设计开始,3d起版要检查镶嵌位置,误差不能超过正负0.5厘米,这是人工,最后交给qc机检不能超正负0.05,然后才能制作蜡板,到手工执模。
都是精细活,主管说你不擅长就滚蛋,你不干有的是人干,狼多肉少,找工作难上加难。
最难受的是前一秒在吃饭,后一秒喊你开会,你得从楼下狂奔到会议室,多迟到一分钟,就少一分转正的希望。
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校招,注定被当作牛马的大学生,似乎普通人生来就要经历很多困难的,没有退路,容错率太低。
分享过往不算倒情绪垃圾。
深夜,两个人,坐晦暗的车厢里,突然有些感慨。
是心无所依,身无所靠,漂泊似浮萍的寂寞。
转眼,车停在短租公寓楼下。
车灯雨刷器未关,宋槐拉车门,锁了,“我要下车了。”
谁料到他往椅背上一靠,眼风含笑扫过,“聊这么多有没有什么表示的。”
“给你洗车?明天....后天,明天不行。”
“你觉得咱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那你觉得呢?”
“不算朋友?”他问。
“什么才能算作朋友。”
温诚把内饰灯全开了,看她本能合了下眼睛,“为什么不能算,一个人在一个地方,总要有能说上话的人吧。”
“你说是就是吧。”
“.......”
真无语,他半开玩笑半认真,“跟我做朋友这么让你难堪?”
宋槐摇了摇头,她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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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安全带准备下车,温诚看她拉不开门有点着急的样子忽然后悔了,后悔主动和她做朋友,就是这么个木头,还有点讷,但话已出口就没撤回的道理,他解了锁,不忘说:“让我进去喝点水。”
-
进大厅时,楼管还在温诚身上多打量几眼,看这男人满身水汽,还有颀长身形与之格格不入的破旧环境。
楼梯很窄,两人前后走着,宋槐问他,“为什么想和我做朋友。”
“这有什么可问的。”
“你不总嫌我很冷,我这人情商低,不好相处,你还总说我这不好那不好。”
温诚没着急回答,跟她一路走,一路四处打量,狭窄的走廊,时明时暗的声控灯,房门有标号,地面竟然连地毯都没铺,目光再垂落,看她掏钥匙开门,轻手轻脚进屋,开了玄关的灯。
灯丝应该烧坏了,暗沉沉的,很怪异的蟹壳青,她走近床边探手摸了摸孩子额头,又抽出体温计甩甩,塞咯吱窝里,掖掖被角让孩子躺好。
这短租房实在过于朴素,房顶低,墙壁裂缝多,壁纸都遮不住,桌椅板凳床都堆在几十平米的家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是这个理没错,但住着不会舒服。
温诚的存在让屋子变得更窘迫,宋槐抬眼望去没什么落脚空地,但人已经上来,不能再赶下去,她只能倒开水涮杯子,倒水时经过他,被一只手揪到他面前,实打实握着她胳膊,宋槐呼吸僵了一顺,抬眼看他,“干嘛。”
“想到原因了,”温诚看她那双很倔的眼神,被雨水洇湿的碎发,忽然就开了口,“就是觉得你有意思。”
“把我当笑话看么?那还是算了吧。”
“不是,”他笑了,“你怎么理解的。”
宋槐不吭气了。
“反正你这样的人,放在2023年很少见。”
他的一蓬气息打在宋槐头顶,很凉,钻进脖颈也痒,她说,“我不觉得有意思这个词是褒义词。”
温诚弯下腰和她平视,望一眼那孩子熟睡着,压低声线,沙沙的刮蹭她耳朵,“在我这算。”
宋槐眼神很不屑,“我是不是该谢谢你,这算夸我?”
“不客气。”
“你很无聊。”
他垂眼看着宋槐,并没有生气。
“水我就不喝了,”温诚拉开门站楼道里,“最后劝你一句,换个好点儿的地方,别凑乎,火锅店短租房,这环境你妹能不病么?”
“再见。”宋槐毫不留情的关上门。
他还没反应过来呢,面前就成一扇门了。
一个门里,一个门外。
“诶,有你这么赶人走的么?”
“.......”
宋槐没再回答。
等五分钟时间到,宋槐拿起体温计,捻手指间仔细观察,36.8,基本退烧了。她先趁热吃完袋子里的东西,去卫生间洗漱,捧把水往脸上扑,随手拿毛巾一擦,撑在台上看镜子。
她只记得刚才光线昏暗,温诚的黑影将自己笼罩,有种感觉在慢慢攀升,宋槐后知后觉心跳加速。
甚至有点畏惧。
她不知道温诚没直接回家,而是被乔潭立约出去喝酒。
她不知道那边,乔潭立醉醺醺的问他,“有意思?这就成朋友了?”
“那请问你的性别。”
“男。”
“她的性别?”
“女。”
乔潭立两手一拍,“结案,男人对女人的有意思。”
温诚没旋即给出答案,过了很久,才用一双似醉非醉的眼睛看着前面,“好像是这样。”
-
大约两三天后,温诚一直没联系她洗车,宋槐想发消息,字还在对话框里落着,他倒先打来电话。
他给她解释,“最近忙,没空联系你,你呢,还在洗车行?”
“我一直都在啊。”
“不考虑真正休息半天?”
“什么意思。”她不太明白。
温诚坐转椅上思索,看那张音乐酒馆传单,指尖压着,“我们部门团建,这周末,去么?正好小酒馆有歌手来,北京一家酒馆的驻唱。”
“你们部门团建我为什么要去。”宋槐不理解。
“我和你不是朋友么?”他承认这个邀请属于黄鼠狼给鸡拜年,一点儿不单纯,“请你喝杯汽水很正常吧。”
宋槐在斟酌,她真的没兴趣,但不好驳温诚面子,
这思考空档温诚告诉她,“你不是一直要还我钱?陪我去玩,就算我们扯平。”
“......”她垂下眼睫思忖,隔着微弱电流声,计算少洗半天车得亏多少钱,
可温诚又说了,“你们那放个假判几年?部门有个同事不去,你替她上。”
“因为这个啊...”她说。
声音轻轻的,像股风剐蹭着温诚耳蜗,对话秒数增加,却迎来相当一段沉默,两个人都不敢怎么喘气,宋槐靠在收银台前,仰头望天花板,简约照明灯刺着眼睛,良久,她才恢复正常语气,“好,我尽量早点下班。”
“如果去不了,我会提前一天告诉你,”她说,“可能要陪阿金喝酒了。”
收到这条消息时温诚差点一口水没喷出去,骂她的话已经在框里了,又全部删掉。他的朋友很多,他也有交朋友的智慧,磁场合适的人才能在一块儿,显然宋槐没那个脑子,她的那个朋友出去应酬,大概率还要拉上她一块陪酒,开什么玩笑,两个脑缺,
“女生在酒桌上,能不喝就不喝。”
他没再说其他。
当晚失眠时分,辗转反侧,点开手机看一眼列表,没新消息才将被子蒙过头顶,凌晨才睡着。
16. 他的察觉(1)
国庆一完,宋槐照常上班。
关门那天宋槐和阿金都不在,前者照顾妹妹,后者去应酬,喝的酒比水还多,宋槐清楚,阿金比自己更辛苦。孟衫这国庆也没好日子过,没日没夜的算账,记账,最后两天还和老公闹别扭,肉眼可见的憔悴,她来汽配店窜门,往收银台一靠,拉上宋槐的手就长吁短叹,“人活着真累,我最近有个事儿,诶呀也不算最近,就在昨天,晚上...”
宋槐手里还看汽配单,感慨昨天损失多少钱。
“其实闲下来也不开心,忙起来能赚钱。”
“我不是要和你说这个...”
孟衫脸上的难耐和克制宋槐没看出来,她告诉宋槐,最近例假不正常,具体也忘了日子,仔细掐算已经两三月了,她去药店买验孕棒,跑厕所试了一次就看见两道红线。
宋槐手中碳素笔终于停顿,脸上表情有了波澜,一时间说不清高兴还是震惊。
和大部分女人不同,她总觉得怀孕很辛苦,不算好事,肚子一大全是未知数,是男是女?将来听话么?生产后会对身体造成多大影响?可再看孟衫有点震惊和兴奋的表情,总归算结婚十多年第一个孩子,还是决定不扫兴。
“那太好了,你和他说了么?”
“还没,谁让他最近和我吵架,没心情。”
“不打算告?”
“再过几天吧,等他主动找我和好。”
孟衫还主动和宋槐说了吵架细节,快把她气死了,季鹏飞从没对她甩过脸,那日孟衫先是一愣,紧接着心都冷半截,叉腰质问一句很经典的台词:“你是不是不爱我了?”季鹏飞冷暴力她,这男人结婚十几年没说过爱字,孟衫也没强求一个沉默寡言的老实男人说肉麻的话,但那会气是真上头,当即跑出去,晚上两人分床睡。
孟衫渴望热烈的爱,希望老公对自己说我爱你的概率和太阳升起一样稳定,可惜三十五年龄放着,还有那眼角皱纹,这愿望也没好意思对别人说,到今天才对宋槐一吐为快,“你别笑话我小槐,像我这种女人,致死相信爱情。”
“其实,三十五.....”
宋槐还想说,三十五一点不老,正是人生开端,却被阿金推门打断,他拎了两袋子到货手刹杆,往地上一放,对两人笑笑:“衫姐也在,小槐,你入一下库,这个,新到的。”
“好,最近的单子都总结完了,你前几天打印的Excel。”
阿金接过翻了翻,发现从日期到时间,再到客户姓名,还有车型与药剂类型,宋槐都很认真的罗列了。最后还扩充车辆哪里需要定期保养,维系客户,她已经有了外贸的模型,阿金就觉得自己没看错人。
“那你们待会儿吃啥,火锅店今天有羊肉串,给你们打包过来?不要钱。”
“得和季叔说一声吧。”
“不重要,管他的呢。”
这是还和季鹏飞赌气呢,俩人一个沉默一个话多,宋槐说不清,算互补么?
阿金笑眯眯的站店门口,对孟衫摆摆手,再煞有介事的转身回店里,把门一关,又防风似的检查门口确定没人,宋槐有些疑惑,刚要开口,却被他噤声姿势咽回去。
“他俩吵架多久了?”
宋槐一愣,以前怎么没发现阿金这么八卦。
阿金开始娓娓道来,“其实吧,我觉得他俩不合适,你别那个眼神,朋友之间随口说两句八卦没什么,你觉得季鹏飞这人怎么样?”
阿金都这么问了,那就说明他对那个男人有意见。
宋槐搞不清,尽管她在这儿待了挺长时间,但至于季鹏飞,她真没深入了解过,只记得去火锅店那天,他在收拾地板擦桌子,看她和妹妹脏兮兮模样,还主动和孟衫熬了锅麻辣烫,季鹏飞老实,寡言,善良,会做饭。
没等宋槐开口,阿金就先发制人,“他们吵架那天我也在场,衫姐都快哭了,季鹏飞都不哄一下的,就板着张脸,后来我问他为什么,他跟我埋怨衫姐无理取闹,话里话外那意思就在说,嫌她被辞了也没找个好工作,在火锅店轻轻松松算账,影响他干活,再往难听里说,就是嫌她不给家里赚钱。”
“而且哈,在我看来季鹏飞根本没衫姐说那么好,他几天前叫我帮忙给火锅店挂个装饰画,挂完了我拿他手机打算拍一张,结果他脸色一僵,直接从我手里抽走了,我就觉得他有鬼。”
宋槐一下子着急起来,眉眼间隐隐的忧虑,
“可是,他们已经结婚十几年了。”
听孟衫讲,她十九岁就和季鹏飞在一起了。
“......算了,我们先不说,但愿不是我想的那样,大概率是我疑心病犯了,”阿金把塑料袋最底下的小礼盒拿出来,递给宋槐,“送你的,前几天去歌厅看到这个纪念品,觉得好看就买了,你可别管多少钱,我单纯愿意送你,和年终奖另算。”
一个小手办,宋槐知道,是冰雪奇缘的艾莎,巴掌大,挺精致,还有挂环可以当做钥匙链。
宋槐也没扭捏,欣然接受,“谢谢,除了陈丰还有其他人么?”
“哦,还有蒙丰的一些管理层,人挺多的反正,公司分部就在望海,总部在内蒙,最近我也见不着了,可能都回总部了。”
“其实吧小槐,我觉得那些老板所谓饭局也就那样,没什么可怕,只要我脸皮够厚,肯定能把你拉进去。”
后来阿金又思考,也极有可能是陈丰管理严格,不让员工在饭局歌厅违法乱纪,所以除了喝酒,包小姐唱歌潜规则他真没发现。
宋槐点点头,接下来是切实的回忆。
忘记是哪天晚上,当晚很热,宋槐被孟衫邀请去火锅店吹风扇,桌上还摆了几盆鱼皮花生,孟衫边吃边夸季鹏飞,说他是个多好的男人,感谢他在十九岁那年给我一个家,并且结婚多年都不出轨,我特别爱他,他比我爸妈都好,是他让我相信世界上有爱情!
那她清楚季鹏飞为什么不敢让阿金看手机么?知道季鹏飞私下嫌她被辞退么?
孟衫套上服务员衣服,推门走进来。
“我们最近买了台烤箱,能煮进锅里的东西当然能烤,锡纸,别烫着,”孟衫把将近十盒锡纸一翻开,香气扑鼻,“猪脑花和蒜蓉扇贝,生蚝,羊尾油,还有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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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别给钱啊,算他头上!”
都是不常见的肉菜,可见孟衫还在怄气。
“真的有点贵了这些,要不和季哥一起吃吧?我和小槐吃不了。”
“别管他,你俩放开了吃。”
-
切实的夫妻吵架摆在宋槐面前,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承认,自己不会处理人际关系,归根结底不想插手别人家事,万一真是场误会呢?说了反而添乱,孟衫还找过她,分享了两种割裂的心情,一来有孩子恨不得通知老公,二来和老公吵架一直被冷暴力。孟衫问她到底怎么办,谁的错?宋槐偷偷看向阿金,眼神询问,换来阿金摇摇头,宋槐只回答的模棱两可,“会有和好的那天。”
这是朋友方面,工作方面还算顺利,宋槐拓展了业务,扩大了配送范围,她骑着阿金的小电驴飞奔大街小巷,从南到北,从东到西,看过繁华地段,还有上世纪的老房子,斗拱飞檐,一些古刹,一些江南风韵,今天去洗车,明天打蜡,似乎有段时间没和温诚联系。
其实有,只是宋槐不记得。
他说最近忙,车总在路上跑。
宋槐问他什么时候洗车,他说不知道。
他还说,去实地考察钻石加工厂,来看么?
宋槐说不去。
温诚给她发照片,琳琅满目的宝石,在柜台里整齐摆放。
宋槐顺手给他拍张照,说自己在送货。
从针尖对麦芒到心平气和的朋友,两个性格截然相反的人,聊起来还算轻松,宋槐却不怎么高兴,明明在陌生城市多了个能说话的人,不好么?可她竟然莫名烦恼,也说不清那感觉的来源。
宋槐把电动车停在路旁,摘下头盔掏出手机,给温诚发了消息,附赠一张图片为证,“上次不是说拿钥匙套么?你只给钱,没收货。”
温诚放大图片,看照片一角,电动车把上还有冰雪奇缘动画手办,挂在那儿,特显眼。
“你还会戴这个?”他用红线把艾莎圈起来,重新发过去,“怎么不戴可达鸭呢?”
“阿金送我的。”她说。
他半天没回消息,属实被丑到了,
“很劣质,很廉价,扔了,别恶心到我眼睛。”
“你再这样我不去酒吧了。”
“他审美真不怎么样,”温诚从转椅上起身,给她打过去电话,宋槐那边汽车鸣笛声很嘈杂,他耐心等了五六分钟,彻底安静下来才说,“你有话能不能好好说。”
宋槐很平静的骑车回店里,停靠墙角,摘下头盔,稳稳当当挂扶手上,再去对面便利店买袋面包,撕开口子,边吃边说,“你不是说过么?人和人相处应该有个规则,我觉得你冒犯我,我当然能以牙还牙。”
“阿金对我不错,手办是他的心意,美丑好坏我都会天天戴在电动车上,因为我不想和你一样。”
“我?我又怎么了。”
“你很刻薄。”她说。
“你有意思么?不损我几句难受是不是。”
“就这样,库里来车了,再见。”
宋槐挂了电话。
17. 他的察觉(2)
那是他们当月最后一次通话,因为都很忙。
温诚最近的营销方案已经着手下季度,策划部每个人都被迫内卷,熬起夜来没下限,搞创意的人,吃灵感这碗饭。他们在中游的设计加工集团,需要考虑下游的销售渠道和各大电商平台,并不只有上游的原材料供应商开采加工那么简单。
急急忙忙联系,跟进,解决各种突发事件,最讨厌的部分就是和公司谈方案,改一遍又一遍的ppt,改到上面彻底满意了,又要开部门会议。
几天熬下来,温诚终于能好好休息,回家躺尸两天让自己回血。
他躺沙发上放空,忽然想到宋槐那号人,应该很久没联系了,于是发消息,“喝完酒去火锅店,我请你。”肯定句,不容回绝的。
宋槐在手机那端皱了下眉,“时间不够吧。”
“先别管时间够不够,我忽然想吃了。”
宋槐在团建当日请了几小时假,特意换了蓝色卫衣,出门时天色已昏暗,抬起头,正是日月同天之际。
她照着温诚发来的定位,一路高德,走进新开的音乐酒馆,爵士乐的节奏鼓点变化着。吧台的光和音乐混杂中,宋槐看见他站在卡座沙发前,对自己招招手,昏沉气里显得他清爽利落。
走过去有更多的年轻人,男女各一排,一扫上班时的疲态,活力充沛的喝酒,碰杯,闲聊。
或是其中一个女生发现宋槐不自在,拉着她坐下,“第一次来吗?这里鸡尾酒很好喝,”她说,“你放轻松,这儿不是夜店,酒吧分好多种呢,club,pub,bar,livehouse,lounge,咱们属于lounge,边喝低度酒边听歌休闲,好解压的你信我。”
宋槐点点头,对女同事笑了笑。
“请了几小时假?”温诚在她对面坐下,抬眼问她,“想喝点儿什么。”
他穿白衬衫,袖口挽起来,捏住杯柄推到宋槐眼前,“可以试试这个,没什么度数。”
青绿色酒液晃动,宋槐注意到他的手腕,腕骨凸出清凌凌的,还有几根经络,她抬眼发现温诚正抬下巴,示意尝一口,接收眼神讯号后她端起酒杯,慢慢的,抿了半口。
入口是青梅的香甜,再是酒精辛辣,最后唇齿间溢出苦涩,口感很有层次。旁边那女孩子也正看着她,宋槐说:“好喝。”
这味道让她想起来小时候在槐林过年,好奇的用筷子蘸啤酒喝,那感觉和手里这杯冰凉香甜不同,连带记忆都尽是苦涩的。
酒液入喉,慢慢渗透味觉,她喝了几口,听着身旁人不见外的说笑,分享各种新鲜话题,增生不真切感。
“你和温总是好朋友么?”女孩子轻轻撞了下她肩膀,“八卦一下。”
“嗯,对。”
“只是朋友?”
宋槐还捧着杯子,语气非常笃定,“再普通不过的朋友。”
-
好在音乐酒馆里并不算安静,且两座沙发隔着几步远,温诚听不到宋槐特意强调的那几个字——再普通不过,他仅仅和男同事喝酒,碰杯,聊着毫无营养的话题。
开车不能喝酒,温诚手里是冰柠茶,他仰头灌了口,眼神不时飘向她,未滤干净的柠檬籽咬在牙齿间,强烈的苦涩冲击。
这一冲击令他清醒。
苦与甜的冲击,就像他从她那张寡淡的脸上看到频繁笑容一样,一样割裂。
他今晚看了她无数次。
而且她也挺能说,当然,谈话对象除了他。
宋槐脸颊红扑扑,后背汗渍濡湿,盯着自己脚尖,耳边是几个女生聊护肤步骤和美甲款式。
她自然看不到温诚,也没感受到那道目光。
他皱起的眉还没舒展,旁边同事发现了,问他:“怎么了这是?”
温诚摇摇头,一口气闷干净,“有点儿苦。”
“不喝点儿酒啊,桂花精酿。”
他先是拒绝,再看一眼宋槐红红的脸,“万一有人喝醉了,我还能开车送送。”
杯子一放,温诚侧身靠在沙发扶手上,静静听几个人聊工作,聊事业。
他倒是没什么心思开口,今晚他话少的可怜。
二十多岁单身男亲年,话题活泛到从工作到结婚,其中一个人说办公室恋情,半年前看上销售部一姑娘,性格特好,人长得也水灵,奈何人家不想纠缠,怕影响不好甚至降薪,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男同事说,“她跟我讲,再多的感情,有钱重要么?钱可以支持她做任何事儿。”
男同事豁达又真诚,大学在上海,top双一流,家里也是有底子的,他并不明白挣钱到底难在哪儿,重要在哪儿。
人只有在成年后才突然有很多抉择,两个选项,你必须放弃一个,过于理智的人,会毫不犹豫放弃感情,说白了,人只抛弃无关紧要的东西。
“谁知道她…”温诚说,“有些人就会把钱看得特别重。”
人民币和感情孰轻孰重,向来是难以辩论的话题,每个人的灵魂轮廓,人生框架,拐点,都不尽相同,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
最起码温诚这号人不怎么理解,他重感情,如果哪天深陷其中,需要耗费无数时间去抽离,去消化,去忘记。
宋槐看起来却是个铁石心肠的。
像数九寒天被冻硬的冰碴子。
温诚撑着下巴,目光再次投向她。
这女人酒量真差劲儿,几口低度数鸡尾酒下去,倒开始上脸。
不过她坐姿挺端正,没有七扭八歪,双臂抱膝,两肘强撑住,头一点一点,身边有人拍她,她还很明快的笑了,眼睫晃动着,嘴唇水润润。
她今晚穿的蓝卫衣,两根纤细锁骨在领口冒头,衣服上的厚板胶印花图案,米老鼠竖大拇指,和衣服主人配一块儿特滑稽,却很活泼。
她在笑。他也不自觉的笑。
难以预测“明快”这个词儿,会用在宋槐身上,她不是一直死气沉沉,温诚手指摩挲着嘴唇,不自觉去想,她不是天山童姥,她也有可爱的时候,也是普通女孩子。
聚会结束时晚上十点半,宋槐脚步很虚浮,温诚结账回来从她身边路过,还搀了下她胳膊,他低头说:“走吧,酒量真差,送你回火锅店。”
“我自己回,”宋槐挣开他的手,“不用你送。”
......这女人轴劲儿又返上来了。
温诚不友好的看了她一眼,站门口陪同事等代驾和网约车,大半夜,又是周日,得等好一会儿,有人递给他烟,示意来一根,温诚摆手说算了。
正好宋槐戴好连衣帽,手揣口袋里往出走,被他在门口台阶上一把拉住。
“你干嘛?”她声音翁进衣服里,一双眼盯着他。
“你走什么,大半夜的,再让人给拐了,第二天警察怀疑我就说不清了。”
“......”
“走,”温诚把车钥匙给她,“日行一善,顺路送你,上车。”
晚上风挺凉,宋槐偏过头看马路对面红灯变绿,表情有点儿不屑。
温诚烦死她那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一把揪住宋槐卫衣帽子,拎着她往前走。
宋槐脚下搓了几步,也不示弱,返回头咬住温诚的虎口,他吃痛猛地一抽,看那圈牙印,低头骂她:“属狗的你,咬什么咬?”
小酒吧门前迎面就是大街,这座城永不入夜似的,车道尾灯漫涌如金浆,宋槐绕过他,站在马路牙子上拦车,胳膊挥挥,却眼睁睁看车辆闪过,她又在手机小程序上看网约车,呼叫几分钟未果。
秋风瑟瑟吹,温诚坐进车里,摇下车玻璃,胳膊肘搭着,看宋槐杵那儿跟倔驴一样,归家行人匆忙,莹淡路灯为她勾勒一圈光影,她站在人群中,那样吸引他的目光。
温诚朝她按喇叭,“不是打车么?我看看你什么时候能拦一辆,”宋槐转身看他,表情没波澜,他抬抬下巴,一脸烧包样儿,“喜欢打车是吧,继续打啊。”
宋槐两手攥着衣服,忍不住想骂人。
她觉得温诚就是这样,盛气凌人,看你出糗就偏要来嘲讽几句。
两人就这么僵持了五分钟。
“上车!”他喊,“快点儿,不想和你耗。”
到底还是上了温诚的车。
宋槐老老实实坐副驾,整个人有点儿云里雾里,刚才凉风一吹,脸颊飞红稍微褪去,但脖颈里濡湿的汗仍然残留。
“都说了十一点不好打车,轴死你算了,”温诚打转向上路,提醒她,“系安全带。”
他身上没有酒精味,袖口挽起露出一截手腕,修长干净的手指,冷白色薄皮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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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背上青色血管明显却不突兀。宋槐不禁佩服,有些人不管干什么都清隽落拓,她像不礼貌的乘客,默默挪开眼睛。
干净,利落,大方,这是宋槐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形容词。
只要他不张嘴。
可惜,温诚开口了,“你不是一贯喜欢省钱么?出租车起步价九块,这时候你就不觉得贵了?会不会算账。”
宋槐懒得理他。
他还想说她脑子缺根弦,直来直去一根筋,但看宋槐匿在黑暗中,把不合时宜的话憋回去,他可不想再吵一次。
温诚平常和人开惯玩笑,多过分也无所谓,因为在分寸之内。偏偏到宋槐这儿行不通了,她就像凌冽冬季里的冰锥,塑成冷硬的形状,碰不得,靠近不得,恰恰这种挫败感让他想屡次尝试。
他看着宋槐的脸,路灯一晃而过,照得她双瞳乌黑晶亮,“这个点儿火锅店开门么?”
“不开。”
“那就去海底捞。”
“你想干嘛。”
“前两天不说好了,火锅,我请你。”
“我不饿,算了。”
“说好的事情,你能不能别反悔,”温诚说,“不吃火锅可以想点儿其他,你挑,正好坑我一顿,对不对。”
“那随便吃点儿,”她只想草率结束一场约定,声音冷冷的:“速冻饺子,混沌,冰柜里有,你煮。”
温诚眉头一挑,心想吃什么不叫吃呢,答应得特爽快,“行。”
宋槐双臂环绕胸前,额头抵住玻璃,她真的被酒精搞到反胃。
她没有好酒量,从来都没有,也不希望锻炼,她从小就怕喝酒,怕酒味儿,最严重的时候,激发呕吐的生理反应。她熟悉麻将馆里的啤酒,青岛,哈啤,成箱成箱的磊落着,瓶塞顶开清脆一声响,就是男人们摸牌吹牛逼的开始,荤段子不停,连苍蝇飞过去都嫌脏的程度。
宋槐跑馆里找宋妍要钱,宋妍就不给,还一巴掌扇上去,扇得她颧骨火辣辣疼,耳朵发鸣嗡嗡响个不停。
她初中省钱省到最离谱的时候,是一块儿馒头分三顿吃,北方馒头便宜,发面的,一块钱一个,她也不买榨菜,就干吃,到晚上能干掉渣渣,皮儿酥且硬,里心还凑乎。所以长大后经济宽裕一点点,她总喜欢吃点汤汤水水,面汤,饺子汤,混沌汤.....
就比如温诚正在厨房煮的那锅,三全海鲜馅儿,上海小云吞。
温诚第一次去餐厅后厨,但他会做饭,随手拿根长筷子,掀开冰柜选速冻食品,他皱眉看着老旧不锈钢锅,火苗舔着锅底,有点儿嫌弃。
他还左顾右盼,试图找见宋槐平常睡觉的沙发,最角落躺着她妹妹。沙发摆放没规则,吊灯只开了一盏,橙黄色暖光,亮度并不高,其余都暗沉沉的。
这火锅店真心太小了,还丑,要设计没设计,要配色没配色,还没他办公室阳台宽敞,总之一切都很冷,没有家和归宿的味道。
宋槐在外面接了个电话,尽量压低声音,是孟衫打来的,说要临时记个电话,安排明天小包间。
她歪头把手机夹在肩膀上,扯一张纸,咬开笔盖随手写几个字,她字写的很漂亮,笔画舒展,有拐有钝,抑扬顿挫的,孟衫夸过好几次。
“小槐,你声音颤颤的,”孟衫一直在猜,“喝多了?”
“没有,就是.....”她努力扯谎,还心虚的回头看温诚一眼,“赶公交来着,跑了几步,有点着急。”
相比宋槐的不自在,温诚倒显得像个常客,他一副邀功姿态,站在门口,看宋槐还无动于衷,前进几步拽着她进后厨。
“不是要吃这个?五个。”
“煮好了,”温诚抬手够一双新筷子,递到宋槐手里,眼神四处逡巡,“拿个碗。”
“不用,我就拿锅吃。”
宋槐掌心握长筷,极有分寸感的将锅挪一边,和他隔开距离,弯腰吃云吞,脸埋进雾气里,筷子一扎,一口一个。
他单手撑住门框,自下而上观察宋槐,她吃饭是真随便,也从不保持形象,没有正常女生该有的“包袱”,但就这么个奇葩,让他屡屡挪不开眼。
用个不合时宜的比喻,温诚觉得宋槐是无钩的鱼竿,他则是死劲儿咬着钩不放的鱼。
那样蠢,那样执着,那样不知所措。
18. 他的示弱(加更)
宋槐又不傻,她当然能察觉出温诚胶着的目光。
云吞吃完了,宋槐把锅泡进水池,她尽量垂眼不与温诚对视,声调很冷:“我脸上有东西么?一直看。”
他今天就是中邪了,眼神很少从宋槐身上挪开,他刚想转移视线,刚才那句话一说,心底那些念头刚熄火,又开始死灰复燃。
后厨有扇塑料质边框的门,温诚顺手关严,和她一样靠着水池,慢悠悠向前挪两步,和她越来越近,看她那张冷冰冰的脸终于有点儿其他情绪。
只可惜那点儿情绪并不友好。
宋槐忘记关水龙头,强力水柱冲击着,塞好的水池蓄水越来越多,她的左手泡在里面,眼睛直直盯着温诚,他的睫毛很长,有些弯,在光下泛浅棕色调,眼睫轻轻颤动,眼底有敛不住的情绪,她始终在寻找那是什么情绪。
宋槐找不到答案。
宋槐看不懂他。
“你怎么还在看。”
他眼睛一斜,替她关了水,之后又好整以暇的说,“你不是问我,你脸上有什么东西?我在仔细找。”
“我不需要你帮忙,我脸也没什么可看的。”
宋槐抬头仰视他的眼,语气开始不耐烦,可今晚温诚的轻佻行径,另她浑身不自在,甚至心跳不正常。
“嗯,”他点点头,脸上有笑意,“我也没有盯着人一直看的习惯,我不是那种人。”
宋槐也学着他点头,“我也没有被人看的习惯,谁愿意让你看,你就去看谁,我不愿意,就请收回你的眼。”
“不是,你当我变态啊,别人的脸碍我事儿了我有必要盯着吗?”温诚说得很坦然,“你和别人又不一样。”
温诚看到宋槐面露疑惑,两道眉皱起,他莫名其妙抬手,想揉乱宋槐头发,最后还是忍住了,手老实垂在腿边,继续解释,“还有种可能,我也控制不了,但就是总想看着你。”
他甚至还想补充,人类无非算遵守法律和道德约束的牲畜。当感情大于理智,足矣让牲畜失控,尤其男人么,更是没脑子的东西。
宋槐一直盯着他,没有后退,半步也没有。
绝对算相识以来,最长时间的对视,一天下来到傍晚,宋槐碎发稍显凌乱,疲态现出,但并不影响她此刻气场强大,把他看得矮半截,温诚的心开始颤。
他的目光有些许躲闪,笑了一声,“你说得对,这种东西不就讲求你情我愿么?但凡有一方不愿意,绝对是冒犯。”
“什么东西,”宋槐下巴微微扬起,“你说。”
“......你,”
“你说啊。”她声色仍旧平平淡淡。
当问题太过直接,人心里那块遮掩的布也被扯走了。
温诚觉得他们这几句话,像有来无往的试探,于是在心里对自己说,不如今晚认清,认清他的心,认清她的态度,让模糊的东西具象化。
“宋槐,你这脑子估计是实心的,”温诚双手一叉腰,外表底气十足,“话说的很明显了,喜欢讲究你情我愿,感情也是,”
他垂眼轻轻扫过宋槐头顶,再看小窗外那轮月,边际泛着毛茸茸的光,突然觉得这表白场景还不太糟,有点儿无关风月的意思,“我好像喜欢你,能看出来么?”
宋槐强装镇定,对他摇摇头。
“那总能听出来吧。”
还是摇摇头。
“喜欢,男人对女人的那种喜欢,对你有意思,看上你了,还用说得再直白点儿?”
“......”
宋槐懵了,假如时光能倒流,她宁愿今晚不让他进火锅店。
他的话在她这,可信度为零。
温诚有点儿窝火。
他自认为说得够明白,那么朴实,那么真情实感,不是都说真诚最打动人么?
漂亮话谁都会说,他口才不差,学说话也早,四岁开始背诗句,八岁去地质博物馆当解说员,讲古建筑模型,斗拱飞檐,讲九宫八卦,千楹百栋,讲中条横亘,大河腾涌,多么拗口的瑰丽言词都能讲出来,怎么到这种关键时刻就哑巴了?
熟悉的无力感,宋槐很像十年前背演讲稿时那些生僻字,他迫切的想记住,想了解,于是加拼音,标注解,可第二天,偏旁部首搭建的结构还是能令他犯难。
他嘴巴张开想说句话,门突然被敲响。
两人皆是吓一跳。
磨砂上出现两只小手,妹妹踮起脚,拍几下门,“姐姐.....好渴!”
宋槐看了他几秒,伸手把他推到门后,像藏贼一样。温诚后背贴着冰凉的瓷砖墙,眼睁睁看宋槐推门出去,他又低头,发现胸前发衬衫被她那只浸过水的手,弄湿了。
缘何被藏起来,无非是他在她面前拿不出手,宋槐当他是夜夜笙歌的渣男,温诚知道。
温诚也极力配合她,躲在门口不说话,甚至不动一下,听宋槐在门外和妹妹聊天,倒水。
聊的内容没什么特别,左右绕不开学习和作业,小姑娘如实招来,说今天晚上看见姐姐不在,就缠着衫阿姨去吃炸鸡汉堡薯条,吃得很咸,喝水少,这才大半夜起来了。
温诚等到没动静,悄悄出门时宋槐却不在外面,他摸黑找了半天,怎么也看不见人影,最后死心离开。
衣服没干,夜风有些冷,吹得他委屈,有种被人抛弃的感觉。
走到门口一低头,竟然看到了宋槐,她抱膝坐在台阶上,下巴抵着膝盖,火锅店招牌的光呈折扇形投射,衬得她清癯孑孓。
对面是小巷,到半夜格外静谧,路灯散发黏糊糊的暖光,一盏又一盏,宋槐眼神在天空上,望星空出神,温诚挽起袖子,也坐她身边。
他不知道怎么开口,只想到烂俗桥段,脱下西装外套,叠成方块,宋槐转头看他,视线放在西装上,
“我不冷。”她说。
“坐到衣服上,”他抬下巴示意,“地上冷。”
宋槐愣了几秒,轻声道谢,将衣服垫在下面,继续看夜空。
到底是心脏猛烈跳了下,因为在宋槐印象中,从没有人像刚才那么关心她,大概坐台阶垫西装这种习惯,是高楼大厦里的女生们独有专利。
温诚领带随风飘,侧眼看着她的脸,红色褪去不少,应该早醒酒了。
“你在看什么?”
“什么都看,月亮,星星,高楼的避雷针,还有飞机.....”
“找到太阳了么?”
宋槐摇摇头,看他今晚和往常不同,皮肤更白,他骨相好,皮相也好,薄皮肤紧贴着立体的骨骼,下颌线甚至能看到细微血管,真是副好皮囊。
今夜她还从这皮囊里,感觉到他的温柔和绅士态度。
“要喝点儿什么东西?热饮,维他奶?”
“不喝。”宋槐收回目光,看对面路灯下洋洋洒洒的灰尘。
“你刚才是在和我表白么?”
“嗯。”
“这是你哪次游戏输了的大冒险,”她说,“我就当你是开玩笑。”
原来她是这么理解的。
温诚忽然有些挫败,“没开玩笑,我也从来不开这种玩笑。”
宋槐垂下手臂,碰了碰他的外套,侧眼看过去,发现他表情很僵了,“你希望我会是什么反应。”
“肯定是同意了。”
“那我要让你失望了。”
温诚佯装的体面,似乎再也撑不下去了,他的衬衣在风中更显单薄,两颗瞳孔洒满碎光,起身后扯开话题,“我去买瓶维他奶。”
宋槐就坐那儿,安静等他回来。
温诚果然买了两瓶,都插着吸管,保温箱温过的,他坐下,递给她一瓶,自己低头喝几口。
宋槐没喝过。
她和温诚说,她不怎么喝饮料,也有同学调侃她活的像个老干部,她除了白开水,就是槐花茶,记得是敦煌牌,红黄相间的塑料包装,配色像餐馆里廉价的西红柿炒鸡蛋,价格也才两块五。她能喝一个夏天,热水冲泡,放窗台上晾凉了,和康师傅茉莉花茶没什么区别吧...
“钱不是省出来的,”他笑了声,“挣钱多的人,不管怎么花都多。”温诚无法理解,难以共情。
“我觉得不是。”她很坚定。
陌生人可能会认为她财迷,有病,拜金,只有宋槐自己才明白,拮据的生活于她而言有多踏实,多可靠。她不像大城市里的女孩子,乐趣在衣食住行上,她喜欢每次看银行卡余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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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来越多的感觉,喜欢手头不紧巴的感觉。
只有那一刻她会笑,开怀的笑,只有那一刻,她才更加确定,她在为自己而活。
人生有那么多种活法,宋槐开辟了条小岔路,她小心翼翼的走着,生怕摔到河边,她一板一眼,清冷淡漠,首先要割舍和自己不匹配的东西。
——奢侈,挥霍,爱情。
这些宋槐没有告诉温诚,她只敢默默的想。
“应该挺多人追你的吧。”
温诚看着宋槐,看她眼睫在昏沉夜色中轻颤着,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讲不出理由?还是说你今天喝多了。”
她还没问更露骨的,鳞次栉比的钢铁森林,衣冠楚楚的白领阶层,他们对待爱情向来草率。
他们把亲密关系谈得那样轻松,好像过家家,归根结底,他们生活无忧,有保障,有退路。
宋槐不自觉戴上有色眼镜,为他描绘轮廓。
他把感情当调味料,不是盐,不是糖,是边缘化的鸡精味精。
他爱玩儿,爱胡闹,可别牵扯她。
“没喝多,但我得认真想想。”
他不知道刚才宋槐怎么想的,以为自己还有机会呢,以为男女确定关系,就得有这么个流程,他迎着风,含住吸管喝口维他奶,对宋槐说:“我给你说个电影。”
宋槐和他对视,以眼神作询问,温诚说,“九十年代,香港的文艺电影,《甜蜜蜜》,我二十岁那年看过一次。黎明演黎小军,张曼玉演李翘,故事讲的是,黎小军去香港打工,在麦当劳遇到李翘,后来跨年夜,他们摆地摊卖邓丽君专辑,那时候下雨了,没人买,他们就蹲坐在蓬里聊天,喝维他奶,聊未来,聊朋友,聊只有大陆人才喜欢邓丽君,香港人不怎么瞧得上大陆人,李翘还说,她很孤独,她没朋友,李翘也倔,她不说自己老家,只说不是大陆人。”
“那后来呢。”她轻声问。
“后来,他们那晚之后就在一起了。”
温诚和宋槐同时朝对方看过去。
宋槐说,“很草率。”
“二十岁那年我和你想法一样,我觉得他们的感情,来的太突然,太草率,但后来就想明白了,无非就冲动二字,一些人的感情没有细水长流,但冲动也不是错,最起码李翘和黎小军很多年后重逢了。”
多年后,邓丽君唱片店前。
李翘在左,黎小军在右,他们同时转头。
又绕回来了,温诚用电影心得回答她的问题。
宋槐没有理会,掏出手机看时间,半夜一点多了,她站起来俯视温诚,看他平直宽阔的肩,稍稍塌下去一些,是因为凉风,还是她?
宋槐不想深究,她在他走神时注视着,发现他鼻子很好看,像雕塑刀斧而刻,山根至鼻尖呈一条流畅上行的硬朗折线,隐隐透着被钱滋养的适从。
“很晚了,你回家吧,我不想和你聊这个话题,”宋槐怕浪费,喝完最后一口维他奶,手揣口袋里转身向店里走,“再见。”
“宋槐,”温诚怕她就这么丢下他走,赶紧起身,看着宋槐慢慢转身,“我差在哪儿。”
“你不差。”她说。
“我很认真的在问你。”
“我也一样。”
温诚多希望自己道德底线下降,再下降,冲上去抱着她,让两个人暖意相融,可终究在失控边缘停下了。
“我没有缠着你不放,毕竟感情讲究你来我往,但是我只想问一句,宋槐,从我们认识的这几个月以来,你有喜欢过我么?或者.....对我有好感,哪怕一点点。”
温诚慢慢靠近她,看她清清淡淡的五官,锁住她那双长而大的眼,
“宋槐,你认真回答我,不要只点头摇头,别敷衍我行不行。”
他在煎熬的等待审判,表情变得严肃认真,像一潭幽静的泉,但宋槐被他搅乱心情,如同泰坦尼克撞上冰川骇浪,下沉。
沉到底。
什么叫喜欢?
宋槐想,如果心脏跳动加速也算,那她该就范认栽。
她又向后退了一步,似乎要和他划分楚河汉界,身后是塑料彩帘,
“没有,一点都没有。”
19. 他的执着
“当一个人连温饱都难解决,就没心思谈感情了,你有资本冲动,我没有,你喜欢这种感觉就换其他人冲动吧,因为我们不是一路人,也永远不会是一路人。”
这是那天宋槐的最后一句话,也是最伤人的一句。
温诚开车时反复回想,都觉得他彻底被误会了,冲动,肤浅,不就骂他没脑子么?没见过拒绝别人要损几句的,还不如直接破口大骂来的舒服,汽车加大马力,脚下刹车油门差点踩错。
路上,连接蓝牙直接对乔潭立骂过去,“多少年朋友了乔潭立,你就那么咒我?良心呢?”
“啊?”
“有毛病滚医院治!”
乔潭立被劈头盖脸一顿骂,尤其人刚下班,还蒙着呢,云里雾里的准备反击,电话又被挂断。
他到家后换了衣服,突然想吃高油高糖的,径直走到冰箱前,门一拉,里面除了几瓶无糖可乐和绿叶子菜,剩余空空如也。
差点儿忘了,家里从不放那些垃圾,就这可乐还是几月前大暑天买的,拧开,刺啦一声响,一口气闷了半瓶,气泡堆在嗓子眼儿呛的他咳嗽半天。
露台是单辟出的小空间,大约三十多平米,有花岗岩护栏围着,能看到小区花园喷泉,可惜楼与楼之间距离太远。
温诚冒风站在那,怎么也望不到对面的烟火气,只有一片灯火辉煌。
国庆后风有些凉,入夜把他吹得头脑清醒,呼吸声都被风搅碎。
中途温政国来电话,说他又梦见韩利初了。
你妈妈那么健康一个人,怎么会得肺癌呢?大夫还说我送晚了,我记得她刚开始没症状,就总说上楼梯喘得比以前厉害。
温诚母亲叫韩利初,特像男人名字,实际也人如其名,比男人更杀伐果决,温诚工作时身上那股凌厉劲儿,就受韩利初影响。
不光如此,韩利初平常在家总有一夫当关的气质,在公司也雷厉风行,是家国企的总会计,边上班边考证,从中级会计师走到注册会计师。
然而这么积极上进的女强人,却被病痛折磨,面色憔悴形如枯槁。
十七岁那年母亲得病,家里凑钱供她化疗住院,从北京跑到上海。
化疗两次后韩利初躺病床上摆摆手,说老娘不治了,早死晚死有什么区别,还不如让我回家开开心心的。
自那以后家里就空了,温政国带上韩利初去各地旅行,内蒙古到云南广东,山东到西藏,从南到北,从西到东,了却韩利初多年无休止劳作的遗憾。
从前独自在家,温诚会站在室内阳台,看对面声控灯一层亮一层灭,最后全灭了,住户开门进屋,厨房的灯长久亮着,有人颠勺炒菜,有人打下手。
这感觉特别让他向往,那么些梦想,什么环球旅行,开一家叫Artian的广告策划公司,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唯独那种感觉永远实现不了,成为人生缺漏。
空了好久,温诚安慰温政国也是老话术,什么没事儿了,都过去了,我妈愿望已经实现了,您最近呢,身体还好不?记得去体检。
另一边,
——宋槐心也很乱,脚步虚浮的走进一家书店,随便翻儿童读本,她回忆上次温诚送来的是什么?
有本福尔摩斯探案集,她随手拿起一册,站书柜前看了半小时,然后离开,回火锅店蜷缩在沙发角落,看窗帘缝隙漏出的一缕光,怎么也睡不着。
冲动这个词,宋槐从前最讨厌。
她喜欢规划,坐绿皮跑出槐林就是长达五年之久的想法,她的人生应该按部就班走上正轨才对,而不是为一个男人冲动。
太蠢了。
可第二天睁眼又不得不见,温诚直接在平台下单,还加了笔几百的小费,宋槐只好无奈的骑上电驴,跨越几公里去车库找那辆车,大致略几眼,这车很干净,非要洗的话,清水过一遍足够了。
身后一道声音,“宋槐。”
她没转身,展开折叠水桶,放布子进去摆。
“......”
安静。
水面荡出波纹,声响在两人的沉默间被无限放大,头顶白炽灯光像把冷悬的剑,堪堪挂在两人头顶,气氛烘托到了沉寂的制高点。
“怎么几天不见对我这个态度了?”
温诚没穿外套,单一件衬衣站在排风口,看前面瘦削单薄的背影,向前几步拽起她手腕,“走,跟我出来。”话音没落,不由分说把她往出带,一路走出地下车库。
宋槐也没挣脱,和他绕到公司大厦后,基本无人进出的地方,夹在两栋楼之间。
怡荡飒爽的秋风沾了水汽,吹拂他的发烧,却难以遮掩他利落五官与肆意双眸,西装革履,衬衫皮鞋,领带随风来回飘,仪表堂堂一副好皮相,语气真挚动人,“拒绝就拒绝,你有什么资格给人贴标签,再说了,冲动没什么不好,人活一次为感情冲动在你眼里很上不得台面?”
到此刻开始,两人目光相对。
凉风吹拂宋槐鬓角碎发,她的视线被分割成碎片,她听温诚说,“我昨天就在想,到底喜欢你哪点了。”
光线不灼热,宋槐仰头却依旧需要眯眼,她看见温诚写满认真。他在风里站姿挺拔,侧脸被光镀了层银圈,本来一派落拓意气风发,可眼下泛青却打破这状态。
她看得出他昨晚没睡好,也可能彻夜未眠,结合那只被冷水冻红的手,还有些颓败和伤心。
“虽然我不想知道,不过你可以说。”她说。
“说不清,但你这人太另类了,你脾气倔,不通情达理,钻牛角尖,死心眼,但你有你的活法,事实证明你能让生活过得还不错。”
“温诚,”宋槐有点儿想笑了,“这些缺点不需要你提醒我。”
他拧着眉看她。
宋槐说,“你说我脾气不好,不善解人意,不会变通,是这个意思吧?”
“不是。”
“不是什么啊,”她嘴角勾起一个笑,这个笑甚至没有温度,“明明你也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你缺点多着呢,还喜欢挑毛病,你高高在上,你对感情那么草率,”
“不草率,”温诚正对宋槐双眼,“我认真的。”
“所以呢,你说这么多,想表达你对感情很认真,或者说你的冲动有原因?”
她双手紧攥,那表情在温诚看来很别扭,他只是说了真实想法,有什么错,他还想再伸手碰碰宋槐的脸,还有那张伶牙俐齿的嘴,可冲动最终硬生生掩下去。
“不想让你无聊的生活来点儿乐趣?比如谈段恋爱。”
“不需要,谈恋爱不叫乐趣,而且,你的话很肤浅,可能和你这个人一样肤浅。”
还没正式开始,温诚就已经被宋槐钉耻辱柱上,并附赠评语,
——冲动,肤浅。
不得不承认,他们确实有太多区别,包括三观和日常点滴。假如同时说一个梦想,温诚会说要宏伟壮大,波澜壮阔,最好一生难忘,而宋槐会淡淡的说,过好日子就行了。
宋槐清楚这叫性格不合,时间一久,温诚那点儿兴趣和冲动也就褪去,海浪淘沙,最上面那层终有一日会被冲进大海。
“其实你根本不了解我,真的。”
他面对宋槐沉默寡淡的注视,只轻笑着回应。
宋槐对人的好奇心可没他重。
但她竟然想试着了解他,例如他过去怎么样?什么高中,什么大学?老家在哪里?办公室那一窗台的盆栽,都是什么品种?还有,他真的不肤浅?他到底是个什么人?就像表面那样?
接下来,温诚心有灵犀邀请她上楼,看看他精心种植的盆栽。
-
办公室有些冷。
原来他还开着窗户,风一股股往进吹,窗台盆栽早不堪重负,七扭八歪。
宋槐纯黑色卫衣前还有两条白色抽绳,下摆一个揣手口袋,她把袖子挽下,拉绳一抽,看温诚穿着单薄的去关窗,风一刮,把那衬衫吹得膨胀。
绿植种类多,宋槐没见过,于是指着一盆:“这个叫什么。”
“你等会儿,让我缓缓。”温诚脑子一片空白,像烘烤的玉米,到一定程度,砰一声炸开。
他这张嘴平时挺会说,一到关键时刻就哑了,那种自信昂扬和出言不逊,那种工作学习上表现的游刃有余,全被宋槐寥寥几句击碎。
温诚从来没想到自己还有这么一天。
说他二十来年铁树开花不为过,从小到大,遇见宋槐前,没对哪个女人动心起念。他不觉得谈恋爱很美好,甚至觉得很烦,因为他讨厌被查岗,讨厌被怀疑,更不喜欢和人整天黏一起,退一万步,如果非要喜欢,那也必须是绚烂的、明媚的,和他一样的人。
可是反观宋槐,她寡淡沉闷,她无聊透顶,她对什么事都没兴趣,他喜欢的一切她都不感冒,唯独钱,她乐此不疲,多俗啊。
要说优点,宋槐也有,她在池沼中积极生存,她有耐心,她做事认真负责,她偶尔一笑的样子如石子投进湖畔,也投进他心里。
要说漂亮,那仅仅是宋槐全身上下的优点之一。
然而。
温诚看她的双眼睛,坚韧不拔却隐隐透着刺,出口的话陡然在喉间溃散,明明刚才想了不少答案。宋槐是个很现实的人,如果他真说那满脑子肉麻话,她可能只会更不屑。
到最后,非常苍白,“卷叶榕,波士顿蕨,小叶赤楠.”
“你这是又怎么了,”宋槐不太忍心再说狠话刺激他,“被我几句话打击到了?你的人生可能一片坦途,从没失败过,因为在我身上体会到失败感,所以你认为我与众不同,想挑战,这应该叫胜负欲,不是喜欢。”
“盆栽养的不错。”她淡淡开口。
温诚不想和她争辩。
只怕再吵一架,连朋友都做不成,为什么总针锋相对呢?真头疼,宋槐还是那个宋槐,她永远平淡,却和自己针锋相对。
“...嗯。”
他对宋槐挤出个笑:“我会向你证明的。”
“证明什么?”
“证明我的冲动绝对不是胜负欲。”
宋槐想,倒也真执着。
“夜景,很美,来看看?”
晚上七点四十六,他邀请她。
这间办公室在大厦三十层,窗畔很矮,视野开阔,宋槐凑近垂眼俯瞰,看那街道上车流尾灯如金浆漫游,商城鳞次栉比,旖旎梦幻,纸醉金迷。
楼层都高耸入云,一切都是她触不上的,垫脚,抬手,哪怕跳起来也不行。她有那一瞬的兴奋,还有感激,更乱了心,她对温诚说,“它永远不属于我,因为我的梦想很普通,就是每天过得平平淡淡,毫无波澜,不需要挣多少钱,也不用住多大的房子。不过我还得和你说声谢谢,谢谢你带我上来。”
宋槐左手不自觉碰上玻璃,他右手也放上去。
一左一右。
他没有碰宋槐的手,只老实贴着玻璃,玻璃很凉,可心脏血液在滚烫的回流,
张了张嘴,哑然很久,陡然发觉自己的报应就被安排在宋槐身上,“你倒也不用那么勉强,”温诚说,“我就问你,如果我说我前二十年也活的不怎么样,你信不信。”
“算了,当我没说,”宋槐说,“不工作?别因为我耽误了。”
...温诚把手一放,握成拳暖暖,几秒钟过去,依然很凉。
他有满肚子话想说,他挺想和她聊聊,充满苛责与压力的过去,聊聊韩利初,他怎么挨家挨户借钱,他怎么在葬礼上忍泪,又怎么在舅舅家小心翼翼,坦白告诉她这就是我的全部了。
可惜,宋槐不给这个机会。
“你会有一天让我说的。”他说。
宋槐不说话。
温诚声色沉沉的,宋槐也惊讶于他脸色变化,她看温诚走到门口,单手滴滴几声,输入密码锁定磨砂玻璃门,
“待会儿再走,有沙发,有饮水机,冰箱里有晚饭,饿了我去茶水间给你热。”
被温诚这么一提醒,宋槐才顾的上环视办公室,很宽敞,她也无法目测多少平米。脚下地毯是深灰色,没有图案,踩着很舒服。玻璃蓝百叶窗帘旁是冰箱,小巧轻便,也是灰色,拉开看,里面没多少东西,几瓶矿泉水,便利店沙拉,三四包金枪鱼饭团,她随手抽一盒看日期,十月一号。
宋槐猜测他平常工作太忙,不怎么吃饭,加上他对垃圾食品、速食之类嗤之以鼻,也就只剩简餐能吃。
“过期了,帮你扔掉?”
她回头,温诚已经坐转椅上伏案工作,此刻正抬头看她,“没事儿,我下班扔。”
有两包没过期,昨天刚买的,宋槐也不想麻烦他加热,什么也没说,默默关上门坐回沙发,换个地方她坐姿拘谨,双膝并拢,把包放在腿上,手臂绕过看手机。
不出意料,阿金果然来了消息,他问,“小槐,你走哪儿了?这单时间这么长?是不是他们难为你了?”
宋槐说没有,赶紧在网上把单结了,还扯谎告诉阿金:“我在公园逛逛。”绝口不提自己在某位男人办公室,并毫不留情拒绝他,把人搞得很伤心。
温诚根本工作不到心上,他也没事情做,单纯找个理由把宋槐困在这里而已,享受独处时的安逸。
眼神无可落定,终究还是轻飘飘放到她身上,宋槐正低头看手机,非常入神。
她每次都穿这几身衣服,沉寂的黑,连字母装饰都没有,牛仔裤还是那种最普通的,不像公司进出的其他女生,总要个款式,破几个洞,抽点儿丝。他就喜欢宋槐腿上这条,明明朴素却异常显眼。她不打扮,要么披着头发,要么束一条马尾,耳垂上也没有洞,干净整齐的指甲更没有美甲残留痕迹。
温诚走神儿了,目光差点黏宋槐脸上,宋槐抬头,站起来躲开视线,“能别盯着我看么?脸上有东西?”
“怎么,看也不能看了,”他从前那样又回来了,大喇喇靠椅背上,“又不犯法。”
“我该走了,”宋槐尝试开锁,但她连密码几位数都不知道,拇指一扫屏幕,一会儿黑,一会儿亮,“密码多少。”
“你觉得我会告诉你?”温诚走过来,抱手靠墙,优哉游哉看她试密码,“错五次以上就锁定三小时,别试了,你现在错了一次,已经自动锁定十五分钟了。”
语气好像他不在这办公室一样,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至于为什么设锁严格,因为我办公室全是值钱东西,是广告创意和公司市场调研,怕有间谍剽窃我的广告创意。”
...他已经在措辞如何表达后话了。
在广告行业,就是吃创意这碗饭,灵感基础上,处理好甲乙方关系也重要,然而从业多年,他将“不卑不亢”进行到底,合作项目期间,仿佛没有甲乙丙丁之分,统统听他的就对了。
然而措辞被打断...
“一个破广告有什么好偷的,”宋槐已经放弃尝试,“你放我回去。”
温诚脸上的带点骄傲自豪的灿烂立马消失,他轻笑着揪宋槐帽子,“什么意思,你对广告有误解?它怎么惹你了。”
“.......”
宋槐不理他。
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宋槐,我发现你这人特有意思,针对我呢?我就是策划钻戒广告的,你说你讨厌钻戒和广告,干脆说你讨厌我这个人,行不行?”
“这有什么的,每个人喜好不同。”
“那你喜欢什么?你还有喜欢的东西?钱?”
温诚看她也靠墙上,眼神直直抬到天花板,在努力沉思,他想碰碰她的脸,用嘴唇。
宋槐和温诚说了很多专业知识,她想做外贸业务员,希望有朝一日能具备营销洞察力,在各大外网发布帖子,写推广文案,制作广告,不断提升自己谈判能力和销售技巧,还有什么备料跟单谈价回盘,涉及到他的知识盲区。
他认真听完了,说,“虽然你说的我不懂,但我觉得你应该可以。”
宋槐没明白,他这是在鼓励吗?他在说好听话?他也会说好听话?他会说人话?他那张嘴里能说出这些?
“你不懂怎么肯定我可以?”
“因为你很认真。”温诚说。
“哦,谢谢。”
她心脏一刹那收缩,猛烈跳动,又被宋槐强烈克制归于平静。
不过下一秒,温诚拽着她胳膊,空出一只手开锁,“再看看你自己什么态度。”
“不好意思。”
“道歉没用,”两人已经前后脚踏出办公室的门,温诚赫然回头,垂眸低语,“陪我看看成果?有钻戒模型。”
带她坐电梯,开密码锁进模型展室,揿亮几个护眼夜灯,暗黄色led自墙角亮起,莹光返上半空,自然而然照亮玻璃展柜内的钻戒。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非要带她来,反正自己没心思欣赏,因为还在品咂被拒绝的几句话。
什么叫冲动和胜负欲旺盛?
他又不是傻逼...
宋槐没注意到他的情绪,只被悬浮投影上的标语吸引,立体投影,几行字在半空盘旋。
第一条,撷自然之艺,粹天地绮丽,一色一钻,一辉一芒,构筑一隅斑斓之境。——WEN
第二条,钻石如你,清晰透亮,每个角度,每个瞬间,历经岁月长河,都闪耀出独特光彩。——WEN
顺着脚下虚线向前走,展柜里的钻戒更耀眼,最中间是5克拉结婚戒,牌子上写着名字,爱系列·皇冠加冕,整体像童话故事中的华贵皇冠,钻感由小至大排列。
还有颗钻戒,牌子上写着——心动花园,整个钻戒像婚礼上的手捧花,中间大钻搭配左右两颗小钻,观感矜贵工艺复杂。
宋槐从前以为戒指只有两种,有钻无钻,有钻石也仅在戒环上镶一小颗。
这场景说不沉沦是假的。
“都是你写的?”
温诚没听见,他被四面纯黑的墙吸引着走神,除了地面昏暗再无灯光。他双眼放空时特别好看,典型的英眉挺鼻,脸部轮廓干净流畅,眼尾可见凌厉,从前是张扬,此刻是失落。
他从没表白过,不知道怎么组织那该死的语言就会同意,尽管略显笨拙,但都是真心话。
余光瞥见宋槐弯腰看展柜中的钻戒,那款叫天使之吻,她两手撑在大腿上,柔光和文字投在脸上,看起来乖巧温柔,像个内向胆怯的小姑娘,站在玻璃橱窗前望八音盒内,不断旋转的芭蕾舞者。
她不喜欢钻戒背后的意象,却被它的美吸引。
温诚放缓步伐,很轻很轻...
他走过去,站宋槐身边,眼睁睁看着自己右手抬起来,用拇指蹭蹭她脸颊,耳朵,和经常气他的嘴。
宋槐早就感受到了,只是没转头,她侧眼看着温诚,注视他专注的神色,幽幽的,很沉,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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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够令人沦陷的皮囊。
视线就在空间中交织,千丝万缕分不开,宋槐感受到那只手正摸着她头发,手指被发丝缠绕,看着他渐渐靠近,鼻尖距离不断缩小,宋槐没有退却,允许他的嘴唇轻轻触碰自己鼻梁,很轻,很柔。
一瞬间,基本没感觉,好像吻的是呼吸。
极度克制。
似乎刹那间他们站在同一片天地,从来都是同一个世界。
她承认心有雀跃。
宋槐眼睛始终睁着,平静的看向他,“我们把这两天发生的事情都忘了吧。”
“?”
“这就是环境催化的产物,你一点儿都不理智,我敢保证,再过两个月,你对我这点儿冲动和胜负欲就会消失,冲动就是那一瞬间,不会延续,”
宋槐发现他挺生气的,“还有一种选择,我们彻底断联,你很快会把我忘了,我相信你,忘掉一个和自己生活圈层完全不同的人,特别简单,我要回去了,你以后找别人洗车。”
“你冷静一段时间就会发现,我们最多只是纯友谊关系,异性会有纯友谊的。”
“所以温诚,再见。”
她快速离开,脑海中闪现妹妹看过的童话故事,灰姑娘见识到从未接触过的繁华绮丽后,发现自己和他根本不在一个世界,赏味期限到了,于是提起裙子落荒而逃。
只是宋槐很淡定,故事结局是—灰姑娘终会变成公主,她需要战马和宝剑,而不是王子。
当晚,宋槐坐公交返程,她临走前没注意温诚什么表情,只额角抵住窗户,大脑放空,看窗外飞速倒退的树木,以及街边各种小吃店。
她最喜欢坐公交放松,对于钱包干瘪的人来说,属于最经济适用的娱乐方式。
自此,宋槐没有和他再联系,关于孩子幼儿园入学,也只是让阿金当传话筒。
宋槐硬生生划了道楚河汉界,把他们分成两个毫不相连的世界。
宋槐的世界,
早晨七点,宋槐已经起床,小跑上阁楼洗脸刷牙,然后匆匆扎个头发,松松垮垮的跑便利店去买四个包子,和妹妹一人两个,草率吃完,拉下汽配店和火锅店卷闸门,开启周而复始的忙碌。
温诚的世界,
早晨七点半起床,先下楼或跑步机运动三十分钟,如果天气正正好,他会选择前者。
否则,在后者上调配速,路程,登山有氧模式,尽全力挥洒汗水,他比从前跑的更快,坡度更高,因为人生第一次在感情中吃瘪,这不算光彩的事儿。
跑步后,洗澡,开车去公司,时间充裕就在麦当劳便利窗口买杯咖啡,温诚最近没心情研究哪种咖啡好喝,只选麦当劳不加糖和奶的美式,因为他讨厌这个味道,很苦,很呛,砂锅煎中药还糊底的感觉。
上午十点多,宋槐在洗车。
今天来了位蛮横不讲理的客户,嫌宋槐洗车太慢,专门用水枪和稍贵点的药剂,还有那张可恨的冷脸,车主指着她鼻子破口大骂,“操,想多让老子花钱办卡是吧?长得跟木头似的,心咋这么贼呢?都像你这样还做不做生意了?啊?傻逼!”
阿金再次摆出他平息战火的笑脸,因为伸手不打笑脸人,他把宋槐挡在身后:“大哥你有话好好说,别对我们小姑娘发火,她也不容易,药剂是我规定的,客人不提我就先上优易洁,我是贪财了,不好意思,今天这次免费,就当给你赔罪了。”
宋槐在后面低着头,一言不发,和阿金一起鞠躬道歉,等车主离开,她对阿金说:“对不起,连累你了,他应该只骂我一个人,钱也应该我赔。”
阿金笑笑说没关系,一条船上的战友关系,谁不犯错呢?话说为啥选那个牌子啊。
“因为...不小心拿错了。”
宋槐撒谎了。
因为他每次都点名道姓用这个,还总说用最贵的。
与此同时。
温诚还坐办公室看策划部交上来的几十份方案,挖掘宣传新思路,他手支着头,有些心不在焉,拉开抽屉拿出手机,莫名其妙点了份肯德基儿童套餐。送来打开一看,略过汉堡薯条,直接把可达鸭揪出来。
特丑一鸭子,他盯着看了半天,也没觉得哪里可爱。
看了二十分钟,终于领略到优点,其实可达鸭丑萌丑萌的,看起来就又呆又傻,挺有意思。
温诚没发觉自己嘴角上扬。
直到乔潭立不敲门进来,看到诡异一幕,温诚坐在充斥炸鸡味的办公室里,对可达鸭傻笑?他靠了声,“要死了,回光返照呢?还是发癔症了你?被谁上身了?有病吧。”
温诚听到乔潭立的声音就炸毛,还没算账呢,谁让这孙子咒他的?有这么恶毒的朋友?等他刚站起来,乔潭立马上逃了...
下午。
温诚开每周例会,开始前他照常早到半小时,坐下整理本周工作内容,需要汇报哪些,策划部每位员工和产品部市场部的交接工作,还有最重要的,经济趋势与市场调查。
但会议中出了问题,他心不在焉,时不时打开手机看表,整场会下来,效果远不如从前。
晚上八点,温诚打卡下班,坐电梯去车库,中途有同事上上下下,互相点个头问好,走到车旁边,开锁斜身坐进驾驶位,拐弯爬坡离开车库。
今晚本来有人约他打篮球,温诚说了声抱歉,晚上还得加班,话一出口,大家特同情。
其实根本不用抱电脑工作,他只是没心情,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儿。想来也挺没用的,谁让他快三十年没谈过恋爱呢?
回到家,温诚拔开一罐可乐,依然站在露台,双手撑在栏杆上,静静吹着晚风。
-
十一月中旬某日,气温骤降,哪怕望海再宜居,天气具备滞后性,也遭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寒潮预警。
温诚下班后往公司车库走,在电梯里听到同事聊天,说最近的天可真冷,南方没暖气,开空调又不舒服,过半个月该穿羽绒服御寒了。
车驶离地库,玻璃上零星落了雨点,南方的雨有特点,黏腻柔软不利索,但被凉风往皮肤上一扫,浑身像裹着湿衣服进冰窖,真是一场秋雨一场寒。
温诚路线原本是回家方向,却不自觉拐进skp地下车库,上去一层层的逛,除了路过,还没专门挨家挨店的挑衣服。
虽然对女生的衣服一窍不通,但他坚信,人类审美永远一致。
最后去了LoroPiana,为她买下骆驼毛和山羊绒重点设计布料的绒大衣,秋季新品,温诚看着比羽绒服顺眼多了,轻盈美观不厚重,还保暖。
他开车去找宋槐,本想进去,最后只停在对面,隔了一条马路。
接通。
“......”宋槐没有先开口。
“宋槐,没想到这么长时间过去我还能记着你,不出来见一面?”
他摇下车窗,看对面那颗柳树枝叶不停摆动,时而遮掩店内暗黄色暖光,还有那抹人影。
“不用了,”宋槐声色平淡,她刚忙完,正坐马扎上休息,水泥地面放了杯热水,还冒着鼓鼓热气,“没什么可见的,需要洗车的话,我推荐你去4S店,你应该不缺钱。”
宋槐最近太累了,从早忙到晚,还有妹妹入学的事儿,孩子不想走,总半夜闹腾,翻来覆去哭个没完,她没办法只能哄,几天下来黑眼圈特严重。
比如现在,她刚倒完两桶水,靠着墙仰头望天花板,那几盏灯亮白刺眼,可光线过于白,又总觉得暗无天日。
电话里,温诚说,“给你买羊绒大衣了,出来拿一下。”
“不用。”
“什么不用,最近降温你不知道?”
“知道,我买羽绒服了。”宋槐对各种衣服都没要求,原本在某宝买了件最普通的纯黑轻薄羽绒,穿了半天,孟衫看不下去,必须拽着她进门店买身像样衣服,衣服确实挺漂亮,纯白色,兜头帽子嵌了两层绒,扣子也是很大一颗的牛角扣。
“你出来看一眼,和我见一面有这么难?”
鬼知道他开着窗户吹风,有多冻人,多狼狈。
她说,“你没必要和我过不去。”
温诚看她的影子,好像站起来了,却又逐渐缩小,直到彻底消失在视线中。
“你那脑子被冻住了?什么叫我和你过不去?我和你计较什么了?你这人说话怎么莫名其妙的?”
可真他妈有意思。
冷风飕飕往脸上不留情面的刮,配合烦闷的心情,没哪天比现在更糟糕。温诚斜眼看副驾座位上两个精致包装,静静待在那儿,任凭筛下几缕月光照着,像被遗弃在垃圾堆的废物。
温诚怎么可能甘心白跑一趟,正准备拉车门下去找宋槐理论,就听电话那头无情拒绝:“我没那个意思,只是不想收而已。”
宋槐拖着身体坐起来,站到柜台后算清一天的账,脆薄纸张在光下哗啦哗啦响,笔尖触碰纸面滋出个尖,斜眼看过去,玻璃门外那辆车还在马路对面。
“你回吧,我现在不想见你,你骂人好难听。”她说。
“所以你讨厌我?”
“嗯。”
行,那正好,温诚心里说,那就再也别见了呗。
他又不犯贱,又不傻,更不是非她不可了。
两个月过去,微信聊天记录始终空空如也。
就这么断开联系,好像再也不会有交集。
20. 再次相遇
十一月最后几日,宋槐把崔宣送进了幼儿园。
小孩子本来不想去,但一进教室就被桌上的各种玩具吸引住,刚流出来的眼泪,生生挂在脸上,再没哭过,泪水风干笑起来还有两道痕迹。
老师在宋槐走前嘱咐了几句,你们家是住的远么?不在老城区?那就抽空一周看孩子一次,幼儿园小朋友住校,刚开始很难适应。你是她姐姐吧,最好让她爸爸妈妈也来,一家人来陪孩子是最好的。老师笑着看宋槐,仿佛在羡慕一个和睦、又团圆的家庭。
宋槐答应下来,实情不可能说。
不和睦,不团圆,支离破碎,一团乱麻——这是脑海里涌上来的词语。而且宋妍不能出院,就算出院也不能尽好一位母亲的职责,更何况昨天医院刚来了电话,是护士打来的。
电话来的那刻,火锅店门刚关,宋槐进厨房煮碗挂面,筷子和锅柄还在手里,围裙口袋里的手机就一直响。
她把火扭小,接起来,“你好。”
“你妈妈,是叫宋妍吗?”护士问。
“是。”宋槐低低的答,她还听出护士语气有点抱怨。
“诶呀你快来看一眼,她精神不正常,闹得其他病人休息不好......多少天了,给她换药都不见病人家属,人家其他床可是轮班换着人天天陪,什么倒水啊,陪着吃饭上厕所,都是我们这边的实习护士轮着来,你要实在没空,好歹叫个护工啊。”
“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
“诶那行,赶紧来吧啊。”
“嗯,好。”
通话结束。
逃避是没用的,宋槐也逃不到哪儿去。
想到这,手被锅里煮面溢出来的水烫到,宋槐“嘶”了声,赶紧拿筷子搅搅,再把火调小。
挂面全煮囊了,满锅的白,窝的荷包蛋也煮散。
自从妹妹走后,每天晚上就她一个人,火锅店里黑漆漆的,只有厨房亮着灯。宋槐站着把面吃完,挂面一点也不爽利,荷包蛋也干涩。
-
去医院是晚上十一点,老住院部三楼里,走廊不宽敞,天花板的灯光昏暗坚硬,不柔和,整整一条道,除了护士再没人。宋槐小跑去护士站又问了下宋妍最近的情况,就朝病房里走。
四人间病房,只有三十多平,两扇大窗户,拥挤杂乱,四个病人通常还要伴几个家属,一屋子的人,闷而燥热,哪怕每床之间都隔着帘子。
宋槐轻手轻脚一路向里,满地的东西,热水壶,特仑苏,安慕希,水果和杂粮饼干,多到没地方落脚,对比之下,宋妍身边空空荡荡。她看着宋妍,安静的睡着,呼吸平缓,孤独而凄凉。
她没叫醒宋妍,一晚上什么也没做,半梦半醒的坐了七八个小时。
打记事起就没陪过宋妍这么长时间,十几岁前是宋妍不着家,母女俩见面次数少之又少。怀妹妹时宋槐倒在旁边伺候,但两人都无话可说甚至没眼神交流,宋槐把饭端进屋,沉默的打盆水,擦地板擦屋子,然后立刻出去,每日如此,机器一样遵守规则。
一夜似睡非睡的,不敢动,也不敢去厕所,眼皮更不敢闭紧,她腰酸腿疼的挨到天渐渐变亮,病房里外都有了动静,有人睡醒,家属去打水。
“3号床还有半小时输液。”护士推门进来,“皮试做过了哈。”
“做过啦!”
上午忙碌混乱,光线早从劣质窗帘里透过来,宋妍慢慢睁眼,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宋槐。
母女俩目光对上,宋槐看着她,“醒了,早上吃什么,医院有饭。”
宋妍嘴唇颤抖着,眼泪从眼角流下,顺着鱼尾纹,落在白色枕头上。
宋槐躲开那道目光,收拾床上堆着的衣服,声音平淡,“那就给你买粥,煮鸡蛋,包子。”收拾完宋槐转身,衣角被宋妍拉住。
宋槐转头看她。
“小槐...小槐...”宋妍一直啜泣,哽咽,泪呛进嗓子里,不停咳嗽。
咳嗽停了,宋妍又扯着嗓子,几近尖叫的大喊,“宋槐,你爸不要我了!姓崔的也不要我了!没男人肯要我了,你说怎么办啊,是妈妈对不起你,我那天应该把照片撕了,逼着你爸删了微信,你别怪我,你别恨我,也不要恨他好不好,帮我把那个贱男人找回来,我死给他看。”
“不行,这样不行...咱们找他要钱,咱们报警,咱们,威胁他,让他给我一百万!”
“要不这样,你不想见他没关系,你给妈妈换个手机吧,好不好,现在的太旧了。我还想办个电话卡,我联系姓崔的。”
“你能送我出院么?我没病,我好得很,医院待着不舒服,床特别小,我每天晚上都怕自己掉下去,还有那个护士,她态度不好,前两天还瞪我一眼,为什么瞪我呢?因为身边没家属陪,所以你看,小槐,你没时间陪,我干脆就出院吧.....”
疯子,完全疯了。
每句话都像支冷箭,猝不及防的射进心脏中央。
宋槐眼眶红着,一把扯走衣角,小跑出病房,留下自己的妈妈呆在里面。
她不知道病房里其他人是怎么看自己的,她没留意,能想象到,是那种怪异,嫌弃中又捎带好奇的眼神,也说不准别人在背后戳她脊梁骨,说她冷血又不孝。
这就是宋妍的魔力,她总能让自己女儿狼狈又苟且的活着,没半点人该有的尊严。之后又佯作受害者的姿态,站在道德制高点谴责别人。作为母亲她不合格,足够自私且不管亲人死活。
作为宋妍的女儿,宋槐曾不止一次替母亲辩解,拼命的找理由,无时无刻不想说服自己,妈妈怎么会不爱自己的孩子呢?她只是被坏男人骗了而已,她只是脾气大。
宋妍也为她做过饭吃,记忆深刻的六七顿,尽管是普通简陋的大白菜,豆腐粉条,哪怕经常忘记放盐,哪怕菜里有头发丝,也让宋槐感到自己有妈妈,她不是野孩子。她以为这样下去母女相依为命,她读书,大学毕业后挣钱,打工,离开槐林,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可惜事实证明,世界上并非每个母亲都爱孩子,宋妍从始至终都觉得她是拖油瓶。
她活该被抛弃。
她活该被打骂。
一切都是她活该。
-
医院里排队买饭,早晨八点左右是高峰。
宋槐买好早饭又上了住院部,找护士长,“那个,麻烦你了,317,4号床宋妍,麻烦帮我送一下吧。”
护士长疑惑的接过,点点头,眼神诧异看向她。
宋妍勉强扯着嘴角笑了下,手揣口袋里走进电梯间,开门,进去,按一层按键。
下到一楼她又给自己接了杯热水,蒸气腾上去,眼泪顺势滴在杯沿。
开水顺进嗓子里,走出门哈口气全是白烟,虽只有零下几度,但空气湿冷,像走进冰窖。
天气预报说过几天有一场大雨,今天云层已经将太阳遮盖。
这种天气,眼泪不允许挂脸上,宋槐几滴泪全被风吹干,她边走边低着头,用袖子使劲擦脸,蹭啊蹭,走着走着就撞人了,约莫是撞那人的肩膀,猛地一下额头闷疼。
好痛,真倒霉。
一个趔趄后,宋槐抬起头,熟悉的脸又撞进她眼里,是温诚。
这是自几月前宋槐拒绝温诚表白后再次见面,难以描述此刻心情,甚至有片刻空白。
冷风猛烈的刮,宋槐捋捋飘散的碎发,仰头和他目光相对,温诚不怕冷的样子,一身看起来没厚度的黑色冲锋衣,就那么披在身上,敞着怀,内搭高领灰毛衣,袖口还挽起一截,露出清冷腕骨,他身后是独属于冬日的清冷光线,为他勾描出模糊的、毛茸茸的身体轮廓。
温诚皱眉看她,想窥探她表情。
奈何宋槐头又立刻低下,始终看地面,绕道就走,脚刚迈出去,就被温诚握住胳膊,一把拽回原位。
力道不轻,轻易挣不开。
温诚抬着她胳膊,宋槐死劲儿低头,两个人就在寒风里僵持不下。
宋槐拗不过他,只好抬起头,视线再次接轨。
“躲什么躲,做贼心虚了?你有没有脑子,”
“当我不存在呢你,可不是我在这守株待兔,我也没再联系你,是你自己撞上来的,对不对,既然见了不能把话说清楚?你解决问题都这样?能不能有点儿担当,逃避有用么?”
他刚说完,就见宋槐脸上挂着两行泪,眼睛红肿,一看就是刚刚大哭过。
温诚表情一僵,“哭了?”
不至于吧,几句话把人弄哭了?
话音刚落,宋槐两行泪像堤坝涨潮一样,顺着原来的泪痕流,泪珠挂在下巴上。在风里哭太狼狈了,在他面前哭太丢脸了,可宋槐真的忍不住。
温诚第一次见她哭,他从前以为像宋槐这种打不死的小强,永远浇筑铜墙铁壁,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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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可攻破之处。
看来是他猜错了,哭有很多种,宋槐可以高兴的哭,感动的哭,生气的哭,然而像今天这种,脆弱的哭,好像本不属于她。因为她是棱角分明又坚硬的人,她身上的刺堪比仙人掌和玫瑰花。
面对宋槐塌下去的肩膀,温诚一下乱套了,他没哄过人,也不清楚怎么就弄哭了,只是张了张略微干涩的嘴唇,两手插口袋里,
“走,上我车再说。”
宋槐不想去,可脑子空白,就真跟着他走了。
车里开了暖风,但也耐不住两人满身寒气,他又把温度调高。
“暖和一下。”温诚看向她,“坐着吧。”
“费电。”宋槐在抽泣声中,回答他,“手里没钱给你车费。”
温诚被无语笑了,“谁稀罕你的车费,我缺你那点儿钱么?”他打开车里的灯,“为什么哭。”
“摔了。”
“你现在出去再摔一下,我看看是不是这样,我看看你摔跤是不是毫发无损,衣服还干干净净的。”
温诚目光追着她,宋槐挪开眼,看窗外的停车场,额头磕在玻璃上,“你别问了行不行,我不想说。”
没人会把昔日的伤疤揭开,露在外面,展示给别人看,宋槐说的很认真,几近恳求。
他也罕见的不逼问,车七拐八拐,上了个大坡开出去,路上车内安静,只有宋槐克制轻微的抽泣声。
温诚开车也心不在焉,好多次,要不是宋槐提醒就差点闯红灯。
曾听说人的好奇心比猫还重,他以前对这种公众号发言很不屑,现在确信无比,他对任何事情,从没对宋槐这么好奇过,可不么,好奇是动心的前提,是底色。
“咱们等会儿接个人,我朋友。”
宋槐点点头。
要接的人是乔潭立,他上午相亲去了,叫许梦洁,人姑娘是双一流名校毕业,没读研,出来直接工作,一个月一万多不成问题,照片里长的也大方,明艳,就是不知道结果怎么样。乔潭立说这条件看着就让人自卑,人家能看上我这傻逼么?悬呐。
说老实话,乔潭立不丑,偶尔收拾几下还挺帅,短发干净利落,肤色偏白,单眼皮,但鼻梁很高,这次相亲胜算比较大。
路走大半,温诚问宋槐午饭想吃什么。
宋槐摇摇头。
“饿死你。”他说。
“那就随便,”宋槐态度温和下来,“可以陪你少吃点。”
温诚嘴角扬了片刻。
像这季节的产物一般,宋槐平时的性格就是冰,冷而坚硬,人们不愿靠近,多碰一下都能受伤,很难击碎。也像仙人掌,全是刺,然而今天,她好像褪去身体的那层保护壳,露出脆弱的,柔软的,真实的,一部分。
从车库到乔潭立的相亲地点距离比较远,车开了一小时才到。
停在路边时,乔潭立已经在那边等上了,温诚指给宋槐看窗外那男人,黑色长款羽绒服,微分碎盖,戴个眼睛的文艺装逼犯,就是乔潭立。
车窗缓缓摇下,温诚喊他,“上车!”
乔潭立视线一扭,立马小跑上去,他坐在后排,才发现副驾驶有人,还是个女人!穿着身白羽绒服,毛茸茸的帽子在白嫩的小脸儿上剐蹭着,脸颊通红。
“呀——嫂子。”
“你怎么不叫奶奶,反正一辈子都是孙子命。”
“不损我你能死?”
“能。”
“介绍一下,她叫宋槐。”温诚帮她说了,然后又看了宋槐一眼,“中午吃烤鱼。”
“嗯。”
乔潭立坐后排,看一眼温诚,再看一眼宋槐,忽然明白点儿什么,嗓子眼挤出一点笑声,冒着被赶下车的风险说,“温诚,你俩什么情况。”
“这么快和好了,真不愧是你啊,诶,改天没事儿干教教我,哥们儿今天相亲紧张了,肯定没戏,”说到这,乔潭立没注意温诚那张要杀人的表情,给自己聊进去了,“像我这种平平无奇的舔狗,什么时候到头啊,什么时候结束单身生活。”
“我现在苦日子过的清汤寡水,”
车一个转道停在路边,温诚绷着张臭脸,“来,坐后面那个,滚下去。”
“诶?”乔潭立不乐意了,“凭什么!”
“凭你嘴贱!”
下一秒,乔潭立真就被赶下车了,恓惶的站在路边,吸了一嘴冷风和尾气。
21. 再次探究
成年男女之间,有纯洁友谊么?当然有啊,只要你别过界,温诚坚信他的理念没错,又不是大火爆炒的一盘菜,菜和油只要一接触,就噼里啪啦的冒火星子,立马熟透了。
但这是他遇到宋槐前的观点。
现在想想就觉得放屁,喜欢一个人就会冲动,没任何理由,明知概率渺茫却依然飞蛾扑火,浑身骨肉血液都焚在热焰里,天雷勾地火似的丧失理智,不叫爆炒,是油炸。
饭店上菜速度挺快,不出所料满满一桌子,主食米饭,鲜榨的玉米汁,很浓稠,玻璃盖子一打开,满满的玉米香气。浓厚酱香料汁里正烤着煎炸过的武昌鱼,鱼切成两面,均撒上层小米椒和葱段,肉质紧实很鲜嫩,鱼周围的汤汁煮配菜,还有五六盘南北方常见炒菜。
“吃不了,”宋槐给他拆筷子,“你点太多了,这多少钱。”
“你别管多少,吃不了打包。”
“AA吧。”
“不收。”
宋槐没再说话,虽然觉得烤鱼和火锅没什么区别,都是放进去,煮一堆菜,但为了不扫兴,夹一块进碗里,一下下挑着吃,鱼肉被分成颗粒状再咽下去。
“你平时就这么吃饭,”他说,“还是看见我就反胃。”
“没那个意思。”
当然不是了,今天宋槐就反常,她并非毫无感情的干活机器,她也有情绪,她也会难受,会委屈,她也刚刚二十二岁,宋槐想起老师说的话,难受了你就哭,你委屈,就有任性耍脾气的权利。
可是,谁会包容她的脾气呢?她耍给谁看?谁愿意看?
如果哭泣是灵魂的发泄口,是鱼儿游到水面换氧气,那宋槐永远是堵塞的,处于窒息状态。
温诚用公筷给她夹菜,这一筷子,那两筷子,把她碗盘全堆满,像极两座小山,“都吃完吧。”
“你干嘛。”
“我喂猪。”
筷子一收,搁盘子上再也没动,他是真没一点儿胃口,想和宋槐谈谈,却看到两只哭红的眼睛,没忍心说,那件事儿就像空气一样滑过,无色透明不留痕迹。
宋槐怔怔的看着菜,鞋尖不小心和温诚的碰上,确切来说是顶在一起,隔着鞋,谁也有触感,谁也装不知道,谁也不撤回去。
“诶,想被噎死么?能不能慢点儿,哪只眼睛看见我和你抢了。”
宋槐喝玉米汁顺顺,她又干又燥,额角挂上汗珠,脸还被锅的热气弄红了,温诚看她红扑扑的脸颊,给那张冷脸添了温柔明媚,原来她也有普通小姑娘的轮廓,而非时时刻刻沉默寡淡。
“我选的,这家怎么样。”他问。
“挺好的。”
“明天再来一趟?”
“不来了。”
“不是,我跟你有仇么?”温诚脸一歪,不友好的看着她,视线扫过她低垂的睫毛和额头细密的汗,“我哪儿得罪你了?做人别这么绝,喜欢你我没犯法,更没犯天条,用不着你替天行道。”
“......”
宋槐拒绝回答,然后抬眼。
这是第一次那么仔细的看温诚,他是衣服架子,肩膀胸膛挺阔,与脖子将近直角,毛衣贴身显得整个人清俊落拓,五官更占优势,眉目间清棱棱的,深棕色瞳仁如无底旋涡,多看几眼就被吸进去,还有那张嘴.....微凉,柔软,亲吻时只用唇珠触碰。
一场荒唐的回忆与审视,宋槐表面淡定,实际碗边的手早紧攥成拳。
他身上集齐很多矛盾,混蛋,克制,有礼,这样的男人无疑是有魅力的。
-
吃过饭,再次坐上他的车。
温诚走高架,一路飙的很快,分明就是把气撒在路上,他怕宋槐晕车,开了点儿天窗,让冷气进来些。
宋槐坐直身,双手攥紧安全带,“温诚,”她太难受了,这几天作息紊乱,工作也累,几乎没休息时间,吃饭纯粹对付一口,今天可能肚子灌进冷风,肠胃痉挛了,翻滚着汹涌的惊涛骇浪,她憋着,决计不愿被他看到狼狈的一面,“我,我想吐。”
“啊?”
“我不吐你车上。”
“你敢吐一个试试!我刚洗的车。”
他看宋槐抱着肚子缩在那边,头靠门,脖颈碎发间全是汗,声音变得缓和一些,“等着,送你去医院。”
“我不去,”宋槐看起来很难受的样子,冷风吹红她的脸,羽绒服帽子上一圈白绒打颤,“把我放公交站。”
“不放。”
宋槐勉强直起腰,皱眉看他,“下午阿金找我有事情,火锅店还得帮忙。”
“会不会请假?”温诚好不容易树立起的同情心,瞬间坍塌了,有些人愿意没苦硬吃,没罪硬受,那是她该,管他屁事儿,爱谁谁去吧,
想到这儿嘴角抽了抽,“宋槐,你能不能别自虐,生病了去干活,再吐人家车里?”
“那你现在带我去哪儿。”
“去我家。”
“我不去!”宋槐一双眼睛,倔强的锁着他,命令他,“你现在就放我下车,阿金找我有事儿,下午给客户送货,我得跟着他去趟世贸。”忍着难受,字从牙缝里憋出去。
“再告你一遍,生病别干活,很坚强?值得表扬?个屁,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的赚钱,要不要命了。”
温诚声色有些冷,“还有,别跟我提阿金,每天让你洗车有什么好的,这种人你就当回事儿了?”
人阿金挺好一小伙子,跟宋槐差不多年纪,做事利索,情商也高,来回跑送零件说明人有耐心有毅力...优点还挺多,但温诚就是喜欢不起来,并且,不想和他做朋友,温诚不知道,解释不清。
“你不去我家去哪儿?火锅店睡沙发椅上?还是再来个劣质短租房,”他说着说着都气笑了,“你妹都住幼儿园了,你就不能把钱都花自己身上,对自己好点儿?身体是你自己的,你自己都不对自己负责,天天就喜欢自虐是不是?省吃省喝,什么都省!最后把钱搭进药里,这样你就舒服了对吧,钱不是省出来的,是挣出来的,你自己掂量掂量吧,看看你有几斤几两。”
“...轮不着你教育我。”
“我陈述事实。”
一路再无话。
车就开的越来越快,从高架到温诚小区停车场里。
熄火。
两幢高楼间是风口,凉气冷飕飕的穿过,吹起两人衣摆。
温诚看宋槐眼角湿润,尽管羽绒服厚实,站风里一吹,她看起来也消瘦,孑立,发丝在汗湿的脖颈里飘着,领口上的眼圈很重。
他本来心里那股莫名的火气,在看到宋槐以后,全被她浇灭了,像块儿冰融化,从坚硬到柔软,软透了。
“来,上楼,我家里有胃药。”
宋槐虽然没理他,但也跟着坐电梯上楼。
开门后,温诚先进去,两只鞋一揣就去电视柜下面找药。
宋槐站在门外的垫子上,捋捋背包带,两脚不向前迈步。
“怎么。”温诚回头看她,“家里有鬼啊。”
“这么进去会把你地踩脏。”
两个人站在原地互相看了一会儿。
温诚又看了眼她的鞋,起身走向鞋柜,抽屉一拉,全是40、41码的男士拖鞋,他找了双白色的摆在宋槐脚边,“穿这个,新的,就是有点大。”
宋槐关门进屋,换上温诚给的拖鞋。
她靠玄关的那面墙站着,看温诚翻箱倒柜,又抬眼环视他的家。
从入户玄关那面鞋柜开始,这个家就干净敞亮,主色调为灰,又以各种深色作点缀,温诚明明是个张扬耀眼的人,却喜欢黑白灰。
刚装修时,家具花费他不少心思,奈丘钢琴键浅棕色组合拐角型沙发,棕与米白相间,莫兰迪色调比例专门调配,意式法拉利皮,柔和不突兀。茶几反而很小,简约大理石小圆几,和地砖同系列,像美短毛色。
还有墙角三角状酒柜,他专门用来收藏各种酒,或喝剩的酒瓶,好多年过去满满一柜子,天花板上两个hermanmiller吊灯,不规则套环状,像路边概念雕塑,刚开始他觉得很诡异,但听到设计师访谈背后的寓意,竟然出钱拿下,它们是determinism决定论的具象化体现——凡事有因果。
宋槐注意到电视旁两个落地音箱,抬手碰了碰。
“这个打游戏用。”温诚边找药边回她。
“在客厅?”
“....电视联网下载就行。”
还有小圆几上黑丝绒首饰盒里插着的两排钻戒。
“你家这么多戒指。”
“这是我刚进公司开始收集的模型钻,每出一款新品前,都会制作定比例模型找人试戴,你看到的这些都是我参与的营销项目,”他说,“现在不收集了,几块石头而已,看多了都一样。”
几年前他热衷收集,钻石的工艺复杂,每一款他都当成事业里程碑,设计出图、雕刻蜡、胶膜注蜡、倒模、砑光、抛光,选钻,镶嵌,最后质检,不过任何一样东西接触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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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会倦怠、习以为常。
或许就是此刻,让宋槐觉得自己该有个家,哪怕它不像样,老旧破小,但可以给她容身之处,从前她总觉得房子能给人带来什么安全感呢?砖瓦泥土堆砌的物什,全望海随处可见。可现在要她固守一个户口本过余生,是安稳踏实,再不会居无定所。
记得槐林许多自建房,有钱人不跑筒子楼受罪,她住的那二室一厅,是姥姥的房子,姥姥死的早,没活过七十,宋槐刚记事儿起姥姥就瘫在床上,没多久便去世,给宋妍留下这套房,能住人可惜没大红本儿,闹了几年没下来,宋妍卖不了,干脆拍屁股走人,丢宋槐在家里自食其力。
-
“找见了,你看说明书,该吃哪个。”
温诚把三盒药都给宋槐。
“谢谢。”
铝碳酸镁咀嚼片、胃苏颗粒、健胃消食片。宋槐只想吃消食片,抽一板掰几块,钝圆三角形,酸甜的挺好吃。她小时候按着说明书,一次只能吃三颗,想吃第四颗还得等到明天吃完饭。一些小小的自由,比如吃山楂丸和消食片,是成人后可以弥补回来的,宋槐今天趁他不注意吃了五颗。
温诚给她倒水,按剂量剥药盒,看着她坐沙发上喝完。
来望海漂泊的第一年,宋槐第二次去别人家,坐姿没洗车行那么随意,只搭个边并拢腿。
温诚收拾杯子把药袋扔进垃圾桶,顺手揿开沙发边落地灯,侧眼看宋槐被光晕出柔软,又挪开眼,几个月不见还真有点尴尬,他除了想随口说几句打破沉默,更想抽根烟叼嘴里,让烟草狠狠让自己清醒。
——因为一段关系进入模糊。
“...看电视么?”
宋槐摇摇头,“不看。”
“还难受?”
“嗯。”
温诚没再问。
他去收拾主卧的床,被罩,被子,枕头,枕套,床单全换成新的,把原来全搬到隔壁,准备就绪走到客厅拉宋槐的胳膊。
感到一圈手腕覆盖着温热,宋槐瞪大眼睛,满脸的戒备,“你干嘛。”
“躺床上去。”
“躺什么,我不睡,你别动手动脚。”
他眉眼都立起来了,“满脑子想什么你。”
温诚不想和她拉扯,“收拾好了你睡主卧,休息休息,”可看她瞪着大眼睛就来火,不自觉抬高声音,“好心好意给你全部换成新的,还有你防谁呢,满脑子想的是我会对你做什么?你想和我睡一起我还嫌你恶心呢。”
“......”
宋槐顺着温诚眼神望过去,视线穿过走廊,确实有间卧室的床上一片狼藉,堆满床单被褥。
“不想睡就看看你的熊猫眼,好看么?”
“问你话呢,好不好看。”
不好看,宋槐垂下眼。
熬夜熬多了,整个人十分憔悴。
温诚把她安顿好,门一关,继续回客厅坐着。
-
宋槐坐床上,先看这卧室的布局。这是她第一次住男人的房间,表面再淡定都是假的,心底终归好奇,卧室整体灰色调,两米左右的弹簧床,被子平整铺展,床左右摆放落地灯,没有床头柜,再往前走倒是有座原木书柜。
八层的书柜,深褐色原木,每层有五米宽,五到六块交错型空间,从下往上看过去,书柜里全是旧书,旧到纸张泛黑且蓬松。
宋槐怕他突然进来,就把门锁了看,这不道德,但她好奇。
最底层是练习册,在往上走,是卷子,课本,从初中到高中。于六七八层的高处,宋槐垫脚也够不着,往远站能看见,是专业书籍和推理小说,比如,《文案创作与活动策划》,《一切从广告开始》,《社群营销》,《新媒体运营》,阿加莎克里斯蒂大侦探波洛系列。还有地球仪、数学杯、奥数杯做点缀。
宋槐走近,抽出一本练习册。
扉页上写着,高二一班,温诚。
他字娟秀有力,在笔画的拐弯处利落不拖沓,干净,有力量,再一翻,密密麻麻的题,基本看不到错。
草草翻几下,赶紧把练习册塞回去。
这应该是她离温诚最近的一次,不是身体,是灵魂,她窥视他的从前,过去,旧物,拿着拼图的一角,去想象他以前完整的人生,去猜测他生命的轨迹。
缘分真是个神奇的东西。
全世界那么多人,你不知道哪一天,就会和哪个完全不相识的人见面,发生一些事情,一次次巧合,距离会越来越近。
22. 再次沉沦(加更)
温诚在客厅打游戏,无主之地,逃出生天,可惜心不在焉,开局就输惨了。
他在想宋槐那副五官,最吸引人的是眼睛,黑洞洞的瞳孔澄澈得没一丝霾,不娇美,甚至难以靠近,相反五官线条却比较柔和,薄眼皮,翘挺鼻梁,以及唇珠明显的嘴唇,嘴角平平,不笑的时候,神态疏离冷漠。
她是不是对谁都那样?
“......”温诚烦躁不安,足矣想起她就火大的程度。他把游戏手柄往旁边一扔,没退出游戏界面直接关机,终于撕开盒烟燃着一支。
抽烟冷静冷静,有一口没一口的抽,烟雾从嘴里吐出来。
打开微信,问她,“药有用么?”
宋槐没回,大概率睡着了。
家里床品很舒服,宋槐没盖被子直接穿外套躺下,搭床的一小条边,全身骨头都松了一截,整个人像陷进云层里,唯一不足就是羽绒服洗了缩水,扣子解不开。
屋里开着电暖烘烤,又以加湿器辅助,很舒适。
不过几分钟,意识模糊进入深度睡眠。
在均匀呼吸中,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时间退回十几年前,她才六岁,上二年级。每天放学第一件事就是买现打的热豆浆,那种开大卡车定点来卖的,后备箱一掀,里面全是袋装豆浆,两袋就够三人量。爸爸是公司大老板,很有钱,却意外喜欢喝,妈妈出门经营麻将馆。
梦里,她幸福,快乐,无忧无虑。
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柔软的,温暖的床,肆无忌惮躺在上面,沉沉睡上一觉,没任何顾虑,没任何烦恼。
她睡得特沉。
几个小时过去,拉着窗帘的卧室全黑下来,看不到半点光。
晚上九点,枕头边的手机响起来电铃声,是阿金打来的,打来三四次,宋槐依旧没动静。也许人到了深度睡眠,就很难被吵醒。
但温诚听到了,手机铃声搁门传来,迟迟没人接。
他一直玩界面上各种小游戏,手柄都发烫了。
阿金又给温诚打过去,他暂停游戏,接起,“你好?”
“你好,我给小槐打电话她一直不接,我就猜可能给你洗车了,麻烦帮我捎句话呗。”
温诚站起来,走到窗台前,“没事儿,你说。”
“下午和她说了要去躺国贸,把货运去质检,我想把汽配场做大,拉点金主投资,就约她一起去饭局,聊聊生意上的事儿,说好了的,她没来,电话也不接微信也不回.....”
温诚听出了阿金话里的抱怨,他这个人,说瞎话不打草稿,“宋槐病了,胃疼,晕倒了。”
阿金那边很安静。
“饭局得喝酒吧,不喝也得意思意思,她那身体没办法喝,而且一时半会好不了,我替她请十天假,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啊......你替她?当然没了,那......行吧,打扰了,让小槐好好休息。”
温诚把电话挂断,看了眼表,“还睡.....”
都他妈快十点了。
胃疼得养胃,温诚又穿好衣服下楼,出小区就有条商业街,各种网红举着自拍杆直播,或者探店打卡,其中一家粥铺开了很多年,招牌是海鲜粥,老板凌晨去市场进最新鲜的格里墨斗鱼。但肯定不好消化,白粥没味道,难喝,甜粥又太甜,最后买了青菜粥,打包三盒白灼上海青。
买上粥温诚原路折返,碰上一家抓娃娃店,招牌还是:随便都能抓到!进去后果然抓了个Q版阿sue。他完全不知道名字,只觉得粉红色和宋槐有极强的割裂感,特想看看她抱上什么反应。
刷门禁上电梯,手刚碰着密码锁,门就从里面打开。
-
宋槐给他开门,还穿那件羽绒服站在玄关,迷迷糊糊看了他一眼。
她也才睡醒,说话还带点鼻音,刚起床那会,没开灯的家里天昏地暗,她看阿金那么多未接来电,一心要跑回去,但对着那密码锁有心无力,怎么触也没反应,最后阴差阳错把外壳向上一抬,露出显示屏,两个白色荧光符号,按开锁键,滴滴响几声门自动弹开。
“你买什么去了。”
温诚进家把门带上,换拖鞋看她,“夜宵,顺便送你个娃娃。”
“这什么啊。”宋槐举在半空看,和他一起从玄关往客厅走。
“不清楚,送你了。”
“我不要。”
“那就扔。”
“......”
她真就随手扔在沙发角落,换来温诚极其不友好的一眼。
“胃呢,怎么样了。”
温诚把外卖袋子撕开,纸筒塑料盒摆在茶几上,盖子没开香气就已经渐渐溢出。
“好多了。”她说。
“你老板通知没,我给你请十天假。”
“十天?”宋槐抬起眉毛看他,“你疯了,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对啊,喜欢一个人就会疯,尤其是你这种人,”温诚将筷子一掰,看她瘦削孑孓的身体被包裹在厚重且没版型的羽绒服里,像沉寂在角落中的蚕蛹,更像一只满是戒备的呆头鹅,他笑着看她,“我家有这么冷啊。”
“不冷。”
“那是怎么,怕我突然对你做点儿什么?要真是那样你穿什么也没用。”
“洗缩水了,”宋槐还有点羞于开口,到底畏惧什么她不清楚,“扣子解不开。”
昏沉沉的客厅窗帘没拉,月色从落地窗流进,折返铺在宋槐身上,连鬓角碎发都镶了层碎光,低饱和亮度看她五官不太清晰,但温诚依然察觉到她的一丝窘迫,他没忍住笑几声,故作大幅度把外套一脱,随手往沙发里甩,迈步靠近她,“这表情什么意思,以前你对我那种牙尖嘴利的样子呢?再让我看看。”
宋槐向后退步,他就上前,直至把人逼到墙角。她仰起头,看温诚的鼻梁,眉眼,并且垂下的一双手无处可放,整个人无比局促。
“你还挺信任我,说来就来,还能在床上死睡那么久,不怕我真把你怎么样?你别忘了,你面前这个男人,对你有歪心思。”
“......你,”她脚后跟抵住墙面,双手攥紧衣服,身子直挺挺的,心脏在胸腔里乱蹦,“你不敢。”
“谁说我不敢,我对你不想保持绅士态度,我忍着呢,”他两只手捏着宋槐脖颈下第一颗牛角扣,左右两只手扯着,扣子很大且紧,很难解开,
“你说得很对,喜欢就是冲动,但评判一个男人好坏,是看看他能不能为你冲动一辈子,毕竟男人都贱,有几个好东西。猫贴主人是为爱违背天性,如果一个男人爱你,也会把他劣根性彻底清除,然后付出所有。”
“你别说了,我不想听。”
他讲的爱情观大道理,对宋槐就是虚无缥缈,一辈子用不上。
“别动,配合一下,要怪就怪你买的破衣服。”
温诚指节蹭着她的脖颈,宋槐后背抵住墙面,她能感觉自己领口被拽起来,被迫往前走两步,胸口快贴在一起,还有阵阵鼻息,轻飘飘的往锁骨上吹。
谁也没说话。
很静,除了衣服在摩擦。
客厅电暖气只开了一个,空气凉沁沁的砸着皮肤,尽管如此都化不散滚烫的鼻息,以及逐渐升温的血液,两颗年轻的心脏跳动着,响声回荡昭然若揭,似乎穿过一条线让他们同频,看着温诚在昏朦中沉沉的注视,宋槐也感受到他口中的冲动——她从未有过的体验。
宋槐里面穿了件毛衣,比较粗糙,都快脱线了,一截线条从她脖颈里冒出去,另一端牵在温诚心上。他指尖蹭着宋槐耳朵,慢慢挪向润红的嘴唇,“知道我们现在做什么?”
她不回答。
“是那种不负责的,明晃晃的暧昧。”
“那要不要尝试接吻?就一次。”
温诚看宋槐的眼神里带着重量,气息轻飘飘的吹在她头顶。
“不要,没意思。”
“没试过怎么知道,”房间太暗,只能看清对方的眼,温诚说,“万一还不错呢。”
感受到嘴唇上的指尖温热,宋槐偏头躲开,刚低头,太阳穴又碰上他的肩,似乎如有实质,宋槐像放弃挣扎一样破功,僵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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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彻底软下来,困兽姿态短暂依偎在他胸前。
这是本能反应,她只想靠着他,因为最近太疲惫。
什么都不想,然后把一切忘干净。
温诚腰身僵了一瞬,又恢复如常,双手垂落老实的让她靠着。
他们看起来像黑夜路边,那种排解孤独、郁闷和欲望的男女。
一切像静止。
卫生间水没关紧,滴答——滴答——一滴滴打在陶瓷水池上。
窗外路灯亮起,霓虹灯反在玻璃上。
鸣笛声,商业街嘈杂的人声,隐隐约约。
“宋槐。”温诚先开口,“你上午那是怎么回事儿。”
“摔倒了,就这样。”
“你觉得我会信?”
在昏暗中,宋槐能看到他眼神严肃,加上逼问的语气,让对视像龙须酥一样千丝万缕,怎么也逃不掉。
“我凭什么,咱们关系很近么?我也有选择不说的权利。”
她最该警惕的就是破窗效应,那些黑暗的过去,应该一辈子烂在肚子里,她不能保证知道真相的人会如何揣度她,毕竟人心是险恶的。
而且说出口,最基本的尊严全碎了,她就是在那样一个脏乱的家庭长大,长大后有能力挣钱了,从槐临狼狈的跑来望海,好不容易重获新生,她可以正常,体面的活,现在温诚又逼她把埋藏的痛苦全抖出来。
没谁愿意像个没事儿人一样,说那些羞于启齿的过去。
“那是我自己的事情,麻烦你有点儿边界感。”
一盆冷水兜头而下,把温诚刚燃着的火都浇灭了,并且感慨求爱之路有些崎岖,于是哼笑一声,说,“那你对边界感的定义是什么,靠着他不离开,在他床上睡将近十个小时?还是贴着墙站让他摸你下巴,让他问你,要不要来一次接吻?”
“你就当刚才是意外,因为冲动,你不是很喜欢拿这两个字说辞么?人都有不理智的时候。”宋槐把头偏一侧,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推开他,摸着黑找大灯开关。
“你的回答特别敷衍。”他在讨伐。
“无所谓,随便你怎么想。”
灯开。
似乎一切恢复平静。
-
半夜一点,谁也没睡,谁也不说话,空气陷入尴尬的僵持状态,温诚觉得特没劲,把自己关书房里不出去,誓要用工作转移注意力。
宋槐躺床上看天花板。
现实永远不像梦里,三四年级前,宋妍投资的麻将馆还没开张,于是几十平米的家,很普通的原木色家具,客厅拥挤但总摆一桌麻将,宋妍经常和三个男人打,噼里啪啦的声音。她在书房写作业,思路经常被几句话打断,什么“胡了!”“顺子!”“自摸,自摸!”把耳朵捂疼了也能听清。
她从小就比人更敏感,也拥有裂痕更大的母子关系。
后来宋妍常驻麻将馆,吃喝睡都在那里,房子只有宋槐一人住,要生活就这样倒也好,枯燥孤独好歹能安稳过日子,但有天半夜上厕所,她出去就撞见光着上身的男人,只穿条内裤,躺客厅沙发看电视,她哪见过这些,把宋槐吓死了,坐在地上就哭。宋妍闻声走过来,一把揪起她领子,提溜猫崽子一样扔回卧室,一双大眼睛恶狠狠瞪着她,说再吓着叔叔以后把你赶出去,我妈留给我的房子,我想让谁住都行。
筒子楼住户多,宋槐经常听人说,“你爸陪完他老婆,才来看你妈妈呢。”
“野孩子而已嘛。”
“你妈脱裤子但凡慢点,你也不用受罪了。”
这些痛苦的回忆只是冰山一角,宋槐像颗树,穷山恶水养出的树,从小树苗到现在能独当一面,她什么都敢,什么都会,她什么活都能干,她什么都不靠男人。
第二天她起得晚,推开卧室门在家里晃悠,温诚已经走了,拖鞋整整齐齐摆在门口。
今天周一。
温诚微信提醒她,桌上有早餐,一瓶被网友玩儿梗的“说脏话”牛奶,两包罗森三明治,落地窗外又是新一轮早高峰,耳边是一浪接一浪的鸣笛声,满嘴尽是牛奶的腥甜。
23. 再次开口
温诚还告诉她,“就在家里待着,别乱跑。”
宋槐回,“这是你家。”
对话框上面,一直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过几秒温诚直接来电话,“宋槐,在家待着,除了在我家你还能去哪儿?火锅店?有床给你睡?谁缺心眼收你这么个极品。”
宋槐也反问,“什么叫别乱跑。”
“就是别滚出去的意思。”
温诚又说,话语中刻意凹出嫌弃,“本来想找你约个时间,谁知道自己送上门了。”
宋槐没理他,把手机扔一边,等电话挂断。
“上午有两个外卖,别开门,我让他们放门口了。”这条是微信。
宋槐捧起手机,抿着嘴,打下几个字,最后全删掉,又心烦意乱的让手机息屏。
总共送来三趟。
第一次送来两杯奶茶,第二次是中午一点多,送来日料,味增汤,豚骨拉面,鳗鱼饭和五色大福,全部清淡,到下午两三点,又来了份,送的是鲍师傅,芝士流心蛋挞和山楂饼。
宋槐发消息给他,“吃不了。”
温诚回,“扔。”
“你买那么多干嘛。”宋槐又问。
“钱多烧的,愿意花。”
想三四趟外卖,并不便宜的价格,他那间卧室,专门换好新的床单被子让她睡。还有昨天在医院,她哭了,温诚就拉着她坐进车内,带她吃饭,给她拿药,他一次又一次的收留她....这些事堆在宋槐脑子里,她不明白。
她不懂温诚到底在执着什么?竞技场上把对手拿下满足胜负欲,否则誓不罢休?喜欢她哪里了?她明明拒绝的很清楚。
但凡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好,总要有原因,两个没血缘关系的人,哪来无条件的好呢,全部都带着目的和利益,想从对方身上得到、或索取点什么。
宋槐坚信,任何好都有原因和理由。
除了父母都没有无私的爱,然而,她父母也没给过她这种奢侈。
上小学那会儿,每次家长会都要撒谎,老师问她,你家长怎么又不来?她小手一扣,说爸爸妈妈出差去了。当时还算好,宋妍为了让她随父亲姓,让她们两个进有钱人家,会刻意领父亲回家,制造父女二人相处机会培养感情。
虽然她不记得父亲长什么样,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只晓得姓张。
张老板来过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
父亲买来很多新奇东西,槐林根本见不上。
她跑过去,像翻宝藏一样翻那大袋子,泡泡糖,棒棒糖,独立包装小汤圆,满满一罐子的琥珀花生,大颗饱满的花生仁,上面裹满琥珀色焦糖,又以白芝麻做点缀,她最喜欢。
还有从广州十三行带来的童装,那会儿广州的衣服总最时髦,拆开包装袋,款式新奇从未见过。
那天宋妍问父亲,“什么时候把我和孩子带回广州啊?哪怕租房子也行,每月给几千块,最起码保证够花,而且你看,槐林这地方老破小,根本住不了人,还有宋槐,不想让她随你姓?”
父亲当然不会同意,他也没避开宋槐,直截了当告诉宋妍,“摆正你的位置,私生子不可能露面,尤其是女孩子,我有钱,要名要份搞生意的,不会让污点活在我眼皮底下的。”
宋槐当时还傻乎乎的吃核桃,塞的满嘴都是,虽然听不懂在吵什么,但眼泪唰一下喷涌哇哇大哭。
长大后才知道,她算什么,她算污点。
小学毕业升初中,家里应该是被断了经济往来,宋妍根本没正经工作。宋妍爱美,哪怕克扣孩子伙食费也要买大牌化妆品,往自己脸上抹,只有漂亮的花才能吸引蜜蜂来采蜜,家里才有收入。
有几次宋妍麻将输钱了,醉醺醺的回家,坐在沙发上哭。
宋槐提议离开槐林,去过好生活。一句话出去,宋妍跟疯了一般,扑倒她,死劲儿掐住她脖子,眼底的血丝,呛人的酒味,指甲狠狠陷入宋槐皮肤。
实打实的力气,快把宋槐掐死了,她差点儿喘不上气,耳朵嗡嗡响,哭得缺氧以后,两只手像鸡爪子。
然后宋妍喊她,不该把你生下来的,咱们去广州,以死相逼吧,咱们死给他看,咱们都别活了!
作文课,老师总把题目设置成半命题作文,比如我的什么爸爸,我的什么妈妈,还教育大家,父母的爱是最无私的爱,一定要孝敬父母啊。
宋槐就想不通,公认的爱,为什么到她这里就变了。
不是最无私吗,最无条件吗,最不求回报吗?父母不是最爱自己孩子吗?
直到现在,宋槐都对别人的好,算计的清楚,不想多欠别人一丁半点儿。比如孟衫、季鹏飞和阿金,他们是对她好,但她要时刻警惕,不断察言观色,怀着感恩,随时准备回报他们。
因为他们的好,都要求她的回报。
譬如接下来,孟衫打来电话,宋槐就会毫不犹豫的出去。
电话里孟衫声线被风吹得不太稳,“小槐,陪我去二院的妇科看看吧。”
“行,到时间了么?”
“到了吧,三十多天了。”
宋槐说她打个车,最多十分钟就过去。尿HCG检测,抽血化验HCG,B超,孟衫做了最后一个,得停经40天左右才能看到孕囊,50天左右可以看到胎心胎芽。
尽管宋槐对市二院有心理阴影,她还是以最快速度,到门诊部大厅找孟衫。十来分钟后,孟衫从门口进来,把全身裹的特别严实,红色针织围巾厚厚一层,在人群中也扎眼。
宋槐挽着孟衫胳膊,“衫姐,挂号了没。”
“挂了挂了,咱们直接上四楼。”
医院七拐八绕的,各种科室,门诊,妇科尤其复杂,指示牌说不清,还得在楼梯口或者拐弯处贴张白纸,B超左转。
孟衫排到了143号。
医院不管什么时候都人多,更别说下午两点,时不时路过几个护士,叫她们往回收收脚,别把妊娠期的人绊倒,大屏幕正在叫号,上面写着患者和科室出诊医生的名字。
“人多死了,季鹏飞就是个木头......”孟衫小声抱怨。
宋槐选择不表态,沉默的听。
孟衫揪住围巾一角猛地从脖颈间抽出来,医院里空调热风让她出了满头汗,围巾内侧有些湿。
她说自从把怀孕这事儿告诉季鹏飞,两人吵架不断,起因是她没从季鹏飞脸上看出惊喜,还像从前那样沉默寡言,再就是不懂照顾人,她半夜难受想去医院,季鹏飞也仅仅倒了杯热水,多一句关心的话没有。
“其实仔细想想,他以前也这样,我什么时候来例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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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根本不记,每次都我自己算日子,二十天了,三十天了,他问也不问一下,活死人一个,”孟衫越说越气,“要不是你来陪我,就我自己一个人来做,谁家孕妇自己产检!多凄凉啊!还得是你啊小槐。”
宋槐拍拍孟衫的背,勾着嘴角笑了下,“也快,已经92号了。”
一直等到100号,两小时过去,孟衫的情绪似乎收不住,坐着也不开口,估计那点生气早发酵成了委屈,眼眶硬生生憋红。
孟衫还不忘问她,“诶,小槐,你最近在哪儿住呢?”
“啊,我.....我在短租。”宋槐没敢看孟衫眼睛,眼睛直勾勾盯着脚尖。
“听阿金说你身体不舒服?没事儿吧,要不我做完B超,再陪你看看?”
“不用,就是太累,休息休息就好了。”
“那短租多少钱?贵吗?你钱够么?我给你转三千块吧。”
孟衫这架势,下一秒就要给宋槐转账了,宋槐抓着孟衫两只手,摇头说,“够花了,真的,就你上次给我找的地方,我觉得那儿挺好。”
“那我就放心了。”
医院门诊部的椅子,又冷又硬,宋槐陪着孟衫等了四个小时,腿脚全麻了,才排上号。
孟衫进去做B超,宋槐就在外面站着等,在走廊上踱步。墙上贴了很多科普,子宫的结构图,孩子从怀上到生下来的过程,什么叫侧切,什么叫开几指,无痛和妊娠纹,还有两性关系的科普和安全教育。
孟衫做完B超出来,说能看见一个很小的孕囊,确定是怀孕了,过几天得夫妻过来做孕检。
“下次就能让他陪你来了。”
孟衫表情一僵,眼神躲闪几下,又勉强挤出笑容,“嗷,那必须的。”
宋槐看出不正常,可惜孟衫根本没留她问的机会,说自己还有事先走一步,然后朝电梯口小跑,逐渐被人群淹没,消失在她视线里。
宋槐从医院走出去已经晚上六点多,天色暗下来,而路灯还没亮。
街角的转弯处,开了家岭峥炒栗,他们家还卖冬日三件套,烤红薯、糖葫芦、糖炒栗子。
宋槐推门进去,满屋的香气往鼻子里钻,烤红薯在电烤箱里转圈,糖葫芦裹着外面那层糯米纸,套上袋子摆在冷藏柜里。
糖炒栗子也是机器工作,机械翻炒,放糖,她买了满满一袋子,以此回报温诚的收留,尽管于他而言杯水车薪。
冬天的风像小刀刮脸,全身唯一的热源就是怀里那袋东西,烤红薯炒栗子,小暖炉一样,抱着还烫手。
宋槐坐地铁去找温诚,市二院附近的地铁她很熟悉,因为夏天那会,这里就是她能落脚休息的地方,到半夜,微凉的风吹着,灯也不熄。
出入口复杂,她也不迷路,有条不紊的等车,上车,下车,换乘。
她扶栏杆站在门口,看玻璃上倒影着自己,后面是拥挤的人潮。
下班后的人们,拖着满身疲惫,在罐头盒一样的地铁里站着,那踩一脚,这挪一下,到站时宋槐就侧身,让要下车的过,同时护住怀里的栗子、红薯和糖葫芦,别洒了,别碎了。
是烟火人间,是庸庸碌碌。
她有一肚子话想对温诚说。
忽然想问问他,你这二十几年的人生,也有遇到挫折的时候么?
24. 再次了解(加更)
趁着要开口的勇气,地铁到站宋槐就加快步伐往他家走,坐电梯上楼,站在门口平复呼吸。
终于,抬手敲门。
“温诚。”
门从里面打开,“进来。”
天花板那两盏形状诡异的灯,宋槐不喜欢,却没想到它们发出的光色异常好看,鸡蛋黄色掺杂米白,温暖柔和。
椭圆形光影铺在温诚身上,他应该也刚进门,携带室外寒气,灰色针织衫显出肩颈线条,再配上疏朗眉眼,像意气风发的少年,到底是人穿衣服,而不是衣服穿人。
“给你买的。”
宋槐把一大袋东西放茶几上,牛皮纸在窸窣声中褶皱塌陷。
他打开袋子看,一种种拿出来,“送我的?”
“嗯。”宋槐裹紧外套,握着冻红的手,“那个,我想问你个问题。”
他笑眼看宋槐,“我就知道。”
“你知道什么。”
“不然怎么会平白无故给我买东西。”
“我认真的。”
“.....你问。”
“上次在办公室说,你二十几年也有挫折,如果我愿意听,你会告诉我。”
“故事很长,不考虑坐下?”温诚非常绅士的抬手,示意宋槐坐,然而下一秒就恢复本性,把她硬生生拽到沙发上,倒了两杯热茶,刚煮好的大麦苦荞,
“你想听,那我就说。”
-
温诚坦坦荡荡,从不回避过去。
“有些美好只是表面,我的人生怎么可能一帆风顺。”这是温诚第一句话。
单从投胎来看,他确实比宋槐幸运太多太多,生在和平殷实的家庭。
老家在华州,近几年被评新一线城市,爸妈都在国企上班,工资稳定收入较高还有补贴,父母对他好,以他为骄傲。
从幼儿园开始,他就显得出众,无论样貌或品行,都和同班同学格格不入。
韩利初也爱自己儿子,上学前逢年过节,亲戚邻居就给温诚买各种零食,还有玩具汽车。90年代末,玩具花样特别多,汽车十有八九都是变形金刚,他最喜欢擎天柱。还有压岁钱,为此韩利初专门给他办了张卡,把每笔钱都攒起来。
父母给予期望总有压力接踵而至,韩利初辞职在家教育他,她总说,给你买这么多东西,在你身上花这么多钱,你可必须给我好好学习,必须要考名牌大学,不然,你对得起我们吗?
温政国觉得把孩子逼太紧,想和韩利初商量教育理念,他想带儿子多出去走走,逛便名山大川,读万卷书和行万里路一样重要,提议却被妻子驳回。
韩利初是典型说一不二的女强人,不允许别人质疑,温政国工作忙,也慢慢懒得纠正。
母亲对他只有减法,每当孩子的行为出现一点差池,就会扣分,然后抱怨他有多么不懂事,说自己有多命苦。
“没自制力的孩子,没上进心的孩子。”
这是韩利初的评价。
他就是个不到十二的男孩儿,最多动的时候,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他根本不理解韩利初为什么那样,他开始哭闹,换来被关书房里静静思过,写完检讨书才能出。
为了培养温诚能静心,韩利初请书法老师一对一教他,一张半熟宣纸,笔、墨、砚,让他站那儿拧住笔尖画圆圈,一圈套一圈,不能喊累,手不能抖,画得不圆就罚站。
这练功夫很磨人的,稍有不耐,心里就和爬满蚂蚁一样难受煎熬。
后来韩利初说,还不都是因为你,我才会主动放弃好工作,放弃升职加薪的机会。
幼小的心灵被蒙上一层重重的负罪感。
在学校他不敢抬头,一本本的卷子,一套套的练习册,把他埋起来,像个书呆子一样刷题,中指和小拇指那块起茧子,写多了会疼。
他一直都是别人家的孩子。
第三名不够努力,第二名粗心了,第一名才是他必须要争取的。
这句话像笼子一样,把温诚死死禁锢。
他活在别人嘴里。
始终压抑自己。
-
小圆几上那杯大麦茶从滚烫变得温热,水蒸气渐渐消失。
“那后来呢。”许久,宋槐开口。
“按照人生的轨迹,别人给我规划好的路线,中考,高考,上名牌大学,考研,还有各种证书。”
水到渠成的人生轨迹,大部分父母心中最佳选择,他不负所望,一路重点,从初中到高中。
可高考那年,韩利初确诊肺癌,症结可能为常年情绪不稳定,吸入油烟中巴豆醛等有害物质,加上本身家族基因。
从前他最烦韩利初说教,好像自己和母亲根本没血缘关系,否则怎么会看他哪哪都不顺眼?
高考后温诚有todolist,第一条就是——离开家,离开韩利初,去一个自由的城市定居。
当韩利初真正要永远离开,温诚才意识到自己多爱她,有些亲情像空气,你习惯她在生活中,因为太普通所以不觉得奢侈,真正消失后,你会缺氧,窒息,你会发现——她重要,离不开,密不可分。
寡淡枯燥的学习生涯,硬生生被抹上戏剧色彩,温诚坐在病房外只能感到无助,眼看着即将熬出头的人生,又马上坠入黑暗。
回想韩利初躺在病床上,平时那么生龙活虎的人,竟然露出无比憔悴一面,所有冲击和割裂都无法变成后悔药,让他回到过去。
小时候总以为人在慢慢长大,直到温诚借钱时发现,长大是一瞬间。
家里所有存款都交给医院,请北京甚至国外私人医生靶向治疗,花钱如流水,每天好几万,更像往壁炉里添柴火,到最后只能四处借,温诚主动挨家挨户的跑,打电话问亲戚,朋友甚至老师借钱。
他母亲是严厉,不会教育孩子,但她也没做错什么。
谁都没错,谁都不是坏人,人性是复杂的,有沟壑,每个人都有缺点。
医院手术就像吸血鬼,把人的精气神儿全吞没了。
他从没见过那样的韩利初,瘦的跟什么似的,说话也气若游丝,头发全没了,明明那么好强又严厉的一个女人,现在只剩颓败,被病痛折磨的,他多希望她再像以前一样,哪怕骂他打他。
韩利初真的要去世了,温诚逼迫自己慢慢接受现实。
彻夜难眠,他快疯了。
他每睁开眼,就在想,这是不是韩利初在世上的最后一天。
日子是掰着指头过的。
日子是倒着数的。
“后来我妈不想治了,要我爸带她环游世界,哪怕死在外面也比病床上强,我妈就是这么个人,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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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大气,看得开。”
韩利初不愿意狼狈死去,想临终前体验生命,哪怕已经脆弱不堪。
流星短暂灿烂后终会坠落,韩利初在飞机上咽了最后一口气,陷在座椅中像睡着一样。
韩利初去世当日,温诚特别淡定,完全不像个高中生。陪着他爸联系火葬场,办白事儿的地方,给亲戚发消息,说韩利初走了,请他们参加葬礼。
葬礼那天,他的一举一动全被看在眼里。昔日父母、亲戚口中的骄傲,现在也成了泥泞里的样子,在生活池沼中拼死挣扎。大家都夸他懂事儿,又觉得这孩子可怜。
他脸上没见一滴泪,一米八几的衣服架子,架起那身黑衣服,在桌子之间来回走,安排这个安排那个。
从骨灰盒到墓地墓碑,他全帮着招呼,挺直脊背,站在银杏叶堆里,在炎热的酷暑里,忙活了一天。
白天忙完晚上回学校准备高考。
那会儿距离高考还有三十来天。
学校安排高考前一周放假,温政国再次拜托亲戚,让温诚在他舅舅家待几天,就是那会,他明白什么叫寄人篱下,哪怕舅舅对他不错,可人心里总有个疙瘩。
他不会麻烦舅舅任何事情,每天骑车狂奔,披帛月色早出晚归,吃饭在食堂,学习在教室,只有睡觉时候用舅舅家书房的小床。
年轻的灵魂在成人那年发生变故,硬是扛起一个家庭的悲剧,身上有很难见到的冷静,以及看透苦难的老成。
高考后,温诚收拾行李去大学住校,温政国拍拍他的肩,“最难熬的日子都挺过去了,说明没任何事儿能打败你,放心吧,日子会越来越好的,别让悲伤困一辈子,你妈妈在天上不愿意看自己儿子颓废,你要活得开心,你可以参加各种社团,和老师研究论文打比赛,当然也可以旷课去打篮球,看全国各地乃至全世界的风景,唯一要警告你的,就是做个干净纯粹的人,对人,对事儿,永远热情澄澈。”
“相信你明年来见我一定大变样,你妈妈会很高兴的。”
温诚告诉宋槐,就是在大学期间,他性格大变。
他会把身边一草一木,甚至每一寸空气都当作韩利初的灵魂,他以实际行动告诉韩利初,他很好,非常努力上进。
刚经历阴暗会无限向往热烈,且极具生命力的东西。
比如火红的夕阳,夜晚的篝火,雨过天晴后那片彩虹,还有垃圾桶边翻残羹冷炙的流浪猫。
大三那年温诚专门体验了华山,身上捆几根绳索,在九十度垂直的峭壁间攀岩,向下望,就是令人粉身碎骨的万丈悬崖,“我爬到半中间还不知死活的展开双臂,身体向后仰,站悬崖边拍照,如果绳索断开,现在墓碑早让我爸打扫过n次了。”
“但人生厚度就是这样增加的,一辈子很短,别让自己白活。”
为自己,也为韩利初,替她看看这世界。
替韩利初圆满短暂又遗憾的四十年。
宋槐听得入神儿,同情他的过去,也感慨他的坦诚,有勇气把自己的人生剖解,形成清晰的框架结构被宋槐一览无余,包括性格弧度,生命拐点。
点,线,面,组合成立体鲜活的他。
人生短短几十年,每一个经历就好比画作之上的笔触,生命的底色由人们勾描,或浓烈,或沉重,或洒脱,或鲜活。
25. 再次冲动
是因为还沉浸在故事中,宋槐双眼发空,没有聚焦。
宋槐觉得他口才特别好,自己像见证他人生的一份子,心底缓缓涌来悲伤,似乎像条线把他们穿起来,感知彼此情绪,心跳。
今晚的温诚与众不同,他眼神中除了悲伤,竟然还有不甘心。
冗长的安静中,谁也没打破一种平衡。
直到。
直到温诚抬手抚上她的脸颊,趁宋槐来不及反应,指腹从五官轮廓行至如瀑黑发,极尽轻缓的揉着她的头。
修长的,略微冰凉的手指,没经过宋槐允许就开始抚摸,像孩子对待礼物或小猫一样悉心爱护,舍不得加重力道,宋槐在对视中没有以眼神作询问,反而格外平静的面对他。
并亲眼见证那表情捎带诱哄,告诉她:“所以我的爱情观也一样,谁让我心动就去追,我不在乎我们认识多久,够不够了解彼此,有那种肾上腺素飙升的感觉足够了。”
温诚在思考。
他的爱情观很疯狂,很任性,像极了他的秉性,绝不瞻前顾后的确定关系,哪怕别人说这叫不成熟。
他们可以冲动,不顾一切,轰轰烈烈,比如在雨里狂奔,只为了去便利店买爱吃的关东煮,凌晨六点坐飞机,只为了看一眼南京的梧桐树,一天内花光这个月工资,只为了让自己开心。
“那你找错人了,温诚,你要的那种感觉我没有,我也不会追求,更不会向往,我和你在一起不会有化学反应,我们不是一类人。”
“所以我才说,喜欢是玄学,没有答案,我就喜欢你啊,没办法。”温诚强撑着复杂的心情,端起她的大麦茶,仰头一口闷了,感受唇齿间的苦涩,“那你要一直这样下去?”
“哪样?”
“为了活而活,恪守陈规,不觉得无聊?”
“你不会明白,踏踏实实才有意义......”宋槐实话实说。
后话宋槐没补充,她想让生活平平淡淡,早晨起床,睁眼看到天亮,自己还有心跳脉搏,那就继续赚钱,吃饭,洗漱,睡觉,学习,日复一日。她也找不到任何乐趣消遣,因为没空闲时间资本,时间在人生中算得上宝贵财富。
而她,物质贫瘠,精神贫瘠,干脆就这样无聊一辈子算了。
“那你想不想做我女朋友。”
“不想。”果断拒绝。
宋槐侧脸躲开他的手,整整背包,重新挎上朝门口方向走,“十天假太长,我休息两天就够了,明天找我免费洗车。”
面对密码锁,宋槐还是有些生疏,她愣了几秒后打开门,站楼道里声音发翁:“谢谢你收留我,添麻烦了,外卖的钱我明天从银行取出来,再转给你,总共八百三十七。”
依旧很客气。
温诚不喜欢这种客气,“你跟我客气什么,还有,看看现在几点了?”
“八点多快九点,我送你回去。”温诚没留她反驳的机会,外套一披,拉着宋槐乘电梯。
整整一段路,车里氛围变得凝滞,温诚想开口说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被宋槐拒绝整整两次,不对,四次?已经数不清,只能保持缄默,眼风偶尔扫过,略过她的嘴唇。
宋槐没他那么多思绪。
她只有累和焦虑,妹妹在幼儿园怎么样?会被小朋友欺负么?孟衫和季鹏飞如何了?阿金拉上投资了吗?明天工作到几点?
唯一流动的,只有路灯光影,从车头急速划过挡风玻璃。
一直沉默到汽配店前。
温诚把手刹一拉,指尖敲方向盘打量旁边火锅店,他记得布局陈设,住人肯定不舒服.....想想就来气,他家不好么?非要蜷在店里自虐,然后再病一场,挣的钱都白费。
张张口,最终没说。
他余光看宋槐解安全带,看她那双洗车的手,那张不点自红的唇,陡然来了勇气,把车门一反锁。
咔吧一声。
宋槐神色露出惊讶,整个人跌进他幽幽的目光里,脑海忽然闪过无数片段,他们一次又一次的暧昧不清,温诚的眼神中,好像有点儿难过。
安静,沉寂到她能听见自己心跳,任凭坚固的钢铁,都怕被凿个缺口。
“宋槐,你知道Cinderella么?”密闭空间里温诚不自觉喑哑着声调,沙沙的,像她踏入秋日秘密花园,脚下每片脆叶作声。
门口那颗柳树遮挡月光,车里气氛在黑暗中涌动,他继续说:“你们有共同点。”
宋槐没有回答。
“所以我想问,如果你是她,你会选择去皇宫参加晚会么?哪怕只有一天。”他问。
宋槐在犹豫。
哪怕只有一天。
小孩子的童话是Cinderella,有勇气的善良姑娘,驱南瓜马车向皇宫狂奔,迟到了也敢踏入宫殿。但小朋友的童话不可深究,因为深究会发现,Cinderella被爱前提是——漂亮,善良,不争不抢,没有攻击性,何尝不算对女性的束缚呢。
而现实远不是这样,作为女性,如果你善良,不争不抢,毫无攻击性,只会吸引更多坏人来侵犯你的领地,正因见识过现实的残酷,所以宋槐不想再把精力分到任何人身上。
“想不想和我谈一天恋爱?约会一天,试试看,体验下当我女朋友,如果你满意我们可以继续。”温诚眼神没从她脸上挪开过,可惜车内太黑了,看不见宋槐的表情。
“只有一天而已,你勇敢点儿。”温诚的话无异于诱哄。
宋槐不说话了。
“你活了二十多年,就不想找找自己兴趣爱好?或者说你现在有什么爱好。”
“......”
宋槐想回答,一口气刚顶到喉间,又呼出去。
有什么兴趣爱好呢?记得小时候爱摘槐花,采下几朵编进柳枝里,就是一顶皇冠,小心翼翼端在头顶上,跑家里照镜子。
槐林之所以取“槐”字,就是因为路边有数不尽的槐树,到夏季时开槐花,香气宁静舒适,沁人心脾,粉白色花朵一串串挂在枝头,丰满高洁。槐花并不娇气,它自由生长,树干通常直冲云霄,枝丫旁逸斜出,是槐林最美的风景线。
这是十年前,后来槐林要拓马路,把槐树全砍了,以及柳树,不少人投诉春天柳絮过敏,也砍了,最后换成没什么特色的杨树。
温诚一直看着宋槐,单手撑住方向盘,“你自己考虑吧,不勉强。”
随后探身给她拉开车门,在宋槐斜身下车时,眼神扫过她露在月光里的脸,依旧那么冷,对任何事无所谓。
宋槐往前走几步,越走越慢,直到听见汽车疾驰,才转身看车飞速消失在这条小路,变小,变小,在路灯下变成一个点。
这条街,叫明镇路,它周围没有小区,入夜很安静,唯一热闹的恐怕就是汽车穿梭而过的引擎声。
晚上九点多,温诚心里不是滋味,一个电话把乔潭立call到公司附近新开的酒吧,并且做好不醉不归,被保安扔到大街上的准备。
爱喝酒这毛病是上班后养成的,有人的地方有江湖,搞广告走南闯北,自然少不了酒精,他酒量越来越大,甚至喜欢半醉不醉的感觉。
乔潭立家住酒吧附近,比温诚早到半小时,订下核心卡台,能听驻唱弹吉他哼《南方姑娘》和《成都》,点几杯罗斯福10,古典,尼罗格尼,看温诚走进来,还满脸颓败,招招手:“诶,坐这儿!”
温诚随手脱了外套往座位上扔,握住杯柄,先一口闷了啤酒,喝完伴以皱眉,“不好喝。”
“靠,不好喝你一口闷!一滴不给我留啊。”
“......”
温诚不说话。
一整晚喝了不少,都是闷进去,但他喝酒绝不邋遢,没半滴从嘴角流出来,他也不刻意让酒液顺下颌划过喉结,像吧台有些男人一样,用这个吸引女生,挺他妈没品的。
他看谁也想骂两句,心情比吃了屎还难受,喝进去的酒没味道,入耳的歌不成调,总之第二次光明正大表白被拒,还栽倒在同一个人上,挺没劲儿的。
“不是我说,你疯啦!少喝点儿行不行,明天还上班呢,大家看你这样又要八卦了,每次八卦都是我受罪吧,把我拉进无数个小群里来回问。”乔谭立幽怨的看着温诚。
“我很差么?我招人烦讨人嫌?她凭什么拒绝两次,”温诚问的来气,直接挽起袖口指乔潭立鼻子,“你那张嘴被下咒了?你有那能耐怎么不憋点儿好话呢?”
乔潭立坐沙发椅上有点傻眼,怎么就怨上他了?
“我说一句话你至于么,揪着我不放,骂那么长时间,神经病啊,你追不上人家怎么不多找找自己原因,反过来怨我一句话.......我嘴要真那样早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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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票,辞职去马尔代夫养老了,还用在这儿当牛做马!”
说白了是迁怒于乔潭立给他的失败找理由,找台阶下。
温诚清楚,无非不愿意承认。
-
几天后宋槐遇到了新面孔,听孟衫说是附近大专的学生,叫张晨曦,周六日或平常没课来火锅店打工赚生活费。
挣钱主要为了在学校附近租房子,找合适房型很难,什么房东邻居,押一付几,没出社会很难搞定。张晨曦硬着头皮上,逼自己一步步向前迈。因为宿舍关系不合,父母希望她专升本,她每天学习,舍友大多玩游戏,或者晚上和男朋友彻夜煲电话粥,这算冲突,或者舍友睡觉她挑灯夜战,学校明确规定不让装窗帘,大家嫌她灯晃眼。
一来二去就吵架,谁另类谁滚蛋,加上张晨曦性格软软的,说话声音小,半句话不到就要抬手推推黑框眼睛,气势上先输,肯定吵不过。
她整个人很文静,喜欢穿白短袖牛仔裤,非常简单朴素的搭配,和性格相得益彰。
性格被原生家庭影响,父母从小管教严,嫌她脑子笨,什么都学不会,尤其写数学作业,磨蹭到半夜写完还错一堆。
小学五年级开始打手板,打到高一住校,板没挨手张晨曦就哭,她爸就瞪眼睛吼:“再哭!还有脸哭!打你了没就哭!以后再也不管你了,根本不是学习的料!”
学生时代最有杀伤力的一句话莫过于:你不是学习的料。
火锅店汤底油碟味儿很浓,开窗通风也散不开,凉风鼓鼓往里吹。
宋槐竟然看到阿金坐在那儿,问孟衫要来几瓶高度酒,小口小口抿着喝。
“阿金,你怎么喝酒呢,”宋槐以为他遇到伤心事,走过去看酒瓶后的度数,四十多度的,“因为去内蒙拉投资的事儿?”
“害,他没事儿,”孟衫摆摆手,笑着解释,“就他这每天傻乐呵怎么会借酒消愁呢。”
“?”宋槐面露疑惑。
“因为他想锻炼酒量,觉得人家内蒙老板都特能喝,怕你们年底去那儿喝不开。”
“阿金,你不是说陈丰没喝酒要求?你还跟我夸他。”宋槐笑着把包放到沙发上,上阁楼卫生间换衣服。
一身儿白短袖和运动裤,睡觉穿很舒服,她去厨房拿了盘花生,环顾一圈没看见季鹏飞,又坐到阿金对面,推着盘子到他那边,“少喝点吧,空腹喝的?吃点东西垫垫。”
阿金彻底醉了,趴桌子上睡大觉,孟衫过来推他,“诶,懒虫,起来点儿,你睡着我们小槐晚上睡哪儿?”
“哦,对,小槐住这儿呢,那我喝完这杯走,”阿金刚拿起却被孟衫抢走,孟衫说他:“别喝了,还喝,快收拾东西回你爹妈家睡,让他们看看自己儿子喝成什么熊样了。”
孟衫没埋怨的意思,说阿金带着笑和调侃,孟衫经常拿他开玩笑,觉得这孩子没心没肺太逗了,整天傻乎乎闷头莽,脾气也好,就算有点缺心眼儿也讨厌不起来。
说到睡觉地方,孟衫突然转头问宋槐:“小槐,最近谈恋爱了吧。”
“没有。”
“那你前两天去哪儿住了?”
孟衫观察她最近变化,气色明显变好不少,面色红润精神气很足。
“就在广场附近的短租啊,公寓.....”宋槐撒了个谎,眼神飘忽不定,“待一天好了,就来上班。”
“是吗?”
“是啊。”
“哼哼你还装,你再装.....”孟衫的八卦眼神另宋槐吃惊,“我猜猜,前两天都和温诚待一起吧,在他家睡的?到哪个地步了?”
孟衫亲眼看到前几天晚上,大概八九点左右,她刚从火锅店忙完,准备出去呼吸新鲜空气,就看到柳树后停着辆黑车,外观特别帅。
当时觉得眼熟,多瞄了几眼,看到车里温诚和宋槐坐里面,温诚表情认真的说话,宋槐则一言不发,靠着玻璃思考什么,哇,那场面别提多美,俊男美女最养眼。
她的信息太滞后了,撬不开宋槐嘴巴,只能摇晃醉酒的阿金。
阿金迷迷糊糊的挤牙膏,说温诚前天还给他打电话,要给宋槐请十天假。
“什么都没发生,单纯收留我。”
“不是男朋友?”
“我不想谈恋爱。”
“为什么啊?”
“没意思。”
26. 再次努力
孟衫不明白,没意思就不谈了么?世界上好多事都没意思啊。她觉得宋槐自我保护意识太强了,总让铜墙铁壁罩住自己,在感情上无法迈步。
“我们不合适。”
“还没谈就不合适啊.....”
“我们从大事小情到三观,成长背景,都完全不一样。”
“哦.....那好吧,以后会遇到和你完全相同的男人。”孟衫捞一把花生嚼,在想,难道情侣不该互补么?
“对了小槐!晚上.....能帮我送个文件么......咱们参数总结和,和能源报备.....”
阿金临走前强撑着意志力,把复印件递给宋槐,纸面上一股酒味。
宋槐“哦”了声,拿上头盔准备到后院骑电驴,厨房后帘子掀开,探出个小姑娘,黑框眼睛,厚重齐刘海和低马尾,大概是张晨曦。
她们还没见过面,互相拘谨的点头问好。
张晨曦靠着门框小声问,“槐姐你要去哪儿?”
“机场附近。”
“那正好顺路.....能带我一程么?”张晨曦一直在观察宋槐表情,“不方便就算了吧。”
“没事儿,上车吧。”
院后电动车正好坐两个人,宋槐又找来头盔,帮张晨曦带好,自己跨步骑上去,干脆利索的戴上头盔,一拧把手,脚向后蹬几下试试马力,绕院子转一圈停稳,电瓶应该刚充满,“上车吧!”
张晨曦点点头,坐宋槐身后,电动车一走,她差点仰倒,只敢轻轻捏住宋槐衣角。
两人披拂黄色路灯在小路中穿梭,身边快凋零枯萎的柳树慢慢后退,宋槐声音被风稀释,“你抱紧我,不然掉下去了。”
“哦,好。”
张晨曦学校在机场附近,学生证和身份证还在宿舍,她租房要用,必须拿一趟,上次房东说凭学生证可以打折,关键房子二室一厅,小区治安不错,对门上下楼大都是老人,附近还有小商超,方便划算,比家徒四壁的毛坯房睡床垫强多了。
宋槐则是要和飞机航班赛跑,阿金听说小陈总近几天在望海,着急忙慌的准备各种资料,想钻各种空子露脸,结果人家不见,进公司好几次被保安拦住,再折腾就往出赶,阿金从小到大没受过罪,想必喝酒因为这个事儿。
今夜她来钻最后一次空子,替阿金跑腿,有枣没枣打两竿才知道。
她对陈丰了解甚少。
陈丰之所以叫小陈总,因为他父亲正是蒙丰集团的董事长。不光生产汽配,日常保养,换修及改装,搞汽配外贸,进出口汽配,美国、欧洲、汽车销量提升的印度、税收政策宽松的中东,还看准新能源产业链——风力发电,直接打通国内外的资源共享,赚钱像呼吸一样简单。
她还听阿金说过几件关于陈丰的事情,他土生土长内蒙人,才二十九岁,出国回来在魔都工作历练,也是前两年才回到家乡——内蒙总部,平常也出差,全国各地跑。陈丰说一不二,雷厉风行,人品不错,完全值得信赖,有话直说,不会给你背后穿小鞋。
几月前阿金还在饭局见过陈丰,却没机会攀谈,只扫了一眼。
陈丰坐在最高位,穿西装打领带,说话有条不紊,看起来沉稳严肃,但也亲近的和每个人聊天,说到一半就会抬手推推眼镜,然后继续话题,没见他吃过一口菜,可能老板都不食人间烟火吧。
今晚,是陈丰在望海最后一天,应该能赶上吧,宋槐不清楚机场规定,没机票能过安检么?陈丰会在哪个厅候机?
她没坐过飞机,没见过机场,不懂什么行李托运和签证,井底之蛙暴晒在阳光下,皮肤常被灼伤。
人这辈子就挺奇怪,越长大,越往出走,羞耻感和自卑会无限繁殖,滋生,小时候令她羞愧的是什么?
被宋妍掐完脖子上痕迹被老师看到,李老师关心的眼神她不舒服,作业忘记带,吃饭时狼吞虎咽被男生笑话小野人,都足够让她哭鼻子。
那些事儿回头看看,根本算不得什么,社会上有人生在罗马,他们一举一动,言行举止,人生履历,甚至见识学历。
比如一杯咖啡怎么制作?挂耳是什么?欧包和正常面包有什么区别?都让她羞愧,特想挖个地洞钻进去。
-
路上,张晨曦忍不住问她,“槐姐,你的择偶观是什么啊?我在厨房偷偷听你们说话了,不好意思啊......”
“我也不清楚。”
世界上好多东西无解,就这么迷迷糊糊走一步看一步吧。
她见过最黑暗的婚姻,麻将馆里昏黄灯泡,劣质二手烟,哗啦哗啦的麻将和啤酒瓶碰撞声,女人进去拉丈夫回家,反被打一顿,一个酒瓶子抡上去,胳膊流血。
做不完的家务活,生不完的孩子,烟酒不断的丈夫,女人的生命被婚姻和男人束缚,她们麻木到不想逃出生天。
麻将馆是宋妍开的,也是她经济来源大头,宋槐见过她的麻木,被酒精熏染通红的脸,乱蓬蓬的头发,说她还想赚快钱,开发廊,按摩室。
从前筒子楼里的邻居说,这孩子应该嫁个老实人,别跟她妈一样浪,平平淡淡结婚生孩子就对了,为什么要嫁老实男人?
因为她无聊透顶,没才华,豆芽菜小身板儿,没人看得上,像槐林荒山头的刺槐,枝叶永远绞不断树干的铁丝网,她就应该被婚姻羁绊一辈子,一生被所谓的老实男人困圄,尽管他们踏实,有安全感,但他们像白开水和苹果,乏味寡淡,说来挺可笑,她一个无聊的人竟然评判别人是否有趣。
脑海中遽然闪过温诚的脸,那男人绝对有趣,绚烂,全身上下内在外在任何地方,都像夜空中绽开的烟火,人看到烟花会怎么样?
会为之驻足,仰头欣赏,恨不得飞上去触碰,让火星打在身上,并且伴随心跳。
刺激,新奇,冲动,他为她打开新世界大门,开辟从未有过的感觉。
原来她也喜欢有趣的人?
宋妍酒后这么评价她,“你自己照镜子看看,又瘦又小,哪个男人喜欢豆芽菜啊?啊,没胸没屁股,还有你这人挺无聊的,这不会那不会,成天面无表情,真没哪个男人会喜欢的。”
-
抵达机场前,半路还把张晨曦放到校门口,她对宋槐摆手,“你先走吧槐姐,我晚上在宿舍待一晚,明天还上课,再见,谢谢你。”
人刚进校门,又折返回来对电动车上的宋槐说:“加个微信吧.....我以后在火锅店打工,方便联系。”
“哦,好。”
一扫码,先加上了,宋槐点通过就忙着骑车狂奔。
望海机场。
十二月寒冬,深夜,月色温润清透的压着每寸风,远看飞机在跑到上起落,卷起一阵风,柳树摇头,斑驳的残叶满地铺陈,清洁工打扫地面,把叶片都扫垃圾桶里。机场熙熙攘攘,宋槐无头苍蝇一般闯进去,头盔还没摘,先接受入口安检,机器一扫,保安挥挥手她继续朝里跑。
机场真是太大了,各种指示牌看得她晕头转向,前几天阿金给她发来一张偷拍照片。
——偷拍陈丰的照片。
宋槐就对着这张照片在人群里穿梭,再往前走还有一层安检,可惜进不去,安检人员说只有办理登机手续才能通过。
又没戏了。
宋槐叹口气告诉阿金,“还是不行,年底直接去内蒙找他吧。”语音发出去,刚抬头就看到后面扶梯上的黑影子,笔直的站着,低头看手机,看侧脸,好像真是陈丰。
低头,对比照片,再抬头。
绝对是他。
“陈丰!......陈丰!”
宋槐垫脚喊他,声音埋没在嘈杂和大厅广播中,眼睁睁看陈丰的背影在扶梯上变小,直至消失不见。
-
陈丰来去习惯卡点儿,起飞前半小时坐进贵宾室候机,如果没碰到延误两小时,他不用多浪费那么久;而且他出行从不带助理,自己孑然一身拎行李箱,倒不是低调,因为讨厌身边跟个会说话会呼吸的生物,很烦,他休息时间少之又少,候机时间也算进去。
“陈总,还在机场?您看什么时候回来,我们好协调客户。”
“明天凌晨吧,晚回去再安排,不早了,你们先下班。”
“好的,您辛苦。”
结束。
陈丰挂了电话,斜眼看旁边玩游戏的小孩儿,窜上跳下比猴还欢腾,莫名觉得很讨厌,小孩儿注意到冷面哥哥,不讨喜的冲他做鬼脸,还把怀里薯条捧到陈丰面前,“哥哥,吃么?我看你不高兴,是不是饿了?”
垃圾食品小孩儿都爱吃?父母不管?陈丰淡淡摇头,拿出平板和电容笔点开画板,翘腿,电脑放大腿上画画。
软件是sketchbook,专为素描速写设计,基础功能强大好上手,对画画小白很友好,唯一缺点就是不支持笔刷导入,吴念推荐陈丰没事干用它打发时间,培养艺术细胞,别每天扎工作里做无聊的男人。
当时陈丰皱眉反驳,“这软件很无聊,和你一样无聊,幼稚。”
有什么可画的?
有什么意义?
纯粹浪费时间。
没多久,小孩儿监护人过来,把他抱走了。陈丰画板上终于添了几笔,奇形怪状,线条凌乱诡异,他皱皱眉,这也太丑了......
他闲适坐那儿,穿着米白色衬衫,领子规整翻在脖颈处,几乎对称到一丝不苟,身材修长匀称,清爽短发衬得五官利落流畅,只是面相过于冷淡,不好接近,眼头偏尖多了几分弧度,眼皮薄,垂眸或斜眼睨人时,没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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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有压迫感。
画笔停在屏幕上,陈丰忽然觉得自己不会幻听了吧?竟然有人叫他名字?
-
某日宋槐和阿金一块儿送货。
刚从外面回店里,却接到温诚的电话,他简短说了几句,告诉她有张明信片,快递邮过来了,记得签收。
宋槐拆开看,精致蓝黑色小盒,Cinderella天蓝礼裙上束着蝴蝶结,正提起裙摆对老鼠们行宫廷礼仪,角落有迪士尼标志,顶头烫金黑红大字写着:PRINCESS,中文小字写着—迪士尼典藏版手稿Cinderella,她承认心内雀跃,像石头扔进湖水里,荡起层层涟漪。
手稿和动画版不一样,有些像儿童插画,比较朴素,线条手绘感更强,人物比例也更接近童话,灰姑娘在厨房,大厅,古堡井口洗衣服....一共九张,最后一张可供书写。
Cinderella1950:生活坏到一定程度就会好起来,希望你在洗车很累的时候,偶尔抬头看看烟花,世界还是很美的。
——WEN
宋槐抬头看看天,嗯,确实很美,满天繁星,她很久没抬头看过天了。
几乎是同时,温诚给她发来消息,“怎么样?我的审美应该可以,你考虑好了没?”
他的审美真不错......但宋槐本能拒绝,“不用了。”
迎接宋槐的下一句是:“行,反正我也无所谓,还有你上次不要的衣服,我已经扔了。”
好好的衣服怎么说扔就扔呢?温诚的话,乃至一举一动都很棘手,令她乱了方寸。
还有一盒明信片,她要怎么处理?放在哪里保存?
“明信片多少钱?”
温诚没理她。
他无法理解这女人的脑回路,有羊绒衫不穿,明信片也要斤斤计较,至于么她?有毛病吧!
最近半月他又出差了,这次去的是上海,行李箱刚落地就联想到迪士尼,自然而然浮现出宋槐那张冷脸,他抽空跑了趟游乐场,专门去纪念品店挑礼物,店员抽出最后一张明信片问他要写什么,可以在草稿纸上写出来。
那日上海落大雨,凉风裹挟雨点吹进店内,他就站着思考,把所有电影台词和歌词都想遍了,最后,只说了一句,“不用,我自己写吧。”
其实还买了手办,不知道宋槐是否喜欢,就没送,他怕收到这样一条拒收消息。
想想就火大。
-
宋槐把明信片分成几份,比如,
——灰姑娘唱歌就夹在外贸资料里。
——灰姑娘打扫卫生就夹在成人高考复习真题里。
剩余的连盒一并装进背包,忙碌一天后躺沙发椅上,偶尔拿出来看看。
张晨曦和宋槐越来越热络,经常找她聊天,把心里藏的事儿全告诉宋槐,她悄悄问:“槐姐,他俩不会还在吵架吧?昨天老板叫我把菜量减减,衫姐就不让,说要加量,把我架起来特别左右为难。”张晨曦冲她使眼色,目光移到孟衫季鹏飞身上,“他们之前就这样?”
宋槐保持缄默,不知道怎么回答,孟衫怀孕前明明不是这样,最后只能作势噤声,对张晨曦摇摇头。
人际关系令宋槐头痛,好在洗车工作进展顺利。
公司不少车要洗,宋槐照旧提着水枪洗液去地下车库,路过时不经意瞥见那辆沃尔沃,被灰白色车衣罩得严严实实,应该很久没开。她心里默默念着:不关她的事儿,她只需要给顾客洗车,打蜡做护理,然后收钱,走人。
她真的很想问问,你去哪儿了?很久没见了吧?
确实太久,钻戒展览厅一场分别,到十一月底只见了两天。
从公司车主口中得知,温诚最近带策划部去了魔都,宣传心动花园线下活动,策划广告营销从来都是他的杀手锏,预算到网络广告面积覆盖率,方方面面都能带领部门创新高,她还听过只言片语,温诚钟意带三脚架,站在每座高山或大厦天台,架起数码相机拍照,回来把照片贴在公司整面墙上。
宋槐能想象到,他站在高处弯腰看显示屏,俯瞰整座城灯火繁华,宽肩长腿披着风衣,风吹起他头发,衣摆肆意又洒脱的飘荡。
他拍出的照片肯定特别好看。
许多人看他拍照时的样子吧?因为他也是别人眼中的风景,靓丽灿烂,无拘无束。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宋槐问的价格,温诚始终没告诉她,聊天记录就停在那天。
所以内心激荡澎湃的人,对待感情都来去如风,因为温诚父亲教育他洒脱,纯粹,不扭捏,不像海浪涨潮,每次褪去带走一些沙。
她再次感慨,人与人之间差别真大,因为出身,家教,成长轨迹,人生轮廓.....
27. 再次回忆
宋槐十五岁之前妹妹未出生,她过着孤独的日子,老家在槐临。
槐林是个什么地方呢?非常典型的,被时代抛弃的,比乡镇大比城市小的县城,槐林靠山沿河,四季分明,空气干燥,属于典型的北方气候,它有逼仄的街巷,罩着层黄土一样的店面。尤其一入冬,猛烈刮着狂躁且含砂砾的风,陈旧街道边零零散散几家店铺放着上世纪初的伤感流行乐,结合天上雾霾,都给槐林添了些伤感底色。宋槐走在街道上,路过行人时会嗅到一种气味,发旧棉袄皮衣上的樟脑丸余味儿,相比店铺门面,地摊更多,各色各样的,卖二手烟酒,甚至投钱算命,萧瑟的北方县城,赶不上国家发展,个人命运重叠着,被滞留在过气的流行乐里。
宋槐家住一个小区,联排筒子楼,楼层没有刷漆,保留砖块原始颜色,走进去,一条长长的走廊,两边排列着十几个单间,门对门,脸对脸,人撞人,走廊昏暗,阴燥破旧,气味杂糅,家门口摆着很多东西,电饭锅,蒸锅,不锈钢脸盆,那种大红色的嫁妆,还有不用的衣柜电视柜床头柜,上面堆满各色纸箱子,有时还能停辆自行车,她睡简易钢丝床,卧室12平米。
母亲叫宋妍,宋槐随她姓,名字单取一个槐字。
宋槐真的像槐花一样野蛮生长,好养活,七扭八歪,结出的花也不喜庆,尝一口还有苦味。
宋槐不知道父亲叫什么,没人告过她,只记着他姓张,是广州十三行做服装的老板。
母亲宋妍和张老板没结婚,只拍过一张照,没去照相馆,是父亲用小城里罕见的数码相机拍下的。照片里宋妍抱着她,母女俩笑得都很开心,她特地换上最喜欢的那件蓬蓬裙,粉红色的,还有舞蹈鞋,扎两个小辫子,脸肉嘟嘟的,宋妍更是美得不可方物,明艳大方兼具侵略性。
父亲没和她拍过照,那会儿的她并不知道避嫌这两字,父亲好像很讨厌她,是真正的厌恶,因为母亲属于城里大佬的情妇,好听点叫第三者。
母亲天生丽质,美得像港圈女明星,也会招蜂引蝶,会说话会来事儿,更会撒娇,懂得如何拿捏男人,是她的杀手锏,她以此为傲。母亲也有工作,就是开麻将馆,小巷子深处那家,门面不大,左右挨着发廊和旅馆,里面四五桌,天花板悬挂几个灯泡就能拉下铁闸门开业,教人打麻将或者自己下场赌点钱,经常穿红色挂脖裙去,能赢不少,也可能是男人故意输给她。
小城镇流言蜚语多,母亲身上的唾沫星子从来没少过,她心大也不在乎。早出晚归的打麻将,或者出去逛街买新衣服,打折的包包。玩的花心太野,是大部分人对她的评价,她也没把心思挪一点到女儿身上,只是每月父亲往家里汇五千块钱,母亲会给宋槐二百块。
理由是母亲觉得一未成年小孩儿,用不着花那么多。小学倒还好,书本费不贵,宋槐也没物欲,放学路过小摊贩,从不会看一眼。她十二岁前,是自己养活自己,吃饭、睡觉、上下学都是一个人。
初中就不行了,除去每半年的学费外,还有练习册,校服钱和伙食费,尽管食堂饭不好吃,但钱收的也不少。每天下课教学楼孩子们蜂拥而上,比跑八百还快,宋槐抢不过他们,站在队伍末尾打饭,到她就没剩几个了,寡淡菜汤里是大白菜梆,漂浮一些肥肉沫,阿姨抬眼瞧她瘦小,估摸这姑娘饭量少,勺子舀米和菜再颠颠,递给她,一刷卡,五块六没了。
她曾跑到麻将馆找宋妍要钱,掀开橡胶门帘,踩上满地烟头,需忍受男人们噼里啪啦打麻将的声音,还有不怀好意的目光在她身体上下游离。
有些常打麻将的人会说,“呦,妍姐,你姑娘来找你了,快看看人家有啥事儿。”
“诶,还真别说啊,你姑娘那双眼睛,和你是真他妈像啊。”
宋妍的双眼不圆钝,略显狭长,眼角眼尾都尖,有点儿像某个香港女明星,好像叫关之琳。
宋妍坐收银台后面,研究刚买来的魂斗罗游戏机,薄眼皮一翻,开口问,“你怎么来了。”
“没钱了,”宋槐余光察觉出有不少人投过眼神,来看一出好戏,那时她还小,脸皮薄,只会把头低下,露出脖颈后凸出的骨,尽量大声说话:“妈,没钱吃饭了,饭卡还剩五十,食堂最便宜要七块......”
“你以为我就有钱了吗?”宋妍把游戏机一扔,“你就逼死我吧,哪天把我逼死连学都上不成,一天到晚的,不给家里贴补.....你倒好,反而天天找我伸手要钱,看我干什么?有本事你自己出去挣。”
实话不假,十二岁以后,母亲父亲关系变淡。街坊邻里常说,这是年老色衰被大佬抛弃了,可母亲是心气高的人,她总要出去应酬,打麻将,好找下一个养活家的男人,母亲把自己托付到未知的男人上,也把女儿交给邻居管。
邻居一家和母亲关系还算可以,虽然心里看不起,但面子上好歹能过去,对宋妍也没太苛刻。
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过,宋槐心思敏感,要观察别人一举一动,时刻准备讨好。邻居家孩子是上高中的男孩,个子特高,不苟言笑的好学生,宋槐不敢看他,在桌上把脸埋进碗里假装吃饭,碗里根本没多少吃的,她也不敢多夹,更不会把手伸长夹离她远的菜,哪怕很饿,很香。
她很羡慕邻居家儿子,因为邻居阿姨对他太好了,知道学校食堂不好吃,专门做顿饭让他回来吃,肉最大的排骨,没刺的鱼,全在他碗里。
她中午睡书房,就是在书柜旁边支一张可伸缩弹簧床,睡上去吱扭吱扭的响,那会屋里安静,她不敢多动、翻身,想上厕所也得憋着去学校。
冬天更难熬,大家的御寒措施是手套、围巾和耳罩,宋槐就一件冬季校服。别人问她,你不冷吗?她说不冷啊。那你可真抗冻呀,零下十几度诶...护手霜也没买,洗完手就疼,那种皮肤撕裂的感觉,干了就是几道血印子,还有摸起来粗糙的,一圈圈的白皮。
以及,她很瘦,像长不熟的豆芽菜,站在寒风里更似一根狗尾草。
母亲缺席,父亲也缺席了宋槐的人生,甚至以她为耻,父亲也说过,看到宋槐就像见了很污浊的产物。她也只与父亲见过几面而已。
慢慢的,母亲的麻将馆生意不行了,随着年代发展,国家明令禁止赌-钱,到最后干脆关门。加之母亲年岁渐长,难免有人老珠黄力不从心的时候,母亲打算把心放回肚子里,找个踏实男人过日子,她也把宋槐从邻居家招呼回来,偶尔过二人世界。
小镇的男人都有处-女情节,对母亲这样的二手货嗤之以鼻,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母亲是见过大世面的女人,挑挑拣拣就没适婚的男人了。她又开始打扮自己,用化妆品武装自己,底子好一打扮就水灵了,烈焰红唇,大眼睛会勾人。
本地正经男人不好找,母亲就找了个外地的,是在社区办公的崔明宇,每天管理那片治安、居民生活大小事,大部分时间坐办公室,中专生,有文化,那个年代中专毕业包分配,每月工资不少,缩衣减食正好养活她们两人。
以及逢年过节,单位都会发很多年货,人人有份,槐林百货购物卡,卡里有一千到两千不等,牛羊肉,猪肉,蜜饯干果肉脯,红富士,新鲜大橘子大橙子,巨峰葡萄,最大和乒乓球一样,还有东北一年一熟的大米,两袋子,顺便送对联鞭炮,基本不需要再添置东西。
母亲主动联系的崔明宇,两人一来二去,有点一拍即合的意思,崔明宇好像也找回点初恋又心动的感觉。
要不说知识使人进步,崔明宇不在乎母亲以前的身份。
母亲每天春光满面,特高兴,竟然一周七天,连续给宋槐做了六顿午饭,那是她第一次吃母亲的饭,常有的几道就是炒白菜,西红柿鸡蛋,还不错,母亲撑着桌子,勾起腿笑着说,妈妈要回归家庭,做个贤妻良母了,你和崔叔叔就是我人生的全部。
崔叔叔搬进她家住的那天,邻居还偷偷把门开条小缝看,楼上楼下也有很多议论的。
崔叔叔也不在意,笑着环视一圈,六十平米的老房子,客厅的电视柜上罩了层白色防尘布,镂空有花纹的,底下是饼干盒。客厅连接小晾台,台上摆着几盆君子兰,两间卧室,卧室中间是新修的厕所,餐厅就挤在客厅和卧室那块。
母亲挽上崔叔叔的手,带他进卧室,给他收拾行李,给他换衣服,把脱下来的扔进洗衣桶上。崔叔叔看见宋槐,先是很和善的打招呼,把刚买的烤肠给她手里,宋槐咬了一口,叫声崔叔叔好。他长得不算好看,但实在面善,眼尾眼角圆钝,眼睛不笑也是弯弯的,笑起来更是叫人害怕不起来。
宋槐与他没什么天然的距离感。
崔明宇下班接宋槐回家,那会儿她上高一,刚好十六岁,他会买路边烤串给她吃,叫她不要告诉你妈妈,只是有点奇怪,他会过问宋槐很隐私的事情,问小槐你来例假了么?
宋槐没多想,对他点头。
后来体检表出来,他也会过目,盯着三围那栏看,宋槐脸当时就红了,全身冒冷汗,劈手夺过体检表。
她开始畏惧崔叔叔,毕竟一个陌生的、毫无血缘关系的男人,会对你有多少好心呢。她对母亲坦白,母亲不信,说你太敏感了,他可是你叔叔,结婚后就是你爸爸了。
高一那年暑假,母亲再次怀孕了,崔叔叔很高兴,每月又给母亲不少钱花,母亲也不往外跑了,在家安心养胎。
宋槐有天学习完,去厕所洗澡,总觉得有双眼睛盯着自己看。
她们家是淋浴,也没帘子,和门只有几步远,她又脱完衣服寸缕不留。
宋槐心惊胆战的洗澡,左顾右盼的,水再烫,砸身上都没感觉。可怕什么来什么,洗过头发,冲干净身上的泡沫,门就忽然从外推开了。崔明宇站在洗手台那,和宋槐只有两步距离,他在看她的身体,一个十六岁、年轻的、没发育完全的身体。
那个眼神宋槐记一辈子,打量、审视、像针一样扎她身上,她当时就蒙了,大脑一片空白,脚下像生了根,腿软的走不动。
崔明宇笑着说,原来是小槐在洗澡啊,叔叔不知道你在,叔叔进来拿笤帚。宋槐眼眶被泪憋红了,唰一下蹲地上,躲在洗衣机后面,崔明宇还不依不饶走到洗衣机旁边,探着脑袋瞅宋槐,说你怕什么,叔叔拿个笤帚就走。
那可怕的气息在逼近,宋槐不敢看他,蹲着,双臂交叉,用仅存的壁垒,保护自己赤-裸的身体。
在那之后的几天,她整夜整夜的做噩梦,想起来就会哭很久。
宋槐申请了假期住校,再没见崔明宇一面,但事情没那么顺利。
崔宣出生后,她要去医院陪护刚顺产的母亲,去找护士,让崔宣排队洗澡。那是她第一次见婴儿,满脸皱纹的,几个巴掌大的孩子,且是和她有血缘关系的妹妹,孩子六斤多点,各项指标正常,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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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宇很高兴,让宋槐先去自助餐排队,交了定金。
再回来时,病房里只剩母亲一人,她问崔叔叔哪去了,母亲说去看妹妹了。
床上还落着崔明宇的手机,提示音不停的响,宋槐拿起来看,是微信群聊的消息。那会儿智能手机刚普及,功能没那么齐全,没有对单独软件锁定功能,她不用解锁,就能在屏幕上看见群聊或短信消息。
上面几段话特别扎眼。
“你干女儿身材真不错,啥时候再拍点?她还在你家洗澡不?”
“能不能近距离的拍点,要细节,看不清,最好录个视频。”
“我跟你说,声音和图像越清晰,卖的前就越多,你懂不懂?”
“最好是躺床上的,这个能卖好多网,这样老崔,你把她操了算了,反正也和你没血缘关系。”
-
不争气的大脑又是一片空白,宋槐手冷得像冻住,全身发软,颤抖,脑仁像冲血一样嗡嗡响。母亲问的话,好几遍她才听清。
她把屏幕举到母亲眼前,麻木的,一句话没说。
到底是自己生下来的姑娘,说不难受,说不生气是假的。母亲还没正式坐月子,就从床上跑地下,找崔明宇理论,母亲罕见的对男人爆粗口,像泼妇一样大喊,“你他妈真不是个东西,老娘睡了这么多男人,也没见哪个狗东西给我拍照,下面那玩意儿管不住你就拿刀割了!”
场面很乱,宋槐满脸是泪的躲在床边角落。
据说是大吵了一架,崔明宇不肯承认,母亲在大庭广众下这么说,也丢了他的面子,换来崔明宇一记重重的耳光。
这一巴掌下去,把母亲打傻了,半张脸都是红印子。
自那之后,崔明宇的灵魂像是裂开道口子,从里流出阴暗潮湿的东西,在家里流淌,蔓延。母亲刚生完,身体弱,身边的钱又全是崔明宇给的固定生活费,根本没能力和他对抗,只是对慌乱的宋槐说,没办法,忍忍就过去了,内心强大点。
她没胆量给女儿一个交代,还她清白。
事情在小城里流传,她的照片视频被卖了不少钱,不知道被转了几手。快上高二的宋槐,开始对他们恐惧,走在路上不敢抬头,余光瞥见说话的路人,都会觉得这是在议论她,那会儿在一个少女心里,她认为自己这辈子完蛋了。
孩子叫崔宣,是宋槐一个人带大的,也因要照顾妹妹,宋槐从学校宿舍搬回家住,换洗尿布,调奶粉,哄妹妹睡觉。半夜会听到母亲和崔明宇吵架,男人很凶,对母亲动手动脚,母亲哭诉抱怨,说他发的工资也不给家里花,自己打游戏玩股票,还在外面聊女人。
开始,宋槐会缩在被子里战栗,把耳朵死劲儿堵上,但他们天天吵,天天打,到最后宋槐都麻木了。
崔明宇走的那天,说是要出差,母亲叫她去厨房做点饭,他们有事情谈,宋槐戴上格子围裙去灶台边,开换气扇,耳边声音嗡嗡的,完全听不见外面说什么。炒了三个菜,切了盘熟肉,宋槐端出去,看两人急赤白脸剑拔弩张的模样,默不作声的夹菜。
那顿饭吃的特别压抑,没人说一句话,崔明宇扒拉两口,拉行李箱就出门了,桌上只留母亲和她,母亲说话时,伴随崔宣阵阵的哭声,她劝宋槐,你退学吧,家里没经济来源了,供不了你读书了,你上了也未必能考上大学,去打工吧,家里还有你妹呢。
宋槐咬着牙,指甲嵌进掌心里,抬眼盯着母亲,母亲眼神开始躲闪,一会坐直,一会弓背。她上学的权利被剥夺了,那一刻,她恨透了宋妍,恨得牙痒痒,她的前途,未来,那原本光明的未来,全没了。
学还是退了,高中不是义务教育,班主任劝不动,也只能同意宋槐退学,她学习很好,每次模拟考在班里都排前十,成绩稳定,肯努力,沉稳的像勤奋耕耘的老牛。
可尽管如此,宋槐还是被迫放下课本,拿起了盘子,抹布,尿布,早早变成家庭主妇的样子。
宋槐不清楚崔明宇离开的深层原因,也忘了是哪天,印象深刻的是他走后几天,槐林出现小风波,足矣波及每个人,据说县政府开工厂,运煤矿,开山头,变压器厂也拔地而起,钢铁建筑上冒出汩汩浓烈黑烟,总归,为挣钱引进不少外来劳动力,三十岁以下的年轻身体,逼退本地人离岗。
外来人挤压槐林人的就业空间,能留下的少之又少,和领导没关系的,或者关系不好没送过礼的,再来就是年龄大和学历低的,小县城是关系网,离了关系寸步难行,这一筛选,又能待住几个。
当然,宋槐也被波及。
家里没收入,她也找不上工作。
她可以捡破烂卖垃圾,干点儿不体面的杂工交水电费,暖气费尤为重要,槐林冬天难熬,没暖气再一下雪,能生生冻死人。
日子越过越紧巴,入不敷出,母亲也在议论声中越来越颓废,完全没了打扮的兴致,从花边小吊带,上面还有霹雳光的亮片,变成衬衫牛仔裤,无论外地男人、本地男人,都把她当笑话,说这骚.货终于被打怕了,渐渐的,母亲精神状态愈发差劲,嗜睡,浑身乏力,大小便不正常。
这地方待不下去了。
宋槐抱着崔宣睡觉,就看墙上贴着的中国地图,选择那个城市,那里很闷,潮湿的热,刚下火车时,满眼的高楼大厦,路边的绿化带,是茁壮的树苗,以及五彩的花圃。
那座城叫望海。
28. 再次暧昧
再一转眼便是十二月下旬,望海温度虽骤降,但叶片也只变黄脱落,层层铺落地面,好歹不时吹起风,莅临这座凝固的城。
温诚坐飞机从上海回来了,行李箱落地那刻,想给她打电话,人站在大厅盯着通讯录纠结。他变得患得患失,连打个电话的勇气都没有,烦躁,郁闷,憋气,同时滋生在五脏六肺。
从没被人这样拒绝过,他的自信心一次次被打击,任凭你多勇敢一个人,只会被磨得毫无棱角。
那件衣服根本没扔,不仅如此,温诚还送去洗衣店干洗,熨斗烫妥帖挂在家里衣帽间,不时瞧一眼,盘算着再买几件。
温诚拖着行李箱接了杯冷水,一口闷,揉揉纸杯扔垃圾桶,摸摸口袋想抽支烟,最后发现打火机没带,转身看见同事们问他,“温总,不坐大巴走么?”
他摆摆手,“不用了,我今天不回公司。”
每次出差后都有一天补休假,温诚想利用这时间找宋槐,手机上滴了网约车,告诉司机,他要去明镇路那家洗车行。
司机看着导航有些不解,“诶?没有啊。”
温诚一愣,顿了片刻,
“那你把我放到路口。”
抵达目的地,才发觉自己穿少了,出差时每日在高楼里待着,一件衬衫倒挺有风度,丝毫没想到,十二月的望海挺冷,寒潮先从沿海入境,体感温度18,但风中水汽黏皮肤上湿冷湿冷,雨点稍落些,地上蘑菇疯长。
正如此时,温诚在店门口犹豫着,双手插在风衣口袋,任凭风吹得他极尽狼狈,看柳树来回飘,干枯枝条差点抽住他的脸。
阿金看门口男人眼熟,小跑出去问,“您是...温先生吗?”
“对,我找宋槐,她不在么?”这会儿温诚已经很困了,却还强撑着体面。
“她接朋友去了,还没回来。”
“什么时候回来?”
“您找她有事儿么?用不用我传个话?”
温诚摇摇头,直接进店坐下等,腿一翘,这架势没打算走,
“你们店在导航上怎么没有了。”
阿金告诉温诚,洗车店准备转型,从洗车到主要卖汽配,而且,很有可能年后就要闭店,因为阿金要和宋槐去内蒙发展,临走前再卖卖汽配,剩下的就按批发价吐血甩卖。
为什么要离开望海?他们想拉MF的投资搞外贸,人往高处走,任何职业都能越做越大,不能局限于这间小小的洗车行。
“去内蒙?怎么去?”
温诚有些诧异,心里滋味很难说,他更想问准备去多久?还回来么?宋槐以后就在内蒙待着?他们有机会再见面?
“自驾,走高速去,哎对,我们先往北走去趟北京,那儿有认识的老板,凑凑饭局,搞搞人际关系,然后.....去内蒙就明年了,该过年了,我和小槐已经联系上了,开我爸妈的越野去。”
阿金笑着说的,温诚脸都僵了,他哪能笑的出来?
“就你和宋槐?”
阿金给温诚倒杯水,端在小圆桌上,“不呀,还有晨曦,她寒假跟我们去内蒙转一圈儿,小槐今天就是接晨曦去了,”他低头看看手表,“应该马上回来。”
“她去哪儿接?”
“机场附近。”
他眉毛都快立起来了,“什么?”
有毛病吧她,谁他妈骑电动车走几十公里!望海从南到北也挺大,他打车过来还得一小时,这女人不怕半路没电?然后摔倒?再把钱搭进医疗费里?为了省钱命都不要了,温诚心不在焉的喝水,却被实打实烫到,滚烫开水灼痛牙龈舌头,火辣辣的疼。
他脑子一空白,后槽牙都咬碎了。
“开水...”阿金提醒他,“慢点儿喝嘛...小槐很快就回来的。”
-
今天张晨曦学校放假,宋槐接她来火锅店干活,去时迎着风,脸被吹得红且疼,一路冒险走环城高速,半小时到校门口,看张晨曦向自己招手,小跑着叫槐姐,行李箱滑轮轰隆隆的,“槐姐,我这还有个箱子,你确定电动车可以?”
“可以。”宋槐声音在风中格外轻细好听,“我有办法。”
办法就是张晨曦跨坐后面,手里拎箱子,让滑轮和电动车并行,别说,还挺可行,张晨曦觉得两人特别滑稽,在路上拉风到不少人观赏,还拿手机拍照,风吹动衣摆,稀释声音,却换来难得的快乐。
“哈哈!槐姐,有人拍我们!”
“你坐稳了!东西都收拾好了?”宋槐问。
“好了!可以去租的房子住了!”
“后来没吵架吧!”
“......”
张晨曦没回答,只环抱宋槐的腰,头靠着她背脊,暂时隔绝风声。架当然吵过,她找宿管协商,结果闹到院领导那里,老师说她不会大事化小,为什么八个人都针对你?说明就是你的问题啊,有困难就克服一下吧,她下定决心搬出去住,哪怕辛苦,也好专心备考。
她们还在路上摔了跤,因为行李箱被石子磕绊,整个电驴失去平衡,俩人一起侧翻在马路牙子上,满身土,张晨曦卷起裤腿,和正挽袖子的宋槐对视,那瞬间像是难姐难妹,同样狼狈,却同时笑出声,笑的纯粹,回到小学时代和同桌倒垃圾,滚到楼梯下开始偷乐。
张晨曦小腿擦伤,隔着衣服还好,伤口没脏,宋槐伤势稍稍重些,胳膊肘擦破一层皮,粉红色表面还带灰。
“我给你买碘酒。”
“不用,我觉得没事儿,咱们先回去,阿金说店里客人等。”
宋槐不知道那个客人是温诚,也没料到,再次见面都如此狼狈,他相比从前,似乎被晒黑些,不过皮囊依旧好看,风衣腰带没束,款款落在衣服两侧,袖扣挽起叉腰站着,垂眸看她。宋槐对上温诚讳莫如深的表情,双眼幽幽的,好像她做了什么错事,要在这里算旧账。
谁也没先开口。
只有风声。
他想问问宋槐,他妈的知道我喜欢你吧,给老子一句准话!
“你找我么?车呢?开进库里我给你洗,这次还用优易洁?”宋槐一副公事公办态度,抬头看货架洗液,选中,垫脚拿下来。
“不找你找谁,你过几天去北京?怎么没和我说?”温诚把手放口袋里,定定看着她,“坐你老板越野?很安全?他会开车?怎么不说让我送你?”
“我应该不需要和你报备,这里修车地方那么多,我走了你再找一家。”
“要是不想找呢?”
“那就请你自给自足吧。”
连他自己也知道刚才几句是带着气的,不知道哪来的火气,可能看到宋槐那张无所谓的脸?温诚始终憋着心里蹭蹭上涨的火气,直到发现宋槐胳膊肘蹭破皮,那么纤瘦看得他心猛猛跳,终于忍不住爆发,
“骑你那破电动来回跑还带人,不要命了你!神经病啊?会不会打车!嫌命长不用糟蹋别人,如果骨折呢?骨折怎么办?”
宋槐手慢慢碰上胳膊,抬头看他,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
“.....”良久,“擦破皮而已。”
“不是,”温诚看她蔫儿蔫儿的,好像知道自己冒险理亏,没忍住笑了声,“下次打车吧,行不行,不打车让我送你。”
“不用你送。”
“?”
他妈的,几句不到又开始了,他真心觉得宋槐特厉害,在感情中牵着你鼻子走,撒网让你不知不觉跳进去,还乐在其中以为自己是主导者,或许,掌握关系航向的舵就不在他手里。
她总和他撇清关系,划一条界限,她无时无刻不在告诉他,她很厉害,她很能,她不需要任何帮助,她自己就可以。
温诚今天就要打破界限,跨过三八线,并且很混蛋的弯腰在宋槐耳边留下一句,“十分钟,门外等你,不来我站一天。”
语气不善,说完就走。
宋槐扭头看门口逆光背影,洒脱,颀长,蛮不讲理,仿佛刚才他鼻腔喷薄出气还在耳边。
宋槐最终让温诚足足等了三小时,从下午到晚霞半边,她才不在乎那男人坐着等还是站着,等多长时间,只专心把店里汽配整理完,最近阿金没接单,几乎不需要洗车,因为马上关门走人,奔向另一个奋斗之地。
张晨曦买了碘酒棉棒,拉着宋槐的手,眉毛一皱,声音轻轻柔柔,“不好意思槐姐,我给你抹药,来,晚上请你吃饭吧?想吃什么?”她帮宋槐挽起袖子,棉签蘸药轻轻滚着伤口,“疼吗?我轻点儿哈,刚才是你朋友么?”
“他?”
“嗯。”
“......算是吧。”
“你朋友说的对,我应该和你打车。”
宋槐摇摇头告诉她,“你别理他,那人就很扫兴,骑电动车挺有意思的。”
自从遇到温诚,宋槐思考活这么多年的深刻问题,她觉得什么有趣?什么算消遣?答案可能是坐公交,骑电驴,尤其忙碌一天后,在晚风中放空,看街边熙攘的人群,旁观暖黄夜灯下不同纷纭众生,思绪和紧绷的弦都会放缓。
宋槐把该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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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拾完,对镜子深呼吸,平静后下楼,脚步刚踏出店门,就看到温诚站在路灯下,抬头,百无聊赖的看光中灰尘。
他在等她,但没发现她。
小巷路灯,散发一种暖色调且含含糊糊的光,尤其在没彻底变黑的天,就像蚕丝裹着蚕蛹,光微弱,勉强照在他发梢,黑发镀了层金色,像副画一样。这场景满足宋槐对任何浪漫的感觉,她原来也是个向往浪漫和乐趣的人,只是和正常女生界定不同。
什么算消遣?电驴公交,低碳环保还省钱,什么叫浪漫?灯下人影,安安静静的站那儿,他什么都不需要做,千万别张嘴。
可下一秒温诚转身发现她出来,目光在半空高低相接,“忙完了?过来摸我的手。”
“你有病吧。”宋槐掠过他绝非善意的眼神,从他身边走过。
“看看我快冻死没。”
越到晚上天越凉,黏腻潮湿的冷风飕飕刮啊,温诚风衣敞着怀,不停低头看手机,再等等,万一她几分钟后出来呢?再等等,再等等.....
这他妈一等就是四个小时,罚站都没这么久。
“你给我站住!你让我在外面罚站呢?还是面壁思过?宋槐!有完没完啊,脑子又抽了?我哪儿又惹你不开心了?给我张嘴吭气!”
宋槐站在他对面搓搓手。
“不就是让你注意安全么?叫你远距离路程少骑电驴最好打车,我有错?好心当驴肝肺.....把你袖子挽起来我看,是不是擦破了,这还不危险?”
宋槐从口袋里掏出一瓶矿泉水,电暖上烤过的,举到他面前。
温诚不收,“我要的是你一瓶水?”
“那你要什么。”
他整个人无语至极,面目不善的看她。
宋槐说的特别平静,“你又怎么了,想和我再吵一架?”
“考虑的怎么样了,站那儿别动,”温诚又转念一想问个屁啊,“别考虑了,过来,跟我走一趟。”他声音压的很低,很沉,上前几步拧住宋槐手腕,听到她吃痛嘶声又收了力道,连拖带拽把人往车副驾塞,门一关,他刚坐进去就毫不客气的撸宋槐袖子。
“你有病啊能不能松手!”
“闭嘴!”
“......”
宋槐终于生气了,温诚也不理她,鼻腔里喷出气,瞪了她一眼,他抬手开内饰灯,看胳膊肘处一片伤口,浓厚刺鼻的碘酒味儿,皮肤被染成暗黄色,有些肿,应该很疼,那颗心登时被凿了好几下,
最终收敛脾气温声说,“你以后干什么都悠着点儿,自己几斤几两不清楚,非要摔一次就舒服了。”
“走。”他拉手刹。
“去哪儿。”
“去约会,”温诚斜着目光看过去,“想去哪儿都行。”他把自己能想到的全说一遍,都是公司女同事常去的,比如做美甲,打耳洞,逛街压马路,喝茶饮酒小资一下,或者按摩spa蒸桑拿,不管做什么,他只想看到宋槐笑,在一次暧昧不明的约会中放声笑。
可惜,她都摇头。
“都不喜欢,”宋槐再次把灯熄灭,让两人都陷入黑暗,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说真心话,“我这人挺另类的,从小到大物欲都很低,因为兜里钱无时无刻不在规劝我,所以哪怕百货超市打折促销摆在我面前,我都不会买。”
“我从小到大都是这张脸,不讨人喜欢,可能因为挣钱太累,没力气笑了,每天半夜坐沙发上,知道该洗澡了,但就是累,懒得动,累到什么都不想做。”
小时候总有使不完的劲儿,耗不完的精力,那会儿不理解大人为什么休息时间总要躺着,起来跑跑跳跳不好么?小朋友暗暗下定决心,发誓自己长大必须活泼开朗,可真到那天,才真正明白为什么,原来做大人这么累。
这样剖白自己的宋槐令他心摇摇欲坠,难以招架,尤其在昏朦中倔强但温柔的眼神,以及永远不会放低的姿态,那不是骄傲,是泰然自若。
像蜗牛与黄鹂鸟中的鸟,只不过这只鸟谦逊,有目标。
“做我女朋友,就一晚上。”
见宋槐不说话,温诚又补充,“有什么可怕的,我又不会把你吃了,”他没忍住摸摸她的脸,和鼻尖,眼睑,“试试和我换一种关系,想笑我陪你,想哭我也陪。”
这个条件特别诱人。
其实他正常说话挺好的。
宋槐问,“不会觉得我扫兴?”
“觉得,你是我见过最扫兴的人。”温诚这么评价她。
“......”
29. 再次动心
三秒不到又开始了,温诚说话从来这样,宋槐没理他,安安静静坐副驾看窗外,玻璃倒影两人侧脸轮廓,虚幻漂浮的重叠。
她不知道接下来去哪里,也没问,两人一路无话。
宋槐突然想起大部分人对自己的评价,他们说她寡淡无聊,整天摆一张扫兴的死人脸,又早早辍学背妹妹做家务,捡垃圾卖钱,日子过得很辛苦,不像正在花季的女孩子。
许多年轻姑娘们像玫瑰花,香气浓郁汁水鲜嫩,人们恨不得把它呵护在玻璃罩中,而她是春风席卷后落在土地上的槐花,惨白色,被路人一脚脚踏进泥里。
宋槐长呼一口气,温诚侧眼瞧着她睫羽轻颤,“怎么了?”
“像我这么扫兴,和我做朋友或相处下来很累吧。”
“我不想和你只是朋友。”
“你认真回答我。”她说。
前方绿灯变红,车在白线前停稳,温诚靠着椅背放缓思绪。
别看平常嘴不饶人讲话难听,但温诚这个人,也有正经时候的,“实话说,刚开始会,但慢慢的,就发现你也挺不错的,起码知道自己要什么,是个真诚的人。”
尤其在二十一世纪,真诚的人太少见,她不能否定自己的价值,任何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世界需要玫瑰,同样需要仙人掌,需要水流瀑布,更需要沙漠,有些人爱玫瑰,有些人则喜欢仙人掌,他就是后者。
“不要和别人比,你是你,别人是别人,每个人都不一样。”
两个人对视一下,又都移开目光。
宋槐握着安全带的指尖敛紧,心里被投掷一颗石子,慢慢泛起涟漪。
他径直拐进商圈内停下,临走前说,“等着。”
大学期间的劲头被工作压力磨灭大半,奇怪的是,它们又在遇到宋槐后重燃,很难说那种感觉,像浑身流淌新鲜血液,它刺激,澎湃,抽象来说具备趋光趋热特点,大概是少年独具的热血和浪漫,于二十几岁得以破土重生。
花店名字是DestingFlower,他迎着风费力推门,听店员介绍各种花束后,都不太满意,最后选择自己搭配,主花有进口艳丽的多头玫瑰,他却买了重瓣绣球作主花,白色桔梗,150cm马醉木和50cm冬青作配花,交给店员裁剪包装。
“好多人买花都选玫瑰,多头单头,但其实我们店最贵的主花是重瓣绣球,”店员送了张明信片,随后束丝缎带,“重瓣绣球88一枝,马醉木299一枝,冬青58一枝,桔梗10元一枝,总共9010,您看还有需要的吗?”
“不用。”
“好的,先生慢走。”
温诚抱着花站在车旁,低头审视自己作品,他没学过插花,甚至连花名花语都不懂,只凭感觉让花无限趋近她。
好在结果不错,马醉木花梗极小,骨朵状成串串铃铛,和桔梗同样是白色,冬青花瓣散碎,白中带点黄,重瓣绣球反而是颜色最重的蓝紫色。
晚风潮气一吹,荡起的不止他衣摆,还有极淡的花香,温诚拉开车门,“送你的。”
花束被温诚塞进她怀里,宋槐低头看着,她第一次见这么大的花,两只手臂堪堪抱紧,很重,淡香层叠。更新奇的是,中间的花不是玫瑰,而是毛茸茸的紫球,她还把周围小白点误认成槐花。
“谢谢你送的花,但我用不上,”宋槐一转头,温诚已经坐进驾驶位,目光在黯淡中相对,“拿回去没几天就坏了。”
“不喜欢?”
“喜欢,但真的没用,虽然它很漂亮,我可以拿一晚上,明天开始就还给你,或者今晚约会结束就放回你后备箱,”宋槐指尖拨弄绣球花,“我平时特别忙,下星期就要去北京了,没时间打理这么多花,而且本来也不会。”
“...没用?”
“对,于我而言没用,我不是个精致的人,不适合花,更不适合羊绒大衣,”她语气轻松,听起来心情还可以,“没几天就脏了。”
又来了,他就知道。
温诚双手紧握方向盘,力道让指节几块骨头胀痛,数不清第几次被宋槐气到半死,可他偏偏不能说什么,哪怕抱怨几句,他越来越小心谨慎,最终只沉声问,“那你喜欢什么花,务实一点儿的?西蓝花,葱花,蛋花,菜花?你说,我送。”
不就是拒绝一束花么?这点儿打击对他来说算个屁。
“也可以这么说。”
“那走,去菜场。”
温诚一掉头,导航定位说走就走。
“花怎么办,你不要我怎么处理?”
“送给别人吧。”宋槐说。
“你不要就扔,”他说的特轻松,一点儿不心疼,“看它不顺眼就烧,随你。”
-
菜市场途径skp。
车在路面疾驰,温诚先带她去了skpjimmychoo,入眼是琳琅满目的高跟鞋,光束打在鞋面碎光闪耀,当然伴随不菲价格,宋槐被热情店员团团包围,向她挨个介绍当季新款,从设计师理念到鞋面材料,穿后舒适度,说得天花乱坠。
averly,saeda100,love85三款经典黑色高跟,最贵12400,最便宜8590,剩余银白色或纯白色稍微便宜,但也得6790起步。
作为鞋——一种消耗品,属实太贵太奢侈,宋槐讨厌一切普通且溢价的东西,比如钻石,衣服,包包和鞋,它们只需要舒适耐用就足够,如果价高会让她有负担,不舍得穿,不舍得洗,做什么都不方便。
物品最大价值在于被人使用,倘或无法满足这个条件,那就是没用的废品,宋槐讨厌华而不实。
温诚站在门口,不干扰她挑,反正自己也不懂。
宋槐双手紧贴卫衣口袋,回头看了他一眼,垂眼扫览价签,语气平平,“都不喜欢。”
店员愣了下,略发僵的脸上挤出笑容,“可以试试新款,限量的。”
“不好意思,”宋槐转头就走,感受到他诧异目光,始终没停下脚步,“走吧。”
“又觉得没用是吧?”
“对。”
“那你觉得什么有用,鞋还不够吗?”
两人一路走出商场,冷风吹乱宋槐碎发,她仰头看温诚,任凭月色在他发梢悬停,还有飘荡半空松散的衣袋,“没什么,穿不习惯而已,你送的东西都不适合我。”
“......”温诚双臂环抱点点头,今晚真他妈难忘,因为求爱之路频繁碰壁,撞得晕头转向,“不至于吧,只想送你个礼物,我把自认为好的东西捧你面前。”
“然后呢?”
“然后看你开心的收下,就这么简单。”
“我收下你会高兴?那如果我并不喜欢呢?也要逼着我收么?所以这礼物到底送给谁的。”
“你有毛病吧,”温诚被她这态度气笑了,“我算是发现了,咱俩在一起必须吵架,”他攥紧宋槐手腕,加重力道把人塞进副驾,扶着车门弯腰告诉她,“有话能不能好好说,和我吵架你就高兴了是不是!”
“......高兴。”
“我他妈不高兴,闭嘴吧你。”
几秒后他也坐进来,猛力抽安全带,咔吧一声卡扣里。
前方车的远光灯照亮驾驶位,宋槐发现他比之前憔悴不少,额前碎发变长了,原来在眉峰以上,现在风一吹将将遮挡双眉,双眼红血丝很明显,下巴泛青,应该出差时缺乏睡眠,还没刮胡子,尽管五官线条仍旧利落疏朗,却总含着落寞。
“你出差很忙?”
“忙,快忙死了,刚下飞机就来找你了,明天继续上班,这次只休一天。”
“那为什么不回家休息?”她问。
“......”温诚没着急回答,车辆掉头朝菜场方向行驶,直到抵达附近才说,“想见你就来了,喜欢一个人或许就这样,跟他妈鬼上身一样,我三四天只睡了八小时不到,冒着心脏骤停猝死的风险来找你,理由很简单,因为喜欢,算了,我说完你那实心的脑子也理解不了。”
“如果想让我多活几年,就对我态度好点吧。”
车停稳,温诚先下去,绕到副驾给她开门。
她甫一踏入,就想起自己在早市买菜。
槐林周六日有集市,那里人说赶集,商家是一些小摊贩和种地的农民,而且凌晨五点的最便宜,她买过没农药但有虫子的黄花菜,绿油油的,扔掉虫子是一道很好的菜,她还买过不合身的短袖牛仔裤,袖口裤腿短一大截,等妹妹长个子了,留给她穿。
从前宋槐讨厌这些,讨厌有虫子的菜、不合适的衣服,更讨厌赶集时天空悬挂的月,现在摆脱了,却经常想起,看来人刻进骨子里的东西不会变。槐临是老家,那里的土地山水养活她,走得再远,回忆都不会被磨灭。
菜场门口就有骑三轮车买西蓝花的小贩,白卡纸上写着价格,宋槐挑出几颗看看,有点蔫儿,她举到温诚面前,“你要么?”
“不要,买你自己的。”他对她没好脾气,已经到了看一眼就想掐架的地步,背对宋槐燃了支烟,隔着缓缓上升的缭绕烟雾,看街头巷口熙攘人群。
其实宋槐本意只是拒绝,谁知道温诚真就开到菜场了,她象征性挑出一个,交给大爷称。
刚放秤上,大爷眼神机警一瞥,看到城管来了,右腿跨上三轮就蹬着走,宋槐反应过来开始追,傻乎乎的跑了挺远,知道肯定追不上了,步伐才渐渐放缓。
温诚指间小半支烟抽完,转身一看,发现那人离他小半条马路远。
“诶,”他长腿迈几步轻松赶上,单手把宋槐肩膀一掰,“哪根筋又抽了跑什么跑。”
宋槐气没喘顺,仰头看他目光垂落,光影和睫毛敛在眼睑上。
风呼呼的吹,时而猛烈,时而温柔。
她忽然联想到槐林那位江湖骗子被民警追,小时候玩老狼老狼几点钟,还有,初中在土操场绕着轮胎跑圈,脚下撮起尘土,清风拂过耳畔嗡嗡作响,跑道还有汗臭味,全校学生跟比赛似的较劲。
总之脑子很混乱,什么都想,又似乎空白一片,宋槐轻轻笑了声。
温诚认识宋槐大半年了,没见她笑得这样明朗,因为皮肤与卫衣在灯影下黑白分明,更有种清瞿味道,上扬的嘴角,额头鬓发间的湿濡,起伏的胸腔,甚至喷薄的粗气,无一不在挑战他的理智底线。
目光接轨又各自错开,温诚把烟头一掐扔进垃圾桶,张开双臂揽她入怀,用袖口擦擦她的汗珠,用指尖触碰她眼角,
然后,轻声询问,“你就和傻子一样,喘成这样就高兴了?”
这小街巷被城管一闹,菜市场门外摊贩都卷铺盖离开,四下安静无声,唯一聒噪的只有翻墙喵喵叫的野猫,猫爪拨落砖墙上的枯叶,打着旋儿落在他们脚边。
天很黑,空气很冷,他们在进行第二次拥抱,宋槐额头汗水蹭到他衬衫上,她不知道这件是tomford黑衬衫。
成年后很难被迁就照顾,宋槐今天体会到了,什么叫偏爱让人有恃无恐,因为温诚把讨厌的嘴闭紧,正用手掌轻轻覆在她肩头,很轻,很温柔,到最后揉揉她的头发。
他的衬衫柔软舒服,宋槐能隔着布料感受到皮肤温度,她只想多抱会儿,头往进一钻,他腰身一僵,片刻后把她搂紧,修长手指捏住她下颌,拇指指腹印着嘴唇。
手将她下巴一抬,温诚垂眼看她,并且不让人动,“能不能多了解你一点儿,我问几个问题。”
“必须回答?”
温诚不理她,径直就问,“喜欢哪个城市。”
“不清楚。”
“喜欢吃什么东西。”
“不清楚。”
温诚看着她的眼睛,视线却不受控制下移,那么隽秀清丽的五官,他后知后觉,明明一点儿不寡淡,眸中情绪柔和更不觉得性格清冷,光线衬托她肤色更白,这种白抹不出来,发际线绒发被他呼吸吹得轻微拂微动。
他俯下身,两个人距离第一次这么近,“那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宋槐手指蜷了下,“不知道。”
“我这样的可以么?”
“不可以。”
“为什么?”他问。
然而拒绝过后,宋槐无法对追问作解,一双大眼睛,怔怔盯着他。
温诚没想从她嘴里听到答案,他根本不愿做绅士,都去他妈的。他下意识朝着她的脸压下去,看到她眼里的惊讶,终于肯停下,“问你话,说啊。”
谁愿意和她拉拉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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扯,又不是未成年,他想把宋槐抱进车后座,踏踏实实进行酣畅淋漓的初吻,谁也不说话,谁也尽全力。
事实上,温诚的确这么做了,宋槐不清楚怎么和他上车的,意识回笼,两个人已经在后座了。
月光穿过玻璃透进车里,即刻被黑色真皮吸收,四周仍旧昏暗一片,宋槐睁着眼,由着他在自己唇上轻轻辗转,直到他语气带着怒意,勒令她闭眼,否则后果自负。
...这才把眼睛闭紧。
温诚始终在唇面徘徊,等他想要深入,才张口对宋槐说,“张嘴,会不会。”
他拉远一些距离,看宋槐通红的耳根,眼底除了羞赧还有恼怒,没忍住嗤笑几声,诱哄的声色像梦核那样,不真实,却吸引人,“你凭什么冲我撒气,你没主动?”
宋槐用脚踢他,她不敢相信还有今天,关键是,自己刚才很享受。
越想越气,因为温诚打破她多年来的心如止水,于是又张口狠狠咬他的手腕,咬出又红又深的牙印。
“你再咬一口试试。”
手腕同一处,宋槐又狠狠报复,听他吃痛说,“来真的?你不咬我几口,不骂我几句是浑身难受吧,上辈子欠你的,你有病啊?”
“你才有病。”
“又来了劲是不是?”
车后座宽敞,足够怎么折腾,她当时只顾着发脾气,没有注意到温诚神色不对,没几秒功夫,她就被反压到座椅上,被他扫遍嘴里每处角落,宋槐没反抗,抬手搂住温诚脖颈,有时攥紧那条领带,听他在耳边沙沙的说,“我送你去北京,别拒绝,不然你下不了这辆车。”
“凭什么不让下车,你限制我人生自由。”
“对,我有病。”
“信不信我打你。”
“你打。”
安静的车后座,灰暗中不剩光亮,只剩略急促的呼吸声,宋槐还清楚的听到自己心跳。
砰砰砰的,就在耳边,因为荒唐,太荒唐了。
适逢路边经过一辆车,远光灯晃入车内,短短几秒宋槐看清了温诚的脸,莹白淡光勾勒,包括极具侵略意味的神色,她真抬手给了他一巴掌,昨晚刚剪了指甲,没磨平,锋利的划着他的脸颊。
“靠,”温诚的头稍稍偏了角度,脸有些疼,“你打人没劲儿啊,怎么还抓我呢?破相了怎么办?”
啪一声,又是一巴掌,明显比上次更狠更重,宋槐问他,“那这样呢?”
温诚陡然笑出声,特无语的笑,垂眼看她躺在座椅上,“想不想活了你,把你扔到海里喂鱼,让你打还真打啊,给我赔偿,医药费,精神损失费。”
他有心禁锢她的手,却被宋槐金蝉脱壳,她环绕温诚脖颈,把人往下拽,直到唇瓣相触,舌尖青涩稚嫩的探入,继续纠缠。
她闭着眼,他睁着眼,温诚睫羽低垂观察她的表情,极具拉扯的割裂感,她皱着眉,似乎在强烈克制某种情绪,清清淡淡的五官,情绪会轻而易举隐匿在眼中。
-
秋天,天气转凉,一阵阵的冷风光临这座城,只可惜携着水汽,吸入肺腔有些滞涩。
宋槐下了车,站在夜色里,抬头看看天上的一钩小月牙,再把花束扔进垃圾桶,旁边温诚站着,抱手警告她,一束花挺贵的,这时候就不想着浪费了?
宋槐拍掉手上花瓣,凑近闻余香,问,“所以你后悔了?”
温诚哈哈笑几声,声线在寂静黑夜中分外爽朗,他过来揪宋槐耳垂,控诉她伶牙俐齿。
“约会一次结束了,第二天我们该干什么干什么,谁也别继续联系,还好,你没给我买高跟鞋。”
温诚问她,“不然呢?”
“不然我就会当场脱下来,朝你身上扔,我不管鞋跟多高,鞋头多尖,打你有多疼,哪怕我光脚走回家,也要把约会的痕迹消除掉。”
温诚也无所谓,摊开手耸耸肩,摸了下火辣辣的脸,就这么放她走了,因为他有把握,未来某天会成为男女朋友。
他只在临走摇下车窗,胳膊搭在上面,打响指让宋槐回神儿,附赠售后,“可以大胆评价我的吻技,只要你想,随时都奉陪,哪怕我人在公司呢,也能装病请假,跑过来和你接吻,就这样,随叫随到。”
一踩油门,车开走了,卷起一阵风扫落叶。
宋槐看着他渐行渐远,飞速消失在小路中,暗声骂他神经病。
宋槐一整天没好好吃饭,走几步肚子叫,她揉揉,先去罗森买了包金枪鱼饭团,碰巧心情不错,拿了几串关东煮,坐在店里细嚼慢咽,看玻璃倒影发呆,不自觉注意略红的嘴唇,抬手触碰,回忆刚才两人在车后座失控的状态,尤其最后几句话,只要她愿意,随时奉陪?也就是说今晚可以常有?
花束里插着一张明信片,她没扔,看着上面的花语,绣球花代表浪漫甜美,冬青寓意旺盛生命与富贵,马醉木则是危险,牺牲,清纯的爱。
吃完才回火锅店,奇怪的是店门没锁,灯大开着,孟衫就坐沙发上抹眼泪。
“衫姐?怎么了。”
孟衫视线没落到宋槐嘴上,光顾倾诉最近和季鹏飞的感情裂痕,声音有气无力的,听起来哭了挺长时间。
她说,自己怀孕季鹏飞竟然不上心,态度还像从前那样,平淡得要死,整天不闻不问,就算结婚十年的老夫老妻,也不该这样吧,她肚子里可是第一个孩子。话题又绕到怀孕前,孟衫责问自己,是不是过于恋爱脑了?
两人结婚没办酒席,普普通通吃了顿饭,吃的什么来着?好像是酒店外卖,五菜一汤主食东北拉皮,他们当时都穷,当日缩在出租房里潮湿闷热待了一天。
可孟衫觉得特别幸福,拍手灵机一动提议,我们吃蛋糕吧?季鹏飞就立刻给她买奶油蛋糕,好利来的,还插几支红蜡烛,孟衫没嫌弃蜡烛黏腻,塞了一大块儿蛋糕,很甜,她都吃哭了。
仔细想想,除了这些季鹏飞什么都没给过她,唯一值钱的就是结婚钻戒,素银戒,远看近看都不美观,再来是那套房,但房产证上没写她名字,婚后她也一直找工作,为家尽绵薄之力。
“算了,越想越难受。”
宋槐拍拍她的背。
孟衫自我安慰,“可能是怀孕以后多愁善感.....”
30. 再次妥协
望海的冬天很短,很多年没见过雪。
外面雨夹雪刚飘了半个钟,街上倒冒出不少人出门拍雪景打卡,结果雪还没来得及在地面堆砌,一场暴雨忽至,席卷枯枝凋零,雨过天晴后,真正的凛冬到来。
十二月中旬,汽配店统一把存货甩卖,卖不出的就送给老客户。
宋槐为这事儿联系温诚,问他要不要观后镜和防冻液,她记得沃尔沃制冷容易坏损,本来是好心,却被温诚一顿损:“半个月不联系就为这破事儿?”
他控诉她杀人诛心,又问她什么时候离开望海。
宋槐没再回。
温度没到零下,相较北方是另一种严寒。
宋槐羽绒服里套了件毛衣,也是黑色,平常习惯扎起头发,现在也披着,发丝掖进脖颈里很暖和,黑发白皙皮肤将巴掌脸衬得更小,立在那里消瘦中带几分孑孓,孟衫经常感慨,好看的人套麻袋都漂亮。
张晨曦过来帮忙收拾行李,整到一半倚在收银台前撑着下巴看宋槐,“槐姐,你还有个妹妹?就在幼儿园?”
宋槐点点头,忽然想起来上次老师来短信,告诉她出差前抽空看看孩子。
孟衫原本也想去,但无奈店里太忙,年底财务清账,实在走不开,只能要求她俩多拍点照片回来看。
下午三点多,宋槐和阿金请假,说今天要早收工几小时看妹妹,阿金自然同意。
临走前她顺便忙点儿杂事,进小仓库清货,检查货架上汽配数,联系常来的老客户,把洗护卡余额退回去,最后下架美团商户,不少车主今天过来问,宋槐挨个解释清楚,绝不会卷钱走人。
到傍晚五六点出门,小雨还淅淅沥沥,天虽阴着到不觉压抑,可能快过年的缘故,不让燃放烟花爆竹。
人们自有办法,店门口挂着电子炮,一按开关,噼里啪啦响个不停,张晨曦和她出去,两人依旧骑电驴,顶着寒风穿梭在大街小巷。
说来也惭愧,幼儿园宋槐没去过几次,半路差点绕错,入园时还被保安拦在门口,宋槐给老师打电话,等三十分钟后下课才进去。
老师差点儿忘了她是谁,还笑着问,“你是宣宣家长?姐姐?”
“对。”
“哦..那后面这位是?”
三人目光交汇,张晨曦想了几秒,“姐姐的朋友。”
宋槐点点头。
老师带她们上楼,边走边解释,“实在不好意思,园长规定我们必须问清楚,万一进来坏人呢,马上年底了,容易出事儿。”
幼儿园安保严格,监控无死角,小班在五层。
设备齐全,音乐美术教室,阅读室,多媒体电影放映厅,每层南北各配一套,走廊都贴着孩子们的手工作品,橡皮泥,陶艺,窗花剪纸。
张晨曦路过一间舞蹈教室,从门缝里看到孩子们跳踢踏舞,给了宋槐一个眼神:现在小孩儿真幸福。遥想当年自己上幼儿园,绝对没这么好的环境。
“一年学费多少钱?”她问。
“不到一万,这是便宜过的。”宋槐回答。
宋槐进教室时,正上手工课,后门一推孩子们目光齐刷刷放她们身上,老师站过道拍拍手:“不能分心哦,小心剪到手,会流血。”
孩子们用的都是钝剪刀,没开过刃的,剪卡纸需要很费力,宋槐搬两张凳子,和张晨曦挨着妹妹坐下,看她做手工,卡纸上图案是汽车总动员那辆红色小车,外面围了圈虚线,妹妹的小手使不上劲儿,剪了半天完好无损。
“姐姐,今天有手工比赛,刚才老师让我们选卡纸,我本来想要粉色的,公主的那个,没抢上,只有小汽车.....”
妹妹嘴越来越碎,性格在幼儿园变开朗不少,边剪纸边叨叨,“上午有个小蛋糕特别好吃,上面有草莓,我想给姐姐带,老师不让我出校门。”
“以后有事儿给姐姐打电话就行,不能自己往出跑,听老师的话。”
“姐姐,”崔宣没耐心了,把剪刀卡纸塞宋槐手里,“你帮我剪吧。”
“自己动手。”
妹妹遭到拒绝,又把求助的眼神投给张晨曦。
“我来,”张晨曦看到孩子小手都红了,于心不忍接过剪刀,沿虚线剪,“槐姐,这个真不好剪,他们的剪刀太钝......诶?那个橡皮泥谁捏的,真好看,”
张晨曦伸手一够,泥已经干透,应该过去很久,彩色橡皮泥捏的是Q版Cinderella,天蓝色裙摆,翻到后面还有名字:WEN。
“wen?是你男朋友么?”
宋槐本能一怔,接过橡皮泥看,他还会捏这个?什么时候来过了?
张晨曦下意识脱口而出,她不清楚宋槐和那男人的关系,但怎么看都觉得不普通,加上孟衫经常八卦,说集团某位部门总监,挺有钱,和宋槐走得近,应该就是那晚带走槐姐的人,他站在店里,宽肩长腿一派落拓大方,气质不凡。
“.....不是。”
应该不是吧,他们只有一晚的男女朋友关系。
宋槐忘了他们多久没见,也不记得温诚最近很忙,因为打算休年假送她去北京,就必须提前加班完成工作内容。
由秋末,至冬初。
上一次的约会和告别充斥着荒唐,她记得她和温诚喘着气站在菜市场外,她的汗水蹭着他昂贵衬衫,他丝毫不嫌弃,指尖还点点她的眼角,说她有点儿傻乎乎的。
风很冷,空气湿润,一轮月挂在天边,冬日里难得的唯美。
再后来到车后座,视野由开阔到狭窄,一片昏沉,黑暗激发感情本能,她在那里贡献了自己初吻,任凭他的唇如何辗转,她的掌心贴着温诚脖颈,两人牙齿磕碰,又逐渐尝试将吻进行彻底,她耐心和他学习,认真的跟着舌尖过牙关进口腔,一步步,打开从未踏足的新世界。
他的怀抱特别温暖,并且难得有绅士风度,手掌抚摸她的头,哄着她,告诉她,“我送你去北京。”
午夜时分,宋槐在车里揽着他,他们上演默剧,沉默相拥良久,良久,一片叶子刮在玻璃上,翁一声响,宋槐清醒后回归现实,她恼羞成怒的踢他,狠狠的蹬。
她怨温诚打破相处平衡,怨他害自己心慌意乱。
记忆像黑白电影,一帧帧划过,画面有刮痕噪点。
宋槐某些念头总会不合时宜的闪现,又强行被自己压下去。
温诚来过几次,趁职务之便照顾宋槐妹妹,崔宣说,“哥哥来看过很多次,每次来都给我好多吃的...哥哥每次来身后都跟着好多人,拿照相机拍我们,他们在前面很忙很忙,说的话我没听懂,但哥哥会溜出来偷偷陪我玩儿,还教我捏灰姑娘,他说这个是姐姐。”
孩子不骗人,宋槐也信,这绝对是温诚能做出来的。
“你们真不是男女朋友关系?”
“真不是,我和他没可能,”宋槐面对张晨曦满脸探究,扯开话题,“对了,你放假和我们去内蒙,房子还续租么?”
“我最近还在考虑....”张晨曦放缓剪卡纸动作,“其实更倾向继续租,两个月,因为东西和床,还有些家具都是我的,如果租金不交,很快会有别人搬进去,等下学期怕东西丢了,租金还好,不贵,一个月八百块,但无论如何我都想在年前和你们出去看看,哪怕多交一千六呢。”
宋槐眼神询问。
“从小到大爸妈管得特别严,我根本没出去玩过,在山东待了十八年,唯一出远门还是因为考上专科,志愿滑脱了,意外到望海上学,他们不高兴,可对我而言算一种解脱,我想一个人旅行,工作,租房子,哪怕很苦很累,总得出去见见世面,看看北京天安门升国旗,还有内蒙的大草原。”
“会的,一定会的。”宋槐说,
就这样,一个靠兼职赚钱的十九岁学生,大到房租水电负担学费,小到衣食住行方方面面,如今又要多花一千六。张晨曦平常八点起床,最近连续六点上美团接单,披星戴月早出晚归,三餐省成中午只吃一顿,十三块两个鸡腿堡,劣质炸鸡,面包很噎人,但便宜耐饿,十几天过去,硬是靠自己挣够了钱。
或许每个人都想在年轻时离开家乡,去外闯荡,哪怕羽翼稚嫩不够丰满,也愿意乘风破浪,勇敢的探索世界。
如此证明自己长大成人,不需要家长庇护,能独自做决定,享受成年人的快乐。
孟衫不想待在吉林马川村,宋槐不想待在槐林县,她们不会被任何东西困住,同样道理,宋槐也不可能在望海待一辈子。
她倒没那么向往在大都市安家,例如杭州广州,北京上海深圳,她也可以闯其他地方,那里同样有充沛的资源,所以宋槐慌不择路,要继续前进,去内蒙。
再见面是温诚请假送她。
温诚早掐算好时间,从望海到北京,走高速最多两天,他为了能在年前见宋槐最后一面,万一能成男女朋友,万一呢?他疯魔似的整日不眠不休,赶工加班,挂着严肃脸坐椅子上敲键盘,如果缺乏创意,就会灌几口咖啡提神,晚上也不回家,披西装外套躺沙发睡觉。
就在意识模糊时,温诚灵光一现,想出了创意核心点。
——喜欢一个人,就是设身处地体会她的全部。
为什么这样写呢?
因为温诚明白,宋槐为什么就喜欢睡火锅店的沙发了,当你拼命劳作,很累很困乏,旁边恰好一个柔软的地方,你睡下,久而久之形成依赖,极度疲倦让他在某一时刻和宋槐思想同频,灵魂共振。
当你真的很累,才不会考虑躺的地方是否舒适。
他穿搭休闲,夹克衫牛仔裤马丁靴,还戴着黑色鸭舌帽,靠车门一站,更显鼻梁高挺,五官英朗,他保持一贯的假绅士风度,给宋槐开门,
“坐我的车,别和他们挤。”
宋槐斜身坐在副驾,目光追随温诚从前绕进来,一插钥匙,拉手刹准备启程。他面色憔悴很多,黑眼圈赛熊猫,红血丝不少,下巴冒出些胡茬,还有那张脸,又小一圈,下颌线清晰一条,原来那样炽热激荡的男人,如今不知被什么磋磨,有些突兀,和他不适配。
“你在减肥么?”
“没有,只是工作忙。”
宋槐拧开矿泉水,趁红绿灯间隙递喝了口,顺手放在中控台。
他看向她。
和宋槐认识挺长时间,却是第一次见她把头发披下去,柔顺如瀑黑直发紧贴脸颊,两只耳朵边缘隐约露出,再戴个针织帽,会更好看,他用仅有的审美想象,没察觉目光在她脸上停留太久,遂用语言化解尴尬:“早晨起晚了?不扎头发。”
“没有,最近太冷。”
内蒙更冷,零下二十度。
“冷还要去?”
“没办法,年底陈丰才有空.....你不想换个城市生活么?”
“暂时不,望海不好么?”他问。
宋槐不知怎么回答。
好啊,当然好了,望海宜居又四季如春,人均gdp还排在前几,多少人愿意来体面的成家立业,又有多少人被残酷职场和人头竞争刷下去。
能留住的都是有钱有才的年轻人,而她想继续生活实在太难了,她两手空空,一无所有。
她后来跟着阿金也跑过不少小外贸公司,见识到怎么做外贸,维系客户,虽然不是汽配,但普通日常家具也很难做,例如开关,插头,眼镜片甚至酒精棉,任何产品,都要尽全力,否则大浪淘沙坐吃山空。
温诚也没再追问,自从他觉得对宋槐进一步了解,真正的,灵魂深处的,就少了很多没必要的盘问。
他换了句话,“你也瘦了点儿,最近没睡好吧。”
“没有吧。”
“比那天晚上瘦了啊,我记得。”
“....哦。”
温诚清清嗓子,指尖握紧方向盘,又松了松。
一句话,两个人,都尴尬的没后话。
因为上次的拥抱、接吻。那场初吻可谓永生难忘,小心翼翼互相试探,不停辗转,抗拒却忘情而激烈,温诚这辈子猜不到,他第一次接吻,是在车里,对象还是曾经看不顺眼的女人。
真是倒霉。
温诚痛恨自己口无遮拦。
宋槐低头玩手机,刷微信看朋友圈,然而,并没什么新消息,听歌么?耳机坏了再没新入手,外放会更尴尬,翻翻相册?可里面也没几张。
就在此时,手机响了。
温诚的。
尴尬和沉寂终于被打破,两人都松了口气。
宋槐眼睛在屏幕上,耳朵却竖起来听。
“你今天严查打卡考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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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除夕放假前,最好别再提前请假,年底很多东西要清,对啊,财务部,市场部,每个部门都不是独立的。”
“我请是我请,就因为我已经请假了,其他人最好坚持两天。”
“什么叫州官放火民众点灯啊?有急事儿不行了?我前几天没加班吗?都把心静静,年末不评绩效了?”
“我?”他抬高声音。
“我生病了,对,突发恶疾,就这样,别打了,有事儿找乔总,乔潭立,必须找他啊。”
挂了这通电话温诚还挺高兴,敲打方向盘就差哼小曲儿了,他接收到宋槐的目光,耐心作答,“把所有事儿都堆乔潭立头上了。”
乔潭立忙成狗,他想想就开心。
车里怪异割裂的氛围,终于得以消解。
到了高速服务区,停好车,宋槐下车联系阿金,得知他和张晨曦没停,直接赶路了,温诚也跟着下来,看她在风中打电话。
“他俩人呢?”
“直接往前走了,”宋槐去便利店买了箱水,搬到车轮胎边,温诚看她力气真不小,“你每天哪来的劲儿。”
后备箱自动升起,宋槐没回答他的问题,再抬有些吃力,温诚单手帮她拎过,安稳放进去。
宋槐直起腰,注意到温诚眼中红血丝更盛,整个人强撑着困意,联系刚才电话里说的,他为了请假连续工作?
“对,就是你猜的那样,”温诚笑了笑,随手摘下鸭舌帽,风一吹,凌乱发梢让笑里带苦涩,“为了在2024和你见最后一面,疯狂加班赶工作,累,但看到你了。”
宋槐站在他对面,并没有表示,只感慨他那张嘴终于会说点儿好听话了。
他朝宋槐扬扬下巴,“以后去内蒙还能再见么?我们有没有可能。”
有些可怜巴巴的。
宋槐犹豫了许久要不要回答,或者,她也不清楚答案。
“算了.....看缘分吧,”温诚给她拉开车门,手握着门边看宋槐坐好,“你实在讨厌我,也不强求,大不了一拍两散,当我从来不存在。”语气中满满的无奈。
宋槐心咯噔一跳。
转眼,和温诚对视一瞬。
温诚嘴角不经意勾起,颇为高兴的敲敲方向盘,他装可怜还挺有用,关键是,装得毫无破绽,大概归功于面容憔悴吧,乔潭立说得对,实在拿不下,只能对女人示弱扮惨,激发一点母性,失败率很低。
缘分这个词儿太玄,看不见摸不着,他才不信这个,去他妈的,事在人为。
-
晚上七点三十分。
好运缘分来得很倒霉——他们被一辆小轿车撞到,漂移至路边,车灯碎裂,现场很惨,但好在人没事儿。
按理来说,沃尔沃行驶非常安全,不可能被撞成那熊样儿,温诚将行车记录仪交给警方,交警断定这是蓄意碰瓷,可惜未遂,匆忙逃离。
他们的一天都非常狼狈,做笔录,借人家充电宝闪充,两人从交警办事处出来,天早擦黑,天空下起带有泥土涩味儿的雨,潮,闷,黏腻,这是南方的雨,宋槐抬头看天,
“这是哪儿?”
“华州。”温诚说。
他老家。
一切就是这么巧。
华州离望海不远,而他们恰好没走几公里,就这么碰上了。
细密连绵的雨幕落在脸上,紧接着是宋槐肚子叫,划破夜空寂静。两个没车的人徒步将近两千米,去附近服务区吃饭,晚上人少,饭店空荡荡,面对面坐下急匆匆解决晚餐。
服务员倒了满满一壶菊花茶,宋槐倒一杯喝下去驱寒,一口水,一口饭。
宋槐吃饭时联系了阿金,告诉他突发状况,赶不上去北京,怕耽误和陈丰约定的时间,阿金让她买火车票直接去内蒙,宋槐抢到了后天早晨的票。
吃完饭准备结账,宋槐要和他AA,却遭到温诚很不友善的眼神,她不再争,温诚把钱付了,回来看起来心情不错。
宋槐有些看不懂他,拉上行李箱和走出饭店,站在夜风里,以眼神作询问。
温诚低头看她那便秘一样的表情,没忍住捏她脸,被宋槐偏头躲开,“怎么了。”
“你怎么看起来还挺开心。”
“不能开心么?”他问。
“可是...你的车被撞坏了,修理费要挺多。”宋槐就是卖汽配的,深知严重坏损的沃尔沃需要多少修理费,对她而言是天文数字。
但温诚说,“坏了再买一辆,”他说得特烧b,“那点儿修车钱烧了你看我心疼么?”
“.....”宋槐不理他。
温诚在小程序上预约了车。
出租车没来之前,他还打了通电话,“爸,今晚借你家一用。”
“没什么,和同事跑长途车半路报废了,没有,”温诚看了她一眼,“人没事儿。”
“您到底借不借?还是说我得付房费,按市价给你800,给你转微信钱包?”
温诚开朗的笑了几声,她不知道对面说了什么,接着父子俩通话很快结束了。
温诚放回手机对她笑了笑,一双眼定定望着她,看得宋槐不知所措,“留宿两晚。”
宋槐果断摇摇头。
“你就不能表现得盛情难却?我可是向我爸报备了,更何况他不在家,出去玩儿了。”
但至于去哪儿玩,什么时候结束行程就不清楚了,温诚从不干涉这些,他懒得,也不敢,生怕井水犯河水以后,老头拉着他相亲。
“只有我们两个,你碰不上他。”
“那就更不行了。”她再次拒绝。
温诚一双眉拧起来,“你这个人,真是我见过最扫兴的。”
他仍然坚持。
宋槐看着他略有凌乱的模样,失望中又带着希冀,咬了下嘴唇。
“走不走?我请你看夜场,”温诚叉腰走近她,“或者你请我看。”
出租车来了,温诚走到副驾驶旁,又转身看了她一眼,
“我请你吧。”
宋槐拉开后座车门,在温诚带着笑意的注视下,坐进去。
这是个疯狂之夜,宋槐不知道怎么就脱口而出了,可能不想欠他钱吧。
殊不知这叫妥协。
面对追求的妥协。
31. 再次妥协
2023年,是口罩时代结束后的一年,平凡中不平凡的一年。
网络上对于23年的总结,罗列许多关键词,逃出大英博物馆、openai巨变,pdd市值超过阿里国际,海底捞科目三,哈尔滨火出圈,董宇辉事件,citywalk,还有,世界是个草台班子。
很多年后宋槐回忆起来,仍然记得他们那晚看夜场电影,在芸芸众生里,她和温诚只是微不足道、渺小不起眼的存在,他们也是别人生活里的背景板。
他们到华州市区后,进了万达影院。
临近新年的深夜,街道车流尾灯漫涌如金浆,灯光通明中又点缀着红灯笼,人群经久不散。宋槐买了电影票,一桶奶油爆米花,和他并排坐在电影幕布前。
影院内人也多,基本座无虚席,他们在第七排,往前看去黑压压一片。
宋槐看了他一眼,捕捉出他灵魂中的乐观,正常人发生追尾从交警大队出来后,应该气得几天睡不着。
而温诚到底是温诚,他反而兴致勃勃看电影。
那时的宋槐并不晓得车祸真相,只是问他:“修理费大概多少?我明天从银行取钱。”
温诚看着大屏幕里的消防安全广告,对她皱眉,“不用你给钱,你缺钱,我不要你的。”
“我不缺。”
宋槐绷直后背,欲想直视他眼睛,“我可以贷款。”
“宋槐,”温诚反驳宋槐,“你来劲儿了是不是,早告过你了,不用你花钱,哪个人愿意让女朋友花钱。”
说到“女朋友”,宋槐没话说了,一来因为逃避,二来是电影快开场,前排大哥回头看了眼她,那眼神仿佛在说:小情侣上外头闹别扭。
温诚似乎拿捏到了宋槐的豁口,找到可以令她柔软的东西。
她始终倔强,他便一直无赖。
大屏幕亮光赫然提高。
她借这光发现温诚的疲惫,他眼底血丝比上午更明显,下巴还显出泛青胡茬,他应该非常累,连续加班后还要跑长途,半中间被追尾,对方肇事逃逸,但骨相好的人总占优势,脸色再差,利落的五官总能撑起他一张好看的脸。
温诚察觉到她的目光,侧目看宋槐,刚要张口,宋槐食指竖到嘴边,示意他安静。
电影属于悬疑烧脑类型,但温诚太困了,所幸靠椅背睡过去,睡前还不忘握住宋槐的手,任凭她怎样挣扎、挣脱,他都和她十指紧扣。
十指紧扣的状态下,温诚彻底睡着。
他好累。
宋槐趁他熟睡要松手,却被他攥得更紧,这男人到底是不是装样子?
不清楚,只是她心里那片湖被投掷一颗石子。
水波荡漾,泛起涟漪。
他手指比她长一截,指甲修剪整齐干净,冒出一个个白月牙,冷色调皮肤上,血管根根排布,掌心的生命线一直牵到腕边,宋槐懂点儿手相,她小时候经常给别人看,现在仔细替他看,是个命很好的人,事业线有两条。
只可惜感情线断断续续。
-
温诚带着宋槐回落脚之处。
这是他2023年第一次住父亲家。
房子是高层,温诚给他买的,家具陈设简简单单,阳台养了只油嘴滑舌的鸟儿,有时会说几句流里流气的京片子。
老头是个豁达潇洒的人,和他非常像,上次回来还是22年春节,他除夕坐飞机回家,带着年货敲门,他爸看电视入迷了,愣是让他在门口等了五六分钟,他送金银饰品,翡翠珠宝,这些老爷子都不要,摆手说不喜欢。
父亲是个物欲不高的快乐老头,六十多岁精神矍铄,依旧钟爱去各地游山玩水,也算完成韩利初没有周游遍世界的遗憾,而温诚不同点在于,他什么都有要求,他的物欲在和快餐经济增长速度同样横行霸道,他要钻石,要名牌,要五感刺激,更要追求自己所喜欢的。
他很大胆。
他从不是懦夫。
温诚边上楼梯边评价自己,他这人永远绷着劲儿,从不向谁低头。
——除了宋槐。
“你带钥匙了么?”
“密码锁。”
“你还记得么?”她问。
“我想想。”
密码是他亲手设置的,但此刻他刚睡醒,还困着,大脑处于宕机状态,两人在门口站了十分钟才进去,进门后他换拖鞋,回头一看,宋槐像只呆头鹅站楼道呢。
他都没功夫笑话她,摆手让她进门。
宋槐在外面就开始脱鞋,穿袜子进屋,踩在灰色大理石瓷砖上,她站姿端正,边界感十足,太有分寸却又让温诚不自在。
“过了玄关直走,你晚上住那儿,帮你搬行李。”
宋槐推开他,“我自己来。”
客厅灯打开,宋槐按他说的走过去,门推开,看到屋内干净整洁,但没什么人气儿,一看就是他不常住,床头柜上摆着两个玩具,宋槐虽然不看也认得,是奥特曼,瞧着有些年头,温诚正朝她走去,“再给你换床被子。”
“不麻烦,就这样吧。”她很客气。
温诚靠着门,替她把卧室灯全打开,“火车票买了几张,有没有我的份儿。”
“没有,我一个人可以,你过年不回家么?我可能在内蒙待几个月。”
“不能跟着?”
她摇摇头。
“给你丢人了?”
俩人眼下顶着黑眼圈,都强装清醒闹别扭,温诚哪里是妥协的人,立马打开手机订票,执意要去内蒙看看,商务座没了,买的是站票。
他无所谓,站车顶上都行。
订上票,他垂眼扫见床头柜摆放的奥特曼,这不是迪迦,他已经忘了名字,应该是老头搬家时把他童年的“阿贝贝”一并带来,而如今二十多岁的他却觉得幼稚,他摆脱了不成熟的精神寄托,要不然多跌份儿啊?温诚一把握住玩具,随手塞进书柜里。
仅一秒的窘迫,却被宋槐实打实捕捉。
她没再说什么。
只是有点艳羡,毕竟她的童年需要一生去治愈,比起温诚,她更像个野孩子,那时她带着妹妹,怀里抱着小小的人儿,打开电视看动画,那会儿有卡酷卫视、金鹰卡通和少儿频道,金龟子,红果果绿泡泡。
妹妹看到西游记和葫芦兄弟,就特别开心,妹妹想拥有玩具,宋槐也愿意给她童年阿贝贝,可惜钱不够,要吃饭,要缴水电费,要生活,她实在没余力去负担了...
“睡这里行不行,不嫌弃我吧?”
温诚抬手指了指整齐洁净的床,玩笑似的问了一句。
他喜欢深色系,所以当时整个房间装修布置,都按灰黑色渐变着手,当时老爷子以为他会经常回,谁晓得他去外地上班,且定居。多年来他习惯了相处模式,互不干扰,各自生活,他心无旁骛工作赚钱,温政国也想不到催婚那茬,他在努力抑制父亲身上老一辈人的特色思想。
她当然没意见,展开行李箱拿洗漱用品,她带了很多,洗衣液,洗发水沐浴液,甚至有洗手液。
“你出去吧,我要休息了。”
宋槐睡前习惯穿那件纯棉白短袖,虽然领口已经洗泄了,但贴身,这是她的阿贝贝,不过拿衣服时不小心扯出内衣,黑色那件儿,她趁温诚不注意偷偷塞回去。
“你耳朵红什么,”他问的很戏谑,“脑子里想什么声色犬马的东西呢。”
“你怎么还不走。”宋槐有种被揭短的恼怒,敌对的说,“管得真宽。”
“神经病,”他真无语死了,“怼我好玩儿是吧,我一句你十句。”
宋槐看他疲倦的样子,心顺势软下来,语气柔和,“晚安。”
这回温诚不理她了,瞪她一眼调头离开。
温诚可不是受气包,他可厉害着呢,他这辈子碰过最硬的石头就属宋槐了,母亲去世后,他吃的苦头全来源于她。
只有主卧才配卫生间,宋槐这家没有,她缩进被窝,竖起耳朵听外面动静,等彻底安静,她就去刷牙洗脸。她习惯偷偷跑卫生间洗漱,小时候如此,长大住火锅店也一样。
她来望海第一天,物价高到惊掉下巴,酒店动辄五六百一晚。
她起先住地铁站,后来是青年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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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更像“三元旅馆”,一晚三十块,一屋子十八个人,上下铺,半夜噪音嘈杂,饮水机、洗衣机、呼噜声,吵得她和妹妹精神衰弱。后来是太空舱,几十块一天的便宜舱,像口棺材把她笼罩,很压抑,这辈子无法见天光。
她找工作吃了很多苦头,也不是刚来就认识孟衫阿金,她按招聘网说的去面试,说的不限学历,可hr的眼神仍旧让她不适,他说她你早干什么了?不多读书瞎混什么?她被贬得一无是处,毫无闪光点的石头块儿。
——永远不会发光的石头块儿。
今夜宋槐计划看行业资料,背外贸公式,但很累,马上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六点二十的闹钟,温诚先被吵醒,他挺烦躁的,下床敲她的门,许久没人应,这才推门而入,替她关掉。
他精神衰弱,听到点儿动静就能起床。
宋槐倒是睡死沉。
温诚的气无处可撒,他甚至想把那破手机扔了。
他出去找床新蚕丝被,盖在宋槐身上。
又把窗帘拉紧,不允许一丝光窜进来。
房间又暗下不少。
宋槐分寸感极其强烈,她只搭了条边儿,侧身躺着,蜷缩成一团膝盖抵住胸口,双手环抱小腿,也是非常防备的姿态。温诚忽然不想离开,坐在床头柜上垂眼看她,她睡着的时候很乖,全身利刺被磨平,那张冷淡的脸变得温柔,更不会张嘴就拒绝他,惹他伤神,温诚听着她沉重的呼吸声,盯着她被电暖闷到泛红的耳朵,抬手,捏了一下。
“别动我。”她眼睛睁开一半,表情又变成他不喜欢的样子。
冷漠,而浑身带刺。
“几点了。”她问。
她尝试打掉温诚的手,无果,他反倒攥紧她的手腕,屋内电暖气十足,光线昏暗,她以眼神警告他松手,可温诚不以为然,就不放。
“你好意思问。”他气还没消。
“怎么了。”
“你闹铃是给我设的么?”
“不是啊。”
“我不管,反正你那破手机把我吵醒了。”他改成捏宋槐鼻子,“你睡得倒挺沉。”
“那是你睡眠质量的问题。”
“还狡辩,”温诚的手被她打下去,他站起身,“我是睡着了,不是睡死了。”
宋槐想翻身,却意外发现自己身上多了条被子,质感柔软,很轻薄。
“你睡相简直了,”温诚走前还不忘贬她一句,顺带骂她手机一句,“破手机。”
宋槐精神了,腾一下弹坐起来,望着门外背影,“管它破不破,能用就行。”
“......”温诚为自己倒杯凉白开,一口气喝完,“随便你。”说完就去厨房鼓捣早餐。
厨具壁柜里的东西,全在那次事件以后换新了。
父亲始终是个心软的老头,见不得年轻人受委屈,22年冬天,疫情刚放开,几个卖保健品的上门推销,老头看几个小伙子被冻得厉害,就把人带家里来,又是喝热水,又是吃水果,跟祖宗似的。
后来他过年回家,看到厨房一堆塑料罐装胶囊和软糖,他上网搜,发现是三无产品,质量无法保证,留下样瓶后当即全打包扔远。
温诚直接12315举报了,还和保健品公司的见了一面,公司的人很怵他,一个劲儿弯腰道歉,给老头上门送果篮,收拾屋子,温政国那颗心当即软了,开始拉偏架,告诉自家儿子得饶人处且饶人。
他哪里是个善茬,不收礼,不领情。
赶尽杀绝总比优柔寡断要强。
温诚就告诉那群人,“缺你们那点儿东西了?用你们收拾家了?当扫地机器人是摆设,还拿我当摆设呢?”
后来,老头拿这事儿说他,“你出社会几年,能耐了啊?除了吵架还会什么说来听听啊。”
“是啊,长本事了,”他笑着,有意逗老头玩儿,“还会抽烟喝酒了。”
-
宋槐不晓得他的心路历程,只是裹上毛衣站厨房门口时,
听到他这么讲,“人善不仅被人欺,还被人骑,你以后小心点儿。”
32. 再次逃避(含入v公告)
宋槐有意要反驳他。
譬如像她这种没有靠山,没钱,更没社会地位的人,就算脾气再大能怎么样?能有更多钱赚么?能获得社会资源么?她只能乖乖掩盖锋芒,在夹缝中活着。
人生的分水岭是羊水,“爱”和“钱”你总得有一个,要么缺爱,要么缺钱,但宋槐恰恰缺爱也缺钱,她没有社会竞争力,所以无法培养出温诚身上的锋利轮廓,以及为人处世咄咄逼人、无所畏惧的泰然自若。
她很羡慕,还有点不甘心。
我可以后天努力,我凭什么不行?我一定行。
她心里这么想。
“要葱花香菜么?”
“嗯?”冷不丁一问,宋槐思路被打断,“哦,要。”
原来他还会做饭,像模像样的切葱段,葱花,捏起来往锅里撒。
“坐那儿。”
开放式厨房,温诚回头给她指路,让她拉开椅子坐餐桌前,在宋槐注视下,温诚用托盘端两碗还冒着热气的面放桌上,挂面汤里飘几片上海青,还有单面煎鸡蛋,他坐她对面,给她递筷子,不忘介绍,“港式餐蛋面,吃吧,外面吃不到,你拿钱也买不到。”
宋槐无语,不接茬,搅搅面条,尝了口,“咸,你放了多少盐。”
“不好吃么?”
“一般。”
厨子最讨厌食客评价,还是像她这样面无表情的锐评,温诚脸一拉,“你过分了,好歹我会做饭,要真不会也饿不死。”
宋槐抬眼看他。
“有钱,又饿不死。”
“所以你小时候,”她说,“家人不要求你会做饭么?基本的炒菜,煮面这些。”
温诚说,“我对烹饪没兴趣,与我而言没意义,所以学这些没意义的干什么,有用么?纯粹浪费时间,我可以去饭店,也可以请阿姨进门做饭。”他还告诉宋槐,唯一遗憾的,就是他青少年时代学习很紧,没接触乐器,他喜欢吉他,如果将来有机会,他一定会在晚上弹吉他唱歌。
手中筷子被宋槐握紧,她努力吃了一大口面,咸味在唇齿间蔓延,刺激着她的感官。
让她的思路重新与几分钟前连接。
或许这就叫世界参差。
宋槐小时候学的第一件课外知识,是烧水,第二件,拧燃气灶做饭,她记得很难打开,猛的扭一下,火光乍起,骤亮,要么平安无事打着,要么烫她手背一个燎泡,火苗再被灶吞回去。
她至今忘不掉燎泡的痛,还有薄荷牙膏抹上的清凉,她在努力,让她人生中充满“薄荷味牙膏”。
“你觉得咸就别吃了,我叫外卖。”
“吃完,谁都别浪费。”
她往面里撒了一勺糖,咸淡正好,温诚把她这生活里的一招半式学会了,又思考,这何尝不算一种特长,他看着她那双清澈的眼,“这些偏方都是谁教你的。”
宋槐刚要开口说句话,防盗门密码锁滴滴响几声,两人面对面,皆是震惊,坐在原地一动不动,等着主人进家门。
老爷子旅行回来了。
宋槐很想逃,环顾诺大的家,逃到哪儿去?难不成翻窗户么?都是下下策。
他们的关系在温诚口中只是普通同事关系,要真跑才让人误会。
几乎是同时,两人脸上的惊诧都转为闲适落拓,尤其温诚,起身迎接,宋槐则跟在他身后。
老头回家先放东西,换拖鞋,再一抬眼,目光在二人之间游弋。
这是宋槐见温政国的第一面,他是个精神矍铄的老人,腰背笔挺,行动利落,头发染得很黑,皮肤光滑少见老年斑,且没有松垮,不像其他老人骨架上搭层皮,总之,看起来是个很开明,好相处的人,
他对宋槐打招呼,“你好,吃早饭了么?”
“吃过了。”这句话是温诚说的。
老头眼神往餐桌上一瞥,看向宋槐,“再给你买点儿其他早餐?楼下蚝仔烙很地道。”
“不用了,”宋槐后背渗了层细密的汗,“我很饱了,谢谢您。”
“那就少陪了。”
比起她的紧张,温诚始终笑眼注视着自己亲爸,“你这次去哪儿浪了?”
“普吉岛,是个养老的好地方。”
他眉毛一挑,“箱子里什么特产?”
温政国都走到楼梯上了,又回头抓住扶手,“释迦果,但我假牙没带,太甜,不能吃,”他目光在宋槐身上多停留几秒,被温诚捕捉到,知子莫若父,反过来也同样,温诚说,“你想多了,她是我们公司新来的实习生,我们还不熟。”
老爷子点点头,和善的笑几声,上楼去换衣服洗澡了。
温诚就站在宋槐半步远的地方,他必然能察觉出她的微表情,一丝窘迫,一丝紧张。
“紧张什么,我爸会把你吃了?”他弯腰,在她耳边说,“胆子变这么小了,我算是明白了,你那点脾气全是对我的。”
宋槐当即给了他冰冷的眼刀子。
他不以为意,还得寸进尺的捏住她下颌,威胁的语调说,“真是能耐,再这个态度我只好实话实说了。”
“?”
“我如实告诉老爷子,咱俩的关系不清不楚暧昧不明,还有上次在车里”
不待温诚说完,宋槐一口咬住他的拇指,他哪是个受委屈的人,当即扳住她下面两颗牙齿,步步紧逼到楼梯边死角,定神看着宋槐欲哭无泪的脸,头顶光束照在她脸上,睫毛敛出一片扇形阴影。
他比宋槐高那么多,此刻她仰着头,天花板白色光线刺着她的眼睛,她只能看清温诚有棱角的鼻梁和好看的眉,以及眼角弧度拘着不知名的情绪。
她咬肌酸痛,他指尖的涩感从唇齿延续到舌尖,唾液马上要分泌过剩。
她的窘迫一触即发。
温诚眼神难得温柔,可他的柔和是海市蜃楼,是假象,想捉捉不到,下一秒就消失,
他的手急速从宋槐嘴里抽离,满脸嫌弃去厨房洗手,流水声里,他说,“你恶不恶心!全是口水,拿你的洗手液去!”
他吼她。
宋槐不理他。
有些男人的血液里很少流淌温柔,温柔对他们来说,是不可多得的奢侈品。
-
一上午,宋槐躲得他很远,两人没说几句。
温诚在客厅看老爷子拍来的游客照。
宋槐接到一通电话。
上月初,她和阿金决定彻底搬空洗车行,以汽配外贸为主,阿金为拉投资耗费不少心血,后来得到那边消息,两人忙得不可开交。宋槐也不再是洗车妹,每天学习外贸,背单词,就怕露怯,她最近每月收入负增长,连杯水车薪都够不上,但她知道拉上投资会变好。
像极那句话,不成功,便成仁,他们没有退路可言。
宋槐首次以融资方身份和蒙丰集团投资经理谈话,投资经理叫她介绍项目,她介绍了,可经理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态度模棱两可。
社会的残酷再次具象化,你筹码不诱人,就别想踏足半步,投资经理态度很刚硬,不带丝毫温和色彩。
打电话时她在卫生间,目光斜视,看见自己那张清淡的脸。
“另一位融资人已经到北京了,准备见我,为什么一共两人只到一人呢,宋女士想直接到内蒙见陈总么?陈总很忙,全国各地跑,他到时候在不在很难说。”
这是应该发泄的情绪,宋槐低头认下,谁出钱谁是爹,更何况人心隔肚皮,她不见面,就是不给面子。
在寻找投资人之前,他们准备工作很充足,制定了融资策略计划,审计又整改,做好BP(商业计划书),进行PR(融资宣传),在找蒙丰时,阿金海投,合作FA机构,孵化器,他们没能力参加行业协会和MBA,今天这电话,是投资经理进行初步行研,看看他们主攻赛道。宋槐全部介绍过,结束语说了句谢谢您。
但礼貌没用,卑微更没用。
强者不需要通过示弱来获取社会资源,然而弱者示弱也无人在意。
“实在不好意思,路上出状况,才没及时到,我可以和陈总打电话么?”宋槐说。
“那我的存在是什么用?”
“您......”
“你拿我当摆设?”如果所有融资者都跨过投资经理找大老板,那他们这行要覆灭了。
这位投资经理是女性,她听宋槐声音,估摸对方还是年轻女生,不忍心拒绝,所以说,
“接下来我提的问题,只给你讲一次,你负责转告你的合伙人,听着,你的项目定位一句话讲完,现在很啰嗦,我看到第二行就不想上报了,你的投资亮点.....基本没有行业地位,你的理论亮点没有数据支撑。”
“你的行业现状,缩减,后面跟客户痛点,没客户就发展,”她说着,觉得自己说太多,但并不妨碍她继续表达,单纯帮帮在行业打拼的女性,“产品数据图表统一,数据图片结合,还有,言简意赅写明白ROL(投资回报率)最高推广方式,最后竞争壁垒要如实,写痛点,ROE太难看别编造。”
在投资经理讲话前,宋槐就开启录音,一秒不落的录下来了。每个人的成长轨迹不同,你无法预料,你的伯乐,人生导师,以怎样的姿态出现。
她会永远感激这位经理,经理本可以拒绝,却选择给予。
这是她在陈丰面前的筹码,尽管码数不大,她终有一日会靠社交和头脑吃饭。
经理告诉她别高兴太早,顿了片刻,“我不是给你走后门,你的情况,我一定会如实告诉陈总,关于我对你的看法,你的优缺点。好好想想见陈总应该怎么说。”
“什么时候?”
“不清楚,看他时间安排。”
上次深秋的望海机场,宋槐错失了见陈丰的机会,下次交流随机到来。
她开始紧张,他们实力悬殊很大。她还无法预测时间,地点,形式,到时候该怎么说呢?还像今天这样绝对不行,陈丰是个怎样的人呢?他严苛?还是平易近人?
向上爬的路总是很陡峭,但她从小到大都是要强的人,她不甘现状,更要大胆试探任何生命的可能性。
“你也不需要太紧张,”投资经理没忍住对她多了两句,“克服胆怯是第一关,如果你底气不足,那内容再丰富,成功概率也很低。”
宋槐嘴角溢出一丝笑。
“可以问您的全名么?只知道您姓佘。”
“佘漫灵。”
佘漫灵铁面无私包青天,把对接投资的事一层层报上去,不过到陈丰那儿,听到的版本被夸大其词,着重缺点叙述,陈丰皱眉头,紧接着对宋槐嗤之以鼻,奠定了差劲的第一印象,陈丰之所以同意再商谈,也是想见见她有多差劲儿。
“陈总,确定要谈么?”
“我就想看看现在的人,对‘差’字有没有底线。”陈丰说。
挂断佘漫灵的电话,宋槐就回卧室修改BP。
电暖气关了,室内忽然变冷,她转头看窗外,已经飘起雪花,颗粒小,稀疏如盐粒子,就看雪的这么会儿功夫,耳朵里传来温诚断断续续的声音。
她脑海里浮现温诚的五官轮廓,他是个性格不错的人,他能和任何人相处得很好,可对她却不怎么温柔,他的温柔被贴上“限时赏味”的标签。他喜欢她,可又嫌弃她,他的脾气阴晴不定,这正是抓住她的点,她有时也会头脑一昏,贪恋他的温柔,并想让温柔一直在。
她犯蠢了,在感情里迷失了自我。
中午温老爷子和温诚合伙烹饪,虾汤面,猪血汤,酸辣排骨,释迦果,他父亲是个好客的人,特地为宋槐开了瓶香槟,怕喝不惯,又开了红酒。桌子上三人围坐,干杯,宋槐小口抿着喝,温诚目光投向她,她却心虚躲避。直到宋槐脸颊微红,温诚才伸手拿走她的酒杯,告诉老爷子,“我们公司的女同事都不会喝酒。”
“出去谈业务也是我们喝。”他补充。
“没醉吧?煮点儿薄荷茶就好了。”
宋槐看老人就要起身,摇摇头说不醉。
“那这杯.....”她抬起眼,眼神略过温诚的手。
“我帮你喝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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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温总。”
非常疏离的称谓。
温诚举杯一饮而尽,酒液苦涩蔓延在唇齿间,他有些憋屈。
在父亲面前,他们是连朋友、陌生人都不如的上下级关系,他们没有紧紧相拥,更没有车内进行热烈的吻。
他们没有道德瑕疵,明明没什么可遮遮掩掩的,可偏偏她在躲,仿佛自己拿不出手。
吃过饭,宋槐帮温政国摆相框,洗出的照片塞进框里,她余光瞥见在沙发上看手机的温诚,深蓝色家居服,袖口挽起,拇指被留下道小伤口,非常突兀,那是她留的痕迹。她下嘴可真狠,但他有时候太贱了,一个拥有好骨相皮相的男人,偏偏能张嘴。
窗外的雪仍在飘。
温政国看眼外面的天,“这儿和普吉岛是两个天气,我刚下飞机差点感冒了,诶对,今天的菜怎么样,我专门学的普吉岛特色。”
宋槐咬着嘴唇,思考半天憋出两个字,“好吃。”
“你们实习期工作忙么?”
“不太忙,但有时候也挺忙......”
“你们现在的年轻人真不容易,几天前我听老同学说,他家孩子去实习,实习期连工资都没有,活的真辛苦。”
话讲到这里,温诚将手机息屏,用余光看她,“是,都辛苦,人这一辈子,就没停下来喘气的时候。”
“真丧气啊,”老头儿埋怨他,“你才多大。”
“不到三十,但老得快,”他那嘴就没几句正经话,“恨不得明天退休。”
宋槐低着头,指腹摩挲滞涩感的相片纸。
“温诚?”
“怎么了。”
“你看哪儿呢?”
温诚重新把手机打开,目光拢回去,眼神在游弋中轻轻扫过宋槐的一双手,她的手干净利落,修剪整齐,没有各式美甲,但尽管如此,他也很喜欢。
“咱们别理他,”老爷子对她和蔼的笑,“我和你说,总有一天会变好的,年轻人嘛,做什么事儿都是最好的年纪,走的弯路那都叫经验,多出去走走,多谈恋爱,日子会好起来的。”
“借叔叔吉言。”宋槐也笑,发自内心的。
-
—年轻人无论做什么都是最好的年纪。
想想自己和周围的人,将青春年华献给了什么?
宋槐献给原生家庭的深渊。
孟衫则献给了一段虚假的爱情,破碎稀烂的婚姻。
当天晚上,宋槐睡前收到了孟衫的微信语音,条条六十秒。
同床共枕将近十年的老公,出去票唱,老实憨厚体贴疼人的老公,会在老婆怀孕后精神□□出轨,孟衫两天前发现的,她不敢信,可半小时前,她终于肯面对现实,和季鹏飞撕破脸了。夫妻俩大吵一架,吵得不可开交面红颈粗,她不敢相信对面那位,就是她曾经托付一生的人。
“你恶不恶心!”孟衫大吼,强忍孕吐的干呕恶心,举起季鹏飞手机,翻开聊天记录,“老娘他妈的嫌你脏!你滚出去!离婚!”
“不信我?”
“还要我怎么信你!”
面对孟衫的歇斯底里,平时冷静沉稳的男人,就显得格外冷漠,“我没点小姐,给别人点的。”
“给谁啊?你他妈还有这种酒肉朋友呢?你能耐啊季鹏飞!你不是最本分了吗!?你怎么有这种朋友!谁他妈信!”
季鹏飞说,“认识的老板朋友,给有钱人点的。”
“那为什么要用你的手机?”孟衫吵得浑身热汗,碎发黏腻在鬓角上,额角渗出一滴滴泪珠,眼白红血丝越来越多,眼角是血红色。
“你说啊!”
“怕有案底。”
“怕?”她冷笑,“所以当警察追不到他们么?拿警察当傻子?还是你拿我当傻子!”
对面的男人不说话了。
孟衫是个很要强的女人,哪怕她怀着孩子,每日昏昏欲睡,每日看着妊娠纹崩溃,在面对丈夫点小姐后也能把架吵得句句条里,她有逻辑链,她吵赢了,但她心里却被挖下一大块儿。
那块儿空缺,再多的逻辑链都补不上。
实际上,今晚的场面迟早会来,季鹏飞是那样的男人,他扮骨扮皮扮不了心,只是孟衫故步自封,自我麻痹,把她浸泡在蜜罐子里,孟衫幻想的老公,是最好的男人。
可事实不是的。
现实剧烈的、残酷的撕扯孟衫对爱情的最后顽固。
孟衫找宋槐哭诉。
“凭什么啊?”
“世界上真的有不出轨的男人么?”
“我告诉你小槐,男人都一个鸟样儿!他们管不住下半身,他们软磨硬泡的接近你,就是想睡你。”
“我以前是相信爱情的傻逼。”
“我现在就要从家跑出去,我要去内蒙找你们。”
“你手里有钱么?”宋槐好像记起来,孟衫虽然管账本,但需要家庭支出的经费,三分之二以上都在季鹏飞手里,她没钱,没车,连房子户口本上都没她一亩三分地。
“那我就死在外面。”孟衫说。
“你别,”
“我死了以后也不会放过他。”
这是一个受打击后的女人说出的极端言论。
可宋槐听进去了,她也抹眼泪,给孟衫转了三万块。
那天吃饭的时候她听见孟衫说自己以后也要找份正经工作,要工资高的,可她那会儿正怀着孩子。虽说女子本弱,为母则刚,可孟衫本身在她眼中就是刚强的女人。她像蒲草一般有韧性,跟深扎地下,她始终积极昂扬的模样,你几乎看不到她落寞的样子,她是生活的太阳。
宋槐最羡慕孟衫这一点,她缺少昂扬。
可现在孟衫被实打实刺激到,她不敢想吵架时的孟衫什么样。
每个女人都要渡过一个坎儿,渡过生命中最黑暗的时光,然后蜕变,涅槃,正如佛教常说的,云水身,谢尘缘,如心动则人安动,伤其身痛其骨。
宋槐又想起他,想起自己贪恋他的温柔,下决心把他抛在生命之外。
33. 再次生气
次日晨光初亮,浅薄的太阳还是没能让宋槐焕发好心情,客厅没有人,电视机里的男女主正爱得死去活来。
她左右看了圈,确定他们离开,才关掉电视。
宋槐拿出行李箱中的复习资料,看成人高考复习资料,加密仿真试卷,以及商务英语。资料是她在某宝上买的,链接里很多套餐,宋槐选了文科全部,厚厚一沓卷子,她上午各科写了一份,对照答案,红笔批改。
还有商务英语,简直长且拗口,比如businessnegotiation,purchaseconfirmation,
孟衫又一连炸了几条语音,宋槐建议她,还是鱼死网破吧,没原则的男人不需要留恋,要么离婚,要么报警,把他送进局子。
孟衫感慨了半天,平复心情留下句话,“女人呐,还是要狠心,心软的女人被男人玩得团团转,心狠且自信的女人,男人追着她跑,从今往后,她孟衫要潇洒,要做恶毒女人。”
刚背完几个单词,陈丰罕见的打来电话。
宋槐赶快接起来,“陈总您好。”
陈丰坐在办公室转椅上,摘下眼镜等对面开口,足足二十三秒,宋槐竟然一言不发。
他都等无语了。
好好的机会,把握不住吗?陈丰满脸无语,单手拿眼镜布擦镜片,“什么创新方案。”
宋槐在椅子上冒冷汗,咽口唾沫措辞,“您好陈总,是这样的,风能利用到新能源汽车中,做新能源汽配。现在太阳能电车发展趋势在上升,可自然资源那么多,不光太阳能,还有风能、潮汐能,等等,风能占大头,好获取,成本较低,在内蒙发展简直天时地利人和。尤其现在注重环保,地球二氧化碳,”
陈丰挑眉,手指敲敲桌面,打断她,“你讲重点。”
拉投资好比投简历,恨不得通篇好听话,宋槐抿了抿嘴唇,向陈丰介绍。
公司严格的质检体系和销售网络,注重团队建设和客户开发,包括公司准备进购的新能源产品,种类丰富,涵盖电动汽车电池,电机,电控系统等,具有高性能和安全性的特点。
公司定位于中高端新能源汽配市场,致力为客户提供优质服务,市场布局目标为覆盖全国销售网络,与个人客户和汽车厂商建立长期稳定合作关系。
公司注重上下游企业的合作与协同,确保原材料稳定供应的同时,不断优化供应链管理,提高供应链的灵活性和响应速度,更好的满足客户要求。
“好了,就说到这里。”陈丰再次打断她。
宋槐怔住了,她应该把体系架构说得算清楚吧?
这是她第一次接触领导阶层,确切来说,是首次接触亲手改变生命轨迹的东西。
不同年龄段、阶层,包括性别,所有人都渴望改变命运,少年时代,人们的途径是读书、学习和高考,宋槐记得槐二中在她高二模拟考之前,往每个班门悬梁上挂了粽子,没煮熟的那种,糯米里包着红枣绿豆,当然,粽子不系白绳,要梆大红色绳子。
典型的北方粽子,典型的北方祝福。
她高二那年,是离改变命运最近的时候,也是最远的时候。
宋妍告诉她,“你考上大学了,家里没人供你学费,你都几岁了,为什么不能赚钱养活我和妹妹,怎么还要反过来吸我的血。”
那个时候妹妹崔宣刚出生没几个月,还是襁褓婴儿,她的一声声啼哭更像不愿来到这个世界的惨叫,可这些由不得她。
她讨厌那时浑浑噩噩的自己,整天背着小小的人儿,被家务困圄,也是担心和自己有些血缘关系的婴儿被无辜抛弃,她不想背负新生命。宋槐尝试着反抗,却发现命运的漩涡早将她、将妹妹卷入牢笼中,那时的她差点滋生两个灵魂,一个懦弱,一个扭曲。
后来的她马不停蹄,不断狂奔,就是为了弥补遗憾。
过往如利刃冷悬于头顶之上。
我要活出自己的世界,我要活得越来越好.....她不停给自己施压,加码。
-
陈丰刚才无语的脸色,最终消失的烟消云散,镜片擦干净,他戴上,“还行,这次投资,我要占百分之四十九到五十一的股份,具体事项见面详谈。”
听电话那头没动静,陈丰说:“我要的股份一点都不多,没有无理取闹,是有理有据。”
到底是见惯场面的人,陈丰随口就提出许多弱点,首当其冲就说宋槐的私企算小作坊,市场认知不足,对竞争态势、行业规则和市场策略方面有幻想偏差。
其次,供应链管理不稳定,厂商资源有限,价格波动大或物流原因,击垮一条运输路径太轻松,因为他们根本没有充足资金,维系自建工厂与合作厂商,更别提市场开拓与产品研发。
最后一点,她们没有品牌建设,知名度对于任何公司而言都很重要,品牌建设资金投入不够,市场上必定缺乏辨识度和竞争力。
“想进入外贸行业,并且不饿死,就得遵守规则,固定的渠道和客户关系网,人情之间弯弯绕绕,还有灰色渠道,你们的私企连小作坊也算不上,只能和我们集团合作,才有生路。”
陈丰说到这里顿了片刻,手掌覆在桌面,继续说,“创业可不能光有幻想,还得认清现实,你说对吧。”
这几句话相当于组合拳,宋槐招架不住,原来公司这么多问题?有这么差劲么?连小作坊都不是?
就连她和阿金都没详细列举过,她双手有些冷,慢慢紧攥成拳,调整了呼吸说,“谢谢您,陈总说得对。”她现在没资格挑剔投资方要占多少股权,她和阿金创业经验几乎没有,他们只希冀有人肯给机会。
“那就先说到这。”
“陈总再见。”
结束。
陈丰从座位上走下来,推门出了办公室,首先见到的就是老吴那张脸。
吴念,外号勿念,三十岁大龄未婚剩男,跟着陈丰混了三年,目前是运营总监,闲暇时去客串HR面试新人,经常插手人力资源部的工作。
“陈总,早。”吴念打招呼。
陈丰点头,笑说:“早。”
两人去本层茶水间喝咖啡,陈丰喝着喝着,就告诉吴念:“老吴,看来有时候你的想法未必错误。”
“嗯?”
“比如看人,要多相处才会了解。”
吴念大笑一声,“终于肯相信我的金口玉言了?承认你那套识人方法很刻板?你打电话前还在吐槽她,不对,确切来说是嫌弃。”
陈丰喝完咖啡,嘴角微扬:“但愿你的方法正确,”临走前,又丢给吴念一句话:“不是金口玉言。”
“靠。”吴念望着陈丰潇洒背影,笑着摇摇头,他傲慢,鼻孔看人,可谁让他叫陈丰。
-
温诚和他爸从生鲜店回来了,袋子中最显眼的,是贝壳还在开合的蛤蜊。
半小时前挑蛤蜊时,他在想她,喜欢一个人或许就没出息样儿,看到任何事物都能与她搭建一条联系桥梁,又或者,恨不得成连体婴儿,拿根绳子把俩人捆一起,链子栓在一处,让身体融入对方,除了血液,灵魂也要相融。
宋槐并不知道温诚此刻正觉得自己越来越没出息了,她只是上前几步,接过老爷子手里的塑料袋,“我帮您。”却被老人一躲,“你是客人,让他来,袋子冷你小心着凉。”
老爷子和温诚进厨房,两人合力将蛤蜊泡进盐水中吐沙,他说今天要尝试花蛤丝瓜汤。
宋槐看着他在厨房的背影,挺拔落拓,哪怕是出门买海鲜呢,他也是那身白衬衫,他袖口挽起到小臂,冷白凸出的腕骨上沾着水渍,百叶窗筛出几缕阳光,正好有一道照在他的手指上,昨天的小伤口已经基本消匿无踪了。他闭嘴后脾气还不错,他洗菜切菜有条不紊,是个有礼优秀的人,可她却撇开眼睛,不再看了。
她不想丢掉她引以为傲的理智。
温诚走出厨房,想上楼补觉,却被站鱼缸前撒饲料的老头叫住。
“怎么了,”温诚走过去,靠鱼缸站着,“又打算替那群卖保健品的说什么话?”
“不是那个,还记得你秋阿姨家姑娘么?”
温诚没回答,他真的忘了。
“翟子璐,记起来没?”
还没记起来,但他配合的点点头。
“她比你小两岁,你上高中那会儿她在文科班,好像是学艺术?音乐还是什么来着?带个美字。”
“总之是音乐这类,你在理科班她在文科班,然后人家高考也不错,艺考全省前五,考了首都师范大学呢,双一流名校,现在回华州当音乐老师了,每个月好像.....加上课外班,得小一万块钱吧。”
他眉心不自觉发紧,怎么也记不起来,
“你提她干什么。”
“那天你秋阿姨告诉我,到了适婚年纪,男未婚女未嫁的,你俩又是我们从小看着长大的,都是知根知底的好孩子,”温政国话到这停下,捏了把鱼饲料洒进鱼缸,“你今年春节,请璐璐吃饭,给阿姨个面子,别让我下不来人情世故的台,啊?”
温诚脸上毫无波澜。
“还用我说得再清楚点?也就你和乔潭立还单着,每天不着调没正行,剩下的高中同学,孩子都能跑了。”
“有什么可羡慕的。”温诚讨厌老一辈所谓的人情世故,催个屁,人活着又不是赶死,他心烦意乱捏了把鱼饲料,狠狠洒水里。
“我在跟你谈正经的。”
“乱点什么鸳鸯谱,你有时间跳广场舞去吧,还有买的洗碗机,怎么不用呢,不好用?”
“扯话题是不是,人家很优秀,你别不信,”温政国掏出手机,点开微信图片,举给他看,“自己看。”
温诚从鱼缸前离开,边走边将衬衫袖子向下捋顺,“不聊这个了爸,我先换衣服。”
“你让我怎么交代。”
“您就说过年饭店爆满,订不上。”
宋槐低着头,余光里是一道身影走过去了,她让发烫的手机息屏,抬眼正看见老爷子。
“小槐?”
“嗯?”
“你说他这理由能行么?”
宋槐思考了片刻,笑着说,“可能会让阿姨觉得没诚意,毕竟这里饭店那么多,也有散座,不至于一顿饭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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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不了。”
“好像是哈,”老爷子拍拍她的肩,带着宋槐一起去厨房到掉蛤蜊吐沙的脏水,“说实话,抛去人情世故不谈,我挺喜欢那个女孩子,有些事情他不当回事儿,我们作家长的就得多操一份心,就他那张嘴,那个脾气,谁会看上他呢?姑娘都是好姑娘,就看他们是当朋友认识,还是奔着谈朋友发展。”
“对。”宋槐应和着,擦干净手拐出去。
零上五度的南方冬天,天气阴沉,如幕布笼罩,正飘着黏腻的雪。
温诚换衣服,满耳都是宋槐给的“建议”,导致他忘了关窗,弥湿汹涌的冷空气扑面而来,砭骨的感觉害他打喷嚏。他有点委屈,又很想骂她一顿,他走出卧室门口,与宋槐正面相迎,他没待她反应,就攥着她的手腕走。
宋槐要挣脱,手腕很疼,血液不流通了。
他不松手,楼梯上得很快,目不斜视,懒得给她一个余光。
他特生气,真的。
他暗自骂了宋槐好几句,就她刚才那样儿,说她清冷吧,可她头顶竖起两根呆毛,像动画片里对爱情一窍不通、傻不拉几的呆子。
全世界女人都像她这样么?对人若即若离,嘴里永远蹦不出实话,让你分不清她到底是喜欢还是讨厌,就宋槐这种人,他真想跟她掐一架。
温诚脸色难看得要死。
两人从一楼一言不发闹到二楼,温诚推她进书房,把门一关问她,“你什么意思。”
宋槐费力把手挣脱,“你干什么?”随之仰头眼神交接。
他有一肚子话要冷静表达,但看着宋槐那张不明所以的脸,火气蹭一下往上窜,“这事儿本来已经过去了,你还给什么建议,挺有建设性是不是,你挺高兴对吧?你,”他想骂她猪脑子,狗脑子,猪狗不如的脑子,但话到嘴边硬生生忍住了,“我不愿意,你少替我做决定。”
“叔叔眼光不错,”宋槐淡淡看他一眼,“你们试着发展吧,你也该谈恋爱了,不然你那个脾气就等着孤独终老吧。”
她单纯以第三视角分析。
先不提温诚长相多好,家中条件如何,他身份已经不止硕士和广告策划师,宋槐没数过他手里有多少证书,且他今年二十五岁,早到了大方谈情说爱的年纪。从1978改革开放到今天,宋槐坚信自由恋爱和婚姻一样,带着两个家庭对未来的经济效益期许,多年来他一直具备女方家庭欣赏的最佳择偶标准。
翟子璐也同样优秀。
可以说,在如今良莠不齐的相亲市场中,他们属于非常好的资源。
“你什么意思,”他抬高声音,“把我往外推呢?”
宽敞的房间,温诚偏要步步紧逼,他向前,她后退,直到宋槐身体被迫贴在墙面。
宋槐感受到背后的冰凉,眼前是表情不明的温诚,他看起来很生气,但始终压抑着眼底的汹汹焰火,他目光锁住她,从眼睛再挪到鼻尖。
“心虚了宋槐?”
“没有。”宋槐说。
“少给我耍无赖,没有你退什么。”
宋槐张口却哑然,这是个无理取闹的问题,但她仍旧不给他台阶下,梗着脖颈,抖擞着精神,拧起眉头,姿态敌对。
“就这么喜欢看我和别人谈恋爱?”温诚垂眼扫过她头顶。
她不合时宜的点点头。
他跌落宋槐的眼神里,温诚记得马天宇有一首歌,叫该死的温柔,旋律还在脑海徘徊,温诚却觉得此刻应该叫——该死的倔强。
他最受不了她这样,所幸抬手,左手掌心严丝合缝的堵上宋槐的眼睛。
“你别那样看我。”
再这么下去他要疯了。
上年纪的老人看电视都有个特点,声音会很高,于是,门外的尴尬偶像剧以刺耳的方式钻进宋槐耳朵。
男女主依旧爱得要死要活,台词很大胆,有种死了都要爱的架势。
很讽刺,很割裂,很突然。
然而更突然的是温诚下一步举动...
此刻的宋槐什么也看不见,只感到下颌被一只手控制,是温诚捏着,迫使她不断仰头,直到吻足够深入,她甚至本能的用鼻子哼了一声。
宋槐的双手抓紧他的衣服下摆,她尝试退却,可惜到头来连眼睛也睁不开,温诚在强烈入侵中,在她防守溃败下,观察她细微表情。
她不甘示弱的咬他,把温诚咬得特疼。
短暂的分离,皆是喘粗气,温诚无赖的笑一声,“是你先惹我的,怪你。”
“?”
怎么就怪她了?
“你还记得怎么扇我巴掌么?”
宋槐愣住了。
“上次亲完就扇我的是不是你?”温诚下巴一抬,“那今天你扇我两次。”
人的理智会轻易溃散,温诚不管不顾的附身,再次品尝她嘴唇的柔软。
宋槐不再挣扎,只是打开牙关允许他的舌头在口中攻城略地,她惊讶于自己的胆量,实际上,她从不是个胆小的人。
温诚认为她身上的那点儿冷硬和柔软,这种割裂感吸引着他。
无时无刻都在吸引着他。
34. 再次分别(加更)
此时的温诚有些感慨。
宋槐完全是个冰块,永远不会融化的冰块,他根本无法透过表情猜透她的内心,这是他处于感情劣态的强有力证明,可他偏要以身犯险趟这滩浑水。
宋槐捏着他的腰,无形中勾起他的火,她短暂失去光明,却没短暂失去理智。
她推开温诚,头死劲儿低下去,脖颈似压了千斤重,“你别这样行不行。”
“怕被发现?”
不吭气了。
“那干脆破罐子破摔。”他说。
接吻这种事情,他们干过一回,只是上次在车里,昏暗光线做媒,两人心情都不糟糕,可今天的吻却汹涌如潮,它是带着气的。温诚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他吃醋了,他不痛快,势必以牙还牙,拉上宋槐一起当次疯子。
温诚屏住最后一点耐心,手指捏紧她下巴,将她嘴唇捏成一个圈,“你是嫌我们暧昧期太短?所以才给我来这一下,你有病是不是。”
有那么一瞬间,宋槐被那双深棕色瞳孔蛊惑了,她陡然抽离让自己清醒,挣脱他的手,像泄气皮球一样靠着墙喘气,鼻端空气细碎,可他还想抱着她,宋槐用全力推开。
“别动我。”宋槐打断他,往旁边挪步,整理衣服。
一缕风吹过,拂乱宋槐鬓角碎发,她捋头发,下巴被他抬起,温诚直视她的正脸,看那张嘴还沾了水渍,很润泽,他拇指一左一右替她擦拭,最终在嘴角停滞,然而她的眼神可不柔软,像持掌斧钺刀叉,全副武装面对他。
他不想看到这种结果。
“我现在就走。”宋槐声音冷冷的。
“走了你去哪儿。”
“随便,不用你管,”宋槐停顿片刻,“去哪儿都行。”
在宋槐迈出下一步时,温诚已经把门锁了结结实实的两道。
宋槐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早在上次就明白感情的可怖荼毒性,温诚吻上她,她的脑子会瞬间空白,只剩呼吸和心跳。但她明白这不是她该有的人生,她还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情做,那些事需要专注。
和他有肌肤之亲的感受真可怕,她的大脑就像播放到一半就被搅带的磁带,发出卡顿别扭的声响,她也联想到小时候那台电视,每逢暴雨雷电就冒雪花,她修暖气,顺道按了关机键。
关掉的节目就是爱情电影。
两个异性能围绕谈情说爱演两个半小时。
他承认,被她抗拒着,再顶着被发现的危机接吻很刺激,说到底,谁不喜欢肾上腺素飙升的感觉,绚烂,渲染着血液都浓墨重彩。
温诚不算绅士。
“我告诉你,”宋槐说话时音调不自主发颤,尽管在努力克制,屋内光线忽然变暗,是下雪了,“我中午就要走,你也不用跟我去出差,以后各是各的生活,你放心,咱们永远不可能是男女朋友。”
她把话说得太绝对了,温诚这么想。
宋槐浑身铁器甲胄,全副武装,无一处可攻破之处,他忽然就有点儿难受,“你就这么肯定,再者说,我欠你什么了?我对不起你哪儿了?你七情六欲缺大半截,凭什么反过来预料以后。”
宋槐没有回答。
她依然尝试推开他,手掌压在他肩膀下,感受到衣料下温热的皮肤,那温度于她而言真烫手,宋槐急忙收回。
一前一后出门时没被看见,都松了口气。
他看着宋槐的背影,陡然有缴械投降的冲动,比起心狠,他断不是她的对手。
碰巧温政国走出来,宋槐看到老头子笑脸迎人,冷硬的躯壳猛地卸下,宋槐被问为什么不开心,她尴尬的笑笑,不忘离他几米远,两人谁也不看谁,宋槐还被他爸邀请吃午饭,住一晚再赶火车,午饭香喷喷的,她真就坐下吃。
好客之人,待客之道,好的客人不能驳主人面子。
当晚宋槐帮忙倒垃圾,温诚以还711充电宝为由,下楼去找她。
他跑着下楼梯也没忘了给宋槐发消息,这女人还没拉黑他呢,发出去又撤回,在小区花园入口前,碰上了宋槐。他要早知道自己的臭脾气会被她日后一点点磨软,现在就不会对她过分凌厉,毫无温柔可言。
宋槐倒完垃圾,双手揣口袋里,也不走,就定定看着他。
“你什么眼神,”温诚说,“这是要吵架么?”
“我不想吵,”宋槐要往回走,“明天要早起坐动车。”
“你给我站那儿。”
宋槐执意要走,走了几步开始小跑,谁料到被他两三步追上,一把将她拉住,这才不得不与他对视。
“你和谁闹别扭呢?没人说过你脾气多烂么?”温诚说,心想这臭脾气比屎还烂。
“随便你怎么评价,以后不要来往,反正也不在一个城市。”宋槐眼中没什么底气,她音调冷淡,不像生气的样子。
温诚一听更来火了,“怎么,你买不起机票?还是买不起火车票。”
“都买得起,”宋槐说,“单纯不想和你再来往了,我还有更多重要的事情要做。”
“哦,是么,”温诚忍不住阴阳怪气,“你要去内蒙办什么大事业,至于说断亲绝缘,还是上岸第一剑先斩意中人?”这句话实在自负,他把自己归类为宋槐“意中人”,“那是本着上市公司老板去的,我只先好恭喜你了。”
宋槐垂眼不再和他对视,抽空处理几条消息,看向一边,视线中模糊的草木逐渐清晰。携着雪花的风将她碎发吹得乱七八糟,温诚看她杵那儿比呆瓜还呆,忽然烦得要死。
他盯着宋槐的嘴唇,说薄不薄,说厚不厚,颜色不明艳,也不清淡,总归是美得恰到好处,想到几小时前接吻的画面,嗓子里挤出冷笑,“至于么你,说话,装哑巴给谁看呢。”
这是个寒冷冬夜,小区楼下空无一人,只有天际一弯月在看着,看他们互相怄气,在沉默中对视,两个人心猿意马揣着各自的气,最后宋槐说,“我没什么可说的。”
“你也知道自己理亏是吧。”
“我没有。”
温诚一口气刚提上去要说点什么,这时乔潭立来了电话,乔潭立告诉他,“你们部有两个员工要写述职报告,明天开会记得审查,早来十分钟。”
面对好心提醒,温诚语气不好,“知道了。”
“怎么了你?和谁发火呢?”
“没谁,傻逼而已。”而且不是公司的,公司没有这么个玩意儿,这么个极品。
宋槐再也忍不下去了,上去就抢温诚的手机,他抬高胳膊,她就双手抱着他的小臂,一只脚意外踩在他脚上,也不离开,在他鞋面上踮起脚尖又抬手,还是够不上手机,温诚到底比她高那么多,低头欣赏她的窘迫,钳住她下颌把人往外推,他收了力的,否则不敢保证两人原地扭打起来。
宋槐下巴有点儿疼,可心里难受,眼角一滴泪就那么顺理成章挤出来,挂在颧骨上,她的泪让温诚宕机,得以让宋槐再次扇他一巴掌。
清脆响亮的一巴掌。
这下轮到温诚疼了,但属于火辣辣的疼。
电话还没挂断,扭打的衣服摩擦声传进去,换来乔潭立好奇一问,“怎么了?”
温诚直接挂了。
他后退两步,反应过来,声音不小,“干嘛,报复心这么强?”
“你没资格骂我傻逼。”
“不是么?”
“不是!”宋槐也吼他。
操,这都什么事儿啊。
温诚心里这么想,眼周神经疼了又疼。
风中夹着雪粒子,软绵绵晃悠悠,南方的雪基本是雨,没劲儿,宋槐头发已经潮湿,她往耳后捋捋,重新振作起来,眼神直勾勾盯着他,
她说,“我不同意,你就骂我是傻逼,到底谁报复心强。”
接下来,宋槐也列举温诚一条条罪状,“你自以为是,你冲动,胜负欲强,占有欲强,你这不叫喜欢,叫混蛋。”
“你真这么以为?”
“不是以为,你就是这种人。”
话赶话,毕竟宋槐也带着脾气。
温诚不认为他占有欲表现强烈,但不晓得那种欲望正破土而出,网上很多说法,男人么,天生就喜欢占有掠夺,结婚前不让女朋友穿吊带,婚后又占着房产证户口本那虚拟的一栋栋砖头块儿,还有一张张钞票。
他从不觉得自己是这类人,这种男人的共同点是没钱,没权利,社会地位低,自卑,这种男人就算给他条狗都得驯化。
误解成这样还有什么好解释的,温诚表现的无比豁达洒脱,“行,我说到做到,以后再也别来往了。”
话说完温诚转身就走。暖色调光束下,飘着洋洋洒洒的小雪,光线自他平而宽的肩投射,铺一层薄雪的地面,印着他的黑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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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绪像丝带一样蔓延,从宋槐迈腿走回楼道开始,直到晚上睡前,那种心慌意乱的感觉都在加深。
到晚上十二点,宋槐拉好窗帘,躺床上看手机,整个房间仅有屏幕的微弱亮光。
孟衫终于来了消息,她泣不成声,“小槐,我从火锅店跑出来了,谢谢......谢谢你的钱,这三万块我记一辈子.......”
宋槐躲在被子里给孟衫发语音,“衫姐,你现在在哪儿。”
“我去酒店了,明天就去趟派出所,我决定了,不管这个婚能不能离成,冷静期我就去内蒙找你,”孟衫抽泣几声,“我就是想你们了,你,阿金,晨曦都走了,望海就剩我一个人.....你放心,我现在没事儿,我身上不是很疼。”
声音比视觉、嗅觉更具穿透力,它远比亲眼所见的视觉刺激更进一步,直抵思想旋涡。在记忆中,孟衫始终乐观积极,偶尔露出的脆弱,也是因为男人.....
男人——轻易吞噬理智的东西。
直到今夜宋槐才更彻底的明白,谁也无法挑战人性,永远不要低估男人的劣根性,哪怕是相识多年的夫妻,孟衫过分信任而忽视自己,也算把她推向如今的深渊,所以宋槐心里想,她要和孟衫一起走出去,一起挣钱,一起让生活越来越好。每个女人决定独自拼搏后,总要熬过汲汲营营的黯淡时光。
像北国的雪,像霖霖的雨,像砭骨的水,更像窠臼中渴望展翅的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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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宋槐吃早饭时眼下泛青。
“小槐,不是明天的火车票?今早就走啊。”温政国问她,把厨房刚热好的牛奶蒸蛋,隔着木垫端在餐桌上。
宋槐双手捧起杯子喝了口,“嗯,今天有点事儿要办。”
“诶,你也今天走。”老爷子看向温诚。
“他不去了,是这样,我们公司临时通知,出差人数变动,他可以不用去。”宋槐说完,把头埋进牛奶的热气中。
两杯牛奶都冒热气,一杯她的,一杯温诚的,水汽在餐桌上互相飘荡,宋槐怕烫,一口口抿着喝,余光看到温诚那只手,挽起的白衬衫,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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拳放着,和她一样有分寸感。
牛奶喝完,蒸蛋没吃,宋槐拉上行李就准备走。温政国拦住她,“这么重的箱子,让他帮你送到车站吧。”
温诚听到后从餐桌前起身,走过来握着宋槐行李箱拉杆,宋槐又把拉杆从他手里抢回来,“不用了叔叔,有电梯,箱子也不重。”
“那你一个人。”
“一个人可以,我打个车,叔叔再见。”
“诶,再见,有空再来啊。”
“好,您回去吧,外面冷。”
门关上。
关门那刻,宋槐瞥见温诚在看她,就一眼。
行李箱中大部分都是书本,复习、预习资料,衣服日用品那些仅占不到四分之一地方,宋槐心烦意乱的拉着箱子,走在路上,滑轮摩擦着地面,她想要迫切的读书,学习,以及到内蒙忙碌,因为脑子转起来,心就不会烦。
打车上去时,宋槐告诉司机,“师傅,去南站。”
“南站哪个口?东南西北哪个。”
“东。”
“好嘞。”
这一走,可能这辈子见不到,南北间还隔着秦岭淮河呢,何况是两个成年男女,都有各自的工作要完成,有各自的路要走,网课中的老师说得很对,你要是忙起来,哪来的情情爱爱。
在事业和钱面前,爱情是狗屁,她需要考虑如何生存,赚多少钱就能更好的生活,这些想法贯穿宋槐的寡淡人生,如同针线穿梭拉紧,不论时间脉络怎样流逝,往事的阖盖印章如何淡化。
但她总有种预感,温诚会给她打一通电话。
宋槐扶着行李箱站在入口,深深看着来电显示,终于按下绿键,风把她声音割得四分五裂,“温诚?”
“行李重么。”
“我能拎得了.....修车钱我给你转吧。”
“不用你管。”他说。
尽管他这样说,但宋槐还秉持着一贯的边界感,“那好,谢谢你,前段时间欠你的钱,我已经转账给你了。”
“不用转。”
“我得和你算清楚。”她执意。
温诚那边沉默很久,很久,就在宋槐即将挂断时刻,他突然开口,“宋槐,想清楚了?你确定吧,以后彻底不来往了。”
于是在几秒后,温诚听到一个坚定的“嗯”字,他坐在出租车里,举着手机看那女人的背景,在寒风凛冽中茕茕孑立,形单影只,拒绝他却次次果断,比钢铁还坚韧,是个没有心的人。
“好.....好。”温诚率先挂断,“咱们掉头吧。”
“往哪儿走啊。”司机通过后视镜看了眼落寞的乘客,问,“前面修路呢。”
“...原路返回。”
“好。”
他记起去年找宋槐,也是在车里,他仅仅想下车见她一面,她都不肯。
怎么非她不可这么贱呢?
下过一整夜的小雪,雪夹杂雨,十分黏腻,此刻空气弥湿,潮气扑面,温诚打开窗,让满是涩味儿的风狂钻进轿厢,触及皮肤有微弱刺痛感。
他觉得,刚才的自己,活脱脱一傻逼,大傻逼。
至于宋槐。
则是像块犟骨头一样,永远泡不软,温诚内心五味杂陈,人都有心,再经不起刺激了,他真打算放弃,按照她亲口说的那样,以后就是陌生人,回归自己原本的生活。
就像一切没有发生,恢复出厂设置。
自那之后的24小时内,温诚始终在自省,比如,他到底算不算占有欲好胜心强的混蛋?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嘴上说着不在乎,可身体很实诚,他无时无刻不在“内耗”,温诚很少有这么强烈存在感的愁绪了,“未遂恋爱”给他的烦恼添砖加瓦,并且还未竣工。
而这24小时中,宋槐在动车上和某位女生邻座,她叫周楠,楠木的楠,比她大好几岁,但脸上真没岁月痕迹,是明媚的量感五官,黑发柔顺垂落,搭在肩膀上,露出耳朵尖,她们一起戴着有线耳机听了很多歌,宋槐问周楠她要去哪儿?
列车北上,窗外从白到黑,从平原到山川,动车根据流体流速产生压强差,始终如永动机前进,周楠望着风景回答,“我要回老家。”
那里的山水土壤养育她,现在周楠受伤了,没有反哺的能力,但家乡仍旧包容她。
“我老家在内蒙,”周楠说,“我妈在那里卖羊奶,你老家也在那儿么?”
“不是,我去内蒙创业。”
宋槐这么回答,周楠捕捉到她眼里闪烁的希望,忽然心口一酸,“我几年前也像你一样,祝你成功。”
宋槐切了下一首歌,抿着嘴笑了,“谢谢。”
“加油。”
列车车窗像一个镜头,将外面倍速播放的风景框起来,中间换乘一次,再一直往终点走,风景就越来越粗犷。
她要去内蒙察哈尔右翼前旗,那里当然没法儿和北上广深比,右翼前旗没有繁华的cbd,没有彻夜欢腾浪漫的不夜酒吧,没有便捷如密网交织的地铁线。内蒙有许多更质朴的东西,有呼伦贝尔锡林郭勒,有牛羊,牧民,连绵无边的旷野,更有茂盛无垠的山丘,可惜宋槐到那里是腊月寒冬,草枯黄,土地里是冰碴子,满眼望去是荒凉。
那年的她刚刚二十三岁,充满对生活的勇气,迎接内蒙刮脸的冷风,展开双臂迎接未来。
她二十八九岁再回想,真是段不可多得的回忆。
(第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