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公侯》 第一百九十七章 失控 周檀绍的目光紧紧锁定在顾清语的脸庞上,喉间不自觉地轻轻滑动,再次发问:“沈明聪是不是真的已经死了?” 他的心里,的确放不下她。可他也不能无视有关沈明聪的蛛丝马迹。 追寻真相,就如同他的本能一般,自然而然,无从掩饰。 顾清语凝视着他逐渐凝聚的眸光,便知他恢复理智了,她轻轻抿了抿唇道:“我不知道他是死是活,你想知道什么,你自己去查。下次你再问我沈明聪的事,我一个字都不会回答你,毕竟,趋吉避凶,人之常情,我也不愿无端卷入是非之中。周大人,你若执意追查沈明聪的下落,还望莫要再将我牵扯其中。如果你今天是来我劝出宫的,那么,你这番苦心,我更是难以接受。我们之间的关系,早就了了,你又何必牵连到贵妃娘娘,大人素来明辨是非,行事理应周全,而非这般草率莽撞。该说的我都说了,还请大人行个方便,让我离开。” 周檀绍闻言,心中顿生一片空茫,恍若置身迷雾,寻不着出路。 难道他的真心,她都看不见吗? 他不由自主地又向前迈出一步,眸中光影交错,晦暗不明:“顾清语,你就这么厌恶我吗?难道你的心里,再没有我的一点位置吗?我们曾是同床共枕的夫妻。” 他不愿相信,她竟能狠心至此,对他的一片深情,视若无睹,无动于衷。 “我若是对你念念不忘,我又何必一退再退?” 顾清语轻描淡写,和他满脸沉重的情绪,形成了鲜明对比。 周檀绍稍稍松开了一下手,随即又不甘心将她的手腕握得更紧:“是不是有人逼你?可是顾家从中作梗?” “没有!” 她回答得干脆利落:“今时今日,已经没有人可以再威胁我了。” 周檀绍眉头紧锁,还未回应,就听顾清语又道:“周大人,我身上还担着差事,实不宜久留,需得尽早返回。” 他再次发问:“你甘心么?你明明是个清清白白的自由身,如今却要为奴为婢,你甘心么?” 顾清语听到这里,秀眉轻颦,心道:他是不是想说,如果她乖乖回到他的身边,她就又能做侯府的二少奶奶了。 “往后的事,谁知道呢?也许哪一天,我也会有往上爬的机会……” 不等她说完,周檀绍已经无法忍受胸膛中满溢出来的寒意,他再也听不下去了,仿佛她再多说一个字,他的心就要碎了。 与其这样四分五裂,不成模样,还不如彻底全都打碎了…… 他的心中猛然生出一股冲动,不顾一切地俯身,以唇封缄,将她那些冰冷无情的话语,尽数吞噬在深情而热烈的吻中。 唇齿相抵,呼吸缠绵。 然而,这一吻无关感情,似乎只想争个输赢。 他一定要赢了她,才肯罢休。 顾清语睁大双眸,望着他失控愤怒的脸,本能地挣扎反抗。 拼力气,她向来不是他的对手,哪怕是从前病中的他,也能对她为所欲为。 就在这一刹那,顾清语内心深处积压的委屈与愤恨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她下意识张开了嘴,趁他意乱情迷之际,狠狠咬上他的唇。 尖锐的牙齿刺破了柔软的血肉,瞬间,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息弥漫开来,充斥在两人的唇齿之间,残忍而直接。 周檀绍闷哼一声,痛楚让他的眉头紧锁,随即他抿紧染血的唇瓣,踉跄后退几步。他的下唇,已被顾清语毫不留情的牙齿撕咬得殷红一片,血迹斑斑。 顾清语的眼神冷冽如霜,嘴角还挂着未干的血迹,她抬手,指尖轻轻一抹,将嘴角的血迹拭去,动作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她冷冷地怒视着周檀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周檀绍,你我之间,到此为止!” 顾清语说这话时,身体都是抖的。 她说完转身就走,步伐中不带丝毫犹豫,只留下一抹决绝而冷清的背影给周檀绍。他凝视着那渐行渐远的身影,心中虽有千般不舍,万般苦楚,却唯有一个念头在胸腔中回响,坚定不移。 他是不会放弃她的。 须臾,周荣宁看着弟弟嘴上的伤口,无需言语,一切已尽在不言中。 她知道发生了什么。 周荣宁眉心微蹙,望着自己最引以为傲的弟弟,眼中交织着忧虑与不解:“你在宫中这样行事,当真不怕自毁前途吗?你是不是忘了,你的肩上不止担负着侯府的希望,还担负着二皇子的未来,你好糊涂啊!”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语气中满是痛心疾首。 周荣宁心中最信任最在意的就是这个弟弟,因为他从小就出类拔萃,能文能武,她没想到,只是因为一个顾清语,让他这般失去了往日的冷静与分寸,完全没了章法。 “娘娘……臣弟今天的确糊涂透顶!我誓不再蹈覆辙,然而,我也不会放弃顾清语!” 周荣宁听了这话,心尖又是一颤:“你为何非要如此执迷不悟,不肯回头?本宫本不愿将这些言语道破,乾清宫那边早有风声,皇上对顾清语已有垂青之意,欲要安排其侍寝的消息,空穴来风,必有其因!你若仍死死纠缠,岂不是要将皇上激怒?” 周檀绍虽已有所预感,可亲耳听闻此言,心中仍是波澜难平。 周荣宁又是一叹:“本宫不能看你如此自甘堕落,为了本宫,为了侯府,也为了你自己,你先离开京城一阵子吧。” 眼若不见,心便不念。 假以时日,他终归会忘却这段过往。 周檀绍拱微微屈身,双手交叠于前,头颅深垂,言辞间满载恳求:“娘娘,我不能走,我不能离开京城!” 周荣宁的眼神倏地冷却,往日的温婉与从容被一抹不容置疑的坚决所取代:“本宫不是再和你商量,再这么下去,将酿成大祸!绍儿,你最好听本宫的话,否则,本宫便只能对顾清语下手了。” 第一百九十八章 伤心 试问,又有几人甘愿背负恶名,做个恶人? 周荣宁从来不喜欢伤害无辜,哪怕顾清语一而再再而三地背叛侯府,她也未曾对她下过死手。 她不想自己的双手沾血,因为仇怨是永远无法终结的。 周檀绍闻此,目光也随之变得深沉而凝重:“娘娘,您从不是那样的人,您从不会对无辜的人下手!” 周荣宁闻言,回他一记无奈的冷笑:“顾清语把你弄成这样,她在本宫的眼里,怎能无辜?本宫也不愿做那恶人,但有些事,本宫不做便要后患无穷。其实……” 她说到这里,话音微顿,目光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旋即继续道:“其实,本宫之前也曾对顾清语动过一念,只是那次不巧,被她察觉到了端倪,方才不了了之。” 周檀绍闻言,心中惊疑交加,不由自主地追问道:“娘娘都做了什么?” 周荣宁淡淡摇头:“本宫尚未来得及有任何动作,一切便戛然而止。或许,这便是命运的安排,天意使然,所以本宫愿意再给顾清语一个机会。可你今日的所作所为,已经让本宫深感不安!” 周檀绍心中明了。 今日,长姐对他的失望,已如深渊般难以填补。 他无心为自己辩解分毫,只是满心想着为顾清语求得周全。 周荣宁不禁长叹一声:“如果你真的在意顾清语,那就再求本宫。你尽快出城离京,没有本宫的吩咐,你再不许回来!” 她不能不狠! 总要有个人替他来个了断! 周檀绍沉默片刻,又道:“一个月,请娘娘再给我一个月的时间。” “你……” 周荣宁眼眶泛红,怒气翻腾。 若她不是身居贵妃之位,她今日非要亲手打醒他不可! 周檀绍低着头,缓缓道:“娘娘的担忧,我何尝不知?我并非无心无德之人,也不是莽撞无脑之徒!顾清语曾是我的妻子,无论如今她对我怀有怎样深重的厌恶与怨恨,我都清楚地记得,她在侯府的时候,满眼满心装的都是我……这份心意,我始终洞悉于心,只是,我不愿面对,更自欺欺人地忽略了她的一片心意。” 那些藏在他心底的话,他从未与任何人提起过…… 因为实在不够光明磊落。 “从顾清语进门的那一天起,我便在心中暗暗将她和顾清欢比较,甚至,我还觉得她配不上我!虽然我不曾当面表露过,但我看她的眼神,我的所作所为,所言所行,无一不在敲打她那颗惶惶不安的心。臣弟身为她的夫君,本应是她的依靠,是她头顶那片遮挡风雨的天。可我都做了什么?” 周檀绍说到这里,嗓音微微一涩,旋即便又平稳如常:“顾清语在侯府一直乖巧温顺,从未有过违背我的时候,即便我待她苛刻无情,甚至粗鲁无礼,她也总是温柔地默默承受,不曾有过半句怨言。她为何能忍?因为她无处可去,她想留在侯府,她想留在我的身边。可惜,我还是伤了她的心,我伤透了顾清语的心。” 周荣宁听到这里,原本强硬到底的那颗心,也随之柔软几分,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她何尝不知道,顾清语昔日对周檀绍的照料是何等无微不至,若非有她那份不遗余力的付出,周檀绍的康复之路定不会如此顺畅。 顾清语的好,她自然是明白的。 “倘若世间真有奇迹,我愿倾我所有,换她归来,重回到我的身边,回到侯府,让一切恢复平静,重新开始。” 周荣宁闻言,责备之情悄然褪去,而是反问道:“覆水难收,破镜难圆。你如此执念深重,可曾细想过顾清语的心意?她还愿意回去吗?她还愿意让你去当她的天,为她遮风挡雨吗?” 周檀绍闻言,沉默片刻,终是摇了摇头,神色间满是无奈与苦涩。 周荣宁缓缓语气道:“事已至此,你的执念已是累赘。你莫要再害了自己,又害了她!你不要忘了,顾清语的背后,也许有高人指点,可她并没有永安侯府这样的靠山。你何不放过她呢?” 周檀绍闻言仍是沉默。 “绍儿,本宫不想逼你,你回去自己想清楚,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周荣宁周荣宁言及此处,面容之上难掩倦色,她以手轻撑额际,声音中带着一丝疲惫:“本宫今日乏了,你且退下吧。” 周檀绍俯身一礼,转身迈步,临到门口时,他又转身回来,望向长姐道:“娘娘,其实,我只想再要一个机会,一个能够重新弥补,好好待她的机会。” 顾清语回到乾清宫,立马打水净面,再用清茶漱口。 然而,即便茶水换过一轮又一轮,她还是觉得自己的嘴里,还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柳絮察觉到了她的反常,轻声关切道:“姑娘今儿是怎么了?是不是方才吃坏了什么东西?” 顾清语的眼神里藏着难以名状的阴翳,轻轻摇头:“不是吃了坏东西,而是见了坏东西。” “啊?” 柳絮闻言,不禁微微一怔。 当晚,顾清语侍奉皇上梳洗过后,便静静退下。 李淳安并未安歇,而是一直在御书房处理政务,期间还发了一次脾气,险些摔了茶盅。 大家听闻这个消息,彼此交换着眼色,心中暗暗期盼,愿这漫漫长夜能平静度过,各自谨言慎行,莫要不慎触怒龙颜,招来无妄之灾。 顾清语倒是不怎么在意,她的心里一直想着白天的事,想着周檀绍的所作所为。 一夜辗转反侧,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她才稍微眯了一会儿。 许是睡得太少,又心事重重,顾清语竟破天荒地犯下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错误。 她在转身出去的时候,脚下不慎,忽地踉跄一下,手中紧握的水盆不经意间脱手而出,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响动,水盆滚落,水花四溅,瞬间将地面染成一片狼藉,空气中弥漫着突如其来的慌乱与不安。 “奴婢该死!” 顾清语心头猛地一颤,随即盈盈跪落,以额触地,低声谢罪。 第一百九十九章 几分薄面 在御前当差做事的人,平时连在皇上面前咳嗽一声,都是莫大的忌讳,足以令人心惊胆战。 试想,何人胆敢在龙颜之前失态跌倒,更兼遗落一地狼藉,那无疑是自寻死路。 顾清语跪伏于地,额头轻叩,下半身衣裙已被清水浸湿,紧紧贴合肌肤,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不适与窘迫。 李淳安轻轻垂下眼帘,目光淡淡扫过顾清语,未有怒意浮现,甚至他的脸上都没有一丝一毫情绪变化,片刻的静默后,他终是开口,声音平静无波:“朕非嗜杀之君,不因一盆水溅而轻取人命。起来吧,该收拾的收拾,该做事的做事。” “谢皇上。” 顾清语垂眸起身,一低头就看到了自己下半身湿漉漉的衣裙,李淳安的目光显然也捕捉到了她身上的窘迫。 朦胧的衣裙,紧贴皮肤,勾勒出她纤细的双腿,还有曼妙玲珑的身体曲线,莫名有几分勾人。 李淳安淡然一瞥,眸光淡然如水,破天荒地启唇问道:“你素来办事沉稳,有条不紊,今儿是怎么回事?” 顾清语张了张口,本想解释几句,但转念一想,皇上这般发问,未必是想听她遮遮掩掩的搪塞之词。 “奴婢今日有些恍惚走神,奴婢罪该万死。” 李淳安换好衣服的空隙,地上的水渍已经完全被擦拭干净了,一切又恢复整洁干净,井井有条。 唯有顾清语站在那里,略显狼狈而无助。 “你在想什么?” 李淳安淡淡发问。 顾清语避重就轻:“奴婢自己也说不清楚,奴婢愚钝,还望皇上见谅。” 她不明白,今儿的皇上怎会这般反常? 他对她的询问是好奇还是在意呢? 李淳安静静看着她,又抿了一口茶,才道:“你在乾清宫做事也有一阵子了,你不是一个会轻易犯错的人。” 其实,他心中是有些好奇的。 在顾清语的心里,还有什么比身为君主的自己,还要重要? 他可以允许一个无心之错,却不能允许一个侍奉他的人,在他的面前三心二意地恍惚。 可他不会怪罪她,因为那样就太没有君子风度了。 “你可以慢慢想,晚些时候再来告诉朕。” 李淳安放下茶杯,深深看她一眼:“今晚,朕愿意听你说话。” 这突如其来的温柔,让顾清语很是诧异不解。 今晚……只会要凶险重重了。 顾清语让柳絮给小喜子传了话,然后便默默等待着夜晚的降临。 然而,到了傍晚时分,意外又出来了。 彤华宫率先派了人过来,说是长公主殿下欲要亲自召见顾清语。 顾清语半信半疑,想不到长公主为何要见自己,犹豫片刻,也只能领命而去。 初入彤华宫,满眼奢靡精致。 李淳熙倚坐在贵妃榻上,小腹之上,盖着薄薄的锦被,神情慵懒,目光幽幽。 “奴婢顾清语拜见长公主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顾清语率先行礼,盈盈叩拜,姿态中尽显恭顺与雅致。 李淳熙默默地将她上下打量,似笑非笑地勾了一下嘴唇:“本宫对你耳闻已久,今日总算是见到真人了。” 顾清语的姿色称得上上乘,却也仅仅止步于此。 许是,宫中美女如云,李淳熙早已是见怪不怪。 顾清语的容貌和身段,并没有让她觉得眼前一亮的惊艳。 眼前的女子,清清淡淡,有种自然温和的娴静气质,既不伶俐,也不张扬明艳。 李淳熙怀着身孕,行动不便,心中早已烦闷许久。正当她无所事事、百无聊赖之际,沈砚又给她找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沈砚的要求很简单,也很直接。 他想要李淳熙把顾清语留在彤华宫,暂时和皇上保持距离。 李淳熙不明白沈砚为何这样安排,明明之前,他费了不少心思,才把顾清语安排到了乾清宫,只为让她能更近一步地接触皇兄。而今,沈砚却似要逆转这一切,平添诸多变数,其中的缘由,着实令她费解。 不过,李淳熙对沈砚总是宠溺纵容的。 即便心中疑惑丛生,她还是应允了沈砚的请求。 李淳熙不喜欢兜圈子,缓缓开口道:“你进宫许久,招惹了不少流言蜚语。本宫对你倒是没什么偏见,本宫听闻你当初看护顾昭仪生产,尽心竭力,无一不周,更是对三皇子照料有加,呵护备至,如此算来,你也勉强算是个全才了。”说完,她又拿起一颗晶莹剔透的葡萄,慢慢细品。 顾清语听到这里,心里隐隐有几分猜测,却只能装糊涂行礼谢恩道:“奴婢何德何能,奴婢能侍奉宫中的娘娘,侍奉皇子殿下,实乃奴婢莫大的荣幸。” 李淳熙闻言轻轻一笑,只觉嘴里的葡萄更加愈发甘甜,盈满唇齿之间。 果然,人生总要找点乐子才有趣。 李淳熙不以为然道:“这么恭维客套的话,你还是留着在皇上的面前说吧。本宫用不着你肝脑涂地的忠心,更听腻了这些无用的话语。” 顾清语闻言,垂眸发问:“请问殿下,今日召见奴婢有何吩咐?” 李淳熙淡淡道:“本宫想把你留在身边,留在彤华宫,你可愿意?” 顾清语先是一怔,随即又开始怀疑,此事是不是和沈砚有关,是不是他安排的? 她的心中不禁泛起了层层涟漪,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是恭敬回应道:“奴婢承蒙殿下信任,能得此荣幸,只是奴婢是乾清宫的宫女,每日要侍奉皇上梳洗……奴婢,实不敢擅自应下此事,以免逾越规矩,犯下大错。” 李淳熙淡淡道:“本宫既开了这个口,便不会做不成事来打本宫自己的脸。其实,你也是聪明人,本宫为何要点名了要你,你心里有数。既然有人开了这个口,本宫自然要赏他几分薄面才行。” 顾清语闻言,低垂眼睑,默不作声,心中却如明镜般透亮。 在这宫廷深处,能将她这卑微的宫女与尊贵的长公主殿下牵连到起来的人,唯有沈砚了。 短暂的沉默后,顾清语静静回话:“奴婢愿听从殿下安排,侍奉殿下左右。” 第二百章 意外频出 长公主殿下在宫里的传言中,素来是个顶难侍奉的主子,她喜怒无常,享乐无度,平日里行事全凭心情,身边侍奉的宫女太监,稍有不慎,便会惹祸上身。 顾清语好不容易才挤进来乾清宫,怎会甘心轻易离开? 然而,如果这一切都是沈砚的安排,她也不能拒绝。 她心里也很清楚,面前的这位长公主殿下,可是比皇上还要危险麻烦的“主子”。 李淳安处理完政务,本想回寝宫再看几道奏折,便早些休息。 他今儿没有临幸妃嫔的安排,正等着顾清语前来伺候自己呢,谁知,却被李淳熙给“抢”走了人。 李淳熙一向任性,李淳安也是无心责怪,于是直接换了人。 然而,那个“代替”顾清语的人,正是柳絮。 她本无心讨好皇上,不过是恰好在那个需要填补空缺的时刻,出现了。 李淳安今晚只想挑一个安安静静的人来陪一陪自己,正好,柳絮那张小脸在朦胧烛光的照耀之下,更添几分娇媚的韵味,让他身随念动。 被皇上宠幸过的柳絮,一夜之间变成了宫中人尽皆知的“大人物”了。 她虽未正式册封,却已悄然跻身于君王侧,侍奉左右,好巧不巧,她也正好顶了顾清语离开的缺儿。 等这消息传入彤华宫的时候,顾清语正在侍奉李淳熙梳头,她手持雕刻华美的桃木梳子,听着李淳熙望着铜镜中的倒映,意味深长道:“世事真是奇妙,你一走,皇兄身边就添了人,看来你的能耐和本事,似乎并未如传闻中那般出众啊。” 顾清语闻言,睫毛轻轻颤动,低语回话:“奴婢本就是个平平无奇之人,微不足道。” 李淳熙不留情面道:“你梳头的手艺,的确不怎么样。”说完,她便以眼神示意旁边的大宫女婉容上前接手。 顾清语双手恭谨地递上梳子,头颅微垂,步履轻盈地向后退去。 李然而,李淳熙并未即刻放她离去,而是透过铜镜的映照,静静审视着顾清语的脸庞,随即又问道:“本宫有一件事要问你,你可要老老实实地答,知道吗?” “是,殿下请问。” “你怎么敢与周檀绍和离?你为何要离开永安侯府?” 李淳熙语气淡淡,眼神有光,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小心思。 这问题,实在太过熟悉了。 顾清语静静回话:“回殿下,奴婢和周大人的缘分已尽,唯有和离,才能彼此成全。” “你这话说的不太老实。” 李淳熙洞若观火,知她不敢说真话,便道:“听闻,在寻常人家,女子被休弃之事屡见不鲜,唯独夫妻和离者,寥寥可数。本宫听说,周檀绍是个极有傲气之人,他肯为你这么做,可见其情深义重,确是世间少有。反观于你,倒是心硬如铁,一旦决绝,便再不回头。” 她语带调侃,似乎对事情的真相比哦那个不怎么感兴趣,只是随口一说,解解闷儿罢了。 顾清语不再回话,任她取笑。 谁知,李淳熙说笑几句之后,瞬间脸色一变,整个人像是僵住了一样,随之呼吸急促。 这一幕发生得太过突兀,等宫女们反应过来的时候,也是个个惊慌不已,纷纷跪地询问:“殿下,您怎么了?” 李淳熙很显然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她只觉自己的小腹猛地一紧,仿佛被绳索紧紧束缚,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紧接着,她的双腿之间似乎涌动着一股温热的暖流,伴随着这股暖流,一种难以言喻的剧痛缓缓弥漫开来,让她无法忍受。 等到太医匆匆赶来时,李淳熙已被剧痛折磨得不成人样,汗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不断自她的额头滑落,浸湿鬓发,蜿蜒而下。她的身躯因难以忍受的剧痛而扭曲,蜷缩成一团,仿佛每一寸肌肤、每一根骨头都在承受着非人的折磨。 顾清语不是李淳熙的近身侍女,只能焦急地站在宫门外等候。 等李淳安匆匆赶来之际,正好在门口瞥见了那抹熟悉的身影,然而,此刻他的心全系于妹妹身上,无暇他顾。 李淳安问过太医才知,妹妹腹中的胎儿,恐难保全。 他低声质问,为何会发生这样的意外? 太医们彼此交换着不安的眼神,最终,只能无奈地低下头,一一禀报。 原来,自李淳熙怀有身孕以来,一直未改饮酒作乐的习惯,致使气血逆流,胎气大伤。 李淳安眉头紧皱,眼神中涌现出浓烈的愤怒:“那你们为何不早些作为?简直就是一群废物,无用的废物!” 皇上平日里鲜少动怒,但此刻的怒火,却足以令在场的每一个人心生畏惧,浑身颤抖。 一个时辰后,李淳熙小产晕厥,脸色苍白如纸,再也不见平日里的傲然于世、略带娇嗔的神采。 整个宫殿都笼罩在一片悲伤与混乱之中。然而,在这纷乱之中,李淳安却忽地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问道:“驸马爷呢?他为何不在此处?” 他先前因过于伤心而未曾留意,此刻静下心来,才觉出这其中的不对劲。 从他踏进彤华宫的那一刻起,他就没见到吴庆川的身影。 然而,等他派人四处寻找之后,竟等到一个让他完全意外的消息,震颤了他的心神。 原来,吴庆川一直都在彤华宫。 不过此刻的他,已是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而且,他还不是一个人,在他的身边还有两个衣衫不整的宫女,陪他荒唐作乐。 李淳安没想到,平日里严肃端正的吴庆川,竟有如此不堪混账的一面。 他的妹妹正在备受煎熬之际,她的丈夫却在寻欢作乐…… 李淳安的心境愈发沉重,他派人将醉酒的吴庆川,拖入院中,吩咐侍卫用冰凉的泉水将他泼醒。 冰凉的井水自吴庆川头顶倾泻而下,将他从醉梦中拉扯回来。可他的意识仍旧模糊,他眼神迷离,嘴唇微动,未待皇上开口询问,便喃喃自语道:“人生在世,但求快活,唯有肆意快活,方不负此生。” 第二百零一章 补偿 李淳安听着这疯言疯语,眉头紧锁,目光如寒潭般深邃。 他缓缓开口,声音里不带丝毫温度:“来人,掌嘴!” 太监们立刻领命趋前,动作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他们的手掌高高举起,直接往吴庆川的脸上重重招呼,一下接着一下,力道不轻,声音极闷。 吴庆川渐渐清醒,待他的视线聚焦,只见皇上面容铁青,怒气冲冲,顿觉天旋地转,随即打了个激灵。 他头昏脑涨,双耳嗡嗡作响,本能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石板上,声声求饶,言辞恳切而绝望。 “臣该死,臣罪该万死,还望皇上赎罪!” 李淳安幽幽看他:“长公主出了这样的意外,你却在寻欢作乐。朕没想到,朕的妹夫,居然是这等没心没肺之人,你放着身怀有孕的妻子不闻不问,只顾自己放纵行事,你心中可还有一丝为人夫君、为人父的担当与温情?你还配做一个人吗?” 吴庆川身躯震颤,双唇微启,却如同被无形之锁紧锁,半晌吐不出半个字来。他脸上的神色复杂,交织着恐惧、羞愧与无助。 李淳安很清楚,他们夫妻之间的关系不睦,但他未曾料到,吴庆川竟能如此冷漠,连对身怀有孕的妻子也能做到置之不理。 这份凉薄之心,实属忤逆,让人寒心彻骨。 然而,此刻的李淳安,心中虽波涛汹涌,面上却依旧保持着帝王应有的沉稳与威严。 他今日不会动他。 “公主刚刚失了孩子,朕不想她今日再添一桩伤心事。朕给你一炷香的时间,把自己收拾干净,然后你亲自去给公主请罪求饶吧。你的命是长公主的,望你自省慎行,莫再行差踏错!” 吴庆川心如死灰,万念俱寂。李淳熙痛失骨肉,身为夫君,他纵非全责,亦难辞其咎。 偏偏,他又不争气地和那些宫女厮混作乐,触怒龙颜,令皇上心生失望。 这潭水,本就混沌不明,如今更是淤积深厚,一旦涉足,只怕再难抽身。 即便没错也有错。 寝殿内,宫女们悄然抹泪,个个双眼红肿。 李淳熙悠悠苏醒,待见这一屋子哭哭啼啼的人,心中已明了七八分。 她轻轻眨动眼睑,睫毛轻颤,却未沾丝毫湿润,仿佛这满殿忧伤,皆与她无关。 “殿下,您醒了……” 宫女们的声音细若蚊蚋,随之在她的床边跪成一排,惹得李淳熙厌恶闭眼,幽幽开口道:“本宫还没死呢……你们这么想哭丧,那就去给本宫还未出世的孩子去陪葬吧。” 众人闻言,心中皆是一凛,惊恐之情溢于言表,连忙俯身叩首,连连认错。 李淳熙听得厌烦,淡淡开口道:“出去,都出去。” 待周遭的一切终于沉寂下来,她缓缓睁开双眸,却意外地发现床边仍伫立着一道身影,正是她的驸马,吴庆川。 他的模样显得格外狼狈,似乎挨了不少的打,双颊红肿,红肿不堪,眼神中交织着惊恐与无助。他整个人显得疲惫至极,精神萎靡,仿佛被抽离了所有的生气。而当他的目光触及她时,那眼神更是变得异常复杂,晦暗不明,仿佛藏着千言万语,却只能化作无声的叹息,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 李淳熙平静开口道:“本宫的孩子没了,与你无关,若是皇兄责备下来,本宫自会一力承担,绝不会连累与你。” 闻此,吴庆川心中惊疑交加,满心困惑如同迷雾笼罩,而一股难以言喻的哀伤又不期而至,悄然蔓延。 “殿下,请您不要太过悲伤,勿让悲痛侵蚀了贵体,伤了根本。” 他的声音里,满是关切与忧虑。 李淳熙听着他苍白的话语,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微笑:“人人都觉得本宫悲伤欲绝,可惜,本宫并非那易生悔恨之人。这孩子本就是来得意料之外……如今,没了也就没了……” 她看似语调平静,无波无澜,但在这份平静之下,却藏着一缕不易察觉的心痛。 那孩子还未完全成形,便早早地没了。 吴庆川闻言,心头又是一震,片刻的沉默后,他强压下心头的波澜,鼓起勇气,轻声细语道:“殿下还年轻,咱们还会有孩子的。” 李淳熙闻言,眼眸中似有秋水潺潺,流转着复杂的情绪,缓缓将目光移向他,幽幽发问:“会么?本宫和你还会有孩子么?” 吴庆川又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自然会的,殿下与微臣,乃是至亲夫妻,理应要有属于咱们的孩儿,将来长大成人,承欢膝下,共享天伦之乐……” 他才说到一半,便被李淳熙那微弱而略带苦涩的轻笑轻轻打断。 然而,她笑着笑着,便笑出泪来,晶莹剔透,悄然滑落。 吴庆川目光怔然,望着她眼角的泪光,尽管心中那份积压已久的怨气仍未完全消散,但他仍不由自主地倾身向前,轻声安慰:“殿下,哭多伤身,请您先保重自己的身子要紧。” 李淳熙抬眸看他,隔着朦朦泪光,她第一次从吴庆川的脸上捕捉到了一抹难得的温柔,那温柔里藏着深深的关切。 她沉吟一下,又开口道:“驸马,本宫从未善待过你,本宫也知道你心里有怨。” 吴庆川闻言身躯不由自主地微微一僵,旋即缓缓垂首:“恳请殿下莫要如此言重,臣承担不起的。 李淳熙又是一笑,意味深长道:“可惜,一切都晚了。如今,本宫就算有心待你好,亦是枉然。本宫愿意给你一个机会,让你重获自由。毕竟如今,连民间的女子都能与丈夫和离分手,各奔前程。你若是不愿再囚于这宫墙之内,本宫可以成全你,放你离去,权当是对你我昔日夫妻情分的一点微薄补偿吧。” 吴庆川跪地低头,心中五味杂陈,过了许久,才嗫嚅唤了一声:“殿下……” 李淳熙轻声续道:“本宫不聋不瞎,岂会不知外界的流言蜚语有多刺耳。你要走便走吧。本宫保证,本宫也好,皇上也好,都不会因此事迁怒于吴大人,保你家族安宁无恙。” 第二百零二章 造化 长公主小产之后,一连三日都闭门不见人,哪怕是皇上来了,也要吃闭门羹。 李淳安虽然担心妹妹,但也不愿让她拖着憔悴疲惫的身子来应付宫规礼数,索性直接下了一道口谕,宫中任何人不许擅自前往彤华宫,以免惊扰了长公主亟需的安宁与休憩。 顾清语才来彤华宫几天的功夫,便遇上了这样的大事,让她的心里也隐隐不安。 然而,她暗自思量,即便沈砚再怎么杀伐果断,也绝不会采取如此阴狠决绝的手段来为她排忧解难。如今,她不用贴身侍奉长公主殿下,整日呆在偏殿,做些清扫之类的琐碎活计,日子也随之变得冗长而乏味。 又过了几日,宫中再度传来了一则好消息。 那位曾在乾清宫中意外得宠的小宫女,如今已被皇上册封为才人,正式踏入了宫中妃嫔的行列,一朝翻身,今非昔比。 顾清语听了这事,不知是该为柳絮高兴,还是担忧? 这宫墙之内的风起云涌,总让人难以捉摸,更难以预料。 柳絮本性纯良,跟着她的时候,也是安静懂事。如今她成了主子,这是好事,可顾清语很清楚,她是沈砚的人,她只是代她挡了一“劫”。 这天傍晚,皇上又亲自来了一趟彤华宫。 好巧不巧,顾清语被分派至宫门外,正细心地清扫着今日里纷飞的落叶。 忽闻皇上驾到,她心中一惊,连忙放下扫帚,恭敬地跪倒在地,行以大礼。 李淳安早就看到了她,却只是目光淡淡掠过,未作停留。 然而,即便是身为帝王,李淳安也仍是被妹妹拒之门外,那份无奈与失落,仿佛千斤重担,重重地压在他的心间。 李淳安轻轻一叹,转身折回。 经过顾清语的面前时,他淡淡发话道:“起来吧,不必再跪。” 顾清语闻言微微一怔,忙起身跟随。 待走出宫门时,皇上周遭的侍从如影随形般散去,唯余她一人,小心翼翼地跟随着。 李淳安缓缓驻足,身形挺拔如松,以一种近乎审视的目光回望于顾清语,似有思量。 顾清语迎上那双深邃的眼眸,心下一颤,不由自主地低垂螓首。 李淳安沉默良久,终是开口:“你为何这般胆怯慌乱?” 顾清语静静道:“奴婢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所以心生惶恐。” 李淳安背过双手,淡淡发问:“朕有说过你做错了吗?” 他缓缓向她迈进一步,眼神深凝:“顾清语,你到底有什么好处?值得人人都来向朕讨要你?” 顾清语闻此,心头又是一阵恍惚,不安如潮水般涌来:“皇上此言,奴婢实难领会……” “长公主,宁贵妃……她们都曾向朕讨要你,仿佛你是什么了不得的宝贝。朕不明白,你究竟有什么好?如今,你既留在了长公主的身边,那就使出点能耐来吧。朕只有这一个妹妹,她也是朕唯一的亲人了。” 李淳安语气低缓,藏着难掩的疲惫:“你的经历比旁人多些,加之同为女子,想必更能体会她的心境吧。” 顾清语闻言,语态温婉而坚定,轻轻屈膝,缓缓跪落,行了一礼,声音诚挚道:“奴婢定当倾尽心力,护佑长公主殿下周全,愿能为皇上解去一丝烦忧。” 待皇上走后,顾清语的身后突然闪现一人,惹得她微微一惊,来人正是和她同屋的大宫女倩华,她是彤华宫里最年长的宫女,明年就要满二十五岁,明年的此刻,她就能熬出头了。 “倩华姐姐……” 顾清语轻轻喘息片刻,随即整顿心神,连忙对着倩华欠身行礼。 倩华轻轻摆手,温婉地示意她起身说话,同时,眼眸中闪过一丝微妙的示意,似有所指。 顾清语心领神会,随着倩华的引领,两人步至一处幽静隐蔽的角落,听她低声细语道:“你方才为何不求皇上带你回去?” 这话语来得突兀,顾清语不禁蹙眉反问:“倩华姐姐,你这是说什么呢?” 倩华蹙眉看她:“你本就是乾清宫的人,何必留在这里朝不保夕?殿下失了孩子,必要伤心好一阵子。你在此苦苦守候,熬过一日又一日,何不回去为自己争取一番?如果当初你没走,现在的柳才人就是你了。” 顾清语一时猜不透她的心思,也不知她为何这般好心为自己出谋划策,只是淡淡道:“姐姐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是自愿留在彤华宫的,我也是心甘情愿侍奉长公主的。” 倩华闻言,言,脸上瞬间浮现出一种恨其不争的神色,眉头紧锁,轻轻摇头,语气中带着几分责备:“你糊涂啊!我听闻你是官家的小姐,还以为你是个通透之人。要知道,做宫女熬到二十五岁方能出宫,我历经千辛万苦,好不容易要熬出头了,出去的日子会怎么样,我自己心里都没数。这些日子,我见你安安分分,规矩收礼,心里也盼着你能好些,没想到你这么不争气……” 顾清语听到这里,才知她只是好心而已,便道:“我和姐姐不一样,我在宫外已是了无牵挂,无所依傍。相较之下,或许留在宫中,才是我更好的归宿。” 倩华一脸苦笑:“我怎能和你比?你亲爹是朝中大官,你姐姐是宫中的昭仪娘娘,你要过什么样的日子不行,非要来受这种苦?” 顾清语听了这话,也是哭笑不得,轻轻一叹道:“姐姐是明白人,何不细细思量一番呢?我若能在家族中寻得依靠,又何必来宫中找归宿呢?别人给我什么身份,我便是什么身份,从未敢自视高人一等。” 倩华见她这般坦诚,莫名有些震惊,也有些意外:“想来,你也是被命运捉弄,历尽沧桑之人。”说完,她也跟着叹息一声:“造化弄人,谁又能明白老天爷的心思呢。” 顾清语沉默一笑,心中暗道:若是天意弄人,倒还好受些,最难捉摸的,莫过于人心之深邃多变,福祸相依,实难揣测。 第二百零三章 坦白 几日后,顾清语终于有机会见到了长公主李淳熙。 她身型消瘦,脸颊轻陷,目光清寂,面无表情。 那张曾经明媚娇艳的脸上,少了神采奕奕的光彩,多了几分无法言喻的沉重。 顾清语甫一踏入室内,李淳熙的声音便轻轻响起,不带丝毫温度:“你可有沈砚的消息?” 顾清语被她问得心生不安,忙低头回道:“回禀殿下,奴婢所闻,沈公公近来一直在宫外奔忙,至于具体情形,奴婢实在无从得知。” 李淳熙闻言,漫不经心地勾勾唇角:“真是只绝情的狼崽啊。” 顾清语听了这话,唯有沉默。 “当初,本宫之所以将你留在彤华宫,全然是看在沈砚的情面上。他言辞恳切,誓要护你周全,本宫便顺水推舟,成全了他的一片心意。如今,本宫没心情再纵着他了。你既已经是皇兄的女人了,那便回乾清宫去吧。” 顾清语闻言,心中微动,略作思索后,低声道:“殿下,奴婢心中实愿留在殿下身边,继续留在彤华宫内。” 李淳熙轻轻偏转眼眸,投向她的视线仿佛冬日里的寒风,清冷而穿透人心:“你哪来的忠心呢?说白了,你也不过是沈砚安插在宫中的一颗棋子罢了。” 顾清语微微颔首,坦然接受:“殿下说得没错,奴婢的确是沈公公的人,正因为奴婢是沈公公的人,奴婢才更要倾尽心力,护殿下周全,以报沈公公知遇之恩。” “你还真有胆子承认?” 李淳熙幽幽一笑,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似乎在细细品味着什么,“沈砚选人,向来眼光独到,你能入他法眼,也算是你的造化。” 顾清语继续道:“殿下,恳请您允许奴婢伴您左右,直至沈公公归来,那时奴婢方能心安离去。” 李淳熙又多看了她一眼,抿唇不语。 沉默中,外间有宫女来禀报:“殿下,驸马爷又带着糕点来看您了。” 闻此,李淳熙的眸光微微一沉,语气中带着不易察觉的感慨:“没想到,本宫身边的人都是这般忠心……” 吴庆川每日早晚必定会来给李淳熙请安,虽然她不曾与他见面,刻意回避,但他送来的食盒子还是会被宫女们规规矩矩地放在桌上。 李淳熙没想到,之前木讷无趣的吴庆川,竟藏着这样一份细腻情思。 他好像变戏法般,每日搜罗来各式糕点酥饼,件件精致诱人,令人赏心悦目。 顾清语步出宫殿,一眼便望见驸马爷仍在院中徘徊,步伐中带着几分踟蹰。她缓缓上前,施礼请安。 吴庆川见她从内殿出来,便问:“殿下今日如何?气色可好?” 言语间,满是关切与期待。 “回驸马爷,殿下今日很有精神。” 顾清语避重就轻。 吴庆川闻言,紧绷的神色微微缓和,却依旧驻足原地,似乎有意逗留。 顾清语瞧见他满面忧虑,不禁轻声说道:“驸马爷如此心系殿下,何不亲自进去探望一番呢?” 吴庆川闻言,先是微微一愣,旋即又摇了摇头,叹道:“殿下若不愿相见,我岂能强行闯入?抗旨事小,若是让殿下心生不悦,岂不添乱。” 顾清语沉吟道:“驸马爷,奴婢斗胆直言,殿下现在最需要的就是陪伴,您是她的夫君,理应挺身而出!” 吴庆川皱眉看她,不解发问:“这话何意?” 顾清语深知他心中顾虑,无非是宫廷礼数繁多,难以轻易逾越,于是继续道:“夫妻至亲,彼此的思念体恤之情,又怎会是区区一扇宫门所能阻隔的呢?” 想来,当初李淳熙对他心生厌恶,何尝不是因为他刻板隐忍,处处以宫规为上,甚至比自己的妻子更重要。 吴庆川怔了怔,心中随之一动,自然明白她话中的深意,只是他没有勇气那么做罢了。 顾清语见他听懂了,又是屈膝一礼,转身告退。 吴庆川在门口徘徊良久,最终还是鼓足了勇气,踏进大门。 李淳熙闭目养神,忽然听闻宫女轻呼一声“驸马爷”,随之缓缓睁开眼,待见吴庆川一脸关切地站在几步之外,不禁微微蹙眉道:“你怎么又来了?” 吴庆川低了低头,不忘行礼道:“殿下请勿见怪,臣实在是放心不下殿下,这些日子以来,夜夜难眠……” 李淳熙未待他言尽,轻轻抬手打断:“别说了,本宫不是说过要放你出宫吗?你该离开,免得本宫求得皇兄下了旨,到那时,你在宫中的境地怕是会尴尬难安。” 吴庆川神色复杂,欲言又止,终是鼓起勇气:“殿下,臣并不想离开殿下,臣还想留在殿下的身边。” 此言一出,殿内气氛瞬间凝固,静得仿佛连呼吸都停滞了。 李淳熙唇边勾起一抹淡笑,眼神中交织着复杂情绪:“你此言何意?” 吴庆川的眸子深邃如渊,坚定无比:“殿下,我们始终是夫妻,臣不能在这种时候弃你于不顾!” 李淳熙面上浮现一抹不易察觉的轻蔑,心中却不禁泛起一丝涟漪:“你这是何苦呢?你与本宫做夫妻,只会成为天下人的笑柄。本宫放你自由,你该感恩才是。” 吴庆川继续道:“殿下,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臣从未想过要离开殿下,亦不惧外人的耻笑与奚落。殿下,臣究竟要怎么做,才能让殿下相信,臣是真心的。” 李淳熙眸光闪烁:“吴庆川,你的真心,与本宫而言,毫无用处。本宫不会因为你的真心而改变,再用不了多久,本宫又会重归旧日模样,沉浸于那歌舞升平、繁花似锦的欢愉之中。到那时,你是否还能像今日这般,情意绵绵,不改初衷?” 吴庆川闻言,脸上掠过一抹错愕,显然未曾预料到她会如此直白坦诚。 他的沉默,等于回答。 李淳熙嘴角勾起一抹淡笑,轻轻摇头,言语中带着几分释然:“本宫从不渴求你的同情与怜悯,咱们之间,还是好聚好散吧。” 第二百零四章 潇洒 “殿下……” 李淳熙轻轻抬手,未待他言语落尽,便再次启唇:“做人还是潇洒一点的好。咱们注定成不了恩爱夫妻,即便你留在宫中,伴我左右,本宫的心性亦不会为你有丝毫改变。本宫生来便不喜那重重束缚,做不得你心中温婉贤淑的妻,本宫只会做你的主子。” 此言一出,宛如寒冰封心,彻底绝了吴庆川心中的那抹微光。 在这宫廷之中,尊卑有序,不可僭越。既是殿下金口玉言,他唯有默默领受,依礼行事,不敢有丝毫违逆。 吴庆川沉重地点了点头,心绪如灰,却仍按捺不住内心的疑惑,勉强挤出一句话来:“殿下,微臣心中一直有个解不开的结……为何偏偏是沈砚?” 话音刚落,他便心生悔意,但又想冒死求一个答案。 李淳熙面容平静如水,语气淡然:“本宫知晓你心中多有不甘,为何本宫宁愿青睐一个宦官,也不愿与你恩爱。其实,本宫并非有意冷落于你,实在是沈砚此人……太过特别。” 吴庆川闻此,黯然神伤,唯有叹息。 几日后,沈砚终于现身宫中,首要之事便是赶往乾清宫向皇上复命,随后又匆匆回到景仁宫了结差事,一日之内,脚步未停,直至夜幕低垂,才风尘仆仆地赶至彤华宫。 李淳熙早就收到风声,他回来了,索性耐着性子等了又等。 怎料,他身披月色而来,脸上还带着十分明显的愈伤。 “奴才沈砚,给殿下请安。因事务繁多,来迟一步,望殿下宽恕奴才。” 李淳熙的目光落在他眼角与脸颊处的淤青上,眉头不自觉地轻轻蹙起,问道:“你这是打赢了还是打输了?” 沈砚轻轻垂下眼睑,声音沉稳:“回殿下,臣素来以德服人,怎会轻易动手?” 李淳熙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嘲讽,笑意中藏着不易察觉的锐利:“如此说来,你是败下阵来了?唯有落败者,才会急于寻回自己失去的颜面,诸多说辞。” 沈砚轻轻摇头:“不,其实是打平了,大家握手言和,化干戈为玉帛。”说完,他缓步上前,来到李淳熙的面前,单膝跪地,目光温柔地锁定了她的容颜:“这些日子,让殿下受苦了。殿下失去了腹中的孩子,奴才比任何人都要痛心。” 李淳熙垂眸看他,眼神幽幽,当她察觉到沈砚欲要伸手握住自己的柔荑时,她优雅地站起身,手腕轻轻一旋,便巧妙地挣脱了他的触碰,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你如今在宫里宫外混得顺风顺水,何须惦记本宫呢?回你的都尉府去吧。本宫这里,已无需你再费心谄媚,刻意逢迎了。” 沈砚面对她的疏离,面上却无丝毫慌乱之色,反而更加坚定了步伐,紧随着她的倩影,步步紧跟,低低开口:“殿下,奴才今晚是不会走的。” 李淳熙闻言,缓缓转过身来,面容依旧清冷如霜:“你已经是皇兄身边的忠犬了,再不配侍奉本宫……” 沈砚却不愿再多听一字半句,抢先一步,将她纤细身躯紧紧揽入自己宽广的胸膛,双臂如铁箍般牢牢锁住,不让分毫。他薄唇轻启,贴近她敏感的耳骨,声音低沉而充满磁性,带着一丝不容抗拒的蛊惑:“殿下若真心厌恶了奴才,何不赐奴才一个痛快?一刀挥下,了断这尘世纠葛,岂不干净利落?” 李淳熙本欲将冷漠坚持到底,可一遇上他蛊惑般的语气,近乎疯狂却又深情至极的言行,便难以自拔。 她静默了良久,终是轻轻吐出一声悠长的叹息:“今宵,便罢了,本宫无心与你寻欢作乐。” 沈砚听后,非但未松开怀抱,反而将她搂得更紧了些:“奴才明白,奴才今晚只为陪伴殿下,无关风花雪月,男欢女爱。” 夜色悄然淡去,天边初露曙光之时,沈砚缓缓步出殿门。 他几乎彻夜没有合眼,一直守在李淳熙的身边,伴她安稳入睡。 这一晚,顾清语也是心绪难平,辗转反侧,仿佛有千般思绪在暗夜中纠缠,直到有人将她唤醒,悄悄出去领命。 她原以为沈砚不会在彤华宫见她,却没想到,他就在宫门外的甬道上等着她。 沈砚缓缓转身,目光温柔地落在顾清语身上,还未开口,笑意已先溢于言表。 尽管天色阴沉,光线昏昧,顾清语还是一眼就看到了他脸上的伤:“你受伤了?何人所伤?” 沈砚淡淡一笑,说出一个让她十分震惊的答案:“我这副面容,可是拜周檀绍所赐。” 顾清语怔了怔,不解道:“怎么会?” 沈砚继续道:“无妨,我虽然挨了他的拳头,但他伤得也不轻,幸好大家只是打了个平手,谁也没有置对方于死地。” “为何?周檀绍为何会突然与你为敌,他素来是个谨慎的人。” 顾清语的语气莫名有些焦急,听在沈砚的耳朵里,却别有一番深意:“你所言极是,周檀绍确是个步步为营之人。然而,一旦牵涉到你的事,他便难以自持,忍不住失了分寸。” 顾清语有些听不懂了,只是摇头不解。 沈砚随即又笑了笑,抬手拍了一下她的肩膀,给她安神:“其实,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只是我和周檀绍提了一个条件,他不肯接受罢了。” 顾清语心中隐隐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她不由自主地紧握住了沈砚的手,眼中满是恳切:“到底出什么事了?告诉我吧。” 沈砚的眸光轻轻黯淡了一瞬,语气却十分明朗:“我让周檀绍拿侯爷的命来换你。” “什么?你……” 顾清语闻言,她的手仿佛被烫到一般,猛地抽离了沈砚的掌握,脚步不自觉地向后轻挪,与他拉开了一段距离:“你居然拿我和周檀绍谈条件?” 沈砚望着她骤变的神色,心中五味杂陈,却也明白此刻的隐瞒已无意义。 “你是知道的,永安侯府欠我一个公道,我早晚要讨回来的。” 第二百零五章 再选一次 顾清语很清楚沈砚的为人,他今时今日所做的一切,皆是缘于当年的血海深仇,他的心志坚如磐石,不会为任何人停下脚步,更不会为了任何人心慈手软。 沈砚对她的好,一半出自他的真心,一半出自对过去的种种遗憾,但在此刻,顾清语听着他从容镇定地说出这番话,只觉他们彼此间的默契,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寒风,吹得摇摇欲坠,脆弱不堪。 “我和周檀绍已经没有关系了,一刀两断,干干净净。你何故要以我为饵,去胁迫于他?” 顾清语虽是压低语气,却难掩其怀疑之心。 沈砚望着她情绪波动的模样,静默片刻,终是缓缓开口:“你是知道的,我与永安侯府之间的纠葛,迟早要有个了结。之前是周檀绍自己找上门来的,我岂能白白错失这送上门的良机?毕竟,自己人背叛自己的人,看着他们窝里斗,这才是最让人痛快淋漓的报复。” 顾清语闻此,眸光不由自主地黯淡了几分,轻声说道:“我知道你的心事,我也知道你想要做什么,只是,我已然决定,不愿再与周檀绍有丝毫瓜葛。” 沈砚轻轻一笑,仿佛能洞察她内心最深处的秘密般,语气笃定道:“你这么说,皆是因为你还恨他。如果你对他无欲无求,无念无感,只把他当成是咱们前进路上的一颗小小的垫脚石。” 他的话语如同锋利的剑,精准无误地刺中了顾清语心中最隐秘柔软的部分。 然而,顾清语却轻轻摇了摇头,否定了沈砚的揣测:“此事非彼事,我分得很清楚。” 沈砚冷冷道:“我要对付的是整个永安侯府,周檀绍又如何独善其身?除非他不做永安侯的儿子,但这无疑是痴人说梦。” 顾清语闻言,秀眉紧蹙,愁绪更添几分:“你既已洞察一切,便当明了,周檀绍绝不会因我一己之私,而背叛侯府、背叛贵妃娘娘。我在他的心里,根本没那么重要。” 那日发生的事,不过是周檀绍一时情急下的冲动之举,若他细细思量,自会明了前路该何去何从。 沈砚嘴角勾起一抹笑,那笑却带着几分寂寥与无奈:“你未必懂他的心,恐怕你连自己的心也理不清楚。” “沈砚。” 顾清语轻唤他一声:“这半年来,我在宫中也明白了不少事,如今,连长公主殿下也知道我是安排的人,我的位置,我的身份,旁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周檀绍怎会为了我,去对抗那些重重困难与阻碍呢?” “如果他能呢?” 沈砚突然发问,仿佛再替周檀绍说话一般。 顾清语闻言,秀眉轻蹙,满心疑惑:“即便他愿意,又怎可能胜过皇上的威严?长公主已有意让我回乾清宫了,等我回去了,未来的局势只会更加扑朔迷离,变数重重。” 她不懂,当初明明是他要她进宫谋事了,怎么现在又心生反悔了? “沈砚,是你让我留在皇上身边的,是你要我进宫的,我们还能回头吗?” 她的眼眸里闪烁着不安的微光,轻轻摇曳。 沈砚望进她那双盈满疑问的眸子,缓缓颔首,声音低沉:“我从未想过回头,我也回不了头。我只是没想到,周檀绍肯为了你与我拼命。我承认之前是我小看了他……或许,我只是想让你再选一次。” 顾清语随即摇头:“不可能的。沈砚,我也已经回不了头了。” 沈砚嘴角勾起一抹弧度,笑容淡薄如霜:“好,那我尽快安排你回乾清宫。” 见话已至此,顾清语索性也不再遮掩,直言问道:“我听闻长公主提及,你最初将我安置于彤华宫,乃是出于保护之意。是谁要欲对我不利?” 沈砚直言不讳,眸光坦诚:“贵妃娘娘一直有心动你,只是迟迟未下狠手,仍在观望。如今,连皇后娘娘也动了念头,想要试一试你,至于顾清欢,她已经翻不起什么风浪来了。再过不了多久,皇后娘娘便会把三殿下带到身边亲自抚育,到时候,她的处境只怕是雪上加霜,愈发艰难了。” 顾清语闻此,也是抿唇一笑:“我还什么事都没有做呢,却已经把宫里的娘娘们给得罪了个遍。” 沈砚上前一步,再次执起她的手道:“别怕,你有我呢。” 顾清语望着他深邃的双眸,点一点头:“沈砚,你现在是我唯一可以信任的人了。我希望,我们之间不要有任何嫌隙,往后有什么事,希望你能多告诉我一些,免得我一个人解密似的,胡思乱想。” “我懂。” 沈砚握紧了她的手:“之前的事,对不起……我一直以为,你知道的越少越安全。” 顾清语摇摇头,又关切他道:“你近来一直在宫外走动,究竟所为何事?” “其实说来说去,还是银子的事。” 沈砚并不避讳道:“国库空虚,入不敷出,早已捉襟见肘。虽然之前驸马爷查税,查回来不少银子,但那些钱财,几经辗转,也已近乎散尽。皇上最是要面子的人,断不会在朝堂之上,因区区银钱之事,令众人难堪。故而,我唯有私下查探,誓要将那些贪婪无度、脑满肠肥的蛀虫,一一清除干净……” 顾清语闻此,眉宇间又添几分忧虑,轻声叮咛:“此等差事,最易树敌,你定要万分小心。” 沈砚微微一笑,摇了摇头,神色间满是云淡风轻:“无妨。该得罪的,不该得罪的,我都已经得罪了。如今,我既已经掌管了都尉府,便必须要替皇上做那些最脏最难的差事。这是我的生存之道。” “小心些!我帮不上你什么忙,唯有这几声叮嘱,请你一定要听到心里去。” 沈砚听了这话,把她的掌心,贴向自己的心口:“你的话,我从不会忘记。” 两人就此别过。 三日后,顾清语重回乾清宫。 她的归来,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虽无声无息,却在众人心中荡起了层层涟漪。 第二百零六章 替身 顾清语如常做事,毫不理会旁人的目光。 不过,让她意外的是,她回到乾清宫,第一个见到的人,居然不是皇上,而是柳才人。 顾清语正将清扫的树叶收入竹簸箕里,却听远处有人轻轻唤道:“清语姐姐……” 顾清语抬眸看去,不禁微微一怔。 柳才人站在几步之外,眼眶微红,却强忍着不让泪水滑落,嘴角勾勒出一抹温柔而又略带苦涩的笑意,向她轻轻颔首。 顾清语忙放下手中的扫帚,快走两步,屈膝一礼:“娘娘万福。” 柳才人人见状,本能地伸出手去,欲扶她起身,却忽闻身旁的宫女轻轻咳嗽,似在无声提醒,令她不得不无奈地收回了手,继续保持着那份矜持与礼数。 “起来吧,快起来说话。” 顾清语缓缓抬眸,却发现她都要哭出来了。 “奴婢才回乾清宫不久,本想亲自去给娘娘请安问候的,只是近日琐事缠身,分身乏术,实在有愧于娘娘的厚爱。” “我明白,我明白的。” 柳才人才说了一句话,便被身旁宫女再次刻意清嗓的声音打断,引得她不禁轻叹,满口无奈:“我不过是想和她说几句话而已,你们何必这么麻烦……罢了,罢了,你们都且退下吧。”说完,她主动上前,走到顾清语的身边道:“姐姐,咱们难得相见,有些话,我实在憋在心里不吐不快……你且随我来,咱们去外面走一走。” 顾清语见她如此莽撞行事,本想劝阻几句,却被她先握住了手,一路往出带。 “娘娘……不急,仔细脚下。” 顾清语才说了这句话,柳才人便站定脚步,眸中带着几分真挚:“清语姐姐,你我之间,何须以‘娘娘’相称?我岂敢在您面前自居高位?” 顾清语闻言,面上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温婉摇头:“娘娘万万不可这么说,您是宫中的妃嫔,身份尊贵,切不可妄自菲薄,看轻了自己。”说完,她又看了一眼,那些跟随在后的宫人们,继续道:“娘娘承宠不久,偶有不适亦是常理。奴婢和娘娘从前交好,心中的情分,自然不会变,只是如今咱们的身份变了,彼此间的称呼也该顺其自然。” 柳才人垂眸片刻,忽而叹息道:“到底是姐姐心思玲珑剔透,说话也说得这般动听。可惜,只是我,天生不善言辞,言多必失,反倒成了他人茶余饭后的笑谈。” 顾清语轻声安慰道:“娘娘别灰心。娘娘已经贵为主子,谁敢轻易放肆?” 柳才人仍是苦笑:“姐姐别哄我了。我本该是一辈子做奴婢的命,若非因着姐姐,还有沈公公的……皇恩圣宠,怎么会轮得到我呢?说白了,我不过是姐姐的替身罢了。” “娘娘!” 顾清语出声打断她,神情随之严肃:“娘娘万万不可这么想,娘娘不是任何人的替身?娘娘的恩宠,绝非人心算计可以得到的。这番言语若不慎落入他人耳中,只怕会为您招来无尽的麻烦……皇上心中所爱,又怎会轻易为他人所左右呢?” 柳才人闻言连连点头:“姐姐说的是,是我太不小心了。”说完,她又主动握上顾清语的手,轻声发问道:“姐姐下一步有什么打算?既然已经回来了,姐姐可曾见到过皇上?” 顾清语微笑摇头:“皇上日理万机,政务繁重,奴婢还未曾得见圣颜。” “姐姐一定要抓住机会翻身才是。” “一切顺其自然吧,奴婢本就无心强求。” “姐姐……” 柳才人话语一顿,似有话未尽,终是叹道:“我知道姐姐心里有傲气,往后姐姐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只管言语一声,望姐姐莫要与我生疏了。” “多谢娘娘垂怜挂怀。” 当晚,李淳安在御书房批阅奏折,正要喝茶,他轻轻抬手,还未碰到那温热茶盏,便见顾清语立于烛光摇曳的烛台边,动作轻柔,悄然替换下即将燃尽的蜡烛,换上了一支新的。 她的脸迎着橘黄灿烂的光芒,精致玲珑,带着一抹不惹尘埃的纯净与高雅。 李淳安悠然自得地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随即淡淡道:“你回来了。” 顾清语听到了这句话,并未有任何反应,只是一低头,轻轻吹灭了手中的残烛。 烛光熄灭的瞬间,一抹暗影悄然爬上了她的面庞。 “放肆,”这时,一旁侍立的宦官尖细的嗓音提醒她道:“皇上金口玉言,尔等奴婢,岂敢怠慢,还不快快上前听命?” 顾清语闻言,忙转身上前,盈盈跪拜。 李淳安抬眸看她一眼,又抿口茶道:“前些日子,朕让你留在彤华宫侍奉长公主,你怎么又回来了?” 顾清语闻言,睫羽轻颤:“回皇上,让奴婢回来,乃是长公主的意思。” “是长公主的意思,还是沈砚的意思呢?” 一句轻飘飘的话,却让人难以承受。 顾清语静默了片刻,方缓缓启唇:“回皇上,奴婢回来侍奉皇上,的确是长公主的意思,但沈公公也是知情的。” 时至今日,再行遮掩,只怕徒增波折,反而不妙。 李淳安闻此一言,眸光倏地凝重,仿佛能穿透人心:“你们在朕的眼皮子底下,究竟捣了多少鬼?长公主是朕的亲妹妹,朕可以不计较,但你和沈砚不同……今儿你回来了,那就说说看吧。你二人费尽心机,究竟意欲从朕这里谋得何物?” 顾清语心头猛地一揪,随即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皇上,奴婢留在宫中的目的,并无半分遮掩之意。只是沈公公……他是朝廷命官,更是皇上您深为信赖与倚靠的左膀右臂,奴婢不敢擅自揣测,胡乱攀扯。” 李淳安目光深深:“其实,很多事,朕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偏偏你们这些人,却总爱将自己藏匿于暗处,自诩聪明,满腹心机。” 顾清语听到这里,便知皇上可能早就怀疑她和沈砚是什么关系了,但她打死都不能承认半个字…… 第二百零七章 出宫 她的沉默,无疑是在触动了皇权威严的棱角。 李淳安此刻的态度,却还是出奇的平静与温和:“不想说?还是不敢说?不能说?” 顾清语跪伏于地,额头轻叩冰冷的地砖,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字字恳切:“奴婢之心,天地可鉴,绝无半分逾矩欺君之意!倘若奴婢在不经意间犯下什么过错,奴婢愿一力承担,恳请皇上降罪于奴婢一身,万勿因奴婢之过,牵连了沈公公。” 短暂的沉默后,李淳安淡淡开口道:“朕身边的人,个个都是忠心的。那些心怀二意、背信弃义之辈,早已化作黄土一抔。朕素来深信一句话,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所以,朕还将沈砚和你留在身边,便说明了一切。” “奴婢叩谢皇恩浩荡。” 顾清语再次叩首,一股莫名的寒意自脊背悄然升起,直透心扉。 “罢了,既然回来了,就好好做你的差事吧。朕不会动你,其中微妙,你心中自当有数。” 李淳安轻抬衣袖,复又执起茶盏,浅啜一口,茶香袅袅中,缓缓道:“若有一日,朕要你再回永安侯府,你可愿意?” 顾清语闻言,心头又是一颤,再次垂眸道:“奴婢全凭皇上吩咐。” 李淳安淡淡一笑:“世事无常,兜兜转转回到原点也是常有的事。” 皇上今日这番敲打,字字句句,竟与沈砚昔日之试探不谋而合,顾清语心中不免疑虑重重。 这些日子,周檀绍都做了些什么? 周檀绍立功心切,如今数案并查,手段雷厉风行,毫不拖泥带水。” 他借着之前的贪墨案中找出来的线索,誓要将那些从前潜藏的阴霾一扫而空。 然而,他这般行事,在父亲周岳山的眼中,他行事实在太过激进,颇有些失了分寸。 他三番两次提醒儿子,语重心长地告诫着儿子,行事之际,需得留有余地,莫让那份决绝之情寒了人心,更需细心体察朝中同僚的脸面与尊严,以免树敌过多,孤立无援。 周檀绍一心只想立功,他没有听从父亲的劝告,很快就招来了报复。 这日傍晚,顾清语正在准备给寝殿内的香炉中更替着驱除湿气的香料,却见有个面生的小太监,匆匆跑来,给她传话。 “姑娘,奴才是沈公公的人,沈公公让姑娘准备准备,明日出宫一趟。” 小太监的声音压得极低,难掩其中的急切。 顾清语闻言,秀眉轻蹙,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她缓缓地将目光自对方身上扫过,低声提醒道:“这里是皇上的寝宫,岂容你胡言乱语,你去宫外的甬道上等着,我办完了差事,自会过去。” 须臾,她再问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且细细道来。” 那小太监缓了缓语气道:“姑娘,奴才只负责传话,内里情由一概不知啊。还请姑娘稍安勿躁,等沈公公的吩咐。” “明日我几时出宫,乾清宫的差事又该如何?” “这些姑娘不必担心,沈公公说过了,明日皇上将亲临香山祈福,宫中事务暂歇数日,绝不会让姑娘惹上麻烦的。” 顾清语心中疑惑更甚,愈发难以平息。 皇上的行踪,一向保密森严。哪怕是乾清宫侍奉的宫人们,也不要静候安排和差遣,不得打听窥探半分。 正如沈砚所言,皇帝携同宁贵妃登香山祈福,此行短则两三日,长则难定。 顾清语手中紧握着沈砚差人送来的都尉府腰牌,一路很顺利地出了宫。 在出宫的马车上,她还不知沈砚是何意思,然而,当马车越走越远,她不由自主地掀起车帘,向外眺望,望着眼前的车水马龙,一股莫名的熟悉感油然而生。 这条路,怎会如此熟悉? 然而,当马车最后停靠在永安侯府的门口时,顾清语心中陡然掀起了惊涛骇浪,一种莫名的慌乱如潮水般将她淹没,令她手足无措。 “怎么会……” 她才开了口,却觉喉间似有千斤重锁,言语艰难。 马车夫敏捷地跃下马车,恭敬行礼道:“姑娘,一切都是沈公公的意思。” 顾清语闻言,双眸中满是难以置信,她轻轻地摇了摇头,脸色倏地沉了下来,斩钉截铁地说道:“不,我不进去,送我回去,回宫去!” 她怎么可能再次踏进永安侯府的大门? 沈砚他究竟是怎么想的,难道真的是疯了吗? 一脸苦色,为难道:“姑娘,奴才实在是不敢擅自做主啊。沈公公他吩咐过……” “沈砚的吩咐我不管!”顾清语打断了车夫的话,语气坚定,“我说了,我要回宫,立刻!” 车夫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只能卑微地垂下头,认错求饶。 顾清语见他如此固执,不愿再浪费时间,干脆利落地从马车上跃下,心中暗自思量:哪怕是自己走路,她也要走回去…… 正当此时,侯府的门房小厮匆匆赶来,似有话要问,却未及开口,便猛地一愣,脱口而出:“二奶奶!” 此言一出,顾清语的脚步不由自主地一顿,她转过身来,目光落在小厮身上,只见他神色慌张,满脸忐忑不安。 “二……不,顾姑娘,您来了。” 顾清语的目光幽幽,轻轻扫了他一眼,并未开口。 小厮显然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瞧见顾清语转身欲离去的身影,连忙急切地唤道:“姑娘请留步!小的斗胆问一句,您此番前来,可是为了探望二爷?您是不是听说……二爷受了重伤,所以才来……” 顾清语轻轻蹙起秀眉,眸中闪过一丝疑惑:“你说二爷受伤了?怎么回事?” 小厮心中忐忑,声音微颤:“小的也不太清楚,小的只看见昨晚二爷回来的时候,浑身都是血……既然姑娘已至此,何不亲自去看看二爷呢?小的这就进去通传……” 他说完这话,便一溜烟儿地跑走了。 顾清语站在原地,心中五味杂陈。一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第二百零八章 急了 顾清语的突然出现,宛若一颗巨石从天而降,重重地砸在侯府众人的面前,惊起一片错愕与不解。 楚氏眼眸圆睁,满是不可置信之色,声音微微颤抖:“你……你刚才说,是谁来了?谁?” 宋静姝立于一侧,神色紧张而纠结,几经踟蹰,终是轻声道:“母亲,顾清语此行,怕是专为二爷而来,二爷现在正是难受的时候,不如让她进来吧。” 楚氏气的呼吸急促,手中那串珍贵的红珊瑚手串被她猛地一掷,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带着几分决绝:“她可是宫里出来的人,岂能随随便便地领进咱们府里?万一哪天皇上追究起来,这滔天的罪名,谁来承担?” 宋静姝见状,连忙起身,温婉中带着一丝急切:“母亲如此忧虑,不如让我先去探探她的底细,您看可好?” 楚氏依旧坚定地摇了摇头,眉头紧锁:“不成!侯府上下,谁也不许去见她。你给我安安稳稳地坐着!” 宋静姝踟蹰片刻,终是缓缓落座。 她心中一直念着顾清语的旧情,如今好不容易得了机会。 “可是母亲,正如您说的,她现在是宫里的人,就这么晾在门外,岂不有违我侯府历来秉持的待客之礼?母亲,还是让我出去吧。” 楚氏气归气,心中更多的还是不安。 她着实捉摸不透,顾清语今日这番突如其来的造访,究竟所为何来? 即便是为了绍儿,这番举动也显得毫无征兆,不合情理。 宋静姝温婉坚持,终于得她点了头。 “你且去吧,只是务必谨言慎行,莫让那顾清语寻得丝毫破绽与错漏。此人心机深沉,不得不防。” “是,我明白的。” 宋静姝应轻声应下,旋身离去,步履匆匆,向着府门疾行。待至门口,一抹久违的身影映入眼帘,瞬间,眼眶不由自主地泛起一圈红晕,随即轻声哽咽道:“清语……” 顾清语闻声抬头,只见宋静姝泪眼汪汪地朝着自己走来,微微垂眸,行了一礼,声音柔和:“大奶奶安好。” 宋静姝见她如此生疏客套,心中更是一阵酸楚,不由自主地伸手将她拉到一旁,紧紧握住那双略显凉意的手。她目光温柔地落在顾清语脸上,细细端详,仿佛要将这些日子未见的变化都尽收眼底:“咱们都多久没见了,我一直盼着能再见你一面,每次去医馆送银子,都想着能见你一面就好。没想到,今日终于如愿了。清语,你来得正是时候,二爷他……” 宋静姝的声音微微颤抖,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哽咽:“二爷昨日不慎受了重伤,情形甚是凶险危急。你去见见他吧。可好?” 顾清语秀眉紧锁,眼中满是困惑与无奈,轻轻摇了摇头:“二爷怎会突然受伤?可我这如今的身份,实在不宜随意进出侯府。即便我心系于他,想要去见,也未必合他心意,或许还是少添些纷扰为妙。” 宋静姝闻言,语气中不禁带了几分急切:“二爷怎会不愿见你呢?他心中对你的挂念,从未有丝毫减退。而你今日此行,不也正是为了他而来吗?” 顾清语闻言,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意,轻轻摇头,心中五味杂陈。看来,今日这一番波折,她当真是想解释都解释不清楚了。宋静姝握紧了她的手道:“你去见见二爷吧,二爷好不好?” 顾清语迎上她的目光,轻声问道:“大奶奶,我今日当真进得去这侯府的大门吗?” 她在侯府呆了那么久,大夫人的性情,她是一清二楚,心知肚明。 如果楚氏肯让她踏进侯府的门,又怎么会让宋静姝独自出来,只管大大方方地放她进去,无需这般费事。 宋静姝脸色微微一沉,轻轻叹息道:“母亲的性情素来谨慎克制,她并非有心针对你,而是忌惮你在宫中的身份,心里不安。” 她说到这里,更是压低语气:“你好端端地,为何要进宫做大宫女呢?二爷一直盼着你还能回来,我也是一样……” 顾清语不想听她说这些,只道:“宫里的事,咱们还是莫要深究为好。二爷到底是怎么受伤的?他好歹是朝廷命官,谁敢如此大胆行凶?” 宋静姝再次叹息道:“听说是遭人暗算。” “伤在哪里了?” “肩膀和后背都伤到了,而且还是剑伤……太医说,差一点就要刺中内脏了,真真是吓人得很。” 宋静姝最怕这种打打杀杀的事,语气都有些微微发颤了。 “有宫中的太医照料着,必定不会出事的。” 顾清语轻声道:“你代我向二爷说一句珍重,让他自己多多保重。” 宋静姝不解眨眸:“你不进去?” “我进不去,我也不想进去。” 顾清语无奈苦笑:“大奶奶快进去吧,耽搁得太久,你回去也不好交代。” 宋静姝闻言仍是握着她的手,迟迟不肯松开:“明明都到家门口了。” “大奶奶,侯府已经不是我的家了。” 顾清语才说完这句话,便见一名小厮慌慌张张地自门内奔出,神色焦急地禀报道:“大奶奶……大奶奶,二爷他说要见……见二奶奶。” 情急之下,所有人都只记得顾清语从前的身份,全然忘了她已不是侯府的人了。 宋静姝闻言,心中惊疑交加,秀眉轻蹙:“哦?这怎么可能?二爷他怎会无端醒来?” 小厮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解释道:“也不知是哪个多嘴多舌的,竟把二奶奶——不,是顾姑娘到访的消息透露给了二爷。二爷一听,立马就急了。” 宋静姝闻言,转眸看向顾清语,只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到了这一步,你又如何能抽身离去?二爷今日若未能亲眼见到你,还不知会变成怎样呢!他不能再出事了,清语,算我求你了,去看看二爷吧。母亲那边自有我来周全,你大可放心,快随我进来吧。” 顾清语目光微凝,一抹纠结的深沉悄然浮现在她清澈的瞳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