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邺》 第1章 牢狱之灾 五天。 这是裴靖有生以来最难熬的五天,她倚在角落的稻草堆上,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宛如一座雕像一般。 于她而言,坐牢的难熬之处不在于孤独,更不在于饥饿——她的同伴近在咫尺,随时可以聊天,每天也有丰盛的朝晚食送到,有时甚至还有犯人不该有的宵夜——在于她自囿于一种困境之中,等候一个未定的结局,身不由己的痛苦让时间变得格外漫长。 五天前,她与被关在对面的奚迟因“勾结纯华观道士谋害皇帝”的罪名被大理寺缉捕。 事虽荒诞,却可真切地感受到,当司法官僚开始践踏法度、肆意陷害时会有多可怕,甚至让她对这世间有了新的看法。 从前她以为自己位卑言轻,兼身份特殊,他人的事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波及到她,经此一事再看,每当有所风吹草动,如她这般的人才是最先被摧折之人,不动她并非是怕她,只是暂时不需要她罢了。 譬如这次,她和奚迟原本在家闲着快活,忽遭熟人背刺,醒来时便已身陷囹圄,身上还背了一堆闻所未闻的罪名,一群人对着她二人喊打喊杀,逼迫他们认罪受罚。 可怜她到现在仍未知晓事情全貌,只从偷偷跑来探望的好朋友口中得知朝中最近发生异动,有人欲拿他们作伐打击政敌,具体如何则不知。 冤枉荒唐不尽言! 幸好还有朋友在外奔走,内外共同动作,否则只怕早已冤死狱中。 时至今日,五天过去了,事态却再无进展,朋友也没有再来,这不由得令她疑窦丛生,心神不宁。 哗啦…… 牢外倏然响起锁链拨动的声音,裴靖瞬间回神,将视线投向门外。 狱吏拎着食盒走进来,分放好饭食,又一声不响地离开。 原来是送饭的。 她失望地收回视线,看着手边热腾腾的饭菜,毫无食欲。 自前日起,大理狱一改前几日的刻薄,在吃食上极尽优待,然有诸多闹剧在先,她对大理寺这个昔日伙伴的信任已然降至冰点,对方送来的一切用度皆不敢取用,全靠奚迟每顿余下的半碗汤存活。 在充满危险的情况下,他们当中必须有个人随时保持绝对的清醒,从前是奚迟,现在换成了更擅长此道的裴靖。 听见牢门一锁,奚迟立刻摘下面具,露出一张十三四岁少年特有的青涩面孔。 他端起碗灌了一口汤,静坐了一刻钟,然后将汤碗顺出牢门缝隙推了过来。 裴靖伸手接住这半碗汤,也摘下了那张遮住半边脸的黑铁面具。 太微总说她与奚迟生错了,女孩应有的清秀柔美全长在了奚迟的脸上,男子应有的锋利深邃却长在了她的脸上,男生女相主富贵,女生男相多劳累。 裴靖不以为然,他们这一行能富贵到哪儿去,又能劳累到哪儿去,得过且过罢了。 她慢悠悠喝完半凉的汤,将碗推回去,摸索着重新戴好面具。 “卿卿,卿卿!” 听到有人喊自己,裴靖扭头看过去,见奚迟正端着碗扒饭,眼睛却望向她。 “宴哥怎么还不来,他该不会是没按照你说的去做,自作主张把事办砸了吧?” 奚迟低哑的声音一下勾出裴靖内心的忐忑,这便是她细密谋划了那么多却依旧感到惶恐的原因——宴哥这人不太靠谱了! 可眼下这般境地,纵使对方再靠不住,她也只能将渺茫的希望寄托在这一人身上,并迫使自己对其充满信心。 “相信他。”裴靖佯作平静地回道,低着头反复调整着面具。 可奚迟不是旁人,将近十年的朝夕相处使得二人之间几乎没有任何秘密,他们洞悉对方的喜怒哀乐和所思所想,甚至不需要眼神与暗示。 奚迟对着热气即将散尽的饭菜长长地叹了口气,一下也没了食欲。 此后两人未再言语,寂静如死潭。 裴靖只是习惯性地保持沉默,而奚迟满心躁郁实难言喻。 遥夜沉沉,终于等到天窗漏下一丝稀薄的曙光。 石牢外忽然吵嚷起来,其中一人的嗓门格外大气敞亮,乍一开口便吵醒了半梦半醒的二人。 裴靖仔细一听,立刻坐直身体。 “来了!”奚迟双眼直直盯着门外过道,表情甚是迫切。 “少卿到!” 外面有人高喊一声,喧闹立止。 又过片刻,有人打开了石牢的大门,一堆人踩着光亮涌进来,瞬间塞满狭窄的过道。 就着昏暗的光线,裴靖看清了为首之人的面容和穿着。 此人约摸十七八岁,长相爽朗张扬,眼睛大而有神,只是眼神过于清澈,以至于看上去不太聪明。 他身着红色宽袖长袍,头顶一只金丝攒花小冠,举手投足间尽是少年轻狂意气,即便站在暗角里,也如朝阳般熠熠生辉。 裴靖心里顿时大石落地。 奚迟喜出望外,“噌”地跳起来,难掩激动地唤了声“凉国侯”。 凉国侯矜贵地点了下头,接着斜眼看向一旁的狱吏,趾高气昂地开口,用高昂激越、清亮朗朗的嗓音说着阴阳怪气的话,“你是准备让我开门吗?要不你站过来当凉国侯,我站过去干狱丞得了呗?” 狱吏不敢吭声,求救地看向旁边一位服绯的中年人。 中年人一挥手,狱吏松了口气,马上掏出钥匙打开门,毕恭毕敬地请出裴奚二人。 裴靖久坐腿麻,出门时踉跄了一下。 凉国侯见状立刻扯着嗓子嚷嚷起来,“好你个大理寺,好你个大理少卿,竟敢虐待日躔卫,不想活了吧你们!” 那服绯的中年人正是大理少卿本人,听闻凉国侯这番污蔑之词顿时十分不满,“凉国侯说话可要讲真凭实据,若有所怀疑还请给予下官时间另行查明,真相未定之前请凉国侯慎言!” “有没有你们自己心里最清楚!”凉国侯冷嗤一声,招呼裴靖与奚迟随他离开,“我们走!” 众人跟在三人后面涌出石牢,一直将此三人送到皇城外,并堵在应天门下遥遥目送,好似生怕他们折回来似的。 甫一离开皇城,凉国侯便迫不及待地邀功,“你俩吩咐的每件事我都认真办了,如何,宴哥办事漂亮吧?” 裴靖没搭理他,而是回过头看了大理少卿一眼,貌似自言自语地说了句“看着面善”。 奚迟看向裴靖的眼神一顿,迟疑片刻,而后低低唤了声“宴哥”。 凉国侯了然,立刻转身折返唤住将要离开的大理少卿,“钟离少卿面善,好像在哪儿见过,可是出席过某岁闻喜宴?” 大理少卿被他问得愣了愣,俄而摇头,“下官挽郎释褐,历任外官,初次累迁入京,未曾有幸任职六部,更不曾参加过闻喜宴。” “抱歉,告辞。”凉国侯朝他敷衍一礼,快步跑回去和等在原地的二人解释,“他今天刚上任,这个岁数才结束外放得任京官,想来没什么太大的依仗,应当不属于两派,是个孤臣。” 裴靖点点头,与凉国侯和奚迟并肩沿街往东走。 凉国侯一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奚迟也有耐心地一一应和,裴靖照旧默不作声。 晨鼓未响,距离开坊还有一段时间,三人刚拐向北便与南玄武卫的巡逻队伍迎面相遇。 不等对方反应,凉国侯赶紧表明身份,“我乃北玄武卫中郎将宁宴,正协助日躔卫办案。” 凉国侯名讳宁宴,虽袭父爵,却也在军中任职。其就职的北玄武卫负责御前宿卫,与东西南玄武卫同属玄武司。他三番两次提到的日躔卫全称为“北玄武卫日躔禁卫军”,裴靖与奚迟便任职于此。 队伍头领立刻下马,拱手对裴奚二人说了声“打扰”,接着又向宁宴见礼,自称南玄武卫中郎将,姓张。 两位中郎将胡乱寒暄了几句,南玄武卫还要继续巡城,宁宴不好多作打扰,遂相互道别,张中郎带兵往西去,三人则沿着皇城墙根继续向北出城。 宁宴一路表功,满心期待地等着裴靖夸他。 裴靖很无奈,正寻思着怎么表扬两句,不料路边的门洞里突然扔出几个人来,险些将她砸翻在地。 她后退几步抬头一看,是长政门。 长政门是皇城的东门,只有要出京的官员才会走这个门。因为出了此门往东走到头便是龙首门,龙首门外即是官道。 为官者多避讳贬黜外放,若无要紧事,一向是不肯走这道门的。 看来被扔出来的多半是因事得罪了人,即将外放的官员。 宁宴连忙将裴靖揽到身后,怒声呵斥,“不知道还在宵禁吗,不想活了!” 奚迟扶起仰倒在地的两人,两人捡起包袱朝他拱了拱手,连连称谢。 说话间,门里跑出个人来,口中喊着“中郎将恕罪”。 原是西玄武卫的一名监门将军,他示意宁宴借一步说话。 裴靖悄悄看过去,宁宴背对着她,她只能看到那名守将回话时的口型。 “他们得罪了那人……要求即刻启程……宋县令听说有场三司推事没让御史台参与,当堂仗弹,人家已被秦国公弹过,他还不依不饶,结果被贬去岭南那片做县令了吧……那些是被连坐的……” 三司推事罕有,裴靖琢磨了下,若她没有猜错的话,这人所说的应是她与奚迟刚刚经受的这场。 第2章 一口三舌 会审当日,裴靖一直蒙着眼睛,大致能感觉到堂上有四五人。 按成宪,谋逆大案需御史台、刑部和大理寺三法司共同审理,遂猜测是三司与两名书吏。 但她只闻大理寺、刑部说话,未见御史台开口,便只当是御史台袖手旁观,纵容两司炮制冤假错案,不曾想竟是大理寺和刑部将御史台排除在外,未带御史行事。 她暗自庆幸没将御史台也拉下水,整件事里面八成属御史台最冤枉! 回想入狱当夜,宁宴撬了大理狱的门锁跑进来看望二人,并告诉了他们一个不算秘密的秘密——大理寺与刑部两司乃是尚书令元青的鹰犬爪牙。 她听了这话,起初以为是御史台惧怕元青势力,不敢说话,如今看来,分明是元青忌讳御史台可直达天听,不敢让其参与,免得被皇帝知晓他在针对宁宴和日躔卫。 没想到二十多年过去了,元青仍未啃下御史台这块硬骨头,对付御史的手段也不过是温和的排挤贬黜罢了,而不像对待其他人一般激烈。 可皇帝平日里不怎么待见诸御史,御史台如此没落,元青却还使不出手段对付,究竟是御史台太刚正不屈,还是他在顾忌什么? 裴靖盯着城下衣着寥落的几人,若有所思。 “我们能全身而退真是不容易。”奚迟也在看那群人,不禁十分感慨,“与这些人相比,我们当真幸运。” 有什么幸运的,还不是有人觉得有利可图! 裴靖觑他一眼,心里嘀咕。 别看在外奔走的是宁宴,其实宁宴不过是个“信使”,方便他背后的“高人”和裴靖联络。否则以宁宴的脑子和裴靖这点微末势力,三个人的坟头草早都开始发芽了。 那“高人”一路指点,借宁宴之手向她抛出橄榄枝,她当真以为是雪中送炭来着,可事后静下心来仔细想想,元青真正的目标哪会是宁宴和日躔卫,分明是这位“高人”。 她和奚迟因此人被冤入狱,还要被迫承担一份救命之恩,冤枉程度与御史台不相上下! “在想什么?”奚迟见裴靖迟迟未应声,猜她许有所思,“猜哪位是宋监察吗?” 裴靖刹那回神,较为肯定地答说,“应是那位青衫。” 人群中有位四十岁上下的中年人,穿着一身廉价的青色长袍,面容难掩疲态,但眼睛晶亮有神,胡须和发髻打理得一丝不苟。 只见他弯下腰,不慌不忙地从地上翻出自己的包袱,捡起来套在肩上,头也不回地往东走了。 这人瘦削挺直、低微却铮铮的模样同裴靖心目中御史应有的样子几乎完全相同。 奚迟颇为赞同地点头,“同你想象的御史的确很像。” “若能入仕,你会选择成为御史吗?” 这话问出来裴靖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奚迟却认真思考起来。 “不会。如果运气好可以从校书郎或正字做起的话,我一定努力积累经验,争取铨选时选入秘书监,这样我就可以把里面所有的书都抄下来给你,你再也不需要找宴哥借书啦!” “不想伸张正义吗?” “御史伸张正义?”奚迟微微诧异,“言官有两种,一种沽名钓誉,一种至清至正。沽名钓誉者谈何正义,至清至正者难以出头,若做那清正之人,便要一直在下游摸爬滚打,与你我又有何异。我若为官,自要爬到顶端,不为害人,只为我们三人不再为人所害。” 裴靖心知奚迟说的都是遥不可期的梦话,却也不免生出一缕向往。 她看着奚迟认真的表情哑然失笑,不得不亲手戳破这个美梦,“说说罢了,哪有机会。” “这辈子积善行德,下辈子投个好胎不就有机会了,”奚迟说着,握住裴靖的右手,“希望可以和你做邻居,再早些认识,结个娃娃亲!” 裴靖难得笑出声音,“我们这样的人还想着投个好胎,哪有这样的好事啊!” “万一呢!” “那你可得从现在开始行善积德,求神拜佛。” “我才不信那些,神佛若当真存在,为何不救穷苦信徒于水火,偏生纵容他们被欺压?” “说什么呢?”宁宴突然野兔似的蹦出来,打断二人对话,硬是挤进中间,“走吧,现在回去还能赶上朝食。” 奚迟微微不悦,不动声色地挣开宁宴勾肩搭背的动作,“这点儿小事你聊个没完,人家祖宗三代都被你问明白了。” “多个朋友多条路嘛!乍闻御史遭此厄运,我身为同僚理应多问几句,多了解一些,好帮他们多啐元某人几声。”宁宴说着,干啐一口。 “你没看人家笑话?”奚迟不信他会这么好心。 宁宴瞬间变成炸毛小狗,“我才不是那种黑白不分的人!” 弹劾凉国侯宁宴像是御史台的例常任务和新御史的出师考试,即便现在的大凉朝堂是尚书令元青和秦国公李制的天下,皇帝根本插不上话,但诸御史依旧前赴后继,不求回报般地铆足了劲儿弹劾宁宴,以至于大凉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凉国侯宁宴“骄奢、张狂、逾矩且不知悔改”。 宁宴对御史台的感情也很微妙,又厌烦又钦佩。 “大父不理事务近二十年,他们却坚持不懈地骂我,如此坚定不移,真是吾辈楷模!” “骂你总比骂别人好,又能履行职责又能博个美名,骂别人的就是这个下场。”奚迟朝那几道背影扬了下脸,一脸“如我所说”的表情。 “元青那个老匹……” “收声,”裴靖白了宁宴一眼,“嫌他还不够针对你?” 宁宴立刻丝滑地转了话题,“有时我感觉卿卿同那些御史十分相似……” 裴靖余光一斜,“让你感到厌烦?” “不是!我是说你也很有御史特有的那种风骨气度,坚韧勇敢又充满智慧,让在下鄙人很是佩服!” “有事相求?” “没有啊!” 宁宴断然否认,屈指挠着脸颊,沾水葡萄似的眼珠子左右来回乱瞄,显得他格外心虚、格外不聪明。 裴靖也不拆穿他,一言不发地往前走着,在心里默数着步子。 她才数到“五”宁宴就忍不住了,“确实有件事儿……等回营再说,外面不太方便。” “事情尚未结束,你先回东宫或侯府。” 话说到这儿,宁宴忽然支棱起来,“我想说服大父,往后与日躔卫明面往来,与其被那些老狐狸胡乱猜测,拿来攻击这个那个的,还不如全亮出来,随他们爱怎么想怎么想,爱怎么说怎么说!我,凉国侯宁宴,就是日躔禁卫军的镇星,他们就算知道了又能拿我如何?” 此事乍听上去好像还不错,但恐怕会另起波澜。 裴靖思忖再三,始终觉得某些人心思深沉,实在不像个好人,因而对宁宴此举不甚赞同。 “日躔卫只能有一位皇族任职,便是紫微,如今你占了镇星的名位,皇帝宠你所以不在意,但你想过东宫没有?” “舅舅不会在意的,你忘了吗,那天你问到舅舅的时候我跟你说过……” 宁宴溜进大理狱那晚,临走时裴靖问了他一个问题,“殿下常年修道,皇后不会怪罪殿下冷落妃嫔、子嗣单薄吗”,他当时的回答是,皇帝中风后,太子借“替父受过”的名义遣散了东宫未育嫔妃,只剩长平郡主的母亲王良娣。 太子认为修道之人应当清心寡欲,他有妻子儿女已是幸事,不能再耽搁好人家的女儿。 “舅舅整天忙着修仙问道,连皇位和他亲生儿女都不在乎,哪还管这些……” “我说的不是他。”裴靖无甚耐心地打断宁宴,她不知宁宴是真没听懂还是故意回避。 “那你说的是谁啊?表哥吗?”提及此处,宁宴蓦然一怔,接着皱了皱眉,“表哥不是那种人,他一向对我十分维护,我们就如亲兄弟一般。你不太了解他,他真的是个顶顶善良温和的人,脾气又好,聪明博学还有才华。” 裴靖能感觉到宁宴的不高兴,但她认为自己说的是事实,并没有恶意揣测和蓄意挑拨的意思。 她想认真同宁宴掰扯几句,但奚迟使眼色使得眼睛都要抽筋了,便也只好不情不愿地住口。 奚迟赶紧帮忙打圆场,“皇孙乃是少见的谦逊睿智之人,卿卿是胡说八道的,宴哥可别当真!” 这人圆场就圆场,为何要污蔑我,我哪里胡说八道了? 裴靖拧了下眉头,欲为己争辩,但奚迟已经把话题岔开了,没给她余开说话的机会,她见插不上话遂作罢。 宁宴与奚迟就由暗转明这件事聊得投机,甚至已经想到了多年以后该怎么办。“等岁星和辰星的位置都空出来了,我去求一求大父让你俩补阙,咱们三个把持内外,改了这个乌烟瘴气的朝廷……” “宴哥!”奚迟为宁宴这张嘴操碎了心,他偷偷瞄了裴靖一眼,却见对方把脸扭到了另一边,显然是在怄气,不想多管闲事,他无奈一叹,不厌其烦地劝说,“有宏图大志是好事,但有些话是说不得的,你得管管你这张嘴。” “为何?”宁宴停下脚步,眉间隐怒,“他们安享荣华却败坏国祚,只管争权夺利却不顾黎民生机,既做得出,何不许人说!” 第3章 倦鸟归巢 “那你现在便去跟陛下讲,说你已迫不及待想拿回朔州军的统兵权,替天行道清君侧。”裴靖这番话说得阴阳怪气,有那么一瞬间,她十分心疼为宁宴殚精竭虑计深远的皇帝,皇孙身边有这样一个随时可能捅出大娄子的表弟,想必也是举步维艰。 宁宴虽不聪明,却很是乖觉,一听裴靖语气不对马上就认错。 他眼里的愤怒变成了委屈,好像一只正在挨骂的小狗,可怜兮兮地为自己鸣不平,“大父无能为力,舅舅事不关己,表哥教我隐忍,都说时机不对,可时机不应是自己创造的吗?一直忍下去又能得到什么,难不成指望他们良心发现?” “你得到了我们,只要你需要,我和卿卿随时为你赴汤蹈火!”奚迟这番话把宁宴感动得热泪盈眶,恨不得当场跪下来和奚迟拜把子。 “阿迟!” “宴哥!” …… 他俩有病吧? 裴靖嫌弃地瞟着二人,言辞犀利又刺耳,“不忍就得死。” 她说不来奚迟那种感情饱满的话,只会就事实论事实,尽管听上去不好听,但胜在真实,且冷场效果奇佳。 那对好兄弟的热乎劲儿果然凉了大半,但宁宴的嘴还没停下,再加上奚迟的附和,两个人像三百多只鸭子嘎嘎叫,一路叫着出城去。 大邺城北有座南北向的小丘名唤小重山,山体狭而短,靠近大邺城的南侧山体尚不足城宽,大半都做了宫城芙蓉池的围墙。 自芙蓉池向北皆属皇家禁苑,最初只二百余里,随着历代皇帝一扩再扩,至今已近千里,几乎将整个小重山包括在内。 日躔卫便藏在这座小重山里。 上山的路有两条。 一条藏在芙蓉池,是专供皇族的近道,经玄景门可直抵太极宫,经玄德门可直抵东宫。 另一条需先经金宣门出城,再往北走二三里地,沿着东侧山体上山。 两条路在上山后合为一条羊肠小道,弯弯绕绕极尽曲折地通向日躔卫本部。 昨天刚下过雨,山路上充斥着草木腐朽和泥土翻新的气味,有一种略显拥塞的清新。 越往山上走小路越平坦,路两旁的荆棘渐渐被高大的林木和稀疏的灌木所取代。 灌木丛里开满了不知名的彩色小花,宁宴一路走一路摘,攒了一大捧在手里。 走到山洞口时,一只兔子“噌”地从他脚背上蹿过去,吓他一大跳,低头一看,鞋面上全是兔子后脚蹬起来的泥点,赶紧拾片大树叶子擦鞋,再抬头,裴靖和奚迟的背影已消失在黑黢黢的山洞里,他连忙扔掉叶子,边喊边追上去。 此时天已大亮,清晰可见洞外景象。 洞内浅溪汇成的水流在洞口陡然悬挂下来,汇入谷底清澈如镜的石潭里,水花四处飞溅,毛毛雨似的淋在石阶上。 石阶弯折向下,通往一层一层环山凿壁而建的房舍,绝大多数都锁着门窗,房主并不在家。 石潭流出三步多宽的一股,流入瀑布正对面的石窟后渗入地下,不知去向,方圆一里有余的山谷被这条横贯东西的小河分成南北两半,由一座石桥相连。 桥南面积小,围了个习武场,场边沿壁凿了三间房,紧挨着瀑布的那一间不时传来金属锤击的声响和耀眼的火光,往东是两扇挂着锁的生锈铁门,再往东是一间宽敞石屋,檐下摞着一堆酒坛,像是酒坊。 桥北三分之二是耕地,剩下的围了一个药圃,圈了些畜禽,沿壁凿了一间食堂和一排药舍,药舍外几个泥炉正冒着烟。 泥炉边坐着个穿粉裙的年轻女子,面容娇艳,妆色时兴,梳着堕马髻,耳边别着一朵硕大的芙蓉花和一对金灿灿的花钗,钗上的珠坠垂下来,响声泠淙,甚是美观。 她本坐在胡床上托着腮,百无聊赖地扇着扇子,无意中瞟见瀑布上方有人影,立马警惕地站起来,待来者走近,她顿时惊喜交加,“哎哟!你俩被放回来了啦?没事吧?吃饭了没?” “冬晚姐早。”三人依次和她打了招呼。 宁宴从袖子里掏出个螺纹银贝盒递给这名叫冬晚的女子,说是给她买的胭脂。 “哟?你这是特地给我买的,还是先见着了我才说是给我买的?”冬晚大大方方接了,打开盖子嗅了嗅,满意地点头,“不错不错,眼光可以呀,最近没少跟小娘子混吧?” “没有!”宁宴跳着脚说自己冤枉,“我最近兢兢业业陪表哥上学,手都被老师打肿了,哪有闲工夫跟女人厮混!” “除了嘴皮子更快了可看不出你有多用功!”冬晚嫌弃地白他一眼,搂着裴靖去屋里盛饭吃。 裴靖扯下面具拎在手里,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几口气。 山间松木的清凉和冬晚身上的药香一股脑涌进喉咙,至此方觉心情大好,一直绷着的神经彻底放松下来,“今天吃什么?” “菜羹汤饼,晚食有羊肉。”冬晚舀了三碗冒尖的汤饼摆过来,见裴靖一左一右分出去两匙又给她添了一匙,“不吃饭长不高,你看人家镇星,六尺之躯站那儿多唬人。” 说句话的工夫,宁宴碗里的汤饼“嗖”地下了一大半,冬晚又气又好笑地给他续上,“你好歹是凉国侯,陛下养大的金贵人物,怎能如此不斯文,看人家星纪!” “下次。”宁宴信誓旦旦,但早年从军养成的习惯哪是说改便能立马改了的,他可学不来裴靖那种不紧不慢的吃法。 冬晚在三人对面的席上支腿坐下,惬意地摇着团扇,“如何,大理寺没为难你们吧?” 宁宴“咚”地一声把碗捶在食案上,“没有,他俩反倒把大理寺为难得换了个少卿,你听我跟你说……” 裴靖最怕宁宴说话时有人捧场,偏偏冬晚又最是喜欢追根究底,一个“人来疯”搭配一个“捧场王”那还得了!她三两口扒完饭,借口沐浴休息趁早溜了,从冬晚那里拿了澡豆便直奔石窟。 石窟内有一小一大两眼汤泉,被一堵嶙峋的石壁内外隔开,泉内是活水,但不知从何而来。 据说第一任太微寻地立营时无意中发现了外面那口可容十余人的大泉,遂奏报大凉开国皇帝、日躔卫唯一名誉首领“天恒”文澈,恳请在此山谷立营,后开凿时又发现了里面那口可容三五个人的小泉,于是日躔卫正式于此立足,与两眼汤泉相伴百余年。 这个时辰的汤泉内空无一人,裴靖照旧选了那口小的,等她打理好准备歇下时,山谷方才苏醒。 山壁上的门窗一个个打开,三五零星的男男女女睡眼惺忪地下楼洗漱吃饭,看到裴靖时皆满脸惊奇,蜜蜂看见花似的围上来。 “星纪?大理寺不是判了你秋后处斩吗?你逃回来了?” “你不是被大理寺吊起来上刑吗,这么快就好了嘛?年轻是真好啊……” “不对,元青不是把你俩杀了吗?玄枵呢?他是死了还是活着?” 晨风吹得裴靖头皮发凉,但吹不散她一脑门的疑问,“你们听谁说的?” “镇星啊!”众人异口同声。 裴靖早就猜到是这样,赶紧指了条明路,“他和玄枵在吃饭。” 虽然她没说什么,但又好像全说完了,众人似懂非懂地点着头散了。 裴靖上了二层,从第一间房的门缝里拽出一把系着绳的钥匙打开门。 这些房子皆是凿壁而设的石屋,面积小巧玲珑,东西宽约四五步,纵深不过三四步,住一个人绰绰有余,住两个人稍显拥挤。 屋子内的陈设简单且整齐有序。 窗下一张案,笔墨纸砚俱全,托宁宴的福,案上摆的俱是好纸好墨,靠墙的缝隙里满满当当摆了三大摞一人多高的书卷,每卷都贴着拇指长的一片抄目,以辨书名。 书卷旁紧贴着一个矮方衣柜,柜门上着锁,衣柜上整整齐齐地摆着三排抄好的书纸,纸上交叉压着两把花纹华丽的横刀,以防书纸被风吹走。 衣柜和床之间有片巴掌大的地方,放着三把一模一样的伞。 床铺紧贴着墙,淡青的帘幔分开挂在两边。 床头的墙壁上凿了一个手掌宽深的小洞,洞里一盏绿釉省油灯,更深处堆放着一把散发出花果甜香的小蜡烛。 床铺内侧的墙壁上凿着一个长条形的凹槽,里面放了一沓抄好的书纸,纸上压着一个秘色瓷盏,纸边还有两个同色茶盏和一个茶壶,茶壶已经空了。 床尾的角落里也摆满了带抄目的书卷,足有五大摞,最上面横放着几沓尚未装好的书纸,书页翅膀似的翘着。 书卷旁立着一个挂衣裳的枝形木架,木架左侧是一座小小的有六个灯座的莲花鎏金灯架,灯架下方摆着食案,放着三人份的食具,门后挨着食案摞着三张胡床。 因书纸和卷轴太多,这间屋子的面积显得格外紧凑,但裴靖十分喜欢。 尤其是那些书,都是她一个字一个字仔细抄写下来并亲手装订的,即便内容早已倒背如流也不舍得扔掉,屋里摆不下的便塞进了隔壁奚迟的房间里,因此奚迟屋里也堆满了书,布局和她几乎一模一样。 裴靖胡乱擦了下头发,倒头就睡,可有人偏不让她安眠,在外头咣咣敲门,扯着嗓子喊她。 第4章 翘首以待 裴靖窝火地坐起身,但不等她回话,外边那人便已自行推开窗,鬼鬼祟祟地探进脑袋来。 “你怎地不应我?我还以为你睡着了。”宁宴嘀咕着,用脑袋顶住窗板,熟练地将手臂伸进屋里拨开门闩,像在自己家一样毫不客气地开门进门,自顾自坐到床边,神秘兮兮地问裴靖还记不记得回来的路上想让她帮忙的那件事。 直觉告诉裴靖这应该不是什么好事,否则这人早就嚷嚷开了,于是转过身去表示婉拒,“不想听。” “怎会不想听呢,你可想听了!”宁宴螃蟹似的挪到床头,趴下去和她咬耳朵,“表哥想见你,就当感谢他这次帮忙嘛!” 宁宴十岁便做了他表哥、皇孙文御的陪读,至今已有七年,而他和裴奚二人也刚好相识七年,在这段几乎完全重合的时间里,两边各自拥有的信息和秘密通过他这张大嘴巴交换了数百遍。 总能从最亲近之人的口中听到对另一个人的赞誉之词,任谁都会对对方产生好奇心,何况还有宁宴这个好凑热闹的在,双方见面是迟早的事。 “敕书?” “当然不是,此事不敢让大父知晓。” 裴靖这下放心了,拉过被子蒙住了脸,“那我不去,你就说我死了。” “呸呸呸,别胡说!你不是一直好奇表哥是何等人物吗,难得有此良机,你便随我去一趟嘛!他一向身体欠佳,不会待很长时间的。” “你既知此事需得隐瞒陛下,又为何要怂恿我前去,元青给你的教训还不够吗?” “有我在你怕什么,倘若大父因此治你的罪,我定能将你毫发无伤地捞出来,你看这次我不就把你俩好模好样地捞出来了……” “这能一样?”裴靖难以置信地看着宁宴,不知这人怎么想出来的。 “怎么不一样?你且放心,大父不会知道的,我保证不会再有第四个人知道!” “但……” “你想不想看太宗实录?” “我看这个做什么?” “那你觉得群书治要如何?话说我刚刚得了四卷孤本,表哥那里还有三五卷,我可以先借出来给你,然后……” “好了,”裴靖倏地打断宁宴,内心因这番话纠结成疙瘩,“我想想先。” 她很想抄录一套完整的《群书治要》,但又实在不愿与陌生人、尤其是她不太喜欢的陌生人见面,不过看在书的份上倒是勉强愿意走一趟,可也确实非常勉强。 她在想要书和不想见面之间犹豫许久,终于还是抵不过对那套书的渴望,选择了妥协,“何时相见?” “今晚。” “晚上有宵禁,被南玄抓住要受鞭笞之刑,我才不去!” “谎称日躔卫办案便是。” “大晚上的我一个刺客进宫办什么案?” “我们走芙蓉池溜进去。” “被人撞见怎么办?我不去!”裴靖并非故意拿乔,只是心中实在疑惑,“皇孙为何非要见我不可,你又在皇孙面前胡说八道了是不是?” “也不算是,”宁宴忽然忸怩起来,他支支吾吾了半晌,最后还是跟裴靖说了实话,“你还记不记得前年你第一次出任务,阿迟陪你一起,你们过完年才回来……” 前年年考,因裴奚二人都不在家,一向浑水摸鱼的宁宴不得不亲自上阵,结果可想而知,考得一塌糊涂,成绩不忍直视。 文御以为宁宴在捣乱,便吓唬这人说要把平日里调皮捣蛋的事告诉太子少师唐不渝,谁知宁宴会错了意,以为文御已知晓他课业考试找代笔的事,于是不打自招,顺便还交代了从秘书监和崇贤阁借出来的书都给了谁。 文御给他一阵好骂,但也答应他不会外传,前提是要见一见裴奚二人。 “表哥对你青睐有加,他很佩服阿迟的文采,却十分喜爱你的策论,常常夸你有辅相之才。”宁宴无比骄傲,好像文御夸的是他一般,“你有辅相之才诶,那岂不是可以成为周公、魏征一般的人物?” 我也配? 裴靖无言,她以为宁宴只是懒,没想到这人是真的不学无术,想得还美。 “表哥本想同时见你和阿迟,不知为何突然改了主意,要单独见你,不过老师常言表哥政见独到,这倒是个难得的可以当面请教的好机会。” 裴靖闻此有些心动,“我跟太微说一声。” “你、你同意了?”宁宴双目瞬间放亮,眉宇间满是激动,他一阵风似的刮到屋外,乖巧地帮裴靖锁好门,“你睡吧,我去跟太微说!” 等人走远了,裴靖却忽然反应过来,她又无需入仕,政见独不独到与她何干?宁宴的意思该不会是要她做一辈子代笔吧,如此岂不是在害人? 她登时后悔不已,好不容易等到睡意降临,却连做梦都在与宁宴拉扯此事。 最后她也确实是被宁宴吵醒的,醒来时已入夜深深,屋里点上了灯,屋外寂静无声。 她一扭头,看到枕边放着一束花,正是宁宴在山上摘的那一捧,看分量应是分了三份。 床前,奚迟穿了件白底墨花的大袖衣裳坐在灯下缝书纸,看上去像个正在备考的书生。 宁宴换了件深绿织银的圆领袍,坐在奚迟右手边端着碗扒羊肉汤饼,一边吃一边对羊肉的口味和做法评头论足,聒噪得蝉听了都得嫌他话多。 这到底是谁的房间?为何这二人总是来去自如? 裴靖迷迷瞪瞪地坐起来,寻思着要不要在门上再加把锁。 “你醒啦,吃饭不?”宁宴热情地邀裴靖同食,热情得好像这是他的房间一样。 裴靖拒绝了他的好意,并再次生出门上加锁的想法。 “外面有些凉,出门多穿一件。”奚迟指了下枝形木架,上面挂着一套干净的黑色衣裳,跟她穿回来的那套一模一样。 裴靖只有营里配发和宁宴强塞的一些衣裳,从未主动添过,和专门腾出一间屋子存放新衣裳的宁宴形成了两个极端。 她下床穿上鞋袜衣裳,将花插在案上的瓷瓶里,走到奚迟跟前盘腿坐下。 奚迟放下书纸和针线,从袖子里摸出把小梳子,熟练地帮裴靖梳头发,“皇孙问话你要认真回答,不要翻白眼……” 裴靖立刻翻了个白眼,“我没……” 不对! 她立马扭头看向宁宴。 宁宴忙不迭地举起手,“我保证不会再有第五个人知道!” “要有耐心,不要和皇孙顶嘴。”奚迟把裴靖的头发扎成高高的马尾,最后别上装饰的冠簪,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记住了吗?” 裴靖灵机一动,“我当个哑巴好了,不管他问什么我都假装不会说话,让宴哥说。” “表哥一向宽厚温和,脾气甚好,你们且放心便是,他又不吃人,你怕什么呀!”宁宴急忙为文御辩护,“以后咱们都得在他手下谋事,定会常常见面,早点熟悉岂不更好?” 看说这话的熟练程度,宁宴应没少跟别人提起,但这话他敢说旁人可不敢接。 人尽皆知皇孙常年抱恙,而就目前皇帝召幸美人的辛勤程度和太子乱服丹药的年岁来看,将来如何还真没人说得准。 奚迟假装没听见,低着头缝书纸。 裴靖催促宁宴快些吃,她想早去早回,免得耽搁明早的晨练。 “吃完了吃完了!”宁宴立马放下碗筷,拿手绢抹了把嘴上的油,趁夜带着裴靖匆匆下了小重山,直奔东宫景和殿。 景和殿是文御的寝殿,位于其母、故太子妃沈氏所居崇仪殿东面,与芙蓉池相隔整个崇雅宫和两道宫门,颇有段距离且守卫众多。 好在两人来往了无数次,角角落落摸得门儿清,顺利溜进了景和东侧殿,三人今晚约在这里见面。 东侧殿是宁宴在东宫的住处,他的落脚点很多,留宿于此多半是因为课业疏漏被罚,点灯熬油忙活到半夜不得不住下,赶课业赶到次日一早亦非罕见事。 两人翻墙进来,蹑手蹑脚地溜到门前。 临进门,裴靖忽然紧张起来,一把揪住宁宴的腰带,宁宴安慰她说别紧张,她却顾左右而言他,“白天答应我的你别忘了。” 宁宴回了句“你放心”,握住她的手一起推开殿门。 殿内只点了一盏灯,在书房的位置,小小一豆放在案上,应当已经燃了许久,光亮极为黯淡,只照亮了案后之人的胸襟—— 一团织在月白袍服上的银色蟒纹。 蟒纹一动,烧焦的灯芯被小金剪“咔嚓”一声剪掉,灯花啪地爆出来,窜高的火苗倒过去点燃了另一盏灯。 两道光线照亮了一张柔和苍白的年轻面孔,一双点漆清目似暗夜辰星。 裴靖看到文御的第一眼莫名想到了生长在江南水塘边的瘦竹,修长一丛,看上去弱不禁风,实则百折不弯,周身总是弥漫着一层雾蒙蒙的水汽,犹雨条烟叶一般。 “这就是我表哥,”宁宴低声介绍说,在背后悄悄挠了她一下,“见礼。” 裴靖正立案前,向文御行了个叉手礼,“臣北玄武卫日躔禁卫军星纪,拜见皇孙。” 文御不是皇帝,裴靖不能向他行跪礼。 “免礼御指了下旁边的胡床,视线一直追在裴靖身上,见其安然入座后弯起嘴角,“神交已久,再度相逢,幸甚至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