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新帝他知错了(火葬场)》
1. 公主醉了
初春,上京已经渐渐回暖,宫人们也都脱下袄袍,换上了轻薄春装。
轻亮的晨光照在厚重宫墙的琉璃明瓦上,灼灼的晃人眼。
宫墙下传来训导之声,声音算不上严厉却不失威严。
“今个你们是头遭进木作,让宫女们先带你们熟悉熟悉这里的环境,之后你们且好生看着这里的师傅是如何拉锯、磨刨刃、锉锯的,看上一年,之后会有人教你们跟着学推刨子、凿眼等下手活。记住了,在这里,闲时是可以休息,但是不能随便乱跑,眼珠子也不要乱看,若是惊扰了贵人......”
一个年长的宫人领着两个小太监边走边教导,她神色倦懒,步履也算不得矫健,今年算是她在宫中最后一年,看到进木作的新人,倒想起了自己初进宫那年的光景儿,一时起兴打算提点两句。
她身后的两个小太监屏息凝神,认真地听着,大气儿也不敢出,不成想自己初进木作,竟见到了传闻中的李师傅,眼前这位出身工造世家,往上三代都是木匠,其父李开明更是出了名的大匠。
李开明隆冬腊月里得了个女儿,初时还可惜她生了个女儿身,虽见其兴趣在此,却不肯教授技艺,只让其学些针线女红的活计,后来偶见她偷绘房中木器的图纸,比对成品竟不差分毫,彼时其年方七岁,方惊觉自己这个女儿天赋竟在几个长兄之上,亲手打破了传男不传女的规矩,将此生技艺倾囊相授。她也未辜负其父期待,年轻时便负盛名,不久蒙皇恩,奉召进宫。
一晃三十年过,眼前大师早几年便不再收学徒,今日自己何其有幸,能亲见上一面。
木作内,太监宫女来来往往,中庭几个小师傅在打着一个花梨木柜子,一旁几个小太监在一旁打着下手,也有在一旁记着笔记的,也有端茶倒水的,更多的是在一旁看着的,见到来人,皆停下手中活计,毕恭毕敬道一声:“师傅。”
被称呼的人微微颔首,算是听到了,示意他们接着做自己的事情。
正往里走着,一个梳着单螺髻,身着浅粉宫装的女子走了过来,笑盈盈道:
“李师傅怎么今日亲自领人进来,这种小事宫人们做便是了。”
接着又道:
“殿下来了。”
李梅转过头:“都记住了没。”
两个小太监连连点头。
李梅让小宫女领着两人先去菱木堂,便同来人转身离去。
唤做小梅的宫女领着二人正往菱木堂方向去,谁知半途中又杀出了个程咬金,甚是着急摸样,两人耳语几句。
小梅看一眼二人,只留下一句“你们且先在这里等着,我去去便回”便没了踪影。
宫里人多,又正是忙的时候,两个小太监左等右等没等来人,便找了处阴凉地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两个人刚认识,谈资不多,于是聊到方才李梅口中的贵人。
一个道:“真是奇了,你说宫中有什么贵人会到木作中来。”
方才李师傅的口吻,她口中的贵人倒像是常来木作,不然也犯不着特地提上一句。小太监挠着头,百思不得解,他三月前方入宫,原是家中实在是揭不开锅了才被父亲一狠心送进宫当太监的,想着宫中无非住着皇上的妃嫔,皇子公主,又能被大师傅称上一个贵字,身份自是不凡,可那样金尊玉贵的人怎会到木作中来。
一旁的另一个太监流露出知情神色,神秘道:
“你有所不知,这宫中这么多皇子公主,常来木作的只有一个,便是当今圣上膝下的四公主。”
小太监大惊失色,不由提高音调。
“就是那个荒淫无道的无盐丑女,男女通吃的变态狂魔四公主?”
身旁年龄稍长的太监急急捂住了他的嘴,环顾四周,见四下无人,方松了口气。
“低声些,你不要命了。”
被提醒的小太监回过神来,又见周遭无人,放低了声音追问道:
“你怎么知道的。”
大太监面有得色:“你定是不常与他人交谈,宫中事哪有秘密呢?况且这又不是什么秘闻。”
小太监接着道:“我确实不常与他人交谈,你懂得真多,那你可知关于四公主的那些传闻是不是都是真的。”
“这......这,当然都是真的。”
大太监享受着他的吹捧,信誓旦旦肯定道。虽然自己也是新来的,连那公主的一个手指头都没见过,但反正宫中的人都这么传,那还能有假?
“那公主是得有多丑啊?”
“小眼大嘴,手脚粗笨,眼歪嘴斜。”
“眼如铜铃,声若洪钟,走起路来地动山摇,活脱脱一个母夜叉。”
大太监哽了一下,绘声绘色的描述其起来,说道兴起处,甚至站了起来,左扭右拐摇摇摆摆的走了几步。
两人齐声笑了起来。
忽而背后传来一道嘶哑嗓音:“你们说得可是我吗?”
呕哑嘲哳的声音将两人结结实实唬了一跳。
“大胆,你们二人竟敢无视宫规,私下里议论主子,诽谤生事。”李师傅怒火中烧,想不到二人竟闯出如此祸事。
站着学步的的太监四仰八叉地摔在地上,结结实实摔了个狗吃屎。也不顾着站起来便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小的一时糊涂,一时糊涂啊殿下。”
四公主身旁的绿衣宫女宽慰道:“念你们年纪尚小不懂事,这次也是初犯......”
两人的眼中燃起希翼。
“殿下会给你们留条全尸的。”
冰冷的话语打破二人的幻想,眼中的光亮也一点点被风吹散,寂灭。
地上的人木然的磕着头,地上淅淅沥沥滴下几滴液体,竟然是吓得失禁了。
头顶上忽而传来一阵银铃似的笑声。
看着上一秒还在大肆讥讽自己的人这会子跪在地上磕响头,年季华先是忍不住轻笑出声,多滑稽。见学她的太监被吓到失禁,也不再故意压着嗓音。
“滚下去,给我狠狠打上二十板子。”
“记住了,若是再有下次,本宫可不会留什么全尸。”
她的本音又清又亮,如柳上莺啼,又似宝珠落玉盘。两人闻言如蒙神赦,虽被判了二十板子,却还声泪俱下地叩谢公主宽宥。
大太监大松了一口气,瘫软在地。
小太监壮着胆子抬起头。
窈窕的倩影映入眼帘,眼前人面薄腰纤,上穿妆花缎玫瑰对襟上衣,下着团蝶百花烟罗凤尾裙,外罩菱红纱锻薄衫,头上带着累丝嵌玉冠,墨色长发盘起,旁又斜插了数枝金钗,流光溢彩,锦绣辉煌。一条莹白珍珠腰链勾出玲珑轻曼身段,杏面桃腮,眉如墨画,绿鬓染春烟。
真真是见其方知原来世上真有人不傅脂粉,而颜色若朝霞映雪。
绝色的美人此刻正凤眸微睐,看小丑似地戏谑看着二人。
小太监呆呆滞在原地,已然痴了。
“快些滚。”
绿衣宫女捂着鼻子,朝在跟前呆愣的人狠狠踹了一脚。皱眉道:“不快自去领罚,还敢在殿下跟前碍眼。”
小太监挨了这一脚,两人如梦方醒,连滚带爬地起身,被四公主身后的几个太监押往慎刑司的方向。
“竟然被吓尿了,真是恶心。”绿衣宫女脸上嫌恶之色难掩。
“殿下就这般放过这两个可恶的阉人,未免太仁慈了些。”
年季华笑道:“谁叫你吓他们了,况且二十板子也够这两个蠢物长长记性了。
她原不想发作,直到听到小眼大嘴,眼如铜铃这几句方忍无可忍,编瞎话好歹也打些腹稿,你看这又大又小的合理吗?
回想起方才二人的谈话内容,年季华打了个寒颤,一阵恶寒。她深居简出,若非无意听到两人闲谈竟不知自己如今在外头竟成了这等形象,冷笑道。
“我,荒淫无道的无盐丑女,男女通吃的变态狂魔?”
“是老妇管教无方,方叫两人闯出如此大祸,冲撞了殿下。还请殿下责罚。”
一旁的李梅跪了下来。
“我知道与李师傅无关,起来吧。”年季华摆了摆手,出了门。
“恭送殿下。”
回宫的路上,唤做逢玉的绿衣宫女气愤难当,口中还念叨着要撕了那些个胡说八道的嘴。
粉衣宫女道:处死几个小太监虽易,却对殿下无益,徒增凶暴之名罢了,最关键的是要找出传谣之人。
“逢月最知我心。”
年季华把玩着手中玉佩,如同被人踩了尾巴的猫儿,目露凶光。
“给我查。”
说她是母夜叉,若叫她知道是谁,决不轻饶!
————
日暖风熏,春和景明,一缕晨光自长乐宫的菱花窗格泄落。
年季华睁开双眼,脸上沁入丝丝凉意,感觉到风的吹拂,她抬手遮了遮。刚想问逢月何故不关窗,却忽而愣在了原地。
一寸之外窗前,兰芝玉树的人站得笔挺,衣冠整洁,不沾风露。
这是除夕宴来年季华第一次在东宫之外的地方看见顾熙风。
她宿醉方醒,头脑混沌,已经全然忘记了昨天发生的一切,只蹙眉道:“你来做什么?”
意料之中的没有回答,顾熙风长睫微垂,目光落到她身旁,沉默片刻而后道。
“殿下,清者自清。”
年季华一时没觉出这句话的深意,忽然看见了一旁的酒壶,方有所明悟,所以这人以为自己是因为那些流言借酒浇愁。
虽不至于为那等小事买醉,只是一见此人,她心中便不住酸楚。
齐越的嫡长公主,金枝玉叶的人儿,一张芙蓉玉面宜喜宜嗔,十数年来嬉笑怒骂皆肆意随性而为,宫中谁人敢让她红了眼眶?
此刻却双眸红润,雪肤泛起薄红,饶是再心硬的人看了都不免软了心肠去哄上一哄。
偏偏站在她对面的人是顾熙风。
没有半句安慰,青衣鹤裘,站如竹松的人面上一派淡然玉色,语调一贯的冷静。
“只要殿下不和那些人走得太近,就不会有那些流言蜚语了。”
声线温和,儒雅,循循善诱。
“真的。”
年季华抽了抽鼻子,眼神中一片茫然,那些流言来得实在莫名,她没有和谁走得很近。
作为一个公主,比起京中其它的贵女,年季华的生活实在是简单到匮乏的地步,在其他公主忙着开宴会,赏花,四处交游的时候,年季华忙着刨木头,每日行进的路线仅限于寝宫和木作之间的官道,对了,还有去往她哥的东宫那条路,就这样的日子,她还成了外头人口中的荒淫无道之人,这找谁说理去。
愤愤的四公主忙着气恼,没注意到听到她没有和人走得很近时面前人浮光掠影一晃而过的笑意,转瞬即逝。
年季华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多时便平复了心情,注意力又落回眼前人身上。
她迟疑了一番,十几年来声音头一遭犹豫含糊。
“你今日同我说这些…...那日又…...我。”
年季华看着眼前一身青衣的人,一年未见,他一点也没变,无论是诗礼簪缨世族家养出的一身君子骨,还是眉宇间点染的淡淡书卷气。
去岁除夕,许是月色醉人,她宴前微醺,半醒间对着眼前人一番刨白,喜欢便是喜欢,她何须遮遮掩掩,她想好了,若是得了眼前人首肯,等开了宴,她便求父皇赐婚。
今后长长久久的在一处。
也许那些荒诞的谣言有一点说得是对,四公主被皇后娘娘宠坏了。年季华生下来还从未有过想要而得不到的东西,她没想过会被拒绝。于是被推到地上的时候头脑还在发懵。
刚落雪的地面湿滑冰冷,她的手蹭到地面,擦破一层油皮,她茫然地看着上边渗出的血。抬起头,漫天的雪珠子下落,顾熙风已经走了,逼兀宫道中穿过的冷风将她吹醒,寻来的宫人们催她入宴。
天子除夕宴,金殿香暖,觥筹交错,丝竹管弦声回响不歇。
时过境迁那日的心绪她已经忘了大半,只记得当晚下了霜,除夕的风真是冷得吓人。
为何拒绝她推开她,又走近她,关心她?
“顾熙风,你也喜欢我的,对不对?”
矜贵的小公主仰着头看顾熙风。
生了双凤眸的人看起来大多凉薄,可这双眼睛的主人偏偏受尽父母宠爱,这样一双波湛横眸的眼,生生被里面的潋滟光影冲淡了凉薄之意,只见娇矜。
被这样一双眼睛注视,顾熙风有过瞬时的恍惚,但也只是片刻之间,顾熙风垂眸,后撤一步。
“平川只将殿下当作最好的朋友。”
下一秒,窗户吱的一声关上,窗内传来四公主惯常的骄纵语调,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
“你走吧。”
她年季华从来不缺什么朋友。
窗外的人默了半晌,而后转身离开。
如果再近些,年季华就能看见他眼睫上凝了一夜的霜,可惜她没有。
————
天波易谢,寸暑难留,再听到关于顾熙风的消息,已经是金秋。
顾家二公子新科登第,一跃成了齐越建朝以来最年轻的状元郎。
“公主可要去殿前看看。”
年季华在长乐宫中画着图纸。
“三年一科,有什么好看的,都下去吧,本宫倦了。”
逢月逢玉识趣退下。
————
到底还是去了。
长安街上钟鼓齐鸣,喧声震天,马上身着红袍的男子朗目疏眉笑意温和,鬓边一朵黄牡丹。
银鞍绣障,谁家年少,意气自飞扬。
年季华站在街边酒楼的窗前。日光倾落,恍然间时间倒流。长日尽处,她看到数年前神仪明秀的少年一本正经的对她说着话,神情专注,眉目飞扬。
他说,他一定会成为超越父亲的存在。
那人终于得偿所愿。
春风锦袖,往来驰道,马腹及鞭长。
后面的人挥了挥鞭,跟上了前面的高头大马,两人并驾齐驱。顾舒望环顾四周,感叹一声畅快,而后疑惑道。
“你那个跟屁虫没来啊哥,恭喜恭喜,说来也真是的,都是陛下的女儿,怎么三公主就心善温婉如同仙女下凡,四公主嘛,简直就是云泥之别。”
云泥之别,云泥之别,自己是烂泥一捧,就连一点喜欢,都会污了状元锦裳。
年季华勾了勾唇,顾舒望说话还是一日既往的难听,她转身欲走,却听见一直沉默的人开了口。
“殿下很好。”
停下脚步,眼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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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翼般颤动,年季华想起云和骂她的话,眼泪突然决堤。
“没出息的家伙。”
她不坚定,她没有用,她跌尽跟头不长半分记性。
她就是没有出息啊。
年季华忽而后悔了自己的冲动,若是没有那一天的刨白,他们还能做一辈子的朋友。
她不应该贪心的。
新及第的状元郎谢了皇恩,走出金銮殿,却在殿前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宫道并不拥挤,两人却依旧擦肩而过。
“喂,你站住。”一声娇呵传来。
他转身回首。
“我们和好吧,我和你还似从前那般,今后我们就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四公主傲然看着眼前的人,微微仰着头,凤眸上挑,还是那样的娇矜,指尖却不自觉攥着自己绣了金线的衣摆。
顾熙风轻轻一笑,令人如沐春风。
“殿下与臣何曾有过嫌隙。”
一朵花被颤颤巍巍,落在秋风里。
半年来的别扭如烟云散,云销雨霁,她终于得以窥见半寸天光。
————
云净风轻,上京虽步入深秋,日色依旧明媚。
一人斜倚在美人榻上,菱花窗半阖,泻进半寸日色,浮光闪烁,悉数落在轻颤的眼婕上,薄滑的丝缎勾勒出姣好身段。
下一刻,榻上人睁开了双眼,眸光潋滟,她伸手扶住瓷白的额头,头疼欲裂。
“公主醒了。”
逢玉候了一宿,听见殿中声响,端着梅子醒酒汤走了进来,服侍榻上人喝下。
年季华喝了几口醒酒汤,脑中依旧一片混沌。
“昨日......”
她依稀记得昨日宴上自己喝了不少,应该没闹出什么事来吧,年季华还记得自己一年前醉酒闹出的笑话,自己的风评本就不好,若是再惹了什么事端,母妃又得念叨几日了。
逢玉却误解了她的意思,对着她一笑。
年季华被她笑得心里发毛,愈发不确定自己昨天到底做了些什么。
“放心好了殿下,质子已经被送来了府上,择日就能完婚,若是实在等不及,这会子,应该也已经洗涮干净了......”
那她就放心,等等,什么质子。
长乐公主瞪大了眼睛,神色中流露出几点茫然,片刻后,昨日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本宫喜欢的人自然是天下最最好的。”
“父皇,我喜欢他。”
“生得真不错,将这人送来我府上。”
......
“啊”年季华拿起锦被,将自己裹成了一只蛹。
“殿下?”
逢玉看着她的古怪反应,斟酌着开口。“要不,奴婢派人将人送回去?”
看到塌上的鼓包上下点了点后便往外走。
“等等”
没等逢玉走出门外,又被人叫住了。
塌上人从锦被中探出一双眼睛。
“先留着吧。”
“你当真要将人留下。”
云和走到门口一个踉跄。她本是为了笑发酒疯的某人而来,谁知刚进门就听见了这一句。
“酒还没醒呢?”
宋云和伸出手张开五指在年季华面前晃了晃,迟疑着开口,她不信年季华真对那人没了心思。
“你走开。”榻上人丢了个缂丝迎枕过去。
闹了一番,云和正色道:“真想留他。”
“不行吗?”
“公主想要什么都行。”逢云逢月连忙哄着人。
年季华轻哼一声。
“那不就成了,我就要他。”
“我就想要他。”——谢时荣走进到公主府门前,听到的就是这么一句话。
他顿了顿,推门而入。
一时间里面的笑闹声嘎然而止。
“参见四殿下。”
“这就是昨天那个质子?” 云和光顾着看小殿下发酒疯了,倒是没注意那个被年季华点中的倒霉蛋的长相。
年季华起了身。
细骨伶仃的人站在她跟前,低着头,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衣,瘦成这样,却站得笔挺,如同不弯不折的松竹。
这倒叫她想起一个人。
“抬起头来。”
眼前人不动如山。
“没听见吗?殿下让你抬起头来。”小喜子面露不满。一个不受宠的质子,也敢在公主跟前拿大。
“在下地位卑下,身无长物,又于殿下素未谋面,不敢妄想能得公主青眼,心知昨日殿下醉酒,所以才有了那番举动,既然您如今已经清醒,肯请殿下送在下回宫。”
年季华没有在意那一番话。抬手勾住眼前人的下巴,替人将头抬了起来。
双颊瘦削,皮肤显出长久不见日色的瓷白,墨色的眸子因为她突然的动作微微下垂,有几分无措,竹清松瘦的气质,倒是生了一张漂亮的脸。讶异于这人的消瘦,年季华多摩挲了两把。
落在当事人的眼中便是近于狎昵的意味了。
谢时荣垂下眸子,面上一阵冰凉,扣住自己下巴的那只手纤长白皙,指尖一点朱红的丹蔻,带着一丝玩味,捻上他的唇,而后不带感情的抽离。
好看,可惜远没到能让她心动的地步,而且,没有半分像他,年季华有些失望地收回手。
脱离了那只手的掌控,谢时荣偏过头,不愿看她。
年季华望着那副不屈的模样倒是来了兴致,倾身上前。
“谁说你没有可取之处了......”
年季华顿了顿,实在是对眼前人知之甚少,只好说出了最直观的。
“你这张脸,我就喜欢。”
偏过头的谢时荣忽然浑身僵硬,涂着朱红丹蔻的手搭上了自己的左肩。手的主人站在自己耳旁,呵气如兰,温热的吐息打在他的侧脸,整个人被香气环绕。
“今后,还请驸马多多指教。”
谢时荣后撤几步,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开,脸黑如铁,双耳赤红,嫌恶的望着眼前的人。
传言中四公主行事孟浪果真名不虚传。
年季华倒是毫不在意:“将人带下去洗洗,洗干净了送我塌上。”
“还有这身衣服,也给本公主换了,穿得什么破衣烂衫。”
“诺。”一众侍女上前就要将人带走。
“住手。”
谢时荣冷着脸挣脱了她们的掣肘,也不再作伪。
“我绝不会委身于一个行事放浪的女子。”他如同一个受辱的良家子般不忿,甩袖出了门。
“你!大胆。”
小喜子当即就要替自家殿下好好教训一番这个不识抬举的人,却被年季华叫住。
“随他去。”
年季华饶有兴味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只一眼,又收回了目光,落到一旁的案上。
案上展着洁白宣纸,她未画完的八角桌图。
逢月凑上前去:“不知驸马的住处殿下要作何安排。”
年季华心思已经在前日未画完的图纸上了,闻言摆了摆手。
“你看着安排就好。”
看着公主匆匆离开的背影,逢月忽然觉得好像来个人分一分殿下的注意力也好。于是大手一挥,将人安排进了离殿下寝殿最近的院子。
2. 桂花牛乳
公主府,梨香苑。
雕花木门开到了最大,五六个人搬着一张花梨木打的柜子缓缓向里移动。
“动作麻利点。” 小喜子站在门口吩咐着一众小厮。
管家模样的人陪笑道:“公公放心,给他们一万个胆子也不敢摔了这东西。”
人声鼎沸,谢时荣静静站在门前看着来来来往往忙活的婢女小厮,眼里没有一丝温度,他瘦得出奇,又生得高挑,在人群中也格外显眼。
一个打扮得干净素简的人上前,躬了躬身,做了个请的动作。
“谢公子,我家公子有请。”
“你家公子是什么人?”谢时荣身边的飘绵警惕的看着他。
“二位到了就知道了。”
谢时荣站在日色下,不发一言,看不出眼底的情绪,跟着眼前人上了停在府前的马车。
马车行驶到一座巍峨府邸前,谢时荣下了马车。
“公子随我来吧。”
过了垂花拱门,一路的抄手游廊,两边并无多余花木。步入正厅,入眼便是中正悬着的忠君忧民四字牌匾,大气恢弘,庄正肃穆。
椅子上坐着一个人,青衫素履,朗目疏眉,一身素衣也难掩的矜贵端庄。
显然那个人也看见了他,放下了手中翠色茶盏。
“你就是云霁质子,谢时荣?”
谢时荣颔首,对面不认得他,他却认得对面。
右相之子,太子伴读,六岁出入东宫,去岁三元及第,齐越建朝来最年轻的状元郎,朝中炙手可热的人物,却不知他今日寻自己所为何事。
“前日之事,是殿下不对,昨日,她可有为难你。”
谢时荣有些意外他会这样问,想起昨天的情景,眼里依旧没什么温度。
“四公主并未为难在下。”
“她的脾气我知道,你日后离她远点就是。”
顾熙风语调冷静温和,果如他外表一般,其温如玉。
“生性放浪,脾气秉性皆极为恶劣......”
听完他的话,谢时荣想起那些关于公主的传闻,又想起那搭在自己肩上的朱红丹蔻,温热的吐息尤在耳边,不由得一阵恶寒。
飘绵原本的警惕渐渐消失,顾家二公子,竟是如此为人热忱,又通情达理,倒是让他有些意外。
顾熙风将眼前人的表情尽收眼底,劝慰道:“若是她真为难你们公子,大可来和我说明,我必不会任她为难你,千万不可隐瞒。”
不知为何,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有几分狠戾。
谢时荣抬起头,面前人依旧清隽雅正,如琢如磨,只当是自己错觉。
“多谢。”
主位上的人转过头不再看他,今日的侍从又将他送回了公主府。
谢时荣回到府中,已是金乌西沉,日色向晚。
飘绵将琉璃灯点了起来,室内亮堂堂一片。比冷宫中昏暗又烟浓的油灯好了不知多少。
谢时荣眼中如死水一般无波无澜,倒是飘绵警惕的看向门口。
梨香苑与主殿只有一墙之隔。
将人带下去洗洗,洗干净了送我塌上。”惊雷一般的话炸在飘绵耳畔。
“放荡不堪的坏女人。”他不得不防。
直到所有的灯都熄了,唯有此院一灯如豆,他的担心似乎有点多余。
公主她一夜未归。
————
“殿下回来了,今天的牛乳桂花糕蒸得格外香甜,用的去岁新晒的柳叶苏桂,殿下尝尝。”
年季华一早便从府外回来,刨了一夜的木头,浑身酸痛。她倚在榻上,睡眼惺忪,逢月见状连忙上前给人按着肩膀。
“啊......好痛.......你轻点......嘶”
痛便对了,身上都要揉开了才好呢,不然要酸上几天。
逢月非但没有减轻手上力道,反倒还加了几分力,揉遍了主子身上筋骨。
“啊......轻,轻点......”年季华只觉自己变成了一个白面剂子,被她圆捏扁搓,整个人都被抻开来。
不过揉开了之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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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不再酸痛了,逢月改了按揉太阳穴的动作,替人轻轻按着。
痛意刚被驱散,倦意又上来了,年季华半阖着眼,点着头。“外边儿什么动静,吵吵嚷嚷的,本宫倦了......”
“昨晚一夜未睡,困死了。” 她伸了个懒腰。
果真行事孟浪,不知检点。外边的谢时荣一怔,从殿前径直走过。
“回殿下,您刚出宫建府,宫中许多物件,一时半刻哪能搬完呢,这不,现在还在整理着么。”
逢玉向门口走去,想叫外头的人都先别忙活了。
年季华拿起一旁的糕点,吃了一口,只觉粉糯香浓,奶香浓郁,果真香甜。
“你将这碟,给......”
她忽而住了嘴,睡意不再,想起如今已经不是在宫中。她将未说出的半截话咽了下去,那点子困意也没了,头脑清醒了片刻。
“罢了。”
大门洞开,形销骨立的人映入眼帘,年季华朝光亮处瞥了一眼,想起这个自己留在府中的人,忽而来了兴致,朝那儿招了招手。
“喂,你过来。”
谢时荣眼神幽暗,不知她要做些什么。
年季华扬起尖削的下巴,语调慵懒,让他想起浮翠宫中那位贵人养的猫,被它主子惯得厉害,一不称心就伸出爪子乱挠人。
“把这些糕点吃了。”
“桂花牛乳糕。”
谢时荣垂眸,撇过那碟粉香浓郁的糕点,神色冷淡,眼底竟是毫不掩盖的嫌恶。
“在下不喜欢牛乳糕......”
年季华站了起来,抬手掐住眼前人的下巴,拿起一块糕点。
“不愿意吃呀?”
很无辜的语调,不看说话人的神态,真倒像是谁欺负了她。
下一秒,年季华叫人按住他,强掰开了紧闭的牙关,拿着糕点的人凤眸上挑,嘴角微弯,笑得灿烂,还没有人敢这般扫她的兴。
“你就是不吃也得吃。”
谢时荣偏过头去。
只是徒劳。
3. 炉火困兽
年季华没想到的是。只是一块糕点。便叫人发起了高热。
眼前人面色潮红,呼吸灼热,身上红斑星星点点。身边那个侍从跪在一旁,如同一只笼中困兽般恶狠狠瞪着自己。
“这是怎么了。”
年季华看着太医,她倒也不想因为一块糕点闹出人命来。
钟太医摸了摸花白的胡子。
“高热一般是风寒引起的,但依脉象来看,不像是风寒,倒像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
地上的飘绵破口大骂。
“都是你,我家公子自小就不能吃牛乳,一吃就会浑身高热,起红疹子,你们把人当什么。”
他抹了抹眼泪,拿起旁边的凳子朝年季华砸去。
他娘生下他就嫌他笨,养到三岁,在一个雪夜里把他丢了出去,自幼和公子相依为命,若是没有公子他早死在外边了。反正公子若是出了什么事,他也活不下去了,今日......今日非要这个害了他们公子的坏女人偿命不可。
房内顿时乱作一团,早有侍卫上前将人按下。
“大胆。”
小喜子怒目而视,他在殿下身边服侍十数年,还从未见过如此胆大包天之人。
“先放开他。”
还真是因着自己那碟牛乳桂花糕,年季华没计较飘绵的无礼,只问太医要吃些什么药。
“若是在寻常人家,情况是有些棘手,不过所幸殿下府中药品都齐全,治好倒也不难,只消微臣开两剂药,送水煎服,等天明在看看情况,若是高热退了,便无事了。”
公主府中确实不缺药材,太医写了方子,逢月赶忙让一旁的小厮去配了。
钟太医是太医院首席,他的话自不会有错。年季华听完一番话,眉头稍展。
“多谢钟太医,逢月,送人回宫。”
逢月领了人出去,到了府前,从袖间拿出一锭银子。
“有劳太医了。”
钟太医掂了掂手中的银子,感受其到不轻的分量,笑逐颜开。
“姑娘哪里的话,为殿下效劳,是微臣之责。”
————
这么一折腾又是一天没得休歇,见接下来人应该没什么大碍,年季华回到自己的寝殿。
梳妆台上铜镜中云鬓花影隐约,两人方替年季华卸下了晚妆。一个婢女疾步走来,神色焦急。
“殿下不好了。”
“又怎么了。”
逢月手上动作不停,已经皱起了眉头,这个侍女她认得,原在芳满庭前做些扫洒活计,前些日子刚拨去梨香苑当差。
“回殿下,驸马......驸马他不愿喝药。”
那婢女一边说着一边偷偷观察年季华的脸色,不知殿下如今对这驸马是何等的态度。
逢玉看了看年季华,想起那谢时荣的轻慢,还没人敢这般对殿下,况且又是一个不受宠的质子,心下极为不耐。
“没眼力见的蠢笨东西,不喝药你找人给他强灌下去,找殿下有什么用,殿下能给人治病吗?还不退下,看不出公主要歇息了吗。”
倒是年季华制止了她,站起身,没了发簪支撑的长发一泄如瀑,随着主人的行动起伏,如同水中藻荇,轻摆摇曳。
到底是自己惹出的事端,还是得自己去看看。
到了旁边的梨香苑年季华方知那侍女模样为何那般着急。
发着高热的人牙关紧闭,强灌下去的汤药都被一口不剩的吐了出来。
“这个人是想寻死吗?”年季华皱了皱眉头,自己虽不在意外头名声,却也不想让自己再背上个草菅人命的骂名。
谢时荣已经烧得神智不甚清醒。意识恍惚间,他想起那个女人,那样明媚的人,眉眼弯弯,笑起来像一朵娇花,却用最刻毒的眼神,望向自己的儿子。
“你为什么不去死。为什么不去死......”
她从未对自己笑过。
为什么不去死?也许是还有些妄想吧,妄想能像弟弟一样,听到她温柔的叫着自己的名字,甚至哪怕只是一个垂怜的眼神。
再后来,她死了,他连妄想都没有了。他们都说是自己将她克死的。
是他克死了自己生身母亲。
原来那个女人说得对,自己这样的人,死了倒也干净......
“公子......公子你喝一点吧。”
喂进去的汤药都被吐了出来,飘绵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一双手抖个不停。
年季华眉头皱得更深了。
“拿来。”
一碗药倒叫他抖没了半碗,叫他这么喂下去,别真把他们家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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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给拖死了。
飘绵死死护住那碗药,警惕的瞪着她。
“不要,你这个坏女人,走开,就是你害了公子,你滚开。”
“聒噪。”
年季华眸子往旁边瞥了瞥,便有两个高大的小厮上前将骂骂咧咧的飘绵拖开,随便捂上了那张喋喋不休的嘴。
又有人送上了一碗新的药。
“张嘴。”
年季华端着药上前,用调羹舀了,送到榻上人嘴前,见上面热腾腾的冒气,又吹了两口,感觉不烫了才伸出去。
昏睡的人似有所察觉,眉头紧皱,一伸手,竟是打到了一旁的年季华身上,金尊玉贵的四公主本就干没过伺候人的事情,更何况事发突然,哪里拿得稳,电光火石间,那碗热气氤氲的汤药悉数撒在了她手上。
“殿下。”
逢云逢月连忙上前,拉过她的手,手上肌肤本就细嫩,汤药又烫,一下将本纤长白皙的手烫得一片赤红,旁边生出一串儿露珠儿似地水泡。
一时屋众人皆慌了神,这若是让皇后娘娘知道了,她们这一帮服侍的人都脱不出干系。
“快去拿白玉烫伤生肌膏来。”逢玉大声呵道。
“还是叫奴婢来吧。”逢月上前接过药碗,替了年季华的位置,只是哪里喂得下,灌了吐,吐了灌。
年季华在一旁冷眼看着,一旁的逢玉替人上着药,一边抱怨着:“看把殿下烫的,不若叫他自生自灭倒也就罢了。”
年季华却突然站了起来。
“哎呦我的殿下,您又想做什么。”逢玉手中的药膏还没上完,便被她脱开了手。
年季华发现好像一有人靠近他,这人便挣扎的更加厉害。
尤其是自己。
她走到窗边,昏迷的人果真挣扎得更厉害,还往里侧靠了靠。若不是那潮红得脸色不似作伪,年季华真要疑心这人到底有没有昏迷了。
“张嘴。”
床上的人毫无反应,眉头紧皱。
“张嘴。”睡梦中还这样抗拒自己,年季华勾起红唇,伸出完好的手,拧上那张潮红的脸。
谢时荣身处一片混沌,如置身炉火,天工欲裂,只想早些解脱,忽而一阵凉意靠近,隐约有声音传来。
“把药喝了,不然我亲你了......”
4. 细雨梧桐
榻上的人终于消停肯把药喝了。
年季华转身欲走,却想起太医的话。
“等天明再看看情况,若是高热退了,便无事了。”
折腾了半宿,估摸着时间,离天明也剩不了多久。年季华看了看自己的手腕,被烫过的地方火辣极了,上边的水泡不知要几时方消。
她叹了口气。“可千万不要留疤才好。”
罪魁祸首毫无知觉的躺在床上,喝了药后安分不少,沉沉睡去。
“力气倒是出离的大,怎么不烧死了你。”
年季华瞪了他几眼,随后在床边坐下。
“罢了,本公主大发慈悲。”
年季华拿手指戳床上人的脸,没有反应,呼吸均匀而绵长。
这个人是自己的驸马。
驸马。
她忽而有些怅惘,遇到顾熙风之前,她没想过姻缘。
遇见顾熙风之后,成婚这事她没想过和别人。
桑田碧海须臾改,偏偏她总是想得太远。
“喂,我救了你的命,你下半辈子都得陪着我,可不许像那个人一样,没良心。”
榻上的人睡得安稳,年季华撑着脸颊看了一会儿,也合上了双眼,两日没睡,她太累了。
接近天明时分又下了场雨,温度都降了几度,梨香苑内种的却不是梨花,而是梧桐,叶子生得繁茂,被雨打得沙沙作响。
年季华被惊醒,见窗外落雨,强撑着睡意起身将窗户关上,又走了回来。见到眼前人睡相委实不好,她醒时还盖得好好的被子此刻已经被掀到了一旁。
还好自己留了下来,若是换了这人那个笨得可怜的侍从,明早就能看见一个烧得极旺的火炉了。
“冷......”
年季华隐约听见那人的呓语,隐隐约约,听不真切。
“被子都要掉到地上去了,不冷才怪。”
上前将被子捡起来丢到塌上,年季华思考了一下,又倾身上前,想替他掖一掖被角,下一刻,整个人被人搂住,冷冽的气息席卷而来。
年季华内心颇为无奈,她说什么来着,这人睡相真的很差。
也顾不上人尚在病中,四公主抬手就想给他一巴掌。
“母妃,冷......雪里好冷...,不要,不要赶我出去......”
身上人抱得死紧,声音却可怜。
“求,求您了。”
年季华颇为无奈。
好像一只狗。
一只从小被狗妈妈弃养的野狗,挨饿又受冻,瘦得只剩一把嶙峋的骨,多年后还是会梦见自己被赶出狗窝的那一刻。
有什么东西落在自己的脖颈上,年季华却确定自己已经将窗户关紧。
谢世荣已经退了烧,整个人冷得像块冰,眼泪却又热又烫。
黏答答的,真是,烦死人了。
年季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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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想叫人把这不知死活的东西拉开,既然想死自己就应该成全了他,还白白烫那一下。却听见身上人声音低哑,说不出的悲哀绝望。
“不要......放弃我。”
到底还是心软了。
没有挣扎,任人将自己环在怀里,向来骄纵跋扈的四殿下难得耐心。
“哭什么,大不了,本宫养着你。”
梧桐兼细雨,点点滴滴,年季华睡不着,想着梨香苑还是要改种梨花好。
————
次日清晨,谢时荣幽幽转醒,头疼欲裂,神智尚未清醒,感觉到怀中又热又沉,神色一凛。
“是谁。”
下一秒,人已经被他推到地上。
才睡了不到半个时辰的人被这一推,瞬间醒了过来。
“我是你娘。”
翻脸不认人的小白眼狼。
“粗鄙”
谢时荣冷着脸,语气更是恶劣。
年季华也懒得和他计较,见人还有力气骂人,又没有发热,显然是没什么大碍,于是转头出了门,准备补觉去,十几个时辰没睡个囫囵觉,铁打的人也受不住。
倒是谢时荣愣了愣,未及思索这人为何会在自己房间出现,只意外传闻中四公主脾性恶劣,凶残暴虐,自己不慎推了人,又骂了她,这人竟就这么走了?
兴许是想着别的法子惩治自己,谢时荣望着她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
5. 瀛洲玉雨。
————
年季华陷入锦被中,竟是睡了一天一夜,醒来时已是次日清晨。
“殿下总算醒了。”
逢玉见人醒来,招了招手,五六个婢女端着水和巾帕走了进来。
梳洗毕,年季华惯例想出门,忽然想起什么,回身道:
“顾熙风近日如何。”
其实她更想知道的是,自己婚期将近,那人......会不会......有过哪怕一点的关心,一点便好。
她不贪心了。
顾熙风中了状元,又致力于仕途,如今定然是不在东宫做伴读了,只是不知如今在哪里,又做了什么官职。
明明说好了做最好的朋友,她却还是连近况都不敢当面问。
心里到底,放不下。
她和顾熙风认识七年,人生能有几个七年呢。
逢玉撇了撇嘴,显然不愿提起他,却不得不回。
“顾大人升了工部尚书,前些日子自请外任治水去了。”
“治水”
年季华抬了抬眼,如此凶险之事,他一个刚上任的人自请离京?
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少年人志在擒云,他急着做出些功绩来。
春雨足,染就一溪新绿,却也落了半地残红。年季华隔窗望着一地的落花,垂眸。
“谢时荣呢?”
“一早就出门了,好像还是去了宫中找的三公主殿下。”
逢玉唾了一口:“谁都知如今他是您府中的人,竟还去找三公主,这不是当众打您的脸吗?”
“我去将人请回来。”逢玉说着便要出门。
“不必了。”
年季华闭上眼,说到底不过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罢了,她也懒得管。
“那殿下今日还是去李师傅家。”
年季华摇了摇头。
备车回宫。
雍和宫万福阁,祈平安最灵。
————
“殿下收好。”
慧明大师拿出一个垫了红布的托盘。
但见上边一个四方平安符,下边坠着一块莲花坠。
年季华谢过大师,将那符取下放在袖间,走出了万福阁。
一顶四面金顶软帘小轿停在阁前。
“去坤宁宫。”
年季华上了轿子,她有段时间没给母妃请安了。
“诺。”
路过一处宫闱,却闻一阵喧声。
“是谁在宫中大声喧哗。”
年季华挑开了帘子,远处宫殿巍峨,种了一院子的梨树,花满枝头,如覆千树雪。
瀛洲玉雨。
院中有这么多梨花的宫殿只有一所,三公主的古灵宫。
“我家公子并无恶意,只是想同三公主道一声谢。”飘面垫起脚尖往宫内望,双手搭在嘴前做喇叭状。
公子身上有不详流言,惹生父庆云帝不喜,在云霁时便受人冷眼,到了齐越又受那些拜高踩低的宫女太监欺辱,这些年来若没有她的照拂,只怕日子过得更加艰难。
谢时荣站在宫门前,望着新雪似的梨花,周身好像也泛起冷意,当年他被宫里大太监欺辱,有克扣碳火,若不是三公主,他只怕早已冻死在那年冬。
这句谢,无论如何都要道。
“赶紧走,赶紧走……我们公主说了没帮过,没帮过你,听不懂人话是吗?别在这门口站着了。我们殿下不会见你的。”
门口的小太监满脸不耐烦,站得离二人远远的,生怕沾染了什么晦气一般。
“你再在这里站着,小心我不客气了。”
“赶紧走,赶紧走。”
又过了一刻钟,见阶下的人还站着,小厮直接拿起了扫帚。将赖着不肯走的人如同扫垃圾一样扫了出去。
一宫的梨花飘飘漾漾,如春日落雪。
古灵宫的宫门始终紧紧闭着,不曾露出一丝缝隙。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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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的驸马。怎么叫人赶出来了。是不是太惹人讨厌了,我说怎么着,用着对本宫的态度对外边的人可不行啊,会被打的。”
看了半天热闹,年季华还是没忍住,出言讥讽。
年季华本来不想管他去哪儿,可没想到这人竟是上赶着缠上自己三姐,还叫人赶了出来,这宫内人来来往往,这小太监嗓门又大,闹了半天。
简直是,将她的脸丢尽了。
拿扫帚的小太监双腿一软,吓得跪倒在地。
“小殿下,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驸马,还请殿下见谅,饶了小的这回。”
“你不认得他,适才也算是尽忠职守,何罪之有。”
年季华撇了他一眼,语调上扬,懒懒道。
“起来吧。”
一旁的逢玉早就不满谢时荣对自家公主的态度,一个小小的质子也敢对自家殿下冷脸,完全没将她们殿下放在眼里,前些日子才刚将公主烫伤,今日更是吃里爬外丢尽了公主府脸面。见年季华不护着他,出言道:
“你也别白费心思了,就算三公主真的帮过你,她一年到头帮过那么多人,个个都要见她,得排到什么时候,不看看你什么身份,真将自己当个人物,可笑。”
“三公主确实是菩萨心肠……”
谢时荣抬起头,一直古井无波的眼里终于有了别的神色。
“三公主确实菩萨心肠,帮了许多艰难不幸之人,我不过是其中之一,当年困顿,对她而言也许不过是举手之劳,不记得也是情理之中,可对我而言,那年大雪,若没有她,我如今早已是白骨一捧。”
或许连白骨都不剩。
冬天,宫外的野狗都饿得眼睛发绿。
“是故就算三殿下已经不记得这件事,我仍要道上一声谢。”
“而你,殿下。外头是如何传的,娇纵刁蛮,凶残暴虐,行事放浪,言语粗鄙,我对你的态度如何,都是你自己不尊重。”
“怨不得别人。”
6. 管中窥豹
周遭响起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又收敛了音量,在场的人除了逢云逢玉都竭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没人想到驸马竟敢这般同四殿下说话。
“你!”
年季华看着眼前的人,被他噎了一下,竟是轻笑出声。
“路边流浪的狗,也学会朝她呲牙了。”
她不知道的是,眼前的人根本不是什么小狗,他的骨子里留着头狼的血,时间让他长出锋利的爪牙,在多年后的深秋夜里,张开大口,将她拆吞入腹。
此刻的年季华只想着,这个人未免把自己的位置想得太重要,她好言好语,便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刚想说谁关心你对我什么态度,也别太将自己当回事了,就听到身后一道厉声传来。
“怨不得别人?”
来人急言厉色,带有怒意。“什么叫怨不得别人。”
年季华回首,身后的众人纷纷行礼。
“参见皇后娘娘。”
五色辉煌的凤舆上探出一张极为秾丽稠艳的脸,粉妆匀染,十分艳绝,岁月好似在她脸上留不下半分痕迹。
“母妃。”
年季华迎了上去,见自家母妃难得的冷脸,面有愠色,便知今天这件事是过不去了。她虽觉谢时荣不识抬举,却也不想将事情闹得太大。只是不知母妃听了多少去,若是只这一句,她还能在其间斡旋着。
“他说话不知轻重,又对女儿不甚了解,还请......”
“你先闭嘴。”
凤舆上的人看她一眼,一抬手,身边的宫装女子连忙上前将人扶了下来,又给旁边的四公主殿下递了个眼神。
年季华也知道自己多言,唯恐更激怒母亲,只好退至一旁。
“你便是那日琼林宴上华儿说的心悦之人。”
皇后走到谢时荣跟前,未等他回答,抬手便是一掌。
她戴着护甲,十指纤长掌风凌厉。
“谁给你的胆子,胆敢在这宫中这么说话。”
谢时荣头被打到了一边,面上霎时间浮起三道红痕,偏偏转过来还要仰着头,几根羸骨撑着一身的风仪,站得近乎挑衅的笔挺。
这人学不会弯腰似的,就这么直直的站着不是上赶着挨打么,眼看着盛怒的皇后第二掌就要落下来,年季华忙上前拉着人。
“母妃,母妃。”
“别打了,再打手该疼了,女儿也心疼不是。对了,快去将我前头得的那一盏珍珠玉肌散拿来。”
年季华拉着皇后的手。
“瞧您,近些日子手都憔悴了。这珍珠玉肌散最是养人,涂上去肌肤莹润,柔嫩白皙,定能助母妃面容重焕光泽。这人我回去让下人好好罚他,母妃您消消气,消消气......”
皇后看着这个女儿,脸上余怒未褪。
“你也是,平日里再怎么任性母妃都答应,只有这件事,不成。”
那日琼林宴上,自己眼前这个除了性格有些骄纵外平日里行止还算得上安分的女儿突然说自己有了心悦之人了,宴席上醉得七荤八素。
她只当是什么神仙人物,将她的华儿迷成这样,竟然是个地位卑下的质子。
后来得知此人来历后更是心生厌烦,这样上不得台面的灾星,怎配尚公主。
皇后想着想着,又怨起了皇上,女儿醉了,那醉话哪里当得真,竟大手一挥,在宴上给二人赐了婚,还连夜将人送到了公主府上。
“京中那么多世家公子,你就没有一个瞧得上眼的,怎么突然喜欢上这么一个,那顾家的......”
皇后颇为不解。
年季华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儿,将母妃未说出口的话打断。
什么流言蜚语,轻慢态度,甚至是谢时荣算得上羞辱的话,年季华都跟不在意,甚至有些不屑,独这一句直接戳在了她的心坎上。
“母亲不要再说了,儿臣就是喜欢他,长得合心意我便喜欢。”
皇后还处于出离的愤怒中,没听出她言语中欲盖弥彰的仓皇,见女儿这副护短的样子,更是怒火中烧。
这几日她只急着劝皇上收回成命,要么便将人送走,若是华儿实在喜欢,留在身边当个男宠也未尝不可,驸马之位还是另选他人。
可今日一见,这人在华儿面前竟是这般态度。
她看,竟是留不得了。
皇后娘娘的眼底闪过一丝狠戾,转身上了凤舆。
“回坤宁宫。”
谢时荣听她竟为自己辩解,以及这样直白热烈的表达,心中却没有半分动容。
长的合她心意便喜欢。
四公主不仅言语粗鄙,而且十分浅薄。
“恭送皇后娘娘。”
皇后身边的婉香姑姑来到年季华身边。 “殿下,快随娘娘回宫吧,娘娘有话要说。”
年季华上了小轿,一行人随其而去。
谢时荣望着离去的华丽凤舆,五色斑斓,渐行渐远,眸色深不见底。
————
“这便是你宴上哭着闹着也要选的人。”
未等年季华进殿,便听到殿中传来皇后的声音,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
皇后实在是看不穿眼前女儿的想法。
年季华知道自己母妃这会儿正在气头上,只能顺着人来。
“母妃,他今日也是受了些刺激,平日里不这样......”
“您不会,跟这种冲动又蠢笨的人计较吧。”年季华是知道皇后脾性的,今日若是她不提上两句,以谢时荣不知好歹的劲头,今后怕是......母妃眼里揉不得沙子。
“这人女儿如今还新鲜着呢。”
皇后哼了一声,看着眼前这个女儿。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本宫还不是怕你受委屈。”
“他不敢”
这年季华倒是能肯定,一个无权无势的质子,能翻出什么花来。
殿中的两人显然都明白这一点,皇后抬头看自己这个女儿,终于道:
“回去叫他摆清自己的位置。”
给眼前的女儿递上台阶。
“好了,你那什么珍珠玉肌散,还不快呈上来。”
“是......”
年季华笑道:
逢月,将东西呈上来。”
————
回到府中已是第二日清晨。
“殿下可是用过早膳了。”
众人不知年季华几时回来,是否在宫中用了早膳,是故早早备上了以待她回来。
年季华点了点头,刚想叫人将东西撤下,却见其中有一道花形糕点,
花开五瓣,层层起酥,通体洁白,中间一点蕊似的碧色,散发着诱人的甜香。
刘叁家的见她多看了两眼,笑道。
“山楂馅的梨花糕,殿下可要用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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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糕”
年季华想到隔壁的院子,又想起自己那个驸马。在母妃面前都不肯低头,这样的脾性,这些年来不晓得吃了些什么苦头,难怪瘦成那样。
“将这碟糕点给驸马送去。”
宫中的事早传回了府,此言一出,周围的人皆是一惊。
逢玉的反应最大,一撇嘴。
“昨日宫中之事,殿下不罚他便算好了,为何还要送糕点给他。”
她打心底里讨厌谢时荣,更没将他当作什么驸马。
“正是因为昨天的事。”
“看谢时容昨日对我的态度,管中窥豹,便知外头都是如何看我的。”
年季华走到门口。
“本宫不想公主府再传出什么虐待驸马的谣言。”
到底是谁在编哪些瞎话,她们殿下,分明不是那样。逢玉想起那些流言,颇为气恼,恨不能将外头乱嚼舌根的舌头都拔下来。
逢月拉了拉她的袖子,示意她不要再说了,没来得惹殿下不快。
“对了”
年季华回过头来。
“东西就先交个他那个侍从,叫飘什么来着。若是人不在,就先别拿过去了。”
服侍了谢时荣那么多年,总该清楚谢时荣什么东西吃得,什么东西吃不得了吧。
年季华想起上次桂花牛乳糕的事来,心想着那人真是麻烦,不能吃也不知道说,全然忘了当时是自己迫他吃的。
年季华走了,几个婢女上前将早膳撤下,独留了那叠梨花糕在桌上。
逢玉虽然知道年季华此举的缘由,但还是不想将糕点送过去,她看到那主仆两人就闹心。
于是逢月装了匣子,独自来到了隔壁。
刚进门飘绵就认出了逢月。
坏女人身边的侍女。
他没忘记上次自家公子吃了牛乳糕发高烧的事情。
“你来做什么。”他警惕地看着来人。
逢月将匣子放下,取出那叠糕点,好言道。
“这是我们殿下送来的,驸马身形消瘦,我们殿下虽嘴上不说,心中关心着他呢。”
逢月一番话已经给足了谢时荣二人体面。可惜飘绵是个认死理的,坏女人身边的人也是坏女人。
坏女人给的东西不能吃。
逢月颇有些无奈,若不是公主说要交到飘绵手中,她此刻早已经走了。
两个都认死理的人僵持一番,最终还是房中的谢时荣开了口。
“将东西拿回去。”
“这”
逢月面露难色。“公子还是收下吧,不然奴婢不好交代。”
传言中四公主暴虐凶残,若是没能完成她的吩咐,不知会如何刁难眼前这个侍女,谢时荣讨厌年季华,却不想为难一个婢女。
半晌之后房中终于有声音传来。
“放下吧。”
逢月得了许可,喜滋滋将东西放下,临走还不忘回头。
“糕点是梨花山楂馅的。”
她也记得前几日谢公子吃了牛乳桂花糕结果发了高热一事。刻意提醒二人,若是吃不得就别吃了。
谢时荣根本就不关心那糕点是什么馅,逢月前脚刚走,便让飘绵找个僻静处将东西处理了。
飘绵会意:自家公子昨日那一番话彻底得罪了四公主,依着传闻中四公主的性子,若是这糕点中没加什么东西,才是奇了。
7. 风声鹤唳
老街巷热热闹闹,戴着斗笠的人转身进了并不显眼的宅门。
慈眉善目的老妇递上一盏茶。
“殿下这些日子来得勤。”
年季华将身上斗笠取下,接过茶盏一饮而尽。
“我当然是放心不下,来看看我的宝贝进度如何了。”
妇人一笑:“殿下放心,除了选料是殿下亲选,从画线到削切如今都是小李在做,没经过别人的手。”
两人朝一间房中走去。
一个人弓身蹲在地上,但见他肩宽腰窄,孔武有力,衣下肌肉鼓起,手上动作不停,木屑雪片似的飞出。
见到年季华来了,起身让出一片空地,以便来人观察。
李中秀是李师傅的得意门生,由他着手做,年季华没什么不放心,她走到一旁,拿起已经初具雏形的木料,有些年份的沉香木,香气清婉似莲,沉甸甸的付手。她端详一番,手腕一勾,拿起一旁托盘上的玉柄刻刀。
年季华喜欢工巧雕琢的小物件,偶尔也画些自己想做的玩意儿,让人做出来,一双手金娇玉贵,费力气的粗糙削切活计自然都是别人做,可机关精密处,她还是喜欢自己动手。
李师傅在一旁看着,感叹殿下的技艺真是愈发娴熟。
“嘶”
忽而年季华轻嘶一声,嫣红的血珠滚落。
李师傅忙送上洁白的帕子。
年季华却抹掉了渗出的血迹,任人替她将伤口包起来,面不改色的雕着,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似乎已经习以为常。
“听闻殿下要嫁人了。”刨着木头的人手上一顿,李中秀的声音低哑。
“嗯”
年季华漫不经心。
“为何如此突然......”
李中秀早听闻了宴上的事,却还是想亲口问问。
“做活计最忌分神。”
年季华连头都没抬。
“专心点,小李师傅。”
过长的乌发垂落肩头,被嫌弃遮挡了视线,又被一只手挽了上去,长睫忽闪。
她总是在这个时候最专注。
李中秀不说话了,埋头干着,只将手上动作将木头刨得哗哗作响。
————
天色将将擦黑,年季华未进府,逢月便迎了出来。
“殿下回来了。”
忽见一人从一旁走过,是谢时荣。
她住的主殿与谢时荣的梨香苑离得极近,自然是抬头不见低头见。
年季华总是不知道自己这个驸马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不过她也不需要知道。没理他,年季华往寝殿中走去。
“不知廉耻。”
谢时荣望着庭院,心中忽然冒出这样一个词,原本外边的一颗梧桐被换成了两株梨花,零星有花瓣飘落。
逢玉趁着年季华没注意瞪了谢时荣一眼,转瞬注意力又落到年季华身上,看到她包着的手,心疼得直皱眉。
“殿下又不小心。”
幸好这些日子自己已经随身带着药。
她将珍珠生肌膏拿了出来。
手上一片冰凉,年季华摊开双手,让逢玉涂抹着,耳边喋喋不休。
“殿下手上这片烫伤还没好呢,那隔壁的也是走了好运,若是昨日让娘娘瞧见,非扒了他的皮。”逢玉瞧不上谢时荣,更不满他对自家殿下的轻慢,连驸马也不肯叫。
白腻的膏体均匀抹开来。几乎与底下纤长白皙的手融为一体,只是上面虎口近处一块极大的红痕,一直蜿蜒到中指尾端的位置,细看还有不少淡白的痕迹,极浅及浅,是刻刀留下的。
逢玉抚着那伤口,幸好殿下府中有最好的药膏。
“再有几日便好全了。”
年季华看了看她手上瓶子,想起谢时荣脸上的伤。
瘦成那样,若是脸上再留下什么疤痕,就更难看了,届时外头人说自己口味奇特怎么办。
风声鹤唳,年季华已经有些草木皆兵。
人言到底可畏。
“殿下去哪儿?”
逢月见年季华接过她手中的瓷瓶,跟了上去。
年季华走出寝殿,谢时荣竟还站在梨花树下。
显然也看见了走出寝殿的年季华,谢时荣转身想走,下一秒手上一冰,怀中多了个沉甸甸的物仕儿。
是一个漂亮的青花瓷盏。
他皱了皱眉。
“殿下这是何意。”
年季华将东西丢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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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怀里,站在白玉台阶上,居高临下的望着谢时荣。
“搽脸的。”
谢时荣伸出手,将东西拿了回去。
“不需要。”
见他还敢拒绝。逢玉已经顾不上殿下为何要把那么名贵的膏药给谢时荣了,上前两步。
“殿下赏赐的东西,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拒绝,这东西你就是用也得用,不用也得用,还不跪下谢恩。”
谢时荣站得直挺,一字一顿。
“谢时荣上跪父母君王,下跪天地鬼神,却绝不会跪一个放浪形骸,不知廉耻的女人。”
下一秒,膝下一软,扑通一声,直挺挺的跪在了地上。
身后的小喜子收回了脚,深藏功与名。
“叫你跪你便跪,废话这么多。”
想当年公主年少,灵亲王的小世子也得跪在地上当马骑,他谢时荣算个什么东西。
谢时荣恍惚了一阵,想要站起身子,却被身后的侍卫擒住双臂,牢牢控制在地上。
几番挣扎不开。
绣了金线的绣鞋上坠着晶莹圆亮的珍珠,在光下莹润闪烁,轻轻的脚步声响起。
年季华下了台阶。
随着脚步声的靠近,谢时荣阴沉的抬眼,双目赤红,几乎要迸逆出火星。
却见来人勾唇一笑,微微躬身,上前一根一根掰开了他的手指。拧开盖子,涂了丹蔻的手指挑起药膏。
风乍起,梨花又下落不停。
“驸马还是收了,若是破相了,本宫可是会心疼的。”
乌发雪肤,明眸红唇,铺天盖地的白里,浮着令人目眩的艳色。
面上原本有伤痕的地方一阵冰凉。
云蒸霞蔚,粲然如焚。
朱红的丹蔻,朱红的唇。眼前人眉眼弯弯,令人可憎的明媚。
谢时荣眼底一阵眩晕,再没了挣扎的力气,闭上眼,偏过头去。
正好错过年季华眼底的玩味。
不管地上人思绪几经了多少波折。
公主始终站在玉阶之上。
顺手涂了药膏,年季华将瓶子丢了回去,懒得看地上人神情,准备回去睡觉。
这下总归不会有人说些什么了吧。
8. 花烛良夜
自那日后早膳的糕点依旧每日送来,好像已经成了定例。
有时是几块凤梨酥,有时是一小碟如意糕,有时是一屉晶亮水晶皮的虾饺,有时候是一盏桂花蜜浇的糖蒸酥络。
酸甜苦咸,从南到北的吃食都有。
当真是,锱铢必较。
谢时荣日复一日的将那些糕点丢掉,只是那小青瓷罐装的珍珠膏却日日用着。
药膏上脸冰凉润泽,他眼底又浮出朱红的丹蔻色泽,以及那日阶前,冰凉的手指在脸上滑动的感觉,瓷白,滑腻,心如擂鼓。
“想什么呢?”
又清又润的嗓音在耳畔响起。
谢时荣睁开眼睛,年季华放大的脸出现在他面前,红唇开开合合,行止间,鬓影隐约,香风浮动。
怪异的感传遍胸腔,说不出那是什么,他将这种感觉归为厌恶。
“耳朵怎么这么红,今天很热吗?”
明明已经入了秋,年季华狐疑的看了眼自己身上的秋装,上次谢时荣莫名其妙的高热有了警惕,秋夏之交也却是容易感风寒,于是伸出手向眼前人的额头探出。
谢时荣敛眉,将身一侧,冷冷道:
“没人教殿下进门前要敲门吗?”
年季华扑了个空,收回手在桌边坐下,明眸眯起,语调上扬。
“驸马可看清楚了,这是本宫的府邸。”
她翻了翻白眼,一只手撑着脸,另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头。
“而且本宫进来前喊了你三遍。在想什么,那么出神?”
“与殿下无关。”谢时荣神色冷硬如铁。
年季华此番只是来看看谢时荣脸上伤口如何了,到底是母妃打的,若是真留了疤,对自己对母妃名声都不好听,见到那三道红痕已经淡得差不多后便起身准备离开,见到这人不识抬举的样子,又想起那日宫中的事情自己还没跟他算账,于是黛眉微蹙。
一旁的甜糕散发着诱人的甜香。
年季华拈起一块。
“驸马还是记住了,这是公主府,这府上的房间,房间里的物仕儿,连这碟糕点,都是本宫的东西,赏了你便赏了你,可要是谁拎不清,本宫也能收回来。”
逢玉听得眉飞色舞,踢了一脚身旁的凳子。
“听到了没,给我们殿下记住了。”
年季华按着母妃说的让谢时荣摆清自己的位置,将手中的糕点塞到嘴里,风风火火的离开。
……
“她竟然吃了”
飘绵从外头回来,正见到年季华前呼后拥一行从梨香苑走出去,心头不安,连忙进来看谢时荣。
“这个坏女人来干什么,他们没为难你吧公子。”
见谢时荣摇头后松了一口气,见到桌上的那碟糕点,伸手去拿。
“今日差点忘了,我去丢了它。”
飘绵拿着糕点走出去。
谢时荣望着空荡荡的桌子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
“殿下今日又要出去。”
逢月正替年季华挽着头发,宫里的婉香姑姑来到了府中。
“离婚期只有十日,殿下也该筹备筹备了。”
“什么婚期?”
年季华愣了一下,才想起这回事,自己和谢时荣好像尚未成婚,麻烦。
随便吧,她摆了摆手,根本没将事情放在心上,见逢月已经将自己收拾齐整就预备起身。
“随便准备一下便好。”
“这哪能随便呢?还是殿下有所犹豫,若是这样,便同娘娘说一声,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婉香说出了来意。
“不必了,就他吧。”
是谁都无所谓了。
————
杏云梨雨,春日迟迟,上京巍峨府第张灯结彩,游人往来如梭。
四公主大婚。
“挑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礼官拉长了嗓音,念完了最后一段念白。
一阵繁琐礼节过后,终于礼成。
“送入洞房”
————
“驸马”
见到来人,两边的侍女福了福身,拉开紧闭的房门。室中暖香萦绕,红绸飘荡,烛火绰绰映出一道艳色的影,谢时荣一身喜袍,缓缓步入殿中。
看清了榻上人的姿势。谢时荣眼底闪过一丝嫌恶,而后又归于无波的平静,新婚夜箕踞而坐,是存心羞辱自己。
这倒是冤枉了年季华,她三更便被人叫了起来一番梳妆,又是穿衣又是上妆一番好折腾。一番繁礼下来自然是又倦又累,几欲昏睡过去。
偏偏礼官叫她并拢双腿,双手交叠笔直的坐着。头上缀满珍珠宝石的金丝堆累点翠凤冠少说也有八九斤重,一连数个时辰,肩酸腰软便不说了,不用手支着,只觉得的脖子都要断了。哪里坐得住。更不论打小起叫她端正坐着便是件顶天难的事情。
仁孝皇太后礼佛,年季华幼时去了慈宁宫一趟,皇太后心疼她,叫她去佛前拜着,说是积福。年季华连在佛堂中跪坐了一个多时辰,回来后便闹着不肯再去,每每见到脸生的宫人,一听到是皇祖母派来的,便拖病不见,后来还是皇太后知道了,哄着她往后再不用拜了才歇。
太后面前尚且如此,一个小小婚礼更没拘束了,年季华脱了鞋袜便上床去,原先只想摆个舒服的姿势等人,奈何人迟迟不来,直等得睡了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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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睡梦中动作自然是怎么舒服怎么来,她又隐约记得不能直接躺下,于是她半倚半坐,这脚不知不觉便伸了出来。
落到了来人眼中成了箕踞而坐,轻慢傲视。
当事人浑然不觉,谢时荣冷着脸挑开那盖头。盖头之下,粉面匀妆,美人合着眼,蛾眉婉转,呼吸均匀,竟然睡着了。
谢时荣垂眸,他还未仔细观察过她的长相。
长眉入鬓,琼鼻樱唇,的确是一张灼若芙蕖的脸。他的眼中却是惯常的漠然。
空有一副皮囊罢了。
感受到身边床榻的凹陷,年季华睁开了双眼。床边的人身姿秀挺,面上是剑峰似的墨眉,直挺的鼻梁,单薄的唇,以及,一脸的不情愿。
第一反应是:这个人怎么还这么瘦?
年季华看着那张脸,拂了上去,只好奇自己这么多日的糕点都喂到哪里去了。谢时荣脸上毫不掩饰的嫌恶之色,让她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一下。
毕竟一辈子那么长,既然让他做了驸马,两个人好歹也要相安无事,总对她横眉冷竖的算个什么事,总不能做一辈子冤家。
“其实吧,外头那些话也不能全信,比如......”
谢时荣将那只手毫不留情地甩下,冷眼看着她究竟要说些什么。
“比如我真不是好色之……啊”
年季华直起身子来,觉得维护一下自己形象这么重要的事情还是要严肃点说,结果脚下一滑直挺着倒了下去。
落了一床的金玉珠钗。
“徒”
......
摸着身下硬邦邦的身体,年季华悄悄将自己的手移开,而后手忙脚乱的爬起来。四公主身娇体贵,平日里穿的睡的,从床单到被面,用的都是上好内造绸缎,又凉又滑,她又没穿鞋袜,沉沉的凤冠坠着,头重脚轻,挣扎了几番,非但没能成功爬起来,反将两人身上的衣袍弄得凌乱不堪。
“你听我解释,听我解释。”
年季华扶着身下人想撑起来,对方的衣襟在她的努力下终于不堪重负的散开,手下的皮肉温热,从指尖一路烫到掌心。
白得发光的胸膛狠狠晃了年季华的眼睛,于是她偏过头去,以表明自己是个正人君子,却忽而感到鼻尖温热,有什么东西缓缓流出。
无力的看着落下的鼻血,年季华捂住鼻子,想起前几日晚膳母后吩咐府中人说是补身子给她炖的乌鸡参汤。
是补身子,但好像补过头了。
四公主痛苦的闭上眼睛。
彻底解释不清了。
谢时荣不说话,过了半晌才有浑浊声音传来。
……
“殿下还要趴在在下身上多久。”
9. 苔痕阶绿
年季华呜咽一声抱着被子滚到了床边。
穿堂的风呼啸而过,门吱呀一声打开又吱呀一声关上,谢时荣起身整了整凌乱衣襟,干脆利落地离开。
容貌清朗的人从房中走出,身上的大红喜袍衣袂飘飞,竟被他穿出簌簌萧萧,欲乘风而去的意味。
“哎,驸马。” 门外侯着的侍女发出小小的惊呼,不知新婚夜驸马何故出门。
“随他去。”
三更天,门外的人裹着一身凛冽寒风离开。
年季华望着紧闭的门合上了眼,整个人陷在红软绸缎中,雪肤红绸,如同一块躺在香娟帕子上的羊脂玉,白腻丰润,艳艳生光。喜烛噼里啪啦的燃着,她徒生倦意,裹了锦被在高床软枕中沉沉睡去。
————
“他怎么敢就这样走了?”
第二日的清晨,谢世荣半夜离开的消息着实将来到府中的宋云和惊了一番。
“这你都不恼,我们季华几时这样好脾气了。”
“我犯不得同他计较。”年季华戳着桌上的牛乳桂花糕,胃口不甚好的样子。
云和只觉眼前人被鬼迷了心窍,还没从震惊中醒来就眼睁睁的看着迷瞪着眼睛的年季华用过早膳之后指着一盘糕点叫人照例送去。
“我可愈发不懂你了。”
“日子要过下去的嘛,你从前总劝我,这会儿我看开了,你怎的还有话说。”
云和被她一噎。从前她是劝过年季华,看四公主当时那半死不活的劲头,叫她不要在一颗树上吊死,还将京中世家公子的画像找来任她挑选。
只是如今这光景儿……
小殿下哪里是看开了,这分明是破罐子破摔了。
“你换个听话的不好。”宋云和眼里有丝不解,半是挪喻半是认真道,她当然晓得这事只是闹了个乌龙。
“换谁不是一样。” 况且说换就换岂不是自己打当初自己的脸。
年季华托着腮,漫不经心的吃了桌上的桂花牛乳糕,眯着眼睛,又开始琢磨她的木工图纸了。
“拿你没办法。”云和叹了口气。
草长莺飞又一年春夏。
黄梅时节雨,淅淅沥沥落个不停。公主府园中的草木生得极旺,一眼望去,烟雨朦胧间满圃深绿,如水头极好的绿宝石戒面。
飘绵百无聊赖的蹲在梨香苑门前,拨弄着一根青草。
阶前有脚步声响起。是逢月领着两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进了梨香苑。
见到来人的飘绵触电般跳起,当即道:“你来做什么?”
逢月一抬手,那两个小丫鬟便将手中的东西拿了出来,是几件簇新的秋装。
“日子一天天渐冷了,我们殿下想着公子素日里衣衫单薄素净,入秋恐怕着了凉,特叫奴婢送几件秋装过来,你瞧,这里子还是陛下赏下来的,波丝国进贡的羽缎,一年拢共不过三五匹,做了衣裳,又轻便,又暖和。陛下这么多公主呢,这宫里也就殿下独一份,往年都是做了殿下的衣裳,今年竟还匀了一份给驸马做衣裳,可见殿下一心待驸马好。”
逢月随手拿起小丫鬟手上拿着的一件薄绿素面夹袍,将里子翻了出来,展示在飘绵面前给他看。
逢月为人温和良善,见一年来驸马主仆二人对四公主诸多戒备,想着她从中调和一番,如此一来既能打消飘绵疑心,又能说一番殿下的好处,叫两人之间的关系不至于这样僵,放眼整个齐越,哪有夫妻之间是这样相处的呢?
飘绵未曾对府中人放下戒心,整个人如同蜷起的刺猬,朝着逢月露出一身尖刺,见来人只是送衣裳过来,说话又和缓,那衣裳轻薄光润,针脚细密,也确实都是极好的料子,看不出动过手脚的痕迹。心中早已卸下一半防备,只是面上依旧带着凶色,冷冷道。
“知道了,你且先在这里等着,我去回禀公子。”
“不必了。”
走廊尽处传来谢世荣的声音。
清隽冷淡的人站在廊下,不知是何时来的。
“将东西拿回去吧,我不需要。”
“这……”
飘绵看着那些衣裳,眼中闪过一丝迟疑,想劝谢时荣收下,别的倒也罢了,只是这衣裳却是要紧的,从前在宫中,内务府的太监分拨给公子的衣裳又单薄料子又差,不知道是哪年压箱底陈货,连下人的都不如。每年秋夏之交又容易着凉,冬天更是难捱。
“要我说第二遍吗?”谢时荣冷冷道。
逢月却是依旧笑盈盈:
“公子若是愿意穿自然是最好,若是不愿意穿,殿下也不能逼您。左右料子已经做成了衣裳,拿回去也是库房里搁着落灰,不如您便收着,便是不穿,不拘哪儿找个地方放着也成。”
飘绵一思付,逢月说得也不无道理,便上前将东西收了起来,一面道。
“反正这府中就公子一个男子,更无与公子形貌相近者,我看还是不要浪费为好。”
————
“还是殿下了解驸马,谢公子原不愿接受,还是奴婢说不穿平白搁着浪费,才叫飘绵收了起来。”
年季华淡淡嗯了一声,但是一旁的逢玉撇撇嘴,不忿道。“倒像是我们殿下求着他一般。”
逢月看了旁边的咋咋呼呼的人,好脾气的拍了拍拍她的肩头,倒想起另一桩事:
“宋姑娘递了帖子来邀殿下去泉林山庄游玩。”
年季华闻言倒是有些吃惊,笑道:
“她几时这样正式,竟还正经下帖子邀人,怎么不亲自来府中,倒教你来传话。”
宋云和出入这府中怕是比出入宋府还要方便,如今神神秘秘遮遮掩掩的倒是稀奇了。
逢月双手搭上主位上坐着的人肩头,拇指扣着后背,纤长有力的手指发力,缓缓绕着圈,给年季华按肩膀。
“宋姑娘说了,到时候殿下便晓得了。”
“那我可就期待着了。”
年季华将手中茶盏饮尽,随手将杯子置于桌上,就听见逢月又道。
“还有一个好消息。”
年季华抬眼。 “讲”
逢月回了回头,见四下无人,凑近年季华耳边道:
“听闻明日顾大人就要回京了。”
年季华一怔,手中的碧色小盏打着转,半晌方道。
“知道了。”
苔痕上阶绿,碧色的青苔痕迹蜿蜒而上,指甲大小的东西从地上弹起,飘绵站在梨香苑门口,只见到一道灰黑的影儿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下一秒没入了一旁廊前的郁郁葱葱的花圃中。
是一只纺纱娘。
晚间这东西振翅叫个不停最是恼人,叫人整宿整宿睡不着觉。飘绵弯腰去捉,那乌麻头金翅的小玩意儿一下蹦了起来,险些跳到飘绵脸上。
飘绵后退几步,却见远处走来两个人,一色的桃红小袄,石榴百褶裙,一个纤细高挑,容长脸儿,一个纤美玲珑,秀眉明眸,正是四公主身边的逢玉逢月。
也顾不上什么蛐蛐儿了,飘绵直起身子,拍了拍自己的袖口,站直身子昂着头站在阶前,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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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过的两人。
两人却像没注意到他一般径直走了过去。
难道是聊得太入迷了,飘绵轻咳一声。
“听说顾大人此去治水卓有成效,……”两个人越走越远。
“吧嗒”
“正是呢,顾大人来时当地的百姓都夹道相送,可见大人得人心,今日一归,定是要高升的。” 逢月笑意盈盈,忽而一颗小石子滚落到二人脚边。
哪来的石头,逢玉将碍脚的东西踢到一旁,接着皱了皱眉,小声说道:“顾大人凡事亲力亲为,自然得人心,我可听闻大人此行为救落水孩童都受伤了,不知伤情如何呢。”
“当真!”逢月唬了一跳,面上浮出关切神色。
两人这边正说着话,身后一道声音不合时宜的插入。
“唉,你们两个给我站住。”
逢玉回头就见到飘绵双手插着腰,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倨傲的看着二人,她原就是爆竹似的性子,见飘绵仗着殿下纵容,也敢对二人呼来喝去,当即恼了。
“唉唉唉的,你叫谁给你站住,是谁准你在府中这样大呼小叫的,没教养的东西,你娘没教过你什么叫礼貌?果真是什么样的主子就养出什么样的奴才。”
原本神色倨傲的飘绵却忽然仿佛被戳中痛处变了脸。
“你娘才没教过你,你全家都没教过你。”
“只会骂这几句,我看你跟你们主子一样是个没用的废物,若不是我们殿下大发慈悲,你跟你那灾星主子早一辈子烂在宫里了,不瞧瞧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才过了几天舒坦日子,也跟我们拿腔拿调的了。”
飘绵跟孩童似的骂街对于逢玉来说便同他的名字似的在她跟前儿就同飘来飘去的棉花般绵软无力,没有半点杀伤力。逢玉平日是又是个炮仗,见到飘绵的轻狂样子,哪里肯轻饶了他,几句话下来就将人骂得蔫头巴脑的。
“好了好了,殿下平日里嘱咐的你都忘了?”
年季华吩咐过府里的人待谢时荣要同待她一般,对主仆二人同样尊重,不得冒犯了二人,要不然飘绵也不至于这么嚣张。逢玉翻了个白眼,勉强平复心情。
逢月依旧好脾气,拉住逢玉,笑着问飘绵叫住她们可是有什么事情。
飘绵偏过头,眼中闪过一丝快意,对着两人伸出手。
“你......你们主子不是每天都要送糕点过来的吗,拿来。”
齐越再受宠的公主,也得巴巴的讨好自家的公子。
却见逢玉抱着胳膊,撇他一眼,眼中得色难掩。
逢月道: “今天是顾大人回京的日子,殿下连早膳都没用便出门了。”
“顾大人与我们殿下相识数年,谁还有心思管驸马什么事儿。糕不糕点的,要不我叫厨房的给你拿点,省得你眼馋心热的,看你怪可怜见儿,没见过世面的样子。”逢玉轻蔑道。
飘绵脖子涨得通红, “谁稀罕那么些糕点,实话告诉你,我们公子每天都是把送来的东西丢掉的。叫你们主子别没脸没皮的送了,还烦我每日拿去喂狗。”
“你”
“好了好了,时候不早,刘婶子该等了,我们快些回去。”
“赶紧滚。”飘绵拉长声音大声道。
看着两人的背影渐渐远去,飘绵恨恨转身三步并做两步回了苑中,却迎面碰上了谢时荣,口中犹骂道。
“不送来正好,省得我每日跑去丢这一趟。”
却见谢时荣眉头微蹙,眸色幽深。
“公子这是……不高兴?”
10. 事无巨细
暮云天,顾府。
顾大人尚素简,不喜奢靡繁杂装饰,是故府内一片清朗,并无名贵花卉,只余几株碧草,并些假山溪石。是以回府的顾平川刚越过门便见到了站在院中的人,唇角勾起一个柔和的弧度。
“问殿下安。”
院中人乌发红衣,明眸雪肤,因着入了秋的缘故,落叶肃肃萧萧,并不减她半分光艳。
狭长的叶打着旋下坠。
“顾大人今日一归,往后可就要独步殿上风云了。”年季华也不知道为何,话一到了嘴边就变得如此尖锐,讥讽着眼前人的急功近利。
“臣为百姓苍生而行,不为浮名。”
明明上一刻嘴上还说着关心的话,顾熙风面上神色却冷淡极了,不见身负功名的狂喜,也不见被她讥讽的恼怒,就连故人久别重逢,面上也未见半分欢愉。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如同庙宇中供奉的神祇,永远亲近,永远疏离。
半寸之外,如隔天堑。
年季华一瞥,那人负手而立,眸光清亮柔和,连这样倨傲的姿态在他做来也显得风度翩翩,因循礼乐世家浸润出的一身君子骨,怎么站都显得温文。
泾州的风雨未曾改变眼前人半分,一年未见,他依旧朗目疏眉,温泽如玉。
八月十五日,大雨不绝,致使河水暴涨,势若奔马,泾水下游新公坝决堤,新上任的尚书大人为救落水孩童以身涉险,不慎负伤。
看来传闻不假。
世人皆道顾家大公子善谈名理,美风仪。顾平川从不会负手而立,他太守礼,姿态礼仪都做到近乎完美。如今这般,无非是在遮掩什么。
年季华撇撇嘴,却没有过问,只将一年前求的平安符拿了出来。
“呐,带着这个,免得哪天死外边儿了,你的那些百姓还得为你哭一场。”
“也不过没几年也就忘了,你这样拼命,以为谁会记得你?”
年季华一看书就头疼,却也在幼时溜去东宫时听得太傅念几句“部署如车,我辈如御......鞭之左右而已。”。不明白这人读了一肚子圣贤书,怎么连不必事事躬亲的道理也不懂。
泾州不乏善凫水者,哪里就轮到顾熙风这样不顾性命。
将东西往人怀里一丢,留下身边太医,年季华神色恹恹转身欲走。
顾熙风单手接了,拿出来一看,是一个用小锦囊装着的平安符。
“福寿康宁”
如意五色锦囊外头歪歪斜斜绣着一行小字,顾熙风看了,嗓间泄出低哑的笑意,他生得好看,声音也好听得紧。
“谢殿下恩。”
身后传来的轻笑让年季华忍不住转身,皱着眉道:
“笑什么,巴掌大的东西,能绣上去已经很了不起了。”
四公主不善书画女红人尽皆知。顾熙风移了移步子,走年季华身旁,如墨点漆的眸子看着她,似笑非笑。
“看什么看,难道不是吗。”年季华仰着头瞪他,也难为她能将一双风眸睁得极圆。
她咬了咬下唇,本就红润的唇被咬得嫣红欲滴,看这光景便知只要眼前人敢说一个不字,四殿下可便要骂人了,天晓得这看着简单的小玩意儿花了她多少时间。
年季华蜷了蜷指尖,紧握成拳,纤长的十指上星星点点几颗红痕。
针线对她来说还是太难。
顾熙风垂了垂眸,伸出手,两指并起摘下她肩头的落叶,语调清朗柔和,半哄半认真。
“是,殿下了不起。”
“本宫……当然了不起。”答得还算差强人意,年季华撇他一眼,内勾外翘的眼尾微微上扬。
下一秒,顾熙风将那个平安符还了回去。
“什么意思。”年季华长眉一挑,看着那只锦囊,明明此去一年,日晒雨淋,眼前人却晒不黑似的,那只递过来的手腕依旧干净洁白呈现出近乎透明的玉色,骨节分明,衬得两指之间的五色锦囊更加鲜艳,晃得年季华有些发晕。
真的就这么嫌弃自己?
一身青衣的人保持递过锦囊的动作,轻轻笑道:“只是想殿下替臣收着,若是臣真不慎殒命,还烦殿下记念着臣。”
就这样轻描淡写谈论着自己的生死,好像说着什么不相干的人。
少女怒极,瓷白的脸上都染上淡粉,没好气道:
“说的什么丧气话?”年季华忘了是谁方才还一口一个死的,没见有半分忌讳,这会儿倒又恼了,一阵方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自己方才气头上说的那句死了无人记他,将锦囊攥着手上。
“我替你收着就是了。”她将那个锦囊收回袖间,转身向门口走去,公主府宽大气派的马车停在门前,随时准备将人接走,年季华听闻了传言,到底放心不下,想着过来看一眼,总要见人无恙,才能安心,未想过久留。
“走了。”
顾熙风望着人离开的背影,那乌亮发间的木蝴蝶簪子随着主人移动的步子一下一下扑闪着翅膀,如同真的一般。
忽而一道女声传来。
“殿下难得大驾光临,怎地不用过饭再走。”
穿着精致裙装的俏丽少女跳了出来。
“长兄也真是,平日里都说你知节守礼,这会儿倒是半分看不出,竟不留殿下用饭。”
谢家长房嫡出的小姐,谢丝丝,生性活泼,因为年少时体弱,叫老夫人疼得眼珠似的,是以大了性格更是张扬鲜活,在公主面前也没露出半分怯色。
突然从拱门后蹦出来的人将年季华唬了一跳,她摆摆手:“驸马还在府中等着我,不便久留。”
谢时荣当然不会等她,不瞪她便算是好的了。说这句不过在提醒谢丝丝自己的不便之处,她到底是成了婚的人。
原本面上带着浅浅笑意的顾熙风忽而一怔,眼底闪过一丝道不明的情绪,不过转瞬又恢复了惯常的温和神色。
“殿下伉俪,出门还挂念着驸马,真是让人艳羡,只是可惜臣此行山遥路远,日子虽艰难,一路风土人情倒也领略了一番,听了许多奇闻,见识了不少趣事,殿下不想知道?”
年季华的脚步一下粘在了地上,望着停在外边的马车犹豫半晌,回过头。
“真的假的。”
“臣怎会诓骗殿下。”
“那改日......”年季华实在纠结了一番。
“过了今日,臣只怕是又要忙起来了。”淡淡的声音自背后传来,好似遗憾。
齐越四公主自幼便与寻常闺秀不同些,虽然字写得像狗爬,琴棋书画,倒也不是一窍不通,至少通了画技这一窍。不过既不画人物儿,也不画花鸟,只将木造技艺当做爱好,画些工造图纸。架上更是除了什么《鲁班经》《梦溪笔谈》之类古籍,便只搜罗些山川游记来看。
顾熙风好整以暇,似乎断定那人会留下一般从容,没有人会比他更了解年季华。自然清楚对于没出过京城的四殿下而言此行的见闻,对她有着多大的吸引力。
下一秒果见年季华毅然决然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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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头,转身走进了正厅。
“说来听听。”
青玉一样的人温和地笑笑,抬脚跟进了正厅。
“臣遵命。”
“我也要听,我也要听。”谢丝丝眯着狡黠的双眼闪了进去。
正厅隐隐传来欢声笑语,庭中池水涟漪轻漾,转瞬日影渐斜。
“公子。”
卷絮犹豫一番,迟疑着上前侍立一旁。
到换药的时间了。
正讲到有趣处,谢丝丝和年季华笑作一团,并未注意到这边。
顾熙风示意他先退下。
“是”
又是一个时辰过去,年季华正听得痴迷,外头风风火火跑进来一个小太监。
进了正厅,小喜子方打住脚,对着顾熙风行了个礼,才转向年季华。
“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年季华止了笑,顾熙风顺势递上一盏茶水,好叫她顺顺气。
“殿下不好了,逢玉同驸马身边那个侍从吵起来了。”
年季华倒是没有过多意外的神情。
“你们不会拉着些。”
她不急不缓的饮了口茶水。
“这种小事也值得告诉本宫?”
小喜子央道:“素日里您都叫我们都敬重着驸马,可是......唉,殿下您还是亲自看看吧。”
————
眼见着四公主的车驾已走远,卷絮上前提醒顾熙风换药。
“顾大人忍着些。”
顾熙风抬起一直背在身后的那只手,云淡风轻:
“大人上药便是,不必在意顾某。”
太医给他换药,时间太久了血肉粘连,要将旧纱布拿下来,刚结痂的伤口难免撕裂流血。
画面过于血腥,连一旁看着的卷絮都有些不敢直视,眼中有迷惑闪过。
“殿下说得不无道理,公子在京中历练几年便好,何必亲自去泾州治水,未免太凶太险了。”
他们公子简直险些丧了命。
“太慢了。”
闷闷的声音传来。
“太慢了?”
卷絮琢磨半晌实在不懂自家公子什么意思,将身旁侍童手上端着的托盘接过,上边是簇新的纱布。
额角有冷汗流下,顾熙风望着年季华离开的方向,温玉似的眸子迸逆出升腾的欲色的光光,那是卷絮未曾见过的,人们称之为野心的东西。
太慢了,他怕,来不及。
谢丝丝见年季华走了,颇感无趣,又见长兄不知打的什么哑谜,不多时便也走了。
“出来吧。”
谢丝丝一走,顾熙风冷声道。
一旁柱子后走出一个黑衣人,走起路来竟同鬼魅般悄无声息。
那人恭敬递上一本册子。
七月初七,申时,与宋阁老之女宋云和相携踏青,寅时方归。
七月初八,入夜后画图纸至三更,一夜未眠。
......
八月初九辰时,用过早膳后派逢月给质子送去梨花山楂糕一碟
......
九月十日申时,令人给质子送去新做的秋衣
九月二十日,用午膳后积食,庭芳苑漫步以消食。
......
桩桩件件,事无巨细,竟是四公主这一年中的起居录。
顾熙风翻着那册子,漫不经心。
“我此去一年,竟不知殿下对那新驸马这般上心?”
11. 明月清风
马车晃晃悠悠,桐木做的车轮碌碌向前,忽而轻晃一下,车上本闭目养神的人睁开了双眼,一双削葱似的柔荑掀开湖蓝银丝绣锻软帘,清越的声音传来。
“说吧,到底什么事儿?”
小喜子逢玉向来与那飘绵不睦,这会儿刻意引自己回去,不晓得是开了怎样一场戏等着给她看呢。
小喜子支支吾吾: “殿下到了便晓得了。”
“少在我跟前弄鬼。”
车上人美眸微睐,声音中也带着淡淡倦意,她又困了。
“殿下聪慧。”
小喜子陪着笑,却不告诉她到底发生了何事,只道: “这次属实是飘绵那厮过分了。相信届时殿下定自会有所分辨。”
车帘哗一声放下,不多时马车行至公主府。刚进府门便听见乱哄哄一阵吵嚷,两个人的对话零星隐约传来。
“你还敢说.…”怒气冲冲的声音,是逢玉。
飘绵亦不甘示弱:“便是说了......你拿我如何.....”
年季华听了半晌,无非是两个人你来我去地吵嘴,分辨不出到底在讲些什么。
最后是逢玉拔高的声音。 “给我掌他的嘴,看看这张嘴还敢不敢乱嚼舌根了,打完关进柴房净净饿上几天,殿下待你们宽仁,便真当公主府无人不是。”
“我看你们谁敢。”飘绵面无惧色,甚至隐隐有些得意。他只道那四公主觊觎自家公子,府中人怎敢开罪自己,真敢打了他倒看逢玉要如何收场。
“还不动手。”
逢玉被他神色激怒,给一旁的小厮使了个眼色。两名一身短打的精壮小厮上前将人牢牢摁住。
“住手。”
一声懒洋洋的轻呵传来。
府中一众人看清来人,纷纷行礼。
年季华走了进去,环顾四周,逢玉同驸马的小厮起了争执,一旁丫头小厮乌泱泱十数人看着热闹,竟无一人上前劝导。就连一惯温柔和善的逢月也只在一旁看着。
“不是叫你们敬重驸马同敬重我一般,不许轻慢了他们主仆二人,这才多久就忘了,连我的话都敢当耳旁风?”
年季华皱眉,倒要看二人作何解释,逢玉性子不好她是知道的,不过只无非是心直口快,倒也不会轻易与人起争端,更不论她特地吩咐过不可轻视怠慢了二人,逢玉应没这个胆子才是。
逢玉脸上红扑扑,显然是气的,这会子见年季华回来,忙迎了上去。
“殿下有所不知,这飘绵平日里仗着您宽仁,说话行事都颇为无礼,对着下人们呼来喝去,欺负欺负我们也便罢了,没来得同一个蠢物置气,可,可今日他竟说殿下,说……说您不知检点。”
逢玉气得发抖,颤声道: “与外头的人不清不楚。”
“殿下这回可不能轻饶了他。”
年季华颇有些莫名,自己又是如何与外头的人不清不楚了。
飘绵唾一口,也不反驳,反道: “公主敢做,还不敢叫人说么。外头传言果真不假,我便是说了又如何,你就是行事放荡,不知检点。”
“你......你给我住口。”
小喜子没想到这人到了殿下跟前还敢大放厥词。
说起来原是飘绵今日见没送来糕点,听闻她去了顾府,又见年季华迟迟未归,便背后骂了几句,不妨又被逢玉听见。
说话倒是和顾舒望如出一辙的难听,年季华心里明白了大半。逢玉的性子她也晓得,怪倒是闹得这样,她向来忠心,性子又烈,听他这样讲那有不恼的,却只叫人将飘绵放开。
“殿下怎么能就这样放过他。”逢玉愤愤然。
早料到年季华不会对自己如何一般,飘绵愈发得了意,嘴上不依不饶。
“祸害我家公子也便罢了,今日一听闻顾大人回京,就不要脸赖在顾府,此时方归,仗着身份祸害一个又一个世家公子……”
他滔滔不绝,却没注意到原本还没什么表情的年季华在听到顾府这个字眼后变了脸色。
若是旁的,今日也便罢了,年季华不在意一个下人如何看自己,什么话儿自己这两年也听尽了,可飘绵千不该万不该攀扯上顾熙风。
他是朗月清风般的人。
年季华是懒得同人分辨的性子,于是只招了招手,逢玉便晓得了她的意思。
“楞着做什么,还不动手,让这厮贫嘴贱舌胡言乱语,脏了殿下的耳朵。”
她话毕便见几个粗壮小厮摩拳擦掌的上前,平日里飘绵便仗着他那主子的势没少作威作福,几人早看他不惯了,这会子得了授意,哪里肯收力。
身高九尺的大汉左右开弓便是两掌。
飘绵被打得晕头转向,半晌方回过劲来,脸上满是不可思议。
“你竟真敢打我,我们公子……”
他话未毕一旁的逢玉疾步上前便想亲自动手非要教训教训他不可,一只手扬起凌厉掌风。
只是高扬起的手忽而被一个人抓住,逢玉抬起头,看到了阴沉着脸的谢时荣,只好先将手放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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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绵莽撞无礼,得罪了殿下,还请殿下见谅。只是飘绵是在下的人,如论如何也该我来管教。”
“你要如何?”
年季华挑眉,倒想看看他要说些什么。
谢时荣误解了她的意思,眼眸如淬寒冰,一字一句。
“公主的人动手打了我的侍从,自然该罚。”
逢玉惊恐地转过头来,面上带着惊异,急道。
“殿下。”
年季华怒极反笑,她自己也是混世魔王的性子,平日里没少闯祸,凡事想要说情,无非是道个歉,至少当面承诺自己会将人管教好,回去之后关起门来谁管你。苦主儿一般也都会睁只眼闭只眼,便是重拿轻放,事情也算是过去了,这倒打一耙的还是第一次见。
“狗奴才,还不快放开我。”
飘绵见自家公子来了,也不再挣扎,甚至抬起头看着年季华,整个人气定神闲,瞪了身旁的两人。
这一年来四公主对自家公子无有不依,只当今日也是一样。自家公子都发话了,他不信年季华会不放人。
年季华轻笑一声,面若玉色芙蓉初绽,看向谢时荣,言语间一派天真,好似不解道。
“逢玉不过忠心护主,何错之有?”
飘绵见她笑意盈盈,心中更是不屑。
只有逢玉跟在年季华身边多年,一看这语气神色便晓得今日飘绵难逃一劫,放下心来。
谢时荣似乎没想到年季华会这么说,皱了皱眉,面沉如水。
“公主任性刁蛮,难怪会觉得当众打人无错。”
“驸马的侍从辱骂殿下便是无错?”
小喜子何曾见过殿下受过这等委屈,一时也顾不上年季华吩咐过的事儿,冷声道。“便是这一点便够这奴才死一百次了。”
顾熙风迎风而立,根本没有把小喜子放在眼中,看都不看他一眼,一字一顿。
“请殿下让人放开飘绵。”
“你始终不觉得飘绵有错?”
顾熙风依旧是那句话。 “请殿下让人放开飘绵。”
“若是我不放呢?”
“公主不该为难一个侍从。”
这是谁在为难谁?年季华瞥了他一眼,只觉得倦怠感袭来,转身朝寝殿走去。
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仗责三十。
仗责三十?原本从容的飘绵闻言突然软了腿,根本没想到年季华会打他,惊慌道“公子救我。”
逢玉直接叫人堵上了他的嘴。
“带下去。”
12. 鸳鸯戏水
“年季华倒是真的有得是耐心,谢时荣不愿见她,她也一炉火似的烘着,哄着,一年时间便这样消磨了,你猜怎么着,偏偏那谢时荣像是块捂不暖的冰。”
“除了你之外,终于有人能治这小魔女了,真是快哉。”顾舒望抚掌大笑。
“哦,是吗?”顾平川想起那本起居录,浅色的唇角抿起,若有所思。
“这一年我眼瞧着呢,真真的,我看她今后也不会再来烦你了。”
有时自己大哥不愿理她,于是为了知道顾熙风的行踪,年季华从前没少折磨他这个胞弟,顾舒望烦不胜烦,此刻心中畅快,只顾着笑,却没注意到身边长兄温润面容上一晃而过的蕴色,周身充斥着危险的气息。
————
“哎呦喂,疼死我了。”
三十大板下来,铁打的人也得在床上躺上几天。飘绵直挺着趴在床上,呻吟出声。
一个身量高挑,圆脸蓝衣的婢女走了进来。
“驸马,殿下有请。”
谢时荣眼看着躺在床上的负伤的飘绵,冷声道:
“她又要做什么。”
“驸马届时便知道了。”没有多余的话,婢女利落答道。
“若说我不想去呢。”
“公子别去,这个坏女人定是要折磨报复公子。”飘绵一个激动,就想直起身来,一时牵动身上的伤口,疼得直吸气。
婢女似乎有些意外,看了一眼床上的人。
“驸马不想前去,殿下当然不会如何,只是驸马的侍从不知道还受不受得住板子。”
威胁他?
谢时荣死水似的眸子没有一丝波澜,薄唇轻抿,不加掩饰的冷淡。
“带路。”
婢女福了福身,驸马请随我来。
谢世荣抬脚跟了上去。
那婢女脚程极快,步履匆匆,仿佛后边有人赶着她似的,所幸谢时荣个高腿长,一步能顶上旁人两步,这才不至于叫她甩下,两人不多时行至一处池塘边。
入了秋的时节,周遭景色萧条,枯草残荷,风过时簌簌萧萧,好不凄凉。
此时迎面走来两个小厮,那婢女见到来人,低下头往旁边一让,更是加快了脚步,越往前走,愈发景物萧条,到了人迹罕至之处。
谢时荣抬眼看那个婢女的背影,终于沉声道:
“她到底想做些什么?”
自己的院子与主院不过一墙之隔,年季华若是有话欲说,不必找个脸生的丫头,大费周章绕这么远,况且这显然不是去往她寝殿的路。
不过是昨日惩罚了飘绵,今日又想折腾自己一番。
幼稚的把戏。
谢时荣眼中流露出倦怠神色。
那高大婢女转过头来,环顾四周,见适才遇到的两个小厮已经走远,此刻正是四下无人之际。
面上露出一个微笑:
“驸马何必对殿下如此戒备。”
她一边说一边上前,忽而目露凶光,伸出手将眼前人往一旁的莲花池推去。
谢时荣不知她会突然做出此举,那婢女又生得比寻常女子高大些,被她这么大力一推,一时不防,身子摇晃了几下,就往旁边的池子摔去。所幸一只手抓住了一旁的高台边缘。
那婢女居高临下的看着那只紧抓着边缘的那只青筋暴起的手,抬脚踩了上去。
“扑腾一声。”
如同一张被打碎的明镜,平静的莲花池泛起一圈圈的涟漪。
看着这池中扑腾的人,侍女的表情竟无悲无喜:
“别怪我,要怪只怪,你不该抢了我们主上的东西。”
————
用过早膳的年季华看着喻言欲言又止的逢月,道:“什么事,说吧。”
晨起便见她心不在焉的样子。
逢月笑笑:“也没什么,只是殿下昨日去了顾府,可有见到顾大人身边的卷絮。”
听闻顾大人在泾洲治水时事必躬亲,甚至为救落水百姓不幸负伤,卷絮又是顾大人身边头一个得力的人,不知......逢月是有些忧虑的,顾大人受了伤尚有人照料,卷絮一个侍从......
年季华知道了她想问些什么,笑道:“我非但见着了,还知道他好着呢,什么事也没有,你就放心吧。”
逢月有些羞赧:“不过前些日子见了刘婶子,巧了昨儿殿下又去了顾府,奴婢想起来,这才顺道问几句,又不担心他,有什么放不放心的呢。”
“这有什么,你们又是同乡,便是真关心他也是应当的。”逢玉一副了然神色。
这边正说着,云和走了进来。
“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一身素色的人来到年季华身边,也不行礼,移了张三弯腿雕花方凳,兀自在她身边坐下。
“听说昨日你这府中又闹了一场。”
云和对年季华那草草嫁的驸马愈发不满,若是她嫁的人身边的侍从敢这样无礼,她自论不会三十仗了事。
“主仆两都是一样的白眼狼。”
年季华自认这一年来吃穿用度没亏了谢时荣,没想到到头来二人未将自己放在眼中。
一个竟敢那样说她,一个大言不惭让她放人,年季华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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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气不顺,是自己待他们太好了吗?
小喜子小跑进来:
“不好了殿下,驸马落水了。”嘴上说着不好了,他的语调却着实轻快,好像发生了什么乐事。
云和一听也来了劲。
有热闹看了?
“好端端的怎么会掉到池子里。”一时房中人皆看向年季华,待她作何反应,只见她悠悠起了身。
“走吧,不是要看热闹吗。”
一行人来到莲花池,见到一个人在水中扑腾着,不是谢时荣又是谁。
原来那婢女见四下无人,便离开让谢时荣自生自灭,说来也是谢时荣命不该绝,这人迹罕至的僻静之地,偏恰有一个名唤玉溪的少年路过,玉溪原是门房小厮,平日里在角门处当值,素日里不会到此地。只是这时节草木凋零,年季华素来不喜萧条之景,故叫人在秋凉时节将不开放的花木移去,换上松菊诸类秋日里也开得盛的花木。
玉溪搬了一盆万寿菊来替莲花池旁的垂丝海棠,刚收拾好花木,又见莲花池中枯败荷叶,便上前观察,估量着可要将池中残荷拔去。这一上前,可不得了,只见一个人在池水中扑腾着,于是大声呼救起来。
周遭很快围上了一圈的人,却没有一个人下水施救。
一来是因为飘绵素日里仗着殿下纵容行事嚣张,得罪了府上不少人,二来又是深秋时节,这水虽为成冰,却也冷得厉害,况且昨日二人还惹得殿下动怒,想也知,哪个缺心眼的下水搭救?
年季华上前玩味地看了几眼,见他挣扎渐歇,隐隐有体力不支之势,皱了皱眉头。
道:“行了,先将人救......”
“唉”
云和打断她,拦住了闻言便想下水救人的小厮:“急什么,这水这么浅,一个大男人,我看他还有力气挣扎。”
云和打定主意要给这谢时荣一个教训,好叫他长长记性。
年季华听了她的话,倒也不着急了,上前想看看这水到底多深,结果脚下一滑。
云和话音未落,便见金尊玉贵的小殿下跳入了莲花池中。
“救人,快救人。”
这下可将岸边的人都吓坏了,连忙下水救人,还有的直接去请了太医。
云和在岸上急得直跺脚,转身对身后丫鬟道:“快去拿汤婆子和披风。”
不到半刻钟的时间,众人便将年季华救了上来,顺带将一直挣扎在水中的倒霉驸马也捞了上来。
云和急得脸都白了。
“我就是随口说说,哪里真让他死了,你再着急,也不能亲自跳下去救人啊。”
13. 第 13 章
秋日里阳光也是冷的,冷白冷白的光,从疏叶间掉下来,落到树下人一张寡白的脸上,倒是另一种意味的交相辉映。
措不及防掉进水中,年季华只觉得懵得厉害,池水又冷,兀自晕头转向,未有所反应。
倒是一旁的男人闻言冷笑,向来如同死水般的眸子如今泛起微澜,寒星迸逆。
“殿下也今后不必再费这等心思,谢某命贱,当不起殿下这种关心。”
“?”
云和刚想骂这人不知好歹,转头却见年季华脸上没有半点血气,闻言吐出一口水,晕了过去,一时间也顾不上他,急道:“快,快请太医来。”又晃晃地上人。
“季华,季华你醒醒。”
睁开眼,红色的锦帐隐约朦胧,几个侍女的身影影影绰绰,生怕吵到殿中人般,行止间步调放得及轻缓。
感觉喉间痒意,年季华轻咳一声,殿中香暖,她不由将身子往锦被中缩了缩,大脑开始消极怠工,一时间想不起自己要做些什么,只是无目的躺着,外头沙沙作响,应是落了雨。
听到声音的逢月疾步上前,将放下的帐子撩起,挂到了一旁的银钩上。眉间染上喜色:
“殿下可算醒了,再不醒,娘娘可饶不了奴婢们。”似乎想起什么,逢月的身子抖了抖。
又转向身后的香枝。
“快将消息递回宫里,就说殿下已经醒了。”
“香露去将钟院判请来”
一旁的逢玉早端了汤药过来服侍年季华喝下。一碗浓黑的汤药下肚,困意又涌了上来,年季华一歪头,逢月便移了一旁的湖蓝团花迎枕过来,即将睡着时外头却忽然传来喧声。
年季华皱眉。
逢玉立刻站起来:“奴婢去看看。”
紧闭着的雕花木门吱一声打开,娇丽的身影闪出,周遭小丫头见来人皆福了福身。
“逢玉姐姐。”
逢玉压低了嗓音,扬起眉毛,“什么事吵吵嚷嚷的,那个不要命的在这门前闹,殿下才方醒。”
守着门的侍女努了努嘴,朝旁边一指,悻悻道:
“姐姐是晓得的,我们哪里敢。”
逢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见到熟悉的身影,皱了皱眉头,未等台阶下的人开口便转身回到了房中,廊下的婢女将门带上。
“没什么,是雨声太大了,殿下歇息吧。”逢玉上前替人掖了被角。
倒是一旁的逢月从一旁的岸上拿出前几日年季华未读完的游记:
“殿下一天一夜方醒,又才吃了药,不宜多睡,不如让奴婢读几段书给殿下听。”
原来自己竟睡了这么久,怪不得头脑胀得厉害。
年季华没有拒绝。
于是逢月翻开书册,未读两句,外头又隐约有喧声传来: “公主替我们家主子求求情吧。”
逢玉的眉头紧锁,见年季华微微抬眸,显然也是听见了,只好道:
“奴婢去瞧瞧。”
榻上人漫不经心地抬起头。“外头到底是谁?”
往外走的人脚步一顿,只好道:
“回公主,是驸马身边那个侍从。”
“他又怎么了?”
“奴婢这就去瞧瞧。”逢玉应着。
“不必了,我昏迷的这段时间可是发生了什么?”飘绵不可能无缘无故求上门来,年季华探究道。
“也没什么,就是娘娘已经知晓了殿下落水,又听闻您是为了救驸马方掉入水中的,盛怒之下罚驸马在梨香苑中跪着,未得娘娘口谕不得起来。”
自家殿下为了救人情急之下甚至以身涉险,不惜亲自下水救人,逢玉想起谢时荣刚被救起来时丝毫毫不领情的模样,愈发认为这主仆二人完全是活该,于是皱眉道: “我叫他回去。”
年季华沉默了一会儿,思付着如何告诉众人自己是失足落下那池塘的,又不至于那么丢人。
看热闹落水这种事,让顾舒望知道了,不得笑上她一年。
雨声愈发大了,飘绵的声音隔着雨幕隐约传来。
“飘绵不该冒犯殿下,求殿下替公子求求情吧。”
年季华撇撇嘴,想到谢时荣冷硬的神色,若是在平日里,他合该罚跪,只是这人刚同自己一样落了水,如今雨又这样大,况且确实是自己失足滑下去的,他算是糟了无妄之灾。
“叫他起来吧。”
年季华叹了口气,叫来了小喜子。 “你进宫去告诉母妃,说原是我自己不小心掉下的莲花池。”
逢玉心中不情愿,踌躇了一番,还是逢月担心这样大的雨,真叫驸马跪出个好歹来,走了出去。
“殿下未免待驸马好得太过了些。”
逢玉嘟囔道。
“是吗?”年季华失笑。
“怎么不是,驸马落水殿下都亲自下水救人了,他倒好,竟不领情,您如今却还替他说情。”
年季华挠了挠头“谁替他说情了,我说的是真的。”
逢玉哪里肯信,尤自抱怨着就听见脚步声响,是逢月回来了。
“驸马他不愿起来。”逢月见年季华走了困意,便又点了盏灯,轻声道。
“说是不愿欠殿下什么,今日跪了,往后便与殿下两不相欠,还叫殿下以后也不必别再费那种心思。”
费哪种心思?
她想起莲花池旁谢时荣那个锋利的,刀剑一样冷的眼神,那是,锐利的,不加以掩饰的,憎恨?
所以这人以为是自己派人将他推到水里,又跳水救人,演了一出英雄救美的苦肉计。
自己有这么无聊吗?更何况,自己还不会水,她向来惜命得很。年季华被气笑了,这人怎么会以为自己会拿命来演这无聊的戏码。
窗户猝不及被风吹开,冷雨敲窗,声声入耳。
逢玉见状朝西窗方向走去,刚将开合的窗户关上,却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殿下,莫要受了凉”。
逢月惊呼一声,年季华已将掀开被子下了床,正往外头走。
逢玉逢月对视一眼,知道人是拦不住,只好替她批了件浅粉缎子的大毛披风,跟上了主子的脚步。
雨帘如幕,一人跪在雨中,黑发潮湿贴在面上,惊雷闪过,照出棱角分明的五官,不得不承认他确实生得漂亮,一张脸湿淋淋的,却并不狰狞,只是在这样的夜,这样的雨中,气质颓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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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薄唇抿成了一条线,阴翳得吓人。
他不知跪了多久,膝下发麻,已经没有知觉,雨打在脸上,先还觉得刺痛,后来便连雨落下的凉意都感觉不到了。
眼前有些昏花,谢时荣用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周遭已经不再有冷雨落下,他木然的,机械般的转动了自己的脖颈,后知后觉发现雨还在下。
雨没停,是有人用一把油纸伞撑起了一方干净地。
豆大的雨珠敲在刚上过桐油白底红梅的油纸伞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谢时荣垂眸,一双小巧的绣了金线的绣鞋眼入眼帘,这样大的雨,上边的珍珠依旧散发着润泽的光,干干净净,没有沾染上一丝泥点。茜红的罗裙被旋起的风吹开,如同在雨中盛放当的红莲,又像是夜中燃着的一丛莹火。
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字。
“滚”
年季华望着地上人,眼前人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多次冒犯她,年季华却一再容忍,一来是因为自己确实不在意,二来,她将这种容忍,归咎于怜惜。
年季华也不明自己为何会怜惜这样一个人,或者说,一条藏在漂亮皮囊下谁也不认的疯狗。
许是因为他那一副总给人吃不饱饭的错觉的瘦削羸骨,又或是因为这人身上总给她一种雾蒙蒙的潮湿感,是的,潮湿感,与雨无关。
她想起之前这人站得直挺,一字一顿说他上跪父母君王,下跪天地鬼神,却绝不会跪她的倨傲,心中撇了撇嘴。
“别跪了”
“不用你管。今日过后,我们两清。”
身前的人蹲了下来,纤长的手指抬起地上人的下巴,仰头看他。
“我叫你站起来。”
“谢某如今的境况还不是拜公主所赐。”
手上的雨伞被人打落,倾盆的雨无差别的落在两个人身上,年季华身形晃了一晃,跌落在地上,骄傲的四公主头一次身上沾满了泥泞,露出狼狈的姿态。
“殿下。”身后传来数声惊呼声。
“你竟敢推殿下。”逢玉显然没有想到这种情景,见殿下淋了雨,也顾不上多说,忙推开前边掌灯的人,上前将自己手中的伞递了上去。
倒是向来平和的逢月从逢玉身后冲了出来。
“驸马如此未免太过分了些。听飘绵说驸马落水那日是一个婢女口称殿下之名,将驸马引至池塘边,可若真是公主刻意安排的人,殿下又怎会让人以自己的名义,这不是太过明显。况且殿下不会水,若真是殿下自导自演,那付出的代价未免也太大了,若是当时侍卫们来不及救人,殿下岂不是有性命之忧。”
地上的人显然也没想到自己无意一推竟将人推到了地上,下意识伸出手。
早有人一拥而上,将年季华扶了起来,又将伞移到她的头上。一路将人送回了寝殿。
梨香苑未点灯,黑漆漆一片暗色,地上的人怔在原地,伸出的手落了个空。没了替他撑伞的人,无数凄风冷雨袭来,绵绵冷意入骨。
年季华,竟不会水吗?
匆匆赶来的飘绵见到院中失魂落魄的人,扑上来哭道:“殿下已经同娘娘求了情,公子快起来吧。别冻坏了身子。”
14. 第 14 章
“殿下快将干净衣裳换上。”
早有人一路小跑回寝殿将干净衣裳拿了出来,一行人替公主换下了湿,衣。
逢月在隔壁时将自己的披风批到了年季华身上,这会子急得出了点汗,风一吹,冷得打个机灵,不由得回看公主,心道坏了,这天怎地这样冷,殿下才落了水,又淋了雨,身子怎地受的住。
这一回头果见公主恹恹倚在床边,眯着眼睛,原本白皙的脸颊染上霞似的红晕,像是一朵被人摘下来却没妥善养护的花,蔫巴巴的,从头到脚都透出淡淡的疲备感。伸出手一模,额头果真烫得吓人。忙道:
“钟院判还没到吗?”
一旁的香枝道:
“回姑娘的话,院判方才来了,只是殿下不在,夜又深了,想着殿下醒时已无大碍,奴婢便让院判先回去歇着了,哪知道这会儿殿下又淋了雨,发了热,奴婢已经催人去请了。”
逢玉怒道:“谁叫你自作主张的。”
逢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这边正说着,钟院判终于匆匆赶来,逢月疾步走了出去,上前接过药箱。
“院判可算来了。”
一旁低着头的香枝替人解下外头的蓑衣,蓑衣上残留的雨水淅淅沥沥,在廊下的地上汇成一条小溪,天边闪过一道惊雷。
来人的皂色长裤湿了一片,靴上还有星星点点的泥水,皱着眉头,疾步踏入殿中。
“这大雨天,又是半夜里,殿下怎么还能出门淋了雨呢。”
逢玉一听气便不打一处来。
“还不是驸马,殿下替人说情,叫他起来,他竟还敢推殿下,害得殿下落水方醒,又淋了雨。”
“所幸娘娘担心殿下,将院判留在了公主府,不然这三更天,宫中早下了钥,还不知去哪找太医呢。”
逢月叫钟太医快点给公主看病。
身后的香枝从钟院判随身的药箱中取出一节细韧红线,一端系于公主腕上,另一端则递予了钟院判。
钟太医闭目凝神,手指轻搭于线上,细细感知那微弱的脉动。片刻之后,他缓缓睁开眼,眉头微蹙,面上忧心忡忡。
逢玉急道:“如何?”
“殿下脉象浮紧,乃是邪气入侵,致令体热不适,恶寒身痛,伤寒之典型征象也。”
钟院判摸了摸花白的胡子。
“伤寒之症,虽令人不适,然若调理得宜,亦非难治之疾。微臣当依据古法,以辛温解表之剂,如麻黄汤、桂枝汤之类,发散风寒,调和营卫,使邪气外出,正气得复。
同时,殿下需静养于室,避风保暖,饮食宜清淡易消化,忌生冷油腻,以免助邪伤正。微臣亦会随时关注病情变化,适时调整方药,以期早日康复。”
“那就有劳太医了。”
逢月心中不安,又见帐后人没有了动静,呼吸浮乱,想是睡着了,知道殿下喜欢清静,忧心人多嘈杂,扰得年季华不得安眠,于是将香枝送太医先回安置的院子。
又屏退了几个小丫头,只留自己和逢玉并廊下几个守夜的婆子。两人在隔壁的碧纱橱睡下随侍,预备着年季华半夜醒了送茶要水。一时间原本显得略有些拥挤的殿中冷清下来。
第二日两人起床,却迟迟不见年季华醒来。
逢月越想越忧,一是不知不由在殿中垂泪。
“姑娘不必过于忧心,殿下之所以至今尚未苏醒,实乃因其平日里千金贵体,缺乏锻炼以致体弱气虚,加之近日又刚落过水,身体骤受寒凉,内外交困,精力耗尽,故而陷入沉睡。”
“臣开具温补调养之方,助殿下恢复元气,固本培元,依如今脉象看来无甚大碍,殿下届时自会醒来。”
听完钟太医一番话,两人方松了一口气。
却见逢玉气愤站起来。
逢月拉住她。
“你做什么去。”
逢玉怒气冲冲,“我找他们去。”。
这个他们无非就是隔壁。
逢月闻言松开了手。
倒是逢玉惊了,道“这回你不拦我?”
逢月见年季华未醒,便叫香露在一旁盯着,自己去小厨房看看汤药熬好了没。闻言头也没回,只道。
“外头还在落雨,又刮西风,撑伞小心着些。”
逢玉转了一圈,又叹了口气,走回了房中。
“不去了。”
“殿下几时醒来才是要紧事。”
——
梨香苑这边,飘绵不知谢时荣在发什么呆,拉着跪在地上的人回了屋,替人换掉了湿衣裳,梨香苑的侍女上前替人将头发擦干。
飘绵看着外面的倾盆大雨,一副欲言又止的摸样。直到侍女擦干了谢时荣的头发,方上前踌躇一番后方挠着头道:
“公子虽不喜公主,可......可也不可推她啊,到底是齐越最受宠的公主,不过是落水一事,皇后娘娘便如此大怒,若是这件事传出去,公子以后得日子恐怕得更难过了。”
飘绵看着谢时荣不说话,内勾外翘的眸子微垂,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半晌方道:
“我,并非有意。”
为何会如此孱弱。
谢时荣皱眉,想起方才那个侍女的话,眉间流露出一点迷惑的神色。
“驸马如此未免太过分了些。听飘绵说驸马落水那日是一个婢女口称殿下之名,将驸马引至池塘边,可若真是公主刻意安排的人,殿下又怎会让人以自己的名义请人,这不是太过明显……”
“况且殿下不会水,这样冷的天,便是昨日那一遭已经叫殿下昏迷了一天一夜方醒,若真是自导自演,那付出的代价未免也太大了,若是当时侍卫们来不及救人,殿下岂不有性命之忧。”
所以说那人竟是因为落水病了,才虚弱到一推就到。
为了救他。
为什么?
为何会舍命救他,就因为一张脸?
飘绵见自家公子不知在想些什么,一张脸同以往一样没有什么神情,可他待在谢时荣身边数年,自然能感觉到自家公子身上的沉郁之气。
他从柜子里找出一件碧色衣裳,是那日公主让逢月送来的衣裳,薄绿的素面夹袍,羽缎的料子闪着柔光,一看就暖和。
“公子添件衣裳吧。”
飘绵以为他排斥公主,定不愿穿年季华送来的衣裳,又添了句: “您的衣衫大多单薄,秋夜寒凉,又淋了雨,不多穿些只恐着凉发热。”
却见谢时荣竟接过了那件夹袍,穿在身上,半晌道。
“很暖。”
飘绵下巴都要掉到了地上,闻其言笑得眯起了眼。
“公子觉得暖和便好,听那逢月说这是极好的料子呢,那什么丝国进贡的羽缎,一年拢共不过三五匹,做了衣裳,又轻便,又暖和。这宫里也就四公主独一份,看来齐越皇帝疼四公主果真不假。”
说完一番话,自觉失言,一来比起受尽宠爱的四公主,自家公子同为帝王之子,却爹不疼娘不爱,生活困顿,历尽磨难,受尽折辱,二来殿下还如此讨厌四公主,自己这时候提起来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忙闭上嘴,只恐惹了谢时荣不痛快。说完观察他的表情,见谢时荣无甚反应,这才松了口气。
又因谢时荣脸色青白,接着道“若是有一碗姜汤便好了,听闻姜汤最能生热驱寒,公子方淋了这么久的雨,有碗姜茶给公子驱驱寒气是再好不过了。”
飘绵说完这一番话后,神情沮丧起来。从前有年季华的话这公主府中的人不敢怠慢他们,要碗姜汤再简单不过,可如今一事后,今后还不知道是什么光景,自己平日里又将府中人得罪了个遍,厨房的人哪里会给他们姜汤。
却见谢时荣闻言若有所思,而后走出了门。
飘绵连忙跟了上去:“公子这三四更天的,要去哪里?外头还落着雨呢。”
很快两人来到了厨房。
“公子是想自己煮姜汤?”
飘绵一拍脑袋,“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她们不给我们,一碗姜汤而已,我门还不能自己煮吗?
飘绵疾步走进厨房,没想到三更天里,竟还有人在厨房。
厨房里几盏豆灯散发出橙黄柔和的光,灶上烧着火,红泥釉面的药炉子在咕噜咕噜冒着泡,飘出一缕缕清苦的药香,一个舒着双丫髻的灰衣小姑娘手中拿着一把青灰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扇子,眼睛几乎要合上,打了几个哈欠又强撑起精神,不错眼地盯着那炉火。
听到有人进来,一个激灵,彻底醒了过来,见是飘绵,皱眉厉声道:“你做什么?厨房也是你想进就进的?”
飘绵亦不甘示弱:“厨房而已,我怎么就进不得。”
那小丫头将手中蒲扇撂下,站了起来,白他一眼。
“若是你将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带了进来,赶明儿殿下吃坏了,我且问你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还不快滚出去。”
“你”
飘绵还要说,便见雨幕中走来一个人。
“兰儿,你同谁说话。”
那个叫兰儿的丫头迎了出去。
“我来看看殿下的药熬熬得如何了。”逢玉一边说着一边走进了小厨房。
刚进到厨房便见到了厨房中站着的人。
兰儿皱着眉头。
“逢月姐姐,你来得正巧,这人大半夜的非要进厨房,谁知他要做些什么,我说他还不服气,
,不愿意走,还要生气,竟是说不得,你瞧瞧哪有这样的人。”
飘绵见是逢月,便自以为有了依仗。
逢月人不坏,温和又良善,最是好说话。
于是一面道:“我和公子不过是来做碗姜汤。”一面往里走。
“厨房重地,外人是不得随意入内。”
逢月不看他,说完便往冒着热气的药炉子走去。
飘绵怔住,显然没想到逢月会这样说。
“什么意思。”
“还不快出去,没听见逢月姐姐的话吗,还是你真的想做些什么,再不出去,我喊人了啊。”
小丫头兰儿叉着腰,大声道。
来替兰儿班的汀儿未进门便听见里头传来的吵嚷,走进厨房。
“这是怎么了。”
兰儿走过去拉她。
“这人大半夜非要进厨房。叫他出去还要在这里闹事,说是要煮姜汤,谁知道是不是想在膳食中下毒,谋害殿下,你去叫刘婶子来。”
“哎哎,不给就不给,你叫什么人,我们走了就是。”
“我看你是心虚了,我偏要叫人来。”
身后的谢时荣站了出来。
“谢某确实是想煮碗姜汤,既然不给进,我们离开便是。”
说完便拂袖转身。
眼见着驸马主仆二人将走出小厨房。
忽然背后传来逢玉的声音。
“既是驸马想要煮碗姜汤,若真是无恶意,我们自然没有不给的道理。”
谢时荣琥珀般浅棕色的瞳仁暗了暗。
自己一直站在飘绵身后,她们不可能看不见。
厨房中几人刁难飘绵,不过是因着年季华落水,有意为她出气。
若是年季华真如传闻中那般凶残暴虐,这府中的下人又是为何会如此维护她。
“你欺负谁呢?”
飘绵闻言瞪着眼睛,快步跨出了厨房。
“谁要你们的施舍,公子我们走。”飘绵走了两步,一回头,却见谢时荣沉默着走向了灶台。
飘绵愣了两秒,随后反应过来,抬手给了自己两巴掌。
他怎么没有想到,公子和自己不同,白日里方穿着单衣,在院中跪了一下午,淋了一下午的雨,定是冷得不行了,方才他看公子面色便不太好了,这会子一时气急忘记了,自己怎么能因为一时赌气,便害得公子连姜汤都喝不上。
打完自己,飘绵连忙换了一副面孔,满脸堆笑,对着几人点头哈腰。
“多谢几位姐姐体谅。”
疾步走到了谢时荣身边。
“脸变得倒还挺快。要不是逢月姐姐发了话,我立刻将你撵出去。”
逢月拿过原本兰儿放在灶台边上的蒲扇,在药炉子旁边的小凳子上坐下,慢慢扇动着扇子,那灶下的小火苗跳了跳,更加旺了。
她看了一眼汀儿。
“这儿有我看着,你过去看看。”
汀儿会意,走到飘绵身后。
“我告诉你,本姑娘的眼尖儿着呢,我就在这儿看着你们煮那什么姜汤,你别给我整出什么幺蛾子来,不然.......”
逢月又对一旁站着的兰儿道:
“时候不早,你也该回去歇会儿了,前半夜辛苦你了,这儿有我和汀儿看着呢。”
那兰儿答:
“这才多久呢,我没什么辛苦的,倒也还精神着呢,我也去那边看着。”
说着也走到了飘绵身后。
飘绵:......
谢时荣正在水中洗着姜块,骨节分明的手冻得通红。他却没有知觉一般,将整双手都泡进了冷水里。
“公子,还是让我来吧。”
飘绵拿了几块姜走上前,想替代谢时荣的位置。
谢时荣摇头。
“这水冷得很,您又刚淋过雨。”飘绵坚持。
“退后。”
飘绵噤了声,见谢时荣坚持,只好走到空余的灶台边,开始生火。
谢时荣将姜块洗了一遍又一遍,泥块片片脱落,露出姜原本嫩生生的鹅黄色,直到洗出来的水清澈可见底,方停了手。
走到一旁的案台上洗了菜板开始切姜。
这边的飘绵已将火生了起来。见到谢时荣用刀,忙走到一旁,一边在衣服上抹了两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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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边道。
“刀具危险,公子仔细切了手,这种事我来便好。”
谢时荣看他一眼。
“不必,我自己来。”
下一秒果被刀切到了,鲜血自伤口处汩汩涌出。
见了血,飘绵惊呼一声,忙替他包住伤口。
“公子还是让我来吧。”
谢时荣睫毛微颤,却眼睛也没眨,将剩下的姜切成了片,放入了已经冒着热气的锅中。
“可以多放一点。”
“多放什么。”飘绵有些困惑,顺着谢时荣的目光望去。
一个装着红糖块的琉璃罐子摆着架上。
满满当当的红糖块像是切割的极好的红玛瑙,排列得整整切切,散发着诱人的甜香,看上去喜人极了。
谢时荣想起每日送来又被他叫飘绵丢掉的那些糕点,蜜浇的酥络,酸甜的山楂梨花糕,酥皮流心的凤梨酥,还有那日强行喂他吃下的,令他发了高烧的牛乳桂花糕,纤长指尖触在唇上的冰凉柔软触感没散,桂花的香气又萦绕在了鼻尖。
“公子?”
还是飘绵的话让谢时荣回过了神。
她好像,很喜欢甜食。
“公子想吃得甜一点。”飘绵恍然大悟,拿了那个糖罐,往里面到了许多糖块。
热气腾腾的姜汤新鲜出炉,天空已经翻起鱼肚白,飘绵很快拿大勺舀了一碗放在谢时荣面前。
“公子快趁热喝了吧。”
“你喝。”
飘绵被感动了,笑道:“我现下不冷,公子先喝吧。”
“不必管我,你喝。”
飘绵见谢时容坚持,只好将姜汤先端起来,用勺子舀了一勺,吹凉,喝了一口。
谢时荣看着飘绵。
“甜吗?”
“非常甜。”
仿佛听到了满意的答案,谢时荣点了点头。
“别光点头呀公子。”
飘绵将手中的碗放下,又替谢时荣舀了一碗,摆在他面前,催促道:
“公子快喝吧,这姜汤就是要趁着热气腾腾的时候喝才有效果。”
听了他的话,谢时荣终于端起姜汤。
飘绵期待的看着谢时荣。
“喝了这碗姜汤,便可将身体中的寒气都去世了。”
却见谢时荣将手中的姜汤放到了一旁的攒盒中,而后拎着那攒盒往外头走。
“唉,公子你去哪儿?”飘绵忙跟了上去。
谢时荣的步子迈得极大,飘绵不知自家公子为何突然走这么快,一面赶,一面道:
“在这儿喝不就成了吗。”
“公子等等我。”
等到飘绵终于赶上了谢时荣,他扶着腰大喘着气,好不容易缓过劲来,一抬头,看见上边的牌匾,这不是,他们的梨香苑——旁边的院子的吗。
梨香苑旁是公主的寝殿。
“公子来这边做什么?”
“对呀,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逢玉守在门口,见到来人不禁皱眉。
“昨日是谢某不对,公主淋了雨,姜汤正好驱寒。”
谢时荣将姜汤递了过去,又担心年季华多想,补了一句。
“就当是答谢公主前日相救的谢礼。”
逢玉这才注意到驸马手那个大红酸枝的食盒。
不过逢玉宫里出来的,自小在便跟在年季华身边,什么稀罕物件,山珍海味没见过,况且此刻心中有气,心道你们平日里不是说公主嚣张跋扈吗?今日她就替殿下跋扈一回,免得什么也没做,平白被泼了脏水,白担这名儿。她心中拿定主意,别说接了,连看都不愿看上一眼,斜眼到。
“我当是什么呢,不过一碗姜汤,驸马还是拿回去吧。别叫外头人平白笑话,殿下府中什么时候缺过一碗姜汤。”
谢时荣闻言也不恼。
“你告诉她,这姜汤是我送来的。”
这人以为自己在殿下心中分量有多重,逢玉心中的白眼几乎都要翻上天了。
“驸马还是赶紧把这东西拿回去吧,我们殿下恐怕无福消受。”
逢月端着汤药走了过来,看到端着食盒的谢时荣,冷笑道。
“驸马到这来做什么,是嫌推了我们殿下害得人发了高热还不够,还想在这里碍眼,将公主气出病来吗?”
“她发了高热?”
谢时荣喃喃道。
逢玉见他的样子,怒道:
“还不是拜驸马所赐,公主为了救你跳下水那日便发了高热,替驸马说情,让你别跪了,反被推到雨中淋雨。你一副震惊的样子做给谁看,给我出去,我现在不想看见你们。”
逢玉真怕自己这暴脾气上来,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她竟发了高热?”
谢时荣却没听见她说话般,自顾往里走。
“让我进去看看。”
逢玉自然不肯让他进去:“我们殿下说了不肯见你。”
逢月叹了口气:“驸马请回吧。”
“她说不想见我?”
谢时荣显然不肯相信。
“殿下为救驸马甚至不顾性命跳入水中,驸马上岸后非但不感谢,反倒疑心是殿下派的人害你落水,驸马被娘娘罚跪,落了雨,殿下担心驸马跪坏了身子,派人回宫同娘娘说情,谎称是自己失足不甚滑落池塘,求娘娘不要迁怒于你,甚至落水后发了高热方醒,亲自到梨香苑中,叫你起来,不必再跪了。而驸马,又是如何回报殿下的呢。”
“别说了。”
逢月瞥他一眼,犯不着在这浪费时间。
逢玉真停了嘴,两人一道撑着伞走进了院中。
留谢时荣主仆二人留在门口。
“而驸马,又是如何回报殿下的呢?”逢玉的话萦绕在耳边。
谢时荣愣了半晌,怔在原地,他被救上岸后,以为是年季华派的人推自己入水,他愤恨,他恼怒,他觉得这个人幼稚得可憎,凭什么,凭什么她能够凭着身份贵重,仅凭一点喜好,便能肆意的玩弄他人的是一切,哪怕是性命,所以他厌恶她。她替他撑伞,他将她推到雨中。
食盒中的姜汤早已经冷了。
飘绵打了个大大的喷嚏,转头担心的望向谢时荣。
“公子,雨越发大了,先回去吧。”
站着的人恍若未闻,一柄油纸伞撑不住一个人,他直挺的站着,任雨淋湿了左肩。
“我要见她。”
“公子快进来,仔细雨淋着了。”
逢月打开寝殿中的门,走了出来,正撞见来人,于是身后的香枝打开伞,两人笑着迎了出来。
谢时荣回过头,一身青衣的人撑着伞,与他插肩而过。
是顾熙风。
不知是不是错觉,谢时荣感觉他方才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难为顾大人这样大的雨还来看殿下。”
15. 红糖姜汤
飘绵下巴都要掉到了地上,闻其言笑得眯起了眼。
“公子觉得暖和便好,听那逢月说这是极好的料子呢,那什么丝国进贡的羽缎,一年拢共不过三五匹,做了衣裳,又轻便,又暖和。这宫里也就四公主独一份,看来齐越皇帝疼四公主果真不假。”
说完一番话,自觉失言,一来比起受尽宠爱的四公主,自家公子同为帝王之子,却爹不疼娘不爱,生活困顿,历尽磨难,受尽折辱,二来殿下还如此讨厌四公主,自己这时候提起来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飘绵忙闭上嘴,只恐惹了谢时荣不痛快。又去观察他的表情,见谢时荣无甚反应,这才松了口气。
又因谢时荣脸色青白,叹气道“若是有一碗姜汤便好了,听闻姜汤最能生热驱寒,公子方淋了这么久的雨,有碗姜茶给公子驱驱寒气是再好不过了。”
飘绵说完这一番话后神情沮丧起来。从前有年季华的话,这公主府中的人不敢怠慢他们,要碗姜汤再简单不过,可如今一事后,今后还不知道是什么光景,自己平日里又将府中人得罪了个遍,厨房的人哪里会给他们姜汤。
却见谢时荣闻言若有所思,而后走出了门。
飘绵连忙跟了上去:“公子这三四更天的要去哪里?外头还落着雨呢。”
很快两人来到了厨房。
“公子是想自己煮姜汤?”飘绵一拍脑袋,“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一碗姜汤而已,她们不给我们,我们还不能自己煮吗?
飘绵疾步走进厨房,没想到三更天里,竟还有人在忙活。
厨房里几盏豆灯散发出橙黄柔和的光,灶上烧着火,红泥釉面的药炉子在咕噜咕噜冒着泡,飘出一缕缕清苦的药香,一个梳着双丫髻的灰衣小姑娘手中拿着一把青灰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扇子,眼睛几乎要合上,打了几个哈欠又强撑起精神,不错眼地盯着那炉火。
听到有人进来,一个激灵,彻底醒了过来,见是飘绵,皱眉厉声道:“你来做什么?这厨房也是你想进就进的?”
飘绵亦不甘示弱:“厨房而已,我怎么就进不得。”
那小丫头将手中蒲扇撂下,站了起来,白他一眼。
“若是你将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带了进来,赶明儿殿下吃坏了,我且问你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还不快滚出去。”
“你”
飘绵还要说,便见雨幕中走来一个人。
“兰儿,你同谁说话。”
那个叫兰儿的丫头迎了出去。
“我来看看殿下的药熬熬得如何了。”逢玉一边说着一边走进了小厨房。
刚进到厨房便见到了厨房中站着的人。
兰儿皱着眉头。
“逢月姐姐,你来得正巧,这人大半夜的非要进厨房,谁知他要做些什么,我说他还不服气,不愿意走,还要生气,竟是说不得,你瞧瞧哪有这样的人。”
飘绵见是逢月,便自以为有了依仗。
逢月人不坏,温和又良善,最是好说话。
于是一面道:“我和公子不过是来做碗姜汤。”一面往里走。
“厨房重地,外人是不得随意入内。”逢月不看他,说完便往冒着热气的药炉子走去。
飘绵怔住,显然没想到逢月会这样说。
“什么意思。”
“还不快出去,没听见逢月姐姐的话吗,还是你真的想做些什么,再不出去,我喊人了啊。”
小丫头兰儿叉着腰,大声道。
来替兰儿班的汀儿未进门便听见里头传来的吵嚷,走进厨房。
“这是怎么了。”
兰儿走过去拉她。
“这人大半夜非要进厨房。叫他出去还要在这里闹事,说是要煮姜汤,谁知道是不是想在膳食中下毒,谋害殿下,你去叫刘婶子来。”
“哎哎,不给就不给,你叫什么人,我们走了就是。”
“我看你是心虚了,我偏要叫人来。”
身后的谢时荣站了出来。
“谢某确实是想煮碗姜汤,既然不给进,我们离开便是。”
说完便拂袖转身。
眼见着驸马主仆二人将走出小厨房。
忽然背后传来逢玉的声音。
“既是驸马想要煮碗姜汤,若真是无恶意,我们自然没有不给的道理。”
谢时荣琥珀般浅棕色的瞳仁暗了暗,闪过惑色。
自己一直站在飘绵身后,她们不可能看不见。
厨房中几人刁难飘绵,不过是因着年季华落水,有意为她出气。
若是年季华真如传闻中那般凶残暴虐,这府中的下人又是为何会如此维护她。
“你欺负谁呢?”
飘绵闻言瞪着眼睛,快步跨出了厨房。“谁要你们的施舍,公子我们走。”
飘绵走了两步,一回头,却见谢时荣沉默着走向了灶台。
飘绵愣了两秒,随后反应过来,抬手给了自己两巴掌。
他怎么没有想到,公子和自己不同,白日里方穿着单衣,在院中跪了一下午,淋了一下午的雨,定是冷得不行了,方才他看公子面色便不大好,这会子一时气急忘记了,自己怎么能因为一时赌气,便害得公子连姜汤都喝不上。
一碗姜汤而已,
打完自己,飘绵连忙换了一副面孔,满脸堆笑,对着几人点头哈腰。疾步走到了谢时荣身边。
“脸变得倒还挺快。要不是逢月姐姐发了话,我立刻将你撵出去。”
逢月拿过原本兰儿放在灶台边上的蒲扇,在药炉子旁边的小凳子上坐下,慢慢扇动着扇子,那灶下的小火苗跳了跳,更加旺了。
她看了一眼汀儿。
“这儿有我看着,你过去看看。”
汀儿会意,走到飘绵身后。
“我告诉你,本姑娘的眼尖儿着呢,我就在这儿看着你们煮那什么姜汤,你别给我整出什么幺蛾子来,不然.......”
逢月又对一旁站着的兰儿道:
“时候不早,你也该回去歇会儿了,前半夜辛苦你,这儿有我和汀儿看着呢。”
那兰儿答:
“这才多久呢,我没什么辛苦的,如今倒也还精神着呢,我也去那边看着。”
说着也走到了飘绵身后。
飘绵:......
谢时荣正在水中洗着姜块,骨节分明的手冻得通红。他却没有知觉一般,将整双手都泡进了冷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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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还是让我来吧。”
飘绵拿了几块姜走上前,想替代谢时荣的位置。
谢时荣摇头。
“这水冷得很,您又刚淋过雨。”
“你退后。”
飘绵噤了声,见谢时荣坚持,只好走到空余的灶台边,开始生火。
谢时荣将姜块洗了一遍又一遍,泥块片片脱落,露出姜原本嫩生生的鹅黄色,直到洗出来的水清澈可见底,方停了手。
走到一旁的案台上洗了菜板开始切姜。
这边的飘绵已将火生了起来。见到谢时荣用刀,忙走到一旁,一边在衣服上抹了两把,一边道。
“刀具危险,公子仔细切了手,这种事我来便好。”
谢时荣看他一眼,飘绵脸上尤沾着灶火的灰。
“不必,我自己来。”下一秒却果被刀切到了,鲜血自伤口处汩汩涌出。
见了血,飘绵惊呼一声,忙替他包住伤口。
“公子还是让我来吧。”
谢时荣睫毛微颤,却眼睛也没眨,将剩下的姜切成了片,放入了已经冒着热气的锅中。
锅上的雾气氤氲升腾,他的目光顺着雾气上浮,最后落在壁上的藤木架子上。
“可以多放一点。”
“多放什么。”飘绵有些困惑,顺着谢时荣的目光望去。
一个装着红糖块的琉璃罐子摆着架上。
满满当当的红糖块像是切割的极好的红玛瑙,排列得整整切切,散发着诱人的甜香,看上去喜人极了。
谢时荣想起每日送来又被他叫飘绵丢掉的那些糕点,蜜浇的酥络,酸甜的山楂梨花糕,酥皮流心的凤梨酥,还有那日强行喂他吃下的,令他发了高烧的牛乳桂花糕,纤长指尖触在唇上的冰凉柔软触感没散,桂花的香气又萦绕在了鼻尖。
“公子?”
还是飘绵的话让谢时荣回过了神。
她好像,很喜欢甜食。
“公子想吃得甜一点。”飘绵恍然大悟,拿了那个糖罐,往里面到了许多糖块。
热气腾腾的姜汤新鲜出炉,天空已经翻起鱼肚白,飘绵很快拿大勺舀了一碗放在谢时荣面前。
“公子快趁热喝了吧。”
“你喝。”
飘绵被感动了,笑道:“我现下不冷,公子先喝吧。”
“不必管我,你喝。”
飘绵见谢时容坚持,只好将姜汤先端起来,用勺子舀了一勺,吹凉,喝了一口。
谢时荣看着飘绵。
“甜吗?”
“非常甜。”
仿佛听到了满意的答案,谢时荣点了点头。
“别光点头呀公子。”
飘绵将手中的碗放下,又替谢时荣舀了一碗,摆在他面前,催促道:
“公子快喝吧,这姜汤就是要趁着热气腾腾的时候喝才有效果。”
听了他的话,谢时荣终于端起姜汤。
飘绵期待的看着谢时荣。
“喝了这碗姜汤,便可将身体中的寒气都去了。”
却见谢时荣将手中的姜汤放到了一旁的攒盒中,而后拎着那攒盒往外头走。
“唉,公子你去哪儿?”飘绵忙跟了上去。
16. 飞琼融雪
谢时荣的步子迈得极大,飘绵不知自家公子为何突然走这么快,一面赶,一面道:
“在这儿喝不就成了吗。”
“公子等等我。”
等到飘绵终于赶上了谢时荣,他扶着腰大喘着气,好不容易缓过劲来,一抬头,看见上边的牌匾,这不是,他们的梨香苑——旁边的院子的吗。
梨香苑旁是公主的寝殿。
“公子来这边做什么?”
“对呀,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逢玉守在门口,见到来人不禁皱眉。
“昨日是谢某不对,公主淋了雨,姜汤正好驱寒。”
谢时荣将姜汤递了过去,又担心年季华多想,补了一句。
“就当是答谢公主前日相救的谢礼。”
逢玉这才注意到驸马手中那个大红酸枝的攢盒。
不过逢玉是宫里出来的,自小在便跟在年季华身边,什么稀罕物件,山珍海味没见过,况且此刻心中有气,心道你们平日里不是说公主嚣张跋扈吗?今日她就替殿下跋扈一回,免得什么也没做,平白被泼了脏水,白担这名儿。她心中拿定主意,别说接了,连看都不愿看上一眼,斜眼道。
“我当是什么呢,不过一碗姜汤,驸马还是拿回去吧。别叫外头人平白笑话,公主府几时这样寒嘇,殿下什么时候缺过一碗汤。”
谢时荣闻言也不恼。
“你告诉她,这姜汤是我送来的。”
这人以为自己在殿下心中分量有多重,逢玉心中的白眼几乎都要翻上天了。
“驸马还是赶紧把这东西拿回去吧,我们殿下恐怕无福消受。”
逢月端着汤药走了过来,看到端着食盒的谢时荣,冷笑道。
“驸马到这来做什么,是嫌推了我们殿下害得人发了高热还不够,还想在这里碍眼,将公主气出病来吗?”
“她发了高热?”谢时荣喃喃道。
逢玉见他的样子,怒道:
“还不是拜驸马所赐,公主为了救你跳下水那日便发了高热,替驸马说情,让你别跪了,反被推到雨中淋雨。你一副震惊的样子做给谁看,给我出去,我现在不想看见你们。”
逢玉真怕自己这脾气上来,便控制不住情绪。
“她竟发了高热?”谢时荣却没听见她说话般,自顾往里走。
“让我进去看看。”
逢玉自然不肯让他进去:“我们殿下说了不肯见你。”
逢月叹了口气:“驸马请回吧。”
“她说不想见我?”
谢时荣显然不肯相信。
“殿下为救驸马甚至不顾性命跳入水中,驸马上岸后非但不感谢,反倒疑心是殿下派的人害你落水,驸马被娘娘罚跪,落了雨,殿下担心驸马跪坏了身子,派人回宫同娘娘说情,谎称是自己失足不甚滑落池塘,求娘娘不要迁怒于你,甚至落水后发了高热方醒,仍亲自到梨香苑中,叫你起来,不必再跪了。而驸马,又是如何回报殿下的呢。”
“别说了。”
逢月瞥她一眼,不过是白费口舌,犯不着在这浪费时间。
逢玉真停了嘴,两人一道撑着伞走进了院中。独留谢时荣主仆二人在门口。
“而驸马,又是如何回报殿下的呢?”逢玉的话萦绕在耳边。
谢时荣愣了半晌,怔在原地,他被救上岸后,以为是年季华派的人推自己入水,他愤恨,他恼怒,他觉得这个人幼稚得可憎,凭什么,凭什么她能够凭着身份贵重,仅凭一点喜好,便能肆意的玩弄他人的是一切,哪怕是性命,所以他厌恶她。
她替他撑伞,他将她推到雨中。
食盒中的姜汤早已经冷了。
飘绵打了个大大的喷嚏,转头担心的望向谢时荣。
“公子,雨越发大了,先回去吧。”
站着的人恍若未闻,一柄油纸伞撑不住一个人,他直挺的站着,任雨淋湿了左肩。
“我要见她。”
“大人快进来,仔细雨淋着了。”
逢月打开寝殿中的门,刚走出来,正好撞见来人,于是身后的香枝打开伞,两人笑着迎了出来。
谢时荣回过头,一身青衣的人撑着伞,微微颔首,与他擦肩而过。
是顾熙风。
不知是不是错觉,谢时荣感觉他方才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难为顾大人这样大的雨还来看殿下。”
顾平川撑着伞,琼玉似的眸子微微抬起,落在逢月身后,而后飞琼融雪般无声收回。
檐下的雨连成线,挂起一道半白的透色雨幕,打在廊下铺着的洁白鹅卵石上,飞溅起水花。这天是真心冷,逢月回头看了眼身后的香枝,搓了搓手,吐出一口浊气,引着顾平川进了院中。
飘绵见状当即不满,大声道:“凭什么让他进去不让我们公子进去。”
松竹一般的人置若罔闻,裹着冷冽的气息迈入了寝殿。
顾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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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进殿后,身后的香枝掩上门,转过身,站在廊下,隔着遥遥的雨幕,对飘绵做了个鬼脸,而后道:
“我们殿下同顾公子十多年的交情,要我说,怎是驸马可比的,说得难听些,不过是殿下一时兴起,你先时仗着殿下宽容,行事这样嚣张,今日后殿下厌弃了,还有你们苦头吃的。”
飘绵先是一怔,而后望着香枝的脸,似乎想起什么。
而后恍然惊觉般大声说了一声。
“是你!”
先时他们初到梨香苑,外头有个扫洒的丫头,终日愁容不展,偶尔还偷偷在廊下垂泪。
又见一个侍女常常去安慰她。
从两人话语间得知,她原是四公主院中的丫头,因前些日子伺候熟悉时失手摔了公主的象牙梳子,才被打发来了梨香苑,做些粗使扫洒的活计,那丫头的父亲病重,只好求到公主面前,可年季华因记着她的错处,竟不说寻个人医治,甚至克扣了她本该发的月钱,可怜那丫头莫说医治,连一副买药钱都没有,生生将她父亲拖死了。
还是那个侍女时时接济,才不至于叫她饿死,那丫头每每想起父亲离世,留她一个人过得如此艰难,方每至孤凉处,时时悲从中来,不由落泪。
时间一长,他同公子自然也知道了,没想到公主冷血无情至此,怜她丧父,在府中过得艰难,便不叫她做些粗使活计。也是从那时起,两人对公主更加厌恶。
如今看来,那个常常来宽慰她的侍女,看面容不就是这香枝吗?
飘绵都能想到,谢时荣如何想不起来,彼时兵荒马乱,那丫头哭得悲切,他未觉有异,加上四公主恶名在外,先入为主,如今细想来,却从中觉出些异样来。
年季华一年前刚出宫建府,府中的侍女不是宫中带出来的,便是些才采买的丫鬟。
据那侍女自诉,能得近身伺候的,想来是宫里出来的,可若是宫中出来的,公主身边的大丫头,就算一两月没有月钱,也定有不少积蓄,怎会连一副药钱都买不起。
他攥紧了手中的攒盒,薄唇绷成一条流畅的细线,内勾外翘的眸微垂。
飘绵的话一出口,香枝便收了表情敛了眉。
“住口,你瞎嚷嚷什么。”
飘绵还欲踮起脚尖,隔着朦胧雨幕,去辨她的面容。
那香枝横他一眼,转过身使唤一旁廊下一个才留头的小丫头。
“芳儿去将院门关上,免得这风将雨声吹得大,吵醒了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