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鹿记顾留白裴云蕖完整版免费全文阅读》 引子 长安入秋的时候,玉门关外的鹭草驿是极美的。 尤其是日出时分。 天边的天山和金山相继在黑暗之中显出轮廓,银白色山体渐渐朝着金黄色转变。 那些金色的光亮就像是从这两条巨大的山脉上散发出来,渐渐充斥于一望无际的荒漠和沙海。 荒芜、苍凉是此时的主旋律,站在驿站外的栈道上朝着远方眺望时,天空似乎触手可及,但巨大的孤独感却又往往如潮水般席卷而来,整个天地之间,就仿佛只剩下了自己独自一人。 然而每当被这种感觉侵袭,无法承受时,只要将目光收回,便又可以获得片刻的宁静。 清澈的溪水灌溉出了连绵的草甸,又汇聚成幽清的湖泊。 十几座宅院组成的驿站矗立在湖边,疯长的蒲草轻易的淹没栈道之外的道路,这种被当地牧民称为鹭草的青草和长安人所说的鹭草并非同样的事物,它只是拥有细长的草丝,不会开花,但在清晨的微风里,无数的青丝随风摇曳,触碰着栈道的栏杆,发出沙沙的响声,显得无比温柔。 湖水里的芦苇倒是会开很大的白花,那些白花就像是白狐的尾巴,倒映在水中,又轻易的与碧蓝天空中的白云纠缠不休。 清澈见底的湖水里不见游鱼,却有很多种青蛙,可能水太寒冷或是蛙类太多的关系,明明被翠绿的蒲草和芦苇团团包围,鹭草驿里面却没有任何的蚊虫。 许多白色的鹭鸟在远方银色的山体彻底变成金色的时候便出现了,它们不喜欢和大雁一样成群结队,往往是单独的在水泽之中跳跃、飞翔,显得无比自在。 它们给鹭草驿增添了蓬勃的生气,却并不吵闹。 鹭草驿最中央的一座宅院是架在水面上的,有一间屋子尤其像漂浮在水面上的画舫。 一袭锦衣的谢晚就坐在这间屋子的窗边。 他靠在窗沿上,一只手搭在窗外。 他的手指距离水面有些距离,只是他手指随意地缓缓划动,手指倒映在水面,倒像是他的手指已经触碰到了湖中深处。 水深处,柔软且长的水草不断摇摆,就像是拥有美妙身姿的妇人在随着他的手指跳舞。 远处巨山的苍凉在此处化为独占的静谧,这是绝大多数长安的年轻才俊都没有机缘见识的景象,若是换了他们在这里,必定欣喜若狂,要痛饮美酒,在驿站的墙壁上题满诗句方可罢休。 这些年轻才俊会想到底是何等的妙人,才能将驿站建在这种美好的地方。 在别人的眼中,富有才名的谢晚自然是这样的年轻才俊。 然而那只是在别人的眼中。 他非但不会那么做,还会觉得那些人很可笑。 就像站在山顶的人可以轻易看见草原的辽阔,处在他这个位置的人,可以轻易看清一些事物的本质。 选了这块地方的妙人,只不过是费尽心思要讨好谢家的投机取巧之辈。 这个本不该出现的驿站,早就已经超越了大唐帝国补给的极限。 在那些年轻仕子的眼中,它或许能代表着大唐的态度,然而或许到了明年的冬天,这个驿站就已经消失。 不会有军队驻扎在这里,更不会有大量被流放的囚犯过来建造边城。 这个驿站存在的最大意义,便是为他的履历增加浓墨重彩的一笔,让他在这里获得大量的军功。 这会让人觉得他们这样的门阀子弟依旧是大唐的中流砥柱,并非依靠祖上的荫庇才享受着荣华富贵。 回去之后,他还会有很多首描绘边塞风光和将士的诗句流传出去,他的才名会获得更多年轻仕子的真心敬佩。 他的身边始终养着那几个会写诗的读书人,谢家提供他们的用度,若是这些人做出好诗,那勾栏听曲的费用也会大大增加,当然这些诗的署名都会是谢晚。 他将来的妻子,要么是来自河东柳氏,要么是来自河东裴氏。 那些所谓的年轻才俊们渴望一生都得不到的,就像是天上星辰一样的东西,他天生就有。 唯一的遗憾是,对于他这样的人而言,人生绝大多数时候是无趣的。 因为常人所经历着的,根本不知道的未来,在他的世界里早已经注定了结果。 过去很多年如此,将来亦会如此。 人和人之间,天生就有着巨大的差距,就如此时的长安已经遍地黄叶,远处的天山脚下的荒漠里已经孕育着暴风雪,而他所在的鹭草驿处在寒风无法吹拂到的谷地,一个月之后,青草才会开始枯黄。 第一章 玉龙鳞甲舞 大风,穿骨子的冷。 阴霾的天空里铅云翻滚,牵着一头老骆驼的罗青下了一个垭口,鹅毛大雪已经扑头盖脸落了下来。 这个时候他看见了一桩怪事。 前方道侧居然有一个少年在挖坑。 那少年约莫十四五岁,和同龄人相比稍显瘦弱,穿着一件油腻腻的羊皮袄子,隔着老远就可以看到他的脖子里一层黑漆漆的皮垢,恐怕有两个月没洗过澡了。 不过他的气力不俗,而且这挖坑的活一看就常做,有一股子巧劲,被冻得坚硬的泥土给人的感觉倒像是豆腐一般软嫩。 关外这一带的黄沙碎石地在九月之后,种什么都长不出来,连牧民都不会在这一带停留,尤其在这种暴风雪的天气里,在这种地方挖坑,那真的是活见鬼。 罗青原本心情不错,惦记了大半年的东西终于得手,想到那具温软如玉的雪白身子,他心里头还是一阵阵燥热,这鬼天气里赶路虽然苦了点,但好歹接应他的人很快就能碰头,那群人还带了两头羊,到时候宰了用雪水一煮,滋味绝美。 眼下这少年虽然自顾自的挖坑,但给他的感觉就像是煮好的羊肉汤上面突然飞来了一只苍蝇,虽然还没掉锅里,但给他的感觉已经很不舒服。 “小子,你他娘的在挖啥好货呢?”他拍了拍鞍座上挂着的长刀刀把,冲着少年不怀好意的叫道。 “埋你用的。”少年停了下来,抬头打量着他的身材,道:“三个回鹘钱,我保证把你埋得好好的。” 罗青看到这少年五官生的很好看,说起话来是长安一带的口音,不过这少年的眼瞳闪着淡淡的绿光。 “唐人和胡人生的娃,有点意思。” 看着少年脸上认真的神气,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小子你年纪不大,口气倒是不小,你知道我是谁吗?” 少年点了点头,微微一笑,道:“罗青,原濛池都护府步兵校尉,曾率七百众大破延陀部两千敌军,后因贪墨军资和虐俘获罪,三年前到玉门关之后脱了军籍,帮商队押镖,上月和马贼里应外合,劫了自己的商队,还奸杀了商队首领的妻子,而且那商队首领还是你的同乡好友,之后事发,你从瓜州一路辗转逃到此地,边军多次截杀,你毫发未损,边军反而折损了四十一名好手。按我来看,若论战力,玉门关这边边军里面,单打独斗能赢你的,一个都没有。” 罗青缓缓皱起了眉头,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刀把,,“小子,你到底什么人,既然知道我的路数,还敢在我面前装神弄鬼?” “不要误会。”少年诚恳的笑了笑,道:“我叫顾留白,不过一般人都叫我顾十五,我不杀人,我在冥柏坡一带做生意,我的价格很公道,冥柏坡一带死掉的人几乎都是我埋的,我埋的人,尸骨绝对不会被野兽刨出来。” “冥柏坡埋尸人?”罗青一怔,他仿佛听好几个人说过这个名号,这个什么冥柏坡埋尸人在这一带本事很大,好像不只是能够帮人收尸,还能解决很多麻烦。 那人是眼前这个少年?他兀自有些不信。要收自己的尸,那他更是一万个不信。 风雪又大了些。 沉默了一会的罗青突然又笑了起来。 他一甩手,丢了四个方孔铜钱过去。 顾留白伸手接住,道:“多了一个。” 罗青伸手拍了拍身侧刀把上的雪,道:“聊几句?” 顾留白想了想,道:“也行。” 罗青眯着眼睛看着他,道:“小子,你的意思是知道有人要在此地截杀我,而且你觉得我必死无疑?” 顾留白道:“是。” 罗青舔了舔干裂的唇角,冷笑道:“你说你是冥柏坡一带的生意人,我不管你是什么路数,做的到底是哪一行的生意,但你既然知道今日我会走这里,若是真有人在这里截杀我,那在我看来,你和此事也脱不了干系,那按照我的规矩,我若是死不了,那我就把你抛这坑里。” 说话间,他一直都在看着顾留白的神色变化,但顾留白的神色没有什么太大变化,只是十分干脆的说道:“可以。” “赌命的钱你就敢这么轻松的接了?”罗青眼睛里迸发出戾气,“好大的胆气。” 顾留白朝着罗青后方看了一眼,说道:“你知不知道大唐最近设立的驿站距离这里只有不到七十里?” 罗青冷笑起来,“你说鹭草驿,那里哪里来的追兵?” “鹭草驿那边也有人给你消息?”顾留白皱了皱眉头。 “小子,你他娘的居然还套我的话。”罗青沉下了脸,伸出右手,慢慢拂去刀把上的雪花,“你现在给我说说,杀我的人在哪?” “来了。”顾留白拍了拍身上的雪,平静转身。 这个时候雪落得更紧。 高空之中狂风呼啸,雪片漫空飞卷,就像是有一条披着玉鳞的巨龙在狂躁飞舞。 道路都看不清了,但一道白色的身影却凸显出来。 罗青的眼睛眯了起来。 竟是一名身穿白衣,头戴笼纱笠帽的女子徒步而来。 她走的很快,远看就像是在飘一样,在风雪中,就像是来自荒漠深处的孤魂。 然而隔得近了,却看到这名女子居然身穿白色的貂鼠皮袍子,这种皮袍子很贵,很厚实,足以抵御这种大雪天刺骨的寒意,然而即便如此,这名女子依旧显得特别高挑,身材极佳,丝毫不显臃肿,在这种时候都让人觉得风姿绰约。 若是让此女身穿胡姬紧身舞袍,不知又是何等光景。 罗青心中方生出这样的念头,却听到顾留白问道:“好友的妻子,滋味分外好吗?” 罗青的手落在了刀把上。 他看了顾留白一眼,不明白他这个时候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求财不害命,为了钱财出卖朋友也算了,但贪图好友妻子美色,害了整一支商队五十多人的性命。这事情就做太绝了。”顾留白平静道:“你又是大唐边军出身,要是你以后还能活着在别处潇洒,大唐边军的脸都不知道往哪放。我娘反复和我说过,做事不能太绝,否则必定短命。” 听着这些话,罗青心里压着的戾气反而燃了起来。 “你没试过吗,那滋味可真是分外的好。那眼神恨不得撕了我,但下面还不是咕叽咕叽的声音?”他戏谑的笑了起来,目光死死的盯在快步行来的女子身上,那女子身穿的貂鼠皮袍子是窄袖式样,她的双手怕冷般缩在衣袖之内,身上不见有什么兵器,但按照他的经验,越是看不见明显的兵器,便说明对方极有可能用的是一些诡异的奇门兵刃。 “不知天高地厚的娘们,报上名来!” 他发出一声暴喝,那女子却不回应,风声之中就连她的脚步声和呼吸声都听不见。 他也不再多问,右手拔刀,左手在身后披风中一摸,却是掏出了一面黑色的圆形皮盾,接着手中长刀迅速而有力的在皮盾上敲击起来。 咚!咚!咚!咚!…… 这皮盾有寻常伞面大小,极为坚厚,弯刀敲击上去,竟是发出战鼓般的宏亮声响,每敲击一次,罗青的喉间就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一种狂野凶煞的气息,在他体内迸发出来。 方圆一丈之内,风雪竟不能进。 毫无征兆,那女子的脚步突然加快,只是刹那之间,那女子的脚步声清晰的震响四野,甚至比他的敲击声还要响亮,她的身体就像是一片巨大的雪花飘飞起来! 唰! 也不见她如何拔剑,她手中突然出现一道夺目的剑光,发出摄人心魄的破空声。 罗青冷笑一声,身周的气息仿佛凝成实质,风雪之中就像是有一个透明的光团将他包裹在内,他左手皮盾朝着那道寒光迎去,忽然觉得不对,猛然侧身。 噗! 一枝羽箭射中他的后背,只差数寸未中他的心脉。 剧痛自背上传来,罗青却反而看着前方的白衣女子狞笑起来,他身上筋肉不断炸响,体内真气流转,深入血肉的箭矢竟是自行退了出来。 气劲在他身周翻滚,寒冷的空气反而如同沸腾一般。 “你们以为这样就能杀得了我?” 他狞笑声刚刚炸响,手中的皮盾已经毫无停顿的磕击在女子的剑上。 咚的一声闷响,女子手中的长剑竟被他直接磕得脱手飞出。 然而也就在此时,他心中陡然生出不妙的念头,眼睛的余光里,女子原本空无一物的左手之中,似乎有一道若有若无的霜色迸射出来。 一道凉意骤然涌起在他喉间,就像是他呼喝之中,有一道凉风乘机贯入。 “霜剑!” 他骇然出声,喉间出现了出现了一点白色的痕迹,白色痕迹迅速扩大,变成一团白色的冰霜。 他体内的气力也似乎瞬间被抽空,气血被绽放在体内的寒意冻凝,令他的身体不由自主的僵住。 “怎么这么快?” 罗青心中充满荒谬的感觉,明明已经中剑,但感知里,这个时候才感觉有一柄剑轻易的刺穿了他的身体,剑身还在他的体内慢慢的退出来。 一切都似乎比这一剑慢了很多,连意念都似乎落在了后面。 “霜剑之主,果然是大剑师!” 在接下来的一刹那,清晰的意识才似乎返回到了他的身体里。他才醒觉自己强横的血肉和真气,在这一剑之前如同不存在一样,这女子的真气修为,都比他高了不只一个境界。 是不是有病? 他此时甚至没有感到太多的恐惧,只是觉得对方的脑子是不是有问题。 世间最顶尖的修行者,长安都没有几个的大剑师! 闭着眼睛随便刺一剑就能杀自己的大剑师,为什么还要派人埋伏射自己一箭,为什么交手的时候,还要用一柄伪剑惑乱自己的感知,让自己砸飞? 玩呢? 他心中委实无法接受。 但更让他无法接受的是,此时居然还有人在说风凉话。 顾留白在一边感慨的说道:“我就说你要被埋在这里,结果你还不信,还要吓唬我。” 「新书上传啦啦啦,各位书友不要忘记收藏、投票啊。我新书写了好几个开头的,到时候我会把别的开头发我微信公众号上,有兴趣的可以加我的微信公众号wuzui1979,这几天我都会把其余开头发在那里的。有什么看法大家可以聊,保证真人回复。」 第二章 阴山割头人 罗青真的很想砍死他。 但是他已经没有了力气。 砰! 他就像是被人伐倒的木头一样,连人带刀摔在地上。 顾留白以为罗青就这样死了,但摔下去的罗青居然扭动着身体,强行调起了一口真气,又双手捂着喉咙强行坐了起来。 “别诈尸了,抓紧点让我埋了不行吗。”顾留白叹了口气。 “好快的剑。”罗青没法理会这个能气死他的少年,他死死的盯着身前的女子,他说话的声音很古怪,就像是喉咙里卡着一块冰块,“居然是阴山一窝蜂…你们居然早就到了关外,这就是传说中的霜剑…原来真的是大剑师,居然是一个女的。” “并非剑快,只是出其不意。”女子说道。 顾留白眼睛一亮,这女子说话的声音异常动听,比他挂在屋檐下的风铃发出的声音还要悦耳。 罗青差点直接被气死。 这还不快? 还出其不意? 大剑师还要让人偷袭射一箭,还要用一把伪剑,这是人做的事情吗? 但他还有最后一个心愿,他死死的掐着自己的喉咙,吊着最后一口真气,“死在你的手下我也不冤,只是能不能让我看看你长什么样…我想看看杀我的人长什么样。” 女子并不多言,直接将头上的笠帽摘了下来。 顾留白愣住。 这女子身长,没想到她的脸也很长。 她的身姿绝艳,声音也异常动听,但她偏偏生了一张长长的马脸,五官也很难看。 “我…你…”罗青的眼睛鼓起,他双手挥出,似乎气愤的要拍打什么,但这一下却让他失去了生机,砰的一声往前栽倒在地。 顾留白看着重新戴上笠帽的女子,忍不住摇了摇头,道:“真是绝了,这下他是真的死不瞑目。” 女子道:“你知道我是故意的?” 顾留白叹了口气:“这人好色胜过爱财,觉得你必定是人间绝色,死到临头还想看看你长什么样,结果…” 说到此处,他也不再说下去,女子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不过她似乎不在意自己的相貌如何,平静道:“结果看了不如不看,临死还懊恼的要死。” 顾留白虽然觉得这名女子的五官好像随意捏出来的一样,但人却很有意思,他忍不住笑了笑,道:“话是不错,不过我收了他的钱,该埋还是要埋一下,话说回来,你霜剑刺出的这个伤口现在不流血,等会动他的时候,血会不会突然喷我一身?” “今天你走运,我们杀的人,我们会收拾,不用你埋了。”女子抬起头来,似乎在看向顾留白的身后。 顾留白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看了好大一会才看清有一个人正在那片山坡上小心翼翼的走下来。 暴风雪里,一开始连那人是男是女都看不清,再过了一阵,才隐约看清那似乎是个弯腰驼背的老妇人。 老态龙钟的样子,走得很慢,好像随时都会摔倒的样子。 但顾留白却看出了异处,他越看,眼睛就越亮。 “你是梁风凝的人,他现在何处?”白衣女子的声音响起,她的声音委实很好听,暴风雪都遮不住的悦耳。 顾留白转过头看了她一眼,“不急,等我先把他埋了,再带你过去看看。” 白衣女子看了一眼正下山的那名老妇人,道:“我们的人会埋了他的。” 顾留白摇了摇头,“我都收了他的钱,我得把他埋好。这里的胡狼特别会刨坑,不仅上面要压大石头,下面也要垫两层石块。而且我也不好意思让前辈给我干活。” 白衣女子看着死不瞑目的罗青,冷笑道:“这种人也值得你如此上心?” “我娘说过,人死如灯灭,这人一死,他过往的罪孽和他这尸骨就没关系了。死人就是死人,没有好人坏人。”顾留白认真解释道:“我娘还让我牢牢记住,无论是在关外还是在别的地方,信誉最重要,要是对这种人都不轻贱,那每个人都知道你是一言九鼎。比如这埋尸的生意,费这么大力气得三个回鹘钱,看起来是亏的,但这个生意,是让别人知道有我这么一个人。只要从这一带经过的人,看到我埋人的石堆,就知道我说话一定算数。这里的每一个坟头,那就都是我的招牌。” 白衣女子淡淡的说道:“放心,她埋人埋的很好,你现在只需带我去见梁风凝。” 顾留白道:“你也放心,我把梁风凝也埋的很好。” “?”白衣女子转头看着他,“你信不信我现在一剑杀了你?” “我不信!”顾留白笑眯眯的看着她,回答得简洁有力。 白衣女子一怔,方才罗青怀疑她有病,现在她怀疑这少年脑子指定有什么问题。 “阴山一窝蜂,我虽然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叫这样一个好像很不入流的名号。但综合所有案宗来看,你们应该是大唐立国以来最厉害的一群割头人。”顾留白一副看穿了她的模样,微笑道:“阴山那边原本流寇多如牛毛,十年之前是大唐逃犯的首选之地,但这十年之间,边军认为难缠的流寇被你们杀得差不多了。光是记载在案的割头赏金,你们就拿了四百多个,真正的杀人如麻。不过这四百多个都是那种罪不可恕的,连个被逼无奈的可怜人都没有。” 说到这里,顾留白一副很无辜的模样,“我又不是恶人,你们应该不会坏自己的规矩,更不至于恩将仇报,而且我又没说瞎话,梁风凝也是我埋的。” 白衣女子沉默了一个呼吸的时间,声音微寒道:“你说他死了?” 顾留白道:“对,五年前就死了。” “五年前就死了,那这五年来这里边军的接头人是谁?”白衣女子直视着顾留白,“给边军传递军情的人是谁,此次和我们联络的人又是谁?” 顾留白有些无奈的说道:“我这么不像接头人吗?” 女子一时没有出声,沉默片刻,然后道:“你今年几岁?” 顾留白道:“再过二十三天就刚好十五。” 女子的声音顿时又有点冷了,“所以你是说九岁不到,你就成了这里的接头人?” “对,我娘说过,马齿徒增,有志不在年高。”迎着女子明显不信,已经有些杀意的目光,顾留白又认真的补充了一句,“我八岁的时候就能帮忙挖坑埋人了。” 顾留白说话的时候缩起了脖子,防止风雪从领子缝隙往里灌。 雪下得太大了。 就这一会,地上的雪已经积了一层。 “梁风凝就葬在那片坡上。” 他朝着不远处东边一个山坡点了点,那个山坡已经完全变白了。 “等会有个我的人要从那边过来,帮我打听消息的,你们千万不要对他动手。” 白衣女子看着风雪里显得很模糊的那片山坡,沉默了数个呼吸的时间,道:“梁风凝的死讯你为何不上报?” 顾留白说道:“当时我要吃他的军饷啊,不然我怎么活得下去,哪怕我哭着喊着我能接替他,边军谁能相信一个九岁十岁的人能行?” 白衣女子没想到他居然如此理直气壮,顿时忍不住提醒道:“冒领军饷,可是重罪。” “罪不罪的,那也得先活下去啊。”顾留白一副你不当家不知道柴米油盐贵的表情,“更何况这些年我干得不错,不然那些边军也不会按时按刻就让人带军饷过来。哪怕事情败露了,我想按照那些边将的脾气,要么只当没发现,要么反而将我调回去重用。” 白衣女子也不在这件事上和他纠缠,问道:“梁风凝怎么死的?” 顾留白道:“被人杀的。” 白衣女子道:“是谁杀了他?” 顾留白道:“我娘。” 白衣女子又怔了怔。 “你是想给他报仇?”顾留白眼眸深处出现了无法掩饰的悲伤,“没必要了,我娘也死了两年了。她就埋在这坡顶上,也是我埋的。” 白衣女子转头看向那片山坡,她似乎都感觉到了那种悲伤。 “我刚刚探了探罗青的口风,他知道鹭草驿那边没有人追来,所以这桩事情很有问题。”少年却似乎瞬间就调整了情绪,和她解释道:“我让人去打听接应罗青的那帮人了,一会就能到。” 白衣女子平静道:“生怕我们对付不了接应他的人?” “我倒是真没觉得你们对付不了。”顾留白摇了摇头,道:“军方派你们来当然是想杀鸡儆猴,鹭草驿刚开,这群人敢来距离鹭草驿这么近的地方接应罗青,这群人必须死。只是不巧的是,我之前打听到了一些事情,若是和我猜测的一样,后果会很严重。” 白衣女子第一时间没有问会有什么严重后果,只是说道:“你是不是一直怀疑这边的边军有问题,所以你才想要在杀死罗青之前,再探探他的口风?” 顾留白认真道:“问题真不是一般的多,傻子都能看出好多问题。” 白衣女子看了他一眼,道:“为什么我只看出一个问题?” “?”顾留白想笑,想说有可能你就是那个傻子,但想着自己绝对挡不住她的一剑,他就强行忍住了,道:“你看出的是哪个问题? 第三章 冰雪净聪明 白衣女子极为干脆道:“罗青能够逃到这里就不正常,你之前给我们传递的情报之中就详细说了,这边的唐军游击刚刚发现那商队之中有人临死丢在草丛的血书,不久之后,在关内没事人一样的罗青就突然开始逃亡,那时候追捕公文都还没有下放。” “对,这是一个问题。”顾留白忍不住笑了笑,道:“肯定有军中高层牵扯其中,有关这支商队,军方都几乎没给我什么线索,我之前传信过去,想要知道罗青在边军和谁交好,这两三年之中和他来往密切的都有什么人,但迄今为止,边军那边除了些废话之外,没有提供给我任何有用的情报。” 白衣女子并未着恼,只是平静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问题?” “军方连那支商队押运什么货物都不告诉我。”顾留白收敛了笑容,认真道:“大唐的边军推些人出来敛财也很正常,毕竟绝大多数人觉得吃苦不能白吃,但是要做什么样的生意,才能积累起让外族数百里疾驰来救的交情?更何况他还已经暴露了,按理来说他就没有多少救的价值,杀了他,再推一个人出来才是正常的处理手法。” 白衣女子点头道:“还有么?” 顾留白看着她不像生气的样子,便彻底放了心,道:“有,比如说军方不让你们和我事先碰头…” “是我们故意不和你提前碰头的。”白衣女子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顾留白一愣,“是你们故意的?” 白衣女子点头道:“还不是因为你给我们的情报让人一眼就觉得边军高层有问题?你自己都是边军,我们不得不提防。” “这口锅就扣我头上了?”顾留白懵了,“我告诉你们的情报,然后你们觉得我有问题。然后你们半个月前就到关外了,就一直隐匿行踪,不和我联络?” 白衣女子固执道:“大唐的边军都是只认军令不认交情的。” 顾留白胸闷道:“梁风凝是正二八经的边军,我又不是。” 白衣女子道:“我们之前又不知道。” “算了,你赢了。”顾留白口头说女子赢了,心里却较劲起来,道:“让你们分开截杀罗青和接头的人,有问题。鹭草驿那边也有人给罗青通风报信,更是有问题。” 白衣女子想了想,老实道:“鹭草驿那边通风报信和边军通风报信不是一回事吗?” 顾留白故意卖弄道:“鹭草驿本身就不正常,大唐军方根本没能力在那个地方建立要塞,那它的出现是为了更快捷的传递军情?这边的军情都是我经手,它的出现对我没好处,需要它作甚,而且我已经打听出来,现在镇守鹭草驿的人是从关中直接调过来的,他们和这里的边军不是同一路数,他们怎么也会和罗青有关系?” 白衣女子听懂了,“不错,很大问题。” 顾留白越发有些得意,道:“所以我留了个心眼子,先打探打探接应他的人,我和你们说啊,你们先不要动手...” “已经动手了。”白衣女子道:“估计现在赶来接应罗青的那些人已经死了。” 顾留白一怔,“不是啊,不是说好在刺骨沟才动手?” 旋即他反应过来,无语道:“就是因为你们也留了个心眼子,通过我给你们的军情,觉得我也可能有问题,然后就提前动手了?” 白衣女子估计也因为这个逻辑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但似乎又有些不服气,道:“我们杀完人就回阴山,干净得很,你做这些节外生枝的事情,有什么好处?” “不是好处不好处,是我得保命啊。”顾留白拍着自己的额头,无语得都笑了,“恕我直言,让你们做这件事固然是你们做事牢靠,从不失手,边军也找不到比你们更强的人,但在我看来,最关键的是你们不算边军,你们和边军的高层没什么关系,就算你们发现了什么惊天阴谋,也没什么路子捅上去,我现在担心的就是和你们一起被灭了口。” 白衣女子嘴硬得很,“谁能灭我们的口?” “是是是,你就是厉害…”顾留白气苦道:“到时候有事情别丢下我不管就好。” 白衣女子突然眼睛一亮,“我发现一个问题。” 顾留白问道:“什么问题?” 白衣女子道:“杀罗青的地点我并未通知你,你怎么知道我们会在这里动手?” “还不是因为你们有这种怪癖!”顾留白看了一眼已经无语死了的罗青,道:“我看过所有你们的卷宗,类似这种刺杀单人的案例,你们杀的十个人里面,至少有八个人是背部中箭,而且都是逆风高处施射,背后中箭,然后死于剑伤。” “真的没见过你这种大剑师,明明随便刺他一剑就死了,还非得整这些东西。” 顾留白道:“我要不是亲眼所见,还真的不知道你玩的这么花,总之罗青走的这条道上,符合你们这种怪癖的地方,就只有这里。” 白衣女子一怔,“你为什么能看到那些卷宗?” 顾留白得意道:“拿了这么多年军饷,收买点人还是可以的。” 山坡上的驼背老妇人终于走近了。 她披着一件厚罩袍,袍子色泽是砂石色,满脸皱纹,面目十分和善,一点也没有什么厉害人物的气势,过来时的样子和那些山里砍柴回来的老妇人都没有什么区别,和他目光相对的时候还冲着他笑了笑。 她看上去很老,一口牙齿却很整齐,而且很白很密。 还有她背着的东西煞是显眼,是一具很大的弓,比常见的弓至少长出一半。她还背着一个很破旧的鹿皮箭囊,鼓鼓的,里面应该是箭矢,但箭羽都不露出来,就像是塞了很大一捆干柴在里面。 看见她朝着自己笑,顾留白马上就认真躬身回了一礼。 白衣女子看着他认真施礼的样子,心情怪异起来。 在这种大唐根本无法管辖的关外乱地,要将一些有用的军情及时的传递出来,那不知道费多少手脚,过去几年里,梁风凝传递给他们的情报及时且准确,所以虽然从未谋面,但他们心中是觉得欠了梁风凝的。 但那些事情并不是梁风凝做的,而是这少年做的? 而且这少年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在关外荒蛮之地长大的。 越是觉得他不像是说谎,就越发觉得离谱。 “真的不需要我帮忙埋他吗?” 顾留白此时却是又在关心他的规矩了,他关切的看着温和微笑着的老妇人,认真道:“这种事情我做得很熟,等会你搜完他的身,一切妥当之后,再让我把他埋了就行。” 老妇人依旧和气的看着他,也不说行,也不说不行。 他还想再说时,白衣女子的声音却是透过风雪传入他的耳廓,“龙婆她又聋又哑,没法和你说话的。” 顾留白这下一脸呆滞。 漫天大雪之中,不需要试射,一箭就能射中罗青的老妇人,居然又聋又哑。那这出手时机怎么沟通,只是凭借默契? 一个呼吸之后,他又看着白衣女子,忍不住有些生气道:“就算她又聋又哑,但你就这样喊她聋婆,你礼貌吗?” 白衣女子看了他一眼,“不是聋哑的聋,她姓大水冲了龙王庙的龙,至于龙婆的具体姓名,我们也不知道。” 顾留白顿时有些尴尬,讪笑着岔开话题:“你们这伙人也挺奇怪的,连自己人名字都不知道,还有叫什么阴山一窝蜂,跟什么一窟鬼,一盆沙似的,不知道的人听这名号,还以为是什么不入流的小角色。” “小角色多好,不会被人惦记。”白衣女子淡淡的说了这一句,然后平静的问道:“军方的卷宗上,没有我们的名字么?” “没有。”顾留白摇头,“在所有的暗桩、刺探、缉贼之中,你们也算是很特别的,你们不属于边军,只收悬赏不收军饷,军方只确定你们不少于六个人,连你们到底几个人都没有定论。” 白衣女子平静道:“所以我们就算死了,也没什么人知道我们的名字。” 顾留白下意识的说道:“不会啊,你们如果愿意,当然可以告诉别人你们的名字,而且你们做过什么事情,军方的卷宗里好好的记着,不会被忘记的。” 白衣女子没有说话,只是看了他一眼。 虽然隔着风雪和帽纱,但这一眼也让顾留白瞬间明白她说的和自己想的不是同一回事。 “你不是厉害,不怕杀人灭口吗?”顾留白皱起了眉头,道:“往这方面想的确挺愁人的,只是…” “只是什么?”白衣女子觉得顾留白不够爽快。 “只是觉得军方这么处理的话有点太简单粗暴了,手段不是特别老辣。”顾留白斟酌道:“你们比罗青要难对付得多,把你们牵扯进来,就像是填了一个坑的同时又给自己挖了一个坑。” 白衣女子似乎觉得他的判断的很有道理,沉吟道:“你怀疑不是边军的那些高层的手法?” “对。”顾留白道:“那些老狐狸虽然平时都飞扬跋扈得很,但终究是一腔热血大半辈子镇守在这里,他们做事很有底线,尤其不会亏了真正在前线拼杀的这群人。倒是有些年轻权贵,做事起来没什么计较。” “嗯。”白衣女子道:“说的不错,继续说。” 顾留白看了她一眼,道:“军方的老狐狸绝不会错误你们的实力,怕就怕有些人知道你们厉害,但又不知道你们到底多厉害,被你们这什么阴山一窝蜂的名号给诓了。” 白衣女子认真道:“那看来这种名号的确有用啊。” 顾留白:“??” 大家是一个思路的么? 大剑师的思路都这么奇特吗? 第四章 雷霆走精锐 “多谢你!” 白衣女子突然郑重的对着顾留白致谢。 顾留白呆住。 这又弄什么? 一个呼吸之后,他回过神来,这应该是对他传递军情的致谢,同时表达不该怀疑他的意思? “我们过去吧。” 白衣女子动步,朝着顾留白先前所说的那片山坡走去。 破顶上出现了一个黑点,接着有大片大片的雪滑落了下来。 “我的人来了。” 顾留白说完才发现自己可能说了句废话,应该就是白衣女子早就看出有人来了,才喊自己过去。 白衣女子拍了拍帽纱上的雪,隔着风雪,隐约可以看到有人在飞快的滑下来。 “哇..哇哇哇!” 那人滑行速度极快,却似乎并不害怕,高兴的怪叫。 顾留白初时还有些得意,但过了片刻看清那人滑落的方位,他顿时勃然大怒,破口大骂,“狗日的周驴儿,别撞掉了我娘和梁风凝的坟头!” “没事,十五哥,我滑给他们看看!哎…” 那人滑到山道附近,停下来的时候还有些意犹未尽,还在原地兴奋的蹦了两下。 白衣女子看清,这是一个和顾留白看上去年纪差不多,长得却瘦得吓人,浑身没有几两肉的感觉。 他方才滑下来的时候,坐着的是一个碗状的皮筏子。 这少年瘦猴似的,但力气却似乎不小,对着阴沉着脸的顾留白挥了挥手之后,便拖着那个碗状的皮筏子一路小跑了过来。 他明显要比顾留白怕冷很多,身上里三层外三层裹得密不透风,但即便如此,他的一张瘦猴脸还是冻得乌青,鼻涕黏了雪,白乎乎的糊嘴唇上边。 女子皱了皱眉。 这少年身上有种很特殊的臭烘烘的味道,别人未必知道这是什么臭味,但她十分清楚,这是尸臭味。 偶尔挖坑埋人的顾留白身上都没有这种味道,那这少年又是做什么的? “十五哥,这雪下得可大。”瘦猴般的少年对顾留白似乎很尊敬,但一点都不怕生,嬉皮笑脸的看着白衣女子和龙婆。 白衣女子看着瘦猴少年问道:“你叫他什么?十五哥?” “对,十五哥,他叫顾留白,不过我们这边的人都喊他顾十五,十五哥。”瘦猴少年开始用衣袖擦自己脸上冻住的鼻涕,很自来熟的介绍自己,“我叫周驴儿,他娘老说我是转不过弯的蠢驴。” 白衣女子道:“梁风凝是他什么人?” “这我可不敢嚼舌头。瘦猴周驴儿笑嘻嘻的说道,“外面那些敢嚼舌头说梁风凝是他娘什么人的,都莫名其妙死光了。” 白衣女子想了想,道:“那外面人嚼了什么舌头?” 周驴儿道:“说梁风凝是他娘的男人。” 顾留白都气得笑了,一个是真驴,另外一个都是大剑师的人了,看上去挺老实的,结果连小孩子都诓。 白衣女子倒是一怔,“那他是梁风凝的儿子?” 周驴儿看到顾留白笑还挺开心的,笑嘻嘻的学着顾留白缩着脖子,摇头道:“他娘不承认他是梁风凝的儿子,之前有人说可能他娘和梁风凝好的时候,已经怀了他,不过说那些话的人现在也都死了。梁风凝倒是对十五哥挺好的,什么门道都教给他,我就算喊他干爹,他也藏着掖着不教我一丁半点。” 顾留白终于怒了,“别扯太多,正事要紧!” 嬉皮笑脸的瘦猴少年顿时严肃起来,他马上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了顾留白。 白衣女子看到那是一个黑魆魆的铁环,上面系着一个黄铜小管。 顾留白异常熟练的用一根小竹签在黄铜小管的一端刮了刮,然后从中掏出一个小卷。 他展开小卷只是看了一眼,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这下是真的厉害了,那群人里面有个阿史那氏。” 白衣女子抬了抬头,还未来得及说话,瘦猴少年已经一个哆嗦,“突厥的皇族!十五哥,那可绝对不能惹他们啊,他们现在跟疯狗似的。” “你说我们现在赶过去把那个阿史那氏埋好一点,那批突厥人会不会没那么生气?”顾留白看着瘦猴少年叹了口气。 “十五哥,你莫开玩笑。”瘦猴少年吓得脸都白了,“这是要死人的。” 顾留白认真道:“对,他们应该已经死了。” 看着他根本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瘦猴少年说话都带上了哭音,“怎么,还能杀了人再看这个人能不能杀的吗?” 顾留白看了一眼白衣女子,道:“本来是要到刺骨沟再动手的,但他们提前动手了,时间就对不上了。” 瘦猴少年还存在一丝侥幸,哭丧着脸问道,“十五哥,有没有说那个阿史那氏是男的还是女的?” 顾留白看了他一眼,轻声道:“你什么时候见过突厥人出来办事带着女人?” “十五哥,那可怎么办?”瘦猴少年慌得团团转,“那群人不是大食人么,怎么会是突厥人。” “有可能杀了阿史那叶贺的儿子?”白衣女子突然出声。 “看来你们虽然不在这边活动,但对这边的情况也并非一无所知啊。”顾留白微讽道:“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按年纪,不是阿史那骨禄就是阿史那温傅。按照这群突厥人的做派,无论死的是哪一个,他们一定会把我们找出来杀了。” “他们会知道是我们做的?”白衣女子问道。 顾留白认真的回答道:“相信我,不只是你们和我,连帮我送信的人,他们都很快查得出来。” “不过你厉害。”顿了顿之后,他看着白衣女子道:“估计突厥这两百黑骑也不在话下。” “十五哥,这个时候别开玩笑了。”周驴儿欲哭无泪道:“你娘都说了,每一个突厥黑骑都是很强的修行者,就算是大剑师被过百黑骑围住,也是要被活活砍死。” 顾留白斜着眼睛看着白衣女子,“呵呵,可能我娘说的是假话。” “你娘没说假话。”白衣女子平静道:“突厥黑骑,突厥皇庭最后的荣耀,过百不可敌。寻常修行者,连他们护体真气灌注的黑甲都破不开。” 顾留白倒是愣了愣。 这白衣女子的对话方式倒是一绝,他真没见识过。 “你们擅长逃命吗?”愣了愣之后,他又问道。 逃命? 白衣女子倒是认真的想了想。 逃命无非就是比脚力,隐匿踪迹,溜得快。 阴山一窝蜂在这方面若说不擅长,那就没有人擅长。 但要面对的是转战数千里,精通追踪和反追踪的三千突厥精骑,其中还有号称过百不可敌的两百黑骑,这擅长二字,她就算脸皮再厚也绝对说不出口。 “能帮忙?”她做事很光棍,直接就看着顾留白问道。 顾留白道:“能帮忙,但要互相帮忙。” 白衣女子想了想,道:“天宝万载。” 顾留白认真道:“初一十五。” “十五哥,什么意思?”瘦猴一样的周驴儿用刚擦完鼻涕的手扯了扯顾留白的衣角,偷偷问道。 他很怕死。 更怕死的莫名其妙。 “最后的确认。”顾留白也不废话,快速解释道:“这是几年前我们约定的一个密语,那次传递消息给他们,如果出意外,再派人去,就会用这个密语接头,这种东西都不会出现在军方的卷宗里,所以如果我不是他们认为的梁风凝,我就根本对不上。” 周驴儿直挠自己打结的乱发,他似乎听明白了,但又似乎不明白。 “哪怕有人通晓军方的暗语,接触得到所有往来的密件,如果不是当年和他们联络的那个人,也不知道这个密语。”顾留白道:“所以她现在可以确定我就是她们认为的‘梁风凝’,既然她们很信任以前的梁风凝,那现在自然可以完全信任我。” 周驴儿终于彻底明白了,轻声嘟囔道:“她做事老是前后不分呢,那不应该见面的时候一早就确认么,咋能弄了半天,说了半天话到这个时候才确认。” 顾留白看了他一眼,还是耐心解释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人家又不急…就算遇到个骗子,人家也要先看看对方什么把戏。而且人家说不定也要点时间才想到这个办法确认。” 周驴儿愣了愣,“这倒也是。” “放心,肯定会把你带到幽州去的。”顾留白和周驴儿原本走在白衣女子前头,这说话间他走得慢了,那白衣女子反而走到了他们的前头。 “十五哥,你这话说的,难道我还能不信你么?”瘦猴少年随口道:“那些突厥人虽然是不要命的疯狗,但你说有办法,肯定就有办法。” “不。”顾留白摇了摇头,轻声道:“我的意思是,时候到了。” “什么时候到了。”周驴儿一时又没反应过来,等到转头看到顾留白看着前方的眼神有些怪异,他才豁然惊醒,“你…你选了这么多年的人…就是…” 顾留白看着前方的白衣女子,没有说话,只是缓缓的点了点头。 周驴儿也偷偷的看前方的白衣女子,莫名有些发愁,在心里想,这挑了这么多年的人,好像有点呆啊。 就在此时,白衣女子突然转过身来。 纷纷扬扬的大雪里,她看向坡上那一块小小的隆起。 “那里埋着的就是梁风凝?” “对。”顾留白点了点头。 白衣女子躬身,对着那块小小的隆起,认真的行了一礼。 第五章 窗下笑相扶 距离大唐最新设立的鹭草驿八十余里的一条逼仄峡谷,叫做刺骨沟。 北方高原凛冽的寒风吹到这里随着地势骤然收窄,风声如猛虎嘶吼奔行,暴雪之时,雪片在这条峡谷里不像是飘舞下来,倒像是砸落下来,落在衣衫上都噗噗作响。 峡谷中段两侧的山体高低起伏不定,黑夜之中,数片缓坡上有火光闪动,若从刺骨沟的南端进入,往北行走,那这些火光时而可见,时而不见。 若是从北端进入,那便可以清晰的看到火光被无数鬼怪般的树木围绕,那些树木都是巨大的柏树,之前恐怕已生长了上千年,但那数片缓坡是山体滑坡而形成,那些柏树便已经枯死,树体横七竖八,细枝落尽,粗壮的枝干被岁月侵袭成黑灰色,长满了很多细小的苔藓和刺木,纵使在白昼也是死气沉沉。 雨水多的夏季,这些柏木上会生出些蘑菇,但大多剧毒,误食死去的人不在少数。 经往此处的人渐渐将这些柏木叫做死人柏,觉得不祥,恨不得远远避开。 然而许多殊胜的条件,却又最终令很多商队无法拒绝。 这里不缺取暖和埋锅造饭所需的柴火,方圆两百里之内,也只有这里有合适的木材可以用于修补马车和驼车。 还有一些治疗毒虫咬伤的药草,也只在这里找得到。 滑坡造成的断裂的山体边缘,还有很多天然的洞窟,派人驻守的话,便可以在这里中转货物,堆放马队所需的干草。 在不祥和实用之中,在这条道上觅食的人选择了实用。 从西北流亡过来的胡人贵族、北方部落争夺的幸存者、波斯来的教徒、大唐帝国的逃犯…形形色色的人群来来往往,硬生生的将这里变成了大唐和北方诸国通贸路线上的一个补给地。 大唐的地图上,这里就叫做冥柏坡。 才是入夜时分,刺骨沟里已经完全看不清路了,一队七八个人一脚深一脚浅的踩着雪,借着火光的指引,在这个时候赶到了冥柏坡。 这几个人冻得不轻,虽说冥柏坡这里地势独特,狂风好像被两边的山体和那些横七竖八的柏木吞掉了大半,但一停下来还是在止不住的打摆子。 “油茶!油茶!”有两个人冲着一顶圆穹大帐的里面就歇斯底里的叫喊起来。 这两个人看上去都不是善类,打摆子的时候,体内的血肉都像是活物扭动起来,里面有气劲涌动的声音。 “闭嘴!懂不懂规矩!” “十五哥今夜就在春风楼,你他娘的想死别连累我们!” 然而听到周围的低声怒喝,这两个被冻得丧失理智的人瞬间反应过来,缩起身子就钻进了前方的营帐,一声不吭的在火坑边上蹲了下去。 冥柏坡里能够住人或是当做库房使的地方一共也就四十多处,现在有生火取暖的地方也就一半。至于这些住处或是商队常驻人口的库房,倒是因地制宜,就地取材,建筑形制没一个一样的。 冥柏坡里对外来人提供吃食的地方有两处,除了最靠近道口的这几顶圆穹大帐之外,另外一处更好的去处就是他们口中的春风楼。 春风楼在暴风雪中尤其显得狂野。 它的主体是冥柏坡最粗的一根柏木,但这根柏木已经被雷电劈成了两半,而且中间烧空了。 最早将之作为居所的人找了十几根长短不一的圆木撑吊脚楼一样撑住了它,然后用山石堆砌空处,又用毛皮遮盖上方。这种随心所欲的做派,使得这栋建筑从一开始就是个摇摇欲坠的怪物。 原本就是这样的底子,后面接手的人自然更为随意的修修补补,哪里漏雨就切一块树皮或是覆一块牛皮上去,哪里透风就再堆些石块,提一桶烂泥柴草塞进去,狂风里有些摇晃,就再多支几根木撑。 数十年下来,这栋东拼西接的建筑越来越桀骜不驯,但同时变成了冥柏坡最坚固厚实,最保暖的好去处。 它斜挑在高处,暴风雪一来,其余窗口都用木板封死,只剩下两个窗口还往外透露着光亮。 那先前叫喊的两个人即便终于等来了滚烫的油茶,但当他们每次从帐篷的缝隙里朝着春风楼看的时候,他们身体还是会忍不住的颤抖。 他们总感觉夜色里的那座楼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恶魔,而那两个窗户就像是始终盯着他们的恶魔的眼睛。 顾留白坐着的地方就挨着一个窗口。 他身前就是一个火塘子。 怪楼里空间不小,一共生了三个火塘子,暖和是暖和的很,但通风的口子少了,除了他所在的这个位置之外,其余的地方烟气都比较刺鼻。 楼里另外两个火塘子边上都围了有五六个人,顾留白所在的这个火塘子边上除了他之外,就只有两个人。 除了白衣女子之外,还有一个矮胖的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的脸很圆,而且很白净,根本不像是经过长途跋涉的旅人。 他绝大多数时候看上去都是笑眯眯的,哪怕白衣女子和他轻声说着突厥人的事情时,他这副笑眯眯的神情也没多少改变。 只是他落在顾留白和其余人身上的眼神似乎总带着点不怀好意的感觉。 尤其安静下来思索的时候,他的眼神又会变得分外的阴沉。 顾留白转身的时候,总害怕被他乘机捅一刀。 这人在顾留白的眼中,就是一只活脱脱的笑面虎。 笑面虎穿着一件黑色的棉布长袍,他身旁的草垫子上放着一件折叠的很整齐的黑色披风,披风正中则放着一顶黑毡帽。 黑色的披风和棉布长袍上一点泥垢都没有,十分干净,看上去倒像是刚刚换上不久,这份整洁显得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很不可思议。 事实上在冥柏坡等来了这个笑面虎之后,顾留白带着他和白衣女子在冥柏坡转了一圈。在坐下来烤火之前,这个人用随身带着的棉布细细的将衣衫上的泥垢擦得一点不剩,甚至还将自己的长靴和坐着的草垫都擦了擦。 还是一只有洁癖的笑面虎。 连自我介绍都没有,笑面虎就有一句没一句的和顾留白闲聊:“十五哥,你这座春风楼在这鬼地方怕是值很多条人命?” “多乎哉,不多也。”顾留白也学着他不停的笑,“也就十来条人命,而且最近这几年里也没人想要这座楼了。” “在你手里变成凶楼了,十五哥好本事,不进你这座楼,不晓得冥柏坡还有这等好去处。”笑面虎反倒被顾留白笑得有点发毛,“不过十五哥,话说回来,鹭草驿那里到底是什么贵人,你没打听出来?” 顾留白使劲笑着,“还真没打听出来,只是确定和这边边军都不对付,那边用的都不是边军的人。” “刚刚在下面叫嚷的那拨人穿得破破烂烂,但武艺都不低,我看这边边军的那些游击单对单都不是他们对手。”笑面虎喝了一口顾留白倒在他杯子里的油茶,结果入口那股子浓厚的腥膻味道和发苦的咸味还是让他笑得都有点龇牙咧嘴,“这群人什么路数?” 顾留白有点佩服这笑面虎。 这可是他特意多加了粗盐的油茶,这都呲牙了,居然还能笑。 顾留白揉着笑得发酸的腮帮子,解释道:“都是些羌族人,常年在这条路线上帮大食人运一些皮毛,没有大食人的活干的时候,他们也做向导,押镖。” “十五哥居然知道的这么清楚?”笑面虎拿着茶碗,犹豫了一会还是放了下去。 “这些人经常在冥柏坡歇脚,知道也不稀奇。”顾留白谦虚的笑。 “我可听说这里的羌族人都是狠人,手底下的人命都很多。”笑面虎看着顾留白,“怪不得这些人油茶油茶的这么嚣张。” “对,他们可嚣张了。”顾留白这次笑的真诚了些。 就在此时,有人推门进来,新鲜的冷风让他缩了缩脖子。 进来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二三十岁的年纪,穿着窄袖大翻领的羊皮袄子,腰间束带,下身着裤,脚套皮靴。 这人的长相没什么特点,就是脸颊上和脖子里都有些疤痕,像是野兽抓咬留下的,而且没有右臂,右袖管直接扎在了腰间束带里。 “十五哥。” 这人也没有理会另外两个火塘边的人,径直到了顾留白身边,弯腰下来在顾留白耳边说了几句,放了两个鼓鼓的钱袋子和一把铜钱在顾留白的茶碗旁。接着他拿了个空碗,自己倒了一碗油茶,两口就喝完了,转身就出了门。 笑面虎不信邪的又喝了一口油茶,结果发现的确还是那么难喝,他又笑得呲牙,眼睛却盯着钱袋子和一把铜钱,“这什么意思,拿钱来还不装一起?” “两钱袋子里是上次有人路过欠我的钱。”顾留白努力的憋笑,“那把铜钱是羌族人孝敬我的。” 笑面虎一愣:“为什么要孝敬你?” 顾留白想了想,“可能因为我老是冲他们笑?” 「看完帮忙投点票哦,想冲个新书榜。」 第六章 多智近乎妖 内涵我? 笑面虎觉得有点棋逢对手,他看了一眼坐在另外两个火塘子边烤脚烤靴子的两伙人,“都是你的人?” “能用,但得给钱的那种。”顾留白微笑道:“和你们一样,可以互相交命的,那就两个人,一个就是刚才这个进来的贺火罗,还有一个就是她见过的周驴儿。” 笑面虎往身前火塘里添了两根柴火,想了想,道:“贺火罗刚刚和你说了些啥?” “好些人没有预料到这场暴风雪来得这么凶,有些原本不要走这边的商队也没更方便的去处,都聚往这里来了。” 顾留白懒得笑了,揉着腮帮子道:“还有三批人会在半夜之前赶到,其中有两批人知道来路,有一批人来路不太清楚,不过里面大多都是唐人,有不少修行者。” “连没到这里的都能大概摸个底,边军那些将领恐怕想不到你有这样的本事。”笑面虎看着他收起那些铜钱,微讽道:“看起来你在这边赚钱不算太难,还看得上边军那三瓜两枣的军饷?” 顾留白认真道:“最开始几年难得很,最近几年还行,更何况积少成多嘛,三瓜两枣也是钱。” 笑面虎的笑容里突然多了些说不出的味道,他的语速慢了些,“积少成多是一回事,为了三瓜两枣丢了脑袋是一回事,十五哥,我就想不明白了,来往冥柏坡的人都要把你当庙里的佛一样供着,以你的能力,既然一开始就觉得好多问题,那你怎么不将自己摘出去?” 顾留白用看傻子一样的目光看他,“我摘干净了,你们怎么办?” 笑面虎笑得都阴森了,“我们有这样过命的交情吗?” “你们帮我的忙,我帮你们的忙,这交情不就有了?”顾留白平静道。 笑面虎很有深意的看着他,“我们杀了疯狗白眉的儿子,疯狗白眉这帮子突厥人经历了和我们大唐的战争,又经历了突厥内战,十几万人活下来了三千精骑,两百黑骑。你拿什么帮我们对付这些人?” 不等顾留白回答,他的目光又落在始终沉默着的白衣女子身上,“突厥黑骑号称转战天下第一,过百斩宗师,我曾以为那是戏言,但我见识了他们的血狼诀,那不是戏言。” “谁会觉得是戏言?”顾留白迎着笑面虎咄咄逼人的目光,笑道:“大半年前回鹘人觉得他们碍事,和他们干了一场,结果抛了一千多具尸体,两百黑骑没有损失一个人。” “那我就更想不明白了。”笑面虎声音微寒道:“哪怕按照你之前给我们提供的情报,现在的状况是边军的高阶将领和罗青有勾结,鹭草驿那边的贵人心怀鬼胎,又借着这桩事情不知道要搞什么大事情,一支从炼狱杀出来的发狂疯狗军,又要我们的命,这是必死之局。为了那一点军饷你帮我们?” 顾留白面色微沉,道:“梁风凝在这里做暗桩,也不是为了那一点军饷。” “唐人的骄傲,戍边卫国,军人的荣耀吗?”笑面虎讥讽的笑着,“他是边军,你又不是。” “你们对我不够了解。”看着他阴冷的眼神,顾留白平静的话语里蕴含着极大的自信,“在你看来是必死之局,在我这里就不是。” “这么有底气?”笑面虎笑得也真诚了点,“那先说说你想我们帮你什么忙吧。” 顾留白认真道:“我想去长安。” “去长安?”笑面虎被逗得哈哈大笑,“我有没有听错?” 顾留白面无表情道:“我会帮你们所有人弄好通关文牒,而且是绝对经得起查验的那种。” 笑面虎的笑声骤然消失。 “这倒有意思了啊。” 他笑眯眯的看着顾留白,“让我们去长安,跟着你混?” 顾留白平静道:“你们帮我做我想做的事情,我给你们想要的东西。” “这扯得就有点远,我得理一理。对了,这里人都喊你十五哥,这有什么说头?”笑面虎需要时间思索,他随口岔开了话题,“难不成是因为你正巧十五岁,那明年岂不是要改口喊你十六哥?” “那倒不是。”顾留白道:“那是因为我娘老喜欢说一句话,你做初一,我就做十五。” 笑面虎笑得额头上全是微皱,“你若不仁,我便不义的意思?” “不。”顾留白微笑道:“我娘的意思是,你要是初一对不起我,那最迟不到十五,我就要把仇报了。” “你娘挺狠啊。”笑面虎愣了愣,旋即说道:“不过性子似乎有点急?不是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么。” 顾留白随手添了根干柴,平静道:“我娘说君子可能活不到十年。” “有道理啊。”笑面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皱着眉头两口灌完了自己碗里的油茶,然后用一块方巾擦干净了自己的嘴角,又点了点白衣女子,道:“正式认识一下,我叫陈屠,她叫阴瑶池,自己兄弟一般叫我屠子,我们一般叫她阴十娘。” “顾留白,顾十五。”顾留白点了点自己,一本正经的说道。 “我说十五,毕竟小心驶得万年船,你应该不会觉得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吧?”陈屠说道。 顾留白道:“那不会,我也不是什么君子。” 陈屠觉得有点不对,这意思怎么感觉坐实了自己就是小人? 这个时候顾留白对着内里叫了一声,“贵叔,准备好的羊肉端出来吧。” 陈屠刚打了个饱嗝,满嘴的腥气,突然就闻到了胡椒混杂着烤肉的香气,他顿时惊了,“这里还有撒了胡椒的烤羊肉?” “这是冥柏坡的春风楼。”顾留白道:“连下面那个凡夫帐都有油茶和咸鸡吃,这里有羊肉有什么稀奇?” 陈屠脸上的笑意都没了,他看着另外两个火塘边围着的人,“那他们来了这么久了,为什么不吃羊肉?” “他们舍不得。”顾留白笑了笑:“我吃得起。” 那个先前给他们打油茶的老人端着一个大木盆走了出来。 木盆上烤得金黄的羊肉堆积得像小山一样,上面撒满了胡椒粉和各种香料,甚至木盘边上还切了些用来解腻的瓜果。 陈屠清晰的听到了不少咽口水的声音,同时自己却是不争气的又打了一个饱嗝。 在喝油茶之前,他还吃了两张烤饼! “春风楼!”他忍不住恶狠狠的说道:“这怪楼竟还取了一个如此风雅的酒楼名字。” “这楼名字有来历的,没和你介绍,外面那墙上不知道哪个过客写了一句‘当垆笑春风’,那春风两字写得尤为出彩,只是现在被雪盖住了,你进来的时候看不见。”顾留白道:“我听说长安城里也有一座春风楼,而且门口牌匾上也有这么一句诗。我估计那人说不定去过长安的春风楼。” “胡姬貌如花,当垆笑春风。难不成冥柏坡的这春风楼里,还有酒有美女?”陈屠冷笑道,他气得有点牙痒,这顾十五肯定是故意的。 “自然有,只要能够受得住价钱。”然而顾留白却似乎听不出陈屠话中的讥讽之意,只是认真的解释道:“这里胡姬倒是不贵,毕竟对于长安人来说,好多外族人都称为胡人,长得反正和长安女子不同,这里贵的反而是长安洛阳一带的女子。还有,长安的春风楼里不允许售卖马肉和牛肉,但这里马肉和牛肉可以吃,价钱还比羊肉便宜一些。” “那为什么不吃牛肉?”陈屠鬼使神差般冒出一句。 顾留白道:“我娘说,大雪要吃羊肉,补气,暖身。” “看来你很听你娘的话。”陈屠用木盆上插着的小刀挑了一块羊肉慢慢的吃了起来。 虽说大敌当前吃得太饱吃坏了肚子都是很要命的事情,但这热气腾腾撒了胡椒粉的羊肉不吃上一块,估计今后几天一闭上眼睛就都这羊肉。 更何况听说长安的春风楼里的烤羊肉都不是每天有,这胡椒更是稀罕玩意,那些达官贵人才弄得到。 一口羊肉入腹,那麻辣辛香伴随着热气在口腹之中升腾而起,陈屠不断的咂舌,他此时倒是能够理解为何有人会在外面墙上留下一句“当垆笑春风”。 即便没有胡姬陪酒,这一口羊肉的滋味,也真如春风拂面,让人生暖。 “顾十五,都是自己人了,我也不拿大话诓你。你要去长安这桩事情,按我的意思,等到你弄好通关文牒再说,而且虽然我代表我们这一帮子人和你谈,我也不能直接替他们所有人拿了主意。”陈屠道:“只是你知道我们有几个人就能给我们都弄好通关文牒?” “军方猜测你们大概是六个人。”顾留白挑了块肥瘦相间的羊肉吃起来,“除了用剑和箭法厉害的那两个人,还有一个人刀法骇人。” 陈屠道:“猜是六个人,除了你说的这三个,那另外三个的本事他们不清楚?” “他们不清楚。” 顾留白揉着腮帮子笑了起来,“不过我猜你们应该是九个人,这九个人里面,还有一个很擅长机关埋伏,还有一个应该能模仿各种声音。” 陈屠面上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是笑眯眯的样子,但心中却是已经有些骇然。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在外面凶得很的人,到了这里连大声说话都不敢了。 此人近乎妖! 第七章 军气横大荒 其实你也是个用刀高手吧?”陈屠低头吃了一口羊肉,突然觉得有些伤自尊,便忍不住说了一句。 顾留白一怔。 陈屠眯着眼笑道:“而且你还是左手用刀。” 顾留白皱眉道:“你怎么知道?” 陈屠手指在一根木柴上敲了敲,道:“你先说为何觉得我们是九个人。” “我是按你们的行事风格来判断的。” 顾留白认真道:“你们喜欢误导人,但又喜欢多备一条后路。按照军方卷宗记载,你们最多时候两人一组,动手地方是三个,但我觉得按照你们的格调,每组还会多一个人策应。” “这推断没什么道理。”陈屠摇头道:“像我们这种人多一个也难,再说,即便是暗中隐匿人,为何不是每组多两个,更何况为何不能多一个组?” 顾留白笑道:“看来我是猜错了,那你怎么知道我是用刀高手,且是左手用刀?” 陈屠的脸有点僵,他横着眼睛看着顾留白,越看越觉得此人蔫坏。 “这种天气不骑马,徒步二十余里山路,连汗都不出,寻常人哪怕再刻苦,没有高深的真气法门也练不出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冷笑道:“梁风凝先前是山阴卫教头,山阴卫的炼气法门很高明,我还听说梁风凝之所以到这种地方来做暗桩,就是在山阴卫受人挑唆,比刀法赢了长安某个大家,让人折了面子,你肯定是得了梁风凝的真传。” “这倒是不难推理。”顾留白伸了伸左手,“关键你怎么知道我左手用刀?” “你喝茶端碗添柴都用右手,但你随身用的东西,包括你的钱袋都放在左手拿起来比较舒服的地方。”陈屠嘲笑道:“这不就说明你左手其实比右手用得顺手。” “厉害啊!”顾留白佩服的看着陈屠,“看来这瞒不过真正的聪明人。” “吃得有点撑,我出去转一圈消消食。”陈屠一手揉着肚子,一手从身旁草垫上抓起披风和毡帽,说了一句就往外走。 等他出去好一阵了,顾留白才突然笑了起来,问那名叫做阴十娘的白衣女子,“陈屠兄是不是平时特别要面子?” 阴十娘觉察出了什么,微微皱眉,道:“也不算,略微有些好胜。” 顾留白哈哈一笑,“外面特别冷,我估计他很快就会回来。” 陈屠披上披风,帽子往头上一按就直接往一个马帮休憩的地方去了。 那个马帮自己扎了几个营帐弄吃食,几十号人弄了几个火堆,上面吊了不少铜盆,他们将马匹驱赶在外围挡风,地上一滩滩的马粪对于爱干净的人而言就像是天然的屏障。 之前陈屠路过这里的时候也没有进去到那几个火堆旁看看,现在到了面前,虽然那些马粪早已经冻得石头一般,他还是犹豫了一下。 正巧这时马帮里有个人出来牵扯这些牲口,似乎是要先牵几匹过去喂粮草,陈屠见状马上对着这人招了招手,丢了几个东西过去,“兄台,借宝地问个事情。” 马帮里出来的这个汉子五短身材,看着陈屠鬼鬼祟祟的样子原本就有些不悦,但看清对方好像是个唐人,又抓住对方丢过来的东西一看,发现居然是几个铜钱,他便顿时换了笑脸,“客气了,啥事?” “我们东家是做皮毛生意的,这回先派我们过来看看,我们到了这,有个叫做十五哥的少年自诩在此处路路通,方才他还带我们在这边转了转,似乎也认识你们。”陈屠压低了声音,一副害怕别人听见的模样,“我看此人阔气得很,在上面那楼上居然烤了一大盆羊肉,我就是想问问此人是否真和他吹嘘的一样有很大本事,还有之前有人和我说过这人好像用刀厉害,是不是真的?” “嗨,我当是啥事。”马帮的这个汉子之前还觉得这几个铜钱有些烫手,不敢轻易收了,听陈屠说完,他便马上将这几个铜钱往怀里一放,“你说的是顾十五啊,你别看他年纪小,这可是一等一的狠人,这人做生意说一不二,连死人都不骗,他是真有本事,我看他愿意领着你们转,看来你们做的不是那些不值钱的杂货皮毛生意,恐怕是上等的狐裘吧?不过他用刀厉害,是谁和你瞎扯呢,这方圆两百里,经常在这边走的哪个人不知道,是郭北溪教他练了几年剑。” “他用剑?”陈屠脸上有些火辣辣的疼,但旋即觉得郭北溪这个名字似乎有些耳熟,“郭北溪是?” 马帮这个汉子道:“听说是洛阳的名剑客啊,不知道为什么来了这边,好像来的时候就有肺痨,拖了几年没治好就死了。” “洛阳的名剑客,郭北溪?”陈屠的面色顿时变了,“‘蛟胎皮老蒺藜刺,鸊鹈淬花白鹇尾’,是洛阳沧浪剑宗的那个郭北溪?” “什么刺,什么尾?”马帮这个汉子莫名其妙,“这些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人很厉害的,他快死的那两年,走都走不动了,一根竹杖还刺死了个狠角色。” …… 一阵寒气随着嘎吱嘎吱的开门声涌进了春风楼。 去而复返的陈屠脸上依旧是习惯性的微笑,只是连内里那两个火坑边的人都看出来他笑得很尴尬。 “消食的很快嘛。”顾留白笑道,“按理那两张胡饼被油茶一泡就要顶喉咙顶好久呢。” “我…”陈屠坐了下来,还没有开始清理自己的披风和靴子,就突然像皮筏子漏气一样泄了气,“你是到底怎么知道我们是九个人的,我实在想不出是在哪里出现了纰漏。” 顾留白故作惊讶,“难道我猜对了?” “十五哥,都是自己人别这么整,面子不好看。”陈屠努力的让自己的微笑温和一点,“而且我都问清楚了,你不是玩刀的,是使剑的。” 之前陈屠和顾留白对话的时候,阴十娘都保持绝对沉默,但一提到剑字,她却是眉梢微挑,眼眸骤亮,“他修的是剑?” “这地方打听消息的确比较容易。”陈屠看了她一眼,道:“我之前就觉得马帮那些人看他的眼神不对,估计了解的比一般人多,刚刚我去问了一下,我估计你怎么想不到,在这里教他剑法的居然是郭北溪,而且郭北溪是病死在了这里。” 顾留白点了点头,道:“这的确也不是什么秘密。” 阴十娘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怎么都不肯相信一般,“春坊名剑主人,洛阳沧浪剑宗的那个郭北溪?” “对。”顾留白平静的点了点头,道:“只不过他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没多少名气,所以也没几个人在意他。” “你说巧不巧。”陈屠看了一眼阴十娘,“你当年搞不清楚下落的人,居然最终是到了这里。” 顾留白看着阴十娘有些惊讶,“你和他是旧识?” “我没见过他。”阴十娘摇了摇头,“我只是不明白,当年如日中天的一名剑客,怎么会突然消隐,又流落到了这种地方。” 顾留白看了一眼身边的草垫。 阴十娘的面色依旧很平静,但是顾留白感到她坐着的草垫都有些微微的震动。 “这些东西都不紧要。” 顾留白失去了逗弄陈屠的心情,他安静下来,认真道:“我不想再和你们浪费时间,如果不出意外,突厥黑骑明天日出之前,就会到达这里。” “这么快?”陈屠嘴角笑得抽搐了一下。 “我的人已经看见过他们传信的烽火。”顾留白平静道:“他们会用一夜的时间准备,第二天这暴风雪无论停不停,他们都会赶过来。按照他们的做事习惯,他们会将沿途遇到的所有唐人,全部杀掉。” 陈屠眼睛微眯,“不管有没有关系,全部杀掉?” 顾留白根本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接着说道:“突厥黑骑的火飞龙是最古老的沙洲种,在严寒的天气里,没有什么马可以跑得过火飞龙。而且就算你们之中有人特别厉害,侥幸逃脱了一两个,他们泄愤屠杀唐人的手段会持续到明年春天。而且在这期间,他们一定会不断侵扰我们的边关要塞。” “这些人的确足够疯。” 陈屠的面色阴沉得似乎要滴出水来。 但他心中十分清楚,若是自己是突厥人的首领,他也会这么干。 不能展示足够的凶残和力量,不能在冬季对大唐边军造成困扰的话,开春之后,大唐边军将会很快的聚集力量,对他们进行围剿。 相反,如果他们遏制住大唐边军的势力扩张,那对于回鹘人或者大食人而言,他们就有存在的价值。 “无论是边军的那些大人物,还是鹭草驿的那个贵人,他们应该和我一样清楚这些突厥人的做派,他们很清楚疯狗白眉的儿子被杀之后,这些突厥人会做什么事情。” 顾留白冷笑起来,“我现在没有空去想他们能够从中得到什么好处,既然你代表阴山一窝蜂和我来谈,那么我现在告诉你,如果你们没有足够的诚意,那在天亮之前,我会将我自己从这件事里面摘出去。” 第八章 飞火踏雪行 陈屠笑得极为阴森。 他身前的篝火都暗了下来。 “你不是要去长安?” 他看了一眼白衣女子,看到白衣女子点头后,他对着顾留白缓缓说道,“那我给你些诚意,只要你能拿到通关文牒,我们可以送你去长安,但到了长安之后,我们帮不帮你做事,那到了长安再说。” 顾留白平静道:“可以。” 陈屠想了想,道:“但我也有一个条件。” 顾留白看了他一眼,道:“你说。” “我们也不喜欢吃闷亏,既然你在这很有路子,谁在这背后算计我们,到时候你要帮我们查出来。”陈屠笑得露出了白生生的牙齿,“我们到时当面找他们算算账。” “这难度对我而言比对付突厥人更大。”顾留白直截了当的说道,“得另外给我好处。” “可以。”陈屠不觉得意外,道:“你想要什么好处。” “等处理完突厥这桩事情再说。” 顾留白想了想,认真道:“明天日出之后,我让他们派人到春风楼和我谈。若是有人闹事,就要靠你们。” “阴谋算计我们不擅长,但杀人我们很擅长。”陈屠微眯起眼睛,“疯狗白眉我们也知道,死了个儿子,还能谈?” “既然谈好,就要信我。”顾留白平静道:“只要给他比一个儿子还重要的东西,就自然能谈。” 陈屠不再说话。 他站了起来。 阴十娘抬起头来,“谈好了?” 顾留白有些诧异,“你没听?” 阴十娘点了点头,“想别的事去了。” 陈屠似乎觉得正常,但顾留白却是又对这位大剑师刮目相看。 马上掉脑袋的事情不管,去想别的事情。 真他娘的厉害。 …… 天还未亮,雪已停了。 狂风还在嘶吼,凛冽的寒意将雪地吹出波浪的形状。 黑暗里,有两百骑军从野狼岭的方向踏雪而来,在距离刺骨沟不到三十里的一处避风口暂时停歇。 这些骑军骑着的都是清一色的火红色纯种沙洲马,这种马在大唐有着“火飞龙”的外号,在马市上每一匹的价格都是十分惊人。 此时这么多火红色的战马挤在一处,看上去就像是冰雪之上有大团大团的火焰在燃烧。 火焰上的骑者都是身穿黑色的皮甲,分外厚实的皮甲表面有独特的符纹,里面有羊毛编织的内衬。在黑暗和寒意缭绕之中,这些骑军也丝毫不见瑟缩。 为首的骑者身材高大,面色坚毅,他的双目有些内陷,给人一种阴沉之感,他的两条眉毛并非雪染而是天生白色,他就是阿史那叶贺,大名鼎鼎的疯狗白眉,流落在此的三千突厥人的首领。 过了片刻,又有乌压压一片骑军出现在他们的后方。 这批骑军也有两百多人,但战马却有五百匹不止。 这些骑军的战马也是沙洲马,不过都是棕色,战马上的骑军也并非是黑色皮甲,而是身穿各种厚实的皮袄,只是在胸口和后背等要害部位挂着铁片。 这批骑军停下之后,一名身材比阿史那叶贺更加高大壮硕的年轻人下马,走到了阿史那叶贺战马的左侧。 这个年轻人的面目和阿史那叶贺有七八分相似,只是眉毛并非白色,而且额头左侧有一块猩红色的胎记。 他正是阿史那叶贺的第三个儿子,叶贺那温傅。 “父亲,杀鸡不用牛刀,其实你不需要亲自前来。”阿史那温傅看着父亲被头盔挤得略微有些变形的脸,道:“而且你旧伤…” “不要废话。” 阿史那叶贺一伸手,直接打断了他的说话,然后解开了身下战马的马嚼子,从身旁的马粮袋中掏出一把燕麦,送到了它的嘴里,“这鬼天气,也只有让你收着点跑,实在憋屈你了。” 他身下的战马呼出一口粗气,兴奋的刨了刨马蹄子,似乎恨不得马上有敌军让它冲杀一场。 阿史那温傅心中有些不悦,问阿史那叶贺身边一名随从,“柳暮雨那小子什么时候到?” 那名随从似乎十分了解阿史那温傅,先从随身的皮囊里掏出了一个面团子丢了过去,然后才道:“应该也就这一会的事情了。” 阿史那温傅接着面团子大口吃了起来,这种滴水成冰的天气里,这种面团子咬了几口就冻得冰块一样,咬着硌牙,不过阿史那温傅却是毫不在意。 他这一个面团子吃完,眉梢又忍不住挑起,正在此时,风中传来马蹄踏雪的声音,那名随从顿时哈哈一笑,道:“军师到了。” 有三骑从南边疾驰而来,也都是火飞龙、黑皮甲,中间一名男子身材略微矮小,面上戴着一个木制的面具,那面具很薄,挡不了什么箭矢,但雕工倒是很好,是鬼怪的样式,看上去自有一种说不出的深沉威严。 阿史那叶贺拍了拍马脖子,迎了上去,阿史那温傅快步跟在后面,等到了那三骑的面前,他嘴角牵扯了一下,明显想说些什么,但又强行忍住。 “可汗。”三骑都下了马,当中那名戴着面具的男子微躬身对着阿史那叶贺行了一礼,然后道:“人不会太多,不是这边的边军精锐。” “军师,我记得你和我说过,大唐有不少专门靠悬赏过活的人,这些人比一般的边军精锐要厉害得多。阿史那骨禄虽说不是以一敌百的猛士,但那些所谓的边军精锐,要想杀了他,也至少要留下很多具尸体。”阿史那叶贺显然已经知道自己儿子的死讯,但他的脸上一直没有什么悲伤和过于愤怒的表情,“下手的,是不是就是你说的那种人?” “是,而且是极其厉害的那种。不只是逃匿的踪迹都无法寻觅,就连他们布置的机关埋伏的痕迹,都清理得一干二净。”被他们称为军师的这名戴着面具的男子便是阿史那温傅口中的柳暮雨。 柳暮雨现在也是这条道上的传奇人物,他的真正来历只有阿史那叶贺和身边几个最亲近的侍卫知道,据说阿史那叶贺是从一群狼的口中救下了他,带回来的时候脸都被咬得不像样,喉咙上也有几个大洞,只剩下半口气了,但是他竟然奇迹般的活了下来,而且这几年里面,他带着阿史那叶贺仅剩的这些人马转战数千里,打了无数的胜仗。 这些被人形容成疯狗的突厥人也对他极为佩服,尊敬的很。 不过阿史那叶贺的儿子,阿史那温傅不在此列。 他不太喜欢柳暮雨的原因有两个,其一是柳暮雨对于他而言是异族人,柳暮雨肯定是来自大唐,身份不详。其二是他总觉得父亲太过信赖这个异族人,绝大多数时候他甚至觉得父亲亲近柳暮雨胜过亲近自己。 柳暮雨的才能和战功他自然是承认的,但自己身体里流淌的毕竟是阿史那氏的鲜血,在他朴素的价值观里面,他不能接受父亲将一些重要的事情瞒着他而不瞒着这名军师。 “人数不多又是多少?”所以他马上忍不住没好气的叫道。 “可能最多数十人,不会过百。有可能更少。”柳暮雨认真说道,他对阿史那温傅却明显很尊敬。 阿史那温傅马上按耐不住的厉吼起来:“不过百,那还在这里等什么!父亲,你们只需在这里等着,要是还不放心,你就让舒尔翰进去盯着我,我会带人进去将冥柏坡里面的人全部杀光,为我哥报仇!” 啪的一声爆响。 阿史那叶贺挥动手中的马鞭抽打了一记空气,鞭影在阿史那温傅的眼前掠过,让他顿时噤若寒蝉。 “除非哪一天,我将这根马鞭交到你的手中,否则我在场的时候,还轮不到你做主调兵谴将!”阿史那叶贺面色分外冷厉的说道,“一年之中,冥柏坡的那些洞窟里面,至少有五个月是货物堆积如山,但那些货物谁敢去动?” 阿史那温傅一愣,他之前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舒尔翰,你挑几个人和军师一起进去。”阿史那叶贺转头看向柳暮雨,“军师,你在冥柏坡里面,可以替我做决定。” 柳暮雨点了点头,道:“舒尔翰一个人陪我进去就行,我们不需要靠人多来壮胆气。” 阿史那叶贺的眼中出现了赞许的神色,但他略微有些犹豫,正在这时,柳暮雨又道:“可汗,既然那人停留在这要和我们见面,他自然要在冥柏坡保证我们的安全。” 阿史那叶贺目光剧烈的闪动了一下,道:“好。” “军师,我们走。”他身旁之前那名丢给阿史那温傅面团子的随从哈哈一笑,策马奔向凛冽的寒风,等到柳暮雨跟上,他身下的火飞龙便骤然加速,此时正是日出时分,两匹火飞龙在雪道上如同跳跃的火焰,十分显眼。 阿史那温傅看着那两团火焰,眼中充斥着嫉妒和不服气的神色。 “你不服气什么?”阿史那叶贺的声音响起。他连看都没有看自己这个儿子一眼,便说出了这样的话。 “他是异族人,而且应该是狡猾的唐人!”阿史那温傅无法忍受,怒声道:“难道你要将我们这些人的命运交在他的手中吗?” 阿史那叶贺不住的冷笑起来,“我,阿史那叶贺,若论冲锋陷阵,我比不上舒尔翰他们,若论读书识字,排兵布阵,我比柳暮雨差得远了,那你觉得,我为什么是他们的可汗,他们为什么可以将命交给我?” 第九章 我辈非凡类 阿史那温傅愣了愣,他没想到自己的父亲会这么说,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因为我们身体里留着阿史那氏的血!我们是天生的皇族!他们自己,或是他们的父亲、祖先,都蒙受我们阿史那氏的恩宠!他们生来就清楚,我们阿史那氏存在的意义,就是要带着他们在这片荒原生存下去。”阿史那叶贺用威严的目光看着阿史那温傅,厉声道:“你天生就是将来的首领,你只要获得他们的尊敬,不必证明你样样东西比别人强!你只需要赏罚分明,只需要知人善用!舒尔翰也好,军师也好,他们都是你的手足,为你效命,你不想着将他们放在最为合适的位置,而想着和他们争夺恩宠,你争夺谁的恩宠,你自己的么?” “我……”阿史那温傅脸都憋得红了,好久才愤愤不平的憋出一句,“父亲,我听懂了你的道理,但是我和我手下的这群勇士,我和他们都憋着一股火撒不出来。” “要做首领,就要学那些唐人,目光要放长远一些,要有耐心一些。”阿史那叶贺的目光略微柔和了一些,语气却依旧严厉,“五十年前,唐人还要看我们的脸色,但现在呢?你想想清楚,我们突厥人曾经为了一个宴会的座次就内战不休,直至沦落到如此地步,如果你始终改不了这样的脾气,永远没有长进,那你便永远没有资格身穿这身黑甲!” “父亲,我知道了。”阿史那温傅羞愧的低下头。 “哈哈哈哈…”那些黑甲骑士看着他异常窘迫的样子,都毫不掩饰的哈哈大笑起来。 这些黑甲骑士笑得极为豪迈,之前阿史那骨禄的死亡似乎在他们的眼里不算什么,似乎连他们的生死,他们都不怎么放在心上。 “父亲,唐人狡诈。就算军师和他们谈的不错,那他们应允的事情,真的会兑现吗?”阿史那温傅被这些笑声一冲,倒是彻底冷静了下来,忍不住问道。 阿史那叶贺说道:“军师说其余人信不过,但冥柏坡埋尸人可以信得过,否则他也觉得没有谈的必要。” 阿史那温傅想了想,确定自己没有听过这个名号。 这个时候阿史那叶贺身旁一名背着长弓的黑甲随从说道:“去年冬天,葛仙翁的一批货被劫,最后是他帮忙追回来的。” 阿史那温傅这次很快反应了过来,“黑衣大食人自己的货追不回来,还要请他帮忙?” 阿史那叶贺自嘲般笑了笑,道:“连韩山那群人都经常给他特地送头羊过来,这样的人最好和他是友非敌。” “连韩山那群人都讨好他?”阿史那温傅深深的皱起了眉头,他开始觉得自己父亲一开始的呵斥是对的。 在这条被大唐称为关外北道的商路上,有很多厉害的马贼,其中有些马贼不依附于任何一个王国,却能够在各方势力的倾轧之中活的好好的,以韩山为首的楼兰鬼骑,便是其中之一。 现在的阿史那温傅自然知道,带着数百上千人,不依靠任何一方的势力存活下来,那是何等的厉害。 反正自己肯定是做不到的。 这样的人物都经常要和那个什么冥柏坡埋尸人保持联系,那个冥柏坡埋尸人肯定比他阿史那温傅厉害得多。 …… 看着随着晨光出现在视线之中的两团火焰,陈屠掏出方巾,擦了擦额头上沁出的汗珠。 阴十娘从春风楼旁的一条道上走了过来。 “那小子还在睡?” 看着阴十娘点头,有些郁闷的陈屠怀疑道:“他真睡着了?” 阴十娘道:“就算装睡三个时辰也睡着了。” “真他娘的是猪啊?”陈屠忍不住骂出了声。 虽说顾留白对那些突厥人似乎挺熟悉的,但毕竟谁都不是突厥人腹中的蛔虫,这是赌命的事情,更何况半夜里来了三批人,风声车马声人声充斥于耳,但顾留白吃完羊肉之后居然踏踏实实的睡去了。 “猪也没他能吃!” 骂完一句之后,陈屠依旧不解气。 那一盘堆成小山一样的羊肉恐怕三四个壮汉也吃不完,可是顾留白一个人居然吃完了。 “军中的那些内家高手也是这样的饭量。”阴十娘轻声说道。 “我当然明白,但那些名将多少岁,斩了多少人的头颅才炼得出来,他才多少岁?”陈屠沉声道:“罗青这样的人都估计不是他的对手,要不然之前他就凭猜测敢一个人先和罗青见面?再聪明的人也怕蛮横不讲理的,谁知道罗青会不会直接抽刀子砍,他不怕砍就说明罗青砍不过他。” “我这辈子就没见过这样的人…” 陈屠郁闷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这个时候春风楼的门打开了,顾留白走了出来。 他揉了揉鼻子,似乎不习惯外面的冷空气,瞬间就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什么人?” 打完喷嚏的顾留白笑眯眯的看着陈屠,道:“一大早的说谁呢。” “和你昨晚说的一样,这些突厥人虽然被称为疯狗,但的确他们如果不懂权衡利弊,也活不到现在。”陈屠脸上又出现了招牌式的笑容,但却忍不住翻了翻白眼。他伸手朝着那两团火焰点了点,“只来了两个人。” 等到舒尔翰和柳暮雨走进春风楼的时候,整个冥柏坡的气氛已经变得十分怪异,没有任何一支商队离开,甚至有些原本已经走出了营帐的人看到他们身上的黑甲之后,便都用最快的速度返回了营帐。 整个冥柏坡都变得十分安静,甚至连那些马和骡子都上了嚼子,被弄成哑巴一般。 一缕阳光从窗口射入,照在陈屠的身上。 忙了一夜的陈屠这个时候额头上已经没有任何的汗珠,他安静的坐在草席上,他干净的衣袍在这种地方的确是有加成的,舒尔翰和这名军师立即就觉得有一种分外肃穆的气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然而接下来两个人的注意力还是迅速集中在了顾留白身上。 “顾十五?”柳暮雨没有摘下面具,他的声音明显有些拘谨。 “抱歉。”顾留白颔首为礼,请两人在对面坐下的同时,很直接的说道:“我们并不知道接应罗青的那批人里面有阿史那氏。如果提前知道,我一定不会让他们动手的。” 陈屠轻轻的呼出了一口气。 之前在阴山一窝蜂这些人里面,他始终是需要用脑子最多的那一个,然而和顾留白在一起,他似乎并不需要动多少脑子了,只是从对方看着顾留白的眼神,他便明白这个冥柏坡埋尸人在暗中有着什么样的名声。而更让他宽心的是,这个时候顾留白所说的称呼是“我们”。那从这个时候开始,这个顾十五的命便与阴山一窝蜂绑在了一起。 柳暮雨不急着说话,他想了想之后,才看着顾留白的眼睛慢慢说道:“原来你是为唐军做事?” “我不属于大唐边军。”顾留白平静的说道:“拿钱办事,算是生意,如果你们给得出价钱,让我做的事情我又觉得能做,那我也可以给你们办事。” 柳暮雨点头,又沉默了片刻,道:“我们并不在乎你们是否提前知道那批人里面有阿史那氏,已经发生的事情,不用再去纠结。” “我听说白眉可汗对一个叫做柳暮雨的人言听计从。”顾留白看着他,平静道:“你应该就是柳暮雨?” 柳暮雨道:“不错,我正是柳暮雨。” 顾留白道:“既然白眉可汗让你来,你应该可以代替他做出决定?” 柳暮雨道:“我可以全权决定。” 顾留白道:“我可以先告诉你,我知道你们的一个秘密。” 柳暮雨道:“请讲。” 顾留白道:“你们真正在意的,并非是罗青帮你们劫的那批货物,而是那支商队里面的一些母马。” 柳暮雨身旁的那名叫做舒尔翰的黑甲突厥武士一直极其的安静,似乎一切事情都和他并无关系,进来坐下之后也是微眯着眼睛似乎开始补觉,然而听到顾留白这一句话,他的身体却都是微微的一震,眼睛里也瞬时充斥凶光。 柳暮雨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将身体挺直了些,然后道:“大唐边军知道么?” 顾留白摇了摇头,“我并没有告诉任何人。” 柳暮雨沉默了一个呼吸的时间,然后道:“这还不足以抚平可汗的怒火。” 顾留白道:“我知道现在那些马被安置在何处,你们当然可以试着杀死我们,但我们同样可以设法杀死那些马。而且对于我而言,要传些消息出去太简单了,所有人会很快知道,其实你们的这些火飞龙都快到了要淘汰更换的时候了,而且你们没有合适的母马给火飞龙配种。” 柳暮雨静静的看着顾留白,道:“你能确保我们可以将那些母马带走?” 顾留白认真道:“我不止可以保守秘密,确保你们将你们要的那些母马带走,而且你们若是能够顺便帮我一个忙,我可以告诉一个对于你们而言更为重要的秘密。” 陈屠见鬼一样看着顾留白。 不只是保命,居然还想着差遣这些突厥人? 第十章 风劲角弓鸣 柳暮雨语气尊敬道:“你想要我们帮你什么忙?” 顾留白道:“就在上个月,有批马贼在白龙堆附近劫了一批货,那批货里面有一些天铁。其中有一块外壳是墨绿色的天铁,其实是我要的,我想你们帮我拿回来。” 柳暮雨想了想,道:“白龙堆那里的马贼很难对付,我们会死不少人。” 顾留白平静的说道:“我方才和你说过,我会告诉你们的秘密,对于你们而言,比那几匹母马还要重要。” 舒尔翰的眉头深深的皱了起来。 他们的火飞龙是以前突厥强盛时遗留下来的财产,无论是速度还是耐力都是绝对顶尖的存在,但最为重要的是,火飞龙分外强壮的下肢,能够承受住他们真气爆发时的冲击。 这两百黑骑,已经是他们在这片土地上赖以生存的最后本钱。 然而那些狡猾的敌人也很清楚这点,在大唐和回鹘的授意下,即便他们再省吃俭用,也根本无法获得可以汰换渐渐衰老的火飞龙的战马。 失去了原有的领地和财富,他们更不可能自己配种培育出接近火飞龙的战马。 只有他和可汗、军师等少数人才知道,那几匹母马的腹中,怀着的是黑衣大食最神骏战马的种,是他们不再衰弱的希望,是他们的命根! 他们花了惊人的代价,才辗转将那几匹母马混入在那支商队之中,还有什么秘密,比这几匹母马还要重要? “我答应你的条件。” 柳暮雨看着顾留白平静的眉眼,平时极为谨慎的他,只是用了一个呼吸的时间变做出了决断。 然后他便站了起来。 舒尔翰也不发一言的站了起来。 “我们之前的仇怨一笔勾销。”柳暮雨有些傲然的轻声道:“如果那块天铁还在白龙堆那批马贼手里,十五天之后,我们就会拿到那块天铁,到时候你告诉我秘密,我给你这块天铁。” 陈屠有些意外。 他原本以为柳暮雨会问一些有关那几匹母马的问题,毕竟如果换了他,肯定想要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问题。然而柳暮雨什么都没有问。他异常干脆的回答里,蕴含着强烈的自信。而那名一直沉默不言的黑甲武士,也给他同样的感受。 这些被称为疯狗的人,远比他之前想象的要强大。 但那块天铁是什么意思?昨晚居然都没提前说一声。 他皱了皱眉头,决定等会一定要好好拷问一下顾十五这小子。 柳暮雨走出春风楼。 阳光洒落在他的身上,他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 刚刚和他交谈的,真的只是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吗? 然而就在下一刻,一种尸山血海之中磨砺出的本能,让他体内深处瞬间涌出凛冽的寒意,他的整个身体,几乎是下意识的团缩起来。 嗤! 一枝羽箭就在他缩身的刹那,从他的头顶掠过,狠狠坠在他前方的山道上,激起一片冰雪! 冰雪溅起之时,一直保持着沉默的舒尔翰却已经极为冷静的将柳暮雨的身体挡在了自己的身后。 他体内的真气都甚至没有泛起丝毫的波澜。 只是眼睛余光扫到袭来的箭矢时,他就已经判断出柳暮雨自己便能躲过这一箭。 他只需要应付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他的手握在了黑色的刀柄上。 他的眼眸平静如水。 “不是我们的人。” “是昨天半夜来的那批人。” “应该没事。” 当箭矢破空声响起时,陈屠和顾留白已经完成了对话。 舒尔翰做好了杀人的准备。 在此之前,他要解决所有射向军师的箭矢。 然而这一箭过后,他明明听到了杀意激荡的空气里传来的弦鸣声,却没有箭矢朝着他们射来。 正在诧异之时,他看到有三个人在高处的雪坡上滚落下来,鲜血在他们滚落的雪坡上化出深痕,就像是有人用朱砂写了一个细长的川字。 整个冥柏坡早就因为这两个突厥人的到来而醒了,但此时哪怕看到有三个人从雪坡上滚落下来,绝大多数人还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是只有他们有箭师。”陈屠的声音响起。 他和顾留白走到了柳暮雨的身边。 舒尔翰依旧没有说话,伸手朝着陈屠的身后点了点。 久经沙场的人自然有着天生的默契,陈屠直接摇了摇头,道:“再返回楼里躲着不好,看得见敌人才更好对付。没事,我们这就送你们出去。” 也就在此时,有些惊魂未定的柳暮雨发出了一声低喝,“火飞龙!” 他们的两匹战马,两团火一样的火飞龙就系在坡底的拴马桩上。 那根拴马桩的后方,有一株倒了的冥柏。 白雪覆盖之中,冥柏灰黑色的枝丫完全的伸出,两头安静等候着的火红色骏马与之组成了绝美的画面。 然而柳暮雨此时看到,有四个人正在朝着这两头火飞龙走去。 这四个人都是身穿灰色的袍服,微垂着头,看上去低调且沉静,他们不仅身材差不多,就连走路的姿态都十分相似,而且他们的右手都在缓缓的抬起。 他们的右手都握着一张弩。 他们的目标,显然便是那两头火飞龙。 舒尔翰的心沉了下去。 那是大唐边军善用的神臂弩,两百步之内,杀伤威力极大。 此时这四人距离两头火飞龙不过一百五十步左右,在这种距离施射,应该是万无一失。 但也就在此时,一名身穿白色齐膝短衣的中年男子,从西边道口走了出来。 冥柏坡是山体滑坡形成,西边的山道靠着山崖,是一些平日里过来交换东西的牧民行走形成,道口上方,更是有不少岩石如巨大的鹰嘴挑起,在这种冰雪天气里,随时都有冰棱和碎石从崖上掉落,十分危险,寻常人一定会走峡谷正中的大道,不会走这条小道。 这名中年男子肤色白净,虽然身穿长安人所说的胡服劲装,但很有书卷气,看上去像是一个儒生。 他的肩后斜斜的露出一截洁白色的物事,一眼看去就像是一截冰雪,但细看去却是雪白色的剑柄,显见他负着一柄剑。 四名持弩者眉宇之间皆是静气,然而看到闯入视线的这名中年男子时,他们的身体还是不由得微微震颤起来。 西边靠崖山道上,不可能走得过来人,除非…除非埋伏在那里的同僚都已经死了。 没有任何的警讯传来,那些最擅长潜伏刺杀,最擅长悄无声息置人于死地的强者,竟然反过来被人悄无声息的杀了? 他们心中震骇不已,完全没有注意到后方出现了一个老人。 昨天半夜里这冥柏坡来了三支商队,因为来得太晚,来这里躲避暴风雪的商队又多,那些可以用于堆积货物的洞窟都已经被占,所以这三支商队都只是在冥柏坡的主道边上各自挑了一块空地扎营,那些货物都被堆积在营区北侧,用于挡风。 雪在黎明前才彻底停歇,这三支商队堆积的货物此时都已经覆盖了厚厚的一层积雪,但这个时候有个老人却从这些货物之中钻了出来。 那四名持弩者看不到这老人破雪而出的画面,但许多蓄势待发的人此时却都看到了。 他们心中同时生出荒谬和不可置信的感觉。 覆盖这些货物的积雪浑然一体,这便说明昨夜堆放货物时,这名老人便已经悄然躲了进去。 避开那么多人的耳目,他是如何做到的? 在这里面潜伏了半夜,在这个时候冲出来是要做什么? 许多人的震惊和不解,只在于他和那四名持弩者之间的距离。 谁都觉得这名老人在此时冲出来,目标是那四名持弩者,然而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轻易判断出来,他和四名持弩者此时的距离超过三百步。 如果他的目的是阻止这四名持弩者杀死火飞龙,那现在冲出来似乎也晚了一些。 然而就在下一刹那,所有这么想的人呼吸骤然停滞! 就像是夜间凄厉的北风又起,又像是有幽魂在哭泣,空气里的寒意就像是随着声音的指引,奋力的撞上了那四名持弩者的后背! 噗! 凄厉的风声同时化为一道闷响。 四名持弩者后背血光迸射,齐齐往前扑倒在地。 “怎么可能!” 不只是那些蓄势待发的人,就连眼见此幕的舒尔翰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在他的认知之中,无论是唐军还是这边的大食、回鹘,所有的臂弩之中,只有极少数的唐军精锐配备的一种叫做山桑弩的臂弩射程可以超过三百步。 但这种山桑弩只能单发,且弦力之强根本无法用手臂拉开,须把弓放在地上用脚踏住,才能上箭。 在超过三百步的距离,一瞬间精准击射四人,根本不可能做到。 此时舒尔翰居高临下,只是看清这名须发皆白的老人的侧影,但可以清晰的看到老人的手中并无手持弩箭,那箭矢是从老人双手衣袖之中射出! 袖弩,而且一次能击发四箭? 什么时候世上有了这样的东西? 第十一章 飞蝗振翅起 顾留白转头看了陈屠一眼,他也是不能理解。 “他叫胡铁匠,我们一般叫他胡老三。”陈屠淡淡的笑了笑,他此时的笑容里才有了底气,到了这种时候,他才第一次觉得面对顾留白占了上风,随着那四名持弩者的倒下,他感到消失了一夜的自信正迅速回到自己的体内。 顾留白微微一笑。 他自然能够理解陈屠为何有这样的情绪,这就像大唐的状元郎到了一个偏僻小村里发现自己写诗作赋还不如田间偶遇的一个少年。 阴山一窝蜂这些人,绝对是吃这行饭的人里面的状元。 这些人的手段,倒也的确没有让他失望。 那四名持弩者倒下之后,便再无声息,鲜血不断的从他们的背上流淌出来,散发着热气。 被陈屠称为胡老三的老人缓缓垂下双手,挺直身体,一时也没有什么动作。 他身穿着一件宽袖的棉袍,身体怕冷般微微瑟缩,有雪块从他身上不断的洒落。 冥柏坡重归静寂,似乎就连那些骡马都感到了异样的气息,齐齐禁声。 一个身穿着青色袍服的中年男子从不远处的营帐中走了出来,腰间挂着一柄青色剑鞘的长剑,此人面容说不出的刚毅,脸上的线条就像是用刀锋雕刻出的一样。 强者之间自有感应,只是远远的看了一眼,舒尔翰心中便生出很不舒服的感觉。 身穿青色袍服的中年男子并未抬眼看向高处的顾留白和舒尔翰等人,只是面色极为冷漠的看着被陈屠称为胡老三的老人,寒声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我们…”这胡老三显得有些木讷,说了两个字之后又停顿了一会,才道:“你们不知道我们是什么人?” 陈屠倒像是兴奋了起来,居高临下冲着身穿青袍的中年男子喊了起来,“喂,兄台是否姓何?” 中年男子骤然抬首,“我乃何凤林,你知道我的名号,你是唐人,看来是故意为敌了?” 陈屠躬身行了一礼,认真道:“身不由己,各自争命,大水难免冲了龙王庙。” 那自称何凤林的青袍男子冷笑了一声,眼中的凶光却是消失了不少。 只是再看向那两名身穿黑甲的人时,他心中却是纠结起来。 之前想着先行击杀火飞龙,先彻底断了这两人的后路,但眼下在冥柏坡外的伏兵都已被人解决,对方似乎也不必设法突围逃窜,高处的箭手又反过来被射杀了,春风楼地势又高,对他们极为不利。 他这一犹豫,舒尔翰都看出了门道,这名突厥武士冷笑了一声,道:“军师,这群人是专门冲我们两个来的。” “你们可得好好活着,要是死了,你们的人可饶不了我们。”陈屠呵呵一笑。 柳暮雨只是微垂着头轻声问道:“这何凤林什么来路?” “沙洲的一个校尉。”陈屠道:“兰陵东海剑派的弟子,昨夜有人认出了他的佩剑和身法。” “从沙洲调过来的人?”顾留白若有所思。 “唐人办事,刀剑无眼,但请不相干的人往南崖斜坡避一避。”何凤林顷刻间也打定了主意,厉声大喝。 整个冥柏坡顿时动了。 一片死寂的营区里顿时窜出一道道人影,一脚深一脚浅的拼命往南边赶。 这是清场了。 那四具神臂弩和那四名弩手的架势,这条道上只有傻子才看不出这是大唐边军的精锐! 这何凤林不怒自威的架势,那一身连骡马都吓得住的煞气,不知是在战场上砍了多少人头和战马才养成的,这种人绝对不在乎手底下多几条人命。 营区里面有一些人的动作很慢,这些人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冬日里靠在墙脚晒太阳的懒汉起身一样缓慢,但这种慢在这种时候却反而让舒尔翰这种人都感到了压力。 在战场上,如果目标一时跑不掉,那人数占据绝对优势的一方根本不需要快,缓慢的包围挤压是最好的选择。 尤其在这种高处被对方的厉害箭师占据的时候,那么依靠掩体和盾牌缓慢推进,对于久经沙场的战士而言,便更不容易被直接射杀。 但舒尔翰这种人更为在意的是这些人的气质和默契。 行军打仗,如果一名将领手下的士兵根本不需要这名将领的什么言语,便能很好的领会他的意图,并坚决的贯彻,那这一定是身经百战的精锐之师。 尤其对方在已经死了不少人的情况之下,还能拥有这样淡定的气质,那这支队伍一定很可怕。 这个时候已经有三个人朝着胡老三走了过去。 这三个人都是从何凤林身侧不远处的营帐里走出,三个人身穿的是最寻常不过的羊皮长袄子,但满脸胡须、高目深鼻、头包白巾,一看就不是唐人。 这三个人居中者手持一面方盾,两侧的人都是手持一柄雪亮的弯刀,三个人朝着胡老三缓慢前行,看态势是只要胡老三稍有动作,两侧的人就会同时躲到中间那人的身后。 不过那胡老三也只是缓步往后退去,一直退到西边道口那胡服劲装的中年剑客附近,这才停下了脚步。 而这三人也随即停了下来,和胡老三以及这中年剑客隔了数十步的距离,也只是保持警戒,并不上前厮杀。 一道白影出现在山道上。 阴十娘。 在这种地方,女子本来就引人注意,尤其此时人潮朝着南边涌去,她这单独走下山道,朝着何凤林所在的营区走去的身影,自然更是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昨夜这支商队一共来了七十多人,此时那营区周围慢悠悠走出来的至少有四十多个。 一个人独挡四十多名唐军精锐?舒尔翰觉得自己没这个本事。 事实证明他还是低估了唐人的骄傲。 阴十娘走到了营区外的主道上,看着何凤林,异常简单的说道:“你若是能用剑胜我,我们便不插手你们的事情。” 何凤林微眯起眼睛,还未等他开口,一侧已经有人傲然应声道:“你也用剑?” 出声者迅速闯入了所有人的视线。 这是一名身姿挺拔的年轻男子,身穿浅青色圆领袍服,黑色长靴,左手握着一柄竹鞘长剑。 这柄长剑的竹制剑鞘油润至极,呈现深紫色,上面有天然的黄色斑点,如同金色的星星。 只是看了一眼这人的剑鞘,阴十娘便淡淡说道:“你姓邱?” 这名年轻男子微微皱眉,道:“我叫邱白羽。” 阴十娘道:“邱灵蕴是你什么人?” 邱白羽微微一怔,也不遮掩,道:“是我三叔。” 阴十娘道:“那他的浮云四剑应该不会传给你,你不必对我出剑了。” 所有人都听出了她的意思。 邱白羽的眉梢像两柄小剑缓缓挑起,他抬起头,面上闪烁着寒光,“我十七岁出关,第一次杀人时手抖过,但从来没有怕过,我也未曾听说一定要靠某些剑招才能杀人。” 阴十娘似是有些赞同,她缓缓点了点头,问道:“你到关外几年了?” 邱白羽觉得此时多言皆是废话,但直觉对方可能和自己师门有些渊源,这才耐着性子应声道:“已是第六年。” 阴十娘又点了点头,道:“再过七年,你剑术应有所成就,你现在就想要对我出剑,自己可想清楚了?” 大唐的年轻剑师自然都很骄傲,先前邱白羽只觉得对方看轻自己,心中只是愤怒,但听到对方竟然如此口气,他心中的怒意却反而尽数消失。 他深吸了一口气,朝着阴十娘躬身行了一礼,道:“请赐教。” 接着他开始动步,一脸肃穆。 “可恶的唐人的骄傲啊。”舒尔翰忍不住摇了摇头,在心中叹了口气。 唐人在关外打仗,从来都是诡计多端,不存在这种单人叫阵公平比刀比剑的打法,但唐人自己交手,却偏偏就会这样。 但这种看似愚蠢的骄傲和礼数,却偏偏又让人着迷,让人嫉妒。 他不得不承认,这是大唐之所以成为大唐的一种独特气质。 邱白羽的身后出现了一排很深的脚印。 他走得很稳,脚下似乎很用力,但整个身体却显得越来越轻,整个人也似乎越来越放松,就像是要变成一片白云漂浮起来。 阴十娘一动不动,给任何人的感觉似乎是要等这个年轻的剑师走到身前来,然而在下一刻,宛如奔雷绽放,她整个人已经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掠了出去。 她和邱白羽之间至少隔了二十步的距离,但随着破空声响起,这二十步的距离似乎直接就已经消失。 一道在阳光下极为夺目的剑光出现在她的手中,从上至下,毫无花巧的朝着邱白羽迎头斩下。 邱白羽的神色极为平静,他手中的剑鞘就像是突然活了一样往前飞出,击向阴十娘的面目,与此同时,他手中的长剑并不阻挡这道如奔雷袭来的剑光,而是无比狠辣的直刺阴十娘的心脉。 你要斩掉我的头颅可以,但我也得给你捅个致命的窟窿。 这并不是浮云剑派的剑法,而是他在关外第五年,在天山脚下看见一群蝗虫振翅而起时,所领悟的剑招。 飞蝗振翅而起,那一瞬间的起势靠的并非是双翅,而是一对后足的弹动。 他这一剑,重点不在剑鞘,也不在手中的剑,而在于身法,在于和蝗虫一样依靠双足发力,瞬间起势,他的腰腹和腿部的肌肉骤紧骤放,整个身体就像是变成了一根机簧,猛烈地将手臂和剑弹了出去! 他体内的真气猛烈行走,脚下甚至出现了一道道白色的云气,云气冲击冰雪,如无数蝗虫振翅作响! 第十二章 十三岁杀人 他这一剑,只是这样的一刺,却比他所学过的任何浮云剑派的剑招都要快! 只要足够快的杀死对方,那对方的剑便来不及斩掉自己的头颅! 然而不知为何,这一剑刺出的刹那,他只觉浑身上下变得异常冰冷。 阴十娘在他的感知里就像是变成了潭水之中的一条游鱼,在他的剑尖旁游了过去。 他的瞳孔剧烈收缩起来。 他看到错身而过时,阴十娘帽檐上如瀑垂落的白纱荡开,内里是一张并不好看的长脸,但她的眉眼分外的平静专注,在这一刹那充满了雍容的气质。 在接下来的一刹那,他才感到有一股凛冽的霜意进入了自己的咽喉。 无法呼吸,气力瞬间消失。 手中的剑也瞬间重逾千斤,无法握住。 嗤的一声轻响。 邱白羽手中的长剑坠落在地,剑刺雪中,剑身抖动不已。 阴十娘退后数步,退到他的身前。 “死在我的手里,比死在别人手里好。” 她看着缓缓垂下双手的邱白羽,说道。 邱白羽想要点头,但发现自己做不到,他明白了眼前这个女子是谁,同时也清晰的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死了。 “你怎么知道我还差着七年?” 发现自己能够发出声音,邱白羽除了些许不甘之外,却有了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直觉对方会为他解惑。 “浮云剑派的剑法着重的是筑基,至少要有个十五六年,才能够真正的打好基础。”阴十娘看着这名年轻剑师,声音平静的说道:“你敢到关外这种地方争夺军功,要比邱家的一般子弟要强一些,应该会快个两三年。” 邱白羽有些茫然,浮云剑法在对方眼里只是一种练好底子的剑法? “那若是再过七年,我能够战胜你么?”他看着阴十娘,问了这一句,突然又没有自信,补充道:“若是过了七年,我又学了三叔的浮云四剑,我能够战胜你么?” 阴十娘摇了摇头,认真道:“不能,只是刚刚登堂入室,剑法和剑意,虚虚实实回转如意的劲道,千锤百炼才能练就。能够练好那浮云四剑,也只是揉了缥缈不定的火候,让人无法轻易把握真正的杀伐落处。” 邱白羽摇了摇头。 这些似乎离他太远,他已经来不及去悟。 “而且剑道成就最看天赋,你的天赋也不够。”阴十娘对着他轻声说道:“我十三岁第一次杀人,手也没有抖。” 邱白羽一愣,他眼前的世界迅速灰白起来,一种无奈的情绪在体内刚刚升腾起来的时候,他已经往前倒了下去。 阴十娘没有再看死去的邱白羽,她的目光透过薄纱落在何凤林身上,“若不是他,死的人应该是你。” 何凤林脸色阴沉得可怕,但听着阴十娘的话语,他却是摇了摇头,道:“我不会死,若在平时,即便看出你是霜剑主人,我也绝对不会惧怕和你比剑,但今日我统领这支队伍,我便不会轻易以身犯险。” 舒尔翰听得止不住在心中暗骂。 这唐人有着莫名其妙的骄傲,但也有着突厥人无法理解的无耻。 若是换了突厥人,气氛都到了这种程度,那不应战真的就觉得没脸见人。 “你们这些人是帮我们大唐军方办事的,现在却要和我们为敌?”然而此时,何凤林却是反而呵斥道,“此等行径,和叛国无异!” 他声色俱厉,阴十娘却只是淡然道:“我等不属于大唐边军,杀人以获赏金。” “常年居于阴山,受我大唐荫庇,吃我大唐粟米,用我大唐钱财,难道你们不是唐人?”何凤林看着阴十娘,眼中尽是不屑。 阴十娘转头就看向陈屠,“你和他说。” 顾留白算是见识过了阴十娘的个性,但舒尔翰和柳暮雨没有见识过,两个人都是愣住。 陈屠笑了笑,看着何凤林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们只是不想死在这里。我不知道你们接了谁的命令,但如果你们杀了这两个人,我们就成了牺牲品。若论为大唐做的事情,我们肯定不比你们少。” 何凤林冷笑起来,他仰起头来,缓慢而有力的说道:“个人的生死,和整个大唐的利益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他的话语让冥柏坡之中的许多人都呼吸一顿,所有人都听出了一种慷慨赴死的气息,所有人都毫不怀疑,这名青袍中年男子和他的部下,曾很多次面对这样的抉择,而且他们毫无例外的选择将大唐的利益置于自己的生死之上。 陈屠冷笑道:“你们的利益并不代表整个大唐的利益,你们所做的事情,或许只代表某个人的利益。” 何凤林冷道,“上峰的命令,便是大唐的利益。” 舒尔翰的脸色难看起来,在心中骂了句操蛋。这就是过往很多年里,大唐边军最让人觉得可怕的地方,他们从不去想上面的命令到底是对还是错,就算明知道军令是让他们去送死,他们还是不会有丝毫的犹豫。 陈屠看了阴十娘一眼,道:“谈不拢。” 阴十娘这才看着何凤林道:“我不愿意多杀人,所以我还可以给你一个选择,你们这些人里面只要谁能胜了我,我们便不会阻止你。” 何凤林眉头微皱,他还没有来得及应声,一名同样身穿青袍的魁梧男子便已走到了他的身侧,对他躬身行了一礼,道:“我先去。” 何凤林摇头道:“卫春风,你并非她的对手。” “我知道。只是冥柏坡这么多人看着,岂可堕了我大唐的军威。”身着青袍的魁梧男子轻声道:“死则死矣,更何况她并未说凭剑胜她,也并未说一人败了之后其余人不能再上,她剑术再高,气力终有不足的时候。我尽力多支持片刻,你们好看清她的手段。” 何凤林深吸了一口气,面无表情道:“卫春风,今日要么我们会杀了她给你报仇,要么我们都会下来陪你,不会让你独自上路。” 这名叫做卫春风的魁梧男子笑了笑,从一侧随从手中接过一柄陌刀,也不再说什么,只是朝着阴十娘走了过去。 “这是她临时起意,还是你事先安排好的?”春风楼前,顾留白忍不住问陈屠。 “当然是事先安排好的。”陈屠听他这么问就生气:“昨夜你吃饱了羊肉就睡得和猪一样,也不怕在睡梦里就被人当猪宰了,我们可是一直忙活到现在。” “厉害啊。”顾留白赞叹道:“无形之中就让他们束手束脚,等到他们后悔的时候就已经晚了。” 陈屠原本有些得意,但突然觉得味道有些不对,倒像是顾留白终于对他改变了印象。 难道自己在顾留白的眼里,就是那么愚笨不成? 也就在此时,他听到顾留白又在他耳侧轻声嘀咕道:“估计你们昨夜是认出了这个带头的何凤林,所以你估摸着阴十娘只要一出手,对方就看得出她是传说中的霜剑之主。这威名之下,他们才会被你牵着鼻子走,不过你这也是兵行险着,其实要是他们不接受阴十娘的这种挑战,就直接对着我们这里一拥而上,恐怕形势不妙吧?” 陈屠面色大变,也顾不上掩饰和脸面,连忙轻声问道:“你又是怎么猜出来的?” 阴山一窝蜂战无不胜,自然和他的算计密不可分,但眼下的顾留白简直如同怪物一般,若是遭遇了这般的对手,算计尽被看穿,那真的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这些人在外面埋有伏兵,但又不在柳暮雨他们来的时候动手,只有可能是想要生擒他们两个。”顾留白低声道:“既然如此,万一突厥人增援过来,他们的伏兵肯定还要设法拖延一定时间,埋伏的人肯定不少。” 陈屠脸上笑嘻嘻,心里却是麻麻皮。 真没见过这么妖的人。 外面的伏兵太多,没有足够的人手,绝对不可能悄无声息的将他们杀死。 所以其实他将其余人都派在了外面,冥柏坡里面除了他之外,其实就阴十娘、龙婆和胡老三。 何凤林这些人被他的设计成功骗过,觉得冲上来肯定也要面对其余狠角色,在这种想法之下,他们再见了霜剑主人的恐怖修为,心中已经觉得必败无疑,只是要捍卫一些军人的尊严而已。 但他没想到自己设计了大半夜的东西,却被顾留白一眼就看穿了虚实。 按照何凤林的排兵布阵,他们的意图恐怕和顾留白所说一样,就是想生擒舒尔翰和柳暮雨。 但是这些人想要从他们的嘴里撬出什么东西? 突厥黑甲的炼制之法? 还是有其它更大的隐秘? 只是撬不撬得开这两个人的嘴另说,这些人哪怕得手,也不可能活着出去。 而且这些人事先也根本不知道他们阴山一窝蜂的存在。 让何凤林带着这些精锐来送死,这的确不是边军那些大人物的做事手法。 顾留白似乎也隐隐的提点过,这恐怕是鹭草驿那名贵人的手笔。 “现在这局面你可以放心了。”这个时候顾留白也正好轻声对他说道。 “这局面我还能放心?”陈屠觉得顾留白是在说反话。 “你会错了意。”顾留白淡淡的说道,“那个大人物,应该是把我都当棋子算进去了,估计他吃准了我的做事习惯,觉得我一定会设法和突厥人谈一谈。所以你放心,找这个人出来算账这件事,就算你不想,我也会做了。” 第十三章 虎伥子不语 卫春风凝立在阴十娘身前不远处。 身材魁伟的他站得笔直,身上真气已经开始流转,渐渐有一种独特的铁腥气从他身上散逸出来。 他的肌肤悄然变得黑沉,让他更像是一尊铁塔。 他手中的陌刀抬起,斜斜指向阴十娘。 “卫春风前来领教阁下高招!” 他声若洪钟,出声的刹那,一道道真气顺着他的掌指,如阴沉的水流朝着陌刀流淌,瞬间陌刀上那些平时看不出来的花纹骤然发亮。 刀身上凶煞的气息汹涌澎湃,竟是在刀身周围形成数个实质般的虎头。 那些虎头凶厉至极,摄人心魄。 “虎伥煞刀!” 舒尔翰的目光骤凝。 他和大唐的骑军的交战很多次,大唐军中的这种强者,给他的印象太过深刻。 然而面对此等强者,阴十娘只是淡然道:“我记住你的名字了。 卫春风知道她的身份,心中生不起丝毫怒意,甚至在他看来,大剑师本该拥有这样的气质。 长安城里那几个大剑师,无一不是令人仰望的存在,哪一个没有这样的架子。 在那里,自己这样的武夫何来挑战他们的资格。 然而卫春风同样傲然的笑了起来,“不只你会记住我的名字,大唐会记住我的名字,军方的案卷上,会留下我的名字!” “来战!” 卫春风笑了起来。 张狂的笑意刚刚在他脸面上绽放的刹那,他双手紧握长长的刀柄,腰腹骤然发力,整柄陌刀仿佛彻底活了过来,空气里响起猛虎的咆哮声。 浓重如墨的煞气,沿着刀光奔走。 刀光朝着阴十娘横扫过去的同时,那些凝成实质的煞气虎头,分数个方位朝着阴十娘噬去! 无数人变了脸色。 那些凶煞的气息,竟让他们旁观者都感觉肺腑之间充填了铁砂,呼吸极其的困难。 虽然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只是利用陌刀的长度,一刀横斩,然而那种刀光,彷佛连山脉都可以截断! 在这条商路上,有不少来自波斯的用刀高手,他们的动作敏捷得就像是狸猫,他们的弯刀就像是贴着身体飞旋的裙角,只要被他们近身,几乎就没有什么活路。但这些波斯的刀客却最怕唐军用陌刀的将领。 他们根本没法近身就会被陌刀斩杀,这种沉重的陌刀在唐军将领的手中,就像是没有多少分量的木刀一样灵活,但磕碰到的刹那,这种陌刀给他们的感觉就像是疾驰而至的马车,会将他们手中的弯刀和整个人都碾碎。 这样的一刀,似乎连大剑师都无法正面抗衡,阴十娘往后退了一步。 她的个子很高,一步便退得很远。 卫春风似乎早就预料到她会退,在她往后一步跨出的刹那,伴随着狂傲的笑声,他往前跨出一步,他横扫的陌刀瞬间止住了去势,无比阴狠地朝着她的腹部捅去。 如何将沉重且长的陌刀耍得如同筷子一样轻巧灵活,这是一门千锤百炼的功夫,而且蕴含着许多代陌刀使用者的经验,大唐的边军一般认为只有在战场上挨过几刀的人,才能真正将腰身和手臂手腕的力量拧成一处。 卫春风不止挨过几刀,他身上的伤疤一时半晌都数不过来。 他的陌刀在战场上的同僚眼中,有着行云流水般的美感。 然而今日,他的陌刀流不起来了。 凝成实质的凶煞虎头冲击在了阴十娘的身上。 阴十娘巍然不动,气劲顺着她的衣角流散。 他手中的陌刀似乎突然变得沉重起来,变得沉重了无数倍! 与此同时,他的身体骤然失去平衡,无法控制的朝着右侧转去。 他无比震骇的看到,阴十娘的手中爆出一道璀璨的剑光,而这道剑光只是在他的刀上敲了一下。 并没有用多少力气,就像是用筷子敲了一下盘子。 然而不只是盘子动了,放着盘子的整张桌子都动了。 怎么会这样? 在他不可置信的目光之中,阴十娘却已经由退转进,一步到了他的身前。 砰! 在下一刹那,卫春风连人带刀摔了出去。 一阵无法抑制的惊呼声响起。 何凤林深吸了一口气,他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起来。 对于阴山一窝蜂,他的了解并不如顾留白深刻,但无论是大唐北边还是西面的边军,都知道阴山一带有一批很强的割头人。 其中有一名大剑师杀人不见血,被他杀死的人都是咽喉部位中剑,一剑毙命,而且伤口就像是被一层秋霜冻结一般,只有淡淡的白痕。 可以确定的是,这批人从不杀废物,而且由于他们的存在,阴山一带渐渐变成了大唐逃亡者的禁区。 他并不知道被称为“霜剑剑主”的这人到底杀的是什么人,长安的绝大多数贵人也根本没有听说过霜剑之名,但北方边军所有的将领都默认这人一定是大剑师。 用剑者、剑客、剑师、大剑师,长安的贵人们将用剑的人分成四个档次,整个长安城里,也只有六七个人才能当得起大剑师这样尊贵的称谓。 以一些标志性的人物作为参照,何凤林无比确定自己已经踏入第三个门槛,已经配得上剑师的称号,但一名大剑师在他面前杀死了两名同僚,他却只是能够确定对方有两柄剑,至于那柄真正刺入咽喉的霜剑,他连看都看不清楚。 他和大剑师之间,竟有着云泥之别! 他不畏死,而且在他看来,这次原本就没有人能够活着回去。 卫春风也好,他自己也好,早死晚死而已。 只是无法完成上峰的命令,他们这些人的死亡就全无意义,他们也不会获得相应的军功,他们的家族,他们的亲人,也不会从他们的死亡之中获得应有的奖赏。 “你知不知道你最大的问题在哪里?”看着死去的卫春风,顾留白突然对着陈屠说道。 陈屠一怔,“什么意思?” 顾留白道:“你们专门杀人,任何的布置都是为了杀人,所以遇到问题的时候,总觉得杀人就是最好的选择,有麻烦就杀人,遇到大麻烦就把人全部杀光。” 陈屠皮笑肉不笑道:“做自己最擅长的事情不好么?” 顾留白没有接他这句话,只是眉头微微蹙起,道:“但是有可能之前我想错了。” 陈屠有点捉不着头脑。 “各自争命,杀人的确是最简单的选择,但我想试试别的法子。” 顾留白看着倒下的卫春风,他的眼眸变得极其的寒冷:“你现在给我认真思索一个问题,若是长安城里的权贵,和你们之间并无利益冲突,而且你们之间没有仇怨的情形之下,杀掉你们会得到什么好处?” “杀阴山一窝蜂那群人,你会得到什么好处?” 鹭草驿最中央的宅院里,谢晚也在面临着这样的质问。 正是早膳时分,他身前的条案上放着七八样精致的小菜,一碗汤饼。 质问他的人就坐在他的对面,是一名身穿浅绯色官袍的中年官员。 这名中年官员面色阴沉,情绪明显不佳,而且似乎抱着自己心情不好,也不想让谢晚心情很好的想法,他丝毫不在意自己的唾沫星子在清晨的阳光之中喷洒到谢晚面前那碗汤饼里。 看着谢晚无动于衷的模样,这名中年官员的声音又大了些,唾沫星子又多了些,“从沙洲调何凤林来送死,我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难道不知道他是给冷云先生递了拜帖的人?激怒了冷云先生对你有什么好处,裴家的二小姐并非是非你不嫁。” 谢晚微讽的笑了笑,将那碗汤饼朝着这中年官员面前推了推,意思是这碗汤饼归你了。 中年官员愈发大怒,索性端起碗就吃,也不用筷子,三口两口就呼噜一空。 “何凤林是我大唐军人的楷模,他为国捐躯,皇帝也会有赏赐,冷云先生自然也是面上有光,何怒之有。”谢晚这个时候才淡淡的说道:“而且只是因为阴山一窝蜂这些贼人阵前反戈,他们才英勇战死,阴山一窝蜂这些人原本就和突厥人勾结,剿灭阴山一窝蜂的功劳,他们可记首功。” 中年官员重重的放下空碗,咬牙切齿道:“谢公子,我知道你聪明,但你万不可将天下人都当成傻子。你说阴山一窝蜂这群人原本就和突厥人有勾结,北边的那些将领首先就不答应。” 谢晚微笑道:“皇帝对北边那些人有了疑心,才会花很大力气将他们调回去,这些人现在不敢惹火上身。” “你要栽赃的话,当然可以做到所谓的证据确凿。”中年官员冷笑连连,“只是那些人只是调回去,不是死了,他们办事,根本不要什么证据不证据,你会被他们记恨着,他们不会放过任何可以对付你的机会。” “若不是你哥让我助你一臂之力,你的这档子事情我根本不想管。” 顿了顿之后,中年官员直视着谢晚道:“阴山一窝蜂里面有一名大剑师,我就想不明白你为何一定要找他们的麻烦。” 谢晚和他对视了一眼,不屑道:“正是因为这点,所以只能是他们。” 第十四章 四方凛风来 中年官员深深的皱起了眉头:“我想知道为什么。” 谢晚转头看向远处连着天空的巨山,缓缓的说道:“赵郡李氏、太原王氏、荥阳郑氏、范阳卢氏、清河崔氏、博陵崔氏,他们都有大剑师,我们陈郡谢氏,理应也有大剑师。” 中年官员眼中的怒意开始消失,他沉默的思索着。 “剑能杀人,刀也能杀人,在战场上,死于弩箭的人比死于刀剑的人多得多,但长安城里的贵人们不这么想。”谢晚微讽道:“他们觉得用剑有雅气,不管会不会用剑的人都会附庸风雅,出行的时候都要在腰间配一柄长剑。长安城里不准携弓箭招摇过市,但佩剑者可以。哪怕是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也会佩剑以示豪气。谁家能有出了大剑师的修所,必定引起年轻人的追捧。大剑师这种东西,你不一定要用,但一定要有。京兆杜氏、河东柳氏、河东裴氏、河东薛氏,这些个名门望族经营了这么多年,费尽心机都出不了一名大剑师,我们陈郡谢氏若是有了,我会有更多的选择。” “你想那名大剑师归你所用?” “当然不是。”谢晚摇了摇头,“北边那些个杀胚都用不了他,他当然不可能为我效命。” 中年官员猜出了他心中所想,面色稍霁:“能比剑胜过大剑师的,自然是大剑师,你想让你的人比剑胜了他?” 谢晚自傲的笑了起来,道:“五年前长安半山剑场有一个姓狄的剑师死在了霜剑之下,那人当时在长安没什么名气,但长安很多剑师却都很清楚,那人在半山剑场没什么对手。我来这里之前特地查过有关霜剑的卷宗,从那时候开始,霜剑很少单独杀人,他刺杀的对象往往背后中箭,我想他应该在故意弱化他是大剑师的事实。但很可惜的是,去年秋里北方边军的将领进行了论调,有超过半数的高阶将领返回了长安,这些人每一个都将霜剑夸得天上地下少有。阴山一窝蜂这些人的小算盘,算是砸得彻底。” “没有人会质疑他们的眼光。”中年官员点了点头,“只是你们谢家真有人能够胜得了这传说中的霜剑,什么人让你如此有信心?” “不需要真正有人比他强大。”谢晚不屑道:“长安现在所有人都会知道霜剑是厉害的大剑师,但他们不会知道比剑的时候,这霜剑受了什么样的伤。霜剑存在的意义,就是在合适的时候死去,而杀死他的那个人是我们谢氏的大剑师。今后他不需要再和什么大剑师生死相搏,因为在长安,在洛阳,没有人会想要杀我们谢氏的大剑师。我们也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中年官员看了他一眼,道:“你这样的安排我能够接受,只是我始终觉得北边那些将领不会放过你。” 谢晚笑了起来,道:“和杀死三千北进的突厥人相比,这些损失不算什么。解决了他们的心头大患,他们不会记恨我,只会感谢我。” 中年官员沉默了片刻,站了起来。 “走了。” 他对着谢晚颔首为礼,异常干脆的说了两个字便直接走出了这座宅院。 驿站外的道路上,有三辆马车在等着他。 “老师。”一名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对着他躬身行了一礼,然后关切的轻声问道:“您觉得他如何?” 中年官员转身看了一眼驿站的深处,再转过身来的时候,脸上已经堆满了冷笑,“今后你们不要和他有过多的牵扯,这人和你们之前所说的差不多,虽然足够聪明,却太过自负。他之前未经什么挫折,总是想当然的觉得一切会顺心如意,设计虽然巧妙毒辣,但几乎不考虑万一失手要如何收场。” 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恭谨的轻声道:“是,我便一直觉得老师您的眼光精准,他的兄长谢玄运比他强出太多。我觉得他还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人命在他的眼里不是人命,只是他随手可以利用的工具。” 中年官员轻嗯了一声,心中有些满意,在进车厢之前又认真的告诫了一句,“不管将来你坐在什么位子上,你始终都要牢牢记住,天下比你厉害的人物多了去了,不出现在你面前,你不要认为没有。” 年轻人又认真行了一礼,道:“学生不敢忘记。” …… “真他娘操蛋!”在跟着顾留白下坡的时候,陈屠还在心里骂人。 他没想过自己居然还能将命交到别人手里。 一开始他还寄希望这两个突厥人表示强烈反对,但他没想到两个突厥人竟然也中了邪一样听从顾留白的安排。 抱着必死之心的何凤林也震惊到了一定程度。 突然之间,那春风楼前站着的四个人就下来了。 不止如此,还有一个驼背老妇人在高处出现,也在慢慢往下走。 那个老妇人给他的感觉是老得好像随便摔一跤就能摔死,但她背着的明明是一具很大的弓。 她就是那名箭师? 她下来做什么? 顾留白走在最前,他隔着老远就对阴十娘和何凤林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先不要轻举妄动。 阴十娘本来就不爱说话,她什么都没有说,就让顾留白从身边走了过去。 “抱歉。” 顾留白一直走到何凤林等人所在的营地前方,才对着何凤林微躬身行了一礼,说道。 何凤林眉头大皱,他已经在心中盘算接下来要如何应对才最为合理,这莫名其妙来一个少年说这种话,便更加让他不懂了。 “我一开始没有想周全。”但不等他说话,顾留白却已经接着说道:“你们可以不必死。” 何凤林想都没想就回答道:“我们不怕死。” “不,你误解了我的意思。”顾留白诚恳道:“我是说你可以说说你想要知道什么。” 卫春风的战死也已经让此时的何凤林有些冲昏了头脑,他寒声道:“这是军中机密,我岂会告诉你。” 顾留白惊讶的看着他,又点了点身后的舒尔翰和柳暮雨,“你想要对付他们两个,不是想要从他们的口中得知什么消息吗,你不说你想要知道什么,他们又如何回答你?” 何凤林的脑门之中顿时轰的一响。 他说话都有些结巴了起来,“你…你能…让他们告诉我?” 顾留白看了他一眼,平静道:“你必须先让他们知道,你想要知道什么。” 顿了顿之后,他看着明显大脑一片空白的何凤林,轻声道:“如果我没有猜错,那你现在可以问了。” 何凤林呼吸都有些艰难起来,他看着顾留白,道:“我知道你是冥柏坡埋尸人,但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顾留白理所当然般说道:“疯狗白眉的儿子被我们杀了,他们都选择相信我,你凭什么不相信我?” 何凤林还僵立当场。 顾留白的眉梢微微挑起,“我只是不想你们成为某个大人物阴谋的牺牲品。” 何凤林缓缓抬头,道:“我只是不相信会有天上掉胡饼这回事。” 顾留白看着地上卫春风和邱白羽的尸身,声音微冷的说道,“现在你可以相信一次,你可以不惜命,但你不能不给他们活命的机会。” 何凤林动摇了。 至少顾留白已经表现了足够的诚意。 即便不相信会有天上掉胡饼的好运,何凤林对着身旁一名随从交待了几句之后,还是单独走到了顾留白的身前。 “不能有太多人知道。” 何凤林对着顾留白说道。 “没办法,加上你算是四方人马。”顾留白点了点舒尔翰和柳暮雨,道:“他们两个是你要的人,必须在场。而我得为促成这件事付出他们足够心动的条件,我也必须在场。” “至于他们。”顾留白又点了点陈屠,道:“我们把他们撇开谈事情,他们肯定不愿意,我们也不可能打得过他们,所以他们也必须在场了。” 何凤林艰难的点了点头。 这么算起来,他唯一顾忌的就是多了阴山一窝蜂的人,但目前情况似乎的确无法将他们排除在外。 “不要太过顾虑这件事情,只要你们能够完成军令,我想没有人能够治你们的罪。”顾留白接着说道:“我们不会打听其它的事情。” 之前第一时间选择相信顾留白的柳暮雨此时也点了点头表示同意,然后很直接的轻声问道:“你们想要什么?” 何凤林目光剧烈闪动了一下,声音微寒道:“我们想要得到韩宴清和你们勾连的罪证。” “韩宴清是谁?”陈屠不解的看向顾留白。 顾留白不动声色道:“西域判度支。” 陈屠笑得有些尴尬,“这官职我们不懂。” 顾留白淡然道:“主管这边边军钱粮的人,职权很大的财神爷。” “这种人竟然和突厥人有勾结?”陈屠的笑容一下子阴森起来,“下面的人和突厥人打得脑浆子都出来,他们上面的人忙着和突厥人一起捞钱?” 第十五章 狐威假白额 顾留白只是微讽的笑了笑。 陈屠的眼神看着就想捅人,“但若是这种级别的人物,收集到一些罪证也未必扳得倒吧?” “为什么一定是要扳倒?”顾留白冷笑道:“那些人互相揪着小辫子,利益交换就比较容易。” 陈屠心里极其的不舒服。 但顾留白接下来的话让他更不舒服。 “不要以为你们比那些人更为高尚。”顾留白看了他一眼,说道:“我知道你们最擅长杀人,而且已经习惯用杀人来解决问题,但你别忘记你们之前杀的都是什么人,现在杀的是什么人。为了活命,你们已经开始变得没有原则。” “陈屠,既然你可以代替他们做出一部分选择,那你不要忘记你们原本是什么样的人。”顾留白声音变得寒冷了些,“你们可以觉得梁风凝和何凤林他们只认军令不认人很蠢,但他们真的是蠢吗?就是这世上有人固执的守着规矩,这世上才会有人计较公平不公平。” 陈屠艰难的笑了起来,“你他娘的说得我好羞愧,我都想掏刀子抹了自己的脖子。” 顾留白的心情明显也不愉悦,他并没有回应。 原来在想要活命面前,会不自觉的变得如此不堪? 陈屠深吸了一口气,他突然莫名的对这名少年有了些敬意。 “何凤林给不出什么好处。”他又担忧起来,“突厥人怎么会断了自己的路,十五哥,你觉得柳暮雨是傻子,还是你是傻子,他们会将韩宴清的罪证告诉这个小校尉?” “有没有一种可能,你是那个傻子?”顾留白呵呵一笑,他有点摸不清楚阴十娘的路子,砍又砍不过阴十娘,这种话他不敢和阴十娘说,但他敢和陈屠说。 因为事实证明了他似乎就是那个傻子。 柳暮雨很直接的说道,“我可以给,但不会无条件的给。” 说完这句,他转头看向顾留白。 顾留白点了点头,将头凑到他耳畔轻声说了两句。 “他娘的…何凤林给不出的好处,顾十五可以给。”陈屠的脸火辣辣的疼,这个时候他反应过来,之前顾留白肯定就已经想好了。而且柳暮雨肯定也看出了苗头。 那剩下没看出来苗头的,就是自己这个傻子。 也不知道顾留白和柳暮雨说的是什么,柳暮雨身体微微一震,他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对着何凤林道:“杜洄、陆尘心、蒲海钱庄。” 这些显然是涉及交易的一些关键人物和地点,只要一查就肯定能查出问题。 何凤林并不傻。 他当然看得出顾留白作为中间人在其中起了什么作用。 他牢牢记住这些个名字,然后对着顾留白躬身行了一礼,“只要这消息属实,我们这些兄弟都欠你一条命。但如果他告诉我们的是假的,那我们这帮子兄弟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只要你能带他们回去,他们不用做鬼。”顾留白看了他一眼,淡淡的说道:“如果情报真的出了什么问题,那你自己一个人扛下这件事情就可以。” 何凤林微微一怔,旋即反应过来:“不错,这的确是我一个人的选择。” “鹭草驿那边的贵人什么来历?如果你能告诉我就告诉我,不方便的话就当我没问过。”顾留白轻声说道。 何凤林皱了皱眉头,但他没怎么犹豫,“我不太清楚,只知道这人没用任何边军驻守,自己带的随从。” 顾留白点了点头,道:“你若是能够回去,不要想着去弄清楚这件事情,不要想着给死去的兄弟找个说法,这种人和韩宴清之间的纠葛,不是你们和你们的上司所能插手的。我之前来不及想清楚,否则至少在这里能少死几个人。” 何凤林沉默了一个呼吸的时间,道:“你帮我们能拿到什么好处?” 顾留白认真道:“我不是帮你,我是帮我们自己。在那位贵人的算计里,你们只是其中的一环,和你之前说的一样,哪怕阴山一窝蜂这些人只是因为想活下去而杀了你们,他们也会被大唐军方惦记一辈子。而且我不觉得那人的算计会这么简单。” 何凤林再次躬身行了一礼,道:“多谢。” 顾留白回了一礼。 他心中却有些忧虑起来。 一张阴谋巨网似乎已经落下,这里只是开始而已。 看着何凤林返回营地,又看着他那些部下开始沉默的搬运同僚的尸身,陈屠突然觉得自己这群人只是想靠杀人解决问题的习惯或许是要改改。 顾留白之前在道歉,但似乎真正应该道歉的是他。 看着沉默的少年,陈屠随口问道,“他们会用什么方法尽快将消息传递出去?” “这我猜不出来,可能用鹰?沙洲那一带的边军喜欢用鹰。不过也有可能是别的什么鸟,谁知道呢,我见过有的胡人甚至用貂和鼠来传递消息的。”顾留白不太愿意为已经发生了的事情纠结,他迅速摆脱了有些低落的心境。 何凤林等人的身影,方才让他轻易的想起了梁风凝。 “你和柳暮雨说了什么,他居然就同意了?”陈屠犹豫了一下,问道。 顾留白平静道:“不能言。” “你这厮…”陈屠脖子一粗就想骂人,但马上又忍住了,微眯着眼睛道:“顾十五,我是整明白了,你说的不错,在想要活命面前,我们并不比那些人高尚。” 顾留白微微蹙眉,道:“就特意想说这个?”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调度我们这些人杀人,我做得还行。但大半的原因还是因为我们这帮老伙计比一般人强得多。” 陈屠的面色骤然阴沉下来,他看了看自己手上的茧子,缓缓说道:“至于杀人之外的算计,猜测别人图谋什么,我的确比你差远了。虽然不知道你怎么有这么妖的脑子,但我现在的确敬你是条汉子,但我既然答应送你去长安,这便意味着我们的老底会给你看穿,你今后若是故意这样摆谱,那我们难免一拍两散。我脑子虽然不好使,但至少不像何凤林这般直肠子。” “哦?” 顾留白不在意他的威胁,学着他笑眯眯,“为何要扯何凤林?” “你又高尚得到哪去?” 陈屠阴森的磨着牙,“你这人一看就不是啥好人,张口闭口他底下这帮人,尽挑戳他心窝子的话说,还虚情假意的让他回去不要想着找死去的兄弟找个说法,不要去插手那贵人和韩宴清的这档子事,你那花花肠子我听得都快吐了。” 顾留白哼了一声,“我又没说我是好人。” 陈屠鄙夷的冷笑道:“这些人要是都能活着回去,何凤林今后恨不得把脑袋摘给你。” “我落点好处不是很正常?”顾留白不以为耻,“以后少不得和边军打交道。” 陈屠呸的一声吐了口唾沫,“咱家就看不得你这种奸诈人。” “算了,好像我看不出你心思似的。说了半天不还是为了想知道我和柳暮雨说了什么。” 顾留白看着他装聪明的样子就想笑,心情莫名的愉悦不少,“来头越大的贵人胃口越大,既然盯上了韩宴清这条线,那这条线上常用的一些人想要全部保住就很难,不如先丢点东西出去止损,韩宴清也会借机处理好善后事宜。” 陈屠老脸微微一红,道:“的确在理。” “柳暮雨也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这种事情韩宴清处理越早,损失反而越小。” 陈屠觉得自己又被扎了一下心。 不过好在顾留白接着说了下去,“不过作为交换,我还是不得不先告诉柳暮雨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我告诉他,他们大食人那条线也不能用了。我之前知道他们母马那回事,就是因为我知道有个他们信任的大食人出了问题,已经被人收买了。” “和他们做生意的大食人被人暗中收买了?”陈屠冷笑道:“看来这条道上的信誉很成问题啊。” “所以才显得我这种人的可贵。”顾留白解释道:“柳暮雨本身听我说母马的事情就已经有所怀疑,我只是直接点明了而已,我还告诉了他收买那大食人的是谁。” 陈屠看了一眼柳暮雨,“你们都是人精。” 他的语气有点丧。 自诩脑袋聪明的他,被事实扎得变成了渣渣陈。 顾留白看着他安慰道:“人各有所长。” 陈屠觉得他还不如不安慰呢。 “你让他们做什么?” 转眼他看到舒尔翰开始摆弄火折子了。 “让他们给白眉可汗传讯,我让他们弄两百黑骑过来把这里堵了,关门捉鳖。”顾留白笑眯眯的说道,“你和你们的人打个招呼,别和他们起冲突。” 差遣这世上最强的骑军做事? 这真是不见外啊。 陈屠觉得这种事情换成自己,想都不敢想。 顾留白很快高兴了起来。 在大唐境内,自然那些贵人占据主导,但在这里,一向是谁拳头大谁说话。 黑骑来都来了,让他耍耍威风都好。 今日黑骑帮他堵人,传出去之后,他冥柏坡埋尸人的名头又响三分。 第十六章犀利不可忤 堵人做什么? 陈屠突然拍起了大腿。 这顾留白肯定是怀疑冥柏坡里还有那个贵人安排的其他人! 就在这个时候,顾留白停止思索,转头看陈屠,“你知道现在最快最干脆的解决方法是什么吗?” “别问我,我就知道杀人。”陈屠有点胸闷。 顾留白一笑,“对了,就是杀人。” “怎么又对了?”陈屠都笑不起来了。 顾留白冷笑道:“直接去鹭草驿把那个贵人宰了就最干脆。” “可以啊!反正这里距离鹭草驿不远。”陈屠眼睛一亮,但旋即就发现不对,“这不是和杀了阿史那氏一个道理?刚摆平了突厥人的事情,现在却杀个大唐门阀子弟,那接下来不也是被追杀到死?” “真好。”顾留白一本正经的说道,“终于不想着只靠杀人解决问题了,你们终于又可以多活几天。” “开始整我的脑子了?”陈屠眯起了眼睛,冷笑道:“其实你要是没有别的办法,我们就真的这么干。” “既然把你们和我算计在内,要杀他没那么容易,说不定有一群玄甲士在那等着我们送人头。”顾留白平静道:“纯粹靠杀人没法解决的问题,最好用生意人的办法来处置。” 陈屠连笑都懒得对他笑了。 阴山一窝蜂杀人换赏金都习惯了。 的确满脑子想的就是杀人。 但顾留白满脑子想的就是好处。 这奸诈人做什么都精打细算。 这条道上说话算数的人不多,但疯狗白眉的这些突厥人就说话算数。 越想越觉得吃亏。 昨天半夜到现在,脏活累活都他们干了,但顾留白像头猪一样安稳的睡了整晚,弄了半天,现在何凤林那一群人和突厥人要感激的都是他。 好处都被他利索的占完了。 真他娘的操蛋! 被何凤林赶到南边的那些商队的人还是没怎么敢动,突厥人和何凤林这些人离开之前,他们不想沾染任何麻烦,不过那些冥柏坡的常住人口似乎没受什么影响,这个时候该干嘛还是在干嘛。 这些人在陈屠眼睛里也绝非善类。 哪怕是看着那些尸体,他们也就像是看着干柴一样,一点恐惧的意思都没有。 不过最为变态的自然当属顾留白。 昨晚已经吃了一案板的羊肉,看着这些尸体也并未倒胃口,居然又让春风楼里的那个老头去用羊汤煮面片了,而且还在和龙婆一顿比画,问她想不想吃点啥。 这小子看起来好像对阴山一窝蜂的人都很大气,但陈屠却总觉得被吃干抹净的是他们阴山一窝蜂。 突然间陈屠的眉头又不自觉的皱了起来。 他看到有三个人走了出来。 昨夜在顾留白的陪同下,他已经在冥柏坡转过了一圈,那些营帐里、库房里、吊脚楼里的人长什么样子,他记得七七八八,最后半夜里到的三批人马,他更是一个个盯得很仔细。 不过这三个人的面孔很陌生,最大的可能性就是顾留白带着他逛冥柏坡的时候,这三个人故意躲开了。 狐假虎威…现在作为老虎的突厥黑甲骑还未到,顾留白这只狐狸的算计已经起效了? 走过来这三个人长得都很有特点,看过之后想忘记都有点难。 首先这三个人不是胡人,而且肤色比较白净。 在关外这条商路上,肤色白净的唐人绝对少见。要么是那种跟着商队出来见识一下边塞风光的文人,要么就是一些出来谈大生意的商号掌柜。 其次在唐人里面,这三个人的长相和装束本身也很独特。 中间的一个身穿圆领宽袖黑色暗纹锦袍,外披一件厚重的蓑衣。不过常见的蓑衣是棕麻编成,但这人的蓑衣却是某种动物的长毛编成,看上去油亮油亮的,而且应该很暖和。 这种蓑衣陈屠从来没见过,但肯定不是一般人家能有的。 这个人的脸和蓑衣一样有特色,他的脸小小的,只有巴掌大小,一张特别稚嫩的娃娃脸上长着胡子,给人的感觉分外怪异。 他的身高和绝大多数普通男子差不多,但一双手很短,一开始走过来的时候,陈屠还以为他的双手都被人齐着手肘斩断了,但随即看到他如小孩子模样的手掌,陈屠就知道不是的。 接着陈屠很自然的联想这人是不是个侏儒,其实袍子里还藏着一个人,或者说踩着高跷之类,但他仔细看了一会,却看不出什么破绽。 另外两个人看上去倒不像是有什么天生的缺陷,都像是那种铺子里和和气气的掌柜,都是白白胖胖的,但两个人眼圈黑得不像样,就像是足有半个月没好生睡过觉了。 三个人的面色看上去多多少少有点尴尬。 陈屠转头看向顾留白。 他之前和顾留白说的那些并不是玩笑话,这种伤脑子算计的事情就让顾留白去做,不然他真的会伤自尊。 不过眼下这三个人明显也不是对他有意思,对方明显是犹豫了一会,看到顾留白从春风楼下来之后,才打定主意出来的。 然而在听到顾留白接下来的话之后,他却迅速改变了主意。 因为顾留白对着他说道:“等会我单独和他们谈,你们一个人都不要过来,至少距离我们二十步以上。” “那可不行,我一定要在场。”陈屠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这三人一看就十分凶险,小心有诈。” 顾留白顿时笑了,“行,你跟着就跟着,到时后悔不要怪我。” 陈屠屁话不说就皮笑肉不笑的跟在了顾留白的身后。 “三位,我们找个僻静点的地方说话?” 隔着数十步的距离,顾留白就对着面色有点尴尬的三个人点了点一个地方。 那三个人顺着顾留白的手指望去,发现是个装了货物的洞窟。 左右两个黑眼圈的人看了中间那个短手的侏儒脸一眼,侏儒脸也没什么犹豫,马上点头道:“也好。” 这洞窟并不算大,而且大多数地方都堆了货物,只有两个马车车厢大小的一片空地。 跟着顾留白走进这个洞窟的陈屠有些奇怪。 周围的一些库房明显偏大一点,就不知道顾留白为什么偏偏挑了个小的。 这空间太过狭小,万一动起手来,真不好躲闪。 好在这洞窟里堆的东西似乎比较金贵,一方方的货物外面都裹着晒得很干的金黄色稻草,除了散发的气味有点辛辣刺鼻之外,洞窟里显得异常干净,没有一些洞窟里常有的尿骚味。 这种洞窟一般就是来头很大的商队的固定库房,外面平时都有人把守,所以就算是暴风雪,也没有人住在这个洞窟里面。 那三个人是先进了洞窟,等到顾留白跟了进来,中间那短手侏儒脸就对顾留白拱了拱手,道:“鄙人崔云深,不知梁风凝在何处?” “这种无用的废话就不要说了,你们昨日暴风雪前就到了,不可能没有打听到梁风凝早就死了。”顾留白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阴沉,“不如说说你们为谁办事,想要做什么。” 陈屠顿时有些意外,顾留白给他的印象是和谁说话都客客气气的,但现在沉下脸的时候,却是一副择人而噬的凶狠模样。 长着侏儒脸的崔云深年纪应该不小,说话给人的感觉就是老气横秋的,此时见到顾留白脸色难看,却是依旧不紧不慢道:“那看来我们打听到的消息属实,梁风凝早就死了,但你一直从边军手里拿着他的军饷。” 看着顾留白明显已经不耐烦的神色,崔云深突然又话锋一转,“不过这也可以说明,这些年梁风凝的功劳本来应该是属于你的。倘若我家主人稍微出些力气,就能让你名正言顺的获得这些军功,顺便还能将军功的等级往上提上一提。到时候将你调去富庶的地方当个肥差岂不是美的很?” 顾留白眼睛一亮,道:“当官倒是不在乎,只是不知道能不能谋个爵位。” 陈屠的鼻子里差点直接发出嗤嗤的声音。 这小子顶着两个大绿眼珠子想要大唐的爵位,开什么玩笑呢? 但就在下一刹那,他反应了过来,顾留白这小子真的是在开玩笑。 崔云深也不笨。 “你不想为官?”崔云深皱起了眉头,他并未发怒,只是沉吟道:“那是求财?” “我是年轻人,比较心急。”顾留言微讽的笑了起来,“你们尽可以摸我的底,但我给你们的最后时限就是突厥黑骑到达的时候,在他们到达之前你们还不老实告诉我你们想做什么,那我就直接让他们把你们拖出去杀了。” 崔云深微微垂首,他巴掌大的脸躲在阴影里,显得格外阴森。 “我实在想不明白。” 他声音微寒的轻声说道,“在所有卷入这桩事情的人里面,你是最容易脱身的一个,你为何偏偏要纠缠得越来越深?以你表现出来的能力,你不会不明白要面对的是什么样的贵人,难道你不想好好的活下去吗?” “你想不明白,那就让我来告诉你为什么。”面对赤裸裸的威胁,顾留白也并未动怒,只是想到了某段往事,他平静的说道,“我娘在我小的时候就教过我,永远不要做任何人的棋子。” 第十七章 洞里风波恶 永远不要做任何人的棋子?” 崔云深静静地看着顾留白,异常诚恳的说道,“只是我们生来就没有那样的命。” 顾留白平静道:“我并不想和你探讨命运,你们实在不想活,那我可以顺你们的意。” 崔云深想了想,道:“如果你能让霜剑主人过来此处,我们只要和她说几句话,你想要什么,我们说不定也能从中斡旋。” 陈屠一愣。 顾留白突然笑了起来,“只是这样?” 崔云深像是下了极大决心般说道:“只是如此。” “所以你们三个的目标,就只是这名大剑师?”顾留白直视着崔云深的眼睛,戏谑道:“让她得疫病?” 之前即便都已经隐隐听到了风中传来的马蹄声,崔云深的脸色都没有多少改变,然而此时,崔云深面色剧变。 他的嘴唇都已经开始发白,但还是强笑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这下便说得通了。”顾留白没有理会他,自顾自的蹙着眉头思索。 “边军调回长安的那些人知道她是大剑师,但邱白羽和何凤林这些人死在她剑下就更有说服力。” “我猜如果不够震撼,接下来你身后的那位贵人恐怕还会送些足够有分量的剑师来死在她剑下。” “但她会因为你们而染上疫疾,到了病发时,再派人和她正式比剑,她就会死在看似公平的比剑之中。” “那能比剑杀死她的人,自然就是大剑师。” “花了这么多手脚,就是想要给自己的修行地强行造就一名大剑师。” “那么仔细想想,已经拥有大剑师的门阀不会做这种事情。” “是哪些门阀需要一名大剑师来提升名望?…是琅琊王氏、兰陵萧氏,还是陈郡谢氏?” “你…”崔云深听着这样的话语,他脸上布满了无法掩饰的震骇神色。 他看着平静思索的顾留白,心中终于生出和陈屠同样的念头。 这恐怕不是人,而是个妖! 他如孩童般短小且白嫩的手指不断地颤抖着,他怎么都无法相信,世上竟然有如此可怕的怪物。 陈屠的全身也不自觉的有些僵硬。 崔云深如此的反应让他确定顾留白的猜测是对的。 但得疫病是什么意思? 他开始觉得非常不妙。 似乎有很不好的事情已经发生。 以至于他虽然站在顾留白的身后,却已经开始觉得自己的背上好像有无数蚂蚁在爬。 “天赋、毅力、际遇、最优秀的师长…这才造就了世人眼中的大剑师。然而你们那位贵人,却将大剑师都看成是玩具,看成他可以一手造就的东西。”顾留白看着说不出话来的崔云深,声音变得刺骨的寒冷,“我虽然从未见过你们那位贵人,但我真的很不喜欢他,可想而知,他就是最暴殄天物的那种人。” 崔云深的额头上开始出现了晶莹的汗珠,血色从他的脸上彻底褪去,他无法理解的看着顾留白,“你既然猜出来了,为何…” “什么疫病?”陈屠忍不住了,他阴森的笑着。 “大唐境内,永州、思州一带山中有不少蛮民部落,与地方官府时有冲突,十几年前大唐曾数次发兵征讨武陵蛮,却都吃了败仗,军方的战报里面不断提及疫病,说是不管如何养得兵强马壮,到了那些蛮子部落的山林,就往往不知不觉染了瘟疫一般,大多数将士气力消蚀,食不下咽,轻则发寒发热,重则昏迷不醒。除了水土不服蚊虫困扰之外,军方发现那些蛮民部落之中有一种人叫做‘大巫’,那些人能够让部落里面的一些人染上疫疾,但用巫药压制,令其依旧活动自如,而大唐将士和这些人接触之后,却会很快得病,许多修了内家养气法门的将士都抵挡不住,无力再战。”顾留白转头看了他一眼,道:“军方战报之中有记载数种疫疾,其中有一种叫做黑眼疾,染病者眼圈如墨,病发时天光黯淡时便视物不清,黑夜如盲。气虚发寒,且力不能续。” 陈屠震骇的看着那两个黑眼圈的,“你的意思是他们就是得了黑眼疾,然后想要设法让阴十娘染病,到时候阴十娘在天光黯淡的时候便看不清楚东西,而且气力无法接续?” “对于修行者而言,感知会急剧下降。” 顾留白点了点头,“当时领命发兵攻打武陵蛮的是兰陵萧氏和陈郡谢氏,他们两家就有可能弄懂这黑眼疾,至于琅琊王氏则是后来去负责招安的,这三家也正好都缺个大剑师提升他们的名望。” “你只是关外成长的少年,为何连这些都知道?”崔云深身体无法控制的颤抖起来。 “我这些年看的最多的就是军方的卷宗。军方的卷宗比较实际,能够比较确切的知道大唐内外发生的事情。”顾留白微嘲道:“更何况大唐帝国有一点很不好,远到长安,近到沙州瓜州,没几个男人把女人放在眼里。所以哪怕是军方的卷宗,也给了我足够的误导,遇到真正的霜剑主人之前,我都以为她是男的。” 陈屠正想这和眼下的事情有什么关联时,顾留白已经冷笑着说了下去,“哪怕你们到了这边,都只费尽心思去打听梁风凝和我什么关系,至于我娘是什么人,你们似乎根本都不在意。” 陈屠的脑瓜子嗡嗡的。 连他都的确忽略了这点。 崔云深大脑一片空白,几乎是下意识的开口问道:“你娘是什么人?” “我娘能在这里把我养大,是因为这条商路上没有比她更好的医师,有可能西边和北边边军里所有的医官也没有她强。”顾留白有些感伤道:“以前梁风凝还活着的时候,只要有人对我娘不礼貌,在冥柏坡不讲规矩,都很容易病死,或者发疯,或者癫痫得把自己舌头嚼了。梁风凝死后,我娘也不管事了,这些年来,似乎也没有谁记得一个女子了。” 一个医师? 比边军的那些医官都要强? 甚至不止能救人,还能杀人? 崔云深看着稚气未脱却像个魔鬼一样的顾留白,他心中第一次对谢晚的能力有所怀疑。 他很清楚谢晚有多可怕。 他平生见过许多厉害得不得了的人物,都被谢晚玩弄于股掌之间。 如果没有意外,阴十娘这样可怕的大剑师也注定只是他在关外这一段时间的玩具。 他觉得谢晚根本不会犯错,根本不会有对手。 除非是那些同样让他仰望都看不清楚的门阀子弟。 然而看上去那么精妙的设计,如此大费周章,却连顾留白这样的人的真正底细都查不清楚? “那怎么样就会染病?”陈屠有些焦躁的声音响起。 陈屠现在不只是背上有蚂蚁在爬,他心里都在发毛。 “黑眼疾,十五步之内交谈,便很容易染病。”顾留白说道。 “你他娘的是不是有病…”陈屠目瞪口呆。 他们现在和崔云深还有那两个黑眼圈的可没有十五步,最多只有六七步的距离。 “你们身上的巫药快拿出来!”他反应也算是快,止住了骂声,烦躁的朝着崔云深和那两个黑眼圈叫道。 崔云深摇了摇头。 陈屠冷笑道,“你这厮摇头什么意思,不想给?你是觉得只有黑骑才能摘得了你的脑袋?” “我们身上并无巫药。”崔云深苦笑道:“我家大人不会给我们巫药,我之前和他们两个也并非一起到来,只是他们已经有些病发,脑子已不太清楚,所以这种时候便需要我领着。只是没想到还未接近那霜剑主人,便已经被他看穿。” “顾十五,那只能劳烦你治上一治了,反正你自己也要治,顺手而已。”陈屠又反应了过来,顾留白现在似乎一点都不担心,那他肯定有办法。 然而让他怎么都没有想到的是,顾留白却是摇了摇头,道:“我娘可能会,但是我不会。” “你他娘的…”陈屠彻底不能理解了。 “我都和你说让我单独和他们谈,你非不信我,非要跟着,我也没有办法。” “你自己就不怕得了?” 顾留白淡然道:“我得不了这种疫疾。” “你得不了是什么意思?”陈屠的眼睛一下子眯了起来。 “我娘给我用过很多药,这种小疫疾对我没什么影响。” “百毒不侵的意思?”陈屠心都有些凉了,“你他娘的是说,你自己不会被他们传上,但我就会被传上?” “对。”顾留白看着那两个黑眼圈的人,认真道:“平时一个感染黑眼疾的就蛮凶险的了,现在两个这样的,他们肯定是想传给阴十娘的时候万无一失。你和我们在这里呆了这么久,应该无法幸免。” 陈屠用一种很欣赏的目光看着顾留白,“故意坑我?” 顾留白露出人畜无害般的微笑,“被传染上也就是黑暗里不能视物,寻常人体虚无力,大半个月便可以恢复,没什么大事。” “那两人病发得脑袋都有些糊涂了,你和我说没什么大事?”陈屠呵呵道。 顾留白微微一笑,“也就是浑身发寒,脑门仿佛淤堵.” “故意让我吃苦头?十五哥你厉害啊。”陈屠似乎还在赞叹,但右手却已经并指如刀,朝着顾留白的脑门劈了过去。 「大家看看我长得像不像推荐票?」 第十八章 未可轻年少 陈屠的出手毫无征兆。 就连崔云深等三人都未曾想到他会突然出手偷袭。 顾留白脸上依旧挂着微笑。 他似乎也没有料到。 然而他的手好像恰巧抬起,和陈屠的手碰了碰。 咄! 两个人手掌和手掌接触的刹那,却是发出了硬物撞击厚木般沉闷的响声。 一股如星尘般耀眼的真气碎屑,带着迷离的色彩,从两个人的手掌边缘扩散开来。 顾留白面色微微一白,微笑却不改,“陈屠兄,下手有些黑了啊。” 陈屠笑得嘴巴有些歪斜,“十五哥不仅是几百个心眼子厉害,手上的活也硬啊。” 他心中已是惊涛骇浪! 他觉得和阴十娘龙婆她们说,她们都未必相信,这十六岁都没满的少年,竟已踏入七品? 虽说他并未使上全力,但双方这一碰,那真气和真气的交锋,他已经完全摸到了对方的底子! 真气修为和他一样位列七品,只是略低一个小阶? 简直闻所未闻。 大唐立国以来,所有记载之中,根本就没有出过这么年轻的七品修士! 怎么修的? “我手硬也没陈兄的头铁啊。”顾留白不怀好意的看着他,认真道:“说了让你不要跟来,你非不信,以后长长记性,吃了苦头别怨我。” “这两个人会不会将冥柏坡里的人都传遍了?”陈屠冷冷一笑,也不和顾留白斗嘴皮子。 顾留白淡然道:“这种黑眼疾倒是没那么麻烦,外面足够冷,又通风,不太容易传,和他们这种已经发病的在这种屋子里面对面才特别容易染上,接下来你们的人别和他们接触就成。” 陈屠依旧阴冷的笑着,声音却严肃起来,“那我若是染上这黑眼疾,到时病发了,是不是也要远离所有人?” “除非你想让阴十娘染上,否则不要面对面冲着她说话。”顾留白平静道:“一般来说五六天之后才会发病,这五六天之内倒是并不要紧。” 陈屠有种忍不住掏刀子的冲动。 “你们想活命吗?”这个时候,顾留白却已经转过头去,对着崔云深认真的问道。 “活命?”崔云深的面色异常惨白,他似乎听懂了顾留白的意思,但眼睛里反而全部都是绝望,“谁不想活命,但是我们活不了,我们还有家人,若是我们帮你们办事,我们家人过得会比死还惨。” 顾留白摇了摇头,“只要听我的,你们会好好活着,你们的家人也会好好活着。” 陈屠沉下脸沉默不语。 这种话很像是骗人的大话,但从顾留白的口中说出来,给人的感觉却又完全不一样。 崔云深肉眼可见的心动,他看着顾留白,道:“你能如何帮我们?” 顾留白道:“你的主人不只想造就一名大剑师,他还想乘机抓住西域叛度支韩宴清的把柄,从西边那些大人物的手中获取一定的利益。无论是吞没军资还是勾连突厥人自然都是重罪,巫蛊之术,大唐也是一向禁止的。以巫蛊之术散布疫疾者,也是满门抄斩。” 崔云深道:“你想借军方那些大人物之手对付他?” “你的主人自然清楚散布疫疾是何等重罪,尤其在这边关地带,若是这疫疾不小心在边军之中散布开来,那谁担得起这样的罪责?” 顾留白看了他一眼,“你的主人估计年轻气傲,做事没什么顾忌,他应该是觉得,哪怕出现一些问题,他都能压得下去,但他家中的长辈不会这么想。所以这种手段,他必然是瞒着家中的。这种把柄如果被军方抓住,他家中的那些长辈必定震怒,他的下场就不好说了。” 连陈屠都听出顾留白是故意说得很仔细了,但崔云深眼中的绝望并未消失,他依旧摇了摇头,道:“你还是不够了解他们的做派,其实按你这么说,最大的可能是他们达成某种默契之后,我们和我们的家人,乃至所有知晓此事的人都被灭口,从此消失。” “若是跳过我,你们自己去做这样的事情,那自然会这样,但由我去做就不会。”顾留白淡淡的笑了笑,道:“你忘记了我在此处还有一个身份,我顶替梁风凝做了这么多年的暗桩,自然能够让这桩事也被北边军方的那几个大人物知晓,那几个人也不会放过敲诈一个门阀的机会,而且北边这几个大人物已经轮调回长安,他们本身就被那些个贵人弄得一肚子火,这种筹码可以让他们在长安搅风搅雨,他们不会让它轻易的消失。” 停顿了一个呼吸的时间过后,看着崔云深依旧犹豫的模样,顾留白接着说道:“我送他们这么大的一个人情,作为回报,我自然会提些要求,我会让他们保住你们和你们的家人。至于所有知晓此事的人都被灭口,你家的那位大人根本做不到。他杀不了我,而且突厥人也会知道这桩事情。” 陈屠听得彻底沉默无语。 越是和顾留白接触,他就越觉得自己和正常人一样,只有一个心眼子,但顾留白是随时都有七八百个心眼子。 “如果我没有猜错,安排这件事情的人应该就在鹭草驿,应该是谢氏的那个年轻人。” 顾留白突然笑了起来,“崔云深,你想必清楚他的为人,一直顾忌的是这件事被他知晓之后如何,但你有没有想过,只要你听我的安排,他根本不知道是你们出了问题。” 这下就连那两个已经黑眼疾发作,脑子不太清楚的人都听出了希望,都口中发出了模糊不清的声音。 崔云深此时的脑子是清晰的,所以听到顾留白的这句话,他不可置信的豁然抬首,但不等他说话,顾留白已经接着说道:“你们的任务只是让阴十娘染病,我会让阴十娘他们假装染病,假装让你们得手,而接下来突厥黑骑来协助我查这冥柏坡所有人,你们接着被突厥人带走,那再合理不过。连突厥人都不怀疑我的信誉,你们便应该知道我说到做到。” 崔云深浑身颤抖起来,他马上跪伏在地,“愿听先生指使。” …… 跟着顾留白走出这个库房的时候,陈屠没有考虑自己染疾的问题,只是觉得雪地上的阳光有些明晃晃的刺眼。 “你准备坑这些突厥人一把?”他将自己的声音压得很低,然后问道。 “当然不是,我和崔云深都说过,突厥人会知道这件事情。”顾留白转头看了他一眼,道:“怎么,如果让你来处理,你会这么做吗?” 陈屠皱着眉头道:“如果换了是我,大约会这么干,到时候突厥人都染病,便对我们造不成什么威胁。” 顾留白道:“如果只考虑活命,那突厥人不是敌人,谢晚本身就想那些突厥人染病,你这么做,就正好顺了他的意。在他的棋盘里面对弈,拔掉一两颗他放在你面前的棋子是赢不了他的,只有将他的棋盘掀了才行。” 陈屠一愣,“他原本就想这么设计突厥人?” “冒这么大的风险,就要有足够大的利益去匹配。”顾留白听着冥柏坡外的动静,慢慢说道:“散布疫疾的罪名太大,光是成就一名大剑师不值得这样的冒险,彻底剿灭这些突厥人可以获得北方边军的一些支持,可以获得足够大的军功,如果再能吞没突厥人安置在关内一些钱庄的财产,并让镇守西域的那些人割让一部分利益,那就差不多。如果一切顺利,你们当然也会被顺手除掉。” 陈屠深深皱起了眉头,“顾十五,如果换了你是谢晚,你会这么做么?” 顾留白很干脆的回答道:“不会,爬得太急,爬的太快都不是什么好事情,身处他这种位置,走得慢无所谓,错过一些机会还有很多次机会,但一定要走的稳,不为人诟病。尤其在大唐帝国,便一定要守大唐帝国的规矩。” 陈屠突然又冷笑起来:“那站在唐人的位置,你不觉得除掉这些突厥人是好事么?” 顾留白觉得自己脖子有点冷,他缩了缩脖子,认真道:“你觉得除掉这些突厥人的好处在哪里? 陈屠看了一眼远方的山峦,沉声道:“自然是保证这条商路的安全,让粟特、大食、回鹘这边的商队,和我们大唐的商队在这条道上畅通无阻。” “长安城里的每一个唐人都会这么想。”顾留白微讽的笑了起来,“只是你觉得除掉他们之后,这条商路便会彻底安稳了?” 陈屠道:“那我怎么知道,只是目前似乎他们是最会惹麻烦的。” 顾留白微微蹙眉,道:“那我来告诉你,回鹘人的势力越来越庞大,如果没有大食和突厥人从中牵制,他们不只是会控制这条商路,而且很有可能会对整个大唐造成威胁,在大唐的北方,会形成一个越来越庞大的帝国。” 陈屠冷笑道:“那回鹘真的对我们大唐不利的话,那再教训他们便是。” 兵强马壮的大唐帝国养起来的典型唐人思维。 顾留白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我之前就和你说过,你太过习惯用杀人来解决问题。但在我看来,觉得谁麻烦就杀谁,这永远解决不了问题。这条商路上,永远都会有制造麻烦的人出现。” 陈屠冷笑道:“十五哥,那不杀人怎么办?” “这批突厥人成为麻烦,是他们不守规矩。”顾留白平静道:“如果我让可以让他们守我的规矩,那他们就不会成为麻烦。如果不靠兄弟的性命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谁喜欢刀头上舔血,谁喜欢天天和人拼命呢?” 第十九章 践蛇及茹蛊 能吃肉吃到饱,狗都不会吃屎?” 陈屠微眯着眼睛看着顾留白发绿的眼眸,阴险的笑着,“十五哥,你觉着你是唐人吗?” “那你觉得怎么样算唐人?”顾留白冷冷的一笑,“你觉得大唐是因为什么成为大唐的?” 陈屠罕见的收敛了笑容,森然道:“当然是拿刀拿剑砍出来的。” “是靠这里。” 顾留白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在陈屠发怒前,他平静的说道,“大唐的皇帝说,‘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就因为有这样的脑子,大唐才能够包容万象,独有大国气概,因为有这样的脑子,这才为他赢得了天可汗的称号,威震四夷。” “你觉得光靠他起兵时带的那些人,能够打下这样大的疆域?”顾留白看了一眼陈屠,继续说道,“现在帮大唐打仗的,很多都是你口中所说的胡人,按照皇帝的想法,只要这些突厥人守我们大唐的礼法,那这些突厥人自然也可以视为大唐的子民。他们在这里若为大唐所用,便能让大唐的气力到达原本不能到达之处。” 陈屠直视着顾留白的眼睛,道:“所以你真的是这么想的?” 顾留白点了点头,道:“而且一个人必定要有最朴素的是非观,谁对我好,我便对他好。这些突厥人对我有信义,我便对他们有信义。” 陈屠眯着眼睛笑了起来。 他似乎被说服了的模样。 但顾留白知道,方才有那么一刹那,如果陈屠觉得他的所作所为根本不利于大唐,是在给大唐树立一个强大的敌人的话,那他说不定真的会在这里就把他剁掉。 陈郡谢氏那个狂悖的二公子只考虑自己和家族的利益,哪怕将大唐腐蚀出很多孔洞他都绝对不会在乎。 但陈屠这些人却不同。 他们看起来就像是天山上的豹子,凭借自己的本事吃肉,桀骜难驯,但实则有很强的领地意识,遇到真正会对大唐造成严重伤害的事情,他们或许会牺牲自己的一切。 长安明明离他们那么远,却仿佛长在了他们的心上。 他们不会甘心死在某个大人物的阴谋之下。 但可以为他们心目中的大唐而死。 …… 从崔云深等人老实呆着的库房走出来之后,顾留白和柳暮雨详细说了谢晚的谋划,交代了一些自己的打算之后,在突厥的黑骑到来之前,他便返回了春风楼。 就像是掐准了时间一样,顾留白在春风楼里靠窗的位置坐下来的时候,陈屠就看到那个被他称为贵叔的老人端来了热气腾腾的面片汤。 “贵叔,我准备走了。” 等到顾留白有些不舍的看着这名老人说话时,陈屠才突然从这个老人身上嗅到了很危险的气息。 这个老人无论是长相还是穿着都太普通了,但听着顾留白说这句话的时候,这名老人点头之间,却似乎有一种让陈屠感到非比寻常的味道在从身体里散发出来。 “你娘有东西留给你,让我到你走的时候再给你。”这老人点了点头,说话之间似乎连五官都在陈屠的眼中变得有些立体起来,有种说不出的静气,一种谁都别来惹我的味道。 顾留白道:“我猜也是。” 老人道:“若是要我们帮忙的时候,就差人带信过来。” 顾留白道:“好,就是我有件事情还想请教一下贵叔。” 老人本来已经转过身去准备去拿东西,听到顾留白这么说,他又慢慢转过身来,“什么事情?” “我们这群人和突厥人分开之后,往关内行走,行踪不定,鹭草驿那边有个氏族子弟却安排了一场比剑。这场比剑在五天之后,十日之内。而且他需要这场比剑被很多人看到,你说他会选在哪里动手?” “按你这么说,可能是在黑沙瓦。” “黑沙瓦?” “对,黑沙瓦杀牲节。鹭草驿和玉门关比较近,但那边比剑没什么人看,而且和玉门关有关系的话,就算你们到了那边,估计也很难进入关内。” “我倒是忘记了杀牲节。” “今年是黑沙瓦的大祭年,而且朝廷在那边养的战马也有大量交割,皇帝可能会很重视。” “嗯,哪怕皇帝不重视,因为战马交割,也应该会有很多官员去。龙头坎、苦沙营那几个地方也会有大量的牲畜皮草交易,鱼龙混杂,确实比较方便入关。” “最重要的是,那边也确实比较方便获得一个正儿八经的身份,不过你自然晓得不能在那里弄身份和通关文牒,肯定都在别人的算计里面。” “这我知道。” “小心些,就算你们这群人像躲藏在泥里的泥鳅,这个人也会想办法把你们从泥里赶出来,赶到那个地方去。” “那我就只能想办法先在黑沙瓦布置起来了,反正至少有太仆寺和兵部的那些官员在的话,这人也不可能搞太大。” 听着如此简单却蕴含着大量信息的对话,陈屠再次深刻的认识到冥柏坡这里的人都不是善类,想想梁风凝、沧浪剑宗的郭北溪都死在这里,他越发觉得这个冥柏坡就像是一个诡异离奇的养蛊地,否则也养不出顾留白这样的怪胎。 突厥的两百黑骑将冥柏坡堵了近两个时辰,然后带了五个人离开。 突厥人全部离开之后,何凤林所在的那支商队第一时间也离开了冥柏坡,但其余商队一时都没有敢离开冥柏坡,直到一些人从顾留白口中得到确定的答复,直到这群突厥人不会再为难这里出去的任何商队之后,所有滞留在冥柏坡之中的商队才重新忙碌起来。 虽然从头到尾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而且无辜被牵扯其中也的确对这些商队造成了不少的困扰,但没有多少实际损失,过不多时,几乎所有的商队都差人送来了些礼物,就连最穷的两个马帮都送来了不少风干得比石头还硬的肉干。 陈屠看着这些人的架势,就知道他们在懊恼之前对顾留白的巴结还是少了。 “能在这种鬼地方混到你这种地步不容易,你要是留在这里,恐怕以后所有经过这里的商队都会把你供起来,没有你的承诺,恐怕他们在这条商路上连睡觉都不安稳。如果你能保证他们的安全,说不定他们以后都要给你建座庙。为什么要走呢?” 他用手指捻起一个碧玉色的琉璃盏,让它对着正午的阳光,眯着眼睛看着,“你看他们送的这个琉璃盏,这种商号去长安求人办事恐怕都不会有这样的手笔。” “昆仑山下的狼要吃羊,天山上飞的金雕要吃兔子,这是长生天都改变不了的事情。我怎么有能力保证这条商路上所有的肥羊和兔子的安全。” “那到底什么时候走?” “明天日出之后,到时候雪就会冻结实了,路上好走,而且留下的痕迹会比较少。” “你不是已经准备将计就计,反正都是要去自投罗网,还怕留下痕迹?” “不能自以为计算清楚了就不将人当回事,这种人办的是大事,他很有可能会反复试探。” 陈屠叹了口气。 他以前觉得人当然是越聪明越好,脑子越好用,就越是容易想到有用的办法,但是真正认识了顾留白之后,他开始觉得太聪明也不是好事。总是知道那些潜在的危险,就好像始终有很多明晃晃的大刀压在脖子上,感觉脑袋随时有搬家的可能。 他沉默了一会之后才打定主意,看着顾留白道:“我现在真的不能确定和你这样的人坐一条船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但既然你真的说到做到,从突厥人手里将我们保了下来,而且又知道了鹭草驿那名谢氏子弟在打阴十娘的主意,我们阴山一窝蜂也会说到做到,会和你先交个底。” 顾留白深深皱眉,“我接下来处境堪忧。” 陈屠眼睛微眯,“十五哥什么意思?” “按照陈屠兄你的做派,我知道了你们的一些底子之后,接下来若是我做事让你觉得不称心,你肯定是要把我灭口的吧?”顾留白微微一笑。 陈屠笑得有点僵硬,“不至于。” “好字!” 伴随着一声赞叹,之前西边山道上出现的那名中年男子走进了春风楼。而那个须发皆白的胡老三也跟着走了进来。 春风楼外墙上的雪已经剥落,顾留白没有胡扯,有一行字露了出来,正是“当垆笑春风”。 这一行字的确是好字,极有力道,墨汁就像是渗入纸张一样渗入到了岩石里面。来往的商队里面估计也有不少识货的,明显刷了一层透明的油脂在外面,阳光照射上去的时候亮晶晶的。 这中年男子背负着雪白剑柄的长剑,长相看上去很有书卷气,但言行却很是豪迈,他把背负着的长剑往上挺了挺,一屁股就在陈屠身旁坐了下来,看着顾留白就哈哈一笑,“这前面还有一句,胡姬貌如花,我猜当年这个人恐怕是想说你娘的吧,只不过听说你娘厉害,所以他只敢写这一句。” 顾留白也不回答,转头就鄙视的看着陈屠,“肯定是你让他打听我娘的吧?” 陈屠还未来得及说话,这中年剑师却已豪爽哈哈一笑,“十五哥莫怪他,我们倒是也想知道何等的女子才能在这种地方生养出你这样的厉害人物。” 「周一来点推荐票?」 第二十章 心空了无猜 陈屠知道自己如果和顾留白抽刀子砍估计能占些上风,但无论是耍嘴皮子还是玩心眼子都和顾留白差了几条街。 再想到过不了几年估计这妖人的修为都有可能超过自己,他就连假笑都笑不出来。 “杜通化,一般我们都喊他杜哈哈。” 他沉着脸点了点中年剑师,又点了点须发皆白的胡老三,“胡铁匠,胡老三,我之前和你说过了。” 顾留白却是皮笑肉不笑的问杜通化,“哈哈兄,那你到底打听到什么没有?” 杜通化不好意思的抓了抓脸,“那些商队现在给钱都不敢扯你娘的事情,至于这里面的那些个掌柜就根本懒得搭理我,没打听到啥子东西,只有个过路的牧民说你娘美得像是天上的仙女。” 顾留白沉吟道:“这倒是没瞎说,那就不找那人的麻烦了。” 说话间阴十娘和龙婆又走了进来。 阴十娘一坐下来,气氛无形之中就变得正经了许多,她也只是对着顾留白点了点头,道:“稍等,他们马上就到了。” 过不多时,又有三个人进了春风楼。 为首一个人身穿青色袍服,戴着笠帽。 他进了门口一摘下笠帽,顾留白就愣了愣。 这人的面目长得和何凤林一模一样,但顾留白知道他不是何凤林,因为他现在神色平淡的很,如果是何凤林回来,那肯定不会是这样的神色,更何况他确定何凤林已经走了。 这人的身后跟着的是一个微胖偏矮的妇人,这妇人穿着一件绣花的棉袄,手里提着一个布囊,一张圆脸不仅看上去和气的很,而且还似乎有点拘谨。 看到顾留白打量自己,这妇人有些羞怯般笑了笑。 跟在她屁股后面的一个男子倒是高大,比她足足高出一个头,国字脸,样貌很端正,身穿一身崭新的黑色棉袍,头上还戴着黄色的皮帽,年纪看上去和陈屠差不多,就不知为何看上去很稚嫩,一直傻傻的笑。 他的右手还抓着一个毽子。 阴十娘也没有什么废话,伸手点了点那个和何凤林长得一样的青袍男子,道:“他叫乔黄云,想必你也看出来了,他擅长易容术。” 接着她又点了点随后进来的那妇人和男子,道:“蓝玉凤、高觉。人都到了。” “不是还有一个?”顾留白心想自己好像没数错?难道陈屠一开始也说谎了,阴山一窝蜂不是九个人,是八个人? 阴十娘平静的说道,“徐七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他也受不了这种坐下来好好谈事情。但他说不定就在附近,我来时,他已经拜托我向你致谢。” 对于阴山一窝蜂里有一两个怪人这种事情,顾留白一点都没有什么意外。 他始终觉得,所有真正能够将一件事情做到极致的,都大多带着点不正常。 不过那抓着鸡毛毽子的高觉似乎也太不正常了点。 高觉自从坐下之后,就一直没有看他,也没有看其余人,只是看着手里的这个毽子在呵呵的傻笑。 如果是装傻,那也装得太像了点。 “他幼年得病被人遗弃,若是寻常人看来,他便是真正的呆子,但他也不怕什么东西,而且他拆装东西都很快,再复杂的东西,拆了之后他也能很快装好。他记人的模样很厉害,只要他见过的人,他没有忘记的。”阴十娘端正的坐着,见顾留白打量着高觉,她解释道:“他习惯跟着蓝玉凤,或者龙婆和我。” 她说话的语气很平静,面上也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但此时却给人一种很严肃,甚至很严厉的感觉。 顾留白看了一眼陈屠,道:“阴山一窝蜂的确不养闲人,傻子都要干活。” “十五哥我知道你看我不顺眼,不过我阴山一窝蜂做事也有自己的规矩。”陈屠冷笑着看着顾留白,道:“你帮了我们如此一个大忙,那不管你能不能从中获利,在我们看来,现在倒是要当面谢你一谢你的。” “当面致谢都你这么牛气的吗?”顾留白笑了,“陈屠兄你这致谢真的挺特别的呀。” “看这事弄得…”胡老三明显老实人,搓了搓手忍不住用责怪的眼神看着陈屠。 “既然除了徐七之外,你们人都在这里,那我便顺便问一问,省得陈屠兄在中间传话。”顾留白一向不喜欢跟着别人的节奏走,他首先看向胡老三,道:“胡伯,我之前和阴十娘还有陈屠兄说了,我想去长安,你想不想到长安帮我做事?” 面对顾留白如此当面挖墙脚,陈屠倒是一点都不生气,反而有种等着顾留白出糗的感觉。 “长安好啊!” 胡老三本来在喝油茶。 他倒是很喜欢腥臊的油茶味道,端着一碗油茶正喝的高兴,陡然听到长安二字,他更是如饮美酒般振奋起来,道:“那可是汇聚了天下财富和珍宝的乐土,万夷臣服,吸纳着四面八方来的人物,连海外都有人来朝拜天子,各国的使团络绎不绝。成千的商铺林立,珍珠玛瑙、金器银器、漆器琉璃、丝绸毛皮、胡粉香料,应有尽有。人群里走动的除了波斯人、大食人、粟特胡人,还有日本人、吐蕃人,还有浑身黑漆漆的昆仑奴,骑在马背上的胡服女子扬鞭策马,谈笑风生。酒肆里许多贵族女子小口红唇,薄施粉黛,身穿着的却是官宦男子的常服。大明宫太液池畔夜晚的灯火就像是繁星,那些楼阁高得就像是要飞到天上去。春天里,朱雀大街上槐树开的时候,满城堆雪飞花,就连池塘里都似乎流淌着酒香…” “我做梦都想去长安啊。”胡老三喝完碗里的油茶,意犹未尽。 正当顾留白觉得自己已经挖墙脚成功了的时候,胡老三却是莫名的叹了口气,“但是不能去。” 顾留白顿时愣了,“为什么不能去?” “那不是一般人能住的地方哩,不只是长安,大唐里面好多城我都呆不住,规矩太多哩。”胡老三难掩心中低落,“杀人就要偿命,我住久了肯定保不住自己的脑袋哩。” 顾留白对他顿时有些刮目相看。 这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大多数时候看起来有些老实木讷,不善于交流的样子,但是提起长安却突然滔滔不绝。 不知道他是哪里的口音,很独特。 但更独特的是,这个看来老实木讷的老人似乎很容易不守规矩。 动辄就要杀人。 “我给你交个底。”陈屠看着顾留白吃瘪的样子,笑得嘴都像是要裂开了,“不说远的,就眼前这关外商路上,哪个人不是做梦都想去长安,至少可以安稳的睡觉,只要有钱就能有足够的享受,但此去长安八千里,是个人都能去吗?胡老三是汾州乡下的,他这人看不惯的事情很多,也就是在汾州乡下犯了事还能跑出来,若他不是生在汾州乡下,生在某个大城里,那他都死了不知道多少年了。” 顾留白看着胡老三笑了笑,道:“好管闲事?” 胡老三点了点头,旋即却又觉得不对,“也不算哩…管那太欺负人的事,也不算闲事。” 顾留白认真道:“改不了?” 胡老三为难道:“天生这样,怕是改不了哩。” “他就算改得了也没什么用。”陈屠冷笑道:“我们这一伙人里面,最喜欢管闲事的又不是他。” 顾留白突然忍不住笑了,“那是谁?” 陈屠还没有回答,阴十娘就很干脆道:“是我。” “果然还得是你啊!”顾留白发现自己居然没太大意外。 杜通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胡老三有时候要管闲事,我们拖走了他,事情过了就算了,但阴十娘就算被我们拖走了,她也会忍不住返回去把人给杀了。” 顾留白蹙眉道:“看来那人的确很该杀。” “长安乱七八糟的事情可不会少,他们砍人很擅长,但他们自己有几个脑袋可以砍?”陈屠戏谑的看着顾留白,“顾十五,真不是我们不厚道,若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事情,我们怎么可能不帮你?只是你不仅仅是想我们送你去长安,而是想我们帮你做事,你这就有点挟恩强人所难的意思了。” 顿了顿之后,陈屠认真道,“先不说他们两个,光是徐七就肯定不成,人多的地方他就受不了,天底下还有哪个地方比长安人多,他能受得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胡老三和杜哈哈等人都不自觉的点头,很显然以他们对徐七的了解程度来看,徐七宁愿躺在没有人的臭水沟里,也不愿意躺在长安东市西市的铺子里。 陈屠差点跟上一句,徐七要是愿意呆在长安,我都愿意吃屎。 然而让他怎么都没有想到的是,春风楼外飘来一个飘忽不定的声音,“我可以去长安。” “什么?” 陈屠震惊了,他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明知道这是徐七的声音,他都怀疑是不是徐七被顾留白暗中控制了。 “我可以去长安。”然而回答他的是一句语气更为肯定的回复,接着春风楼的后面传来离开的踩雪声。 胡老三和杜哈哈等人面面相觑,陈屠一脸吃了屎的表情。 怎么可能! 第二十一章 此去八千里 爱管闲事也不是大问题。” “能拖得走就说明还是有一点自控能力。” 顾留白也不去看他,只是看着阴十娘和胡老三,认真说道:“你们看不过去的人,我想办法让你们杀就是了,甚至有可能让那些人比死了还惨,保证你们不会掉脑袋。” 阴十娘一副无所谓的表情,转头看向胡老三。 胡老三则犹豫了一下,稍显木讷道:“就是…就是不能太久,不然还是忍不住哩。” 顾留白笑道:“我叫顾十五,做这种事情一向初一拖不到十五,而且有些事情我可以安排你去做,这样一来你也像用钝刀割他的肉,不会让你等得心急。” “那行。”胡老三看了一眼阴十娘,他觉得阴十娘都能行的话,那自己肯定也能行。 “那杜兄呢?”顾留白反客为主了,看着杜哈哈问道。 杜哈哈豪爽道:“我一年的开销在五百贯到一千贯铜钱之间,刨掉我这些花销,如果在长安能够让我盈余有两千贯以上,那我就可以在长安。” “这么简单?”顾留白倒是吃惊了,“没有别的要求?” 杜哈哈想了想,道:“不能拖欠,月结。” 顾留白认真道:“没问题,可以立字据,只会多,不会少。” 杜哈哈道:“那就没问题了,你问别人吧。” “那蓝姨呢?”顾留白的目光落在了蓝玉凤的身上。 这个蓝玉凤很像是那种规规矩矩人家的普通妇女,她的年纪和顾留白相比,喊她一声姨也是正合适,但被顾留白这么一喊,她却是红了脸。 “我可能…不太合适去嘎。”她低着头,吞吞吐吐的回答了一句。 顾留白温和的笑了笑,道:“那总该有觉得不合适的理由。” 蓝玉凤有些为难般轻声道:“我手脚不干净,容易讨人厌…听说那些大城里管这个的比较多嘎。” “手脚不干净?”顾留白一时有些发愣。 “她喜欢顺手偷拿有钱人的东西,然后送给日子比较过不下去的穷苦人。她这个习惯在哪都改不了,就是因为这个,她才被寨子里的人赶出来,然后没办法一路流落到了阴山。”阴十娘知道蓝玉凤会吞吞吐吐说不爽利,便索性直接解释道。 顾留白瞪大了眼睛,“劫富济贫?” 蓝玉凤的脸更红了,“也不算嘎…就是有些人丢了点钱财也无伤大雅,我忍不住就拿了给那些可怜人。” “就是看到值钱的顺便拿一点,不会想方设法去偷库房之类的吧?”顾留白担心起来。 蓝玉凤连连摇头,“那不会。” “那你…”顾留白犹豫了一下,还是老实问道:“那你拿人家东西的时候,小不小心,手脚快不快,会不会很容易被人抓到?” “那倒是也不会嘎。” “一般人根本察觉不到。”阴十娘索性代她回答道:“就算她最早被寨子里赶出来,也只是怀疑是她,因为有她在的地方就很容易丢东西,但也从来没有抓到过她。” 蓝玉凤红着脸,解释道:“寨子外面的人厉害,有几次我还是被发现了,就是我跑得快,他们追了好久还是被我跑掉了。” 顾留白松了一口气,但还是有些不放心,道:“那你偷不到东西会不会一定要去偷回来,或者恼羞成怒打死追你的人?” 蓝玉凤马上摇头,“被发现已经丢丑死了嘎,哪还好意思回头。” 顾留白道:“那也没什么问题啊。” 一旁杜哈哈的脸色变得有些古怪了起来,“关键她自己人的东西也忍不住顺手牵羊。” “自己人也忍不住偷?”顾留白愣了愣,忍不住就笑出了声来。 蓝玉凤羞得抬不起头,只是在心里头辩解,他们这些人又不缺钱。 陈屠只是冲着顾留白笑着没说话。 越是聪明的人,越是想得明白蓝玉凤这种癖好若是在长安会引起什么样的麻烦。 顾留白倒是觉得这蓝玉凤极为有趣。 他强憋着笑,认真想了想,商量道:““蓝姨,若是有些东西很值钱,但是我马上要用,或者比人命都重要,还有就是丢了之后特别麻烦,如果我做了标记不能拿,你能控制住么?” 蓝玉凤道:“应该…能嘎?” 看着她明显还是不够坚定的样子,顾留白认真道:“蓝姨,若是绝对不能拿的东西,我用绿色做标记,能拿的东西,我用蓝色做标记,没做标记的,你随意,然后你控制一下,一天最多拿一件,你看可行?” “一天能拿一件?!”蓝玉凤惊喜的看着顾留白,道:“这样你不会讨厌我嘎?” “怎么可能!”顾留白一副谁敢看不起你我揍谁的模样,“这哪里讨厌了?人还一天吃三顿饭呢,你一天拿一样怎么了?都是自己人,谁不给你拿谁小气!” “那我一天就拿一件!”蓝玉凤高兴得脸都红扑扑的。 “若是到了长安,你最好拿了别人的东西顺便给我看一眼,我看看能不能拿。”顾留白微笑道:“在长安,好多人不缺钱,但有的东西人家丢了会死人的。” “好!” “到了长安,哪些肯定不能拿我会慢慢和你说的,放心,不麻烦的,长安可以拿的值钱东西可多了。”顾留白认真道。 “好!我就一天拿一件,人一天还吃三顿饭呢,我一天拿一件怎么了!”蓝玉凤也理直气壮起来。 “够了!” 陈屠寒声打断了诱拐妇女的顾留白。 他眼睛里发射出一种很瘆人的光泽,“我们阴山一窝蜂同气连枝,哪怕你能说服他们所有人,我不同意,这桩事情你便做不成。” “这的确是我们的规矩。”阴十娘出声,“我们阴山一窝蜂,要么一起,要么都不去。” 顾留白平静的看着陈屠,“其实你心里明白,你们也回不去阴山的。既然那些贵人盯上了你们,你们不可能和以前一样自在了。” 看着他平静的面容,陈屠心里有股无名的野火猛烈的燃烧了起来。 “顾十五,我并不觉得你是和我们一样的人。” 陈屠感到有鲜血涌到了脸上,“而且从头到尾,你还没有说过,你为什么一定要去长安。” 面对他异常凶横的眼神,顾留白却只是只是异常平静的反问道:“难道像我这样的人,不应该去长安吗?” 陈屠冷笑起来。 他就是不喜欢顾留白这种说话方式。 顾留白却淡淡的笑了起来。 他的笑容里蕴含着强大的自信。 “我刚刚问过你,你知道长安是什么样的地方么?” 他看着陈屠的眼睛,缓缓说道,“你们已经告诉了我你们眼中的长安,现在我来告诉你,在我的眼中,长安是什么样的地方。” 春风楼里安静下来。 就连陈屠都被顾留白的气势彻底的压住了。 “长安是盛世的中心,不仅聚集了天下的财富和珍宝,还让无数的才俊蜂拥而至。”顾留白的目光从窗口投向远方,“长安这座城里迎送着无数才华横溢的年轻人,适者生存,数不胜数的才俊在长安活不下去,然而依旧将自己的智慧,对于这个王朝的看法和最强的一面留在了长安。” “长安的那些权贵在思想上或许不够深刻,但有些佛寺中的高僧或是道观之中的修士,他们的思维却接近神明。” 陈屠深深的皱起了眉头,他并不能全部听懂,但他至少可以判断出来,顾留白并不是想和那些才华横溢的年轻人一样,在长安争夺名利。 但越是如此,他反而越是觉得危险。 “夜火琉璃与星齐明,琼楼玉宇就像是要飞到天上,而我就想在天上看着这些琼楼玉宇,看着长安的万事万物。” 顾留白却接着缓缓说道,“在别处,即便在再高的地方点一堆火,都没有多少人会在意,在长安,那些能看清事物本质的人,打个喷嚏或许便能让我们这里引起一场风暴。” 陈屠眯起眼睛,只是他依旧保持着沉默。 “我们和谢氏这个公子的争斗是不对等的。他能轻易的编织一张巨网将我们笼罩在内,而我们只能被动的去化解。”顾留白自嘲般笑了笑,道:“但在这里,永远都找不到对等的机会,哪怕解决了这个谢晚,依旧有别的风暴会将你轻易的席卷在内。这种挣扎无边无际,永远没有尽头。但在长安,我会解决这些不对等,我可以将网兜到他们头上去。” “有这么容易么?”陈屠冷笑道:“你在长安根本没有根基。” 顾留白感慨的笑了起来,“正是因为如此,所以我才要带着你们一起去。” 陈屠微眯着眼睛道:“阴山下的狼不能在瓜州的巷子里生存,我并不觉得我们在长安能够安生活下去。” “没有我,你们不行。但有我,你们就可以。” 看着又忍不住要驳斥自己的陈屠,顾留白平静道:“你不用现在就否定或者答应我,就如我娘和我说,长安会给我答案一样,此去长安八千里,在这八千里路里,我会给你确定的答案。” 第二十二章 聊发少年狂 两百突厥黑骑在峡谷北道出口处和阿史那温傅的骑军汇聚在了一起。 崔云深和两个黑眼疾发作的人都是浑身发抖。 不是冷的,而是害怕。 这两百突厥黑骑从冥柏坡一共带出来了五个人,除了他们三个之外,还有两个是从别的商队里面拎出来的,都是四十多岁年纪的汉子,他们都不认识。 但就在刚刚,两名突厥黑骑当着他们的面,就让那两个人跪在雪地里,砍下了他们的脑袋。 突厥黑骑的刀很快,这两个人脖子里冲出的鲜血跟喷泉似的,但两具无头尸体却还是好好的跪着。 “他们是什么人?”崔云深问身边的柳暮雨的时候,上下的牙齿敲击得就像战鼓一样。 那些突厥人已经把那两个人的脑袋当装饰品一样挂在了马屁股的一边,也只有柳暮雨能够给崔云深一点安全感。 至少柳暮雨和那个冥柏坡埋尸人一样,给他的感觉是说话算数的。 柳暮雨很客气的回答了他的问题,“这两个人得罪过顾十五,上次来这里的时候顾十五听他们说了不少他和他娘的坏话,所以让我们顺便把他们带出来宰了。” “说坏话…顺便带出来宰了?”崔云深觉得自己的世界瞬间崩塌了,他脑海里顾留白那张和气的脸似乎和这些话根本无法重合。 杀两个人,比宰两头羊还简单吗? “你放心。”柳暮雨温和的看着浑身打摆子的崔云深,缓声道:“我答应了顾留白,我会保证你们的安全。” 崔云深并不是容易感动的人,但此时他眼泪都几乎夺眶而出,抱着投桃报李的想法,他看着一直停留在自己和两个黑眼疾的人身边的柳暮雨,轻声提醒道:“虽说在这种寒冷天气里,又不是在屋子里,黑眼疾很难染上,但也并非一丝风险都没有,先生您还是要小心些,不要和他们靠得太近。” 柳暮雨现在是他的救命稻草,他真的是担心万一柳暮雨病倒,脑子病糊涂,那他们的小命就真的有可能不保。 “无妨,顾十五说以我们的体格只要这些时日不要多吃羊肉等油腻之物,几乎不可能染上,而且他给了我一大包药散,即便出现黑眼疾的症状,煮水服用便好。”柳暮雨平静的说道。 “他其实知道治疗这黑眼疾的药方?”崔云深想到顾留白和陈屠的对话,顿时就愣住了。 如果他不是骗柳暮雨,那很显然就是故意骗陈屠了。 很显然,顾留白是要陈屠记住这个教训。 虽然讲信用,但心狠手辣,且腹黑的很,自己若是不听此人的安排,那必定死的很惨。 “崔云深是你的真名?”正在心中浮想联翩时,柳暮雨的声音响起。 崔云深悚然一惊,慌忙点头道:“是真名。” 柳暮雨道:“那和清河崔氏、博陵崔氏有无关系?” 崔云深垂首道:“是博陵第六房所出,只是我自幼畸形,适龄时被送到安平剑院呆了数年之后,又未有出色表现,便被送到益州都督府,之后又被派到肃州,在录事司打发时日。三年前为谢晚所用,帮他找些合用的人手。” “崔氏不要的人,谢氏按理也不敢要。”柳暮雨想了想,道:“谢晚用你,或许是因为你在安平剑院呆过?” 崔云深心中骇然,但不敢否认,道:“的确如此,我虽不成器,但知晓安平剑院一些炼剑的手段。” 柳暮雨点了点头,道:“既然你心知肚明,那便无须自责,不要认为欠了他多少恩情。” 崔云深苦笑道,“这自然是明白的,只是身不由己,像我这等小人物,既被崔氏所厌,又拒绝谢氏的招揽的话,会死的十分难看。” 说到此处,他便生怕触怒柳暮雨,不敢再说下去了。 毕竟他此时也是被迫和顾留白、柳暮雨合作,没有别的选择。 傍晚时分,鹭草驿来了一位新的客人。 鹭草驿没有下雪,只是下了一场雨。 之前那位官员到来的时候,谢晚表现得仿佛压根不知道有这样一个人到来一样,但这个客人到来时,他已经在栈道上等着。 裴云蕖下马车的时候就已经脱去了身上的披袄,这位裴家的小姐在长安便一直是喜穿男装,这次也不例外。 她穿的是一件样式很普通的黑色圆领暗花锦袍,她的身材属于娇小型,五官清丽,但眼神却分外的锐利,让身着男装的她显得分外的英气勃发,而且在修习了内家法门的人眼中,她肯定修行了某种秘法,她浑身的活力就像是要溢出来一样,每一根发丝都像是在流淌着浓郁的生机。 “宸钟挑这个地方恐怕是挑破了头吧。玉门关都已经下了第一场雪,这里居然青草未黄。”看着迎接自己,有可能是未来姐夫的谢晚,裴云蕖一开口便充满了浓浓的嘲讽之意。 “若是知道你有兴趣过来,他恐怕有三个头都要想破,没准还能给你种一池莲花。” “这里地势如此奇特,之前怎么未被突厥人或是吐谷浑的人占住?” “桌上最好的一块肥肉,所有人眼睛都盯着,倒是反而没人敢伸筷子了。而且除了我们有可能耗费大量人力在此处建立要塞边城,其余人都做不到。” 听着这样的回答,裴云蕖报以呵呵一笑,“我们大唐也做不到吧?” 谢晚也不掩饰,微微一笑,道:“反正我也不会在这里常住,云蕖你也不会在这里逗留多久,今后那谁能管得着呢。” 裴云蕖丢下所有仆从,沿着栈道走向驿站最深处。 她很自然的在驿站最好的观景处坐了下来,呼吸着湿漉漉的空气,看着远处的天山,悠然道:“我和西边的那几个人见过了,我告诉他们,如果你在这里搞出什么事情,那根本不是我三叔的意思。他们应该明白我三叔压根不想他们眼里的那三瓜两枣。” 谢晚正色道:“我也不是要从这些边军手里拿什么。” 裴云蕖微讽的笑笑,“你大哥应该不知道你作死传播疫病。” 谢晚眉头微皱,道:“我已准备了大量医治黑眼疾的药材,可保黑眼疾根本不会对边军造成影响。” “越是如此,便越是容易露出马脚。”裴云蕖微讽道:“若非你提前准备大量药材,我也不可能发现你有散布这黑眼疾的打算。 谢晚深吸了一口气,真诚道:“那些个药材全部有正经来路,且分批运送过来,也只有像你这样足够聪慧的人,才有可能从中找到线索。” 裴云蕖对此显然是认同的,她倨傲的点了点头,道:“我不会揭穿你,就是对你有些失望。” 谢晚一愣。 裴云蕖看着天边的夕阳,夕阳在她的瞳孔之中就像是燃烧起来,她的眼眸之中甚至充满了男子都没有的张狂味道。 “我姐喜欢你大哥那样的人,循规蹈矩,一本正经,连说话都引经据典,就像是书院里的师长。你要想获得她的欢心,在她面前,你最好表现成这样。” “但我不喜欢这样无趣的人,我倒是喜欢疯狂一些的人。”裴云蕖嘴角露出了嘲讽的意味,“我本来以为你足够疯狂,要想用散布疫疾的这种手段来让那些回鹘人暂时乱了阵脚,接着再设法让大唐的关城延伸到这里,甚至能够将这里打造成边贸重地,能有大量税钱回流,只可惜你不够疯狂,也没有足够的野心。” “对我而言,变数太多。”谢晚摇了摇头,沉默了片刻,接着道:“这种事情即便能成,也至少要十余年的心血累积,我等不到那种时候。” “我过来看你一眼,好教你也看明白我的心思,今后你便不要动我的主意。”裴云蕖似乎一件事情终于了解一般,反而舒心的笑了起来,道:“你有没有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情?” 谢晚微微一怔:“什么事情?” 裴云蕖道:“你现在是不是已经知道,冥柏坡那里有个厉害暗桩其实早就死了,有个叫顾十五的少年很早就顶替了他。” 谢晚点头道:“我今日已经知晓。” 裴云蕖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道:“那你知不知道,他应该是郭北溪的弟子?” 谢晚顿时愣住,“沧浪剑宗的郭北溪?” 裴云蕖又带着一些疯意笑了起来,“这个人应该很有意思。” 谢晚陷入了沉思。 他听出裴云蕖一点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 只是在他的潜意识里,这样的小人物并不值得担忧,真正需要担心的便是河东裴氏的想法。 裴氏在北边已经得势。 北边军方的重要人物已经全部换成了裴氏的人。 但按照皇帝的设想,西边的边军是不会给裴氏发挥的空间的。 但现在他们似乎对这些地方还有想法? 裴云蕖此时却也失去了和他说话的兴致,让人送来煮茶的器具之后,她便开始自顾自的煮茶。 今日一见,她确定谢晚不是蠢人。 但野心和耐心都不够,也不够疯狂。 皇帝也不会喜欢这种费尽心力为家族谋利的人,皇帝永远喜欢那种站在整个大唐角度看待问题的人。 她看不上谢晚。 她倒是希望谢晚能够成为自己的姐夫。 等到木已成舟之后,他的行事习惯会很快让人失望,有一些属于她姐的东西就会朝着她裴云蕖倾斜。 虽然身为女子,她却依旧想拥有和大唐帝国那些最杰出的年轻才俊扳扳手腕的能力。 至于似乎引不起谢晚兴趣的那个冥柏坡埋尸人,她却真的很在意。 因为她追查下来的线索令她有些吃惊。 似乎郭北溪并非是恰好流落到那里,而是为了某个特定的目的才到了那里,而目前的线索来看,很有可能就是为了那个冥柏坡埋尸人。 一个注定成为大剑师,或者说其实已经是大剑师的人,从洛阳跑到关外,是为了教导一个胡姬的儿子练剑? 就连她都觉得这件事太过疯狂。 第二十三章 法非借不用 顾留白蹲在地上,用手指敲击着雪地,雪地发出了邦邦的声音,好像在对他说棒棒棒。 所以顾留白显得很满意。 “冻结实了,不容易伤马骨了。” 他起身说话的时候,陈屠发现他换了双牛皮靴子。 这双靴子和他之前穿的靴子相比显得更旧,更油腻。 “你他娘的就不能干净点吗?”陈屠忍不住就皱起了眉头。 和顾留白浑身脏兮兮相比,他干净得就像是马上要入洞房一样。 顾留白耐心的解释道:“在这里弄得太干净会容易生病。” 陈屠马上就想到了黑眼疾,他的脸顿时就黑了。 他觉得顾留白又在内涵自己。 顾留白往四周看了看,现在马上就要出发了,他依旧没有看到徐七的身影。 “不用管他,有时候他在周围,有时候他不在,但他会一直跟着的。”阴十娘看出了顾留白的意思,很干脆的说道:“我们一年也见不到他多少次。” “一个月一次有没有?” “差不多。” “徐七不用马?” “他不需要。我和龙婆也不要马,至于蓝玉凤,她不用马也能跟上,但是没必要。” 说这句话的时候,阴十娘一直在注意顾留白的反应,但是顾留白听到她和龙婆不要马的时候似乎并没有什么反应,倒是听到说蓝玉凤也可以不用马的时候,他倒是有些惊讶。 不过接下来顾留白也没问什么,只是点了点头,道:“我这双靴子好走,我也不要骑马。” 陈屠看着他那双靴子就浑身不舒服,他也懒得去戳穿顾留白,只是随口问道:“你那两个兄弟呢,不是说要带着他们一起走?” “周驴儿昨天就已经先出发过去了,贺火罗会在半道接应你们。”顾留白一边开始检查马和行李,一边回答。 这些马是贺火罗准备好的,一共有十五匹,都是大宛马。虽然速度比不上突厥黑骑的火飞龙,但是负重能力和耐力一点也不差。 “接应我们?” “对,过两天有可能又有一场雪,那边容易迷了方向。” “你连过两天要下一场雪都知道?”陈屠觉得这有点扯。 “这不是我说的,是太史局里的观星师说的。”顾留白解释道:“贵叔提醒我之后,我又让人打听了一下,这次皇帝似乎对战马交割十分重视,不是随便挑选的日子,提早就有太史局的人过来了。我估摸着长安城里也会有些贵人过来,所以到时候要提前让乔黄云帮我们变变脸,否则别到了长安让人一下子就认了出来。” 陈屠有些挫败般眨巴了两下眼睛就不说了。 他心理负担有些重。 那个叫做黑眼疾的疫病应该不是顾留白危言耸听,今早起来的时候,他就觉得身体比平时好像沉重了一些,尿的尿也比平时黄了很多。 顾留白的行李不少,他用了三匹马装载他的行李。 再加上贺火罗之前准备给他们路上用的东西和帐篷之类,这十五匹高头大马倒也挺像一个正经的商队。 这支“商队”出了冥柏坡之后,顾留白才和阴十娘、龙婆一起走出了冥柏坡。 雪冻得很结实,顾留白的身子不重,走在上面只留下一个浅浅的脚印。 强劲的北风吹拂着,风里的雪沫子将雪面雕琢成了巨大的白色鳞片,很快这些脚印也会被磨平。 阴十娘刻意的落后顾留白大半个身位。 按她的认知,光是大唐帝国就存在着一百余种炼气法门,然而不管是从先秦时的炼气士流传下来的秘术,还是从西域或是海外流传而来的法门,其中真正堪称上佳内家法门,能够淬炼五脏六腑,令人的精神、气力远超寻常人的,也不过三十余种。 这三十余种法门之中,有几种法门特别讲究身、法、意合一,独特的身法加上呼吸吐纳法门的配合,意念牵引浑身血肉的动作,不仅可以让体内的气血到达最为细微之处,而且可以震荡内腑,祛除病害,壮大体内一些关键窍位。 梁风凝最早是山阴卫的教头,山阴卫是幽州节度使身边的亲卫军,精锐之中的精锐。 山阴卫里面的厉害人物,修的是养龙诀。 养龙诀的确是讲究身、法、意合一的法门,但她可以确定,养龙诀的身法谓之龙行,每一步都是昂首阔步,脊骨震荡,却又显得身姿轻盈,不断地走动之中,整个脊背的血肉都有特别的蠕动,就像是每一条血肉都在拍打着内里,而呼吸吐纳也是特别的悠长,炼到高深处,口鼻喷出的气息宛如游龙。 她虽未见过梁风凝,但既然梁风凝是山阴卫的教头,那他这种人物,在战场上和人厮杀时,十余步外一口气箭恐怕就能打瞎人的眼睛。 顾留白这种不骑马宁愿走路,显然是为了修炼,而且恐怕是处在某些比较重要的关口。 但他的呼吸吐纳和步伐却都很随意,根本不像是在修行。 若不是她认定顾留白在修行的状态之下,再加上她对这种高明的炼气法有着强者之间的特殊感应,她也感觉不到那种玄之又玄的气息。 顾留白整个人的感觉,就好像特别自在,甚至好像是外面的世界在推动着他走一样。 已是绑在同一根绳上的蚱蜢,阴十娘便也不像上次一样拘束,直接开口问道:“你修的不是养龙诀,更不可能是沧浪剑宗的观想法,那你修的是什么法门,是你娘传给你的?” “也不算我娘传给我的。”顾留白回答得也很干脆,“一半是养龙诀,还有一半是来自狮子国的炼气法门。养龙诀是前朝宫廷侍卫修炼的法门,霸烈有余,但人过壮年之后就往往各种毛病,我娘就觉得大唐开国皇帝把这个法门赐给幽州山阴卫就没安什么好心,后来她想办法从狮子国借了一门法门过来,我修的就是两者合二为一的法门。” “借?” “对,我娘说她只是看看,自己肯定不修行,保证也不会给大唐的人修行。狮子国的那个老和尚还蛮好说话的,就答应了。看过之后,我娘就把那卷经书送回去了。” “是佛宗的法门?” “对。” “你娘的确很厉害。”阴十娘想了一会才想出合适的形容词,她本来想说你娘挺狡诈的,但随后便觉得这不是礼貌不礼貌的问题,而是和能够从一个偏远国度的佛宗手里借来这样的法门,以及能够将这法门和养龙诀揉合在一起,那真的是没几个人能够做到。 顾留白很认真的点了点头,道:“郭北溪当年看我修行的法门也是吓了一跳,他来的路上都想好了,准备让我修行他沧浪剑宗的观想法,他说明面上是两门功法取长补短,但实际上就和创出一门新的功法没什么差别了。他和我娘说,他不觉得长安有人能够做到这点。” 阴十娘深吸了一口气,道:“你娘怎么回应他的?” 顾留白想到了当年的场景,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娘说他剑用的还行,就是见识有点短。” 阴十娘想了想,道:“她的意思是她觉得长安还是有人做得到的?” “应该是。”顾留白点了点头,慢慢的说道:“她本来想让郭北溪多读读书,别整天木桩子一样整天坐在那里看山看水想剑意,她和我说很多东西其实本来就并非孤立的存在,很多法门之间原本就有些联系。但是郭北溪的伤拖得太久了,连她都治不好,他也没读书的时间了。” 阴十娘没有再刻意落后,她走在顾留白的身侧,道:“郭北溪受了什么伤,他因何来到这里?” 顾留白道:“这我不太清楚,我也问过我娘,但我娘只是说他在离开洛阳的时候就已经受了内伤,至于其它,她和我说我到了长安就会自己找到答案。” 阴十娘道:“那你娘到底是什么人?” 顾留白眼中的情绪变得分外复杂,“我娘是一个很奇特的人,除了贵叔之外,好像都没有人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来这边的。就算是她给我的感觉,都像是直接从天上掉下来的。最初有些人说她是大唐境内逃出来的歌姬,但我觉得那纯粹瞎扯。她只会跳一种驱魔舞,而且她懂的东西太多,不只是医术和佛经,但这边一些古老的文字她都懂。我记得最怪异的一件事,是姑墨那边有个很大部落的巫婆路过这里,那个巫婆看见她居然直接将自己的舌头割了。而那个巫婆在姑墨那边的身份非同小可。” 阴十娘沉默了片刻,道:“时至今日,你也没有弄清楚她到底什么身份?” 顾留白笑了起来,他的笑容在白雪和冰寒的世界里显得有些惨淡,但却又带着足够的骄傲,“没有,随着我懂的越来越多,我只是越来越觉得她厉害,事实上我在这边就没见过比她厉害的人,我觉得她就是她说的天底下最厉害的那种人,思维接近于神明。但她始终没有告诉我她的来历,只是和我说,若是我到了长安,今后会慢慢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 阴十娘道:“所以这是你一定要去长安的理由?” “也不一定。”顾留白感慨的说道:“她的思维和寻常人有着很大的不同,她一直和我说的是,她的人生和选择与我无关,我只需过好我的人生。她觉得我应该去长安,是因为她觉得如果我不去,那我始终只会觉得她厉害,而不会变得比她厉害。” 第二十四章 刀剑破万甲 人生不一定要有目标。 但若是要有,顾留白认真想过,那至少目前而言,是想要比他娘厉害,或者说理解她的世界。 阴十娘突然有些遗憾。 她之前遗憾没有见到梁风凝,后来遗憾没有和郭北溪比剑,现在遗憾没有见到顾留白口中的这个女子。 太多的遗憾让她沉默了很久。 直到走了数里路之后,她才转头看着顾留白问道,“你特地让突厥人帮你去找那块墨绿色的天铁,是有什么特别用处?” 顾留白惊讶的看着她,“我以为你们已经猜出来了。” 阴十娘喜欢干脆爽利的人。 她很欣赏顾留白这种态度,“你想打一柄剑还是打一柄刀?” 顾留白坦白道:“我想打一柄刀。” 阴十娘道:“你一开始最在意的,就不是我的霜剑,而是我们这些人里面的那把刀?” 这个时候跟在他们身后的龙婆一直在笑着。 这个驼背的老妇人看上去一直走的很慢,但却又不会掉队。 顾留白一转身,龙婆看着他在笑,他就也冲着龙婆笑。 阴十娘没有多少意外,但还是认真的问道:“不想学我的霜剑?” 顾留白诚恳的解释道:“我修的这个法门还不是尽善尽美,到了长安之后我会设法再补足。按我的判断,这把刀会更适合我一些。” 阴十娘点了点头,道:“难得你有如此志向,但我从不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安排,我开始觉得你娘从很早前就开始算计我们。” 顾留白很老实的点了点头。 他觉得很有这种可能。 阴十娘却一向干脆,直接道:“梁风凝用刀,郭北溪用剑,他们汇聚在这里未必是巧合,你娘既然能将养龙诀和那佛宗法门弄在一个人身上,那风刀霜剑,出现在一个人身上,也并非全无可能。” “你们肯教我?”顾留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陈屠不是特别看不顺眼我么?” “要为你留在长安,那的确必须阴山一窝蜂每个人同意,这是当初我们聚在一起时就说好的规矩。要散全部散,不能抛下某一个人。”阴十娘平静道:“但这和教你刀法和剑法并不冲突,这只是我和龙婆的事情。” 顾留白实在喜欢阴十娘这种个性。 还得是你啊! 他欢喜得直搓手,道:“肯教的话,我倒是也不怕贪多不烂。” 阴十娘没有在意他这种得了便宜还卖乖,随口问道:“那块天铁很特别?” “上个月泥婆罗国一个使团的人都被砍了,劫道的人也死伤惨重,我花了不少代价,让人从泥婆罗国打听到了具体消息,那个使团是特地想要将那块天铁进贡给大唐皇帝,他们的匠师确定那块天铁料性特别,可以炼制很薄的兵刃,而且即便卷曲折叠,释力时也能迅速恢复如初。”顾留白道,“我娘和我多次提过要找一块这样的天铁打一柄适合我的刀,所以哪怕没有突厥人帮忙,我自己也一定会设法拿到那块天铁。” 阴十娘再次沉默下来。 她和龙婆之前的推测,到现在为止已经可以彻底确认了。 顾留白一开始就提及过阴山一窝蜂里面有一个人的刀很快。 很显然,他很想得到这种刀法。 所以无论是山阴卫教头梁风凝,还是名满洛阳的郭北溪,还是镇守阴山的阴山一窝蜂,最终来到顾留白的面前,绝对不是孤立的事件。 顾留白说他娘是思维接近神明的那种人,根本不是吹嘘,的确是有感而发。 即便从未真正的相逢,只是凭借顾留白的只字片语,但她依旧不可避免的对这名女子产生了些许敬畏之情。 很多年前这名女子就开始谋划,然后一切都像是命中注定,随着这场暴风雪席卷而来。 她仿佛很多年前就已经知晓,龙婆想找一个满意的弟子却找不到。 于是她在这里给龙婆准备了一个。 陈屠不知道她阴十娘想去长安。 但这名女子却知道,她阴十娘终有一天会去长安。 …… 顾留白这个时候充满了倾述的欲望。 顾留白这个时候充满了倾述欲望。 可能是思念作怪。 可能是就要离开她埋骨的这个地方。 还有就是…或许他很多年没有和任何人好好的说起她。 他真的很佩服他的这个娘。 她真的好厉害。 那些佛经、那些史书,那些大家的文章,甚至包括那些工匠的知识,情报的梳理,她都很精通。 她活着的时候早就和他说过,君子善假于物,一名修行者自身的思维,对于这个世界的认知固然重要,但人的寿命在那摆着,一个人自身的力量不会永无休止的增长,但利用外物这种事情,却是永无止境的。上古时古人衣不果腹,耕地不会用牲畜,打架杀人都只会用木棍、石头。一名修行者赤手空拳能够杀死百人,数百人,那配上厉害的兵刃可能能杀千人、万人。 她还可以确定阴山一窝蜂这些人在这方面和她有同样的思维,因为这群人这些年来把大部分得来的赏金都用在了杀人的外物上。 穷兵黩武对于靠杀人生存的人而言反而是最具智慧的选择。 和阴十娘的交谈,算是打开了他的话匣子。 阴十娘现在突然又沉思起来,他反倒是充满了意犹未尽的感觉。 他时不时的转头看看阴十娘,看到第四次的时候,阴十娘终于开口,“你说姑墨那里的巫婆看见你娘直接将自己舌头割了,她应该知道你娘的真实身份,那你这几年没有去姑墨那边打听一下?” 顾留白瞬间来了精神,就像是修行突然突破了一样。 “怎么可能没有,但是打听的结果很吓人,那个巫婆回去就杀了所有的随从。她自己的舌头又割了,那谁还能问得出来,而且姑墨那边谁也不知道她舌头是为啥没了。” 阴十娘眼皮跳了一下,“你对风刀了解多少?” “我娘很多年前就和梁风凝探讨过,两个人看法很一致,强大的铠甲的出现,极大的压榨了修行者的生存空间。”顾留白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细细说道,“尤其是配合修行者真气的玄甲出现之后,世上就再也没有出过真正的无敌修行者,因为似乎没有一个修行者能够在到处都是重铠和玄甲的大军围杀中生存下来。” “不是修行者弱了,而是器变强了。” 顾留白认真的说道,“所以在我娘的眼里,天下的法门在玄甲出现之后,便只有两种,一种能破无数甲,一种很难破甲。” 阴十娘和龙婆都没有意外的表情。 似乎他的回答本该如此。 龙婆更是欣慰的笑了起来。 顾留白想到他娘讲述时的很多画面,心情也好了起来。 “寻常的法门和武技,就算能破一些甲胄也很艰难,要么用真气硬破,哪怕这修行者强悍绝伦,但砸开玄甲真的很耗真气,被上百玄甲纠缠,要么落荒而逃,要么耗尽真气身首异处。” 他微笑起来,道:“但我娘说过有一种刀法很省力,能破甲,刀锋如风般无孔不入,根本不是硬劈,而是顺着铠甲的缝隙划进去。那种刀法配合着少许真气就很古怪,对方受刀伤之后,自己真气冲击反而会导致伤口崩裂,血流不止。我后来在军方卷宗之中见过你们杀人的记载,确定你们之中有人用的刀法就和我娘说的一样,不过这刀法就叫风刀吗,这我倒是不知道。” 阴十娘很干脆的点头。 顾留白得意起来。 风刀霜剑,怪好听的。 而且他图谋的就是这门刀法,真没想到阴十娘居然还肯教他剑法。 …… 图的是真正的人间无敌? 为修行者打个样? 阴十娘微垂着头,揣摩着养大顾留白的那名女子的心思。 在所有用剑者之中,她已经是绝对的另类。然而即便是她,也的确不能在军队绞杀的乱战之中生存。 突厥黑骑过百可杀宗师,她的确无法在过百黑骑的围攻之中生还。 只是恐怕所有用剑者都只会去思索如何避免落入这样的境地之中,而不是从根子里去解决这样的问题。 那名女子却似乎要告诉天下修行者,还是有根子里的解决办法的。 龙婆的刀法,她的剑法,再加上她想要顾留白完成的真气法门,那就能造就真正的人间无敌,刀剑破万甲。 看着顾留白得意的样子,龙婆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皱纹。 她看着阴十娘,比划了几下。 阴十娘点头,然后看着顾留白道:“你一开始就知道陈屠不是用这个风刀的?” “他那修为不行。”顾留白鄙视道,“而且他那么笨。” 龙婆笑得嘴巴都张大了。 阴十娘倒是有些不信了,“我就不信你一开始就看出他笨。” 顾留白看着龙婆笑得那么开心,顾留白就也觉得自己开心起来,也有些合不拢嘴。 “陈屠那个笨蛋和我在冥柏坡转了一圈,尽管有所掩饰,但他的眼神老往那些容易布置陷阱的地方看。这人虽然刀法肯定不错,但我看他更加擅长布置陷阱机关,和军方卷宗里所说的那个人对得上。” “至于龙婆,她一开始从坡上下来的时候,我都生怕她随时会摔一跤,但后来我和她见了面走一起,我就发现她和我修的法门有点像的。就好像气力不足,但实际上没费什么力。那时候我就想我娘提这种刀法不是凑巧,她给我弄出一门这样的炼气法门,可能就是先打好这个底子。” 阴十娘看着笑得都合不拢嘴的龙婆和顾留白,心中生出异样的感受。 她是阴山一窝蜂里面,平时和龙婆最为亲近的人。 因为龙婆有很多方面和她很相像。 龙婆平时其实没这么容易开心。 她其实很孤独。 她喜欢看热闹,只是因为她往往游离在热闹之外。 但好像从她和顾留白见面的时候开始,她就好像没那么孤独了,她和顾留白两个人好像特别亲近,两个人都好像越看对方越顺眼。 「她图的是刀剑破万甲,我图的是你们的推荐票」 第二十五章 身如不系舟 这便是所谓的投缘? “你这个法门,修到什么样子了?”阴十娘看着顾留白问道。 “我娘和我说过,大唐很多东西都比以前的朝代强,但就修行法门而言,却都是没有个统一的调性,就像是要刻意的突出自己的功法特别似的。越是厉害的功法就将修行阶段分得越仔细,名字也都是花里胡哨。山阴卫的这养龙诀倒还朴素些,分什么小周天、大周天、小通窍、大通窍啊什么的。另外那佛宗的名字就玄乎的很。” 顾留白兴致很高,话比平时多。 他和龙婆一见如故,而且这么说着的时候,他脑海里会浮现出他娘的音容笑貌,还有最常出现的那种鄙视的神情。 他觉着若是他娘还活着,陈屠恐怕要被他娘活活鄙视死。 这么一想他就更高兴了。 “我娘说,好歹不少唐人还延续着先秦时期的习惯,将修行境界划分九品。不管什么法门,就按能打服多少人,真气凝练到什么程度来划分,按先秦时期流传下来的这种说法,一品入门,九品至尊的境界划分来分,那我现在应该到了七品。” “果然是七品。”阴十娘没有意外的表情,“那你觉得我呢?” 顾留白道:“应该是八品中上。” 阴十娘平静道:“所以按照你娘的说法,九品才是那种真正的万人敌,在那种数万数十万大军交战之中,都能进退自如杀个来回的杀神?” 顾留白笑道:“对,就是那种史书上没几个的杀神,现在长安有些人口里说的什么九品,充其量就是个八品。” 阴十娘心有同感。 现在的世间,就根本不存在九品。 那些后世被当成神一样供奉在庙里的人物,才是真正的至尊。 此时世上,别说在数万大军之中进退自如,便是三千突厥精骑,两百黑甲之中脱身的人都根本没有。 “罗青死得实在是闭不上眼。”顾留白突然想起罗青,忍不住鄙视道:“他那炼气法门真的差劲,六品下的修为,不能再多了。结果你八品中上的修为,跨越两个大境杀他还那么花里胡哨,他死都想不明白。” “背着大剑师的名头,很麻烦的。”阴十娘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有些苦恼,“没想到早就瞒不住了。” 顾留白随口道:“怕不是纯粹一剑杀了,特别无聊。” 阴十娘认真点头:“也有这方面原因,龙婆可以练练箭。” “还真有这方面原因?”顾留白倒是没有料到自己随口一扯居然还扯对了,只是总是在背后射人一箭,而且几乎都不落空,居然只是为了好玩练练箭? 阴十娘道:“罗青这样的人,你一次可以杀多少个?” 摸我的老底? 平时顾留白肯定不会回答这种问题。 但阴十娘眼下答应传他霜剑,这种性质就不一样了。 这种问询摸底的方式太温和了。 遥想当年,郭北溪摸他的底子时,可是提了一根棍子撵着他打了好久,打得他浑身都好像裂开了一样。 于是顾留白老老实实的回答,“这也说不准,如果是一群罗青这样的人把我堵在一间屋子里,我估计最多杀上四五个就要糟,但如果是在这种野外,一群罗青这样的人追着我砍,我估计一百个罗青都要被我杀光。因为我修的这合二为一的炼气法门和罗青他们修的那种法门截然不同,他们的法门追求气力爆发,但不能久战,而我修的法门就是真气爆发力并不算惊人,但气力特别绵长。我现在大概可以几天不吃不喝,连续跑十个时辰也不会说接下来爬都爬不起来。一百个罗青追我,我就跑,他们跑不动了,我就回去追着他们砍。” 也不知是满意他的修为,还是觉得他说得实在好玩,龙婆笑得嘴都合不拢。 阴十娘却是深深的皱起了眉头,她自己也做不到连续奔跑十个时辰,若是全力狂奔,估计最多坚持三个时辰就会力竭。 她对山阴卫的养龙诀所知不多,但按照顾留白所述,这养龙诀是皇帝赐给山阴卫的修行法门,那高明必定是高明的,但必定也存在着一些缺陷,至少不能比长安金吾卫的几门功法强。 那如此说来,她娘从狮子国“借阅”的那门佛宗的修行法门,应该惊人的很。 不过旋即她也释然,那样厉害的女子,要用狡诈的手段去借阅一门修行法门,那门修行法门自然是超凡入圣的。 至于将这修行法门给她阅读的僧人也应该不会是蠢人,必定是她的身份和给出的一些条件令人无法拒绝。 阴十娘对顾留白的温和摸底告一段落。 顾留白泪流满面。 和之前的梁风凝还有郭北溪相比,阴十娘这种个性的师长,他希望来一打。 同时他也在心里重新盘算阴山一窝蜂这群人。 阴十娘,看上去高傲孤冷,但实际好说话,性情爽利,应该讨厌废话,大气!但特别好管闲事。 龙婆,身份绝对神秘,她的刀法叫风刀,喜欢热闹,对自己特别和气,好婆婆!那箭法居然是用来玩的。 杜哈哈,背着剑也不知道是不是用剑的,就要钱,但是很讲规矩。 乔黄云,易容高手,能变声音,不知道之前卷宗之中记载的,可以模仿很多声音的人是不是就是他。 蓝玉凤,管不住自己的手,但可能跑得很快,顺手牵羊能力应该也很厉害,不然这些厉害的人物都防不住她的偷。喜欢漂亮的衣服,估计还喜欢打扮干干净净的逛街上铺子。 徐七,神出鬼没,估计是隐匿和追踪的高手,不喜欢多人的地方。 高觉,痴呆,但拆装东西很快,记人的能力特别强。 胡老三,是厉害的匠师么?他衣服里面应该是有什么机关或是玄甲,不然射不出那样的弩箭。好管闲事。 陈屠,用刀的,笨笨的,好面子,但估计除了擅长设计机关埋伏之外,还肯定有什么隐藏的手段。 …… 冥柏坡天晴了两天之后,雪片又从天空之中欢呼雀跃的飞舞下来。 太史局的观星师预测的很准。 陈屠看着飘落下来的雪片忍不住叹气。 顾留白说的不错,连太史局外派的官员都有这样的手段,长安的有些人物恐怕真的接近神明。 脑袋瓜子这种东西是自己的,他以前从来没有想过什么汇聚天下智慧的说法。 或许是和很多聪明人在一起,自己会变得更聪明? 可为何自己和顾留白在一起,却好像越来越笨,而且很伤自尊? 也不知道这小子和阴十娘还有龙婆到哪了,不知道在作甚。 让他更加兴致不高的是,他的确没有逃脱黑眼疾这种疫病的侵袭,他尿的尿更黄了,而且今早开始,天空阴沉下来的时候,他看东西就开始有点模糊。 太史局的官员的确是有本事的。 毕竟预测失误很容易掉脑袋。 没有真本事是吃不了这行饭的。 这场雪的确比罗青最后看到的那场雪要小很多。 至少不怎么妨碍商队和牧民赶路。 风雪里有豪迈的歌声。 一群牧民赶着牛羊在朝着龙头坎的方向行进。 龙头坎、苦沙营是黑沙瓦周遭的秋季牧场,入冬的时候,会有很多商队到来,在这边交易牲畜、皮草、药材。一些牧民也会希望能够和黑沙瓦的长安官家搭上线,以获得蓄养军马的资格。 能够得到蓄养军马的资格,倒不是说能够得到丰厚的报酬,而是能够得到官家的照拂,自己的牧场和牲畜,也不会被人随意的霸占了。 这边的牧民自古以来都信奉一个朴素但实用的原则,一定要依附于这片区域最大的势力之下,才有可能生存下去。 世代都是如此,对于困苦的环境,他们始终保持着乐观。 长生天降下风雪,但他们即便被冻得满脸乌紫,他们还是敞开胸怀,大声唱着歌颂长生天的歌,仿佛他们自己吹着凛冽的寒风,呼喊出豪迈的声音,就能够保佑他们的族群昌盛,子孙繁衍。 突然之间,他们骑着的马和赶着的那些牛羊都不安的躁动起来。 “那是什么?” 有一团黑色的影迹在距离他们不远处的雪面上飞快的掠过去了。 “那些是狼?” 有两个牧民忍不住驱马追赶过去,隐约看清楚了之后却变了脸色。 居然是有七八头狼拉着一个瘦猴一样的少年飞快的滑过去了。 那分明就是狼不是狗。 在这片地方能杀点狼的人多了去了,但能让狼老老实实拉东西的人,他们可是从来没见过。 更何况那个少年瘦猴似的,好像一个颠簸都能飞出去了,身上那点肉,喂一头狼都吃不饱吧? 龙头坎不是什么要塞,能够遮风避雪的房屋比冥柏坡也多不了太多,也没城墙之类的防护,只是这边野兽不少,就象征性的围了不少木围栏,可通大马车的道口就竖了一根旗杆当做门户了。 旗杆下有一个什长和两个老军围着一个火堆在烤火,靠北的一头扎了个行军营帐不用来住人,只是用来挡风。 也就是距离这边的两个大集和黑沙瓦的战马交割没几天,否则龙头坎这里压根没有几个边军驻扎,最多就是有些骑军过来转转,顺便找牧民打个牙祭。 七八头狼拉着周驴儿出现的时候,这三个边军也是吓了一跳。 脸上鼻涕和冰渣子冻一起的周驴儿也比较识相,看到这三个边军都快拔刀子了,他便马上呼啸了一声,喊停了拖着他宝贝皮筏子的狼群。 解开了套在这些狼身上的皮绳之后,他飞快的将皮筏子绑好,背在身上,就像是顶着一个大龟壳一样朝着三个边军走了过来。 那七八头狼在他屁股后面跟了几步,朝着三个边军看了几眼之后,就掉转屁股跑远了。 这样的画面让三个见多识广的老边军目瞪口呆。 等到周驴儿到了他们身前,递了一个装着不少铜钱的钱袋过来,他们还没回过神来。 “三位老哥,帮我给许推背带个信呗,说周驴儿找他。” 接过钱袋的什长不用打开就知道里面有三十来个铜钱,他看着用力揉着自己鼻子的周驴儿,小心翼翼道,“小哥,你这是?” “十五哥说这玩意比废话强,大家都喜欢,总不能让老哥白跑腿。”周驴儿靠着火堆坐了下来。 这什长倒是不知道周驴儿说的十五哥是谁,但看到对方这么明事理,他也顿时高兴起来,伸脚便踢了一下右边那老军,“去叫人。” 那老军有些疑惑,“许推背是谁?” “你脑子扎牛粪了,我们那里面姓许的还有谁?别大声说人家诨号,小心许校尉听见了拿鞭子抽我们。”这什长顿时虎了脸又踢了他两脚。 目光再落到周驴儿的身上时,这个什长瞳孔微缩,又发现自己忽略了一样东西。 这个满脸鼻涕的瘦猴一直背着那个皮筏子,就连坐下来的时候没卸下来。 这种像大皮碗一样的皮筏子是个好东西。 就他见过的草海子那边部落的人不仅用来拖东西,还当小船用,上面坐一个人捕鱼没问题。和别的部落打起来的时候,还能竖起来挡箭挡矛用。 但这种皮筏子可不轻,而且周驴儿的这个皮筏子看上去更结实更厚一些。 一般的壮汉背着走也应该很吃力,这满脸鼻涕的瘦猴看上去浑身都没有几两肉,居然背着好像很轻松的样子。 正当他忍不住想问问这周驴儿到底什么路数的时候,他却硬生生的忍住了。 因为肉山一样的许推背来了。 这名什长马上伸了个懒腰,像是蹲久了要活动身体一样,不动声色的远离周驴儿和这个火堆。 许推背的大名是许呈武,长安平康坊人士,黑沙瓦陪戎校尉。 在当年一起入伍厮混的兄弟里面,除了那些运气不好战死的,他是混的最惨的一个,没有之一。 具体怎么个惨法,只要和倒数第二惨的比一下就一目了然了。 倒数第二惨的那个在阳关做昭武副尉,虽然也是个散官,但好歹是正六品下,比他这个九品小散官的待遇好了不知多少。 混成这样,和许推背这个诨名的来源有着直接的关系。 十来年前,他就已经是宁朔折冲府领兵三百的校尉,那时候他浑身腱子肉,又比寻常军士高半个头,如同铁塔一般,杀敌起来又是勇猛,明显有着大好前程。 坏就坏在一次荡寇上。 那一群流寇奸淫掳掠无恶不作,连幼女都祸害了几个,两个头目被他生擒之后,若是直接宰了就好了,但他觉得这两个畜生这样宰了就太过便宜他们了。 于是乎他牵了几头母猪,要那两个畜生给那几头母猪配种。 那两个畜生不举,他还找来歌姬挑逗,然后让部下推着那两个畜生的背给猪配种。 其实这种行为要是放在边军来说根本不算什么,说不定一群长官还要乐呵呵的旁观,但他错就错在让那两个畜生配种的时候游街示众,正巧宁朔又有几个御史台的官员在。 他这行事被认为太过荒谬,被告了上去,原本若是肯卸了军籍,回到长安也不至于落了眼下这苦差事,但他偏生就不服气,拼着挨了军棍削了俸禄也要到边军重新求取功名。 偏偏那几个御史台的官员里有一个平步青云,成了辅佐御史大夫的御史中丞,也不知是那人刻意照拂,还是有人刻意讨好,反正许推背到了边军之后都是越混越差,好事轮不上,背锅的事倒是一样不拉。 许推背硬气了几年之后也终于意气消沉,养了一身肥肉出来,以前铁塔般的汉子变成了一座站起来看不到自己脚尖的肉山。 不过越是积累军功没有希望,他便越是没有什么顾忌,别说是他们这些军士,就连他的那些长官都是能不招惹他尽量不招惹他,就等着他哪一天想通了,花钱去走动一下,滚回长安去养老。 周驴儿和许推背明显不是第一次见面。 看着许推背过来,周驴儿就吸溜着刚刚解冻的鼻涕迎上去了,在许推背明显有些嫌弃的目光注视下,他靠近许推背的耳边说了几句。 许推背马上就大皱眉头,“这么多东西,太难办了,又不是平时,黑沙瓦这么多人盯着。” 周驴儿似是早就知道他要这么说,嘻嘻一笑,道:“十五哥问你,想不想调去幽州。” 许推背一愣,浑身的肥肉颤了颤,“幽州是我想去就能去?” 周驴儿笑道:“十五哥说只要你想去就能成。” “那就这么着吧。”许推背也不多话,冷笑一声转身就走。 “我跟你一块走。”周驴儿却不顾他的嫌弃,马上跟了上去,“十五哥说让我去黑沙瓦等着他,我还要帮他找两个人。” “真是麻烦,离我远点,你要是敢不小心把鼻涕甩我身上,我保证打得你连顾十五都不认识。”许推背咆哮着骂道。 “别这么说,十五哥说我们以后亲近的机会多着呢。” “滚!” 第二十六章 星含血光祸 夜色再度笼罩远处的天山时,雪渐渐停了下来。 按照太史局那些官员的判断,接下来十数天都是天气晴好,连大风天都没有。 彭青山在雪地上一屁股坐了下来,双手不自觉的开始揉捏自己发酸的双腿。 一开始他根本不能理解裴云蕖为何对一名冒领军饷的少年有这么大的兴趣,但现在他明白了,至少这个少年在脚力上远胜于他。 像他此种追踪高手,居然跟不上这名少年,已经失去了对方的踪迹。 丢人啊! 好在已经确定了这些人的行进方向,和裴云蕖一开始的推断一样,他们应该是要去黑沙瓦。 突然间,他的耳廓微颤,脸上自嘲的意味骤然消失,接着缓缓抬起头来,朝着前方左侧望去。 那里似乎什么都没有,但他的心脏却剧烈的收缩起来,就像是被看不见的猛兽盯住了一般。 在数个呼吸之后,一道白色的身影就像是在夜色之中缓缓的渗出,那名已经在冥柏坡印证了大剑师的高挑女子首先出现在他的视线之中,接着便是那名有着冥柏坡埋尸人诨号的少年。 彭青山的心中再次生出挫败的情绪,但他面上却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变化,他只是若无其事的站了起来,等着这两人的靠近。 “你是在找我们?”顾留白远远的就问了一句。 彭青山的眼神多少让他有点意外。 没有多少敌意,倒是有一种终于不用受苦了的高兴的感觉。 彭青山看着顾留白青涩的模样,忍不住和陈屠一样有点不服气了,嘴硬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故意让你发现?” 这死鸭子嘴硬的口气太熟悉了! 顾留白的眼睛顿时亮了。 他虽然爱死了龙婆和阴十娘的干脆,但一个高傲孤冷不爱闲聊,一个压根不说话,这一路上还真的有点无聊,有点想念陈屠了。 “你这人还怪好的,故意让我们发现。”顾留白笑眯眯的看着彭青山说道:“就是你走得太慢了,我们一路停下来等了你三次了,还有你额头上的冷汗先收一收。” 彭青山的老脸不受控制的红了。 “算了,不装了。”他索性重新坐在了地上。 “是裴云蕖对你有兴趣,让我来看看你接下来想做啥。”坐下来继续揉着发酸的双腿之后,他很直接的看着顾留白说道。 “这么爽快?”顾留白不可置信的看了身旁的阴十娘一眼,他不能相信这世上还有比阴十娘干脆的人。 “你知道裴云蕖是谁么?”彭青山看了一眼顾留白,他也有些不能理解顾留白看着阴十娘是什么意思。 “裴家那个很疯的小姐?”顾留白这才有些惊讶的样子,“看来皇帝很重视黑沙瓦这边的战马啊。” “倒也未必,我估计她就是找个借口出来疯一下。”彭青山在心里嘀咕了这么一句。 他看出顾留白很好说话的样子,便也松了一口气,道:“裴云蕖事先交代过,如果被你们发现我在追踪你们,便可以明说,她说对你们没有什么恶意,相反有时候或许能够顺便帮帮你们,比如帮你们在黑沙瓦弄个通关文牒之类的。” 顾留白微微一笑,道:“看来这个裴家二小姐倒是和传说中的一样,很有意思。” “这个给你们看一下,她说防止你们不信把我给剁了。”彭青山从怀里掏出一个香囊,香囊是用金丝和锦丝编织而成的,金丝形成一个“裴”字。 “想的很周到。”顾留白想了想,道:“不过通关文牒之类的,就不用她帮忙了。如果有可能的话,你帮我带个信给她,要想我活得更舒服一些,最好不要让任何人觉得她在关注我,对我越是不屑越好。你们传递信息,也不要用任何军方的渠道,最好面谈。” “可以。”彭青山直接爽快的答应下来。 这些不是他需要去思索的问题,至于裴云蕖想不想给顾留白面子这么做,那也是裴云蕖的事情。 “你也用剑?”本来相谈甚欢就要分道扬镳了,一直沉默不语的阴十娘却是突然冒出这一句。 早就打听到了阴十娘在冥柏坡的事迹的彭青山冷汗顿时流了满脸,“我这剑只是附庸风雅,做不得数。” “走吧,人家剑藏得只露了小半个剑柄还被你看见了。”顾留白把阴十娘叫走的时候一阵头疼。 这阴十娘的爱好明显不只爱管闲事。 她到底是有多喜欢和人比剑啊? 见了个提着剑的就似乎忍不住要和人比一比。 “太危险了…”看着阴十娘和顾留白的背影,彭青山一阵后怕。 他觉着自己要是告诉阴十娘自己真正的师门,那保不准喉咙上就要中剑。 果然能够成为大剑师的人要不是武疯子,要不就是剑痴。 陈屠的眼睛在黑夜来临的时候终于正式看不见东西了。 原本模糊的道路似乎一瞬间就被黑暗彻底吞噬了,他努力的睁大眼睛,却好像眼皮黏在了他的眼珠子上。 就连熊熊燃烧的篝火,都只是明晃晃的一团。 他坐在火堆旁悲从心来,接着从心底里痛恨顾十五,对着身旁的杜哈哈说道:“杜哈哈,这个卑鄙小贼故意整我,等我好了之后,我们一起给他挖个陷阱。” 结果坐在他旁边的人开口说话道:“屠子,我不是杜哈哈嘎,我是蓝玉凤。” “?”陈屠差点一头栽在火坑里。 黑眼疾这种疫疾来势汹汹,对于普通人来说可能并不算可怕,因为直到此时,陈屠也就是觉得比平时无力一些,光线黯淡下来就看不清东西,还有就是鼻子也不好使了,嘴里也没什么味道了。那寻常人大不了睡上几天,按照顾小贼的说法也就好了。 但对于他们这种随时要动刀动剑的人来说,这种疫疾在发作的时候便太过可怕。 陈屠嘴里虽然骂着顾十五,但心里却硬气不起来。 他当然很了解阴十娘是什么样的人,他也知道平时自己肯定不是阴十娘的对手,但如果换了得黑眼疾的是阴十娘,他觉得自己都能将阴十娘给剁了。 那没有顾十五的一眼看穿,阴十娘这次恐怕注定要栽在谢氏的剑下。 火堆的热力多少温暖了虚弱的陈屠。 正当他心中开始原谅顾小贼,开始昏昏欲睡时,有一碗药汤伴随着蓝玉凤的声音出现在了他的嘴巴前,“屠子,该喝药了嘎。” “药?”陈屠有点迷了,“什么药?” 蓝玉凤道:“治你病的药嘎,顾十五让我到了晚上熬给你喝,说万一那个姓谢的还有什么他想不到的埋伏,你不喝药的话很容易丢了性命嘎。” “治我这黑眼疾的药汤,他不是说没有药方子吗?” 他下意识的说出这一句之后,终于反应了过来,“他娘的这个杀千刀的顾小贼!专拿老子寻开心是不是?” …… 黑沙瓦。 关外的咽喉要塞,气势森然。 黑夜之中,城墙上挂着的气死风灯就像是一只只威严的眼睛,盯着四周的黑暗。 为了尽可能保持房屋中的温度,以及战时巷战的考虑,黑沙瓦城中所有的房屋窗口都很小,每一栋屋子外面都覆以当地的石皮,散发着一种粗犷冷厉的气息。 尤其是城中还竖立着不少的箭楼,夜色之中给人以巨怪般的压迫感。 城北角的一座箭楼之上,两名太史局的官员并肩而立,一名手持纸笔以作记录,一名手持铜管等辅助工具,都是极其认真的看着夜空中的气相。 风雪已停,许多隐匿的星辰渐渐露出端倪。 东北角一颗星辰骤然红光一闪。 那稍纵即逝的红光似乎牵动了周围数十颗星辰的气机,让这两名太史局官员顿时骇然变色。 哪怕只是一瞬,那名手持铜管的五十余岁官员已经双手不断地颤抖起来。 他甚至以为自己眼花看错。 然而只是和身边那名较为年轻的官员互望了一眼,他便知道这并非是自己的错觉。 前朝的钦天监也好,眼下的太史局也好,所有的观星师或者堪地师,无外乎从日复一日的详细记载之中积累经验。 许多玄奥的星相没有什么道理可以解释,唯一能够借鉴的,便是数十年乃至数百年之中所发生的类似事件。 “血星耀世,刀兵大祸…让裴二小姐不要到黑沙瓦来,如果她不听,到了城中之后,便一定要让她先来见我。” 太史局的这两个官员都是从长安出来的。 从长安出来的官员,对裴云蕖的性子多少还是有点把握的。 提醒是一定要提醒的。 以裴家的权势,如果不事先提醒,万一裴云蕖出了什么意外,那他们这种级别的官员就不是被罚俸那么简单,恐怕不知道什么时候脑袋就不长在身上了。 但裴家的这位二小姐,听是肯定不会听的。 因为裴家这个疯癫的丫头,从来不信太史局的这一套,而且她一向是逆反心理严重。 “什么,血光之灾,刀兵大祸?这么刺激的么…我怎么不知道。”果然,原本裴云蕖还准备优哉游哉的坐着马车慢慢晃悠到黑沙瓦,一听到这样的急报,她决定不到处瞎晃,用最快的速度赶往黑沙瓦。 两位在长安官场混迹多年的太史局官员,从箭楼走下来的时候就已经下定了决心,等到裴云蕖到了,就算她拿鞭子抽打,他们也要死皮赖脸跟在裴云蕖的周遭。 要死一起死,比较干脆。 另外一个难以启齿的原因是,裴云蕖的周围肯定是比较安全,有高手护卫。 在他们看来,如果真有那种修罗场绞杀的大祸,如果黑沙瓦只能活一个人,那一定是裴云蕖。 如果能活三个,那肯定另外两个都是和裴云蕖挨得最近的。 第二十七章 斯人真如禽 裴云蕖的逆反来源于自信,来源于可靠的情报。 开玩笑,要是她之前接触到的情报里面有发现有大军正想袭击黑沙瓦,那她绝对跑得比任何人都快,绝对离黑沙瓦越远越好。 黑沙瓦平时的守军只有五百,但战马交割的关系,这里正儿八经的边军数量会到三千,万一发生战斗,真有敌军杀过来,阳关那边至少还能有两千骑军赶来驰援。 没有两万敌军,是屠不了黑沙瓦的。 哪里来的两万敌军? 没有任何的军情显示有这么多数量的敌人在逼近黑沙瓦,过去五天没有,将来五天也没有。 除非是从星星上掉下来的。 裴云蕖的马车在黑沙瓦城里的驿馆停下来的时候,两个太史局的官员就已经热情的握住了马车的缰绳。 这个城里原本有几个收到消息的官员也想来巴结这个贵人,但这种边城的军方官员在地位上完全无法和能够经常面圣的长安官家相比,两个太史局的官员提早就把这几个人骂走了。 裴家二小姐的护卫再多也是有限的,绝对不能分出精神去照顾其他人。 心里的真实目的是这么想的,嘴上却是自然说裴家这二小姐最喜欢清净,若是惊扰了她,是要人头落地的。 一看见这两个太史局的官员,裴云蕖的眼睛就笑成了好看的月牙,她冲着那认识的年迈官员道:“付司辰,敌军的大队人马在哪里?” 这太史局的付姓官员老脸也是足够厚,当下就笑道:“按时间来说应该就快兵临城下了,这个时候见不着,肯定是听说小姐要来,吓得屁滚尿流跑了。” “那付司辰今晚上可要再好好看看清楚。” “那是一定的,只要有什么新的变化,我们就会马上告知小姐,到时希望小姐的侍卫们不要阻拦。” “别乘机偷窥本姑娘洗澡就行。” 裴云蕖皮笑肉不笑的打发了这两个太史局的人精。 她当然看得出这两个人的算计。 要不说这种话,这两个怕得要死的观星师恐怕要卷着铺盖睡她门外面。 但就为一个虚无缥缈的凶星闪耀就怕得要死,这些观星师也实在太可笑了点。 黑沙瓦几十年也迎接不来她这样尊贵的客人,所以城中最好的一间客舍自然就成了她的临时住所。 其实和绝大多数养尊处优的权贵子弟相比,她对于这些真的没什么讲究。 能够引发她乐趣的绝对不是这些俗不可耐的东西。 “我去!许推背找了一具女尸?” 跟着她的那些下属自然很明白她的乐趣所在,在收集这边的军情时,也放了不少她喜欢看的东西。 看着这一则密报,她眼睛里顿时放出了光来,“这人自甘堕落成一座肉山不说,居然还生出这种癖好了?” 进黑沙瓦城门例行盘查时,她并未动用什么特权,在短暂的等待之中,她就看到了一个胖子躺在城墙脚下晒太阳。 说不出的颓废和孤独,就像是一堆肥肉在那静静的等待着腐烂,生蛆。 她随口问了一句就记住了许推背这个诨号。 原本许推背这种级别的人物哪怕过往的遭遇再怎么值得同情,她也不会再去过多关注,更何况那一堆肥肉真的不好看。 但眼下这则密报,却真的很刺激。 一个怀才不遇的颓废胖子,偷偷花了一笔钱,费了好大周折从阳关那边买来了一个女子,而且还是不小心坠马不治的女子…一具新鲜的女尸。 接下来的画面太美,她不敢过多去想象。 “去帮我查查这人接下来做了什么?要快!” 接下来她就焦急而充满期待的等着几个心腹的回报。 “这人去定了一身衣衫。还让人给那女尸好好清洗,换好了衣衫。” “然后埋了那女尸吗?” “并没有,而且我们查了一下,那女尸只是大丰商队一个章姓掌柜的小妾,和这人之前并不认识。” “禽兽啊!” “不过那小妾的坠马有些蹊跷,应该是那章姓掌柜的大妇派人暗中做了手脚。” “那章姓掌柜的大妇和许推背有无瓜葛?” “这属下倒是没来得及查。” “再去查!等等,再找一个人暗中盯着许推背。” “属下明白。” 面对裴云蕖的这种要求,她的一众部下都没有任何的意见。 反正都是陪着二小姐疯,而且查这种事情也的确比查那什么谢氏啊,突厥人啊也好玩多了,也安全多了。 等到这几个善解人意的部下都出去忙了之后,裴云蕖才突然想到自己居然把顾十五一群人排在了这个胖子的后面。 按照彭青山之前传递过来的消息,就算顾十五和那个大剑师还没有到黑沙瓦,那阴山一窝蜂其余的那些人,也应该差不多到了黑沙瓦了。 这些人一共十几匹马,带的行李又不少,该不会一时半会想不到合适办法进黑沙瓦? 她这样的想法不无道理。 大唐自立国开始虽说一直秉承着兼容并收的原则,但对于所有进入大唐的人员,却始终有着严苛的审查制度。 在皇帝看来,虽然对于外邦蛮夷也爱之如一,也需要给予他们在大唐安身立命的相对公平的通道,但那些不守规矩的老鼠屎,却绝对要剔除出去。 长安的权贵对于各州县地方官员的监察也是相当严苛的,地方官员对于外邦人员也始终保持着密切关注,那些人除了带来不安定的因素之外,和他们接触或许也能给他们带来很大的利益。 寻常州县如此,大唐的边城自然更加严苛。 许多禁止民间交易的货品如果进入大唐境内流通,那一定会追查到最初的来源,所有连带的官员都会被问责。 那些厉害的武人要偷偷溜进一座城不是什么难事,但要带着一堆战马和行李入城却有些难度,尤其现在的黑沙瓦战马交割在即,有许多长安官员到了的情况之下,盘查会越发的严格。 裴云蕖觉得换做自己,也的确很难办,最好的办法就是把马和行李安顿在别处,轻装入城。 陈屠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 在他看来,把行李放在龙头坎、苦沙营一带是最好的选择,但那天晚上他眼睛看不清东西,一碗药汤灌下去之后,他却想到自己真的是有点蠢。 顾留白并不是人到了黑沙瓦,办了个事情就走了,而是要将这些家当带去关内,甚至带去长安。 那如果过不了黑沙瓦,过不了阳关,这些行李放在龙头坎那边有什么意义? 药汤是晚上喝的,他眼睛是第二天清晨好的。 接下来他就看到了前来接头的贺火罗。 贺火罗依旧是穿着那件窄袖大翻领的羊皮袄子,也不知道晚上他是在哪过夜的,一大早就牵着一匹马出现在了他们的视线之中。 看着他扎在腰间束带里的空荡荡的右袖管,陈屠路上忍不住就想打探他这条右臂和满脸的伤疤是怎么回事,但贺火罗却和胡老三一样木讷,和阴十娘一样高冷。 试探了好多次,贺火罗就告诉他是被狼咬的,然后就什么都不多说了。 他们比裴云蕖早了差不多一个时辰到的黑沙瓦城门口,只不过裴云蕖走的是有许推背在晒太阳的东门,而他们走的是北门。 东门走的大多数是有些背景的商队,北门走的大多都是牲畜和牧民,小商队。 道上全是没冲洗的牛粪马粪不说,城门查验的那些老军态度也是更为恶劣。 贺火罗带着陈屠等人刚到就看到四个老军在殴打一个不太懂事的商队首领。 那人是从东边被赶过来的,窝了一肚子火,在这边争吵了几句,忍不住问候了一个军士的老娘,然后就被按在地上的牛粪马粪上摩擦,打得满脸都是血,估计肋骨都至少断两根。 陈屠虽然看得出这是杀鸡儆猴的手段,但很明显也看得出守这个城门的那些个老军多少都有些一点就燃的戾气,估计也都是被排挤,所以才来守这个臭气熏天的门。 然而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虽说这些老军气性很大,态度极为恶劣,对他们牵着的马都似乎忍不住要挨个揍一遍,但一个个都像是瞎了眼一样,翻开他们的行李都好像根本没看到东西,就连胡老三的一堆零碎他们看到了都没放个屁,什么都没有扣就直接让他们进了城。 面对他全是问号的眼睛,沉默寡言的贺火罗反而主动的轻声说了一句,“十五哥提前安排好了。” 虽说眼睛瞎了一夜之后,陈屠已经选择无条件信任顾留白,但这种事情还是超出了他的认知,胡老三的那堆零碎里面,有几块明显看得出来就是甲片! 在大唐私藏甲衣是什么罪名? 就算他们一直给边军办事,胡老三身上随时备着几个人的手谕,每次过关的时候也都麻烦的要死。 但这里的人看到了也都跟没看到一样,对他们推推搡搡也根本没有搜身。 一群人和边军混了半天,还不如顾十五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各位彦祖、亦菲,请投票!」 第二十八章 城中净鬼物 殠什么,告诉我要对他有意思的话就面谈?这个混账东西,他什么身份,我什么身份,他居然大言不惭的告诉我要面谈?彭青山这个废物不是见过他们了么,他们到了黑沙瓦之后,让彭青山把他给我找出来,我倒是要当面看看,这是什么一个混账东西!居然还说不要我帮忙弄通关文牒,我倒是想看看他凭什么本事,能够拿得到通关文牒入关!” 就在逆反心理特别严重的裴云蕖在黑沙瓦的精舍里大发雷霆的时候,距离黑沙瓦还有十来里路的顾留白也正在大开眼界。 这个世上厉害的人物,厉害的修行法门很多很多。 各擅其法,各有千秋。 不管自己多厉害,也千万不能小觑了别人。 从小就知道的这些道理他当然深信不疑,只是道理是道理,他见的法门还不算多,有些他真想象不到。 就比如眼下,阴十娘浑身突然发出了爆豆子般的声响,就像是每一根骨头都在炸开。 他第一时间感到紧张,浮现在心中的念头是阴十娘该不会走火入魔了? 然而阴十娘浑身却只有放松之意,就像是反而在不断地释放着担负的分量,在这种爆豆子般的响声之中,阴十娘迅速的变矮了。 她本身很高挑,但现在却变得和寻常女子身高差不多。 她身上的衣衫便一下子显得有些过长。 就连长长的马脸也变短了,虽然她依旧带着有面纱的帽子,但很明显她的脸已经好看了很多,比例很协调。 “你这是?” “不喜欢招摇过市,进去之前,我再换身衣衫。” “这倒是省却了很多麻烦。”见和自己想的一样,顾留白称赞道:“这是你本来的模样?若是罗青见了你本来的模样,估计就不会死不瞑目了。” 阴十娘没接他这个话,只是平静道:“你要学霜剑,这法门本身也是要学的。” 顾留白悚然一惊。 他不是笨人,瞬间就想明白了,阴十娘已经告诉了他霜剑的一个隐秘。 “你们是猪吗?彭青山都说肯定进来了,你们却连个影子都没看到。黑沙瓦又不是长安,这才多大个地方。就算别的人不好找,那两个人也太明显了吧?” 傍晚时分,裴云蕖再次大发雷霆,几名她的宝贝心腹被她骂得狗血淋头。 几名心腹心里都很郁闷。 黑沙瓦地方是不大,但长安他们可以调动多少人手,有多少人可以给他们办事?这里又有几个人能给他们办事? 而且还都是看不上眼的那种废材。 本来和边军之中裴家的那些暗桩子联络就已经费了他们不少心血,还要照顾二小姐的个人喜好,去盯着许推背那个胖子,还要去查那个商队掌柜的大妇和许推背有没有什么关系… 太缺人手了。 一开始他们怀疑是裴云蕖和彭青山错了,那些人根本不到黑沙瓦来。 但彭青山现在都快到了,而且彭青山很确定,那些人肯定已经进城了。 那这件事情就诡异了。 别的人不说,那么高挑个子的女子剑师,还有那个驼背的老妇人,这么明显特征的两个人,应该不可能有错漏。 只要进城不可能不注意到。 “你们这群人,不把这些人找出来,我怎么当面教训那个想要和我面谈的混账!” “要是找不出来,我走了你们也别走,在这里吃两年风沙再说吧!” 几名心腹走出这间精舍的时候,额头上全是冷汗。 虽说很清楚二小姐是故意吓唬他们,但在这里吃两年风沙也的确太惊悚了。 “怎么办?” 一人压低了嗓音问道。 “别派那么多人盯那个胖子了。他一时半会也不会去埋那具女尸…分出人手来,把黑沙瓦翻过来都要找到那个少年!”其中一人发狠回应道。 “顾十五是吧,你的确成功引起了我的兴趣。”精舍之中,裴云蕖眯起了好看的眼睛,狠狠磨了磨牙。 只能说顾留白和正常人的确不一样。 裴家什么权势? 若是裴云蕖开口施舍些什么,那什么人不得感激涕零的接着。 眼门前的好处不说,光是让人知道裴家二小姐曾特地关照过这个人,那这个人哪怕做过许推背做过的事情,也绝对不会像现在的许推背这么惨。 她这样的人也不会轻易去关照什么人。 但这个冥柏坡埋尸人,居然将她的好意一口给拒了! 谁给他的胆子让他这么嚣张! 妈的,还有那个许胖子,让人洗干净了那女尸,换了一身白狐似的衣服,但又为何拖拖拉拉迟迟不做些刺激的举动,真的烦! 正当裴云蕖想着找个触霉头的官员来教训教训的时候,院子里两个太史局的官员很机警的提前脚底抹油溜了。 边塞和长安大不同。 长安的天色是一点点暗下来的,红彤彤的晚霞能够在天上停留很久。 黑沙瓦的夜晚就像是突然来临的。 天色明明暗的很晚,天空给人的感觉还能亮上很久,似乎可以让观星师们失去耐心,但就在下一刹那,华丽的夜空便会突然出现,黑暗席卷天幕,璀璨的星河却气势恢宏的直压在人的心脏上。 太史局的这两个官员很能理解,为何那些在长安唯唯诺诺,走路胆战心惊的文人骚客,到了塞外却往往能够写出大气磅礴的诗句。 星辰的大小和亮度都不一样。 很多长安一辈子都看不到的星辰,会蛮横的闯入你的视线,时不时就有流星如剑,划破天际。 城中的军士开始在城墙上挂气死风灯了。 两名太史局的官员瞪大了眼睛,朝着之前出现凶星闪耀的方位看去。 下一刹那,两个人同时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有一个驼背老妇人,荡秋千一样在一个箭楼下方荡了过去。 她好像是从城墙的某个阴影处荡出来的。 但再眨眼凝神望去时,却什么都没有了。 两个人都怀疑自己水土不服,出现了幻觉,但互望了一眼,却发现对方脸上的神色也不对。 “你看到了?” “你也看到了?” “一个荡秋千的驼背老妇人?” “什么老妇人能荡得和箭楼一样高。” “有鬼!” …… “外面什么声音?”裴云蕖刚刚才用完晚膳,准备去城中活动活动手脚,就听到院子里有人喧哗。 “那两个太史局的官员太过胡闹,想直接在小姐的院子里搭两个营帐。而且他们还说今日观星的时候,发现城中不太平,有鬼。”门外马上有人沉声回应。 “鬼,什么鬼?”裴云蕖微微蹙眉,这两个太史局的官员难道如此善解人意,直到自己心烦,居然还想说些神怪鬼故事给自己听? “说是城中有个驼背老妇人女鬼,在箭楼和城墙之间荡秋千。”门外那人回应道。 “驼背老妇人女鬼?”裴云蕖一愣,旋即反应了过来,“你这个混账,真的是猪脑袋吗?到现在发现不了那些人的踪迹,这两个人都看到了,你们都找不出来!真的蠢笨得像头猪一样,这么明显的特征都联想不到一起。” “原来是…”她那心腹也瞬间反应过来。 “这两个人还算机灵,算了,他们要搭营帐在院子里就让他们搭吧!”裴云蕖瞬间心情大好。 好歹终于确定了那些人是进了黑沙瓦。 进了黑沙瓦就好,那自己的猜测就没有错误,那自己就也应该能当面教训那个混账顾十五了。 心里刚刚浮现出这些个的念头,她就听到了急促的脚步声。 门外那个心腹又吃了一惊,“厉溪治你怎么回来了,难道许推背那个胖子终于人神共愤了?” 砰! 裴云蕖一个箭步就将大门踢开了。 厉溪治是她的心腹之一,但这个时候最紧要的是,他是去盯着许推背的人。 “找着了!” 厉溪治今年二十七岁,面容方正,办事极为稳重,但此时快步前来,面上却是掩饰不住的惊喜之意。 “你也这么有兴趣?”裴云蕖觉得自己必须重新评判厉溪治这个人。 厉溪治和裴云蕖的目光一对就知道二小姐会错了意,但他十分了解这二小姐的性情,却不急着解释,只是故作神秘道:“小姐,我好生盯着许推背,却是无意中发现了一个惊天的秘密,你知道是什么?” “快说!”裴云蕖瞬间被吊起了胃口。 “这许推背是个闲职散官,但属下盯着他,却发现了一个惊人事实,这城中很多人都帮他办事。很多人对上官的差遣倒是糊弄的很,但他让人做事,别人倒是用心的很。” “就这?他和那女鬼,不,那这和他和那女尸有什么关系?” “说来也巧,我盯着他,却发现他和冥柏坡那少年郎有干系,恐怕是在帮那少年办事!” “这…”裴云蕖一双美目瞬间睁大,小巧的鼻子里一时只有吸进去的气,没有呼出来的气,她的脑门嗡嗡作响,脸上却是火辣辣的。 长身女子尸身! 还穿了白狐一样的衣衫! 这特征也太明显了! 自己刚刚还骂人猪脑袋,这该死的许胖子,是准备了一具和那霜剑主人体型相似的尸身,要玩假死的戏么? 这么容易联想的东西,自己居然只想着那种特别嗜好,自己什么脑袋? “带我去找这个死胖子!” 裴云蕖咬了咬牙,也不问厉溪治到底是怎么发现许推背和顾十五有关系的细节,怀着要杀人的心便出了门。 “小姐神机妙算,知道这胖子就一定有问题!”厉溪治马上带路的同时,还认真的说了一句。 跟在裴云蕖后方的两个心腹顿时为之侧目,这厉溪治浓眉大眼一身正气的,别的不学,这拍马屁的手段倒是学得炉火纯青了? 第二十九章 名剑匣中鸣 裴云蕖也就是一时被迷了心窍。 她冷静下来的时候,还是能瞬间理清思路的。 只要抓住许推背,自然就能揪出顾十五这个混账东西。 然而一切却又和她预想的不一样。 刚刚走出驿馆大门不久,她和在她身前领路的厉溪治的瞳孔便不自觉的收缩起来。 一名个子很高的女子,就像是和他们偶遇一样,从小巷中走出,就这样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阴十娘在进城之前已经改变了身形,但现在却又变得和冥柏坡时一样,很高,很显眼。 她只是穿着很普通的灰色衣衫,装束很像这边的回鹘女子,但那种无法言明的独特气质,瞬间就让浓眉大眼的厉溪治感到了强烈的威胁。 此时裴云蕖的身后还有三名同僚,只要这里出事,十个呼吸之内,就会至少有五十人可以赶到,但若是阴山一窝蜂都已经布置在周围,要对裴云蕖不利的话…厉溪治都不敢往这方面想。 裴云蕖眉头微微蹙起。 就在此时,一名在夜色里都显得脏兮兮的少年也从那条小巷子里走了出来,看了她一眼,正在她心中生出被挑衅的感觉时,这少年对她行了一礼。 裴云蕖没有回礼,但她心中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好歹消散了。 厉溪治却是深深皱起了眉头。 因为这脏兮兮的少年很直接的走了过来。 “我就是顾十五。” 顾留白在厉溪治身前五六步的地方停住,然后看着裴云蕖轻声却诚恳道:“有件很刺激的事情,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去看看。” “很刺激的事情?”裴云蕖从未见过这种路数的少年,脑子一时有点不好用。 她裴云蕖最喜欢刺激的事情了。 但心中虽然如此想,嘴上她却是很自然的说了出来,“我什么刺激的事情没见过,不想去。” 顾留白一脸失望,用唯有近在身前的这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我就知道我们这种边塞之地的比剑没有什么意思。” “比剑?”裴云蕖吃了一惊,旋即矜持了一会,勉强道:“算了,左右也无事,顺便去一下也成。” 厉溪治不可置信的转过头去,他只觉得自己效力的这位二小姐似乎不知不觉被拿捏了。 “只是此事有些隐秘,只能极少人在场。”顾留白的目光却是很快落在了他的身上。 “隐秘?”裴云蕖冷哼了一声,她原本想要训斥顾留白,但是目光落在巷子口的阴十娘身上,她却是不自觉的改了口,“是她要和人比剑?” 顾留白笑嘻嘻的说道,“裴二小姐冰雪聪明,果然一猜就中。” 此时的裴云蕖心中却已经全部都是问号。 这霜剑之主今夜要和人比剑? 在这黑沙瓦,她要和谁一战? 不管是比剑还是纯粹的虐杀,大剑师当着她的面出手,这也的确太刺激了吧? 她的脚已经不受自己控制了。 厉溪治拼命用目光阻止她,她却压根就没有看到,直接就走到了顾留白的身前,接着用唯有自己和顾留白才能听见的蚊子哼哼声问道:“确定是她要和人比剑?” 顾留白同样窃窃私语道:“不错。” 裴云蕖眼睛都亮了,“和谁?” 顾留白道:“谢氏的剑师。” “现在?” “对,马上就去,只是…” “只是什么?” 顾留白看了一眼阴十娘,道:“只是除了你和我之外,她不想别的人在场看她比剑。” 裴云蕖傲然道:“那是自然,这黑沙瓦谁配和我一起看,更何况大剑师岂是别人想看就看的。” 顾留白道:“最好都不能让别人知道她和那人先比了一场。” “你是不是真当我蠢。”裴云蕖瞬间回过神来,冷笑道:“顾十五,你是利用我帮你封锁消息?” 顾十五正色道:“怎么可能,你想帮我拿通关文牒我都没要,主要是这黑沙瓦里面,这事情对于你来说是举手之劳,但除了你之外,哪个有这样的本事?要是你觉得麻烦,那我就自己想办法,不过估计要弄到明天去。” 裴云蕖微讽的笑笑。 不过这顾十五的话倒是没错,要在这里瞒过谢氏的耳目,对她而言可不是举手之劳? 想到谢晚那骄傲且蠢的样子,她就决定顺手将这件事做了。 “谢氏那个人在哪?”她也懒得废话,冲着顾留白问道。 顾留白道:“青竹客舍。”” “厉溪治,你过来。”裴云蕖将身后不远处的厉溪治喊了过来,点了点阴十娘,压低声音道:“她今晚要和谢氏的剑师在青竹客舍打一场,除了我们在场观看这一战的人之外,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个消息,你能不能做到?” “青竹客舍?” 厉溪治想了想,认真道:“应该能够做到,青竹客舍就在黑沙瓦粮仓那边,周围除了粮仓守军之外,倒是没有什么人会来往。只是要让一点消息都传不出去,恐怕要费些手脚,索性要将周围三条街巷全部封禁。” 裴云蕖就生怕厉溪治说做不到,听到厉溪治这么说,顿时面上有光,“那快去办,办好有赏。” 厉溪治咽了口唾沫,有些艰难道:“那保险起见,我们其它事情暂缓?” 裴云蕖知道他的意思是人手不足,她马上点头,道:“那是自然,你这点破事,还要我帮你拿主意?” 顾留白小心翼翼道:“那你先随我们过去?” 裴云蕖倨傲的颔首道:“带路。” “老厉,二小姐和此人很熟吗?” 数个呼吸之后,快步走到厉溪治身边的那三名心腹都是满头冷汗。 竟然直接跟着顾留白和那霜剑主人走了,若是出了意外,那他们这几个人脑袋再硬也保不住。 厉溪治也是满脸冷汗。 这顾留白明明和裴云蕖没有见过面,但他的这些做派,简直和他们一样熟悉裴云蕖的性情,竟然三言两语就像拐带无知少女一样,让裴云蕖就和他们混一起了。 裴云蕖虽然的确挺疯挺有些不为人道的独特趣味,但她行事一向谨慎,很有分寸。 她什么身份? 这脏兮兮的少年什么身份? 关键她见了这少年竟然好像也没什么生疏感。 这怎么做到的? 阴十娘的心境一直很平静。 顾留白说要这么做的时候,她也觉得这似乎办不到。 但顾留白却很耐心的和她讲道理,首先他从一些军情里面知道裴云蕖这个人很逆反。 你说这样不行,她非行给你看。 其次她的身份让人忽略了她的年龄。 她其实才比顾留白大一岁。 但和绝大多数门阀子弟不同,她过去几年有一半时间野在外面。 玩性特别大。 但在家中很受宠,所以裴家的几个长辈对她的态度一直是随她去玩。 她这次是第一次到关外来,虽说是处理裴家和边军的一些事情,但实际上裴家那些长辈就是让她来玩一玩,开开眼界而已。 既然是到这种乱地来玩,那就是越刺激,越不合理越好玩。 大剑师之间的战斗…这么好玩的事情,她绝对拒绝不了。 因为长安洛阳那些像她这个年纪的权贵子弟,根本没有机会看大剑师战! 像她这样的人,都无法容忍谢晚在这边表现得比她好,怎么可能会放过这种回去就能吹嘘的机会。 更何况他之前还拒绝了她主动提出的办通关文牒…连裴家的那些长辈都哄着她,平时有谁敢拒绝她? 恐怕在她看来,不帮顾留白解决一个更难解决的问题,她简直是没有面子。 事实证明,裴云蕖被顾留白拿捏得死死的。 阴十娘同时也发现了顾留白两个特质。 一是他似乎有轻易看透人心的能力,二是他的手法往往是先满足人内心之中的渴望,然后顺势再做些事情。 就像是很多事情,其实原本别人就很想去尝试,他只是帮忙推一下而已。 现在的裴云蕖帮他做事,明明要承担很多风险,却显然开心得很。 “刺激!” 裴云蕖脚下生风,玉脸红扑扑的。 她心中十分得意,“顾十五你这个混账东西,你那点小伎俩还骗得了我?主要是我想看大剑师战!李奴儿和我姐她们要是知道我能亲眼看到霜剑之主和谢氏挑选出来的厉害人物比剑,一定羡慕得口水都要流下来。” 什么运筹帷幄,分析军情。 哪里有这种实打实的刀兵相见来得有趣! 就是那许推背死胖子居然对那具女尸并没有什么想法,真的是没有意思! 裴云蕖的人马已经尽可能快的行动起来。 厉溪治为首的几个心腹太过了解裴云蕖的性情,若是在裴云蕖走到青竹客舍之前还不处置妥当,要让她多等一会的话,那赏金就别想了,没准回去就要给他们小鞋穿。 最先倒霉的是那两个太史局的官员。 这两个太史局官员硬是想要贴着裴云蕖,听说裴云蕖出门逛,两个官员就赶紧出门想要跟在身边。 结果这两个官员一只脚刚跨出门槛,就齐齐被人掌击脖子打晕,丢进了他们刚刚弄好的营帐里。 青竹客舍里,一名身穿绯色袍服的老者静坐在厚厚的皮毛垫子上,他的身前,放着一个黄色的木剑匣。 剑在匣中,但伴随着他的呼吸吐纳,他浑身的气机,却似乎已和剑匣之中的剑融为一体。 他的精气神,也已经蓄养到了巅峰。 突然之间,他有所感应,剑匣中的剑就像是发现了同类,振鸣不已。 第三十章 生死方寸知 ot黑沙瓦怎么会有能够引起自己剑气共鸣的人物? 这样的念头在这名绯衣老者的心中一闪而过。 旋即他想明白是谁来了,顿时肃然站起。 整个青竹客舍开始有些异样的人声喧嚣,接着便越来越远。 不只是整个青竹客舍,就连附近粮仓里都变得寂静无声,连那些镇守粮仓的军士都似乎被清走了。 裴云蕖、顾留白和阴十娘走进了青竹客舍。 绯衣老者已然开门,一脸肃穆的等待着。 他身后的剑匣竟是不断发光,那木制剑匣的上方,剑气盈盈一尺,宛若实质! 看到阴十娘的刹那,他面上依旧古井无波,但心中却已惊涛骇浪。 注定要和这霜剑主人一战,但按理绝对不是今晚。 裴云蕖天生就有只要我在场的地方,我便是主角的气质,她看着这名老者便第一个出声,倨傲道:“我,裴云蕖。” 老者一怔,倒是也不由自主道:“冯束青。” 见这冯束青还算老实,裴云蕖摆了摆手,道:“今夜之事,若是谢氏问起来,你便说是我见猎心喜,特地前来看看你到底有何手段。” 冯束青愕然的看向阴十娘。 他知道对方是霜剑主人,但不明白霜剑主人为何会和裴二小姐一起到来,也不知道裴二小姐这是什么意思。 用剑他还行,用脑,他不太行。 “冯束青,陈郡卫朝远的弟子,在听涛剑院修行。”阴十娘平静的看着他,“你已练剑多少年?” 谈到剑,冯束青脑子活泛起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道:“已有四十一载。” 阴十娘看向他身后剑匣,点了点头,道:“我先给你一次真正比试的机会,无论胜败,都对得起你修剑四十一载。” 这一句话出口,冯束青的眼神都不一样了,他对着阴十娘躬身行了一礼,道:“多谢!” 阴十娘颔首为礼,道:“请。” 说话间,整个天地都似乎为之一凝,有一种异常锋锐的气息,似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直指天际。 “我…”裴云蕖差点叫出声来,她心脏都跳得厉害,脑海中不断浮现出一个念头,大剑师就是大剑师,厉溪治他们那些人练了这么多年的剑,气质真的是比不上人家一个脚指头。 这两人都还未正式出剑,她整个人都有点麻。 啪的一声轻响。 竖立在冯束青身旁的剑匣裂了开来。 一柄蓄养多年,但始终没能扬眉吐气真正剑意高昂的剑,终于破匣而出! 剑光微黄,并不炽烈,然而落在裴云蕖的眼中,她的眼前却像是直接出现了一副画面——一株腊梅的枝头挂满了白雪,但白雪之下的花苞,却在一个呼吸之间猛烈绽放,花瓣绽开,白雪洒落之前,暗香便已袭人。 冯束青的身上也根本未有恐怖的真气激荡,但裴云蕖却只觉得浑身的肌肤都有些刺痛。 空气之中,似乎多了无数看不见的小剑! 冯束青胸中剑意澎湃,说不出的畅快。 公平! 自第一日真正修剑开始,他和大多数用剑者所想一样,便是快意恩仇,剑斩不平事。 然而修剑越久,所见越多,他便明白,这世间哪有那么多公平。 便是在陈郡,他就见过很多天赋绝佳却桀骜不驯的剑师郁郁而终。 依托着谢氏的权势,他在剑道上才能渐渐凌驾于同辈之上。 修剑四十一载,真正的快意恩仇,剑斩不平事,又能有几次?到头来面对霜剑主人,都是浸润在阴谋之中,不得公平二字。 但今夜,霜剑主人给了他公平一战的机会! 畅快! 剑光掠起,每一丝剑气都似乎感受到主人的心意,都似乎在高歌。 裴云蕖已经完全被剑光吸引,她似乎失去了周围的天地,她只觉得自己的头发都要炸了。 阴十娘眼睛微微眯起,面对陈郡真正的用剑第一人,她的虚剑毫无意义。 所以她直接动用霜剑。 她迎着冯束青而去,眼中似乎根本没有匣中飞起的那道剑光,她似乎根本就不在意落在冯束青手中的那柄欢呼雀跃的剑。 她的左手往前伸出,左手之中似乎根本没有剑,但顷刻间,一道若有若无的霜色已经迸发出来! 寒意直刺咽喉。 冯束青的心跳都似乎已经停止。 他从未见过这么快的一剑。 真实的剑似乎将剑光都甩在了后面。 但是他出剑在先,这四十一载养出的剑带动的剑意和气流时刻在提醒着他,对方的这柄剑剑身很短,他的剑应该能够更快的到达对方的血肉。 所以不需要改变什么,而且在对方如此的选择之下,也来不及改变什么。 裴云蕖努力的睁大眼睛。 她感到了恐惧。 心脏不自觉的剧烈跳动。 然而她看不清什么,只看到两道人影和两道剑光似乎交错而过。 啪的一声。 裂成两半的剑匣彻底的炸开,变成一条条的丝缕。 阴十娘就在冯束青的身体左侧站住。 她双手垂落,双手空空。 冯束青的剑垂落下去,剑尖落地,发出叮的一声。 “结束了?” 裴云蕖这个时候是不知道两个人的胜负的,她只是慢慢看清楚,冯束青的咽喉上有一点红印,不是伤口,就像是被人用力按出了一个印记一样。 接着她才发现自己背心全是冷汗,就像是有很多蚯蚓在沿着她的背爬下去。 然后她发现顾留白在自己身前两步的地方。 “你到我前面去做什么?” 她下意识的说了这一句。 “看得入迷,不由自主的走了两步。”顾留白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总觉得走近点才看得清楚。” 裴云蕖突然有些心虚。 她发现顾留白是在说谎。 因为好像不是顾留白往前走了两步,而是自己方才往后退了两步。 这混账东西敢骗人! 但刚刚那剑意袭人,自己竟然下意识就往后退了,他竟然一动不动? 冯束青脸上无悲无喜。 剑技之根本无非是剑意、内劲、血肉骨骼和剑之配合,方才那一剑,虽然是对方欺骗了自己的感知,血肉和骨骼的变化让剑锋更快到达,但说起来简单,要做到运行之间顺心如意,那种面对自己的剑都心境稳定到了极致的境界,却非常人所能企及,所以即便再战一次,结果也不会有任何的改变。 真正厮杀起来,死的注定是他。 这一战他虽败,但他却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见到了自己和霜剑之主的差距。 “多谢!” 他再次对着阴十娘诚恳致谢。 “虚名非我所欲,更不喜出剑给那些贵人看。”阴十娘平静说道:“接下来你若是受那谢氏指使和我比剑,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冯束青点了点头,他修剑四十一年,到了此时,却真正圆满,了却心愿。 这种心境,恐怕眼前的阴十娘是能够体会的。 若不是她今夜到来,那他即便按照谢氏的指使阴谋诡计赢了她,那余生都会屈辱不安。 “你先前是要替谢氏演戏,背负虚名,但现在要为我演一出戏。”阴十娘道:“我想让人以为我比剑死在了这座城里。” 冯束青认真应允:“好。” “果然如此!”裴云蕖不知是不是浑身冷汗的关系,到了此时她还觉得浑身冷飕飕的,好像浸在冰水里一样。 那许推背找的女尸,果然是要造成她死在这座城里的假象。 按照阴十娘这说法,估计是比剑之中假装中上一剑,然后用什么法子掩人耳目,留下那具尸体。 裴云蕖直了直身子,想要往前走两步,但突然发现自己浑身的血肉都有些过于紧绷。 这种级别的战斗,原本以为要打上一阵,没想到是一眨眼就能分出胜负,根本看都看不清楚。 然而那种剑气威压就和西域进贡到长安的那种葡萄烈酒一样,后劲太大了。 “混账…哦,顾十五,接下来还有什么要我帮忙的么?”只是她堂堂裴家二小姐什么身份,自然不能让人看出来她被骇得浑身僵硬,于是乎她若无其事般看着顾留白问道。 顾留白道:“暂且没有。” 裴云蕖顿时极其不悦。 这种事情的确刺激,只可惜时间太短,不过瘾! “你真不需要我帮你们弄好通关文牒?”她板着面孔又问了一句。 顾留白微微一笑,道:“不敢麻烦裴二小姐。” “不识抬举!” 裴云蕖差点当场发作,但阴十娘缓步行来,她却被阴十娘的气场所震慑。 阴十娘原本高挑,今夜比剑过后,阴十娘的身影在她的眼中就更是高大无比。 “一群不成器的东西,同样练剑,区别怎会如此之大!”她想到彭青山和厉溪治那群人就觉得丢人。 “这混账东西挺有意思的,就是不识趣!” 她虎着脸转过身去的时候,突然想到了一点,又冷笑起来,道:“顾十五,你们是生怕谢氏找你们麻烦,尤其她的大剑师身份会引来更多的祸事,所以你想她比剑假死,只是你可曾想到,且不说这女尸来源方面有些问题,你的算计里面,还有一个更可怕的漏洞?” “这女尸来源我倒是没有想到。”顾留白眉头纠结起来,道:“除此之外,还有更严重的问题?” 裴云蕖淡然道:“你不想想,此去阳关人烟稀少,她这身材十分引人注意,即便你能让人相信她死在这里,她这样的身高必定引起许多人的注意。她离开黑沙瓦的路上,很容易让你功亏一篑。” 顾留白苦笑道:“裴二小姐真的高明,一眼就看出这致命疏忽,但既然已经如此安排,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女尸的来源我会帮你们抹掉,除了许推背和他托付的那两三个人之外,就算是谢氏也不会发现曾经有人运送一具女尸进来。”裴云蕖淡淡的说道,“你们离开黑沙瓦之后,就看你们的运气吧。” 顾留白点了点头,“也只有看运气了,不过好在绝大多数人不会有裴二小姐这么聪明,未必联想得到。” 裴云蕖点了点头,心满意足的离开。 阴十娘看着裴云蕖的背影,有些同情。 这三言两语,竟又被顾留白诓着去毁灭线索了。 “厉溪治,你们这些混账东西!不成器!” 深巷之中,响起了裴云蕖冰冷的喝骂声。 厉溪治等人噤如寒蝉,混账东西不是那个顾十五么,怎么就突然变成自己这群人了? 第三十一章 真好戏开场 乔黄云抱着一堆东西从营帐里钻出来。 陈屠和周驴儿在他营帐前的一个火盆边上烤火。 最喜洁净的陈屠自然是特别嫌弃周驴儿,但顾留白安排好了,今夜他们就都要让乔黄云改头换面一下,那些个没在冥柏坡正式露面过的人可以排在后面,但陈屠和周驴儿这种就必须先让乔黄云帮忙易容。 听到乔黄云说裴云蕖竟然真的帮顾留白安排好了那几桩事情,陈屠的脸不用易容就显得很黑。 “他们以前是不是旧相识,不然怎么会这样?”他狂皱着眉头,想要从身旁的瘦猴口中听到他想听到的答案。 然而周驴儿嘻嘻一笑,道:“十五哥之前怎么会认识她。” 陈屠突然就泄了气,因为他突然想明白,就算顾留白之前认识裴云蕖,这也是寻常人根本办不到的事情。 一个边军的暗桩能直接和裴家二小姐搭上线,还能差使裴二小姐帮他干活? 这他妈什么鬼! “没事,去长安杀猪挺好的,到时候不缺猪头肉吃。”瞧出了他的低落,周驴儿用刚刚擦过鼻涕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 陈屠大怒,随即又不解,“周驴儿你说我去长安杀猪是什么意思?” 周驴儿笑嘻嘻的说道,“十五哥说我们到了长安都派大用场,但你到了长安没什么用处的话,去杀杀猪也挺好的,也是个好营生。” “我去杀猪?你们都派大用场,意思是顾十五说我还不如你这只瘦猴有用?”陈屠都被气得笑了。 许推背的身影就在不远处。 他静静的负手而立。 得知顾留白和裴云蕖见过了,且相处很融洽之后,他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去。 顾十五啊顾十五,果然还是能说到做到的。 营帐外很冷。 落下的心却火热。 他自己都不记得,自己有多少年没有这样负手而立,没有这样眺望远处的星空了。 这些年来,在阳关也好,在黑沙瓦也好,他能坐着,就不站着,能躺着,便绝不坐着。 或许最终真的会腐烂在这里。 但现在出现了顾十五这样的怪物,等来了裴云蕖这样的贵人。 从今夜开始,他或许能站起来了。 他似乎有些恍惚。 周驴儿方才提到长安,提到什么杀猪的时候,他看到远方一颗星辰变成了红色,红的就像是猪血。 但再定神望去时,却发现并无异常。 可能是想到渐渐被自己遗忘的长安,不自觉的红了眼眶。 两个太史局的官员睡得很死,也自然看不到星空之中的异样。 “顾十五这混账东西有点东西。” 裴云蕖能够让很多年轻才俊畏惧,自然不是因为她蠢得可怕,她回到驿馆坐下来之前,就已经想明白了顾留白的狡诈。 只是今夜那两道剑意,那种润物无声,悄然而至如同暗香般的杀意,以及阴十娘的那种气度,却是真的让她如饮烈酒。 冯束青有没有资格称为真正的大剑师,她现在一点都不在乎。 关键在于这一战真正提升了她的眼界! 这种级数的剑师比剑,原来根本就不靠真气修为蛮干硬拼,而是方寸之间的精细搏杀,生死也不过一线之间。 双方那么强大的真气修为,居然不是和她想象的一样,鼓荡浑身真气,像巨象过境一样互相轰杀。 真气修为,不是那么用滴! 她在长安的那几个好友,肯定就不知道这点。 她无形之中就已经压了他们一头! 他们在她面前吹牛都没得吹。 嘿嘿! 回味着那一战的滋味,想到自己被顾留白利用了,她也没有一丝恼怒。 只是淡淡的想着,就算是可怜这个孤苦少年了嘛。 反正她一向大气。 直到深夜,裴云蕖也没有丝毫睡意。 明日正午,那些太仆寺和兵部的官员就会全部到达黑沙瓦,谢氏的好戏就会开场。 那时,她就应该又能见到顾留白和阴十娘了。 …… 清晨。 许推背和顾留白碰了个头。 “鹭草驿那边没动静?” “对,按我打探到的消息,谢晚也并未离开鹭草驿。” 除了许推背之外,顾留白还设法打听了一下鹭草驿那边的动向,两个人得到的消息都是一致的,谢晚并未离开鹭草驿。 那谢晚居然不想亲眼看看大剑师之战? 或是因为早知道这只是他安排的一场戏,所以根本没有来凑热闹的兴趣? “顾十五…” “嗯?” 正当顾留白想着是不是要去裴云蕖那里探听一下谢晚这人的更多讯息时,许推背的神色却又郑重起来。 “为何不让裴云蕖给你们弄好通关文牒?” “她身边的那些人宛如她的玩伴,可以由着她的性子让她胡闹,但她家中的那些长辈不会。”顾留白平静解释道:“哪怕她足够小心,动用的却依旧是裴家的势力,我们这些人会一直在裴家的注视之下。” 许推背点了点头,“所以黑沙瓦里面,肯定还有什么人是裴家的厉害人物,但或许连她都不知道。” 顾留白微微一笑,“你要是觉得有必要,就将他找出来。你要明白,这可能和我们关系比较大,但和你没太大关系。接下来哪怕我设法让裴云蕖将你调回关内,裴家的这股势力也不会去干涉她,毕竟这对于他们而言只是很小的事情。” 许推背明白顾留白这是好意。 这就像是老鼠想去查猫一样,十分危险。 但他犹豫了一下之后还是下定了决心,道:“我看看能不能把他查出来。” 顾留白根本没有感到意外。 许推背足够聪明,足够有手段,也足够讲义气。 否则这边也不会有那么多人肯为他卖命。 只是这些年欠缺一点运气而已。 “你真有把握一直吊足裴云蕖的胃口?”在拍拍屁股离开前,许推背又认真问了一句。 顾留白给了他一个万分肯定的眼神,“阴山一窝蜂这帮人,随便拉一个就能吊她好久。” 太阳升腾起来。 两个太史局的官员迷迷糊糊醒来。 他们的预测没有错,是个阳光明媚的好日子。 裴云蕖的心情却不太美妙。 她有点静不下心来了。 就知道一名真正的大剑师和很接近大剑师的人今日会演一场戏,但她却不知道这戏什么时候开始。 黑沙瓦迅速变得喧嚣起来。 大量被喂养得膘肥体壮的战马从周遭的牧场被驱赶过来,进入黑沙瓦城内的几个马场,等待太仆寺和兵部的官员查验。 一座高台在城中已然搭建起来。 周遭几个部落的祭司,会先行进行一场祭祀,祈祷明年草场丰茂,战马更加神骏。 空气变得十分污浊,整个城里漂浮着马粪气味的时候,阳关方向,数百骑军和官员已经到了。 冯束青的剑匣已破,他用一块粗布将自己的长剑裹住,直接抓在手中,缓步行向那座高台。 与此同时,一名中年官员出现在了顾留白和阴十娘的面前。 这名中年官员很有礼貌的对着顾留白和阴十娘行了一礼,他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却用极为森寒的语气对着阴十娘轻声说道:“若是你不想牵连这座城里那些为你们做事的人,你想他们好好的活着,便和我们的人进行一场比剑。还有,在比剑之前,将你的眼圈涂白。” 此时阴十娘的脸色有些发黄,她的两个眼圈是黑的。 乔黄云的易容手段极为出色,即便凑到面前,也绝对看不出她这黑眼疾是假的。 只可惜接下来他又必须将这两个黑眼圈除去。 “霜剑主人在城中!” “听涛剑院冯束青,要和霜剑之主一战!” 也不知从哪里传出的消息,阴十娘从空无一人的粮仓边上的营帐里走出的时候,整个黑沙瓦便已经被这惊人的消息席卷。 今日的黑沙瓦之中有三千边军,其余各色人等加起来有两千多。 三千边军里面,至少有一半都听自己的上司吹嘘过霜剑大名,都知道这是一名长安都未必见得到的了不得的大剑师。 还有一名足够资格的剑师,要在这里挑战霜剑之主? 这一战看完,都能吹一辈子吧? 根本不需要过多鼓动,整个黑沙瓦瞬间陷入了一种狂欢的气氛之中。 大唐的人爱诗,因为这代表着学识和才华。 大唐的人爱剑,因为大唐的人崇尚英勇,喜欢高雅。 除了剑之外,从来没有什么武器,可以在杀人的时候都给人一种高贵优雅的感觉。 而大剑师,是世间用剑用到极致的人物。 即便是那些身上奉着皇命,有着千斤重担在身的官员,听到这样的消息,也只是令人小心看管好马场,默许那两人动用搭建好的高台。 天高皇帝远。 能够看一场这样的比剑,这一趟再辛苦都值得。 “这混账东西,居然不来请我。” 裴云蕖虽然看着那座高台的时候就知道比剑肯定是在那里,但对顾留白没有亲自过来带她过去而感到十分不满。 她决定再当面训斥一下这个混账东西。 “不要想着弄什么花招,给这些大人们奉献一场足够让他们回去长安都可以眉飞色舞的比剑。”中年官员微垂着头跟在阴十娘的身后,看似很恭敬,却又不放心的提醒着,“只要你能做到,我们便能让他们活着离开。” 他的声音很阴寒。 但他的注意力都在阴十娘的身上,没有注意到坐在地上晒太阳的许推背更为阴寒的目光。 顾留白当然注意到了这个胖子。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个中年官员恐怕是时日不多了。 许推背可以容忍那些权贵将他驱赶到这种地方,他也可以容忍那些远不如他的人加官进爵,但他既然已经到了这种退无可退的黑沙瓦,那这个地方就像是他最后的窝。 他无法容忍那些大人物还在他的窝里拿他和那些弟兄的生死来要挟别人。 在离开这里之前,这种人毫无疑问会成为他发泄怒火的最佳对象。 陈屠已经被易容得连自己都不认识了。 他变成了一个风度翩翩的文士,谁看他都像是跟着长安那些官员前来的大诗人。 但陈屠又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顾留白自己不让乔黄云帮忙易容一下,他为什么大摇大摆的满街乱晃,是生怕别人记不住他那张脸,还是记不住他那双眼睛? 第三十二章 翻水雨青霄 顾留白的这张脸也实在太容易让人记住了。 他那两个大绿眼珠子,和宝石一样。 唐人,哪怕是驻守阳关多年的边军,很多也未必分得清胡人里面到底哪个是波斯人,哪个是粟特人,哪个是柔然来的,或者哪个又是吐蕃来的。 但管你哪地方来的。 反正长得和长安人明显不一样的,都他娘的叫胡人。 眼瞳颜色长这样,那肯定是胡人血统。 关键标准的胡人也就算了,这顾十五还生着一张标准的长安面孔。 这反差感让谁见了都估计很难忘。 厉溪治就一眼记住了这少年的长相。 看到出现在视线里的顾留白,他的头迅速的疼了起来。 他和身边那些同僚都觉得这少年只要出现,就一定没好事情。 原本裴云蕖一个月难得有几天看他们不顺眼,但自从顾留白出现之后,裴云蕖就好像看他们没顺眼过。 裴云蕖原本脸上写满了生人勿近。 但顾留白一出现,她便对厉溪治等人使了个眼色,示意让他们干脆麻溜的让这个混账东西过来。 “原本今天一早就想来请教一个问题,就是被那人拦住了。” 顺着顾留白的目光,看到了在阴十娘身前带路的那名中年官员,裴云蕖顿时有些无语,“混账东西,你利用我也好歹上点档次,这种人难道还要我帮你教训?” 顾留白微微一笑,道:“主要他拿你威胁我们。” 裴云蕖一怔,“他拿我威胁你们?” “是。”顾留白道:“他对着阴十娘说,若是阴十娘不按他的意思好好上台比剑,那黑沙瓦所有和我们有干系的人全部被想活着出去,尤其是帮过我们的。” “口气倒是不小。” 裴云蕖远远看了那中年官员一眼,“厉溪治,查查这人是谁。” “……!”厉溪治十分无语。这明明知道顾留白是故意挑唆,刚刚都说了不高兴帮他教训人,怎么转头就让自己做这种事情了? 这种小人物弄死了算了,查什么呀。 不用想也就是谢氏养的一条狗。 “你方才说一早就想来请教我一个问题,什么问题?”裴云蕖领着顾留白上了旁边一个成衣铺子的晒台。 这个位置极佳,几乎正对着那高台,晒台又在铺子后侧,有屋顶遮掩,街道上的行人也看不见晒台上的人。 “像你这谢晚这种人物,只是造就一名大剑师,似乎不值得亲自镇守在这边。”顾留白道:“我就是打探到他一直在鹭草驿不走,他图的是什么?” “军功换取爵位。”裴云蕖觉得顾留白的出身还是带来了很大的局限性,她淡淡的说道:“若我是男儿身,那这次到关外来,想必也要带些军功回去。” 顾留白微微蹙眉,道:“冰天雪地,边军也不会出去打仗。” “小打小闹的军功对于谢氏而言,意义还不如多一个大剑师的名头。同样,如果谢氏出一个诗仙,那也能让谢氏在长安的名头更为响亮。”裴云蕖讥讽道:“他留在此处,应该就是想将那股突厥的流亡势力一网打尽。不过眼下看来,他这个谋划却是要落空了。” 顾留白道:“为何落空?” 裴云蕖冷笑道:“你考我来了么?谢晚以黑眼疾为必胜法宝,既然昨夜阴十娘能够轻易获胜,那便说明她根本没有染上黑眼疾,这黑眼疾既然早已被你识破,你当然不会让那些突厥人都染上黑眼疾,不会白送谢晚一份大礼。” 顾留白轻声道:“会不会还有更大的图谋?” “更大的图谋,你当他是谁?”裴云蕖重重的哼了一声,“比剿灭这批突厥人还大的功劳,要么直接让大食俯首称臣,要么击溃回鹘,令其退避一千里?大食路远,就算全部染了黑眼疾,也奈何不了他们,至于回鹘,北边和这边的大唐边军倾巢而出,也未必能一战胜之,不送个倒霉人家的女子过去和亲就很好了。” 顾留白点了点头。 裴云蕖想的也和他想的一样。 但小心一些总是好事。 裴云蕖看着他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却忍不住鄙视道,“若是真的有比剿灭那三千突厥人还大的功劳,那过不了多久,恐怕他都能做个都护了。” 说完这句,她便懒得再看顾留白,因为此时阴十娘和冯束青已经登上了高台。 阴十娘的那种宗师气度,在任何时候都给人强大的压迫感。 经过昨夜那一战,阴十娘的身影在她眼睛里已经无比高大,而此时站在高台上,阴十娘那道白色身影,就像是遮住了整个天空。 整个黑沙瓦都似乎安静了下来,唯有那些马场里的战马在发出不安的嘶吼。 “哪来的乐曲声?” 但冷冽的风中,突然响起了悦耳的声音,就像是有人在奏乐。 “是剑鸣!” 但很快,所有人都听清楚了声音的来源。 发出那种悦耳的震鸣声的并非是什么乐器,而是冯束青手中用布包裹着的长剑! “略微有些浮夸!” 裴云蕖眼睛一亮,她知道这两人的演戏已经开始了。 看着密密麻麻的围观者那震惊欢呼的反应,她眼睛的余光再扫到顾留白的时候,就又觉得顺眼很多。 若非昨夜亲眼见证了大剑师的真正战斗是什么样的,今日她恐怕也是和这群人一样蒙在鼓里,恐怕也只觉得稀奇、强大、玄奥,而不会觉得浮夸。 唰! 破空声骤然响起。 没有任何的开场白,一道璀璨至极的剑光在阴十娘的手中绽放。 阴十娘的虚剑! 这柄剑是阴十娘平时扰乱对手感知,同时遮掩自己真正技巧和境界的剑。 但除了顾留白等人之外,这城中其余人当然不知道。 这道剑光在他们的眼中,宛如打铁花时火花四溅,剑意泼洒,骇人至极。 咚! 高台猛烈震动。 冯束青的脚尖一点,高台上便如有鼓声响起。 他的整个人如蜻蜓点水般飞起,与此同时他手中长剑挥出,包裹着长剑的那块布变成了无数的絮片。 微黄色的剑光缥缈不定,剑尖就像是一朵朵黄色的腊梅若隐若现。 只是刹那之间,整个高台之上的空气之中,就像是有数十朵腊梅在不断地闪动。 “……!” 裴云蕖的瞳孔剧烈的缩放着。 她当然绝不会承认自己没见过世面。 但这样的比剑…虽然不像昨夜那一击就让自己浑身冷汗淋漓,但这场面也实在太好看了吧? 即便是作伪,她也不觉得换成厉溪治等人上去的话,面对这两人之中的任何一人,恐怕她和顾留白说一句话的时间,他们都已经身中几剑了吧? 在下一刹那,裴云蕖的脸变得有些阴沉下来。 阴十娘的气质,对她有太大的触动。 她自幼想学什么都不缺名师,裴家厉害的剑客、刀客,用长枪短棍的,多了去了。 可能因为得来太简单,而且她足够聪明,所以不用费太大力气,她在同龄人之中也是遥遥领先。 长安洛阳一带,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剑客,没几个胜得了她。 但她当然很清楚自己和厉溪治等人的差距。 但她觉得自己要是投入一些的去修行的话,赶超厉溪治等人也不会有太大问题。 可是阴十娘和冯束青这样的人,她看着便没有信心。 她有些后悔自己之前没有好好修行,好好练剑了。 用不用自己上阵杀敌是一回事,但有没有那种站在那里就震慑人心的宗师气度,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看都看不懂,演戏都觉得比昨夜好看,那委实有些丢人。 突然间,一片惊呼声响起。 冯束青剑势突然一变,剑气纵横,高台上方空气嘶嘶作响,但他的剑光却形成了十数个暗黄色光环。 阴十娘手中剑光泼洒,刹那间真正火光四溅。 剑锋和剑锋在一个呼吸之间便不知互相撞击了多少次。 厉溪治等人看得脸色都微微发白。 真的是刹那间剑化万千。 “这群混账东西,真不成器!也一样看不懂!” 处于自责之中的裴云蕖一眼扫到自己这些心腹的脸色,就又气不打一处来。 “大剑师之威,如斯恐怖!” 太仆寺的那些官员看得头皮发麻,眨眼之间,剑光又变,就像是两团巨大的雪团在台上翻滚,连两道人影被彻底包裹,只见剑光不见人了。 对于他们而言,这台上两个人若说自己不是大剑师,他们都不信了。 剑气滚滚,高台上不断响起炸裂声,就像九天之上雷霆绽放,转眼间就已经不知斗了多少回合,递出了多少剑招。 正当所有人的心神都像是要被牵扯进去之时,突然高台剧烈的晃动,根根木条开始飞洒下来。 “糟糕!这高台承受不住两人的剑气,要散了!” 有人刚刚发出惊呼,高台便彻底失去支撑一般解体。 然而即便是高台周围的人都仿佛忘却了危险一样,只是仰头看着高处。 一道暗黄色的剑光就像是汇聚了天下所有的凶戾气息,带着不可一世的杀意,瞬间破开前方所有阻挡的物体,落在阴十娘的身上。 数根圆木悄无声息的断成两截。 阴十娘往后坠落,胸口和后背同时迸射血光。 轰! 她如陨石般坠落下去,已然解体的高台被她彻底砸塌一般倒下,烟尘四起,无数乱木坠落。 裴云蕖都变了脸色。 即便知道是演的,她也真是吓了一跳。 “冯束青胜了!听涛剑院冯束青胜了!” 那名中年官员喜形于色,纵声大喊,似乎拂面而来的不是飞扬的尘土,而是光明的前程! 烟尘过后,只见冯束青立于一根竖木之上,静默不语。 他垂首所视的地方,白衣女子已经被许多乱木砸得血肉模糊,连面目都已经看不清楚。 轰! 突然之间,那用于祭祀的铜炉都断了一脚,铜炉之中的炭火倾泻而出,那纵横交错的断木迅速燃烧起来。 “救火!” 许多人下意识的就要救火。 “此处火势不至于牵连其它,此乃天意。大剑师即亡,也不愿破碎尸身让人观瞻。” 然而冯束青微微抬手,阻止了想要救火之人。 “顾十五?”裴云蕖面无表情的转头看向顾留白。 她当然不觉得这高台倒塌和铜炉火起是巧合。 顾留白微微一笑,轻声道:“阴山一窝蜂这群人各有手段,都很有意思,这是有人擅长机关设计,提前动了手脚。” 裴云蕖眼中亮光一闪,缓缓道:“那高台自然也是刻意选了位置?” 顾留白道:“是,那是许推背的安排,下方有条冲洗用的水道,关闭上方石阀,水道一滴水都不会有,可用以逃脱。” 裴云蕖十分满意,想了想,倨傲道:“等我闲暇时,再去看看这阴山一窝蜂其余人。” 顾留白笑道:“他们自然不会拒绝。” 第三十三章 万骑血河来 倒塌的高台变成了巨大的柴垛,烈火熊熊燃烧,翻滚的热浪却让整个黑沙瓦都再次陷入了沉寂之中。 一名大剑师就如此葬身火海,那璀璨的剑光,那傲然天地间的气度,让人无法相信刹那间已成永恒。 “柴火兴旺照丰年!以大剑师之姿祭天地,万水千山尽得辉!何愁明年不如意!” 忽然有一人吼了一嗓子。 在场的太仆寺和兵部的这些官员,大多在长安或是其它州县混得不太如意,否则也不会被安排来做这个苦差,但毕竟都是和太史局的那两人一样是人精,当下就有人发了急智。 出声的那人掩面喊了一声,转身就挤入人群。 这原本是祭天之所,骤然间死了人在这里,多少让人有些心中不甚舒服。 这一喊用来去去晦气,好保证接下来的流程不受什么影响,但谁知道长安的那些上官是不是觉得他这一嗓子喊得对还是不对,这种风头还是不要出的好。 太仆寺和兵部的其余官员也被喊醒了,有些知道冯束青出身的人,也都是心生感慨。 过去二十年间,谢氏把持的听涛剑院都是平平无奇,想不到竟蓄养出了这样一名大剑师。 “还要重新进行祭祀么?” “开什么玩笑,没点眼力见的东西!” 一名兵部的官员把身后问询的人一顿臭骂。 别说已经有人吼了那一嗓子,就算没有,黑沙瓦城里要再找那么多木头重新搭建一个高台都费劲。 黑沙瓦这边石头不少,木材却都是提前要从外面运来的。 接下来的流程继续,战马交接倒是异常顺利。 今年这边蓄养的战马,比往年的都要壮实很多。 那些查验战马查验得浑身冒汗,却又如释重负的太仆寺官员偶尔闯入裴云蕖的视线,就又引起裴云蕖一阵鄙视的冷笑。 她不用看就知道今年的战马一点问题都没有。 谁都知道今年皇帝对这边的战马交割分外看重,虽说这边的地方官员未必清楚个中原因,但除非是蠢得自己想要掉脑袋,谁敢在皇帝特别关注的年份克扣蓄养战马的用度? 这种年份再养不好马,除非是这些人都想谋反了。 原本裴云蕖到黑沙瓦,是还有两件事要做,一是在黑沙瓦这边的集市上,弄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回去。据说这边胡人的很多玩意,长安的那些铺子里都很难见到。二是顺便打探一下这边的边军有没有懈怠,有没有特别缺什么东西。这边边军之中位置最高的那些将领都算得上半个裴家的人,那裴家也会对他们和他们的部下有些特别的关照。 不过昨夜见了阴十娘和冯束青那一战,今日又见了顾留白和阴山一窝蜂在众目睽睽之下的大变活人,她对那些事情骤然就没有了什么兴致,脑子里面一直在纠结,自己什么时候再去见一见阴山一窝蜂的人。 顾留白没有刻意隐藏踪迹,她想要去找顾留白,随时都能找到,但关键在于,她和顾留白说的是,等她闲暇时再去。 若是这大变活人之后,没一会儿她就要过去。 这似乎不符合她的身份。 她虽然的确很闲,但总不能让人觉得她这么闲。 她犹豫了很久,决定好歹要等到太阳下山之后再过去。 反正那混账东西和她说过,他至少还要在这边停留好些天。 “要么是根本弄不到通关文牒,要么就还是太过短视!” 裴云蕖此时不知道顾留白是想去长安。 相反,她之前让彭青山提及通关文牒,也是对顾留白和阴山一窝蜂这群人的试探。 在她看来,若是对通关文牒有着强烈的渴望,那便说明顾留白等人必定是逃入大唐境内,逃得远远的。如果对通关文牒毫无兴趣,那便说明他们还想在关外游走。 若是后者,那便是眼界不够,谢氏绝对不会放过他们。 反而到了大唐境内,多方势力互相制衡,若是有她这样的人关照,这些人才更容易生存下来。 大唐对于人员流动的管控极为严苛,要想彻底避开谢氏的耳目,哪怕只是拿到那种只能通行附近几个州县的通关文牒,除了她之外,她想不出在这边还有谁有这样的能力。 通关文牒一向是历朝历代治理水平的见证,大唐的通关文牒不仅必须明确写着户籍,还有收入、应交税额等信息。 要有一张真正可以通行无阻的通关文牒,那便要打通很多个衙门。 哪那么容易! …… 黑沙瓦在日落之前,便已经陷入了一种狂欢的气氛之中。 太仆寺和兵部的官员满意,便预示着大唐的皇帝会满意。 官员们或许矜持,但那些得了实际利益,结到了铜钱的边民却没有矜持的概念。 伴随着一个个火堆的燃起,寒冷的空气都被挤压了出去,压抑了许久的情绪得以释放,在城墙上的气死风灯燃起之前,城中就已经出现了许多不断地转着圈圈拍手跳舞的醉汉。 已经压抑了大半天情绪的裴云蕖终于忍不住出了门。 她穿了一件胡服,是男装。 不过胸前的鼓起和纤细的腰身自然不会让人觉得她是个英俊的公子。 看守粮仓的都是许推背的同类。 没油水,担的责任却大,哪怕是老鼠吃粮吃多了,恐怕都要挨长官的一顿抽打。 好处是平时也没个鸟事。 裴云蕖来的时候,许推背和几个看守粮仓的边军还有顾留白正围着一个火堆烤老鼠肉。 前面开道的厉溪治一出现,那几个看守粮仓的边军就很识趣的撤了,火堆旁就剩下了顾留白和许推背。 “大剑师呢?” 裴云蕖大大咧咧的在顾留白旁边的石头墩子上坐了下来。 她到现在还不知道阴十娘的具体名字,但在她看来,这城里只有一个真正的大剑师。 “今天的演戏让她费了不少气力,她需要静养一下。”顾留白的眼瞳里闪耀着智慧的光芒。 其实阴十娘一点都没什么,只是他觉得有必要吊住裴云蕖的胃口。 因为想见就能见到的话,大剑师便也不值钱了。 “她那身上前后血光又是怎么回事,不会真的中剑?” “就准备了两个装了血的猪尿泡,就是可惜了她的那件衣衫。” “没事先商量,她和冯束青居然演得那么好。” “他们那种境界,两个人剑光一引,就知道对方的剑要让自己的剑往哪去了。” 裴云蕖突然想到了某种可能,微皱着眉头盯着顾留白,“你用剑如何?” “略懂。”顾留白道:“学了两三年剑,后来教我剑法的病死了,我也没地方去学了。” 裴云蕖之前特意关注过这个冥柏坡埋尸人,她早就知道郭北溪死在了冥柏坡,此时听到顾留白这么说,她倒是觉得理应如此,哪怕郭北溪的确厉害,但也需要足够的时间才能打磨好一个弟子。 自己加起来至少学了近十年的剑法,连厉溪治等人都不如,而厉溪治这些混账东西给大剑师提鞋都不配,那这顾十五能有多少出息。 她的目光转而落在了闷头吃喝的许推背身上。 看着对方似乎完全就不忌惮自己的模样,裴云蕖顿时冷哼了一声,道:“在粮仓之中生火,可是要打军棍的。” 许推背呵呵一笑,道:“我知道。” 裴云蕖更加不悦,“知道还敢?” 许推背道:“查粮仓生火这件事归我管。” 裴云蕖冷笑道,“罪上加罪,军棍打死。” 许推背笑了笑,道:“哪有人故意生火,我只是看到这些人尽忠职守,夜晚还在燃烟驱鼠,杀灭鼠患。” 裴云蕖心中火气,正想发作,许推背却是用小刀挑了一块烤好的鼠肉递到她身前,道:“吃不吃?” 看着许推背戏谑的神色,她顿时不服气了。 当我不敢吃? 她冷笑一声便接了过来,细细咀嚼起来。 许推背不露声色的看了顾留白一眼,心中道:“看人真准,这疯丫头主打一个逆反。” 裴云蕖也不矫情。 这种鼠肉在她看来和兔肉也没什么区别,只是这些人的手艺却委实没有值得称道的地方。 吃完这一块,她便没了胃口,只是看了许推背一眼,道:“许推背,你真的对那女尸没兴趣?” “??” 许推背这下倒是有点懵了。 两个太史局的官员被拦在了粮仓外。 今夜的观星还未正式开始,他们只是觉得,在不观星的时候,跟着裴云蕖最安全。 今夜黑沙瓦篝火太多,照耀天幕,他们也要晚些时候观星才看得真切。 然而也就在此时,这两个太史局的官员骇然变色。 他们看到,城外西边的天幕,一片赤红! 那片区域所有刚刚出现的星光,就像是尽数沐浴在了血河之中。 西边城门楼上的示警声首先响起,接着所有的城墙上都是示警声,惊呼声大作! “怎么回事?” 裴云蕖在粮仓里一下子站立起来的时候,厉溪治已然出现在了附近一座箭楼之上。 他朝着西方看去,只看到是无数星星点点的火光汇聚成河,在地上蜿蜒流动,天幕正是被下方的火光照亮。 “敌袭?” 他浑身瞬间如坠冰窟。 火光覆盖了那片大地,恐怕远不止两万人! 地面很快震动起来,就连箭楼都开始颤抖。 第三十四章 煞戾露獠牙 f“带我去西边城楼!” 裴云蕖刚刚站起,顾留白的脸色就变了,他极为干脆的对着她说道。 他的语气和平时截然不同。 但这个时候裴云蕖无心计较,她飞一样的掠了出去。 黑沙瓦城中已经一片混乱。 裴云蕖登上城楼时,她发现除了面色阴沉的许推背之外,顾留白身边还多了一个文士模样的男子。 这是陈屠。 不过这个时候她也都没有心情去问。 那漫山遍野席卷而来的火光,兵刃折射的光芒,已经让她仿佛不是处于真实世界。 “两万骑军,后面出现的步军不会少于八千。” 顾留白冷峻的声音响起时,她才似乎恢复了呼吸。 她的嘴唇已经毫无血色。 她转头看向顾留白,却发现顾留白脸上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说不出的愤怒,似乎要吃人。 “怎么可能会有这样数量的敌军?”她很清楚作为冥柏坡的暗桩,此时的顾留白绝对不会看错,但她依旧觉得荒谬。 “当然不可能!”顾留白有些粗暴的说道:“除非有人刻意动了手脚。” 楚云蕖整个人仿佛被雷击中了,她身体晃了一下,差点倒地。 这么多数量的敌军,能够在他们根本没有提防的情形之下突袭黑沙瓦,只能说明罗青死去的那场风暴之前,他们就已经在距离黑沙瓦不远的地方建立了营地。 除非边军的那些暗桩和斥候吃屎,否则这么多数量的敌军行军而来,甚至已经在百里甚至数十里外扎营,怎么可能没有任何察觉。 然而那些暗桩和斥候是不可能吃屎的。 只有可能是死了,或者是换成了某些人的人,或者便是他们发回来的军情,也被刻意的掩盖了。 谁能做这样的事情。 谁敢做这样的事情? 旁人一时根本想不明白这个问题,然而此时,她脑海之中第一时间浮现出了在鹭草驿栈道上恭敬的迎接自己的谢晚。 那个她压根就不想正眼看的谢氏子弟。 “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她看着顾留白,厉声问道。她已经隐隐有了答案,然而却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 “谢氏会失去一名大剑师,裴家家主会失去最疼爱的女儿,大唐皇帝会失去自己的战马和脸面,黑沙瓦会不复存在。”顾留白的声音冰寒得就像是从冰窟里挖出来的冰块,“西边的这些将领会被责罚,因此失势,而有人若是能击溃敌军,能够斩下敌军首领头颅,甚至还能保住一些战马,帮助皇帝夺回些颜面的话,那就是真正的赢家。和这赢家能够获得的东西相比,那三千突厥,的确不算什么。” 易容成文士模样站立在顾留白身侧的陈屠听懂了。 他脑海之中只有丧心病狂四字。 杀牲节、大集、战马交割。 此时的黑沙瓦汇聚了无数令人垂涎的物资,在大唐的敌人眼中,这自然是一块巨大的肥肉。 只是谁敢在冰天雪地之中大军长途跋涉,谁敢在这种基本的粮草供应都跟不上的时节来吃这块肉? 只要作战意图被发现,在这里等待着他们的就不会是肥肉,而是以逸待劳的口袋,将他们骨头都吞得不剩的修罗场。 除非有人让他们确定这里没有埋伏,而且给他们划出一条肯定不会被提前察觉的大道。 “是吐蕃人。” 此时还根本看不清呼啸而来的敌人的旗帜和衣着,但顾留白却已经十分肯定的说道,“只有吐蕃人才有这样的军力,只有他们才会从那边过来。他们缺铁器、缺铜,缺很多东西,但不缺马,不缺人。只要有人供给他们冬季作战的粮草,他们不会拒绝这样的肥肉,他们不会放弃屠灭大唐一座边城的机会!” “他们会屠城?”裴云蕖的身体因为巨大如山的压力和恐惧而不受控制的发抖起来,她出口之后才觉得自己说了一句幼稚的废话。 之前她对谢晚的评价是虽然有些不守规矩,但根本不够气魄,不够疯狂。 然而她没有想到,那个看似不疯狂的人,会疯狂到这种地步。 “即便按他的设计,这些吐蕃人配合他演戏,提供大量的人头给他,但他也会被人怀疑,他不可能什么事都没有。”她深吸了一口气,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即便是死,也不能堕了裴家的威风。 “你都想不到他会这么疯狂,谁会觉得仅凭他能够做成这样的事情,如果不只是他,那他背后还有谁?”顾留白的嘴角浮现出讥讽的意味,“那些真正的大人物只在乎最后到手的利益,谁会在乎有多少无辜的人陪葬。” “黑沙瓦会化为焦土,别处牵扯到这件事的人,也都会被抹去。那些许的怀疑会被怒火燃烧殆尽.” 顾留白的声音越来越冷,“哪怕追查起来,也根本无法将这些和谢晚关联在一起,唯一确凿的证据,恐怕也是显示他在全心全意的对付那三千突厥骑军。” “啊哈哈哈哈!” 城墙之上,突然响起疯癫般的狂笑声。 城墙在震动,许推背身上的肥肉也在震动。 他的脸上全部是亮晶晶的泪水。 “老子以为马上要离开这里了,想不到却还要死在这种鬼地方!” “给一点希望,然后又狠狠将我踏进泥里吗?” “啊哈哈哈,狗屁长生天,贼老天,太他娘的可笑了!” 他癫狂的笑声渐渐化为愤怒的嘶吼,“拿我的刀来!我来统御,谁有意见?” 一柄比寻常陌刀更大,更重,更雪亮的陌刀被人扛了过来,送到他的手中。 此时这城中正五品的官员都有,统军大责无论如何都轮不到他这样的一个小散官,然而没有人说有意见。 他身侧不远处一名将领刚想开口训斥,只是说了一个“吾”字,就直接被他一刀劈成了两段。 鲜血淋洒在他的身上。 这一刹那狂笑嘶吼的许推背,宛如重生的魔神。 他在这一刻,才似乎真正的活了过来。 活不成自己想要的模样,那死也要死成他想象的模样。 现在的许推背,无所顾忌! 裴云蕖呆住了。 看着身旁无比冷静,只是在平静思索的顾留白,看着那魔神一般的许推背,她才知道这是他们原本的样子,在这种时候,他们才露出了自己真正的獠牙。 “阳关那边,一时不会有人过来,军中用来传递军情的信鸽和飞鹰,一律不能放出去。”顾留白的声音已经响起。 “为什么?” 没有人敢质疑现在的许推背,但绝对有人敢质疑这个乳臭未干的少年。 “这些吐蕃人并不急着攻城,他们会先将黑沙瓦围起来。阳关那边最多能分出两三千的骑军,他们要是过来,会被首先吃掉。”顾留白平静道:“我们唐军之前和吐蕃人打了两场,都吃了大亏,便是因为军情传递不小心,他们蓄养的金雕不是用来传信的,是专门用来捕猎我们唐军的信鸽和鹰隼的,这些军方的卷宗里面都有记录。” 质问的那人静默无言。 城墙上所有看着顾留白的人都已隐含敬畏。 尤其是那几个知道裴云蕖身份的官员,此时便以为顾留白是裴家的谋士。 只是这谋士也太年轻了些。 而且也太可惜了些。 如此才俊,竟是要折损在这里。 就算有许推背这样的悍将,有裴家的一众高手,还有如此的一名谋士,谁也没有觉得还能活着走出这座城。 “怎么干?”魔神一样的许推背粗暴直接的问顾留白。 镇定军心这种事情交给他,至于其它,他准备省省自己的脑子,全部问顾留白。 就算在以前的州县,他都没有见过比顾留白脑子更好用,应变更快的人。 顾留白直接道:“只留少数人在城楼,城墙不够高,他们不会马上攻城,但会不断放箭,阻止人逃出城。城墙上人多折损就多,不到攻城,信心就失去了。” “好!姜喆,去让人多送些草垛子上来挡箭用,用水淋湿,以免他们火攻。” “小武,你挑人留在这里,其余的都赶下去。” “城是肯定要破的,里面多弄点花样,好好招呼他们!” “把那几座弩车搬过来直接对着城门,等城门破的时候,给他们来个透心凉。” 裴云蕖渐渐平静下来,不知为何,虽然许推背直接说城肯定是要破的,但顾留白平静的声音和许推背的狞笑,却让她没有那么恐惧了。 厉溪治出现在了顾留白的身侧,在她阻止之前,这个以前一直对她言听计从的心腹对着顾留白行了一礼,轻声问道:“你觉得有希望先送些人出去么?” “我不觉得这是正确的选择。”顾留白摇了摇头,道:“我知道你想送裴云蕖出去,但她留在这里,能够激励整座城的士气,倘若让你们走,这座城接下来军心涣散,丝毫的机会都没有。” “你想陷我于何地?” 裴云蕖反应了过来,看着厉溪治冷笑道:“你若是再说这种话,我先让他们宰了你。” “如果宰他有用,我会第一时间这么做。” 顾留白用眼神制止了呵斥厉溪治的裴云蕖。 他笑了起来。 他的眼睛里流淌着浓厚的杀意。 他缓慢而平静的看着厉溪治说道,“这种夜晚,敌军如何迂回,战马负重和不负重的情况之下能够跑多远,许推背比你们清楚得多。如果他都觉得只能在这里战死,那么请你相信我,除非我们都弃了这座城卖命帮你们,否则你们不可能逃得到阳关。” 一直显得很和气的少年真正的露出了獠牙。 “要么留下来和我们一起死战,要么我先让你们死。” 第三十五章 浴血提头者 你仔细想想,既然谢晚做了这么疯狂的事情,他在沿途肯定还会有埋伏,想逃到阳关,几乎不可能。” 听着顾留白充满戾气的话语,厉溪治并未因此动气。 他只是看了一眼裴云蕖,轻声而坚定道:“我会死在你和小姐之前。” “你放心,我也不会让她死在我的前面。” 顾留白平静道:“谢晚一定会毁灭很多证据,只有她活着,才有可能给这里战死的人找回公道。” “真的要留在这里?” 陈屠走到顾留白的身边,突然莫名的笑了笑,用唯有顾留白和他自己才能够听到的声音说道,“别人不一定走得掉,但你和龙婆、阴十娘,你们要走绝对溜得掉,你该不会是想让裴家人吸引注意,然后你自己偷偷溜掉?” “不要总是自以为是。” 顾留白心情并不算好,所以他并不想在陈屠身上寻乐子。 他看着陈屠冷笑道:“我做这种事之前不会和你一样想着什么唐人就一定要守唐人的城,我的道理很简单,我不是那种吃了亏就要忍着的人,谁想杀我,就要准备先掉两层皮。在这种地方,长生天都不能欺负我。谢晚对付我,我就要坏他的事,我朋友在这里,我就不能丢下我朋友走。” 陈屠嘿嘿一笑,也不和他辩驳。 “你要帮我一个忙。” 顾留白都懒得看他,他走到裴云蕖的身边,“帮忙把冯束青找来,让他站在许推背的旁边,保证这座城里的那些将领不会给许推背添乱。” 裴云蕖点了点头。 她看向站在城墙上的那座肉山。 “来啊!你们这群腌臜货,嘴里塞青粉,屁股上生蛆的吐蕃小儿,来一个够胆的和老子决一死战!” “老子当年去你们吐蕃干了几个娘们,没一个生出好种!” “一群狗样的东西,只知道偷鸡摸狗,等落在老子手里,老子亲自牵着狗给你们配种!” 城墙上的许推背已经貌似癫狂,他挥舞着陌刀,将积蓄的郁闷不断骂出来。 顾留白的判断没有错误,距离近了之后,很多人都已经看清楚,那些举着火把呼啸而来的,正是吐蕃骑军。 锁甲、绿沉枪。 冲在最前的骑军之中,大量的出现了这种标志性装备的吐蕃将领。 这些原本应该大量位于中阵的吐蕃将领根本没有觉得危险,因为双方的兵员数量太不对等了。 黑沙瓦此时城中所有能够战斗的军士加起来,最多不会超过三千。 十倍以上的军力碾压,所要考虑的只不过是尽可能的少死几个人,在这些身穿锁甲,手持绿柄长枪的将领眼中,黑沙瓦不是座城池,而是一头随时待宰的羔羊。 还是一头烤好了的羔羊。 但这种好心情还是被城墙上的许推背给破坏了。 “芒布芝,这个人的头很大,我要用他的头颅做酒杯。” “赞卓将军,你看错了,这人只是身子胖,他的头太小,连给你做尿壶都不配!” 一阵放肆的哈哈大笑中,数百骑以风卷残云之势沿着大道就朝着西侧的城门冲了过去,箭矢如飞蝗般朝着许推背涌去。 数名扛着厚盾的军士将许推背护在身后,皮盾上发出令人心悸的撞击声。 因为根本不知道有敌军来袭,所以外面野地里都没有泼洒铁蒺藜,越来越多的吐蕃骑军肆无忌惮的在城墙外的野地里来回奔跑,不断射箭。 箭矢凄厉的破空声和箭簇撞击城墙的声音密集起来,连那种放肆的大笑声都仿佛透过了城墙,就在耳畔响起。 看着走在自己前方,平静思索着的顾留白,裴云蕖因为自己之前的恐惧甚至感到了一丝羞愧。 “这许推背能当大任吗?” 看着在盾牌后都时不时暴躁地探出头的许推背,她总是觉得不太妥当。 “其实这种时候,哪个将领来指挥都是一样的,关键是要足够强悍。我只知道许推背不会有变化,即便城破,即便受伤,他一直会这么强悍,这是他心里期待的结局。如果不能活着离开这里,这是他一生最高光的时刻,没有人会比他更享受这种战斗。”顾留白头也不回的说道,“而且在这座城里,站在那里做一面旗帜,已经是最简单的事情了,我们其他人要做的事情,比他难得多。” “混账东西真嚣张啊!” 裴云蕖觉得顾留白的言外之意是,现在最难的就是他了。 哪怕此人精于计算,就一定能够调度整座城的人手,就擅长大军作战? 顾留白的这种态度,让她觉得受到了侮辱。 她停下了脚步。 “我需要你站在我的身边,我需要你帮我。从现在开始,需要让整个黑沙瓦知道,裴家的二小姐在这里,她会和这座城共存亡。” 顾留白转过头看了她一眼,所说的话轻易的让她所有不满抹去,然后又轻而易举的点燃了她浑身的热血,“你不用和我解释,我知道除非将你打昏过去,否则就算能逃回阳关,你也不会离开这里,因为按我了解,你们裴家的那几个长辈,绝对不会容许这座城里的人都死绝的时候,你却还能逃到阳关去喊救命。如果换了你在阳关,有另外一个裴家的人这么做,你也会亲手射死她!你们裴家的将领,也做过五千对阵五万的事情,你身体里流淌着的是裴家的鲜血,你的骄傲,绝对不容许你做出这种临阵脱逃的事情。” 若是在平时,裴云蕖说不定会觉得这个混账东西拍马屁拍的恶心,什么你的骄傲之类的很肉麻,然而此时,她只觉得顾留白每一句话都是她的心声,顾十五这个混账东西,是她的知音! 她很想哭,但是她忍住了! 裴家的人,死都不能在敌人到来的时候哭泣! “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我已经安排人暗中把所有战马放出来,然后准备把粮仓烧了。这些事情要显得不是我们做的决策,否则如果战马损失太多,你将来就算能活下来,也捞不到多少好处。从现在开始到城破的这段时间里,你和我要做的事情,就是尽可能的出现在所有人的视线之中,我们在黑沙瓦城里找那些畏战的,找到一个杀一个。” 顾留白森寒的杀气让裴云蕖都感到有些窒息,她松了松自己的领子,却又和顾留白靠近了些,轻声问道:“为什么放战马和烧粮仓?” 顾留白道:“破城之后的巷战,一定要足够乱,我们兵员太少,这些战马若是在城中到处横冲直撞,会比很多军士都有用。哪怕同样撞死人,踢死人,吐蕃人死的也比我们多。吐蕃人的行军口粮是肉干和炒制好的一种粮食粉末,这也是他们突袭的法宝,因为不需要烧火做饭,不会被人轻易发现踪迹,但按照之前的军情,为了保证骑军的速度,他们带的行军口粮不会太多。” 裴云蕖瞬间听懂了,“他们肯定觉得能很快屠城,到时候取些粮食走,若是二话不说直接将粮仓烧了,他们或许有后备的选择,但应该会慌乱一下。” “黑沙瓦这种小城大多是石屋,不容易火攻,而且地下有不少水道。只要稍微做些手脚,粮仓不会烧得很快,但会有很多烟。这座城里还有一两千不懂得战斗的人,我让人安排这些人用各种办法给我们制造烟气。最好弄得大家都看不见,大家都在里面呛得慌。” 顾留白看着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他身侧的裴云蕖,冷静的说道:“他们外面的人再多,能挤在这座城里的人也不会太多。我们在他们进来之前先杀那些怯战的人,死的人多了,流的血多了,血性就会被激发出来,我要这座城里活着的人,都给自己挑一处好地方和冲进来的人拼命。” 顿了顿之后,他接着说道,“粮仓一起火,吐蕃人就会第一时间冲向粮仓的方位,我们相当于给了他们一个攻击目标,我让陈屠他们在粮仓那边等着他们,与此同时,我们就守在一些必经之路上,刺杀他们的将领!” “好!” 裴云蕖乖乖的点了点头。 这安排她听着都妥当。 她此时都没有注意到自己会露出乖巧的模样。 “我,裴云蕖,裴行烈之女!今日唯死而已,凡怯懦畏战,堕我大唐威风者,我先斩之!” 但在下一刻,看到一名脱下军衣,想要伪装成这边边民的军士之后,她便变成了杀神。 有样学样,许推背就是她现成的学习对象。 对于死亡,谁都有着无法避免的恐惧,但在战胜自己的恐惧之后,她迅速展现了自己冷酷而强悍的一面。 她直接捡起这名军士丢弃的军刀,一刀斩下了他的头颅。 一向喜欢洁净的她无视这名军士脖颈之中涌出的鲜血,任凭它喷洒在自己的身上。 她右手提刀,左手提着这人的头颅,厉声大喝。 裴云蕖,裴国公的女儿? 她也在此处? 大唐的权贵门阀和普通人之间有着天生的巨大差距,若是一名权贵门阀子弟躲在城中,等着所有人卖命保护,那恐怕会让人越发的憎恶,但一名权贵门阀子弟身先士卒,也要和众人一起浴血而战,那便很容易激起寻常军士的血性。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裴国公也是一步步杀出来的军功! 城中响起了很多恶狼咆哮般的回应。 “嗤!” 裴云蕖又杀了一个人。 头颅在石板路上滚动。 她已经浑身浴血,凶神恶煞。 但她此时的所为,对于士气的提升,却还不如平静的跟随在她身后的顾留白帮她补的一句话,“畏战者株连!” 畏战者株连! 自己怕死也就算了,还要连累家人,男子充军,女子为奴。 其实顾留白又不是什么长安大员,所说的这句根本做不了数,城破在即,谁知道这些畏战者的姓名会不会记录下来,更不知道最终这座城里还能不能有多少人活得下来。 但配合着裴云蕖的杀戮,他此时补充的这句话,却彻底的压垮了那些士卒最后的脆弱。 “杀!” “杀死这些吐蕃蛮子!” “啊哈哈,死也不能连累家人!” 很多人也都和城墙上的许推背一样疯了。 “你们这群狗东西!平时耀武扬威,真要像个男人的时候,恨不得把头藏裤裆里,都给我死出个样子来!”许推背疯狂的大笑传来,“哈哈哈哈,一群废物!” 「彦祖亦菲们!投票!」 第三十六章 刀发声如雷 厉溪治看着城墙上的许推背,又看着阴影之中行走的顾留白,眼中充斥着敬意。 先将所有人置之死地,索性让城中所有人都觉得自己必死无疑,反倒是将所有人的恐惧压榨成了疯意,这两个人一动一静,刹那间竟是做到了绝大多数边军将领都无法做成的事情。 城中的人忍得了许推背,但城外的吐蕃人却忍不了。 一大群吐蕃骑军已经在阳关方向一字排开。 做好了随时吃掉阳关方向的大唐援军的准备之后,许推背的身影在吐蕃人的眼中显得无比刺眼。 黑沙瓦的城墙并不算高。 不等攻城的命令下达,已经有十余骑笔直的朝着许推背所在的城墙冲了过去。 吐蕃不缺勇士,也不缺强者。 在不破坏大局的影响下,吐蕃的大将一般都会默许这种凭借悍勇抢人头的行为。 箭矢破空声骤然加剧。 箭矢开道,两名手持双刀的吐蕃勇士,双足不停地踩踏城墙,硬生生地像敏捷的羚羊一样直冲城头,顷刻间便出现在了许推背的面前。 其迅捷而凶猛的姿态,瞬间引起城下吐蕃大军的齐声喝彩。 这两名吐蕃勇士倒也没料到自己能够如此轻松的冲上城墙。 一眼扫见城墙上寥寥无几的唐军身影,他们嘴角的诧异瞬间消失,扬起讥讽的笑意。 然而下一刹那,他们的笑容凝固了。 有一座山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许推背站了起来,挺直了腰杆。 他成了这两个人眼中巨大的阴影。 沉重的陌刀将积蓄的郁气化为疯意,狂暴的真气急剧的穿行在刀身细密的符纹之中,瞬间变成了骤亮的雷霆! 他的长刀上发出巨大的雷音! 整柄刀就像是搅动着天雷,直接将两名吐蕃勇士身外的护体真气全部震碎! 一刀四段! 两名吐蕃勇士竟是根本无法阻挡这一刀之威,手中的双刀都被震飞,两个人的身躯就像是一张纸一样,被一刀切开。 鲜血和破碎的脏器,在火光的照耀下,就像是波浪一样在吐蕃人眼中翻滚! “哈哈哈哈!” 许推背疯狂的笑着,朝着城下密密麻麻的吐蕃骑军狠狠的吐了一口口水,“杀尔等如杀猪屠狗!” 冯束青在他身侧静默不语。 两名吐蕃勇士冲上来的刹那,他都心悸不安。 大军逼近的气势和他之前面临的任何对手都不同,也足以撼动他的心神,他知道自己置身其中,很快就会被淹没。 然而许推背沉稳如山,动如惊雷! 他现在明白了,为何那名少年要让许推背来站在这城头,为何要他来帮许推背守着他的背后。 这人不只是强大的修行者,还是一名天生的杀胚,一名可敬的悍将! …… 一群弓弩手看着城墙上的许推背,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烧了起来。 们不理解为何之前就将他们从城墙上撤下来,但就在此时,有个瘦猴一样的少年突然跑过来对他们扬了扬手,飞快的下了个命令:“你们全部赶到许推背那边,等会有人下令放箭,你们不要管许推背,把你们的箭全部射光,一支不剩!” “这人是谁?”等到瘦猴跑没影了,这些人才反应过来他手里拿着的是一块兵符。 呜咽的号角声连绵响起,渐渐变得宏大。 吐蕃人开始正式攻城。 除了正对着阳关的那一面之外,其余三个方向的城墙上,都开始有大量的吐蕃人开始攀爬。 不是所有的吐蕃勇士都有那种如履平地的能力,但是第一批冲上城墙的吐蕃人几乎没有什么折损。 除了吸引他们射箭的草垛子和草人之外,城墙上好像没了几个活人,唯有西边那座肉山还在狂笑嘶吼。 “除了这人,其余唐人都吓破了胆子?” 他们心中刚刚生出这样的念头,下一刹那,他们便懵了。 箭矢如飞蝗袭来。 城里面能射箭的人,都在朝着城墙上疯狂的射箭。 吐蕃人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战法。 哪座城的攻防战不是乘着对方聚集在城墙脚下的时候开始射箭,哪里有攻上城墙之后,从低处往高处射的? 一名想不通的吐蕃人刚摸了摸脑袋,他的手上和脑袋上就插了三支箭。 爬上城墙的吐蕃人还没搞清楚状况,一大半的人就栽倒下去。 吐蕃将领没有做任何的调整。 都登上城墙了,还等什么? 在他们的潜意识里,只要冲上城墙,就意味着这座城马上就要破了。 号角声遮盖了箭矢的破空声。 吐蕃人前赴后继。 两个太史局的官员始终跟着顾留白和裴云蕖。 这两个长安来的官员心里头怕的要死,但为了显示自己并不畏战,两人一个提了一杆长枪,另一个提了一把刀。 他们亲眼目睹了顾留白是如何通过裴云蕖和她的那些部下发号施令的。 所以他们比城中的所有将领都要更快的反应过来顾留白为什么要这么做。 按理来说,大军厮杀,没有任何一方会一开始就直接清空手中的箭矢的。 但顾留白一开始就不想守城,想直接打巷战。 黑沙瓦这种要塞的房屋十分密集,等到一会浓烟充斥整个城区,再好的箭师也很难精准捕捉目标,而且到处都是掩体,箭矢在巷战之中发挥不了太大作用。 直接让对方冲上城墙,对方无所顾忌,都不会有多少人拿盾牌顶在前面,也不会想着尽可能的分散人群。 如此一来,吐蕃人无论是在城墙上,还是等会冲下城墙的时候,都是密集的人流。 所有这些箭矢,会起到最大的杀伤效果。 吐蕃的那些将领,到现在还没反应过来! 密集的箭矢破空声和大量的人员坠倒,还让吐蕃的大将以为城墙上拥挤着大量唐军,作为回应,他们只是催促着有更多的勇士冲上城墙,将更多的人潮推入城中。 许推背在这个过程之中,吸引了吐蕃将领们太多的注意力。 城墙上在箭雨之中存活下来的绝大多数吐蕃人居然第一时间没有想着冲下城墙去打开城门,而是都忍不住朝着许推背所在的位置冲去。 人头赏金的诱惑太大了。 方才攻城号角响起之前,几个大将都已经说了,谁能砍下这肉山的头颅,赏百户,赐钱五千贯! “你们这群腌臜货还想取我脑袋?” 许推背压根没想过自己有没有退路。 前后都有吐蕃人怪叫着冲来,身周沉重的破甲箭飞过时,激得他身上寒毛都立起来了,但他只感到兴奋。 “你们这群小杂毛!老子拔根鸟毛都比你们腰杆子粗!” 他狞笑着一刀扫过,刀上雷声滚动,直接将迎面冲来的几个人全部砍翻了。 “不用再弄几个修行者上去帮他吗?” 裴云蕖此时也一点也不害怕了。她觉得顾留白说得一点都不错,死的人少的时候,还会感到恶心,想要呕吐,但死的人一多,血水像瀑布一样沿着城墙冲刷下来的时候,她就已经只想着杀人了。 她无法将那堆烂肉和眼下的许推背联系在一起。 这是一位蒙尘太久的猛将,她说一句话的时间,许推背又至少砍翻了五个人! 然而城墙上那些吐蕃人越来越多。 她的脑海中出现了一副画面,一条肥青虫慢慢的被黑蚂蚁爬满全身,然后被一口口慢慢吃掉! “他一时半会死不了,而且马上城中就会是主战场。”顾留白的目光落在许多人背着的箭囊上。 在他的计算之中,还有最多十个呼吸的时间,城里大多数箭手的箭矢就会消耗殆尽。 那个时候,不管那些突厥将领有没有反应过来,那城门肯定也会被打开。 “我把军力都放在这西边,东门我会直接放掉,让他们进来。” “好!” 裴云蕖平时遇到谁都会忍不住逆反,但现在顾留白说什么,她现在便听什么,便如同下阶军官一样,飞快的去帮忙执行。 她只知道,真正统御这座城的是顾留白,而现在,即便城墙已经丢了,这座城却还没有乱,还依旧在掌控之下。 “去打开城门!” 吐蕃人反应过来的时间比顾留白预料的还要快上一些。 一名身穿金丝锁甲的将领一脚将身边想要朝着许推背冲去的突厥人直接从城墙上踢了下去。 这名身材不高但力量惊人的吐蕃将领在登上城墙之后,只是感受了一下空气里的真气震荡就知道许推背浑身的肥肉只是假象。 那人绝对有着高深的内家法门,那种巨大的陌刀在人群拥挤的城墙上近乎无敌,越多的尸体堆积在他身体周围,只会让上去抢攻的人行动更加不便。 更何况他的身后,有一名很可怕的剑师,这名剑师比他在遭遇过的所有唐军之中的剑师都要强大。 方才所有朝着许推背坠落的箭矢,其中真正能够落在许推背身上的,全部被那名剑师轻巧的用剑挑飞了。 而那些不会落在许推背身上的箭矢,他的剑根本就不管。 强大到极点的感知,精准到极点的剑! “打开城门,问过你老子没有?” 隔着至少数百丈距离的一个凝视,却已经引起了许推背的注意,让这名吐蕃将领大皱眉头的是,许推背居然提着刀朝着他这边杀了过来。 第三十七章 吾有一小剑 许推背张狂无比。 但他下方不远处的西城门已经告破! 那些反应过来的吐蕃人疯狂涌至下方的城门口,数十名唐军在数个呼吸间被淹没。 城门轰然倒塌,然而城外城外的吐蕃人并未第一时间从这座城门冲进黑沙瓦。 数十名大唐骑军以决死的姿态,从道路的那头疾驰而来,用最快的速度,将自己手中的长枪和自己的血肉之躯,包括身下的战马,一起砸进了人群。 城门洞里血肉撞击在一起,战马和战马撞击成扭曲的姿态,伴随着弩机的震鸣,被搬来的弩车将大量的弩箭不分敌我的射了进去去,破碎的血肉被森冷的金属钉在一起! 令城墙上冲杀下来的吐蕃人胆寒的是,数百名持着陌刀的唐军潮水一样反冲过来。 一时间,城门口反而形成了唐军以多打少的局面。 在西边这些吐蕃人不能理解的骇然惊呼声中,黑沙瓦的另外一端,东门也告破。 东门是黑沙瓦的主要出入口,平时大一些的马车都从这里出入,东门之后的道路也是城中最为宽阔的一条大道。 冲进东门的吐蕃先锋军几乎没有遭遇到什么有效的抵抗。 第一批持着厚盾冲进来的吐蕃骑军只是看到大道上有一些还未熄灭的篝火。 他们迅速朝着前方散开,组成了一道防线。 城外汹涌着的潮水顿时找到了宣泄口,大量的骑军都朝着东门涌来。 持着厚盾的吐蕃骑军见没有什么唐军反扑,马上又继续往城中推进,顷刻间又冲出了一里路。 如此顺利的破城,让他们兴奋呼啸,癫狂般大笑。 毕竟像许推背那种怪物也不是常有的。 他们的耳廓之中,充斥了如雷的马蹄声。 除了马蹄声之外,听不见任何声音。 马蹄声越多,他们越兴奋。 还有什么能阻止他们蹂躏这座城? 突然之间,这些吐蕃人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除了他们身后的马蹄声之外,更多的马蹄声似乎来自前方,来自左右的街巷之中。 无数连缰绳和鞍座都没有配的战马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之中,然后如无数无头苍蝇一样蜂拥而至,将他们堵得不知所措。 天空似乎更红更亮了一些。 整个黑沙瓦里似乎开始有薄雾升腾。 裴云蕖和顾留白凝立在一座晒台上。 粮仓已然开始起火。 被淋湿的谷物没有燃起太大的火焰,而且不知陈屠那些人用了什么手段,浓烟似乎分外的惊人。 这是事先布置好的信号,看到粮仓那边烟起,城中许多房屋和巷道之中,也开始不断的燃烟。 “接下来我们要开始杀人。” 顾留白凝视着大道上推进的吐蕃骑军,“他们立足不稳,又被浓烟席卷的时候最好杀。我们尽可能挑身穿锁子甲的人杀,那些都是吐蕃的将领,不要停留,杀了就跑。你的剑借我用一下,我有一柄剑,但是之前会引人注目,没带在身上。你的剑很轻巧,冲杀起来进退都快。” 裴云蕖二话不说就把自己的佩剑递给了他。 她的剑是名剑。 这把剑是洛阳剑坊的得意之作,名为影青。 她虽然喜欢这柄剑,但只是因为这柄剑足够好看,无论是剑柄还是剑身,色泽都十分迷人。 而且足够贵重,洛阳剑坊也没有第二把,很配得上她的身份。 但这柄剑只有五尺来长,女里女气的。 要是在这种战场上杀人,她觉得这柄剑还不如她随便捡来的战刀。 一寸短一寸险,她若是有许推背那样的气力,绝对也要弄一柄那样的陌刀。 顾留白伸出左手接住了这柄剑。 在握住剑柄的刹那,裴云蕖突然觉得他的气质似乎和平时不一样了。 烟雾已经从粮仓那头开始扩散,如潮汐一般蔓延而来。 顾留白的脚步快了起来。 他朝着席卷而来的烟雾走去,朝着东边的大道走去。 黑沙瓦东边的大道上,到处都是吐蕃人气急败坏的叫骂声。 大量的无主战马将吐蕃人气势汹汹的骑军分割成一块一块,他们之中的许多人甚至跳下马来,去驱赶这些战马。 常年生活在马背上的人对于驱赶战马是有很多法子的。 但是突然涌来的浓烟,让他们根本无法分辨哪些是头马,而且这些战马肯定被人动了手脚,分外的暴躁,到处乱拱。 一名身穿银色锁甲,手持绿色长枪的吐蕃将领被烟气呛得眼泪都止不住的流。 就在此时,他突然看到自己的前方出现了一名少年。 少年用湿布遮住了口鼻,他的眼瞳,闪耀着一种诡异的绿光。 一个愣神之间,这少年和他已经距离很近,他没有丝毫犹豫,手中的长枪如电般朝着少年刺去! 长枪刺空! 枪身震荡的劲气将烟雾捅出了一个窟窿。 透过这个窟窿,这个吐蕃将领看到了裴云蕖。 而裴云蕖只看见顾留白就像是变成了一只猫。 他以无比矫捷的姿态侧身躲过了迎面而来的一枪,就在枪杆顺势横扫之时,他手中的剑已经切断了这名吐蕃将领的双手! 双手连着长枪往下掉落,顾留白像狸猫一样轻轻跃起,剑光狠狠刺入这名吐蕃将领的眼窝。 她震惊的看着那名吐蕃将领倒下,脑海里面出现了两个字,“略懂。” 附近三个吐蕃人在那名将领从马上摔下来的时候才发现了异样,挥舞着战刀就冲了上来。 顾留白抖出两朵剑花,瞬间刺倒两人,紧跟在他身后的裴云蕖将剩下那人两刀砍翻。 就算在烟雾笼罩之中,吐蕃将领的那种亮银色锁甲也很容易辨认,顾留白轻易的确定了下一个目标,杀了过去。 沿途的六七个吐蕃人被顾留白一剑一个全部刺倒,裴云蕖跟在他身后,这些吐蕃人身上嗤嗤往外飙的血都冲在她身上。 裴云蕖的目光极其复杂。 顷刻间杀鸡一样连杀了八九个人,其中还有一个全身披甲的吐蕃将领,这叫略懂用剑? 用的还是她那柄小剑! 然而最为震惊的还是紧随其后的厉溪治。 厉溪治和数名同僚一直散布在裴云蕖的周遭。 烟雾袭扰之中,他们看不清细微的动作,但可以看到顾留白的身法有些奇特,他每一步上前都像是一个大跳,但停顿下来的时候却又显得无比轻柔,就像是一个浪头一个浪头往前涌去,每一个浪头的后边,都留下些虾兵蟹将的尸体。 沧浪剑宗的剑法! 跟着郭北溪学了两三年剑,竟修到了这种地步? 这种闲庭信步般的杀人,这般自然与自信的前行,沧浪剑宗有几个人能够做到? 不过接下来他们又发现了一桩同样令人震惊的事情。 他们发现两个太史局的官员竟牢牢的跟在裴云蕖的身后! 这两个太史局的官员,居然是赤手空拳的跟着裴云蕖和顾留白在往前冲! 太史局的官员什么时候都这么勇了? 看这两人也不像修了什么厉害武技啊? 两个太史局官员此时心里万般苦却说不出来。 本来两个人各自捡了一件武器的,但拿刀弄枪的跟着跑,发现根本跟不上裴云蕖和顾留白,只能丢掉武器赤手空拳的跟着跑。 悍勇得吓人! 烟雾里冲出的几个吐蕃人,骤然看到两个身穿官服的人赤手空拳就冲了过来,他们吓得大叫一声,转身就跑。 按照他们的认知,唐人里面这种连武器都不屑用的人一般都很可怕,尤其是穿着官服的,那一定是厉害的修行者!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顾留白已经冲到第二名身穿锁甲的吐蕃将领面前。 这名吐蕃将领没有思索的余地,他的反应和第一名被刺杀的吐蕃将领如出一辙,厉喝,然后枪出如龙。 然后他的双手就断了。 接着左眼眶被狠狠扎了一剑,脑浆和鲜血从眼眶之中迸射出来,死法都完全一样。 裴云蕖的脸色阴沉得厉害。 她生气了。 这混账东西是个大骗子。 居然敢骗她! 若是顾留白知道她这个时候的心理活动,估计也很佩服她。 这种时候居然还顾得上生闷气。 真的是裴家才能出得了的神仙人物。 烟气越来越浓。 一名下了战马的吐蕃将领看着地上的几具尸体深深皱起了眉头。 他意识到前方不远处就应该有几个杀人很快的人。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重物不断坠地的声音。 转过头来的刹那,他就看到一名灰衣女子鬼魅般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这名吐蕃将领的手刚刚伸到配刀的刀柄上,他的喉咙里就像是被塞入了一块冰块。 “我被刺了一剑?” “这什么剑?” “什么鬼剑这么快?” 他脑海里出现这样的三个念头,然后就跪倒在地,瞬间死去。 已经改变了身形,身高和寻常女子差不多的阴十娘从他的身侧走了过去。 她也在跟着顾留白。 第三十九章 兵不厌诡诈 闋难道那个人和我们耍花样?” 一丝凛冽的寒意在芒布芝的心底升腾而起。 在吐蕃人的固定思维中,唐人都是狡诈的,都是信不过的。 虽说这次的突袭已经是到了收割的时候,从开始布局到现在,对方都体现出了足够的诚意,但此时此刻,他还是开始忍不住怀疑对方的真实意图。 “还有…”穆赞欲言又止。 “还有?”芒布芝倒抽了一口冷气,但旋即又被烟气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穆赞有些纠结道:“还有不少人说城中还有个少年,眼睛冒绿光,被他盯住就死了。” “什么狗屁!” 芒布芝边咳边咆哮了起来,吐蕃人不信什么鬼和妖人,但他现在知道,城里肯定出现了一个特别严重的问题。 “裘布去西边了没?” “去了。” 听到裘布已经去了西边,芒布芝略微定心了些,他觉得那个不停的在喷脏话的疯狂胖子马上就要死了。 “那你们跟我去粮仓那边!”他马上就下定了主意。 许推背的周围已经倒了不下百具尸体,就连帮他掠风的冯束青都已经感到了些许疲惫。 一个比他还要高壮的吐蕃人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裘布,芒布芝座下第一勇士。 他比许推背还要高上一些,浑身的肉和许推背一样多,但显得更加结实,在烟气的缭绕之中,提着一根巨型狼牙棒走来的他就像是来自荒古的凶兽。 只是露出了一丝狞笑,甚至连大喝声都没有,从烟雾里冲出的裘布双手举着狼牙棒毫无花巧朝着许推背砸了下来。 狼牙棒连容纳真气的符纹都没有,但在裘布双手之中迸发的强大真气,还是让它的速度超过了之前那些吐蕃修行者手中的长刀。 “当!” 没有任何的花巧,陌刀和狼牙棒撞击在一起。 许推背身上的肉像波浪一样滚动,他的眼中第一次出现痛苦的神色。 巨大的力量直接撕裂了他双手的虎口,陌刀差点直接从他手中脱手飞出。 此人的真气修为稍不如他,但此人天生神力,肉身气力却远在他之上。 裘布压根看不起许推背。 在城外他就觉得许推背虽然足够疯狂,但不是自己的对手。 能用狼牙棒解决的事情,他都懒得动口。 但也就在此时,他眉心一痛。 一支箭矢就像是苍蝇一样落在了他的眉心。 “狡诈的唐人!” 他的心中瞬间浮现出这个念头。 “谁能在这种情形之下,精准的射准我的眉心?” 这是他心中涌出的第二个念头。 西边的浓烟少一些,但多少有飘过来的,而且此时是黑夜,城门楼下面绞杀的地方,火把还能照亮,但城门楼的上方,一开始这些唐人就刻意的熄灭了照明用的气死风灯,用草垛子吸引他们射箭。 而且他还是冲出来给了许推背一棍。 这种行进之下突然停顿,就中了一箭,怎么可能! 两万骑军之中,似乎也不存在这样的神箭手! 许推背刚觉得自己这下完蛋了,结果就看到裘布突然之间往后一仰。 看清楚时他看到裘布眉心中了一箭,鲜血流得满脸都是,眼睛都睁不开了。 “啊哈哈哈哈!” 他脑海里面第一时间浮现出来的念头就是天助我也,命不该绝,根本没有丝毫的犹豫,连虎口的钻心疼痛都似乎消失了,陌刀如风暴席卷,直接斩掉了裘布的头颅。 “噗!” 鲜血如泉从裘布的脖颈之中冲出来的时候,他的心中才生出和裘布同样的念头,“谁时机把握得这么好,谁能射得这么准?” “啊!” 城门楼下无数吐蕃人惊恐的叫喊出声。 他们都陷入厮杀,几乎都没看到战斗的过程,听到许推背疯狂的笑声还在继续,接着发觉裘布已经被斩下头颅的刹那,他们甚至都想掉头就跑。 芒布芝在朝着粮仓行进。 烟气浓得他眼泪都直流。 一路都有吐蕃人在呼喝,以免看不清的情况之下误伤。 很显然这种状况时有发生。 这个时候他听到了西边传来的震天呼喊。 “那个胖子死了。” 他的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宽慰的笑容。 他压根都没有想到,死的会是裘布。 他更不知道,黑沙瓦西边,他的那些部下的士气已经低到了极点。 …… 芒布芝身为先锋军大将,还是很有应变能力的。 他进城时就定下了集结清扫的战法。 每百人一队,分区域的推进。 这使得吐蕃人很快将东门大道附近的街巷清扫一空。 烟气难除,战马还是可以驱赶的。 在分出一定人手专门驱赶战马之后,东门大道到粮仓这一带,无头苍蝇一般的战马数量明显变少了,对他们的行军起不到什么阻碍作用。 但芒布芝并没有胜利者的喜悦。 越沿着这条大道往粮仓行进,他就看到越来越多的吐蕃战士的尸体。 唐军的尸体很少。 甚至几乎没有。 街巷之中有些唐人的尸体,明显还不是边军。 这是极不合理的。 他越发相信情报没有谬误。 那两个赤手空拳的长安官员战力必定十分可怕。 至于什么眼睛闪耀着绿光,被他盯上几眼就要死的什么妖人少年,他自然是不信的。 征服这座城,让骄傲的大唐再次在吐蕃人面前低下头颅,这是必然的。 这些战损虽然连他这种身经百战的将领都未曾一见,但显然是因为对方防烟偷袭,只要能够解决粮仓的问题,那两名修行者和剩下的唐军也不值一提。 距离粮仓还有几里路,突然之间,前方有些异样的喧哗,似乎还夹杂着惊喜的叫嚷声。 “难道我还没有过来,粮仓已经攻下来了?” 芒布芝心中一喜,自己手下那些儿郎,毕竟不是吃素的啊! “报!裴行烈之女裴云蕖被抓住了。” 但随即响起的声音却让他一愣。 不是粮仓被攻下来了,是生擒了个人,裴行烈之女,什么人? 他一时觉得有些耳熟,等到下一刹那,他彻底反应了过来,裴国公之女?那个五十多岁生了第二个女儿的裴国公?裴云蕖,不就是他最疼爱的那个二女儿? 芒布芝狂喜! 这能从裴家手里换得多少好处? “会不会错了,这裴云蕖怎么会在这里?”但他还保持了一丝理智。 “绝对错不了!”满脸喜气的穆赞跑了过来,拍着自己的脑袋保证,“说已经确定了,她配剑是洛阳剑坊的名剑影青,独一无二,是裴行烈亲自去洛阳剑坊讨要的!” “……!”芒布芝说不出话了。 没想到竟然还有这么大的功劳在等着自己。 还不等他下令一定要活口,前方已经有人不断的叫着“来了,来了!” 只见两名身穿锁甲的将领已经押着一名少女快步走了过来。 少女似乎已经浑身脱力,但还倔强的仰着头,不断咒骂。 其中一名将领手中提着一柄短剑,显然就是那传说中洛阳剑坊好不容易打造出来的名剑影青。 剑柄到剑身都流淌着如瓷如玉的光泽,火光的照耀下,剑身映出繁复的花纹。 整柄剑似乎连灰尘都沾染不上,却又不像是杀器,像是精美的玉器或是瓷器。 他的目光都牢牢被这柄剑吸引了,但突然之间,他觉得有些不对。 这两个将领身材都显得有些瘦削,自己的先锋军里面,好像没有这两个人。 不要被别人的部将抢去了功劳。 “你们是谁?” 他眉头微皱,问了一声。 也就在此时,手持着那柄影青的人抬起了头。 吐蕃将领的这种锁甲是面上也覆甲,只有两个眼窝子暴露在外面,这人一抬头,芒布芝就看到了两抹幽幽的绿光。 影青动了。 如一朵浪花突然涌起,刺向他的小腹! 芒布芝并非弱者,他双手在鞍座上一拍,整个人身上真气涌动,身外的真气扩张,就像是骤然生成两道巨大的青色翅膀。 他整个人像被风吹起的雪片,往后飞去。 然而也就在此时,另外那一名身穿锁甲的吐蕃将领随风而至,一道若有若无的剑光,在他来不及低头之时,就已经刺入了他的咽喉。 咚! 芒布芝魁梧的身躯落在地上,他屁股着地,双手还保持着拍打鞍座的姿势,却再也无法站起。 穆赞骇然的看着那两人飞快的往一侧退去,身上的锁甲也从他们身上飞快褪下。 那看似已经脱力的少女在第一时间就已经狂奔进了旁边那条小巷。 距离那两人最近的十几个吐蕃战士才跑出两步,就听到了惊骇欲绝的呼喊声,芒布芝眼中神光黯淡,呼吸已经断绝。 西边的城头,要去杀许推背的吐蕃先锋军第一勇士裘布死了。 现在,八千先锋军的最高统帅,吐蕃名将芒布芝,就在去征服那座粮仓的途中,永远的停止了呼吸。 第四十章 剑破鬼神语 芒布芝身周的十几名吐蕃战士仿佛自己也中了一剑。 在过往的征战之中,芒布芝的强大已经如祖先的呓语一样烙印在他们的灵魂深处,就算是那些传说中的魔鬼复活,他们也觉得芒布芝能够和它们斗个几百回合。 他们根本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然而再朝着对方退却的小巷看去时,他们却连追击的念头都无法产生。 烟雾之中有两条赤手空拳的身影一闪而没。 绿眸,赤手空拳的两个长安官员…这些东西渐渐汇聚成巨大的阴影,如山一样压在他们的身上。 厉溪治浑身都是冷汗。 他比亲身涉险的裴云蕖还要紧张。 阵前献俘,拿裴家二小姐去钓鱼,这种事情他想都不敢想。 跑回来的裴云蕖却是一点害怕都没有。 怕什么,按照顾十五这混账东西的算计,还有一大堆战马在等着这些吐蕃人呢。 要是那些吐蕃人乌泱泱的追过来,一群之前被拦在巷子里的战马 很快就会堵住他们的去路。 “厉溪治,看到了没有,我们杀掉的这个吐蕃狗将军好像是个大将。” 看着一脸兴奋的裴云蕖,厉溪治艰难地咽了口口水,“这人可能是吐蕃先锋军统帅…芒布芝。” 芒布芝? 裴云蕖脑门又是轰的一响。 她来不及思索,下意识的出口,“你怎么看出来的?” 厉溪治苦笑道:“蓝翎银星,他帽子上的那些翎毛,都是这种颜色,吐蕃人传说这是他屠了吐蕃祖山里的魔鬼之后,用魔鬼蓝色的鲜血染成的。” “真的?”裴云蕖不可置信的转头看向顾留白。 “那纯粹瞎扯。”顾留白说道。 裴云蕖松了口气,心想果然是厉溪治这狗东西看错了,芒布芝是让唐军吃了几次败仗的罪魁祸首,吐蕃的巨头之一,这样的人…… 但她还没有想完,就听到顾留白接着说道:“芒布芝头上的那些翎毛就是用青黛石磨粉染的,这些吐蕃人老喜欢用什么神神鬼鬼的东西来吓人。” “不是。”裴云蕖呆呆的看着满脸鄙夷的顾留白,“你说瞎扯,不是说厉溪治瞎扯,是说这帽翎是瞎扯,我们杀了的,真的是芒布芝?” 顾留白点了点头。 事实上他都没有想到自己运气这么好。 吐蕃语他也会一些,这种阵前献俘的阴招,也只有在这种混乱的情况下才有可能试一试,至于能杀到谁,那只是看这个时候谁正巧撞过来。 谁能想到这个时间点正巧撞上亲自来督战的先锋军大将芒布芝? 这运气委实有些好。 局势变好了呀。 …… 如昆、赤桑等数名吐蕃名将此时也到了黑沙瓦东门外。 无论是他们,还是这支吐蕃大军的最高统帅,在城外旷野停驻下来的赞卓,此时哪怕再迟钝,也都发现形势很不对劲。 小小的一座黑沙瓦,至少已经涌进去了五六千吐蕃勇士,但是现在这种推进似乎有些推不动了。 西边那个癫狂一样的死胖子没有解决掉。 战场上从来都是所向披靡的裘布竟然死在了那个胖子的刀下。 城中此时都似乎出现了一个他们无法理解的风暴漩涡,似乎有什么不对劲的东西正在影响着芒布芝的先锋军,让他们陷入泥潭一样无法动弹。 正想派几名修行者进去找芒布芝问问到底怎么个事的时候,如昆和赤赞感觉到前方就像是突然出现了一股汹涌的潮水。 有许多声音就像海浪一样涌来。 “芒布芝将军死了!” “芒布芝被刺杀了!” 芒布芝死了? 如昆和赤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谁要是在这种时候开玩笑,绝对被砍成十七八段。 然而这不是玩笑,那种由恐惧、震惊和无法理解汇聚而成的汹涌气息,已经拍到了他们的脸上。 他们瞪大眼睛看着前方这座城里涌动着的烟雾,那里面似乎突然出现了一只巨大的妖兽,张开着大嘴等着将他们也吞噬掉。 …… 这些个吐蕃鸡! 裴云蕖朝着芒布芝尸体所在的方位吐了口口水。 有鲜血溅到她嘴里了。 她跟着顾留白,一直觉得很轻松。 这感觉不像是陷在一座被敌军控制的城里面,倒像是在和一群人在捉迷藏。 但到了粮仓外不远处的时候,她就发现这里是不同的世界。 粮仓外的主道上到处都是尸体。 鲜血和横七竖八的尸体一直朝着粮仓深处蔓延。 血腥气甚至彻底冲淡了刺鼻的烟味,每走几步,脚底就被破碎的脏器黏住。 依旧是文士装束的陈屠如鬼魅一般出现了。 顾留白一眼就看到陈屠已经挂彩了。 他的左臂和腹部都包扎了起来,隐隐透着血迹。 “你们杀了个大将?”还没等顾留白开口,陈屠便已经直接问道。 “吐蕃先锋军的大将芒布芝正好被我们杀了,这些先锋军会乱一阵。你伤怎么样?”顾留白飞快的说道。 “中了一箭,被切了一条口子,不妨碍。” 陈屠面色凝重的往南边一处点了点,“我们要马上退到那地方去,如果不是你们恰好杀了那个大将,这边已经守不住了。” “那是什么地方?”顾留白问道。 按照他的想法,阴山一窝蜂这些人是要往西边靠的,他宁愿先放半座城给这些吐蕃人,也要尽可能保证西边能够占据优势和主动。 “那里有比这还大的库房,尤其很多库房之前已经清出来了,有很大空间,我可以想办法再杀一批这些吐蕃人。”陈屠也飞快的说道。 顾留白点了点头:“好,要尽快退往西边,这些吐蕃人之前轻敌,就只会采取正面横冲直撞的战法,所以攻打这粮仓也是正面来,但接下来他们肯定不一样。只要第一批吐蕃人死在你那,他们肯定会把你们围起来。” 陈屠也点了点头,“知道。” 顾留白道:“谁在弄这些战马?” “徐七。” “不能轻易弄死战马,这些吐蕃人似乎有所顾忌,如果战马大量死亡,他们没了顾忌,我们坚持不了多久。伤亡情况怎么样?” “我这边许推背的老兄弟还剩下三个,边军剩下八九个人。一共死了有三十多个。”陈屠道:“我们这伙人里面,除了我和杜哈哈之外,其余人没挂彩,杜哈哈伤势不重,就是有点脱力,要歇息一会。” 厉溪治此时又是处于一种浑身冰冷和发麻状态。 他已经飞快的查看了一眼粮仓周围的状况。 这方圆数里之内,已经至少有不下七百具吐蕃人的尸体。 整个粮仓周围的唐军,除了阴山一窝蜂这些人,一共也不满五十人。 吐蕃人死了七百人以上,自己这边人只是死了三十几个。 如果这样的战绩出现在军情之中,他绝对不信。 粮仓里剩余的活人都已经按照陈屠的调度,在往南边的库房行进。 置身密密麻麻的尸身之中的裴云蕖对着一名经过的老军异常庄重的行了一礼,然后才轻声问道:“你们怎么干的?” “那个文士先让我们弄了点绊马索和挖了点绊马坑,把粮仓里的豆子都搬出来洒了。那些骑军下马冲进来摔倒,我们就在马车后面用绑了枪头的长竹竿子扎他们。”这名老军也有点脱力了,走路都在打摆子,但语气里却是说不出的自豪,“他们连我们的边都挨不到,一扎一个准。要不是这群吐蕃狗实在太多了,而且箭矢不管看不看得见人都乱射,我们那些兄弟死不了几个。” “哪里来的这么长的竹竿子?” “之前粮仓里用来赶麻雀的,还有好多,都绑了枪头。那文士厉害,拿刀砍人也厉害。还有那个姓杜的剑师,能不摔倒冲进来的大半都被他杀了。这些吐蕃狗东西,好多人里面还穿着内甲。”现在还不知道陈屠姓名的老军异常敬佩的看着陈屠的身影,哪怕手脚都无力了,他觉得跟着此人还能多杀些吐蕃狗。 裴云蕖脸上的兴奋神色已经彻底消散。 她自幼熟读兵书,但只是就地取材,仅凭这些人镇守粮仓,她却是根本无法想象。 顾留白此时正皱着眉头思索如何才能让那些吐蕃人更加疑神疑鬼,但陈屠转身离开的时候,他却想到了什么,下意识的喝问道:“比这还大的库房营区,之前清出来了,是准备做什么的?” 一名幸存下来的老军直接应声道:“之前说是有不少药材要运送过来,只是不知为何一直没有送到。” “这么多数量的药材?”顾留白一怔。 裴云蕖快步走了过来:“之前谢晚提前准备了大量防治黑眼疾的药材,应该是要送到黑沙瓦,我原先认为他是要防止疫疾扩散,离城的人都会赠饮药汤。” 顾留白皱起了眉头,一时没有说话。 裴云蕖寒声道:“有没有可能借运送药材之事混淆视听?” “即便这些战马碍事,吐蕃人也不想伤害这些战马,但这些战马吐蕃人带不走,因为这种极寒天气里,吐蕃人并没有沿途供给粮草的能力,如果强行驱赶这些战马长途跋涉,这些战马撑不了几天就会全部倒毙。”顾留白眯起眼睛,一边快步离开粮仓,一边对着裴云蕖说道:“所以假设这些战马是吐蕃人留给谢晚的军功,那谢晚就要提供足够多的交换之物。吐蕃人一定会乘机要自己最需要的东西,所以如果都只是药材,那些东西未必是治疗黑眼疾的药材,如果不只是药材,那夹带在里面的,一定是吐蕃人很难获得的东西。” 裴云蕖咬牙道:“吐蕃人最缺什么?” “吐蕃人缺的东西很多,现在去猜到底是什么没有意义。”顾留白道:“现在唯一有用的,是确定这批东西送到哪里去了。现在在哪里,才是最关键的。” “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在明天日出之后,你要让阳关那边的人知道,黑沙瓦还在我们手里,裴云蕖还活着。”接着,他转过身来,看着身后的厉溪治,认真的说道,“只要你能做到,我感觉我们就会多几分活着的机会。” 第四十一章 兵涌狂如潮 裴云蕖绞尽脑汁的想,谢晚的那批东西到底能够送到哪。 一时她想不明白,有些丧气。 但骤然听到顾留白对着厉溪治说的这些话,她就又不自觉的挺直了腰杆。 奇货可居啊! 黑沙瓦西有许推背,东有裴云蕖。 只是思路上面,她的确跟不上顾留白。 此时顾留白已经和阴十娘低声说了几句。 阴十娘随即快步消失在了烟气里。 “混账东西!” 看到阴十娘此刻的身材,她脸蛋就又火辣辣的,这人之前还一本正经的装作自己忽略了阴十娘身材的细节,结果是因为阴十娘本身就有这样改变身型的手段。 “你和阴山一窝蜂这些人以前就很熟么?”她狠狠瞪了顾留白一眼,道:“大剑师都随你调遣?” 顾留白有些不能理解裴云蕖为什么突然瞪自己,但他还是平静的解释道:“不是我让他们给我做事,是他们本身就要做这件事。” “??” 裴云蕖疑惑的盯着他,心想这个混账东西又在说什么?又在玩弄什么花招。 顾留白似乎已经打定了主意,快步朝着西边走去,“对于谢晚那样的贵人而言,这座城只不过是颗弃子,但他们不这么想,他们在这里,这里就是阴山,容不得那些人放肆。” 快步紧跟上的裴云蕖浑身一震,“混账东西我怎么感觉你有点指桑骂槐?” “你哪能和谢晚一样。”顾留白笑了笑,“天下人也都会看清你和谢晚他们这种人之间的差别。” 他这一句话顿时让裴云蕖很受用。 “如果我一开始就要逃走,我绝对能够跑掉,但阴山一窝蜂这些人就不会再和我是一路人。”顾留白认真道:“至于你,你选择留在这里和我们一起杀敌,那自然和我们一样,是一路人。” “混账东西,你以后说话能不能直接点。”裴云蕖鼻子有点发酸,她莫名的有点感动。 “我以后会注意。”顾留白认真道:“不过接下来你能不能故意将嗓音变得粗一些,浑厚一些,如果听上去是男子的声音,那便最佳。” 裴云蕖一愣,“你这什么怪癖?” 顾留白解释道:“谢晚肯定已经给出了足够的诚意,所以这些吐蕃人才会选择和他合作,但谢晚毕竟是唐人,吐蕃人在冬季长途突袭本身就非常冒险,他们的疑心病肯定会很重。”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有关吐蕃军队和我们唐军交战的案宗。”顿了顿之后,他仔细的听着城外的动静,接着说道,“他们的首领赞卓是极为谨慎的人,但他以往战斗之中的表现,是稍有不利,便宁愿撤退再来,他的疑心病是特别重的。” 裴云蕖沉默了一个呼吸的时间,老实说道,“我看过那几场战役的详细军情,但注意点没在这上面。” 顾留白平静道:“原本他们兵力优势太大,疑心病是很难犯的,但眼下我们歪打正着杀了芒布芝,只要能够再给他们下点猛药,形势就会对我们非常有利。撑着他们看不清,多做些事情,不然到了明天日出,有些招数就用不上了。” 裴云蕖眼睛顿时亮了,“对了,你会说吐蕃话,你可以到处散布点让他们疑心的话。” 顾留白轻声道:“幸运的是,我不只会吐蕃话,还会回鹘话,还会大食话。” “那和我声音变粗有什么关系?” “一个人瞎叫唤的作用,远不如让他们恰好听到两个人的对话。这种烟雾在黑夜有用处,但日出之后用处不大。乘着天黑,乘着你还有力气,我们要多跑些地方,多让他们听到一些对话。” “厉溪治,你给我滚过来,你声音粗。” 顾留白笑了笑:“他跟着你有些累了,让他歇一会,粮仓周围去杀些吐蕃人,如此一来能给陈屠他们多些时间” “这是歇一会?”裴云蕖一愣。 “他心估计挺累的,身子倒是还好。”顾留白同情的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厉溪治。 黑沙瓦城外,寒风吹乱了赞卓的头发。 他的眼神也有些凌乱。 芒布芝的死已经确认,尸身正在运送出来。 数个呼吸之前,他取下了自己的帽子,取下了帽子上挂着的紫色和绿色交织的翎毛。 在吐蕃人的传说之中,这是两种魔鬼的鲜血染成,但他自己却很清楚,这是两种宝石磨成粉末之后制成的染料染成。 赞卓赞普,这是数万大军对他的尊称。 赞卓赞普,战无不胜。 作为这些军队和供养这些军队的部落的首领,在这十来年里面,他从来没有打过败仗。 就连无比骁勇的唐军想要对他的领地染指时,都被他狠狠教训了三次! 足足三次! 这放到哪里都是足够震慑人心的。 他行事极为的小心谨慎,但过往的战绩和豪迈风趣的话语,却又能够轻易的让自己的部下面对敌人的时候兴奋得嗷嗷叫。 他极为谦逊的将自己过往的胜利归结为好运气,但这种好运气,却似乎在这座小小的黑沙瓦之前戛然而止了。 具体的伤亡情况还未统计出来,但粗略估计已经至少超过了两千! 三万大军破一座几千人镇守的城池,他原本考虑的便是尽可能的减少折损,眼下这种损失已经超过了他之前的预估。 这笔生意在他看来已经亏了。 更何况芒布芝战死。 他从未想过芒布芝会死在这种地方。 在他看来,就算是面对三万唐军,哪怕最终拼得两败俱伤,芒布芝这样的强者也不会战死。 自己反复交代,让他们一定要小心,然而之前的连番大胜,兵力上的绝对优势,势如破竹的入城,还是不可避免的让他们在战斗之中陷入了盲目的自信和骄狂。 从不断传回的军情来看,这些人完全没有运用什么灵活的战术,只是一味的依靠人数往前冲,连小队的迂回包抄都没有! 此时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自己入城,去挽救涣散的军心,然后让他们在战法上也变得灵活一些。 但芒布芝的先锋军本身就是破阵所用,现在其中将领折损大半,能不能调度起来? 最为关键的是,这座城是否本来就是一个针对他的陷阱? 在战场上无法战胜他和芒布芝,便用他们无法拒绝的诱饵,骗他和芒布芝进去杀了。 如果换了他是大唐帝国的皇帝,用几千人的姓名来换他和芒布芝,他觉得绝对值得。 …… 如昆和赤赞也停在了城门外。 他们看向赞卓所在的位置,不知道此时的赞卓在想什么,然而城中不断传递出来的军情却似乎越来越离谱,越来越让人心头发毛。 城中确定有一个眼睛闪绿光的妖人少年,被他看一眼就死了。 粮仓那边又出现了几个高手,都是用剑,冲过去的一批人又死光了。 城中又出现了一个驼背的老太婆鬼,在高处飞来飞去,经过的地方就死人。 西南边的深巷里似乎有大量猛兽的嘶吼声,可能有狼群和虎群存在。 有人听到两个回鹘人在交谈,说什么一座城换一个一劳永逸。 还有重伤未死的吐蕃勇士听到唐人说日出后就会有大量援军到来。 还有波斯人的说话声…… 这些军情怎么传递给赞卓? 他会不会觉得这些简直就是胡扯蛋,愤怒得直接将回报的人给剁了? 然而如昆和赤赞如此想着的时候,两个人的脸色同时一变。 城中清晰的传出了虎狼嘶吼的声音,与此同时,就连远处的荒野之中,都似乎有狼群开始嘶吼。 许推背第三次觉得自己终于要死得像个样子了。 他的身上已经中了十来箭。 吐蕃人并不算笨。 在发现冯束青帮他剑挑箭矢之后,一直有吐蕃人持续的冲向冯束青。 如此一来,冯束青也无法挑飞所有对许推背有威胁的箭矢。 吐蕃人有勇气和许推背正面对敌的人不多了,但远远射箭的人太多了。 其实无论是背上,还是腰腹上的箭创他都无所谓,毕竟他皮厚肉坚,真气的加持让这些箭矢入肉不深。 但有一支箭矢恰好射中了他左臂上的一根筋,这让他很难再灵活的使用陌刀。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原本准备迎接死亡的许推背发现吐蕃人迅速的变少了。 吐蕃人在撤退! 城门楼下那些体力早已不支的大唐边军也发现了这点。 处于修罗场里,随时都会死去的人在这种时刻的感知比寻常人要敏锐得多,许推背颓然的跌坐在地时,他确定不只是西边,整座城里的吐蕃人都如同潮水一般涌出城外。 他张了张嘴。 很想骂人。 但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一是他现在很乏力,二是他真的怕骂狠了,这些吐蕃人万一又杀回来一波,那他就真的完蛋了。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顾留白带着裴云蕖登上城墙,出现在他的面前时,他就知道这肯定是顾留白的手笔。 不等顾留白开口,他就看着顾留白说道,“老子欠你一条命。” 顾留白自嘲的笑了笑,“能不能活还不一定呢。” “老子说欠你一条命,就是欠你一条命。”许推背有些骄傲的摇了摇头,道:“哪怕我和我城里这些兄弟都死在这里,去了阳关,到了阳关后面,我还是有兄弟会卖你面子,会帮老子还这笔账。” “那关键我得能活下去,还有这座城最终能有人活下来,让你的兄弟知道你欠我这笔帐。”顾留白拍了拍他的肩膀,顺手帮他拔了一根入肉不深的箭。 第四十二章 视死忽如归 许推背哼了一声,眉头都没有眨一下。 顾留白没有再和他说话,只是对着身上一点伤痕都没有,却已经脱力的冯束青行了一礼,然后走到了城门楼的最外沿,将自己的身体暴露在吐蕃人的目光和箭矢都能落到的地方。 城外突然安静了些。 很多吐蕃人都在看着这边。 很多人都在暗中谈论着那个绿眸妖异少年是否真的存在。 然而就在此时,他们看到一名少年在安静的看着他们。 少年的眼中,燃着幽幽的绿意。 呜咽的风中似乎响起了某个细微的声音,“好东西还没用呢,怎么这些人就走了。” 也就在此时,很多吐蕃人的寒毛终于炸了。 有一个驼背的鬼影,在少年身后的城门楼的阴影里一闪而过,飞入了城里。 裴云蕖看着身前少年静静伫立的身影,再看着城外密密麻麻的吐蕃人,那种不真实的感觉和疲惫一起袭来,让她有些止不住的眩晕。 …… 太阳开始升起的时候,陈屠看着刚刚醒来的顾留白,满脸的佩服。 这厮真的比猪还能睡。 吐蕃人退出城外之后,顾留白在城墙上露了个脸,之后就近找了个草垛子就睡了,然后一直睡到现在。 “你就真的不怕吐蕃人半夜又突然发动突袭?” “他们要发动突袭那我也没什么办法啊,最多死给他们看了。”顾留白似乎还有些起床气,嘟囔了一句之后,才说道:“不过我觉得他们不会,如果他们的疑心病不是犯到一定程度,那他们也不会将所有先锋军全部撤出去。既然这么做了,那他们的首领应该就是要等到天亮后再说了。我觉得哪怕昨天半夜开始,城里一点烟都没有了,他们反而更加不敢进攻,会怀疑我们是不是又有什么新的花招。” 裴云蕖也在草垛子里窝了半夜,她现在披了件皮袍子还有点冷,不停的打着哆嗦,她头上沾满了干草,浑身干涸的血迹,看上去倒像是被人毒打了一顿插了草签要去卖的那种姑娘。 她没怎么睡着,只是一种兴奋劲让她的脑子是分外的清晰。 顾留白说的好像是在赌命,但在她看来明显不是,这算计明显是一环套着一环的,他猜测对方将领的心思,也是一环套着一环,算得死死的。 夜里他故意到城墙上露一露头,就是要让人看看他那两绿眼珠子,好让他下半夜可以安生睡觉。 “我们还有多少人,对方死了大概多少人?” 顾留白踢了一脚许推背。 这个昨天把吐蕃吓得心胆欲裂的杀神,拔光了身上所有的箭矢之后,萎靡不振的好像一滩真正的烂肉。 被顾留白踢了一脚之后,他才有气无力的说道:“城里还能拼命的还有两千多,这些吐蕃狗至少死了四千多。” 裴云蕖心里一沉。 之前在东边和粮仓那边她只觉得满眼都是吐蕃人的尸体,还以为城中守军没有死掉多少人,但按这么算,西边这边战斗很惨烈,这边他们至少也死了一千几百个人。 “还行。” 顾留白有些满意。 这算是他第一次和阴山一窝蜂联手对抗强敌,战绩已经比他想象的略好一些。 死了这么多吐蕃人,再加上芒布芝在内的那些将领,就应该能够吓住吐蕃的那位首领了。 …… 黑沙瓦城中三座烽火台同时冒出了浓烟。 三道笔直的烟柱直冲上天。 城外战无不胜的赞卓赞普一夜未眠。 晨曦里,看着城墙上稀稀落落的唐军,他用力握了握手中的皮鞭,已经忍不住要发动再次进攻的命令。 这次,他会将士气低落的先锋军全部剔除在外,会用被自己灌输了一夜灵活作战思想的如昆统御的军队。 众所周知,无论是大唐还是吐蕃的鬼魂,都是不能在白昼出现的! 然而就在此时,阳关方向传出了示警的号角声。 阳关方面,有骑军出关了! “这些人总算不笨。”看到阳关方向的动静,顾留白长出了一口气,“还得是你们裴家。” 裴云蕖虎着脸,“你一直在等着阳关的骑军出来送死?” 顾留白同情的看了一眼不远处哼哼唧唧的许推背,轻声道:“这些人又不是许推背,他们不会追求光芒万丈的死法,他们判断清楚吐蕃人的兵员数量就不会硬上,这点骑兵给吐蕃人磨刀都不够。” 啪! 皮鞭带着怒火挥击在冰冷的空气里。 赞卓额头上的青筋像蚯蚓一样扭曲着。 他想清楚了,如果就此选择退走,那黑沙瓦便会是他永远的耻辱! 也就在此时,如雷的马蹄声响起。 黑沙瓦东门外的吐蕃人看到大量的战马从东门涌了出来。 “这接下来作甚?” 裴云蕖看着远处的那些战马奔涌,又看着顾留白让几个老军帮忙给许推背挂甲,她硬是想不到顾留白接下来是什么安排。 反正之前自己在长安洛阳认识的那些年轻才俊和这个混账东西一比,那简直是狗屎都不如。 别说一环套着一环的算计吐蕃人,恐怕昨晚上一见大军围城的模样,就已经吓得裤裆都湿了。 至于平时所学的那些兵法,更是没有个卵用。 这么强弱分明,没有天险可守的对局,那些兵法书给出的答案都是一致的,那就是分散突围逃跑,能活几个就活几个。 “引他们再打一场。” 顾留白指挥那几个老军用皮条将甲衣扎得更紧一些,尤其脊背那一块多绑几块甲,按照他的说法,这样就算伤势很重,脊背有个支撑,也没那么容易倒下。 许推背被勒得雪雪呼疼,破口大骂,却一点都不抗拒。 “他们如果主动打,有可能多次试探,越打我们可能越露怯。但引他们打,他们刚有的信心就有可能被我们一次打散。是不是这样?”裴云蕖边想边问。 她现在已经有点摸清楚顾留白的思路。 这支吐蕃大军除了多疑之外没有弱点。 现在顾留白的每一步,都是要针对这个弱点。 “是,这次要在东门打,城里所有人都要去东门。如果他们这次连东门之内几里的大道都推不进来,那再加上外面再有些风吹草动,他们可能会绝望。” 听着这样的话语,两名太史局的官员差点就哭了。 他们现在只知道和裴云蕖在一起的这人叫做顾十五,具体什么来历还不清楚,但这人恐怕是天上的将星转世,他们竟然真的有可能活得下来。 然而也就在此时,顾留白接下来说的话,却是又给他们兜头浇了一盆冷水,“这批吐蕃人的首领叫做赞卓,他打仗起来谨小慎微,昨夜的表现已经印证了这点,但这样的性情,我认为为了尽可能减少折损,他要么不打,要打的话,他会将最精锐的力量砸进来。” “我估计这次砸进来的会是他亲自训练的屠魔卫,这支精锐骑军他一向对外吹嘘是和他一起在吐蕃的祖山里面杀妖魔的。这纯粹瞎扯淡,但这些人的战力的确不是吹出来的。” “唐军和赞卓的屠魔卫交手过两次,得出的结论是,要杀两个屠魔卫就至少要付出六条人命。” 裴云蕖听得心中一寒,“那不就是三换一的折损,不就是杀一个屠魔卫至少要死三个大唐战士?” 顾留白平静道,“按照军方的记载,一个落单的屠魔卫杀了五名边军,而最具参考价值的是,一个二十人的屠魔卫小队被一百多名大唐边军围住了,但打下来我们这边死了六十个。” 裴云蕖差点骂出脏话,“那他这屠魔卫一共有多少人?” 顾留白道:“说是至少有三千人,按我打听到的消息是两千多,按照赞卓谨慎性子,他可能会砸出一半,我估计可能会有一千屠魔卫砸进来。” “这感觉我们也活不下来啊。”裴云蕖气得笑了,“要不要现在就料理一下后事?既然你说他们可能对这些战马并无兴趣,那我们要不要尽可能的将城中的铜铁、盐、皮毛等等能丢井里的丢井里,能毁掉的尽力先毁掉?” “这些东西要是毁了,那我们就真的一点活着的机会就没了。”顾留白看着裴云蕖也笑了,“赞卓这人和我料想的反应差不多,这会疑心病已经很重了。到时候我估计他肯定要先组织不少人从这城里抢东西出去。” 裴云蕖眉梢微挑:“一边打一边抢东西?” “以他的统御能力,保证有条不紊。”顾留白笑道,“只要让他觉得这座城里大有玄虚,他自己就不敢进来。他不敢进来,在外面就越发胡思乱想,到时候战况略微不利,他就很容易滋生止损的想法。” 两个太史局的官员听得目瞪口呆。 他们不是将领,但却是人精。 见风使舵,猜测人心方面,他们很强! 结合昨天的战局,顾留白此时的推测,在他们看来,真的高!两三座城池那么高! “我们接下来要把所有力量砸在东门,和他们的屠魔卫决一生死!” 他们眼中的天降将星一般的少年,此时已经收敛笑容,起床气已经全数转换成森寒的杀意,“陈屠会在城里面多弄些手脚,让那个赞卓赞普觉得城里面还埋伏着更厉害的军队。” “他们想要的那些物资,我会让他们摆得更显眼点,让他们把注意力更多的放在抢这些肥肉上,而不是放在尽快收割人头上。这一战过后,哪怕我们全部战死,他们大量减员,抢的东西越多,这些东西就越会变成他们撤退路上的负担。” “他们返回吐蕃腹地的速度绝对会变慢,如果运气足够好的话,甚至可以让他们很多年都恢复不了元气。” 第四十三章 血飞地流紫 杀人泄愤并不是他们的目的,谢氏给的好处,黑沙瓦的这些物资才是。”裴云蕖理清了思路。 她觉得自己进步了。 至少渐渐能跟得上顾留白的节奏。 “我们现在兵力实在太少,只能专心做好几件事情。” 顾留白听到了东边传来的墙壁倒塌的声音,他略微舒展了一下身体,认真道:“我已经让周驴儿去喊人将东边大道两侧的那些房屋都凿出些人可以勉强通过的洞出来,至于原本的门和一些巷道就用重物堵住。” 裴云蕖一下子就想明白了,这样适合他们游走刺杀,让这些吐蕃人没法轻易的将他们堵在某个地方。 尤其是那些披甲的骑军,哪怕下了马,恐怕也钻不过那些小洞。 要将房屋全部推倒,这似乎不太可能。 “那我们可以留几扇门不堵。”她很机灵的说道,“到时候虚虚实实,他们更搞不清楚状况了。” “好办法。” 顾留白一个赞许的眼神,就让裴云蕖顿时美滋滋的有点飘。 …… 一群吐蕃人愣愣的看着战马一群群从城门洞里冲了出来。 与此同时,黑沙瓦城里不断响起砖石倒塌的声响。 狡诈的唐人,又在搞什么! 天光已经大亮。 城墙上空空荡荡的。 大量的战马跑出来之后,城门洞后方是空空荡荡的大道。 东门那个城门洞,就像是变成了一张巨大的,嘲笑着的嘴巴。 “啊哈哈哈哈!” 更让他们上头的是,西边又传来了那座肉山疯狂的笑声。 “宰你们比杀鸡屠狗还轻松!” “狗子们,来战啊!一群废物!” 黑沙瓦摆出的一切架势,都像是营帐里的一名长安女子脱光了衣衫,对着掀开的门帘岔开了双腿,鄙视的叫喊着,有种来干我呀,你是不是不行啊? 面对这种姿态,一直战无不胜的赞卓赞普终于被愤怒烧红了眼睛,将手中的皮鞭都扔在了地上。 “他娘的,终于来了啊。” 一名老军拍了拍脸上的灰尘,听着东门外铠甲震荡和摩擦的声音,在阳光下,他慢慢眯起了眼睛,露出了坦然的笑容。 昨夜,他们一队十五人,只活了两个。 那些平时一起吃饭吹牛喝酒的人都死了,他觉得活着也没有多少意思。 不过在下去见那些人之前,好歹也要再砍几个吐蕃人。 烟尘四起。 一队接着一队的吐蕃骑兵冲了进来。 不只是东门。 除了被尸身拥堵住的西门之外,南门和北门也被吐蕃人再次冲开,骑兵轰然涌入。 这名老军和身边的人用了几个呼吸的时间就射空了收集起来的箭矢,但这个时候他们发现最先冲进来的骑兵没有停留,甚至连那些中箭倒地的人都没有管,只是继续往前,朝着城中一些街巷涌去。 “这群狗东西!” 这名老军只是看了一眼,就知道那些人奔着一些库房和营区去了,肯定是去抢东西。 此时西边的城墙上,响起了战鼓声。 没有任何犹豫,这名老军和所有躲藏在房屋之中的军士,开始了无畏的冲锋。 两股潮水从道路两边出现,截断了东门涌入的吐蕃骑军! 这名老军顷刻间中了三箭,然而他似乎丝毫没有感觉到痛楚,他冲上去两刀就砍翻了两名吐蕃骑兵,下一刹那,他觉得出现在面前的吐蕃骑军身上的甲衣颜色似乎变了。 他的身体突然变轻,下一刹那,他才发现自己被一柄长枪挑了起来。 屠魔卫开始在冲进来的骑军之中占少数,现在开始占绝对多数。 他们和身下的战马都披着黑色的皮甲,但是烈日的照耀下,皮甲上隐隐显现出血色的花纹,就像是有一条条血液在甲衣的表面流动。 无数的血花同时溅射,落到地上却是哗啦一声,鲜血在地面瞬间铺开。 昨夜死了到底多少人,裴云蕖没有看清楚,但这个时候她看清楚了。 只是数个呼吸之间,她的视线里就至少有两百名唐军倒了下去。 他们身体里涌出的鲜血,覆盖了整条道路。 然而前面侥幸未死的人还在往前挤,后面的人,也在往前冲。 他们总共才多少人? 许推背的声音仿佛还在她耳畔响起,“城里还能拼命的还有两千多。” 裴云蕖并不觉得自己是很容易动感情的人,然而此时,她的眼睛瞬间模糊。 她的双脚已经不听指挥的朝着流血的大道走去。 但是一只有力的手拉住了她。 顾留白寒声道:“还不到时候。” 她紧紧咬住了嘴唇,牙齿咬进了肉里。 她这个时候没法去思索顾留白在等什么,但她知道顾留白一定是对的,她也坚信,哪怕这座城里最终所有人都战死了,他也会让这些吐蕃人付出足够的代价。 顾留白在计算着屠魔卫的数量。 通过加入战场的屠魔卫的数量,他可以知晓自己对那位战无不胜的赞卓赞普的判断到底是对还是错。 每一个提前的猜测,都要通过事实来验证。 如果冲进东门的屠魔卫数量超过两千,那便证明这名吐蕃首领和自己所预想的不一样,那么不管如何不甘,接下来就只能让阴山一窝蜂和自己一起逃命。 整座城,能逃几个是几个。 幸运的是,一个人的性格和喜好似乎是很难改变的。 等到三四里的道路上躺下了足有上千名大唐军士的时候,东门外再也没有屠魔卫涌入,这名吐蕃首领,只舍得砸出一半不到的亲兵随从。 最多只有一千屠魔卫。 他的目光落在一名屠魔卫身上。 那名屠魔卫的战马被一名唐军刺中了腹部,他气急败坏的跳下了马,一枪就将那名唐军挑飞了出去。 这名屠魔卫无论是衣着还是所用的兵刃都和其余屠魔卫没有区别,但顾留白早就盯上了他。 没有任何一个唐军可以挡得住他的一枪。 从进入东门到现在,他已经杀了十一个人。 “可以动手了。” 他对着身后的裴云蕖说了这一句,然后动步。 裴云蕖自身的修为还不错,不至于成为他的累赘,但最为关键的是,始终跟着她的厉溪治等人,只有在她遇险的时候,才会毫无保留的去战斗。 他需要所有人都真正的拼命,而且他不觉得裴家除了厉溪治这批人之外,没有别的安排。 昆.杰布刚刚扔掉手中的长枪,用战刀劈掉一个唐军的脑袋,他就看到一个少年提着一柄短剑朝着自己冲了过来。 吐蕃人姓名的命名方式和唐人不一样,他们的名字一般从母亲的名字里面取一个字,比如母亲的名字叫“索.噶木”,那儿子的名字就叫索乌、索赤之类,母亲的名字叫做“达拉汤”,儿子的名字就叫达乌。 像昆.杰布这种就不一样。 吐蕃人之中,唯有拥有封地的高位者世族,才会将自己的领地名挂在名字前面。 即便是屠魔卫里面,也只有少数的将领和昆.杰布一样拥有封地。 一看到这名少年,昆.杰布就想到了昨天夜里有关那绿眸的传说,他就盯着这少年的眼睛看。 即便少年微垂着头,但他还是很快看到了,这名少年的眼眸之中闪耀着淡淡的绿色幽光。 他顿时兴奋起来,却又不敢丝毫大意,口中立刻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呼啸,然后很干脆的往后一个大跳。 顾留白和这人目光一对,就知道这是个狡诈的对手。 他的眉头才刚刚皱起,尖锐的呼啸声中,一名屠魔卫已经从左侧扑了上来,一刀砍向他的脖子。 顾留白看都没有看他一眼,整个身体往下一缩,躲开了这一刀的同时,整个人继续往前,反手一剑就从这人的后颈刺了进去。 喀嚓一声轻响。 这名屠魔卫一愣,都没有感觉到什么痛楚,但他整个后背到双腿瞬间失去了知觉。 他想要转身,但一转身自己就摔了下去。 昆.杰布倒吸了一口冷气。 屠魔卫是赞卓赞普的近侍,最初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防止有人近身刺杀赞卓赞普。 对于这种单人冲阵,他们的反应绝对很快。 他呼啸声起的时候,附近有五名屠魔卫已经围了上去。 但顾留白一剑刺倒那名屠魔卫的时候,他就发现另外那四名屠魔卫的速度跟不上他,根本没办法把他堵住。 “来人啊!”昆.杰布大叫。 五个人围不住,那就十个人,十个人围不住,那就五十个人。 昆.杰布想到芒布芝的尸身就有些发怵,若论武技,他比起芒布芝还有很大的差距。 他掉头就跑。 但就在此时,一支箭矢落了下来。 他一转身,这支箭矢就奔着他的面门来了,就像是他主动要拿自己的脸去撞这支箭。 千钧一发之际,他强行扭转身体,箭矢贴着他的脸颊飞了过去,在他的脸上擦出一条血口。 就这么慢了一下,顾留白竟然已经冲过来了! 没有任何的迟疑,昆.杰布身体一缩,就势朝着身侧马腹下方的地面一滚。 他根本不想和这绿眸少年交手,哪怕过一招都不愿意。 这和勇气无关,完全是生死绞杀之中磨砺出来的经验。 “有种你和我一起在地上滚!” 在地上翻滚,借着战马的阻隔,再厉害的武技也很难发挥作用。 大唐那些厉害的剑师,是不会滚在地上戳人的。 第四十四章 剑气专贯脑 只是他低估了顾留白的速度和杀他的决心。 他的身体刚刚扑在马腹下方,顾留白身影突然加快,他的整个人好像一个浪头涌起,直接拍到了他的身上。 他直接就撞在了昆.杰布的怀里,狠狠将昆.杰布撞在地上。 砰! 昆.杰布的背部重重砸地,他被撞得眼前发黑,透不过气来。 他握刀的手还未抬起,顾留白手中的剑已经一剑接着一剑捅进了他的肚子。 他腰腹间的甲衣就像是纸糊的一样噗噗作响,鲜血和破碎的脏器不断涌出。 喀嚓! 清晰的骨折声伴随着他凄厉的惨嚎声响起。 他握刀的右手刚刚抬起,就被顾留白的膝盖顶在地上,手腕腕骨尽碎! 几名屠魔卫惊骇欲绝的大叫,手中的长枪拼命的朝着顾留白刺去。 枪尖交错落下之前,顾留白整个人已经像一个浪头顺势涌起一样,弹了起来。 刹那间,他连捅昆.杰布五剑,一膝盖顶碎了他的手腕,然后弹起,所有的动作真正的行云流水,毫无阻碍。 厉溪治的瞳孔剧烈的收缩起来。 这样的画面带给他的震撼太过强烈,长安和洛阳有不少沧浪剑宗的剑师,他见过其中一些人的用剑,没有一个人给他如此真正行云流水的感觉,以至于现在出现在他脑海里的念头是,那些人见了顾留白的用剑,会不会羞愧得找个地方撞死自己算了? 裴云蕖倒是没有这种特别的感受。 因为她虽然很阴险的虚晃一招,一脚踢碎了一名跳过来的屠魔卫的卵蛋,让那名屠魔卫当场就痛晕了过去,但随即骑马冲过来的一名屠魔卫一枪就将她手里的刀砸飞了出去。 她的虎口都撕裂了,不断流血,一条手臂也疼得抬不起来。 不过她倒也不害怕。 身边有厉溪治,而且昨天入夜到现在,危险刺激的场面太多了,她潜意识里面觉得,只要听顾留白这混账东西的话,好好跟着他,就不会有事。 她看也不看掉下去的刀,赤手空拳赶紧跟着顾留白跑。 战马上那名屠魔卫一声厉吼,整个人横空飞起,长枪狠狠刺向裴云蕖的后背,他的脸上全是狞笑。 宇妥.宗哲! 屠魔卫中出名的好战强者! 从不知恐惧为何物。 他嗜杀,只想杀人。 他现在想将裴云蕖一枪洞穿,挑在空中听她临死前的哀嚎。 然而就在此时,那绿眼少年身体一折,反朝着他的枪尖冲了过来。 这名嗜杀的屠魔卫再次发力! 他浑身真气就像是要将肌肤炸裂,他浑身都在发亮。 但就在这个时候,他的双手断了。 少年的身体诡异的压住他的枪身,锋利的剑锋如流水冲过他的双手手腕,在他不敢相信的看着自己的断掌和长枪一起掉落的刹那,剑尖狠狠从他的眼眶刺入。 鲜血和脑浆子喷涌的声音就彷佛在两个太史局官员的耳边响起。 他们陷入两难境地 他们就躲在道边的一间屋子里。 距离这被戳死的屠魔卫也不过十来步。 但这种情况,他们又没有和裴云蕖一样赤手空拳跟着顾十五的勇气。 无巧不巧,数名从战团中被挤压出来的屠魔卫出现在了这间屋子旁边,喘息之间,这几人一眼就看到了正陷入纠结的两名太史局官员。 “啊!” 这几名屠魔卫面色剧变,骇得一声大叫,转身就跑。 只恨爹娘没给自己多生两条腿。 按照昨夜城中的战况,这两个赤手空拳的长安官员,可是和绿眸少年一个等级的怪物! 他们原来埋伏在这里! “他们怕我们?” “屠魔卫都怕我们?” 两个太史局官员互相看看,有点回过味来。 也就这一会,顾留白已经带着裴云蕖又杀了出来,朝着道边这些到处都是窟窿的房屋冲了过来。 离他比较近的那些屠魔卫显得都很犹豫。 这少年是用剑的,不像昨夜传说的那样看谁一眼,谁就死了。 但他用剑杀人同样很快。 他主动靠近谁,谁就死。 连带昆.杰布在内,他剑下已经倒下了六个屠魔卫。 他的剑势和身法都特别诡异,一扑一扑一涌一涌的,晃荡飘忽,就算判断准了他下一个身位,也会因为这种身法带来的时间差而砍不中他。 死在他剑下的好几个屠魔卫都是觉得能砍中,但偏偏就砍不着! 而且这个人脚底一点都不打滑! 现在地上到处都是血水,尤其那些破碎的内脏黏滑的很,他们踩踏上去,随时都有可能摔倒。 但这少年丝毫不受影响,就像是在水面上飘! 用长枪远远的捅他也不成。 这人一下子就能近身,而且砍手特别厉害。 宇妥.宗哲的枪法那么厉害,一个照面两个手掌就连着长枪一起落了地,然后被这人一剑戳了眼窝子。 等到顾留白都带着裴云蕖跑到一栋屋子跟前了,这些屠魔卫才又反应过来,昆.杰布和宇妥.宗哲都死了? 这少年过来直接就把昆.杰布和宇妥.宗哲一块杀了,然后退了出去? 屠魔卫里也有强有弱。 宇妥.宗哲死了,他们不觉得稀奇,这人最好战,冲锋陷阵最起劲,所以很快就有了自己的封地。 但昆.杰布死了,却让他们浑身发毛。 昆.杰布最苟。 明明战力属于屠魔卫最上等的那一拨,但战斗起来,却最为小心,最擅长喊人帮忙,围杀补刀。 他竟然死了? 反应过来的这些屠魔卫不敢追进屋子去。 鬼知道那些敲了好多窟窿的屋子里又藏了多少高手。 尤其是几名亲眼看到了昆.杰布如何被这少年杀死的屠魔卫,更是一阵阵后怕。 昆.杰布出名的苟,他带的部下也很机智。 悲愤之余,昆.杰布的一名部下厉吼出声,“宇妥.宗哲被那人杀了!” 跟着宇妥.宗哲的那群人也是和宇妥.宗哲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果然,都不需要喊快追,一群屠魔卫就已经发狂般冲了进去。 悍不畏死是把双刃剑。 绝大多数时候,悍不畏死是决胜的关键,但有些时候,悍不畏死就意味着没脑子。 院墙上、房屋上那些临时敲出的窟窿都不大,好多都要弯着腰才能钻过去,骑马追击是不可能了,而且现在这种和唐军绞杀在一块的局势,骑马也不如两条腿灵活。 这群屠魔卫都是连手中的长枪都扔了,跳下马嘶吼着冲过来的。 第一个弯腰冲进墙洞的屠魔卫一下子就不动了。 后面紧跟着的屠魔卫咒骂他误事,把他往外一拖,才发现这人脑袋已经被人捅了一剑,红白之物咕噜噜的往外直冒。 拖他出来的屠魔卫眼睛都红了,看着里面好像没人,他想都没想就一躬身往里面冲。 结果顾留白正静静的站在旁边等着。 他的脑袋上也被捅了一剑,伤口都一模一样,两侧太阳穴被剑贯穿,脑浆子和鲜血从两边直冒。 第三个屠魔卫把他拖出去,狂吼着还想往里面扎,结果后面几个总算反应过来了,把他硬生生的扯住,用吐蕃话稀里哗啦的一顿骂。 大概意思就是,你是不是傻,都这样死了一双了,你还探着脑袋进去给人戳? 结果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他们不进去,顾留白一猫腰出来了。 就像是一股浪头从洞窟里面往外涌了一下。 乘着那几个人扯着那屠魔卫骂的时候,他飞快的刺穿了那屠魔卫的脑袋,然后退了回去。 后面几个人被鲜血和脑浆淋了一身,都傻掉了。 没见过这种打法。 同伴被他们扯住了,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被戳脑袋的时候,眼神太绝望了。 「字数不算多,但三更给彦祖亦菲们助兴,尽力了!」 第四十五章 真神鬼之城 三个屠魔卫就这么死了。 连屋子里的裴云蕖都觉得有点懵。 这是一枪就震飞了自己兵刃的屠魔卫吗? 顾十五明明就给她扫盲过大唐边军和屠魔卫的战损比。 那放眼漠北、河西、天山,算上大食、回鹘、突厥。 吐蕃的屠魔卫战力仅次于突厥黑骑! 可是这三个屠魔卫傻子一样就被顾留白扎死了。 就方才那种情形,哪怕不是用她的影青,哪怕是随便捡个枪头都是一样,这三个屠魔卫都会被戳死。 屋子里的厉溪治很清醒。 他看得明白是怎么回事。 这冥柏坡长大的少年太冷静,思路太清晰,而且进退太有章法,剑法也实在太过精妙。 之前裴云蕖见了阴十娘之后就鄙视他,而他现在见了顾留白这沧浪剑宗的剑法,他就在心里不断的鄙视那些他认识的沧浪剑宗的剑师。 这几千人疯狂绞杀,血肉乱飞的修罗场里,这些屠魔卫哪怕给那些人扎,那些人说不定出剑也抖抖索索,扎个脑门子都扎不准,刺个眼睛都说不定会扎在鼻孔上。 和这少年,根本是云泥之别! …… 东门内里的这条大道上,其实吐蕃人已经占据了绝对优势。 两千多唐军现在最多只剩下八百人,哪怕和吐蕃人绞杀在一起,再过一会吐蕃人也会彻底回过神来。 “那个杀胚来了!” 但就在这个时候,许多吐蕃人开始拼命后退,甚至出现了自己人互相挤压践踏的情形。 许推背杀过来了。 为了节省他的气力,两个军士找来了一辆牛车。 昨夜他激战许久,又中了太多的箭,不仅是那些创口就像是蛊虫一样在吞噬他的气力,就连每根骨头都在往外泛着酸意。 但他昨夜没有披甲。 今天一身甲胄遮掩了他的肥肉,给人的感觉便只有森冷威严。 这牛车本来是用来拖粮草的,但他本身长得高大,从牛车上一站起来,丝毫没有违和的感觉,只有一种睥睨天下的压迫感。 树的影,人的名。 上一个给这些吐蕃人同样的压迫感的是裘布。 裘布徒手能够轻易掀翻两头牛。 但昨夜裘布的人头就被这个人砍了。 那些个和许推背目光一对的吐蕃战士,腿肚子都瞬间发软。 许推背都没理他们。 作为现在这城中最清楚顾留白战略意图的边军将领,他当然很清楚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 “哈哈哈哈哈!” 疯狂的大笑再起! “狗东西们,来先给爷磨磨刀!” 他从牛车上直接跳了起来,因为披甲而显得如同小山一样的沉重身躯高高跃起,陌刀如电光乍泄,一刀就将一名吐蕃骑军连人带着身下的战马劈成了两段! 咚! 他的双脚落地,地面都似乎在震颤。 其实他的双腿也在打飘,这全力的一刀下去,他身体都一阵发虚,膝盖都有点支撑不住,但他气势却是往足了摆,手中的陌刀顺势敲在地上,借以支撑,与此同时,他如雷爆喝,“赞卓龟孙,你到现在还不知道,你是送死来的?” 这一声暴喝连城外都听见了,许多屠魔卫都是心中寒意升腾,一时间剩余的唐军纷纷嘶吼,城外的吐蕃人听起来,倒像是有千军万马在冲杀一样。 …… 宇妥.宗哲的几个部下气得团团转。 他们还在想法子找个可以冲进去的地方,准备和顾留白拼命。 数十步开外,顾留白却是已经从另外一间屋子的窟窿里钻了出来。 乘着这些屠魔卫没反应过来,他从背后偷袭,一剑就刺倒了一个。 其实也不算偷袭,这少年的身法太快了,那名屠魔卫明显已经感觉到有人从背后杀来,但依旧没来得及转身,就被一剑刺入了后颈。 他们身上的甲衣很结实,但步战起来也相对笨重。 宇妥.宗哲这几个部下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他们突然之间就朝着一个方向惊骇欲绝的叫了起来,“措结.多吉将军,小心!” 那个地方正好是撤退的顾留白面对的地方。 他们提醒的那名屠魔卫将领其实一点都不显眼。 他骑着的战马虽说比其余屠魔卫高大一些,但一眼瞥见顾留白从屋子里悄然杀出的时候,这人十分镇定,身体往下缩了缩。 结果这几个人居然冲着他叫! 我他妈的谢谢你们啊! 这名屠魔卫将领气得直哆嗦。 你们是想拉我去给宇妥.宗哲陪葬吗? 他瞬间就没了战意,只想朝着不远处一名吐蕃将领的身边靠。 那人叫做格桑,是整个屠魔卫之中战力最高者。 但凡在野外行军,赞普联睡觉都让格桑和他睡一个营帐。 但他一回头,一支箭矢就无比精准的落在他的后脑。 啪的一声爆响,他的整个后脑都被这一支箭矢击碎。 不远处的箭楼顶上,龙婆悄悄的缩回身体,将自己躲好,露出异常满意的笑容。 这么多人在场,也没有人发现这一箭来自何处。 …… 许推背突然杀入的搅局,使得所有吐蕃人阵脚大乱的同时,并未发现这座城里的唐军快被杀光了。 吐蕃也不缺箭师。 一定数量的箭手之中,总能冒出一两个天赋绝伦,百步穿杨的存在。 城楼上的某处阴影中,一名吐蕃的箭师已经完成了十余次深呼吸。 他已经精准的计算好了此时的风力。 他看着许推背,甚至连自己的呼吸都已经停止。 他有很大的把握,一箭射杀这名嘲笑了他们一夜的大唐狂徒。 他的左手缓缓抬起长弓,避免吸引任何人的注意,与此同时,他的右手很自然的摸向身后的箭囊。 然而他摸了个空。 这一套手法他习惯已成自然,所以等到他右手空空如也的搁到弓弦上时,他才反应了过来。 我的箭去哪了? 我的箭呢? 他不可置信的转头看着自己的箭囊。 他的呼吸艰难得就像是一个得了肺痨的人。 他的箭囊里没有了任何的箭矢,却只有一根翎毛。 一根原本插在芒布芝帽子上的翎毛。 有人偷偷的取走了他箭囊里所有的箭,然后换了一根芒布芝帽子上的翎毛。 能做到这样的事情,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 这名吐蕃的箭师觉得自己快疯了。 就在此时,他看到远处城墙的阴影里,似乎有一个穿着蓝布衣衫的妇人冲着他腼腆的笑了笑。 他的寒毛炸了! …… 蓝玉凤把一堆羽箭递给陈屠。 “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嘎?” 她也很不理解为什么陈屠只让她偷箭却不让她直接杀人。 在这种情况下,偷这些人的东西实在太困难了。 杀人相对简单。 阴影里的陈屠寒声说道,“因为顾十五的布置意图就是要让吐蕃人疑神疑鬼。我虽然到现在为止不能确定他这样做一定能赢,但能坚持到这样的场面,我们已经不亏,所以我要做的安排,也只是配合他的战法,让这些吐蕃人更加疑神疑鬼。” 蓝玉凤听到他对顾十五的评价,有些高兴的笑了起来,然后她接着轻轻的说道,“其实我刚刚在城墙上发现还有一个顾十五的人躲着嘎。” 陈屠一怔,“谁?” 蓝玉凤道:“那个叫贺火罗的独臂的嘎,他在城墙上躲着,好像一直盯着吐蕃大军里几个人看。我过去的时候,他也发现我了嘎。” 陈屠突然下意识的笑了起来,“顾十五这个狗日的。” …… 整座黑沙瓦已经沸腾。 除开东门和西门之外,南门和北门都有吐蕃的骑军进进出出,不断的带出从城中收刮到的物资。 南门附近,一条街巷尽头的城墙边上,一名身穿银色锁甲的吐蕃将领有些疑惑的朝着东边望去。 他打了几十次仗,没一次这么古怪。 东边杀声震天,血腥气都扩散过来,但他所在这东面连个唐军的影子都没看到,连军械库这边都没有人把守,本来他手底下这一百来个人是去搬运绢帛和茶叶的,但看到这边军械库里竟然还有不少现成的刀枪铁棍等军械,他便顿时兴奋了起来。 铁、铜、绢帛、药材、茶叶,这些都是他们需要的,但那也比不上现成的军械啊! 他手下这一百多人,顿时先行将军械运送出去。 骑兵来来去去,没有任何的阻碍。 东西任搬,那打什么仗? 那他们为什么要破城屠城? 屠城不就是因为这些大唐边军肯定要守着城不让他们抢东西,死命和他们干么? 但之前他们连大唐皇帝最为重视的战马都赶出城了。 这怎么回事? 这名吐蕃将领一时都有点迷糊了。 然后他突然看到有一名女子出现在了他的身侧。 他吓了一跳,下意识想要呼喊,但刚刚张嘴,一根短矛就扎进了他的嘴里。 第四十七章 九天雷霆动 怒喝声,惨呼声和咒骂声在格桑动步的刹那骤然停歇。 格桑落在了地上。 他落地很轻盈,但伸出脚来往前踏出一步的刹那,地面就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巨响。 一团透明的气团在他的脚下炸开。 血水变成一圈涟漪扩散出去,然后被气劲震成血雾。 那些在血水之中流淌的破碎脏器,也被震成细小的粉末。 格桑似乎走得并不算快,但每一步跨出,却是寻常人六七步的距离。 他身上也穿着屠魔卫的盔甲,但背部的盔甲被他的气劲催动而变得扭曲起来,扭动的褶皱看上去就像是一张鬼脸。 他正对着许推背走去。 他前方所有的唐军都已经被射死。 许推背眯着眼睛看着朝着自己走来的格桑,他的两只眼睛都已经充血,但反而比那些寻常的军士更能看清这人身上的气劲涌动。 这人身体周围震荡产生的气劲都已经形成实质,在他的眼睛里,一道道透明的气劲围绕着他自然流动,围绕着他的身体也形成一张巨大的鬼脸。 吾作巨相观。 这是上等的利用观想法修行的真气法门形成的独特法相。 七品上的修行者。 哪怕在全盛时,他也并非此人的对手。 似乎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止他死去了。 然而就在此时,他看到了顾留白的身影。 顾留白掠了过来。 他的身后跟着裴云蕖,厉溪治,还有那两名太史局的官员。 两名太史局的官员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可能还是觉得这样能活下去? 或者是几轮箭雨之后,他们的视线里都已经见不到几个活着的唐人? 可能注定要死,那这样有可能在史书上留下一笔? 他们两个人也不知道,他们的眼睛也很红,就像是被仇恨烧红了眼睛的野兽。 看着出现阻隔在自己和许推背之间的绿眸少年,格桑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微讽的笑意。 在这种时候,友情应该不值一提。 然而对于这些唐人而言,这种手段却往往奏效。 就如长安那些老师教导自己的道理,任何复杂的东西,只要找对了路子,就会变得异常简单。 这人吃定了赞卓多疑,而自己,就吃定了他不会轻易让许推背死去。 “你们不要过来,不要插手我们的战斗。” 他冷冷的对身周那些屠魔卫下达了命令。 他必须给士气低落到了极点的大军重新竖立信心。 他必须彻底打破这座城的阴霾。 他必须以最强大的方式,来猎取这些人的项上人头! 没有人敢不遵从他的命令。 这个时候的格桑,就像他身周的那张鬼脸一样,冷酷到了极点。 “唰!” 他拔出了自己的剑。 直到这个时候,裴云蕖才发现这名吐蕃将领用的不是吐蕃人常用的那种长刀,而是一柄剑身宽阔的长剑。 银色的剑身上布满锻打形成的黑色条纹,就像夜色缭绕中的重重山峦。 他的身影骤然加速,身体后方出现了无数张的鬼脸。 随着真气的灌涌,他手中的长剑震鸣着,剑身上那些黑色线条就像是脱离了剑身,在他身前的空气里肆意的狂舞。 裴云蕖浑身如坠冰窟。 格桑的身影,包括他的剑都在朝着顾留白涌去,然而那些黑色的线条却带着无边的杀意朝着她席卷过来。 裴云蕖并非弱者。 她手中新捡的长刀瞬间泼洒无数刀芒,整柄长刀就像是化成了一条发光的长河。 “好一招暮雨江天。” 然而伴随着一声不屑的轻笑,啪的一声爆响,她手中的长刀瞬间被震得粉碎。 噗! 她往后连连倒退,口中鲜血狂喷。 厉溪治的身影出现在她身前,叮叮叮叮…他的身前瞬间炸开数十朵灿烂的火星。 等到火星消失,格桑已经停了下来,他距离顾留白不到五步。 裴云蕖跌坐在地,不断咳血。 她的整个身体内里,都像是被撕裂了一样,疼得她无法呼吸,更不用说继续战斗。 “你不要离开她五步,否则她一定会死。” 格桑对着厉溪治冷冷的说了这一句,然后不再看他。 他看向顾留白。 顾留白凝立在许推背的身前。 他持着小小的影青,看着格桑和他身后的军队。 格桑缓缓抬起手中的长剑。 银色长剑上的黑色线条似乎再次活了过来,开始紊乱的流淌。 “你本来可以活下去的。” 他微笑起来,看着顾留白,有些敬佩,有些不解,“只是到了这种时候,这座城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为了这个被扎成刺猬,拔了箭簇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活得下来的胖子,值得吗?” 听到格桑说这种话,许推背很想问候他家人,但此时他感觉自己出的气多,吸进去的气少,实在是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 “我来前就和他做了桩生意,我答应过不让他烂在这里,至少让他回幽州去享享福。”顾留白也微笑起来,“作为生意人,我一向很有信誉。” “生意人?” 这是格桑完全没有想到的回答,让原本可以数个时辰之内便完成屠城,然后安逸退走的吐蕃大军进入如此境地的人,竟然说只是一个生意人。 无可否认,无论是这绿眸少年,还是格桑自己,现在在所有在场的吐蕃人眼中,都是极有魅力,极有威严的人,两个人此时的这种气度,让整个大道上的战斗都彻底停了下来。 寥寥无几的唐军喘息着,将那些受伤而未死的唐军从尸体堆里拖出来。 格桑突然发现,对方和自己在有些方面都很相像,比如说都很聪明,在这个时候,他甚至明白对方的想法和自己是一样的。 “你也很想凭一己之力杀了我?”看着这名少年,格桑的脸上露出了微讽的笑意。 “不错。”顾留白平静的点了点头,道:“你想用这种方式来重铸这支军队的信心,我也正好杀了你,结束这一切。” 格桑明明很清楚城外的赞卓的情绪,但他却有些舍不得马上杀死这名少年。 长安的很多书本里,都描绘着一个人如何难遇知音,回到了养育自己的这方故土之后,他更是清晰的认识到了这点。 他的族人里面,很少有人有高瞻远瞩的目光,更少有人能够读懂他的心。 “你叫什么名字?”他看着顾留白,先行问了一句,然后平静的说道:“我在长安学习了很多年,在那里,有些朋友给我起了个唐人的名字,叫做潘殊墨。” “洛阳宝螺寺的鬼王经,宁镇剑庐的大泼墨,怪不得你会这样的功法和剑法。”顾留白道:“我叫顾留白。” 格桑缓缓的点了点头,道:“很多夜晚,尤其是仰望星空的时候,我会很怀念在长安认识的那些人,他们就像是天上的星辰一样,天生与人不同。你和那些人很像,但你远比他们年轻,所以如果让你活着离开,你会比他们更加危险。” 顾留白笑了起来,道:“我也不想让你活着离开,你的那些族人仰望长生天的时候,只会祈祷长生天赐予他们一点运气,但你想着的,却是摘下天上的星辰。” 不知为何,格桑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 “请!” 他的剑划破寒冷的空气,他仿佛再次回到了长安。 无数黑色的条纹在空气里紊乱的蔓延,他手中的长剑,却像是隐于雾气之中,不见踪影。 磅礴的气劲在他身周放肆的呼啸着,一张巨大的鬼脸膨胀起来,瞬间将前方的顾留白吞入口中。 顾留白的身体奇异的震动起来。 他连带着手中的剑,就像是一盆水在空气里晃荡。 于顷刻之间,他连刺了三剑。 当! 黑沙瓦里响起了清越的撞击声,就像是有洪钟大吕敲响。 那柄隐于雾气不见踪影的阔剑显现出来,十余道散逸的黑色线条扫在顾留白的身上,割出了许多血口。 哧! 格桑的身上涌出一股鲜血。 顾留白的第二剑刺在了他的腰腹之间。 然而与此同时,清晰的骨裂声在顾留白的手腕上响起。 格桑的剑柄顺势敲在了他的手腕上。 他的腕骨先行震裂,接着左臂的骨骼也发出了裂响。 他的第三剑并未施展完全,剑光就已经无力的垂落。 顾留白退到了许推背身前才止住了身影。 格桑停在原地,他的左手捂在伤口上,鲜血从他的指缝间不断的溢出。 他看着依旧站立在许推背身前的少年,心中无限感慨,甚至庆幸自己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 如此年纪,就有这样可怕的修为,假以时日,这样的人不只是会成为始终消弭吐蕃人信心的阴影,而会彻底成为压垮吐蕃人的须弥巨山。 只可惜,这个可怕的少年就要死了。 即便这少年异常果决的使用了两败俱伤的打法,只是他给自己带来的剑创并不致命。 一名剑师如果连握紧自己的剑都做不到了,还有什么用呢? 他看着少年筋骨扭曲的手,决定就此终结这一切。 风声呜咽。 他身周寒风骤疾。 大量的空气在真气激荡中被凝聚,扭曲。 一张比之前更为紧实,更为凶厉的鬼脸将他整个人包括在内。 他飘飞而起! 腰腹间虽然流淌着鲜血,然而所有人都能感知到他的强大。 这一剑,比方才的那一剑还要凶厉! 就像是有融化的墨汁在水流之中化开,无数的黑线带着凌厉的杀意将顾留白包裹在内。 他身周的空气都似乎变得粘稠起来。 许推背原本呼吸不畅,此时更是如快要渴死的鱼一样无力的张开着嘴巴,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顾留白的身上出现了许多新的血口,然而他的面色却没有任何的改变。 在就要被那些黑线裹成茧子的刹那,他的右手动了。 一股异常浓厚的煞气如山洪迸发般冲击出来。 这种感觉,就像是一座封着的军械库刚刚开启的那一刹那,无数刀兵独有的铜铁气息一齐冲击出来。 无数黑线瞬间消散。 格桑震骇的看着顾留白右手持剑,朝着自己斩杀而来,短剑就像是突袭而来的雷霆,充满了玉石俱焚之意。 他自然不想和顾留白一起去死,心意动间,他的身体往上略微弹起,手中长剑如长河横空,点向顾留白的眉宇之间。 但就在此时,他的腰腹深处剧烈疼痛,就像是一枚钉子在此时狠狠扎入了他的肠子里。 在他不可置信的目光里,顾留白一团身,整个人和剑光从他的怀里一掠而过。 他的眼前瞬间失去了顾留白的踪迹。 他想要转身。 但是他听到了自己身上的甲衣在炸响,感觉到了自己的血肉在分裂。 他低下头来,看到自己的身上出现了一道很长的血线,血线慢慢扩大,鲜血疯狂的涌出来,然后血线变成了一道巨大的裂口。 整条大道上静寂无声。 格桑缓缓的跪倒在许推背的身前,头颅无力的垂了下去。 裴云蕖捂住了自己的嘴。 她以为自己和顾留白都要死了。 能和这个混账东西死在一起,她觉得也不算什么坏事。 她无悔。 最好来生能再相逢。 然而在她渐渐模糊的视线里,顾留白好端端的站着。 许多屠魔卫不敢相信眼前所见的这一切,他们的脚步下意识的往前挪动,但就在此时,有人飘飞了过来。 一个驼背老妇人像狸猫一样无声的落地,出现在了顾留白的身侧。 城外的赞卓也听到城内安静了下来。 不知为何,他的心骤然往下沉去。 第四十八章 并肩看流云 <赞卓手中握着的马鞭掉在了地上。 马蹄声还在响起。 一名吐蕃将领脸色极为难看的到了他的身后,告知了一个最新的军情。 突厥的两百黑骑在朝着黑沙瓦全速行进! 赞卓缓缓抬起头来。 他再次看向眼前的那座城池。 然后他垂下了头。 他连再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东门后的大道上,仅剩四十余名还能站着的大唐边军。 吐蕃人如潮水一般退去,他们甚至没有带走同伴的尸体。 格桑的尸体就跪在许推背的身前。 许推背觉得自己是不是也要死了。 但等了一会,他发现自己还没断气,于是他就嘶哑着喉咙叫了起来,“妈的,来两个人管管我行不行?我他娘的难受死了。” 裴云蕖也伤得很重。 她内腑都被震伤了,身上还插着许多碎裂的刀片。 等到许推背的声音响起,她突然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她跳了起来,一把就抱住了伸长着脖子朝着城外看的顾留白。 她冲的很快,抱得很紧。 顾留白的左臂被勒到了,一下子就龇牙咧嘴的叫出了声,“快放…痛痛痛痛..” 裴云蕖身体一僵,她放开顾留白就又捶了他一拳,“混账东西,我难道不痛吗?” 她也的确很痛。 这一抱下来,很多刀身碎片扎得更深了一些。 顾留白很委屈。 他当然看得出裴云蕖也很痛。 但既然大家都这么痛,抱那么紧干什么,而且还不让人喊痛。 “要不再让你抱一下?” “滚,别想占我便宜!” “?” …… “居然真的活下来了?” “吐蕃人居然全军撤退了?” 两个太史局的官员不敢相信吐蕃人居然在全军撤离,更不敢相信自己还活着。 两个人泪流满面。 “没用的混账东西,我又死不了,先去救许推背!”厉溪治想要给裴云蕖先行处理伤口的时候,又挨了裴云蕖一顿臭骂。 等到马蹄声都渐渐消失,所有还活着的大唐边军,都对顾留白和裴云蕖无比庄重的行了一礼。 裴云蕖这个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和以前不一样了。 以前自己若是受这么重的伤,一定会很怕,怕自己的伤不及时医治会很难好,甚至会怕自己伤重不治,然而现在,即便有些伤口还在流血,她却觉得自己肯定不会死,一点都不感到害怕,甚至看着许推背,她会觉得一个人真的没那么容易死。 她疲惫的在顾留白的身边坐下时,却又忍不住骂,“顾留白你真是个混账东西。” 顾留白无语死了,“为什么又骂我,真的很痛。” 裴云蕖担心起来,“是不是真的很痛?” 顾留白呲牙道:“骨头都断了好几截,当然真的痛。” 裴云蕖道:“痛也熬一熬,别像个娘们儿。” 顾留白:“??” 裴云蕖的气很快的顺了,她声音也变得温柔了许多,“放心,等到了阳关,我有的是办法弄好药,你的骨头肯定能长好。” 顾留白心想我也没觉得我骨头长不好呀,但这句话说出来肯定大煞风景,所以他马上很乖巧的点头,“一定要多上好药!” “十五哥!” 瘦猴样的周驴儿出现了。 他兴奋的朝着顾留白直挥手。 但是跑到顾留白身前不远处,他却一下子躺下了,口里不断的吐白沫。 “中毒了?” 裴云蕖大吃一惊。 “没事。” 顾留白苦笑了一下,“他跑太多了,累得吐泡泡,歇个半天就好了。” “为什么她不早点出来!” 裴云蕖看了不远处的龙婆一眼,忍不住抱怨。 她不敢骂龙婆,因为哪怕龙婆现在看上去和普通老妇人没什么区别,但她出现在顾留白身旁时的那种气势,却是比那格桑还要可怕不知道多少。 那种气质她无法形容,但见过的人里面,似乎只有阴十娘那样的人才有。 那些屠魔卫一下子就被震住了,一个敢上前的都没有。 最后撤退的时候,也没有一个敢上前带走格桑的尸体。 但越是如此,她就越是生气。 “龙婆一直在射箭偷袭的,她还要帮我解决掉那些准备偷袭我们的人,而且她答应了教我刀法。” 顾留白看着龙婆,却是忍不住的开心了起来,:“我想是因为她答应教我刀法的时候开始,她就已经按照她的方式来教我了。其实真正厉害的老师可能手法都是差不多的。梁风凝和郭北溪都是这样,我八岁的时候,梁风凝就让我帮他挖坑,还让我研究各种死人,让我记住哪块血肉受伤会导致什么反应,不同的兵刃打在同一个地方,会产生什么样不同的效果。哪个地方捅多少剑,捅多少深才会死人,我才舞刀弄枪学了没多久,他就直接给我丢两头狼。” “多大的狼?” “当然是那种成年的狼,你以为是什么?”顾留白想到那惨痛的经历就头皮发麻,“郭北溪也是这样,各种揍我,棍子,鞭子,竹竿,抽、劈、刺…反正什么滋味我都尝过。我娘说过,六品之下,只要勤勉就都可以达到,战力也都差不多,但七品之上,不同经历和手段磨砺出来的修行者,差别就太大了。龙婆一直在附近看着我,她肯定觉得这个人对于我而言,是个很好的对手,所以她才没出来。” “那群混账东西,没一个人敢打我,更没有人敢丢我两头狼,也没人和我说这种道理,怪不得这次大战过后,我好像进步不少。”裴云蕖恨得磨牙。 “哪个老寿星上吊嫌命长,敢给裴家二小姐丢两头狼?”顾留白笑了笑,然后认真道:“有件事我做起来会很费手脚,你做起来应该很简单,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让我帮忙还这么多废话。”裴云蕖没好气的说道,“你下次要是再这么多废话,我就不帮了。” “??” 顾留白点了点不远处昏迷着的许推背,道:“帮我调他去幽州。” 裴云蕖的眉头大皱,“以他这次的军功,别说去幽州,回长安都可以。” 她觉得顾留白是不是看不起她,这能叫帮忙? “像他这样性子的人回长安,很有可能被人整死,或者就是活着不愉快。”顾留白耐心的轻声解释道:“我和他说好了,去幽州的话,他能帮我些忙,还有人可以照看他,如果你能帮忙打个招呼,那他上面也算是有人了,虽说不至于在幽州横着走,但至少他可以活得很滋润。” “用不好他这样的人,的确是我大唐的损失。”裴云蕖冷笑着点了点头,“我会让他去幽州,我还会查一下整他的那些人。但这本身就是我要做的,不算我帮你的忙。” “嗯。”顾留白点了点头。 裴云蕖靠在了身后的墙上,她看着天上的白云时,脑袋有点点眩晕,“真的不要我弄通关文牒?” “不要和通关文牒过不去了,我早就已经让别人准备了。黑沙瓦这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会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你,你帮我们弄通关文牒,弄得不巧会很麻烦。”顾留白也和她一样看着天上的白云,轻声道:“我不是边军的人,军功对我没有意义,年少成名固然是好事,但如果我太出名,一路上盯着我的人太多,就会惹来太多的麻烦。你真想帮我忙的话,最好不要让人知道接下来我要去幽州。” “我知道了,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裴云蕖闭上眼睛,感到天地都在旋转。 顾留白问道:“什么事情?” “以后不准骗我。”裴云蕖道:“我要找你,得找得着。” 顾留白笑了,“这分明是两件事。” “我说是一件事就是一件事。” 裴云蕖好看的睫毛微微跳动着,她像是想要休息一会了,但还是有些忍不住,又轻声道:“我看他们开始撤退时,你和一个屠魔卫说了些话,你说了什么?” 顾留白笑道:“我让他给赞卓带点话,我让他告诉赞卓,让他去打听一下冥柏坡埋尸人,其实吐蕃人也好,回鹘人也好,大食人也好,他们应该和我做生意的,因为和我做生意,不用考虑信誉问题。不要去和疯子做生意,因为哪怕从一桩生意里得到了好处,恐怕也难以承担疯狂导致的后果,也不用老是担心被算计。” 他和裴云蕖的眼睛里,白云悠悠在天上流淌。 白云下,大批大批的吐蕃骑军在冰雪之中穿行。 下令从黑沙瓦离开之后,赞卓一直保持着沉默,没有说过任何一句话。 直到一名屠魔卫将领鼓足勇气策马到了他的身边,复述了顾留白的这些话。 他以为赞卓会暴怒。 这似乎是一个胜利者对失败者的无情嘲讽。 然而让这名屠魔卫将领意外的是,赞卓陷入了沉思,然后认真问道:“那少年真的是这么说的?” 这名屠魔卫将领心情沉重的点了点头,道:“应该没有错任何一个字,那少年的吐蕃话说的很好。” 赞卓再度陷入了沉默。 裴云蕖昏昏沉沉的靠着墙睡了过去。 她很满意。 她觉得仅凭身上插了这么多刀子碎片,还受了那么重的内伤,竟还可以如此平静的和顾十五聊天这一点,她就可以回去长安吹一年。 更不用说她和顾十五在黑沙瓦活下来了。 陈屠走到了顾留白的身边,在另外一侧靠墙坐了下来。 他看着累得吐白沫的周驴儿,看了好大一会,才真心佩服道,“强将手下无弱兵,像他这样跑,马都累死了,他居然没累死。十五哥,他到底什么来头?” 第四十九章 英雄正少年 顾留白看着吐白沫的周驴儿,眼神温暖了些,“他是被这边的一个‘多不丹’养大的,他现在是这边的‘热甲巴’。” 说话间杜哈哈和蓝玉凤走了过来,在陈屠的边上坐下了。 蓝玉凤看起来没受什么伤,只是关切的看着顾留白受伤的那只手。 杜哈哈就比较惨一些。 他在粮仓最初和吐蕃先锋军精锐的交手之中出力最多,损耗真气太过剧烈,一直没缓得过来。 现在他身上至少有十来个地方在渗血,脸白得和纸一样。 不过好歹没缺胳膊少腿。 陈屠明显老实和谦虚了不少,他认真问道:“多不丹和热甲巴什么意思,听不懂。” “关外大多数部落死去之后是要天葬,有的地方多不丹和热甲巴都是天葬师的称呼,冥柏坡那边的几个部落就不太一样,多不丹就是他们眼睛里的老师傅,热甲巴就是老师傅的送尸人和助手。”顾留白微笑道:“如果我们不走,那再过个几年,周驴儿应该也是那边人口中的多不丹了。” 阴十娘也走了过来。 她在裴云蕖那一边坐了下来。 她终于明白周驴儿为什么一身的尸臭味。 只是看着眼前那口吐白沫的瘦猴,她眼睛里就多了些平时没有的东西。 她当然清楚一个人的尸身到底有多沉。 虽说和陈屠一样,她也对这热甲巴之类的当地称呼不懂,但她毕竟知道那些天葬台都在山上,送尸人会将包裹好的尸身从山下背到天葬台上。 想象着瘦猴样的周驴儿背着尸身的样子,再看眼前的顾留白,她便知道顾留白之前那一句风淡云轻的“最开始几年很难”里到底裹着多少的苦。 他和周驴儿意志之坚韧,便是那种不断见证死亡的苦难中磨砺出来的。 “我知道你一直特别纠结一件事情,我为什么能猜出你们是九个人。”顾留白看着陈屠,得意的笑了笑。 陈屠脸一下子黑了,这何止是纠结。 这是已经成他的心病了。 “说实话我始终想不出哪里露了破绽,你要是不和我说清楚,我今后安排事情都不自信了。”陈屠黑沉着脸承认的时候,顾留白愣了愣。 他看到又有一个蓝玉凤走了过来。 这个蓝玉凤的身后,还跟着阴山一窝蜂里那个呆大个高觉。 高觉身上一点伤都没有,还是那无忧无虑傻呵呵的模样,就是这次他手里拿着玩的不是毽子了,而是芒布芝的那顶帽子。 顾留白眨了眨眼就明白了这个略高大一些的蓝玉凤是怎么回事。 这乔黄云真厉害。 易容成女人,连走路的模样都像。 那大屁股扭得一看就能生养。 “你不是要那些吐蕃人疑神疑鬼?”陈屠生怕顾留白不给自己解释,表功道:“要不是时间不够,不然我接下来让他易容成芒布芝的样子,让那些吐蕃人以后晚上都睡不着。” “挺好,其实你不笨。” 顾留白看到不远处龙婆在挑挑拣拣的捡吐蕃人的破甲箭,他心情就更加明媚了,“说穿了其实就很简单,周驴儿告诉我,龙婆埋伏的那山坡背面,还埋伏着你们的一个人。” “他能知道?”陈屠看着还在推沫子的周驴儿,心情可糟糕了。 这他妈的说起来,好像这个周驴儿真的比自己有用。 “这里的多不丹和热甲巴很受人尊敬的,他们是神圣的灵肉分离者,帮助灵魂摆脱苦难,走上往生之路。” 顾留白看着气色不佳的陈屠,笑道:“那些部落里的人都觉得他们能够预见死亡,但周驴儿的师傅说他们只是接受神灵的指引,而那些天上的秃鹫,就是神灵和他们沟通的化身。” 陈屠抓住了重点,“通过秃鹫发现的?” 顾留白点了点头,道:“他们称天上的秃鹫为天行母,天行母不杀生,但可以发现死亡的气息。多不丹和这些天行母之间有一些独特的联系,而周驴儿从小就和这些天行母很熟,他甚至可以让它们帮忙做些事情。” “包括传递消息?”阴十娘想到了之前周驴儿带给顾留白的铜管。 “对。”顾留白看着周驴儿,有些骄傲道:“让一些天行母过来找他,对他来说一点都不难,如果他留在这边,肯定也会成为最好的多不丹,因为他平时没事都会找这些天行母玩。” “天行母在某些方面的感知远胜于修行者。” 顾留白微笑道:“一些长时间停留不动的人,也会被它们认为是濒临死亡的人,它们会在空中不停的等待,寻常的多不丹也未必能够通过天行母的数量和叫声准确判断出有几个人,但周驴儿可以。” “所以你判断那个人是我们埋伏的观察哨,按照我们之前的习惯,你确定我们是三人一组。”陈屠深吸了一口气,他看着顾留白和周驴儿,背心就开始有点发凉。 这些人现在幸亏是朋友而不是敌人。 厉害啊…连这个看上去要活活瘦死的瘦猴都厉害。 陈屠有些勉强的笑了起来,“我听蓝玉凤说,贺火罗躲在城楼上,你是不是想让他偷袭杀什么人?” “如果赞卓不被疑心病压垮,那些人的死让他改变了平时的心性,那到了最后没办法的时候,我就只能把我自己和裴玉蕖当做诱饵。”顾留白平静的说道,“他要进城来看一看垂死或是已经死去的我们时,贺火罗或许有机会杀了他。” 陈屠沉默下来。 胡老三也出现了。 他也浑身全是鲜血,走到墙边就一屁股坐下了,他的身上发出了很多金属震鸣的声音。 “十五哥,英雄出少年啊,我佩服你。” 他是老实人,说话都很真诚。 除了徐七之外,阴山一窝蜂的这些人都齐了。 不过按照徐七的性子,估计也就在不远处躲着。 劫后余生的他们,就像是一个一起行走了很多年的戏班子一样,靠在墙边看流云。 每个人都感觉很好。 突然高觉都笑了起来,他拿着芒布芝的帽子朝着周驴儿挥舞,“好大一个螃蟹啊!” “四条腿的螃蟹再大也不能吃。” 陈屠交代了一句,才又认真的看着顾留白,问道:“你最后和那个吐蕃人说的那些话,你觉着有用么?” 之前他若是觉得顾留白和吐蕃人想要勾连,一定会异常愤怒,然而经过这一战之后,他开始明白了这个少年做事的规矩。 他开始去想顾留白一开始和他说的一些道理。 “赞卓这人不笨,可能现在没有用,但保不准将来会有用得上的时候。”顾留白微笑道:“做生意嘛,不一定你想卖什么,就正好有人想要买,但人家想要买的时候,知道找到我这个人能买的到,这生意就成了。” “我只和讲信义的人做生意。” 顾留白又道:“谢氏都敢和赞卓做生意,说明赞卓这人还是有信誉的,按我以前的了解也是这样,既然我比谢氏更有信誉,那赞卓要是和我做生意,他也会更有信誉。” 陈屠的脸上终于出现了平日里的笑容。 他看着顾留白,眼神有些感慨,“你一开始问都没有问我们,就知道我们不会离开黑沙瓦?” 顾留白笑道:“哪怕你想走,你都未必拖得走胡伯和阴十娘吧?” 陈屠想笑。 但看着大道上铺满的尸体,看着渐渐凝固变成深紫色的鲜血,又看着不远处那些还活着的人,他笑不出来。 “吐蕃人退兵的时候,我和阴十娘都认真想了一下,如果你不在这里,只有我们在这里,最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周驴儿终于停止了吐白沫。 他翻身坐了起来,笑嘻嘻的问,“会咋样?” 高觉吓了一跳,“这螃蟹太吓人了。” 第五十章 心有白月光 o陈屠觉得周驴儿这回魂的速度也挺吓人的。 练的真气法门必定变态。 看着笑嘻嘻的,似乎比自己还能笑的周驴儿,陈屠慢慢的说道,“这座城里所有的唐人都会死,我们也会死在这里,不过我们估计会想办法弄死你说的那个赞卓。” 顾留白想了想,道:“也不算亏。” 陈屠心情有些沉重。 沉默了一会他才接着开口,道:“现在我们还活着,还有这座城里还活了那么几十个边军,屋子里头还有些活着的妇孺。这些人放在阴山,那也是个不小的村子了。” 顾留白明白他的心情,有些艰难的笑了笑,道:“真好。” 胡老三叹了口气,“可惜现在没有酒,好想喝上几壶。” 顾留白认真道:“进了关,我就请你喝好酒,到了长安,我给你找长安最好的酒。” 胡老三高兴起来,也道:“真好。” 杜哈哈转过头来,有气无力,“顾十五,我不要酒,你给我一年三千贯就行。” “??” “不能再少了。”杜哈哈以为顾留白嫌贵,他认真计算道:“要是住在长安,我估摸着一年的开销至少一千贯,要有两千贯盈余,才能做点我想做的事情。” “这么简单?”顾留白吃惊了,他这个时候才确定杜哈哈就是要跟着自己干的意思,“除了一年三千贯,没别的要求?” 杜哈哈想了想,“不能拖欠啊,月结。” 顾留白笑了,“我们可以立字据,不能反悔。” “长安是不是有宵禁?”乔黄云突然开口。 他一开口都是和蓝玉凤差不多的女人声音。 顾留白有点想笑,但还是先回答正事,“有的,这个估计改不了。” 他以为乔黄云是嫌弃有宵禁,正想解释其实很多坊门一关,里面照样热闹没人管。 然而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乔黄云直接道:“我不用钱,我只要一间宅子,要三进,地方我要自己挑。” 顾留白愣了愣,“可以,只要不是那种买不到的就行。” 乔黄云伸出双手在脸上一阵搓,搓出了一团泥垢一样的东西下来,接着再撕下薄薄一层油脂一般的东西,显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张肤色有些蜡黄的脸。 三十余岁的男子,略瘦削,单眼皮,有种病恹恹的样子。 “我会朝着你眨两下左眼作为提醒,这样我不管易容成谁的样子,你就知道是我了。”接着他的左眼朝着顾留白眨了两下,又从口中吐出一颗好像橄榄核一样的东西,声音也随即便细了些:“这是我原本的声音,若是看不见的时候,听我的声音或许也听得出来。” 顾留白极其郑重的颔首为礼。 这是真正的交底给他了。 “可能你这样的人,天生就应该去长安。”陈屠也累了,他靠在墙上,无力的看着天上的白云,“你说的应该是对的,没有你,我们在长安活不下去,有你的安排,可能我们能在长安活的很好。” “你们这种人藏不住的,哪怕叫阴山一窝蜂这么土的名字。”顾留白平静道:“风暴一卷走沙子,宝石就会发光,谢氏只是开始而已。你们留在关外或是阴山,迟早会被人算计死。” “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做生意,做的是那种顺水推舟的生意。其实总是别人心里先想,然后你帮着人做了,再从中获利。” “你这是真厉害,我从一开始就没怀疑你的本事!” 陈屠掏出一根甘草用力的嚼了起来,他加重了语气,“这不是什么违心话,但不管你要去长安还是要去哪里,你知不知道最初我为什么总是不想和你混一起?” 顾留白淡淡的笑了笑。 他想说可能是因为你和我混一起,你会觉得自己笨? 但他还是忍住了。 “一是我觉得你也在算计我们,你和你娘从很早就开始算计我们。” 陈屠冷笑道:“但最重要的原因,是因为我觉得你和我们骨子里不一样。” “不是说你那两眼珠子的颜色!”陈屠盯着顾留白的眼睛,用力道:“是你跟我们熟悉的唐人的做派不一样。在我看来,既然梁风凝和郭北溪都是带你修行的师长,他们死在了冥柏坡,那作为他们的学生,你本该比我们更像唐人。但你偏偏表现得似乎就只是想去长安看看热闹一样。”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年纪还太小,我没去过关内住过。”顾留白认真道:“所以除了冥柏坡之外,我对别的地方还没有什么归属感。” 陈屠笑了起来。 他也笑得像个傻子。 “是啊。” “我他娘的后来想明白了,不管你多厉害,你才多大?” “你都没在大唐境内呆过,我偏生要你像个唐人。” 陈屠看着大道上一地的尸体,眼睛就像是进了沙子一样有点红。 “管你去长安要干嘛,能在这里和我们一起死战杀敌的,就是兄弟。” “你是有信誉的,和你做生意也不亏。” “而且你这样的人,不把你带去长安,把你留给吐蕃人还是突厥人,那到时候这些吐蕃人和突厥人变得越来越聪明怎么办?” 顾留白给了他一个赞许的眼神,“我早就说你不笨。” 陈屠呲牙,“你他娘的都说我去长安只能杀猪,你什么时候说过我不笨。” 一群人轰然大笑。 两个太史局的官员原本想要上来致谢,但此时也脱力坐在地上。 他们看着墙边坐着的这些人,真的很敬佩他们的气概,只是忍不住觉得,这个时候最紧要的事情,不是应该先处理身上的伤势吗? 然而顾留白却很清楚这些伤势在陈屠等人眼中根本不算什么。 杜哈哈也好,胡老三也好,乔黄云也好… 这些人这么说,就相当于将命都交给他了。 命比天大,理清为先。 些许小伤,不急在一时。 他甚至准备好好回答,为什么他会肯定阴山一窝蜂这些人心中其实都想去长安。 杜哈哈叫杜通化,他不会不想回通化坊去看一看。 胡老三做梦都想去长安,他想喝长安的美酒,看长安的宫阙,看长安的月亮。 易容术是给人看的,不是给阴山草丛里的狼看的。乔黄云那么强的易容术,他不想去长安给人看? 蓝玉凤喜欢干净漂亮的衣裳,哪地方的漂亮衣裳有长安多?想想她每天收拾的干净利索的出门去逛街,那是多好的一件事。 更何况长安有那么多好东西可以拿。 哪怕是高觉,在长安也会有更多的玩具。 阴十娘练剑不会只是为了杀人。 长安才有她的同类。 她对郭北溪的态度,就让他可以肯定,她终有一天会去长安,会和去她心目中的对手一较长短。 至于龙婆。 她其实很喜欢看热闹。 他甚至都已经想好了,龙婆到了长安,挑房子的时候,他一定要挑在西市附近,那里最热闹。 至于神出鬼没,一面都没见上的徐七,他不好揣摩。 但徐七不是自己都开口说了,他要去长安。 只是陈屠最终没问这个问题。 这些话他也不用说了。 的确也没有必要问了。 瞒也瞒不住。 因为他们甚至可以为大唐战死。 可以为大唐而死的人,因为大唐和长安而骄傲的人,在他们的心中,强盛的大唐,才孕育出了长安。 长安自然是天下最美好的地方。 胡姬貌如花,当垆笑春风,有谁不想去长安? 「各位彦祖、亦菲,看书的同时,别忘记点加入书架,收藏。收藏少的话,没办法上架,没办法爆更啊。」 第五十一章 天地知吾心 裴云蕖醒来的时候,天都黑了。 都没仔细看自己所处的环境,她第一时间就叫,“顾留白人呢?” “他和阴山一窝蜂那些人,已经出发了。” 等到厉溪治的声音响起,她才看清自己是在熟悉的马车车厢里。 “这个混账东西,竟然不辞而别?” 她身体颤抖起来,气得眼睛顿时就模糊了。 厉溪治在车厢外轻声解释道:“小姐伤得太重,他和阴山一窝蜂那些人在你身边聊了很久你都没有醒来,他便不敢惊扰。” “什么!” 裴云蕖太伤心了。 她竟然错过了和这些人坐在一起聊天的机会! 早睡晚睡,她在那个时候睡啥! 她浑身都抖! 厉溪治飞快道:“顾十五见小姐不醒,离开前特意留了一封信。” “有信给我?”裴云蕖顿时急了起来:“快给我!” 车门帘子一掀开,往里递信的厉溪治一眼就看到她泪流满面,他顿时一愣,“小姐你这…” 裴云蕖醒觉自己竟然被那混账东西气哭了,她顿时羞恼道:“这么多伤口,能不痛吗?” “肯定特别疼!”厉溪治异常肯定的说道,马上心虚的放下车门帘子。 他心里直嘀咕,这是伤口疼吗?这是心痛吧! 捏着宝贝信件的裴云蕖一时倒是不好意思显得那么急切。 她机智的硬生生从脑海里搜出了个人来,重重的冷哼了一声之后问道:“谢氏那个大剑师呢,先前不是在许推背旁边,后来许推背杀过来了,怎么一直没见他人影,该不会当时就脚底抹油溜了吧。” 厉溪治真的挺佩服她的。 明明急死了要看信,居然还能想到这一出。 他飞快的回答道:“哦,你说冯束青,吐蕃人进来抢东西的时候,顾留白找了个地方拜托他帮忙照看行李,他现在也累了,在休息。” 有关顾留白的东西,裴云蕖倒是真关心。 她顿时皱眉,“顾十五的什么行李这么重要,最后那种大战,他居然拜托这样的一名剑师专门给他看行李?” 厉溪治沉吟道:“应该是他从冥柏坡带出来的所有家当,我听陈屠说,里面有他娘留给他的遗物,应该有很紧要的东西。” “这混账东西。” 裴云蕖骂了一声,却又莫名的叹了口气。 她想到顾留白再怎么强,现在也是个没爹疼没娘爱的可怜娃。 关外的星空很亮。 一颗颗星辰距离人的头顶很近,但关外的夜又很黑,因为没有千家万户窗口闪耀的灯火。 车厢里很暗,但裴云蕖拆开麻线,展开羊皮小卷的时候,车厢里却亮了起来。 那些字不是用普通的墨汁写的,不知是用什么萤石磨成的粉还是什么别的东西,反正闪耀着柔和的蓝光,点点光星,就像是夏日里的萤火虫。 “花里胡哨的。”裴云蕖骂了一句,心中却是高兴了起来。 她毕竟也只是一个少女,哪个少女会不喜欢这种细腻的小心思,会不喜欢这种好看的东西。 “我得先走,被阳关过来的骑军围着问,会很麻烦。” 顾留白的字写得很细小,但每一个字都极其的端正,可能是边军暗桩做了多年,连每一个笔角都十分的清楚。 裴云蕖不由得点了点头。 黑沙瓦一战,和那格桑所说的一样,是顾留白对赞卓的心态把握到了极致,所以才导致了这种惊世骇俗的结果,但前前后后那些细节,要想阐述清楚,却是很难。 边军的那些将领不知道要盘问多久,才能相信这里发生的事情。 而且顾留白和阴山一窝蜂这些人,都不想自己的老底被这些人知道。 她很能理解这点。 “我要去幽州,是因为周驴儿是那里的人,我要将他送回去。其中有些事情会比较麻烦,但我不想你出面,因为让你出面帮忙,可能背后的有些人我就查不出来了。” 看着羊皮小卷上接下来的这些字迹,裴云蕖的眉头深深的皱了起来。 周驴儿身上还背着什么事情? 顾留白都说比较麻烦,那这桩事情一定很大。 “你若是想去幽州看戏也成,但不要让人知道你想帮我们的忙,我们会在幽州停留一阵,解决周驴儿的事情之后,再去长安。” “关外所有的人都想亲眼看看长安是什么样子的,我也不例外。” “我想看看梁风凝和我说的祥和的烟火气,想去看看顾北溪练剑的地方,我更想知道我娘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关外随时都会有风暴,但在长安,才更有可能提早的看清即将形成的风暴,才有可能真正游离在风暴之外。在这边,没有和谢晚这样的人公平较量的机会。” “谢晚这样的人不会少,我留在关外,阴山一窝蜂这些人留在阴山,迟早被人整死,与其被人整死,不如先整死别人。” “还有,我从小就好奇的一些事情,长安应该会给我答案。” …… 鹭草驿起风了。 平静的水面涌起了波浪,无数的水草在黑暗的水底狂舞。 谢晚走在步道上,他黑色的发丝也在风中狂舞。 那些细长的青草拍打着栈道,不再是轻柔的沙沙声,而是狂暴的拍打声。 谢晚迎着风,他的嘴角渐渐浮现出疯狂的笑意,很快他就像是彻底的疯了一样,他张开了双臂,就像是要将夜色和远处的巨山都拥入怀中,然后狠狠地撕碎。 天地方知吾心。 那些自命不凡的人啊,总以为所有的人都像他们想象的那般怯弱,那般墨守成规。 步步为营,一步一个脚印的走那些别人给他制定好的路吗? 那他宁愿做一个真正的疯子。 他已经看到了荒野里飞一样的影子,那些骑者正在带来他想要见到的世界。 黑沙瓦被碾碎了。 那座城的消失,应该能让皇宫里整天想着灭掉高句丽,灭掉回鹘和吐蕃的皇帝也更加的疯狂。 疯狂的人在疯狂的世界里才如鱼得水。 如果平静的去思索大唐的极限在哪里,不去发动对高句丽的战争,那他哪里来的机会。 裴家不能永远在西边和北边的边军之中说了算。 那些固执的以为一切都不会变,连他都不放在眼里的人,他会给他们足够的教训。 至于死多少人,他根本不会在乎。 他这样的人,本身就不喜欢那种所谓的盛世,他就喜欢看着那些胡人垂涎的啃食大唐这块肥肉时,将所有挡在他前面的人全部撕碎。 越乱越好,越乱就越精彩。 那些威胁他的人,小看他的人,哪怕是裴云蕖,哪怕是他兄长的心腹,哪怕是他兄长,全部都要死。 他亲手炮制出来的大剑师,也要死。 死了大剑师才没有人挑战,才能成为永恒。 死死死死死! 疯狂拍打着栈道的长草变成他瞳孔里飞舞着的乱线,似乎要将他厌恶的东西都切成无数的碎片。 马蹄声停了。 数名骑者飞掠到了他的身前,递上最新的密报。 谢晚的手指突然僵硬起来。 他陷入疯狂的面目骤然变得有些扭曲。 黑沙瓦的城破了,然而裴云蕖还活着,冯束青也还活着,芒布芝却死了,一手促成他和赞卓联手的格桑也死了。 小小的一个黑沙瓦,吐蕃人抛下了近六千具尸体! 那三千突厥人还活着,令人闻风丧胆的两百黑骑也还活着,回鹘人并没有动手,突厥人在黑夜里毫无妨碍的穿行,甚至突袭了回鹘的一个营地,劫走了大量的粮草。 那个冥柏坡埋尸人还活着。 所有在黑沙瓦发生的事情,都似乎和这个人有关。 他无法想象当所有的一切变成大势所趋,汇聚成的风暴,会因为这样的一个人而土崩瓦解。 他缓缓的抬起头来,目光再次落在远方的巨山上时,那些横亘于天地之间的巨山就像是一齐朝着他砸了下来。 砸在他的脸上,砸碎了他的心! …… 阳关方面的大唐骑军出现在了黑沙瓦。 这些骑军生怕遭到吐蕃大军的伏击,所以沿途都很谨慎,不仅来得慢,而且分得很散。 显得稀稀拉拉,零零散散。 等到几名骑军将领来到城外的厉溪治身前时,厉溪治却是没有第一时间看他们。 他朝着阳关方向眺望。 他知道这个时候,那个令他由心尊敬的少年和阴山一窝蜂的那些人,应该已经设法入关了。 「顾十五说,活活活活活。 我说,票票票票票!」 第五十二章 只手解罗衣 在裴云蕖的面前,厉溪治一直显得很谦卑谨慎,刻意讨好。 然而这些骑军将领看着他的目光里,却都深含敬畏。 最为年长的那名将领看上去至少比他大十岁。 然而他走到厉溪治的身前,却是不敢直视厉溪治的眼睛,躬身行礼道:“抱歉。” 厉溪治的脸上流淌出罕见的寒意。 他看着这些将领,寒声道:“道歉的话不必对我说,你们只需对裴将军说,对裴国公说,我不知道你们是干什么吃的,北边已经被迫换了那么多人,结果你们还是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三万多吐蕃人啊!三万多人来到黑沙瓦,你们竟然毫无察觉!” 没有办法辩解。 屈辱和愤怒,让这些骑军将领浑身都颤抖起来。 也就在此时,黑暗里发出了无数凄厉的警鸣声,用于照明的火光不断的亮起,很快,有惊喜的呼喊声也不断响起。 战马! 居然有不少战马在旷野里奔跑,有些还直接跑回了黑沙瓦。 厉溪治想到了烟雾弥漫的黑沙瓦里,那些曾经让吐蕃人根本无法约束的战马,他沉默了下来。 数个呼吸之后,他对着这些惊喜不已的将领冷冷的说道:“裴国公对你们和你们的上司十分信任,他认为你们必定已经做了万无一失的安排,但如果没有冥柏坡的这位少年,我和裴云蕖都会死在这里,我们欠他一条命,至于你们,则欠他更多。” …… 吐蕃人对于驭马自然是有一手的。 他们没有足够的粮草,带不走这些战马,而且他们要将这些战马驱赶到谢晚和他们约定的地点。 但在两个时辰之前,吐蕃人就又陷入了一种茫然的状态。 原本好好的战马突然又约束不住了。 它们就像是听到了长生天里传来的某种呼唤,突然就躁狂起来,然后分成了无数马群,四散狂奔。 等到这些战马跑得差不多了,几名最懂养马和驭马的吐蕃将领才发现了端倪。 不少头马的屁眼子里好像被塞了东西。 面对这样的研究结果,已经身心俱疲的赞卓只是无力的摆了摆手,事已至此,无法挽回。 反正他也已经打定主意,今后不再和谢晚打交道。 他觉得这些战马也只是那名绿眸少年对自己的再次提醒。 有些人再强大,也只是强大的凡人,而有些人,则如同长生天降下的神明。 黑沙瓦城里,阳关方面随后赶来的一些边军将领彻夜难眠。 来自所有幸存者的口述记录,渐渐汇聚成一份不可思议的战报。 一名绿眸少年,一个快要烂掉的胖子,在这一战之中,宛若神明! 数名随骑军而来的医官开始检查裴云蕖和许推背的伤势。 他们带来了所能拿到手的最好的药物,他们对镇守黑沙瓦还活着的这些人怀着极大的敬意。 哪怕裴云蕖和许推背只是普通的军士,他们也一定会尽毕生所学,竭尽全力的医治。 然而他们发现暂时不需要他们做什么。 裴云蕖和许推背身上的伤口处理得极为出色,他们身上所用的药膏虽然有些臭臭的味道,但药效似乎在任何方面都比他们带来的药物要好很多。 伤口的包扎,以及这些药膏,据说也都出自那个绿眸少年之手。 “啊?” 裴云蕖听到自己的伤口也是顾留白帮忙处理的时候,眼睛有点直。 只剩一只好手了,都能做得出这种事情? …… 崔黄牙掂着手里的钱袋子。 碎银子在钱袋子里互相撞击,发出所有人都喜欢的声音。 他的身后不远处,是一座很大的烽火台,这座烽火台被大唐边军称为阳关之眼。 七八个大唐边军穿着厚厚的纸衣围拢到了他的身边。 边军的这种糊了厚厚纸浆的纸衣比寻常人家的纸衣要厚,在这边御寒不错,就是比较容易闷汗,而且活动不便,走起路来看起来就僵硬。 钱袋子不小,鼓鼓的,看着这个钱袋子,这些个边军眼角就全是喜气。 崔黄牙还在掂着钱袋子。 一名边军看着地上的车辙印子,眼睛里的贪婪迅速吞没了喜气,“大哥,出手这么阔气,这种肥羊,就这么让他们走了?” “啪!” 崔黄牙用钱袋子拍了这人的脑门一记,笑得露出了一口黄牙,“还用你教?剥皮也得一层层剥,不要一下子把人逼急了。到时候他们到了龙勒镇子上,再找他们弄点银子不就行了。” “原来大哥早有计较。” “你以为大哥的脑袋和你这榆木脑袋一样?” 一群边军顿时鼓噪起来。 那些个马车已经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之中,但在道路的尽头,却是有个人顶着风慢慢走了过来。 鼓噪声骤歇。 崔黄牙迅速收起钱袋子,看清那人花白的头发,心中便是一凛,等到远远看清那人的面目,他的脸上便已经堆满了笑,“什么风把楚校尉给刮来了。” 来人的头发已经花白,面相看上去却也不过四十余岁,身材普通,五官看上去没什么特色,只是左额上有一道显眼的伤疤,像是箭创。 听到崔黄牙这么打招呼,他淡淡一笑,显得比较温和。 然而在崔黄牙心头一松,想着用什么话搪塞此人的时候,一阵令他头皮发麻的破空声毫无征兆的响起。 密密麻麻的弩箭在他们刚刚下意识的扑倒之前,就已经将他们射成了刺猬。 崔黄牙的胸口都钉了十来支弩箭,但他还顶着一口气没有马上死去,他用力的瞪着楚离,不可置信的声音和血沫子从他的嘴里一起涌出,“你怎么敢做这种事情。” “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楚离走到他的身前,看着他死鱼一样的眼睛,讽刺的轻声说道:“你自己没想想清楚,为什么那么多人,今夜偏偏要你们几个在这里看着这条道?” “你…”崔黄牙喘不过气来了,他反应了过来,派自己过来守卡,就是要让他们今晚死在这里。 “黑沙瓦那边刚刚发生大战,结果你们在这种时候,为了些银子就可以随意放人过关卡,你们以前做过多少次这种事情,该死多少次,难道心里没有个数?” 崔黄牙快死了,他死鱼一样的眼睛盯着方才那些人离开的方位。 “你们都不知道他是谁,也敢收他的影子?” 楚离在他咽气之前,鄙夷道:“我们没有杀什么大唐边军,只是处决了一些吐蕃的细作而已。” 数十人从黑暗中鱼贯而出,一人搜出了崔黄牙身上的钱袋,轻声的问楚离,“要不要送还给十五?” 楚离摇了摇头,他的眼眸深处出现了一丝异样的情绪,“不用,这本身就是梁教头欠我们的酒钱。” …… 陈屠怀疑顾留白故意给自己穿小鞋。 那么多辆马车,偏偏就是周驴儿跑过来说,陈哥我们多亲近亲近,然后就死皮赖脸的和他一个车厢了。 倒不是讨厌周驴儿这个人,关键他身上那一股尸味儿实在太冲,而且在车厢里还老流鼻涕。 “陈哥,咋不开心啊?”周驴儿倒真是自来熟,看着他一路皱着眉头还很关心的问。 陈屠无奈了,道:“我说周驴儿,你们在冥柏坡过得也还算滋润,为什么就一身老泥呢,也不洗洗?” 周驴儿笑嘻嘻的说道,“一看你就不懂,这是药泥,受了伤好得快,关键时候还能救人。” “药泥?” 陈屠一怔,他倒似乎听过,关外是有一个药师宗似乎好像有这种特殊的药泥法门。 只是这种法门一般只有苦修僧才学。 “我们冥柏坡的人冬天都不洗澡,洗的时候出汗多,容易气虚,一天跑的路多就会生病,而且毛孔一通畅,衣服一闷就特别容易发汗,这种天赶路十个有九个生病。” 周驴儿热络的接着说道,“我们那地方吃的新鲜瓜果比较少,万一冬天里生了大病,光吃药都不一定救得回来。” 看着这笑嘻嘻的瘦猴,陈屠生出了强烈的同情心,但他还是忍不住诱导道:“顾十五的娘不是厉害的医师吗,她看病应该很厉害,怎么会自己生病死了?” 周驴儿道:“可能她天天洗澡,太爱干净了?” “??” 陈屠懵逼。 “哈哈哈!我逗你玩的。”周驴儿笑得揉肚子,“我不知道,而且十五哥也不让我们说这些。” “你这厮!”陈屠怒了,“咱们都是一家人,你还说两家话!” 这一家人几个字倒是让周驴儿有些羞愧。 “我真不知道,顾十五都不一定知道。” 周驴儿又犹豫了一会,看着一脸郁闷的陈屠,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说道,“都快到龙勒子镇上了,我答应了十五哥,到龙勒子镇上之后,他交代过我的那些事情,我一个字都不能说了。现在咱们是一家人,那我赶紧和你说一下,她要么是有些药性把不准,自己试出了岔子,要么就是修行什么法门出了岔子,但这些也只是十五哥猜的。” 陈屠知道白打听了。 但他又感觉到了一丝诡异,“周驴儿,龙勒子镇有什么特别的,怎么到那了之后你就好多东西不能说了?” 第五十三章 龙蛇已惊蛰 周驴儿这倒是没什么犹豫,开开心心道:“因为我要和家里人碰头了,如果我不改,十五哥说我没好果子吃。” “你和家里人碰头,什么家里人?”陈屠眼睛一眯,顿时觉得这事情肯定不简单。 幽州! 去长安,却到幽州转一圈。 “你家是幽州的?” “应该是的,而且不是什么普通人家。”周驴儿老实得很,笑嘻嘻的说道,“十五哥说我们的通关文牒就是我家会弄好,就是家里可能有些人不是啥好人,所以我绝对不能乱说话。” “通关文牒是你家弄的?” 陈屠倒吸了一口冷气。 裴云蕖多次想帮顾留白弄通关文牒都被谢绝了。 顾留白这个人都是谋定而后动,他要的通关文牒肯定要经得起查验,而且办的过程还要没人盯着。 这什么家庭? 能跟这瘦猴扯上关系? “对了,到了龙勒子镇上,我也要改名了,十五哥说我姓邹,耳朵边的那个邹,我大名叫做邹嘉南,当然小名还是叫驴儿,反正周和邹喊起来差不多,陈哥你们也不会不习惯。”周驴儿笑嘻嘻的说道,他是真喜欢和人聊天。 “耳朵旁的那个邹?”陈屠的脸色却一下子变了。 “陈哥你咋脸色不对,咋像吃坏了肚子?”周驴儿看着他的脸色倒是吓了一跳,“你要拉肚子别拉车里。” “我哪吃坏了肚子!” 陈屠看着周驴儿只觉得荒唐。 “确定你十五哥和你说的是幽州邹氏?” “没错,十五哥就是这么说的。” …… 陈屠沉默无言。 其实想想幽州也只有那个邹氏才有可能办得好顾十五要的通关文牒。 幽州邹氏…一门忠烈,出过两个御史大夫的邹家,哪怕现在没有人在长安做官,但所有御史台的官员经过幽州,都要先去邹家拜会一下。 那些平时都敢和皇帝吵架的御史台官员,对邹家尊敬无比,他们其中很多人都是邹家那两位大人的徒子徒孙。 邹家人虽然不再入朝为官,早已成了商贾之家,但依旧会得到皇帝的赏赐,得到长安官员的另眼相待,按照陈屠的所知,即便是陈郡谢氏,在很多方面也未必比得上幽州邹氏。 邹驴儿? 看着眼前这没心没肺模样的周驴儿,陈屠怀疑他自己是不是知道邹家是什么分量。 “我说周驴儿,到了龙勒子镇上,你的确要改改…绝对不能乱说话了。” 陈屠第一次百分百赞同顾留白的话。 “那是自然。”周驴儿笑嘻嘻的说道,“我肯定要听十五哥的话,因为不听十五哥话的人,往往很快就要被埋了。” “周驴儿,贺火罗又是什么样的人?”陈屠想到了顾留白的最后手段,埋伏在城门楼上准备刺杀吐蕃首领赞卓的贺火罗。 “火罗哥啊,我不太清楚。”周驴儿觉得自己到了龙勒子镇后就没法随便说话了,所以他抓紧时间聊天,“我只知道他是顾留白他娘救下来的,说是从狼窝里救出来的,差点被狼吃了,救出来的时候一个胳膊都没了,我听顾留白说,他以前好像是跟着一个和尚的,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到狼窝里去了,也不知道那和尚怎么回事。还有,贺火罗的力气很大。” “跟着一个和尚,力气很大?”陈屠顿时就觉得会不会和顾留白所修的佛宗法门有关。 “对了,他头还很硬。”不料周驴儿又说了一句。 陈屠一愣,“多硬?” 周驴儿笑嘻嘻的说道:“磨盘他都能一脑袋顶碎。” “??” 陈屠又愣了一会,“多厚多大的磨盘?” “这么大,这么厚,就是那种磨豆子的。”周驴儿伸手比划了起来。 看着周驴儿比划的磨盘厚度,陈屠又陷入了沉思。 “顶碎这么厚的磨盘,他脑袋没事?” “一点事情没有,皮都没有破,一会就去啃了两张饼子。” “那他为什么要撞磨盘?” “就楼兰那边有群马贼,反正那时和十五哥还不认识,言语不对付就想欺负火罗哥,有个人也蛮厉害的,远远一脚就把磨盘踢起来了,火罗哥就没躲,磨盘就撞他头上碎了,他一点事都没有,那些人说话就一下子和气了。后来那些人和十五哥做生意,处得不错,经常送一两头羊来给十五哥吃。” 陈屠再次沉默下来。 那能不和气吗? 那么大一个石磨盘砸脑门上,脑袋没碎磨盘碎,那是什么样的霸道功法? 这种内家真气修为,当世有多少人比得上? 那一脚就把一个石磨盘踢飞老远的马贼,看着周驴儿比划的样子,那修为至少也比他陈屠强。 “那你学了什么厉害的东西没?”陈屠突然反应过来,看着周驴儿问道。 没心没肺的周驴儿这下倒是瞬间低落了,“我一样厉害的都没学着,十五哥说我不能学什么打架的法子。” 说话间陈屠突然吓了一跳,周驴儿说着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来玩,那他妈明显是一条蛇,还是一条很毒的蛇。 “这大冬天你的哪里弄来一条蛇!” 陈屠看清那条蛇身上的纹路,脸色都变了,“你一直把它放怀里暖着?等它缓过气来不咬死你?” “我把它牙拔了呀,没事的。”周驴儿笑嘻嘻的逗弄那条尾巴会发响声的蛇,“本来我想把它捂暖和了吓吐蕃人的,没用得上。你看它挺好玩的。” “你他娘的玩蛇!离我远点。”陈屠都没有从周驴儿口中探听消息的兴致了,他觉得周驴儿的脑袋指定有点问题。 但周驴儿看着陈屠的样子就觉得他真没啥见识。 这玩蛇怎么了,这东西一点也不可怕,只要熟悉它们的性情就行了,比啥都简单。 唯一不好的就是这些东西没法和他聊天。 …… 关内和关外是截然不同的。 有要塞围绕,有驻军保护的大唐边境城镇,和关外那些乱地也大不一样。 用的铜钱都不一样。 出了阳关也好,玉门关也好,通往回鹘、天竺、波斯,乃至更远的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地方的商道上,最认的铜钱是回鹘钱。 这也直观的体现出了现在关外回鹘的势力最大。 但哪怕龙勒子镇这种距离阳关并不算远的边陲小镇,那最认的就是大唐的开元通宝。 龙勒子镇里平时不会有什么客人,一家私营的驿馆就叫做龙勒子驿馆,驿馆的主人在前些时日却开始仔细的清扫了客栈,因为有一批客人还没有来,却已经让人带来了足够包下这驿馆半月的开元通宝。 前个三日,客人到了,十余辆马车看似普通,但用料却都和普通的马车不一样,而且马车的车厢上还都刻着“和气生财”的小字。 包下这驿馆的贵客气度也和寻常人截然不同,进出经常会有些赏赐,连一些用具都是随着马车带来,若说唯一让驿馆主人不舒服的地方,是这些贵客有些过分严肃,几乎不和人说话。 好像不算特别和气。 就如今夜,这些贵客也不说是去办事还是离店,所有马车似乎朝着龙勒子镇西北方向行走,驿馆主人好心的提醒他们,那边以前是个战场,边军和一些流寇曾在那边大战了一场,没有什么风景不说,还特别容易中邪,但他的好心提醒却换来了一句不要多管闲事的冰冷呵斥。 驿馆主人热脸贴了个冷屁股,接下来那里煞气重,容易闹鬼,野狗特别多这种话自然是说不出口了。 那地方叫野狗岭。 几条土岗子中间有一片很开阔的荒地。 在龙勒子驿馆呆了三天的车队到来之前,荒地里已经燃起了一个火堆。 八辆马车聚集在一堆,火堆离那些马车有三四丈的距离。 驿馆主人想说但没说的那种很凶的野狗已经被宰了几条,正被贺火罗架在火上烤着。 看着贺火罗单手都很熟练的杀狗,剥皮、去内脏、冲洗,陈屠就忍不住问了句,“你吃狗肉吗?” 贺火罗道:“吃。” 陈屠想了想,道:“那次在冥柏坡你怎么不吃羊肉?” 贺火罗道:“羊肉腥,狗肉香。” 看着贺火罗面不改色,惜字如金的模样,陈屠就觉得和他聊天还不如看周驴儿玩蛇。 于是他转过头去看一只手包得和粽子一样的顾留白,“顾十五,这里的野狗见人都红眼睛,恐怕都吃过人肉的。” 顾留白笑了笑,道:“狗还吃屎呢。” 陈屠顿时不淡定了,“你他妈的说这种话,还让不让人吃狗肉了。” 周驴儿笑嘻嘻的凑了上来,拖着晶莹的鼻涕,“陈哥,要不我烤条蛇给你吃?” “滚滚滚…” 有洁癖的陈屠看着周驴儿从怀里扯那条蛇出来就觉得崩溃。 第五十四章 世间第一等 车马声渐渐入耳。 那些车厢上刻着“和气生财”小字的马车都没有挂灯,黑压压的排成了一列就过来了。 一直到距离火堆十来步远的地方,第一辆马车才停了下来。 马车车夫身手敏捷的跳了下来,站到了一边,后面所有的马车虽然停了,但车夫都没有下车。 车门帘子一响,第一辆马车里下来两个人。 一个是面色威严,身穿锦服的中年男子,还有一个像是个管家,五十来岁,在中年男子身旁一直垂着个头,始终是一副很恭敬的样子。 看着依旧在火堆旁坐着的顾留白等人,这名面色威严的中年男子微微蹙眉,道:“哪位是给我们传信的溪凝先生?” “溪凝先生?”陈屠一愣,却见顾留白伸了伸没受伤的那只手,笑眯眯的说道:“是我。” 中年男子看到是个少年,不由得一愣,:“我是邹蓑衣,你说的邹嘉南,是他么?” 说出邹嘉南三字时,他的目光陡然变得极其凌厉,就像是两道剑光一样,钉在周驴儿的身上。 顾留白没有说话,只是平静的看了一眼周驴儿。 周驴儿挺了挺胸,笑嘻嘻的说道:“对,我就是邹嘉南。” 邹蓑衣凝视了他片刻,轻声道:“可有凭证?” 周驴儿在怀中掏了起来,正当陈屠生怕他又掏出那条蛇的时候,却只见他摸出了一块白色的鱼形玉佩。 “这是我打小就在身上的。”他认真的看着邹蓑衣说道。 邹蓑衣想要伸手去拿那块玉佩,但周驴儿却是缩了缩手,道:“可以看,不能拿。” 邹蓑衣眉头微皱,他停了下来,道:“你如何证明这玉佩是一直在你身上?” 周驴儿笑嘻嘻的说道:“它不在我身上,难道在你身上?” 陈屠一直是笑面虎的模样,听到周驴儿这么说,他嘴都咧开了。 邹蓑衣还想和周驴儿讲道理,他耐心道:“我的意思是说,仅凭这块玉佩,难以证明你是邹嘉南,因为哪怕是从小在你身上,也有可能是从别人身上拿到你身上的。” 周驴儿有点懵,道:“你这人有意思,方才要我证明这玉佩一直在我身上,现在你又说,这玉佩有可能是别人拿到我身上,我管那么多,反正这不就是说它从小就在我身上,我又不会做玉佩,那不是别人放在我身上的,还能是我从娘肚子里带出来的?” 陈屠乐得差点喝了个彩。 傻子都看出来邹蓑衣这味不对,一丁点见了亲人的情绪都没有,反而冷冰冰的故意挑刺。 按理来说,如果周驴儿是邹家流落在外面的孩子,那现在好歹也是到了验明正身的环节,心里边不应该是希望周驴儿是真的吗? 再怎么说也不会是这种审犯人的模样。 而且约在这种地方见面,该不会是抱着杀人灭口的心思? 陈屠转眼看了一眼顾留白。 顾留白冲着他笑了笑,似乎早就预料到会是这样。 邹蓑衣面色微僵,一时不知怎么接话,他沉默了片刻,转头看向身边那管家模样的男子。 一直微垂着头,看似谦卑模样的管家模样的男子却是笑了起来,道:“倒是有趣的很。” 周驴儿倒是有点不高兴了,“都是一家人,你们却说两家话。” 管家模样的男子仔细的端详着周驴儿。 他不知道周驴儿是真傻还是装疯卖傻。 “小兄弟,按理来说,你左屁股蛋上得有个胎记?”他突然笑了笑,说道。 “真费劲,你不早说!” 周驴儿蹦了起来,极为利索的掀起厚厚的袄子,脱下裤子就把自己两个全是老泥的屁股蛋对着那管家模样的男子晃了晃,还拍了拍自己的左屁股蛋,道:“一个红色的龟龟!你们没有吧?” 无论是邹蓑衣还是那管家模样的人都没有说话,他们死死的看着周驴儿屁股上的那个印记,面色却渐渐变得冷厉起来。 “想不到你竟然还活着。” 那管家模样的人渐渐直起身子,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感慨,“一个一岁半的,本身还有病的孩子,被丢在了关外,居然过了十来年,还告诉我活着,还真的活生生的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你的命,真的硬啊。” “那是。” 周驴儿似乎完全看不出他脸上的阴森,得意洋洋的回应道:“我师傅就说我命硬的很,还说长生天会赐予我很大的福报。” “很大的福报?” 那管家模样的人感慨的笑了起来,“或许吧,但是这辈子应该没有了,我们这边不信长生天。” “你们不信,我信啊。”周驴儿笑嘻嘻的说道,“我这辈子肯定有福报的。” 管家模样的人摇了摇头,道:“不会有了,你今夜就要死了。” 他说完这句话,却看到周驴儿没什么反应。 火堆旁烤狗肉的那个独臂汉子也没什么反应,还有顾留白和陈屠这两个人,也似乎只是将心思放在即将烤熟的狗肉上,神色都没有变化。 他便有些恍惚,难道是那个红色胎记给自己的心神冲击太大,以至于自己其实那句话说在了心里,没说出口来? 他忍不住转头看向身边的邹蓑衣,然而邹蓑衣的表情也和他一样迷茫。 明明说了啊。 怎么这些人好像一点反应都没有的? 顾留白还在装,陈屠倒是反而忍不住了,笑着说道:“那你们还等啥呢?” 管家模样的人深吸了一口气。 他没有说话,只是往后退了一步。 在他的脚抬起的刹那,第二辆马车的车帘被一道柔和的气浪无声的荡开。 在他的脚落在后方地面的刹那,一道人影已经出现在了他的身前。 没有人来得及看清这人的面目,唯见数十道黑色剑光就像是扭曲的毒蛇,朝着周驴儿绕去。 周驴儿没有动。 顾留白也没有动。 陈屠想动的时候,却发现已经不用动了。 一直在专心烤狗肉的贺火罗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只是朝着那数十道剑光轰出了一拳。 轰! 他身前的火堆被一种可怖的力量压得所有火焰都顷刻消失,只有木炭变得更加火红。 贺火罗的体内就像是有金色的液体在涌动,整个人就像是在散发着金光。 那数十道黑色的剑光在空气里还在扭曲,而剑光的主人却已经倒飞出去。 喀嚓喀嚓…… 一阵阵骨碎声在那人的胸口不断的爆响。 砰! 那人像断线的风筝一样落在了最后一辆马车旁,坠地的刹那,有一团血雾从他的口中爆开,噗的一声之后,再无声响。 一柄黑色的长剑落在了那管家模样的人身前。 半截剑身轻易刺入泥土,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 陈屠没有去看那管家的脸色,他看着贺火罗,两个眼睛的眼皮都在狂跳。 他听周驴儿说的那些就知道贺火罗一定很猛,然而他也没有想到贺火罗竟然猛到这种程度。 贺火罗已经在继续烤狗肉,仿佛刚才那一拳和他无关。 只是他脸上和脖子里的那些伤疤,在重新燃起的火焰照耀下,显得分外的可怖。 八品? 感受着贺火罗身边那真气的余韵,陈屠的脑子一下子乱了。 他脑子里一下子冒出好些个画面。 黑沙瓦,阴十娘和他碰头时,说龙婆决定传授顾留白刀法。 然后画面一转,阴十娘和冯束青比剑。 接着,画面却又回到很多年前,阴山下,阴十娘惆怅的看向长安的方向,她说郭北溪可能比她厉害一些。 然后这些画面不断收缩,汇聚到了贺火罗脸上和脖子里的那些伤疤上。 他回过神来。 他反应过来为什么自己脑子里面一会是阴十娘和龙婆,一会是郭北溪,一会又是冯束青。 因为这些人都应该是八品的修行者。 “我们这拨人里面,居然一共有三个八品?” “怪不得贺火罗埋伏在城门楼上,那赞普若是挨近城门楼,恐怕都不要进城,都会被他杀了。” “怪不得顾留白敢打包票,说我们去长安肯定没问题…” 陈屠嘴角在抽搐。 火罗哥,我知道你头能碎磨盘真的很强,但没想到你这么强! 他觉得自己之前对贺火罗的态度太不尊敬了。 第五十五章 涕泪满衣裳 世间各个修行地修行法门五花八门,都想说自己强,都想招揽更多天资卓绝的修行苗子,以积底蕴。 但从先秦开始,修行者的品阶划分,自然还是有个都被认可的说法的。 四品以下多如狗,任谁都不想多加描绘。 五品谓之贯通。 真气打通体内所有经络,血肉生机壮大,气力滋生。 六品谓之成玄。 真气可刚可柔,可以流于肌肤毛发,可以护体,可与玄兵符纹沟通。 七品谓之妙化。 真气极为凝练,不只可以贯涌凡物,而且可以如血肉之延伸,可以变化万千,有诸多妙用。 但八品谓之神通! 八品和七品之间,真气似乎明显界限,也是能够离体,也只是更为凝练。 然而难就难在这没有明显界限。 大唐所有修行地,一共一百多门修炼真气的法门,其中至少七十几门根本没有七品到八品的修行之法。 因为修炼这七十多门法门的修行者里面,从来都没有出过八品。 修行这些法门的,哪怕真气凝练得再强,也没有前辈的经验可以借鉴,也不知道自己这真气能开辟出什么样的神通。 七品到八品,是有个质的飞跃的。 关键就是开辟出特殊的神通。 因为有阴十娘和龙婆这样的伙伴,所以七品到八品的晋升之途,陈屠要了解得比寻常的修行者多得多。 开辟神通说起来简单,但实际上是前辈经验、自己的修行体悟、机缘、甚至误打误撞、再加上常年刻意修行之后,一个综合的结果。 以谢氏的听涛剑院为例,这四五十年来,无数优秀的年轻剑师来来去去,修行的法门是一样的,所修的剑法是一样的,但最终心境、体悟、资质,再加上意志力和性情的不同,最终只出了冯束青这一个开辟了神通的八品。 他这个八品明显还是比较弱的八品。 按照阴十娘和冯束青的比剑结果来看,冯束青的独特神通,就是剑气凝形残留。 他凝出的剑气,可以如同真剑一般在空气之中不散,继续存在,继续按剑意前行。 这神通在陈屠看来不咋滴。 因为陈屠就亲眼看见有的真气法门在七品就能做到一定的真气凝形并残留。 就是他娘的顾十五。 他之前和顾留白交手那一次,就觉得顾留白的真气不算刚猛,但有些特别。 后来顾留白和格桑那一战,他是彻底的看清楚了。 顾留白之所以能够战胜格桑,不只是因为这小子左右双手施展剑法都特别厉害,最大的原因还是格桑着了他的道。 他以伤换伤刺了格桑那一剑,真气残留在伤口之中,在最后那一招绝杀之时,真气一下子崩散了出来,让格桑一下子慢了。 但天下这么强的真气法门,应该拿不出两三门。 再差的神通,却依旧是神通。 冯束青的这种神通,七品的修行者怎么可能挡得住。 七品的剑师出一剑是一剑,抖出的剑气又没个真剑锋利,但他这剑法一展开,剑尖一抖,空中就多十几道暗黄色的小剑。 这些小剑几乎和真剑的剑尖没什么区别! 冯束青这种人剑法又神妙,随便出几剑,空气里就有数十剑上百剑在飞舞,这七品的修行者怎么挡? 拿脑袋挡? 所以八品乃是现在人间最巅峰! 九品那种东西是传说中的武圣,是万人敌。 而且按照先秦流传至今的说法,这种万人敌还是不管敌人的品阶,不管敌人是不是穿甲还是带着各种诡异军械,哪怕一万个人里面有好多个八品神通,有好多个七品再加一大堆的重铠,他都能来去自如。 衡量九品的唯一标准,就是世间没有任何一支大军能够杀得了他。 哪怕数万十万,哪怕再多的修行者,他可以杀进杀出,哪怕屠不进这支军队,也可以在力竭之前跑掉。 以往所有的朝代加起来,这种武圣也就出过两三个,都被后世供奉在庙里头。 现在的大唐铁定没有九品。 连哪个想证明自己可以在十万大军的绞杀中可以生存的修行者都没有。 如果大唐有,吐蕃可能用兵都不敢对大唐用兵。 因为吐蕃至今都还没出过八品的修行者,但却已经揍了大唐的军队好几次! 哪怕是在汇聚天下英才,号称一根晾衣杆掉下来都会砸中修行者的长安,那也只是三品四品的修行者多如狗,六品的修行者就是真正的稀罕物了。 罗青就是六品的修行者。 阳关玉门关一带的边军将领有一个算一个,能单打独斗胜过他的,不会超过十个。 跟着裴云蕖的厉溪治,也不过是七品。 但刚刚那邹氏出手的剑师,一出手剑气凝形,竟也是七品! 幽州这邹氏能拿出一名七品剑师出来,已经是极其的惊人,但这样的一个剑师,被贺火罗一拳就轰杀了。 那种真气包裹在拳头上,比利剑还坚硬的神通,这不是个八品还是个啥? 按照阴十娘的预估,长安加洛阳最多也就五六个八品,而且阴十娘觉得其中可能就两个八品在她之上。 那管他娘的打不打得过阴十娘,有一个算一个,长安加洛阳,就算有六个八品。 自己队伍里现在有三个八品?! 陈屠心情异常沉重。 他觉得自己到了长安真的只配杀猪。 他觉得吐蕃人的首领赞卓并不是疑心病过重,而是正巧做了最英明的选择。 否则现在高觉拿在手里玩的可能不是芒布芝的帽子,而是赞卓的帽子。 作为和贺火罗一伙的陈屠都心神被冲击到有些崩溃,他对面的那些个邹氏的人,自然更加崩溃。 邹蓑衣和那管家模样的人,牙齿在不断的打架。 能在这荒田野地,遭遇一个八品? 他们的心情,就好比去幽州逛个窑子,结果发现接自己客的是当今皇后。 就是这样的离谱。 顾留白冲着邹家这些人笑了笑。 邹蓑衣和那管家模样的人开始浑身发抖,抖得陈屠都觉得他们像是在跳某种高明的舞。 “好好的做生意不行吗?”这个时候断了一只手还在装得起劲的顾留白终于出声了,他叹了口气,“你们做生意这么不讲规矩的么,幸亏我给你们邹家传了两封信啊。” 有马车门帘掀开的声音响起。 顾留白身后不远处的那八辆马车之中,有两个人下了马车。 邹蓑衣和那管家模样的人原本都抖得厉害,看清那两人面目的刹那,邹蓑衣和管家模样的人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一位身姿挺拔,面容坚毅的年轻男子,搀扶着一名看上去比龙婆岁数还要大的老妇人,缓缓的走到了顾留白和周驴儿身旁。 这名老妇人衣着很朴素,满头白发,但每一根发丝都很整洁,都梳理得很顺,她连自己走路都有些问题,但是她依旧给人一种眉眼端端正正,仪态大方的感觉,就像是很多教化已经牢牢的刻在了她的骨子里。 她的眼神也不凌厉,从马车之中走出来之后,她一直在看着周驴儿,她的呼吸和气血运行都不稳,似乎随时有种因为心神太过激荡要晕过去的感觉,但邹蓑衣和那管家模样的人却是跪伏在地上,连看都不敢看她。 扶着她的那名面容坚毅的年轻男子目光却是在顾留白和贺火罗的身上久久不能离开。 他一直认为顾留白的这些安排是故弄玄虚,甚至心中决定,若是邹嘉南的身份不符,就凭着让如此年纪的老人家奔波劳碌这桩事情,他就不容许顾留白等人活着离开。 然而今夜的事情却是已经彻底超出了他的想象。 谁能想到对邹家忠心耿耿了几十年的吴管事会做出这种事情,谁能想到平日里最为忠厚老实的邹家四房的邹蓑衣到了此处会变成这般嘴脸。 谁又能想到,他们还能请得动大名鼎鼎的黑蛟剑主莫秋山。 更没有人会想到,在幽州可以横着走的黑蛟剑主,竟然被一个就像是车夫的独臂男子,一拳就打死了! 八品八品八品! 他的脑子里也全是这样的字眼。 老妇人一直在看着周驴儿。 周驴儿原本一直都笑嘻嘻的。 有顾十五和贺火罗在,天塌下来他都觉得没自己的事。 但火光在老妇人的脸上跳动,看着老妇人眼睛里含着的泪光,他却不知为何有点笑不出来了。 他莫名的有点慌。 老妇人用一种请求的语气,尽可能平和的说道,“能不能…让我看一眼你的胎记?” 周驴儿屁话都没有,转过来就扒了裤子露出自己的屁股蛋。 结果老妇人一下子双膝就软了,就算有那年轻人扶着她,她还是扑在了周驴儿的身上。 周驴儿吓得浑身都僵硬不敢动,裤子也没往上提。 这气度不凡,明显知书达理出自大家的老妇人一下子就搂着周驴儿哭嚎了起来,“我可怜的曾孙儿啊,你可回来了啊,你吃了多少苦啊,身上都是骨头,都没二两肉啊…” 她哭得撕心裂肺,整个人都在不停发抖,而跪伏在她前方不远处的邹蓑衣和那吴管事则吓得晕死了过去。 周驴儿听到曾孙儿三个字的时候都没有反应过来,这个老妇人的面容在他眼里也彻底的陌生,但此时老妇人哭得撕心裂肺,面孔扭曲的时候,他却越来越觉得这名老妇人可怜,觉得老妇人好像脸熟起来,他就也越来越觉得鼻子发酸,莫名其妙的也忍不住哭嚎起来。 结果老妇人听他一嚎,顿时也哭的更加撕心裂肺,连气都透不过来。 她明明没有多少力气,搂着周驴儿,却让周驴儿觉得自己浑身的骨头都要被搂断了。 他就也忍不住的哭嚎。 不知道为啥哭,就是想嚎。 第五十六章 谁能尽如意 在下华沧溟,我父亲是邹嘉南他亲舅舅,我是他表哥。”面容坚毅的年轻男子对着顾留白认真行了一礼,“多谢。” “无需客气,互相帮忙而已。”顾留白微微一笑,道:“若是你们按我的要求办好了通关文牒,那我现在名字叫做顾凝溪。” “我会陪同先生一起回幽州,通关文牒明日午时就会送到我们手中。”华沧溟再次行礼。 他对顾留白此时心生敬畏,不太敢看顾留白的眼睛。 “如此甚好。”顾留白微微一笑,也不多说什么。 邹蓑衣和吴管事还趴着不动,不知道是真晕还是假晕。 后方那一列的马车也是陷入死寂,马车车厢里面,也没有一个人敢动。 老妇人有些哭不动了,周驴儿还在嚎得起劲。 顾留白看了周驴儿一眼,提醒道:“周驴儿,这是你太奶奶。” “太奶奶?”周驴儿在关外没听过这词。 顾留白解释道:“就是你父亲的奶奶,家里人。你父亲是她的孙子,你是她的曾孙。” 周驴儿别的也不想弄那么明白,一听到家里人他就又嗷的一下哭了,“我有家里人了?” 原本哭不动的老妇人又有了哭的力气,“我的乖重孙啊,是,你回家了,你有家里人了。太奶奶对不住你啊!” 周驴儿满脸鼻涕满脸泪,老妇人也不嫌弃,周驴儿突然又抬起头看着顾留白,张口就嚎:“十五哥,我有家里人了,你却没家里人。” 顾留白无语,周驴儿你太会说话了。 陈屠看着周驴儿和老妇人还要嚎一阵,就实在有些忍不住,朝着顾留白靠了靠,轻声道:“顾十五,贺兄这么厉害,你都不和我先知会一声?” 顾留白笑了,道:“我怕和你说了,你觉得我吹牛。” 陈屠苦笑,他觉得还真有这可能。 “八品还差点死了,断了只手,还差点给狼吃了。”他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问道:“这好像也不简单啊。” “佛宗里面的事情,贺火罗也还在查,一时还说不清楚,贺火罗也不愿意提,你别去问他。”顾留白认真说道。 陈屠想想贺火罗之前惜字如金的样子,便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 “周驴儿,你让你太奶奶歇歇,顺便处理一下这帮子人。” 顾留白知道以周驴儿的体力,估计至少能嚎一个晚上。但他看老妇人车马劳顿,精神所受刺激太大,若是再耗下去,估计恐怕至少大病一场。 周驴儿对他是言听计从。 他抹了抹脸上的鼻涕和眼泪,顿时止住了哭嚎,抱着老妇人道:“太奶奶你歇歇。” 这一声太奶奶又喊得老妇人悲从心来,她老泪纵横,“我的好重孙儿都会疼人了,太奶奶真的对不住你。” “没事,太奶奶以后对我好点就行。”周驴儿倒是真没觉得啥,他只是感觉得出来,眼前的这个老妇人和顾留白一样,是真的把他当成亲人。 “太奶奶一定对你好。”老妇人在周驴儿和华沧溟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的站直了身体。 “都和我们回营区,一个都不许少。” 她只是说了这一句话就已经彻底的脱力了,整个人浑身都在发颤。 但邹蓑衣和吴管事的车队,却像是终于迎来了审判,整支车队被一种奇怪的氛围笼罩着,不仅是地上的邹蓑衣和吴管事被拖了起来,就连那已经胸骨尽碎死去的黑蛟剑主也被弄上了马车。 说一个不能少,就是一个不能少。 因为她是幽州邹氏最年长者,一品诰命夫人,那两个死去的邹氏御史大夫,都是她的儿子。 她姓华,她的娘家是幽州华氏,现在的幽州节度使华怀仙要喊她姨婆。 车队没有回到龙勒子镇上,而是去了龙勒子镇东边的边军营地。 这是边军用来练兵的驻地,除了营帐之外,还有数十间屋子。 车队到来之前,这里的边军已经将营区最中心的一些屋子和营帐清理好了,用于洗浴的两间屋子里热气腾腾,洗澡水都已经备好,泡了艾草,散发着一股艾草的味道。 除了少数的将领之外,所有的军士都撤出了营区,在营区的外围巡逻。 陈屠看着那些围着营区巡逻的边军,眼神里充满感慨。 这些人明日里可能会在关卡检查他们的通关文牒,但今夜却将营区里设施最好的住所让给他们,还为他们站岗。 就如之前,明明极难通过的阳关卡口,只是找了那一批贪财的守卫,就轻而易举的通过了。 顾十五所说的不错,世事繁杂,但只要找对路子,便一切迎刃而解。 就算是裴云蕖这种顶尖门阀的子弟,也未必能让边军给出这样的便利,但长安的权贵难以办到的事,幽州节度使这边办起来却并不算难。 陈屠最希望见到的一幕出现了。 周驴儿和顾留白终于开始洗澡。 两个人在澡堂子里开始互相搓老泥。 陈屠原本也想洗一洗的,但看着两人随便搓两下,那池子里就像是一层淤泥翻了起来,他就迅速打消了这个念头。 邹老夫人对周驴儿明显太过关爱了。 她似乎生怕周驴儿又从自己的眼前消失,她自己没有体力在澡堂子外守着,就让华沧溟在澡堂外面看着,生怕有所闪失。 八十多岁快九十岁的老夫人亲自来接重孙。 幽州节度使的儿子,官阶四品的都尉,给人看澡堂子。 这种情节,陈屠觉得说书人都好像说不出来。 关键这周驴儿怎么就成了邹老夫人的重孙了? …… 两间热气腾腾的屋子,一间是澡堂子,一间是给周驴儿和顾留白换衣裳用的。 周驴儿和顾留白洗完出来的时候,华沧溟便将两身干净衣衫送了进去。 周驴儿洗得浑身通红,搓干净了身上的老泥之后,他显得更瘦了,脊椎的骨节都像是算盘子一样,一颗颗鼓在外面。 他浑身红得就像是猴子屁股,但屁股上那块胎记显得更加的醒目。 华沧溟给他准备的袍子还是有点显大,不过周驴儿自己很满意,轻便,暖和,还有很大的毛领子,风都不会从脖子里灌进去。 “我听十五哥说,你是我太奶奶娘家那边的人,是我表哥?”周驴儿原本就自来熟,华沧溟虽说显得挺严厉的,但目光一对,他就觉得华沧溟是个好人。 华沧溟点了点头,道:“顾先生所说不错。” 周驴儿顿时开心起来,“那表哥我们以后多亲近。” “那是自然。”华沧溟深吸了一口气,他之前从未想过邹嘉南还活着,更没有想到会是这般模样的一个少年,在前来龙勒子镇的路上,在他的想象之中,哪怕邹嘉南真的活着,吃了那么多苦,也不知道会显得多委屈多柔弱,多阴霾。 然而眼前的周驴儿却是如此的乐观开朗,就连哭嚎都那么奔放。 “你太奶奶岁数太大了,需要好好休息,不然回去再车马劳顿,就很容易生病。”看着似乎不知忧愁为何物的周驴儿,华沧溟轻声道:“待会你出去给她看一眼,便在她旁边的营帐休息如何?” “好嘞。”周驴儿很干脆的答应了,“华表哥你是个好人。” 华沧溟也不知道怎么接这句话,突然有又有些犹豫,“不若…你在她的营帐里睡,你尽快哄她休憩?” 周驴儿瞬间明白了他的心思,道:“好嘞,我马上就去哄太奶奶休息。” “顾先生,那些人,我准备让老夫人明天起来再问话,我先送嘉南过去,等会我能否单独和你说几句话?”华沧溟又认真的看着顾留白说道。 顾留白微微一笑,“那自然可以。” “那十五哥,我先去哄太奶奶睡觉去了。” “去吧去吧。” 其实也就几步路,那邹老夫人选的营帐,本身就是距离这两间屋子最近的营帐。 等到华沧溟走回来的时候,顾留白才刚刚换好衣裳。 没有厚此薄彼,给他准备的袄子和周驴儿的一个样式,灰色的锦缎袄子,面上有银色的暗纹,里子是柔软的毛皮,还有狐狸毛的领子。 之前华沧溟见顾留白的时候,也只是觉得这人的面目清秀,但此时洗干净了,换了这身衣衫,华沧溟却觉得顾留白有一种分外出尘的气息。 尤其当顾留白随便用一根木枝将自己的头发盘了一个道髻的时候,这种脱俗出尘的气息,在华沧溟的眼中就到达了顶点。 周驴儿现在穿这身衣服给人的感觉好像是偷来的,寻常的官宦子弟穿这身衣衫的时候给人的感觉是个富贵公子,但顾留白穿这身衣衫就分外的不同,这气质就和衣料名贵与否全无关系。 “先生请随我来。” 华沧溟比顾留白至少大出十岁,但对顾留白却始终保持着足够的敬畏,他领着顾留白进了一顶营帐,让人送来了解狗肉油腻的热茶,然后才慎重的开口,轻声说道:“我不知顾先生是否知晓,其实邹嘉南会流落在关外,和邹老夫人当年的决定有关。” 顾留白喝了一口茶,摇了摇头道:“个中缘由我并不清楚,但我知道邹驴儿是邹老夫人长孙的遗腹子,他不到两岁被送出关外,这件事肯定有很大的问题。只是近些年我才知道,邹家一直都未放弃寻觅,我能确定邹老夫人一直想他活着回去。” 华沧溟的眼中出现了难以掩饰的担忧神色,“家妹深得邹老夫人的喜爱,她经常去陪伴老夫人,老夫人曾经数次和她说过,若是找不回邹嘉南,若是邹嘉南再也没有音讯,她死不瞑目,死后她都不会让人将她葬在邹家祖坟里面。” 顾留白微微蹙眉,道:“听上去她自觉有些过错?” 华沧溟苦笑起来,道:“邹嘉南是遗腹子,邹老妇人原先便最为疼爱她的长孙,这份爱意便自然落在了邹嘉南的身上,邹嘉南的名字都是她特意让长安的高僧取的,寓意善良、吉祥、美好、乐观。” 顾留白笑道:“挺合现在的邹驴儿的。” 华沧溟点了点头,接着道:“只是邹嘉南先天就不足,生下来时才四斤半,之后大病小病不断,甚至有一次大病都断了呼吸,以为他必死无疑了。” 顾留白也点了点头,道:“我娘说他命硬,救下他来的时候,他身子都冷了。” 华沧溟深吸了一口气,许久才恢复了平静,道:“那时长安有个高僧路过幽州,想去天竺,他临走的时候和老夫人说,若是留嘉南在幽州,他必死无疑。要想他活命,就要送他去楼兰那边呆够三年。老夫人虽然万分不舍,但终于还是下了决定,让人将嘉南送去楼兰,但没想到,队伍出关之后不久就遇袭,然后再无音讯,她想着是三年之后就可以见到活蹦乱跳的重孙儿,但没有想到,再见却过了十三年。” 顾留白感慨的笑了起来,“或许当年那高僧所见的世界和我们不同,他看到了很多世人无法看到的轨迹,只是即便思维再怎么接近神明,也终究无法算无遗策。” 第五十七章 有夜便缠绵 华沧溟看着身前热茶散逸的热气,沉默了一个呼吸的时间,然后慎重问道:“先生早觉得邹家内里有问题,不知查到了什么线索没有?” 顾留白摇了摇头,平静道:“我的手伸不到幽州那么远,而且我提早去查这件事,可能就会引起邹家有些人的警觉,反而不如要么不动,一动就惊动老妇人和华家。但可以确定的是,当年那支去楼兰的队伍遇袭,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 华沧溟的双手微微握紧,寒声道:“我们一定会查出真相。” “老夫人岁数太大,不要让她劳心劳力,只要让她知道个过程就可以了。”顾留白看着华沧溟,笑了起来:“陈屠,今夜火堆边上坐我身边的那个人,他说他很擅长从人口中掏出真实的答案,你可以让他试试。” “好。”华沧溟没有犹豫便答应了。 他知道有些人开口说出的事情也未必是真的,但有些人很擅长让他们说出真话。 至于顾留白身边这些人的能力,他见过贺火罗的那一拳之后,便不再怀疑。 甚至连瘦得浑身骨节都鼓起的周驴儿,也给了他足够的惊喜。 那洗的通红的瘦弱身体里,有一种分外澎湃的生命力在涌动。 伴随着呼吸,他感觉到了一种似乎很微弱,但又似乎永远不会断绝的真气在周驴儿的体内流转。 那绝对是一种极其高明的真气法门。 现在黑沙瓦方面的具体军情并未传递到龙勒子镇这边,华沧溟还无法将顾留白和黑沙瓦那边的事情联系在一起,但仅是展现在他眼前的这些,就已经不想让他去探究这名少年的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势力背景。 这样的人物,根本不需要借助邹嘉南来从邹家谋夺些什么。 “顾先生,我是个武夫,不太擅长表达,若是说错了话,请您不要在意。”华沧溟鼓足了勇气,看到顾留白点头之后,他才接着说道:“我知道您不会对邹嘉南有丝毫恶意,从他对您的态度就看得出来。但换一个方面来看,您对他的影响挺大的,我知道先生并非坏人,但先生既然决定取道幽州去长安,必定是做大事的,我不想因为您的关系,再让嘉南处于某些危险的境地。” “我明白。”顾留白平静的看了华沧溟一眼,道:“你看得出邹驴儿是个没有什么心机的人,你生怕我利用他,但请你放心,他是你们的家人,但在此之前,他一直是我的家人。” 华沧溟心中一震,道:“是。” 顾留白微笑起来,“而且你应该想想,正是因为我,他才会是现在这般模样。你若是真心想为他好,不想让他烦恼,便不需要做一些没有意义的事情。” “是我多虑了。”华沧溟歉然道:“先生并非普通人,我却习惯用普通人的想法来揣测先生。” 顾留白站起身来离开之前,微笑着说道:“邹驴儿说的不错,你是个好人,我很高兴世上真正关心他的人又多了你一个。” 邹老夫人服了些药汤,终于沉沉睡去。 虽然太过劳累,但有周驴儿睡在她身前的铺子上,她睡得分外安稳。 周驴儿觉得被褥太软,而且没有熟悉的味道,但他一向很能睡,所以也很快的睡着了。 只是这个营区里,跟着邹蓑衣和吴管事前来的那些人,却很难入眠了。 这一夜,另外一个地方的裴云蕖也睡不着。 她以前也和顾留白一样,能睡的很。 无论是在颠簸的马车上,还是在闹哄哄的客栈里,她想要睡觉,很快就能睡着。 有时候还能睡得流口水。 越疲惫她越睡得香。 但眼下已经疲惫到了极点,她却还是睡不着。 一闭眼就是黑沙瓦里的烟气,就是顾留白的背影。 当时只知道跟着他冲杀,用最快的速度跟在他的身后,脑子根本没有思索的余地。 现在可好,当时没想的东西似乎一股脑子就泛了出来,灌满了她的脑子。 敏捷、迅猛、冷酷…顾留白那些干脆利落的刺杀,每一个动作,此时在她脑海里出现的时候,都会让她感到一阵阵的心悸。 若换了她是那些吐蕃的将领,她也会同样死得很干脆。 他在烟气里悄无声息穿行的样子,就像是草丛中隐匿的猎豹,专注,毫无杂念,不知恐惧,甚至感染得她都不知恐惧。 更不用说最后击杀格桑的那种冷静。 那种让屠魔卫都鸦雀无声,黯然退却的气势。 而且一只手给自己包扎,上药。 怎么能够做到的? “啊啊啊啊……” 马车里响起毫无淑女风范的尖叫。 睡不着,完全睡不着。 明知道内腑需要静养,最好不要颠簸,但听着那些破空声,知道厉溪治肯定到了自己的马车边时,裴云蕖还是很无奈的轻声说道:“厉溪治,我们明天就赶路,出发去幽州。” 厉溪治无声的叹了口气,假装不知道她想去做什么,只是忧虑道:“绕路去幽州,这一圈兜得有点远。可能会错过你和宇文公子和袁公子他们的…” 但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到裴云蕖有气无力的说道,“我困得不行了,睡了。” “??”厉溪治觉得自己家的二小姐也真的是神人。 刚刚明明翻来翻去睡不着,马车都快翻了,现在竟然困得不行,马上睡了? 不想和自己说话了也找个合适点的理由啊。 前朝之涿郡,今朝之幽州。 幽州一直都是极为重要的战略要冲,历朝历代大量的人力物力堆砌,使得幽州城的商业和手工业十分繁华,虽南北九里,东西七里,周长不过三十二里,但开十门,商贾络绎不绝,夜晚也是燃灯如繁星,歌舞升平。 邹氏府邸在幽州东南隅,距离幽州有名的悯忠寺不远。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一辆马车停在了邹府偏院,一名容颜极为秀丽,衣着华贵的少女下了马车,径直穿过雅致的花园,来到了一座种着翠竹的院子前。 闻讯赶来的一名老嬷嬷衣衫都穿得有些凌乱,看着风风火火的少女,不由得惊声道:“琳仪小姐你怎么来了?” 这名约莫十四五岁的秀丽少女,正是华沧溟口中的家妹华琳仪,听到这名老嬷嬷的问话,她顿时怒道:“我太姨婆重病,你们居然不通报于我,等我看过她再找你们算账。” 老嬷嬷大急,道:“琳仪小姐错怪老身了,是老夫人特意叮嘱不要通报于你,免得你在长安牵挂,哪晓得小姐反而从长安赶了回来。” “谁知道你们一个个什么心思!她生怕耽误我的学业,你们难道不会私下给我通个信?”华琳仪大怒,也不想再和这老嬷嬷多话,然而老嬷嬷和数名护院却是拦在她的身前。 “琳仪小姐,老夫人不想见任何人,她特地吩咐过,不让任何人进去。更何况此时尚早…” “放肆!” 老嬷嬷的话还未说完,就被华琳仪的沉声厉喝打断,秀丽少女的眼眸之中杀意熊熊燃烧,“她哪怕不想见任何人,也一定乐意见我,若是再有阻拦,我必杀之!” 老嬷嬷是熟悉华琳仪的性情的,知道她说到做到,此言一出,她如何还敢阻拦,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华琳仪进去。 在去长安之前,华琳仪一年不知道要来多少趟,对于邹老夫人的起居习惯早已熟得不能再熟,这天虽刚蒙蒙亮,但按照她老人家的习惯,早就应该醒了,只是静卧着想事情而已。 “太姨婆!” 她推门进了邹老夫人的寝室便轻轻的喊了声,然而让她秀眉瞬间竖起的是,那床榻上一名妇人却是下床对她行了一个大礼,然后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雯霜,你们弄什么玄虚?” 华琳仪反应也不慢,带上门之后便到了对方身前,“我太姨婆呢?” 这雯霜是名四十余岁的妇人,平日里也不住邹家府上,但也是邹老夫人平时最亲近的人之一,是幽州白米行的一个管事,姓武,叫雯霜。 “你哥和你太姨婆在一起,他们去龙勒子镇接邹嘉南去了。”身穿着平时邹老夫人衣衫的雯霜轻声说道。 华琳仪大吃一惊,“嘉南找到了?” 看着雯霜点头,华琳仪深吸了一口气,“我太姨婆亲自去接,又让你在这里足不出户的假扮她,是信不过他们?” “是,当年的事情十分蹊跷。此次邹嘉南从关外回来,按老夫人之前多次探听得到的消息,传信回来之人极有信誉,那找着的应该就是嘉南,不会是假冒之人。”武雯霜知道华琳仪担心的是什么,轻声宽慰道:“路途虽然遥远,但你知道这是你太姨婆的心病,有你哥亲自照顾,应当不会有什么问题。” “那也不该把我蒙在鼓里,害得我在长安知道消息之后急个半死!”华琳仪气得跺了跺脚。 武雯霜柔声道:“若是给你传信,述说实情,就怕走漏消息,但若是就传她病重,你知道了又要心急,但没想到瞒着你,还是被你知道了。不过你太姨婆知道你牵挂她,这么着急的赶回幽州,一定十分高兴。” “嘉南竟然还能活着回来,我倒是也为太姨婆高兴。”华琳仪突然笑了起来,道:“那雯霜你继续装着,我赶都赶回来了,索性便多赶些路,我去路上和太姨婆碰头。” 武雯霜点了点头,道:“那你要小心,也不要让人知道你的去向。” 华琳仪微微一笑,道:“这还需你说。” 武雯霜一愣,想到华琳仪之前的一些做派,她便顿时额上微汗,道:“的确是我多虑了。” 一大早上,龙勒子镇东边的边军营地里,顾留白被贺火罗叫醒了。 穿着新衣衫的顾留白走出营帐,就看到龙婆在晨曦之中看着自己笑。 这次她没有背弓箭,只是对着顾留白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 贺火罗对顾留白瓮声瓮气的说道,“今天她要教你刀法。” 第五十八章 龙婆第一课 华沧溟一夜都没有合眼。 为了避免邹老夫人劳神,晚上并未对邹蓑衣等人审讯,但跟着邹蓑衣和吴管事的那些人的身份,却都已经排查清楚了。 除了死掉的黑蛟剑主之外,邹蓑衣的这支车队里竟然还有两个六品的修行者! 这两个修行者都并非邹家的供奉,而是来自云中郡。 邹蓑衣是邹家四房所出,在幽州也就管着一间造纸坊,没多少权势,至于吴管事则是在邹府管理一应杂务,两个人居然能够张罗起来一个七品两个六品跟随车队,这不用多想,就知道背后的水有多深了。 然而真正让他一夜无眠的,却是黑沙瓦那边传递过来的军情细节。 最新的军情特意提及,有一名姓顾的绿眸少年和他的同伴,才是让吐蕃大军仓皇离开的关键。 可以确定的是,这名姓顾的少年仅凭一人之力击杀了之前边军卷宗之中反复提及的格桑。 那人是让唐军数次战败的关键人物。 顾姓绿眸少年,击杀格桑! 这样的字眼再加上贺火罗的那一拳,一切的一切让这位见多识广的大唐都尉陷入了无法用言语形容的震撼之中。 他无法相信眼前的这军情,也无法将黑沙瓦那场大战和营地里的那少年联系在一起。 但身体里却有另外一个声音在反复提醒他,这不会有错。 如此说来,他们是经过了黑沙瓦一役之后,过了阳关直奔龙勒子镇! 他们身上的伤势,就是在黑沙瓦留下的。 格桑至少七品中上! 这名少年单打独斗杀死了格桑。 他的修为可怖到这种地步? 陈屠觉得自己对贺火罗不够尊敬,而他觉得自己虽说已经对这名少年很尊敬,但似乎还可以再尊敬一些。 也就在他决定去看看老夫人和邹嘉南的时候,一名亲信进入了他的营帐,告知他顾留白和贺火罗方才离开了营区。 华沧溟有那么一瞬间的冲动,想要跟去看看他们到底做什么,但深吸了一口气之后,他还是按下了自己的这个念头。 …… 顾留白一开始也不知道龙婆让贺火罗带着自己跟她走是什么意思。 直到龙婆在一堵断墙后面停下来,让贺火罗走过去的时候,他就想到了一种可能。 她今天教他刀法,是要直接和贺火罗打给他看! 顾留白也因为这个念头而浑身发麻。 冯束青和阴十娘的那一战他看了。 和陈屠判断一样。 冯束青虽入八品神通,但那神通的确差了一些。 阴十娘胜他很容易。 这种八品战就没那么精彩,没那么刺激。 但贺火罗到底多厉害,他可是清楚得很。 那可是佛宗之中至强的金刚不坏神通。 龙婆一早上喊贺火罗过来,难道就是觉得只有贺火罗这样的对手,才能让他看清一点她刀法的真意? 营区的边缘出现了阴十娘的身影。 阴十娘在那望风。 应该是龙婆不想让顾留白之外的人看到这场战斗。 大唐境内,按照阴十娘之前的说法,长安洛阳似乎确定的就是六个八品,大唐境内别的地方还有一个,哪怕加上冯束青和阴十娘,那也不过九位。 现在这一块地方,却有三个八品杵着。 都是自己人。 顾留白嘴都有点合不拢。 贺火罗没有和他一样胡思乱想。 他甚至都没有留意阴十娘在把风。 他此时的注意力全部都在龙婆的身上。 龙婆的右手缓缓从衣袖中伸出,她的手中握着一把刀。 顾留白的眼睛却不由自主的瞪大了。 一柄柴刀。 看上去就是相当普通的一把柴刀。 贺火罗一向没有多少表情变化的脸上出现了凝重的神色。 他也觉得那是一柄普通的柴刀。 但当龙婆的右手握着它伸出衣袖时,他感到了危险的气息。 他甚至都没有感觉到真气的流淌,没有感觉到身体周围的空气有任何的变化,没有任何澎湃的气机震荡,龙婆在他的感知里,就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人。 然而她手中的柴刀却已经开始贯入可怖的力量。 刀身的胎体发出了异样的声音,就像是有无数双小手在内里撕扯着。 贺火罗脸上和脖子里的刀疤都亮了起来。 他体内的鲜血就像是瞬间转化成了金色的液体,强大的真气在他的经络之中急剧的穿行,极其均匀的渗出他的血肉。 龙婆的身体突然动了。 她的整个人无声的掠起,手中的柴刀上出现了许多发光的纹理,刀身在空气里急剧的震动,就像是变成了一头恐怖的怪物。 但刀柄在她的手中却极其的稳定,连丝毫的震动都没有。 她的动作在顾留白的眼中十分清晰,似乎也不见得多快,就是稳稳当当的一刀劈向贺火罗的胸口。 然而当贺火罗的拳头往前砸出,一股可怖的真气在贺火罗的拳头前方炸开,变成肉眼可见的一朵金色莲花的刹那,这柄刀却像是变成了无数把刀。 无数的刀影带着光纹,就像一阵风席卷而过,金色的莲花土崩瓦解,贺火罗的身上嗤嗤作响,他的衣衫上出现了许多道裂口,内里的肌肤出现了一道道白色的印记。 龙婆轻飘飘的停了下来。 轰的一声巨响,她身后的断墙却是炸裂开来。 贺火罗缓缓收拳,他看着自己身上的那些裂口,沉思了数个呼吸的时间,然后走到了顾留白的身边,道:“她没有动用全力,我也没有动用全力。” 顾留白想了想,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贺火罗又补充了一句,“的确是把普通的柴刀。” 也就在此时,龙婆对着顾留白笑了笑,将手中的柴刀扔了过来。 顾留白接住这柄柴刀,只是看了一眼就陷入了沉思。 这的确是一柄普通的柴刀。 但此时处于一种很奇特的状态。 它的刀身上已经布满许多细密的裂纹,这些裂纹也很奇怪,隐隐约约,将裂未裂的感觉。 他有些不解的抬头看向龙婆的时候,却发现龙婆已经转身走了,今日教导刀法的第一课,对于她而言已经完成了。 贺火罗也直接离开了。 既然当年顾留白一开始就没有修行他的法门,那在顾留白的修行道路上,他应该也不需要提供任何的感悟和见解,否则有可能会对顾留白反而造成不利的影响。 哪怕是同样的法门,见解不同,修出来的结果也有可能千奇百怪,各不相同。 更何况他的法门一直被某人评判成比较笨笨的法门。 还有最重要的一个原因,贺火罗觉得顾留白比自己聪明太多。 两个人打完就走。 剩下顾留白一个人很蛋疼。 …… 昨夜贺火罗出手之后,龙婆应该是看出了贺火罗修的是什么样的法门。 龙婆找贺火罗来展示这一刀,应该是觉得这样很稳妥? 因为换了她和阴十娘交手,可能两个人之中或许会有人受伤,而且阴十娘要么不真正出剑,出剑就是绝对的快,这用来做演示可能不妥当。 至于这普通的柴刀…… 想着那一阵风般掠过的无数刀影,他直觉龙婆今日里似乎并不是 重点想要展示什么招数。 那是别的什么东西? 顾留白想了好久,尝试着运行真气,挥舞手中的这把柴刀时,他终于反应了过来。 手中的柴刀给他一种十分脆弱,随时都会炸裂开来的感觉。 似乎只要他的真气流淌得过于剧烈,贯涌在这柄刀上的真气超过一定的限度,那这柄刀就会和龙婆身后的那堵墙一样,崩塌,炸开。 顾留白的眉头舒展开来,眼睛亮了起来。 那龙婆给他上的第一课,应该是真气和凡物结合之中的那一道细微的界限。 修行者不仅要了解自己的兵器,运用熟练自己的招数,还要对自己的真气把控的极为精准。 不需要思量,就要对自己的真气有个数。 修行者哪有不了解和熟悉自己的真气的。 但似乎龙婆通过观察自己这么多天,包括自己在黑沙瓦的那些战斗,她是觉得自己在这方面做的还不够。 还不够细微,不够她的标准。 「加更来了!」 第五十九章 一天只一剑 顾留白轻抚柴刀。 这宝贝疙瘩接下来注定要陪伴他一段时间了。 余沧溟刚走出营帐就听到了墙塌的轰鸣声。 寻常人只看得见那处地方升腾起来的烟尘,但是幽州节度使家传的功法有望气的特殊之处,所以他眼中看到了两团八品修行者真气的余韵。 那种余韵就像是两团雨后的彩虹,玄妙而无法触碰,令他浑身战栗。 再看到不远处营帐里走出的陈屠时,他觉得昨晚上看起来不怎么可怕的陈屠也变得可怕起来。 …… 邹老夫人很早就已经醒了。 她的精气神是一年不如一年,很多时候会忘记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只是当年自己犹豫了很久才亲自拍板送出关外的曾孙却是反而在她的脑海里越来越清晰,甚至很多时候就变成了占据她脑海的唯一事情。 年轻人总是睡眠时间会更长一些。 她醒来的时候,周驴儿还在睡得流口水。 不知道梦见了什么好吃的,有时候还在砸吧嘴。 想着昨夜他哭嚎的模样,邹老夫人鼻子微酸,唇角却是忍不住扬起。 微光里,她越看周驴儿越是喜爱,越是心疼。 那一堵墙倒塌时的响声惊醒了周驴儿。 看着陡然坐起的周驴儿,她缓缓的起身,柔声问道:“怕吗?” 周驴儿睡的有点懵,一会才回过神来,笑嘻嘻的说道:“怕啥?以前有十五哥和他娘,现在还多了个太奶奶,多了个表哥,我怕啥?” 邹老夫人有些出神,终究是思绪有些慢了,“乖重孙儿,送你来的这个十五哥,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周驴儿抓了抓头发,自豪道:“十五哥就是个说过的事情都能做得到的人。” 邹老夫人缓缓点了点头,道:“那看来他娘也不是个寻常人物呀。” “那是当然!”周驴儿却又有些低落了下来,“可是他娘早就病死了,十五哥这次过阳关的时候,回头看了冥柏坡那边好久呢。” “好孩子,你受苦了。”邹老夫人打起精神,慢慢站了起来,“太奶奶帮你出气,那些个对不住你的人,太奶奶帮你教训他们。” 周驴儿倒是有点懵。 我连起床气都没有,哪里的气? …… 裴云蕖也醒得很早。 日出之前,一则最新的军情就传递到了她的手中。 突厥的两百黑骑袭击了一个大食人的营地,杀光了那里面所有的人。 之前这两百黑骑的行进路线似乎是奔着黑沙瓦的方向来的,但不知为何突然又折去了大食的领地。 让边军的一些将领想不明白的是,之前突厥人似乎一直在和大食人做生意,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弄得这么决裂。 突厥人,黑骑,朝着黑沙瓦方向行进。 这些词句在裴云蕖的脑海之中却是汇聚成了一条清晰的线索。 这就是顾留白当时对她说的后手。 光是芒布芝和格桑的死亡或许不够,但突厥人也突然横插一手,却成了压垮生性多疑的赞卓的最后一根稻草。 黑沙瓦事发突然,那种情况之下,顾留白肯定来不及和突厥人联系,也就是说,在前往黑沙瓦之前,顾留白就隐约觉得自己还有一些事情忽略了,所以这是他早就安排好的一颗棋子。 突厥人的真正目的肯定就是那个大食人的营地,但顾留白肯定计算好了时间,让他们先往黑沙瓦的方向拐一拐。 不管黑沙瓦会发生什么事情,突厥这些黑骑,肯定会给人强大的威慑力。 修为可怕,布局能力更可怕。 她之前认识的那些门阀子弟,和顾留白还怎么比? 云泥之别。 根本不在一个层面上。 但最为关键的是,她隐约觉得自己好像也忽略了什么。 似乎在黑沙瓦之中,顾留白也曾对她暗示过什么,但是她却一直没有想得明白。 两百黑骑,后手… 突然之间,她想明白了什么,因为受伤而失去血色的脸变得越发苍白起来。 …… 陈屠当然也听到了墙崩碎的那一声巨响。 事实上看到阴十娘在把风的时候,他就明白龙婆开始正式传授顾留白刀法了。 等到顾留白提着柴刀出现在他的面前时,他第一时间发现了柴刀的异常,但一个呼吸之后,他发现了更不对劲的地方。 “顾十五,你的眼睛。” 他不可置信的盯着顾留白的眼睛,一开始怀疑自己看错,但事实证明他没错。 顾留白眼珠子里的绿色消失了,他眼瞳的颜色,变得和唐人一模一样。 “我眼睛怎么了?”顾留白有点莫名其妙。 “蓝玉凤有面照得很清楚的镜子,你自己看看就知道了。”陈屠原本就要过去和华沧溟一起审那些人了,但此时他却觉得那边的事情可以略缓一下。 眼珠子的颜色能说变就变的? 难不成是自己患了黑眼疾之后,落下了后遗症? 看着陈屠惊疑不定的样子,顾留白皱了皱眉头,他也知道自己的眼睛肯定出问题了。 蓝玉凤的营帐就和陈屠他们的营帐挨着,顾留白走过来的时候,她刚梳洗完,没有刻意打扮,但是干干净净的。 她似乎没有看顾留白的眼睛,听到陈屠说让她拿镜子出来给顾留白照照,她才看了看脸,然后也震惊的瞪大了眼睛,“顾十五你的眼睛不绿了嘎。” 陈屠顿时松了一口气,看来并非是落下了病根。 “让我自己看看。” 蓝玉凤拿来的镜子的确照得很清楚,顾留白看到自己眼瞳之中的绿色消失了。 他眼眸之中的绿色原本就像是一层翡翠融化在了眼睛里,但现在那层绿意彻底的消失了,镜子里的自己变得和唐人没有区别,他眼瞳的色彩和一个普通的长安少年没有区别。 “怎么回事?”陈屠直愣愣的看着顾留白,他确定昨晚上顾留白的眼珠子还是绿色的。 “可能是吃那些狗肉吃的?”顾留白皱眉。 陈屠一愣。 旋即反应过来,“别瞎扯蛋,你说你吃了狗屎变的我还相信。” 顾留白一时不语。 陈屠恨不得将顾留白抓起来和邹家四房的那些人一起审。 不过顾留白不是故意摆谱。 他也需要时间接受这个事情。 他回答得很慎重。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娘到底给我留了什么遗物?其中有一样东西是几颗药丸,让我过了阳关之后,分几次吃完。” 陈屠身体微微一震,“你吃了这些药丸,然后眼瞳就变颜色了?” 顾留白点了点头。 陈屠瞬间却又想到一个更为重要的问题,“那是药丸强行改变了眼瞳的神色,还是你眼瞳本身就不是绿色,只是药丸让你恢复了本来的颜色?” 顾留白叹了口气,“她连药丸的作用都没有告诉我,你觉得她会说么?” “你娘…”陈屠想说脏话,但话到嘴边还是改了口,“真挺有个性的。” “蓝姨,我问你件事。”顾留白将铜镜递还给蓝玉凤,然后看着明显一直在躲闪他眼神的蓝玉凤,忍不住笑了笑,“昨天那把黑蛟剑是不是你拿走的?” 蓝玉凤的脸顿时微微一红,“是我拿的,我一天只拿一件。” “蓝姨,那裴云蕖的那柄影青是不是也在你手里?”顾留白轻声问道。 蓝玉凤更不好意思了,“是嘎。” “果然啊…”顾留白哭笑不得,又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 历朝历代,许多专门冶剑炼兵的剑坊和打铁铺子都有些独门的手段,其中涵盖对一些特殊材质的理解和运用。 其中很多材质都是极为殊胜的偶得之物,世间独一。 比如这边荒漠之中的天铁,都是来自长生天的恩赐,是天外星辰的碎屑,颗颗都独一无二。 世间但凡有些名气的宝刀宝剑,都是材质和冶炼手法有特殊之处,会展现出截然不同的个性。 裴云蕖那柄影青的特点是轻便和极其的锋利。 它挂在身上也不重,很适合裴云蕖这种少女平时拿着当装饰用,但同时它又可以轻易切断硬木枪杆,可以轻易划破那些吐蕃战士的皮甲。 黑蛟剑主的黑蛟剑也是名剑,但凡能配得上六品以上剑师的好剑,剑体都会有独到之处,其中绝大多数和修行者的真气结合会有特殊玄妙,这黑蛟剑便是锋利不如影青,但和修行者的真气结合,却能自然凝出独特的剑气。 昨夜七品的黑蛟剑主虽说被贺火罗一拳轰杀,但只是境界的绝对差距,而不是这剑不行。 原本顾留白昨夜想拿了这剑研究一番的,但洗完澡换了干净衣衫之后,这柄剑却不翼而飞,后来问了阴十娘知道蓝玉凤经过他的营帐,他便知道肯定是蓝玉凤的怪癖使然。 但委实没想到影青也是她拿的。 黑沙瓦大战之后,他帮许推背和裴云蕖处理了伤口,之后放在一边的影青就不见了。 当时厉溪治一直就在附近,他原以为是厉溪治帮裴云蕖拿了。 现在想来,以厉溪治的个性,就算要回去,那肯定也要打个招呼。 没想到也是落在了蓝玉凤手里。 蓝姨果然是神人! 这黑蛟剑也就算了,居然能够从自己和厉溪治的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的拿走影青。 还有什么一天只拿一件,这分明是一天只拿一剑好不好! 「要是颁布个法律,网络作家一天只准一更,那该多好!嘿嘿...」 第六十章 吓大的孩子 “蓝姨,黑蛟剑你拿走也就算了,是挺值钱的。不过那影青不是我的,是裴家的,你就算想要卖掉恐怕也会惹来大麻烦。不如你还给我,你再拿样别的?反正我看邹家四房那些人身上值钱东西挺多的,今天可以拿两件。”想明白了这些之后,他憋着笑,一本正经的对着蓝玉凤道:“反正等会陈屠要去帮忙审他们,你也可以跟着一起去帮忙。” “好!”蓝玉凤顿时就不羞怯了,其实她昨天就觉得那些人身上好东西特别多的。 转头她就很开心的回了营帐,把用布包好的影青拿给了顾留白。 “蓝姨,那你有空的时候,能不能顺便也帮我看一下我的东西,不要让别人拿走。”顾留白看着她跟在陈屠兴冲冲的去审邹家人的样子,突然想到一点,说道。 “都是自己人,没问题嘎。”蓝玉凤开开心心的就一口答应了。 顾留白忍不住又笑了。 何止是自己人。 恐怕所有的贵重东西,在蓝姨眼里都是自己的吧。 她可以先不拿,但总也不能让别人拿走。 陈屠无语的看了一眼蓝玉凤。 他觉得蓝玉凤会变得和裴云蕖一样,被顾留白卖了可能还要给顾留白数钱。 不过自己这帮子人以前怎么没有想到让蓝玉凤帮一群人看财物? 不过一会他又觉得亏了。 什么免费啊。 一天一件东西也挺费的。 那一柄黑蛟剑就不知道可以卖多少两银子,而且肯定还是很多人要抢着买的那种。 而且按他所知,蓝玉凤一眼就能看出东西值钱不值钱,除非实在没东西拿,不然不值钱的东西绝对不拿。 …… 陈屠出现在邹老夫人和厉溪治面前的时候,邹老夫人当着邹蓑衣等人的面没有什么严厉的表情,只是用拉家常一样的语气,平平淡淡的交待道,“审他们的时候,最好面上不要让他们被人一眼看出来受了酷刑,留着他们应该还有用。” 她这话一说,邹蓑衣和吴管事等人就直接又晕了过去。 陈屠只是笑了笑,人畜无害般的和气,“邹老夫人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他们的,他们最多就是嗓子会有些哑。” “那就有劳先生了。”邹老夫人就很平常的让周驴儿扶着出去了。 陈屠砸吧了一下嘴。 哪怕连修行者都不是,这老夫人都让他觉得很有压迫力,不愧是教导出了两个御史大夫的人。 “我们开始吧。” 他看着身前地上的邹蓑衣和吴管事,搓了搓手,迅速兴奋起来。 一群幽州兵守卫着营区。 这里其余的边军都被派出去操练去了。 营区里空空荡荡的。 营区正门口的十余名老军时不时的看向营区里那一片屋子。 昨夜的澡堂子连带着旁边的两间杂物间已经被清空出来做了审讯室。 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并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人在审什么人,他们也并不清楚。 很快,一间屋子里传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 凄厉的惨叫声刚刚响起时,这些军士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等到盏茶的时间过后,这些幽州兵的脸色终于有了些变化。 唯一一名蹲坐在地上的老军敲了敲手里的烟杆子,慢慢站了起来,他皱着眉头,轻声道:“是个高手。” 刑讯逼供这些事情,他们见过的多了。 能够让人这么惨叫一盏茶时间,但又不让人晕死过去的,绝对是个高手。 但接下来的事情,完全打破了他们的认知。 半个时辰之后,惨叫声还在继续,只是那种声音已经嘶哑了,就像是隔着许多破布传出来的凄厉叫声。 这声音让他们都浑身发毛,连他们这些人的头,平时那名最为镇定的老军的手都有点抖。 华沧溟也走了出来。 他的面色说不出的苍白,哪怕呼吸着外面的新鲜空气,他还是忍不住有种想要呕吐的感觉。 刑讯逼供一向没兴趣,但至少去幽州的大狱见识过几次。 但刑讯逼供是为了什么? 究其目的就是为了让犯人说实话。 他没见过陈屠这么变态的人。 那几个人明明什么都说了,但他还是乐滋滋的继续用刑。 以至于那些个还没轮得到用刑的,看着陈屠一笑就害怕得屎尿横流,都已经纷纷抢着要说些什么。 他似乎不在乎这些人能说出多少东西,而是喜欢研究怎么折磨他们。 当他终于平复心情,来到顾留白所在的营帐时,他也察觉顾留白的眼瞳色泽已经彻底变了。 不过他很好的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甚至都没有多看一眼,只是躬身行了一礼,轻声说道:“通关文牒会在一个时辰之后送到。” 顾留白平静的回了一礼,道:“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要从你们手上拿通关文牒,而不是让裴云蕖帮忙?” 华沧溟愣了愣,然后老实说道:“我没考虑这个问题,我考虑的是,按照约定,通关文牒是要在昨夜便交到你的手中。” 顾留白微微一笑,道:“幽州相对而言是长安的权贵插手很少的地方,他们对邹家十分忌惮,因为若是在别的地方,哪怕是长安、洛阳,他们的行为若是触犯了别人容忍的限度,也可以通过一定的利益交换来平息别人的怒火,但若是冒犯了邹家,他们会陷入御史台的围攻,会被弹劾,会丢官,甚至会惊动皇帝。所以很少有人敢查邹家,但在这桩事情里面,你们华家就会成为突破口,华家会成为我这个计划里最弱的一环。” 华沧溟心情莫名的有些沉重起来。 他知道顾留白说的是事实,便点了点头,道:“是。” “你未能按照约定,在昨夜之前就备好通关文牒,想必是你的做事习惯使然。你对我们不够信任,你想着的是邹老夫人确定周驴儿就是邹嘉南之后,再给我们通关文牒。假如我们是骗子,你便根本不用去费力。”顾留白看了他一眼,道:“只是仓促之间去办这件事,和早早提前准备好之间,是有区别的。既然你已经反思了时间的问题,自己便应该已经想明白了这点。” 华沧溟面色有些难看起来,“我会去弥补这个错误。” “在我们到达幽州之前,我给你这个机会,再给我们所有人重新弄一份通关文牒,我不想进入长安的第一时间就落入那些贵人的视线之中。”顾留白看着华沧溟,认真的说道:“我希望你记住,和我做生意,一是一,二是二,绝对不能有任何的差池。” “不会再犯错了。”华沧溟异常肯定的说道。 他没有愤怒,反而松了一口气。 能够和这样的人做生意,对于整个邹家和华家而言,都应该是好事。 “若是邹老夫人的身体没有什么问题,我想要在中午出发。” 看着华沧溟走出营帐的背影,顾留白听着还在传来的凄厉惨呼,他在重新拿出柴刀的同时,忍不住揉了揉自己两侧的太阳穴。 听得他都脑袋疼。 之前他也是听阴十娘提过一句,说陈屠很擅长逼供,但他也真没想到陈屠的逼供瘾这么大。 阴山一窝蜂这些人,在阴山恐怕也实在无聊。 不过想想也是,阴山那地方多的是草原和牛羊,少的就是人。 尤其这些年,阴山那边安稳了很多,他们一年恐怕也接不到多少桩生意。 阴十娘说让龙婆玩玩弓箭是让她有些参与感,没准另外一个原因就是阴十娘杀人实在太快,他们又实在闲得慌,于是硬给自己加点限制,加点难度,顺便让人多误判一些阴山一窝蜂,别弄得以后没有什么厉害的人物敢从阴山那边逃亡。 陈屠从那两间屋子里走出来的时候,浑身都是干干净净的,好像洗了个澡又换了衣衫才出来的。 但更令人震惊的是,邹蓑衣等人出来的时候,浑身也是干干净净的,只是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眼神涣散,走路起来腿和软面片一样。 就连那两个六品的修行者也是一样。 看不到任何的皮肉伤,但看见陈屠就像是看见活阎王一样,整个人往地上软。 陈屠满脸红光。 就是对顾留白的神色有点不太满意。 整个刑讯逼供的过程,顾留白看都没有过来看一眼,而且现在顾留白的脸上都没有丝毫的好奇。 “你真不好奇我是怎么整他们的?”陈屠有些郁闷起来。 顾留白笑了笑,道:“原本有些好奇,但听他们叫那么长时间,我就想起来前朝戎州有两个酷吏一个擅长做人皮灯笼,一个擅长给人脑袋上扎针。扎针的那个可以刺激窍位,让人陷入各种痛苦之中,说是有的针可以让人口中奇酸无比,酸得骨子里就像是有一万只爪子在刨,有的针可以让人无法呼吸,但又不会窒息,比水刑还要可怕,听说有几十根不同的针配合不同的手法,再厉害的人都熬不过七针。我猜你身上肯定有这样一套针,只是不知道另外一个人的手法你学会没有。” 陈屠笑都笑不出来了,他盯了顾留白好一会,“连这些你都听说过?” 顾留白却忍不住笑了。 每个人小时候都听过不少睡前故事。 他也不例外。 不过他听到的睡前故事比较独特。 都是那种特别刺激,特别惊悚的。 比如瓮中佛啊,蜡封尸啊,行走的蓝面尸啊,大隋朝的水牢,十大酷刑之流。 周驴儿也爱听。 所以他去跟着那个老喇嘛第一次去天葬,就没一点害怕,只觉得好玩。 让那老喇嘛惊为天人。 第六十一章 十娘第一课 老喇嘛觉得周驴儿是长生天特殊眷顾的存在。 但其实是那些东西没有周驴儿自幼所见所闻的惊悚。 玩蛇还要先拔毒牙避免被咬呢。 那些死人骨头又不会咬人。 陈屠因为顾留白的反应而很无语。 他好意一会才缓过来,“邹家四房和吴管事的人都招了,邹家四房的人对当年的事情不清楚,这次他们只是听从邹家七房的命令行事,邹家七房为什么一定要周驴儿死不清楚,反正按照他们原先的设计,回去之后就说周驴儿是个假货。” 顾留白点了点头,示意陈屠继续。 陈屠接着道:“吴管事的口供有点意思,他说当年出事之前,有几个天竺僧人在邹府附近出现过,不久前他在幽州城里又见到了两个天竺僧人,那个被贺火罗打死的黑蛟剑主也不是他们找的,他怀疑是和那两个天竺僧人有关系。” “怀疑?”顾留白笑了,“你这词用的好。” “这不是我手段不行,是他自己也不确定。”陈屠耐心解释道:“吴管事被卷进这件事倒不是邹家七房的指使,而和当年周驴儿被送出关的事有关。” “当年他在邹家还是个小角色的时候,有人给了他不少银子,就问了他一些似乎无关紧要的问题。” 陈屠见顾留白听得认真,心里倒是有些得意,说得越发细致,“那人问了邹老夫人给周驴儿取什么名,还有路过的高僧在邹府停留的一段时间里做了些什么,说过什么话没有,诸如此类的小事。结果之后周驴儿送出关外,那列车队就出了问题,吴管事就怀疑自己被牵扯进去了。这次他家中孙子突然病重,突然又来了个游方郎中,一贴药就给治好了。那个郎中和他说,若是想他孙子今后好好的活着,那便让他这次出来配合邹蓑衣,好好办事。他怀疑这个郎中也和天竺僧人有关系。” 顾留白蹙眉道:“怎么说?” 陈屠道:“他说那个郎中身上有些特别的香料味道,和天竺僧人身上的气味很像。无论是之前那些个在邹府周围出现过的天竺僧人,还是他这次恰巧在幽州城里见到的两个天竺僧人,身上都有那种特别的辛香气味。” 顾留白道:“他倒是不笨,就是太蠢。” 陈屠看了顾留白一眼,“你这什么话?” “在邹家呆了这么久,都不清楚邹老夫人是什么样的人么?自己无意犯下的过错,原本有弥补的机会。”顾留白微讽道:“遇到这种事情,产生了这种怀疑,那老老实实禀报邹老夫人多好,非得错上加错,深陷泥潭。” “那不是想着一了百了,这样最为干脆么,谁会想到遇到你这种妖人。”陈屠道:“邹家四房在邹家最没有地位可言,说白了老夫人若是一闭眼,邹家四房的那一点生意都要看邹家七房的脸色,而且他们也不愿意突然断了传承的大房突然又续上了。但周驴儿这样一个小孩子在邹家七房眼睛里恐怕不算什么正儿八经的对手,我顺便问了问邹家七房的情况,我觉得邹家七房也根本没有差使那黑蛟剑主的本事。” “邹家七房也应该是被摆上棋盘的棋子。” 陈屠嘿嘿一笑,“到时候从那些天竺僧人身上着手,恐怕会比较快的揪出幕后的老鬼。” “都要查,不只是邹家七房,除了老夫人,邹家其余所有人都要查。”顾留白平静的说道,“这些门阀用于掩盖真相的手段特别多,顺着一两条线索查出来的东西,未必是当年的真相。” …… “这事情整得好像有点奇了怪了。” 陈屠慢慢开始觉得这味道有点不对了。 大唐的权贵门阀都是擎天巨柱,从来只有权贵门阀对付人,没人敢对付权贵门阀的,但顾留白的三言两语里,怎么好像充满了先挑点门阀子弟祭祭天的意思? 通关文牒很快送到了。 一行人继续朝着幽州进发。 陈屠的这种感觉越来越浓烈。 他们在阴山是专门猎杀那种十恶不赦的逃犯的。 通关文牒的珍贵程度他们自然比任何人都清楚。 它意味着全新的身份。 可以让人抛去所有过往,重新开始。 那些逃亡的大寇都是很有本事的人,然而他们之所以逃到阴山还逃不出去,就是因为他们怎么都获得不了全新的开始,得不到这种文书。 然而对于已经到手的珍贵文书,顾留白却一点都不满意。 华沧溟也只是百般保证,到幽州之前,邹家还会准备好另外一份万无一失的通关文牒。 幽州的华家不算顶级的门阀,甚至和陈郡谢氏都有着很大的差距,然而他们这样的门阀在大唐已经有了赐予别人新生的能力。 再想想谢氏的那个随随便便就倾覆了黑沙瓦的年轻人,顾留白这种面对权贵门阀都随意指使的态度,让陈屠真的很难想象。 思维和认知,会决定一个人在世间的位置。 顾留白很能理解陈屠的这种迷茫。 他所见的世界很小。 从一开始生存在这世上,他就活在门阀的阴影里。 就像胡老三,也只是觉得好管闲事就会死。 只是那些让他死的规矩,不过是那些权贵门阀手里的工具而已。 这些人所拥有的修为,所拥有的力量,明明不该是阴山草丛里的狼群。 他们这些人和门阀之间,只差一个顾留白。 只差一个不局限于他们认知的脑袋。 只要摆放在这世界合适的位置,他们便是陈屠脑子里的门阀。 很顶级的门阀。 …… 当一个人展现了碾压级别的实力,据理力争的提醒也会变成赤裸裸的威胁。 顾留白温和的提醒过华沧溟之后,在通关文牒上翻了错误的华沧溟接下来的行事变得极其谨慎。 甚至连下一个宿营地都没有动用华家的力量,而是通过邹家的关系,进入了一名富商的牧场。 因为本身不属于冬季牧场,所以偌大的牧场空空荡荡的,一头牛羊都没有。 营地里的食物早已备好,入夜之后,当绝大多数人进入梦乡时,阴十娘出现在了顾留白的面前。 “带着那把刀,随我来。” 她带着顾留白进入了牧场深处,在一株很大的松树下停了下来。 顾留白一直四处看,没发现龙婆的踪迹。 “你想明白龙婆为什么给你这把刀了没?”阴十娘停下来之后,就看着顾留白问道。 顾留白认真道:“我猜龙婆是要让我用这把刀练习自己真气的控制,让我对自己的真气更加熟悉,拥有更深的理解。” “你的理解大差不差。” 阴十娘说话一向爽利,她露出一些满意的神色,“你要明白,世间几乎所有的修行者都觉得自己特别了解自己的真气。自己一丝丝修炼出来的真气,难道自己还不了解?但事实上就和所有的男人觉得自己特别了解和熟悉自己的老婆一样,其实那只是你以为。可能好多人看着你,心里想着的都是你压根不了解你的老婆。” 顾留白忍不住咧嘴,“你这个比喻很精妙,就是我年纪还小,还没老婆,体会不到其中的精髓。” 阴十娘知道顾留白是懂了却装不懂,她只是接着道:“这世上所有修到了七品的修士,一万个里面,有九千几百个到死都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修炼不出神通,晋升不了真正的八品,但其中至少有八成,是压根没想到问题出在自己对自己的真气根本了解不够深。” 顾留白点了点头,道:“我懂了,你意思是说就像大多数男人其实压根不了解自己的夫人,所以怎么都弄不出新招数。” 阴十娘大皱眉头,“你的比喻也很精妙,但你年纪还小,谁告诉你的这些。” 顾留白得意的哈哈大笑,道:“冥柏坡上那些来往的马队里面的汉子,整天说荤话,我听得可多了。” 但顾留白也没得意忘形,他马上又认真起来,“所以唯有对自己的真气了解极为透彻,极其熟悉,甚至不用去思量,身体和一切意识就自然知道流淌多少真气到某个地方最为合适,才能真正的进阶八品?” 阴十娘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道:“是这个道理,但绝大多数法门品阶本来不成,修炼出来的真气本身就开辟不出什么神通。” 真气法门本身就有高下之分,顾留白对于这点自然理解。 阴十娘接着问道:“梁风凝传给你的刀法是无妄绝斩?” 顾留白认真道:“不错”。 阴十娘接着道:“不要用他的刀法,你用顾北溪的剑法,用这柄刀施展一下给我看看。” 顾留白知道这应该算是阴十娘正式教导自己的第一课了。 他也没什么废话,身影一动,直接对着阴十娘就使出了一招“连山喷雪”。 这是沧浪剑法之中很厉害的一招,即便是用柴刀,他也使出了这一招剑法的神韵。 巨浪如山涌起,浪花如山间飞雪狂喷。 阴十娘伸手往前一按,整个人往后飞起。 顾留白也随即停了下来。 他当然知道自己这一击肯定对阴十娘造不成任何的威胁。 他深吸了一口气,目光落在手里握着的柴刀上,眉头微微的皱了起来。 阴十娘也似乎在思索,沉默了数个呼吸之后,她开口说道:“梁风凝的刀法,是给你打好底子。” “打好底子?” 顾留白的面色迅速变得有些古怪。 怎么好像什么东西到了阴十娘这,都是打好底子? 第六十二章 霜起于无形 在冥柏坡,阴十娘对施展出飞蝗振翅起的邱白羽也是这么说的。 你们浮云剑派的浮云剑法,只不过是打好底子的剑法。 现在连梁风凝这种刀法宗师的刀法,也是打好底子? 还有不是打好底子的玩意吗? 阴十娘一眼就看出了顾留白这个时候脑子里在想什么,但她脸上的神色依旧没有丝毫的变化,只是平静的说道:“无妄绝斩是大正刀法,不讲究诡奇,甚至连招数都没有什么,一刀砍脖子就是砍脖子,不会去砍别的地方。讲究的只是气力运用,肉身的协调。” 顾留白的神色迅速严肃起来,这的确是事实。 “你的确已经掌握了沧浪剑法的真意,如果你只修沧浪剑法,你真气修为将来应该能够进阶八品,演化神通,那必然成就大剑师。”阴十娘接着说道。 若是在长安,任何一处修行地的修行者对门下弟子说出这样的话,流传出去一定会引起轩然大波。 但阴十娘这番话说得理所当然,听着的顾留白也似乎觉得理所当然,神色都没有什么变化。 “只是沧浪剑法的剑意和龙婆的刀法是相悖的。”阴十娘平淡的接着说道:“你用这柄刀,会更加束手束脚。” 顾留白思索着,他还没来得及回话,阴十娘的声音便又响起,“你再对我出一剑。” “好。” 顾留白没有任何的迟疑,挥刀往前斩出。 刀光匹练,他整个人包括手中的刀化为一体,就像是一道巨浪陡然涌起,硬冲阴十娘的中线。 这一招叫做“浪打天门”,是沧浪剑法之中少有的剑走劈斩的硬撼招数。 阴十娘不退反进。 她往前踏出一步,看了顾留白一眼。 顾留白悚然一惊,手中柴刀硬生生的横转,护住自己的小腹。 他只觉得若不变招,自己的腹部就会直接中上一剑。 然而阴十娘只是停了下来。 顾留白手中的柴刀发出了轻微的响动。 他凝神看去,只见有些碎屑掉落下来,原本只是隐裂的柴刀上,这一次真的出现了数道裂纹。 阴十娘确定自己的判断无误,她直接转身离开,同时说道,“你娘一开始的目标就不是我这霜剑,所以她不只是要你成就大剑师,她的目的是龙婆的风刀,是想你奔着真正人间无敌的九品去的。至于我今夜教了你什么,接下来你如何做,你自己体会。” 顾留白没有急着返回自己的营帐,而是直接在松树下方坐了下来。 这些修行者中顶尖的人物似乎都是一个德行,总要留下点什么疑团让他自己琢磨。 大剑师肯定不是他的尽头。 这点他丝毫不意外。 若那是尽头,那他也不需要去长安补足他现在的真气法门了。 他现在的真气法门,支持他进入八品不是问题。 就连旁观的阴十娘都十分确定。 打个底子… 梁风凝的刀法是打个底子。 那郭北溪教给自己的沧浪剑法,是不是也只是打个底子? 阴十娘让他出手两次,又回击了一次,这里面肯定有很深的用意。 好难揣测。 顾留白坐了足有半个时辰,突然之间,他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他突然想到了阴十娘杀死罗青的那次,对临死前的罗青说过的一句话。 “并非剑快,而是出其不意。” 在当时,他觉得这绝对是阴十娘对罗青的调侃,让他更加死不瞑目一些。 杀罗青的确用不到吸引他注意力的箭矢,更不需要用那璀璨的虚剑,而且阴十娘随手的一剑,必定不是全力,那一剑对于她而言的确不算快。 按照顾留白的认知,阴十娘的霜剑毫无疑问是天下第一快! 大唐境内现有的剑宗之中,没有比霜剑法门更快的剑法。 但阴十娘平时一本正经,不爱开玩笑,不调侃人,懒得说假话。 所以她说的并非剑快,而是出其不意这句话,是真的! 今夜她只是看了自己一眼,自己便感觉自己腹部要中剑。 但她接下来的剑会真正刺向何处? 所以霜剑的真意,极有可能不是极致的快,而是误导感知! 快固然天下第一,但它的出其不意,误导感知,更是天下第一! 想到这点可能的顾留白深吸了一口气,他并没有因此而恢复平静,心脏反而跳动得更为剧烈了一些。 霜剑! 不是她刺中对手留下的伤口之中那一点真气残留形成的凝霜。 这名字里面的霜,真意恐怕是指霜冻因寒意起。 寒意起而霜结无形。 无论是荒漠之中,还是寻常人家的菜园子里,抑或是街巷中那些未落的屋瓦之上,不知道第一朵霜花是何时而起,何时凝成。 极致的快加上误导感知,让这一剑真正来时,宛如真正无形! 这才是霜剑这个名字的真解! 快终有极限,这霜结无形,却无极致。 郭北溪的沧浪剑法,无论是身形还是剑意,自然都是极快的。 所以阴十娘是因为十分尊敬郭北溪,加之自觉郭北溪若是活着,可能在剑道上还能领先在前,所以她都不好意思说,这沧浪剑法,其实也是用来给他打底子用的? 一通百通! 霜剑也是给龙婆的风刀打底子用的! 寒意起霜结无形,风起时无孔不入。 想到龙婆斩向贺火罗的那一刀,他便豁然开朗,全部想明白了。 七品晋升八品,演化神通,就是如何将自己所修的法门融汇出一条极致的道! 按照阴十娘今夜要他领悟的道理,哪怕阴十娘有个同门也修行霜剑法门,哪怕两个人真气修为截然相同,但若是对于霜剑的理解不同,一个人只追求极致的快,却不能在霜剑的误导感知上走出很远的道路,那恐怕也根本无法挡住阴十娘的一剑。 阴十娘让他用这柄柴刀施展梁风凝的刀法和郭北溪的剑法,尤其让他施展两次沧浪剑法,就是要他自己想清楚,接下来这段时间,他应该用沧浪剑法来使这柄柴刀。 因为沧浪剑法讲究突然爆发,突然停歇。 无论是身法还是剑法,都是一个浪头涌起,要么瞬间收势,要么下一个浪头涌得更猛,这起起落落之间,真气一个个浪头一样翻涌堆叠,不把这柄柴刀炸裂,真的极难。 反观梁风凝的刀法,就是规矩的很,真气运用没这么难。 阴十娘在空旷的牧场之中走着走着,她身边就多出了个龙婆。 龙婆只是乐呵呵的看了她一眼,阴十娘便转过头去,道:“他今夜就会想明白的。” 龙婆似乎也很确定,笑眯眯的点头。 “陈屠在马车上和我说,这人和周驴儿自幼睡觉前就听顾十五他娘说各种惊悚事情,而且每次都说特别多。” 阴十娘知道龙婆喜欢听顾十五有关的事情,她便细细的说道,“我怀疑他娘知道自己时日不多,迫不及待的将无数东西塞进他脑子。” 龙婆默默点头。 阴十娘继续说道,“但我怀疑顾十五很小的时候就感觉得出来,所以讲的那些故事,那些惊悚的东西,似乎顾十五全部都硬生生的记住了。” “他这人记性好,可能也是练出来的。” “他很会琢磨事情,脑子聪明,悟性也高,哪怕只炼剑,将来成就也会在我之上。” 第六十三章 幽州可猎鹿 接下来数日,顾留白都是贺火罗驾车,他独自一个人一个车厢,晚上也是一个人一顶营帐,所有心思都花在了手头这把柴刀上。 邹家的事他一点都没有分心去想。 龙婆和阴十娘虽然在停车休憩时偶尔会和他打个照面,但应该很清楚他的修行进度,问都没问他一句,更不用说教导他新的东西。 不过阴山一窝蜂这些人里面,最为神奇的还是那个徐七。 从冥柏坡到现在,他连徐七的人都没见到过。 只知道陈屠很确定徐七一直跟着,也不知道他怎么跟的,居然连华沧溟和他的部下也没有丝毫察觉。 又一个午夜。 云中郡以西两百余里的一处道边,横七竖八停了不少马车。 马车旁的营地里燃了好几堆篝火,其中的一堆篝火旁围坐着的都是年轻人。 一共八男四女,除了几个看上去比顾留白明显要大几岁,其余人也都是十六七岁到二十岁不到的年纪。 这些人身上的衣衫看上去就华贵,明显都是富家子弟。 火堆上吊着一个大铁锅,里面煮着的羊汤刚刚沸腾,咕嘟咕嘟的冒着气泡。 有人小心翼翼的取出些香料,拨了一些洒入锅中。 在这堆篝火的百步开外,还有不少侍从模样的人正在布置营帐。 突然之间,云中郡方向的官道上传来数声哨响,接着有马蹄声响起。 黑暗里冲出六名骑者,当前领路的一名骑者远远的就大笑起来,“秦澜,容秀,你们决计料想不到我带来了什么贵客!” 一名身着青色锦衣的少年连忙站了起来,冲着那名骑者叫道:“你不要冲得太近,别把羊汤里弄得全是尘土。” “些许尘土,无伤大雅!” 这名骑者哈哈一笑,说归这么说,但到了五十步开外便勒停了马,下马走了过来。 这是一名身着劲装,英姿勃发的少年,他身材高大,双目炯炯有神,走路带风,似乎浑身都透着用不完的精力。 他身后跟着的一名少女显得风尘仆仆,但黑暗之中都显得容貌清丽可人。 “华琳仪?” 围着篝火的这群年轻人刚刚看清她的面目,便都惊讶的站了起来。 一名身着白色衣衫,丰胸细腰的少女顿时惊喜的扑了上去,直接就将那名少女抱了起来,转了个圈,欢呼道:“你不在长安么,怎么会来了这里?” 华琳仪一脸疲容,她拍了拍这名惊喜不已的少女的额头,又看了看她的胸口,头疼般道:“容秀,又大了许多啊。” 丰胸细腰的白衣少女佯怒道:“你这小蹄子,让你去长安读了那么多圣贤书也是无用,一张嘴就说些不三不四的话,还不如回来找个正经人家嫁了,让你夫君好好管教管教。” 华琳仪抿嘴一笑,这才回道:“我家中有些急事,要和我兄长会面,可能最多过个两日,他就会取道云中郡。我原本想明日继续赶路,却不料在云中郡撞到了晏长寿,得知你们这一堆人都过来猎鹿,我就赶来和你们碰个面。” 那身着劲装的高大少年便是她口中的晏长寿,闻言顿时又得意大笑,“也不知琳仪在想长安的哪个才俊,我在她身后喊了半天,她才回过神来。” 此时有一名身穿淡黄色袍服的少女对着华琳仪盈盈一礼,轻声道:“琳仪,沧溟兄会在这边逗留吗?” 这少女五官精致至极,让人一眼看去便觉得是人间绝色。 她的一举一动,都会让在场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被吸引过去。 “紫嫣,你别老是想做琳仪的嫂子。”晏长寿和这名少女十分熟稔,也是随口一句玩笑话,让这名绝丽少女玉面浮起一层绯红。 华琳仪微微一笑,回礼道:“家兄有军务在身,估计耽搁不得,不过我若是和他见面,一定转达紫嫣对他的思念之情。” 绝丽少女跺了跺脚,伸出一根玉葱般的手指头点了点晏长寿,“你们这些人,一个个就知道拿我寻开心,是我好欺负不成?” 篝火畔的这些年轻人都是幽州一带的世家子弟,带华琳仪过来的晏长寿,其父亲是正五品定远将军晏赤虎,这江紫嫣,其父亲则是从五品的秘书丞江清远,至于那容秀,却是和华琳仪自幼一起长大,其父亲便是幽州参军容琦,也是正四品下的大官。 不过这些世家论起来当然和华家有些差距,所以除了这些个平日里和华琳仪本身亲近的人之外,其余人倒是处处透着拘谨,生怕不小心说错了话,惹得华琳仪不快。 不过华琳仪心中倒是高兴,她在长安呆得时间长了,原本就想念这些好友,所以即便她连日快马赶路十分疲惫,但听晏长寿说这边聚了这么多人,她还是第一时间兴冲冲的赶了过来。 容秀原本和华琳仪无话不谈,又有心帮衬江紫嫣,在篝火旁给华琳仪盛了碗羊汤,看着她喝起来之后,便开口游说道:“既然沧浪兄要路过,我们也不急着去山里猎鹿,要不我们索性和沧浪兄见过一面之后,再行进山?” 江紫嫣静静坐在火堆边,她当然听得明白容秀的意思,只是她原本也只是跟出来看看,不好意思耽搁了所有人的行程,反而认真的轻声轻气道:“琳仪说沧溟兄有军务在身,我们还是不要耽搁他了吧?” 晏长寿顿时笑道:“那先不管沧溟兄那大忙人,既然琳仪来都来了,那我们总得想法子将她多留一阵?琳仪要是有别的想法,我们自然作陪,也不需急着去猎鹿。” 他这完全是明人不说暗话。 对于这帮子人来说,猎鹿本身就只是玩玩,玩玩哪里有和华琳仪混得熟重要? 看着其余人还有些矜持,那身穿青色锦衣,名为秦澜的少年便冲着华琳仪笑道:“琳仪你意下如何?” 华琳仪喝完一碗羊汤,精神略好了些,当下便笑了笑,道:“秦澜,只要不妨碍你和容秀她们的兴致就好。” 容秀顿时冷笑,“你不在的时候,人家可是时时念叨你,谁妨碍谁,那可不一定。” 秦澜也不羞怯,冲着容秀道:“容秀你若是离开幽州去长安,我见不着你,必然天天将你挂在嘴边。” 华琳仪微微一笑,一只手却是轻轻在容秀的臀上拍了一记,“好弹手哦,一定很能生,若是你离开幽州,不知多少少年郎会茶饭不思,日思夜想。” 容秀狠狠瞪了她一眼,“少来这一招,将来你若是有了如意郎君,我一定将你幼时的糗事一一告诉他。” 华琳仪呵呵一笑,原本还想和她斗嘴,但突然想起什么,看着正在奋力嚼着一块羊肉的晏长寿说道:“来的路上我听说这边匪患严重,你们此时去山中猎鹿,倒是有些危险。” 晏长寿硬生生将那团一时嚼不烂的羊肉吞下了肚子,不以为然的笑道:“琳仪你是去长安待久了,再加上先前对这种事情也不关心,匪患又不是今年才有,年年如此,清剿不尽,那些腌臜货要么依靠天险,要么如蛇虫蝼蚁藏匿深山,皆是欺软怕硬之辈,他们哪敢动我们?” 华琳仪对晏长寿也十分了解,看着他笑得有些诡异,便瞬间想清楚,这些人恐怕是接着猎鹿的由头,来猎杀一些山匪。 这些人虽然不在意那一点军功,但猎鹿哪有猎杀山匪来得刺激? 晏长寿看了华琳仪一眼,便知道她也想明白了,顿时挑逗道:“琳仪你在长安循规蹈矩久了,不若也随我们山中去野一下?” 华琳仪颇为心动,沉吟道:“若是你们决定等我家兄,那我见过他之后,再行定夺。” 晏长寿挤眉弄眼道:“若是琳仪随我们去猎鹿,那我们岂不是如虎添翼?琳仪正好让我们见识一下永平剑院的精妙剑法。” “吃你的羊肉吧。”华琳仪倒是一点都不讨厌晏长寿。 长安的年轻才俊固然文雅,但好多骨子里都习惯于惺惺作态,晏长寿虽说其实也是精明之徒,但好在心直口快,什么都摆在明处。而且为人大方,不太计较。 最为关键的是,此人还是很乐意迎合众人想法,一起做些有意思的事情的。 对于修行者而言,练剑原本就是为了杀敌,但是她到了长安,却只见在很多权贵眼中,佩剑和修为倒像是变成了装饰品。 好些个年轻才俊哪怕修到了五品,却根本未曾经历过真正的厮杀。 她就很鄙视那些人。 幽州这边和长安相比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也不缺流寇山匪,晏长寿说要见识一下她的剑法,无形之中倒也提醒了她,或许回到长安之后,可以挑唆些志同道合的人偶尔回到幽州来“猎鹿”。 这不比那些无聊的诗会、剑会有趣得多? 这对她在长安开辟人脉应该大有好处。 「三更来!」 第六十四章 与表姐亲近 一顶顶营帐很快扎好。 检查过营帐之后,四名身穿黑色袍服的男子分散开来,很快消失在四个方位。 其中一名身穿黑色袍服的男子在距离营地西侧四百步的地方停了下来,就像猿猴一样轻松的攀跃到了一株大树的顶部。 他在几根枝丫上绑了绳索,铺了一条黑毯,做了一张简易的吊床,就半躺在上面,然后将弩箭等物放置在身侧。 今夜他便负责镇守营地西侧。 在做这一切的时候,他觉得和往日有些不同,似乎周围有什么东西在看自己。 但仔细观察数次,却是没有任何的异常。 一直等到天亮,这名镇守营地西侧的男子才彻底松了一口气,自觉可能是自家老爷来前的反复交代,让他心中有些压力,不免有些疑神疑鬼。 一夜睡得安稳,在清晨的鸟鸣声中醒来的华琳仪一扫昨夜的疲惫,用过早膳,活动了一会手脚之后,她便回营帐开始修行。 盘坐在软垫之上,她迅速的收敛了心神,一道道在她体内蛰伏的真气被她迅速唤醒,如同一条条游鱼般迅速穿行于她的经脉之中。 在她的感知里,她体内所有的窍位也像一颗颗星辰亮起,星光连接在一起,那些真气流淌得越来越快,就像是突破了时空的界限,在星辰和星辰之间跳跃。 她的肌肤原本就很白,此时更是透出一种肉眼可见的玉色光泽,整个身体在真气冲刷的作用下,似乎在朝着截然不同的物质转变。 突然之间,她的肌肤上有无数细微的鼓起,就像是有许多细物要从肌肤下钻出,但不断起伏之间,却又最终无法真正的露出头来。 真气已然贯通全身,却还未能成玄。 她的修为已到五品,但距离六品似乎还要不少时日的磨砺。 不过在同龄人之中,她的修为进已经算是很快了。 在长安,除了那些得天独厚的皇族子弟和一些仅次于皇族的门阀子弟,倒也没几个同龄人的修行速度在她之上。 “琳仪?” 营帐外突然响起晏长寿的声音。 “怎么?”华琳仪微微皱眉,昨夜她已和这些人说好,按理而言,晏长寿不会来打扰她的修行。 “你不是说沧浪兄最快也要后天才能到这边?”晏长寿的声音传入她耳廓,带着些犹豫,“但我方才得到消息,应该是他们…昨夜扎营的地方,距离我们不到八十里。” “这么快,他都不管老夫人的身体吗?” 这是第一时间出现在华琳仪脑海之中的念头,接着她便觉得哪里有些不对,自己的兄长行事变得谨慎也就算了,怎么好像连她都瞒着? “难道是老夫人有意外?” 一念至此,华琳仪面色剧变,一个箭步便冲出了营帐。 “马来!” 她几个起落便跳上了一匹坐骑,转头对着晏长寿疾呼,“他们扎营的地方在哪,带我过去!” “骑马就骑马,叫什么马来,弄得我好像是马一样。”晏长寿无奈的跟上去,心中一阵嘀咕。 “他们这般着急是去做什么?” 华琳仪和晏长寿策马一冲出这临时营地,顿时惊动了所有人。 “糟了!” 江紫嫣原本还在整理妆容,眼见这般景象,她却是反应得比谁都快,当下不声不响的抢了一匹马就狂追上去。 “我的马!”秦澜顿时抑郁了,这也不管谁的马就骑吗? “这小蹄子这么着急做什么?不行,我得去看看!”容秀也抢了一匹马冲了出去。 “怎么回事?” 顷刻间,营地这些世家子弟几乎都追了出去,剩下一群随从都愣住了。 “你们收拾营区,其余人先和我跟上去。”一名黑袍男子迅速做出了决断。 “敌袭!” 用于示警的响箭声在顾留白所在的营地里响起。 “什么山匪这么大胆?” 数十名持弩的军士占据高处,看着道上疾涌过来的烟尘,心里都是沉甸甸的。 不过看清领头的那些人都是鲜衣怒马,这些军士顿时知道是前面的人搞错了。 华琳仪很快被拦了下来。 “我哥在里面?” “你们不认识我是谁?” 在距离临时营区两百步处被拦下来的华琳仪很快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华沧溟的亲妹。 明明领头的两个幽州兵是华沧溟的亲信,而且第一时间就对她行了礼,但还是请求她先不要进营区,并说已经通传进去,华沧溟应该马上就会出来。 但确定了华沧溟在里头的华琳仪如何肯等。 “肚子疼…痛痛痛,可能颠坏了肠子。” 她真气一涌,捂着肚子的刹那,脸色煞白,黄豆大的汗珠就从额头上滚落下来。 “快扶小姐进去!” 两个幽州兵顿时骇然,马上让人扶着华琳仪往营区送,但刚刚看到华沧溟从营帐里走出,华琳仪便已恢复了正常,示意那个扶着自己的大头兵赶快滚蛋。 “你这…还是那般…”华沧溟看着自己的这个亲妹就大皱眉头,他一时都不知道用什么言语来形容。反正这华琳仪从小就狡诈,装可怜,玩心机,他从小就玩不过她。 有时明明是他这妹子做了坏事,但弄到后来挨揍的却是他。 “老太太人呢,有没有出事?”华琳仪恨恨的盯着华沧溟,一副要剁了他的表情。 华沧溟皱眉道:“没有。” “你到底在弄什么玄虚,带我去见她!”华琳仪恼怒起来。 “让你那些朋友不要进营区。”华沧溟知道不让她见邹老夫人肯定事情更大,于是便扯了她往营区内里走,“你既然到了这里,便应该知道邹老夫人不想被人知道行踪,你还如此行事!” “好好说话,对我这么凶作甚!我难道不知道么,我一个字都没有和他们提。”华琳仪十分恼火,“难道我去了长安便不是你的亲妹妹了?” 华沧溟看了她一眼,无奈的轻声解释道:“当年邹嘉南被袭另有隐情,邹家四房和吴管事此次前来接人,竟是存了灭口的心思。幸亏老夫人得了人提醒,亲自来镇住了场。” “什么?”华琳仪顿时愣住。 华沧溟沉声道:“老夫人容他们活着,是要查出当年真相,所以一切都隐秘行事。她已经令吴管事他们传回消息,告知邹家七房已经处理妥当。” 华琳仪深深皱起眉头,“背后主使是邹家七房?” 华沧溟摇了摇头,轻声道:“邹家七房肯定牵扯其中,但背后主使到底是谁,还未可知。” 华琳仪点了点头。 她知道邹嘉南乃是邹老夫人的心结,只是总觉得好像哪里有些不对,自己的兄长这次好像过分成熟了些。 “琳仪,你过来。” 刚转过一辆马车,她就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只见邹老夫人正坐在一张竹椅上,正一边慢慢吃着东西,一边和两个少年在说话。 两个少年都穿着相同的衣衫,只是其中一个少年长得瘦猴一样,浑身没有几两肉,此时和邹老夫人分外亲近的样子,她便是一怔,心想难道这就是邹嘉南? 邹老夫人一眼就看出了她的心中所想,对着她又招了招手,然后对着身前刚刚啃完一张饼子的周驴儿笑着说道:“这是我和你说过的琳仪。” 周驴儿马上发挥了自来熟本色,拍了拍衣衫上的饼屑就异常热情的站了起来,笑嘻嘻的冲着华琳仪道:“原来是表姐,长得怪好看的,我们以后多亲近亲近。” “你就是嘉南?”华琳仪大皱眉头,她觉得怪怪的,原本在她的想象之中,邹嘉南要么吃尽了苦头,凄惨可怜的模样,要么就是坚忍不拔,变得和荒原上的蛮子一样粗犷。但眼前的这个笑嘻嘻的瘦猴给她的第一感觉就像是随便从哪个戏班子里找出来冒充的。 “老夫人确定过了。”华沧溟生怕她说出什么过分的话,马上就在她耳畔轻声说了一句。 “老太太,你可急死我了。”华琳仪对着周驴儿点了点头之后,就拱进邹老夫人怀里撒娇,同时偷偷的看另外一个少年,“另外那个是谁呀?” “那是顾凝溪,顾先生。”邹老夫人和蔼的笑着,道:“便是他将嘉南好好的送到我跟前的。” “他?” 华琳仪看着顾留白,面上显出惊讶的样子,但心中却是怀疑开了。 这少年看上去也挺柔弱的,在关外自己不被人欺负死就很好了,还能和邹老夫人搭上线,好生生的将邹嘉南送到她面前? 华沧溟想要提醒她此人绝非她所想的那般简单,但想着顾留白之前的交代,他暗中咬了咬牙,还是忍住了。 “你急着来看我,怎么弄出这么大动静?”邹老夫人溺爱的看着华琳仪问道。 “正巧碰上了容秀和晏长寿他们。”华琳仪娇笑道:“他们的阵仗比较吓人,和我没什么关系。” “哦?”邹老夫人却是来了兴致,“这群后生聚在这边是要做什么?” 华琳仪道:“他们要去山里猎鹿,还缠着我让我一块去。” “散散心也好。”邹老夫人笑眯眯的说道,“要不你带嘉南一块去,正好让他和你们亲近亲近?” “带嘉南一起去,可以么?”华琳仪倒是愣了愣。 这老太太刚得了这个宝贝重孙儿,怎么舍得? “你们年轻人有年轻人的玩法,我见了他就放心了,哪里来的不舍得,你帮我照顾好他便是。”邹老夫人说了这一句,却是又自责起来,“看我真是老糊涂了,还没问嘉南想不想去。” 周驴儿笑嘻嘻的看向顾留白,“十五哥,猎鹿好玩么,你要不要去?” 邹老夫人和蔼的看着顾留白,“顾先生想去吗?” 顾留白刚想说不去,阴十娘却从一辆马车后走了过来,道:“你可以去。” “??” 顾留白有点懵。 华琳仪也有点懵,这突然走过来的女子是谁? 第八十八章 和过往告别 容秀帮我个忙。” 顾留白刚想去找陈屠说两句,就看到容秀营帐里探出头来。 “帮什么忙?” 容秀马上屁颠屁颠的跑过去了,心想难不成自己的机会真的来了。 “今晚你们帮我盯一下那株枣树,看看到底谁取走了树下的东西,我怕真正缺钱的那个反而没拿到。”顾留白轻声道。 “啊?就是这么…”容秀顿时有些失落。 顾留白微微一怔,“那你以为是帮什么忙?” “没什么,本郎兄放心,一定不会合眼的。”容秀白皙的脸上顿时浮现一层红晕。 蓝姨啊蓝姨,看你今天行不行。 顾留白得意的一笑。 他方才原本准备再往那株野枣树下放些钱袋子的,但转念一想,他却是拿了一把比较沉重的长刀出来。 这把长刀的刀把是纯金的,那肯定十分值钱。 之前那柄宝剑也不轻。 他就想给蓝姨加些难度,看她今晚能不能在这些世家子弟的眼皮子底下拿走一件。 “顾凝溪让我们帮忙盯着那株枣树,看是什么物事来拿的…他今晚做什么去?”华琳仪听到容秀的告知,脸色有些古怪起来。 “终于和本郎兄说上话了。”都过去半个时辰了,容秀的脸还是红的。 她思绪都变慢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说和裴云蕖出去散心,日出前就会回来,让我们不要离开营区,不要探究他们的行踪。” 华琳仪心中充满说不出的情绪,似乎是嫉妒。 但另外一种情绪很快压过了其余所有的情绪,“他说怕真正缺钱的那个反而没拿到…难道他的意思是这边真有鬼,还不只一个。” 容秀笑吟吟的轻声道:“我心里有鬼。” “……!” 平日里华琳仪肯定让她有多远滚多远了,然而今日不同,她犹豫道:“容秀,晚上你别到处乱跑,就在我身边。” 容秀随口道:“为什么?” 华琳仪纠结道:“有鬼,我害怕。” “好你个华婊婊!”容秀冷笑起来,“你好的不学,却学了这一招,不过琳仪你学岔了,本郎兄都不在,你在我面前学有个奶用!” “江婊婊她们是假怕,我是真怕。”华琳仪郁闷至极。 她本来一点都不怕,一点都不信鬼神之说,但昨晚她睁眼的刹那就看见半个人飘了过去…她怕死了。 三辆马车缓缓驶出了营地。 华沧溟用黑色的眼圈凝视着黑夜。 他也怕死了。 注定无法入眠,怕今夜猝死。 “表哥,没事的。”周驴儿笑嘻嘻的出现在了他的身边。 他们能有什么事? 到明天早上有事的又是我。 华沧溟悲愤的看向前来亲近亲近的周驴儿,“凝溪兄,他们又要去做什么?!” 周驴儿笑嘻嘻的轻声说道:“表哥,有人会杀他们,但他们没事的,杀他们的人会有事。” “有人杀他们,裴云蕖都和他在一起,谁敢杀他们?”华沧溟的脑子一时转不过弯。 周驴儿笑道:“要杀他们的人又不知道十五哥的厉害,又不知道裴云蕖和他们在一块。” …… 彻底和过去的人生告别? 林以一靠在马车车厢上,咀嚼着顾留白的这一句话。 她隐隐觉得,顾留白说这句话有着很深的含义。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如厉鬼在林间穿行的凄厉破空声。 咄咄咄…… 车厢壁不断震动起来。 即便箭矢没有射穿夹层内里的铁板,但那种冲击还是让她的头皮有些发麻。 蒙着脸的顾留白和裴云蕖并排站立在第一辆马车的车厢一侧。 拖曳着三辆马车的战马,在一刹那就已经被射杀,刺鼻的血腥气在道上急剧的扩张。 上百名身穿黑衣的汉子从四周的密林间冲出,潮水般涌了过来。 林以一刚刚钻出马车车厢就看到如此肃杀的一幕,呼吸顿时一滞。 “你的剑。” 顾留白将影青递给裴云蕖。 “混账东西,我送出去的东西,难道还能要回来?”裴云蕖冷笑了一声。 这顾十五给她喝的药酒绝非凡物,此时她体内脏器之间的细微伤口都似乎在不断的涌起火焰,她浑身都烧得难受,似乎每一丝血肉都在提醒着她,要尽快动起来。 “那你用这把刀。” 顾留白顺手就将那柄原本是血红色的弯刀递给了她。 也不知龙婆让胡老三施了什么手脚,现在这柄血红色的弯刀变得黑沉沉的,表面还浮满铜绿色的斑纹。 这把刀虽然不凡,但和影青相比自然还差着一截,他当然是赚到了。 既然胡老三精通这种手段,那或许让他给影青做点手脚也是不错的选择。 “什么东西这么丑。” 裴云蕖极其嫌弃的接过弯刀,但一上手,她就感觉出了这把刀的特殊,“先凑合用吧。” 听着他们小声的对话,浑身都已紧绷的林以一生出极为怪异的感受。 这两个人仿佛不是置身在杀场之中,而是在烤火闲聊一样。 也就在此时,顾留白转头冲着她笑了笑,笑得露出了白生生的牙齿。 林以一浑身一震。 她明白了顾留白那句话的意思。 这是他送给自己的一场告别。 并非默默无闻的告别。 裴云蕖手中黑沉沉的弯刀突然亮起,那点点铜绿色的斑纹饥渴的吸吮着裴云蕖体内逸散出来的真气,然后闪耀出了金光。 一片片金色的花瓣飘满刀身。 如此华丽? 顾留白觉得这大大超出了自己的认知。 原以为是刻意做旧般做上去的普通锈迹,未曾想竟然还带着如此的效用? 裴云蕖在黑沙瓦时一直跟在他的身后,但她今夜身体里有一团火需要发泄,她第一个就朝着最前面的那个黑衣人冲了过去。 一声戛然而止的厉喝! 陌刀长直的刀锋从裴云蕖的头顶掠了过去。 裴云蕖弓着身体从刀下掠过,一刀斩在了黑衣人的脸上。 黑衣人连她的眼眸都没有看清楚,他的半张脸便直接离开了身体。 鲜血和脑浆瞬间铺满他剩余的半张脸。 “跟着我。” 在林以一想要呕吐时,顾留白的声音响起。 他的背影就像是黑色的山,遮住了她眼前的血腥。 就在这一刹那,她突然理解了江紫嫣前后为何有那么大的变化。 眼前这少年的背影给人的感觉就像是磐石般稳定。 可以挡住所有风雪,甚至连天塌下来,他似乎都会挡在那里。 裴云蕖不停挥刀。 在长安杀人一定要有理由。 尤其要杀的都是唐人的时候,她就会下意识的去思索这个人该不该杀,能不能杀。 但此时她突然明白顾留白想要她明白关外最为质朴的道理。 谁想要杀你,那你就砍死他。 不管他是谁。 这些黑衣汉子虽然骁勇,但大多数甚至不是修行者,他们根本没有学习真气法门的机会,他们凶悍的冲到裴云蕖的面前,但他们挥刀起来,在裴云蕖的感知里就像是慢动作。 她的刀无论往哪个地方砍去,每一道刀光闪现,就会砍倒一名对手。 冲到她身周的黑衣汉子就像是树杆依次倒下。 鲜血、碎肉、脑浆就像是泉水一样喷涌在她的身上。 突然之间,一名黑衣汉子从车厢顶上跳落下来,厉吼着挥刀朝着林以一的头颅斩去。 顾留白一反常态,他身体里的真气急剧的流动起来,手中的影青因为真气的灌涌似乎瞬间膨胀起来。 他横转剑身,准确而轻松的拍在了那名黑衣汉子的身上。 细小的剑身似乎瞬间化为了千钧重锤,那名黑衣汉子的身体瞬间产生了肉眼可见的形变。 一声如击重革的沉闷巨响! 黑衣汉子口中鲜血狂喷,整个人被拍飞了出去,飞回了车厢的那边! 所有悍不畏死冲来的黑衣汉子骤然停步,他们不可置信的看着那稍显瘦弱的少年,无法想象他那轻轻一挥竟然能迸发出如此非人的力量。 林以一的呼吸彻底停顿了。 她身体里的恐惧都似乎被这一剑拍飞了出去。 “这只是六品上的力量,不到七品。” 顾留白一剑拍飞那名黑衣汉子,缓缓收剑,平静的看了她一眼,轻声道:“六年,只要你能修到六品上,至少在幽州到关外,没有多少人能轻易杀得了你。” 林以一紧抿着嘴唇。 她一时没有回话。 “真正强者,注定寂寞。” 顾留白突然想用梁风凝的刀法了。 他大步跨出,以剑为刀,左一刀右一刀,毫无花巧的瞬间砍倒两人。 “退!” “五十步弩箭!” 黑暗中有人疾声发令。 退开,再用弩箭围射,这的确是很好的选择。 然而声音同样暴露了他的位置。 裴云蕖冲入了黑色的人群之中,瞬间斩开一条血路,冲向外围发令的那人。 也就在此时,和发令那人相对的方位,一名修行者如风掠来。 他身上灰色的披风兜着逸散的真气,让他的身体显得无比的轻盈。 他背负着三柄剑。 左右腰侧还各挂着一柄剑。 他的身上,一共有五柄剑。 顾留白一看就笑了,“这么晚还出来卖剑吗?” 林以一却是将嘴唇咬出了鲜血。 这人叫做柳道人。 他身上常年带着五柄不同的剑。 他是林家的大供奉。 这些想要杀她的人,是她的家里人。 第八十九章 太不尊重人 柳道人的手指极其潇洒的在身体右侧的剑鞘上轻弹。 铮的一声轻鸣。 银色的剑鞘里探出一柄古铜色的长剑。 他握住紫檀木的剑柄,体内的真气极为精准流畅的顺着掌指落入剑身的符纹。 古铜色的剑尖上骤然出现三条分叉的一尺来长的剑气。 顾留白微微一笑。 他朝着一侧踏出了一步,避开这三道剑气的同时,剑走刀势,一剑斩在古铜色长剑的剑身上。 咔嚓! 长剑被斩下了一截。 真气紊乱暴走,剑柄上檀木裂开,柳道人一声怪叫,整个人往后倒掠出去。 “真气尚可,但你这剑不行啊。” 顾留白负手而立,将影青置于身后,一本正经的说道。 柳道人面沉如水,手指再次轻弹,他背上绿色鲨鱼皮剑鞘之中挑出一柄玄色长剑。 这柄长剑剑身坚厚,没有剑尖,就像是一根铁尺。 唰! 空气裂帛般抖动,他身后的披风被真气所激,瞬间裂成数十条碎片。 一朵朵灰色祥云般的真气浮现在他肌肤表面,宛如结阵一般。 下一刹那,他体内爆发可怖力量,整个人就像是一头蛮牛般瞬间冲至顾留白的身前。 突然他一声怪叫。 顾留白不退反进,手中短剑似是要挑向他的小腹,但瞬间却好像被看不见的手牵扯一般,很不合道理的跳向他持剑的手指。 怪叫声中,他强行往后牵扯手中长剑,咔嚓一声,他手中一轻,剑柄还在,长剑的剑身却掉在了地上。 这柄剑竟然被齐着剑柄切断了。 “怪不得要带五柄剑,这柄也不顶用啊。”顾留白笑了起来。 柳道人的脸变成了猪肝色。 他这五柄剑在幽州很有名气,每柄剑都有各自不同的用法,可以配合不同的剑招。 但对方的剑锋利无比,而且剑招似乎也极为克制,他两招剑法都是还未施展完全,剑就已经断了。 练剑三十载,从未吃过如此大亏。 简直是奇耻大辱! “小子莫要猖狂!你也就仗着此剑锋利!”柳道人也顾不得潇洒,手掌在腰侧一拍,腰上剩余那柄金色剑鞘中的长剑突然龙吟。 白玉剑柄,金色剑身,剑气森然,符纹之中真气流散,渐渐形成两条金色的蛟龙围绕着剑身不断的旋转。 “这把剑可以!” 顾留白笑了起来,这柄剑卖相极佳,他觉得蓝姨一定十分喜爱。 与此同时,他还抽空看了裴云蕖那边一眼。 裴云蕖此时体内的药力显然已经彻底爆发,她浑身都笼罩着一层暗红的雾气,那冲涌到她身上的鲜血被真气和药气不断冲刷,使得血雾在她身外如潮汐一般汹涌。 这种态势,已经将那些悍勇的黑衣人都彻底震慑住了,十个人之中倒有九个人裹足不前。 裴云蕖的进步毋庸置疑。 不过经过了黑沙瓦那种周围都是银甲将领,都是屠魔卫的大场面,再面对这种小场面,没有进步也不应该吧。 “小子你还有闲心管别处?” 柳道人额头上青筋都暴突起来。 修行者之间的战斗,这少年郎竟还在歪侧着头看别处。 奇耻大辱,真的是奇耻大辱! 看我尽施平生所学,一剑斩蛟龙! 他体内都发出龙吟。 原本那丝丝缕缕的灰色真气在互相挤压之下,尽数变为金黄,就连他的面上,都似乎有金液在流淌。 “这真气法门倒委实有些高明。”顾留白眼睛一亮。 这像是郭北溪曾经和他说过的淬元法门,这一类法门之中最厉害的当属关中门阀的秘源镇罡,可以用自己真气镇压真气的法子,将真气在丹田和经络之中层层压榨,爆发出超乎自身修为水准的力量。 不过这种法门也有个坏处,一个控制不好,或者遇到那种真气更为霸烈的对手,双方硬碰硬的一下,修炼秘源镇罡的修行者极有可能经脉寸断,今后不死也成了废人。 眼下这柳道人的真气法门像极了秘源镇罡的路子,只是真气压榨凝炼之下,并不能直接提升一个大阶的水准,那比起关中豪门的这种秘源镇罡还是要逊色不少。 柳道人不知顾留白心中所想。 真气强度一上来,他顿时感觉自己变强了。 心中豪气顿生。 真气在剑身上层层覆盖,哪怕这少年郎手中的那柄短剑再过锋利,他也有信心用强横的真气将之震开。 一切都似乎如他预料。 少年的身法依旧迅捷,侧身闪过他剑气之锋的刹那,手中那短剑已落在他金色长剑的剑身之上。 咄! 真气和真气相击,剑身和剑身之间竟似隔了一层厚厚的垫木,只是发出了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然而柳道人预想之中的事情并没有出现。 这少年的剑并未被震荡出去,相反他整条手臂猛然往下一坠,被一种巨力压得整个人都瞬间失去平衡。 “此子的真气修为怎可能在我之上,难道他并非六品?” 他的脑海之中,瞬间充斥不可置信的念头。 接着他手上一凉。 他看到自己的手指和握着的剑一起掉落下去。 “真好,剑还有,手没了。” 顾留白收剑回去,顺便刺入一名想要偷袭林以一的黑衣汉子的心脉,同时微笑着对柳道人说了一句。 噗! 柳道人后撤一丈,体内真气瞬间乱冲,一口血箭从他口中飙射出来。 这少年的嘴和剑一样毒! 顾留白原本似要和之前一样负手而立,但就在他一口血箭喷出,体内真气乱冲的刹那,这少年陡然身体一震,突然像被一个浪头击飞一般,瞬间到了他的身前。 嗤嗤嗤… 顾留白连刺三剑。 三剑全部刺中柳道人的心脉。 这是江紫嫣的剑招,他觉得这剑招不错,顺便就学了过来。 柳道人身体一僵。 紊乱的真气伴随着鲜血从伤口涌出,瞬间带出了他所有的气力。 “我恨!” 他口中喃喃吐出二字。 因为他人还没死透,那少年就已经开始拿他背上的那两柄剑了。 吾乃幽州名剑师,六品巅峰,越明年便能进入七品。 少年!你太不尊重人! 顾留白不这么想。 他觉得这柳道人要么自己一开始就走了歪道,要么就是他的师尊是白痴。 用剑者尊,长安之中的那些权贵之所以对用剑的修行者都高看一眼,究其根本,是剑师单打独斗的能力极强,剑主诡奇轻灵,剑师身法也快,进退自如,杀人来去如风。 这身上带着五柄剑,这分量加起来就和背着一根重木上战场一样,平时修炼还行,真正杀人也这样,脑子莫不是有坑? 哪怕要讲究针对性的破招,那剑术的正道也是讲究剑招和真气的运用,以同一柄剑发挥不同的效用。 这带五柄剑的好处真能以奇破巧的话,那不是人人都带着一堆剑? 恨啥啊? 恨自己太蠢? 反正他觉得柳道人死得一点都不冤。 要不是想看看他这五柄剑和真气功法到底有什么玄虚,这种对手,他唰唰两剑就杀了。 真正的强者,就是如此吗? 鲜血泼洒在自己的身上,林以一却像是什么都感觉不到。 她痴痴的看着少年收拾完柳道人身上的剑,又开始摸柳道人身上的口袋,她心里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 终有一天,自己也要成为这样的强者! 她突然暴起,一剑狠狠刺入一名从车厢底里钻出来,想要偷袭他的黑衣汉子的背心。 气力之大,让她手中的剑直接洞穿这名黑衣汉子的身躯,将他钉在地上! 她没有去看扭曲哀嚎的黑衣汉子,而是看着顾留白,寒声道:“这些人,是我家中派来杀我的。” “我知道。” 顾留白回首冲着她一笑,“消息是我放出去的,这样你割舍得干净一些。” 林以一愣了愣,旋即沉默下来。 她虽然偏执,但却不笨。 她做出了这些事情,不仅是破坏了和陆家的联姻,而且相当于和陆家结仇,和那些一起猎鹿的世家子弟全部交恶。 她家中若是保全她,在将来必定引来更多的怒火。 用她的这条命,或许能够消弭一些怒火。 顾留白让华家告诫所有牵扯其中的世家,黑户寨和无头菩萨庙的事情必须绝对保密,只是所有牵扯其中的世家,恐怕都会忍不住探究那夜发生了什么。 他们终究会从自己家中这些子弟的口中,得知事实。 而顾留白会用今夜的这场杀戮来警告他们。 即便知道了,也要给我守口如瓶。 加之又有裴云蕖的参与,那今夜过后,幽州这些参与期间的世家子弟,自然清楚该如何处置,该如何站队。 林以一心中生出浓烈的怨恨。 她恨自己之前被当成联姻的工具,此时又被当成一条野狗般抛弃。 但这种怨恨很快消失。 她必须和过去说再见。 割舍这种无用的情绪。 今后她要面对的事情,绝对比今夜残酷,比今夜血腥。 “多谢!” 她认真的对着顾留白躬身行了一礼。 即便顾留白似乎刻意表现得很市侩,表现得将来她一定要偿还今日之恩情,但是她对给予自己新生的这名少年,由心的尊敬,由心的感激。 第九十章 想得太复杂 幽州这边的权贵门阀,任谁对上顾留白这样的对手,恐怕都会陷入一种极度的茫然。 就像是安生躺在木桶里洗澡呢,突然有一辆疾驰的马车冲了过来,从脸上碾了过去。 太不符合潜意识里的法则了。 上百悍卒,一名六品巅峰的修行者坐镇,在幽州这边埋伏刺杀什么叛逆的世家子弟杀不了? 杀鸡都用牛刀了。 平时世家之间的争斗,这等埋伏刺杀,恐怕都出现不了六品的修行者。 谁能想到路上还能撞到七品的修行者? 谁能想到有人还能拉裴云蕖来做打手,顺便让她发泄一下心中的积郁? 三流的门阀,一场刺杀能遇见大唐最顶级门阀的子弟? 更不用说这六品剑师,连顾留白手中的影青都认不得。 各方面不对等的厉害。 上百悍卒的统领比寻常悍卒略微厉害一些,但他跑得不够快,被裴云蕖三刀砍死了。 剩余的那些悍卒看着他们平日里视若神明的柳道人连像样的还手都没有就死了,也根本没有了拼命的心思,发了狂的就比谁跑得快。 只是要杀人就一定要有被杀的觉悟。 厉溪治和彭青山等人也不想今日的杀戮和裴云蕖扯上关系,所以不会有一个活口能跑出附近的山林。 被黑暗笼罩着的山林间不断响起沉重的倒地声。 “心肠要足够硬,下手要足够黑,对手断气前,不要觉得他已经死了。”搜出来不少钱袋子的顾留白示意林以一和他一起从黑衣悍卒们的衣衫里翻找有价值的东西,“你要记住,在关外,很多时候连尸身都是有价值的,要利用一切能利用的东西。” 林以一点了点头,开始默默搜刮。 裴云蕖提着淌血的弯刀慢慢走了回来。 她不断咳嗽着,咳出些发黑的血沫。 看着和自己岁数差不多的林以一,想到她即将面对的天地,她眼眸之中生出些许不舍。 有些相同的遭遇,让她对这名少女抱有足够的同情。 她知道有无数苦在等待着这名少女,只是想到她即将遭遇的苦或许远不及顾留白当年十一,她的眼神便又恢复了冷硬。 营地里,所有的世家子弟并不知道今夜过后,林以一消失在了他们的世界里,他们都聚精会神的盯着那一株枣树。 容秀时不时的喝一口浓茶。 平时极爱睡觉的她今夜精神无比。 突然眼前的枣树变得朦胧起来。 “怎么起雾了?”她有些疑惑,“怎么这么大雾?” 华琳仪瞬间就嗅到了烟火气,“你猪啊,这不是雾,是烟气!” “哪里来这么重的烟气?” 这些世家子弟刚刚心生疑惑,一团烟气就飘了过来。 “不妙!” 卫羽第一个便掀开帐帘冲了过去。 只是跑出数步,那烟气已经飘过,枣树下的景象就让他呆住了。 “……!” 所有世家子弟目瞪口呆。 容秀哭了。 浓茶白喝了,憋尿都白憋了。 那枣树下摆着的一刀一剑,已经只剩下了那一柄剑孤零零的躺着,似乎在安静的嘲笑他们所有人。 日出之前,顾留白和裴云蕖刚刚返回营地,就从两个眼睛红得和熟透了的柿子一样的容秀口中得知了这个消息。 “一阵烟飘过,那柄刀就没了,后来查出哪里来的烟没?” 顾留白一听就乐了,他发现自己想得太复杂了。 这蓝姨比自己想象的机灵,居然直接把自己在黑沙瓦玩的一手搬了过来。 “就在距离那株柿子树不远的上风口,不知道谁烧了个火坑,丢了很多湿马粪。”容秀想想就忍不住抽泣。 不过她马上察觉出来,本郎兄似乎并不生气,反而有些高兴? “你不生气?”她用含泪的眼睛疑惑的看着顾留白,问道。 “不生气啊,那本来就是要给出去的东西啊。”顾留白看着容秀明显哭了半夜的样子,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微笑道:“就算换了是我,也未必看得清是什么东西,不过你和他们说说,今夜我们扎营之后,可以扩大一些监视范围。” “今夜还有?” 华琳仪一直缩在容秀的身边听着,这个时候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这要钱的山鬼,难道一直要跟着? 好害怕! “他们肯定去杀人了。”不远处,已经隐然结盟的江紫嫣和段艾并肩而立,江紫嫣的鼻子微微皱起,“他们明显换过了衣衫,但身上还是有淡淡的血腥气。” “淡淡的血腥气?”段艾眉头微蹙,“紫嫣姐,那他们也有可能是做了别的事情。” 江紫嫣顿时为之侧目。 你这个小婊婊脑子里想的是啥,这又是什么虎狼之词? “紫嫣姐,这么多人里面,唯有你给我的感觉最为亲近,有时候看见你,就像是照见了我自己。”段艾突然又柔柔的轻声说道。 “……”江紫嫣怀疑段艾是杀疯了,宁愿两败俱伤也要说她婊。 “紫嫣姐,今后还望你多加照拂。”段艾轻声道:“我可以告诉姐姐我的一个秘密,其实我略通唇语。” “你竟通唇语?”江紫嫣面上纹丝不动,心中却是吃惊,这小妮子隐藏得很深。 “你看出凝溪兄和裴云蕖说什么了?”旋即她反应过来,之前段艾似乎一直认真的盯着那两人说话。 “看出来了。”段艾神色十分严肃。 江紫嫣略一沉吟,下定决心道:“我愿与小艾妹妹义结金兰,今后共进退!” “那紫嫣姐今后一定要稍许让着妹妹。”段艾乖巧的一笑。 江紫嫣微微蹙眉,这小妮子无形之中竟占了上风。 段艾再度压低声音,“凝溪兄和裴云蕖走向营帐之前,凝溪兄问裴云蕖,今夜爽否?裴云蕖回道,爽,但还不够。” “什么虎狼之词?” 江紫嫣不可置信的看着极为认真的段艾,她觉得段艾可能压根不通唇语,纯粹胡诌。 段艾认真的接着道:“凝溪兄接着道,你受创甚重,要想再爽,最少十日之后。” “小艾妹妹,你真通唇语?”江紫嫣板了脸。 “紫嫣姐姐你竟不信妹妹?”段艾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不信你可以走远一些,不发声,看我是否能读出来。” 江紫嫣瞬间掠出十余步,嘴唇连动。 段艾眉头大皱,“紫嫣姐你为何用如此恶毒的话说我。” 江紫嫣大惊,“真看出来了?” 段艾轻声道:“你方才说我若去长安,注定被人骗财骗色。” 江紫嫣如被雷击,浑身一震,这小妮子竟真通唇语! “小艾妹妹,凝溪兄和裴云蕖的这些隐秘,若是流传出去,我们恐怕想留个全尸也难。”她心情骤然沉重起来,“我们必须守口如瓶。” 段艾甜甜的一笑,“我知道啊,所以才要和姐姐说。有共同的秘密,姐妹情谊才会天长地久。” 江紫嫣浑身一震,“你这姓段的段位比我高。” …… 华沧溟和厉溪治交流过后,决定车队在一炷香的时间之后启程,继续前往幽州。 绝大多数人还在抓紧时间吃早餐。 顾留白乘着这段空暇时间,找着了正抓着一张饼子费力的啃着的胡老三。 “东家。” 看到顾留白朝着自己走过来,须发皆白的胡老三就马上放下了手中的饼子,搓了搓手,有些拘谨的招呼了一声。 顾留白倒是一怔,“胡伯你喊我什么?” 胡老三被他这一声胡伯喊得越发有些手足无措,隔了一会才回答道:“喊你东家啊,我们既然答应了跟你去长安办事,你自然就是我的东家哩。” “要是陈屠和胡伯你一样就好了啊。”顾留白顿时十分感慨。 陈屠要有这觉悟,就好管理了啊。 “屠子就是嘴上不服人,心里对东家早就服气了哩。”胡老三明显是个实在人,马上又认认真真的问顾留白,“东家你一早上特地来找咱,是有什么事情要吩咐吗?” “昨晚上用了你做了手脚的那柄弯刀,真的厉害。”顾留白将布包裹着的影青递给了胡老三,“裴云蕖将这柄剑送给了我,就想找胡伯也帮忙弄弄。” “那把刀我想着东家不会用很久,也没花多少心思哩。”胡老三倒是不好意思起来,“东家觉得还满意就好,你说的这柄影青可不是凡物,东家若是晋升八品,它的剑气如索,足以切开寻常皮甲。” “剑气如索?”顾留白倒是一怔。 他先前只觉得影青的特性就是坚韧锋利,而且特别轻巧,真气冲涌进去,倒是没感觉有别的特殊之处。 胡老三做事明显很踏实,他剥开粗布,将影青取了出来,细细看了一会,才点了点头,道:“东家,错不了,这影青就是仿着名剑青索炼制的,剑身材料和折叠锻打的方式都一模一样,锻打内蕴的花纹自成符纹,巧夺天工。八品以下的真气无法淬入深处,激发不起剑气。” 看着胡老三如数家珍的模样,顾留白觉得自己根本不必让阴十娘帮忙确定一下。 他说出了脑子里的想法,“胡伯,我是这么想的,我想让人平时看不出我用的是影青,但有时候我又要让人家一眼就看出它是影青,我虽然知道这很强人所难,但能不能有合适的法子?” 胡老三顿时咧嘴笑了,“东家,这一点都不难哩。” 顾留白一愣,“不难?” 胡老三点头道:“我淬炼一层东西上去,再给你配个剑鞘,东家你是厉害的修行者哩,你若是要让人看不出这是影青,每次拔出来的时候就先渡一些真气上去,那别人就看不出是影青了,若是你想让人看出是影青,那收了真气就行哩。” 顾留白微微蹙眉。 这道理说白了的确很简单。 只是他心中不可遏制的生出一个问题。 他看着胡老三,认真问道:“胡伯,你以前做什么的,这些手段可不是一般人学得到的。” 第九十一章 谋一个身份 胡老三咧嘴笑道,“就是做了好多年的铁匠,帮人做甲片哩。” “制甲?”顾留白也笑了起来。 很多年前的制甲师? 这身份可太不一般了呀。 “胡伯,你觉得今晚上蓝姨还能得手吗?”看着胡老三似乎不太愿意多讲的样子,顾留白便随口转移了话题。 “那指定能。”胡老三咧嘴笑道,“那些后生又要白费力气哩。” 顾留白毕竟是少年,好奇心免不了,偷偷问道,“胡伯,你为什么觉得她肯定能行,你觉得她今晚又会有什么新花样?” “她可以喊人帮忙哩。”胡老三笑道:“徐七也挺喜欢和人捉迷藏的。” 顾留白一愣。 倒是没想到这茬。 …… 幽州,安次县。 一处清幽的宅院里,伴随着门启的吱呀声,一名衣着极为华贵的妇人在一名老嬷嬷的搀扶下,如风摆杨柳般缓步绕过一座假山和圆月般的门洞,走进后侧的花园。 花园里有一株很大的树木,即便周围都白雪皑皑,它依旧开着明黄色的花朵。 一边的廊道阴影里,跪着十余人。 这株树前,凝立着一名蓄着长须的白面男子。 这名男子叫做林玄清。 林以一便是他和这名妇人唯一的孩子。 这座府邸静谧的空气里充满了肃杀的感觉,这名男子的眉宇间充斥着浓浓的忧虑,似乎一场看得见的祸事,已经伴随着清丽的阳光铺洒进来。 衣着极为华贵的妇人朝着那些跪着的人挥了挥手。 那些跪着的人起身退去。 在此过程里,她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只是秀眉缓缓挑起。 “出事了。” 但那些人离开,林玄清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他寒声说道:“柳道人死了,我蓄养的那些私兵也全部死了,一个活口都没有。” 衣着华贵的妇人面色没有多少变化,只是静静的听着。 林玄清越发心慌和懊恼,恨声道:“都是平日里对她太过娇惯,竟养出了这样的祸患,柳道人一死,却不论陆家会不会对付我,金家必定乘机争夺产业,我连与之纠缠的能力都没有。” “夫君,不需要为这些事情担忧。”衣着华贵的妇人到此时才开口,她神情冷漠道:“和昨晚杀死柳道人的那些人相比,无论是陆家还是金家,都不算什么。” 林玄清颤声道:“那我们就坐以待毙不成?” 衣着华贵的妇人看着他六神无主的模样,心中叹息了一声。 这么多年,还是不成器。 她缓缓抬起头来,淡淡的说道,“帮我备车,我去见送走以一的那位贵人。” 林玄清不可置信的看着妇人,“娇娘你为何想要这么做?” “解铃还须系铃人,那人既然给以一一条生路,自然也有可能给我们一条生路。”衣着华贵的妇人自嘲般笑了笑,道:“按昨夜之事来看,我们之所以这么快能够知道以一做出如此丧心病狂之事,也只是那人刻意让我们知道。” 林玄清面色极为难看,呼吸沉重,却不做声。 “连一丝愤怒都不能有。” 衣着华贵的妇人声音微冷道:“若是能给予那位贵人满意的东西,失去柳道人和那些私兵不算什么,但若是他给了我们机会,我们却并不珍惜,甚至想要报仇,那恐怕林家什么都剩不了。若是那位贵人一丝机会都不给我们,我们根本不会知道他就在华家那列车队里。” 林玄清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呼出一道白色的气箭。 他脸上愤怒的神色消失了,“那便有劳夫人了。” “林以一的娘想要来车队见我?”车队行进途中,华沧溟接到快马来报的消息。 和他一个车厢的华琳仪幽幽的说道,“你觉得她真的是要见你?” 华沧溟沉吟道:“她是想要见顾凝溪?” “这还要想么?我去帮你问顾凝溪。”华琳仪掀开车门帘就要往外掠出。 华沧溟有些意外,“今天怎么这么勤快?” 华琳仪转头看着他越来越深的黑眼圈,冷笑道:“我怕你猝死。” 哪怕再呆笨,也总是亲哥。 更何况华琳仪也怀着自己的小算盘。 作为周驴儿的正牌大表姐,自己好歹也要在顾凝溪面前混个脸熟。 她虽说在长安学习还不久,但已深谙一个道理,长安城里厉不厉害不是看你官阶多高,而是看你能不能经常和皇帝说得上话。 幽州这些人里面,她凭着这沾亲带故,也必须成为顾凝溪的金牌传话人。 很快华琳仪就钻回了这辆马车,告诉她亲哥道:“顾凝溪说了,让她傍晚时在柳莺坡那边等着,等我们扎好营,让她进来见他。” “华家这小姐找你又说什么?” 华琳仪离开顾留白的马车后不久,陈屠就钻进了他的车厢里。 想着胡老三所说的话,顾留白对陈屠的态度倒是略好,也不废话,“林以一的娘要过来见我。” “你之前老是嘲讽我满脑子只会想杀人,那你办事起来还不是只晓得杀人?”陈屠看似和气的笑着,语气却是不客气,“你们昨晚上杀的人,比我一个月杀的人都多。” “不太一样。”顾留白摇了摇头。 陈屠冷笑起来,“都是杀人,难道还能分个三六九等?” 顾留白想了想,道,“差别可能就是我能把复杂的事情简化成杀人?” 陈屠呵呵一笑,道:“说实话你要是一直这样说话,我保不准哪天乘你睡熟了就砍你。 “我又没胡扯。”顾留白不以为然道:“要真说我和你们杀人不一样的地方,那就是我杀人前就想好要拿到什么好处,还有,我杀完人,人家还能好声好气的和我谈。” 陈屠顿时感到了差距。 “林家的这名夫人想找你谈什么?”他笑得有点勉强,“你想从林家拿到什么好处?” “陈屠兄,都是自己人,今后你能不能坦诚一些?” 顾留白用鄙夷的目光看着陈屠,“林以一的娘来的时候,你想要旁听学习就直说,用不着这么拐弯抹角的。” “……!”陈屠心中无比悲凉。 这差距的确有点大。 这顾十五的手段他见得多了,就知道他不会那么好心,平白无故花那么大力气去帮那林以一,但他想了一夜,也没想出来这顾十五能拿到什么足够匹配的好处。 虽然老脸的确有些挂不住,但旁听肯定是要旁听。 …… 当华家这浩浩荡荡的车队开始在一片柳树林里扎营,官道上一辆马车便慢悠悠的行驶过来。 等到扎营完成,马车才在两名军士的指引下进入营区,在小溪畔的一顶营帐边停下。 衣着华贵的妇人神容平静的躬身进入营帐,顺势对着营帐里的顾留白和陈屠行了一礼。 这般雍容平和的气质,让陈屠倒是有些不自在起来。 “多谢两位贵人给了我女儿一条生路。”妇人在两人对面坐下,先行致谢,接着平静问道,“只是不知贵人想要林家如何报答。” 陈屠笑得又勉强了起来。 这和他没半个铜子的关系。 顾留白却似见多了这种场面,只是淡淡一笑,“是真想她生?” 妇人平静道:“怀胎十月,身上掉下的骨肉,先前只是觉得她注定活不了,才出此下策。 顾留白不置可否的笑笑,问道:“我听闻林夫人姓韩?” 妇人眉梢微挑,“姓韩,名娇娘。” 顾留白认真道,“看来林以一比较像你。 韩娇娘突然微微一笑,道:“长得不像我,但性子像我。” “不管是何等权宜之计,她注定恨你。”顾留白平静道。 韩娇娘淡然道:“恨可以让她强大。” 陈屠心里凉飕飕的,此女似乎也是狠人啊。 顾留白沉吟片刻,道:“今后若是再遇到林家和她之间做出抉择,我希望你选她。” “既有先生成全,那她自然会比林家更有出息。”韩娇娘直接点头,道:“接下来我自然便知道了该如何选择。” 顾留白微微一笑,道:“林家经营的是道观生意,我想要一个合适的道籍应该并非难事?” 韩娇娘微微一怔,她显然没有想到顾留白第一时间提的会是这个要求。 “寻常的道籍先生必定看不上。”韩娇娘思忖道,“先生心中是否已有计较?” 顾留白道:“能入籍在宗圣宫最佳,白云观次之。” 韩娇娘道:“我尽力一试。” “若是依靠长安人脉,我自然能够入籍宗圣宫,只是我不想引人注意,你们林家做这件事虽然方便,但若是要合情合理,也要花些心思。” 顾留白看到韩娇娘平静点头,便接着说道:“你们无需隐瞒柳道人出事的消息,给个金家乘机发难的机会,到时我会让人帮你们解决,金家的香油符纸生意,我会让人接了。” 韩娇娘很庆幸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她认真的行了一礼,“奴家知道了。” 陈屠一脸呆滞的笑。 他心中一万匹马奔腾而过。 都是杀人,这差别也委实太大了点。 “道籍是什么意思?”等到韩娇娘离开之后,他忍不住虚心请教。 “就和佛籍一个意思,在哪个寺庙出家,拜在谁的门下,哪一路的传承,这都要得到官家的认可。”顾留白道,“野和尚野道士就没这种东西。” 陈屠有些懵,“你去长安想做正儿八经的道士?” “一个身份而已,道士又不比和尚。”顾留白笑了笑。 “有好处?”陈屠疑惑的看着顾留白。 顾留白笑道,“将来可能会有,目前不明了。” “那你方才说金家的生意是怎么回事?”陈屠没发现自己的笑容都变得谄媚起来。 顾留白道:“简单说来,金家和林家是世仇,而且在某些方面也敌对,林家失势,他们必定要对林家下死手。我帮林家解决金家,正好接手一些他们在长安的生意。我们这么多人,在长安居不易。” “神他娘的居不易!”陈屠差点给顾留白跪了,“你先将林家打杀残了,然后再乘着林家的仇人来滋事,又对付林家的仇人,还有你这样做生意的?” “真正做生意的人都是这样做生意的。”顾留白看了一眼陈屠,“很多时候你想要的东西,不会恰好掉在你碗里。” 第九十二章 他身子特别 林家马车驶出了营地。 这辆马车无论是外观还是内里都很普通。 内里那名老嬷嬷等得昏昏欲睡,似乎也很普通。 然而等到马车驶出了两三里路,她眼眸深处却瞬间精光闪烁,身体里同时响起了那种狸猫呼吸时那种呼噜呼噜的响动。 “夫人,如何?”她轻声问到。 韩娇娘目光骤凝,“此人布局极其深远,最看重的居然只是宗圣宫的道籍。” “宗圣宫的道籍,有何特别的说头?”老嬷嬷不解。 “楼观台道士有立国之功,用粮草支持大唐开国皇帝起兵,大唐立国之后,皇帝赐地拨款,改建宫观,赐名宗圣宫。”韩娇娘平静道:“宗圣宫的道士最先入籍,在大唐所有道观之中辈分最高。” “但据我所知,现在长安以佛教为主,道家不受待见。”老嬷嬷道,“他谋个道籍有何用?” “若是我能想得明白,那我便不觉得他可怕了。”韩娇娘微微蹙起眉头,道:“大唐立国之后,父子不合,兄弟相残,太宗即位之后,自然刻意打压高祖势力,佛教得圣宠,已经骑在了道家的头上,这道家何止是不受待见,那些官家在寻不着登天梯之时,都恨不得设法踩一脚这些道观谋得一些上升通道。” “宗圣宫辈分越高,便越是被官家压榨,这数十年来宗圣宫已经破落荒芜,内里道人仅剩数人,苟延残喘一般。”韩娇娘越想越觉得诡异离奇,“哪怕长安洛阳一带的穷苦人家想要谋个生活,入道籍也对宗圣宫避之不及,他倒是反而想入宗圣宫的道籍,宗圣宫这十几年未收弟子了,要想有个正式不惹人注意的由头,帮他入道籍,倒是委实有些难度。” 老嬷嬷微眯着眼睛,“夫人的意思是入宗圣宫道籍一点都不难,难得是这宗圣宫道籍压根没有什么人想入,骤然划拨一人进去,难免引起人注意。要想有个让人不生疑的由头,倒是极难?” “入宗圣宫,等于自绝仕途。” 韩娇娘深吸了一口气,道:“只是此人显然知道我韩家的事情,他寻我合作,似是早就看中了我的能力。也幸亏我想得透彻,否则到时失去根基的就是林家,不会是金家了。” 老嬷嬷也觉得有些心寒,“此人到底是何来头?” “连华家都敬若上宾的人物,竟是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郎。”韩娇娘自嘲般笑了笑,“而且这名少年郎看起来还是自身骨子里的底气,并不依靠家中势力。” 老嬷嬷大吃一惊,“只是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 “华家车队此行返回幽州城,幽州城里少不得大变故。”韩娇娘自嘲的笑了笑,“猛龙过江,我林家只不过恰逢其会的一条小鲫鱼。”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陈屠又吃上了羊肉。 今日营地里宰杀的几头肥羊,是江紫嫣家中特意差人送过来的。 陈屠看着用果木盆中的羊肉,突然发现自己好像过上了长安大员的奢靡生活。 按照今日这些肥羊送来之后,那些世家子弟摩拳擦掌决定好生攀比一般的态势,接下来前去幽州的路上,恐怕上等美食是决计断不了的了。 在长安,正五品的官员,也是偶尔才能吃一顿羊肉打打牙祭而已。 在他的潜意识里,大唐帝国的所有权贵都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存在,今日里林家这一位妇人,都让他感慨心机深沉。 那种连自己家中的独女都可以随时割舍的杀伐果断,他自觉做不到。 权贵就是权贵,非常人所能及。 但顾留白却似乎宰的就是权贵? 权贵竟是我自己? 正在感慨之间,晏长寿和秦澜却是提着酒壶到了他的面前,“陈叔,我们亲近亲近,走一个?” 两名少年异常恭敬的酒送了一个玛瑙杯到了他的手中。 这小日子…陈屠喝了一口美酒,觉得自己迷失了。 “真看不透他们!”华琳仪恶狠狠的啃了一口羊肉,似乎这一口是咬在顾留白身上似的。 跟着顾留白的这一群人,外表看起来老的老,呆的呆,土的土,就像是一个临时凑起来的戏班子一样,但直觉告诉她,这些人都非善类。 容秀就很不理解华琳仪的想法。 看不透的东西为什么一定要想去看透? 更何况被轻易看透了,还能是她的本郎兄吗? 有那气力,还不如好好盯着那株老柳树。 今夜营地里的那株老柳树下面,又放了一柄宝剑,不少钱袋子。 “琳仪,要不索性我们就挨着那钱袋子和宝剑睡?”她犹豫了许久,才下定决心说道。 “疯了?” 华琳仪再次产生了要和她绝交的想法,“鬼从你脸上踩过去你都不怕?” “我怕啊,但我更怕完不成本郎兄的托付。”容秀眼神渐渐坚毅。 “等他答应和你生十个你再说这种话不行?”华琳仪不住的冷笑。 容秀笑了,“要真是那样,我敢从鬼的脸上踩过去。” 其实从胡老三口中得知蓝姨十分机智,可能今夜就会找徐七作为帮手之后,顾留白原本就已经对这种“捉鬼”游戏失去了兴趣。 但委实架不住这群世家子弟的情绪高涨。 尤其当卫羽前来问询,看守今夜的那柄宝剑和钱袋子,是否有什么禁忌,是否有不要触怒鬼神的安全距离时,顾留白迅速的改变了主意。 因为他突然想到,换个方面想,这无异于帮助这些世家子弟修行。 不仅可以磨砺他们最为困倦时的警觉性,还能提高他们面对各种突发状况的应变能力。 事实上修行者之间的战斗,很多时候决定生死的都是一刹那的应变能力。 无论是在他还是在裴云蕖的谋划之中,这些幽州的世家子弟都会绑在他们这条船上。 那么,他自然需要将这些幽州世家子弟调教得强大一些。 “没有什么禁忌。” 他看着卫羽笑了起来,道:“其实也并非什么鬼神,只是神出鬼没的修行者。” “神出鬼没的修行者?”卫羽愣住。 “算是前辈和晚辈之间的一场游戏?”顾留白微微一笑,想了想,道:“若是能够成功捕捉到这些前辈的踪迹,会得到他们的赞许,有可能会有一定的奖励。” 前辈和晚辈之间的一场游戏? 卫羽面色没有多少改变,但心脏却不争气的急剧跳动起来。 他敏锐的捕捉到了特殊的气息! 这不可能是游戏! 分明就是一场每夜都会进行的修行! 一定的奖励? 凝溪兄自身如此强大,那和他进行这种修行的前辈,给出的奖励会是何等的惊人? 他之前隐藏,现在却说明事情,这意思便是可以让他们也加入这种修行。 “多谢凝溪兄!” 他心中顿时对顾留白充满感激,“那没有禁忌的意思是,我们可以用各种法子来保护那些东西,包括布置陷阱,派人在旁边值守?” 顾留白突然觉得蓝姨和徐七一定会喜欢这种挑战。 他真诚的笑了起来,道:“只要那些东西不离开那株柳树,你们可以动用任何你们想到的法子。任何对付敌人所用的厉害手段,都可以用上。” 一脸无辜的蓝玉凤极为低调的在一座营帐边吃着东西。 她小心翼翼的偷听着顾留白和卫羽的对话,嘴角渐渐上扬。 “我没有看错人,顾十五很有意思。” 她的耳畔,响起徐七的声音,“这一路上就没那么无聊了。” “什么,不是鬼,是修行者?” 听到卫羽回来传递的消息,华琳仪顿时神气起来,“不是鬼的话,那我怕个鬼啊?弄他们!” “琳仪,事不宜迟,你在长安读的兵法书多,你安排起来,我们各自想的法子,再添凑上去!”晏长寿顿时觉得时不我待。 “高灯下亮!容秀,你先去我哥那边,弄些气死风灯来挂柳树上,照得四方通透!” “长寿,你差几个人去弄些石灰洒在柳树周围,若是没有现场的石灰,多烧些草灰,铺上个方圆十丈!” “四个角落,我们每隔二十步置一个火堆,宋秋,你负责这些火堆不灭。” “卫羽,你索性在柳树上呆着,牵些暗线机关。” “……” 华琳仪当仁不让,一行人交头接耳的密议起来。 当夜幕再次席卷大地,看着老柳树周围百丈之内火光通明,顾留白怀疑这样是不是太过欺负蓝姨了? 事实证明他太多虑了。 不到半个时辰,所有这些眼睛瞪得铜铃大的世家子弟,一个个困意来袭,晏长寿和秦澜数个呼吸之前还在说话,数个呼吸之后,居然是脑袋一垂便沉沉睡着,发出了鼾声。 当眼皮骤然沉重如山时,老柳树高处的卫羽直觉不对,他用力的在自己的大腿上拧了数下,然而即便是剧烈的痛楚都无法阻止睡意的侵袭,在下一刹那,他便沉沉睡去,砰的一声,直接从树上摔落在地。 摔落在地的卫羽并未醒来,而是和其余人一样发出了鼾声。 “居然还有这样的一手?” 顾留白估摸着蓝姨或是徐七肯定是暗中给这些人下了药了。 这药效贼厉害,并不是普通江湖汉子混在酒里用的蒙汗药。 而且什么时候给他们下的药?竟然连自己都没有察觉。 却不料徐七也很奇怪。 “为何你不索性连顾十五一块迷倒?” 蓝玉凤的耳边响起了徐七飘忽不定的声音。 “我也对顾十五下了药嘎。”蓝玉凤盯着顾留白的营帐,“但他没事,肯定他修的功法特殊,或者是身体的底子和别人不一样嘎。” 第九十三章 剑在意之前 连你炼制的这‘三竿醒’的药力都扛得住?”徐七明知道蓝玉凤不会骗他,但还是有些没办法接受。 “不行的话,明天单独给他下药再看看嘎。”蓝玉凤认真的说道。 “明天再试试。”徐七的声音又飘然远去了。 围绕着老柳树的那些火堆因为没有人添柴,火苗渐渐熄灭。 火堆熄灭之后,柳树上的气死风灯也莫名的逐一熄灭。 黑暗里,蓝玉凤的神情极为专注,她悄无声息的朝着老柳树走去,那些铺在地上的石灰和草木灰被她脚底释出的真气不断吹散,根本留不下脚印。 在距离那株老柳树五十步左右的距离时,她右手微微抬起,有几条透明的细丝从她的衣袖之中伸出,她的真气流淌在这些细丝的内里,顺着她目光的指引,这些细丝如同真正的活物一样卷住了那柄宝剑,竟轻易的将宝剑提得悬空。 细丝一卷住宝剑,她掉头就走,那宝剑被细丝牵扯,朝着她飘了过来。 转瞬之间,她和宝剑便消失不见。 过了片刻,好像没事人一样的蓝玉凤却是到了周驴儿的营帐之外。 周驴儿的营帐和邹老夫人的营帐挨着,她犹豫了一下,生怕惊扰了老夫人休息,但就在此时,周驴儿的脑袋却是已经从帐门里伸了出来,笑嘻嘻的轻声道:“蓝姨,这么晚找我有什么好事情?” 蓝玉凤拍了拍心口,她做贼心虚,倒是被周驴儿吓了一跳。 “顾十五的营帐那里,你的表姐她们都睡着了,都睡在外面没有盖被子,怕是会生病嘎。你要不要把他们搬到营帐里去嘎?”定了定神之后,她轻声说道。 “我表姐她们那么大人了,怎么睡觉都不会。” 周驴儿飞快披好衣服从营帐里钻了出来,“蓝姨你真是好人呀。” 蓝玉凤捂着自己的脸,生怕黑夜里都被周驴儿看出自己脸红,“周驴儿,我觉得你嘴挺严的,能不能再拜托你一件事嘎?” 周驴儿一下子乐得合不拢嘴,“蓝姨,我也觉得我嘴挺严的,没事,咱们自己人,你有啥事直接和我说。” 蓝玉凤犹豫道:“他们明天醒了,要是问起来,你能不能别告诉他们是我告诉你的?” “懂了,做好事不留名!”周驴儿一拍脑门,“放心,我也不和他们说是我把他们搬回营帐的。” 蓝玉凤看着周驴儿,心中默念你才是好人,她有些羞愧的说道:“那你得小心,不要留下脚印,他们撒了好多灰的。” “没问题。”周驴儿笑嘻嘻的说道,“这种事情十五哥都说我擅长。” 看着马上就要去干活的周驴儿,蓝玉凤纠结起来。 她跟着走了几步,忍不住轻声问道,“周驴儿你识不识字?” 周驴儿顿时牛气起来,“蓝姨,我识好几种字呢。” “真的嘎?” 蓝玉凤从衣袖里掏出一册竹简,“你看看这上面的字认得吗?” “太认得了。”周驴儿看了一眼就笑了,“上面写的是,草上飞。” “名字是有点普通嘎,但里面东西很有用的。”蓝玉凤把竹简塞给周驴儿,“你帮蓝姨把里面的东西背下来嘎,背下来了就把竹简还给我嘎,里面的东西你先自己练起来嘎,到时候练会了你教蓝姨,不能给别人看嘎。” “好嘞,自家人不用客气,蓝姨,以后有这种事情要我帮忙,你尽管说。”周驴儿将竹简塞进怀里,一副蓝姨你交给我尽可放心的模样。 蓝玉凤心中默默念,以后哪里一直有这种好事啊,压箱底的好东西都给你了嘎,就是为了你以后喊蓝姨我不内疚嘎。 没心没肺加没脑的周驴儿还真以为蓝姨要自己帮忙学这竹简上的东西。 他觉得人多挤一块比较暖,就将睡着的世家子弟分男女塞进了两个营帐,毁灭了现场痕迹就开心的回去睡觉去了。 …… 日上三竿。 睡得眼睛都肿了的一群年轻人知道了江湖的险恶。 卫羽脑袋上摔出了老大一个包。 不过他反倒是第一个想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前辈也用下三滥的江湖手段? 早知道自己爬树爬那么高做什么? 少女所在的营帐里,容秀眼含泪光。 她觉得自己再次辜负了本郎兄的厚望。 突然,她惊讶的发现,段艾竟然也眼含泪光。 江紫嫣也发现了。 她突然有种凶险的感觉,看着段艾道:“你哭什么?你给我发誓,姐妹不骗姐妹。” 段艾异常难过道:“我好恨啊,若是我能够察觉那前辈的布置,那我就提前去凝溪兄的营帐和他说事情。” 江紫嫣面容一僵,“我竟没想到!” 容秀有些迷茫,“什么意思?” “以你的段位,就算两个婊婊把你卖了,你都要给她们数钱。”华琳仪冷笑着在她耳边解释道:“段小婊的意思是,若是她能够提前知晓,那她睡也要睡在顾凝溪的怀里!若是再厉害一些,顾凝溪都中招,就她不中招,那她恐怕就要设法生米煮成熟饭了。” “天赐良机,我竟没有抓住。”段艾悔恨难当,心中不断训斥自己,接下来一定要细心细心再细心。 “诸位,前辈昨夜这么做,看来是有深意的。”晏长寿也在痛定思痛,“他是以此举在提醒我等,既然我们可以用尽手段对付他,那他自然也可以动用一切方法来达成目的,我等不能当成儿戏,必须当成生死大事,当成真正有敌来犯。若不能端正心态,今后我们真正脱离家中庇护,那当真是连任何自保之力都没有。” “草上飞…缱绻春风入梦乡,身轻如燕舞霓裳…这是啥?” 周驴儿早早就叼了个饼子钻在营帐里研究蓝玉凤的那册竹简,他帮人起来的确热心,但脑子有时候的确转不过弯来,看了五六遍之后,他才发现一开篇的一些诗句都没啥意义,后面记录的东西似乎是教人运用真气,身轻如雁的轻功法门。 “这是轻功身法呀?” “就是不知道厉不厉害。” “蓝姨要我教她,可是我不是修行者,不通真气法门,我怎么教她啊?” 看着最后几片竹简上连起来的经络图,他真的是犯了难。 这人体经络他也再熟悉不过。 寻常的修行者都是靠典籍上的图录死记硬背,但他可是几乎每隔数日就都会看自己的师傅肢解血肉,那些经络、血肉和骨骼,他脑子里都能层层剥离,一条条摆好。 真气真气,哪来的真气? 他觉得自己从没修行过什么真气法门,但苦恼间,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一股雄浑绵长的气息已经从丹田之中升腾而起,沿着那副图录之中的经络指向游走起来。 突然他觉得双腿一弹。 脚底好像根本不受控制般涌起两团清风。 他的整个人原本好好的趴着,结果这一惊讶,他整个人一抽,身体不由得往前飞栽出去。 砰的一声,他脑袋撞在了帐篷上,撞得他有些懵。 不过这一撞倒像是撞通了他的窍位,他终于反应过来,“怪不得我表姐一直问我呼吸法的事情,怪不得我缠着梁风凝和郭北溪,他们也不教我修炼的法门,原来我师傅教我的这呼吸法,就是一门真气法门?” …… 车队再次出发。 阴十娘坐进了顾留白的马车里。 顾留白的神色瞬间严肃起来。 他知道新的修行课开始了。 “你想明白我为什么要用一柄伪剑了么?”阴十娘很直接的问道。 “在去无头菩萨庙的路上,我有了些猜测。”顾留白很珍惜这种温和传教的方式,他认真的回答道:“霜剑给人的感觉是极致的快,但我猜测霜剑的真意,其实是出其不意,误导感知。” “差不多对。”阴十娘平静的说道,“两者并不冲突,到了八品的修为,几乎都是意到剑到,意念所至,真气、剑气瞬间就到了,收发自如,所以七品的剑师和真正大剑师之间有着极大的差距,哪怕大剑师提前告知你,我接下来每一招用什么剑招,那每一剑之间的细微时间差,也让七品的剑师跟不上。” “一个人再快也快不过自己的意念。” 阴十娘看着顾留白,确定他能够完全理解,便接着缓缓说道,“在双方修为没有差距的情形下,大剑师的反应速度都几乎没有差别,那谁能更快,就取决于判断上的偏差。” 顾留白点了点头。 这其实本来就是他已经领悟了的东西。 你以为我往南走,你往南堵,但我实际是往北走,你再撤回来,自然就慢了。 “我平时用那柄伪剑,不是故弄玄虚,而是为了修行。” 阴十娘道:“平时一直当它就是自己真正要出的那一剑,但在刺出的刹那,意未起而真剑动,那真正的霜剑就能比自己的意念更快。” “剑在意起之前?”顾留白眉头微蹙。 “千锤百炼,身体的直觉。”阴十娘沉静的点头,道:“要练到自己的意就在那柄伪剑之上,但身体的真气和肉体的动作,却在配合着真正的霜剑运行,这才算真正的霜剑大成,我修炼到现在,还未到真正的完美大成境界。” 顾留白明白了。 什么时候阴十娘不需要那柄璀璨至极的伪剑了,那她就达到她所说的完美大成境界了。 “你手的伤势比我想象的要好的快,这应该也是你所修真气法门的特殊之处。”阴十娘看了一眼顾留白的那只伤手,平静道:“从今天开始,我传你一门剑法,你也开始修行霜剑的伪剑之法,养你的意剑分离。” 第九十四章 不疯待何时 每年雪落之后,玉门关至甘州、凉州的这条官道上人迹就比较稀少。 商队急剧减少,倒是官差、信使的往来更为密集。 车轮碾出的车辙冻硬之后,官道上就像是多了无数道高低不平的冰刀,来往的马车不只是车轮更容易损坏,而且不断的颠簸也让车厢之中的旅人很不舒服。 唯一可以慰藉愁苦的是,一侧的祁连山脉银装素裹,在天地间透露着非凡的气势,路途中的很多景色美不胜收。 三辆马车缓慢的行驶在甘州至凉州的官道上。 寒风不断袭击着,车轮上的缝隙都被冰屑渐渐填满。 中间一辆马车之中坐着的便是曾经和谢晚在鹭草驿会晤的那名中年官员。 他叫孙思深,乃是长安临时派往地方巡查的巡察使,正四品的大员。 他并非修行者,所以这车厢之中虽然堆满了厚厚的褥子,但他的面孔依旧冻得有些发青,连续的奔波和不断来报的军情,更是让他的眼神阴沉得就像是河底的淤泥结成的冰渣。 此时他手中的是一份有关突厥人的军情密报。 已是六天前发生的事情。 突厥的骑军再次出现,他们袭击了白龙堆附近的马贼。 孙思深能够周旋在长安的权贵和边军之间,他这样的人物自然是极有智慧的。 只是他沉思了许久,却依旧想不明白疯狗白眉率领的这些突厥人到底有什么战略意图。 大食人是不好惹的。 在这条商路上,大食人比吐蕃人还难缠。 但这些突厥人却偏偏惹了。 他们不久之前就袭击了大食人的营地,屠杀了不少大食人。 白龙堆附近的马贼也是不好惹的。 那些马贼的凶悍程度仅次于楼兰鬼城一带的马贼。 但突厥人却偏偏又去惹了。 回鹘人本来就想灭了这些突厥人。 这么一来,这批突厥人似乎四面树敌,在这条商路上连一个盟友都没了。 为的是什么? 孙思深想来想去想不明白,他突然又恼怒起来。 怪只怪谢晚那个王八犊子! 丧心病狂的在这边搞出这样的事情。 若是他不动冥柏坡,边军之前在冥柏坡的那名暗桩,或许便能很快给他答案。 以往这样的军情密报,最多只要三天就能传递到边军手中,但是冥柏坡那名暗桩和边军断了线之后,这样的军情密报最快都要六天才能传递到边军手中。 而且还只是一个极为粗略的描述,根本没有任何的细节! 这竖子真该死! 也就在此时,毫无征兆,行驶在最前的一辆马车前方的冰面突然裂开,一条灰色的绳索从冰雪之中弹起,绊倒了来不及反应的两匹战马。 咚!咚! 两匹拖曳着马车的战马沉重的摔倒在地。 车头上的马夫发出一声凄厉的呼啸声,在马车倾覆之前,他从车头上跳落下来,手中已经出现了一架弩机。 他的心脏剧烈的跳动起来。 在前方道路的尽头,有一道巨大的身影迅速的充斥了他的眼瞳。 那是一名异常魁梧的巨人。 这名车夫已经比寻常的男子要高大得多,然而那名快步走来的巨人比他要足足高出一个头! 巨人的身上闪耀着森冷的光芒。 金属的甲胄表面不断燃起真气的辉光,就像是有一道道的焰火在不断的绽放。 明明是一个人,但巨人的身躯分外的宽阔,给他的感觉,就像是他的身体里还塞着两个人一样。 倾倒的马车车厢里掠出一名年轻男子。 只是看到那名披甲巨人的刹那,这名年轻男子面色剧变,他第一时间就想下令让后方的两辆马车迅速掉头。 然而他的身体很快就僵住了。 他们后方的道路上,出现了一名黑衫剑师。 黑衫剑师缓缓拔剑。 他黑色剑鞘之中的长剑散发着红彤彤的色彩,接着一道道澎湃的真气,就像是岩浆一样从剑身上冲涌到周围森冷的空气之中。 这名剑师原本面白无须,看上去就像是个和善的儒生。 然而当他的长剑彻底脱离剑鞘的刹那,他浑身的肌肤也变得赤红,一缕缕强大的真气似乎在他的肌肤上结阵,他周围的空气里,出现层层叠叠的晶莹光泽。 没有人愿意坐以待毙。 最后一辆马车的车夫很快朝着这名剑师奔跑,他手中的弩机不断上弦,不断激射。 嗤嗤嗤… 一支支的弩箭极为精准的朝着黑衫剑师的身上落去。 赤红色的脸庞上露出狰狞而不屑的笑容。 黑衫剑师只是持剑走来,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那些弩箭在接触他肌肤的刹那,就纷纷折断,发出令人心悸的声响。 车夫绝望的厉吼起来。 他抽出腰间的佩刀,挥刀斩向这名黑衫剑客的脖子。 然而如岩浆喷涌般的剑光扫过,他的佩刀碎成数十片,接着他的整个头颅就像是被天神的巨锤敲得粉碎。 第三辆马车之中是孙思深最为看重的学生庞行云。 这名年轻人在走出马车的刹那,便知道在这里迎接自己的是什么样的结果。 他摇了摇头,不能理解那人为何如此疯狂。 接着他朝着孙思深所在的车厢认真的躬身行了一礼。 在重新挺直身体的刹那,他的胸口心脉处已经多了一柄匕首。 看到庞行云如此干脆的自尽,那名黑衫剑师倒是一愣。 孙思深走了出来。 看着自己全心栽培的学生死在面前,极度的愤怒让他浑身都颤抖起来。 他的愤怒在看到谢晚那熟悉的身影时到达了顶点。 他咆哮起来:“谢晚,你竟然敢做出这样的事情!” 谢晚从那名巨人的身后走来。 他的身周还有七名身穿玄甲的侍从。 森冷的玄甲带着分外冷酷的气息,映衬得谢晚的脸上都似乎镀了一层金铁。 “你朝着我的面片汤里吐口水,难道不应该死吗?”谢晚笑了起来。 “死就死,我难道会怕死?”孙思深丝毫不惧,只是愤怒,朝着谢晚狂吐口水,“你这小儿,我在下面等着你。” 谢晚收敛了笑意,嘲讽道:“那你可能要等好久,不过你也不要觉得无聊,因为我会送我哥下来陪你。” “什么?”孙思深怀疑自己听错,他的咆哮声戛然而止。 “你大概早就和我哥通风报信了吧?”谢晚很喜欢看到孙思深的这种脸色,他微笑起来,道:“裴云蕖也好,你也好,为什么你们这些人,总会觉得我不够疯狂呢?为什么我都已经做出了那样的事情,你们还喜欢用你们的规则来教我怎么做事?” “孙思深,你是我哥的人,所以你才必须死。” 谢晚的眼眸中再次出现了疯狂的神色,“你在鹭草驿的时候,就觉得我哥肯定会狠狠教训我,但是你并不知道,在那个时候,我已经想好了你们两个的死法。” 他的目光落在庞行云的尸身上。 “在你眼里,你的这位学生都比我出色,你都认定他在仕途上会比我走得更远,更高,但现在呢,他已经死了。” “你真的是个疯子!”孙思深再度咆哮起来,“难道你杀死了我,还能安然无事吗?” “黑眼疾,黑沙瓦,这些事情都是你和我哥做的,你们才是真正的疯子。”谢晚平静得就像是在叙述一个事实,“我当然会平安无事,今后陈郡谢氏,只有谢晚,没有谢玄运。” 孙思深狞笑了起来,“我只看见陈郡谢氏被一个疯子撕碎成尘土!” 谢晚笑了笑,“陈郡谢氏自我而终,但或许会有洛阳谢氏,或是万年谢氏由我而始。” 孙思深一愣。 他听出了其中有别样的意思。 然而他已经没有时间思索。 黑衣剑师如岩浆一般的长剑轻易的洞穿了他的身体,将他的整个身体撕裂开来。 与此同时,孙思深的身后响起了爆烈的骨碎声。 那名身穿玄甲的巨人手挥着铜锤,轻易的击杀了想要出手的马夫以及孙思深的另外一名学生。 “真好。” 谢晚看着孙思深的残躯,笑道:“让人不愉快的人又少了一个。” “痛快啊痛快!” “人生在世,便该如此!” 谢晚突然纵声高呼起来。 虽说到场看孙思深怎么死会有些麻烦,但如果杀死这种看不起自己的对手都不能到场的话,那不是如同锦衣夜行,杀人如何能尽兴? …… 同一时间。 韩娇娘进入了一间道观。 她和这间道观里面的一名老道人寒暄了片刻,奉上了一些上好的茶叶之后,虚心请教道:“若是有人想入籍宗圣宫,但又不想引人注意,想让人觉得理所当然,不知可有办法?” 老道人对她颇为尊敬,思量再三之后,叹了口气,道:“这桩事情若是由你来操持,那就有些难,但若是换了别家,反倒是举手之劳。” 韩娇娘一怔,“哪家办这件事是举手之劳?” 老道人看了她一眼,道:“若是金家来办这件事,便十分简单,因为按照规矩,长安洛阳若是新开和道观法器流通、画符驱邪等相关生意的铺子,都需要入个道籍,那么金家原本就占了长安的道观香油、蜡烛、符箓等生意,只要新设一个铺子,让那人挂名做掌柜,那人就必须入个道籍。只要那铺子和宗圣宫有干系,卖的是宗圣宫的相关东西,那这人挂籍在宗圣宫名下是名正言顺,根本不会引人注意。” “金家的营生?” 想到那少年说要接金家的香油符纸生意,韩娇娘顿时面色微变。 她思索许久都想不到办法,未曾想这少年其实早就已经给了她答案。 不管这少年到底要宗圣宫的道籍派什么用场,他这一环套着一环的设计,想起来总让人觉得可怕。 第九十五章 隐私交流会 华家的这列车队又肉眼可见的增长了。 哪怕裴云蕖开始安心养伤,并没有刻意的去探究,但时不时的有几辆马车加入,还是成功的引起了她的好奇心。 然而当厉溪治看出她的心思,想要去探听时,却又被她喊住了。 “今后但凡是顾十五安排的事情,除非他主动和我说,否则他的人和他的事情,你便碰都不要碰。” 厉溪治一愣,“会不会太过极端?” “能让我们在黑沙瓦活着出来的人,我们都没有居高临下审视他们的资格,必须给予足够的尊重。”裴云蕖淡淡的笑了笑,“而且我突然想清楚了,如果这个世上还有值得我完全信任的人,那这个人应该就是顾十五。” “我会按你的意思去做。” 厉溪治心中有些欣慰。 自黑沙瓦一役之后,这名之前总是任性胡为的少女显然已经开始飞速的成长。 或许正是因为顾十五这样的人物,她才明白以往做的很多事情都是虚度光阴和小打小闹。 “裴家的权势是个好东西,可以让很多事情变得异常简单,但有些时候却又最好没有裴家的这种身份。”裴云蕖看向不远处那些聚在一堆商议的幽州世家子弟,有些羡慕道:“在长安,所有的人都告诉那些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出名要乘早。但我现在开始理解,为什么顾十五偏偏不想那么快站在高处受人瞻仰。” 厉溪治也看向那些年轻人,他有些明白了裴云蕖此时为何会说这些。 “权势差距太大,那些人哪怕想要结交我,也是趋炎附势或者抱着很强的戒备之心,但若是长孙家、李氏子弟、王姓门阀的子弟,他们和我之间,却又是那种一开始就恨不得找到机会弄死对方的局面。” 裴云蕖叹息了一声,“倒不如顾十五这种强得过分,但又不入仕途的做派,这些人对他敬仰有加却并不畏惧,在他登临高位之前,便应该能有不少真心的朋友。予人权势,不如和人一起成长。” 厉溪治心中一动,假装不甚明白,轻声道:“小姐的意思是,你这天生的裴家的身份,一开始就会变成你与人结交的巨大障碍,根本没法让人和你有建立真正友情的过程?” “不错。”裴云蕖似是下定了决心,认真道:“自此之后,我也要学学顾十五的做派,不要到哪去都摆明了我是裴家二小姐的身份,我要尽量让人不知道我的出身,如此一来,我觉得一定可以结交些不在意我身份的真朋友。” 厉溪治的嘴角出现一丝不可察觉的笑意。 刚刚心中才称赞过她飞快成长,现在她这话可是又有些孩子气了。 不过裴云蕖既然这么想,他自然是要设法达成她心中的一些目标。 “总是端着架子的确很难结交真正的挚友,若是举手之劳就能帮人解决麻烦,别人也未必觉得你在此事上出了多少力。同甘共苦一起解决麻烦的过程的确更好。” 厉溪治犹豫了许久。 若是在此前裴云蕖突发奇想,想要营造不属于裴氏而属于自己的力量,他并不会认真。 然而有了顾十五这样的盟友,此事便截然不同。 或许以她的才智,会比自己更擅使用那件利器。 于是他下定了决心,道:“你若是真心想要隐藏身份结交朋友,我倒是听说有个遮幕法会很有意思。” “遮幕法会是什么玩意?”裴云蕖顿时好奇起来。 “最初是大慈恩寺的高僧办的消孽会。”厉溪治微笑解释道:“想要消除身上孽障的香客隐匿身份,进入寺庙专用的禅室,由高僧来讲经布法消孽,香客和高僧也不面见,都是隔着墙壁。” “这不是摩尼僧最喜欢搞的那一套?”裴云蕖眉头微蹙,“倾吐自己的罪孽,以求佛法消解。谁知道那些摩尼僧不是在这种倾述之中借机探寻自己想要知道的秘密,从中牟利。” 厉溪治点头道:“所以摩尼僧这种法会被人诟病,那大慈恩寺的这种法会原本也就持续了数年就不做了,后面取代的就是这种遮幕法会,这遮幕法会变成了能人异士获取信息和解决麻烦事的通道。” “哦?你详细说说。”裴云蕖眉头微蹙,她不知道一开始扯交友,怎么会又扯到这种事情上去了。 “每次遮幕法会以十人为限,十分隐秘,对参与者也有极高的要求。”厉溪治正色道:“想要参与遮幕法会的,首先便必须缴纳五十贯铜钱,还要准备数个寻常人不知道的隐秘。每个参与者都要由主持法会的大慈恩寺高僧确定身份,然后再通知法会的地点和时间。接下来若是在法会上提供的隐秘,不能被参与法会的其余人认可,根本没有价值,那若是下次法会再提供不了有价值的隐秘,今后便永远失去参与法会的机会,那缴纳的五十贯铜钱也就没了。” “遮幕法会竟是这种隐秘交流会?”裴云蕖有些不敢置信,“就是一个互相交流隐秘情报的聚会?” 厉溪治点头道:“正是如此的一个聚会,每个参与者都必须隐匿身份,就连进入法会都是绝对隐秘,但每个人都必须取一个不能更改的代号,而且不只是隐秘的消息互换。在遮幕法会上,还可以提供悬赏,让参与者帮忙解决自己的麻烦事,或者提供悬赏,让人帮忙打听某个特定的隐秘。如此一来,有些参与者之间惺惺相惜,虽不知道对方的身份,但往往能够成为真正的挚友。” “结党营私是重罪。”裴云蕖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厉溪治,“皇帝能够容忍这种法会持续下去?” 厉溪治微微一笑,道:“每个人都有些怪癖,可能圣人也不例外。” 裴云蕖一愣。 她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厉溪治却已经忍不住笑了起来,“遮幕法会从一开始的消孽会变成这般模样,或许本身就是皇帝的暗中授意。皇帝或许也想通过这种法会探听真正的民意,知道一些平时很难得知的隐秘。” “很有可能!” 裴云蕖顿时反应过来,不由得浑身哆嗦了一下。 她可以想象,十个人悄咪咪的躲在某处进行隐私交流,结果里面其实躲了一个皇帝。 平时绝对不会出现在朝堂上的一些隐私,说不定在这种法会上,却能大谈特谈。 这似乎十分刺激。 只是万一身份发现,被人秋后算账怎么说? 裴云蕖心念一闪,又皱起眉来,道:“但这绝对保密…主持这法会的僧人,就绝对可信吗?” 厉溪治笑道:“世上再无第二个这样绝对不会透露别人隐私的人了,因为主持这法会的僧人是玄庆法师,他原本修的就是食密功德法门,而且他主持这法会之后,又修了闭口禅。” “居然是玄庆法师?”裴云蕖吃了一惊。 玄庆法师在整个大唐而言都是最为德高望重的高僧,这种人追求的原本就不是功名利禄,裴云蕖觉得哪怕出了万分之一的意外,玄庆法师真想要算计某个人,也绝对落不到她裴云蕖的头上。 这遮幕法会完全就是一堆不明身份的人暗戳戳的搞事情,而且没准里面还有皇帝,还有其它的李氏子弟。 刺激,好玩! 突然之间,她反应过来,看着厉溪治道,“厉溪治,这种遮幕法会如此隐秘,一般人肯定不知道其中内情,你是不是参加过这种遮幕法会,所以才知晓得如此清楚?” “咳咳…”厉溪治有些心虚的垂下头来,尴尬道:“参加过一次,就是说出的隐秘引起不了任何参会者的兴趣,便没有参加过第二次了。” “我就知道,你这浓眉大眼的也坏的很。”裴云蕖忍不住重重的哼道,“你也不自己掂量掂量,就你能知道什么顶级的隐秘!” “是是是…不过想着的不就是见见世面嘛。”厉溪治装出羞愧的样子,但心中却是暗自得意。 小姐你是不知道。 我“老边军”在遮幕法会之中可是火得很。 那些参加遮幕法会的人,口味也是刁钻的很。 上次有关一个裴家大小姐裴明悦的脚到底臭不臭的隐秘,我都得了两百贯呢! “这种遮幕法会,只在长安有,还是在别处也有?”裴云蕖已经被吊起了胃口。 “大唐境内的大城估计都有,幽州也应该有,只是这种遮幕法会能否成行,主要是看这段时间里面,有没有足够的法会参与者。”厉溪治说道。 “幽州城都有?”裴云蕖倒吸了一口冷气,“这种法会的手都伸到这里了?” “幽州是自古乱地,战略地位十分重要,皇帝自然也想知道这种很容易出问题的地方的一些情况。”厉溪治轻声道,“只是和长安、洛阳相比,这种地方拥有法会资格的人相对较少,在长安可能每隔十余日就有一场这样的法会,但在幽州,就要碰运气了。” 裴云蕖点了点头。 这意思就是要看这段时间想要打听消息的人多不多。 “那我这种还没有参加法会资格的人,能在这里首次参加法会?”她看了一眼厉溪治,“这种法会能不能顶替你的资格?” “这万万不能顶替,规矩还是很严格的。”厉溪治脸都有些白了,“万一不守规矩,不仅顶替者和被顶替者都要出局,今后都不具备进入法会的资格,而且很有可能被其他参加法会的人追查出来,联手给做了。” “这么严重?”裴云蕖大皱眉头。 厉溪治认真道:“不守规矩便是不能守密,这牵扯到太多人的隐秘,其余人会觉得这人的存在会是隐患,尤其和此人存在过交易的人,更是生怕自己的秘密被泄露,一定会设法将此人除掉。” “那你能不能帮我弄到这参加法会的资格?”裴云蕖倒是很喜欢法会的这种风格。 “第一次参加这种法会,必须得到两名以上资深法会成员的推荐,若是在长安,我应该可以帮你弄到参加法会的资格,但是在幽州,就有些困难。”厉溪治道,“我可以试一试再说。” 裴云蕖略一沉吟,道:“能否也帮顾十五弄一个参加这种法会的资格?” 厉溪治苦笑着点了点头。 其实他觉得没戏。 若是顾十五用自己真正的身份,光是冥柏坡埋尸人的名号,要进这种遮幕法会那简直太容易了。 关外秘闻,边军隐秘,暗桩的日常。 光是这些就足够满足那些人的好奇心,更不用说他是黑沙瓦那一战的统领了。 但关键在于顾十五进入幽州城,肯定是要用通关文牒上的身份。 那平平无奇的身份,就算他能找到几个人保荐,恐怕也通不过法会的门槛。 第九十六章 蓝姨有问题 距离幽州城还有一天一夜的车程时,顾留白所要的全新的通关文牒弄好了。 顾凝溪,长安延康坊顾含星之子。 华家在这个通关文牒上明显是下了死力气的,主打的是一个死无对证。 顾含星是病死在幽州的一名商贩,离开长安已经三十余年,在延康坊没有什么亲戚,不过他年轻时在沙洲当过兵,有一些军功。 延康坊里有两间房,在长安县还有十几亩薄田。 他的妻子是幽州一名落魄诗人曲寒梅的女儿曲梦鱼,也算是书香门第。 如此一来,按照通关文牒上的身份,顾留白出身勉强还算可以。 这父亲顾含星虽说是商贾,但之前却是正儿八经积累过军功的边军,母亲也是身世清白,读书人家中的女子。 而且华沧溟私底下和顾留白说过,哪怕真有什么权贵花力气暗中来查,也丝毫查不出什么破绽。 因为这顾含星和曲梦鱼的确有一个儿子,只是养到五岁时,曲梦鱼也病死了,这五岁的儿子便托付给了华家充做奴仆。 现在这人还在华家做花匠,只是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来历,只知道自己从小是被华家从穷苦人家购来。 顾留白顶了此人的身份,要真正查证起来,华家也只有两三个人才能知道真假。 华家经手这通关文牒,自己当然不会证明自己造假。 所以如此一来,顾留白虽然从未去过长安,但在长安却已经有了正儿八经的产业。 而且华沧溟特意告知,他已经令人去长安落实那些产业,并修葺整理那些房产。 就是不管顾留白会不会去住那两间房,但这些可能会花费他一些时间的琐事,都先帮他做了再说。 其余阴山一窝蜂这些人的通关文牒,也是类似,经得起查验不说,其中过半倒是都在长安、万年有些家产,估计华家不只是将自己手底下的一些家族仔细收刮了一遍,就连一些门生的关系都动用了。 长安、万年范围之内的许多无主的产业其实大概率已经落在县衙或是坊正手里,要想干净利落的抠出来,其实并没有那么简单。 顾留白不动声色的表示了满意。 华沧溟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他觉得自己终于能够安稳的睡一个好觉了。 夜晚来临之前,晏长寿等人又开始准备和那名神出鬼没的修行者斗智斗勇之时,周驴儿笑嘻嘻的出现在了顾留白的面前。 顾留白正在欣赏着天边的晚霞。 晚霞很红。 周驴儿的脸也兴奋得有些发红,“十五哥,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顾留白一愣,“什么秘密?” 周驴儿四下看了一眼,确定没有人注意,这才得意的轻声道:“我发现我也是修行者啊!怪不得梁风凝怎么都不传我功法,原来我那师傅教我的呼吸法,就是真气修炼法门啊!” 顾留白无语,“周驴儿你这秘密发现的好,就是估计比正常人发现这秘密晚了八九年。” 周驴儿今天脑袋有点好用,他听出了顾留白是在嘲笑自己,但他也不生气,毕竟自己的猜测相当于得到了证实。 “十五哥,那我这个修行者,到底厉害不厉害?”他马上问出了在心里憋了半天的问题。 顾留白深深的皱起了眉头,“周驴儿,你知不知道我娘为什么不让你觉得你是修行者?” 周驴儿理直气壮的摇头,“你娘的好多做法连你都想不明白,我这驴脑袋怎么可能想得明白。” “你原本身体的底子太差了,先天过于不足,不修那个老喇嘛的真气法门,你就会死,所以我娘花了好大力气把你送去他那。”顾留白严肃道:“但是你自己也知道,我娘觉得你是个驴脑袋,你这人没什么坏心也就算了,而且看人还觉得人都是好人,你若是修行者,但凡别人觉得你有威胁,想些办法弄死你就太简单了。” “怎么可能简单!”周驴儿表示不服,“有你和贺火罗照看着我,谁能弄死我!” “我们也总有睡觉合眼,顾不着你的时候。”顾留白冷笑着摆了摆手,示意周驴儿别乱打岔,“你给我认真记着,你在刚出生的时候,有个很厉害的老和尚就给你断过命,他说你注定不能学打架厮杀的法子,否则你就活不长,我们怎么保你都没有用。所以你那自学成才的丢石头,你除了救人之外也不准用,别觉着自己是修行者,不要想着和人厮杀。修行者和修行者是不一样的,你修行是为了保命,不是为了打架杀人,打架杀人有我们,所以你不要去想着打架杀人的事情。” “我知道了。” 周驴儿笑嘻嘻的就答应了下来。 他知道顾留白肯定是为自己好,但他马上又问道:“那跑得快的法子应该学了没事?” “跑的快的法子?”顾留白倒是有些疑惑,“你平时不是已经跑得飞快了?” “我学了一个跑得飞快的法子,好像是你娘说的顶厉害的轻功身法。”周驴儿顿时得意了,“我师傅以前教我的,和这法子一比,就不能算跑,最多只能算快走吧。” “你哪来的什么跑得飞快的法子?”顾留白吃了一惊。 “蓝姨给了我一卷竹简子,上面写着草上飞,她说她里面的东西看不懂,想让我学了教她。”周驴儿越发得意,“我看了好久,终于搞清楚了,一会我就去教她。” “……”顾留白咽了口口水,“蓝姨给你的东西,给我看看。” 周驴儿有些犹豫,“十五哥,我这要不要问问蓝姨,毕竟是她的东西,也没说让我给别人看。” “我是别人吗?”顾留白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我不帮你看看,我怎么知道你这驴脑袋领悟得对不对,万一你把蓝姨教坏了怎么办?” “对哦。”周驴儿麻利的把怀里的竹简掏了出来,“十五哥你给我好好看看。” “……!” 营地某处,某个一直在和所有人捉迷藏的人对顾留白表示无语。 这骗周驴儿都能骗得如此理直气壮? “草上飞?” 顾留白展开这竹简一看,脸色就顿时不对了。 神他娘的草上飞! 郭北溪传给他的沧浪剑宗密剑法门里面,就包含着很强的踏浪飞雪身法,在长安所有修行地里面,郭北溪传给他的这种轻功身法,至少可以稳居前五。 但是这竹简上的轻功法门,好像和踏浪飞雪相比也不遑多让啊。 “你亏了!” 顾留白正瞠目结舌的研究竹简上的法门时,正在用清水洗脸的蓝玉凤突然听到了徐七的声音。 “为啥说我亏了噶。”蓝玉凤有些奇怪的轻声问道。 徐七沉痛的声音传入她的耳廓,“顾留白正从周驴儿手里骗了你那竹简看,他偷学你的法门!” “哦,那也不算亏嘎。”蓝玉凤一愣。 “怎么就不算亏了?”徐七明显想不明白了。 “我天天偷他的东西,他偷学我的法门,也是正常的嘎。”蓝玉凤想到今夜又可以偷一样东西,顿时忍不住抿嘴笑了起来。 “……”徐七无语。 他这个时候才明白,蓝玉凤给周驴儿那法门的时候,她就已经想好是要顺便给顾留白看的。 看来这段时间顾留白不只是将裴云蕖哄得心花怒放,他将他的蓝姨也是哄得极为满意啊。 …… 顾留白此时已经彻底震惊了。 他可不像周驴儿看了半天还要想自己有没有真气。 他看到真气运行图,略微一运真气的时候,就感觉到了这门轻功法门的强大。 真气按照这法门的经脉运行图行走,他直觉那些真气的性质都似乎有了很大的转变。 似乎周围天地间有些更轻灵的气息被牵扯着包裹过来,让他的身体都变得轻盈起来。 这法门和他之前接触的所有轻功法门都截然不同,在轻灵和速度方面绝对更为高明! “十五哥,怎么了?” 周驴儿倒是被他唬住了,“这法门很有问题吗?” “不,这法门没问题。”顾留白深吸了一口气,说道。 周驴儿搞不懂了,“十五哥那你脸色为什么不对?” “法门没问题,你蓝姨的脑子可能有问题。”顾留白心情沉重的说道。 “??”周驴儿不明白了,不是自己的驴脑子有问题吗,怎么变成蓝姨的脑子有问题了? 顾留白看着他想不明白的模样,越发无语。 蓝姨的脑子要是没问题,会什么会把这样逆天的轻功身法传给你? “十五哥,那我到底要不要让蓝姨学?” 这个时候驴脑袋还在问。 顾留白深吸了一口气,他没有先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再仔细的看了一遍竹简上的那些文字,确定自己一个字不差都能记住之后,又开始按照那真气运行经络图开始运气。 当真气迅速的在那些经络之中流淌,当丝丝的真气在他的身周逸散的刹那,天地间有无数丝看不见的元气被扯动了。 如有春风来。 他的身体变得很轻很轻。 他的双脚悄无声息的离开了地面,悬空一尺,然而脚底却连真气激发的声音都没有。 “厉害啊!” 顾留白艰难的吞了一口口水。 怪不得蓝姨偷拿东西如此厉害。 “十五哥,说着说着你怎么飘了!”周驴儿很纳闷。 顾留白无声的落地,“你用这法门,不飘吗?” 周驴儿抓着自己头发,“不啊,我一下子就弹出去了,一弹一弹的。” 第九十七章 真气凝煞法 顾留白反应了过来,这周驴儿是还控制不好真气运行的平稳度。 不过那老喇嘛的真气法门修出的真气,也的确比一般的真气法门要澎湃霸道,是更难控制一些。 “你再慢慢练练,等练到能像我这样飘,再去教蓝姨。”顾留白又认真交代道:“这竹简上的东西你记住了的话,先还给蓝姨,还有,不要再跟其他任何人说了。除了蓝姨之外,这法子谁问你都不能教!” “好勒!”周驴儿屁颠屁颠直接抓着竹简去找蓝玉凤了。 蓝玉凤的身前,却已经站了两个人。 江紫嫣和段艾看着蓝玉凤,极为恭敬的行了一礼,然后由段艾细声细气的出声,“前辈,前两夜拿那些东西的,都是你吧?” 蓝玉凤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她的脸一下子红了。 “你们…” 江紫嫣和段艾心中大震,两个人互望了一眼,心想竟然会是看上去最不像的这妇人。 “不是我。”蓝玉凤马上否认。 但为时已晚,江紫嫣微笑起来,轻声道:“前辈,不用否认了,我们有确切证据,放心,除了我们没有人知道。” 蓝玉凤都有些结巴了,“你们…你们怎么会知道的,什么证据?” 江紫嫣轻声道:“前辈,你的行李和别人不太一样。” “你们…”蓝玉凤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脸红得不敢看眼前这两人。 “放心,我们会帮前辈保密的。”段艾马上拍着胸脯郑重的保证道。 “前辈,那我们先走了。”江紫嫣飞快的拉着段艾走了。 “这两个女娃子怎么这么厉害啊。”蓝玉凤低着头,觉得真的是羞死人。 过了一会,周驴儿蹦蹦跳跳过来的时候,陈屠也恰好到了蓝玉凤这里。 “蓝玉凤,那两个女的有没有过来诈唬你?”陈屠看了一眼笑嘻嘻的周驴儿,没有理会,只是看着蓝玉凤问道。 “诈唬我?”蓝玉凤倒是不笨,瞬间反应了过来,惊呼道:“怎么,那两个女娃子也到你面前说,前两夜拿东西的是你?” 陈屠一看她脸色,瞬间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他无奈的拍着额头,“那两个女的除了裴云蕖那边没去,我们这边的人,她们全部都说了一遍,但估计你真的被诈出来了。” “怎么会这样嘎?”蓝玉凤目瞪口呆,“那她们还说有确切证据,说我的行李和别人不太一样。” 周驴儿都没听明白前因后果,但听蓝玉凤这么一说,他却笑得直捶地,“蓝姨,你被人糊弄了,谁的行李和别人一样啊?每个人的行李当然都不一样。” 蓝玉凤:“……” 陈屠头疼。 他突然觉得,以前自己觉得自己聪明,只是因为这些伙伴的衬托。 两个少女兔子一样跑到了自己的营帐前。 “怕死了怕死了!”江紫嫣的脸色发白。 她这次倒不是装的。 她是真的怕,心脏跳得快从喉咙里蹦出来了。 “没想到看上去最老实,最好像没什么手段的,偏偏就是那么厉害的高人?”段艾也紧张得要命。 前辈都是要面子的。 她真的怕蓝玉凤反应过来是被她们诈了之后,就生气的教训她们。 只是她们并不知晓蓝玉凤是个很另类的高手。 她发现自己被诈出来了之后,此时正很忧虑的思索一个问题。 顾留白说如果这些世家子弟能抓住她的作案痕迹,就给这些世家子弟一些好处。 那她现在要给这两个女娃子什么好处? 不配合顾留白给好处的话,那属实有点丢人啊。 突然之间,她眼睛一亮,有了个双赢的好主意。 兵不厌诈啊! 她看着身前笑嘻嘻的周驴儿,轻声道:“周驴儿,再帮蓝姨一个忙好不好?” 周驴儿想都没想就点头了,“蓝姨,我最乐意帮你的忙了,有事你说话。” “帮我跑个腿,去找一下刚刚诈唬我的那两个女娃子噶。” …… 周驴儿很快出现在了兀自在心虚的段艾和江紫嫣面前。 “蓝姨有个东西让我交给你们。” 他看着周围没有人注意,悄悄的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用粗布包裹好的东西递到两人跟前。 “什么东西?” 两名少女的眼睛顿时亮了。 “蓝姨没说,但肯定是好东西。”周驴儿轻声道:“但是蓝姨要让你们做她内应。” “内应?”江紫嫣和段艾一愣,旋即两个人都反应过来,“让我们帮她混淆视线,更方便她得手?” “蓝姨说你们那么聪明,肯定懂的。” 周驴儿笑嘻嘻的轻声道:“蓝姨说你们不要不好意思,给他们增加点难度也是有利于他们的修行。” “必定不辜负前辈的期待!” 段艾一听周驴儿这话,顿时一丝的内疚感都没了。 “周驴儿,那你这件事千万不能和任何人说。”江紫嫣觉得周驴儿这人似乎有些不太靠谱,不放心的交代了一句。 “你们放心,蓝姨早就和我说好啦,还有,蓝姨和你们说,给你们的东西只能你们两个人看,不能给别人看,看完了还给她。”周驴儿也不放心两人的样子,认真的交代。 “那是自然!” 两名少女把头点得和捣蒜一样。 接下来两个人也不进营帐,就一头钻进日间乘坐的马车车厢里,两个人头挨着头打开了布包。 里面又是一册竹简! 只不过竹简上面的字不一样。 映入她们眼帘的三个字很惊悚:“喷死你”! 两个人心脏都一阵收缩。 心中升腾起的都是不祥的念头。 但等到她们看见这竹简之中的内容时,她们眼中的惊悚却瞬间化为了震惊和惊喜。 这竟然是一种很厉害的真气凝煞法门! 真气凝煞法门本身就很罕见。 长安的所有修行地里面,最出名的凝煞法门是太阴剑宗的剑煞术。 这种秘术据说是要用独特的精金粉末打入修行者的窍位之中,然后用这窍位引聚真气,在窍位之中凝练剑煞。 最多可以在窍位之中凝练三十二道剑煞。 对敌之时,这剑煞顺着经脉可以突然打出,一尺来长的剑煞可以洞穿普通的铠甲。 按照竹简上的文字所述,这门真气凝煞法门凝出的气煞威力肯定不如太阴剑宗的剑煞,但它也有太阴剑煞不能相比的独到之处。 比如太阴剑煞修行起来,那些精金粉末对修行者的身体会有损伤,但这“喷死你”不会对修行者的身体造成损伤。 太阴剑煞最多可以凝练出三十二道剑煞,就像是经脉之中藏着三十二柄暗剑,而这“喷死你”只能在喉间凝出七道气煞,但它施展起来,比太阴剑煞似乎更为隐秘。 太阴剑煞以十指经络导引,至少要手指朝着对手点去。 但这“喷死你”的气煞,是张口就喷。 这和人厮杀起来,突然一口气煞喷在人面目上,那这人除非护体真气强横到跨越两个大阶的程度,否则不死也要双眼被打瞎。 这种真气凝煞法门,放在任何修行地都绝对是只传真传弟子的秘术! 但这看上去老实巴交的妇人,竟然直接传给了她们? 这手笔真的吓死人。 两个少女细细的记住了竹简上的每个字,然后仔细的参悟一番,等到试着按法运行了一番真气,她们终于确定这并非是那位前辈和她们开的玩笑。 是真正行之有效的法门! “呸!” 江紫嫣对着车门帘一喷。 一道肉眼难见的薄薄气剑冲在车门帘上,啪的一声轻响。 “啊推!” 段艾也喷了一口。 刚刚凝出的气煞也冲涌而出,比江紫嫣的那道气剑显得更弱更薄一些,但也打得车门帘发出啪的一声响。 “厉害啊!” 两个少女嘴都差点乐歪。 若是两个人的真气修为再强一个大阶,这一口气煞喷将上去,岂不是很容易将人的眼珠子打爆? “呸呸呸!” “啊推推推!” …… 第九十八章 他是真腹黑 清晨 晏长寿无奈的看着秦澜,道:“今天就到幽州城了,今晚要不让她们都休息一晚吧,睡得太少,恐怕会出问题。” 秦澜充满忧虑的看着不远处的段艾和江紫嫣,深以为然。 那两人昨晚就似乎中了邪一般,过一会就说看见人了,一会又像发疯似的对着空气吐口水。 就在他朝着两人看去的时候,他发现段艾和江紫嫣又在对着前方的空气,鼓起腮帮子要吐口水的样子。 “琳仪,今天就能进幽州城了,但是我发现好像有点不对劲,不只是那两个婊婊,我刚刚看见本郎兄好像也有点不对劲了。”容秀和华琳仪也在说着悄悄话。 “顾凝溪有哪里不对劲?”华琳仪脑子也昏昏沉沉的,她原本决定等上路之后再在马车里补觉,但听到容秀这么一说,她倒是来了点兴致。 容秀满脸愁容,“我感觉他今天想戳我!” “??”华琳仪脸都黑了,“你这个浪蹄子,现在是冬天,不到发春的时候。” 容秀愣了愣,叫屈道:“不是你想的那个戳!” “?” 华琳仪朝着顾留白所在的地方看去。 正巧顾留白从马车的一侧走了出来。 华琳仪突然也浑身有些发毛。 她瞬间明白了容秀说的那个戳是什么意思。 顾留白今天的目光和平时截然不同。 他似乎在瞄人,似乎在瞄着她身上,看看哪里好下剑。 真的是看到哪就好像要在哪戳一剑的感觉。 “你这是拿他们练剑?” 阴十娘出现在了顾留白的身侧。 “对。”顾留白笑眯眯的点了点头,“我练剑练得辛苦,也不能让他们闲着。” 他左手的伤才刚刚好得差不多,阴十娘就传了他霜剑的伪剑之法,这门名为虚空七剑的法门又讲究真气运行,又讲究剑招,最关键的还要意念配合,十分耗神耗力。再加上他又新得了蓝姨的轻功法门,最近的修行的确有些辛苦。 阴十娘倒是没觉得他腹黑。 相反,她觉得顾留白自己在辛苦修行的同时,还在煞费苦心的调教这些幽州的世家子弟。 利用蓝玉凤来提升这些世家子弟的毅力,专注力和警觉性,同时还能提升他们设置埋伏、陷阱的实战能力。 这种意剑的练习,更是可以让这些世家子弟随时感觉到有剑袭来,可以极大的提升他们对敌时见招拆招的应变能力。 不过真正的事实是她想多了。 顾留白的真正意思就是方才他说的那句话的字面意思。 他是真腹黑。 纯粹就是他练剑辛苦,也不想让这些人游手好闲而已。大家都是年轻人,凭啥你们能不吃苦。 “我教你的虚空七剑你学会了多少?”阴十娘接着认真问了一句。 顾留白皱眉道:“那些招式和行气方法都记住了,不过施展起来有点难,才勉强能使出第三剑。” “比我当年强。”阴十娘沉声道。 “是么?”顾留白好奇起来,“你当年使出第三剑花了多久?” 阴十娘沉默了一会,道:“我使出第一剑用了两晚上。” 顾留白还未说话,她却是直接转身离开了。 “真是妖怪。” 阴十娘走出十余步之后,没听到顾留白的追问,她才松了口气。 她刚刚也算是机智了。 一晚上竟然学会了三剑。 这什么天赋? 当年她得到那虚空七剑的剑谱,第一剑虽说真的只花了两晚上就掌握了,但接下来会使第二剑就是半个月之后的事情了。 至于虚空七剑的第三招,如果她记得不差,那足足用了两个月的时间才使得出来。 郭北溪用什么方法调教,才教出了这样的一个妖怪? 如果她老实回答当年用了两个月的时间,才学会前三招,那顾留白会不会笑得肚子疼? 她不要面子的吗? …… 顾留白的注意力倒是早就不在她的身上。 他一向很有洞察力。 江紫嫣和段艾两个人太过反常。 她们的举动落在晏长寿等人的眼中近乎中邪,但是他只是略微观察片刻,就确定这两个人是在修炼某种真气法门。 “周驴儿,你过来。” 他略一沉吟,就对着刚刚从营帐里钻出来的周驴儿招了招手。 “十五哥,怎么了?”周驴儿一下子就弹过来了。 “你知不知道她们两个怎么回事?”顾留白对着周驴儿使了个眼色。 周驴儿马上笑嘻嘻的说道,“十五哥,我知道,肯定是因为昨天蓝姨给她们的东西,难道蓝姨给她们的好东西,是叫她们吵架忒忒忒的吗?”” 顾留白一怔,“她们发现蓝姨就是偷拿东西的人?” 周驴儿轻声道:“我好像听陈屠说,她们到处诈人,好像是把蓝姨诈出来了。” 诈老实人? 顾留白目瞪口呆,他倒是也没有想到这两个少女还有如此骚操作。 “蓝姨给她们什么东西你看没看到?”他略一沉吟,问道。 “就是一个布包好了的,好像也是竹简。”周驴儿笑嘻嘻的说道,“就是让我帮忙带给她们的,我没打开看。” 顾留白一本正经道:“下次蓝姨再给你什么东西,你先拿来给我看看。” 周驴儿言听计从的说了个好,才问道:“为啥呀?” “我不得先帮她们看看,给的东西有没有问题吗?”顾留白鄙夷道:“而且万一她们瞎练练,走岔了路不是很凶险,你看看她们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很有问题?” 周驴儿看了一眼江紫嫣和段艾,就马上点头,“是有问题。” “我去看看。” 顾留白一副帮周驴儿擦屁股的表情。 “凝溪兄。” 看到顾留白走来,两名少女眼睛里顿时闪耀着不一样的光彩。 “蓝姨给你们的东西…” “我们已经记下了,一会就去还给她。”顾留白还在想着什么措辞,段艾已经轻轻柔柔的说道。 “哦,不用你们专门跑一趟了。”顾留白差点忍不住咧开嘴,他强忍住,露出严肃的神色,“给我便是。” 两名诈人的少女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也被诈了。 当下江紫嫣便从衣袖中取出了竹简,递给顾留白,甜甜的笑道:“那便有劳凝溪兄了。” “些许小事,不足挂齿。” 顾留白将竹简往袖口一塞,转身就走。 他有些心虚。 但随即反应过来,方才的阴十娘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心虚? “喷死你!?” 迅速返回营帐,看到竹简上大字的一刹那,他的面孔就僵住了。 这又什么玩意? 然而当他接下来展开竹简,仔细看着竹简上的内容时,他的神色瞬间严肃起来,心中甚至迅速升腾起无比怪异的感受。 梁风凝是山阴卫的教头。 山阴卫所修的养龙诀里头本身就有含气喷人的法子。 只是梁风凝和他说过,养龙诀本身是前朝御卫的修行法门,大唐立国之后,御赐到山阴卫的养龙诀的修炼功法算是完整的,但如何利用真气打人的手段,却大多失去了。 那打斗时一声怒吼,一口气箭的法子,也不过是山阴卫的一些人自己琢磨出来的法子。 这法子的威力完全就取决于自身的修为,梁风凝甚至觉得根本没什么用处。 但蓝玉凤的这“喷死你”却似乎就是梁风凝说过的那种养龙诀的天龙焰。 七道气煞,和梁风凝所说的天龙焰的七道龙焰煞数字也是完全吻合! 再详细看着这竹简上的注解,他完全肯定,这原本就是养龙诀的一部分! 江紫嫣和段艾学了这种手段,固然有些用处,但喷吐气煞起来,完全没法和他这种本身修了养龙诀的人相比。 养龙诀里自有龙息雷音法。 他完全不需要段艾和江紫嫣那种练习方式,他内气震荡雷音,便能不断凝练气煞,凝练出来的龙焰煞本身也是在肺腑之中流动,还能壮大他的肺腑。 这什么喷死你? 这完全就是养龙诀中失传的秘术! 大隋朝的皇庭法门! 顾留白缓缓的深吸了一口气。 他一直觉得梁风凝成为大唐边军布置在冥柏坡的暗桩,周驴儿被他娘在冥柏坡救活,并不一定是凑巧的事件。 山阴卫是幽州军精锐之中的精锐,梁风凝在幽州有不少根底。 邹家是幽州最重要的一股势力。 他此番回到幽州,能够借助的东西便很多。 风刀霜剑,显然也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经在他娘的谋划里头。 那蓝玉凤到底是不是也早在这个谋划里头? 想到自己的老娘反复提醒过,这世间真正厉害的人物,不是那种能够看穿棋盘上十几二十步,而是心中早就下完了那一盘棋的人,他就不由得对前路心生敬畏。 更何况他十分清楚,放眼整个大唐内外,他老娘口中那种厉害的人物,并不止一个。 但是这蓝姨到底算怎么回事,厉害的法门拿了一门又一门,厉害法门在她这不值钱的? 难道她曾经盯着一个藏经窟偷了很久? 顾留白突然头疼起来。 又要更辛苦了,时间也不够用。 除了阴十娘的虚空七剑要练,那神一样的草上飞法门要练,现在还要挤时间来练这天龙焰。 烦死了! 第九十九章 销金蚀骨地 臃肿的车队在申时抵达幽州城。 挂着冰雪的城墙之上,持戈的披甲士用森冷的目光凝视着城下的行人。 “十五哥,这城墙也不高呀。” 周驴儿有些失望。 在关外他老听人说大唐帝国的雄城如何如何,在他的想象之中,那大唐帝国的这些大城的城墙,还不得和远处的天山一样,接到天上去? 现在这幽州城的城墙,比起那些天葬台所在的小山都差得远了。 “十五哥,我觉得我扛个死人都能爬上去。” 他在心里估摸了一下,对着身旁的顾留白说道。 “你他娘的真以为自己是个猴?” 城墙边上有几个正等着轮换的军士不小心听到了周驴儿的这句话,顿时发出了嗤笑声。 这小子瘦得跟猴似的,吹牛倒是有一手。 “好好的过城门不要,爬什么爬?”顾留白没有什么心情和周驴儿鬼扯。 眼前这座城里,不知当年梁风凝经常去的那个酒肆还在不在。 郭北溪当年经过时,存钱的钱庄不知道还认不认他包袱里的那张老票据。 梁风凝离开幽州城的时候,当年幽州节度使是欧阳铸城。 之后一年,欧阳铸城遇刺身亡,接替欧阳铸城的是裴家子弟裴怀忠。 三年之后,裴怀忠调到了北庭。 华沧溟的父亲华怀仙做了幽州节度使,一直到了今天。 当年的山阴卫里有过半的老军都是长安方面调过来的,不仅得了御赐的真气法门,身上也都揣着点厉害的私货,整个山阴卫连玄甲都有二十几具。 裴怀忠离开幽州之时,山阴卫就已经没落,其中的几个能人也都被北方的边军高层瓜分走了。 现在的山阴卫虽说还是幽州军方的精锐,但实力和当年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四年间山阴卫剧变,换了两任节度使,事关梁风凝,顾留白寻思着也顺便查一查。 没心没肺的周驴儿的目光脱离了城墙,他倒是觉得那城门洞子有点意思。 那城门洞子比那些关城的城门洞子深邃得多,经过查验的马车一辆辆进入城门洞子,倒像是被怪物的大嘴一口给吞了。 那怪兽的大嘴好像没吃个饱的时候。 华沧溟此时正在城门洞子边上和城门卫的一名将领寒暄。 这城门卫的将领看着这列车队中央的明养等人,有些担忧道:“华将军,案犯人数我这边都要记录在案的,到了城中军营,数目若是对不上,可就十分麻烦。” 现在顾留白和阴山一窝蜂这些人都有着经得起查的通关文牒,这种进城查验不会有任何问题,但无头菩萨庙的那些人是没个可以通过查检的身份,是按被捕案犯来过关的。 但那些人既没有捆绑,也没有上刑的痕迹,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 “放心,案犯人数你如实登记,半个月后自然一个不少的送入牢房,不会有问题。” 华沧溟打了个包票。 他让这城门卫将领放心,但自己心里倒是有点打鼓,他现在也不知道顾留白如何从幽州城里弄一些人来充数。 城门卫将领只要自己不陷入将来可能得麻烦之中,现在这种情况,他自然是很乐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何况这列车队里面世家子弟的数量让他有些头皮发麻。 就连顾留白经过城门问询一些店铺所在的位置时,这城门卫将领还马上讨好的令人送了两份牛皮地图。 这城防军的地图比一般商队的地图多了无数实用的标注。 比如有些宅院上会标注不要接近,或者什么时候去容易被打赏。 有些店铺会被标注酒水极差,有些巷子上会标注姑娘很润,甚至还有喝花酒的地方会标注熟人价是多少,过夜一般要准备多少银子。 顾留白扫了这两份地图一眼,便真心对华沧溟夸赞道:“你们幽州军看来挺会过日子啊。” 华沧溟倒是那种老实人,居然还一本正经的回答道:“是,军饷不算多,得省着点用。” “凝溪兄,若是你对幽州城不熟,今夜要不要我们带你在城中转转?”晏长寿直觉自己的表现机会到了,诚恳道:“我们倒是知道一些好玩的去处的。” “我有些急事要办,给我一辆马车就可以。”顾留白婉言谢绝了。 “你用他们的马车。”华沧溟做事倒是实在,他直接让城门卫给了一辆上官巡防用的马车。 这幽州城不比外面的野地,还是有不少的规矩,光是夜晚不顾宵禁都会引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这种马车有特殊标记,再加上他打好招呼,那顾留白即便在夜里都可以横着走了。 问清楚了众人今夜会留宿的驿馆所在之后,顾留白便直接让贺火罗驾车,朝着地图上所示的一处地方去了。 “急吼吼的去做什么?” 裴云蕖看着顾留白所在的马车直接走了,她忍不住就在心里连骂了数声混账东西。 “厉溪治,我改主意了。”她突然对厉溪治说道。 厉溪治一愣,“什么?” “你先不要给他弄遮幕法会的资格了。”裴云蕖恨得磨了磨牙,“他做十五,我做初一。” “那我今晚上就帮小姐去问问这桩事情,你安心养伤。” 厉溪治心中顿时乐开了花。 他原本就没觉得自己能帮顾留白现在这身份拿到遮幕法会的资格。 “早点弄好,我让他羡慕嫉妒恨。” …… “太奶奶,现在回了幽州城里了,你能不能帮十五哥一个忙?”周驴儿这个时候又已经拱在邹老妇人的车厢里了。 邹老夫人从身旁掏出一个放了蜜饯的陶罐,递给周驴儿,笑眯眯的问:“他要我帮他什么忙?” 周驴儿拿了块蜜饯吃了起来,又塞了一块在邹老妇人嘴里,他笑嘻嘻的说道:“十五哥说他想查查幽州城里所有当铺的背景,他说你要是问的话,就说是和查那些山匪有关。” “是要查那些光头山匪啊?我一会就安排人帮他查去。” 邹老夫人越看周驴儿就越觉得自己要在这个世上多活些年头。 这个重孙儿实在太招人喜欢了。 太懂事,太善良。 好不容易从关外活着回来,骤然到了这种热闹的大城,居然不是缠着她去热闹的地方玩,也不要吵着去吃什么好吃的,居然第一时间是要帮顾留白办这种正事。 她伸手摸摸周驴儿的头顶,顺便问了一嘴,“乖重孙儿,你十五哥急着做什么去了?” 周驴儿笑嘻嘻的说道,“他娘给他留了东西,他急着去看看那是派啥用场的。” “繁花坊,无忧洞”。 这是顾留白进入幽州城之后的第一个目的地。 城门卫那将领给他的两份地图上,那标注的字句都可以让人感觉到咬牙切齿的意味:“销魂地、蚀骨窟,贵!去不起!” 顾留白手里有两块样式一样,但材质不一样的方牌子。 这牌子有半个手掌大小,一面光滑如镜,什么字和花纹都没有,另外的一面则是中间部位刻着一朵重瓣的繁花。 其中一块方牌子是纯银的,而另外一块方牌子却是半透明的琉璃,上半截是明黄色,下半截是翠绿色。 纯银的方牌子是郭北溪的遗物之一。 而那块半透明的琉璃牌子,却是他娘这次留给他的遗物之一。 郭北溪并没有告诉他这块方牌子是什么,有什么用处,但他娘留给他的信件里头,却是让他带着这块琉璃牌子去繁花坊,无忧洞,让他将牌子给无忧洞里面的人看一眼就行。 日落之前,贺火罗驾驶的马车进入了繁花坊。 这繁花坊和长安的平康坊是差不多的去处。 不同的是,长安的平康坊里三曲之地之中的歌妓大多都是挂籍在教坊入乐籍的官妓,这些官妓由假母或都知来管理,行动受到限制。除了受客人邀请出行外,这些歌妓,每月仅获准出坊三次,哪怕出去,也还要缴纳一缗钱的保证金。 但幽州这繁花坊,大多却是私妓,其中的路数,比起长安的平康坊似乎更加复杂。 此时尚早,繁花坊内街道行走无阻,那无忧洞处于繁花坊最中央,是繁花坊内花费最高的青楼,这种青楼平日里看似没有多少客人,但手段却和寻常的青楼截然不同。 贺火罗的这辆马车刚刚驶入繁花坊,无忧洞内里的一名鸨母便已经得知了消息。 不管这辆上官巡防的马车内里坐的到底是谁,不管他进入繁花坊到底是前往何处,该准备的自然要准备。 在马车出现在无忧洞门前的街道上时,这名鸨母便已盛装出现。 这名鸨母也不过二十岁左右的年纪,五官生得并不算特别精致,但是肤色却宛如羊脂白玉一般,而且她浅笑起来,眼睛都像是会说话一样,分外的动人。 看到这辆马车之中走出的少年,她心中一愣,但面上的笑容却反而明艳了些。 “无忧洞?” 看着楼上的招牌,确定这地方不会有错,顾留白未等这妇人开口,便从衣袖之中掏出了郭北溪的那枚方牌子,不声不响的递给这妇人看。 这肤色宛如白玉般的妇人盈盈行了一礼,轻笑道:“这位小郎君,我不知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哦?” 顾留白不动声色的收好,又从袖子里将那块琉璃牌子取了出来,“这块呢?” 妇人顿时收敛了笑容,又再次认真行了一礼,道:“原来是东家来了。” 顾留白一愣,难不成自己的老娘出身这里? 第一百章 豪门竟是我 能否请先生楼上说话?” 先前这肤色宛如白玉般的鸨母以为顾留白是来寻欢作乐的豪客,所以唤他小郎君,然而见了这块琉璃牌子,她不仅神色瞬间变得庄重起来,而且连称呼都变了。 顾留白二话不说的点头同意。 肤色宛如白玉的鸨母独自领着顾留白上了二楼。 二楼的连廊曲曲折折,沿着地势往上,连接着好几个院落。 这院落都十分雅致,只是建筑显得分外繁复,房间要么隔得很远,要么又是十余间挤在一堆。 这鸨母领着顾留白进入一间雅室,这雅室内里竟又是一道门,推开之后竟又别有天地,里面居然还有一个小院子。 小院子最靠里的一间屋子一半嵌在山体里头,其实若不是亲眼所见,顾留白在外面也看不出,其实这无忧洞是数个院落借着地势,将一个小小的山头包在了里面。 外面看起来无山。 内里的院落倒像是在山地之中。 这倒真是匠心独运。 有泉水沿着铁索的牵引,如珍珠般不断坠落在屋畔。 这泉水从山体之中渗出,居然自带着热气升腾。 泉水低落处,居然有数株顾留白从未见过的阔叶小树还碧绿着。 鸨母推开那屋子的门,点了些香木,这才请顾留白在蒲团上坐下。 两人之间是一块山石制成的茶台,有紫色的竹木将泉水引到茶台上,那茶台的中央苔藓长得丰茂。 泉水在茶台的石缝间弯弯绕绕,渗入茶台下方,倒也别有意境。 鸨母直接取了茶水,用一个红泥小火炉燃了核炭,开始煮茶的同时,便微笑出声道:“先生是不是并不清楚这遮幕令的用处?” 顾留白沉稳道:“嗯!” “我看先生修为不低,不若试着在背面的花纹之中,抹一缕真元进去。”鸨母说话间随手一点,真气辉光如细蛇涌入身前红泥小火炉之中,那些黯淡的炭火突然就旺了起来。 她露了这一手,依旧微笑着看着顾留白。 这装出沉稳模样的少年,面上神色倒是依旧没什么变化。 顾留白依旧只是先拿出了郭北溪的那枚纯银方牌,他手指抹过背面的繁花,随着真元的沁入,那看上去光滑如镜的正面却是渐渐浮现出丝丝的荧光,就像是内里有许多萤火虫缓缓飘飞了出来。 丝丝荧光渐渐汇聚成三个字“老实人”。 顾留白有点懵。 “这遮幕令是进入遮幕法会的凭证,这‘老实人’便是这块令牌主人的化名,他在遮幕法会之中,便只能用这个名号。”鸨母看着沉稳不起来的少年,微笑道。 “什么叫做遮幕法会?”顾留白无奈的问道。 鸨母身前小火炉之中煮着的泉水已经微微沸腾,她一边给顾留白沏茶,一边细细的解释,所述的倒是和厉溪治说给裴云蕖听的几乎一致。 “居然还有这种有意思的隐秘交流法会?” 顾留白心中顿时浮现出还是长安城里人城会玩的念头。 “那我一开始拿出这块令牌,你怎么装出一副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的样子?”他看着这名真气修为似乎比他还要强一些的神秘鸨母,忍不住问道。 “首先,除了东家之外,任何人都不知道我的真正身份,并不知道我和遮幕法会有什么关系。”鸨母认真道:“若非你拿出东家信物,否则我绝对不会承认认识这些东西,更不可能坦诚我和这遮幕法会有任何关联,更不可能让你知道,我是掌管这边遮幕法会的大掌柜。” 顾留白点了点头。 鸨母接着道:“其次,据我所知,迄今为止,得到这银制遮幕令的人不多,这些人的年纪和你应该对不上,这块东西应该就不属于你。” 顾留白沉吟道:“听你这意思,这种牌子有品阶上的差异?” 鸨母耐心解释道:“是,就如边军积累军功一般,在遮幕会上提供有用讯息,便能积累信誉,信誉过千者,方可获得这银制遮幕令。” 和积累军功一样积累信誉? 城会玩! 顾留白不动声色的问道:“那积累了这信誉有何好处?” “除了他提供的讯息可信度高,交易起来价格要高出铜制遮幕令三成之外,银制遮幕令以上的拥有者,还可以从遮幕法会的收入之中获得一定数量的分成。”鸨母看着顾留白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目光有些许怪异。 “那你就见了这块遮幕令说是东家,这块东西,是东家信物?”他取出了那块琉璃遮幕令,深吸了一口气,认真问道。 鸨母瞬间神色肃然,“普通香客的遮幕令分金银铜铁四个品阶,这块则不在四等之中,名为主人令,代表的就是东家。” “主人令。”顾留白沉稳道:“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正是这字面上的意思。” 鸨母正色道:“哪怕是银制遮幕令和金制遮幕令的拥有者,也只能从遮幕法会的收益之中获得极少的一些分成,但你不同,你就是这遮幕法会的拥有者,你便是遮幕法会的东家,它的收益,便是你的。” 顾留白震惊无言。 对于各种生意,对于银钱,他天生比裴云蕖在意得多,也敏锐得多。 一开始这鸨母对他解释遮幕法会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他便立即想到,这遮幕法会整个的收益应该不低。 光是想要入会者便先要缴纳五十贯铜钱,而且这遮幕法会听上去似乎淘汰率不低,那光是不断收取这五十贯铜钱就应该是一笔不错的收入,更何况遮幕法会之中的所有交易,都必须由法会主事者经手。 如此一来,这遮幕法会就已经像是一个钱庄,若是交到他这样的人手中,积存在这遮幕法会之中的钱财就应该能做好多钱生钱的生意。 结果这遮幕法会,是他娘弄出来的? 自己现在是这遮幕法会的东家? 顾留白揉了揉自己有些僵硬的脸,好不容易说出一句话,“你们认这令牌还是认人?” “寻常香客的令牌,是不能转手的。遮幕法会自然有核验手段,可以确定参加法会的是否本人。但这种主人令,则是只认令牌不认人,谁持了这令牌到我们这些大掌柜面前,他就是东家。”鸨母看着这名稚气未脱的少年,眼眸深处尽是感慨,“我成为遮幕法会大掌柜已然二十载,但也是第一次见到主人令,第一次见到有东家上门。” 顾留白心脏不争气的剧烈跳动起来,他看着这名鸨母的眼睛,“那我这枚令牌最初的主人是谁,你知道么?” “东家的身份何等的神秘,我们自然不可能知道。”鸨母苦笑起来,道:“这主人令既然是如此的规矩,这便说明东家一开始就不可能让人知道他的身份。” 顾留白沉默了数个呼吸的时间,才又开口道:“那你的意思,现在这令牌是我的,那若是将遮幕法会看成一桩生意,当成一个商号,那我就相当于是遮幕法会的东家,你们应该就算是我的掌柜?” 鸨母颔首道:“是。” “我是遮幕法会的东家,那遮幕法会都是我的?”顾留白心情极为复杂。 鸨母这次却摇了摇头,“不全是你的。” 顾留白一愣,“还有什么说法?” 鸨母认真解释道:“遮幕法会的东家一共有三位,便是当年弄出这遮幕法会的三个人,遮幕法会的所有收益,你们各占三成,其中剩余一成,便是给这遮幕法会之中表现异常出色的人,就比如这银制令牌和金制令牌的拥有者。” 顾留白的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 三个东家! 那另外两个和能他老娘平起平坐,肯定也是他娘口中那接近神明一般的人物。 那这遮幕法会能够在大唐好好生存下去,保不准这另外两个东家之中,就有一个东家姓李! 这块琉璃令牌虽然非金非银,但它的含金量也似乎太高了些。 “只认令牌不认人,那另外两块主人令也是这样的琉璃令牌?”他忍不住问道。 鸨母给他再倒了杯茶,同时道,“的确如此。” “那不怕被人直接抢了?”顾留白嘀咕。 鸨母笑了笑。 顾留白看出了她笑意里的意思。 除了他之外,另外那两个东家似乎根本没这种担忧。 “那就算不怕被抢,这料子也太容易磕着碰着,太容易碎了。”顾留白讪讪一笑。 “你可以试试抹入一些真气,不过的确要足够小心。”鸨母认真道:“哪怕真气注入太过激烈,它也的确会炸裂。” “……!” 无语的顾留白异常小心的抹入了一丝真气。 琉璃令牌渐渐亮了起来。 它并不像郭北溪的那块纯银令牌一样燃起萤火虫似的辉光,而是通体的色彩突然毫无征兆的旋转,交汇起来。 它的内里就像是有无数的晶格在旋转,从最初的两种颜色变成了无数种颜色。 无数种美丽至极的色彩在内里不断变化,就像是无数个玄奥的世界在不断的生灭。 “大唐立国之后不久,有海上过来的商贩带来一种好玩的小玩意叫做万花筒。”鸨母凝视着那些色彩,玉样的脸庞上写满了感慨,“小小的色彩碎屑能变幻出万般图案和色彩,只是观看者必须眼睛对着圆筒,三位东家中有人觉得这玩意好玩,但眼睛怼着一个圆筒看却不舒服,所以便炼制出了三块这样的主人令。” “主人令异常的华美,但的确十分脆弱。” 鸨母深吸了一口气,道:“当时那位东家留过话,说世间任何看似美好的东西都其实十分脆弱,都必须加倍小心呵护,若是身为这遮幕法会的主人,却连这一块令牌都呵护不了,那就更不用说让这遮幕法会延续下去了。” 顾留白听得呲牙,他看着鸨母,道:“我决定到时候就打一个刀都砍不动的天铁盒子将它装进去。” 第一百零一章 从底层做起 `N鸨母就是笑笑。 这琉璃主人令既然在他手里,他怎么弄自然都成。 “遮幕法会一年有多少收成?”顾留白马上问到了很实际的问题。 鸨母看了顾留白一眼,认真道:“东家也太看得起我了,我如何能够知晓遮幕法会一年能有多少收成,我只知晓幽州这一块的遮幕法会的收入。” 顾留白道:“那你应该算是幽州大掌柜?你这幽州一块,一年收成有多少?” 鸨母心想这幽州大掌柜的说辞倒也有趣,她认真道:“各项加起来,大约在十五万贯左右。” “这么多?”顾留白差点一口茶水喷她脸上。 大唐的正四品和正五品官员,一年的俸禄也就八千贯左右! 钱生钱的生意做得这么大? “幽州这里的生意主要是一些铺子的租金,玉器和铜器生意。”鸨母谦虚道:“长安洛阳这种大城里遮幕法会的生意收成,应该远比幽州高得多。” “……!” 顾留白无言对苍天。 原来巨富竟是我自己? “那单以幽州来说,我一年能支取多少贯?”他定了定神,问道。 “三位东家的帐是分开算的。”鸨母微笑着解释道:“若是你想全部支取都可以,那一年至少不会少于四万贯,若是你不支取,那便依旧滚在你的份额里头,按我这边的生意来说,四万贯投入各个产业,至少一年多出两三千贯是有的。” “那能不能自己再掏钱袋子多投点钱在里面?”顾留白脑海之中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自己现在真的不缺钱了,第二个念头是,那能不能把别人孝敬自己的钱也多投一点在里面钱生钱,毕竟遮幕法会另外两个主人肯定非同小可,这钱生钱的生意极有保证。 面对东家,鸨母是敬畏的,但听到他这么说,她便成功被他逗笑了。 她嘴角不自觉的往上翘。 “这倒是没这个说法,估计当时三位东家都没想着再多填些钱进来,而且要钱生钱的话也不需要再通过这个源头。”她看着顾留白,说道:“那只需将多余的钱财投进法会下面的一些钱庄或是其它产业便可以了,反而可以省略其中多余环节的消耗。” 城会玩! 顾留白心情沉重的想到,自己在那三位原始东家的面前,似乎的确有些太嫩了。 自己这些问题,的确有些多余。 “这主人令也只有特定遮幕法会的大掌柜才能认得,你到我这里自然可以随时记账支取,但不是大掌柜,别人也认不得。”鸨母知道顾留白一无所知,所以主动提及道:“主人令最大的作用,是它的拥有者在遮幕法会有许多特权。” 顾留白马上虚心请教,“有何特权?” “寻常任何遮幕令的拥有者,可以提交参加遮幕会申请,凑满八人,便可以安排进行遮幕法会,但他们无权决定遮幕法会具体的开始时间,这主人令便可以。”鸨母微笑道:“倘若你想参加下一次这里安排的遮幕法会,但时间不凑巧,比如你在别处赶不回来,那你可以让这遮幕法会延期,或者说你提前就说好,下一次遮幕法会的具体时间。” “东家指定开席时间,大掌柜负责执行。”顾留白马上总结道。 鸨母掩嘴轻笑,“东家这么说便简单明了,哪怕已经凑齐了一桌人吃饭,也要东家说上菜,才能上菜。” “还有呢?”顾留白想了想,按照自己老娘那脾气性子,这主人令的特权肯定不限于此。 “可以参加任何一场遮幕法会。”鸨母眼波流转,“在遮幕法会上,若是有不喜欢的人,还可以当场让他滚出去。甚至可以直接收回这人的令牌,让此人以后再也无法参加遮幕法会。” “这可以。”顾留白也笑了起来,这是想踢人就踢人。 “当时那三位东家说,这叫监察权。”鸨母道:“除此之外,三位东家还有荐举权,可以保荐一些人进入遮幕法会。比方说原本这一场遮幕法会必须是铜制令牌之上的法会成员才有资格参加,但通过这东家的保荐,哪怕是刚刚入会的成员,亦有资格参加。” 顾留白微微蹙眉,道:“这就是破格提拔权。” 鸨母又掩嘴一笑,道:“的确如此。” 顾留白很满意,“妙哉!” 他如饮美酒般一口喝下杯中的茶水,看着继续给自己倒茶的鸨母,轻声问道:“那这遮幕法会如此保密,我这东家有没有资格知晓参加遮幕法会的这些成员到底是谁?” “这是遮幕法会的根基,三位东家倒是都不会动。”鸨母认真道:“东家只指派掌柜的办事,掌柜的听从东家的指挥办事,但这身份保密的事项,我们两方都不牵扯,入会资格的审核者说是玄庆法师,但其实玄庆法师也不看所有入会者的相关资料,只是全部封存,除非此人之后做出了损害遮幕法会的事情,玄庆法师才会在至少三位掌柜在场的情形之下,打开封存的案卷,调出那人的真实身份,到时遮幕法会变自然会通知所有法会成员,一起做掉他。” “……!” 顾留白顿时就觉得这是个很了不起的组织,但同时也是个很恐怖的组织。 谁的真实身份一旦暴露,那就真的很不好玩。 不过唯一庆幸的一点是,既然他老娘安排他来这里碰头,那说明眼前这个鸨母应该是靠得住的大掌柜? “还未请教尊号。”顾留白觉得自己得和这大掌柜好好搞好关系。 鸨母首先露出一个明艳动人的笑容,随即正色道:“东家可以喊我玉道姑,也可以喊我玉璇玑。” 顾留白微微一怔,道:“你是正式入了道籍的坤道?” 玉璇玑颔首道:“挂籍在扬州太平观。” 顾留白若有所思,道:“那今后倒是要多亲近亲近。” 玉璇玑不知这“亲近亲近”是周驴儿的口头禅,她觉得这少年煞是有趣,“最近一次遮幕法会原本安排在七日之后,若是东家有想法,不想等待的话,倒是也可以提前。” “提前的话,最快是什么时候?”顾留白心中想着的自然是越快越好。这种遮幕法会经历过一两次,其中的流程就自然熟悉了。 “现在开始安排的话,最快就是明日午后。”玉璇玑轻咬嘴唇,故意挑逗般看着眼前少年,“东家要如此安排吗?” “如果方便的话,那就明日午后。” 顾留白倒似不受她这挑逗影响,说了一句之后,又想到重要事情,“对了,那这遮幕法会如此隐秘,平时你们是怎么通知和联络法会参与者的?” 玉璇玑看着丝毫不受影响的少年,心中有些诧异。 突然之间,她心中一震,知道自己无形之中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 自己竟然因为这少年的年纪和对遮幕法会一窍不通而产生了轻视之意。 三位东家都是何等的人物,拿着这令牌前来的少年,哪怕年纪再小,又是她能够轻易去触碰和试探的? 心念电转之间,她脸上虽然依旧带着微笑,但语气却明显谨慎起来,“遮幕法会是正式的佛寺法会,各地方法会就在佛寺公示,想要参与法会的法会成员,只要在任何一个佛寺提报即可。至于法会的时间更改,也会在所有佛寺公示,这些法会成员都非富即贵,他们自然有办法第一时间知道。” 顾留白愣住。 这一手玩得太绝了。 绝对隐秘的东西,居然是公开传递法会信息。 这幽州的大掌柜是道姑。 但所有帮忙管理和传递法会消息的,却是佛寺。 玉璇玑知道顾留白肯定还有另外一个问题,她便主动说道,“法会时间定下之后,要参加法会的这些成员,便只需提前到任何一个佛寺,佛寺自然会安排马车,送到我指定的地点。” “这个过程里头,不会出现身份暴露的情形么?”顾留白还是忍不住问道。 玉璇玑认真道:“我们安排的人手,都是靠得住的,但参会者自然也会乔装打扮,让人无法辨识自己的身份,那最后的一环便是,若是有人敢在参加法会的过程之中刺探这些人的身份,那像我这种掌柜,便会动用法会的力量,甚至让提供悬赏,让所有法会的参与者反过来对付敢刺探身份的人。” 顾留白沉默了一会,道:“那我这个东家想要刺探他们的身份,也会被所有人对付?” “没有人知道你是东家。”玉璇玑看着顾留白,平静说道,“哪怕我现在知道你是东家,但你出了这个门,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你是东家。” “这倒也公平。”顾留白叹了口气,“估计是因为有三个东家的缘故。” 玉璇玑微笑道:“估计没有三个东家,这遮幕法会也办不起来。” “那我要参加明日的遮幕法会,也要去佛寺提报吗?”顾留白扯回正题。 玉璇玑摇头道:“既然东家决定要参加,那便直接来我这里,我将这次遮幕法会的地点,直接安排在我这里便是。” 顾留白想了想,道:“所以其余人哪怕都被送来此处,也未必你是亲自接待,他们那些香客也根本不知道你和这遮幕法会有关系?” “遮幕法会每次安排的场所各不相同,那些香客只会觉得遮幕法会用了此地作为法会场所而已,不会联系在我身上。” 玉璇玑认真点头,严肃道:“所以出了此门,也请东家帮我保守这个秘密,这些年来,遮幕法会还并未出现过大掌柜身份被透露出去的先例,我也不知道若是遮幕法会大掌柜的身份被透露出去,又会引起什么样的结果,但想来会十分可怕。” 顾留白心知这种组织的可怕,他点了点头,道:“这是自然。” “你这些牌子千万不要暴露在别人的视线之中。”玉璇玑苦笑道:“若不是你拿出了东家的令牌,光是你之前拿那香客牌来试探的手段,可能接下来我就要暗中通报其余掌柜,一起设法对付你,会暗中擒下你再说。这些遮幕法会的香客都是大有背景的人物,法会也不知道他们之间的恩怨,千万不能让人知晓你在法会之中的代号。” 顾留白点了点头,道:“那我若是离开幽州,前往长安,沿途像你这样的掌柜名单,你能不能给我一份?” “我怎么可能会有。”玉璇玑下意识的捂着胸口,后怕道:“说实话你直接拿着银制令牌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都吓了一跳。因为我们的身份也是绝对的秘密。” 顾留白皱起了眉头,“所以你也并不知道其他掌柜是谁,那我相当于便只能和你这个掌柜接头了?” “东家要和别的掌柜接触十分简单,只需在当地的佛寺提报处出示一下主人令便是,那边的佛寺提报处的主事人自然会通知那边大掌柜和你接触。那些佛寺提报处的主事人也并不知晓这种主人令到底意味着什么,但按照他们做事的流程,他们会上报玄庆法师,玄庆法师会做安排,当然你若是就在长安,便可以直接去找玄庆法师,他见了主人令,你要见何处的大掌柜,他都可以安排。” “只是…”玉璇玑说到此处,看了顾留白一眼,欲言又止。 顾留白早就看出了她的意思,道:“你并不觉得其余掌柜和你一样值得我信任?” “我对他们并不了解,我只是想,既然你对遮幕法会一点不了解,但这主人令先前的主人让你拿着它来找我,自然说明知道我值得相信。”玉璇玑道:“若是那位东家觉得别人做事未必稳妥,那我自然觉得你还是要小心行事,如果想不出问题,最好还是先见过玄庆法师再说。” 顾留白知道两个人想法一致。 他沉吟了一下,道:“那你应该能先给我办一个普通的令牌?” 玉璇玑道:“这自然可以,用来参加遮幕法会,这比较稳妥。” 顾留白笑了笑,“那我这个东家先从底层做起。” 第一百零二章 诡奇之法会 玉璇玑看了一眼顾留白,她实在是有些忍不住想要提醒这少年,遮幕法会看似随意,但实则是这世间最神秘殊胜的组织,它有时候似乎只是方便这世上一流人物解决麻烦的工具,但有时候却会显露异常狰狞可怖的一面,与它同行,如和喜怒无常的凶兽共舞,稍有差错便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然而每次凝视这少年的眉眼,她都会感受到一种与众不同的气势,她便会不断的提醒自己,忘却对方的年纪和外表,此人是遮幕法会的东家。 “东家自然有这样的特权。”所以她只是认真的回答道:“只是登记和封存信息这一步,却是避免不了。” 顾留白认真的考虑了一下,道:“之前那三个东家,有没有这么做过?” 玉璇玑道:“在我这肯定没有,别处我就不知道了。” “好,那就劳烦璇玑掌柜了。”顾留白随口问道,“能不能直接给我一块金的?” 正起身的玉璇玑眉头一蹙,差点摔了一跤。 “那可没这么规矩。” 她有些无奈的看着顾留白,“哪怕是东家,按照这个流程,也的确是要从最底层做起。” “好吧。” 顾留白真有些遗憾。 直接拿金牌子的话,分成就高了啊。 看着玉璇玑的背影,他脸上的神色却是又瞬间严肃起来。 这场谈话结束,他可以确定这个玉璇玑和玄庆法师应该是靠谱的,但别的大掌柜却未必靠谱。 至于另外那两个东家,地位必定超绝,但相互之间到底什么关系,却又不好揣测。 …… 一辆马车停靠在繁花坊的东头。 一辆马车的车厢里,居然钻出了四个少年。 晏长寿、秦澜、宋秋、段酌微。 晏长寿的脸上交缠着兴奋和遗憾。 “最近手头有点紧,我们就在这兰花坊去听个曲,等到家中派人过来,我们再去那无忧洞。到时候我们一定要将凝溪兄叫上,好让他和我们好好亲近亲近。” 秦澜等人也都一脸钦羡的望向无忧洞的所在。 那地方的清倌人的确非其它喝酒听曲处所能相比。 等等! 突然之间秦澜等人的眼珠子都鼓了。 晏长寿转眼望去,也陡然发现不对,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无忧洞门口,然后上了一侧的马车。 “凝溪兄?”晏长寿倒吸了一口冷气,“那好像是玉大家?她亲自迎送凝溪兄!” 秦澜等人面面相觑。 他们确定没有看花眼。 最为沉默寡言的段酌微忍不住轻声说了一句,“怪不得凝溪兄…手头紧。” …… 顾留白一回到驿馆,就很快出现在了阴十娘的面前。 阴十娘都被他整得压力好大,心想难不成这妖怪连虚空七剑的第四剑都弄会了? 却不料顾留白陪着笑脸道:“在进黑沙瓦之前,我记得你和我说过,要学霜剑,你那改变身形的法门也是要学的,那这个法门,你能不能先教我一教?” 阴十娘微微一怔,“你想别人认不出你来?” 顾留白轻声道:“主要想显高一些,腿长比较受欢迎。” 阴十娘皱眉道:“不说实话,油嘴滑舌就别学了。” 顾留白笑了笑,道:“就是想查些东西,包括这无头菩萨庙背后的人马,不想暴露自己的行藏,若是能够改变身型,那自然更为稳妥。” 想着这妖怪修行剑术的速度有些快,阴十娘便很爽利的点了点头,“不过要显高有些困难,要变成个矮子倒是简单。这法门缩身比较容易,但要拔高且能保持,那倒是要三五年的功夫。” “……”顾留白无语。 “你现在都不算高,要是再缩短一些,虽说在外面引人注意,但恢复身形之后,别人倒是也疑心不到你身上。”阴十娘倒是觉得他变成一个小矮子也不错。 顾留白犹豫了一个呼吸的时间,还是悲痛的点了点头表示接受。 矮子就矮子,总比被人一眼认出来强。 阴十娘办事一向爽利。 她直接就将这法门口诀一句句告诉了顾留白。 顾留白听完这些口诀,他就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他又撞了大运。 他原本觉得这就是一门比较厉害一点的类似缩骨术的那种江湖柔术法门。 然而事实却是,这竟是一门高深的淬体法门! 大唐帝国现在大约有一百数十种修炼真气的法门,其中大部分功法都可以用真气淬炼身体。 差劲的法门就是能用真气淬炼一部分血肉,高明的法门可以淬炼五脏六腑,甚至深入骨髓深处,壮大生机。 裴云蕖修的真气法门就明显是很高明的那种。 哪怕她被砍几刀,失血很多,她这法门估计也能很快让她补得回来。 各种真气淬体法门,自然是真气越强,功效便越强。 越凝练的真气,就越是能够打入血肉骨骼的深处。 所以修为越高的修士,除非到了暮年,否则平时的身体比低阶的修行者强壮太多。 阴十娘传给他的这门淬体法门,却又是完全不同的路子。 它不是真气震荡、渗透,而是强行拔高、压缩,相当于将一些不存在间隙的地方打开间隙,将一些真气原本流动不到的地方,能让真气流动进去。 这种法门,似乎也不影响他原本功法的淬体功效,只是增强而已。 至于对敌的妙用,阴十娘和冯束青对敌的时候,他就已经见识过了。 这阴十娘出剑时,她的身体和手臂,是直接能够随心所欲的伸长或是缩短的。 哪怕刹那间只是差那一寸两寸,冯束青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打不过就是打不过。 顾留白在房中一个人运气琢磨了许久。 阴十娘的确不是开玩笑。 以他现在七品的真气修为,缩身不难,但要做到日常行走时保持那矮子的形态,估计也要一段时间的修行。 若是与人战斗的时候做到随时缩身,那估计没个半年的功夫做不到。 要能够和阴十娘一样拔高身体且能战斗时随心所欲,那可能就真的要三五年。 …… 清晨在驿馆洗漱完毕之后,顾留白顾不得吃早餐就先找了裴云蕖。 裴云蕖这人就喜欢刺激。 只要将她弄进遮幕法会,她肯定会在其中搅风搅雨。 那他便能够顺理成章的推波助澜,借用她的一些力量。 “裴二小姐今日午后若是无事,我带你去一处好地方?” “今日没兴趣,下次再说。” “那地方…很刺激!” “再刺激也不去。” 然而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裴云蕖竟然毫不犹豫的就回绝了。 这裴云蕖怎么突然变了性子了? 顾留白百思不得其解。 却不料裴云蕖看着他的背影一阵偷乐,什么好地方有遮幕法会刺激? 既然裴云蕖不跟着去,顾留白倒是省却了不少麻烦。 他没让贺火罗驾车,而是让乔黄云带着自己出门。 驿馆附近就有一座佛寺叫做隆福寺。 在下马车之前,顾留白在车厢之中换了一身灰不溜丢的衣衫,又让乔黄云帮自己的脸上弄了弄。 等到他进入这隆福寺时,他已经改头换面,变成了一个年纪大了至少五六岁,唇上蓄着短须的年轻男子。 至于身材,他倒是还未用阴十娘的法门加以变化。 主要是他虽然已经勉强能够将自己的身体缩小一些,但在走动之中,却还不甚熟悉,容易露出马脚。 他估摸着至少还要半个月的练习,才能运用自如。 在寺院之中的法会公示处,他果然见到了遮幕法会的通告。 那遮幕法会还是冠以消孽会的名号,只是上面也写着是事先约定好的香客方可参加。 顾留白随便问了一个僧人就找到了这寺庙中的提报处。 一个身穿黄色僧服,看上去平平无奇的肥胖僧人就坐在偏殿里一尊菩萨造像的后方,身前摆了一张桌子。 顾留白将捏在手中的铁制令牌递了过去,然后按照玉璇玑交代的,轻声报了一个数字,“肆拾七。” 那肥胖僧人也不言语,只是伸手在铁制令牌的正面伸手捻了捻,接着便起身道:“香客请随我来。” 顾留白也不废话,跟在他屁股后面穿过寺庙的几道小门,却是直接被领上了一辆马车。 这肥胖僧人一个字也不多说,等顾留白上马车,他将令牌递还给顾留白,才说了两个字,“稍待。” 顾留白在车厢之中索性再行气练了练阴十娘的这淬体法门,也不过盏茶的时间,便有一名打扮寻常的车夫过来驾车。 一路也没任何言语,马车最终却是进入繁花坊,直接通过了无忧洞的后院一处偏门,进入了无忧洞内里一处光线暗淡的小院之中。 马车停稳之后,车夫便直接离开了这座小院,过不多时,有人在外面说道:“香客请随我来。” 顾留白下了马车,只见一名戴着银色面具的黑衣侍者颔首为礼,接着便一言不发的在前面领路。 跟着这人走上二楼,穿过一处静室,眼前的景象倒是和昨日截然不同。 这是一间只有一扇小窗户的暗室,内里的墙壁上似有一个通气孔和别处相连。 “这是八号幕室,请香客耐心等待片刻。” 说完这句,领路的黑衣侍者便直接告辞离开。 只不过十数个呼吸之后,玉璇玑便悄然出现在这间暗室之外,她径直推门进入了暗室,看见顾留白的刹那,她便不自觉的微微蹙眉,道:“之前不是说好直接来我这里,怎么你还特意走这么一遭?” “体验一下底层的生活。”顾留白微微一笑。 玉璇玑眉头皱得更紧了些,“多一个环节便容易出岔子,而且那些老香客去寺庙里的时候,不只是遮掩面目,还会穿特制的衣袍改变平日里的身型,乃至真气气息和步态。” “既然三位东家订立了这样参加法会的规矩,我想只要大掌柜这边不出问题,那按理而言我哪怕以本来面目去做这样的事情,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顾留白平静道:“实则虚之,虚则实之,哪怕别的香客有心窥探,若是真发现了我的行藏,对我有些猜测,那也只能将我和新入遮幕法会的香客联系在一起,就更不会知道我是遮幕法会的东家了。” 玉璇玑心中顿时有些讶异,这少年行事并非莽撞,反而老辣得很,他语气里的意思,只是凭借这样的手段,便能推测出一处的大掌柜到底出没出问题。 这倒反变成了东家对于各处大掌柜的考校了。 “那此时别人还没到么?”顾留白问道,“我们现在说话,别人听不到么?” “有人已经到了,只是你且放心,这其中自有布置,法会开始之前,我们在这里说话,旁人是听不见的。”玉璇玑点了点暗室正中那张案上的茶水,示意顾留白可以自行取用,“我先去安排法会的事情了,等会法会结束,你若是想我送你,便在这里稍待。” 玉璇玑转身走到门口,又想到顾留白并不知道这种暗室的细节,便又补充了几句:“等会遮幕法会开始,你听主事人指示发声,你在这里面不用刻意改变自己的声音,我们已经做过布置,你们说话的声音传出去,声音自然就已经和你们平时说话的声音不同。遮幕法会每次的会场都不一定相同,但都是香客单独在一间静室里头。” 等她告退出去之后,顾留白静心感知了一下。 无忧洞里的这种暗室似乎是围着包裹起来的小山头一圈建造,而且说不定还有上下错落。 这遮幕法会的成员等会哪怕感觉就像是面对面出声,但有可能就是隔了山体在说话。 他的推断一点都不差。 此时第一次参加遮幕法会的裴云蕖,已经在六号幕室就位了。 这六号幕室就在这小山头的另外一面,而且比他所在的这处幕室位置要高出一丈。 黑暗的幕室之中,裴云蕖很是得意的掂量着手中的铁制令牌。 她在思索等会自己在法会之中要叫什么名字。 按照这遮幕法会的规矩,在第一次参加遮幕法会时,便要确定一个今后都不会更改的名号,这名号是两到五字。 不能带有明显的攻击或是侮辱其他法会成员的字眼,其余倒是没什么限制。 第一百零三章 这真是谢晚 像裴云蕖这种级别的门阀子弟,自然一接触遮幕法会就自然晓得其中厉害。 光是如何将特定的数字、名字与手中这块令牌永久性的关联在一起,她便猜测这种看似寻常的令牌其中便有很特殊的隐秘符纹。 这种符纹或许关联一开始递交的个人讯息,她甚至怀疑,遮幕法会甚至能够通过这种令牌来追踪法会成员。 再加上独特的保密、联络等手段,可以肯定的是,大唐任何一个官家机构,包括皇帝用来调查谋逆和敌国暗探的寂台阁,都不可能做得如此周全。 所以这绝非儿戏。 她觉得取这遮幕法会之中要用的化名,不仅要能代表自己的心情,还需要具有让人无法和自己联想在一起的迷惑作用。 等了约莫半炷香的时间,暗室里突然响起一个怪异的声音,这声音男女都分不清楚,好像是石块和石块在摩擦,“遮幕法会现在开始。” 裴云蕖脑海之中灵光一闪,恰好想到一个好名字。 那怪异的声音缓慢连续的响起,“此次遮幕法会共有九名法会成员参加,其中有两名是新香客,六号幕室的新香客,请说你的名号。” 裴云蕖心知是让自己出声,顿时有些得意道:“在下河东孤儿!” 八号幕室之中的顾留白一愣。 此时传入他耳中的也是同样的那种石块和石块摩擦般的怪异声音,但这名字本身,却让他嗅出了某种熟悉的味道。 河东孤儿? 河东裴氏? 孤儿不就是全家都死了,就自己还活着? 这……难道是裴云蕖? 裴云蕖此时还在得意。 谁会想到这是我裴某人? “河东孤儿名号通过。” 那主事者的声音却已经接着响起,“八号幕室的新香客,请说出你的名号。” 顾留白没有犹豫,说出了自己想好的名号,“谢晚。” “??” 所有幕室之中的法会香客,包括裴云蕖在内顿时都有些懵。 脑海之中第一时间浮现的都是“真的假的?” 顾留白得意的笑了笑。 他可以猜想得出其余那些香客此时的心中所想。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他要的就是这效果。 “谢晚名号通过。” 主事者的声音毫无情绪的响起,接着道:“一号幕室老秃驴请开始。” 老秃驴? 第一次参加法会的顾留白和裴云蕖都有点惊。 原来大家的名号都这么特别? 这老秃驴应该不会是说自己,那这名号都不算攻击或是侮辱其它法会成员? 难道这种法会里面,本身就没有僧人参加? 顾留白突然猜到了一种可能性。 这遮幕法会明面上的主持是玄庆法师,但实际上玄庆法师似乎只是作为一个封存法会成员案卷的监管者。 那所有寺庙的僧人,其实除了核实一下身份,领领路之外,本身是不参与其中的? 但旋即他又一愣。 这会不会也是一种欺诈的手段? 说不定这一号幕室的香客就是一名僧人,这人起这种名字,就是为了不让参加法会的人猜出自己的身份。 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的确很难猜。 只听一号幕室的香客老秃驴出声道:“我想探听一桩事情,可支付二十贯作为报酬。昨日华家有一列车队进入幽州城,我想知道那车队里面有些什么样的人物。” “……” 顾留白大皱眉头,没想到这老秃驴第一桩打听的事情竟然就和自己有关。 “我知道。”一个声音骤然响起,让顾留白一惊。 “六号幕室河东孤儿,你可以直接接受老秃驴的委托?” “对,华家的这列车队里面,有一批年轻人,都是幽州这边的世家子弟,但其实都是为了掩人耳目,其实其中隐藏着的重要人物,是裴家二小姐裴云蕖。” “……”顾留白无语,他原本就怀疑这河东孤儿是裴云蕖,现在看来真的就应该是了。 她这虚虚实实的手段玩得也挺好啊。 而且这是标准的肥水不流外人田,自己就把卖自己的这份钱给赚了。 而且她倒是也挺讲究,没有透露自己和阴山一窝蜂的消息。 主事人的声音毫无情绪地响起,“老秃驴,你是否满意?” 老秃驴道:“满意。” 主事人道:“其余香客是否满意?” “满意…满意…”一个接一个的声音响起,顾留白也说了个满意。 “老秃驴是否还有别的委托?” “暂时没有了。” “那请二号幕室你头真铁说话。” 顾留白差点一口茶喷出来。 这个法会的流程现在他大致了解了,但这些人的名字,真的是各有千秋。 这人叫做“你头真铁”,却是丝毫不给人猜测的空间,根本无从判断他的身份。 你头真铁说话简单明了,“委托价十贯,确定真伪,据说安次县林家供奉柳道人和林家私…” 他的话还没讲完,所有幕室香客便听到有人道:“这消息我可以证明为真,柳道人和林家私军,都被人杀了。” “……”裴云蕖呆住了,这还能抢答? 主事人的声音响起,“谢晚,你是新人,我解释一下,法会规则不能抢先作答,可以先回答自己可以接下这个委托,等到委托的香客确定和你交易,你再出声作答,因为此间的香客之中,未必只有你一个人能够作答,你头真铁可以从中挑选觉得更有信誉的人作答。” 顾留白马上沉声道:“知道了。” 他的确不知道这规矩。 他方才想着的就是这钱肯定不能让裴云蕖赚去了。 主事人道:“那下不为例,你头真铁香客,你对他这答复满意么?” 你头真铁道:“不算满意。” 其余香客纷纷出声,“不算满意…” 其中有一个香客道:“很不满意!” 顾留白直翻白眼,他估计那个说很不满意的就是裴云蕖。 主事人接着道:“谢晚香客,你的回答并未有任何一名香客说满意,这会影响你的信誉度,我有责任提醒你,这会导致你今后无法参与遮幕法会,现在你可以提供更有价值的情报作为补救。” 六号幕室之中的裴云蕖笑得直捶地。 这狗日的谢晚,和我抢生意。 叉出去! 顾留白无奈了,只能清了清嗓子,说道:“柳道人和林家的私军,其实刺杀的对象是林家独女江以一,之所以想要杀死林以一,是因为林以一破坏了和陆家的联姻,但林以一被长安的某个贵人看中了,担保送她出关,所以柳道人和林家的私军,全部被这贵人的部下杀了。” 裴云蕖听到八号幕室的谢晚说出林以一的名字,倒是心中暗惊,但接下来听说什么长安贵人和部下,她便顿时嗤之以鼻。 这下狠手的不是自己和顾十五? 这谢晚看来情报也并不精准。 主事人此时出声,“你头真铁香客,对于谢晚香客的补充是否满意?” 你头真铁道:“满意。” 主事人按规矩继续问道:“其余香客,是否满意?” “满意…满意…” 但其中还是夹杂了一个声音,“很不满意。” 顾留白笑了,妈蛋的这肯定就是裴云蕖。 “你头真铁香客,还有其它委托事项么?”主事人说道。 你头真铁道:“暂时没有。” 主事人接着出声:“三号幕室破落户请说话。” 破落户道:“我的委托价是三十贯,我想知道有关一个人的情报,越详尽越好。这个人是边军的暗桩,外号冥柏坡埋尸人。” “?”顾留白顿时乐了。 这是当着他的面查他啊。 只听有一个声音马上响起,“我可以接受这个委托。” 顾留白觉得那肯定是裴云蕖,他也马上出声道:“我也可以接受委托。” 主事人道:“河东孤儿和谢晚都可以接受委托,破落户香客,你选择哪位交易?” 破落户略微思索了一下,道:“选择谢晚交易。” “这人简直有眼无珠!”裴云蕖气得心中大骂。 顾留白乐了,“冥柏坡埋尸人,大名顾留白,外号顾十五,他是接替梁风凝成为边军的暗桩,顾十五修的就是梁风凝的养龙诀,同时他也得到了梁风凝的刀法真传,之后沧浪剑宗的郭北溪也流落到了冥柏坡,顾留白又跟着郭北溪学了三年多的剑法。按照确切情报,这冥柏坡埋尸人修为在六品至七品,而且双手都很灵活,刀法剑法都十分精湛。” 裴云蕖听得眉头微蹙,她自然知道这些消息十分准确。 然而对于顾留白而言,这些也并非百分百精准,就如养龙诀,那也只是对了小半。 这些消息将来肯定是瞒不住的,传到这边也只是时间上的问题,用来换这遮幕法会之中的信誉也最好不过。 而且他现在是彻底明白了,这遮幕法会虽说人人掩饰自己的真正身份,但是这用了就不能更改的外号,却也是十分重要。 这些法会成员越是觉得其中某个人有本事,那就越是喜欢和这个人交易,越是不怀疑他给出的情报的真实程度。 于是他接着卖弄道:“这冥柏坡埋尸人在阳关、玉门关至楼兰、乌孙、贵山城都有相当的名气,没有人怀疑他的信誉,之前回鹘人和他有合作,回鹘人堆放在冥柏坡的货物由他帮忙中转,大食的商队则要缴纳一定的保护费,楼兰鬼骑和这人有些特殊关系,但凡惹了他的商队,都不可能通过楼兰那一带,楼兰鬼骑每月会托人送他两头肥羊。波斯人要携带珠宝过来,一般也都找他合作。而且按照可靠消息,黑沙瓦一战,吐蕃人吃了大亏,也是因为这人在黑沙瓦调兵遣将。还有,从五年前开始,冥柏坡实际在他的管辖之下,他定了一系列的规矩,比如入夜之中不能大声喧哗,车马必须放置在指定位置等等,初犯者罚金,若是再犯,那就会被宰了。” “……!”裴云蕖都震惊了。 她哪里知道说话的就是顾十五本尊,她只觉得这人知道的比自己还多,还要清楚! 她心想难道这真的是谢晚? “十分满意。”破落户的声音响起。 很明显这人觉得物超所值。 主事人出声,“其余香客是否满意?” “满意…满意…”这次就连裴云蕖都只能说了满意。 否则她觉得自己这新人香客都会被认为是故意扰乱法会秩序,说不定就会被叉出去。 主事人道:“破落户香客是否还有别的委托?” 破落户沉默了一个呼吸的时间,出声道:“委托价二十贯,我想谢晚香客继续回答,黑沙瓦一战,吐蕃三万大军破城,结果大败而走,是事实?若是事实,详情能否叙述?” 主事人道:“这是指定性委托?” 破落户道:“是。” 主事人道:“谢晚是否接受委托?” “接受。” 顾留白嘴都笑歪了。 这不是送钱题吗? 裴云蕖嘴巴都气歪了。 这题我也会,居然不让我答! 破落户,这梁子我们算是结下了。 “的确是事实,吐蕃大军超过三万,赞卓赞普亲自率军。” 顾留白才出声第一句,各幕室之中就清晰的响起了沉重的呼吸声。 显然黑沙瓦的军情虽然已经传递出来,但接触过的人却大多都觉得匪夷所思,甚至不敢相信吐蕃大军会吃那么大亏。 有时候唐人其实并不畏惧军队人数的差距。 大唐军队几百打几千打赢的战役多的去了。 但吐蕃大军不是那种滥竽充数的军队,之前大唐边军已经和吐蕃大军进行了三次大规模的战斗,但三次都是以大唐边军的失败告终。 几千的守军,其中又没有一定数量的玄甲,居然让三万吐蕃大军丢下一地尸体,狼狈退走,这消息哪怕得到军方认证,都让人觉得不真实。 “其实黑沙瓦能够让吐蕃大军受挫,究其原因有三,一是吐蕃人自身原因,他们本身没有冬季作战的经验,心里发虚,赞卓是那种谨慎有余,但不敢冒险的统帅。二是因为城中有谢氏一名大剑师冯束青,那人护着一名叫做许推背的边军将领,吸引了吐蕃大军的注意力。三是因为裴云蕖和裴家的一群高手其实也在黑沙瓦,凑巧的是,吐蕃先锋军大将芒布芝刚刚破城,进去之后就正巧撞到那冥柏坡埋尸人和裴云蕖以及她座下的一众高手,结果就被裴云蕖他们给杀了。” 顾留白强忍着笑意,一本正经的说道,“接下来战略得当,裴云蕖和座下一众高手专门刺杀吐蕃的将领,那赞卓生性多疑,以为裴家设计等着他,再加上突厥黑骑突然又朝着黑沙瓦的方向行进,他生怕突厥人反而坐收渔人之利,他便仓皇退兵了。这个过程之中,他倒是也从黑沙瓦卷走了他想要的东西,算是惨胜,不算惨败,但若是将接下来他们返回吐蕃的损失一块算上,那他们这次就亏的很了。” “原来如此!”幕室之中的一群香客都有茅塞顿开的感觉。 原来是裴家在其中出了死力! 这样的秘闻一解释,他们便觉得合理了。 只有裴云蕖有点五雷轰顶的感觉。 这他娘的真正起了决定性作用的顾留白和阴山一窝蜂到哪去了? 这说的好像第一号英雄人物变成了她裴云蕖? 虽说真正知道怎么回事的她觉得这谢晚说的最多就是五成事实,但这么夸赞自己,这再说不满意,就实在说不过去。 于是接下来表决的时候,她老实的说出了感受,“十分满意。” 这钱赚的舒服! 顾留白从没觉得靠耍嘴皮子可以赚钱这么轻松这么快。 但他倒是没想到,自己在其余那些香客的心中,已经拥有了非同小可的地位。 因为寻常人怎么可能连突厥黑骑的动向都能了解? 听说那谢晚的做派也和寻常门阀子弟截然不同,那这谢晚该不会真的就是那个谢晚? “破落户香客,还有其它委托吗?” “暂时没有。” “四号幕室买凶人请说话。” 买凶人道:“委托价五十贯,我想请一名六品以上的修行者,帮我杀人。” 顾留白一愣,这四号幕室的香客倒是人如其名,上来就是要买凶杀人。 只听这买凶人接着说道:“要杀的人叫做齐愈,修为也在六品,是若离坊的剑师。” 若离坊? 顾留白从衣袖中掏出城防卫的那份地图,看了一眼之后确定自己没有记错。 若离坊就是幽州人使钱看比武的地方。 大唐帝国对待修行者的态度和已经灭亡的大隋朝在底子里是一样的,都将修行者视为帝国的宝贵财产,但在管理和培养的手段上却截然不同。 大隋朝为了避免修行者死伤,严禁私斗,并对修行者有一系列的优待,五品之上的修行者甚至可以领俸。 但大唐帝国就不一样,公开比剑和好勇斗狠的私斗一律不禁,只要是提前立下字据,并不是藐视法纪,那打生打死都无所谓。 大唐帝国的皇帝都从大隋朝的堕落吸取了足够的教训。 讨好收买式的优待养不出忠心耿耿的修行者,反而会养出一堆天生具有优越感的蛀虫。 在惊天巨变开始时,这些修行者马上就会为自己选择更有利的出路。 相反,让修行者用战斗去证明自身的价值,获得应有的荣誉,这才能养得出以大唐为荣,并愿意为大唐而死的真正勇士。 练拳练多了手痒,练剑练多了想砍人。 大唐需要给修行中的修行者发泄过剩精力的地方。 同时也需要给达官贵人,给富商豪客发现和招揽修行者的地方。 于是若离坊这种集赌坊、比武、收税于一体的好地方应运而生,几乎每个大城里都远不止一处。 不过按照他的所知,这种以血淋淋的厮杀为卖点的比武地,大多数都是三品至五品之间的修行者,六品的修行者就十分罕见。 很难找到相应的对手,胜负关系太明显,出场的机会就自然很少。 五十贯听上去不算少,但要杀一名六品的修行者,却似乎也太少了。 顾留白自问哪怕再缺钱,也不会不问缘由就纯粹为了五十贯而去杀一名六品修行者。 不过这时已经有人出声,“我可以接这委托。” 主事人道:“七号幕室借你人头接下委托,按惯例,七日之内完成,有没有疑义?” 借你人头:“没有。” 主事人问道:“买凶人是否还有其它委托?” 买凶人道:“没有。” 一桩买凶杀人,而且是杀六品修行者的生意,就这样简简单单的完成了? 裴云蕖沉下了脸,她原本就觉得这遮幕法会非同小可,现在更是觉得这玩意很是恐怖。 五十贯杀一个六品修行者? 这何止是物廉价美,简直就和半卖半送一样,而且买方还很难暴露身份。 主事人接着道:“五号幕室,老边军请说话。” 老边军:“委托价十贯,我想打听一门真气修行法门,这门真气法门流传在一些山匪之中,真气提升速度不俗,真气威猛,光是这两点,便属于上等的法门,但它却能够激发人的兽欲,让人对男女之事渴求不已。” 顾留白一愣。 这不就是无头菩萨庙的法门? 他之前还想着要打听这法门,没想到有人先问了出来。 他脑子比寻常人好用得多,转眼一想,就觉得此人极有可能是裴云蕖身边的厉溪治或是彭青山。 因为眼下那六号幕室的人应该就是裴云蕖。 她和自己一样是第一次进入这种遮幕法会的新人,那按照遮幕法会的规矩,她一定是有人引荐进来。 怪不得今天喊她出门,她神秘兮兮的就是不和自己玩。 幽州这边,之前哪怕是华家都对无头菩萨庙的修行者没有多少了解,所以除了自己这列车队之中的人,恐怕无头菩萨庙的这功法特点,别人是不知道的。 裴云蕖身边的这些人,身在车队之中,要打探出来,倒是不难。 他还在思索,有人却已经出声,“我知道一些。” 主事人道:“九号幕室老麻雀香客接下委托。” 老麻雀道:“此种功法修到七品就欲壑难填,脑海被各种淫邪画面侵袭,但只要剁了子孙根,就没有了任何缺点,的确是一等一的法门。” 老麻雀只是说了这些,便不再出声。 “没了?”老边军有些失望。 裴云蕖也觉得这有点坑。 但顾留白却觉得这人一点都不坑,他说的完全是实情。 因为他十分清楚,无头菩萨庙里面有一名六品的修行者,便是因为自断子孙根,才没有变成被淫邪支配的怪物。 主事人道:“老边军是否满意?” 老边军道:“不甚满意。” 主事人又问,“其他香客是否满意?” “不满意…不满意…” 顾留白原本想说满意的,但想着自己不要特立独行,被人猜测出来身份,便也只能违心的说了不满意。 主事人道:“老麻雀是否有补充?” 那老麻雀却似乎颇为自负,只是冷哼了一声,“没有。” 主事人道:“老边军是否还有其它委托?” 老边军道:“委托价两百贯,委托查找当年梁风凝去冥柏坡的真相。” 顾留白第一反应是这厮在查自己,第二反应是这不管是厉溪治还是彭青山,还真他娘的是个好人,这桩事情,他自己也想查。 这一出手两百贯,倒是真阔气。 主事人等了片刻,道:“老边军香客这桩委托此次法会无人回应,是否可以作为法会长期委托?” 老边军道:“可以。” 主事人接着问:“老边军是否还有其它委托?” 老边军道:“暂时没有。” 主事人道:“六号幕室河东孤儿请说话。” 终于轮到本小姐了啊。 裴云蕖微微眯起了眼睛,就像是上场厮杀一般,“委托价三百贯,想知道是谁想扶持谢晚。” 除了顾留白之外,其余的幕室里都有些响动。 若这八号幕室之中真的是谢晚,那不是当着谢晚的面要对付谢晚? 隔了一个呼吸之后,正当顾留白觉得没有人能够回答得了这种问题时,有人出声,“可以接受委托,得加钱。” 主事人道:“老麻雀香客,可以说出你想要的委托价格。” 老麻雀没有丝毫废话,“一千贯。” 主事人道:“河东孤儿香客是否接受委托价格?” 裴云蕖重重冷哼了一声,她现在确定这遮幕法会的价格完全就只是按个人喜好而定,完全没个依据,有人居然可以为了五十贯杀一个六品修行者,而有人卖个消息居然敢叫价一千贯。 不过她倒是也觉得自己问出的这个问题值这个价钱,于是她哼了一声之后便道:“可以。” 主事人毫无情绪道:“老麻雀香客请说话。” 老麻雀道:“初步断定是长孙家,具体情报,我会在进一步查证之后,交予遮幕法会。” 主事人道:“河东孤儿香客是否满意?” 主事人的声音响起之时,无论是裴云蕖还是顾留白都顿时感觉到,这老麻雀恐怕是一尊大神。 寻常的权贵哪怕恰好得知些有关长孙家和谢晚的消息,但这长孙家,谁敢进一步去查? 这遮幕法会诡异恐怖,保不准参加法会的人里面就有长孙家的人。 去查长孙家和谢晚勾连的确切证据,这不是找死? 裴云蕖道:“满意。” 她直觉这老麻雀说话的可信度很高。 主事人道:“其余香客是否满意?” “满意…满意…不满意…” 就顶着谢晚名号的顾留白强行说了个不满意。 自己是谢晚。 当着面查自己,自己能满意吗! 主事人接着道:“七号幕室借你人头香客,请说话。” 借你人头道:“没有委托。” 主事人道:“八号幕室谢晚,请说话。” 顾留白道:“委托价二十贯,想要知道邹家大房邹嘉南被送出关外,结果遇袭身亡,是否是因为邹家之中存在内斗?” 有人应声,“接受委托。” 主事人道:“老麻雀香客请说。” 顾留白眉头微蹙,这老麻雀似乎真的很厉害。 老麻雀一出声也的确石破天惊,“邹家内斗其实事小,此事牵扯到中土和西域佛宗的争斗,但背后根本,却又牵扯到长孙无极与御史台,与皇族之间的争斗。” “……!” 裴云蕖心里都打鼓了。 又是长孙家? 长孙无极是开国二十四功臣之首,两朝元老,现今皇帝的舅舅,内阁宰相之首。 三十年间,长孙无极步步为营,控制了中书、中书、尚书、门下三两省的政事决断,同时还将太尉、同中书门下三品也揽入囊中,妥妥的控制了军政大权与司法权。 现在放眼整个大唐帝国,也只有皇帝有资格和他明争暗斗。 按照老麻雀这个说法,邹家的变故,其实也是在长孙无极这步步为营的争夺权势过程之中的某个插曲? 但是连这种隐情都知道,这老麻雀的身份,非同小可! 幽州有这种人物? 所有人很希望老麻雀多说两句,但老麻雀却是已经闭口不言。 他这人明显架子很大,而且就不喜欢废话,觉得说这么多已经对得起二十贯了。 主事人:“谢晚香客是否满意?” 顾留白犹豫再三还是说了满意。 他对老麻雀的态度并不满意,但是他觉得老麻雀这种性情,如果他说不满意,可能老麻雀以后都懒得和他废话,一听他名号就会不理会他的委托。 而且对老麻雀的回答内容,他可以说极其满意,这老麻雀说的这些话,和他之前的猜测几乎一致。 “满意…满意…” 其他人听到如此惊人的隐秘,自然都是纷纷说满意。 主事人道:“谢晚是否还有其它委托?” 顾留白道:“暂时有。” 主事人道:“老麻雀香客请说。” 老麻雀道:“委托价二十贯,委托内容,吐蕃大军击破黑沙瓦之前,霜剑之主和听涛剑院冯束青比剑,霜剑之主是否真的陨落?” 裴云蕖道:“我可以接受委托。” 顾留白道:“我可以接受委托。” 老麻雀道:“请谢晚香客说。” 裴云蕖暴怒,谢晚这狗东西,一天到晚抢生意。 主事人让顾留白出声之后,顾留白说道:“霜剑之主和冯束青在祭祀高台上比剑,比剑途中高台倒塌,倒塌之前霜剑之主中剑,之后倒塌高台被火焚,现场留下女尸,身材特征对得上,正常判断是霜剑之主的确陨落了,但霜剑之主及其同伴手段诡异,不排除假死脱身。” 我去! 裴云蕖都差点叫出声来。 难道真的是谢晚? 这细节丝毫不差啊! 主事人问道:“老麻雀是否满意?” 老麻雀道:“十分满意。” 其余香客接下来也都是表态十分满意。 这一圈子下来,这些参加法会的人都已经觉察出来,这次法会之中,老麻雀和这谢晚,是真的厉害。 主事人道:“老麻雀是否还有其它委托?” 老麻雀道,“委托价四十贯,想要知道突厥人为何袭击白龙堆的马贼。” “天上又掉钱了啊。” 顾留白默默的想着,然后出声道:“得加钱。” 主事人道:“老麻雀是否同意加价委托?” 老麻雀道:“同意,请谢晚提供委托价格。” 顾留白道:“一千贯。” 老麻雀道:“同意。” 一千贯居然直接同意了? 顾留白之所以喊一千贯,那是因为这老麻雀刚刚从裴云蕖这个败家子手中拿了一千贯。 肥水不流外人田啊! 在他看来,裴云蕖的钱不就跟自己的钱差不多。 不过他也没有信心老麻雀能答应。 反正就是试试再说。 但没有想到这老麻雀答应的时候都不带犹豫的。 厉害! 主事人道:“谢晚香客请说话。” 顾留白道:“突厥人之所以袭击白龙堆的马贼,是因为突厥人要抢一块天铁,那块天铁出自泥婆罗国的使团,原本是使团要带去长安进贡给大唐皇帝的。那块天铁料性特别,可以炼制很薄的兵刃,而且卷曲折叠,释力时也能迅速恢复如初。” 老麻雀道:“也就是说,泥婆罗的那支使团,是被白龙堆的马贼击杀的?” 顾留白道:“对,我保证我说的信息准确无误。白龙堆那支马贼的首领叫做潘蛮子,七品修行者,他部下还有一个叫做鬼眼的箭师,也是七品。” 主事人道:“老麻雀对委托结果是否满意?” 老麻雀道:“十分满意。” 主事人道:“其余香客是否满意?” “满意…满意…” 没一个不满意的。 顾留白觉得这老麻雀绝非池中物,但其余所有人却觉得他这个新人实在太狠了。 关外白龙堆那种雪山洼洼里的马贼神秘的要命,无论是大唐还是回鹘的军队都不可能去雪线之上去和一支早已习惯生存在那里的马贼厮杀。 所以这支马贼到底有多少人,首领是谁,大唐边军都压根不知道。 但这名新人却连白龙堆马贼里面首领是谁,修行品阶,做了什么案子都摸得清楚,这是什么狠人? 主事人道:“香客还有其它委托吗?” 老麻雀道:“指定委托,谢晚香客是否知道突厥人抢夺这块天铁是和何方合作?如果能够接下这委托,委托价格请谢晚香客自定。” 神豪! “可以接受委托,价格一千贯,是否成交?”顾留白也开始轻车熟路,言简意赅的说道。 老麻雀道:“成交。” 顾留白道:“突厥人抢夺这块天铁,是和冥柏坡埋尸人合作。” “……!” 裴云蕖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 这桩事情她都不知道,这八号幕室的谢晚竟然清楚! 她有些懊悔没有想办法将顾留白弄进这个遮幕法会,否则顾留白自己就能鉴定这句话的真伪。 主事人道:“老麻雀香客是否满意?” 老麻雀道:“十分满意。” “满意…满意…” 听着接下来其他香客的回答,顾留白彷佛听到了自己钱袋子被撑爆的声音。 这钱和信誉度哗哗的增长! 他觉得自己天生就是吃这行饭的啊。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老麻雀接下来说道:“新增长期委托,帮我抢夺天铁,委托价格五万贯。” 五万贯? 裴云蕖沉下脸来。 她都无法轻易的调拨这么一大笔钱出来。 这老麻雀的身份似乎比她想象的还要惊人。 这一块天铁到底能派什么样的用场? 顾留白也傻眼了。 他蛋疼。 这弄了半天,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巨大的麻烦? 五万贯的悬赏。 突厥人还正好在将这块天铁往幽州送。 这中间不知道会不会出什么岔子。 主事人道:“香客们还有没有其它委托?” 似乎所有人都被老麻雀的手笔震到了,一时也没有人再行出声。 主事人的声音再次响起,“既然如此,此次遮幕法会结束。” …… 顾留白陷入了沉思。 原来这遮幕法会何止是具备打听隐私的功能。 买凶杀人、长期悬赏,这都是可以的。 而且纯粹看个人喜好,有时候价钱十分离谱。 他再次深刻体会到他老娘说的那句,“君子善假于物,再厉害的修行者,也要追求更强的器。” 她和另外那两名厉害东西,是搞出了一个大杀器。 不同手段、不同身份、不同智慧,甚至钱财不同的人,都可以将这个大杀器玩出新花样。 这还是幽州的遮幕法会,明显偏重的都是关外和边军这一带的情报。 那若是在长安和洛阳,岂不是更惊悚? 绝对得好好动用动用自己的脑子,来开发些这个器的新功能,好好的玩转这个遮幕法会。 今天这场遮幕法会是初入门,玩得有些不好,把自己给玩脱了。 正思索着,幕室外传来了脚步声。 过了片刻,玉璇玑敲了敲门,进了幕室。 “第一次参加法会,感觉如何?”玉璇玑微笑问道。 顾留白不动声色道:“还成。” 玉璇玑看了他一眼,也不动声色道:“我的评断却有些不同,我见过的幽州这么多场法会之中,初入者有三成撑不到第二次法会,而在所有能够进入第二次法会的初入者之中,你的表现是最为出色的。” 她一直在注意着顾留白的神色变化,只是顾留白好像一丝得意之情都没有。 顾留白只是平静问道:“你是基于什么来评断的?” 玉璇玑道:“基于信誉度的增加。” 顾留白沉稳道:“法会上的收入,没有考量吗?” 玉璇玑道:“遮幕法会并非以收刮阿堵物为目的。” 顾留白听得呲牙。 但玉璇玑接下来的话,却是让他眉头微蹙。 “遮幕法会只是为世间贤才提供方便,大智慧者更好观察世间的工具。” “恐怕也是接近神明的人眼中下着玩的棋盘,帝王将相更方便的管理王朝的工具吧?”顾留白想了想,微嘲道。 玉璇玑却认真道:“东家就是东家,思想比寻常人深刻。” “真心话还是拍马屁?”顾留白笑了。 “自然是真心话。”玉璇玑莞尔一笑,“你先前还想问我能不能直接给金制令牌,规则自然是不许的,只是看你这积累信誉的速度,要得到金制令牌也并非难事。” “这信誉度怎么算的,我这场法会增加了多少?”顾留白想清楚了这遮幕法会到底是何种东西之后,越发觉得钻研清楚规则是极其的重要。 玉璇玑一点也不奇怪顾留白有这种问题。 其他的新进法会香客都有老香客带,规则应该了解得很清楚,但顾留白这种却是一头撞进灯笼的飞蛾,从没人和他讲过具体细节。 “任何新进法会香客,自带信誉十钱。”她微笑着详细解释道,“在法会上若是接受委托,委托时一个香客说满意,便增加信誉一钱,一个香客说不满意,便扣一钱。” 顾留白眉头微蹙,道:“你看我这么理解对不对,但凡能够进来的就先送十个铜子儿,那以我接受‘你头真铁’的委托为例,那七个人满意,有一个说不满意,那就是增加七个铜子,又扣掉一个铜子,我就变成身上有十六个铜子儿?” 玉璇玑颔首道:“正是如此算的。” 顾留白有些惊讶,道:“那新人香客的淘汰为何会那么高,为何有那么多新人香客进不了第二次法会?” “对于你这样的人物而言,增加信誉钱一点都不难,但对于大部分人而言,却是很难。”玉璇玑忍不住笑道:“法会本身还有一项规则,若是进入这法会,全程只是倾听,没有能够接到任何一项委托,或者没有提请任何一项委托,那要扣除五个信誉钱。” “原来如此。” 顾留白一怔,心想这倒也合理。 否则有人参加法会一直就是白嫖,白听人的隐秘。 这法会本身的设计也极有意思,哪怕有人出钱,也并非委托者和接受委托者单对单的交流,而是所有法会成员可以倾听,这大概就是遮幕法会最吸引人的点。 而对于当年弄出了这种法会的三个东家而言,这种法会似乎更具备搞事功能。 很容易想搞人的和被搞的就都知道了。 而且更多的人知晓一桩秘密,有些有极大利益的事情,争夺也就更加剧烈。 不过归根结底,这遮幕法会越是具有吸引力,便越是能够壮大。 这所谓的大智慧者更好观察世间的工具,也会越来越强。 人世为棋盘,吾不当个中子。 要做摆布棋盘的人,不要做其中的棋子。 大到天下,小到一个王朝,一个法会,对于那种思维境界的人而言,也都是刻意摆布出来的棋盘吧。 玉璇玑此时正色道:“你第一次参加遮幕法会,一共接了三名香客的六个委托,增加信誉钱四十六个,算上原本的十个,你已有五十六个信誉钱。我不知长安洛阳那种大城之中是否有人能够做到,但幽州我所参加的所有法会之中,的确是没有人比你更加出色。” “那积累到多少个信誉钱,才能换铜制令牌?”顾留白在心中顿时骂裴云蕖败家玩意,她这一个不满意,害得自己原本能加一个信誉钱,结果反倒被扣了一个信誉钱。 玉璇玑道:“八十个信誉钱便能换到铜制令牌,两百四十个信誉钱换到银制令牌,一千个信誉钱换到金制令牌。” 顿了顿之后,她生怕顾留白不了解,还特意说明道:“金制令牌的遮幕法会香客,可以发起法会,且可以规定准入法会的香客等阶。” 顾留白沉吟道,“这意思是,金牌香客若遇难事,可以立即提出举办法会,而且可以规定只有铜牌、银牌的香客才能参会?” 玉璇玑颔首道:“正是如此,按我了解,金牌香客往往懒得和铜牌以下的香客打交道,他们提请的法会,至少也规定到要铜牌。” 顾留白微眯起眼睛,“那老麻雀是不是香客等级不低?” 玉璇玑笑道:“这我不能说。” 顾留白真的很好奇,若是玉璇玑这种人出了问题,或是落入了什么人手中,遮幕法会又是如何能够保证不受影响。 但最初那三位东家,应该是早就有了解决的办法。 他便忍住了不去问这方面的问题。 “此次法会你所得的资劳,是现在要支取走,还是存在法会之中?”这个时候玉璇玑问道。 “这就可以带走,那老麻雀直接就能掏出两千贯出来?”顾留白一愣。 “遮幕法会概不拖欠,法会结束立即结清。”玉璇玑微笑道,“所以大多香客都会预留一部分钱在遮幕法会,到时候直接由法会结算。” “可以换算成碎银直接带走?”顾留白沉吟了一下,问道。 玉璇玑笑道:“自然可以,那我现在就去办?” 顾留白沉稳点头道:“好。” 过了片刻,玉璇玑去而复返,手里提着一个老大的鹿皮袋子。 顾留白满脸笑容的从她手中接过鹿皮袋子,打开看了看其中的碎银子,又掂了掂,然后瞬间失去了笑容,阴沉道:“你们还做这种事?” “?”玉璇玑不明所以。 顾留白愤慨道:“我的眼睛就是尺,我的手就是秤!这里面的碎银子折算绝对不到两千贯,你们连寻常香客的钱克扣也就算了,在自己东家面前还玩这种手脚?” 玉璇玑反应了过来,她捂着嘴忍不住吃吃的笑了起来,“东家误会了,看来你是不知道,每一轮委托,哪怕只是旁听,每一轮也是要收取两贯的香火资费的。” “还有这规矩?”顾留白愣了:“若是一场遮幕法会出现了一百次委托,那岂不是光旁听都要支付两百贯?” 玉璇玑点头道:“正是如此,否则三位东家岂不是光出力不收钱?所以这遮幕法会也并非是个人就能参加,得有些底子。” “这规矩…好!”顾留白憋了一会,憋出这一句。 想想自己方才义正言辞的说自己的眼睛就是尺,他脸上就火辣辣的。 这遮幕法会真的是一株巨大的摇钱树啊。 要想参与法会的香客,很多时候恐怕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钱袋子够不够分量。 而且这规矩也的确对,哪能白嫖别人出钱探听出来的隐私。 “那这些碎银子,帮我存在法会吧。”顾留白认真的将沉重的鹿皮袋递还给玉璇玑。 玉璇玑一时倒是愣住,“不带走了?” 顾留白傲然道:“这阿堵物带在身上做什么?” “……!” 玉璇玑直到此时才彻底回味过来。 这少年就是为了看一眼钱的数目对不对? 看看是否真的可以现场支取这资劳? 这么爱财的,怎么可以这么义正言辞的说阿堵物的? 第一百零四章 年轻人毛糙 顾留白一回驿馆就发现裴云蕖在找自己。 “你跑哪去了?”裴云蕖招呼顾留白在驿馆的一间茶室坐下,装出了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顾留白心中直乐,面上却是沉重的神色,轻声道:“我出去城里好多地方逛了逛,打听点事情。” “打听什么事情?”裴云蕖淡然道。 顾留白微微犹豫,“打听一门修炼法门的隐秘。” 裴云蕖笑了,“有关无头菩萨庙这些淫贼的法门?” 顾留白身体一震,不可置信的看着裴云蕖。 “呵呵!” 裴云蕖异常鄙视的看着他,“华家帮你压这件事情,但你把无头菩萨庙这些人都拉在车队里,这种事情你瞒得过别人,还瞒得住我?你当我是傻的吗?” “倒不是想瞒你,主要是想让你安心养伤。”顾留白讪讪一笑。 裴云蕖大为受用,但还是冷哼了一声,“那你忙了这么久,查出点什么没?” 顾留白一脸愁容:“毕竟不比关外,这里没什么得力的人帮忙,打听事情起来十分麻烦,而且探听这种法门,经手的人一多,反而容易走漏风声。” “哈哈哈哈!” 裴云蕖在心中得意狂笑。 什么容易走漏风声,这是已经走漏了风声了好吧。 这都已经有人在遮幕法会上探听这无头菩萨庙的修行法门了。 年轻人做事情就是毛糙! 关外你是龙,在关内来就还是要靠我裴云蕖! “怎么着,有用的一点没打听到?”她面上古井无波,淡淡的问道。 “嗯!”顾留白也憋着笑:“有用的没打听到一点。” “我倒是知道一些隐秘,不妨提点一下你。”裴云蕖忍得嘴角都有些抽搐。 顾留白有些震惊,“你对这法门有些了解?” “不多,但够用。”裴云蕖淡然道:“此种功法修到七品就欲壑难填,脑海被各种淫邪画面侵袭,但只要剁了子孙根,就没有了任何缺点,的确是一等一的法门。” 这记忆力真好啊! 顾留白很佩服。 老麻雀的原话,这裴云蕖记得是一个字都不差。 “这法门竟然如此邪门。”他呲着牙装出震惊的样子,“什么修行地会琢磨出这样的功法?” 听顾留白如此一说,裴云蕖顿时又挺直了腰杆,得意道:“这有什么稀奇,在我看来,这应该就是一门黄门法门。” 顾留白心中一动,裴云蕖果然和他想到了一起。 他知道也不能装得太过,于是便皱眉道:“你的意思是,这原本就是一门皇宫里头太监所用的法门?” 裴云蕖见顾留白谦虚,便详细说道:“自先秦开始,宫中阉人往往也承担着部分守卫和跑腿之责,厉害的宦官不仅宫内外行走,有时甚至能披挂甲衣统军打仗。断了诸多念想之后,这些人修行起来反而成就颇高。黄门法门里,有好几门法门自然是极其厉害的,大隋朝的宦官里头,就出过三个八品,其中有一个还是用剑的大剑师。” 顾留白点了点头,认真道:“那无头菩萨庙这门法门到底是出自谁的传承,你是否知晓?” “我现在不知道,但要查却不难。”裴云蕖看着顾留白嘲讽道:“黄门法门的种类又不多,不过和你一样在外面问就容易坏事,我不想打草惊蛇,等我回到长安,找个信得过的宫里朋友帮忙就查得出来。” 顾留白默默的想,要不是我问了,老麻雀说了,你还不一定能确定这是黄门法门呢。 不过他嘴上自然不能这么说。 要让裴云蕖免费干活,那姿态一定要摆得低。 “那我不去费这个心思了,我在这边多问还真的是打草惊蛇,坏了你的算计。”顾留白虚心接受的样子。 裴云蕖刚刚倨傲的点了点头,就突然发现这味道有点熟悉。 怎么说了两句,这就变成她的事情,变成她的算计了? 不过她有更为重要的事情,也懒得计较,只是平静的注视着顾留白,道:“我听说你托突厥人弄了一块天铁?” 顾留白眉梢微挑,“你居然知道这件事?” 裴云蕖心中得意,微讽的笑了笑,道:“你做事就是毛糙,你这消息走漏了,这边会有不少人打你那块天铁的主意,突厥黑骑在关外虽然厉害,但突厥人在关内就是一条虫,黑骑又进不来,他们可不一定护得住你的那块天铁。你若是要我帮忙,那得和我说说你要那块天铁做什么?” “这也没什么不好告诉你的。”顾留白说道:“你将影青送给了我,我现在手头上有了一柄好剑,但没有好刀。我听说这块天铁料性独特,打造出的宝刀应该不容易折断。若是再遭遇黑沙瓦那样的大战,这样的宝刀冲锋陷阵就十分好用。” 一提到黑沙瓦,裴云蕖的心和身子就容易软。 她沉默了片刻,道:“梁风凝教你用刀,郭北溪叫你用剑,你刀法剑法都不俗,有了柄好剑,自然是要把好刀,既然我已经送了你一柄好剑,那这柄好刀,我既然也要帮你拿到。” 顾留白迟疑了一下,有些贼兮兮的轻声道:“其实我还擅长用金豆子当做暗器杀人。” “还想从我手里骗金豆子?滚!” 裴云蕖骂了一声,想了想,道:“等会你若是没什么大事,陪我去个地方?” 顾留白一听就知道她必定是想去若离坊。 买凶杀人这种事情,她应该是最喜欢看了。 “我原本…算了,我那事肯定不如你这事有趣。”对于如何让裴云蕖开心这件事,他十分擅长,略微装出些为难神色,接下来便干脆拍板,“那你带我去哪里开开眼界?” “若离坊。”裴云蕖顿时开心起来,“修行者打架给人看着玩的地方,关外肯定没这种地方。” “关外怎么可能有!求带!我最爱看修行者打架了,我好学!” 顾留白一副抱着裴云蕖大腿都要去看的模样,心里却是在默默的解释,二小姐,关外不带打架闹着玩的,那都是真的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给人看。 “和我出去别一副没见识的模样,小心让人一眼看出来你是关外来的,别到时候引人查你。”裴云蕖嫌弃般的白了顾留白一眼。 只是顾留白却看得出来,她这是真心关心自己。 “好吧,尽量不给你丢人。”顾留白认真说道。 “那我们现在就走?” 裴云蕖看着顾留白就觉得身心舒畅。 这混账东西老爱占她便宜,使坏让她做免费劳力,但架不住他能让她高兴啊。 “有没有兴趣乔装打扮一下?”顾留白上下打量着她,“你这气质在这边来说太出众了,太惹人注意。阴山一窝蜂里头正好有易容高手,可以帮我们整一下。” “那得整一下,正好见识一下阴山一窝蜂高手的易容手段。” 裴云蕖一口就答应下来。 这话说得太对了,我裴云蕖的气质太出众了。 不整一下,在哪都和黑夜之中的萤火虫一样耀眼,到时候不要引起遮幕法会的那些香客的注意。 傍晚时分,一辆马车从驿馆偏门悄然驶出。 车厢之中,裴云蕖和顾留白面面相觑。 这哪里是易容术。 简直就是换头术。 乔黄云居然把裴云蕖易容成了段艾的样子,把顾留白易容成了宋秋的模样。 哪怕现在两个人在车厢里面对面坐着,顾留白看着裴云蕖的脸也看不出什么破绽。 裴云蕖也是。 “顾十五?” “嗯?” “真的是你?” “……!” “这个人是叫乔黄云,他这易容术怕不是天下第一?阴山一窝蜂这些人也太厉害了吧。” “嗯,要不怎么钓大鱼。” “你说什么?”裴云蕖狐疑的看着顾留白。 顾留白微笑道:“我说乔黄云喜欢钓鱼。” “那还不简单。”裴云蕖倨傲道:“回到长安,我找个好地方请他好好钓鱼。” 顾留白在心中默默的说,不用了,你就是那条大鱼。 “不过这人还是有些怪癖。”裴云蕖微蹙眉头,“他将我们弄成段艾和宋秋的模样,到时候遇见他们的熟人,怕是要露馅。” 顾留白也无奈。 当时在黑沙瓦,乔黄云帮阴十娘易容成得黑眼疾的模样时,阴十娘就顺口和他说过,乔黄云平时挺乐意帮自己人易容一下的,做这种事情,对于乔黄云而言,就像是一名大画师平时也需要画几幅画练练手。 但乔黄云易容完成之后,绝对不能批评他的易容或者表示不满,让他改改啊什么的。 这乔黄云就会极度的不乐意,接下来就要很长一段时间不帮忙易容。 “我们声音和段艾和宋秋不一样,在外面还是少开口。”顾留白觉得自己和裴云蕖的口音就是很大的破绽。 裴云蕖聪明的时候特别聪明,她眉头一皱就道:“这乔黄云是不是还擅长改变声音的法门?不然像他这种易容高手,不可能留这样的破绽。” “他的确会这样的法门。”顾留白看着她,轻声道:“就是不知道愿不愿意教我们。” 裴云蕖想都不想道:“我觉得他肯定乐意教。” “为啥?”顾留白一时不明白她哪里来的自信。 “这人有怪癖啊。”裴云蕖道:“他把我们弄成这里人的模样,说不定就是想看看我们会搞出什么样的花样。若是那么容易被人看穿,他这乐趣得不到满足不说,还相当于他的作品不值一提。” “有道理!” 顾留白惊了。 要么都是一个怪癖圈子里的人,看人这么准? …… 若离坊在幽州城之中的位置,就相当于长安城里崇化坊的位置。 崇化坊在长安紧挨着西市,若离坊在幽州也紧挨着幽州最热闹的市场大兴市。 若离坊和崇化坊的整体建制也差不多,都是四面各开一坊门,中有十字大街,但更巧合的是,连寺庙和道观的数量和摆布都十分相似。 崇化坊东北之门有经行寺,西南西南隅,有静乐尼寺。东南隅,有龙兴观。 若离坊东北门有嘉福寺,西南隅有天净庵,东南隅有无为观。 马车一驶入若离坊,裴云蕖就顿觉眼熟,有种隔着数千里突然回到了长安坊市的感觉。 不过崇化坊到了晚上没多少玩头,但若离坊越到晚上越有玩头,按照之前厉溪治送到裴云蕖手中的情报,若离坊明面上的赌坊就有七家,暗地里可以下注的地下赌坊有三家。 有胡姬可以陪酒的酒肆、客栈共有十二家。 按照厉溪治所说,这边擅长唱歌跳舞的胡姬比长安多得多。 但最为吸引人的,还是三家可以一边搂着胡姬喝酒,一边可以看着修行者战斗下注的修所。 “明明就是吃喝玩乐的赌坊,居然叫做修所,在长安要是玩这种文字游戏,会被罚棍打得屎都飞出来!” 裴云蕖对这种所谓修所的名字嗤之以鼻。 贯以修行地的名号,这样万一弄出什么死伤,也可以说是修行比试之中失手出了意外。 糊弄的不就是那些喜欢往上面捅事情的御史。 遮幕法会之中提及的齐愈这人不难查。 他是若离坊三处这种修所之中,常驻永宁修所的剑师。 这人平日里除了在永宁修所出场比剑之外,似乎在幽州城里也不走动,甚至极少出若离坊,他的师门不祥,用的是一柄松纹长剑,剑法不祥,只是在永宁修所和人比剑还未输过。 那按照手头这些情报,似乎最有可能的三个修所之间争抢生意,太过出挑的修行者,会不会像花楼里花魁一样,独占了生意? 她脑子转的飞快,顾留白却压根没怎么动脑子。 要是道听途说的每一桩事情都要殚精极虑的去想,他不得累死,最近他需要琢磨的法门也太多,很伤脑。 更何况他还得假装不知道有人买凶杀齐愈这件事。 用脑子和花钱的事情,让裴云蕖去干就行了。 永宁修所和旁边的清心修所、琴剑修所都要到天黑点灯之时才开始营业,然后通宵达旦,几乎过半的客人,都要在天明之后才在这三个修所离开。 距离天黑还有一会,三个修所门前道上,都有一群青衣小厮候着。 这些人年纪虽轻,但都很有眼力见。 裴云蕖和顾留白的马车一在永宁修所前停下来,永宁修所门前的几个青衣小厮就已经迎了上来,再看了一眼从马车上下来的裴云蕖,为首的一名青衣小厮就顿时眉开眼笑的行了一礼,道:“贵客是先要在附近转转,还是直接进雅座休憩?” 哪怕是盯着段艾的面孔,这些机灵的青衣小厮也看得出裴云蕖肯定是来销金的贵客。 他话音刚落,裴云蕖一个钱袋子已经砸在他脑门上。 “给我个观看位置最佳的雅室,叫个伶牙俐齿的来伺候着,再送些你们这边精致的吃食进来。” 青衣小厮被砸得呲牙咧嘴,脑门上火辣辣的,但抓着钱袋一掂,他的嘴都差点笑歪了,“保管让贵客满意。” 当下一手捏着钱袋子,一手摸着脑门,躬着身子就在前面带起路来。 永宁修所里面布置倒也有些特色,三层的木楼中间是一个天井。 天井有七八丈见方,厚石地。 笼着这个天井的屋子就像是一个个有着屋檐的铺子,二楼和三楼的廊道都在后头连着。 其实追求刺激的豪客,就喜欢在楼下挨着天井坐。 楼下围着天井放了几十张小方桌,和茶馆一样,但修行者就在天井之中战斗,这些地方甚至可以感受到修行者的真气激荡,有时甚至还有鲜血飞溅过来,刺激的很。 不过这青衣小厮也是人精,他听裴云蕖说要送些精致的吃食来,便顿时领着两人上了二楼,选了一个居中的雅室,这二楼往下看,距离又近,又不会有鲜血飞溅到吃食的碗里。 “两位贵客,若是不嫌弃,那我就在这边候着,你们随时差遣?”青衣小厮安排妥帖,额头上已经微微鼓起一个包,但是掂量着钱袋子里的剩余铜钱,他内心却是一阵阵的窃喜。 那鼓起的不是包,是富贵。 “你叫什么名字?”裴云蕖趴在栏上往下看了看,“这雅室连个遮挡的帘子都没有?到时候我在这里看得起劲,要是他们打得兵器脱手,飞来个刀剑插我脑门上怎么办?” “两位贵客喊我安贵就行。”青衣小厮听得出她是在开玩笑,便也呵呵直笑,“贵客有所不知,咱们这里的修所和外面的酒楼花楼赌坊那可不一样,到咱们这来的贵客,重的是修行,练的是胆气。这没门帘子遮挡,也是咱们这边的特色,贵客之间看得兴起,喝彩或是叫骂,互有来往,那气氛才绝佳。至于刀剑飞起那倒是不怕,若是我们下方巡场的修行者没拦得住,那我就拿自己的脑门子挡两位贵客前面,必定不能让刀剑插贵客脑门子上啊。” “重的是修行,练的是胆气?” 裴云蕖鄙夷的看着这青衣小厮,“这由头倒是找的不错,花钱看比斗倒变得名正言顺了。不过这互相没个遮挡,那不就是让各位看客容易起口角,更容易一怒砸钱?” “贵客和东家的脑子都很聪明,他们自有分寸。”青衣小厮安贵回答得滴水不漏,“好多贵客都觉得他们可以不嚣张,但不能不给他们嚣张的机会。” “啪!” 一个闪着银光的小东西砸在他的脑门上,他脑门上顿时又慢慢鼓起一个小红包。 青衣小厮安贵接住这个小东西,发现是一小块碎银,他的浑身一个哆嗦,脑子却有点不清楚了,“还有打赏?” 顾留白笑了笑。 他觉得裴云蕖主要是想砸人。 “你叫安贵是吧,倒是挺机灵。”裴云蕖若无其事道:“我且问你啊,你们永宁修所和附近两个修所都做同样的生意,就不怕互相抢生意打起来?” 安贵手指肚摩擦着碎银子,心跳得厉害,平时伶牙俐齿的他都有点嘴角抽搐,“这倒是不会,我们三个修所平时关系都十分融洽,虽说三个修所都是卖力的招揽修行者和客人,但客人想着的是修行者一场接一场的战斗,看个不停,然而修行者打完一场之后却是要歇息的,三个修所哪来那么多的修行者。” 裴云蕖皱眉,“修行者不够?” “可能贵客见的修行者多,但这边修行者真的不多,而且为了些银子肯卖力战斗的修行者更不多。”安贵小心翼翼的解释道:“修行者都有些绝活,要是一直展露,别说自己保命的玩意被人看光了,师门也不太乐意。” “说得不错。”裴云蕖点了点头。 的确是这个道理,长安洛阳的赌坊不会玩修所这种文字游戏,修行者打斗都是放在台面上,但的确很多修行地的真传弟子都不会在这种场合去比拼。 不只是秘法容易被人窥探奥秘的原因,还很容易因为胜负而伤了各修行地的和气。 “所以抢生意哪有共同吸引客人来得好,说实话三个修所会刻意的将修行者比武时间错开。”得了裴云蕖的夸奖,安贵便大胆了一些,“我们永宁修所往往将厉害一些的修行者比斗放在上半夜,旁边的清心修所将重头戏放在后半夜,琴剑修所则是主要安排新人修行者的首战,我们永宁修所和清心修所找来的一些还没有战斗过的修行者,都放在他们那进行首战,获得的收益三个修所会分配。我们三个修所也各自有偏门相通,客人不用出门,都是可以过去的。” “这样三个修所换来换去,每个修所有些特色,还不容易看腻。” 听着这三个修所的生意经,裴云蕖目光微沉,这听上去也不会是三个修所之间抢生意而导致有人想杀永宁修所的头牌啊。 “你们永宁修所最出色的修行者是谁?”这个时候顾留白插嘴问了一句。 “那必定是西域客啊。”安贵有些自豪道,“只要他出场和人比斗,周围州县的好多贵人都会赶过来看他。” “西域客,这是诨号?”裴云蕖眉头微皱,轻声道:“我怎么之前听说这里有个叫齐愈的也打得不错的?” “你说齐哥啊,那固然是不错,只是比起西域客还是差着不少呢。”安贵笑道,“两位贵客有所不知,我们这三个修所,有不少修行者都是手头缺钱花的时候才会来,有些也不想让人看出师门,所以的确取的都是诨号。这西域客是西域来的胡人,善使短刀和飞刀,他打起来的时候就像是跳舞,到处飞旋,煞是好看。在这边是一等一的红人。” “那你说的这些红人,什么时候会出场?”裴云蕖冷声道:“要么不看,要看自然要看厉害的。” “两位贵人运气真的是没法说,我说一早上怎么飞来好几只喜鹊叫喳喳。”安贵满脸红光,“今晚上不只是西域客会出场,两位所说的齐愈,还有清心修所的大红人林枫也会出场。不止如此,两天前琴剑修所有些厉害的新人,今晚也会过来,和之前一些表现不俗的修行者,在我们永宁修所一较高下。” “说得天花乱坠,那人怎么这么少?”裴云蕖怀疑这青衣小厮是不是胡扯。 “这不是时间尚早,还有大半个时辰。两位贵人真是会挑时候,等会吃完小食,喝会茶,就正好开场。啊!” 安贵还没说完,脑门上就又挨了一块碎银子。 裴云蕖冲着他冷笑,“等会要是没你说的那么热闹,撕烂你的嘴,还有,你说的这么好,吃的喝的怎么还没送上来?” 安贵一手抓着碎银子,一手摸着脑袋,满脸红光的就冲着门外喊,“你们这群人要死啊,贵客的东西要再不送来,我跳楼死给你们看啊。” 这种平时靠赏钱过活的青衣小厮,都很懂得弄气氛。 总之不会让贵客等得太过无聊。 吃食送上来的这一会工夫,安贵已经和裴云蕖扯起了家常,说起自己和若离坊这三个修所门外招呼客人的小厮都是战孤儿。 “你们都是战孤儿,我怎么觉得你们看起来都像是好吃懒做的破落户呢?”裴云蕖第一时间就是不信。 长安洛阳的那些花街柳巷,那些沦落风尘的女子,首先要学的便是卖惨。 谁还没个凄凉的过往? 实在没有,那就编一个。 能勾起些同情心就能骗到点银子。 看着裴云蕖似是不信,安贵把胸膛拍出了战鼓般的闷响:“我哪敢对贵客说胡话,我们要玩那一套,保管明天就下拔舌地狱。” 裴云蕖倒是被逗笑了,“那你说说怎么个事,我看你们这些人年纪都差不多,难不成都是一场大战里头落下的战孤儿?” “那可不是,贵客你这脑子就和我们不一样。”安贵就像是没听出她的嘲讽,反而眉开眼笑的奉承道:“我们这些人都是对契丹土护真水一战的战孤儿。那一场大雨,让我们幽州兵遭老大罪了,一百个人里面,回来的最多那么两三个。” “难不成还真是?”裴云蕖怔住。 十六年前那一战她清楚的很,大唐帝国讨伐契丹,六万大军在土护真水遭遇大雨,弓箭和弩机的筋胶由于淋雨而松弛,率军大将何思定又急躁冒进,结果被契丹人杀得大败,再加上原先和唐军结盟的奚族军队临阵倒戈,那六万大军近乎全军覆没。 “贵客你有所不知。”安贵叹了口气,道:“当初若离坊这三个修所刚办起来,有些官家不断暗中使绊子,他们生怕这边军中的修行者也懒得吃苦积攒军功,倒不如在这种坊市里面挣钱,但后来三个修所主动解决我们这些战孤儿的生计问题,他们的态度才有所缓和。之后这三个坊市,只要是用人,那找的都是战孤儿。我们这帮子人,大多都是固山堡的战孤儿。” 裴云蕖的手指头又捏了一块碎银子,但没有砸出去。 固山堡的遗孤…固山堡就是东北面伸入契丹人地盘的一座边城,但土护真水那一战之后,契丹人顺势反扑,固山堡失守,边城里大多数人都死了,且听闻那一战之中,许多妇人都是作战英勇,都是和边军一起战死。 “不怕贵客笑话。” 安贵此时却是挺直了胸膛,认真的说道,“别看我们平时像个破落户,但我们积攒下的钱财,是一个子儿都没乱花,我们里面大多人都没想着在幽州安家置业,想着的都是等待一个良机,投个军籍,再杀回土护真水去,找契丹人报仇。” 啪! 裴云蕖手里头捏的碎银子终于落在了他的脑门上。 这卖惨卖的真好。 哪怕里面有假,她也认了。 因为她想到黑沙瓦那些战死的老军了。 顾留白却是默默的叹了口气。 不是心疼银子。 而是大唐帝国的豪横栽培出来的唐人的思维都是出奇的一致。 反正都要打。 围着大唐边境那一圈的,所有稍微表示不服的,全部都要打服。 朝拜大唐帝国的国家固然不少,但大唐的敌人,也实在不少,他自己扳着手指头都数不过来。 这些年大唐帝国的确是胜多败少。 但敌人打完了没? 非但数量没见少,养蛊一样养出来的敌人反而更强了些。 比如以前的突厥王朝还挺好对付的,但现在的回鹘人却俨然一副庞然大物的气象。 还有那些波斯人。 他们制器的水准都似乎超过了大唐的匠师。 吐蕃人前个二十年还在高山里玩泥巴,装神弄鬼的吓人,现在都可以长途奔袭袭击大唐的边境了。 只是看谁就想揍谁的习惯改不了,皇帝喜欢这样,绝大多数权臣也习惯这样。 要是站在梁风凝的立场,用梁风凝的口头禅说,那就是真鸡儿烦躁! 反正就是感觉死了那么多人,打出了个赫赫的威名,但敌人反而越打越强了,简直没道理。 …… 断断续续到来的客人打断了顾留白的思绪。 安贵倒是并没有说谎。 也就是来得足够早,否则要想抢个位置不错的雅室没那么简单。 不过裴云蕖觉得这地方上的权贵是不是稍微有点蠢。 若是在长安,那要来看这种修行者打架的贵人,岂不是早就差些奴仆过来占好位置了? 不过她这种猜测很快又被事实打脸了。 就对面正对着天井的那间雅室很快爆发出了剧烈的争吵。 砰的一声。 一名身穿锦服的中年男子居然被人从那间雅室里打了出来,落在天井里。 中年男子落地之后,背对着裴云蕖和顾留白的身体就像是一个没放稳的水瓶直晃荡。 那雅室里一名身穿白狐毛袍子的俊秀年轻人探出半截身子,冲着这中年男子就叫嚷,“懂不懂规矩,小爷昨晚上就说了要这间屋子,你居然还敢抢。” 那中年男子一张口,却是咳出了一口血。 “你这狂悖之徒,知晓是什么人要这间屋子么?”中年男子咬牙叫道。 “不就是方家那老儿吗?” 身穿白狐毛袍子的俊秀年轻人笑得打跌,“一把年纪了,快要升正五品管个靠近洛阳的州县还值得夸耀?他要是来,我还尊他个老,他家里的女儿女婿来看这玩意,我难道还要卖他面子?” 中年男子唇齿间全是鲜血,但年轻人这么一说,他却不敢放肆,只是沉声道:“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你小爷我行不改姓,坐不更名,聂连山是也!”俊秀年轻人骤然收住笑容,寒声道:“你且给我记牢了,我父亲叫做聂轻侯,你下次要是不开眼,眼睛就没必要留着了。” 中年男子连一句话都没有说,直接垂着头快步离开了永宁修所。 “故意找茬?”顾留白看出了些苗头,在裴云蕖耳畔轻声问了一句。 裴云蕖觉得耳根子有点痒,扭了扭脖子,看了顾留白一眼,道:“真烦,看个这修行者打架还牵扯个党争。” 看着顾留白还不明所以,她便哼了一声,道:“两个都是文官,但一个是帮皇帝搜刮钱的,一个是整天百姓百姓挂在口上的。在长安,那姓方的稍占上风,但在这边,聂家势力大一些。估计聂家在长安那边吃了点亏,这边就是撒撒气。” 顾留白叹了口气,“这乡里乡亲的还不互相扶持,到了长安还要斗得吐血?” 裴云蕖微讽道:“那些糟老头子坏的很,好多明面上恨不得打的脑浆子出来,但暗地里说不定偷偷一起喝花酒,很多演给上面人看的。” 顾留白沉默了片刻,突然笑了笑,轻声问道,“这么着,若是直接将长安洛阳的所有权贵,分成皇帝派或是长孙门阀派系,这是否大致分得出来?” 裴云蕖蹙起眉头,“硬要这么分的话,除了一批墙头草,还是勉强能分得出来。” 顾留白想了想,道:“那硬要这么分,你们裴家算是皇帝派的,还是长孙门阀派的?” 裴云蕖转头看着顾留白,“为什么硬要这么分?” “非黑即白,不给自己更多选择,这样可以让复杂的事情变得简单一些。”顾留白认真的回答道。 “是么?”裴云蕖觉得有些道理,她认真的想了想,道:“硬要这么分,那应该还是皇帝派,如果皇帝和长孙门阀决裂,那裴家最终还是要站在皇帝这一边。” 顾留白轻声道:“我觉得还成。” “什么叫你觉得还成?”裴云蕖微眯起眼睛,“你还没到长安,就觉得皇帝和长孙门阀会闹得没法好好收场?” 顾留白摇了摇头,道:“我又不是神仙,哪能想得到他们那些人肚子里的事情,只是觉得打人一巴掌再给点甜头这种事情,不应该是长孙门阀做的,而应该是皇帝做的。” 裴云蕖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你是说黑沙瓦这种事情?” 顾留白点头道:“我现在觉着,黑沙瓦这件事里面不可能没有皇帝的影子。他原本就想推动边军轮调,将属于裴氏的一些军权过到自己的手里。但长孙门阀推着谢晚做这件事情,却是又不想让皇帝的算计轻易得逞。哪怕皇帝也会从这件事情里面获得一些好处,但肯定被长孙氏割好大一块肉,长孙氏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这种做事手法,皇帝积攒到足够的本钱之后,自然有忍不住的一天。” 裴云蕖沉默不语。 顾留白这种想事情的方法她突然觉得有点熟。 黑沙瓦那一战他们最终能够幸存,就是因为顾留白极度简化了战局,只推究赞卓赞普的心性。 法度与人心…任何规矩、政局变化,似乎他总是习惯于从看穿一个人内心的角度去分析和解决问题。 那把长安所有的问题归结于皇帝和长孙无极的问题的话,要揣摩任何时局的变化,就只需要去看穿皇帝和长孙无极的人心? 不停的去猜测这两个人的真正内心? 强行将自己拔高到那个层次,就能够成为那个层次的人么? 青衣小厮安贵见两人说了会悄悄话之后安静下来,倒是以为两人被方才的争吵吓到了,他即便伶牙俐齿,此时倒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因为这种事情在若离坊这三个修所都很常见。 若离坊管得了有人刻意捣乱,但管不了那种借着规矩刻意搞事情的权贵。 他看得出这两个贵客都是第一次来,所以有桩事情他隐着没说——这三个修所里头,很多时候最刺激的不是三个修所找来的修行者之间的战斗,而是很多贵人手下的修行者之间的战斗。 见顾留白和裴云蕖暂时没有和自己说话的意思,始终在察言观色的青衣小厮安贵也终于略微放松下来。 他揉了揉自己额头上鼓起的几个小包,目光暂离眼前这两人的面容,落向下方的天井。 骤然间,他的目光变得炽烈起来。 就在天井边缘修行者平时准备出场的地方,已经出现了数道人影。 其中一名是比他年纪稍大的少年,也穿着青衣,略微显胖,胡人的面容。 “知鹿哥,今天看你的了!” 他在心中为那名叫做安知鹿的少年呐喊助威。 …… 大唐帝国和历史上那些强悍的王朝一样,在强盛时总喜欢去提那些以弱胜强的战役,但对仅有的几次不该惨败却偏偏惨败的战役绝口不提。 十六年前土护真水那一役其实对现在的幽州都产生了很深远的影响。 比如大量的府兵和修行者的死亡,使得幽州现在的匪患更甚以往。 那些边城的失去,使得大唐在东北边境的贸易税钱急剧的减少,以至于东北边那些重镇的开支缺口甚大,边军颇有怨言。 军心不稳,就会带来更多严重的问题。 罗青这种人,只是其中的一个缩影。 相比皇帝和重臣们关心的这些,十六年前那些边城消失之后,遗留下来的战孤儿则只有很少的地方官员才会去关心。 妥善的处置这些人要耗费不少心力,更要耗费钱财,却得不到多少收益。 能够在若离坊安生活下去的这些战孤儿,哪怕都是赔笑乞食,但比起那些得不到关照而流落街头的战孤儿,这命却是好出了太多。 没有父母和家族的势力照顾,便只能靠手足,靠当初这些一起艰难活下来的人。 天井边缘站着的那名微胖的胡人少年叫做安知鹿。 是他们若离坊这些战孤儿的头。 在一起艰难乞食的这些战孤儿里头,安知鹿当初是最被人瞧不起的。 因为他是胡人。 他父亲当年虽然也有军籍,但只不过是在军中担任杂役。 再往上追溯,包括他父亲在内的那批胡人,先前只不过是唐军的俘虏。 然而这个当初最被人看不起的少年,却凭着脑子和胆气,成了他们的头,而且在没有进入任何修行地的情形下,已经成为了他们之中唯一的修行者! 今夜,已经通过琴剑修所首战的他,将迎来在永宁修所的第一次正式登场。 安贵和安知鹿是最好的哥们儿,因为记事时开始就受安知鹿照顾,而且不知道自己父母的姓名,所以安贵也用了安作为自己的姓氏。 他当然比其余任何人都要清楚,安知鹿到底吃了多少苦。 他甚至知道,当年这三个修所之所以决定用安置战孤儿这招来说服那些官员,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安知鹿冒着被活活打死的风险,硬生生的去拦下了若离坊一个重要人物的马车。 想到这些,他不由得眼眶微湿。 裴云蕖敏锐的感觉到了这个青衣小厮的异样。 回头看到他眼眶红红的样子,裴云蕖却会错了意,她以为安贵是被自己银子砸额头砸得太疼。 “也太不吃痛了吧?” 她二话不说又丢了颗碎银子过去,不过这次是丢到了安贵的胸口。 安贵瞬间回过了神来。 他一时没整明白裴云蕖为何又拿银子砸自己。 不过他看出来裴云蕖和顾留白似乎不难说话。 于是他犹豫了一下,忍不住轻声道:“能不能托两位贵客帮个忙?” “?”裴云蕖一愣,“帮什么忙?” “等会儿我有个兄长会出场和人比斗,我想买他赢。”安贵鼓足勇气轻声道:“倒不是想赢银子,就是想给他鼓鼓劲,他也是战孤儿,走到这一步不容易。只是我们这些人,是不能下注的。” “是那个胡人?” 顺着安贵的目光,裴云蕖和顾留白看到了那名跃跃欲试的微胖胡人少年。 “他虽是胡人,但父母都在边城为我大唐战死。”安贵道:“他叫安知鹿,若有贵人提携,必定有不俗成就。” “这么肯定的?” 裴云蕖笑了,戏谑道:“那你想我们帮你投多少两银子赌他赢?” “就是表示一下支持他的心意,倒真不是为了钱财。若是投多了,外人知道恐怕还以为我们知晓什么内幕,自己人投自己人呢。”安贵不好意思的递给裴云蕖一块碎银子,“就帮我投这一块就行。” “你做事倒是有些分寸。”裴云蕖看这安贵倒是觉得有些顺眼,她倒是动了些提携此人的心思,看着安贵递到面前的碎银子,她顿时鄙夷的笑了笑,“怎么,难道我送出去的银子,我还能收回来?” 安贵一愣,他不知裴云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裴云蕖却是摆了摆手,不屑道:“既然给了你,你便收着,这样的一小块碎银子就差不多半贯铜钱,等会我帮你下一贯铜钱赌这安知鹿赢,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 “这如何使得!” 安贵连连摇头,他还要再说,顾留白却是笑了笑,道:“你再多话,她可是要生气了。” “多谢两位贵客!” 安贵眼底全是感激的神色,他飞快的退出门去,小声吩咐了两句。 过了片刻,一名青衣小厮却是跑过来送了两壶酒。 顾留白只是嗅了嗅酒味,便在裴云蕖耳畔微笑道,“这两壶酒是波斯来的,至少价值两贯铜钱。” “我看这人顺眼,反正要用人,不如到时候我带他回长安?”裴云蕖不动声色的轻声说道。 顾留白看了她一眼,“什么时候裴二小姐用人还要和我商量了?” “也是。”裴云蕖倨傲的笑了笑。 “我这兄长安知鹿是刚刚通过琴剑修所比试的新人,等会他会第一个出场,他的对手叫做关山客,已经在我们永宁修所比试了两场,之前一胜一负。”安贵一边帮两人倒酒,一边低声说道,“其实按我看来,两个人实力相差无几,谁胜谁负也不太好说。” “怕我们输钱?”裴云蕖转了转酒杯,看到酒杯之中琥铂色的酒液均匀的挂在酒杯壁上,浓浓的果香和酒香涌入鼻腔,她便知道顾留白所言不虚,这两壶酒绝对值两贯铜钱。 “两位贵客恐怕是不差钱,但我自然想两位贵客赢得钵满瓢肥。”安贵笑道,“赢钱总是比输钱开心。” “磨磨蹭蹭的,怎么还不开始。”裴云蕖看着四周的雅室和天井周围已经到处都是人,她喝了两杯酒便有些不耐烦起来。 一直都是别人等她,哪有她等别人的道理。 “快了。”安贵突然笑了笑,“两位贵客,其实往往这个时候就有好戏看。” 什么好戏? 裴云蕖好奇起来,但她还没来得及发问,就听到有人在下面大声冷笑,“你看啥?” “看你咋滴?” “你他娘的是不是欠揍?” “怎么,难道你头比我的拳头硬?” “咱俩碰一碰?” “不碰不行!” 裴云蕖和顾留白眼睁睁的看着两个人跳到了天井里。 “紧挨着天井坐的,大多都很勇,都喜欢血腥味,所以互相之间稍微看不顺眼,就很容易打起来。”安贵笑眯眯的轻声解释道,“有时候还有好事的,故意言语挑事,有些个江湖人物舞刀弄枪厉害,但是脑子不太好用,一激就打起来了。十天里面倒是有七八天这样,老客都习惯了。看完这一场,那正戏就开始了。” “是嘛!” 裴云蕖也兴奋了,冲着其中一个比较魁梧的男子就叫了起来,“那位兄台一看就天生神力,我看好你!” 那名脸上的肉都练得跟铁坨坨似的魁梧男子顿时哈哈一笑,对着裴云蕖拱了拱手。 顾留白却是看着安贵,微微一笑,“十天里有七八天这样,我看保不准是你们修所里面故意挑唆吧?” 安贵咧了咧嘴,挤了挤眼睛,笑道:“这我倒是不懂,但想来贵客你若是来经营这样一个修所,估计也是座无虚席,大赚特赚。” 顾留白笑了笑,并未搭话,裴云蕖倒是转头看了顾留白一眼,“不若到了长安,我给你开一个这样的修所?” “也行。”顾留白微笑道:“我最喜欢坐享其成。” “混账东西就喜欢得了便宜还卖乖。” 裴云蕖重重的冷哼了一声。 这种话别人是就当玩笑话说过就算了,但她裴云蕖何等样人。 说给开一个就给开一个。 此时天井里两个人倒是已经开打了。 两个人性子都很暴躁,但动起手来却都不莽撞。 那个脸上的肉都练得铁坨坨一样的魁梧男子浑身冒出一股玄色的辉光,整个人包裹在厚厚的一层护体真气之中,数个呼吸之间,浑身就像是披上了一层厚重的铁衣。 “六品?” 裴云蕖大吃一惊。 就算是在长安,也不可能随便两个看客跳起来,其中就出现一名六品的修士。 “不是六品,是五品。”顾留白的声音又在她耳畔响起,“这人修的是以前铁勒部的功法,这种功法没个正经的名字,修炼起来有点麻烦,一年四季都要蹲马步在寒泉上修行,用寒煞气息刺激真气,五品的真气看上去就有六品的效果,好像真气流淌于体表了,实际上只是体内血脉之中积蓄的一些寒气被逼迫出来,没六品的护体真气那么厉害。” 和这魁梧男子对敌的,是一名面色紫红的四十余岁汉子,身体也壮实得很,只是比那魁梧男子要矮半个头。 “什么邪门玩意。” 见到这魁梧男子浑身护体真气喷涌,他吓了一跳,但旋即感知清楚对方也不过五品,他便叫骂了一声,并不畏惧。 他浑身没什么变化,但一双手伸出来的时候,却是肌肤内隐隐流淌着青色和黑色的气流。 他的双手一会变成青色,一会变成黑色,十分诡异。 “你他娘的管我这叫邪门玩意?” 那魁梧男子往后大跳了一步,脸色都变了,“还有比你这毒煞手邪门的玩意吗,这玩意平时能拿出来干架吗?” 面色紫红的汉子嘿嘿一笑,“那还碰不碰?” 魁梧男子垂头丧气的跳到自己原本坐着的地方,“碰什么啊,挨了你这玩意一下,药汤喝个几年都未必解得了毒,你他娘的去打吐蕃算球,和我们自己人干啥啊。” “你这人倒是有点意思,喝两壶?”面色紫红的汉子倒是看他顺眼起来。 “喝不死你。”魁梧男子转头就去要酒。 “这就不打了?”裴云蕖郁闷的冲着那魁梧男子叫了起来,“那位兄台,我看你行的啊。” “不,这东西是真不能碰,一碰就中毒。”魁梧男子倒是光棍,老实的承认自己认怂。 “中毒就中毒,怕啥!就是干!”裴云蕖看热闹的不怕事大。 魁梧男子无奈的看了她一眼,“长得倒是怪好看的,这脑子咋不好用呢。” “什么玩意,我脑子不好用?” 要不是顾留白拉着裴云蕖,提醒她现在顶着段艾的脸,否则扒着栏杆的裴云蕖自己就跳下去了。 “呜……” 突有号角声响起。 就像陡然将人拉到征战的沙场。 松了一口气的安贵笑了,“两位贵客,永宁修所的比斗马上开始了。” 安贵此言未落,觱篥、琵琶、胡笳、羌笛、筝、横笛、笙等乐器声突然交错响起,悲凉的曲声就像是边城角落上的风声吹拂在每个人的心田。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伴随着曲声,数名面上蒙着薄纱的胡姬在天井的边缘起舞。 “还有这些花活?” 裴云蕖倒是没想到竟然有这样的排场。 不可否认的是,任何经历过征战的人,在这样的曲声之中,思绪很容易被拉进回忆里。 气氛营造的确不俗。 一名白衣儒生翩翩登场,他清了清嗓子,先行祝词欢迎了一下所有到场的宾客,然后在许多人敲击着桌面和栏杆的鼓噪声里,介绍了今日第一场比斗的双方。 安知鹿与关山客,正式出场。 第一百零五章 这人很护短 哪怕气氛煽动得再好,在场的豪客对安知鹿和关山客之间的战斗也并没有太多的期待。 永宁修所的新人,往往介于四品和五品之间。 在琴剑修所表现太过妖异的修行者,直接就会被各种贵人招揽,流不到永宁修所来。 除非特别欣赏那种拳拳到肉的战法的看客,大部分看客对这种低品阶的修行者战斗委实没什么兴趣。 真气都喷薄不出来,连点耀眼的光辉都没有,有什么大看头。 兴趣的缺失从投注的情况就可以看得出来。 除非我不分场合,我就喜欢赌的那种烂赌鬼,绝大多数看客连下注的兴趣都没有。 “你买的谁?” 但是裴云蕖居然发现顾留白不声不响的放了好大一块银子。 那一块银子差不多值当三十贯。 “安知鹿。”顾留白异常简单的说道。 安贵看着顾留白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你这么财大气粗的?”裴云蕖直觉这其中有鬼。 顾留白笑了笑,“我感觉他能赢。” 裴云蕖深深的皱起了眉头。 其实若不是因为安贵的关系,她越看那安知鹿越不顺眼。 长安门阀子弟对胡人没有什么特别的看法,但这个微胖的胡人站在那里没有丝毫英武的感觉,看上去一点也不镇定自若。 大多数似乎都是跃跃欲试的模样,但和对手的目光一对,却又下意识的躲闪,目光大多数时候落在了脚下的地面。 反观他对面的那关山客却是一脸平静如水。 这个人比安知鹿高上一些,年纪差不多,只是却已经有了些冷酷的模样,看上去就像是经历过真正厮杀的样子。 “你从哪里看出来他能赢?”她忍不住轻声问道。 顾留白微微一笑,轻声道:“我觉得这人连让你讨厌的模样都是装出来的。” “嗯?” “等等!” 裴云蕖也是决断,当下喊住了那个记录投注的胡姬,掏出最大的一锭银子就丢了过去,“买安知鹿赢。” 那一锭大银子,足值一百贯。 那蒙着面纱的胡姬脸上的震惊都溢出来了。 她不可置信的看着裴云蕖,想要说话,却被裴云蕖不耐烦的摆了摆手,示意她别废话。 “这么信我?”顾留白看着那胡姬小心收好的大银坨,“不怕血本无归?” “不信你命早没了,银子全归吐蕃鸡了。”裴云蕖懒得和他调笑。 哪怕顾十五的算计失误她也认了,但这赚钱的机会她不能错过,毕竟遮幕法会这种东西还是挺花钱的。 安贵差点给两人跪下。 永宁修所判断一名修行者够不够资格的出场,就是看这人能不能吸引下注。 下注足够多,就说明有贵人喜欢看他打。 这两个贵客一下子这么大的手笔,那不管这场胜负如何,安知鹿下次肯定还会有出场机会。 “畏畏缩缩的,还不如滚出去喂马!” “看着你这厮就来气,永宁会所安排这个胖胡人作甚!” 正当安贵热泪盈眶的时候,四周却响起了一片叫骂声。 骂的全是安知鹿。 安贵头皮顿时一麻,他突然想到,若是安知鹿输得彻底,这两个贵客投注这么多,到时自己怎么能够面对他们? “你们毫无眼光!” 裴云蕖的声音骤然响起,“我就觉得这个胖子能赢,我下注一百贯买他能赢!” “啥玩意?” 这一个反调唱得满场炸裂。 “一百贯买这胡人小胖赢?吹牛吹到天上去了吧,我他娘的还一千贯呢。” “这小娘皮这么能吹?” 然而当有熟客问了一下胡姬投注的情况之后,气氛顿时更炸了。 “那妹子投了一百贯?” “不止。” “不止?” “那屋子一共投了有一百三十二贯之多。” “……!” 先前那身材魁梧,认怂特别快的汉子满怀同情的看向裴云蕖的所在,他确定这少女的脑子真的有点不好使。 若是换了其余出场的修行者,听说有人在自己身上下了重注,那必定要做些感激的姿态,但此时的安知鹿,却只是偷眼抬头看了一下,接着便又好像陷入了跃跃欲试又紧张的纠结之中。 乐曲声停歇,号角声再起。 比试正式开始。 安知鹿手中持着的武器是一面圆盾,一柄短刀。 关山客手中的武器是一柄剑。 伴随着号角声停歇,面色平静如水的关山客如敏捷的猿猴瞬间弹起,他身后拖出了数道残影。 一点寒芒就像是脱离了他手中的长剑,无比阴狠的刺向安知鹿的下身。 安知鹿的身体恐惧般团缩起来,圆盾的边缘朝着那点寒芒砸去。 下一刻,关山客手中的剑已经灵巧如雨燕往上飞出,斜挑安知鹿的面目。 安知鹿一个踉跄,勉强避过这一剑,但一缕发丝却是脱离了他的头顶,飘然洒落。 “哈哈哈哈!” 一片哄笑声响起。 裴云蕖的眼睛却反而亮了。 若非顾留白一开始提醒,她此时恐怕也觉得这安知鹿应对狼狈,恐怕必定败落。 然而有了这顾留白的提醒再先,她此时却发现安知鹿这装的有些刻意。 虽然脚步看似不稳,但她看得出来,这人体内的真气运行是安稳的很,一点都不乱! 咄! 面对关山客的第二剑,他也并未反击,只是将盾牌举过头顶,挡住了长剑的下斩,手中的短刀也没有斩出,反而往后退了半步。 满堂嘲笑声中,关山客体内骤然响起丝丝的声音,如有无数毒蛇在吐信。 他手中的长剑骤然嗡鸣,出剑骤疾! 剑身下沉,化为残影的刹那,剑尖前竟出现三朵寒芒,分落安知鹿的咽喉和胸腹。 然而也就在此时,安知鹿身体一弓,他依旧弯着腰,但身体里却骤然迸发出强大的力量,他手中的圆盾在翻转间气势汹汹的敲击在了剑身上! 啪! 清脆而响亮的炸响遮掩住了所有的嘲笑声。 在关山客身体一震的刹那,他手中的短刀竟没有斩出,只是朝着关山客的脖颈丢了出去! 关山客仓促间强行转身,避开丢来的这一柄刀。 他眼睛的余光里,出现了安知鹿的拳头! 他的剑技和应对都十分出色,此时电光火石之间,他手中的剑柄依旧敲向如雷轰来的拳头。 然而就在拳头和他剑柄相交的一刹那,安知鹿前行如虎,他猛然前行,一脚踢在他的腰上。 喀! 安知鹿的拳头上发出了清晰的骨裂声。 然而与此同时,关山客整个身体已经被他踢得弯折起来。 砰! 关山客摔倒在数丈之外,口中连连咳血! 安知鹿的拳头不停的颤抖。 他的脸上出现了痛意。 只是一丝恐惧的神色都没有。 他深吸了一口气,渐渐挺直身体,对着关山客躬身行了一礼。 满地的眼球! “哈哈哈哈哈!” 裴玉蕖模仿起了许推背的疯癫笑声! “怎么样,我有没有眼光!” “那铁打一样的汉子,我方才就说你能行,你非不信!若是你和那什么毒煞手干一下,说不定你早就将他打趴在地!” 顾留白心中同情起段艾。 裴云蕖挑事的能力真的一流。 这已经全场打脸了,还要继续挑拨那一对已经凑在一起喝酒的哥们。 那魁梧汉子面孔有些僵硬,举起酒杯对着裴云蕖一饮而尽。 他是真感谢裴云蕖看好自己,只是这打是万万不能打的。 “什么狗屎运气!” “这吊毛东西居然能赢!” 全场的看客终于回过了神来。 裴云蕖之前那一挑唆,倒是有不少人想打她脸,纷纷买了关山客赢。 因为这少女出手太过阔气,那些下注的人里面有不少也下了重注,现在看着关山客咳血无再战的可能,一群人顿时愤怒得将手中下注的竹签子全部丢了出来。 竹签如雨。 如果眼光能杀人的话,裴云蕖和安知鹿已经死了好多次。 “那人怎么好像我一个熟人?” 三楼一间雅室之中,一名身穿华贵的黑貂毛袍子的年轻公子只觉得裴云蕖的声音似曾相似,刚一沉吟,他陡然身体一震,差点直接翻过栏杆跌了下去。 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还没登门拜访,她就主动到了眼前。 这名年轻公子五官生得极俊,唇红齿白,一双眼睛更是有神。 只是他哪怕宁静不语的时候,都不免给人一种异常嚣张的感觉,就似乎脸上那两条好看的眉毛随时会变成两把飞刀飞起,随时给人两刀。 “她这易容术竟如此高明?” “那她和身边这人如此亲近,这人…” 这年轻公子的心脏砰砰直跳,整个人也差点高兴得直接跳起。 安贵脸上的泪水和汗水都哗哗的流淌。 赢了! 知鹿哥真的赢了! “这两人赚麻了!” 看着两名胡姬托着木托盘盛着银子走向裴云蕖和顾留白的雅室,修所内的看客目光都极其复杂。 “顾十五,我也不占你便宜,这赢来的银子,我给你一半。”裴云蕖看着笑眯眯的顾留白,很大气的说道。 “看你这话说的,咱们还分什么彼此。”顾留白道。 裴云蕖一愣,脸上有些火辣辣的,“混账东西你是不是占我便宜?” “怎么了?”顾留白假装无辜,轻声道:“我们可是在黑沙瓦过命的交情,是一点银子的事情吗?” “是这个不分彼此?”裴云蕖一怔,旋即讪讪一笑,“那倒是。” 顾留白却是又轻声说道:“只是这种地方下注不能太狠。” 裴云蕖不解道:“为什么?” “容易惹人眼红,找麻烦上门。” “那不来得正好。” 裴云蕖不住的冷笑。 她最怕没麻烦找上门。 不刺激。 这种性子怎么改得了? 顾留白知道自己提醒归提醒,裴云蕖明白归明白,但改是肯定改不了的。 她的人生信条肯定是,饭可以不吃,但不能不刺激。 安知鹿迅速的消失在了看客们的视线中。 低调,隐忍,有一股子狠劲! 这是所有在关外行走的厉害人物身上的共性。 看多了那种人,他第一眼看到安知鹿的时候,就觉得这名胡人少年身上也有这种味道。 旁人而言只是比斗。 对这种人来说却是刀尖上舔血讨生活。 其实关山客的修行法门和剑法,明显是要比安知鹿学的东西高明一些的。 安知鹿展现出来的真气法门一般,打法也都是简单实用的边军格斗技。 但一看安知鹿那样子,他就觉得安知鹿准备直接付出点代价来赢得这一战。 拳头骨碎或者身上中上一剑,这是他计划之中的事情。 怪不得安贵对这人如此推崇。 哪怕没有人刻意提携,这人恐怕也能混出点名堂。 …… 裴云蕖却没往这些方面去想。 哪怕安知鹿让她赢了一笔银子,她也并不怎么喜欢此人。 她看人就凭观感。 同样是装,顾留白就不讨她厌。 但安知鹿这人却似乎总带着一种阴郁的味道。 还不如眼前的安贵倒是让她看着更为顺眼。 永宁修所的看客都很不满意。 主要几乎没什么人押安知鹿赢的。 更让很多五大三粗的豪客异常不爽的是,他们是败在了一个看上去娇娇柔柔,软软嫩嫩的少女手上。 关键这个少女现在还趴在栏杆上,时不时的冲他们嘿嘿一笑,手里还时不时的抛起一锭银子。 要不是看她是个小女子,很多人都忍不住要上去打她了。 第二场比斗马上开场。 这第二场比斗的修行者里面,就有遮幕法会里那名买凶人要杀的齐愈。 “齐愈!” “齐哥今晚气色不错!” 一群看客的注意力顿时被成功吸引。 若离坊这三个修所的看客,对六品以上的修行者不只是尊敬,还更珍惜。 六品以上的修行者在这种修所公开战斗的本来就少,更何况出来抛头露面的,大多就是希望被权贵看中,挑走。 哪家权贵不缺厉害的修行者? 齐愈对着四周都拱了拱手。 这是一名三十余岁年纪的剑师。 三十到四十岁之间,正是剑师比较巅峰的年纪。 真气修为还能随着时日往上走,但剑法的参悟,剑意的打磨,却差不多到头了。 冯束青那种还能在四十岁之后有不小突破的剑师,真的是极少数之中的极少数。 “这人有些老气!” 顾留白还在静观,裴云蕖已经忍不住吐槽。 三十余岁的剑修,哪一个不是英姿勃发,浑身都散发着锋锐气息? 边军里那些和邱白羽一样的剑师,都是一副长剑在手,可斩蛟龙的凌厉模样。 但眼下这人身穿洗得月白的长衫,配着一柄乌鞘长剑,朝着四周拱手时,却像个酒楼里的掌柜,一点那种气质都没有,彷佛一柄长剑都已经被磨去了锋芒。 反观他的对手,那名叫做秦苦的剑修,同样是剑修,年纪差不多,但人家身穿一袭黑衣,手持着一柄无鞘的黑色长剑,面容虽然普通,但气势却真的像是一柄无鞘长剑,周围的空气都似乎随着他的呼吸在不断的震动,并开始闪烁晶芒。 “两位贵客,齐哥虽然看上去气势不显,但他用剑真的很老道,他的真气修为也很强的,之前他打过两个同等六品的修行者,但是对方的真气不如他的刚猛。”安贵对裴云蕖尊敬至极,他是第一次真心不想客人输钱,听着她似乎瞧不上齐愈的口气,便顿时好心的说道。 “你怎么看?”裴云蕖直接问顾留白。 她觉得顾留白看人比算命的还准。 顾留白道:“那名叫秦苦的黑衣剑师应该挺厉害的,他的剑也是柄好剑。” 裴云蕖欣慰道:“我也是这么觉得。” 顾留白道:“但我觉得齐愈应该会赢。” “??”裴云蕖有些生气,“为什么?” 顾留白认真道:“就是感觉这人的真气功法十分高明。” “怎么看出来的?”裴云蕖一边示意安贵将方才赢得的银子全部押齐愈赢,一边疑惑的问道。 据她所知,所有的望气法门也都只能看出修行者大概的修为,在修行者不鼓动真气之前,各种望气法门也无从看出真气的强弱。 “这人的身子比一般修行者沉重,他走出来的时候刻意收着脚步,而且他的呼吸特别弱。” 即便是在嘈杂的环境之中,顾留白依旧将声音压得很低,“这很像是崖山宗的法门。” “崖山宗的重剑无锋?”裴云蕖吃了一惊。 崖山宗是南方重镇的一个修行门派,这个宗门最初的修行者都是海外航行的大船护卫。 他们所修的真气法门可以将身子变得沉重,下盘极稳,据说六品之上,真气下坠时就可以轻易的镇住激流中晃荡的小船。 他们用的也是剑,但他们的剑往往不开锋,极为沉重,专门用来敲断对手的兵刃。 “这人的佩剑不像是那种重剑。” 裴云蕖并不怀疑顾留白的判断,她瞬间反应过来,“要么这种比试对于他而言根本用不着最厉害的手段,所以你觉得他应该能赢?” “不保对,但我的确是这么想的。”顾留白微笑着承认。 三楼雅室之中,那名身穿华贵黑貂毛袍子的年轻公子唤住了帮忙投注的胡姬,“二楼那个客人,这次下注多少?” 他的身份显然不同寻常,胡姬根本不敢怠慢,在门口唤了一个人来,小声问了几句,便颤声回应道:“回公子,此次下得更为惊人,一共七百九十贯,押齐愈赢。” “七百九十贯…如此嚣张?” 这年轻公子看着天井中那两名剑师,顿时就不乐意了,“我押一千贯,押那秦苦赢!” …… “你在关外按理接触的修行者不可能有我多,怎么对这些修行法门如此熟悉?”比试即将开始,裴云蕖忍不住盯着顾留白问。 “这事关别人的隐秘,你先答应我别说出去。”顾留白认真道。 “快说。”裴云蕖都懒得解释自己不是嘴巴很大的人。 “冥柏坡里有好几个本事很大的人,其中有一个可能在前朝当过大官,对各门各派的路数比较熟悉。”顾留白轻声解释道:“郭北溪见了他都很尊敬,然后我之后就经常挨他打。” “?”裴云蕖奇怪道:“这和你挨打有什么关系。” 顾留白叹气道:“郭北溪说记住各门各派的修行者的路子比多学几招剑招要重要得多,让我死记硬背,他还经常要考核,我但凡有点搞浑,就要被一阵毒打。你不知道,有些法门的表象很类似的,很容易搞错。” 裴云蕖听得极其羡慕,“我也想挨打。” “?”顾留白看着裴云蕖,心想你除了逆反之外,还喜欢这种刺激? “就是从小没人敢丢给我几头狼,也没有人敢打我,我的剑法才略懂都不如。”裴云蕖郁闷道:“若是我遇到郭北溪这种老师,我何止现在这点修为。” 顾留白摇了摇头,“你放心,估计郭北溪也不敢打你。” 裴云蕖:“……!” 号角声起,号角声歇。 下方两个人的战斗,已然开始。 黑衫剑客秦苦的确是强者。 他所修的法门肉眼可见的强大。 号角声停歇的刹那,黑色的真气就像是水流一样从他的肌肤中渗出,在他的身周纵横交错,就像是从污泥中伸出的阴黑树根在不断的生长。 一丈范围之内,空气噼啪作响,就像在铁锅里爆豆子。 “六品?”裴云蕖看了顾留白一眼。 顾留白点了点头,“是六品。” 裴云蕖的目光重新回到场间。 黑沙瓦一役之后,她就知道顾留白所修的功法似乎具备精准的判断对方修为之能,在判断对方真实的真气修为方面,顾留白没有任何的失误。 这秦苦虽然是六品的修行者,但真气和真气互相冲击,却使得他的真气能够离体更远。 在短兵相接之中,他对周身情况的感知会更敏锐。 若不是顾留白十分看好齐愈,再加上她知道这种修所的比试并非临时安排人手,否则她都怀疑这秦苦是不是遮幕法会上那个借你人头安排的杀手。 当黑色的真气和真气不断冲击,将真气推离到更远的位置时,秦苦手上那柄黑色长剑上一些平时看不见的符纹慢慢显现。 黑色的剑柄开始散发出青色的光泽,剑身距离剑柄一寸处,一团符纹悄然亮起,那是一个狰狞的魔鬼头颅。 这算什么? 六品却稍能借用七品之能? 裴云蕖皱着眉头看着齐愈,她不能理解为何齐愈到现在为止还站着一动不动,就让对手如此蓄势。 轰! 空气突然暴鸣,许多没有丝毫心理准备的看客都吓了一跳。 秦苦和齐愈原本隔着至少三丈的距离,但伴随着这一声暴鸣,秦苦只是一步就到了齐愈的身前。 黑色的剑身急剧的震动着,剑尖就像是无数只蜂鸟在紊乱的飞行。 齐愈后退半步,这半步的空间让他接下来的出剑显得并不那么急促。 一柄松纹长剑从剑鞘之中抽出,剑身拍向秦苦手中黑色长剑的剑身。 松纹长剑在空气里行走很丝滑,不带任何磅礴的气息,没有多少力量感,但是在无比精准的捕捉到对方长剑走势的刹那,一股异常凶悍的真气,却是轰然在齐愈的体内爆发。 地面剧震! 一股刚猛绝伦的力量,就像是一柄无形的大锤,沿着齐愈的手腕猛烈的敲打了出来。 当! 就像是铁匠铺子里打铁,两柄剑的剑身上冒出一团耀眼的火花。 澎湃的气劲形成了一圈肉眼可见的气浪,沿着两人的剑身往外扩张。 哧啦哧啦… 两个人的身体周围都有晶莹的光芒在闪烁,在撕裂。 护体真气都在承受着破碎劲气的撕扯。 好强悍的真气冲撞。 好可怕的力量。 裴云蕖的呼吸微顿,若不是见过阴十娘和冯束青的比剑,这就是早先她心目中那些至强剑师比剑时应有的模样。 齐愈和秦苦两名剑师的身躯都犹如铁铸,纹丝不动。 两个人的长剑在顷刻间再次相逢。 当! 剑身和剑身裹挟着强大的力量再次冲撞。 秦苦的眉头深深皱了起来。 他早就知道齐愈的真气十分刚猛,但没有想到竟然刚猛到如此程度。 提前做足了准备,没想到齐愈也根本没改变战法,也并未直接落入下风。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齐愈手中的松纹长剑品质不佳,此时有种即将被他震断的感觉。 然而此时,顾留白看着齐愈手中的那柄长剑,却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明明是一柄长剑。 他看上去像柴刀。 绝大多数人看的是热闹,他看的是细节。 长剑的剑锋上有几个缺口,剑身上的松纹之间有亮晶晶的茬子在发光,明显已经有了裂缝。 这味道他熟悉啊! 轰! 齐愈往前跨出了半步,他体内的真气再度轰然爆发。 一股可怖的力量沿着长剑冲击到了他的身上。 当! 长剑和长剑撞击,还在纠结着要不要拉开距离,要不要改变战法的秦苦直接就被震退出去。 秦苦并未就此生出戾气,他反而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体内震荡不堪的真气的同时,默默往后掠出。 他已经确定自己的真气法门哪怕和寻常的真气法门相比有特殊之处,然而却依旧不可能在力量上和对方抗衡。 齐愈挥剑。 他显然不想改变战法。 他整个人以一种稍显笨拙的姿态崩了起来,手中的长剑带着呼啸的风声,毫无花巧的朝着秦苦的头顶斩了下去。 秦苦顷刻下了决定。 他双膝微弯,猛烈的吸气。 他的胸膛鼓了起来,体内的真气随着他的心念,猛烈的冲向他持剑的右手。 当! 两剑再次硬拼! 噗! 秦苦的口中涌出一蓬血雾,他的面上露出些许痛苦的神色,但眼神却是分外的坚毅。 他手中的长剑不断的颤抖,这种颤抖直接蔓延到了他的手臂,他的身躯。 这一击显然已经对他造成不小的伤害,但是如他先前所想的那样,齐愈手中的那柄松纹长剑断裂开来。 在场一片惊呼声。 齐愈手中的长剑只剩下一尺来长的一截。 顾留白却反而笑了。 这下好了,感觉更熟悉了。 秦苦往一侧掠出,他手中的黑色长剑斜斜的点向齐愈的腰侧。 然而就在此时,齐愈手中的剑彻底的炸裂。 齐愈的整个人就像是一个巨大的铁桩狠狠冲击在地上。 几乎所有雅室之中的桌椅发出了吱哑难听的移动声,茶盏在桌上微微跳起。 破碎的剑片随着他剑势的挥洒,就像是许多名箭手同时激射出的箭矢一样打在秦苦的身上。 秦苦整个人如受雷击! 他的护体真气挡不住这些剑片的刺入,身上顿时涌起数十朵血花。 结束了。 一看那些剑片击中的位置,裴云蕖就知道这一战已经分出了胜负。 除非秦苦不想活了,否则接下来他必须马上处理伤势,马上止血。 “贵客又赢了!” 安贵惊喜万分。 看到裴云蕖和顾留白赢钱,他和自己得了钱财一样开心。 “你不是要用人?” 顾留白犹豫了一个呼吸的时间,压低了声音对着裴云蕖说道,“这人若是人品没什么问题,你能招揽就尽力招揽。” “你说这齐愈,为什么?”裴云蕖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且不说遮幕法会上有人已经买了这人的人头,这人老气的样子,她也并不喜欢。 她是年轻人,她喜欢朝气蓬勃,看上去特别灵活又爱搞事情的那种。 但她知道顾留白这么说,就一定有他的理由。 “怎么说呢…此人修剑,已经登堂入室。”顾留白轻声道,“我不知他停留在若离坊是否还有别的原因,但他在永宁修所频频战斗,应不是为了多赢银子,而是为了修行。” “登堂入室?”裴云蕖一愣。 她记得顾留白对她说过,死在阴十娘剑下的邱白羽还根本没有入门,连底子都没有打好。 顾留白很肯定的点了点头。 这齐愈现在所进行的修行,不就是之前龙婆让他进行的修行? 若无名师指点,自己悟到了这一层,那便说明此人随着真气修为的不断强大,剑道修为也会越来越强,反正绝非凡物。 “那我得好生看着他!” 若是换了别的门阀子弟,在得知有厉害人物想要杀这人的情形之下,或许会忍痛割爱,尽量不招惹未知的敌人,但裴云蕖和那些权贵子弟不一样。 越刺激的事情她越是乐意干。 当下她就将齐愈看成了囊中之物,觉得一定要保住此人的人头。 同为那一次遮幕法会的香客,作为新人,和这些老香客对着干,明显很有趣。 “赢这么多?” “下了多少注?” “又是那个小娘皮?” 战斗结束,现场的看客的关注点迅速被胡姬手中的木托盘所吸引。 每一场的赌注会立即结算,那些银子和铜钱,会在天井边缘的一个桌子上清点完成,然后由胡姬送到各个豪客所在的桌上或是雅室之中。 这也是若离坊用来刺激豪客们下注的好手段。 这些木托盘里头,明显有一个里面的碎银子多得吓人。 这一场买齐愈赢的人和买秦苦赢的人其实相差不多,能够赢这么多的银子,说明这人下了重注! 结果稍一打听,又是那个嚣张的娇嫩少女! 裴云蕖是很懂如何得了便宜还卖乖的。 银子一送到雅室,她就让胡姬端着木托盘送到栏杆边上,对着下面显了显,然后拱手道:“承让了啊诸位!” “看不出啊!这段艾平时说话细细柔柔,连个蚊子都拍不死的样子,在这种地方居然如此嚣张,竟如此反差?” 三楼那身穿黑貂毛袍子的年轻公子是输钱最多的,但他看着裴云蕖这副讨打的模样却是不怒反喜。 …… 噔噔噔噔…… 急剧的脚步声在裴云蕖和顾留白所在的这间静室外面响起。 安贵面色一变,但他才站到门口,就被人强行一把推开。 探进身来的是一名身穿浅青色锦袍的少年。 这人面如冠玉,剑眉星目,长得十分好看,只是此时面色很阴沉,就像是笼罩了乌云。 “段艾,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啊。” 他看着裴云蕖就是冷笑。 裴云蕖一挑眉,“你谁啊?” 这少年一滞,旋即大怒,“段艾,你玩这一手?” 裴云蕖面无表情,“你到底是谁?” “贵客…”安贵如何看不出这人是来找麻烦的,他想要上前说话。 “滚!” 但他才出口两个字,就被这少年喝断。 “好你个段艾,几天没见这么硬气了?” “我问你是谁。” “??”这少年被裴云蕖一喝,也有点愣,下意识道:“我章乘风你不认识?” 裴云蕖面无表情道:“不认识。” 顾留白差点笑出声来。 他估摸着裴云蕖是真不认识。 关键裴云蕖还又补了一句,“什么阿猫阿狗我都要认识吗?” 章乘风勃然大怒,“你父亲在我父亲手下当差,你也敢这么说话?” 原来是这样? 裴云蕖顿时笑了:“我又没在你手下当差,我凭什么要认识你。” 三楼那年轻公子距离裴云蕖也不算太远。 这种雅室本身又如同敞开的铺子,之前顾留白说话都必须凑着裴云蕖的耳朵,声音很容易传出去。 章乘风一进这间雅室闹事,全场的人就自然从各方位盯着看,那年轻公子也是伸长耳朵努力倾听。 “没错了!” 他如释重负,这是如假包换的裴云蕖。 章乘风平时在段氏兄妹的面前霸道惯了,根本没想到段艾今日竟然敢这么说话。 他一眼瞥见了一旁默不作声看戏的顾留白,顿时觉得今日之不同是有此人在撑腰。 他顿时目光微寒,逼视着顾留白道:“你又是何人?” 顾留白马上道:“这可不关我的事。” 章乘风未料到他这么怂,一愣之后马上冷笑,“那还不滚出去。” 顾留白皱眉,“你这可就不讲道理了。” 章乘风莫名火起,“不讲道理又如何?” 顾留白微微一笑,“那我也不用讲道理了。” 裴云蕖反而变成了看热闹不嫌事大,挑唆道:“要不你们两个下去打一场?” “别开玩笑了。” 顾留白说了一句,章乘风脸上露出嘲讽的意味,他以为顾留白不敢,却没有想到顾留白接下来说了一句,“他哪是我的对手,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他吗?” 裴云蕖的眼睛顿时亮了。 她对顾留白太了解了。 这人平时低调的很,对自己没有好处的出头的事情根本不做。 但这次他却显然是想好好教训这章乘风了。 “打!快打!” “这上门挑事的要是不敢接,那就真的丢死人了啊。” 四周的鼓噪声顿时起来了。 章乘风骑虎难下。 “年轻人就是好面子,不敢打居然也硬接!”顾留白突然大声说了这一句,“既然如此,我在下面等你!” 说完他一下子就翻出栏杆,跳下去了。 “??” 章乘风心想自己方才也没说话,也没答应啊。 “还有这一招的?”裴云蕖乐了。 她马上看着章乘风,道:“想不到章兄如此爽快,果然是人中龙凤。” “你他娘的…” 章乘风的脸都绿了。 毕竟是少年心性,气氛都到这了,他再不上场,今后还有脸到若离坊来玩? 更何况对方看上去也不咋样,难道还真吃定了自己? “剑来!” 他纵身跃了出去,同时一声潇洒的大喝。 跟在他身后的数名侍从顿时有人伸手一掷,一柄白色剑鞘的长剑朝着他落去。 章乘风伸手往后一捞,却是捞了个空。 等他反应过来,却发现顾留白提着那把剑走到了场子中央。 “??”章乘风一时没反应过来,道,“那是我的剑。” “我知道啊,但现在不是被我抢来了吗?”顾留白笑了笑,朝着他扬了扬手中的剑,“不要在意它的过往。” “?” 章乘风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能不在意吗? 那是我的剑啊。 “把剑还给他!” 一声暴喝在裴云蕖的雅室中炸响。 顾留白不屑的抬头看着那名凶神恶煞的侍从,平静道:“要么你也下来?” 那名侍从没有想到这名少年如此镇定自若,一时愣住。 顾留白接着淡然道:“自己的剑都看不牢,还要靠别人抢回来么?” “说的好!” 三楼那年轻公子忍不住拍击栏杆大笑,“自己的剑被人如此轻易夺去,又能怪谁?” 裴云蕖此时才注意到这人,她顿时吃了一惊,“这人怎么也在幽州?” 除了她之外,其余人倒是根本不认识这年轻公子,她所在雅室的那几名侍从都是冷冷的看了那年轻公子一眼,其中有一名侍从飞出栏杆,落在章乘风的身后。 在一众看客叫骂声出口之前,这名侍从将一柄长剑塞入章乘风手中,并在他耳畔轻声道:“公子尽管放手施为,你不用思虑,只需将江上飞雪、孤舟望月、剑断千山那三招一气使出来,必定能拿下此人。” 章乘风心中大定,道:“知道了。” “此人狡诈,多说话必定给对方可乘之机。你说了开始,便直接使出这三招,不要给他任何反应余地。”这名侍从低垂着头,快速说完,便飞快退到场边。 章乘风信心顿时膨胀。 他嘴角露出自信的笑意,上前一步,看着顾留白道:“来战!” “好!” 顾留白应声。 章乘风还未反应过来,只觉眼前一花。 砰的一声,他只觉得自己好像被疾驰的马车撞中胸口,整个人不由自主的便往后摔飞出去。 那名侍从猛然抬头,下意识抬手去抓,但章乘风已经摔在他的身前,双眼极其无辜的看着他,似乎在说,那三招我也来不及使啊。 裴云蕖笑得都肚子疼。 “不行,不公平。他这是没准备好,必须重新来过!”但她还是扶着栏杆,义愤填膺的大叫。 章乘风刚刚才被那名侍从扶起,听到裴云蕖的叫声,他差点双腿一软再次摔倒在地。 他不是傻子! 对方那身法,他就算来一百次也是纯粹挨揍的份。 之前那名丢剑给章乘风的侍从也悄无声息的掠了下来。 他目光极为阴冷的看着顾留白,道:“年轻人,你很嚣张。” 顾留白微微一笑,看着章乘风道:“对,章乘风你方才是有点嚣张了。你父亲是人家的上司又如何,你也不能因此仗势欺人啊。” “混账东西,我说你今天怎么这么爱出风头,原来是给人出头。”裴云蕖一下子回过了味来。 顾留白什么人? 这是可以在吐蕃大军眼皮子底下和格桑比剑,杀死格桑的七品修行者! 这人平时绝对没兴趣欺负章乘风这种货色。 这纯粹是想给段氏兄妹出气和撑腰啊! 听这章乘风的口气,段艾和段酌微的父亲应该要看章乘风的父亲的脸色。 而段艾和段酌微恐怕平日里没少受此人的气。 只是现在段艾和段酌微已经是顾十五身边的人了啊。 章家大事不妙。 第一百零六章 夜行的同类 是故意找茬?” 两名侍从的脸上都浮现出了一丝杀意。 顾留白叹了口气。 关外的人看似凶神恶煞,但要想在一条商路上长久的做生意,大多数时候是讲规矩的。 但关内的这些权贵却明显不讲。 他们不会想这桩事情是谁起的由头,只会想着谁折了他们的面子,便要让人付出足够多的代价。 他原本为段氏兄妹出头,顺便逗弄一下这些人,让裴云蕖多高兴高兴。 裴云蕖之前积郁太深,影响了伤势,虽说他对症入药,但还是要让她多多心情舒畅。 只是现在看着这两人眼中的杀意,他却连逗弄他们的心情都没了。 他扬了扬手中还未出鞘的长剑,淡淡的看着两名侍从,“你们谁来从我手中取回这柄剑?” 场间顿时安静了下来。 很多原本准备帮他喝骂这两名侍从的人都顿住了。 这名少年,是要直接挑战这两名侍从? 对于两名侍从而言,这简直是送上门的一份大礼。 “狂妄!” 那名之前掷剑的侍从狞笑出声,他体内真气刹那间狂暴游走,一个大跳便伸手朝着顾留白抓来。 真气的辉光从血肉之中渗出,他的手在伸出时肌肤便已经变成古铜色。 这只手看似是抓向顾留白手中的那柄长剑,实则是顺势扫向顾留白的腰腹。 这一抓若是抓中,顾留白的内腑必定重伤。 裴云蕖看到顾留白的眼睛里出现了森冷的意味。 就像是荒原里晒着太阳的狼突然之间发现了猎物。 她想到了顾留白在黑沙瓦说过的话:“长生天都不能欺负我,谁想杀我,就要准备先掉两层皮。” 这就是这个少年最朴实而简单的道理。 场间突然响起了清晰的骨碎声。 那名侍从的手没有抓在顾留白的腰间,而是剑柄相逢。 剑柄往上微提,然后无比阴狠的在方寸之间发力,敲在他的手背上。 整个手背的骨骼瞬间碎裂。 剧烈的痛楚让这名侍从瞬间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嚎。 顾留白手中连鞘的长剑抬起,毫无停留的刺击在他的腰间。 噗! 这名侍从的体内响起了轻微的破裂声。 以牙还牙。 这名侍从想要用阴险手段给他留下严重的暗伤,那他就用同样的手段对付这名侍从。 在场很多看客都是有眼光的。 看到这名少年如此平静的神情却如此果决的施展这样狠辣的手段,不由得都心生寒意。 先前那名一直提点章乘风的侍从面色剧变。 他是章乘风的教习之一,他直觉这少年方才的手段,连他上去都抗不住。 顾留白知道那名被戳伤腰子的侍从也没有了再战之力,他便自顾自的摇头感叹,“就这也想拿回这柄剑?” “好!” 三楼那名年轻公子看得如痴如醉,伸手拍击栏杆,大声喝采。 裴云蕖突然笑了笑,对着两个还僵立在她身后的章家侍从道:“要不你们也下去算了,我看一个两个是拿不回你们那柄剑了。” “算了。”章乘风太心慌了。 他委实没有见过这种场面。 他能屈能伸,当下就道:“这柄剑我们不要了,就送予你了。” 但是顾留白摇头,“你说不要就不要?那我多没面子,更何况这柄剑太差,我坚决不要。” “??” 这下何止是章乘风,绝大多数看客都惊住了。 这是对方认怂都不行? “好!吾心悦之!” 三楼那年轻公子却是再次鼓掌喝彩。 安贵直吞口水。 他在若离坊这么多年,也算是见多识广,但今夜这场面,他也没见识过。 这一个个年轻人,似乎都太过古怪。 “欺我章家无人吗?”章乘风的那名教习厉声喝道。 顾留白冲着他露齿一笑,“要不你来?” 那名教习和他眼神一对,竟是不由得退了半步。 裴云蕖煽风点火,“快上啊,弄他!” 她毕竟聪慧,此时已经跟上了顾留白的思路。 这顾十五要么不弄,要弄就要弄得彻底。 他这次必定要逼出章家厉害一些的修行者,然后给予教训,如此一来,便能让章家今后不敢轻易的对付段氏兄妹。 在官场上,比拼的从来不是官阶,而是靠山。 “上啊!” “怎么着,这么多条汉子,还怕了一个少年郎?” “章家真的无人?” 那教习听着这样的鼓噪,羞愤得满脸通红。 但他也瞬间下了决心,转头对着楼上还未跳下来的那两名侍从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去请人。 接着他便上前一步,持着方才递给章乘风的那柄剑,微眯着眼睛道:“既然如此,那我先来领教高招!” 顾留白冲着他笑了笑。 这教习悚然一惊,他直觉顾留白似乎一剑就要刺向他小腹。 他下意识的往左侧掠出。 然而少年一动未动。 “怎么会这样?” 这教习想不明白。 周围的一众看客也看不明白。 这少年一点动静都没有,你这人突然这么大反应作甚? 顾留白自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阴十娘传给他的剑招。 经过了郭北溪三年的棍棒教育之后,他学剑招学的特别快。 寻常的剑招,他一学就会。 哪怕是沧浪剑宗的踏浪剑诀里的精妙剑招,他三天可以学二十招。 但阴十娘传给他的虚空七剑,他到现在也才学会了三剑。 虽然只是给霜剑筑基的剑法,但委实有些难,有些强。 第一剑就叫做意剑落。 简单而言,就是没有真正出剑,但剑意已经落下了。 这是要调动一些气机,并用真气悄然改变一些空气的流动,让对方瞬间产生足够的错觉,误导感知。 不过今日之局面有些复杂,恐怕有遮幕法会上的人在窥探,所以他也不想再施展虚空七剑的第二剑曲光引。 看着那教习掠出的身影,他随随便便就从脑海里搜刮了一招剑招,递了出去。 哧的一声轻响。 剑鞘被真气所激,直接如箭矢激发般落向那教习的咽喉。 脱鞘的长剑毫无杀机却异常缥缈的在空中流动,剑锋和剑尖的旋转,使得空气里就像是绽放了数朵寒梅。 “这是陈郡听涛剑院的暗香浮影?” “是谢氏的人?” 有人认出了顾留白此时所用的剑招。 “这是当时冯束青和阴十娘演戏时所用的剑招,他看了偷学了一点?”裴云蕖终于在心中默认了一个事实,她这辈子在剑道上是肯定没法超过顾留白的了。 虽说顾留白这一招只是学了个几成相似,但在她看来也太不可思议了。 叮的一声。 那教习手中长剑刚刚挥出便掉落在地。 他手腕上有鲜血流淌。 “下手这么狠?”有人怒喝。 裴云蕖嗤之以鼻。 你们是真不了解顾十五啊。 若是换了他平时的用剑,这人早就没手了。 …… 那教习垂着头便跳到了场边。 他认不出对方的剑招,但耳朵里听到了有关谢氏的说法。 可以肯定的是,这剑招太过精妙,不是谁都学得到的。 上门找事,他这边本身不占理。 若拼权势,谢氏一根手指头就可以按死章家。 他现在只希望这名少年不要记住自己。 叮! 顾留白剑尖触地有声。 他同时平静道:“我在这等着章家取剑。” 除了裴云蕖早就预料到他会这么干之外,永宁修所之中所有的看客都多少有些震惊。 意思是章家若是不出头,这少年就占着天井不下场,连永宁会修所接下来的比斗都别想进行了? 有这么横的吗? 二楼的一间雅室之中,有一名面相儒雅看客微微皱眉,出声道:“这位公子,得饶人处且饶人啊。” 他的语气像是好心的劝解。 但顾留白不领情。 他冲着那位看客笑了笑,“要么你来拿这柄剑?” 那名面相儒雅的看客顿时一滞,他满面怒容,寒声道:“不识好歹!” 顾留白平静的看着他,“信不信打完章家就打你?” 这名看客顿时面色一白,探出的身子缓缓缩了回去。 “好!” 裴云蕖和三楼那年轻公子几乎同时用力拍着栏杆叫好。 裴云蕖最看不惯这种人。 看上去像是好心,实际上最恶心,就是想让你吃亏还忍着。 “这如何是好?” 章乘风瑟瑟发抖。 “大伯?” 突然之间,他看到了一个救星。 但那救星好像压根不认识他一样,只是默不作声的坐在了一堆看客之中。 章乘风傻乎乎的看着那人,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我来拿你这剑。”突然有人出声。 “这人为何要出头?”顺着声音望去,修所中大部分看客都是一愣,竟是那名面色紫红,修练了毒煞手的修行者。 毒煞手是民间流传的修行法门,不是什么厉害修行地的绝活。 但这门法门修行起来极难,吸纳毒物修行之时,很容易一不小心就把自己毒毙了。 这名面色紫红的汉子已经是五品的修行者,这毒煞手威力已经不俗了,真气爆发起来,只要近身,都不要实打实的挨着,真气催发出来的毒气都能伤人。 宁挨一剑,不中一毒。 修行者也很忌讳这种邪门的东西。 但顾留白好像一点都不怕。 他冲着走出来的这名面色紫红的汉子微微一笑,然后点了点章乘风眼里的那名救星,“那人许你多少银子?” “你看出来了?”面色紫红的汉子也不避讳,大方的一笑,道:“他给我五十两银子。” “直娘贼!” “章家这手段阴啊!” 修所之中一片哗然。 章乘风眼中的救星,一名看上去便养尊处优的圆脸中年男子,此时面色如常,但心中却是将章乘风骂了无数遍。 盯着看个鬼啊! 都假装不认识你了,还直勾勾的盯着看! 顾留白一丝生气的样子都没有,只是看着面色紫红的汉子微笑道:“银子给你了没?” “不见麻雀不撒鹰,我又不傻。”面色紫红的汉子说道:“桌子底下塞过来了。” 顾留白道,“银子给我,你可以回去了。” 面色紫红的汉子一愣,他搞不清楚顾留白这思路了,他原本以为顾留白要反过来出更多的银子收买他。 修所里一片安静。 这什么意思? “银子给你?”面色紫红的汉子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顾留白沉吟了一下,道:“可能是…报答我的不杀之恩?” “你消遣老子呢?”面色紫红的汉子原本就是个一言不合就要动手的暴脾气,他的火气顿时就上头了,“我要是揍不死你,我把银子都给你!” 顾留白笑了,“我只要他的那五十两,你却要把身上银子都给我,你这人还怪好的。” “总不能以为剑法好就无敌了。” 面色紫红的汉子脸色骤然变成了青色,肌肤下却又有肉眼可见的黑气在流淌出来。 他双手在怀中一掏,再伸出来时,双手已经戴上了一副银丝手套。 一丝丝青色和黑色的气焰,从银丝之中流淌出来。 他的自负并非空穴来风。 败在他手下的五品以上的剑师,已经不是一个两个。 然而那少年只是提起剑,对着他点了点。 面色紫红的汉子体内真气轰然爆发。 他像猛虎般朝着顾留白扑来,双手似乎要朝着顾留白的脑门按去,但在距离顾留白还有六七尺的距离时,他双手却是互相猛烈的拍击。 轰! 真气在掌指之间猛烈撞击。 被逼到指尖的毒煞尽数逼出。 银丝手套的缝隙里瞬间射出无数条青色和黑色交缠的细丝。 细丝在喷出数尺远之后,迅速扩散,变成青黄色的气雾。 “好邪门!” 之前差点和这人干起来的魁梧汉子心慌的很。 这的确没法打。 这随便拍几下,周围恐怕丈许范围之内,全部都是毒气扩散,沾染都沾染不得。 面色紫红的汉子自信的很。 修为又精进了! 毒气如浪涌。 然而让他瞳孔瞬间收缩的是,眼前的少年似乎压根就没看见那他骇人的毒气流丝,一提膝像是要踢人,但身子却是一动,唰唰唰就是三剑。 面色紫红的汉子胸口一凉。 胸肌微痛。 少年提膝却并不踢出,只是足尖落地,微微一点。 他瞬间退出丈许。 面色紫红的汉子垂首看去,只见自己的衣衫上被刺出三个窟窿,胸口三个红点微微渗出血来。 再抬头看时,他发现那少年神色如常,一丝中毒的样子都没有。 “你不怕我这毒?”他惊愕的看着顾留白,完全不能理解。 “如果毒煞手能堪大用,它怎么会是民间法门?”顾留白平静的看着他,“那早就应该被某个厉害的修行地弄去做了修行秘法,概不外传了。一颗避毒丹就能解决的事情,你为什么会觉得它比大多数法门还厉害?” 面色紫红的汉子脑门中轰的一响。 他想起了顾留白方才的话语,“报答我的不杀之恩。” 这三剑真要发力,那他现在身上就是六个窟窿。 “好!好剑法!” 这次三楼那年轻公子叫好起来比裴云蕖略快一分。 面色紫红的汉子不再说话,朝着顾留白认真躬身行了一礼,并将身上的钱袋子掏了出来,递给了顾留白。 裴云蕖身后的安贵都看傻了。 他看过无数贵客,却从未看过这种贵客。 “要不你再掏点银子换个人?”顾留白冲着那名养尊处优的男子冷笑着建议。 那名养尊处优的男子面色终于变得难看起来。 他有些忌惮顾留白的身份,但又不甘受此屈辱。 “就依你所言。” 他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掏出数颗金豆子放在桌上,“谁能教训此人,拿回那柄剑,这些便是他的。” “我来!” 一些人还在心中思量,裴云蕖已经如风般翻过栏杆跳了下来。 那名养尊处优的男子还没反应过来她这是要做什么,裴云蕖就已经用最快的速度将那几颗金豆子扫在手中,然后冲着顾留白道:“你休要猖狂,我来教训你!” “哦!”顾留白没想到她有这一招,但他反应足够快,“我不猖狂了。” 裴云蕖一跃到了他身前,“还不乖乖将剑给我。” 顾留白认真道:“好,乖乖给你。” 他将剑递给裴云蕖。 裴云蕖笑眯眯的将剑扔到那男子身前桌上,“好了,教训完了,剑也拿回来了。” 还有这样式的? 安贵的眼睛瞪得和铜铃一样大。 修所里的所有看客也是一样。 三楼那年轻公子都傻了。 这不是明抢吗? 但似乎也没什么毛病。 关键裴云蕖这个时候还对着那养尊处优的男子说了一句,“满不满意?不满意我再教训他一次。” “你们不要太过分!” 这养尊处优的男子叫做章清海,是章乘风的二伯,他虽然不入仕途,但靠着章家的权势,此时也是幽州城中数得上号的富贾。 幽州城里最好的香料铺子天香阁,便是此人的产业。 他何曾受过这样的鸟气! 一声厉喝之下,他暴跳如雷的站起,看上去就像是要吃人! “哪里过分?”裴云蕖看上去一点都不生气,她看了一眼章乘风,幽幽的说道,“小孩子吵架,大人却跳出来,要不是我们有两颗避毒丹吃吃,你买个毒煞手上场,不就是当众下毒杀人吗?” 章清海一滞。 他不知道怎么还口。 乘着他呆立当场,顾留白却是不声不响的把放在桌上的那柄剑又拿了。 “??” 所有的看客都惊了。 这什么鬼? 还有这种骚操作? 迎着很多人不可置信的目光,顾留白却很坦然,他点了点裴云蕖,“她教训完我了,剑拿回去了,然后我又把它抢回来了。” “你他妈的是抢的吗?” 章清海瞬间丧失理智了。 吼出声来之后他发现自己喊得更没道理,因为顾留白的确是抢的,当着所有人的面明抢的。 “哈哈哈哈!妙!妙!妙!” 三楼的那名年轻公子拍着栏杆,半个身体探在外面笑得都快抽了。 他觉得裴云蕖和顾留白这两人实在是长在了他的心坎上。 太绝了! 章清海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数个呼吸之后,他不发一言的朝着修所的门口走去,走出十来步之后,他回过头来,看着还杵在那里不动的章乘风,“还不走,是嫌丢人丢得太不够吗?” 章乘风一愣,“剑还在他手里…” “手你妈啊!” 章清海在心中咆哮起来。 他真的是恨不得亲手掐死这个不成器的侄儿。 怎么能蠢到这种地步。 人家揪着一柄剑在那里挑事,你还跟着人家的话头在那里剑剑剑! 要对付这两个人,难道不是应该出去之后在暗中找人吗? 裴云蕖幽幽的声音却又响起,“哥哥,你说他出去之后,是不是要找人过来杀我们?” 章清海脚下一绊。 顾留白被她这一声哥哥都喊得浑身鸡皮疙瘩,“我看他被你说中心事,差点自己摔了一跤。” 裴云蕖天生一种我在哪,我就是主角的气质,她还不满足,又幽幽的说道:“哥哥,那你说他出去之后找人来杀我们,我们可怎么办呀。” 顾留白微微蹙起眉头。 在修所之中那些人看来,他是在思索如何应对,但实际上他在认真考虑,是不是裴云蕖若是真的玩婊,那段艾和江紫嫣两个人加起来是不是也不对她的对手? …… 龙婆静静地躺在永宁修所的屋顶上。 隔着屋顶她看不见裴云蕖和顾留白此时的装模作样,然而她似乎知道里面发生的一切,甚至知道裴云蕖现在在说什么。 她笑得合不拢嘴。 年轻人在的地方,好热闹。 突然之间,她头微微抬起,朝着不远处的某条巷子看了一眼。 与此同时,巷子里的一名行人转过头去,看向自己身后不远处的巷子口。 然而那里什么也没有。 行人是一名胡人女子。 她捧着一个很旧的琵琶,但她不像是这边的歌姬。 她虽然看上去年纪并不大,但皮肤很粗糙,看上去是风餐露宿多了导致。 她穿的皮袍子也太大太旧,到处都是油迹。 这种袍子很能保暖,但没有什么贵人会喜欢将穿着它的女子揽在怀中。 她的头发带着棕色,很粗很长。 头发用一些细绳编了好些条辫子,一直垂到屁股下方。 她给寻常人的感觉就是很野性,似乎随时都会凶狠的咬人一口。 但同类看她却自然不同。 在她走出这条巷子之后不久,阴十娘从她方才回望的巷子口缓缓走了出来。 不需要什么细节,哪怕只是远远的看上一眼,阴十娘和龙婆都能确定这名女子是和他们一类的人。 这名胡人女子不是边军,也不是什么权贵身边的强大供奉。 她和阴山一窝蜂这些人一样,是行走在阴影里的刺客。 这种人杀过很多人,但会将自己的杀气和强大隐藏得很深,或者伪装成别人一眼看得出来的别的气息。 顾留白和她说过,今夜的若离坊可能会发生一起针对一名六品修行者的刺杀。 幽州的六品修行者,在她看来厉害不到哪里去。 然而出现了一名让她都嗅到一丝危险气息的胡人女子,这件事或许就变得不再普通。 第一百零七章 堕落观修士 永宁修所的主人,平时极少露面的郑郁出现在了安贵的身后。 他是一名三十余岁的男子,今日里身穿着一身素色的文士袍服。 看着面上皆是震惊神色的青衣小厮,郑郁微微一笑,赞赏道:“今日你表现不错,一会有赏。” “只是我运气好。” 安贵也不敢多言,应声了一句,行了一礼之后便拘谨的站在一边。 他猜出郑郁应该是起了结交那两名贵客的心思,只是即便他在这永宁修所呆了好些年,他和这位东家也并不熟悉。 这位东家偶尔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都显得很和气,然而按照安知鹿打听到的消息,郑郁应该有很深厚的军方背景,甚至有可能是当年土护真水大战之中的败将。 唐军当年惨败之后,很多将领都因此获罪。 有些直接被处斩,有些被罚军棍,而有些则被削去军籍,取消了以前的军功。 能在边军率军出去征战的将领,都是狠人中的狠人,能在修罗场里活着回来的,那都是活阎罗。这些年里若离坊这三座修所也出过不少事情,但很快这些事情都悄无声息的解决掉了,在安知鹿看来,在若离坊,真正有本事的人里面,这最为低调的郑郁可以排前三。 郑郁丝毫没有觉得顾留白和裴云蕖影响了修所的生意,相反,这种有趣的人越多,来寻求刺激的贵客就会得到更大的满足。 而且他原本就很欣赏这种有些底蕴,但又不会纯粹凭借权势压人的年轻人。 只是有些需要注意的地方,他觉得还是需要亲自提醒一下这两名年轻人。 然而也就在此时,他的眉头突然深深的皱了起来。 他听到了一种异样的响动。 一种极为霸道的真气从身体的经络之中急速的穿行而发出的声响。 轰! 便在下一刻,整座永宁修所都抖动起来。 阵仗这么大? 天井之中的裴云蕖和顾留白第一时间都以为是章家的报复已经来了。 但下一个呼吸之间,两个人却都感觉出来,似乎是永宁修所的一栋墙被撞了。 章家要报复也是直接找他们两个,撞墙作甚? 不是冲着他们两个来的! 裴云蕖豁然反应过来。 她朝着巨响发出的方位看去,判断出来那正是这永宁修所安排对战的修行者休憩所用的静室! 齐愈? …… 烟尘四起。 两个血肉模糊的马头就像是长在了墙壁里。 静室之中,安知鹿已经退到了门口,他已经感觉到了那撞破的墙壁后方有强大的真气涌动,但他没有第一时间跑向后方的天井。 因为他想看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齐愈挡在了他的身前。 冲刷过来的烟尘被他的真气远远荡开,静室里就像是出现了一道无形的墙壁。 轰! 缭绕着古铜色气流的身影直接用肩膀撞开更大的窟窿,一步踏进这间静室。 齐愈看着这名浑身包裹在像黄土一样色泽的皮甲里的修行者,皱眉道:“有门为什么不走,非要撞进来?” 安知鹿看到了这名修行者身上的皮甲上明灭不定的符纹。 看着这件似乎自己在呼吸,如有生命一样的甲衣,他原本有些发白的脸变得更加惨白,“玄甲!” 齐愈回头看了他一眼。 只是一个眼神交换,安知鹿便迅速的退出了这间静室。 来者不仅是六品的修行者,而且还身穿可以大大增强自身防御力却不会变得笨重的玄甲,这种级别的战斗,并不是他所能插手的。 身穿玄甲的修行者左手在面前扰动,灰尘像流水一样激荡开来,露出了一张布满蜈蚣般疤痕的大脸。 “有人走门。”这人狞笑,“你从门走不了。” 齐愈面色微寒,想了想,道:“那我从你这里过。” 身穿玄甲的修行者并没有再说废话,他右手上举拔出了后背上挂着的那把刀。 刀身很短很宽,甚至就像是一面盾牌。 强者之间自有感应。 这名身穿玄甲的修行者没有奢求很快的解决战斗。 他只是毫不吝啬的将真气均匀流淌于肌肤表面,他身上玄甲的符纹如无数条饥渴的小虫贪婪瞬息甘霖般吸吮着他的真气。 坚厚的皮甲被真气浸润,涌出一寸来长的晶芒。 他手中的刀横在面目之前,并未抢先发动攻击。 这样的防御姿态几乎无懈可击。 齐愈的真气修为和他差不多,而且今夜手中常用的配剑已经碎裂,他并不觉得齐愈能够从自己这里闯过去。 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齐愈并不和他玩虚的。 齐愈体内的真气发出了一声巨大的轰鸣,他整个人瞬间破开所有漂浮的尘土,双掌缠绕着阴污水流般的真气,朝着他面上拍来! 赤手空拳想打赢我? 身穿玄甲的修行者只觉得这匪夷所思。 他只是略微抬起手中的宽阔短刀,横在自己的面前。 齐愈的双手落在他的刀上! 十指死死扣住刀身,将这柄刀在空中的运行瞬间锁死! 身穿玄甲的修行者一声厉喝,他往前踏出半步,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了上去,凝滞不动的刀身迅速平直的往前推进。 然而也就在此时,齐愈的双手往上甩出! 一股极为可怖的力量将这名身穿玄甲的修行者往上掀起。 这名身穿玄甲的修行者在互相的较力之中,竟是被齐愈以刀身为支点,甩过了头顶! 这人的真气竟如此刚猛! 身穿玄甲的修行者不可置信的看到,齐愈的双脚就像是死死的钉在地上,他的整个人此时重得就像是一块巨大的压舱石! 没有任何的停留,在将这名修行者甩过头顶的刹那,齐愈往前躬身,弹了出去。 永宁修所的主人郑郁已经飘飞落地。 他落在安知鹿的身后,正好看到齐愈钻过那堵墙壁。 墙壁里面是永宁修所,墙壁外便不是。 他明白了齐愈的意思。 齐愈选择首先冲出永宁修所,便是要将他和这件事情脱开。 顾留白此时却看向永宁修所的大门口。 他看到了那个抱着琵琶的胡人女子。 他的眉头瞬间皱起。 对于死亡的威胁,他和周驴儿一直都拥有惊人的直觉。 之前在这永宁修所他可以肆意嚣张,因为整个永宁修所里面,没有一个人给他对付不了的感觉,没有一个人可以让他感到死亡的威胁。 但这个抱着琵琶的胡人女子出现的刹那,他的心脏便不受控制的剧烈跳动起来。 抱着琵琶的胡人女子只是安静的朝着郑郁看了一眼,接着又看了顾留白一眼,然后她转身离开。 顾留白是第一时间注意到了这名胡人女子,但郑郁却是在她看过来的时候才发现。 他转身看向这名胡人女子的时候,这名胡人女子的目光已经离开了他的身体,落在了顾留白的身上。 然而即便如此,郑郁的心中还是升腾起了一丝寒意。 “那女子…” 裴云蕖也是经历过真正修罗场的人,她也感觉到了那名女子非同小可。 顾留白轻声说道,“阴十娘在外面的。” “哦?”裴云蕖顿时放下心来。 那没事了。 就在此时,三楼那身穿黑貂毛袍子的年轻人却是已经跳了下来,几步就掠了出去。 “这人你认识?” 因为阴十娘在外面,而且龙婆和徐七说不定也在看热闹,顾留白倒是不心急,他看着裴云蕖的眼神,就觉得她应该认识这个年轻人。 “说出来吓死你。”裴云蕖突然得意了起来。 “??” 顾留白不明白什么人能把自己吓死,还能让裴云蕖这么得意。 “这个人姓李。”裴云蕖将声音压得极低,“皇帝儿子里面排行老五。” 顾留白愣了愣。 是挺吓人的。 幽州的一处修所里面,居然出现了一个大唐皇子。 不过掉头朝着那马车和那名身穿玄甲的修行者撞出的大洞走的时候,他还是没想明白裴云蕖得意啥。 就因为认得出此人? “顾十五,我想到你有个地方说的不对。”裴云蕖跟在他身后往墙壁上那个洞走的时候,越发得意。 顾留白好奇道:“什么地方不对?” 裴云蕖抿嘴一笑,道:“你说为了简单好弄,就将长安权贵分成两党,一党是皇帝党,一党是长孙氏。现在这五皇子就不在这两党里头。” 顾留白道:“他是抱来的野孩子?” “野你个头啊。”裴云蕖差点忍不住在他屁股上踢一脚,“你难道不知道大唐皇帝登基的优良传统就是手足相残,父子反目成仇?” “你的意思是,他和皇帝不对付,和太子也不一路,而且和长孙氏关系不佳?”顾留白有些佩服,“他这人逆天啊。” 说话间,他已经探身穿过墙洞,一步跨在外面道上。 道边马车车厢散得七零八落,那名身穿玄甲,满脸伤疤的修行者正站在道侧。 他看着钻出来的顾留白,顿时冷笑大喝,“你看什么!” 顾留白也大声喝道:“看热闹呢!” 这身穿玄甲的修行者未料到这个少年竟然如此理直气壮,不由得一愣。 结果少年身后又钻出一名娇嫩欲滴的少女,也是气势汹汹的一声大叫,“看热闹都不行啊!” 这身穿玄甲的修行者完全没遇到过这种路数的,鬼使神差的说出一句,“看热闹可以。” “那你凶啥?”顾留白鄙夷道,“有毛病。” 裴云蕖也用力点头,“下次不要这么凶!” 等到这两人从他面前过去了,这名身穿玄甲的修行者才回过神来,明明这两个人比他凶啊! 但为啥自己就直接让两个人这样跑过去了? 可能是因为自己都觉得,是个人都喜欢看热闹,看热闹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 “你们关内杀人都这么嚣张的么?” 顾留白一边仔细的感知着周围的动静,一边忍不住回头看,“撞破了墙也不走,等着赔钱?一会幽州军方就该来人了吧?” “大唐境内要想这么嚣张的杀人也不难,有个可以杀人的凭证就行。”裴云蕖冷笑了一声,“比方说让边军盖两个戳,出个凭证,说是捕杀潜伏的细作,要么从长安搞个海捕公文,说这人是杀人案犯在逃。或者有五皇子那种身份,随便亮明一下,保管幽州这边管事的点头哈腰,没准还要给他换个马车。” “这五皇子这么逆天到底怎么回事?” 顾留白一时看不到齐愈的人也不心急,毕竟有阴十娘和龙婆这样的人在,就算方才那个抱着琵琶的女子已经追上齐愈,一时半会也不会解决战斗。 而且那个五皇子追得那么快,他严重怀疑这个五皇子说不定本来就是为了齐愈而来,可能也是遮幕法会上的某个香客。 “逆什么天啊,保自己的狗头啊。”裴云蕖嘲讽道:“他应该是觉得,要想摆脱大唐皇室的这种传统,最好的办法就是赤裸裸的表明自己对那张龙椅没有任何兴趣,但按照过往那些被砍了头的皇族的教训,光是佯装狂徒啊,或者痴呆卖傻都没用,可能最有用的法子就是真正远离权势的中心。所以他不仅不结交任何的权贵,而且还一年到头在外晃荡,还将皇室每年给到他手中的那一份钱花的一干二净。” “早知道来冥柏坡啊,做个边军暗桩多好。”顾留白乐了,这五皇子求生欲真的强。 “那可不行。”裴云蕖笑了,“那太子肯定会怀疑他出关是要勾结吐蕃人,勾结回鹘人。说不定没过多久就要找人出去把他宰了。” 顾留白眉头大皱:“那这太子听上去比我狠啊。” “太子狠不起来,凄凉得很。”裴云蕖就知道顾留白会这么说,她笑得像朵花似的,“皇帝身子骨硬朗得很,我爹他们觉得他再活个三四十年都没问题,而且皇帝什么事情都喜欢抓在手里,还整天出题目考太子。” 顾留白无语。 那真不是一般的惨。 隔三岔五的就大考,考不好说不定太子的位置要让人。 而且不是考一年两年,一考就考三四十年。 这何止是凄凉。 人间地狱不过如此吧? 突然之间,他眼前出现了那名身穿黑貂毛袍子的五皇子的身影。 这人就站在一株光秃秃的大树下。 星光稀疏。 冬天里的大树只有枝丫,没有叶子。 稀疏的树影交错落在这名皇子的身上。 顾留白突然很同情他。 太子的处境那么惨绝人寰,会不会觉得如果没有了竞争对手,他的太子之位会更加稳固一些? 大唐皇帝考来考去,会不会到最后发现自己把所有儿子都熬死了? “你们怎么也来了?” 五皇子一转头,看到顾留白和裴云蕖,顿时也一愣。 裴云蕖假装不认识他,凶悍道:“看热闹都不行啊!” 五皇子一愣,“行。” 裴云蕖翻了个白眼就往他身前走。 五皇子好心提醒,“就是有些危险。” “好。”裴云蕖点头,“那你躲我后面点。” “??” 五皇子心想难道我是这意思? 顾留白也一本正经的说道:“没事,别怕!” 五皇子咧了咧嘴,不知道要说啥。 顾留白往前看去,只见齐愈果然被截住了。 凝立在齐愈身前不远处的,正是那名抱着琵琶的胡人女子。 “他们说什么了没?”裴云蕖突然觉得自己的声音有可能会露馅,于是她认真的想了想营地里段艾平时说话时什么样子,细细柔柔的出声问道。 “我来的时候到现在,他们都没有说话。”五皇子说道。 裴云蕖故意道:“打架寻仇不说两句?” 五皇子凝重道:“看上去不像是打架寻仇,倒像是谁找来专门吃杀人这行饭的人。” 顾留白之前有些怀疑这五皇子会不会就是那老麻雀。 但他突然又觉得有点不像。 因为那老麻雀给他的感觉不仅傲气高冷,而且似乎根本不愿意和人解释。 因为知道阴十娘就在附近,所以裴云蕖一点也不害怕。 看着两个人僵在那里,她顿时看热闹的不嫌事大,挥着手就叫了起来,“你们打呀!不打聊个天也行啊,就这么站着不动是木头人吗?” 也就在此时,脚步声噔噔的响起。 顾留白等人转过头去,看到是安知鹿低着头快步狂奔而来,他手里提着一个长布条,似是一柄剑。 “齐哥,你的东西。” 到了他们的身后,安知鹿兀自不抬头,只是将手中的东西朝着齐愈抛了过去。 齐愈也不说话,脑袋后面就和长了眼睛一样,反手一捞,将安知鹿抛去的东西接在手中。 那抱着琵琶的胡人女子也只是静静的看着。 五皇子转头看了一眼安知鹿,觉得这年轻人倒是有点胆气和义气,但又看着安知鹿那低垂着头不敢靠近的样子,他就又觉得终究还是差了那么点意思。 看身前这两个人多嚣张。 两个人不但不怕扯入这种杀局,而且还让他站后面一点。 这样的人,哪怕统军上战场,也注定是冲杀在前的悍将啊! 也就在此时,那胡人女子突然抬头,面色有些疯狂般咬牙说话了。 叽里咕噜! 说话是说话,但说的是裴云蕖和五皇子都听不懂的话。 裴云蕖急死了! 结果齐愈也开口,也是叽里咕噜,她依旧听不懂! 顾留白愣了。 他听得懂。 但画风似乎有些不对。 裴云蕖眼睛余光扫到顾留白,就顿时反应过来这人听得懂。 “他们说什么?” 裴云蕖死命的扯顾留白衣角。 叽里咕噜! 两个人又说话。 顾留白面色更加古怪了,他轻声道:“女的是大食人,她一开始说,真的是你,始乱终弃的负心人!” “??” 五皇子也拉长了耳朵在听,结果和裴云蕖一样一下子懵了。 顾留白接着说道:“齐愈说,是我,只是既然你都找上我了,说明这里就已经很危险,你们快走。” 啥玩意? 裴云蕖狐疑的看着顾留白。 买凶杀人怎么就变成爱情故事了? 顾留白接着道:“女子说,要走也要杀了你这个负心汉再走。然后齐愈说,那你动手吧,死在你手里比死在别人手里好。女子说,你以为我下不了狠心杀你?齐愈说…” 顾留白说到这里突然断了。 裴云蕖大皱眉头,“齐愈说什么?” 顾留白呲牙,“不太好说。” 五皇子看了顾留白一眼,不动声色的递了一个东西到顾留白的手边。 一个金子做的三脚蟾蜍,至少有两个大拇指那么大。 五皇子看着发愣的顾留白,对着齐愈和那女子努嘴。 裴云蕖都看出来了他的意思。 这金子给你,别磨叽了,快说说他们到底说什么了,急死个人! 这才是真阔气啊! 顾留白也是惊了,接住这泼天的富贵就说道,“齐愈说这我知道,第一次上床你就挺狠的,然后那胡人女子说,放屁,你这个负心人,第一次明明是在野地里。齐愈说,那也是天当被,地当床。我们这管那种事就叫上床。” 裴云蕖不可置信的看着顾留白,她觉得顾留白肯定是听不懂,乱扯的。 然而也就在此时,那胡人女子和齐愈都不说话了,两个人都转过头来看着顾留白。 齐愈那一张老脸都通红。 五皇子第一个反应过来,“真这么扯?” “这是我早些年的一些私人恩怨,倒是让你们见笑了。”齐愈对着顾留白等人,尤其是对着顾留白颔首,“只是我也不妨告诉你们,我恐怕被一些厉害人物盯上了,你们看热闹恐怕危险极大。” 我去!是真的! 裴云蕖兴奋了,“我不怕危险!” 五皇子傲然道:“危险于我如无物。” 顾留白发愁道:“我好害怕。” “怕你个鬼啊!”裴云蕖差点呸他一脸。 装神弄鬼搞气氛,还是顾十五最会。 齐愈也从没见过这么看热闹不要命的人,一时他深皱眉头,也不知道说什么。 “她这么好的一个姑娘,你为什么始乱终弃!”裴云蕖倒是看热闹的管起家事来了,她点着那胡人女子,义愤填膺,“负心汗该剁成十七八块喂狗!” “咳咳…” 顾留白用咳嗽掩饰尴尬。 裴云蕖说负心汉该剁成十七八块喂狗的时候老看他。 我又没当负心汉,看我做什么? 齐愈很无语。 今夜那身穿玄甲的修行者到来时,他便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已然暴露,这名女子能够跨越千里到达他的面前,必定有人推波助澜。 风暴已至,然而这些人却还在看热闹。 “你们卷进来,会死在这里的。”他深吸了一口气,很郑重的说道。 “没有热闹可看的人生,生不如死。”五皇子负手而立,傲然说道。 这次他抢在了裴云蕖的前面。 “平生就喜欢作死。”裴云蕖说完就看向顾留白。 让她奇怪的是,一向很能搞气氛的顾留白居然不说话。 和她眼神一对,顾留白才微笑道:“我怕死了,不敢说话。” “过了啊!” 裴云蕖正觉得没意思,那胡人女子却是豁然抬首。 一道阴影出现在了她的眼瞳之中。 距离她二十余丈的一株枯树之上,出现了一名修行者。 那名修行者身穿蓝袍,戴着一个铁制面具,凝立在那株枯树最高处的一根树枝上。 那根树枝不过筷子粗细,但这名修行者却稳稳站着。 枯树在他脚下,明月在他身后。 他显得神秘而强大。 “你要么马上杀了我,要么快走!” 齐愈面色大变,对着那胡人女子厉声大喝。 胡人女子寒声道:“要死一起死!” 齐愈怒了,“你还没过门,死了也不能葬一块,快滚!” 胡人女子笑了,“不在乎。” 叽里呱啦,两个人都是飞快的大食话交流。 顾留白也飞快的翻译,一字不落的说给了裴云蕖和五皇子听。 拿了金子不能不干活啊。 齐愈真不知道这些不知死活的年轻人是怎么想的。 这些年轻人都是不俗的修行者,不可能看不出那人是七品的修行者。 唯有七品的修行者,才能将真气流于体外,化为诸多妙用。 这人凭借真气交缠树枝,如鸟独立在树枝之上,在七品的修行者之中,也必定属于一流人物。 但这些人竟真的不怕? 身穿蓝袍的修行者看着顾留白等人,在下一刹那,他动了。 他脚下的枯枝弯曲,然后重新绷直。 他整个人就像是脱离了弓弦的箭矢一样,破空飞出。 啪! 齐愈手中握着的那根东西外面的布条全部炸裂,内里显现出来的的确是一柄剑,但却是一柄无锋的,十分坚厚,如同铁尺一样的长剑。 轰! 长剑在空中竟然发出巨石震空般的巨响,齐愈双脚猛然下挫,他脚下的地面竟凹陷了下去。 空中飞来的蓝袍修行者右手闪电般抬起,一柄细小的剑就像是毒蛇一样,从他的衣袖之中滑了出来。 当! 几乎同时,那名胡人女子弹动了手中的琵琶。 琵琶声响起的刹那,胡人女子的身体里似乎有无数刀兵在震鸣,就连顾留白都是呼吸一顿,有心神震荡之感。 高明的音震法门? 他脑海之中刚刚浮现这样的念头,伴随着女子手指飞速的弹动,当当当当…她手中的那把琵琶发出急剧的震鸣,原本应该玉珠滚动般的声音,交织着她体内真气的震鸣,竟似无数人在敲着金铁,震得人心脏都似乎要从口中蹦出来。 的确是极为高明且罕见的音震法门。 大食人什么时候会这样的法门? 那蓝袍修行者身体微微颤抖,身上绽放出一圈圈迷离的光晕,似乎也受了这音震法门的影响,只是他手中细小的长剑却是毫无停留的在齐愈的长剑上一点。 蜻蜓点水般的一点。 蓝袍修行者身上响起狂风呼啸的声音。 他整个人似乎被震飞了出去。 然而齐愈手中那柄铁尺般的长剑,被他剑尖所点的部位,却是发出砰的一声轻响,有一团黄雾炸了开来。 齐愈一声闷哼。 他直接弃剑! 沉重如山的身体硬生生从地上拔起,往后跳出。 就连看热闹的顾留白都马上嗅到了一股腐臭的气味,就像是有人瞬间砸出了数百个发臭的鸡蛋。 “堕落观修士!” 五皇子和裴云蕖同时面色大变。 前朝余孽! 大隋王朝的皇宫里头,有一座无名道观十分神秘,大隋王朝的皇帝以国师之礼对待道观观长,等到隋末各地义军开始和隋军厮杀之后,这无名道观之中的道士随军征战,天下人才知道这座道观之中的道士诡异到了极点。 不仅是毒、蛊之术都十分精通,他们真气法门尤为可怖,凝练出的真气,有污秽瓦解其它修行者的真气之能。 被他们杀死的修行者,连尸身腐烂的速度都远超正常的尸身。 早上杀死的修行者,傍晚就会开始腐烂。 不分季节,冬天也是如此。 大隋王朝这株大树倒了之后,皇宫里头的这座无名道观自然也消失了,但是这一脉的修士却一直未绝。 过往数十年里,这一脉的修士出现就伴随着死亡和腐烂,被大唐的各修行所称为堕落观修士。 因为其所擅法门阴毒诡异,真气又有这样的特性,这些人行事起来又完全无法琢磨,所以堕落观这三个字,就标志着强大和神秘。 堕落观的修士在外行走都戴着独特的铁制面具,真气和面具交缠之间,会产生一些如锈蚀般的诡异变化。 只是堕落观的修士十分稀少,但凡出手,往往伴随着极大的变故,所以哪怕之前一眼就看到这人戴着铁制面具,五皇子和顾留白也都没有第一时间联想到堕落观。 齐愈丢开手中的剑,往后一个大跳,体内的真元还如大船破浪般不断哗哗作响,明显是已经吃了闷亏。 这堕落观修士在空中飘飞,还有闲情转头看了顾留白这边一眼,看到五皇子和裴云蕖面色大变,铁制面具之中,顿时发出得意而又怪异的笑声。 裴云蕖顿时就不乐意了,她面色骤沉,“笑你个屁啊。” 这堕落观修士笑声一顿。 他怎么都没有想到,这娇娇柔柔的少女不仅不害怕,而且脾气还这么大。 当! 胡人女子手中的琵琶再次发出震鸣。 堕落观修士面上铁制面具一震,铁制面具的孔洞之中流淌出黄色的气雾。 这些气雾接触铁制面具,竟丝丝作响,它们消散时,铁制面具上出现了些斑驳的锈迹。 堕落观修士浑身的气机却是稳定至极。 他落地的刹那,双足足尖同时发力,在地上一点。 唰! 他的整体以一种不合道理的速度,贴地飞起,手中细小的长剑指向已经挡在齐愈身前的胡人女子。 胡人女子手中琵琶发声如千军万马在交战,但堕落观修士却似乎已经不受影响,他手中细小的长剑剑身渐渐发黄,有腐臭的气息扩散。 胡人女子僵在当地,一动不动。 裴云蕖以为她已经束手无策,但就在此时,胡人女子右手骤然抬起,她的手上嗤的一声爆响,一道赤金色的剑光以惊人的速度激射而出,打在那堕落观修士的胸口。 啪! 堕落观修士通体一震,再次像落叶般往后飘去。 剑煞术? 顾留白惊呆了。 之前他刚刚从蓝玉凤的手中得到了养龙诀的天龙焰法门,那时他便联想到了太阴剑宗的剑煞术。 结果眼下这胡人女子就施展出了剑煞术。 音震法门,剑煞术。 这一样样高明且绝对稀罕的法门,居然同时出现在了一名胡人女子身上。 一道剑煞击中这堕落观修士的胸口,这名胡人女子根本不停。 她左手五指在琵琶上一拨,当的一声震响,与此同时,她往前掠起,右手又是嗤嗤打出两道剑煞。 若狂风中落叶飘飞的堕落观修士如断线风筝一般凄然斜飞,撞在道边的院墙上,轰然坠地。 然而这胡人女子面上没有丝毫得意之色,她看着那名堕落观修士坠倒之处,脸上浮现的全是警惕的神色。 堕落观的修士紧贴着墙壁,缓缓抬头。 第一百零八章 诡诈五皇子 他咳嗽起来。 每咳嗽一声,他面上的铁制面具就有一层异样的气雾冲涌,面具上就像是腐朽一般多了些铁锈。 “慈济庵的天音曲,骊山剑宗的骊山剑煞…这两样玩意居然会同时出现在一个胡人女子的身上,哈哈哈哈…” 他突然笑了起来。 “怪不得大食人这些年突然就厉害了起来…有意思…” 他整个人背部贴着墙壁,就像是壁虎一样滑在了墙上。 “骊山剑宗的剑煞术?怪不得这么厉害。” 裴云蕖看着那怪异的堕落观修士,大皱眉头,“这人中了三道剑煞,居然没受什么大伤?” “他里面穿着内甲,不然他早死了。” 顾留白的眉头也皱成了川字。 不知为何,这种堕落观修士的真气他有熟悉之感,似乎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但脑海里却又没有什么印象。 “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谁知道是以夷制夷?只是万流汇海,各样式的能人到了长安,各显神通,谁知道顺水推舟之后,到底会养出多少妖怪?” “大唐啊大唐…” 这堕落观修士身体往上滑了数尺,说话间提出一个紫黑发亮的葫芦,似是心中感慨,要痛饮几口烈酒。 然而他葫芦口啵的一声轻响,那葫芦塞被他真气激开,内里哗啦一声,飞洒出来的并非是酒,而是一群银白色的细虫。 “小心!退!” 五皇子一眼就瞥见那群银白色细虫分成了两股,一股朝着那胡人女子和齐愈涌去,一股却是奔着他们这边过来了。 裴云蕖知道这铁定是堕落观修士炼制的蛊虫,沾染上一点估计就有好果子吃,她正想拉着顾十五往后退,结果顾十五一步就挡在了她的前面。 “你这混账东西!” 裴云蕖一愣,还没来得及骂出声,一群银色的细虫已经飞蛾扑火般冲在了顾留白的身上。 与此同时,那胡人女子脸色剧变,体内真气肉眼可见的从双手十指流淌出来,琵琶声疯狂奏响。 那声音几乎凝成实质一般在空气中杀伐,但那一群细虫在空中纷纷坠落,但依旧有不少落在了她的身上。 齐愈原本体内真气轰鸣,似是要往后退却,但眼见这一幕,他却是惨然一笑,反而一步上前,到了她的身边。 那胡人女子手中琵琶声瞬间断绝,她原本满脸煞气,那种冷厉杀伐的气息让人不寒而栗,但此时转头看向齐愈,她的脸上却尽是凄苦惨淡。 她缓缓摇了摇头,伸出了一只手,和齐愈的手紧紧相握。 “好一对苦命鸳鸯…” 那堕落观修士桀桀怪笑起来,他的身体沿着墙壁往上飞了出去,越过墙壁的一刹那,突然往后一倒,伴随着怪异的嘶鸣上,他的气机瞬间就去得远了。 “混账东西!你偏逞能!” 裴云蕖突然湿了眼眶。 她也上前一步,紧紧牵住顾留白的手。 她只看见那胡人女子和齐愈的肤色都瞬间变了,肌肤下的血脉之中,有星星点点的银光闪动,两个人的身体里,都似乎开始散发腐败的气息。 这蛊虫一看就是能很快要人命的那种。 齐愈知道这胡人女子要死了,所以他才陪胡人女子一起死。 看来他并不是那种负心汉。 裴云蕖觉得自己应该也要和顾十五一起死了。 她看了一眼顾留白,但是看见的却是顾留白一双懵逼的眼睛。 “??” 被她紧紧牵着手的顾留白好像做了什么坏事被抓包一样,一动不敢动,眼睛里全是问号。 “你没事?” 裴云蕖愣住了。 顾留白一阵点头。 “什么鬼!” 裴云蕖就像是握了一块烧红的炭火一样,猛然撒手,“怎么会没事?” 顾留白讪讪一笑,“你眼睛进沙子了。” “没事?” 五皇子已经掉头跑出十来丈。 他转头再看时,发现顾留白和裴云蕖两人好好的站着,而不远处的齐愈和胡人女子,却都已经软绵绵的跌了下去。 裴云蕖甩了甩头。 她用力得好像要将自己的脑袋都甩飞出去。 顾留白一时搞不懂她这是什么意思。 但下一刹那,他反应了过来这是什么骚操作。 她这是硬生生的将眼眶里的泪水甩飞出去! 裴云蕖甩飞眼泪的刹那,顺势转头,气势汹汹的看着五皇子,“一起看热闹的你先跑,真不讲义气!是人不是?” 五皇子顿时羞愧莫名,“我不讲义气,我不是人。” 说话间他突然又惊悚起来。 齐愈和胡人女子身边,此时又多了一名女子。 这女子的身法快得惊人。 阴十娘! 裴云蕖一眼就认出来了,哪怕阴十娘的身材拉长变短,那气质她现在一眼都看得出来。 “能救?” 阴十娘仔细的感知了一下,然后转头看着走过来的顾留白,极为简单的吐出两个字。 顾留白借着身体的遮挡,先不动声色的撒了些药粉在齐愈和胡人女子的口鼻之间。 “蛊虫都入了心肺了,没得救。” 说完这句,他才对阴十娘使了个眼色,用唯有阴十娘才能听得见的声音轻声道:“一时半会死不了了,你先把他们带走,我一会来治他们。” “救不了?” 裴云蕖顿时失落的很,但顾留白转头和她眼神一对,她顿时就感觉到了不对,心中狂喜。 阴十娘也不多话,她双手一手提一个,瞬间就消失在了他们的面前。 “你们的朋友?” 五皇子目光极为复杂的看着阴十娘消失的方位,“这人的修为恐怕七品巅峰了吧?” 七品? 你个土包子。 裴云蕖鄙视的看了五皇子一眼,还未来得及说话,顾留白就已经摇了摇头,道:“不认识。” 五皇子居然信了,沉吟道:“看来是齐愈和这胡人女子的朋友。” “走了。” 裴云蕖心里想着的是顾留白赶紧去救齐愈和那胡人女子,她不想和这五皇子在这浪费时间。 “……!” 五皇子还想再说几句,结果裴云蕖和顾留白两人已经头也不回的走了。 他愕然的看着两个人的背影,数个呼吸之后,他的嘴角突然浮现出一丝笑容。 他没有再行走向永宁修所的方位,而是朝着一侧的一条阴暗小巷走去。 小巷的那一头走来了一个身穿黑衣的女子。 女子脸上蒙着黑纱,看不出面目,但给人的感觉年纪也不大。 “刚刚有个老人,应该比我还厉害,我不敢惊动她,所以过来慢了。”等五皇子走到她身前不远处,她对着五皇子微微躬身行了一礼,然后不卑不亢的说道。 “哦?” 五皇子方才看那堕落观道士的蛊虫时退得挺仓惶的,但现在却一丝责怪这女子的意思都没有,他反倒是笑了笑,道:“这幽州一下子就虎踞龙盘了,红杏,你知道方才那少女是谁?” 被他称为红杏的这女子沉吟道:“并非段氏?” “好高明的易容术,近在眼前都看不出来。” 五皇子有些得意的笑道:“只是声音露了馅,我方才近身感知了一下,她身上还负着内伤,应该就是裴云蕖错不了。从阳关一路过来,她倒是赶得快。” 女子有些吃惊,朝着顾留白和裴云蕖离开的方位看去,“那这少年有可能是那绿眸?” 五皇子叹了口气,“我倒是从未听闻过有什么手段能够让人的眼眸颜色都变了,只是这人以身挡堕落观的银屑蛊虫,这手段也是闻所未闻,幽州这边的世家子弟,岂能有这样的本事。再加上平时眼睛长在头顶上的裴云蕖都对他如此亲密,想必除了黑沙瓦的那绿眸少年,便再也不可能是别人了。” “这倒是说得通了。”女子道:“那这些厉害人物,应当是阴山脚下的那一帮子人。” “时也命也。”五皇子完全没了先前洒脱和嚣张的模样,有些失落道:“北边的那些人轮调回来,我听他们一说,便知道阴山一窝蜂这些人不是一般的厉害,只是长安到这边毕竟路远,还未能够和他们结交,却冒出来了冥柏坡的这名少年。” “不过也好。” 五皇子的失落也只持续了一个呼吸的时间,他又笑了起来,“阴山这群人都愿意为这人所用,那和这人结交也是一样的,更何况还多了一个裴云蕖。若是在幽州就能和他们成为朋友,那岂不是也已经占尽先机?” 这被他称为红杏的女子听到他这般说法,平静点头,道:“自我安慰的功夫你也是一流的。” “我这叫豁达。” 五皇子看了一眼那堕落观修士遁走的方位,却是冷笑起来,“只是不知道这堕落观的修士现在是长孙氏的人,还是林相的人。” 女子想了想,道:“也有可能是你老子的人。” 五皇子一愣,看着她似乎不像开玩笑,他便也认真想了想,“也不是没这可能,但可能性不太大。” “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陡然又变成了之前那狂傲嚣张的模样,“喜欢这些东西的,自然有喜欢这些东西的人和他们搞。” “永宁修所那个叫安知鹿的年轻人,虽然还差着那么点意思,但好歹也敢赌一下运气。裴云蕖要拉许推背那个胖子一把,我便顺便送个人情,让他去给那许推背做事。” …… “这个五皇子有些不太对劲。” 刚刚上了马车,顾留白就对裴云蕖说了这一句。 裴云蕖顿时觉得有些不妙,“哪里不对?” “但凡是个正经皇子,这种东西应该不会随手塞给人?”顾留白右掌一翻,露出那只三脚金蟾。 三脚金蟾细看之下,正面的疙瘩隐隐形成一个“五”字,接着他将金蟾翻转过来,肚皮上赫然有“李”字。 随身信物? 裴云蕖目瞪口呆。 完犊子了。 “你觉得他是不是猜出我是谁来了?”裴云蕖的心情是悲痛的。 “我觉得他可能不只是猜出你是谁来了,顺带着把我也猜出来了。”顾留白看着手里头的这只三足金蟾,“你说这玩意能卖多少钱?” “你想卖也没人敢收。”裴云蕖有点心头发毛,“这东西一看就是宫里头金匠做出来的金器,外面的人仿都仿不像。” 自己暴露也就算了,结果把顾留白的行踪也暴露了,她就觉得挺对不住顾留白的。 “我觉得他挺会坑人的。” 顾留白看着手里头这个三足金蟾也是迅速的理清了思路,“没准他就会告诉别人,我们是他罩着的人。” 裴云蕖鼻子哼哼,“他能罩你?你罩他还差不多。” 顾留白看了她一眼,“估计他就是这么想的。” “……!”裴云蕖愣了好大一会,沉声道:“这人有些无耻。” …… 堕落观的修士就像是一个在水中仰泳的人一样贴着地面倒飞着。 他偶尔上浮,偶尔下沉,避开地面所有的障碍物,背部始终不真正接触地面。 他的身体就像是一片被风吹起的轻薄纸片。 他脸上的铁制面具上锈迹不断的变化,只是他始终不调整自己的身体,就像是很享受此般诡异的姿态。 他手中出现了一个真正的酒壶。 伴随着啵的一声轻响,壶盖被真气推开,微浊的酒液就像是一条丝线落入面具上对应着嘴巴的那个孔洞。 他似乎变得更加畅快,身体游鱼一般在空中飘舞旋转起来。 空气里都似乎有了些疯癫的味道。 突然之间,他灵活轻巧的身体骤然变得僵硬,伴随着一声闷哼,他体内的真气急剧的流淌,发出诡异的呜咽嘶鸣声,他飘飞的身体硬生生顿住,就像是一截旋转着的木头突然竖起。 他头顶有许多发丝飘洒掉落。 数滴鲜血诡异的挂在空中,渐渐浸染出一些透明的丝缕。 这名堕落观修士手中的酒壶倾斜着,微浊的酒液不断的从壶口流淌出来。 但他凝立在地,整个身体的姿态却是没有任何的调整。 他目光极为警惕的看向一侧的屋面之上。 那里有一名驼背的老妇人。 “何人?” 他出声问道。 老妇人只是看着他,没有任何的回应。 他整个人突然飘飞起来,纤细的长剑再次出现在他的手中。 剑尖昏黄色的真气就像是黏稠而浑浊的酒液一样奔流。 老妇人似乎只是挥了挥衣袖。 夜风骤乱。 这名堕落观的修士目光骤凝。 他剑身上,剑尖上所流淌着的真气瞬间支离破碎。 他不可置信的看着这名老妇人,感觉对方明明连一刀都还未出,但空气里似乎已经斩过来无数刀。 八品! 他脑海之中无比清晰的浮现出这两个字,潜意识却在抗拒接受这个事实。 怎么可能! 从未听过世间有这样一名老妇人是八品的大修行者! 喀! 然后他脸上的面具裂成了数片。 夜色里出现了一张苍白而充满惊恐的脸。 他身上的衣衫纷纷碎裂,如蝴蝶飞舞,露出了衣衫里面的内甲。 这是一件无袖的皮甲,深紫色,符纹里流淌着银色的星光,似乎和夜空之中的星辰对应。 皮甲上有细细的刀痕,并没有深入,但是皮甲的边缘,他的颈部,却渐渐出现了几根红线。 他此时根本无法动用真气,深入他体内的刀气在提醒着他,只要他动用真气,那这几根红线就会变成恐怖的伤口。 就在此时,他的身后出现一道黑影。 黑影里伸出两只手,在他根本未曾有所警醒的刹那,便已经落在他的身上。 十指于刹那间狠狠戳中他身上数个要穴,极为怪异和狠辣的气机瞬间封锁住他体内的所有真气,甚至直接锁死了他身上的所有血肉。 这个堕落观的修行者不能动,不能言,甚至连转一下眼球都做不到。 然而也就在这一刹那,他的心脉之中一声轻响。 有细微之处似乎从他的心脉之中穿了出来。 他眼中的神光瞬间消失。 他身后的黑影瞬间无声的弹飞出去。 “邪门的很…彻底制住了都还能控制蛊虫…” 响起的是徐七的声音。 蓝玉凤从一侧的院墙后方走了出来。 她极为谨慎的走到这名堕落观修士的身前,空气里那些透明的丝缕朝着她的衣袖飞舞,瞬间消失。 凝神站了数个呼吸之后,她确定了某件事情,冲着徐七离开的方位轻声道:“不是他控制的蛊虫哩,是只要他的气血停止流动,种在里面的蛊虫自然就会爆发。” “邪门的很…下次知道了。” 徐七的声音飘忽不定的传入她的耳廓。 蓝玉凤忽然又退了数步。 刚刚断绝气息的这名堕落观修士身上的血肉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腐败,发出恶臭。 那些诡异的真气在侵蚀他自身的血肉之后,便成一缕缕腐臭的黑水,在地面上缓缓流淌。 蓝玉凤仔细的观察着这名堕落观修士的血肉变化,一直等到他变成一具腐朽的,就像是死了很多年刚刚从腐烂的泥土里刨出来的骨骸之后,她确定那些蛊虫也并未存活下来,才放心的转身离开。 …… 阴十娘赶着一辆马车,在邹氏的一间铺子后方的空地和顾留白碰了头。 打开车门帘子,跟在顾留白身后的裴云蕖看到那胡人女子和齐愈的时候吓了一跳。 两个人身上血肉的颜色都变成了焦黑色,身体有些肿胀,而且还散发着一种腐臭的味道。 如果不是感觉到两个人体内还有气血流动,裴云蕖都以为这两个人简直就像是死在阴沟里好几天了。 顾留白随手从衣袖之中掏出两颗泥丸一样的丹药,直接塞入了这两人口中。 也就过了十数个呼吸的时间,顾留白也并未再做任何事情,这胡人女子和齐愈口鼻之中都有黑血流淌出来,但呼吸却瞬间变重了。 两个人脸上的黑气渐渐褪去,再过片刻,两个人居然都醒了过来。 等到两个人体内真气一开始运行,那层黑气迅速的就消退了。 “这就救过来了?” 裴云蕖都忍不住怀疑是不是遇到的堕落观修士不正经。 她所接触到的任何有关堕落观修士的案宗,内里的介绍都是一样的,堕落观修士所炼的蛊虫诡异毒辣,中者立毙。 一个救活的都没有。 因为根本来不及救。 顾留白转头,凑到她耳畔轻声道,“别显得我救得太容易,救得太容易,那别人就没那么感激我了。” “你也挺无耻的啊。” 裴云蕖对着顾留白比划了个口型,转头却对齐愈和那胡人女子虎着脸道,“你们也太不小心了,居然中了堕落观修士的蛊毒,你们都不知道为了救你们,这人身上的好东西都用尽了。” 齐愈顿时就信了。 堕落观修士何等能耐,这天下修行者全都清楚。 他看着一脸平静的顾留白,还未来得及说话,啪的一声,却是被旁边的胡人女子打了个大嘴巴子。 胡人女子打了他一巴掌,对着他又是一阵叽里咕噜。 裴云蕖眼睛顿时亮了,马上扯顾留白的衣角,“这女的说什么?” 顾留白很无奈的解说,“意思是说,你这个龟孙,你若是再不辞而别,我就把你那玩意割了下酒。” 裴云蕖呵呵一笑,“不辞而别的人是挺可恶的。” 顾留白也呵呵一笑,“那你还牵我手,想和我一起死?” 裴云蕖老脸一红,但死不承认,“瞎说什么,我那是太害怕了。” 顾留白乐了。 对,你害怕。 这段艾和江紫嫣的婊里婊气会传染。 “躲不了,我不躲了。”齐愈挨了一巴掌,看着胡人女子却是一点不生气,反而傻乐。 结果那胡人女子看着他这模样就来气,啪的又是一巴掌。 齐愈两边脸都有点肿,却兀自傻乐,只是对着顾留白道:“让恩公见笑了。” 顾留白认真道:“蛊毒虽除,但三天之内,不能折腾。” 齐愈眼睛瞪圆了,顿时有些郁闷。 那胡人女子看着他那窘样,反而高兴了起来,但旋即又对顾留白行了一个大礼。 “她发丝里面至少还有数十柄剑片,这是前朝影山剑门女修独有的手段,叫做青丝剑。”阴十娘此时直接开口。 她想说就说,完全不顾忌胡人女子和齐愈。 “她身具这么多秘术,也就是正好遇到了堕落观的修士,否则别说同境界的六品修士,就是大多数七品修士和她生死搏杀,也未必是她的对手。” 阴十娘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她的眉头是微微皱着的。 她明显也很不理解,一个大食人,怎么身上会同时修有这么多秘术,而且这种秘术不是什么简单的招数,都不是一朝一夕所能炼成的。 被裴云蕖嫌弃老气和闷葫芦的齐愈此时却自豪了起来,他此时还不清楚顾留白和阴十娘等人的身份,但直觉这些人不错,加之这胡人女子的身份其实并非什么秘密,他便笑着说道,“同境的六品修士自然不可能是她的对手,她可是大食国师三大真传弟子之一。” “铁流真的弟子?” 顾留白瞬间反应过来,“那当年大唐派去大食和亲的使团,带去了不少修行典籍并非无稽之谈?” 阴十娘的关注点却明显不在这。 她似乎想到了某个至关重要的东西,眉梢骤然如剑挑起,“铁流真是否晋升八品了?” 胡人女子看了她一眼,叽里咕噜说了几句。 “她听得懂,只是不会说大唐话。”顾留白看着阴十娘解释道,“她说她师傅三年前闭关了半年,大概是已经领悟到了什么。” “他倒是的确有希望晋升八品。”阴十娘点了点头,“但若是三年前才入八品,那成就也超不过长安那几个。” 齐愈看着阴十娘。 他此时自然不知道阴十娘就是那传说中的霜剑之主,他只是觉得这女子的口气真的好大。 既然开启了话头,齐愈也不打算在这些救命恩人面前藏着掖着,他看着顾留白,道:“那传言的确不是无稽之谈,当年长安方面的想法,是想利用大食和天竺来压制回鹘,但天竺那时候态度不明,和吐蕃走得近,所以在铁流真和大食王族的身上,长安方面是下了血本。真气修行法门一共送了一十三部,各种剑法、刀法、枪法,有三十多门,如她所修的这种秘法,也送了五种。” “你知道的这么清楚,当时是使团成员?”顾留白看着他问道。 齐愈知道自己身份铁定已经被人知晓,也不掩饰,点头道,“不错,我的师尊便是当时率领使团的杨绯鱼大人,我和琴香便是那时开始好上的。” “原来她叫琴香,这名字倒也不像大食人的名字。”裴云蕖看了那胡人女子一眼,虽说这胡人女子一眼看上去就是杀人特别狠的那种修士,但她倒是看得很顺眼。 胡人女子和她眼神一交汇,突然又叽里咕噜讲了一大堆。 裴云蕖直接就伸出手指头戳顾留白。 顾留白飞快解释道:“她说她师尊说唐人就是狡诈,虽然给的东西很多,但后来想想却也没按着多少好心,送的那么多法门虽说其中有不少很玄妙,但很多都是非常难练的,有些入门就要很高的天赋,而且有几门估计是故意送给他的,知道他会忍不住钻研进去,反过来就相当于浪费了他不少时间。他若是不分心,说不定修为反而高明一些。” “哈哈哈!” 裴云蕖也不顾忌这胡人女子的想法,笑得乐不可支,“这便是他自己的取舍问题了,这还能怪唐人狡诈。这些法门他若是不要,流入到长安洛阳,肯定有不少修行地抢破头。” 胡人女子虎着脸,叽里咕噜。 顾留白说道,“她师尊说,有当然比没得好,但是他真正想要的,还有一些入门简单的,这唐人却是一样都没给。” “他当我们唐人傻啊。” 裴云蕖觉得自己有必要纠正一下这胡人女子的想法,“要是你师尊想什么都给,那你们大食变得比回鹘还厉害,我们还要你们和天竺一起压制回鹘作甚,我们岂不是要送个倒霉人家的女子去回鹘和亲,再和回鹘人一起对付你们了?” 胡人女子明显不服气,还是叽里咕噜。 顾留白笑了,道:“她说她师尊和冥柏坡埋尸人一样有信誉,如果大唐人做生意和也冥柏坡埋尸人那样厚道,真送给他那些他想要的法门,哪怕只得一门两门,哪怕大食真的和回鹘一样强,他们肯定也对大唐以礼相待。” 裴云蕖惊了,她怀疑顾留白是自吹自擂,“她真的这么说的?” 齐愈道,“恩公说的几乎一字不差。” “那冥柏坡埋尸人在大食这么有名气?”裴云蕖兀自不信。 胡人女子不屑的叽咕。 顾留白也不说话了,等着齐愈说。 齐愈认真道:“她说,大食的商队里面,大概有七成是年年赚得到钱的,那里面一大半都是和冥柏坡埋尸人打交道打得好的。” 裴云蕖靠近顾留白,在他耳边轻声道:“原来你还是大食财神爷。” 顾留白微微一笑,不动声色在她耳畔轻声道:“其实回鹘人和我打交道打得好的也挺挣钱。” 裴云蕖嘴角抽了一下。 她也想和顾留白一样云淡风轻的装。 但她没装的资本。 裴云蕖和顾留白不主动说话,齐愈一时倒也犹豫起来。 他不知道好不好打听这恩公的身份。 “你是不是想知道我的路数?” 顾留白却是一眼看穿了他此时心中的想法。 齐愈苦笑,“看恩公方便不方便说了。” 顾留白微微一笑,也不多话,只是手掌一翻,将那三足金蟾显露出来。 他生怕齐愈看不出名堂,还略微鼓动真气,将三足金蟾的腹部也翻了过来,让齐愈也看了一眼。 齐愈曾经作为大唐使团成员,自然是有眼光的。 “五皇子?” 他瞬间就愣住了。 裴云蕖无语。 还能这么干的? 这三足金蟾在他手里头还没捂热的吧,结果就这样拿出来现用了? 五皇子虽然苟,但比起这顾十五,简直就是渣渣啊。 顾留白高深莫测的笑笑,他也不说自己是不是五皇子,只是问道,“你缘何被这堕落观修士追杀?” 齐愈心中却直接将顾留白当成了五皇子。 首先信物做不得假。 其次,这少年如此年纪轻轻,便不惧堕落观修士的蛊毒,那这普天之下,除了大唐皇族,还有谁能做到。 “我是回鹘收买的密探。” 齐愈一开口,裴云蕖就面色剧变,“你这厮…” “回鹘人以为我是被他们收买了,其实这都是上峰的安排。”齐愈淡淡的笑了笑。 裴云蕖的眼神瞬间变了。 从愤怒变成了尊敬。 “我对不住你。” 齐愈看着胡人女子琴香,长长的叹息,“谁不想老婆孩子热炕头,只是职责所在,我不得不隐名埋姓在这,做这些见不得光的勾当。” 胡人女子面色一肃,叽里呱啦的说了几句。 这次不需裴云蕖用手指戳,顾留白直接解释了,“她说她误会齐愈了,她敬重齐愈,齐愈是英雄,若是换了大食让她如此,她也会这么做。” 齐愈倒是面色一变,“惨了,忘记这里还有个大食人,按理这机密不能在她面前说。” 胡人女子瞬间怒了,啪的一声,又打了他一巴掌。 齐愈捂着脸冲着她笑了笑,道:“逗你呢。” 裴云蕖特别欣赏这胡人女子。 这胡人女子敢爱敢恨,真实不虚。 但她现在对齐愈的观感也大有改变。 她很清楚这种双面暗桩的危险程度。 这样的人明明也特别喜欢这名胡人女子,哪怕胡人女子打他脸,他恐怕都觉得不是痛而是甜,但为了家国的利益,他却宁愿隐名埋姓在这里躲着。 若是这种人都不值得她尊敬,那还有什么人值得她尊敬? 胡人女子恨恨的看着齐愈,叽里咕噜。 “她说什么?”看着齐愈也不解释,裴云蕖便手指戳了戳顾留白。 顾留白呵呵一笑,“她现在说的这些话,不适合你这种少女听。” 裴云蕖的眼睛一亮。 她感兴趣的要死! 但总不能跳着说我想听我想听。 于是她心情沉重的想着,今后自己也要学学这些胡人说的土话。 “你在这里做事多年,现在突然有人对付你,是因为什么事情,你心里可有个计较?”顾留白很快收敛了笑意,认真问道。 齐愈身份特殊,若是换了别人救了他,这些隐秘他也绝不可能透露,但对方是五皇子,那真的没什么不能说的。 “若是让我思量,可能和吐蕃奔袭黑沙瓦这件事有关。” 他一开口,裴云蕖顿时大吃一惊。 “之前我被安排做了一些事情,抹去一些人出关的痕迹,以及将一些货物掉包。” 齐愈看着顾留白,轻声说道,“我奉命行事,上面让我做什么,我自然便做什么,压根不会多想,但这些时日,吐蕃人袭击黑沙瓦的消息传了过来。我心中大致有个判断,这些东西,恐怕是给那些吐蕃人的。” “这么说谢氏送出去的,果然不是医治黑眼疾的药材。”裴云蕖冷笑起来,她瞬间就觉得当时顾留白在黑沙瓦的判断十分精准。 光是黑沙瓦的那块肥肉,疑心病极重的赞普绝对不会选择在冬季冒险。 “当时我没查,吐蕃人袭击黑沙瓦的消息我知道之后,便暗中查了查。”齐愈的眼眉之中也浮现出了一层寒意,“送出去的人里面,有很多匠师。吐蕃人原本打造兵器和甲衣的能力就已经不俗,若是多了那些匠师,他们有可能打造得出玄甲。” 裴云蕖心中暴怒。 谢晚此人该千刀万剐! 吐蕃人身体强壮,一支军队之中,披甲士的数量原本就高,若是配备足够多的玄甲,战力何止上升一个档次。 玄甲的防御力,一般的边军根本就难以破开。 “除了那种懂得一些笼具真气的符纹的匠师之外,还有一些懂得耕种和织造的人,吐蕃人种田是不行的,但这些人过去之后,可能他们今后就行了。” 齐愈寒声道,“而且混在药材之中,似乎还有不少书籍,没准有修行典籍。” 裴云蕖都气得笑了,“这是准备将吐蕃人的短处一下子给补齐全了啊。” 齐愈缓缓的点了点头,“很疯狂。” 第一百零九章 我心如明月 吐蕃不是大食。 大食距离大唐很远,它的周围有很多可以供它蚕食的土地,有很多等着被它揍的部落和小国。 哪怕它强大到了很恐怖的地步,要想打到大唐境内,恐怕也会超过它后勤补给的极限。 大唐始终无法成为关外这些商路的主人,也是后勤保障终有极限。 但吐蕃人不一样。 吐蕃过去好多年想的似乎都是一点点蚕食大唐的沃土。 而且历史上无数帝国的崛起,印证了一个事实。 强盛的帝国并不一定需要无数年的积累,往往某个致命短板消失之后,它就突然会一飞冲天。 吐蕃人天生就能够在恶劣的环境下生养很多孩子。 他们就像是蝗虫一样在高原上流动,再给他们一些合适修行的真气法门,那些本来就已经打不过他们的大唐边军,恐怕会被打得屎都出来。 再细致,再精妙的算计,在绝对优势的铁骑之下,都宛如粪土。 “我们查出是谢氏在做这件事。” 顾留白毫不犹豫的将谢晚按在了案板上,“你觉着?” “我接触的东西有限,我只是可以顺着一些人往上追查,但眼下似乎有人不想让我查,或者想将我直接灭口,以免让人发现我接触过这件事情。”齐愈冷笑起来,“但我做了这么多年的潜隐,心里还是有个数的。扯着我上头那些线的,应该是长孙氏。” 顾留白点了点头。 他心中对那老麻雀更为好奇。 就目前的情形来看,这老麻雀的情报极其精准。 而且看情况,他应该不是长孙氏一路的人。 “堕落观修士的蛊毒打中了你们,现在外头应该都觉得你们死了。” 顾留白沉吟道,“你们最近是否可以听从我的安排,不要露面,你把你的上线告诉我们的人,我们的人会去追查。” “我自然没问题。”齐愈松了一口气,自己这条命算是保住了。 他转头看向胡人女子琴香。 琴香狠狠看着他,叽里咕噜。 “她说,他去哪她就去哪。”顾留白主动对着裴云蕖解释道。 裴云蕖默默点头。 看来三天之后,我大唐这潜隐必定和这胡人女子有一番恶战啊。 真想偷看! 阴十娘看了顾留白一眼,“这件事情要管到底?” 顾留白认真道:“要管到底,谢晚这个人很疯,我未必猜得出他接下来的行动。不只是要尽快把他找出来杀掉,而且最好还能抓住点长孙氏的痛脚。” 阴十娘点了点头,道:“你挑人给我们打下手,幽州这边我们不熟。” 裴云蕖最崇拜阴十娘了,她差点第一时间就跳出来毛遂自荐,但她也并非幽州的地头蛇,而且她觉得跟着顾留白可能更有意思。 顾留白略微沉吟一下,道:“回去之后我和邹老夫人商议一下,若是没有别的好用人手,我让华琳仪给你们打下手,华家在这边做事方便。” “真狗啊!”裴云蕖冰雪聪明,却是一下子就听出了顾留白的言外之意。 华家自然行事方便,但那小丫头做事怎么可能有华沧溟牢靠。 还不是看上了那小丫头长安回来的背景。 她是从长安特意赶回来的,让人将她和五皇子联想在一起,那实在是太简单了。 …… “我们裴氏都怕长孙氏,你倒是不怕?” 换了辆马车,绕路回驿馆的路上,裴云蕖还是很佩服顾留白的气魄。 “你还没到长安,就准备硬刚长孙氏……之前我还没觉得长孙氏多可怕,现在这堕落观的修士一出来,我觉得他们在我心中最弱的那一环也补足了。” “最弱的那一环?”顾留白一怔,“你之前是觉得长孙氏厉害的修行者不够多?” 裴云蕖也机智,她眉头顿时皱起,“你是说长孙氏手里的八品,其实不止明面上那一个” “你说明面上的那个,指的自然是长孙氏的大供奉余如晦,风雨山的第一高手。”顾留白平静道,“只是且不论长孙无极到底是几品,你知不知道,其实洛阳的沧浪剑宗,也应该是长孙氏实控?” “你说长孙无极自己都有可能是八品,还有沧浪剑宗不是属于东都氏族那些人控制,而是实际听命于长孙氏?”裴云蕖脸色微沉,若是换了个别人和她这么说,她是全然不信的,但顾留白这么说,她知道真实程度很高。 顾留白看了她一眼,说道:“沧浪剑宗在过去三十年间,是整个大唐最热衷于找人比剑的剑宗,在长安和洛阳来说属于人神共愤的异类。沧浪剑宗由此也折损了不少好苗子,但我一直怀疑它存在的意义,就是帮长孙氏控制天下间最高绝的那部分修行者的数量。” 裴云蕖沉吟道:“控制八品修行者的数量,这是郭北溪告诉你的?” “将一些天资不俗的人提前处置。”顾留白摇了摇头,“这是郭北溪的一些猜测,但我觉得很有可能,他出走关外,或许也和长孙氏有关,所以我并非临时起意和他们作对,到了长安,哪怕没有谢氏的事情,郭北溪的事情,我自然要去弄个清楚。” “碰就碰,长孙氏的手伸得到处都是,终究是要碰上的。”裴云蕖点了点头,突然想到了一个很重要的事情,“堕落观的蛊毒,尤其是这种七品以上修士用真气蓄养的蛊虫,从隋朝末年开始到现在,所有卷宗上记载的都是无药可解,救都来不及救。怎么这堕落观修士的蛊毒对你无用,而且你还能救人?” “不知道。”顾留白的神色变得怪异了起来。 他看着裴云蕖,认真说道,“堕落观的修士按理而言我从未见过,但今夜见到这堕落观修士时,我却又有在哪里见过的熟悉之感。至于这种蛊毒,我自幼的修行,接触的法门…似乎本身就是克制这种蛊毒的。” 裴云蕖一愣。 她毕竟聪明,瞬间想到了一种可能,但只是觉得这事和顾十五关系特别大,她不敢随口乱猜。 顾留白明白她此时的心思,他深吸了一口气,认真道:“那说不定有可能我真遇见过堕落观修士,只是那时候还不记得事。还有,我自幼修行的法门,有些甚至是在我修行的过程中特意去寻来的,那说明堕落观可能天生就是我娘这一脉的仇人,或者说她知道我入了关之后,有一天肯定要和这一脉的修士对上。” 裴云蕖沉默了一会,道:“那看来长孙氏比我想象得还要强很多,哪里是有什么短处,分明这给人看的短处,其实就是他们的最长处。” “皇帝都忍了他们多年,对付了他们这么多年。” 顾留白平静道:“只是这么多年过去,长孙氏没有一丝日落西山的样子。” “我发现你的这种思维方式倒是真有意思,旁人遇了堕落观修士,遇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门阀子弟,想着的都是如何对付这些人,你倒是好,只想着不管下面的这些人,只想揍最上面的长孙氏。”裴云蕖语气像是说笑,但心里却一点没有开玩笑的心思。 “我说过长安就是风暴的中心。”顾留白微笑道,“风暴卷起来,外面大风里不知道会卷着多少乱七八糟的东西往你脸上和身上打,的确我觉得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不管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到里面找那个卷起风暴的人算账。” 裴云蕖也笑了,“那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打过来的,都算在长孙氏的头上?” “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哪分得清楚,我一般都是先算这人头上,对方不在乎,那就是他做的,若是怕了,那对方自然会一件件摘清楚,发现还有旁人做手脚,那到那时候再找旁人算账。”顾留白说得理所当然。 “那看来长孙家旁系远房亲戚家的狗咬了你一口,估计你也要揍长孙家的人。”裴云蕖听得呲牙,“怪不得关外那群人都怕被你埋了。” 顾留白道:“就是这么个理,就拿谢晚来说,他们换个别的门阀子弟,也是一样。” 裴云蕖突然严肃了起来,“按你这道理,我突然觉得大唐皇帝恐怕也会惹到你。” “不要在意要揍的人的身份,我在关外没有这种思维限制。”顾留白笑了笑,认真道:“在关外,人们只在意这人的修为是六品七品还是八品,从来不会在意他的官阶是一品两品三品,就目前而言,我并不觉得大唐皇帝比长孙氏高明多少。” 裴云蕖很满意。 就冲着这种灭九族的刺激,她都决定要和顾留白一条道走到黑。 那些个李姓的皇族里面,她的确有好几个看不顺眼很想揍的。 …… 若离坊,某间赌坊的一间静室之中,一名身材瘦削的中年男子盘膝静坐,他身前的案上放着不少密件文书。 一名看上去很像是输红了眼的赌徒的年轻人推门走了进来,他在带上门的刹那,气质便变得截然不同。 “堕落观修士出手刺杀齐愈。” 他躬身对着这名中年男子行礼,凝声道:“齐愈的身份查清楚了,他以前的名字叫做齐千山。当年出使大食的使团成员。那名胡人女子是铁流真的弟子,想要救下齐千山,但都中了堕落观修士的银屑蛊。” “不要亏待齐千山的家里人,将这名胡人女子被堕落观修士所杀的消息传递给铁流真。” 面容普通的中年男子沉声道:“幽州这一场遮幕法会之中,那名叫做‘借你人头’的香客,之前在洛阳的遮幕法会之中出现过一次。彻查这一个月来,所有洛阳方面过来的修行者,务必要将此人查出来。” “属下明白。” “还有,谢晚此人的行踪,也务必查清。” 看着这名中年男子似乎不再吩咐什么,那名伪装成赌徒的年轻人再次行礼,准备离开。 “你要小心一些,宁可失败,不要急躁冒进。”中年男子的声音却是又传入他的耳廓,“十日之前,我已经向弘养别院举荐了你,不出意外,此时你应该已经算是弘养别院登记在册的学生。十五天之后,我会让你返回长安。” 年轻人自然知道弘养别院在大唐帝国而言意味着什么。 他的身体微僵。 但也只是微僵了一下。 接着他便深吸了一口气,只是道:“属下明白。” …… 一道黑影落在驿馆后方的墙角。 墙角边有不少空着的马车车厢。 这道黑影突然感觉到什么,还未来得及往后掠出,就听到一个熟悉的轻笑声,接着一个弯曲的黑影朝着他落了过来。 这道黑影伸手一接,发现是条冻得半僵的蛇。 “周驴儿…” 这道黑影看着手里的这条蛇,心中五味杂陈,一时竟有些无语问苍天。 八十岁老娘倒绷孩儿,阴沟里竟然也翻了船。 徐七英明一世,没想到居然被周驴儿这个瘦猴逮个正着。 “徐七哥?” 周驴儿笑嘻嘻的从一辆马车车厢里钻出来,看着悲痛莫名的徐七。 徐七低垂着头,接着突然认栽般抬起头来,对着周驴儿用力点了点头。 队伍里头,除了阴山一窝蜂这些人之外,周驴儿是第一个看到徐七的人。 徐七也很瘦小,看上去快三十岁左右的模样,头发乱稻草一样扎着,发量也很稀少。 他的脸有些过分的苍白,在星光下肌肤里的血管都好像闪着幽幽的蓝光。 他的脸很小,颧骨比较外突,眼睛倒是分外的大,尤其两个眼黑好大的一团,看上去和正常人明显有点不一样。 其实晚上骤然要是看到这么一个人,估计谁都会吓一跳,但周驴儿却是一点都不害怕,反而特别高兴,“徐七哥,那我们亲近亲近。” 徐七也知道周驴儿这口头禅,反正已经被周驴儿逮住了,他也任周驴儿宰割的模样,说了声好往周驴儿身后的那个马车车厢一钻,然后顺手将那条蛇塞回给了周驴儿。 “你半夜不睡觉,怎么在这守着我?” 等到周驴儿也拱回来,徐七漆黑的眼瞳里分外迷茫,“你知道我会来这边?” “我猜就是你。”周驴儿分外的得意,“这驿馆里油水特别好,老鼠好多,就是这个墙角这边没什么老鼠动静,我想既然没有别人在这里抓老鼠,那肯定就是你徐七哥。” 徐七眼里的迷茫变成了无奈,“那你猜到就猜到,在这里等着抓我作甚?” “徐七哥你不是在和所有人捉迷藏么?那一直没人捉到你,你也没意思啊。”周驴儿笑嘻嘻的说道,“而且平时没人和你聊天,估计你也很无聊,我来陪陪你,和你亲近亲近。” 徐七沉默了半天,“你知道我是在和你们玩捉迷藏?” “是啊。”周驴儿得意道,“我和十五哥小时候也经常玩捉迷藏的,我别的都玩不过他,他捉迷藏玩不过我,有一次我藏水里好久,他急得快哭了。” 徐七憋了一会才道,“你们现在也没多大。” 周驴儿连连比划,“那比那时候大多了,那时候我们才这么大。” 徐七看了一会才确定周驴儿比划的是比现在矮多少,他猜了一下,“那时候不到十岁?” 周驴儿笑嘻嘻的竖了竖大拇指,“徐七哥你猜的一点都不差,九岁多不到十岁。” 徐七沉默下来。 周驴儿笑嘻嘻的看着徐七,认真问道,“徐七哥,就是我和十五哥玩捉迷藏,玩过两次之后就会没劲,就要隔好久才又再玩,你怎么一直玩?” 徐七似乎并不拒绝周驴儿的亲近。 只是这个话题本身让他容易变得沉默。 他沉默了一会,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周驴儿这个问题,而是说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一下子同意和十五哥一起去长安?” 周驴儿笑嘻嘻的摇头,“十五哥都猜不出来,我怎么可能猜得到。” 徐七道:“因为我娘。” 周驴儿看了一眼徐七,确定道:“徐七哥你一点都不娘。” “??”徐七无奈的摇头,“我是说顾十五有娘,我也有娘,天下人都有娘。” 周驴儿笑嘻嘻的摇头,“我没娘。” “??” 徐七有些无语了,道:“周驴儿你这样容易把天聊死。” “是么,那我改。”周驴儿也有点无奈,“只是徐七哥我说的是真话,我从小就没娘,我在关外没有,我回幽州也没有,我太奶奶和我说,我从小就没爹娘了。” 徐七叹了口气,慢慢说道,“周驴儿,你是还不懂,你从小爹娘虽然就不在了,但总有个娘把你生出来,而且你娘死的时候,肯定是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的。” 周驴儿一脸认真,“徐七哥你是好人,说的肯定对。” 徐七道:“以后你别老是说别人是好人,在你这好人好像多得不值钱。” 周驴儿笑嘻嘻的点头,“徐七哥你有娘为啥就要去长安?” 徐七发现有点难解释。 又沉默了一会才道:“我还是先和你说为什么我老是和人捉迷藏吧…因为我娘死之前,让我和平时捉迷藏一样,让我藏藏好,不要被人看见。” 周驴儿愣了愣,“你娘到死的时候,都还喜欢玩儿捉迷藏?” 徐七终于有些适应了。 他摇了摇头,道:“我那时候比你和顾十五玩捉迷藏的时候还小,当时有仇家找上门来,到处杀人,我娘让我藏好,等到没有声音了,我出来的时候,家里除了我没别人了。” 周驴儿愣了愣。 他突然想嚎。 徐七对他摇了摇头,接着说道,“我连我娘的脸都不记得,只记得我娘最后对我说的话,我记得她的声音。她让我一定要藏藏好,接下来很多年,我就一直藏好了不让人看见。后来我有了些本事,碰上了陈屠他们。” 周驴儿忍住了没嚎,就是也说不出话。 徐七道:“我和你们捉迷藏,是因为我每次藏的很好的时候,总觉得她没走远,都在家里看我,她一定很高兴我藏的很好。” 周驴儿嘴巴开合了好多次,才道:“我没娘,我把顾十五的娘当成娘,就是后来她也死了。” 徐七却是笑了起来,道:“没事,你娘肯定在天上哪个地方看你呢,你自己都说了,你命硬,有福报,你娘肯定也有福报。” 周驴儿也高兴了,笑嘻嘻的擦了擦眼角,道:“那肯定,我师傅说的,我们积累的福报越多,家里人和身边人的福气就越好。” 徐七道:“你们在冥柏坡那种地方长大不容易,而且我就觉得顾十五和陈屠一样可信,但比他聪明,所以我就忍不住想帮着他去长安。顾十五能活成他娘想象的样子,那他娘在天上看了肯定也开心。” 周驴儿认认真真的说道,“徐七哥,你真的是个好人,以后我们多亲近亲近。” 徐七觉得周驴儿这亲近亲近的口头禅有点吃不消。 但估摸着他也改不了。 周驴儿却越发觉得徐七好。 “徐七哥,你和陈屠哥不一样,陈屠哥看了我玩蛇就让我滚蛋,他是一点都不知道夏天热的时候藏几条蛇好凉快。” 徐七笑了起来,道:“我有一段时间,藏着躲厉害对手,不出去的时候,也特别喜欢蛇。” 周驴儿觉得遇到了知音,“是嘛,徐七哥你有多喜欢?” 徐七道:“顿顿都不能少,有时候一顿好几条。” “??”周驴儿愣了一会才道:“那下次我烤给你吃。” “我听顾十五说过,你能够和天行母沟通,而且我看见你还能让那些狼给你干活,你平时就很喜欢这些小东西?”徐七看着周驴儿,认真问道。 周驴儿笑嘻嘻的说道,“对啊,顾十五好多时候都要挨打,都要修行,都要想法子赚钱,他不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我除了找师傅说话,我就找这些小东西玩。” 徐七沉吟了一下,道:“那我有些小法门教你,你学不学?” 周驴儿顿时哭了,“徐七哥你真的是个大好人。” 徐七一愣,“你这整什么?” “你不知道,梁风凝他们一个都不教我。你是第一个说要教我法门的,不过你这法门不是用来打架的吧?”周驴儿说道,“以前有个老和尚特别交代过,我是不能学那些打架杀人的法门的,学了命就不硬。” 徐七微微一怔,旋即道,“你放心,我这不是什么打架杀人的法门,我可以教你不用动嘴就能发出各种小东西的叫声,我还可以教你让这些老鼠排队,让这些老鼠听你的摆布。它们到处都是,你要是学会了我这法门,找老鼠可方便了。” 周驴儿一听来劲了,“徐七哥那我指定能学好。” 徐七看着他超级自信的样子,却有点不自信,“周驴儿,没你想象的那么容易吧,这有点难的。” 周驴儿笑嘻嘻的说道,“没事,徐七哥你都能学会,我指定也能学会。” 徐七心情沉重了起来。 他想说,周驴儿你太会聊天了,想和你好好亲近亲近也真的挺难的。 …… 然而此时这座幽州城里,心情最沉重的当属一个从洛阳来的年轻人。 任谁看了这名年轻人的面目和身姿,第一时间都会想说,这少年郎真俊! 这年轻人的确是可以靠脸吃饭的。 但大好男儿,要想成名立业,岂能靠脸,岂能靠吃软饭? 此人一向觉得,内在比长相更为重要。 面如冠玉不重要。 心如明月才重要。 这年轻人自觉自己心如明月,终有一日,自己内在的光芒会照耀在每个人的身上,会让人忽略自己长得俊不俊。 但是完犊子了! 他明明是好人来着! 他在遮幕法会上接下那买凶杀人的活,是想救齐愈来的。 他想着的是,自己一手揽下了这活,别人便会安心等待齐愈死亡,到时候自己再和齐愈玩一手金蝉脱壳或者直接将齐愈设法送出幽州城就是了。 然而直接杀出了堕落观的修士! 现在好了,恐怕所有人都觉得他这个借你人头是堕落观的修士。 什么明月。 现在他变成了污泥中的污泥。 好人变成了坏人。 说不清了! 第一百十章 都是讲究人 清晨,驿馆的院子里,宋秋刚刚在一张竹椅上坐下,正等着和晏长寿等人一起去吃早点。 周驴儿就笑嘻嘻的出现了,“宋秋哥,顾凝溪找你呢。” 宋秋一愣,“凝溪兄找我。” “没错,他在后面那个小花园里等你,你一会一个人自己过去啊。”周驴儿习惯喊顾留白十五哥,在宋秋他们面前喊顾凝溪,他还有些不太习惯,但那句口头禅他倒是说得顺溜,“宋秋哥,等你有空我们亲近亲近。” “那自然是要好好亲近亲近。” 宋秋喜出望外,当下对周驴儿道了声谢之后,便飞也似的奔着驿馆最后面的小花园去了。 “凝溪兄找我何事?” 他一进花园便果然看见顾留白已经在等着他。 “我昨夜偶得了几招剑招,想请宋兄指点指点,不知宋兄有无兴致?”顾留白一本正经的说道。 宋秋一呆。 一早上的天上掉胡饼了! “凝溪兄你要教我剑法?” 他惊喜得声音都变了。 顾留白这样的修为,哪里需要他来指点剑招。 对方讲究,说得客气,他可不能装糊涂。 见宋秋直接挑明了说,顾留白装下去自然也没意思,他从衣袖中直接取出一卷羊皮小卷,递了过去,“你看看合不合你的意。” 宋秋直觉顾留白也不喜欢玩虚的,他便直接展开羊皮小卷看了看,瞬间他就被巨大的惊喜冲刷了头脑,声音都颤抖起来,“凝溪兄…这门剑招极其高明,我喜欢得很。” 顾留白微笑道:“这剑招要想练好倒是也有些困难,那你喜欢的话,接下来几日便不要出门了,仔细参悟再说。” “多谢凝溪兄!” 宋秋这个时候已经彻底接受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想着羊皮小卷上那些精妙的剑招,他反而心脏砰砰直跳,手都有点抖。 顾留白认真道:“这剑招都是秘剑,不要流传他人,练会之后,这羊皮小卷直接焚化。” “我明白。” 宋秋认真对顾留白躬身行了一礼,告辞离开时,发现自己太过紧张而忘记了一件事,又转身道:“凝溪兄,我家中备了份薄礼,正巧今天正午前会送到驿馆。” 顾留白微微一笑,道:“那便多谢宋兄了。” 裴云蕖提着一个食盒从一侧走来,坐到顾留白身侧的石桌旁放下食盒后,才轻声道:“你坑了他一次还想坑第二次?亏人家还给你送大礼。” 顾留白微微一怔,“我怎么坑他第二次了?” 裴云蕖鄙夷道,“别以为我没听见,你给他的那些剑招是秘剑,他要是学了,那秘剑的拥有者,那修行地还不找他麻烦?你别和我说你给他的就是沧浪剑宗的秘剑,沧浪剑宗囚不了你,还囚不了他?” “原来你说这,我给他的不是沧浪剑宗的秘剑,是另外一门。郭北溪说,这秘剑还在,但那宗门没了。没人找他麻烦的。” “看来倒是我多虑了。”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今后你这种事情还是要多提醒我,我未必想得到。” “不高兴,我懒。” “??” 顾留白装出些失望的样子,心里却是知道现在的裴云蕖肯定又被他哄开心了。 裴二小姐都被他哄得主动给他买早点了。 这成就感! 事实上他怎么可能想不到这种东西。 昨夜他也是费了不少脑子。 他知道的东西很多,但修炼的东西就那几样,除了沧浪剑宗的那些剑法之外,他目前能拿得出手,真正算品阶不俗的东西,也就这门叫做裹身剑的秘剑了。 这门秘剑没有别的特色,就是防的好。 各种诡异剑招各种刁钻角度袭来,这门秘剑的剑招都有十分优秀的挡拆妙法,若论身周数尺之地的防卫,在管好自己方面,这门秘剑绝对是极其高明的。 “顾十五这事情做得比我地道,他顶了宋秋的脸出去晃了一圈,回头就给宋秋传了一门秘剑,那我顶着段艾的脸出去晃了一圈,还比他显得嚣张,那我这…” 裴云蕖顿时觉得自己不讲究。 “你先吃,我去找一下段艾。” 她说了一句,风风火火就往前走了。 “……!” 想着段艾有可能得到的好处,顾留白顿时觉得裴二小姐亲手带来的免费早点都不香了。 裴二小姐一向大方。 洛阳剑坊匠师的得意之作,大名鼎鼎的影青,裴家也是花了不少力气才到手的。 结果她说送就送给他了。 自己送了宋秋一门秘剑,那按照她的脾气,这送出手的东西,肯定不能比一门秘剑差。 顾留白觉得要么自己和乔黄云商量商量,以后让裴云蕖顶着自己的脸出去算了。 …… 激动的心,颤抖的手! 宋秋一早上就想喝酒! 他的欢欣兴奋是藏不住的。 晏长寿一下子就看出来了。 “一大早的,你什么喜事呢?” 宋秋犹豫了一下,忍不住道:“凝溪兄不仅行事低调,且做人实在太过讲究,他大概知道了我家中送礼过来,作为回礼,他给我传了一门秘剑。” “我的天哪!” 晏长寿顿时觉得五雷轰顶。 啪嗒一声。 他手中的面片碗掉落在地,碎了一地。 他的心也碎了一地。 “我家里那些人误我啊!” “他们做事太慢了,我早就让他们抓紧送来,他们居然要明日才会送到。” 秦澜的脸色比晏长寿还要难看。 他家里的大礼估计还要晚上两天。 …… 裴云蕖觉得顾留白是因为顶着宋秋的脸出去,会给宋秋带来麻烦,所以才特意给了一门秘剑。 但对于顾留白而言,实际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 宋秋在黑户寨那夜的表现很好。 他面对那些无头菩萨庙的修士,也并未被恐惧压倒,而是表现出了足够的愤怒和悍勇。 他顾十五的朋友,可以不够强大,但一定要拥有关键时刻可以一起拼命的勇气。 像宋秋和许推背这种人,在关键时候,让他们站在某个地方去拼命,他们不会退缩。 裴云蕖匆匆穿过庭院,看见段艾和江紫嫣正各自提着一个食盒,她便挤出个笑容,对着段艾挥了挥手,让她过来。 段艾走到她面前的时候低垂着头,心虚的不行。 “这个给你。” 裴云蕖塞了几片发黄的竹简给段艾,“这是白雀庵的净心咒,辅助真气修行,尤其到了凝气时有诸多妙用。你这几日闭关,好好参悟。” “多谢裴小姐。”段艾低垂着头,柔声致谢。 裴云蕖看着段艾身后的江紫嫣,她转身时微微犹豫了一下,道:“紫嫣亦可一起参悟。” 江紫嫣对着她盈盈行了一礼,轻声道:“裴小姐有心了。” “那我们以后多亲近亲近。”裴云蕖倒是也不擅长和这些在她面前拘谨的少女说话,她沉吟了一下,脑海之中搜刮出了周驴儿那句魔性的话,说完便转身直接离开。 她走出数步,就感觉到段艾的呼吸有些变化,似是哽咽。 这是喜极而泣了啊! 裴云蕖顿时觉得自己干得漂亮,比顾十五还要地道。 且不论这门真气法门比起顾留白的那秘剑如何,至少自己大气,直接给了两个人! 但她没想到的是,段艾抬起头看着她的背影,手脚冰冷,心中委屈的不行。 “紫嫣姐姐,她好坏,比我厉害得多。” 段艾眼角晶莹的泪滴如珍珠往下落,“她这是看到我们想给凝溪兄送早点,特意来警告我们来着。” 再看了几眼手中竹简上的法门,她更是悲从心来,“紫嫣姐,这等高明的法门,没有个十天八天闭关,如何参悟得透,她的意思是,这十天八天,我们都不要在凝溪兄面前露面了。” 江紫嫣的脸色也有些苍白。 她生得好看,如此一来更是有种病态的美。 她深吸了一口气,缓声道:“何止…她这一门法门是白雀庵的。白雀庵是尼姑庵…裴二小姐的意思是说,我们要是再勾引凝溪兄,再和她抢男人,那她就要把我们送到尼姑庵去。” 段艾忍不住就抽泣了起来,“这么赤裸的嘛,其实我原本就做小的就好了。” 江紫嫣苦笑了一下,并不做声。 只是心中却想,这家世实在差得太远,恐怕除非修行上面赶超,将来有所大的成就,恐怕才能和她公平一争了。 段艾泪眼朦胧,柔弱得让人心碎。 她柔柔的说道:“紫嫣姐姐,要不我们还是放弃凝溪兄吧,这再争下去,就要被弄去做尼姑了。” 江紫嫣极为严肃的点头,道:“必须要放手!绝对不能争!” “……”段艾虽也用力点头,但心中却是忍不住轻声在说,江姐姐你好婊,你这样我怎么信。 江紫嫣叹了口气,终于也有些绷不住,轻声道:“小艾妹妹,今后这样的算计,用在别人身上就可以了,我们自家姐妹,你就不要这样了。” 段艾羞怯道,“只是习惯了。” …… 满脸红光的陈屠几乎和裴云蕖前脚后脚的到了顾留白面前。 他很干脆的对着顾留白说道,“那个身上有点特别香味的天竺人,找着了。” 街角的酒铺里散发着桂花的香气。 幽州寻常铺子新酿的酒大多酸涩得难以下咽,和关外商路上的那种葡萄美酒根本无法相提并论,但胜在价钱便宜,且加入桂花、酸杏子之后封上半年,却是很多幽州老酒鬼的最爱。 邹胜川抱着一坛已经陈了有半年的酸杏酒在铺着石板的街道上漫步,他满脸笑容,看见一些熟人更是笑得眼睛都快消失不见。 他穿着很寻常的粗布衣衫,友善的那些街坊邻居扯着家常,完全没有邹家七房主事人的架子。 幽州外面的变化很大,幽州城区里的变化却很小。 这些铺子十年前似乎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就算闭着眼睛,邹胜川都能从这些酒铺慢慢散步散回自己的那些铺子。 穿过他此时正对着的那条小巷,有一条小河,小河边有一家铺子做的熏鱼用来下酒最美。 然而今日里,他刚刚走进小巷,一群黑压压,穿着重铠的军士就已经将巷道两头团团围住。 巷子里一些宅院的小门里,又接连走出了数名身穿玄甲的修行者。 这些人慢慢挤压过来,一股恐怖的金铁气息,沉默着推进,让两侧的墙壁都似乎印染上了一种玄铁的色泽。 邹胜川花了一个呼吸的时间来整理自己的心情,他缓缓抬起了头,不看这些身穿着重铠和玄甲的军士,只是试探性的问道:“华沧溟?” 巷子里一扇小门被推开了。 一脸阴霾的华沧溟出现在他的视线之中。 “你应该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在他敬畏的那名少年面前,华沧溟始终保持着足够的谨慎和谦卑的姿态,但是在邹胜川的面前,他露出了原本的铁血姿态。 他的眼睛里,毫不掩饰的闪耀着杀气。 邹胜川却笑了,“我当然知道为什么,只是你根本不知道为什么。” “如果你想和我打哑谜,那我会直接将你交给一个人,他会让你后悔来到这个世上。”华沧溟冷笑起来。 “不,你不明白我的意思。” 邹胜川用同情的目光看着华沧溟,“邹家已经被卷进了漩涡,你们华家原本可以不用被卷进来,但是你却一头扎了进来。相信我,这不是你所想沾染的世界。” 这样的话语,以前说不定能够让华沧溟心生寒意,然而想到驿站之中的那名少年,想到瘦成猴子一样的周驴儿,他却连一丝的犹豫都没有。 他反而狞笑起来,道:“带他走。” …… 支着一个小摊的游方郎中面前来了一个身穿蓝布衣衫的妇女。 这名妇女不太敢和人说话,但打扮得很干净利索,家境应该也蛮殷实。 她的手里抓着一个钱袋子,里面明显有银子的摩擦声。 “你会算命嘎?” 这名妇女犹豫了好一会,才终于鼓足勇气来到这游方郎中的面前,轻声问道。 这名游方郎中肤色略微显得有些黑,一张面孔倒是很方正,他听到妇女这么问,抬头看了看自己摊位上那面小旗上的药字,再认真思索了一下,他实在有点想不明白自己哪里看上去像是算命的。 “我是郎中。” 他摇了摇头,道:“会给人看病。” 蓝衣妇女不安的低头道:“那郎中会不会算命嘎?” “??” 这名游方郎中实在无法理解这名蓝衣妇女的思路。 “不会。” 他犹豫了一下之后,摇头。 蓝衣妇女道:“那打扰了嘎。” 说完她便有些失望的往他身后的街道走了过去。 她前脚刚走,后面就来了一个青衫文士。 这青衫文士到了他面前,还没有开口,就直接笑了起来,“哈哈哈!” 这游方郎中也笑了。 他被气笑了。 “你做甚?” “哈哈哈!”青衫文士又大笑几声,突然又显得有些神秘,轻声道:“郎中,会看病?” 游方郎中皱眉道:“郎中自然会看病。” 青衫文士哈哈一笑,“心病会看不?” 游方郎中沉默了一个呼吸的时间,道:“心病无药医,除了心病之外,别的病都会看。” “哈哈哈!”青衫文士又神秘的轻声道:“那我还有一个病,你帮我看了吧。” 游方郎中眉头皱得更深,他直觉这青衫文士接下来说的不会是好话,但他还是耐着性子说道,“什么病?” 青衫文士哈哈一笑,“我脑子有病。” 游方郎中默默地站了起来,开始收拾摊位,道:“我看得出你脑子有病,只是我突然忘了怎么治这病。” “那你这郎中怕是假的哦。”青衫文士哈哈一笑,道:“要不你还是学算命吧。” “其实我突然又知道怎么治这病了。” 游方郎中看了他一眼,冷漠道:“你要治么?” “哈哈哈,怎么治?”青衫文士笑道。 游方郎中冷笑道:“把头割下来,就好了。” 青衫文士这次不笑了,“我看恐怕有点难。” 游方郎中看向东头,那边原本有不少人过来,但现在明显已经被人拦掉了,街上显得空空荡荡,只有一辆马车在不紧不慢的行驶过来。 游方郎中的眼睛慢慢眯了起来,“你们是什么人?” 青衫文士却已经失去了和他交谈的兴趣。 他慢慢的朝着后方退去,退向了那辆马车。 游方郎中的心中升腾起极为不祥的预感。 无论是那名蓝衫妇女,还是这名青衫文士,他们调戏他所说的那些话,应该只是用来拖延一些时间。 若是在平时,他不会觉得紧张。 哪怕已经埋伏了一支军队在周围,他也有信心能够逃出去。 但此时这名青衫文士在他的感知里已经是很可怕的对手。 这样可怕的对手,此时居然还保持着如此谨慎的姿态,让他根本找不到机会出手偷袭。 马车在距离他十丈不到的地方停了下来,那名青衫文士并未停留,直接朝着东头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他的视线之中。 “天竺人?” 马车车厢里,响起一个很年轻的声音。 听到这三个字,游方郎中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他没有做出任何的回应,手中提着的一个藤制的箱子就像是瞬间变成了投石车投出的石块,呼啸破空,朝着马车砸去。 投出这个箱子的刹那,游房郎中转身便朝着后方那条巷弄掠了过去。 那名蓝衣妇女显然也是对方的人。 对方显然已经在四周布下了天罗地网。 既然如此,从那名蓝衣妇女的所在之处突围,似乎会稍微简单一些。 他的潜意识里,那名蓝衣妇女似乎会好对付一些。 轰! 听到了箱子的爆碎声的刹那,他转过头去看了一眼。 架着马车的车夫没有动。 那箱子就砸在他的头上。 游方郎中觉得就算是铁头,自己全力掷出的这箱子也能给它砸个凹坑出来。 但是碎屑纷飞之中,那个车夫一动都没动,他的头一点都没事。 游方郎中内心深处第一次对自己的实力有所怀疑。 也就在此时,他疯狂飞掠的身体骤然顿住,身上被割裂的伤口,以及真气强行拖曳身体时造成经络和血肉的损伤,造成的剧烈痛楚和惊恐,让他瞬间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嘶吼。 他的衣衫上出现了十余道破口,猩红的鲜血从他身上被割裂的伤口之中不断流淌出来。 他身前原本空无一物的空气里,出现了十余道红色的线。 随着鲜血的滑落,那十余道红色的线似乎要重新归于虚无。 看着那些差点直接将自己割成数十段的丝线,这名游方郎中的身体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 “禁忌丝!” 他根本无法将这种明明已经失传的可怖手段和方才那名蓝衣妇人联系在一起,极度的惊恐让他忍不住再次发出了受伤野兽般的嘶吼,“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戴着铁制面具的顾留白和裴云蕖从马车车厢里走了下来。 铁制面具上带着斑驳的锈迹,于呼吸之间,震荡出青黄色交缠的辉光。 这种铁制面具和那堕落观修士的面具几乎一致,昨夜返回驿站,顾留白说了想要这种面具之后,胡老三用了一夜的时间便给整出来了。 用胡老三的话说,只能凑合着糊弄人。 然而事实证明,只是胡老三自己的要求太高。 看着铁制面具上那令人看着就觉得心生厌憎,宛如会游动一般的锈迹,看着那些浑浊的真气焰光,这名游方郎中瞬间便丧失了理智。 他充满厌恶和恐惧的叫了出来:“堕落观修士?你们竟然敢如此堂而皇之的出现?” 顾留白笑了起来。 这座城里,有些人正为被误会成堕落观修士或是和堕落观修士扯上关系而惶恐不安,但是他不怕。 浑水可摸鱼。 局势搅得越乱,对于那些真正不受混乱干扰的人而言便更为有利。 而且任何人的棋局,任何人在这座城里划定的规矩,在真正的力量面前不值一提。 若只是拥有一个贺火罗,他或许不敢如此肆无忌惮。 但他现在手边可以动用的强者很多,可以借用的力量也很多。 这意味着他可以同时做很多事情来摆布自己的棋盘。 第一百十一章 到处扣黑帽 偩戴着堕落观修士伪造面具的裴云蕖也一点都不怕。 她现在是一天都离不开顾留白。 刺激啊! 论搞事能力,论刺激程度,谁能比得上顾十五? 一到黑沙瓦,就是吐蕃大军屠城。 一到这幽州,就是邹家内斗,就是天竺人阴谋诡计,就是堕落观修士!就是五皇子直接塞个信物过来! 无头菩萨庙那种事情都要往后排。 他还把谢晚的帐直接算在长孙氏头上,想去长安和长孙氏理论理论。 假冒堕落观修士这种事情,哪怕她以前再胆大包天,再放浪形骸,也压根没有想过。 堕落观修士,大隋朝隐匿在皇宫里的修行力量,现今的前朝余孽! 所有修行地的公敌! 堕落观修士出现的地方,那就一定伴随着杀戮和阴谋。 且不管堕落观修士想不想主动杀人,随便哪个修行地的修士只要发现他们堕落观修士的身份,那这些堕落观修士也绝对会直接杀之灭口。 和堕落观修士有勾连的人,等同于谋逆,是要诛九族的。 顾留白假冒堕落观修士这件事,他是天生有优势的。 他孤家寡人,除了点朋友,天生没九族。 不过她裴云蕖现在混得也不差。 她的名字就叫河东孤儿。 和顾十五一起假冒堕落观修士,那可比身中好多刀子碎片,内伤严重的情况下还一起坐着聊天更值得吹嘘! 不对! 她觉得自己不是一天都离不开顾十五。 是半个时辰都离不开! 堕落观修士在世间其余所有修行地的修行者眼中,意味着的就是腐败、堕落、神秘,甚至疯狂。 现在裴云蕖两眼发光的样子,在那名游方郎中眼中就分外的骇人。 这名游方郎中哪里想到有人敢假冒堕落观修士。 他都压根想都不会往这方面想。 想着自己知晓的那些堕落观修士的手段,这名游方郎中瞬间就起了决死的心念。 不顾体内那些经络的破损,深蕴在窍位之中的那些真气,再次疯狂的扭动起来,变成一道道实质般的气流,冲向他的经络,冲向他血肉的细微处。 真气在他的体内疯狂的行走,真气迅速在他的身体肌肤表面流淌。 一道道玄之又玄的气机牵扯着他的真气和周围的空气,闪耀着淡金色的光泽,不断在他的两条手臂上方汇聚。 他的手臂上方,凝成了两条发光的淡金色手臂! 持续的真气牵引,竟是使得空气里不断响起如丝竹断裂般的尖锐响声。 “这人是七品?他这法门怎么如此古怪,已经有了神通的影子。” 裴云蕖瞬间觉得刺激有点过头了。 像她这样身份的人,在长安和洛阳呆着的时候,除了身边的厉溪治和彭青山,她平日里遭遇一个七品都难。 那些知名修行地的七品修行者,要么就是在修行地深居简出,要么就是各门阀的座上宾,平日里在外面好勇斗狠的大多都是五品六品的修行者。 现在可好,除了那堕落观的修士之外,这幽州城的街面上又多了一名七品。 关键那两条发光的真气手臂怎么回事? 若不是她亲眼见过阴十娘和冯束青的一战,知道哪怕冯束青那有些差劲的八品神通在任何方面也都超这两条发光手臂一大截,否则按照她以前的认知,她恐怕就会觉得这人是八品,那她肯定要掉头就跑。 “这是中天竺佛宗密法,这两条真气手臂威力不俗,叫做虚无法臂,无法从肉身动作推测这两条手臂的运行。”也就在此时,贺火罗瓮声瓮气的声音响起。 “那不是比长了四条手臂还厉害。”裴云蕖大皱眉头,无迹可寻最为致命。 贺火罗点头。 听到贺火罗出声的游方郎中却是惊得差点岔了气。 他可以肯定在整个大唐范围之内,能说得出他这密法来历的不会超过五个人,但这人竟然一眼看破。 堕落观的修士,恐怖如斯! 也就在此时,他看到那名蓝衣妇人又出现了。 他心中骇然,两条真气手臂同时挥动,一圈圈肉眼可见的劲气就像波浪一样,以他为中心往外扩散出去。 果然,气浪之中有数道诡异的游丝扭曲不定,就像逆流而上的游鱼。 也就在此时,他背后的肌肤刺痛,幸亏他此时有四条手臂,两只真正的肉掌覆盖着淡金色的真气,迅速往后一拍。 啪的一声炸响。 一支连破空声都没有发出的箭矢被他拍中。 那箭矢上隐然有真气流动,在他的手掌之中发出哔哔啵啵的轻响。 他看都来不及看,因为那名之前老是哈哈哈,脑子有问题的文士,不知何时已经溜到了他左侧的墙上,此时便从墙上跳了下来。 他的手中出现了一道白色的剑光,顷刻间剑光泼洒,白晃晃的一片,根本看不出虚实。 这游方郎中再发凄厉嘶吼。 他两条真气手臂疯狂的在身前狂舞,泼洒而来的剑光瞬间将这两条手臂切割得千疮百孔。 淡金色的真气如同实质的碎屑一般到处飞洒。 游方郎中连连后退,他体内真气毫不吝啬的疯狂涌出,以维持住那两条真气手臂。 他勉强能够抵挡住这文士手中的长剑,但眼睛的余光里,那蓝衣妇人伸手微动,又有阴险无比的细丝在朝着他游荡而来! “你!” 他应付不暇,此时毛都快炸了,但头顶上方,却又有一支不发出声音的箭矢在坠落。 太不讲道理了! 这么多高手! 竟然还围攻! 这游方郎中已经根本应付不来,但偏偏在此时,还有一名女子好像路过般从他右侧的一处院落走了出来。 这名女子认真的看了他一眼,似乎也不能理解他此时的状态。 然而这一眼看过来,这名游方郎中呼吸骤顿,他直觉这名女子即将飞身过来,剑刺他的左膝。 他下意识的闪避,便在此时,他的右侧腰间一麻,却是终于疏漏,被那蓝衣女子的真气游丝刺了一刺。 “你们!” 他两条真气手臂硬生生的击飞了坠落的箭矢,却又挡不住那文士手中的白色长剑。 白茫茫的剑光泼洒而来,瞬间刺中他身上数个大穴。 啪的一声! 他摔倒在地,真气凝成的两条手臂瞬间崩散。 “你们太无耻了!” 这游方郎中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他一生对敌过很多厉害的对手,但从来没有这么憋屈过。 这些修行者,竟如此不讲武德,难道一点羞耻感都不会有吗? 裴云蕖反应也是极快。 她模仿那堕落观修士疯癫的笑,各种嘻嘻的笑,“你是不是忘记了我们是谁?” 堕落观修士! 这游方郎中眼中的愤怒顷刻间消失。 堕落观修士本来就是这般卑鄙无耻! 裴云蕖笑得肚子疼。 四条手臂又怎么了? 四条手臂也打不过四个人啊。 阴十娘一向干脆。 游方郎中还没坐起来,她一步上前,伸手一斩,就砍在他的脖子上,将他砍晕了过去。 多人围殴这种事情,她根本没有丝毫心理负担。 阴山一窝蜂做这种事情,向来都是同气连枝,最最少都是三个对付一个。 不出力怎么好意思拿人头赏金? …… 游方郎中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处于一间阴暗的牢房之中。 阴冷的水汽伴随着腐朽的味道,直冲他的脑门。 有一个好像商贾模样,身上衣衫分外干净的中年男子,笑眯眯的看着他。 他第一时间浑身就起了鸡皮疙瘩。 他直觉这个中年男子十分变态。 因为这个中年男子看着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兴奋。 “你不要过来!” 他下意识的尖叫了起来。 陈屠看着这游方郎中,笑得连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那就要看你老实不老实了。” 游方郎中瞬间崩溃,“我老实,我特别老实!” 陈屠的目光落在游方郎中的身后。 被铁链子困在刑具上的游方郎中偏转过头去,看清两个戴着铁制面具的修士就在那边安静的坐着。 顾留白提起一个葫芦,学着那堕落观修士一样,朝着口中倒了些酒,然后又取出了另外一个葫芦,朝着内里嗅了嗅。 “你叫什么名字,你来幽州做什么?” 鼻孔里嗅到葫芦里散发出来的蛊毒特有的气息,这游方郎中几乎马上就叫出了声,“我叫昙灵藏,中天竺金刚宏门下,此次前来,是为了十三年前一桩旧事。” 顾留白淡然道:“邹嘉南?” “你们堕落观修士,竟然连这都知道?”昙灵藏浑身寒意流淌。 “不要问我,我是要你说。”顾留白转着那个之前被堕落观修士装银屑蛊虫的葫芦,头颅甩动着,摆出些怪异的姿势,“你若是不想好好说,你信不信我先将你弄得半死不活,让你在昏迷之中就将你所知的一切全部招了?” 昙灵藏浑身一颤,连声叫道,“我老实!我说!十三年前,不空大师赴幽州讲经,他接下来准备绕道去河西,再去北天竺,但是他在邹家小住之后,却改了行程,直接赶赴玉门关,于玉门关出关。” “在不空大师前来幽州之前,狮子国普贤法师,我中天竺义德法师在修行之中皆窥得天机,感应到了中土法相宗即将衰败没落,而西域佛宗即将大兴。” “但在不空大师去往幽州之后,义德法师却发现天机有所变动,大唐将会出现一名改变中土佛宗命运的佛子。” “佛子?”听到此处,裴云蕖脑海里骤然出现一个笑嘻嘻的要和每个人亲近亲近的瘦猴,“周驴儿?” “继续。”顾留白语气有些阴森的说道。 “中土佛子若是活着,西域佛宗的气运便会他吞噬干净,所以十三年前西域佛宗有数十名修士来到幽州,但未曾料到不空大师走后,这邹嘉南也被送出关外。” 昙灵藏现在觉得这些堕落观修士大致已经知道了这些事情,只是核实一下,所以他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一五一十的详细说道,“西域佛宗的这数十名修士追出关外,最终寻觅到了护送佛子邹嘉南的队伍,但是在杀死佛子的过程之中,遭遇了一些分外强大的修行者,按照无亲法师和法融法师所述,当时那佛子身在战场之中,受那些强者战斗时真气所冲,应该是生机断绝了。但不知为何,义德法师却并未感到天机扭转,到他坐化之前,他都感应到佛子还活着。” 裴云蕖有些艰难的吞了口口水。 她好奇的不行。 但以她的脑子,一下子就想到了这对于顾留白而言牵扯重大,所以她硬生生的忍住不说话。 顾留白的声音很快响起,“那你们在幽州城里,应该还有不少人手?” 昙灵藏道:“义德法师坐化之前,确定佛子不在幽州,所以这些年西域佛宗并没有什么人在幽州活动,直到三年前我们西域佛子诞生,方才点明中土佛子即将返回幽州,我们西域佛宗才有人陆续前来幽州,现在除了我之外,南天竺和西天竺有两名修士也在幽州。” 陈屠咧嘴笑了笑,“你倒是还算老实,没有扯谎。” 昙灵藏一看他面上兴奋的神色便浑身感觉不对,他垂头丧气道:“出家人不打诳语。” 裴云蕖倒是忍不住了,冷笑道:“那出家人还截杀小孩呢?” 想到周驴儿那种见人就说好的性子,这群人还万里迢迢的截杀,她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昙灵藏叹息道:“事关佛宗存亡,中土佛子于西域佛宗而言,如魔鬼灭世,不得不为。” 顾留白在迷一样的天地里活了很多年,他有足够的耐心,他淡淡的笑了笑,道:“为何确定邹嘉南就是佛子?还有,你说你们西域佛子诞生,你们的这西域佛子,又是什么来头?” “佛子降生时天有异相,百鹊齐鸣。”昙灵藏道,“我等虽无法揣度不空大师,但西域所有佛宗觉得不空大师在那时到幽州讲经恐怕也是得窥了天机,知道中土佛子要出世了。” 这么牛? 裴云蕖都不信了。 周驴儿那瘦猴出生时,天降异相,百鹊齐鸣? 这种事情估计查得到,她决定私底下查一查是不是这么回事。 昙灵藏看着戴着面具的顾留白缓缓点头,便接着道:“我西域佛子,便是义德法师的转世灵童,三年前虽才年方九岁,却豁然开悟,开悟时便已有义德法师对于经典之所以理解,并拥有了能够窥探天机的能力。” 裴云蕖更加不信了。 转世灵童? 扯犊子呢! 顾留白此时却已经出声问道:“所以当年截杀邹嘉南的那些修行者,还活了两个?” “活了俩?” 裴云蕖一时没反应过来。 和转过头来的顾留白眼神一对,她才浑身一个激灵,脑海之中涌出一个不可置信的念头,当时西域佛宗一共来了几十名高手,难道在截杀周驴儿那一役之中,只活了两个? 贺火罗断手差点死去,难道也是因为那一战? 那梁风凝、郭北溪,还有顾留白的娘呢? 一时之间,想到这种可能,她胸中骤然气血澎湃,呼吸变得极为沉重,面上的铁制面具之上,顿时出现无数斑驳的锈迹。 昙灵藏想到那一战的结果,面色越发苍白,“法融法师伤势过重,撑着回到天竺便坐化了,唯有活了无亲法师一个。” “此事在我天竺成了悬案。当时西域那数十名修行者之中,至少有两名演化神通的八品存在,但真正和他们战斗的,也不过六七人而已,但最终结果却是我们西域的那些强者近乎全部覆没,原本我们天竺的修行地比起长安也不遑多让,但那一役之后,损失极为惨重,数十年都未恢复元气。”昙灵藏借着讲述,揣了个小心思,鼓足勇气道:“不知大唐到底是哪处修行地的修行者,竟然强大到如此地步。” 一战断了西域修行界数十年根基。 裴云蕖心中热血难以平息,她转头看向顾留白,却只听顾留白诡异的一声笑,“既然是我等在管这桩事情,你说除了我们这处修行地,大唐还有别的修行地有如此强横吗?” “堕落观!” 昙灵藏脑中就如有一道闪电劈过,笼罩西域修行者数十年的疑团阴影,竟在这一刹那被劈得丁点不剩! 是了! 除了堕落观这般诡异而强大的修行地,哪里还有那般强大的修行者! 光是见了今日这些人的手段,就足以知晓堕落观是何等的强大。 “……!”裴云蕖又再次见识了混账东西的狡诈和阴险。 这一口大帽子就直接盖给了堕落观。 这昙灵藏要是出去一说,那整个西域就直接变成了堕落观的敌人了啊。 堕落观现在哪怕靠山真的就是长孙氏,那也有点吃不住吧? 这么一想,她心里面就知道这顾十五肯定还有后手,肯定是要将这昙灵藏设法弄出去。 厉害了! 昙灵藏此时震撼不已,忍不住就道:“你们堕落观不是视李氏为敌么,那为何要和我们西域佛宗为敌?” “桀桀桀…” 顾留白疯癫般大笑,就连手中的酒葫芦都似乎拿错了,拿着那蛊毒葫芦就对着面具上的嘴孔来了一口。 这般诡异的姿态让昙灵藏浑身都发毛。 顾留白脸上的面具锈迹扭动,他怪笑道:“我们和大唐皇帝再怎么争,也是我们中土的事情,如何轮得到你们插手,我们和大唐的佛宗对不对付,那也是我们自己的事情,又轮得到你们来夺我们的气运?这佛子,要杀也是我们杀着玩,又岂能容你们放肆。” “我丢!”裴云蕖真的震惊。 她自觉也算会演戏的了,但和顾十五这番演技一比,她简直就是个渣渣。 这些话语,她听上去就觉得天衣无缝,真像是一个堕落观的修士所能说出来的狂妄之语。 “这些堕落观修士,也真乃是世间极致的人物,也只有如此极致偏激的性情,才能拥有那般可怕的战力。” 昙灵藏不只是信了,他还真的很佩服! 他觉得放眼整个西域,除了义德法师转生而成的西域佛子,其余众生,没一个这般极端,没一个这般纯粹的。 顾留白斜着眼睛看着昙灵藏,“那你们不是好歹回了一个人回去,这人居然搞不清楚和他们对敌的修士的路数?” “风雪之中,数名八品修士施展神通大战,天地无光,连真气的辉光都被吞噬。即便的七品的修行者,也根本无法窥探八品修士真气之中的真容。无亲法师只是说,别说修行者到底什么路数,便是到底有几个人都分不清楚,那恐怖的威能,几乎瞬间就将方圆数里的范围之内化为修罗场。那些大神通者交战时,随便崩碎的一道剑光,都可以让一名七品的修行者命丧当场。” 裴云蕖听得心神激荡,宛如身在那一场大战的风暴之中。 黑沙瓦一战已经足以让她青史留名,但她恨不得自己是当年参加那一战的强者。 那才是真正的杀得天昏地暗,星月无光。 “杀了你们这么多人还敢来,你们真是头铁啊。”顾留白幽幽的声音响起。 …… “你头也挺铁的。” 刚审完昙灵藏,走出这间私牢,裴云蕖便看着顾留白,语气异常冰冷的说道。 顾留白顿时觉得这味道不对,“我怎么头铁了?” “上次在黑沙瓦,你答应过我一件事,今后都不骗我。”裴云蕖用看着陌生人一样的目光看着顾留白,“顾十五,我平日里不和你计较,但不代表我笨,好骗。这样的一战,你一直瞒着不和我说,你还说没骗我?” “我真没骗你。”顾留白沉默片刻,缓缓说道,“这些我也是第一次才听到,我知道你现在和我一样怀疑贺火罗是那一战的幸存者,但是他当年为何断了一臂,为何重伤垂死,我却压根不知道,因为他也从不和我说这个。我只是听说他命大,差一点就被狼吃掉了。” “这种事情竟然瞒着你?”裴云蕖瞬间选择相信顾留白,心情顿时就明媚了,但就是不能理解贺火罗为什么这么干。 “救周驴儿回来的时候,我还没记事,我记事时,周驴儿就在我身边了,贺火罗也一直就在冥柏坡。”顾留白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要么那时候我太小,生怕我说漏嘴?但之后我问起的时候,贺火罗也一直不愿意说,我就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了。” 裴云蕖眉头紧锁,“那要不要现在找贺火罗来问问,我们都知道这件事情了,他没有理由不说吧?” 顾留白觉得可以试试。 贺火罗就在马车车头上坐着。 像个尽忠职守的马夫一样。 “昙灵藏我们审完了,你是因为当年的那一战,受了重伤?”顾留白非常的直接的问道。 贺火罗点了点头,道:“是。” 顾留白倒是没想到他这次竟然回答得这么爽快,下意识便说,“那之前为什么不说?” 贺火罗瓮声瓮气道:“没法说。” 顾留白皱眉道:“为什么没法说?” 贺火罗道:“你娘不想让你知道她的身份,怕影响和耽误你将来的选择。” 裴云蕖看着顾留白,顿时满意加忏悔。 顾十五是好人。 错怪他了啊。 给他点什么补偿呢? “影响和耽误我将来的选择?”顾留白咀嚼着这句话,他忍不住苦笑了起来。 贺火罗点头道:“她的身份,她的过往,她和人的恩怨纠葛,在她看来都是她们那一代的事,她不想让你觉得你是她的传人,然后去陷入她和她宗门的那些恩怨纠葛。” 顾留白安静下来。 这就是她离开这世间之前,和他所说的,你走你自己的路? “看来我娘以前是个挺惹麻烦的人,她和她的宗门也一定很能惹麻烦。” 他突然又笑了起来,“她不想她的麻烦弄到我的头上,也不想我站在她的立场去纠缠她的那些恩怨,但是我还是好奇她做过什么事情,是什么样的人。” 贺火罗看着他,道:“我发过誓言,不会说也不能说的,你今后自然会明白。” 都说到这份上了还不说! 裴云蕖心里麻麻皮。 但是她看着贺火罗,眼睛里却全是崇拜和尊敬。 当年那一战的幸存者啊! 那是何等的存在。 顾留白倒是没太过纠结。 在关外那种乱地,太过纠结的人死得快。 而且贺火罗这也相当于承认了他们就是当年这一战的参与者。 一个谜团,至少已经扯出了一根线头子。 顾留白知道贺火罗不肯说,他便也没什么好问,但裴云蕖却是想到了那个转世灵童,忍不住问道,“那个昙灵藏说他们西方佛宗出了个佛子,是义德法师的转世,这种事情是真的假的?” 贺火罗道:“有真的也有假的。” 换了别人,裴云蕖现在肯定一个混账东西骂过去了,但面对贺火罗她却是虚心的很,道:“请赐教。” 贺火罗瓮声瓮气道:“佛子是真的,转世是假的。” 顾留白知道裴云蕖听了也未必完全理解,便认真解释道:“佛宗的人最会玩虚虚实实的手段,西域的某些佛宗,就喜欢偷偷的挑选好一些传人,从极其年幼时开始传经教导,再从一大批人里面挑选出一个最优秀的,到了坐化前便故意说自己将在哪里转世,让人去那边接引,其实早就是准备好了。以便于他们权力更替时不出乱子,迅速建立威望而已。” 裴云蕖鄙夷的笑笑,这不就和这边的皇帝号称是真龙天子一回事? 这龙要是能趴在女子身上生个娃出来,那女子的身子该结实成什么模样。 “周驴儿是佛子这件事,那是真的?”顾留白却又瞬间凝重起来。 贺火罗异常干脆的点头,“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