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鹿记顾留白裴云蕖小说免费阅读笔趣阁》 引子 长安入秋的时候,玉门关外的鹭草驿是极美的。 尤其是日出时分。 天边的天山和金山相继在黑暗之中显出轮廓,银白色山体渐渐朝着金黄色转变。 那些金色的光亮就像是从这两条巨大的山脉上散发出来,渐渐充斥于一望无际的荒漠和沙海。 荒芜、苍凉是此时的主旋律,站在驿站外的栈道上朝着远方眺望时,天空似乎触手可及,但巨大的孤独感却又往往如潮水般席卷而来,整个天地之间,就仿佛只剩下了自己独自一人。 然而每当被这种感觉侵袭,无法承受时,只要将目光收回,便又可以获得片刻的宁静。 清澈的溪水灌溉出了连绵的草甸,又汇聚成幽清的湖泊。 十几座宅院组成的驿站矗立在湖边,疯长的蒲草轻易的淹没栈道之外的道路,这种被当地牧民称为鹭草的青草和长安人所说的鹭草并非同样的事物,它只是拥有细长的草丝,不会开花,但在清晨的微风里,无数的青丝随风摇曳,触碰着栈道的栏杆,发出沙沙的响声,显得无比温柔。 湖水里的芦苇倒是会开很大的白花,那些白花就像是白狐的尾巴,倒映在水中,又轻易的与碧蓝天空中的白云纠缠不休。 清澈见底的湖水里不见游鱼,却有很多种青蛙,可能水太寒冷或是蛙类太多的关系,明明被翠绿的蒲草和芦苇团团包围,鹭草驿里面却没有任何的蚊虫。 许多白色的鹭鸟在远方银色的山体彻底变成金色的时候便出现了,它们不喜欢和大雁一样成群结队,往往是单独的在水泽之中跳跃、飞翔,显得无比自在。 它们给鹭草驿增添了蓬勃的生气,却并不吵闹。 鹭草驿最中央的一座宅院是架在水面上的,有一间屋子尤其像漂浮在水面上的画舫。 一袭锦衣的谢晚就坐在这间屋子的窗边。 他靠在窗沿上,一只手搭在窗外。 他的手指距离水面有些距离,只是他手指随意地缓缓划动,手指倒映在水面,倒像是他的手指已经触碰到了湖中深处。 水深处,柔软且长的水草不断摇摆,就像是拥有美妙身姿的妇人在随着他的手指跳舞。 远处巨山的苍凉在此处化为独占的静谧,这是绝大多数长安的年轻才俊都没有机缘见识的景象,若是换了他们在这里,必定欣喜若狂,要痛饮美酒,在驿站的墙壁上题满诗句方可罢休。 这些年轻才俊会想到底是何等的妙人,才能将驿站建在这种美好的地方。 在别人的眼中,富有才名的谢晚自然是这样的年轻才俊。 然而那只是在别人的眼中。 他非但不会那么做,还会觉得那些人很可笑。 就像站在山顶的人可以轻易看见草原的辽阔,处在他这个位置的人,可以轻易看清一些事物的本质。 选了这块地方的妙人,只不过是费尽心思要讨好谢家的投机取巧之辈。 这个本不该出现的驿站,早就已经超越了大唐帝国补给的极限。 在那些年轻仕子的眼中,它或许能代表着大唐的态度,然而或许到了明年的冬天,这个驿站就已经消失。 不会有军队驻扎在这里,更不会有大量被流放的囚犯过来建造边城。 这个驿站存在的最大意义,便是为他的履历增加浓墨重彩的一笔,让他在这里获得大量的军功。 这会让人觉得他们这样的门阀子弟依旧是大唐的中流砥柱,并非依靠祖上的荫庇才享受着荣华富贵。 回去之后,他还会有很多首描绘边塞风光和将士的诗句流传出去,他的才名会获得更多年轻仕子的真心敬佩。 他的身边始终养着那几个会写诗的读书人,谢家提供他们的用度,若是这些人做出好诗,那勾栏听曲的费用也会大大增加,当然这些诗的署名都会是谢晚。 他将来的妻子,要么是来自河东柳氏,要么是来自河东裴氏。 那些所谓的年轻才俊们渴望一生都得不到的,就像是天上星辰一样的东西,他天生就有。 唯一的遗憾是,对于他这样的人而言,人生绝大多数时候是无趣的。 因为常人所经历着的,根本不知道的未来,在他的世界里早已经注定了结果。 过去很多年如此,将来亦会如此。 人和人之间,天生就有着巨大的差距,就如此时的长安已经遍地黄叶,远处的天山脚下的荒漠里已经孕育着暴风雪,而他所在的鹭草驿处在寒风无法吹拂到的谷地,一个月之后,青草才会开始枯黄。 第一章 玉龙鳞甲舞 大风,穿骨子的冷。 阴霾的天空里铅云翻滚,牵着一头老骆驼的罗青下了一个垭口,鹅毛大雪已经扑头盖脸落了下来。 这个时候他看见了一桩怪事。 前方道侧居然有一个少年在挖坑。 那少年约莫十四五岁,和同龄人相比稍显瘦弱,穿着一件油腻腻的羊皮袄子,隔着老远就可以看到他的脖子里一层黑漆漆的皮垢,恐怕有两个月没洗过澡了。 不过他的气力不俗,而且这挖坑的活一看就常做,有一股子巧劲,被冻得坚硬的泥土给人的感觉倒像是豆腐一般软嫩。 关外这一带的黄沙碎石地在九月之后,种什么都长不出来,连牧民都不会在这一带停留,尤其在这种暴风雪的天气里,在这种地方挖坑,那真的是活见鬼。 罗青原本心情不错,惦记了大半年的东西终于得手,想到那具温软如玉的雪白身子,他心里头还是一阵阵燥热,这鬼天气里赶路虽然苦了点,但好歹接应他的人很快就能碰头,那群人还带了两头羊,到时候宰了用雪水一煮,滋味绝美。 眼下这少年虽然自顾自的挖坑,但给他的感觉就像是煮好的羊肉汤上面突然飞来了一只苍蝇,虽然还没掉锅里,但给他的感觉已经很不舒服。 “小子,你他娘的在挖啥好货呢?”他拍了拍鞍座上挂着的长刀刀把,冲着少年不怀好意的叫道。 “埋你用的。”少年停了下来,抬头打量着他的身材,道:“三个回鹘钱,我保证把你埋得好好的。” 罗青看到这少年五官生的很好看,说起话来是长安一带的口音,不过这少年的眼瞳闪着淡淡的绿光。 “唐人和胡人生的娃,有点意思。” 看着少年脸上认真的神气,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小子你年纪不大,口气倒是不小,你知道我是谁吗?” 少年点了点头,微微一笑,道:“罗青,原濛池都护府步兵校尉,曾率七百众大破延陀部两千敌军,后因贪墨军资和虐俘获罪,三年前到玉门关之后脱了军籍,帮商队押镖,上月和马贼里应外合,劫了自己的商队,还奸杀了商队首领的妻子,而且那商队首领还是你的同乡好友,之后事发,你从瓜州一路辗转逃到此地,边军多次截杀,你毫发未损,边军反而折损了四十一名好手。按我来看,若论战力,玉门关这边边军里面,单打独斗能赢你的,一个都没有。” 罗青缓缓皱起了眉头,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刀把,,“小子,你到底什么人,既然知道我的路数,还敢在我面前装神弄鬼?” “不要误会。”少年诚恳的笑了笑,道:“我叫顾留白,不过一般人都叫我顾十五,我不杀人,我在冥柏坡一带做生意,我的价格很公道,冥柏坡一带死掉的人几乎都是我埋的,我埋的人,尸骨绝对不会被野兽刨出来。” “冥柏坡埋尸人?”罗青一怔,他仿佛听好几个人说过这个名号,这个什么冥柏坡埋尸人在这一带本事很大,好像不只是能够帮人收尸,还能解决很多麻烦。 那人是眼前这个少年?他兀自有些不信。要收自己的尸,那他更是一万个不信。 风雪又大了些。 沉默了一会的罗青突然又笑了起来。 他一甩手,丢了四个方孔铜钱过去。 顾留白伸手接住,道:“多了一个。” 罗青伸手拍了拍身侧刀把上的雪,道:“聊几句?” 顾留白想了想,道:“也行。” 罗青眯着眼睛看着他,道:“小子,你的意思是知道有人要在此地截杀我,而且你觉得我必死无疑?” 顾留白道:“是。” 罗青舔了舔干裂的唇角,冷笑道:“你说你是冥柏坡一带的生意人,我不管你是什么路数,做的到底是哪一行的生意,但你既然知道今日我会走这里,若是真有人在这里截杀我,那在我看来,你和此事也脱不了干系,那按照我的规矩,我若是死不了,那我就把你抛这坑里。” 说话间,他一直都在看着顾留白的神色变化,但顾留白的神色没有什么太大变化,只是十分干脆的说道:“可以。” “赌命的钱你就敢这么轻松的接了?”罗青眼睛里迸发出戾气,“好大的胆气。” 顾留白朝着罗青后方看了一眼,说道:“你知不知道大唐最近设立的驿站距离这里只有不到七十里?” 罗青冷笑起来,“你说鹭草驿,那里哪里来的追兵?” “鹭草驿那边也有人给你消息?”顾留白皱了皱眉头。 “小子,你他娘的居然还套我的话。”罗青沉下了脸,伸出右手,慢慢拂去刀把上的雪花,“你现在给我说说,杀我的人在哪?” “来了。”顾留白拍了拍身上的雪,平静转身。 这个时候雪落得更紧。 高空之中狂风呼啸,雪片漫空飞卷,就像是有一条披着玉鳞的巨龙在狂躁飞舞。 道路都看不清了,但一道白色的身影却凸显出来。 罗青的眼睛眯了起来。 竟是一名身穿白衣,头戴笼纱笠帽的女子徒步而来。 她走的很快,远看就像是在飘一样,在风雪中,就像是来自荒漠深处的孤魂。 然而隔得近了,却看到这名女子居然身穿白色的貂鼠皮袍子,这种皮袍子很贵,很厚实,足以抵御这种大雪天刺骨的寒意,然而即便如此,这名女子依旧显得特别高挑,身材极佳,丝毫不显臃肿,在这种时候都让人觉得风姿绰约。 若是让此女身穿胡姬紧身舞袍,不知又是何等光景。 罗青心中方生出这样的念头,却听到顾留白问道:“好友的妻子,滋味分外好吗?” 罗青的手落在了刀把上。 他看了顾留白一眼,不明白他这个时候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求财不害命,为了钱财出卖朋友也算了,但贪图好友妻子美色,害了整一支商队五十多人的性命。这事情就做太绝了。”顾留白平静道:“你又是大唐边军出身,要是你以后还能活着在别处潇洒,大唐边军的脸都不知道往哪放。我娘反复和我说过,做事不能太绝,否则必定短命。” 听着这些话,罗青心里压着的戾气反而燃了起来。 “你没试过吗,那滋味可真是分外的好。那眼神恨不得撕了我,但下面还不是咕叽咕叽的声音?”他戏谑的笑了起来,目光死死的盯在快步行来的女子身上,那女子身穿的貂鼠皮袍子是窄袖式样,她的双手怕冷般缩在衣袖之内,身上不见有什么兵器,但按照他的经验,越是看不见明显的兵器,便说明对方极有可能用的是一些诡异的奇门兵刃。 “不知天高地厚的娘们,报上名来!” 他发出一声暴喝,那女子却不回应,风声之中就连她的脚步声和呼吸声都听不见。 他也不再多问,右手拔刀,左手在身后披风中一摸,却是掏出了一面黑色的圆形皮盾,接着手中长刀迅速而有力的在皮盾上敲击起来。 咚!咚!咚!咚!…… 这皮盾有寻常伞面大小,极为坚厚,弯刀敲击上去,竟是发出战鼓般的宏亮声响,每敲击一次,罗青的喉间就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一种狂野凶煞的气息,在他体内迸发出来。 方圆一丈之内,风雪竟不能进。 毫无征兆,那女子的脚步突然加快,只是刹那之间,那女子的脚步声清晰的震响四野,甚至比他的敲击声还要响亮,她的身体就像是一片巨大的雪花飘飞起来! 唰! 也不见她如何拔剑,她手中突然出现一道夺目的剑光,发出摄人心魄的破空声。 罗青冷笑一声,身周的气息仿佛凝成实质,风雪之中就像是有一个透明的光团将他包裹在内,他左手皮盾朝着那道寒光迎去,忽然觉得不对,猛然侧身。 噗! 一枝羽箭射中他的后背,只差数寸未中他的心脉。 剧痛自背上传来,罗青却反而看着前方的白衣女子狞笑起来,他身上筋肉不断炸响,体内真气流转,深入血肉的箭矢竟是自行退了出来。 气劲在他身周翻滚,寒冷的空气反而如同沸腾一般。 “你们以为这样就能杀得了我?” 他狞笑声刚刚炸响,手中的皮盾已经毫无停顿的磕击在女子的剑上。 咚的一声闷响,女子手中的长剑竟被他直接磕得脱手飞出。 然而也就在此时,他心中陡然生出不妙的念头,眼睛的余光里,女子原本空无一物的左手之中,似乎有一道若有若无的霜色迸射出来。 一道凉意骤然涌起在他喉间,就像是他呼喝之中,有一道凉风乘机贯入。 “霜剑!” 他骇然出声,喉间出现了出现了一点白色的痕迹,白色痕迹迅速扩大,变成一团白色的冰霜。 他体内的气力也似乎瞬间被抽空,气血被绽放在体内的寒意冻凝,令他的身体不由自主的僵住。 “怎么这么快?” 罗青心中充满荒谬的感觉,明明已经中剑,但感知里,这个时候才感觉有一柄剑轻易的刺穿了他的身体,剑身还在他的体内慢慢的退出来。 一切都似乎比这一剑慢了很多,连意念都似乎落在了后面。 “霜剑之主,果然是大剑师!” 在接下来的一刹那,清晰的意识才似乎返回到了他的身体里。他才醒觉自己强横的血肉和真气,在这一剑之前如同不存在一样,这女子的真气修为,都比他高了不只一个境界。 是不是有病? 他此时甚至没有感到太多的恐惧,只是觉得对方的脑子是不是有问题。 世间最顶尖的修行者,长安都没有几个的大剑师! 闭着眼睛随便刺一剑就能杀自己的大剑师,为什么还要派人埋伏射自己一箭,为什么交手的时候,还要用一柄伪剑惑乱自己的感知,让自己砸飞? 玩呢? 他心中委实无法接受。 但更让他无法接受的是,此时居然还有人在说风凉话。 顾留白在一边感慨的说道:“我就说你要被埋在这里,结果你还不信,还要吓唬我。” 「新书上传啦啦啦,各位书友不要忘记收藏、投票啊。我新书写了好几个开头的,到时候我会把别的开头发我微信公众号上,有兴趣的可以加我的微信公众号wuzui1979,这几天我都会把其余开头发在那里的。有什么看法大家可以聊,保证真人回复。」 第二章 阴山割头人 罗青真的很想砍死他。 但是他已经没有了力气。 砰! 他就像是被人伐倒的木头一样,连人带刀摔在地上。 顾留白以为罗青就这样死了,但摔下去的罗青居然扭动着身体,强行调起了一口真气,又双手捂着喉咙强行坐了起来。 “别诈尸了,抓紧点让我埋了不行吗。”顾留白叹了口气。 “好快的剑。”罗青没法理会这个能气死他的少年,他死死的盯着身前的女子,他说话的声音很古怪,就像是喉咙里卡着一块冰块,“居然是阴山一窝蜂…你们居然早就到了关外,这就是传说中的霜剑…原来真的是大剑师,居然是一个女的。” “并非剑快,只是出其不意。”女子说道。 顾留白眼睛一亮,这女子说话的声音异常动听,比他挂在屋檐下的风铃发出的声音还要悦耳。 罗青差点直接被气死。 这还不快? 还出其不意? 大剑师还要让人偷袭射一箭,还要用一把伪剑,这是人做的事情吗? 但他还有最后一个心愿,他死死的掐着自己的喉咙,吊着最后一口真气,“死在你的手下我也不冤,只是能不能让我看看你长什么样…我想看看杀我的人长什么样。” 女子并不多言,直接将头上的笠帽摘了下来。 顾留白愣住。 这女子身长,没想到她的脸也很长。 她的身姿绝艳,声音也异常动听,但她偏偏生了一张长长的马脸,五官也很难看。 “我…你…”罗青的眼睛鼓起,他双手挥出,似乎气愤的要拍打什么,但这一下却让他失去了生机,砰的一声往前栽倒在地。 顾留白看着重新戴上笠帽的女子,忍不住摇了摇头,道:“真是绝了,这下他是真的死不瞑目。” 女子道:“你知道我是故意的?” 顾留白叹了口气:“这人好色胜过爱财,觉得你必定是人间绝色,死到临头还想看看你长什么样,结果…” 说到此处,他也不再说下去,女子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不过她似乎不在意自己的相貌如何,平静道:“结果看了不如不看,临死还懊恼的要死。” 顾留白虽然觉得这名女子的五官好像随意捏出来的一样,但人却很有意思,他忍不住笑了笑,道:“话是不错,不过我收了他的钱,该埋还是要埋一下,话说回来,你霜剑刺出的这个伤口现在不流血,等会动他的时候,血会不会突然喷我一身?” “今天你走运,我们杀的人,我们会收拾,不用你埋了。”女子抬起头来,似乎在看向顾留白的身后。 顾留白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看了好大一会才看清有一个人正在那片山坡上小心翼翼的走下来。 暴风雪里,一开始连那人是男是女都看不清,再过了一阵,才隐约看清那似乎是个弯腰驼背的老妇人。 老态龙钟的样子,走得很慢,好像随时都会摔倒的样子。 但顾留白却看出了异处,他越看,眼睛就越亮。 “你是梁风凝的人,他现在何处?”白衣女子的声音响起,她的声音委实很好听,暴风雪都遮不住的悦耳。 顾留白转过头看了她一眼,“不急,等我先把他埋了,再带你过去看看。” 白衣女子看了一眼正下山的那名老妇人,道:“我们的人会埋了他的。” 顾留白摇了摇头,“我都收了他的钱,我得把他埋好。这里的胡狼特别会刨坑,不仅上面要压大石头,下面也要垫两层石块。而且我也不好意思让前辈给我干活。” 白衣女子看着死不瞑目的罗青,冷笑道:“这种人也值得你如此上心?” “我娘说过,人死如灯灭,这人一死,他过往的罪孽和他这尸骨就没关系了。死人就是死人,没有好人坏人。”顾留白认真解释道:“我娘还让我牢牢记住,无论是在关外还是在别的地方,信誉最重要,要是对这种人都不轻贱,那每个人都知道你是一言九鼎。比如这埋尸的生意,费这么大力气得三个回鹘钱,看起来是亏的,但这个生意,是让别人知道有我这么一个人。只要从这一带经过的人,看到我埋人的石堆,就知道我说话一定算数。这里的每一个坟头,那就都是我的招牌。” 白衣女子淡淡的说道:“放心,她埋人埋的很好,你现在只需带我去见梁风凝。” 顾留白道:“你也放心,我把梁风凝也埋的很好。” “?”白衣女子转头看着他,“你信不信我现在一剑杀了你?” “我不信!”顾留白笑眯眯的看着她,回答得简洁有力。 白衣女子一怔,方才罗青怀疑她有病,现在她怀疑这少年脑子指定有什么问题。 “阴山一窝蜂,我虽然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叫这样一个好像很不入流的名号。但综合所有案宗来看,你们应该是大唐立国以来最厉害的一群割头人。”顾留白一副看穿了她的模样,微笑道:“阴山那边原本流寇多如牛毛,十年之前是大唐逃犯的首选之地,但这十年之间,边军认为难缠的流寇被你们杀得差不多了。光是记载在案的割头赏金,你们就拿了四百多个,真正的杀人如麻。不过这四百多个都是那种罪不可恕的,连个被逼无奈的可怜人都没有。” 说到这里,顾留白一副很无辜的模样,“我又不是恶人,你们应该不会坏自己的规矩,更不至于恩将仇报,而且我又没说瞎话,梁风凝也是我埋的。” 白衣女子沉默了一个呼吸的时间,声音微寒道:“你说他死了?” 顾留白道:“对,五年前就死了。” “五年前就死了,那这五年来这里边军的接头人是谁?”白衣女子直视着顾留白,“给边军传递军情的人是谁,此次和我们联络的人又是谁?” 顾留白有些无奈的说道:“我这么不像接头人吗?” 女子一时没有出声,沉默片刻,然后道:“你今年几岁?” 顾留白道:“再过二十三天就刚好十五。” 女子的声音顿时又有点冷了,“所以你是说九岁不到,你就成了这里的接头人?” “对,我娘说过,马齿徒增,有志不在年高。”迎着女子明显不信,已经有些杀意的目光,顾留白又认真的补充了一句,“我八岁的时候就能帮忙挖坑埋人了。” 顾留白说话的时候缩起了脖子,防止风雪从领子缝隙往里灌。 雪下得太大了。 就这一会,地上的雪已经积了一层。 “梁风凝就葬在那片坡上。” 他朝着不远处东边一个山坡点了点,那个山坡已经完全变白了。 “等会有个我的人要从那边过来,帮我打听消息的,你们千万不要对他动手。” 白衣女子看着风雪里显得很模糊的那片山坡,沉默了数个呼吸的时间,道:“梁风凝的死讯你为何不上报?” 顾留白说道:“当时我要吃他的军饷啊,不然我怎么活得下去,哪怕我哭着喊着我能接替他,边军谁能相信一个九岁十岁的人能行?” 白衣女子没想到他居然如此理直气壮,顿时忍不住提醒道:“冒领军饷,可是重罪。” “罪不罪的,那也得先活下去啊。”顾留白一副你不当家不知道柴米油盐贵的表情,“更何况这些年我干得不错,不然那些边军也不会按时按刻就让人带军饷过来。哪怕事情败露了,我想按照那些边将的脾气,要么只当没发现,要么反而将我调回去重用。” 白衣女子也不在这件事上和他纠缠,问道:“梁风凝怎么死的?” 顾留白道:“被人杀的。” 白衣女子道:“是谁杀了他?” 顾留白道:“我娘。” 白衣女子又怔了怔。 “你是想给他报仇?”顾留白眼眸深处出现了无法掩饰的悲伤,“没必要了,我娘也死了两年了。她就埋在这坡顶上,也是我埋的。” 白衣女子转头看向那片山坡,她似乎都感觉到了那种悲伤。 “我刚刚探了探罗青的口风,他知道鹭草驿那边没有人追来,所以这桩事情很有问题。”少年却似乎瞬间就调整了情绪,和她解释道:“我让人去打听接应罗青的那帮人了,一会就能到。” 白衣女子平静道:“生怕我们对付不了接应他的人?” “我倒是真没觉得你们对付不了。”顾留白摇了摇头,道:“军方派你们来当然是想杀鸡儆猴,鹭草驿刚开,这群人敢来距离鹭草驿这么近的地方接应罗青,这群人必须死。只是不巧的是,我之前打听到了一些事情,若是和我猜测的一样,后果会很严重。” 白衣女子第一时间没有问会有什么严重后果,只是说道:“你是不是一直怀疑这边的边军有问题,所以你才想要在杀死罗青之前,再探探他的口风?” 顾留白认真道:“问题真不是一般的多,傻子都能看出好多问题。” 白衣女子看了他一眼,道:“为什么我只看出一个问题?” “?”顾留白想笑,想说有可能你就是那个傻子,但想着自己绝对挡不住她的一剑,他就强行忍住了,道:“你看出的是哪个问题? 第三章 冰雪净聪明 白衣女子极为干脆道:“罗青能够逃到这里就不正常,你之前给我们传递的情报之中就详细说了,这边的唐军游击刚刚发现那商队之中有人临死丢在草丛的血书,不久之后,在关内没事人一样的罗青就突然开始逃亡,那时候追捕公文都还没有下放。” “对,这是一个问题。”顾留白忍不住笑了笑,道:“肯定有军中高层牵扯其中,有关这支商队,军方都几乎没给我什么线索,我之前传信过去,想要知道罗青在边军和谁交好,这两三年之中和他来往密切的都有什么人,但迄今为止,边军那边除了些废话之外,没有提供给我任何有用的情报。” 白衣女子并未着恼,只是平静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问题?” “军方连那支商队押运什么货物都不告诉我。”顾留白收敛了笑容,认真道:“大唐的边军推些人出来敛财也很正常,毕竟绝大多数人觉得吃苦不能白吃,但是要做什么样的生意,才能积累起让外族数百里疾驰来救的交情?更何况他还已经暴露了,按理来说他就没有多少救的价值,杀了他,再推一个人出来才是正常的处理手法。” 白衣女子点头道:“还有么?” 顾留白看着她不像生气的样子,便彻底放了心,道:“有,比如说军方不让你们和我事先碰头…” “是我们故意不和你提前碰头的。”白衣女子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顾留白一愣,“是你们故意的?” 白衣女子点头道:“还不是因为你给我们的情报让人一眼就觉得边军高层有问题?你自己都是边军,我们不得不提防。” “这口锅就扣我头上了?”顾留白懵了,“我告诉你们的情报,然后你们觉得我有问题。然后你们半个月前就到关外了,就一直隐匿行踪,不和我联络?” 白衣女子固执道:“大唐的边军都是只认军令不认交情的。” 顾留白胸闷道:“梁风凝是正二八经的边军,我又不是。” 白衣女子道:“我们之前又不知道。” “算了,你赢了。”顾留白口头说女子赢了,心里却较劲起来,道:“让你们分开截杀罗青和接头的人,有问题。鹭草驿那边也有人给罗青通风报信,更是有问题。” 白衣女子想了想,老实道:“鹭草驿那边通风报信和边军通风报信不是一回事吗?” 顾留白故意卖弄道:“鹭草驿本身就不正常,大唐军方根本没能力在那个地方建立要塞,那它的出现是为了更快捷的传递军情?这边的军情都是我经手,它的出现对我没好处,需要它作甚,而且我已经打听出来,现在镇守鹭草驿的人是从关中直接调过来的,他们和这里的边军不是同一路数,他们怎么也会和罗青有关系?” 白衣女子听懂了,“不错,很大问题。” 顾留白越发有些得意,道:“所以我留了个心眼子,先打探打探接应他的人,我和你们说啊,你们先不要动手...” “已经动手了。”白衣女子道:“估计现在赶来接应罗青的那些人已经死了。” 顾留白一怔,“不是啊,不是说好在刺骨沟才动手?” 旋即他反应过来,无语道:“就是因为你们也留了个心眼子,通过我给你们的军情,觉得我也可能有问题,然后就提前动手了?” 白衣女子估计也因为这个逻辑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但似乎又有些不服气,道:“我们杀完人就回阴山,干净得很,你做这些节外生枝的事情,有什么好处?” “不是好处不好处,是我得保命啊。”顾留白拍着自己的额头,无语得都笑了,“恕我直言,让你们做这件事固然是你们做事牢靠,从不失手,边军也找不到比你们更强的人,但在我看来,最关键的是你们不算边军,你们和边军的高层没什么关系,就算你们发现了什么惊天阴谋,也没什么路子捅上去,我现在担心的就是和你们一起被灭了口。” 白衣女子嘴硬得很,“谁能灭我们的口?” “是是是,你就是厉害…”顾留白气苦道:“到时候有事情别丢下我不管就好。” 白衣女子突然眼睛一亮,“我发现一个问题。” 顾留白问道:“什么问题?” 白衣女子道:“杀罗青的地点我并未通知你,你怎么知道我们会在这里动手?” “还不是因为你们有这种怪癖!”顾留白看了一眼已经无语死了的罗青,道:“我看过所有你们的卷宗,类似这种刺杀单人的案例,你们杀的十个人里面,至少有八个人是背部中箭,而且都是逆风高处施射,背后中箭,然后死于剑伤。” “真的没见过你这种大剑师,明明随便刺他一剑就死了,还非得整这些东西。” 顾留白道:“我要不是亲眼所见,还真的不知道你玩的这么花,总之罗青走的这条道上,符合你们这种怪癖的地方,就只有这里。” 白衣女子一怔,“你为什么能看到那些卷宗?” 顾留白得意道:“拿了这么多年军饷,收买点人还是可以的。” 山坡上的驼背老妇人终于走近了。 她披着一件厚罩袍,袍子色泽是砂石色,满脸皱纹,面目十分和善,一点也没有什么厉害人物的气势,过来时的样子和那些山里砍柴回来的老妇人都没有什么区别,和他目光相对的时候还冲着他笑了笑。 她看上去很老,一口牙齿却很整齐,而且很白很密。 还有她背着的东西煞是显眼,是一具很大的弓,比常见的弓至少长出一半。她还背着一个很破旧的鹿皮箭囊,鼓鼓的,里面应该是箭矢,但箭羽都不露出来,就像是塞了很大一捆干柴在里面。 看见她朝着自己笑,顾留白马上就认真躬身回了一礼。 白衣女子看着他认真施礼的样子,心情怪异起来。 在这种大唐根本无法管辖的关外乱地,要将一些有用的军情及时的传递出来,那不知道费多少手脚,过去几年里,梁风凝传递给他们的情报及时且准确,所以虽然从未谋面,但他们心中是觉得欠了梁风凝的。 但那些事情并不是梁风凝做的,而是这少年做的? 而且这少年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在关外荒蛮之地长大的。 越是觉得他不像是说谎,就越发觉得离谱。 “真的不需要我帮忙埋他吗?” 顾留白此时却是又在关心他的规矩了,他关切的看着温和微笑着的老妇人,认真道:“这种事情我做得很熟,等会你搜完他的身,一切妥当之后,再让我把他埋了就行。” 老妇人依旧和气的看着他,也不说行,也不说不行。 他还想再说时,白衣女子的声音却是透过风雪传入他的耳廓,“龙婆她又聋又哑,没法和你说话的。” 顾留白这下一脸呆滞。 漫天大雪之中,不需要试射,一箭就能射中罗青的老妇人,居然又聋又哑。那这出手时机怎么沟通,只是凭借默契? 一个呼吸之后,他又看着白衣女子,忍不住有些生气道:“就算她又聋又哑,但你就这样喊她聋婆,你礼貌吗?” 白衣女子看了他一眼,“不是聋哑的聋,她姓大水冲了龙王庙的龙,至于龙婆的具体姓名,我们也不知道。” 顾留白顿时有些尴尬,讪笑着岔开话题:“你们这伙人也挺奇怪的,连自己人名字都不知道,还有叫什么阴山一窝蜂,跟什么一窟鬼,一盆沙似的,不知道的人听这名号,还以为是什么不入流的小角色。” “小角色多好,不会被人惦记。”白衣女子淡淡的说了这一句,然后平静的问道:“军方的卷宗上,没有我们的名字么?” “没有。”顾留白摇头,“在所有的暗桩、刺探、缉贼之中,你们也算是很特别的,你们不属于边军,只收悬赏不收军饷,军方只确定你们不少于六个人,连你们到底几个人都没有定论。” 白衣女子平静道:“所以我们就算死了,也没什么人知道我们的名字。” 顾留白下意识的说道:“不会啊,你们如果愿意,当然可以告诉别人你们的名字,而且你们做过什么事情,军方的卷宗里好好的记着,不会被忘记的。” 白衣女子没有说话,只是看了他一眼。 虽然隔着风雪和帽纱,但这一眼也让顾留白瞬间明白她说的和自己想的不是同一回事。 “你不是厉害,不怕杀人灭口吗?”顾留白皱起了眉头,道:“往这方面想的确挺愁人的,只是…” “只是什么?”白衣女子觉得顾留白不够爽快。 “只是觉得军方这么处理的话有点太简单粗暴了,手段不是特别老辣。”顾留白斟酌道:“你们比罗青要难对付得多,把你们牵扯进来,就像是填了一个坑的同时又给自己挖了一个坑。” 白衣女子似乎觉得他的判断的很有道理,沉吟道:“你怀疑不是边军的那些高层的手法?” “对。”顾留白道:“那些老狐狸虽然平时都飞扬跋扈得很,但终究是一腔热血大半辈子镇守在这里,他们做事很有底线,尤其不会亏了真正在前线拼杀的这群人。倒是有些年轻权贵,做事起来没什么计较。” “嗯。”白衣女子道:“说的不错,继续说。” 顾留白看了她一眼,道:“军方的老狐狸绝不会错误你们的实力,怕就怕有些人知道你们厉害,但又不知道你们到底多厉害,被你们这什么阴山一窝蜂的名号给诓了。” 白衣女子认真道:“那看来这种名号的确有用啊。” 顾留白:“??” 大家是一个思路的么? 大剑师的思路都这么奇特吗? 第四章 雷霆走精锐 “多谢你!” 白衣女子突然郑重的对着顾留白致谢。 顾留白呆住。 这又弄什么? 一个呼吸之后,他回过神来,这应该是对他传递军情的致谢,同时表达不该怀疑他的意思? “我们过去吧。” 白衣女子动步,朝着顾留白先前所说的那片山坡走去。 破顶上出现了一个黑点,接着有大片大片的雪滑落了下来。 “我的人来了。” 顾留白说完才发现自己可能说了句废话,应该就是白衣女子早就看出有人来了,才喊自己过去。 白衣女子拍了拍帽纱上的雪,隔着风雪,隐约可以看到有人在飞快的滑下来。 “哇..哇哇哇!” 那人滑行速度极快,却似乎并不害怕,高兴的怪叫。 顾留白初时还有些得意,但过了片刻看清那人滑落的方位,他顿时勃然大怒,破口大骂,“狗日的周驴儿,别撞掉了我娘和梁风凝的坟头!” “没事,十五哥,我滑给他们看看!哎…” 那人滑到山道附近,停下来的时候还有些意犹未尽,还在原地兴奋的蹦了两下。 白衣女子看清,这是一个和顾留白看上去年纪差不多,长得却瘦得吓人,浑身没有几两肉的感觉。 他方才滑下来的时候,坐着的是一个碗状的皮筏子。 这少年瘦猴似的,但力气却似乎不小,对着阴沉着脸的顾留白挥了挥手之后,便拖着那个碗状的皮筏子一路小跑了过来。 他明显要比顾留白怕冷很多,身上里三层外三层裹得密不透风,但即便如此,他的一张瘦猴脸还是冻得乌青,鼻涕黏了雪,白乎乎的糊嘴唇上边。 女子皱了皱眉。 这少年身上有种很特殊的臭烘烘的味道,别人未必知道这是什么臭味,但她十分清楚,这是尸臭味。 偶尔挖坑埋人的顾留白身上都没有这种味道,那这少年又是做什么的? “十五哥,这雪下得可大。”瘦猴般的少年对顾留白似乎很尊敬,但一点都不怕生,嬉皮笑脸的看着白衣女子和龙婆。 白衣女子看着瘦猴少年问道:“你叫他什么?十五哥?” “对,十五哥,他叫顾留白,不过我们这边的人都喊他顾十五,十五哥。”瘦猴少年开始用衣袖擦自己脸上冻住的鼻涕,很自来熟的介绍自己,“我叫周驴儿,他娘老说我是转不过弯的蠢驴。” 白衣女子道:“梁风凝是他什么人?” “这我可不敢嚼舌头。瘦猴周驴儿笑嘻嘻的说道,“外面那些敢嚼舌头说梁风凝是他娘什么人的,都莫名其妙死光了。” 白衣女子想了想,道:“那外面人嚼了什么舌头?” 周驴儿道:“说梁风凝是他娘的男人。” 顾留白都气得笑了,一个是真驴,另外一个都是大剑师的人了,看上去挺老实的,结果连小孩子都诓。 白衣女子倒是一怔,“那他是梁风凝的儿子?” 周驴儿看到顾留白笑还挺开心的,笑嘻嘻的学着顾留白缩着脖子,摇头道:“他娘不承认他是梁风凝的儿子,之前有人说可能他娘和梁风凝好的时候,已经怀了他,不过说那些话的人现在也都死了。梁风凝倒是对十五哥挺好的,什么门道都教给他,我就算喊他干爹,他也藏着掖着不教我一丁半点。” 顾留白终于怒了,“别扯太多,正事要紧!” 嬉皮笑脸的瘦猴少年顿时严肃起来,他马上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了顾留白。 白衣女子看到那是一个黑魆魆的铁环,上面系着一个黄铜小管。 顾留白异常熟练的用一根小竹签在黄铜小管的一端刮了刮,然后从中掏出一个小卷。 他展开小卷只是看了一眼,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这下是真的厉害了,那群人里面有个阿史那氏。” 白衣女子抬了抬头,还未来得及说话,瘦猴少年已经一个哆嗦,“突厥的皇族!十五哥,那可绝对不能惹他们啊,他们现在跟疯狗似的。” “你说我们现在赶过去把那个阿史那氏埋好一点,那批突厥人会不会没那么生气?”顾留白看着瘦猴少年叹了口气。 “十五哥,你莫开玩笑。”瘦猴少年吓得脸都白了,“这是要死人的。” 顾留白认真道:“对,他们应该已经死了。” 看着他根本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瘦猴少年说话都带上了哭音,“怎么,还能杀了人再看这个人能不能杀的吗?” 顾留白看了一眼白衣女子,道:“本来是要到刺骨沟再动手的,但他们提前动手了,时间就对不上了。” 瘦猴少年还存在一丝侥幸,哭丧着脸问道,“十五哥,有没有说那个阿史那氏是男的还是女的?” 顾留白看了他一眼,轻声道:“你什么时候见过突厥人出来办事带着女人?” “十五哥,那可怎么办?”瘦猴少年慌得团团转,“那群人不是大食人么,怎么会是突厥人。” “有可能杀了阿史那叶贺的儿子?”白衣女子突然出声。 “看来你们虽然不在这边活动,但对这边的情况也并非一无所知啊。”顾留白微讽道:“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按年纪,不是阿史那骨禄就是阿史那温傅。按照这群突厥人的做派,无论死的是哪一个,他们一定会把我们找出来杀了。” “他们会知道是我们做的?”白衣女子问道。 顾留白认真的回答道:“相信我,不只是你们和我,连帮我送信的人,他们都很快查得出来。” “不过你厉害。”顿了顿之后,他看着白衣女子道:“估计突厥这两百黑骑也不在话下。” “十五哥,这个时候别开玩笑了。”周驴儿欲哭无泪道:“你娘都说了,每一个突厥黑骑都是很强的修行者,就算是大剑师被过百黑骑围住,也是要被活活砍死。” 顾留白斜着眼睛看着白衣女子,“呵呵,可能我娘说的是假话。” “你娘没说假话。”白衣女子平静道:“突厥黑骑,突厥皇庭最后的荣耀,过百不可敌。寻常修行者,连他们护体真气灌注的黑甲都破不开。” 顾留白倒是愣了愣。 这白衣女子的对话方式倒是一绝,他真没见识过。 “你们擅长逃命吗?”愣了愣之后,他又问道。 逃命? 白衣女子倒是认真的想了想。 逃命无非就是比脚力,隐匿踪迹,溜得快。 阴山一窝蜂在这方面若说不擅长,那就没有人擅长。 但要面对的是转战数千里,精通追踪和反追踪的三千突厥精骑,其中还有号称过百不可敌的两百黑骑,这擅长二字,她就算脸皮再厚也绝对说不出口。 “能帮忙?”她做事很光棍,直接就看着顾留白问道。 顾留白道:“能帮忙,但要互相帮忙。” 白衣女子想了想,道:“天宝万载。” 顾留白认真道:“初一十五。” “十五哥,什么意思?”瘦猴一样的周驴儿用刚擦完鼻涕的手扯了扯顾留白的衣角,偷偷问道。 他很怕死。 更怕死的莫名其妙。 “最后的确认。”顾留白也不废话,快速解释道:“这是几年前我们约定的一个密语,那次传递消息给他们,如果出意外,再派人去,就会用这个密语接头,这种东西都不会出现在军方的卷宗里,所以如果我不是他们认为的梁风凝,我就根本对不上。” 周驴儿直挠自己打结的乱发,他似乎听明白了,但又似乎不明白。 “哪怕有人通晓军方的暗语,接触得到所有往来的密件,如果不是当年和他们联络的那个人,也不知道这个密语。”顾留白道:“所以她现在可以确定我就是她们认为的‘梁风凝’,既然她们很信任以前的梁风凝,那现在自然可以完全信任我。” 周驴儿终于彻底明白了,轻声嘟囔道:“她做事老是前后不分呢,那不应该见面的时候一早就确认么,咋能弄了半天,说了半天话到这个时候才确认。” 顾留白看了他一眼,还是耐心解释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人家又不急…就算遇到个骗子,人家也要先看看对方什么把戏。而且人家说不定也要点时间才想到这个办法确认。” 周驴儿愣了愣,“这倒也是。” “放心,肯定会把你带到幽州去的。”顾留白和周驴儿原本走在白衣女子前头,这说话间他走得慢了,那白衣女子反而走到了他们的前头。 “十五哥,你这话说的,难道我还能不信你么?”瘦猴少年随口道:“那些突厥人虽然是不要命的疯狗,但你说有办法,肯定就有办法。” “不。”顾留白摇了摇头,轻声道:“我的意思是,时候到了。” “什么时候到了。”周驴儿一时又没反应过来,等到转头看到顾留白看着前方的眼神有些怪异,他才豁然惊醒,“你…你选了这么多年的人…就是…” 顾留白看着前方的白衣女子,没有说话,只是缓缓的点了点头。 周驴儿也偷偷的看前方的白衣女子,莫名有些发愁,在心里想,这挑了这么多年的人,好像有点呆啊。 就在此时,白衣女子突然转过身来。 纷纷扬扬的大雪里,她看向坡上那一块小小的隆起。 “那里埋着的就是梁风凝?” “对。”顾留白点了点头。 白衣女子躬身,对着那块小小的隆起,认真的行了一礼。 第五章 窗下笑相扶 距离大唐最新设立的鹭草驿八十余里的一条逼仄峡谷,叫做刺骨沟。 北方高原凛冽的寒风吹到这里随着地势骤然收窄,风声如猛虎嘶吼奔行,暴雪之时,雪片在这条峡谷里不像是飘舞下来,倒像是砸落下来,落在衣衫上都噗噗作响。 峡谷中段两侧的山体高低起伏不定,黑夜之中,数片缓坡上有火光闪动,若从刺骨沟的南端进入,往北行走,那这些火光时而可见,时而不见。 若是从北端进入,那便可以清晰的看到火光被无数鬼怪般的树木围绕,那些树木都是巨大的柏树,之前恐怕已生长了上千年,但那数片缓坡是山体滑坡而形成,那些柏树便已经枯死,树体横七竖八,细枝落尽,粗壮的枝干被岁月侵袭成黑灰色,长满了很多细小的苔藓和刺木,纵使在白昼也是死气沉沉。 雨水多的夏季,这些柏木上会生出些蘑菇,但大多剧毒,误食死去的人不在少数。 经往此处的人渐渐将这些柏木叫做死人柏,觉得不祥,恨不得远远避开。 然而许多殊胜的条件,却又最终令很多商队无法拒绝。 这里不缺取暖和埋锅造饭所需的柴火,方圆两百里之内,也只有这里有合适的木材可以用于修补马车和驼车。 还有一些治疗毒虫咬伤的药草,也只在这里找得到。 滑坡造成的断裂的山体边缘,还有很多天然的洞窟,派人驻守的话,便可以在这里中转货物,堆放马队所需的干草。 在不祥和实用之中,在这条道上觅食的人选择了实用。 从西北流亡过来的胡人贵族、北方部落争夺的幸存者、波斯来的教徒、大唐帝国的逃犯…形形色色的人群来来往往,硬生生的将这里变成了大唐和北方诸国通贸路线上的一个补给地。 大唐的地图上,这里就叫做冥柏坡。 才是入夜时分,刺骨沟里已经完全看不清路了,一队七八个人一脚深一脚浅的踩着雪,借着火光的指引,在这个时候赶到了冥柏坡。 这几个人冻得不轻,虽说冥柏坡这里地势独特,狂风好像被两边的山体和那些横七竖八的柏木吞掉了大半,但一停下来还是在止不住的打摆子。 “油茶!油茶!”有两个人冲着一顶圆穹大帐的里面就歇斯底里的叫喊起来。 这两个人看上去都不是善类,打摆子的时候,体内的血肉都像是活物扭动起来,里面有气劲涌动的声音。 “闭嘴!懂不懂规矩!” “十五哥今夜就在春风楼,你他娘的想死别连累我们!” 然而听到周围的低声怒喝,这两个被冻得丧失理智的人瞬间反应过来,缩起身子就钻进了前方的营帐,一声不吭的在火坑边上蹲了下去。 冥柏坡里能够住人或是当做库房使的地方一共也就四十多处,现在有生火取暖的地方也就一半。至于这些住处或是商队常驻人口的库房,倒是因地制宜,就地取材,建筑形制没一个一样的。 冥柏坡里对外来人提供吃食的地方有两处,除了最靠近道口的这几顶圆穹大帐之外,另外一处更好的去处就是他们口中的春风楼。 春风楼在暴风雪中尤其显得狂野。 它的主体是冥柏坡最粗的一根柏木,但这根柏木已经被雷电劈成了两半,而且中间烧空了。 最早将之作为居所的人找了十几根长短不一的圆木撑吊脚楼一样撑住了它,然后用山石堆砌空处,又用毛皮遮盖上方。这种随心所欲的做派,使得这栋建筑从一开始就是个摇摇欲坠的怪物。 原本就是这样的底子,后面接手的人自然更为随意的修修补补,哪里漏雨就切一块树皮或是覆一块牛皮上去,哪里透风就再堆些石块,提一桶烂泥柴草塞进去,狂风里有些摇晃,就再多支几根木撑。 数十年下来,这栋东拼西接的建筑越来越桀骜不驯,但同时变成了冥柏坡最坚固厚实,最保暖的好去处。 它斜挑在高处,暴风雪一来,其余窗口都用木板封死,只剩下两个窗口还往外透露着光亮。 那先前叫喊的两个人即便终于等来了滚烫的油茶,但当他们每次从帐篷的缝隙里朝着春风楼看的时候,他们身体还是会忍不住的颤抖。 他们总感觉夜色里的那座楼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恶魔,而那两个窗户就像是始终盯着他们的恶魔的眼睛。 顾留白坐着的地方就挨着一个窗口。 他身前就是一个火塘子。 怪楼里空间不小,一共生了三个火塘子,暖和是暖和的很,但通风的口子少了,除了他所在的这个位置之外,其余的地方烟气都比较刺鼻。 楼里另外两个火塘子边上都围了有五六个人,顾留白所在的这个火塘子边上除了他之外,就只有两个人。 除了白衣女子之外,还有一个矮胖的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的脸很圆,而且很白净,根本不像是经过长途跋涉的旅人。 他绝大多数时候看上去都是笑眯眯的,哪怕白衣女子和他轻声说着突厥人的事情时,他这副笑眯眯的神情也没多少改变。 只是他落在顾留白和其余人身上的眼神似乎总带着点不怀好意的感觉。 尤其安静下来思索的时候,他的眼神又会变得分外的阴沉。 顾留白转身的时候,总害怕被他乘机捅一刀。 这人在顾留白的眼中,就是一只活脱脱的笑面虎。 笑面虎穿着一件黑色的棉布长袍,他身旁的草垫子上放着一件折叠的很整齐的黑色披风,披风正中则放着一顶黑毡帽。 黑色的披风和棉布长袍上一点泥垢都没有,十分干净,看上去倒像是刚刚换上不久,这份整洁显得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很不可思议。 事实上在冥柏坡等来了这个笑面虎之后,顾留白带着他和白衣女子在冥柏坡转了一圈。在坐下来烤火之前,这个人用随身带着的棉布细细的将衣衫上的泥垢擦得一点不剩,甚至还将自己的长靴和坐着的草垫都擦了擦。 还是一只有洁癖的笑面虎。 连自我介绍都没有,笑面虎就有一句没一句的和顾留白闲聊:“十五哥,你这座春风楼在这鬼地方怕是值很多条人命?” “多乎哉,不多也。”顾留白也学着他不停的笑,“也就十来条人命,而且最近这几年里也没人想要这座楼了。” “在你手里变成凶楼了,十五哥好本事,不进你这座楼,不晓得冥柏坡还有这等好去处。”笑面虎反倒被顾留白笑得有点发毛,“不过十五哥,话说回来,鹭草驿那里到底是什么贵人,你没打听出来?” 顾留白使劲笑着,“还真没打听出来,只是确定和这边边军都不对付,那边用的都不是边军的人。” “刚刚在下面叫嚷的那拨人穿得破破烂烂,但武艺都不低,我看这边边军的那些游击单对单都不是他们对手。”笑面虎喝了一口顾留白倒在他杯子里的油茶,结果入口那股子浓厚的腥膻味道和发苦的咸味还是让他笑得都有点龇牙咧嘴,“这群人什么路数?” 顾留白有点佩服这笑面虎。 这可是他特意多加了粗盐的油茶,这都呲牙了,居然还能笑。 顾留白揉着笑得发酸的腮帮子,解释道:“都是些羌族人,常年在这条路线上帮大食人运一些皮毛,没有大食人的活干的时候,他们也做向导,押镖。” “十五哥居然知道的这么清楚?”笑面虎拿着茶碗,犹豫了一会还是放了下去。 “这些人经常在冥柏坡歇脚,知道也不稀奇。”顾留白谦虚的笑。 “我可听说这里的羌族人都是狠人,手底下的人命都很多。”笑面虎看着顾留白,“怪不得这些人油茶油茶的这么嚣张。” “对,他们可嚣张了。”顾留白这次笑的真诚了些。 就在此时,有人推门进来,新鲜的冷风让他缩了缩脖子。 进来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二三十岁的年纪,穿着窄袖大翻领的羊皮袄子,腰间束带,下身着裤,脚套皮靴。 这人的长相没什么特点,就是脸颊上和脖子里都有些疤痕,像是野兽抓咬留下的,而且没有右臂,右袖管直接扎在了腰间束带里。 “十五哥。” 这人也没有理会另外两个火塘边的人,径直到了顾留白身边,弯腰下来在顾留白耳边说了几句,放了两个鼓鼓的钱袋子和一把铜钱在顾留白的茶碗旁。接着他拿了个空碗,自己倒了一碗油茶,两口就喝完了,转身就出了门。 笑面虎不信邪的又喝了一口油茶,结果发现的确还是那么难喝,他又笑得呲牙,眼睛却盯着钱袋子和一把铜钱,“这什么意思,拿钱来还不装一起?” “两钱袋子里是上次有人路过欠我的钱。”顾留白努力的憋笑,“那把铜钱是羌族人孝敬我的。” 笑面虎一愣:“为什么要孝敬你?” 顾留白想了想,“可能因为我老是冲他们笑?” 「看完帮忙投点票哦,想冲个新书榜。」 第六章 多智近乎妖 内涵我? 笑面虎觉得有点棋逢对手,他看了一眼坐在另外两个火塘子边烤脚烤靴子的两伙人,“都是你的人?” “能用,但得给钱的那种。”顾留白微笑道:“和你们一样,可以互相交命的,那就两个人,一个就是刚才这个进来的贺火罗,还有一个就是她见过的周驴儿。” 笑面虎往身前火塘里添了两根柴火,想了想,道:“贺火罗刚刚和你说了些啥?” “好些人没有预料到这场暴风雪来得这么凶,有些原本不要走这边的商队也没更方便的去处,都聚往这里来了。” 顾留白懒得笑了,揉着腮帮子道:“还有三批人会在半夜之前赶到,其中有两批人知道来路,有一批人来路不太清楚,不过里面大多都是唐人,有不少修行者。” “连没到这里的都能大概摸个底,边军那些将领恐怕想不到你有这样的本事。”笑面虎看着他收起那些铜钱,微讽道:“看起来你在这边赚钱不算太难,还看得上边军那三瓜两枣的军饷?” 顾留白认真道:“最开始几年难得很,最近几年还行,更何况积少成多嘛,三瓜两枣也是钱。” 笑面虎的笑容里突然多了些说不出的味道,他的语速慢了些,“积少成多是一回事,为了三瓜两枣丢了脑袋是一回事,十五哥,我就想不明白了,来往冥柏坡的人都要把你当庙里的佛一样供着,以你的能力,既然一开始就觉得好多问题,那你怎么不将自己摘出去?” 顾留白用看傻子一样的目光看他,“我摘干净了,你们怎么办?” 笑面虎笑得都阴森了,“我们有这样过命的交情吗?” “你们帮我的忙,我帮你们的忙,这交情不就有了?”顾留白平静道。 笑面虎很有深意的看着他,“我们杀了疯狗白眉的儿子,疯狗白眉这帮子突厥人经历了和我们大唐的战争,又经历了突厥内战,十几万人活下来了三千精骑,两百黑骑。你拿什么帮我们对付这些人?” 不等顾留白回答,他的目光又落在始终沉默着的白衣女子身上,“突厥黑骑号称转战天下第一,过百斩宗师,我曾以为那是戏言,但我见识了他们的血狼诀,那不是戏言。” “谁会觉得是戏言?”顾留白迎着笑面虎咄咄逼人的目光,笑道:“大半年前回鹘人觉得他们碍事,和他们干了一场,结果抛了一千多具尸体,两百黑骑没有损失一个人。” “那我就更想不明白了。”笑面虎声音微寒道:“哪怕按照你之前给我们提供的情报,现在的状况是边军的高阶将领和罗青有勾结,鹭草驿那边的贵人心怀鬼胎,又借着这桩事情不知道要搞什么大事情,一支从炼狱杀出来的发狂疯狗军,又要我们的命,这是必死之局。为了那一点军饷你帮我们?” 顾留白面色微沉,道:“梁风凝在这里做暗桩,也不是为了那一点军饷。” “唐人的骄傲,戍边卫国,军人的荣耀吗?”笑面虎讥讽的笑着,“他是边军,你又不是。” “你们对我不够了解。”看着他阴冷的眼神,顾留白平静的话语里蕴含着极大的自信,“在你看来是必死之局,在我这里就不是。” “这么有底气?”笑面虎笑得也真诚了点,“那先说说你想我们帮你什么忙吧。” 顾留白认真道:“我想去长安。” “去长安?”笑面虎被逗得哈哈大笑,“我有没有听错?” 顾留白面无表情道:“我会帮你们所有人弄好通关文牒,而且是绝对经得起查验的那种。” 笑面虎的笑声骤然消失。 “这倒有意思了啊。” 他笑眯眯的看着顾留白,“让我们去长安,跟着你混?” 顾留白平静道:“你们帮我做我想做的事情,我给你们想要的东西。” “这扯得就有点远,我得理一理。对了,这里人都喊你十五哥,这有什么说头?”笑面虎需要时间思索,他随口岔开了话题,“难不成是因为你正巧十五岁,那明年岂不是要改口喊你十六哥?” “那倒不是。”顾留白道:“那是因为我娘老喜欢说一句话,你做初一,我就做十五。” 笑面虎笑得额头上全是微皱,“你若不仁,我便不义的意思?” “不。”顾留白微笑道:“我娘的意思是,你要是初一对不起我,那最迟不到十五,我就要把仇报了。” “你娘挺狠啊。”笑面虎愣了愣,旋即说道:“不过性子似乎有点急?不是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么。” 顾留白随手添了根干柴,平静道:“我娘说君子可能活不到十年。” “有道理啊。”笑面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皱着眉头两口灌完了自己碗里的油茶,然后用一块方巾擦干净了自己的嘴角,又点了点白衣女子,道:“正式认识一下,我叫陈屠,她叫阴瑶池,自己兄弟一般叫我屠子,我们一般叫她阴十娘。” “顾留白,顾十五。”顾留白点了点自己,一本正经的说道。 “我说十五,毕竟小心驶得万年船,你应该不会觉得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吧?”陈屠说道。 顾留白道:“那不会,我也不是什么君子。” 陈屠觉得有点不对,这意思怎么感觉坐实了自己就是小人? 这个时候顾留白对着内里叫了一声,“贵叔,准备好的羊肉端出来吧。” 陈屠刚打了个饱嗝,满嘴的腥气,突然就闻到了胡椒混杂着烤肉的香气,他顿时惊了,“这里还有撒了胡椒的烤羊肉?” “这是冥柏坡的春风楼。”顾留白道:“连下面那个凡夫帐都有油茶和咸鸡吃,这里有羊肉有什么稀奇?” 陈屠脸上的笑意都没了,他看着另外两个火塘边围着的人,“那他们来了这么久了,为什么不吃羊肉?” “他们舍不得。”顾留白笑了笑:“我吃得起。” 那个先前给他们打油茶的老人端着一个大木盆走了出来。 木盆上烤得金黄的羊肉堆积得像小山一样,上面撒满了胡椒粉和各种香料,甚至木盘边上还切了些用来解腻的瓜果。 陈屠清晰的听到了不少咽口水的声音,同时自己却是不争气的又打了一个饱嗝。 在喝油茶之前,他还吃了两张烤饼! “春风楼!”他忍不住恶狠狠的说道:“这怪楼竟还取了一个如此风雅的酒楼名字。” “这楼名字有来历的,没和你介绍,外面那墙上不知道哪个过客写了一句‘当垆笑春风’,那春风两字写得尤为出彩,只是现在被雪盖住了,你进来的时候看不见。”顾留白道:“我听说长安城里也有一座春风楼,而且门口牌匾上也有这么一句诗。我估计那人说不定去过长安的春风楼。” “胡姬貌如花,当垆笑春风。难不成冥柏坡的这春风楼里,还有酒有美女?”陈屠冷笑道,他气得有点牙痒,这顾十五肯定是故意的。 “自然有,只要能够受得住价钱。”然而顾留白却似乎听不出陈屠话中的讥讽之意,只是认真的解释道:“这里胡姬倒是不贵,毕竟对于长安人来说,好多外族人都称为胡人,长得反正和长安女子不同,这里贵的反而是长安洛阳一带的女子。还有,长安的春风楼里不允许售卖马肉和牛肉,但这里马肉和牛肉可以吃,价钱还比羊肉便宜一些。” “那为什么不吃牛肉?”陈屠鬼使神差般冒出一句。 顾留白道:“我娘说,大雪要吃羊肉,补气,暖身。” “看来你很听你娘的话。”陈屠用木盆上插着的小刀挑了一块羊肉慢慢的吃了起来。 虽说大敌当前吃得太饱吃坏了肚子都是很要命的事情,但这热气腾腾撒了胡椒粉的羊肉不吃上一块,估计今后几天一闭上眼睛就都这羊肉。 更何况听说长安的春风楼里的烤羊肉都不是每天有,这胡椒更是稀罕玩意,那些达官贵人才弄得到。 一口羊肉入腹,那麻辣辛香伴随着热气在口腹之中升腾而起,陈屠不断的咂舌,他此时倒是能够理解为何有人会在外面墙上留下一句“当垆笑春风”。 即便没有胡姬陪酒,这一口羊肉的滋味,也真如春风拂面,让人生暖。 “顾十五,都是自己人了,我也不拿大话诓你。你要去长安这桩事情,按我的意思,等到你弄好通关文牒再说,而且虽然我代表我们这一帮子人和你谈,我也不能直接替他们所有人拿了主意。”陈屠道:“只是你知道我们有几个人就能给我们都弄好通关文牒?” “军方猜测你们大概是六个人。”顾留白挑了块肥瘦相间的羊肉吃起来,“除了用剑和箭法厉害的那两个人,还有一个人刀法骇人。” 陈屠道:“猜是六个人,除了你说的这三个,那另外三个的本事他们不清楚?” “他们不清楚。” 顾留白揉着腮帮子笑了起来,“不过我猜你们应该是九个人,这九个人里面,还有一个很擅长机关埋伏,还有一个应该能模仿各种声音。” 陈屠面上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是笑眯眯的样子,但心中却是已经有些骇然。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在外面凶得很的人,到了这里连大声说话都不敢了。 此人近乎妖! 第七章 军气横大荒 其实你也是个用刀高手吧?”陈屠低头吃了一口羊肉,突然觉得有些伤自尊,便忍不住说了一句。 顾留白一怔。 陈屠眯着眼笑道:“而且你还是左手用刀。” 顾留白皱眉道:“你怎么知道?” 陈屠手指在一根木柴上敲了敲,道:“你先说为何觉得我们是九个人。” “我是按你们的行事风格来判断的。” 顾留白认真道:“你们喜欢误导人,但又喜欢多备一条后路。按照军方卷宗记载,你们最多时候两人一组,动手地方是三个,但我觉得按照你们的格调,每组还会多一个人策应。” “这推断没什么道理。”陈屠摇头道:“像我们这种人多一个也难,再说,即便是暗中隐匿人,为何不是每组多两个,更何况为何不能多一个组?” 顾留白笑道:“看来我是猜错了,那你怎么知道我是用刀高手,且是左手用刀?” 陈屠的脸有点僵,他横着眼睛看着顾留白,越看越觉得此人蔫坏。 “这种天气不骑马,徒步二十余里山路,连汗都不出,寻常人哪怕再刻苦,没有高深的真气法门也练不出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冷笑道:“梁风凝先前是山阴卫教头,山阴卫的炼气法门很高明,我还听说梁风凝之所以到这种地方来做暗桩,就是在山阴卫受人挑唆,比刀法赢了长安某个大家,让人折了面子,你肯定是得了梁风凝的真传。” “这倒是不难推理。”顾留白伸了伸左手,“关键你怎么知道我左手用刀?” “你喝茶端碗添柴都用右手,但你随身用的东西,包括你的钱袋都放在左手拿起来比较舒服的地方。”陈屠嘲笑道:“这不就说明你左手其实比右手用得顺手。” “厉害啊!”顾留白佩服的看着陈屠,“看来这瞒不过真正的聪明人。” “吃得有点撑,我出去转一圈消消食。”陈屠一手揉着肚子,一手从身旁草垫上抓起披风和毡帽,说了一句就往外走。 等他出去好一阵了,顾留白才突然笑了起来,问那名叫做阴十娘的白衣女子,“陈屠兄是不是平时特别要面子?” 阴十娘觉察出了什么,微微皱眉,道:“也不算,略微有些好胜。” 顾留白哈哈一笑,“外面特别冷,我估计他很快就会回来。” 陈屠披上披风,帽子往头上一按就直接往一个马帮休憩的地方去了。 那个马帮自己扎了几个营帐弄吃食,几十号人弄了几个火堆,上面吊了不少铜盆,他们将马匹驱赶在外围挡风,地上一滩滩的马粪对于爱干净的人而言就像是天然的屏障。 之前陈屠路过这里的时候也没有进去到那几个火堆旁看看,现在到了面前,虽然那些马粪早已经冻得石头一般,他还是犹豫了一下。 正巧这时马帮里有个人出来牵扯这些牲口,似乎是要先牵几匹过去喂粮草,陈屠见状马上对着这人招了招手,丢了几个东西过去,“兄台,借宝地问个事情。” 马帮里出来的这个汉子五短身材,看着陈屠鬼鬼祟祟的样子原本就有些不悦,但看清对方好像是个唐人,又抓住对方丢过来的东西一看,发现居然是几个铜钱,他便顿时换了笑脸,“客气了,啥事?” “我们东家是做皮毛生意的,这回先派我们过来看看,我们到了这,有个叫做十五哥的少年自诩在此处路路通,方才他还带我们在这边转了转,似乎也认识你们。”陈屠压低了声音,一副害怕别人听见的模样,“我看此人阔气得很,在上面那楼上居然烤了一大盆羊肉,我就是想问问此人是否真和他吹嘘的一样有很大本事,还有之前有人和我说过这人好像用刀厉害,是不是真的?” “嗨,我当是啥事。”马帮的这个汉子之前还觉得这几个铜钱有些烫手,不敢轻易收了,听陈屠说完,他便马上将这几个铜钱往怀里一放,“你说的是顾十五啊,你别看他年纪小,这可是一等一的狠人,这人做生意说一不二,连死人都不骗,他是真有本事,我看他愿意领着你们转,看来你们做的不是那些不值钱的杂货皮毛生意,恐怕是上等的狐裘吧?不过他用刀厉害,是谁和你瞎扯呢,这方圆两百里,经常在这边走的哪个人不知道,是郭北溪教他练了几年剑。” “他用剑?”陈屠脸上有些火辣辣的疼,但旋即觉得郭北溪这个名字似乎有些耳熟,“郭北溪是?” 马帮这个汉子道:“听说是洛阳的名剑客啊,不知道为什么来了这边,好像来的时候就有肺痨,拖了几年没治好就死了。” “洛阳的名剑客,郭北溪?”陈屠的面色顿时变了,“‘蛟胎皮老蒺藜刺,鸊鹈淬花白鹇尾’,是洛阳沧浪剑宗的那个郭北溪?” “什么刺,什么尾?”马帮这个汉子莫名其妙,“这些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人很厉害的,他快死的那两年,走都走不动了,一根竹杖还刺死了个狠角色。” …… 一阵寒气随着嘎吱嘎吱的开门声涌进了春风楼。 去而复返的陈屠脸上依旧是习惯性的微笑,只是连内里那两个火坑边的人都看出来他笑得很尴尬。 “消食的很快嘛。”顾留白笑道,“按理那两张胡饼被油茶一泡就要顶喉咙顶好久呢。” “我…”陈屠坐了下来,还没有开始清理自己的披风和靴子,就突然像皮筏子漏气一样泄了气,“你是到底怎么知道我们是九个人的,我实在想不出是在哪里出现了纰漏。” 顾留白故作惊讶,“难道我猜对了?” “十五哥,都是自己人别这么整,面子不好看。”陈屠努力的让自己的微笑温和一点,“而且我都问清楚了,你不是玩刀的,是使剑的。” 之前陈屠和顾留白对话的时候,阴十娘都保持绝对沉默,但一提到剑字,她却是眉梢微挑,眼眸骤亮,“他修的是剑?” “这地方打听消息的确比较容易。”陈屠看了她一眼,道:“我之前就觉得马帮那些人看他的眼神不对,估计了解的比一般人多,刚刚我去问了一下,我估计你怎么想不到,在这里教他剑法的居然是郭北溪,而且郭北溪是病死在了这里。” 顾留白点了点头,道:“这的确也不是什么秘密。” 阴十娘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怎么都不肯相信一般,“春坊名剑主人,洛阳沧浪剑宗的那个郭北溪?” “对。”顾留白平静的点了点头,道:“只不过他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没多少名气,所以也没几个人在意他。” “你说巧不巧。”陈屠看了一眼阴十娘,“你当年搞不清楚下落的人,居然最终是到了这里。” 顾留白看着阴十娘有些惊讶,“你和他是旧识?” “我没见过他。”阴十娘摇了摇头,“我只是不明白,当年如日中天的一名剑客,怎么会突然消隐,又流落到了这种地方。” 顾留白看了一眼身边的草垫。 阴十娘的面色依旧很平静,但是顾留白感到她坐着的草垫都有些微微的震动。 “这些东西都不紧要。” 顾留白失去了逗弄陈屠的心情,他安静下来,认真道:“我不想再和你们浪费时间,如果不出意外,突厥黑骑明天日出之前,就会到达这里。” “这么快?”陈屠嘴角笑得抽搐了一下。 “我的人已经看见过他们传信的烽火。”顾留白平静道:“他们会用一夜的时间准备,第二天这暴风雪无论停不停,他们都会赶过来。按照他们的做事习惯,他们会将沿途遇到的所有唐人,全部杀掉。” 陈屠眼睛微眯,“不管有没有关系,全部杀掉?” 顾留白根本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接着说道:“突厥黑骑的火飞龙是最古老的沙洲种,在严寒的天气里,没有什么马可以跑得过火飞龙。而且就算你们之中有人特别厉害,侥幸逃脱了一两个,他们泄愤屠杀唐人的手段会持续到明年春天。而且在这期间,他们一定会不断侵扰我们的边关要塞。” “这些人的确足够疯。” 陈屠的面色阴沉得似乎要滴出水来。 但他心中十分清楚,若是自己是突厥人的首领,他也会这么干。 不能展示足够的凶残和力量,不能在冬季对大唐边军造成困扰的话,开春之后,大唐边军将会很快的聚集力量,对他们进行围剿。 相反,如果他们遏制住大唐边军的势力扩张,那对于回鹘人或者大食人而言,他们就有存在的价值。 “无论是边军的那些大人物,还是鹭草驿的那个贵人,他们应该和我一样清楚这些突厥人的做派,他们很清楚疯狗白眉的儿子被杀之后,这些突厥人会做什么事情。” 顾留白冷笑起来,“我现在没有空去想他们能够从中得到什么好处,既然你代表阴山一窝蜂和我来谈,那么我现在告诉你,如果你们没有足够的诚意,那在天亮之前,我会将我自己从这件事里面摘出去。” 第八章 飞火踏雪行 陈屠笑得极为阴森。 他身前的篝火都暗了下来。 “你不是要去长安?” 他看了一眼白衣女子,看到白衣女子点头后,他对着顾留白缓缓说道,“那我给你些诚意,只要你能拿到通关文牒,我们可以送你去长安,但到了长安之后,我们帮不帮你做事,那到了长安再说。” 顾留白平静道:“可以。” 陈屠想了想,道:“但我也有一个条件。” 顾留白看了他一眼,道:“你说。” “我们也不喜欢吃闷亏,既然你在这很有路子,谁在这背后算计我们,到时候你要帮我们查出来。”陈屠笑得露出了白生生的牙齿,“我们到时当面找他们算算账。” “这难度对我而言比对付突厥人更大。”顾留白直截了当的说道,“得另外给我好处。” “可以。”陈屠不觉得意外,道:“你想要什么好处。” “等处理完突厥这桩事情再说。” 顾留白想了想,认真道:“明天日出之后,我让他们派人到春风楼和我谈。若是有人闹事,就要靠你们。” “阴谋算计我们不擅长,但杀人我们很擅长。”陈屠微眯起眼睛,“疯狗白眉我们也知道,死了个儿子,还能谈?” “既然谈好,就要信我。”顾留白平静道:“只要给他比一个儿子还重要的东西,就自然能谈。” 陈屠不再说话。 他站了起来。 阴十娘抬起头来,“谈好了?” 顾留白有些诧异,“你没听?” 阴十娘点了点头,“想别的事去了。” 陈屠似乎觉得正常,但顾留白却是又对这位大剑师刮目相看。 马上掉脑袋的事情不管,去想别的事情。 真他娘的厉害。 …… 天还未亮,雪已停了。 狂风还在嘶吼,凛冽的寒意将雪地吹出波浪的形状。 黑暗里,有两百骑军从野狼岭的方向踏雪而来,在距离刺骨沟不到三十里的一处避风口暂时停歇。 这些骑军骑着的都是清一色的火红色纯种沙洲马,这种马在大唐有着“火飞龙”的外号,在马市上每一匹的价格都是十分惊人。 此时这么多火红色的战马挤在一处,看上去就像是冰雪之上有大团大团的火焰在燃烧。 火焰上的骑者都是身穿黑色的皮甲,分外厚实的皮甲表面有独特的符纹,里面有羊毛编织的内衬。在黑暗和寒意缭绕之中,这些骑军也丝毫不见瑟缩。 为首的骑者身材高大,面色坚毅,他的双目有些内陷,给人一种阴沉之感,他的两条眉毛并非雪染而是天生白色,他就是阿史那叶贺,大名鼎鼎的疯狗白眉,流落在此的三千突厥人的首领。 过了片刻,又有乌压压一片骑军出现在他们的后方。 这批骑军也有两百多人,但战马却有五百匹不止。 这些骑军的战马也是沙洲马,不过都是棕色,战马上的骑军也并非是黑色皮甲,而是身穿各种厚实的皮袄,只是在胸口和后背等要害部位挂着铁片。 这批骑军停下之后,一名身材比阿史那叶贺更加高大壮硕的年轻人下马,走到了阿史那叶贺战马的左侧。 这个年轻人的面目和阿史那叶贺有七八分相似,只是眉毛并非白色,而且额头左侧有一块猩红色的胎记。 他正是阿史那叶贺的第三个儿子,叶贺那温傅。 “父亲,杀鸡不用牛刀,其实你不需要亲自前来。”阿史那温傅看着父亲被头盔挤得略微有些变形的脸,道:“而且你旧伤…” “不要废话。” 阿史那叶贺一伸手,直接打断了他的说话,然后解开了身下战马的马嚼子,从身旁的马粮袋中掏出一把燕麦,送到了它的嘴里,“这鬼天气,也只有让你收着点跑,实在憋屈你了。” 他身下的战马呼出一口粗气,兴奋的刨了刨马蹄子,似乎恨不得马上有敌军让它冲杀一场。 阿史那温傅心中有些不悦,问阿史那叶贺身边一名随从,“柳暮雨那小子什么时候到?” 那名随从似乎十分了解阿史那温傅,先从随身的皮囊里掏出了一个面团子丢了过去,然后才道:“应该也就这一会的事情了。” 阿史那温傅接着面团子大口吃了起来,这种滴水成冰的天气里,这种面团子咬了几口就冻得冰块一样,咬着硌牙,不过阿史那温傅却是毫不在意。 他这一个面团子吃完,眉梢又忍不住挑起,正在此时,风中传来马蹄踏雪的声音,那名随从顿时哈哈一笑,道:“军师到了。” 有三骑从南边疾驰而来,也都是火飞龙、黑皮甲,中间一名男子身材略微矮小,面上戴着一个木制的面具,那面具很薄,挡不了什么箭矢,但雕工倒是很好,是鬼怪的样式,看上去自有一种说不出的深沉威严。 阿史那叶贺拍了拍马脖子,迎了上去,阿史那温傅快步跟在后面,等到了那三骑的面前,他嘴角牵扯了一下,明显想说些什么,但又强行忍住。 “可汗。”三骑都下了马,当中那名戴着面具的男子微躬身对着阿史那叶贺行了一礼,然后道:“人不会太多,不是这边的边军精锐。” “军师,我记得你和我说过,大唐有不少专门靠悬赏过活的人,这些人比一般的边军精锐要厉害得多。阿史那骨禄虽说不是以一敌百的猛士,但那些所谓的边军精锐,要想杀了他,也至少要留下很多具尸体。”阿史那叶贺显然已经知道自己儿子的死讯,但他的脸上一直没有什么悲伤和过于愤怒的表情,“下手的,是不是就是你说的那种人?” “是,而且是极其厉害的那种。不只是逃匿的踪迹都无法寻觅,就连他们布置的机关埋伏的痕迹,都清理得一干二净。”被他们称为军师的这名戴着面具的男子便是阿史那温傅口中的柳暮雨。 柳暮雨现在也是这条道上的传奇人物,他的真正来历只有阿史那叶贺和身边几个最亲近的侍卫知道,据说阿史那叶贺是从一群狼的口中救下了他,带回来的时候脸都被咬得不像样,喉咙上也有几个大洞,只剩下半口气了,但是他竟然奇迹般的活了下来,而且这几年里面,他带着阿史那叶贺仅剩的这些人马转战数千里,打了无数的胜仗。 这些被人形容成疯狗的突厥人也对他极为佩服,尊敬的很。 不过阿史那叶贺的儿子,阿史那温傅不在此列。 他不太喜欢柳暮雨的原因有两个,其一是柳暮雨对于他而言是异族人,柳暮雨肯定是来自大唐,身份不详。其二是他总觉得父亲太过信赖这个异族人,绝大多数时候他甚至觉得父亲亲近柳暮雨胜过亲近自己。 柳暮雨的才能和战功他自然是承认的,但自己身体里流淌的毕竟是阿史那氏的鲜血,在他朴素的价值观里面,他不能接受父亲将一些重要的事情瞒着他而不瞒着这名军师。 “人数不多又是多少?”所以他马上忍不住没好气的叫道。 “可能最多数十人,不会过百。有可能更少。”柳暮雨认真说道,他对阿史那温傅却明显很尊敬。 阿史那温傅马上按耐不住的厉吼起来:“不过百,那还在这里等什么!父亲,你们只需在这里等着,要是还不放心,你就让舒尔翰进去盯着我,我会带人进去将冥柏坡里面的人全部杀光,为我哥报仇!” 啪的一声爆响。 阿史那叶贺挥动手中的马鞭抽打了一记空气,鞭影在阿史那温傅的眼前掠过,让他顿时噤若寒蝉。 “除非哪一天,我将这根马鞭交到你的手中,否则我在场的时候,还轮不到你做主调兵谴将!”阿史那叶贺面色分外冷厉的说道,“一年之中,冥柏坡的那些洞窟里面,至少有五个月是货物堆积如山,但那些货物谁敢去动?” 阿史那温傅一愣,他之前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舒尔翰,你挑几个人和军师一起进去。”阿史那叶贺转头看向柳暮雨,“军师,你在冥柏坡里面,可以替我做决定。” 柳暮雨点了点头,道:“舒尔翰一个人陪我进去就行,我们不需要靠人多来壮胆气。” 阿史那叶贺的眼中出现了赞许的神色,但他略微有些犹豫,正在这时,柳暮雨又道:“可汗,既然那人停留在这要和我们见面,他自然要在冥柏坡保证我们的安全。” 阿史那叶贺目光剧烈的闪动了一下,道:“好。” “军师,我们走。”他身旁之前那名丢给阿史那温傅面团子的随从哈哈一笑,策马奔向凛冽的寒风,等到柳暮雨跟上,他身下的火飞龙便骤然加速,此时正是日出时分,两匹火飞龙在雪道上如同跳跃的火焰,十分显眼。 阿史那温傅看着那两团火焰,眼中充斥着嫉妒和不服气的神色。 “你不服气什么?”阿史那叶贺的声音响起。他连看都没有看自己这个儿子一眼,便说出了这样的话。 “他是异族人,而且应该是狡猾的唐人!”阿史那温傅无法忍受,怒声道:“难道你要将我们这些人的命运交在他的手中吗?” 阿史那叶贺不住的冷笑起来,“我,阿史那叶贺,若论冲锋陷阵,我比不上舒尔翰他们,若论读书识字,排兵布阵,我比柳暮雨差得远了,那你觉得,我为什么是他们的可汗,他们为什么可以将命交给我?” 第九章 我辈非凡类 阿史那温傅愣了愣,他没想到自己的父亲会这么说,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因为我们身体里留着阿史那氏的血!我们是天生的皇族!他们自己,或是他们的父亲、祖先,都蒙受我们阿史那氏的恩宠!他们生来就清楚,我们阿史那氏存在的意义,就是要带着他们在这片荒原生存下去。”阿史那叶贺用威严的目光看着阿史那温傅,厉声道:“你天生就是将来的首领,你只要获得他们的尊敬,不必证明你样样东西比别人强!你只需要赏罚分明,只需要知人善用!舒尔翰也好,军师也好,他们都是你的手足,为你效命,你不想着将他们放在最为合适的位置,而想着和他们争夺恩宠,你争夺谁的恩宠,你自己的么?” “我……”阿史那温傅脸都憋得红了,好久才愤愤不平的憋出一句,“父亲,我听懂了你的道理,但是我和我手下的这群勇士,我和他们都憋着一股火撒不出来。” “要做首领,就要学那些唐人,目光要放长远一些,要有耐心一些。”阿史那叶贺的目光略微柔和了一些,语气却依旧严厉,“五十年前,唐人还要看我们的脸色,但现在呢?你想想清楚,我们突厥人曾经为了一个宴会的座次就内战不休,直至沦落到如此地步,如果你始终改不了这样的脾气,永远没有长进,那你便永远没有资格身穿这身黑甲!” “父亲,我知道了。”阿史那温傅羞愧的低下头。 “哈哈哈哈…”那些黑甲骑士看着他异常窘迫的样子,都毫不掩饰的哈哈大笑起来。 这些黑甲骑士笑得极为豪迈,之前阿史那骨禄的死亡似乎在他们的眼里不算什么,似乎连他们的生死,他们都不怎么放在心上。 “父亲,唐人狡诈。就算军师和他们谈的不错,那他们应允的事情,真的会兑现吗?”阿史那温傅被这些笑声一冲,倒是彻底冷静了下来,忍不住问道。 阿史那叶贺说道:“军师说其余人信不过,但冥柏坡埋尸人可以信得过,否则他也觉得没有谈的必要。” 阿史那温傅想了想,确定自己没有听过这个名号。 这个时候阿史那叶贺身旁一名背着长弓的黑甲随从说道:“去年冬天,葛仙翁的一批货被劫,最后是他帮忙追回来的。” 阿史那温傅这次很快反应了过来,“黑衣大食人自己的货追不回来,还要请他帮忙?” 阿史那叶贺自嘲般笑了笑,道:“连韩山那群人都经常给他特地送头羊过来,这样的人最好和他是友非敌。” “连韩山那群人都讨好他?”阿史那温傅深深的皱起了眉头,他开始觉得自己父亲一开始的呵斥是对的。 在这条被大唐称为关外北道的商路上,有很多厉害的马贼,其中有些马贼不依附于任何一个王国,却能够在各方势力的倾轧之中活的好好的,以韩山为首的楼兰鬼骑,便是其中之一。 现在的阿史那温傅自然知道,带着数百上千人,不依靠任何一方的势力存活下来,那是何等的厉害。 反正自己肯定是做不到的。 这样的人物都经常要和那个什么冥柏坡埋尸人保持联系,那个冥柏坡埋尸人肯定比他阿史那温傅厉害得多。 …… 看着随着晨光出现在视线之中的两团火焰,陈屠掏出方巾,擦了擦额头上沁出的汗珠。 阴十娘从春风楼旁的一条道上走了过来。 “那小子还在睡?” 看着阴十娘点头,有些郁闷的陈屠怀疑道:“他真睡着了?” 阴十娘道:“就算装睡三个时辰也睡着了。” “真他娘的是猪啊?”陈屠忍不住骂出了声。 虽说顾留白对那些突厥人似乎挺熟悉的,但毕竟谁都不是突厥人腹中的蛔虫,这是赌命的事情,更何况半夜里来了三批人,风声车马声人声充斥于耳,但顾留白吃完羊肉之后居然踏踏实实的睡去了。 “猪也没他能吃!” 骂完一句之后,陈屠依旧不解气。 那一盘堆成小山一样的羊肉恐怕三四个壮汉也吃不完,可是顾留白一个人居然吃完了。 “军中的那些内家高手也是这样的饭量。”阴十娘轻声说道。 “我当然明白,但那些名将多少岁,斩了多少人的头颅才炼得出来,他才多少岁?”陈屠沉声道:“罗青这样的人都估计不是他的对手,要不然之前他就凭猜测敢一个人先和罗青见面?再聪明的人也怕蛮横不讲理的,谁知道罗青会不会直接抽刀子砍,他不怕砍就说明罗青砍不过他。” “我这辈子就没见过这样的人…” 陈屠郁闷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这个时候春风楼的门打开了,顾留白走了出来。 他揉了揉鼻子,似乎不习惯外面的冷空气,瞬间就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什么人?” 打完喷嚏的顾留白笑眯眯的看着陈屠,道:“一大早的说谁呢。” “和你昨晚说的一样,这些突厥人虽然被称为疯狗,但的确他们如果不懂权衡利弊,也活不到现在。”陈屠脸上又出现了招牌式的笑容,但却忍不住翻了翻白眼。他伸手朝着那两团火焰点了点,“只来了两个人。” 等到舒尔翰和柳暮雨走进春风楼的时候,整个冥柏坡的气氛已经变得十分怪异,没有任何一支商队离开,甚至有些原本已经走出了营帐的人看到他们身上的黑甲之后,便都用最快的速度返回了营帐。 整个冥柏坡都变得十分安静,甚至连那些马和骡子都上了嚼子,被弄成哑巴一般。 一缕阳光从窗口射入,照在陈屠的身上。 忙了一夜的陈屠这个时候额头上已经没有任何的汗珠,他安静的坐在草席上,他干净的衣袍在这种地方的确是有加成的,舒尔翰和这名军师立即就觉得有一种分外肃穆的气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然而接下来两个人的注意力还是迅速集中在了顾留白身上。 “顾十五?”柳暮雨没有摘下面具,他的声音明显有些拘谨。 “抱歉。”顾留白颔首为礼,请两人在对面坐下的同时,很直接的说道:“我们并不知道接应罗青的那批人里面有阿史那氏。如果提前知道,我一定不会让他们动手的。” 陈屠轻轻的呼出了一口气。 之前在阴山一窝蜂这些人里面,他始终是需要用脑子最多的那一个,然而和顾留白在一起,他似乎并不需要动多少脑子了,只是从对方看着顾留白的眼神,他便明白这个冥柏坡埋尸人在暗中有着什么样的名声。而更让他宽心的是,这个时候顾留白所说的称呼是“我们”。那从这个时候开始,这个顾十五的命便与阴山一窝蜂绑在了一起。 柳暮雨不急着说话,他想了想之后,才看着顾留白的眼睛慢慢说道:“原来你是为唐军做事?” “我不属于大唐边军。”顾留白平静的说道:“拿钱办事,算是生意,如果你们给得出价钱,让我做的事情我又觉得能做,那我也可以给你们办事。” 柳暮雨点头,又沉默了片刻,道:“我们并不在乎你们是否提前知道那批人里面有阿史那氏,已经发生的事情,不用再去纠结。” “我听说白眉可汗对一个叫做柳暮雨的人言听计从。”顾留白看着他,平静道:“你应该就是柳暮雨?” 柳暮雨道:“不错,我正是柳暮雨。” 顾留白道:“既然白眉可汗让你来,你应该可以代替他做出决定?” 柳暮雨道:“我可以全权决定。” 顾留白道:“我可以先告诉你,我知道你们的一个秘密。” 柳暮雨道:“请讲。” 顾留白道:“你们真正在意的,并非是罗青帮你们劫的那批货物,而是那支商队里面的一些母马。” 柳暮雨身旁的那名叫做舒尔翰的黑甲突厥武士一直极其的安静,似乎一切事情都和他并无关系,进来坐下之后也是微眯着眼睛似乎开始补觉,然而听到顾留白这一句话,他的身体却都是微微的一震,眼睛里也瞬时充斥凶光。 柳暮雨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将身体挺直了些,然后道:“大唐边军知道么?” 顾留白摇了摇头,“我并没有告诉任何人。” 柳暮雨沉默了一个呼吸的时间,然后道:“这还不足以抚平可汗的怒火。” 顾留白道:“我知道现在那些马被安置在何处,你们当然可以试着杀死我们,但我们同样可以设法杀死那些马。而且对于我而言,要传些消息出去太简单了,所有人会很快知道,其实你们的这些火飞龙都快到了要淘汰更换的时候了,而且你们没有合适的母马给火飞龙配种。” 柳暮雨静静的看着顾留白,道:“你能确保我们可以将那些母马带走?” 顾留白认真道:“我不止可以保守秘密,确保你们将你们要的那些母马带走,而且你们若是能够顺便帮我一个忙,我可以告诉一个对于你们而言更为重要的秘密。” 陈屠见鬼一样看着顾留白。 不只是保命,居然还想着差遣这些突厥人? 第十章 风劲角弓鸣 柳暮雨语气尊敬道:“你想要我们帮你什么忙?” 顾留白道:“就在上个月,有批马贼在白龙堆附近劫了一批货,那批货里面有一些天铁。其中有一块外壳是墨绿色的天铁,其实是我要的,我想你们帮我拿回来。” 柳暮雨想了想,道:“白龙堆那里的马贼很难对付,我们会死不少人。” 顾留白平静的说道:“我方才和你说过,我会告诉你们的秘密,对于你们而言,比那几匹母马还要重要。” 舒尔翰的眉头深深的皱了起来。 他们的火飞龙是以前突厥强盛时遗留下来的财产,无论是速度还是耐力都是绝对顶尖的存在,但最为重要的是,火飞龙分外强壮的下肢,能够承受住他们真气爆发时的冲击。 这两百黑骑,已经是他们在这片土地上赖以生存的最后本钱。 然而那些狡猾的敌人也很清楚这点,在大唐和回鹘的授意下,即便他们再省吃俭用,也根本无法获得可以汰换渐渐衰老的火飞龙的战马。 失去了原有的领地和财富,他们更不可能自己配种培育出接近火飞龙的战马。 只有他和可汗、军师等少数人才知道,那几匹母马的腹中,怀着的是黑衣大食最神骏战马的种,是他们不再衰弱的希望,是他们的命根! 他们花了惊人的代价,才辗转将那几匹母马混入在那支商队之中,还有什么秘密,比这几匹母马还要重要? “我答应你的条件。” 柳暮雨看着顾留白平静的眉眼,平时极为谨慎的他,只是用了一个呼吸的时间变做出了决断。 然后他便站了起来。 舒尔翰也不发一言的站了起来。 “我们之前的仇怨一笔勾销。”柳暮雨有些傲然的轻声道:“如果那块天铁还在白龙堆那批马贼手里,十五天之后,我们就会拿到那块天铁,到时候你告诉我秘密,我给你这块天铁。” 陈屠有些意外。 他原本以为柳暮雨会问一些有关那几匹母马的问题,毕竟如果换了他,肯定想要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问题。然而柳暮雨什么都没有问。他异常干脆的回答里,蕴含着强烈的自信。而那名一直沉默不言的黑甲武士,也给他同样的感受。 这些被称为疯狗的人,远比他之前想象的要强大。 但那块天铁是什么意思?昨晚居然都没提前说一声。 他皱了皱眉头,决定等会一定要好好拷问一下顾十五这小子。 柳暮雨走出春风楼。 阳光洒落在他的身上,他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 刚刚和他交谈的,真的只是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吗? 然而就在下一刻,一种尸山血海之中磨砺出的本能,让他体内深处瞬间涌出凛冽的寒意,他的整个身体,几乎是下意识的团缩起来。 嗤! 一枝羽箭就在他缩身的刹那,从他的头顶掠过,狠狠坠在他前方的山道上,激起一片冰雪! 冰雪溅起之时,一直保持着沉默的舒尔翰却已经极为冷静的将柳暮雨的身体挡在了自己的身后。 他体内的真气都甚至没有泛起丝毫的波澜。 只是眼睛余光扫到袭来的箭矢时,他就已经判断出柳暮雨自己便能躲过这一箭。 他只需要应付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他的手握在了黑色的刀柄上。 他的眼眸平静如水。 “不是我们的人。” “是昨天半夜来的那批人。” “应该没事。” 当箭矢破空声响起时,陈屠和顾留白已经完成了对话。 舒尔翰做好了杀人的准备。 在此之前,他要解决所有射向军师的箭矢。 然而这一箭过后,他明明听到了杀意激荡的空气里传来的弦鸣声,却没有箭矢朝着他们射来。 正在诧异之时,他看到有三个人在高处的雪坡上滚落下来,鲜血在他们滚落的雪坡上化出深痕,就像是有人用朱砂写了一个细长的川字。 整个冥柏坡早就因为这两个突厥人的到来而醒了,但此时哪怕看到有三个人从雪坡上滚落下来,绝大多数人还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是只有他们有箭师。”陈屠的声音响起。 他和顾留白走到了柳暮雨的身边。 舒尔翰依旧没有说话,伸手朝着陈屠的身后点了点。 久经沙场的人自然有着天生的默契,陈屠直接摇了摇头,道:“再返回楼里躲着不好,看得见敌人才更好对付。没事,我们这就送你们出去。” 也就在此时,有些惊魂未定的柳暮雨发出了一声低喝,“火飞龙!” 他们的两匹战马,两团火一样的火飞龙就系在坡底的拴马桩上。 那根拴马桩的后方,有一株倒了的冥柏。 白雪覆盖之中,冥柏灰黑色的枝丫完全的伸出,两头安静等候着的火红色骏马与之组成了绝美的画面。 然而柳暮雨此时看到,有四个人正在朝着这两头火飞龙走去。 这四个人都是身穿灰色的袍服,微垂着头,看上去低调且沉静,他们不仅身材差不多,就连走路的姿态都十分相似,而且他们的右手都在缓缓的抬起。 他们的右手都握着一张弩。 他们的目标,显然便是那两头火飞龙。 舒尔翰的心沉了下去。 那是大唐边军善用的神臂弩,两百步之内,杀伤威力极大。 此时这四人距离两头火飞龙不过一百五十步左右,在这种距离施射,应该是万无一失。 但也就在此时,一名身穿白色齐膝短衣的中年男子,从西边道口走了出来。 冥柏坡是山体滑坡形成,西边的山道靠着山崖,是一些平日里过来交换东西的牧民行走形成,道口上方,更是有不少岩石如巨大的鹰嘴挑起,在这种冰雪天气里,随时都有冰棱和碎石从崖上掉落,十分危险,寻常人一定会走峡谷正中的大道,不会走这条小道。 这名中年男子肤色白净,虽然身穿长安人所说的胡服劲装,但很有书卷气,看上去像是一个儒生。 他的肩后斜斜的露出一截洁白色的物事,一眼看去就像是一截冰雪,但细看去却是雪白色的剑柄,显见他负着一柄剑。 四名持弩者眉宇之间皆是静气,然而看到闯入视线的这名中年男子时,他们的身体还是不由得微微震颤起来。 西边靠崖山道上,不可能走得过来人,除非…除非埋伏在那里的同僚都已经死了。 没有任何的警讯传来,那些最擅长潜伏刺杀,最擅长悄无声息置人于死地的强者,竟然反过来被人悄无声息的杀了? 他们心中震骇不已,完全没有注意到后方出现了一个老人。 昨天半夜里这冥柏坡来了三支商队,因为来得太晚,来这里躲避暴风雪的商队又多,那些可以用于堆积货物的洞窟都已经被占,所以这三支商队都只是在冥柏坡的主道边上各自挑了一块空地扎营,那些货物都被堆积在营区北侧,用于挡风。 雪在黎明前才彻底停歇,这三支商队堆积的货物此时都已经覆盖了厚厚的一层积雪,但这个时候有个老人却从这些货物之中钻了出来。 那四名持弩者看不到这老人破雪而出的画面,但许多蓄势待发的人此时却都看到了。 他们心中同时生出荒谬和不可置信的感觉。 覆盖这些货物的积雪浑然一体,这便说明昨夜堆放货物时,这名老人便已经悄然躲了进去。 避开那么多人的耳目,他是如何做到的? 在这里面潜伏了半夜,在这个时候冲出来是要做什么? 许多人的震惊和不解,只在于他和那四名持弩者之间的距离。 谁都觉得这名老人在此时冲出来,目标是那四名持弩者,然而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轻易判断出来,他和四名持弩者此时的距离超过三百步。 如果他的目的是阻止这四名持弩者杀死火飞龙,那现在冲出来似乎也晚了一些。 然而就在下一刹那,所有这么想的人呼吸骤然停滞! 就像是夜间凄厉的北风又起,又像是有幽魂在哭泣,空气里的寒意就像是随着声音的指引,奋力的撞上了那四名持弩者的后背! 噗! 凄厉的风声同时化为一道闷响。 四名持弩者后背血光迸射,齐齐往前扑倒在地。 “怎么可能!” 不只是那些蓄势待发的人,就连眼见此幕的舒尔翰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在他的认知之中,无论是唐军还是这边的大食、回鹘,所有的臂弩之中,只有极少数的唐军精锐配备的一种叫做山桑弩的臂弩射程可以超过三百步。 但这种山桑弩只能单发,且弦力之强根本无法用手臂拉开,须把弓放在地上用脚踏住,才能上箭。 在超过三百步的距离,一瞬间精准击射四人,根本不可能做到。 此时舒尔翰居高临下,只是看清这名须发皆白的老人的侧影,但可以清晰的看到老人的手中并无手持弩箭,那箭矢是从老人双手衣袖之中射出! 袖弩,而且一次能击发四箭? 什么时候世上有了这样的东西? 第十一章 飞蝗振翅起 顾留白转头看了陈屠一眼,他也是不能理解。 “他叫胡铁匠,我们一般叫他胡老三。”陈屠淡淡的笑了笑,他此时的笑容里才有了底气,到了这种时候,他才第一次觉得面对顾留白占了上风,随着那四名持弩者的倒下,他感到消失了一夜的自信正迅速回到自己的体内。 顾留白微微一笑。 他自然能够理解陈屠为何有这样的情绪,这就像大唐的状元郎到了一个偏僻小村里发现自己写诗作赋还不如田间偶遇的一个少年。 阴山一窝蜂这些人,绝对是吃这行饭的人里面的状元。 这些人的手段,倒也的确没有让他失望。 那四名持弩者倒下之后,便再无声息,鲜血不断的从他们的背上流淌出来,散发着热气。 被陈屠称为胡老三的老人缓缓垂下双手,挺直身体,一时也没有什么动作。 他身穿着一件宽袖的棉袍,身体怕冷般微微瑟缩,有雪块从他身上不断的洒落。 冥柏坡重归静寂,似乎就连那些骡马都感到了异样的气息,齐齐禁声。 一个身穿着青色袍服的中年男子从不远处的营帐中走了出来,腰间挂着一柄青色剑鞘的长剑,此人面容说不出的刚毅,脸上的线条就像是用刀锋雕刻出的一样。 强者之间自有感应,只是远远的看了一眼,舒尔翰心中便生出很不舒服的感觉。 身穿青色袍服的中年男子并未抬眼看向高处的顾留白和舒尔翰等人,只是面色极为冷漠的看着被陈屠称为胡老三的老人,寒声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我们…”这胡老三显得有些木讷,说了两个字之后又停顿了一会,才道:“你们不知道我们是什么人?” 陈屠倒像是兴奋了起来,居高临下冲着身穿青袍的中年男子喊了起来,“喂,兄台是否姓何?” 中年男子骤然抬首,“我乃何凤林,你知道我的名号,你是唐人,看来是故意为敌了?” 陈屠躬身行了一礼,认真道:“身不由己,各自争命,大水难免冲了龙王庙。” 那自称何凤林的青袍男子冷笑了一声,眼中的凶光却是消失了不少。 只是再看向那两名身穿黑甲的人时,他心中却是纠结起来。 之前想着先行击杀火飞龙,先彻底断了这两人的后路,但眼下在冥柏坡外的伏兵都已被人解决,对方似乎也不必设法突围逃窜,高处的箭手又反过来被射杀了,春风楼地势又高,对他们极为不利。 他这一犹豫,舒尔翰都看出了门道,这名突厥武士冷笑了一声,道:“军师,这群人是专门冲我们两个来的。” “你们可得好好活着,要是死了,你们的人可饶不了我们。”陈屠呵呵一笑。 柳暮雨只是微垂着头轻声问道:“这何凤林什么来路?” “沙洲的一个校尉。”陈屠道:“兰陵东海剑派的弟子,昨夜有人认出了他的佩剑和身法。” “从沙洲调过来的人?”顾留白若有所思。 “唐人办事,刀剑无眼,但请不相干的人往南崖斜坡避一避。”何凤林顷刻间也打定了主意,厉声大喝。 整个冥柏坡顿时动了。 一片死寂的营区里顿时窜出一道道人影,一脚深一脚浅的拼命往南边赶。 这是清场了。 那四具神臂弩和那四名弩手的架势,这条道上只有傻子才看不出这是大唐边军的精锐! 这何凤林不怒自威的架势,那一身连骡马都吓得住的煞气,不知是在战场上砍了多少人头和战马才养成的,这种人绝对不在乎手底下多几条人命。 营区里面有一些人的动作很慢,这些人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冬日里靠在墙脚晒太阳的懒汉起身一样缓慢,但这种慢在这种时候却反而让舒尔翰这种人都感到了压力。 在战场上,如果目标一时跑不掉,那人数占据绝对优势的一方根本不需要快,缓慢的包围挤压是最好的选择。 尤其在这种高处被对方的厉害箭师占据的时候,那么依靠掩体和盾牌缓慢推进,对于久经沙场的战士而言,便更不容易被直接射杀。 但舒尔翰这种人更为在意的是这些人的气质和默契。 行军打仗,如果一名将领手下的士兵根本不需要这名将领的什么言语,便能很好的领会他的意图,并坚决的贯彻,那这一定是身经百战的精锐之师。 尤其对方在已经死了不少人的情况之下,还能拥有这样淡定的气质,那这支队伍一定很可怕。 这个时候已经有三个人朝着胡老三走了过去。 这三个人都是从何凤林身侧不远处的营帐里走出,三个人身穿的是最寻常不过的羊皮长袄子,但满脸胡须、高目深鼻、头包白巾,一看就不是唐人。 这三个人居中者手持一面方盾,两侧的人都是手持一柄雪亮的弯刀,三个人朝着胡老三缓慢前行,看态势是只要胡老三稍有动作,两侧的人就会同时躲到中间那人的身后。 不过那胡老三也只是缓步往后退去,一直退到西边道口那胡服劲装的中年剑客附近,这才停下了脚步。 而这三人也随即停了下来,和胡老三以及这中年剑客隔了数十步的距离,也只是保持警戒,并不上前厮杀。 一道白影出现在山道上。 阴十娘。 在这种地方,女子本来就引人注意,尤其此时人潮朝着南边涌去,她这单独走下山道,朝着何凤林所在的营区走去的身影,自然更是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昨夜这支商队一共来了七十多人,此时那营区周围慢悠悠走出来的至少有四十多个。 一个人独挡四十多名唐军精锐?舒尔翰觉得自己没这个本事。 事实证明他还是低估了唐人的骄傲。 阴十娘走到了营区外的主道上,看着何凤林,异常简单的说道:“你若是能用剑胜我,我们便不插手你们的事情。” 何凤林微眯起眼睛,还未等他开口,一侧已经有人傲然应声道:“你也用剑?” 出声者迅速闯入了所有人的视线。 这是一名身姿挺拔的年轻男子,身穿浅青色圆领袍服,黑色长靴,左手握着一柄竹鞘长剑。 这柄长剑的竹制剑鞘油润至极,呈现深紫色,上面有天然的黄色斑点,如同金色的星星。 只是看了一眼这人的剑鞘,阴十娘便淡淡说道:“你姓邱?” 这名年轻男子微微皱眉,道:“我叫邱白羽。” 阴十娘道:“邱灵蕴是你什么人?” 邱白羽微微一怔,也不遮掩,道:“是我三叔。” 阴十娘道:“那他的浮云四剑应该不会传给你,你不必对我出剑了。” 所有人都听出了她的意思。 邱白羽的眉梢像两柄小剑缓缓挑起,他抬起头,面上闪烁着寒光,“我十七岁出关,第一次杀人时手抖过,但从来没有怕过,我也未曾听说一定要靠某些剑招才能杀人。” 阴十娘似是有些赞同,她缓缓点了点头,问道:“你到关外几年了?” 邱白羽觉得此时多言皆是废话,但直觉对方可能和自己师门有些渊源,这才耐着性子应声道:“已是第六年。” 阴十娘又点了点头,道:“再过七年,你剑术应有所成就,你现在就想要对我出剑,自己可想清楚了?” 大唐的年轻剑师自然都很骄傲,先前邱白羽只觉得对方看轻自己,心中只是愤怒,但听到对方竟然如此口气,他心中的怒意却反而尽数消失。 他深吸了一口气,朝着阴十娘躬身行了一礼,道:“请赐教。” 接着他开始动步,一脸肃穆。 “可恶的唐人的骄傲啊。”舒尔翰忍不住摇了摇头,在心中叹了口气。 唐人在关外打仗,从来都是诡计多端,不存在这种单人叫阵公平比刀比剑的打法,但唐人自己交手,却偏偏就会这样。 但这种看似愚蠢的骄傲和礼数,却偏偏又让人着迷,让人嫉妒。 他不得不承认,这是大唐之所以成为大唐的一种独特气质。 邱白羽的身后出现了一排很深的脚印。 他走得很稳,脚下似乎很用力,但整个身体却显得越来越轻,整个人也似乎越来越放松,就像是要变成一片白云漂浮起来。 阴十娘一动不动,给任何人的感觉似乎是要等这个年轻的剑师走到身前来,然而在下一刻,宛如奔雷绽放,她整个人已经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掠了出去。 她和邱白羽之间至少隔了二十步的距离,但随着破空声响起,这二十步的距离似乎直接就已经消失。 一道在阳光下极为夺目的剑光出现在她的手中,从上至下,毫无花巧的朝着邱白羽迎头斩下。 邱白羽的神色极为平静,他手中的剑鞘就像是突然活了一样往前飞出,击向阴十娘的面目,与此同时,他手中的长剑并不阻挡这道如奔雷袭来的剑光,而是无比狠辣的直刺阴十娘的心脉。 你要斩掉我的头颅可以,但我也得给你捅个致命的窟窿。 这并不是浮云剑派的剑法,而是他在关外第五年,在天山脚下看见一群蝗虫振翅而起时,所领悟的剑招。 飞蝗振翅而起,那一瞬间的起势靠的并非是双翅,而是一对后足的弹动。 他这一剑,重点不在剑鞘,也不在手中的剑,而在于身法,在于和蝗虫一样依靠双足发力,瞬间起势,他的腰腹和腿部的肌肉骤紧骤放,整个身体就像是变成了一根机簧,猛烈地将手臂和剑弹了出去! 他体内的真气猛烈行走,脚下甚至出现了一道道白色的云气,云气冲击冰雪,如无数蝗虫振翅作响! 第十二章 十三岁杀人 他这一剑,只是这样的一刺,却比他所学过的任何浮云剑派的剑招都要快! 只要足够快的杀死对方,那对方的剑便来不及斩掉自己的头颅! 然而不知为何,这一剑刺出的刹那,他只觉浑身上下变得异常冰冷。 阴十娘在他的感知里就像是变成了潭水之中的一条游鱼,在他的剑尖旁游了过去。 他的瞳孔剧烈收缩起来。 他看到错身而过时,阴十娘帽檐上如瀑垂落的白纱荡开,内里是一张并不好看的长脸,但她的眉眼分外的平静专注,在这一刹那充满了雍容的气质。 在接下来的一刹那,他才感到有一股凛冽的霜意进入了自己的咽喉。 无法呼吸,气力瞬间消失。 手中的剑也瞬间重逾千斤,无法握住。 嗤的一声轻响。 邱白羽手中的长剑坠落在地,剑刺雪中,剑身抖动不已。 阴十娘退后数步,退到他的身前。 “死在我的手里,比死在别人手里好。” 她看着缓缓垂下双手的邱白羽,说道。 邱白羽想要点头,但发现自己做不到,他明白了眼前这个女子是谁,同时也清晰的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死了。 “你怎么知道我还差着七年?” 发现自己能够发出声音,邱白羽除了些许不甘之外,却有了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直觉对方会为他解惑。 “浮云剑派的剑法着重的是筑基,至少要有个十五六年,才能够真正的打好基础。”阴十娘看着这名年轻剑师,声音平静的说道:“你敢到关外这种地方争夺军功,要比邱家的一般子弟要强一些,应该会快个两三年。” 邱白羽有些茫然,浮云剑法在对方眼里只是一种练好底子的剑法? “那若是再过七年,我能够战胜你么?”他看着阴十娘,问了这一句,突然又没有自信,补充道:“若是过了七年,我又学了三叔的浮云四剑,我能够战胜你么?” 阴十娘摇了摇头,认真道:“不能,只是刚刚登堂入室,剑法和剑意,虚虚实实回转如意的劲道,千锤百炼才能练就。能够练好那浮云四剑,也只是揉了缥缈不定的火候,让人无法轻易把握真正的杀伐落处。” 邱白羽摇了摇头。 这些似乎离他太远,他已经来不及去悟。 “而且剑道成就最看天赋,你的天赋也不够。”阴十娘对着他轻声说道:“我十三岁第一次杀人,手也没有抖。” 邱白羽一愣,他眼前的世界迅速灰白起来,一种无奈的情绪在体内刚刚升腾起来的时候,他已经往前倒了下去。 阴十娘没有再看死去的邱白羽,她的目光透过薄纱落在何凤林身上,“若不是他,死的人应该是你。” 何凤林脸色阴沉得可怕,但听着阴十娘的话语,他却是摇了摇头,道:“我不会死,若在平时,即便看出你是霜剑主人,我也绝对不会惧怕和你比剑,但今日我统领这支队伍,我便不会轻易以身犯险。” 舒尔翰听得止不住在心中暗骂。 这唐人有着莫名其妙的骄傲,但也有着突厥人无法理解的无耻。 若是换了突厥人,气氛都到了这种程度,那不应战真的就觉得没脸见人。 “你们这些人是帮我们大唐军方办事的,现在却要和我们为敌?”然而此时,何凤林却是反而呵斥道,“此等行径,和叛国无异!” 他声色俱厉,阴十娘却只是淡然道:“我等不属于大唐边军,杀人以获赏金。” “常年居于阴山,受我大唐荫庇,吃我大唐粟米,用我大唐钱财,难道你们不是唐人?”何凤林看着阴十娘,眼中尽是不屑。 阴十娘转头就看向陈屠,“你和他说。” 顾留白算是见识过了阴十娘的个性,但舒尔翰和柳暮雨没有见识过,两个人都是愣住。 陈屠笑了笑,看着何凤林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们只是不想死在这里。我不知道你们接了谁的命令,但如果你们杀了这两个人,我们就成了牺牲品。若论为大唐做的事情,我们肯定不比你们少。” 何凤林冷笑起来,他仰起头来,缓慢而有力的说道:“个人的生死,和整个大唐的利益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他的话语让冥柏坡之中的许多人都呼吸一顿,所有人都听出了一种慷慨赴死的气息,所有人都毫不怀疑,这名青袍中年男子和他的部下,曾很多次面对这样的抉择,而且他们毫无例外的选择将大唐的利益置于自己的生死之上。 陈屠冷笑道:“你们的利益并不代表整个大唐的利益,你们所做的事情,或许只代表某个人的利益。” 何凤林冷道,“上峰的命令,便是大唐的利益。” 舒尔翰的脸色难看起来,在心中骂了句操蛋。这就是过往很多年里,大唐边军最让人觉得可怕的地方,他们从不去想上面的命令到底是对还是错,就算明知道军令是让他们去送死,他们还是不会有丝毫的犹豫。 陈屠看了阴十娘一眼,道:“谈不拢。” 阴十娘这才看着何凤林道:“我不愿意多杀人,所以我还可以给你一个选择,你们这些人里面只要谁能胜了我,我们便不会阻止你。” 何凤林眉头微皱,他还没有来得及应声,一名同样身穿青袍的魁梧男子便已走到了他的身侧,对他躬身行了一礼,道:“我先去。” 何凤林摇头道:“卫春风,你并非她的对手。” “我知道。只是冥柏坡这么多人看着,岂可堕了我大唐的军威。”身着青袍的魁梧男子轻声道:“死则死矣,更何况她并未说凭剑胜她,也并未说一人败了之后其余人不能再上,她剑术再高,气力终有不足的时候。我尽力多支持片刻,你们好看清她的手段。” 何凤林深吸了一口气,面无表情道:“卫春风,今日要么我们会杀了她给你报仇,要么我们都会下来陪你,不会让你独自上路。” 这名叫做卫春风的魁梧男子笑了笑,从一侧随从手中接过一柄陌刀,也不再说什么,只是朝着阴十娘走了过去。 “这是她临时起意,还是你事先安排好的?”春风楼前,顾留白忍不住问陈屠。 “当然是事先安排好的。”陈屠听他这么问就生气:“昨夜你吃饱了羊肉就睡得和猪一样,也不怕在睡梦里就被人当猪宰了,我们可是一直忙活到现在。” “厉害啊。”顾留白赞叹道:“无形之中就让他们束手束脚,等到他们后悔的时候就已经晚了。” 陈屠原本有些得意,但突然觉得味道有些不对,倒像是顾留白终于对他改变了印象。 难道自己在顾留白的眼里,就是那么愚笨不成? 也就在此时,他听到顾留白又在他耳侧轻声嘀咕道:“估计你们昨夜是认出了这个带头的何凤林,所以你估摸着阴十娘只要一出手,对方就看得出她是传说中的霜剑之主。这威名之下,他们才会被你牵着鼻子走,不过你这也是兵行险着,其实要是他们不接受阴十娘的这种挑战,就直接对着我们这里一拥而上,恐怕形势不妙吧?” 陈屠面色大变,也顾不上掩饰和脸面,连忙轻声问道:“你又是怎么猜出来的?” 阴山一窝蜂战无不胜,自然和他的算计密不可分,但眼下的顾留白简直如同怪物一般,若是遭遇了这般的对手,算计尽被看穿,那真的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这些人在外面埋有伏兵,但又不在柳暮雨他们来的时候动手,只有可能是想要生擒他们两个。”顾留白低声道:“既然如此,万一突厥人增援过来,他们的伏兵肯定还要设法拖延一定时间,埋伏的人肯定不少。” 陈屠脸上笑嘻嘻,心里却是麻麻皮。 真没见过这么妖的人。 外面的伏兵太多,没有足够的人手,绝对不可能悄无声息的将他们杀死。 所以其实他将其余人都派在了外面,冥柏坡里面除了他之外,其实就阴十娘、龙婆和胡老三。 何凤林这些人被他的设计成功骗过,觉得冲上来肯定也要面对其余狠角色,在这种想法之下,他们再见了霜剑主人的恐怖修为,心中已经觉得必败无疑,只是要捍卫一些军人的尊严而已。 但他没想到自己设计了大半夜的东西,却被顾留白一眼就看穿了虚实。 按照何凤林的排兵布阵,他们的意图恐怕和顾留白所说一样,就是想生擒舒尔翰和柳暮雨。 但是这些人想要从他们的嘴里撬出什么东西? 突厥黑甲的炼制之法? 还是有其它更大的隐秘? 只是撬不撬得开这两个人的嘴另说,这些人哪怕得手,也不可能活着出去。 而且这些人事先也根本不知道他们阴山一窝蜂的存在。 让何凤林带着这些精锐来送死,这的确不是边军那些大人物的做事手法。 顾留白似乎也隐隐的提点过,这恐怕是鹭草驿那名贵人的手笔。 “现在这局面你可以放心了。”这个时候顾留白也正好轻声对他说道。 “这局面我还能放心?”陈屠觉得顾留白是在说反话。 “你会错了意。”顾留白淡淡的说道,“那个大人物,应该是把我都当棋子算进去了,估计他吃准了我的做事习惯,觉得我一定会设法和突厥人谈一谈。所以你放心,找这个人出来算账这件事,就算你不想,我也会做了。” 第十三章 虎伥子不语 卫春风凝立在阴十娘身前不远处。 身材魁伟的他站得笔直,身上真气已经开始流转,渐渐有一种独特的铁腥气从他身上散逸出来。 他的肌肤悄然变得黑沉,让他更像是一尊铁塔。 他手中的陌刀抬起,斜斜指向阴十娘。 “卫春风前来领教阁下高招!” 他声若洪钟,出声的刹那,一道道真气顺着他的掌指,如阴沉的水流朝着陌刀流淌,瞬间陌刀上那些平时看不出来的花纹骤然发亮。 刀身上凶煞的气息汹涌澎湃,竟是在刀身周围形成数个实质般的虎头。 那些虎头凶厉至极,摄人心魄。 “虎伥煞刀!” 舒尔翰的目光骤凝。 他和大唐的骑军的交战很多次,大唐军中的这种强者,给他的印象太过深刻。 然而面对此等强者,阴十娘只是淡然道:“我记住你的名字了。 卫春风知道她的身份,心中生不起丝毫怒意,甚至在他看来,大剑师本该拥有这样的气质。 长安城里那几个大剑师,无一不是令人仰望的存在,哪一个没有这样的架子。 在那里,自己这样的武夫何来挑战他们的资格。 然而卫春风同样傲然的笑了起来,“不只你会记住我的名字,大唐会记住我的名字,军方的案卷上,会留下我的名字!” “来战!” 卫春风笑了起来。 张狂的笑意刚刚在他脸面上绽放的刹那,他双手紧握长长的刀柄,腰腹骤然发力,整柄陌刀仿佛彻底活了过来,空气里响起猛虎的咆哮声。 浓重如墨的煞气,沿着刀光奔走。 刀光朝着阴十娘横扫过去的同时,那些凝成实质的煞气虎头,分数个方位朝着阴十娘噬去! 无数人变了脸色。 那些凶煞的气息,竟让他们旁观者都感觉肺腑之间充填了铁砂,呼吸极其的困难。 虽然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只是利用陌刀的长度,一刀横斩,然而那种刀光,彷佛连山脉都可以截断! 在这条商路上,有不少来自波斯的用刀高手,他们的动作敏捷得就像是狸猫,他们的弯刀就像是贴着身体飞旋的裙角,只要被他们近身,几乎就没有什么活路。但这些波斯的刀客却最怕唐军用陌刀的将领。 他们根本没法近身就会被陌刀斩杀,这种沉重的陌刀在唐军将领的手中,就像是没有多少分量的木刀一样灵活,但磕碰到的刹那,这种陌刀给他们的感觉就像是疾驰而至的马车,会将他们手中的弯刀和整个人都碾碎。 这样的一刀,似乎连大剑师都无法正面抗衡,阴十娘往后退了一步。 她的个子很高,一步便退得很远。 卫春风似乎早就预料到她会退,在她往后一步跨出的刹那,伴随着狂傲的笑声,他往前跨出一步,他横扫的陌刀瞬间止住了去势,无比阴狠地朝着她的腹部捅去。 如何将沉重且长的陌刀耍得如同筷子一样轻巧灵活,这是一门千锤百炼的功夫,而且蕴含着许多代陌刀使用者的经验,大唐的边军一般认为只有在战场上挨过几刀的人,才能真正将腰身和手臂手腕的力量拧成一处。 卫春风不止挨过几刀,他身上的伤疤一时半晌都数不过来。 他的陌刀在战场上的同僚眼中,有着行云流水般的美感。 然而今日,他的陌刀流不起来了。 凝成实质的凶煞虎头冲击在了阴十娘的身上。 阴十娘巍然不动,气劲顺着她的衣角流散。 他手中的陌刀似乎突然变得沉重起来,变得沉重了无数倍! 与此同时,他的身体骤然失去平衡,无法控制的朝着右侧转去。 他无比震骇的看到,阴十娘的手中爆出一道璀璨的剑光,而这道剑光只是在他的刀上敲了一下。 并没有用多少力气,就像是用筷子敲了一下盘子。 然而不只是盘子动了,放着盘子的整张桌子都动了。 怎么会这样? 在他不可置信的目光之中,阴十娘却已经由退转进,一步到了他的身前。 砰! 在下一刹那,卫春风连人带刀摔了出去。 一阵无法抑制的惊呼声响起。 何凤林深吸了一口气,他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起来。 对于阴山一窝蜂,他的了解并不如顾留白深刻,但无论是大唐北边还是西面的边军,都知道阴山一带有一批很强的割头人。 其中有一名大剑师杀人不见血,被他杀死的人都是咽喉部位中剑,一剑毙命,而且伤口就像是被一层秋霜冻结一般,只有淡淡的白痕。 可以确定的是,这批人从不杀废物,而且由于他们的存在,阴山一带渐渐变成了大唐逃亡者的禁区。 他并不知道被称为“霜剑剑主”的这人到底杀的是什么人,长安的绝大多数贵人也根本没有听说过霜剑之名,但北方边军所有的将领都默认这人一定是大剑师。 用剑者、剑客、剑师、大剑师,长安的贵人们将用剑的人分成四个档次,整个长安城里,也只有六七个人才能当得起大剑师这样尊贵的称谓。 以一些标志性的人物作为参照,何凤林无比确定自己已经踏入第三个门槛,已经配得上剑师的称号,但一名大剑师在他面前杀死了两名同僚,他却只是能够确定对方有两柄剑,至于那柄真正刺入咽喉的霜剑,他连看都看不清楚。 他和大剑师之间,竟有着云泥之别! 他不畏死,而且在他看来,这次原本就没有人能够活着回去。 卫春风也好,他自己也好,早死晚死而已。 只是无法完成上峰的命令,他们这些人的死亡就全无意义,他们也不会获得相应的军功,他们的家族,他们的亲人,也不会从他们的死亡之中获得应有的奖赏。 “你知不知道你最大的问题在哪里?”看着死去的卫春风,顾留白突然对着陈屠说道。 陈屠一怔,“什么意思?” 顾留白道:“你们专门杀人,任何的布置都是为了杀人,所以遇到问题的时候,总觉得杀人就是最好的选择,有麻烦就杀人,遇到大麻烦就把人全部杀光。” 陈屠皮笑肉不笑道:“做自己最擅长的事情不好么?” 顾留白没有接他这句话,只是眉头微微蹙起,道:“但是有可能之前我想错了。” 陈屠有点捉不着头脑。 “各自争命,杀人的确是最简单的选择,但我想试试别的法子。” 顾留白看着倒下的卫春风,他的眼眸变得极其的寒冷:“你现在给我认真思索一个问题,若是长安城里的权贵,和你们之间并无利益冲突,而且你们之间没有仇怨的情形之下,杀掉你们会得到什么好处?” “杀阴山一窝蜂那群人,你会得到什么好处?” 鹭草驿最中央的宅院里,谢晚也在面临着这样的质问。 正是早膳时分,他身前的条案上放着七八样精致的小菜,一碗汤饼。 质问他的人就坐在他的对面,是一名身穿浅绯色官袍的中年官员。 这名中年官员面色阴沉,情绪明显不佳,而且似乎抱着自己心情不好,也不想让谢晚心情很好的想法,他丝毫不在意自己的唾沫星子在清晨的阳光之中喷洒到谢晚面前那碗汤饼里。 看着谢晚无动于衷的模样,这名中年官员的声音又大了些,唾沫星子又多了些,“从沙洲调何凤林来送死,我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难道不知道他是给冷云先生递了拜帖的人?激怒了冷云先生对你有什么好处,裴家的二小姐并非是非你不嫁。” 谢晚微讽的笑了笑,将那碗汤饼朝着这中年官员面前推了推,意思是这碗汤饼归你了。 中年官员愈发大怒,索性端起碗就吃,也不用筷子,三口两口就呼噜一空。 “何凤林是我大唐军人的楷模,他为国捐躯,皇帝也会有赏赐,冷云先生自然也是面上有光,何怒之有。”谢晚这个时候才淡淡的说道:“而且只是因为阴山一窝蜂这些贼人阵前反戈,他们才英勇战死,阴山一窝蜂这些人原本就和突厥人勾结,剿灭阴山一窝蜂的功劳,他们可记首功。” 中年官员重重的放下空碗,咬牙切齿道:“谢公子,我知道你聪明,但你万不可将天下人都当成傻子。你说阴山一窝蜂这群人原本就和突厥人有勾结,北边的那些将领首先就不答应。” 谢晚微笑道:“皇帝对北边那些人有了疑心,才会花很大力气将他们调回去,这些人现在不敢惹火上身。” “你要栽赃的话,当然可以做到所谓的证据确凿。”中年官员冷笑连连,“只是那些人只是调回去,不是死了,他们办事,根本不要什么证据不证据,你会被他们记恨着,他们不会放过任何可以对付你的机会。” “若不是你哥让我助你一臂之力,你的这档子事情我根本不想管。” 顿了顿之后,中年官员直视着谢晚道:“阴山一窝蜂里面有一名大剑师,我就想不明白你为何一定要找他们的麻烦。” 谢晚和他对视了一眼,不屑道:“正是因为这点,所以只能是他们。” 第十四章 四方凛风来 中年官员深深的皱起了眉头:“我想知道为什么。” 谢晚转头看向远处连着天空的巨山,缓缓的说道:“赵郡李氏、太原王氏、荥阳郑氏、范阳卢氏、清河崔氏、博陵崔氏,他们都有大剑师,我们陈郡谢氏,理应也有大剑师。” 中年官员眼中的怒意开始消失,他沉默的思索着。 “剑能杀人,刀也能杀人,在战场上,死于弩箭的人比死于刀剑的人多得多,但长安城里的贵人们不这么想。”谢晚微讽道:“他们觉得用剑有雅气,不管会不会用剑的人都会附庸风雅,出行的时候都要在腰间配一柄长剑。长安城里不准携弓箭招摇过市,但佩剑者可以。哪怕是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也会佩剑以示豪气。谁家能有出了大剑师的修所,必定引起年轻人的追捧。大剑师这种东西,你不一定要用,但一定要有。京兆杜氏、河东柳氏、河东裴氏、河东薛氏,这些个名门望族经营了这么多年,费尽心机都出不了一名大剑师,我们陈郡谢氏若是有了,我会有更多的选择。” “你想那名大剑师归你所用?” “当然不是。”谢晚摇了摇头,“北边那些个杀胚都用不了他,他当然不可能为我效命。” 中年官员猜出了他心中所想,面色稍霁:“能比剑胜过大剑师的,自然是大剑师,你想让你的人比剑胜了他?” 谢晚自傲的笑了起来,道:“五年前长安半山剑场有一个姓狄的剑师死在了霜剑之下,那人当时在长安没什么名气,但长安很多剑师却都很清楚,那人在半山剑场没什么对手。我来这里之前特地查过有关霜剑的卷宗,从那时候开始,霜剑很少单独杀人,他刺杀的对象往往背后中箭,我想他应该在故意弱化他是大剑师的事实。但很可惜的是,去年秋里北方边军的将领进行了论调,有超过半数的高阶将领返回了长安,这些人每一个都将霜剑夸得天上地下少有。阴山一窝蜂这些人的小算盘,算是砸得彻底。” “没有人会质疑他们的眼光。”中年官员点了点头,“只是你们谢家真有人能够胜得了这传说中的霜剑,什么人让你如此有信心?” “不需要真正有人比他强大。”谢晚不屑道:“长安现在所有人都会知道霜剑是厉害的大剑师,但他们不会知道比剑的时候,这霜剑受了什么样的伤。霜剑存在的意义,就是在合适的时候死去,而杀死他的那个人是我们谢氏的大剑师。今后他不需要再和什么大剑师生死相搏,因为在长安,在洛阳,没有人会想要杀我们谢氏的大剑师。我们也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中年官员看了他一眼,道:“你这样的安排我能够接受,只是我始终觉得北边那些将领不会放过你。” 谢晚笑了起来,道:“和杀死三千北进的突厥人相比,这些损失不算什么。解决了他们的心头大患,他们不会记恨我,只会感谢我。” 中年官员沉默了片刻,站了起来。 “走了。” 他对着谢晚颔首为礼,异常干脆的说了两个字便直接走出了这座宅院。 驿站外的道路上,有三辆马车在等着他。 “老师。”一名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对着他躬身行了一礼,然后关切的轻声问道:“您觉得他如何?” 中年官员转身看了一眼驿站的深处,再转过身来的时候,脸上已经堆满了冷笑,“今后你们不要和他有过多的牵扯,这人和你们之前所说的差不多,虽然足够聪明,却太过自负。他之前未经什么挫折,总是想当然的觉得一切会顺心如意,设计虽然巧妙毒辣,但几乎不考虑万一失手要如何收场。” 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恭谨的轻声道:“是,我便一直觉得老师您的眼光精准,他的兄长谢玄运比他强出太多。我觉得他还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人命在他的眼里不是人命,只是他随手可以利用的工具。” 中年官员轻嗯了一声,心中有些满意,在进车厢之前又认真的告诫了一句,“不管将来你坐在什么位子上,你始终都要牢牢记住,天下比你厉害的人物多了去了,不出现在你面前,你不要认为没有。” 年轻人又认真行了一礼,道:“学生不敢忘记。” …… “真他娘操蛋!”在跟着顾留白下坡的时候,陈屠还在心里骂人。 他没想过自己居然还能将命交到别人手里。 一开始他还寄希望这两个突厥人表示强烈反对,但他没想到两个突厥人竟然也中了邪一样听从顾留白的安排。 抱着必死之心的何凤林也震惊到了一定程度。 突然之间,那春风楼前站着的四个人就下来了。 不止如此,还有一个驼背老妇人在高处出现,也在慢慢往下走。 那个老妇人给他的感觉是老得好像随便摔一跤就能摔死,但她背着的明明是一具很大的弓。 她就是那名箭师? 她下来做什么? 顾留白走在最前,他隔着老远就对阴十娘和何凤林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先不要轻举妄动。 阴十娘本来就不爱说话,她什么都没有说,就让顾留白从身边走了过去。 “抱歉。” 顾留白一直走到何凤林等人所在的营地前方,才对着何凤林微躬身行了一礼,说道。 何凤林眉头大皱,他已经在心中盘算接下来要如何应对才最为合理,这莫名其妙来一个少年说这种话,便更加让他不懂了。 “我一开始没有想周全。”但不等他说话,顾留白却已经接着说道:“你们可以不必死。” 何凤林想都没想就回答道:“我们不怕死。” “不,你误解了我的意思。”顾留白诚恳道:“我是说你可以说说你想要知道什么。” 卫春风的战死也已经让此时的何凤林有些冲昏了头脑,他寒声道:“这是军中机密,我岂会告诉你。” 顾留白惊讶的看着他,又点了点身后的舒尔翰和柳暮雨,“你想要对付他们两个,不是想要从他们的口中得知什么消息吗,你不说你想要知道什么,他们又如何回答你?” 何凤林的脑门之中顿时轰的一响。 他说话都有些结巴了起来,“你…你能…让他们告诉我?” 顾留白看了他一眼,平静道:“你必须先让他们知道,你想要知道什么。” 顿了顿之后,他看着明显大脑一片空白的何凤林,轻声道:“如果我没有猜错,那你现在可以问了。” 何凤林呼吸都有些艰难起来,他看着顾留白,道:“我知道你是冥柏坡埋尸人,但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顾留白理所当然般说道:“疯狗白眉的儿子被我们杀了,他们都选择相信我,你凭什么不相信我?” 何凤林还僵立当场。 顾留白的眉梢微微挑起,“我只是不想你们成为某个大人物阴谋的牺牲品。” 何凤林缓缓抬头,道:“我只是不相信会有天上掉胡饼这回事。” 顾留白看着地上卫春风和邱白羽的尸身,声音微冷的说道,“现在你可以相信一次,你可以不惜命,但你不能不给他们活命的机会。” 何凤林动摇了。 至少顾留白已经表现了足够的诚意。 即便不相信会有天上掉胡饼的好运,何凤林对着身旁一名随从交待了几句之后,还是单独走到了顾留白的身前。 “不能有太多人知道。” 何凤林对着顾留白说道。 “没办法,加上你算是四方人马。”顾留白点了点舒尔翰和柳暮雨,道:“他们两个是你要的人,必须在场。而我得为促成这件事付出他们足够心动的条件,我也必须在场。” “至于他们。”顾留白又点了点陈屠,道:“我们把他们撇开谈事情,他们肯定不愿意,我们也不可能打得过他们,所以他们也必须在场了。” 何凤林艰难的点了点头。 这么算起来,他唯一顾忌的就是多了阴山一窝蜂的人,但目前情况似乎的确无法将他们排除在外。 “不要太过顾虑这件事情,只要你们能够完成军令,我想没有人能够治你们的罪。”顾留白接着说道:“我们不会打听其它的事情。” 之前第一时间选择相信顾留白的柳暮雨此时也点了点头表示同意,然后很直接的轻声问道:“你们想要什么?” 何凤林目光剧烈闪动了一下,声音微寒道:“我们想要得到韩宴清和你们勾连的罪证。” “韩宴清是谁?”陈屠不解的看向顾留白。 顾留白不动声色道:“西域判度支。” 陈屠笑得有些尴尬,“这官职我们不懂。” 顾留白淡然道:“主管这边边军钱粮的人,职权很大的财神爷。” “这种人竟然和突厥人有勾结?”陈屠的笑容一下子阴森起来,“下面的人和突厥人打得脑浆子都出来,他们上面的人忙着和突厥人一起捞钱?” 第十五章 狐威假白额 顾留白只是微讽的笑了笑。 陈屠的眼神看着就想捅人,“但若是这种级别的人物,收集到一些罪证也未必扳得倒吧?” “为什么一定是要扳倒?”顾留白冷笑道:“那些人互相揪着小辫子,利益交换就比较容易。” 陈屠心里极其的不舒服。 但顾留白接下来的话让他更不舒服。 “不要以为你们比那些人更为高尚。”顾留白看了他一眼,说道:“我知道你们最擅长杀人,而且已经习惯用杀人来解决问题,但你别忘记你们之前杀的都是什么人,现在杀的是什么人。为了活命,你们已经开始变得没有原则。” “陈屠,既然你可以代替他们做出一部分选择,那你不要忘记你们原本是什么样的人。”顾留白声音变得寒冷了些,“你们可以觉得梁风凝和何凤林他们只认军令不认人很蠢,但他们真的是蠢吗?就是这世上有人固执的守着规矩,这世上才会有人计较公平不公平。” 陈屠艰难的笑了起来,“你他娘的说得我好羞愧,我都想掏刀子抹了自己的脖子。” 顾留白的心情明显也不愉悦,他并没有回应。 原来在想要活命面前,会不自觉的变得如此不堪? 陈屠深吸了一口气,他突然莫名的对这名少年有了些敬意。 “何凤林给不出什么好处。”他又担忧起来,“突厥人怎么会断了自己的路,十五哥,你觉得柳暮雨是傻子,还是你是傻子,他们会将韩宴清的罪证告诉这个小校尉?” “有没有一种可能,你是那个傻子?”顾留白呵呵一笑,他有点摸不清楚阴十娘的路子,砍又砍不过阴十娘,这种话他不敢和阴十娘说,但他敢和陈屠说。 因为事实证明了他似乎就是那个傻子。 柳暮雨很直接的说道,“我可以给,但不会无条件的给。” 说完这句,他转头看向顾留白。 顾留白点了点头,将头凑到他耳畔轻声说了两句。 “他娘的…何凤林给不出的好处,顾十五可以给。”陈屠的脸火辣辣的疼,这个时候他反应过来,之前顾留白肯定就已经想好了。而且柳暮雨肯定也看出了苗头。 那剩下没看出来苗头的,就是自己这个傻子。 也不知道顾留白和柳暮雨说的是什么,柳暮雨身体微微一震,他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对着何凤林道:“杜洄、陆尘心、蒲海钱庄。” 这些显然是涉及交易的一些关键人物和地点,只要一查就肯定能查出问题。 何凤林并不傻。 他当然看得出顾留白作为中间人在其中起了什么作用。 他牢牢记住这些个名字,然后对着顾留白躬身行了一礼,“只要这消息属实,我们这些兄弟都欠你一条命。但如果他告诉我们的是假的,那我们这帮子兄弟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只要你能带他们回去,他们不用做鬼。”顾留白看了他一眼,淡淡的说道:“如果情报真的出了什么问题,那你自己一个人扛下这件事情就可以。” 何凤林微微一怔,旋即反应过来:“不错,这的确是我一个人的选择。” “鹭草驿那边的贵人什么来历?如果你能告诉我就告诉我,不方便的话就当我没问过。”顾留白轻声说道。 何凤林皱了皱眉头,但他没怎么犹豫,“我不太清楚,只知道这人没用任何边军驻守,自己带的随从。” 顾留白点了点头,道:“你若是能够回去,不要想着去弄清楚这件事情,不要想着给死去的兄弟找个说法,这种人和韩宴清之间的纠葛,不是你们和你们的上司所能插手的。我之前来不及想清楚,否则至少在这里能少死几个人。” 何凤林沉默了一个呼吸的时间,道:“你帮我们能拿到什么好处?” 顾留白认真道:“我不是帮你,我是帮我们自己。在那位贵人的算计里,你们只是其中的一环,和你之前说的一样,哪怕阴山一窝蜂这些人只是因为想活下去而杀了你们,他们也会被大唐军方惦记一辈子。而且我不觉得那人的算计会这么简单。” 何凤林再次躬身行了一礼,道:“多谢。” 顾留白回了一礼。 他心中却有些忧虑起来。 一张阴谋巨网似乎已经落下,这里只是开始而已。 看着何凤林返回营地,又看着他那些部下开始沉默的搬运同僚的尸身,陈屠突然觉得自己这群人只是想靠杀人解决问题的习惯或许是要改改。 顾留白之前在道歉,但似乎真正应该道歉的是他。 看着沉默的少年,陈屠随口问道,“他们会用什么方法尽快将消息传递出去?” “这我猜不出来,可能用鹰?沙洲那一带的边军喜欢用鹰。不过也有可能是别的什么鸟,谁知道呢,我见过有的胡人甚至用貂和鼠来传递消息的。”顾留白不太愿意为已经发生了的事情纠结,他迅速摆脱了有些低落的心境。 何凤林等人的身影,方才让他轻易的想起了梁风凝。 “你和柳暮雨说了什么,他居然就同意了?”陈屠犹豫了一下,问道。 顾留白平静道:“不能言。” “你这厮…”陈屠脖子一粗就想骂人,但马上又忍住了,微眯着眼睛道:“顾十五,我是整明白了,你说的不错,在想要活命面前,我们并不比那些人高尚。” 顾留白微微蹙眉,道:“就特意想说这个?”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调度我们这些人杀人,我做得还行。但大半的原因还是因为我们这帮老伙计比一般人强得多。” 陈屠的面色骤然阴沉下来,他看了看自己手上的茧子,缓缓说道:“至于杀人之外的算计,猜测别人图谋什么,我的确比你差远了。虽然不知道你怎么有这么妖的脑子,但我现在的确敬你是条汉子,但我既然答应送你去长安,这便意味着我们的老底会给你看穿,你今后若是故意这样摆谱,那我们难免一拍两散。我脑子虽然不好使,但至少不像何凤林这般直肠子。” “哦?” 顾留白不在意他的威胁,学着他笑眯眯,“为何要扯何凤林?” “你又高尚得到哪去?” 陈屠阴森的磨着牙,“你这人一看就不是啥好人,张口闭口他底下这帮人,尽挑戳他心窝子的话说,还虚情假意的让他回去不要想着找死去的兄弟找个说法,不要去插手那贵人和韩宴清的这档子事,你那花花肠子我听得都快吐了。” 顾留白哼了一声,“我又没说我是好人。” 陈屠鄙夷的冷笑道:“这些人要是都能活着回去,何凤林今后恨不得把脑袋摘给你。” “我落点好处不是很正常?”顾留白不以为耻,“以后少不得和边军打交道。” 陈屠呸的一声吐了口唾沫,“咱家就看不得你这种奸诈人。” “算了,好像我看不出你心思似的。说了半天不还是为了想知道我和柳暮雨说了什么。” 顾留白看着他装聪明的样子就想笑,心情莫名的愉悦不少,“来头越大的贵人胃口越大,既然盯上了韩宴清这条线,那这条线上常用的一些人想要全部保住就很难,不如先丢点东西出去止损,韩宴清也会借机处理好善后事宜。” 陈屠老脸微微一红,道:“的确在理。” “柳暮雨也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这种事情韩宴清处理越早,损失反而越小。” 陈屠觉得自己又被扎了一下心。 不过好在顾留白接着说了下去,“不过作为交换,我还是不得不先告诉柳暮雨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我告诉他,他们大食人那条线也不能用了。我之前知道他们母马那回事,就是因为我知道有个他们信任的大食人出了问题,已经被人收买了。” “和他们做生意的大食人被人暗中收买了?”陈屠冷笑道:“看来这条道上的信誉很成问题啊。” “所以才显得我这种人的可贵。”顾留白解释道:“柳暮雨本身听我说母马的事情就已经有所怀疑,我只是直接点明了而已,我还告诉了他收买那大食人的是谁。” 陈屠看了一眼柳暮雨,“你们都是人精。” 他的语气有点丧。 自诩脑袋聪明的他,被事实扎得变成了渣渣陈。 顾留白看着他安慰道:“人各有所长。” 陈屠觉得他还不如不安慰呢。 “你让他们做什么?” 转眼他看到舒尔翰开始摆弄火折子了。 “让他们给白眉可汗传讯,我让他们弄两百黑骑过来把这里堵了,关门捉鳖。”顾留白笑眯眯的说道,“你和你们的人打个招呼,别和他们起冲突。” 差遣这世上最强的骑军做事? 这真是不见外啊。 陈屠觉得这种事情换成自己,想都不敢想。 顾留白很快高兴了起来。 在大唐境内,自然那些贵人占据主导,但在这里,一向是谁拳头大谁说话。 黑骑来都来了,让他耍耍威风都好。 今日黑骑帮他堵人,传出去之后,他冥柏坡埋尸人的名头又响三分。 第十六章犀利不可忤 堵人做什么? 陈屠突然拍起了大腿。 这顾留白肯定是怀疑冥柏坡里还有那个贵人安排的其他人! 就在这个时候,顾留白停止思索,转头看陈屠,“你知道现在最快最干脆的解决方法是什么吗?” “别问我,我就知道杀人。”陈屠有点胸闷。 顾留白一笑,“对了,就是杀人。” “怎么又对了?”陈屠都笑不起来了。 顾留白冷笑道:“直接去鹭草驿把那个贵人宰了就最干脆。” “可以啊!反正这里距离鹭草驿不远。”陈屠眼睛一亮,但旋即就发现不对,“这不是和杀了阿史那氏一个道理?刚摆平了突厥人的事情,现在却杀个大唐门阀子弟,那接下来不也是被追杀到死?” “真好。”顾留白一本正经的说道,“终于不想着只靠杀人解决问题了,你们终于又可以多活几天。” “开始整我的脑子了?”陈屠眯起了眼睛,冷笑道:“其实你要是没有别的办法,我们就真的这么干。” “既然把你们和我算计在内,要杀他没那么容易,说不定有一群玄甲士在那等着我们送人头。”顾留白平静道:“纯粹靠杀人没法解决的问题,最好用生意人的办法来处置。” 陈屠连笑都懒得对他笑了。 阴山一窝蜂杀人换赏金都习惯了。 的确满脑子想的就是杀人。 但顾留白满脑子想的就是好处。 这奸诈人做什么都精打细算。 这条道上说话算数的人不多,但疯狗白眉的这些突厥人就说话算数。 越想越觉得吃亏。 昨天半夜到现在,脏活累活都他们干了,但顾留白像头猪一样安稳的睡了整晚,弄了半天,现在何凤林那一群人和突厥人要感激的都是他。 好处都被他利索的占完了。 真他娘的操蛋! 被何凤林赶到南边的那些商队的人还是没怎么敢动,突厥人和何凤林这些人离开之前,他们不想沾染任何麻烦,不过那些冥柏坡的常住人口似乎没受什么影响,这个时候该干嘛还是在干嘛。 这些人在陈屠眼睛里也绝非善类。 哪怕是看着那些尸体,他们也就像是看着干柴一样,一点恐惧的意思都没有。 不过最为变态的自然当属顾留白。 昨晚已经吃了一案板的羊肉,看着这些尸体也并未倒胃口,居然又让春风楼里的那个老头去用羊汤煮面片了,而且还在和龙婆一顿比画,问她想不想吃点啥。 这小子看起来好像对阴山一窝蜂的人都很大气,但陈屠却总觉得被吃干抹净的是他们阴山一窝蜂。 突然间陈屠的眉头又不自觉的皱了起来。 他看到有三个人走了出来。 昨夜在顾留白的陪同下,他已经在冥柏坡转过了一圈,那些营帐里、库房里、吊脚楼里的人长什么样子,他记得七七八八,最后半夜里到的三批人马,他更是一个个盯得很仔细。 不过这三个人的面孔很陌生,最大的可能性就是顾留白带着他逛冥柏坡的时候,这三个人故意躲开了。 狐假虎威…现在作为老虎的突厥黑甲骑还未到,顾留白这只狐狸的算计已经起效了? 走过来这三个人长得都很有特点,看过之后想忘记都有点难。 首先这三个人不是胡人,而且肤色比较白净。 在关外这条商路上,肤色白净的唐人绝对少见。要么是那种跟着商队出来见识一下边塞风光的文人,要么就是一些出来谈大生意的商号掌柜。 其次在唐人里面,这三个人的长相和装束本身也很独特。 中间的一个身穿圆领宽袖黑色暗纹锦袍,外披一件厚重的蓑衣。不过常见的蓑衣是棕麻编成,但这人的蓑衣却是某种动物的长毛编成,看上去油亮油亮的,而且应该很暖和。 这种蓑衣陈屠从来没见过,但肯定不是一般人家能有的。 这个人的脸和蓑衣一样有特色,他的脸小小的,只有巴掌大小,一张特别稚嫩的娃娃脸上长着胡子,给人的感觉分外怪异。 他的身高和绝大多数普通男子差不多,但一双手很短,一开始走过来的时候,陈屠还以为他的双手都被人齐着手肘斩断了,但随即看到他如小孩子模样的手掌,陈屠就知道不是的。 接着陈屠很自然的联想这人是不是个侏儒,其实袍子里还藏着一个人,或者说踩着高跷之类,但他仔细看了一会,却看不出什么破绽。 另外两个人看上去倒不像是有什么天生的缺陷,都像是那种铺子里和和气气的掌柜,都是白白胖胖的,但两个人眼圈黑得不像样,就像是足有半个月没好生睡过觉了。 三个人的面色看上去多多少少有点尴尬。 陈屠转头看向顾留白。 他之前和顾留白说的那些并不是玩笑话,这种伤脑子算计的事情就让顾留白去做,不然他真的会伤自尊。 不过眼下这三个人明显也不是对他有意思,对方明显是犹豫了一会,看到顾留白从春风楼下来之后,才打定主意出来的。 然而在听到顾留白接下来的话之后,他却迅速改变了主意。 因为顾留白对着他说道:“等会我单独和他们谈,你们一个人都不要过来,至少距离我们二十步以上。” “那可不行,我一定要在场。”陈屠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这三人一看就十分凶险,小心有诈。” 顾留白顿时笑了,“行,你跟着就跟着,到时后悔不要怪我。” 陈屠屁话不说就皮笑肉不笑的跟在了顾留白的身后。 “三位,我们找个僻静点的地方说话?” 隔着数十步的距离,顾留白就对着面色有点尴尬的三个人点了点一个地方。 那三个人顺着顾留白的手指望去,发现是个装了货物的洞窟。 左右两个黑眼圈的人看了中间那个短手的侏儒脸一眼,侏儒脸也没什么犹豫,马上点头道:“也好。” 这洞窟并不算大,而且大多数地方都堆了货物,只有两个马车车厢大小的一片空地。 跟着顾留白走进这个洞窟的陈屠有些奇怪。 周围的一些库房明显偏大一点,就不知道顾留白为什么偏偏挑了个小的。 这空间太过狭小,万一动起手来,真不好躲闪。 好在这洞窟里堆的东西似乎比较金贵,一方方的货物外面都裹着晒得很干的金黄色稻草,除了散发的气味有点辛辣刺鼻之外,洞窟里显得异常干净,没有一些洞窟里常有的尿骚味。 这种洞窟一般就是来头很大的商队的固定库房,外面平时都有人把守,所以就算是暴风雪,也没有人住在这个洞窟里面。 那三个人是先进了洞窟,等到顾留白跟了进来,中间那短手侏儒脸就对顾留白拱了拱手,道:“鄙人崔云深,不知梁风凝在何处?” “这种无用的废话就不要说了,你们昨日暴风雪前就到了,不可能没有打听到梁风凝早就死了。”顾留白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阴沉,“不如说说你们为谁办事,想要做什么。” 陈屠顿时有些意外,顾留白给他的印象是和谁说话都客客气气的,但现在沉下脸的时候,却是一副择人而噬的凶狠模样。 长着侏儒脸的崔云深年纪应该不小,说话给人的感觉就是老气横秋的,此时见到顾留白脸色难看,却是依旧不紧不慢道:“那看来我们打听到的消息属实,梁风凝早就死了,但你一直从边军手里拿着他的军饷。” 看着顾留白明显已经不耐烦的神色,崔云深突然又话锋一转,“不过这也可以说明,这些年梁风凝的功劳本来应该是属于你的。倘若我家主人稍微出些力气,就能让你名正言顺的获得这些军功,顺便还能将军功的等级往上提上一提。到时候将你调去富庶的地方当个肥差岂不是美的很?” 顾留白眼睛一亮,道:“当官倒是不在乎,只是不知道能不能谋个爵位。” 陈屠的鼻子里差点直接发出嗤嗤的声音。 这小子顶着两个大绿眼珠子想要大唐的爵位,开什么玩笑呢? 但就在下一刹那,他反应了过来,顾留白这小子真的是在开玩笑。 崔云深也不笨。 “你不想为官?”崔云深皱起了眉头,他并未发怒,只是沉吟道:“那是求财?” “我是年轻人,比较心急。”顾留言微讽的笑了起来,“你们尽可以摸我的底,但我给你们的最后时限就是突厥黑骑到达的时候,在他们到达之前你们还不老实告诉我你们想做什么,那我就直接让他们把你们拖出去杀了。” 崔云深微微垂首,他巴掌大的脸躲在阴影里,显得格外阴森。 “我实在想不明白。” 他声音微寒的轻声说道,“在所有卷入这桩事情的人里面,你是最容易脱身的一个,你为何偏偏要纠缠得越来越深?以你表现出来的能力,你不会不明白要面对的是什么样的贵人,难道你不想好好的活下去吗?” “你想不明白,那就让我来告诉你为什么。”面对赤裸裸的威胁,顾留白也并未动怒,只是想到了某段往事,他平静的说道,“我娘在我小的时候就教过我,永远不要做任何人的棋子。” 第十七章 洞里风波恶 永远不要做任何人的棋子?” 崔云深静静地看着顾留白,异常诚恳的说道,“只是我们生来就没有那样的命。” 顾留白平静道:“我并不想和你探讨命运,你们实在不想活,那我可以顺你们的意。” 崔云深想了想,道:“如果你能让霜剑主人过来此处,我们只要和她说几句话,你想要什么,我们说不定也能从中斡旋。” 陈屠一愣。 顾留白突然笑了起来,“只是这样?” 崔云深像是下了极大决心般说道:“只是如此。” “所以你们三个的目标,就只是这名大剑师?”顾留白直视着崔云深的眼睛,戏谑道:“让她得疫病?” 之前即便都已经隐隐听到了风中传来的马蹄声,崔云深的脸色都没有多少改变,然而此时,崔云深面色剧变。 他的嘴唇都已经开始发白,但还是强笑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这下便说得通了。”顾留白没有理会他,自顾自的蹙着眉头思索。 “边军调回长安的那些人知道她是大剑师,但邱白羽和何凤林这些人死在她剑下就更有说服力。” “我猜如果不够震撼,接下来你身后的那位贵人恐怕还会送些足够有分量的剑师来死在她剑下。” “但她会因为你们而染上疫疾,到了病发时,再派人和她正式比剑,她就会死在看似公平的比剑之中。” “那能比剑杀死她的人,自然就是大剑师。” “花了这么多手脚,就是想要给自己的修行地强行造就一名大剑师。” “那么仔细想想,已经拥有大剑师的门阀不会做这种事情。” “是哪些门阀需要一名大剑师来提升名望?…是琅琊王氏、兰陵萧氏,还是陈郡谢氏?” “你…”崔云深听着这样的话语,他脸上布满了无法掩饰的震骇神色。 他看着平静思索的顾留白,心中终于生出和陈屠同样的念头。 这恐怕不是人,而是个妖! 他如孩童般短小且白嫩的手指不断地颤抖着,他怎么都无法相信,世上竟然有如此可怕的怪物。 陈屠的全身也不自觉的有些僵硬。 崔云深如此的反应让他确定顾留白的猜测是对的。 但得疫病是什么意思? 他开始觉得非常不妙。 似乎有很不好的事情已经发生。 以至于他虽然站在顾留白的身后,却已经开始觉得自己的背上好像有无数蚂蚁在爬。 “天赋、毅力、际遇、最优秀的师长…这才造就了世人眼中的大剑师。然而你们那位贵人,却将大剑师都看成是玩具,看成他可以一手造就的东西。”顾留白看着说不出话来的崔云深,声音变得刺骨的寒冷,“我虽然从未见过你们那位贵人,但我真的很不喜欢他,可想而知,他就是最暴殄天物的那种人。” 崔云深的额头上开始出现了晶莹的汗珠,血色从他的脸上彻底褪去,他无法理解的看着顾留白,“你既然猜出来了,为何…” “什么疫病?”陈屠忍不住了,他阴森的笑着。 “大唐境内,永州、思州一带山中有不少蛮民部落,与地方官府时有冲突,十几年前大唐曾数次发兵征讨武陵蛮,却都吃了败仗,军方的战报里面不断提及疫病,说是不管如何养得兵强马壮,到了那些蛮子部落的山林,就往往不知不觉染了瘟疫一般,大多数将士气力消蚀,食不下咽,轻则发寒发热,重则昏迷不醒。除了水土不服蚊虫困扰之外,军方发现那些蛮民部落之中有一种人叫做‘大巫’,那些人能够让部落里面的一些人染上疫疾,但用巫药压制,令其依旧活动自如,而大唐将士和这些人接触之后,却会很快得病,许多修了内家养气法门的将士都抵挡不住,无力再战。”顾留白转头看了他一眼,道:“军方战报之中有记载数种疫疾,其中有一种叫做黑眼疾,染病者眼圈如墨,病发时天光黯淡时便视物不清,黑夜如盲。气虚发寒,且力不能续。” 陈屠震骇的看着那两个黑眼圈的,“你的意思是他们就是得了黑眼疾,然后想要设法让阴十娘染病,到时候阴十娘在天光黯淡的时候便看不清楚东西,而且气力无法接续?” “对于修行者而言,感知会急剧下降。” 顾留白点了点头,“当时领命发兵攻打武陵蛮的是兰陵萧氏和陈郡谢氏,他们两家就有可能弄懂这黑眼疾,至于琅琊王氏则是后来去负责招安的,这三家也正好都缺个大剑师提升他们的名望。” “你只是关外成长的少年,为何连这些都知道?”崔云深身体无法控制的颤抖起来。 “我这些年看的最多的就是军方的卷宗。军方的卷宗比较实际,能够比较确切的知道大唐内外发生的事情。”顾留白微嘲道:“更何况大唐帝国有一点很不好,远到长安,近到沙州瓜州,没几个男人把女人放在眼里。所以哪怕是军方的卷宗,也给了我足够的误导,遇到真正的霜剑主人之前,我都以为她是男的。” 陈屠正想这和眼下的事情有什么关联时,顾留白已经冷笑着说了下去,“哪怕你们到了这边,都只费尽心思去打听梁风凝和我什么关系,至于我娘是什么人,你们似乎根本都不在意。” 陈屠的脑瓜子嗡嗡的。 连他都的确忽略了这点。 崔云深大脑一片空白,几乎是下意识的开口问道:“你娘是什么人?” “我娘能在这里把我养大,是因为这条商路上没有比她更好的医师,有可能西边和北边边军里所有的医官也没有她强。”顾留白有些感伤道:“以前梁风凝还活着的时候,只要有人对我娘不礼貌,在冥柏坡不讲规矩,都很容易病死,或者发疯,或者癫痫得把自己舌头嚼了。梁风凝死后,我娘也不管事了,这些年来,似乎也没有谁记得一个女子了。” 一个医师? 比边军的那些医官都要强? 甚至不止能救人,还能杀人? 崔云深看着稚气未脱却像个魔鬼一样的顾留白,他心中第一次对谢晚的能力有所怀疑。 他很清楚谢晚有多可怕。 他平生见过许多厉害得不得了的人物,都被谢晚玩弄于股掌之间。 如果没有意外,阴十娘这样可怕的大剑师也注定只是他在关外这一段时间的玩具。 他觉得谢晚根本不会犯错,根本不会有对手。 除非是那些同样让他仰望都看不清楚的门阀子弟。 然而看上去那么精妙的设计,如此大费周章,却连顾留白这样的人的真正底细都查不清楚? “那怎么样就会染病?”陈屠有些焦躁的声音响起。 陈屠现在不只是背上有蚂蚁在爬,他心里都在发毛。 “黑眼疾,十五步之内交谈,便很容易染病。”顾留白说道。 “你他娘的是不是有病…”陈屠目瞪口呆。 他们现在和崔云深还有那两个黑眼圈的可没有十五步,最多只有六七步的距离。 “你们身上的巫药快拿出来!”他反应也算是快,止住了骂声,烦躁的朝着崔云深和那两个黑眼圈叫道。 崔云深摇了摇头。 陈屠冷笑道,“你这厮摇头什么意思,不想给?你是觉得只有黑骑才能摘得了你的脑袋?” “我们身上并无巫药。”崔云深苦笑道:“我家大人不会给我们巫药,我之前和他们两个也并非一起到来,只是他们已经有些病发,脑子已不太清楚,所以这种时候便需要我领着。只是没想到还未接近那霜剑主人,便已经被他看穿。” “顾十五,那只能劳烦你治上一治了,反正你自己也要治,顺手而已。”陈屠又反应了过来,顾留白现在似乎一点都不担心,那他肯定有办法。 然而让他怎么都没有想到的是,顾留白却是摇了摇头,道:“我娘可能会,但是我不会。” “你他娘的…”陈屠彻底不能理解了。 “我都和你说让我单独和他们谈,你非不信我,非要跟着,我也没有办法。” “你自己就不怕得了?” 顾留白淡然道:“我得不了这种疫疾。” “你得不了是什么意思?”陈屠的眼睛一下子眯了起来。 “我娘给我用过很多药,这种小疫疾对我没什么影响。” “百毒不侵的意思?”陈屠心都有些凉了,“你他娘的是说,你自己不会被他们传上,但我就会被传上?” “对。”顾留白看着那两个黑眼圈的人,认真道:“平时一个感染黑眼疾的就蛮凶险的了,现在两个这样的,他们肯定是想传给阴十娘的时候万无一失。你和我们在这里呆了这么久,应该无法幸免。” 陈屠用一种很欣赏的目光看着顾留白,“故意坑我?” 顾留白露出人畜无害般的微笑,“被传染上也就是黑暗里不能视物,寻常人体虚无力,大半个月便可以恢复,没什么大事。” “那两人病发得脑袋都有些糊涂了,你和我说没什么大事?”陈屠呵呵道。 顾留白微微一笑,“也就是浑身发寒,脑门仿佛淤堵.” “故意让我吃苦头?十五哥你厉害啊。”陈屠似乎还在赞叹,但右手却已经并指如刀,朝着顾留白的脑门劈了过去。 「大家看看我长得像不像推荐票?」 第十八章 未可轻年少 陈屠的出手毫无征兆。 就连崔云深等三人都未曾想到他会突然出手偷袭。 顾留白脸上依旧挂着微笑。 他似乎也没有料到。 然而他的手好像恰巧抬起,和陈屠的手碰了碰。 咄! 两个人手掌和手掌接触的刹那,却是发出了硬物撞击厚木般沉闷的响声。 一股如星尘般耀眼的真气碎屑,带着迷离的色彩,从两个人的手掌边缘扩散开来。 顾留白面色微微一白,微笑却不改,“陈屠兄,下手有些黑了啊。” 陈屠笑得嘴巴有些歪斜,“十五哥不仅是几百个心眼子厉害,手上的活也硬啊。” 他心中已是惊涛骇浪! 他觉得和阴十娘龙婆她们说,她们都未必相信,这十六岁都没满的少年,竟已踏入七品? 虽说他并未使上全力,但双方这一碰,那真气和真气的交锋,他已经完全摸到了对方的底子! 真气修为和他一样位列七品,只是略低一个小阶? 简直闻所未闻。 大唐立国以来,所有记载之中,根本就没有出过这么年轻的七品修士! 怎么修的? “我手硬也没陈兄的头铁啊。”顾留白不怀好意的看着他,认真道:“说了让你不要跟来,你非不信,以后长长记性,吃了苦头别怨我。” “这两个人会不会将冥柏坡里的人都传遍了?”陈屠冷冷一笑,也不和顾留白斗嘴皮子。 顾留白淡然道:“这种黑眼疾倒是没那么麻烦,外面足够冷,又通风,不太容易传,和他们这种已经发病的在这种屋子里面对面才特别容易染上,接下来你们的人别和他们接触就成。” 陈屠依旧阴冷的笑着,声音却严肃起来,“那我若是染上这黑眼疾,到时病发了,是不是也要远离所有人?” “除非你想让阴十娘染上,否则不要面对面冲着她说话。”顾留白平静道:“一般来说五六天之后才会发病,这五六天之内倒是并不要紧。” 陈屠有种忍不住掏刀子的冲动。 “你们想活命吗?”这个时候,顾留白却已经转过头去,对着崔云深认真的问道。 “活命?”崔云深的面色异常惨白,他似乎听懂了顾留白的意思,但眼睛里反而全部都是绝望,“谁不想活命,但是我们活不了,我们还有家人,若是我们帮你们办事,我们家人过得会比死还惨。” 顾留白摇了摇头,“只要听我的,你们会好好活着,你们的家人也会好好活着。” 陈屠沉下脸沉默不语。 这种话很像是骗人的大话,但从顾留白的口中说出来,给人的感觉却又完全不一样。 崔云深肉眼可见的心动,他看着顾留白,道:“你能如何帮我们?” 顾留白道:“你的主人不只想造就一名大剑师,他还想乘机抓住西域叛度支韩宴清的把柄,从西边那些大人物的手中获取一定的利益。无论是吞没军资还是勾连突厥人自然都是重罪,巫蛊之术,大唐也是一向禁止的。以巫蛊之术散布疫疾者,也是满门抄斩。” 崔云深道:“你想借军方那些大人物之手对付他?” “你的主人自然清楚散布疫疾是何等重罪,尤其在这边关地带,若是这疫疾不小心在边军之中散布开来,那谁担得起这样的罪责?” 顾留白看了他一眼,“你的主人估计年轻气傲,做事没什么顾忌,他应该是觉得,哪怕出现一些问题,他都能压得下去,但他家中的长辈不会这么想。所以这种手段,他必然是瞒着家中的。这种把柄如果被军方抓住,他家中的那些长辈必定震怒,他的下场就不好说了。” 连陈屠都听出顾留白是故意说得很仔细了,但崔云深眼中的绝望并未消失,他依旧摇了摇头,道:“你还是不够了解他们的做派,其实按你这么说,最大的可能是他们达成某种默契之后,我们和我们的家人,乃至所有知晓此事的人都被灭口,从此消失。” “若是跳过我,你们自己去做这样的事情,那自然会这样,但由我去做就不会。”顾留白淡淡的笑了笑,道:“你忘记了我在此处还有一个身份,我顶替梁风凝做了这么多年的暗桩,自然能够让这桩事也被北边军方的那几个大人物知晓,那几个人也不会放过敲诈一个门阀的机会,而且北边这几个大人物已经轮调回长安,他们本身就被那些个贵人弄得一肚子火,这种筹码可以让他们在长安搅风搅雨,他们不会让它轻易的消失。” 停顿了一个呼吸的时间过后,看着崔云深依旧犹豫的模样,顾留白接着说道:“我送他们这么大的一个人情,作为回报,我自然会提些要求,我会让他们保住你们和你们的家人。至于所有知晓此事的人都被灭口,你家的那位大人根本做不到。他杀不了我,而且突厥人也会知道这桩事情。” 陈屠听得彻底沉默无语。 越是和顾留白接触,他就越觉得自己和正常人一样,只有一个心眼子,但顾留白是随时都有七八百个心眼子。 “如果我没有猜错,安排这件事情的人应该就在鹭草驿,应该是谢氏的那个年轻人。” 顾留白突然笑了起来,“崔云深,你想必清楚他的为人,一直顾忌的是这件事被他知晓之后如何,但你有没有想过,只要你听我的安排,他根本不知道是你们出了问题。” 这下就连那两个已经黑眼疾发作,脑子不太清楚的人都听出了希望,都口中发出了模糊不清的声音。 崔云深此时的脑子是清晰的,所以听到顾留白的这句话,他不可置信的豁然抬首,但不等他说话,顾留白已经接着说道:“你们的任务只是让阴十娘染病,我会让阴十娘他们假装染病,假装让你们得手,而接下来突厥黑骑来协助我查这冥柏坡所有人,你们接着被突厥人带走,那再合理不过。连突厥人都不怀疑我的信誉,你们便应该知道我说到做到。” 崔云深浑身颤抖起来,他马上跪伏在地,“愿听先生指使。” …… 跟着顾留白走出这个库房的时候,陈屠没有考虑自己染疾的问题,只是觉得雪地上的阳光有些明晃晃的刺眼。 “你准备坑这些突厥人一把?”他将自己的声音压得很低,然后问道。 “当然不是,我和崔云深都说过,突厥人会知道这件事情。”顾留白转头看了他一眼,道:“怎么,如果让你来处理,你会这么做吗?” 陈屠皱着眉头道:“如果换了是我,大约会这么干,到时候突厥人都染病,便对我们造不成什么威胁。” 顾留白道:“如果只考虑活命,那突厥人不是敌人,谢晚本身就想那些突厥人染病,你这么做,就正好顺了他的意。在他的棋盘里面对弈,拔掉一两颗他放在你面前的棋子是赢不了他的,只有将他的棋盘掀了才行。” 陈屠一愣,“他原本就想这么设计突厥人?” “冒这么大的风险,就要有足够大的利益去匹配。”顾留白听着冥柏坡外的动静,慢慢说道:“散布疫疾的罪名太大,光是成就一名大剑师不值得这样的冒险,彻底剿灭这些突厥人可以获得北方边军的一些支持,可以获得足够大的军功,如果再能吞没突厥人安置在关内一些钱庄的财产,并让镇守西域的那些人割让一部分利益,那就差不多。如果一切顺利,你们当然也会被顺手除掉。” 陈屠深深皱起了眉头,“顾十五,如果换了你是谢晚,你会这么做么?” 顾留白很干脆的回答道:“不会,爬得太急,爬的太快都不是什么好事情,身处他这种位置,走得慢无所谓,错过一些机会还有很多次机会,但一定要走的稳,不为人诟病。尤其在大唐帝国,便一定要守大唐帝国的规矩。” 陈屠突然又冷笑起来:“那站在唐人的位置,你不觉得除掉这些突厥人是好事么?” 顾留白觉得自己脖子有点冷,他缩了缩脖子,认真道:“你觉得除掉这些突厥人的好处在哪里? 陈屠看了一眼远方的山峦,沉声道:“自然是保证这条商路的安全,让粟特、大食、回鹘这边的商队,和我们大唐的商队在这条道上畅通无阻。” “长安城里的每一个唐人都会这么想。”顾留白微讽的笑了起来,“只是你觉得除掉他们之后,这条商路便会彻底安稳了?” 陈屠道:“那我怎么知道,只是目前似乎他们是最会惹麻烦的。” 顾留白微微蹙眉,道:“那我来告诉你,回鹘人的势力越来越庞大,如果没有大食和突厥人从中牵制,他们不只是会控制这条商路,而且很有可能会对整个大唐造成威胁,在大唐的北方,会形成一个越来越庞大的帝国。” 陈屠冷笑道:“那回鹘真的对我们大唐不利的话,那再教训他们便是。” 兵强马壮的大唐帝国养起来的典型唐人思维。 顾留白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我之前就和你说过,你太过习惯用杀人来解决问题。但在我看来,觉得谁麻烦就杀谁,这永远解决不了问题。这条商路上,永远都会有制造麻烦的人出现。” 陈屠冷笑道:“十五哥,那不杀人怎么办?” “这批突厥人成为麻烦,是他们不守规矩。”顾留白平静道:“如果我让可以让他们守我的规矩,那他们就不会成为麻烦。如果不靠兄弟的性命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谁喜欢刀头上舔血,谁喜欢天天和人拼命呢?” 第十九章 践蛇及茹蛊 能吃肉吃到饱,狗都不会吃屎?” 陈屠微眯着眼睛看着顾留白发绿的眼眸,阴险的笑着,“十五哥,你觉着你是唐人吗?” “那你觉得怎么样算唐人?”顾留白冷冷的一笑,“你觉得大唐是因为什么成为大唐的?” 陈屠罕见的收敛了笑容,森然道:“当然是拿刀拿剑砍出来的。” “是靠这里。” 顾留白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在陈屠发怒前,他平静的说道,“大唐的皇帝说,‘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就因为有这样的脑子,大唐才能够包容万象,独有大国气概,因为有这样的脑子,这才为他赢得了天可汗的称号,威震四夷。” “你觉得光靠他起兵时带的那些人,能够打下这样大的疆域?”顾留白看了一眼陈屠,继续说道,“现在帮大唐打仗的,很多都是你口中所说的胡人,按照皇帝的想法,只要这些突厥人守我们大唐的礼法,那这些突厥人自然也可以视为大唐的子民。他们在这里若为大唐所用,便能让大唐的气力到达原本不能到达之处。” 陈屠直视着顾留白的眼睛,道:“所以你真的是这么想的?” 顾留白点了点头,道:“而且一个人必定要有最朴素的是非观,谁对我好,我便对他好。这些突厥人对我有信义,我便对他们有信义。” 陈屠眯着眼睛笑了起来。 他似乎被说服了的模样。 但顾留白知道,方才有那么一刹那,如果陈屠觉得他的所作所为根本不利于大唐,是在给大唐树立一个强大的敌人的话,那他说不定真的会在这里就把他剁掉。 陈郡谢氏那个狂悖的二公子只考虑自己和家族的利益,哪怕将大唐腐蚀出很多孔洞他都绝对不会在乎。 但陈屠这些人却不同。 他们看起来就像是天山上的豹子,凭借自己的本事吃肉,桀骜难驯,但实则有很强的领地意识,遇到真正会对大唐造成严重伤害的事情,他们或许会牺牲自己的一切。 长安明明离他们那么远,却仿佛长在了他们的心上。 他们不会甘心死在某个大人物的阴谋之下。 但可以为他们心目中的大唐而死。 …… 从崔云深等人老实呆着的库房走出来之后,顾留白和柳暮雨详细说了谢晚的谋划,交代了一些自己的打算之后,在突厥的黑骑到来之前,他便返回了春风楼。 就像是掐准了时间一样,顾留白在春风楼里靠窗的位置坐下来的时候,陈屠就看到那个被他称为贵叔的老人端来了热气腾腾的面片汤。 “贵叔,我准备走了。” 等到顾留白有些不舍的看着这名老人说话时,陈屠才突然从这个老人身上嗅到了很危险的气息。 这个老人无论是长相还是穿着都太普通了,但听着顾留白说这句话的时候,这名老人点头之间,却似乎有一种让陈屠感到非比寻常的味道在从身体里散发出来。 “你娘有东西留给你,让我到你走的时候再给你。”这老人点了点头,说话之间似乎连五官都在陈屠的眼中变得有些立体起来,有种说不出的静气,一种谁都别来惹我的味道。 顾留白道:“我猜也是。” 老人道:“若是要我们帮忙的时候,就差人带信过来。” 顾留白道:“好,就是我有件事情还想请教一下贵叔。” 老人本来已经转过身去准备去拿东西,听到顾留白这么说,他又慢慢转过身来,“什么事情?” “我们这群人和突厥人分开之后,往关内行走,行踪不定,鹭草驿那边有个氏族子弟却安排了一场比剑。这场比剑在五天之后,十日之内。而且他需要这场比剑被很多人看到,你说他会选在哪里动手?” “按你这么说,可能是在黑沙瓦。” “黑沙瓦?” “对,黑沙瓦杀牲节。鹭草驿和玉门关比较近,但那边比剑没什么人看,而且和玉门关有关系的话,就算你们到了那边,估计也很难进入关内。” “我倒是忘记了杀牲节。” “今年是黑沙瓦的大祭年,而且朝廷在那边养的战马也有大量交割,皇帝可能会很重视。” “嗯,哪怕皇帝不重视,因为战马交割,也应该会有很多官员去。龙头坎、苦沙营那几个地方也会有大量的牲畜皮草交易,鱼龙混杂,确实比较方便入关。” “最重要的是,那边也确实比较方便获得一个正儿八经的身份,不过你自然晓得不能在那里弄身份和通关文牒,肯定都在别人的算计里面。” “这我知道。” “小心些,就算你们这群人像躲藏在泥里的泥鳅,这个人也会想办法把你们从泥里赶出来,赶到那个地方去。” “那我就只能想办法先在黑沙瓦布置起来了,反正至少有太仆寺和兵部的那些官员在的话,这人也不可能搞太大。” 听着如此简单却蕴含着大量信息的对话,陈屠再次深刻的认识到冥柏坡这里的人都不是善类,想想梁风凝、沧浪剑宗的郭北溪都死在这里,他越发觉得这个冥柏坡就像是一个诡异离奇的养蛊地,否则也养不出顾留白这样的怪胎。 突厥的两百黑骑将冥柏坡堵了近两个时辰,然后带了五个人离开。 突厥人全部离开之后,何凤林所在的那支商队第一时间也离开了冥柏坡,但其余商队一时都没有敢离开冥柏坡,直到一些人从顾留白口中得到确定的答复,直到这群突厥人不会再为难这里出去的任何商队之后,所有滞留在冥柏坡之中的商队才重新忙碌起来。 虽然从头到尾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而且无辜被牵扯其中也的确对这些商队造成了不少的困扰,但没有多少实际损失,过不多时,几乎所有的商队都差人送来了些礼物,就连最穷的两个马帮都送来了不少风干得比石头还硬的肉干。 陈屠看着这些人的架势,就知道他们在懊恼之前对顾留白的巴结还是少了。 “能在这种鬼地方混到你这种地步不容易,你要是留在这里,恐怕以后所有经过这里的商队都会把你供起来,没有你的承诺,恐怕他们在这条商路上连睡觉都不安稳。如果你能保证他们的安全,说不定他们以后都要给你建座庙。为什么要走呢?” 他用手指捻起一个碧玉色的琉璃盏,让它对着正午的阳光,眯着眼睛看着,“你看他们送的这个琉璃盏,这种商号去长安求人办事恐怕都不会有这样的手笔。” “昆仑山下的狼要吃羊,天山上飞的金雕要吃兔子,这是长生天都改变不了的事情。我怎么有能力保证这条商路上所有的肥羊和兔子的安全。” “那到底什么时候走?” “明天日出之后,到时候雪就会冻结实了,路上好走,而且留下的痕迹会比较少。” “你不是已经准备将计就计,反正都是要去自投罗网,还怕留下痕迹?” “不能自以为计算清楚了就不将人当回事,这种人办的是大事,他很有可能会反复试探。” 陈屠叹了口气。 他以前觉得人当然是越聪明越好,脑子越好用,就越是容易想到有用的办法,但是真正认识了顾留白之后,他开始觉得太聪明也不是好事。总是知道那些潜在的危险,就好像始终有很多明晃晃的大刀压在脖子上,感觉脑袋随时有搬家的可能。 他沉默了一会之后才打定主意,看着顾留白道:“我现在真的不能确定和你这样的人坐一条船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但既然你真的说到做到,从突厥人手里将我们保了下来,而且又知道了鹭草驿那名谢氏子弟在打阴十娘的主意,我们阴山一窝蜂也会说到做到,会和你先交个底。” 顾留白深深皱眉,“我接下来处境堪忧。” 陈屠眼睛微眯,“十五哥什么意思?” “按照陈屠兄你的做派,我知道了你们的一些底子之后,接下来若是我做事让你觉得不称心,你肯定是要把我灭口的吧?”顾留白微微一笑。 陈屠笑得有点僵硬,“不至于。” “好字!” 伴随着一声赞叹,之前西边山道上出现的那名中年男子走进了春风楼。而那个须发皆白的胡老三也跟着走了进来。 春风楼外墙上的雪已经剥落,顾留白没有胡扯,有一行字露了出来,正是“当垆笑春风”。 这一行字的确是好字,极有力道,墨汁就像是渗入纸张一样渗入到了岩石里面。来往的商队里面估计也有不少识货的,明显刷了一层透明的油脂在外面,阳光照射上去的时候亮晶晶的。 这中年男子背负着雪白剑柄的长剑,长相看上去很有书卷气,但言行却很是豪迈,他把背负着的长剑往上挺了挺,一屁股就在陈屠身旁坐了下来,看着顾留白就哈哈一笑,“这前面还有一句,胡姬貌如花,我猜当年这个人恐怕是想说你娘的吧,只不过听说你娘厉害,所以他只敢写这一句。” 顾留白也不回答,转头就鄙视的看着陈屠,“肯定是你让他打听我娘的吧?” 陈屠还未来得及说话,这中年剑师却已豪爽哈哈一笑,“十五哥莫怪他,我们倒是也想知道何等的女子才能在这种地方生养出你这样的厉害人物。” 「周一来点推荐票?」 第二十章 心空了无猜 陈屠知道自己如果和顾留白抽刀子砍估计能占些上风,但无论是耍嘴皮子还是玩心眼子都和顾留白差了几条街。 再想到过不了几年估计这妖人的修为都有可能超过自己,他就连假笑都笑不出来。 “杜通化,一般我们都喊他杜哈哈。” 他沉着脸点了点中年剑师,又点了点须发皆白的胡老三,“胡铁匠,胡老三,我之前和你说过了。” 顾留白却是皮笑肉不笑的问杜通化,“哈哈兄,那你到底打听到什么没有?” 杜通化不好意思的抓了抓脸,“那些商队现在给钱都不敢扯你娘的事情,至于这里面的那些个掌柜就根本懒得搭理我,没打听到啥子东西,只有个过路的牧民说你娘美得像是天上的仙女。” 顾留白沉吟道:“这倒是没瞎说,那就不找那人的麻烦了。” 说话间阴十娘和龙婆又走了进来。 阴十娘一坐下来,气氛无形之中就变得正经了许多,她也只是对着顾留白点了点头,道:“稍等,他们马上就到了。” 过不多时,又有三个人进了春风楼。 为首一个人身穿青色袍服,戴着笠帽。 他进了门口一摘下笠帽,顾留白就愣了愣。 这人的面目长得和何凤林一模一样,但顾留白知道他不是何凤林,因为他现在神色平淡的很,如果是何凤林回来,那肯定不会是这样的神色,更何况他确定何凤林已经走了。 这人的身后跟着的是一个微胖偏矮的妇人,这妇人穿着一件绣花的棉袄,手里提着一个布囊,一张圆脸不仅看上去和气的很,而且还似乎有点拘谨。 看到顾留白打量自己,这妇人有些羞怯般笑了笑。 跟在她屁股后面的一个男子倒是高大,比她足足高出一个头,国字脸,样貌很端正,身穿一身崭新的黑色棉袍,头上还戴着黄色的皮帽,年纪看上去和陈屠差不多,就不知为何看上去很稚嫩,一直傻傻的笑。 他的右手还抓着一个毽子。 阴十娘也没有什么废话,伸手点了点那个和何凤林长得一样的青袍男子,道:“他叫乔黄云,想必你也看出来了,他擅长易容术。” 接着她又点了点随后进来的那妇人和男子,道:“蓝玉凤、高觉。人都到了。” “不是还有一个?”顾留白心想自己好像没数错?难道陈屠一开始也说谎了,阴山一窝蜂不是九个人,是八个人? 阴十娘平静的说道,“徐七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他也受不了这种坐下来好好谈事情。但他说不定就在附近,我来时,他已经拜托我向你致谢。” 对于阴山一窝蜂里有一两个怪人这种事情,顾留白一点都没有什么意外。 他始终觉得,所有真正能够将一件事情做到极致的,都大多带着点不正常。 不过那抓着鸡毛毽子的高觉似乎也太不正常了点。 高觉自从坐下之后,就一直没有看他,也没有看其余人,只是看着手里的这个毽子在呵呵的傻笑。 如果是装傻,那也装得太像了点。 “他幼年得病被人遗弃,若是寻常人看来,他便是真正的呆子,但他也不怕什么东西,而且他拆装东西都很快,再复杂的东西,拆了之后他也能很快装好。他记人的模样很厉害,只要他见过的人,他没有忘记的。”阴十娘端正的坐着,见顾留白打量着高觉,她解释道:“他习惯跟着蓝玉凤,或者龙婆和我。” 她说话的语气很平静,面上也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但此时却给人一种很严肃,甚至很严厉的感觉。 顾留白看了一眼陈屠,道:“阴山一窝蜂的确不养闲人,傻子都要干活。” “十五哥我知道你看我不顺眼,不过我阴山一窝蜂做事也有自己的规矩。”陈屠冷笑着看着顾留白,道:“你帮了我们如此一个大忙,那不管你能不能从中获利,在我们看来,现在倒是要当面谢你一谢你的。” “当面致谢都你这么牛气的吗?”顾留白笑了,“陈屠兄你这致谢真的挺特别的呀。” “看这事弄得…”胡老三明显老实人,搓了搓手忍不住用责怪的眼神看着陈屠。 “既然除了徐七之外,你们人都在这里,那我便顺便问一问,省得陈屠兄在中间传话。”顾留白一向不喜欢跟着别人的节奏走,他首先看向胡老三,道:“胡伯,我之前和阴十娘还有陈屠兄说了,我想去长安,你想不想到长安帮我做事?” 面对顾留白如此当面挖墙脚,陈屠倒是一点都不生气,反而有种等着顾留白出糗的感觉。 “长安好啊!” 胡老三本来在喝油茶。 他倒是很喜欢腥臊的油茶味道,端着一碗油茶正喝的高兴,陡然听到长安二字,他更是如饮美酒般振奋起来,道:“那可是汇聚了天下财富和珍宝的乐土,万夷臣服,吸纳着四面八方来的人物,连海外都有人来朝拜天子,各国的使团络绎不绝。成千的商铺林立,珍珠玛瑙、金器银器、漆器琉璃、丝绸毛皮、胡粉香料,应有尽有。人群里走动的除了波斯人、大食人、粟特胡人,还有日本人、吐蕃人,还有浑身黑漆漆的昆仑奴,骑在马背上的胡服女子扬鞭策马,谈笑风生。酒肆里许多贵族女子小口红唇,薄施粉黛,身穿着的却是官宦男子的常服。大明宫太液池畔夜晚的灯火就像是繁星,那些楼阁高得就像是要飞到天上去。春天里,朱雀大街上槐树开的时候,满城堆雪飞花,就连池塘里都似乎流淌着酒香…” “我做梦都想去长安啊。”胡老三喝完碗里的油茶,意犹未尽。 正当顾留白觉得自己已经挖墙脚成功了的时候,胡老三却是莫名的叹了口气,“但是不能去。” 顾留白顿时愣了,“为什么不能去?” “那不是一般人能住的地方哩,不只是长安,大唐里面好多城我都呆不住,规矩太多哩。”胡老三难掩心中低落,“杀人就要偿命,我住久了肯定保不住自己的脑袋哩。” 顾留白对他顿时有些刮目相看。 这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大多数时候看起来有些老实木讷,不善于交流的样子,但是提起长安却突然滔滔不绝。 不知道他是哪里的口音,很独特。 但更独特的是,这个看来老实木讷的老人似乎很容易不守规矩。 动辄就要杀人。 “我给你交个底。”陈屠看着顾留白吃瘪的样子,笑得嘴都像是要裂开了,“不说远的,就眼前这关外商路上,哪个人不是做梦都想去长安,至少可以安稳的睡觉,只要有钱就能有足够的享受,但此去长安八千里,是个人都能去吗?胡老三是汾州乡下的,他这人看不惯的事情很多,也就是在汾州乡下犯了事还能跑出来,若他不是生在汾州乡下,生在某个大城里,那他都死了不知道多少年了。” 顾留白看着胡老三笑了笑,道:“好管闲事?” 胡老三点了点头,旋即却又觉得不对,“也不算哩…管那太欺负人的事,也不算闲事。” 顾留白认真道:“改不了?” 胡老三为难道:“天生这样,怕是改不了哩。” “他就算改得了也没什么用。”陈屠冷笑道:“我们这一伙人里面,最喜欢管闲事的又不是他。” 顾留白突然忍不住笑了,“那是谁?” 陈屠还没有回答,阴十娘就很干脆道:“是我。” “果然还得是你啊!”顾留白发现自己居然没太大意外。 杜通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胡老三有时候要管闲事,我们拖走了他,事情过了就算了,但阴十娘就算被我们拖走了,她也会忍不住返回去把人给杀了。” 顾留白蹙眉道:“看来那人的确很该杀。” “长安乱七八糟的事情可不会少,他们砍人很擅长,但他们自己有几个脑袋可以砍?”陈屠戏谑的看着顾留白,“顾十五,真不是我们不厚道,若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事情,我们怎么可能不帮你?只是你不仅仅是想我们送你去长安,而是想我们帮你做事,你这就有点挟恩强人所难的意思了。” 顿了顿之后,陈屠认真道,“先不说他们两个,光是徐七就肯定不成,人多的地方他就受不了,天底下还有哪个地方比长安人多,他能受得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胡老三和杜哈哈等人都不自觉的点头,很显然以他们对徐七的了解程度来看,徐七宁愿躺在没有人的臭水沟里,也不愿意躺在长安东市西市的铺子里。 陈屠差点跟上一句,徐七要是愿意呆在长安,我都愿意吃屎。 然而让他怎么都没有想到的是,春风楼外飘来一个飘忽不定的声音,“我可以去长安。” “什么?” 陈屠震惊了,他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明知道这是徐七的声音,他都怀疑是不是徐七被顾留白暗中控制了。 “我可以去长安。”然而回答他的是一句语气更为肯定的回复,接着春风楼的后面传来离开的踩雪声。 胡老三和杜哈哈等人面面相觑,陈屠一脸吃了屎的表情。 怎么可能! 第二十一章 此去八千里 爱管闲事也不是大问题。” “能拖得走就说明还是有一点自控能力。” 顾留白也不去看他,只是看着阴十娘和胡老三,认真说道:“你们看不过去的人,我想办法让你们杀就是了,甚至有可能让那些人比死了还惨,保证你们不会掉脑袋。” 阴十娘一副无所谓的表情,转头看向胡老三。 胡老三则犹豫了一下,稍显木讷道:“就是…就是不能太久,不然还是忍不住哩。” 顾留白笑道:“我叫顾十五,做这种事情一向初一拖不到十五,而且有些事情我可以安排你去做,这样一来你也像用钝刀割他的肉,不会让你等得心急。” “那行。”胡老三看了一眼阴十娘,他觉得阴十娘都能行的话,那自己肯定也能行。 “那杜兄呢?”顾留白反客为主了,看着杜哈哈问道。 杜哈哈豪爽道:“我一年的开销在五百贯到一千贯铜钱之间,刨掉我这些花销,如果在长安能够让我盈余有两千贯以上,那我就可以在长安。” “这么简单?”顾留白倒是吃惊了,“没有别的要求?” 杜哈哈想了想,道:“不能拖欠,月结。” 顾留白认真道:“没问题,可以立字据,只会多,不会少。” 杜哈哈道:“那就没问题了,你问别人吧。” “那蓝姨呢?”顾留白的目光落在了蓝玉凤的身上。 这个蓝玉凤很像是那种规规矩矩人家的普通妇女,她的年纪和顾留白相比,喊她一声姨也是正合适,但被顾留白这么一喊,她却是红了脸。 “我可能…不太合适去嘎。”她低着头,吞吞吐吐的回答了一句。 顾留白温和的笑了笑,道:“那总该有觉得不合适的理由。” 蓝玉凤有些为难般轻声道:“我手脚不干净,容易讨人厌…听说那些大城里管这个的比较多嘎。” “手脚不干净?”顾留白一时有些发愣。 “她喜欢顺手偷拿有钱人的东西,然后送给日子比较过不下去的穷苦人。她这个习惯在哪都改不了,就是因为这个,她才被寨子里的人赶出来,然后没办法一路流落到了阴山。”阴十娘知道蓝玉凤会吞吞吐吐说不爽利,便索性直接解释道。 顾留白瞪大了眼睛,“劫富济贫?” 蓝玉凤的脸更红了,“也不算嘎…就是有些人丢了点钱财也无伤大雅,我忍不住就拿了给那些可怜人。” “就是看到值钱的顺便拿一点,不会想方设法去偷库房之类的吧?”顾留白担心起来。 蓝玉凤连连摇头,“那不会。” “那你…”顾留白犹豫了一下,还是老实问道:“那你拿人家东西的时候,小不小心,手脚快不快,会不会很容易被人抓到?” “那倒是也不会嘎。” “一般人根本察觉不到。”阴十娘索性代她回答道:“就算她最早被寨子里赶出来,也只是怀疑是她,因为有她在的地方就很容易丢东西,但也从来没有抓到过她。” 蓝玉凤红着脸,解释道:“寨子外面的人厉害,有几次我还是被发现了,就是我跑得快,他们追了好久还是被我跑掉了。” 顾留白松了一口气,但还是有些不放心,道:“那你偷不到东西会不会一定要去偷回来,或者恼羞成怒打死追你的人?” 蓝玉凤马上摇头,“被发现已经丢丑死了嘎,哪还好意思回头。” 顾留白道:“那也没什么问题啊。” 一旁杜哈哈的脸色变得有些古怪了起来,“关键她自己人的东西也忍不住顺手牵羊。” “自己人也忍不住偷?”顾留白愣了愣,忍不住就笑出了声来。 蓝玉凤羞得抬不起头,只是在心里头辩解,他们这些人又不缺钱。 陈屠只是冲着顾留白笑着没说话。 越是聪明的人,越是想得明白蓝玉凤这种癖好若是在长安会引起什么样的麻烦。 顾留白倒是觉得这蓝玉凤极为有趣。 他强憋着笑,认真想了想,商量道:““蓝姨,若是有些东西很值钱,但是我马上要用,或者比人命都重要,还有就是丢了之后特别麻烦,如果我做了标记不能拿,你能控制住么?” 蓝玉凤道:“应该…能嘎?” 看着她明显还是不够坚定的样子,顾留白认真道:“蓝姨,若是绝对不能拿的东西,我用绿色做标记,能拿的东西,我用蓝色做标记,没做标记的,你随意,然后你控制一下,一天最多拿一件,你看可行?” “一天能拿一件?!”蓝玉凤惊喜的看着顾留白,道:“这样你不会讨厌我嘎?” “怎么可能!”顾留白一副谁敢看不起你我揍谁的模样,“这哪里讨厌了?人还一天吃三顿饭呢,你一天拿一样怎么了?都是自己人,谁不给你拿谁小气!” “那我一天就拿一件!”蓝玉凤高兴得脸都红扑扑的。 “若是到了长安,你最好拿了别人的东西顺便给我看一眼,我看看能不能拿。”顾留白微笑道:“在长安,好多人不缺钱,但有的东西人家丢了会死人的。” “好!” “到了长安,哪些肯定不能拿我会慢慢和你说的,放心,不麻烦的,长安可以拿的值钱东西可多了。”顾留白认真道。 “好!我就一天拿一件,人一天还吃三顿饭呢,我一天拿一件怎么了!”蓝玉凤也理直气壮起来。 “够了!” 陈屠寒声打断了诱拐妇女的顾留白。 他眼睛里发射出一种很瘆人的光泽,“我们阴山一窝蜂同气连枝,哪怕你能说服他们所有人,我不同意,这桩事情你便做不成。” “这的确是我们的规矩。”阴十娘出声,“我们阴山一窝蜂,要么一起,要么都不去。” 顾留白平静的看着陈屠,“其实你心里明白,你们也回不去阴山的。既然那些贵人盯上了你们,你们不可能和以前一样自在了。” 看着他平静的面容,陈屠心里有股无名的野火猛烈的燃烧了起来。 “顾十五,我并不觉得你是和我们一样的人。” 陈屠感到有鲜血涌到了脸上,“而且从头到尾,你还没有说过,你为什么一定要去长安。” 面对他异常凶横的眼神,顾留白却只是只是异常平静的反问道:“难道像我这样的人,不应该去长安吗?” 陈屠冷笑起来。 他就是不喜欢顾留白这种说话方式。 顾留白却淡淡的笑了起来。 他的笑容里蕴含着强大的自信。 “我刚刚问过你,你知道长安是什么样的地方么?” 他看着陈屠的眼睛,缓缓说道,“你们已经告诉了我你们眼中的长安,现在我来告诉你,在我的眼中,长安是什么样的地方。” 春风楼里安静下来。 就连陈屠都被顾留白的气势彻底的压住了。 “长安是盛世的中心,不仅聚集了天下的财富和珍宝,还让无数的才俊蜂拥而至。”顾留白的目光从窗口投向远方,“长安这座城里迎送着无数才华横溢的年轻人,适者生存,数不胜数的才俊在长安活不下去,然而依旧将自己的智慧,对于这个王朝的看法和最强的一面留在了长安。” “长安的那些权贵在思想上或许不够深刻,但有些佛寺中的高僧或是道观之中的修士,他们的思维却接近神明。” 陈屠深深的皱起了眉头,他并不能全部听懂,但他至少可以判断出来,顾留白并不是想和那些才华横溢的年轻人一样,在长安争夺名利。 但越是如此,他反而越是觉得危险。 “夜火琉璃与星齐明,琼楼玉宇就像是要飞到天上,而我就想在天上看着这些琼楼玉宇,看着长安的万事万物。” 顾留白却接着缓缓说道,“在别处,即便在再高的地方点一堆火,都没有多少人会在意,在长安,那些能看清事物本质的人,打个喷嚏或许便能让我们这里引起一场风暴。” 陈屠眯起眼睛,只是他依旧保持着沉默。 “我们和谢氏这个公子的争斗是不对等的。他能轻易的编织一张巨网将我们笼罩在内,而我们只能被动的去化解。”顾留白自嘲般笑了笑,道:“但在这里,永远都找不到对等的机会,哪怕解决了这个谢晚,依旧有别的风暴会将你轻易的席卷在内。这种挣扎无边无际,永远没有尽头。但在长安,我会解决这些不对等,我可以将网兜到他们头上去。” “有这么容易么?”陈屠冷笑道:“你在长安根本没有根基。” 顾留白感慨的笑了起来,“正是因为如此,所以我才要带着你们一起去。” 陈屠微眯着眼睛道:“阴山下的狼不能在瓜州的巷子里生存,我并不觉得我们在长安能够安生活下去。” “没有我,你们不行。但有我,你们就可以。” 看着又忍不住要驳斥自己的陈屠,顾留白平静道:“你不用现在就否定或者答应我,就如我娘和我说,长安会给我答案一样,此去长安八千里,在这八千里路里,我会给你确定的答案。” 第二十二章 聊发少年狂 两百突厥黑骑在峡谷北道出口处和阿史那温傅的骑军汇聚在了一起。 崔云深和两个黑眼疾发作的人都是浑身发抖。 不是冷的,而是害怕。 这两百突厥黑骑从冥柏坡一共带出来了五个人,除了他们三个之外,还有两个是从别的商队里面拎出来的,都是四十多岁年纪的汉子,他们都不认识。 但就在刚刚,两名突厥黑骑当着他们的面,就让那两个人跪在雪地里,砍下了他们的脑袋。 突厥黑骑的刀很快,这两个人脖子里冲出的鲜血跟喷泉似的,但两具无头尸体却还是好好的跪着。 “他们是什么人?”崔云深问身边的柳暮雨的时候,上下的牙齿敲击得就像战鼓一样。 那些突厥人已经把那两个人的脑袋当装饰品一样挂在了马屁股的一边,也只有柳暮雨能够给崔云深一点安全感。 至少柳暮雨和那个冥柏坡埋尸人一样,给他的感觉是说话算数的。 柳暮雨很客气的回答了他的问题,“这两个人得罪过顾十五,上次来这里的时候顾十五听他们说了不少他和他娘的坏话,所以让我们顺便把他们带出来宰了。” “说坏话…顺便带出来宰了?”崔云深觉得自己的世界瞬间崩塌了,他脑海里顾留白那张和气的脸似乎和这些话根本无法重合。 杀两个人,比宰两头羊还简单吗? “你放心。”柳暮雨温和的看着浑身打摆子的崔云深,缓声道:“我答应了顾留白,我会保证你们的安全。” 崔云深并不是容易感动的人,但此时他眼泪都几乎夺眶而出,抱着投桃报李的想法,他看着一直停留在自己和两个黑眼疾的人身边的柳暮雨,轻声提醒道:“虽说在这种寒冷天气里,又不是在屋子里,黑眼疾很难染上,但也并非一丝风险都没有,先生您还是要小心些,不要和他们靠得太近。” 柳暮雨现在是他的救命稻草,他真的是担心万一柳暮雨病倒,脑子病糊涂,那他们的小命就真的有可能不保。 “无妨,顾十五说以我们的体格只要这些时日不要多吃羊肉等油腻之物,几乎不可能染上,而且他给了我一大包药散,即便出现黑眼疾的症状,煮水服用便好。”柳暮雨平静的说道。 “他其实知道治疗这黑眼疾的药方?”崔云深想到顾留白和陈屠的对话,顿时就愣住了。 如果他不是骗柳暮雨,那很显然就是故意骗陈屠了。 很显然,顾留白是要陈屠记住这个教训。 虽然讲信用,但心狠手辣,且腹黑的很,自己若是不听此人的安排,那必定死的很惨。 “崔云深是你的真名?”正在心中浮想联翩时,柳暮雨的声音响起。 崔云深悚然一惊,慌忙点头道:“是真名。” 柳暮雨道:“那和清河崔氏、博陵崔氏有无关系?” 崔云深垂首道:“是博陵第六房所出,只是我自幼畸形,适龄时被送到安平剑院呆了数年之后,又未有出色表现,便被送到益州都督府,之后又被派到肃州,在录事司打发时日。三年前为谢晚所用,帮他找些合用的人手。” “崔氏不要的人,谢氏按理也不敢要。”柳暮雨想了想,道:“谢晚用你,或许是因为你在安平剑院呆过?” 崔云深心中骇然,但不敢否认,道:“的确如此,我虽不成器,但知晓安平剑院一些炼剑的手段。” 柳暮雨点了点头,道:“既然你心知肚明,那便无须自责,不要认为欠了他多少恩情。” 崔云深苦笑道,“这自然是明白的,只是身不由己,像我这等小人物,既被崔氏所厌,又拒绝谢氏的招揽的话,会死的十分难看。” 说到此处,他便生怕触怒柳暮雨,不敢再说下去了。 毕竟他此时也是被迫和顾留白、柳暮雨合作,没有别的选择。 傍晚时分,鹭草驿来了一位新的客人。 鹭草驿没有下雪,只是下了一场雨。 之前那位官员到来的时候,谢晚表现得仿佛压根不知道有这样一个人到来一样,但这个客人到来时,他已经在栈道上等着。 裴云蕖下马车的时候就已经脱去了身上的披袄,这位裴家的小姐在长安便一直是喜穿男装,这次也不例外。 她穿的是一件样式很普通的黑色圆领暗花锦袍,她的身材属于娇小型,五官清丽,但眼神却分外的锐利,让身着男装的她显得分外的英气勃发,而且在修习了内家法门的人眼中,她肯定修行了某种秘法,她浑身的活力就像是要溢出来一样,每一根发丝都像是在流淌着浓郁的生机。 “宸钟挑这个地方恐怕是挑破了头吧。玉门关都已经下了第一场雪,这里居然青草未黄。”看着迎接自己,有可能是未来姐夫的谢晚,裴云蕖一开口便充满了浓浓的嘲讽之意。 “若是知道你有兴趣过来,他恐怕有三个头都要想破,没准还能给你种一池莲花。” “这里地势如此奇特,之前怎么未被突厥人或是吐谷浑的人占住?” “桌上最好的一块肥肉,所有人眼睛都盯着,倒是反而没人敢伸筷子了。而且除了我们有可能耗费大量人力在此处建立要塞边城,其余人都做不到。” 听着这样的回答,裴云蕖报以呵呵一笑,“我们大唐也做不到吧?” 谢晚也不掩饰,微微一笑,道:“反正我也不会在这里常住,云蕖你也不会在这里逗留多久,今后那谁能管得着呢。” 裴云蕖丢下所有仆从,沿着栈道走向驿站最深处。 她很自然的在驿站最好的观景处坐了下来,呼吸着湿漉漉的空气,看着远处的天山,悠然道:“我和西边的那几个人见过了,我告诉他们,如果你在这里搞出什么事情,那根本不是我三叔的意思。他们应该明白我三叔压根不想他们眼里的那三瓜两枣。” 谢晚正色道:“我也不是要从这些边军手里拿什么。” 裴云蕖微讽的笑笑,“你大哥应该不知道你作死传播疫病。” 谢晚眉头微皱,道:“我已准备了大量医治黑眼疾的药材,可保黑眼疾根本不会对边军造成影响。” “越是如此,便越是容易露出马脚。”裴云蕖微讽道:“若非你提前准备大量药材,我也不可能发现你有散布这黑眼疾的打算。 谢晚深吸了一口气,真诚道:“那些个药材全部有正经来路,且分批运送过来,也只有像你这样足够聪慧的人,才有可能从中找到线索。” 裴云蕖对此显然是认同的,她倨傲的点了点头,道:“我不会揭穿你,就是对你有些失望。” 谢晚一愣。 裴云蕖看着天边的夕阳,夕阳在她的瞳孔之中就像是燃烧起来,她的眼眸之中甚至充满了男子都没有的张狂味道。 “我姐喜欢你大哥那样的人,循规蹈矩,一本正经,连说话都引经据典,就像是书院里的师长。你要想获得她的欢心,在她面前,你最好表现成这样。” “但我不喜欢这样无趣的人,我倒是喜欢疯狂一些的人。”裴云蕖嘴角露出了嘲讽的意味,“我本来以为你足够疯狂,要想用散布疫疾的这种手段来让那些回鹘人暂时乱了阵脚,接着再设法让大唐的关城延伸到这里,甚至能够将这里打造成边贸重地,能有大量税钱回流,只可惜你不够疯狂,也没有足够的野心。” “对我而言,变数太多。”谢晚摇了摇头,沉默了片刻,接着道:“这种事情即便能成,也至少要十余年的心血累积,我等不到那种时候。” “我过来看你一眼,好教你也看明白我的心思,今后你便不要动我的主意。”裴云蕖似乎一件事情终于了解一般,反而舒心的笑了起来,道:“你有没有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情?” 谢晚微微一怔:“什么事情?” 裴云蕖道:“你现在是不是已经知道,冥柏坡那里有个厉害暗桩其实早就死了,有个叫顾十五的少年很早就顶替了他。” 谢晚点头道:“我今日已经知晓。” 裴云蕖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道:“那你知不知道,他应该是郭北溪的弟子?” 谢晚顿时愣住,“沧浪剑宗的郭北溪?” 裴云蕖又带着一些疯意笑了起来,“这个人应该很有意思。” 谢晚陷入了沉思。 他听出裴云蕖一点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 只是在他的潜意识里,这样的小人物并不值得担忧,真正需要担心的便是河东裴氏的想法。 裴氏在北边已经得势。 北边军方的重要人物已经全部换成了裴氏的人。 但按照皇帝的设想,西边的边军是不会给裴氏发挥的空间的。 但现在他们似乎对这些地方还有想法? 裴云蕖此时却也失去了和他说话的兴致,让人送来煮茶的器具之后,她便开始自顾自的煮茶。 今日一见,她确定谢晚不是蠢人。 但野心和耐心都不够,也不够疯狂。 皇帝也不会喜欢这种费尽心力为家族谋利的人,皇帝永远喜欢那种站在整个大唐角度看待问题的人。 她看不上谢晚。 她倒是希望谢晚能够成为自己的姐夫。 等到木已成舟之后,他的行事习惯会很快让人失望,有一些属于她姐的东西就会朝着她裴云蕖倾斜。 虽然身为女子,她却依旧想拥有和大唐帝国那些最杰出的年轻才俊扳扳手腕的能力。 至于似乎引不起谢晚兴趣的那个冥柏坡埋尸人,她却真的很在意。 因为她追查下来的线索令她有些吃惊。 似乎郭北溪并非是恰好流落到那里,而是为了某个特定的目的才到了那里,而目前的线索来看,很有可能就是为了那个冥柏坡埋尸人。 一个注定成为大剑师,或者说其实已经是大剑师的人,从洛阳跑到关外,是为了教导一个胡姬的儿子练剑? 就连她都觉得这件事太过疯狂。 第二十三章 法非借不用 顾留白蹲在地上,用手指敲击着雪地,雪地发出了邦邦的声音,好像在对他说棒棒棒。 所以顾留白显得很满意。 “冻结实了,不容易伤马骨了。” 他起身说话的时候,陈屠发现他换了双牛皮靴子。 这双靴子和他之前穿的靴子相比显得更旧,更油腻。 “你他娘的就不能干净点吗?”陈屠忍不住就皱起了眉头。 和顾留白浑身脏兮兮相比,他干净得就像是马上要入洞房一样。 顾留白耐心的解释道:“在这里弄得太干净会容易生病。” 陈屠马上就想到了黑眼疾,他的脸顿时就黑了。 他觉得顾留白又在内涵自己。 顾留白往四周看了看,现在马上就要出发了,他依旧没有看到徐七的身影。 “不用管他,有时候他在周围,有时候他不在,但他会一直跟着的。”阴十娘看出了顾留白的意思,很干脆的说道:“我们一年也见不到他多少次。” “一个月一次有没有?” “差不多。” “徐七不用马?” “他不需要。我和龙婆也不要马,至于蓝玉凤,她不用马也能跟上,但是没必要。” 说这句话的时候,阴十娘一直在注意顾留白的反应,但是顾留白听到她和龙婆不要马的时候似乎并没有什么反应,倒是听到说蓝玉凤也可以不用马的时候,他倒是有些惊讶。 不过接下来顾留白也没问什么,只是点了点头,道:“我这双靴子好走,我也不要骑马。” 陈屠看着他那双靴子就浑身不舒服,他也懒得去戳穿顾留白,只是随口问道:“你那两个兄弟呢,不是说要带着他们一起走?” “周驴儿昨天就已经先出发过去了,贺火罗会在半道接应你们。”顾留白一边开始检查马和行李,一边回答。 这些马是贺火罗准备好的,一共有十五匹,都是大宛马。虽然速度比不上突厥黑骑的火飞龙,但是负重能力和耐力一点也不差。 “接应我们?” “对,过两天有可能又有一场雪,那边容易迷了方向。” “你连过两天要下一场雪都知道?”陈屠觉得这有点扯。 “这不是我说的,是太史局里的观星师说的。”顾留白解释道:“贵叔提醒我之后,我又让人打听了一下,这次皇帝似乎对战马交割十分重视,不是随便挑选的日子,提早就有太史局的人过来了。我估摸着长安城里也会有些贵人过来,所以到时候要提前让乔黄云帮我们变变脸,否则别到了长安让人一下子就认了出来。” 陈屠有些挫败般眨巴了两下眼睛就不说了。 他心理负担有些重。 那个叫做黑眼疾的疫病应该不是顾留白危言耸听,今早起来的时候,他就觉得身体比平时好像沉重了一些,尿的尿也比平时黄了很多。 顾留白的行李不少,他用了三匹马装载他的行李。 再加上贺火罗之前准备给他们路上用的东西和帐篷之类,这十五匹高头大马倒也挺像一个正经的商队。 这支“商队”出了冥柏坡之后,顾留白才和阴十娘、龙婆一起走出了冥柏坡。 雪冻得很结实,顾留白的身子不重,走在上面只留下一个浅浅的脚印。 强劲的北风吹拂着,风里的雪沫子将雪面雕琢成了巨大的白色鳞片,很快这些脚印也会被磨平。 阴十娘刻意的落后顾留白大半个身位。 按她的认知,光是大唐帝国就存在着一百余种炼气法门,然而不管是从先秦时的炼气士流传下来的秘术,还是从西域或是海外流传而来的法门,其中真正堪称上佳内家法门,能够淬炼五脏六腑,令人的精神、气力远超寻常人的,也不过三十余种。 这三十余种法门之中,有几种法门特别讲究身、法、意合一,独特的身法加上呼吸吐纳法门的配合,意念牵引浑身血肉的动作,不仅可以让体内的气血到达最为细微之处,而且可以震荡内腑,祛除病害,壮大体内一些关键窍位。 梁风凝最早是山阴卫的教头,山阴卫是幽州节度使身边的亲卫军,精锐之中的精锐。 山阴卫里面的厉害人物,修的是养龙诀。 养龙诀的确是讲究身、法、意合一的法门,但她可以确定,养龙诀的身法谓之龙行,每一步都是昂首阔步,脊骨震荡,却又显得身姿轻盈,不断地走动之中,整个脊背的血肉都有特别的蠕动,就像是每一条血肉都在拍打着内里,而呼吸吐纳也是特别的悠长,炼到高深处,口鼻喷出的气息宛如游龙。 她虽未见过梁风凝,但既然梁风凝是山阴卫的教头,那他这种人物,在战场上和人厮杀时,十余步外一口气箭恐怕就能打瞎人的眼睛。 顾留白这种不骑马宁愿走路,显然是为了修炼,而且恐怕是处在某些比较重要的关口。 但他的呼吸吐纳和步伐却都很随意,根本不像是在修行。 若不是她认定顾留白在修行的状态之下,再加上她对这种高明的炼气法有着强者之间的特殊感应,她也感觉不到那种玄之又玄的气息。 顾留白整个人的感觉,就好像特别自在,甚至好像是外面的世界在推动着他走一样。 已是绑在同一根绳上的蚱蜢,阴十娘便也不像上次一样拘束,直接开口问道:“你修的不是养龙诀,更不可能是沧浪剑宗的观想法,那你修的是什么法门,是你娘传给你的?” “也不算我娘传给我的。”顾留白回答得也很干脆,“一半是养龙诀,还有一半是来自狮子国的炼气法门。养龙诀是前朝宫廷侍卫修炼的法门,霸烈有余,但人过壮年之后就往往各种毛病,我娘就觉得大唐开国皇帝把这个法门赐给幽州山阴卫就没安什么好心,后来她想办法从狮子国借了一门法门过来,我修的就是两者合二为一的法门。” “借?” “对,我娘说她只是看看,自己肯定不修行,保证也不会给大唐的人修行。狮子国的那个老和尚还蛮好说话的,就答应了。看过之后,我娘就把那卷经书送回去了。” “是佛宗的法门?” “对。” “你娘的确很厉害。”阴十娘想了一会才想出合适的形容词,她本来想说你娘挺狡诈的,但随后便觉得这不是礼貌不礼貌的问题,而是和能够从一个偏远国度的佛宗手里借来这样的法门,以及能够将这法门和养龙诀揉合在一起,那真的是没几个人能够做到。 顾留白很认真的点了点头,道:“郭北溪当年看我修行的法门也是吓了一跳,他来的路上都想好了,准备让我修行他沧浪剑宗的观想法,他说明面上是两门功法取长补短,但实际上就和创出一门新的功法没什么差别了。他和我娘说,他不觉得长安有人能够做到这点。” 阴十娘深吸了一口气,道:“你娘怎么回应他的?” 顾留白想到了当年的场景,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娘说他剑用的还行,就是见识有点短。” 阴十娘想了想,道:“她的意思是她觉得长安还是有人做得到的?” “应该是。”顾留白点了点头,慢慢的说道:“她本来想让郭北溪多读读书,别整天木桩子一样整天坐在那里看山看水想剑意,她和我说很多东西其实本来就并非孤立的存在,很多法门之间原本就有些联系。但是郭北溪的伤拖得太久了,连她都治不好,他也没读书的时间了。” 阴十娘没有再刻意落后,她走在顾留白的身侧,道:“郭北溪受了什么伤,他因何来到这里?” 顾留白道:“这我不太清楚,我也问过我娘,但我娘只是说他在离开洛阳的时候就已经受了内伤,至于其它,她和我说我到了长安就会自己找到答案。” 阴十娘道:“那你娘到底是什么人?” 顾留白眼中的情绪变得分外复杂,“我娘是一个很奇特的人,除了贵叔之外,好像都没有人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来这边的。就算是她给我的感觉,都像是直接从天上掉下来的。最初有些人说她是大唐境内逃出来的歌姬,但我觉得那纯粹瞎扯。她只会跳一种驱魔舞,而且她懂的东西太多,不只是医术和佛经,但这边一些古老的文字她都懂。我记得最怪异的一件事,是姑墨那边有个很大部落的巫婆路过这里,那个巫婆看见她居然直接将自己的舌头割了。而那个巫婆在姑墨那边的身份非同小可。” 阴十娘沉默了片刻,道:“时至今日,你也没有弄清楚她到底什么身份?” 顾留白笑了起来,他的笑容在白雪和冰寒的世界里显得有些惨淡,但却又带着足够的骄傲,“没有,随着我懂的越来越多,我只是越来越觉得她厉害,事实上我在这边就没见过比她厉害的人,我觉得她就是她说的天底下最厉害的那种人,思维接近于神明。但她始终没有告诉我她的来历,只是和我说,若是我到了长安,今后会慢慢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 阴十娘道:“所以这是你一定要去长安的理由?” “也不一定。”顾留白感慨的说道:“她的思维和寻常人有着很大的不同,她一直和我说的是,她的人生和选择与我无关,我只需过好我的人生。她觉得我应该去长安,是因为她觉得如果我不去,那我始终只会觉得她厉害,而不会变得比她厉害。” 第二十四章 刀剑破万甲 人生不一定要有目标。 但若是要有,顾留白认真想过,那至少目前而言,是想要比他娘厉害,或者说理解她的世界。 阴十娘突然有些遗憾。 她之前遗憾没有见到梁风凝,后来遗憾没有和郭北溪比剑,现在遗憾没有见到顾留白口中的这个女子。 太多的遗憾让她沉默了很久。 直到走了数里路之后,她才转头看着顾留白问道,“你特地让突厥人帮你去找那块墨绿色的天铁,是有什么特别用处?” 顾留白惊讶的看着她,“我以为你们已经猜出来了。” 阴十娘喜欢干脆爽利的人。 她很欣赏顾留白这种态度,“你想打一柄剑还是打一柄刀?” 顾留白坦白道:“我想打一柄刀。” 阴十娘道:“你一开始最在意的,就不是我的霜剑,而是我们这些人里面的那把刀?” 这个时候跟在他们身后的龙婆一直在笑着。 这个驼背的老妇人看上去一直走的很慢,但却又不会掉队。 顾留白一转身,龙婆看着他在笑,他就也冲着龙婆笑。 阴十娘没有多少意外,但还是认真的问道:“不想学我的霜剑?” 顾留白诚恳的解释道:“我修的这个法门还不是尽善尽美,到了长安之后我会设法再补足。按我的判断,这把刀会更适合我一些。” 阴十娘点了点头,道:“难得你有如此志向,但我从不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安排,我开始觉得你娘从很早前就开始算计我们。” 顾留白很老实的点了点头。 他觉得很有这种可能。 阴十娘却一向干脆,直接道:“梁风凝用刀,郭北溪用剑,他们汇聚在这里未必是巧合,你娘既然能将养龙诀和那佛宗法门弄在一个人身上,那风刀霜剑,出现在一个人身上,也并非全无可能。” “你们肯教我?”顾留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陈屠不是特别看不顺眼我么?” “要为你留在长安,那的确必须阴山一窝蜂每个人同意,这是当初我们聚在一起时就说好的规矩。要散全部散,不能抛下某一个人。”阴十娘平静道:“但这和教你刀法和剑法并不冲突,这只是我和龙婆的事情。” 顾留白实在喜欢阴十娘这种个性。 还得是你啊! 他欢喜得直搓手,道:“肯教的话,我倒是也不怕贪多不烂。” 阴十娘没有在意他这种得了便宜还卖乖,随口问道:“那块天铁很特别?” “上个月泥婆罗国一个使团的人都被砍了,劫道的人也死伤惨重,我花了不少代价,让人从泥婆罗国打听到了具体消息,那个使团是特地想要将那块天铁进贡给大唐皇帝,他们的匠师确定那块天铁料性特别,可以炼制很薄的兵刃,而且即便卷曲折叠,释力时也能迅速恢复如初。”顾留白道,“我娘和我多次提过要找一块这样的天铁打一柄适合我的刀,所以哪怕没有突厥人帮忙,我自己也一定会设法拿到那块天铁。” 阴十娘再次沉默下来。 她和龙婆之前的推测,到现在为止已经可以彻底确认了。 顾留白一开始就提及过阴山一窝蜂里面有一个人的刀很快。 很显然,他很想得到这种刀法。 所以无论是山阴卫教头梁风凝,还是名满洛阳的郭北溪,还是镇守阴山的阴山一窝蜂,最终来到顾留白的面前,绝对不是孤立的事件。 顾留白说他娘是思维接近神明的那种人,根本不是吹嘘,的确是有感而发。 即便从未真正的相逢,只是凭借顾留白的只字片语,但她依旧不可避免的对这名女子产生了些许敬畏之情。 很多年前这名女子就开始谋划,然后一切都像是命中注定,随着这场暴风雪席卷而来。 她仿佛很多年前就已经知晓,龙婆想找一个满意的弟子却找不到。 于是她在这里给龙婆准备了一个。 陈屠不知道她阴十娘想去长安。 但这名女子却知道,她阴十娘终有一天会去长安。 …… 顾留白这个时候充满了倾述的欲望。 顾留白这个时候充满了倾述欲望。 可能是思念作怪。 可能是就要离开她埋骨的这个地方。 还有就是…或许他很多年没有和任何人好好的说起她。 他真的很佩服他的这个娘。 她真的好厉害。 那些佛经、那些史书,那些大家的文章,甚至包括那些工匠的知识,情报的梳理,她都很精通。 她活着的时候早就和他说过,君子善假于物,一名修行者自身的思维,对于这个世界的认知固然重要,但人的寿命在那摆着,一个人自身的力量不会永无休止的增长,但利用外物这种事情,却是永无止境的。上古时古人衣不果腹,耕地不会用牲畜,打架杀人都只会用木棍、石头。一名修行者赤手空拳能够杀死百人,数百人,那配上厉害的兵刃可能能杀千人、万人。 她还可以确定阴山一窝蜂这些人在这方面和她有同样的思维,因为这群人这些年来把大部分得来的赏金都用在了杀人的外物上。 穷兵黩武对于靠杀人生存的人而言反而是最具智慧的选择。 和阴十娘的交谈,算是打开了他的话匣子。 阴十娘现在突然又沉思起来,他反倒是充满了意犹未尽的感觉。 他时不时的转头看看阴十娘,看到第四次的时候,阴十娘终于开口,“你说姑墨那里的巫婆看见你娘直接将自己舌头割了,她应该知道你娘的真实身份,那你这几年没有去姑墨那边打听一下?” 顾留白瞬间来了精神,就像是修行突然突破了一样。 “怎么可能没有,但是打听的结果很吓人,那个巫婆回去就杀了所有的随从。她自己的舌头又割了,那谁还能问得出来,而且姑墨那边谁也不知道她舌头是为啥没了。” 阴十娘眼皮跳了一下,“你对风刀了解多少?” “我娘很多年前就和梁风凝探讨过,两个人看法很一致,强大的铠甲的出现,极大的压榨了修行者的生存空间。”顾留白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细细说道,“尤其是配合修行者真气的玄甲出现之后,世上就再也没有出过真正的无敌修行者,因为似乎没有一个修行者能够在到处都是重铠和玄甲的大军围杀中生存下来。” “不是修行者弱了,而是器变强了。” 顾留白认真的说道,“所以在我娘的眼里,天下的法门在玄甲出现之后,便只有两种,一种能破无数甲,一种很难破甲。” 阴十娘和龙婆都没有意外的表情。 似乎他的回答本该如此。 龙婆更是欣慰的笑了起来。 顾留白想到他娘讲述时的很多画面,心情也好了起来。 “寻常的法门和武技,就算能破一些甲胄也很艰难,要么用真气硬破,哪怕这修行者强悍绝伦,但砸开玄甲真的很耗真气,被上百玄甲纠缠,要么落荒而逃,要么耗尽真气身首异处。” 他微笑起来,道:“但我娘说过有一种刀法很省力,能破甲,刀锋如风般无孔不入,根本不是硬劈,而是顺着铠甲的缝隙划进去。那种刀法配合着少许真气就很古怪,对方受刀伤之后,自己真气冲击反而会导致伤口崩裂,血流不止。我后来在军方卷宗之中见过你们杀人的记载,确定你们之中有人用的刀法就和我娘说的一样,不过这刀法就叫风刀吗,这我倒是不知道。” 阴十娘很干脆的点头。 顾留白得意起来。 风刀霜剑,怪好听的。 而且他图谋的就是这门刀法,真没想到阴十娘居然还肯教他剑法。 …… 图的是真正的人间无敌? 为修行者打个样? 阴十娘微垂着头,揣摩着养大顾留白的那名女子的心思。 在所有用剑者之中,她已经是绝对的另类。然而即便是她,也的确不能在军队绞杀的乱战之中生存。 突厥黑骑过百可杀宗师,她的确无法在过百黑骑的围攻之中生还。 只是恐怕所有用剑者都只会去思索如何避免落入这样的境地之中,而不是从根子里去解决这样的问题。 那名女子却似乎要告诉天下修行者,还是有根子里的解决办法的。 龙婆的刀法,她的剑法,再加上她想要顾留白完成的真气法门,那就能造就真正的人间无敌,刀剑破万甲。 看着顾留白得意的样子,龙婆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皱纹。 她看着阴十娘,比划了几下。 阴十娘点头,然后看着顾留白道:“你一开始就知道陈屠不是用这个风刀的?” “他那修为不行。”顾留白鄙视道,“而且他那么笨。” 龙婆笑得嘴巴都张大了。 阴十娘倒是有些不信了,“我就不信你一开始就看出他笨。” 顾留白看着龙婆笑得那么开心,顾留白就也觉得自己开心起来,也有些合不拢嘴。 “陈屠那个笨蛋和我在冥柏坡转了一圈,尽管有所掩饰,但他的眼神老往那些容易布置陷阱的地方看。这人虽然刀法肯定不错,但我看他更加擅长布置陷阱机关,和军方卷宗里所说的那个人对得上。” “至于龙婆,她一开始从坡上下来的时候,我都生怕她随时会摔一跤,但后来我和她见了面走一起,我就发现她和我修的法门有点像的。就好像气力不足,但实际上没费什么力。那时候我就想我娘提这种刀法不是凑巧,她给我弄出一门这样的炼气法门,可能就是先打好这个底子。” 阴十娘看着笑得都合不拢嘴的龙婆和顾留白,心中生出异样的感受。 她是阴山一窝蜂里面,平时和龙婆最为亲近的人。 因为龙婆有很多方面和她很相像。 龙婆平时其实没这么容易开心。 她其实很孤独。 她喜欢看热闹,只是因为她往往游离在热闹之外。 但好像从她和顾留白见面的时候开始,她就好像没那么孤独了,她和顾留白两个人好像特别亲近,两个人都好像越看对方越顺眼。 「她图的是刀剑破万甲,我图的是你们的推荐票」 第二十五章 身如不系舟 这便是所谓的投缘? “你这个法门,修到什么样子了?”阴十娘看着顾留白问道。 “我娘和我说过,大唐很多东西都比以前的朝代强,但就修行法门而言,却都是没有个统一的调性,就像是要刻意的突出自己的功法特别似的。越是厉害的功法就将修行阶段分得越仔细,名字也都是花里胡哨。山阴卫的这养龙诀倒还朴素些,分什么小周天、大周天、小通窍、大通窍啊什么的。另外那佛宗的名字就玄乎的很。” 顾留白兴致很高,话比平时多。 他和龙婆一见如故,而且这么说着的时候,他脑海里会浮现出他娘的音容笑貌,还有最常出现的那种鄙视的神情。 他觉着若是他娘还活着,陈屠恐怕要被他娘活活鄙视死。 这么一想他就更高兴了。 “我娘说,好歹不少唐人还延续着先秦时期的习惯,将修行境界划分九品。不管什么法门,就按能打服多少人,真气凝练到什么程度来划分,按先秦时期流传下来的这种说法,一品入门,九品至尊的境界划分来分,那我现在应该到了七品。” “果然是七品。”阴十娘没有意外的表情,“那你觉得我呢?” 顾留白道:“应该是八品中上。” 阴十娘平静道:“所以按照你娘的说法,九品才是那种真正的万人敌,在那种数万数十万大军交战之中,都能进退自如杀个来回的杀神?” 顾留白笑道:“对,就是那种史书上没几个的杀神,现在长安有些人口里说的什么九品,充其量就是个八品。” 阴十娘心有同感。 现在的世间,就根本不存在九品。 那些后世被当成神一样供奉在庙里的人物,才是真正的至尊。 此时世上,别说在数万大军之中进退自如,便是三千突厥精骑,两百黑甲之中脱身的人都根本没有。 “罗青死得实在是闭不上眼。”顾留白突然想起罗青,忍不住鄙视道:“他那炼气法门真的差劲,六品下的修为,不能再多了。结果你八品中上的修为,跨越两个大境杀他还那么花里胡哨,他死都想不明白。” “背着大剑师的名头,很麻烦的。”阴十娘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有些苦恼,“没想到早就瞒不住了。” 顾留白随口道:“怕不是纯粹一剑杀了,特别无聊。” 阴十娘认真点头:“也有这方面原因,龙婆可以练练箭。” “还真有这方面原因?”顾留白倒是没有料到自己随口一扯居然还扯对了,只是总是在背后射人一箭,而且几乎都不落空,居然只是为了好玩练练箭? 阴十娘道:“罗青这样的人,你一次可以杀多少个?” 摸我的老底? 平时顾留白肯定不会回答这种问题。 但阴十娘眼下答应传他霜剑,这种性质就不一样了。 这种问询摸底的方式太温和了。 遥想当年,郭北溪摸他的底子时,可是提了一根棍子撵着他打了好久,打得他浑身都好像裂开了一样。 于是顾留白老老实实的回答,“这也说不准,如果是一群罗青这样的人把我堵在一间屋子里,我估计最多杀上四五个就要糟,但如果是在这种野外,一群罗青这样的人追着我砍,我估计一百个罗青都要被我杀光。因为我修的这合二为一的炼气法门和罗青他们修的那种法门截然不同,他们的法门追求气力爆发,但不能久战,而我修的法门就是真气爆发力并不算惊人,但气力特别绵长。我现在大概可以几天不吃不喝,连续跑十个时辰也不会说接下来爬都爬不起来。一百个罗青追我,我就跑,他们跑不动了,我就回去追着他们砍。” 也不知是满意他的修为,还是觉得他说得实在好玩,龙婆笑得嘴都合不拢。 阴十娘却是深深的皱起了眉头,她自己也做不到连续奔跑十个时辰,若是全力狂奔,估计最多坚持三个时辰就会力竭。 她对山阴卫的养龙诀所知不多,但按照顾留白所述,这养龙诀是皇帝赐给山阴卫的修行法门,那高明必定是高明的,但必定也存在着一些缺陷,至少不能比长安金吾卫的几门功法强。 那如此说来,她娘从狮子国“借阅”的那门佛宗的修行法门,应该惊人的很。 不过旋即她也释然,那样厉害的女子,要用狡诈的手段去借阅一门修行法门,那门修行法门自然是超凡入圣的。 至于将这修行法门给她阅读的僧人也应该不会是蠢人,必定是她的身份和给出的一些条件令人无法拒绝。 阴十娘对顾留白的温和摸底告一段落。 顾留白泪流满面。 和之前的梁风凝还有郭北溪相比,阴十娘这种个性的师长,他希望来一打。 同时他也在心里重新盘算阴山一窝蜂这群人。 阴十娘,看上去高傲孤冷,但实际好说话,性情爽利,应该讨厌废话,大气!但特别好管闲事。 龙婆,身份绝对神秘,她的刀法叫风刀,喜欢热闹,对自己特别和气,好婆婆!那箭法居然是用来玩的。 杜哈哈,背着剑也不知道是不是用剑的,就要钱,但是很讲规矩。 乔黄云,易容高手,能变声音,不知道之前卷宗之中记载的,可以模仿很多声音的人是不是就是他。 蓝玉凤,管不住自己的手,但可能跑得很快,顺手牵羊能力应该也很厉害,不然这些厉害的人物都防不住她的偷。喜欢漂亮的衣服,估计还喜欢打扮干干净净的逛街上铺子。 徐七,神出鬼没,估计是隐匿和追踪的高手,不喜欢多人的地方。 高觉,痴呆,但拆装东西很快,记人的能力特别强。 胡老三,是厉害的匠师么?他衣服里面应该是有什么机关或是玄甲,不然射不出那样的弩箭。好管闲事。 陈屠,用刀的,笨笨的,好面子,但估计除了擅长设计机关埋伏之外,还肯定有什么隐藏的手段。 …… 冥柏坡天晴了两天之后,雪片又从天空之中欢呼雀跃的飞舞下来。 太史局的观星师预测的很准。 陈屠看着飘落下来的雪片忍不住叹气。 顾留白说的不错,连太史局外派的官员都有这样的手段,长安的有些人物恐怕真的接近神明。 脑袋瓜子这种东西是自己的,他以前从来没有想过什么汇聚天下智慧的说法。 或许是和很多聪明人在一起,自己会变得更聪明? 可为何自己和顾留白在一起,却好像越来越笨,而且很伤自尊? 也不知道这小子和阴十娘还有龙婆到哪了,不知道在作甚。 让他更加兴致不高的是,他的确没有逃脱黑眼疾这种疫病的侵袭,他尿的尿更黄了,而且今早开始,天空阴沉下来的时候,他看东西就开始有点模糊。 太史局的官员的确是有本事的。 毕竟预测失误很容易掉脑袋。 没有真本事是吃不了这行饭的。 这场雪的确比罗青最后看到的那场雪要小很多。 至少不怎么妨碍商队和牧民赶路。 风雪里有豪迈的歌声。 一群牧民赶着牛羊在朝着龙头坎的方向行进。 龙头坎、苦沙营是黑沙瓦周遭的秋季牧场,入冬的时候,会有很多商队到来,在这边交易牲畜、皮草、药材。一些牧民也会希望能够和黑沙瓦的长安官家搭上线,以获得蓄养军马的资格。 能够得到蓄养军马的资格,倒不是说能够得到丰厚的报酬,而是能够得到官家的照拂,自己的牧场和牲畜,也不会被人随意的霸占了。 这边的牧民自古以来都信奉一个朴素但实用的原则,一定要依附于这片区域最大的势力之下,才有可能生存下去。 世代都是如此,对于困苦的环境,他们始终保持着乐观。 长生天降下风雪,但他们即便被冻得满脸乌紫,他们还是敞开胸怀,大声唱着歌颂长生天的歌,仿佛他们自己吹着凛冽的寒风,呼喊出豪迈的声音,就能够保佑他们的族群昌盛,子孙繁衍。 突然之间,他们骑着的马和赶着的那些牛羊都不安的躁动起来。 “那是什么?” 有一团黑色的影迹在距离他们不远处的雪面上飞快的掠过去了。 “那些是狼?” 有两个牧民忍不住驱马追赶过去,隐约看清楚了之后却变了脸色。 居然是有七八头狼拉着一个瘦猴一样的少年飞快的滑过去了。 那分明就是狼不是狗。 在这片地方能杀点狼的人多了去了,但能让狼老老实实拉东西的人,他们可是从来没见过。 更何况那个少年瘦猴似的,好像一个颠簸都能飞出去了,身上那点肉,喂一头狼都吃不饱吧? 龙头坎不是什么要塞,能够遮风避雪的房屋比冥柏坡也多不了太多,也没城墙之类的防护,只是这边野兽不少,就象征性的围了不少木围栏,可通大马车的道口就竖了一根旗杆当做门户了。 旗杆下有一个什长和两个老军围着一个火堆在烤火,靠北的一头扎了个行军营帐不用来住人,只是用来挡风。 也就是距离这边的两个大集和黑沙瓦的战马交割没几天,否则龙头坎这里压根没有几个边军驻扎,最多就是有些骑军过来转转,顺便找牧民打个牙祭。 七八头狼拉着周驴儿出现的时候,这三个边军也是吓了一跳。 脸上鼻涕和冰渣子冻一起的周驴儿也比较识相,看到这三个边军都快拔刀子了,他便马上呼啸了一声,喊停了拖着他宝贝皮筏子的狼群。 解开了套在这些狼身上的皮绳之后,他飞快的将皮筏子绑好,背在身上,就像是顶着一个大龟壳一样朝着三个边军走了过来。 那七八头狼在他屁股后面跟了几步,朝着三个边军看了几眼之后,就掉转屁股跑远了。 这样的画面让三个见多识广的老边军目瞪口呆。 等到周驴儿到了他们身前,递了一个装着不少铜钱的钱袋过来,他们还没回过神来。 “三位老哥,帮我给许推背带个信呗,说周驴儿找他。” 接过钱袋的什长不用打开就知道里面有三十来个铜钱,他看着用力揉着自己鼻子的周驴儿,小心翼翼道,“小哥,你这是?” “十五哥说这玩意比废话强,大家都喜欢,总不能让老哥白跑腿。”周驴儿靠着火堆坐了下来。 这什长倒是不知道周驴儿说的十五哥是谁,但看到对方这么明事理,他也顿时高兴起来,伸脚便踢了一下右边那老军,“去叫人。” 那老军有些疑惑,“许推背是谁?” “你脑子扎牛粪了,我们那里面姓许的还有谁?别大声说人家诨号,小心许校尉听见了拿鞭子抽我们。”这什长顿时虎了脸又踢了他两脚。 目光再落到周驴儿的身上时,这个什长瞳孔微缩,又发现自己忽略了一样东西。 这个满脸鼻涕的瘦猴一直背着那个皮筏子,就连坐下来的时候没卸下来。 这种像大皮碗一样的皮筏子是个好东西。 就他见过的草海子那边部落的人不仅用来拖东西,还当小船用,上面坐一个人捕鱼没问题。和别的部落打起来的时候,还能竖起来挡箭挡矛用。 但这种皮筏子可不轻,而且周驴儿的这个皮筏子看上去更结实更厚一些。 一般的壮汉背着走也应该很吃力,这满脸鼻涕的瘦猴看上去浑身都没有几两肉,居然背着好像很轻松的样子。 正当他忍不住想问问这周驴儿到底什么路数的时候,他却硬生生的忍住了。 因为肉山一样的许推背来了。 这名什长马上伸了个懒腰,像是蹲久了要活动身体一样,不动声色的远离周驴儿和这个火堆。 许推背的大名是许呈武,长安平康坊人士,黑沙瓦陪戎校尉。 在当年一起入伍厮混的兄弟里面,除了那些运气不好战死的,他是混的最惨的一个,没有之一。 具体怎么个惨法,只要和倒数第二惨的比一下就一目了然了。 倒数第二惨的那个在阳关做昭武副尉,虽然也是个散官,但好歹是正六品下,比他这个九品小散官的待遇好了不知多少。 混成这样,和许推背这个诨名的来源有着直接的关系。 十来年前,他就已经是宁朔折冲府领兵三百的校尉,那时候他浑身腱子肉,又比寻常军士高半个头,如同铁塔一般,杀敌起来又是勇猛,明显有着大好前程。 坏就坏在一次荡寇上。 那一群流寇奸淫掳掠无恶不作,连幼女都祸害了几个,两个头目被他生擒之后,若是直接宰了就好了,但他觉得这两个畜生这样宰了就太过便宜他们了。 于是乎他牵了几头母猪,要那两个畜生给那几头母猪配种。 那两个畜生不举,他还找来歌姬挑逗,然后让部下推着那两个畜生的背给猪配种。 其实这种行为要是放在边军来说根本不算什么,说不定一群长官还要乐呵呵的旁观,但他错就错在让那两个畜生配种的时候游街示众,正巧宁朔又有几个御史台的官员在。 他这行事被认为太过荒谬,被告了上去,原本若是肯卸了军籍,回到长安也不至于落了眼下这苦差事,但他偏生就不服气,拼着挨了军棍削了俸禄也要到边军重新求取功名。 偏偏那几个御史台的官员里有一个平步青云,成了辅佐御史大夫的御史中丞,也不知是那人刻意照拂,还是有人刻意讨好,反正许推背到了边军之后都是越混越差,好事轮不上,背锅的事倒是一样不拉。 许推背硬气了几年之后也终于意气消沉,养了一身肥肉出来,以前铁塔般的汉子变成了一座站起来看不到自己脚尖的肉山。 不过越是积累军功没有希望,他便越是没有什么顾忌,别说是他们这些军士,就连他的那些长官都是能不招惹他尽量不招惹他,就等着他哪一天想通了,花钱去走动一下,滚回长安去养老。 周驴儿和许推背明显不是第一次见面。 看着许推背过来,周驴儿就吸溜着刚刚解冻的鼻涕迎上去了,在许推背明显有些嫌弃的目光注视下,他靠近许推背的耳边说了几句。 许推背马上就大皱眉头,“这么多东西,太难办了,又不是平时,黑沙瓦这么多人盯着。” 周驴儿似是早就知道他要这么说,嘻嘻一笑,道:“十五哥问你,想不想调去幽州。” 许推背一愣,浑身的肥肉颤了颤,“幽州是我想去就能去?” 周驴儿笑道:“十五哥说只要你想去就能成。” “那就这么着吧。”许推背也不多话,冷笑一声转身就走。 “我跟你一块走。”周驴儿却不顾他的嫌弃,马上跟了上去,“十五哥说让我去黑沙瓦等着他,我还要帮他找两个人。” “真是麻烦,离我远点,你要是敢不小心把鼻涕甩我身上,我保证打得你连顾十五都不认识。”许推背咆哮着骂道。 “别这么说,十五哥说我们以后亲近的机会多着呢。” “滚!” 第二十六章 星含血光祸 夜色再度笼罩远处的天山时,雪渐渐停了下来。 按照太史局那些官员的判断,接下来十数天都是天气晴好,连大风天都没有。 彭青山在雪地上一屁股坐了下来,双手不自觉的开始揉捏自己发酸的双腿。 一开始他根本不能理解裴云蕖为何对一名冒领军饷的少年有这么大的兴趣,但现在他明白了,至少这个少年在脚力上远胜于他。 像他此种追踪高手,居然跟不上这名少年,已经失去了对方的踪迹。 丢人啊! 好在已经确定了这些人的行进方向,和裴云蕖一开始的推断一样,他们应该是要去黑沙瓦。 突然间,他的耳廓微颤,脸上自嘲的意味骤然消失,接着缓缓抬起头来,朝着前方左侧望去。 那里似乎什么都没有,但他的心脏却剧烈的收缩起来,就像是被看不见的猛兽盯住了一般。 在数个呼吸之后,一道白色的身影就像是在夜色之中缓缓的渗出,那名已经在冥柏坡印证了大剑师的高挑女子首先出现在他的视线之中,接着便是那名有着冥柏坡埋尸人诨号的少年。 彭青山的心中再次生出挫败的情绪,但他面上却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变化,他只是若无其事的站了起来,等着这两人的靠近。 “你是在找我们?”顾留白远远的就问了一句。 彭青山的眼神多少让他有点意外。 没有多少敌意,倒是有一种终于不用受苦了的高兴的感觉。 彭青山看着顾留白青涩的模样,忍不住和陈屠一样有点不服气了,嘴硬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故意让你发现?” 这死鸭子嘴硬的口气太熟悉了! 顾留白的眼睛顿时亮了。 他虽然爱死了龙婆和阴十娘的干脆,但一个高傲孤冷不爱闲聊,一个压根不说话,这一路上还真的有点无聊,有点想念陈屠了。 “你这人还怪好的,故意让我们发现。”顾留白笑眯眯的看着彭青山说道:“就是你走得太慢了,我们一路停下来等了你三次了,还有你额头上的冷汗先收一收。” 彭青山的老脸不受控制的红了。 “算了,不装了。”他索性重新坐在了地上。 “是裴云蕖对你有兴趣,让我来看看你接下来想做啥。”坐下来继续揉着发酸的双腿之后,他很直接的看着顾留白说道。 “这么爽快?”顾留白不可置信的看了身旁的阴十娘一眼,他不能相信这世上还有比阴十娘干脆的人。 “你知道裴云蕖是谁么?”彭青山看了一眼顾留白,他也有些不能理解顾留白看着阴十娘是什么意思。 “裴家那个很疯的小姐?”顾留白这才有些惊讶的样子,“看来皇帝很重视黑沙瓦这边的战马啊。” “倒也未必,我估计她就是找个借口出来疯一下。”彭青山在心里嘀咕了这么一句。 他看出顾留白很好说话的样子,便也松了一口气,道:“裴云蕖事先交代过,如果被你们发现我在追踪你们,便可以明说,她说对你们没有什么恶意,相反有时候或许能够顺便帮帮你们,比如帮你们在黑沙瓦弄个通关文牒之类的。” 顾留白微微一笑,道:“看来这个裴家二小姐倒是和传说中的一样,很有意思。” “这个给你们看一下,她说防止你们不信把我给剁了。”彭青山从怀里掏出一个香囊,香囊是用金丝和锦丝编织而成的,金丝形成一个“裴”字。 “想的很周到。”顾留白想了想,道:“不过通关文牒之类的,就不用她帮忙了。如果有可能的话,你帮我带个信给她,要想我活得更舒服一些,最好不要让任何人觉得她在关注我,对我越是不屑越好。你们传递信息,也不要用任何军方的渠道,最好面谈。” “可以。”彭青山直接爽快的答应下来。 这些不是他需要去思索的问题,至于裴云蕖想不想给顾留白面子这么做,那也是裴云蕖的事情。 “你也用剑?”本来相谈甚欢就要分道扬镳了,一直沉默不语的阴十娘却是突然冒出这一句。 早就打听到了阴十娘在冥柏坡的事迹的彭青山冷汗顿时流了满脸,“我这剑只是附庸风雅,做不得数。” “走吧,人家剑藏得只露了小半个剑柄还被你看见了。”顾留白把阴十娘叫走的时候一阵头疼。 这阴十娘的爱好明显不只爱管闲事。 她到底是有多喜欢和人比剑啊? 见了个提着剑的就似乎忍不住要和人比一比。 “太危险了…”看着阴十娘和顾留白的背影,彭青山一阵后怕。 他觉着自己要是告诉阴十娘自己真正的师门,那保不准喉咙上就要中剑。 果然能够成为大剑师的人要不是武疯子,要不就是剑痴。 陈屠的眼睛在黑夜来临的时候终于正式看不见东西了。 原本模糊的道路似乎一瞬间就被黑暗彻底吞噬了,他努力的睁大眼睛,却好像眼皮黏在了他的眼珠子上。 就连熊熊燃烧的篝火,都只是明晃晃的一团。 他坐在火堆旁悲从心来,接着从心底里痛恨顾十五,对着身旁的杜哈哈说道:“杜哈哈,这个卑鄙小贼故意整我,等我好了之后,我们一起给他挖个陷阱。” 结果坐在他旁边的人开口说话道:“屠子,我不是杜哈哈嘎,我是蓝玉凤。” “?”陈屠差点一头栽在火坑里。 黑眼疾这种疫疾来势汹汹,对于普通人来说可能并不算可怕,因为直到此时,陈屠也就是觉得比平时无力一些,光线黯淡下来就看不清东西,还有就是鼻子也不好使了,嘴里也没什么味道了。那寻常人大不了睡上几天,按照顾小贼的说法也就好了。 但对于他们这种随时要动刀动剑的人来说,这种疫疾在发作的时候便太过可怕。 陈屠嘴里虽然骂着顾十五,但心里却硬气不起来。 他当然很了解阴十娘是什么样的人,他也知道平时自己肯定不是阴十娘的对手,但如果换了得黑眼疾的是阴十娘,他觉得自己都能将阴十娘给剁了。 那没有顾十五的一眼看穿,阴十娘这次恐怕注定要栽在谢氏的剑下。 火堆的热力多少温暖了虚弱的陈屠。 正当他心中开始原谅顾小贼,开始昏昏欲睡时,有一碗药汤伴随着蓝玉凤的声音出现在了他的嘴巴前,“屠子,该喝药了嘎。” “药?”陈屠有点迷了,“什么药?” 蓝玉凤道:“治你病的药嘎,顾十五让我到了晚上熬给你喝,说万一那个姓谢的还有什么他想不到的埋伏,你不喝药的话很容易丢了性命嘎。” “治我这黑眼疾的药汤,他不是说没有药方子吗?” 他下意识的说出这一句之后,终于反应了过来,“他娘的这个杀千刀的顾小贼!专拿老子寻开心是不是?” …… 黑沙瓦。 关外的咽喉要塞,气势森然。 黑夜之中,城墙上挂着的气死风灯就像是一只只威严的眼睛,盯着四周的黑暗。 为了尽可能保持房屋中的温度,以及战时巷战的考虑,黑沙瓦城中所有的房屋窗口都很小,每一栋屋子外面都覆以当地的石皮,散发着一种粗犷冷厉的气息。 尤其是城中还竖立着不少的箭楼,夜色之中给人以巨怪般的压迫感。 城北角的一座箭楼之上,两名太史局的官员并肩而立,一名手持纸笔以作记录,一名手持铜管等辅助工具,都是极其认真的看着夜空中的气相。 风雪已停,许多隐匿的星辰渐渐露出端倪。 东北角一颗星辰骤然红光一闪。 那稍纵即逝的红光似乎牵动了周围数十颗星辰的气机,让这两名太史局官员顿时骇然变色。 哪怕只是一瞬,那名手持铜管的五十余岁官员已经双手不断地颤抖起来。 他甚至以为自己眼花看错。 然而只是和身边那名较为年轻的官员互望了一眼,他便知道这并非是自己的错觉。 前朝的钦天监也好,眼下的太史局也好,所有的观星师或者堪地师,无外乎从日复一日的详细记载之中积累经验。 许多玄奥的星相没有什么道理可以解释,唯一能够借鉴的,便是数十年乃至数百年之中所发生的类似事件。 “血星耀世,刀兵大祸…让裴二小姐不要到黑沙瓦来,如果她不听,到了城中之后,便一定要让她先来见我。” 太史局的这两个官员都是从长安出来的。 从长安出来的官员,对裴云蕖的性子多少还是有点把握的。 提醒是一定要提醒的。 以裴家的权势,如果不事先提醒,万一裴云蕖出了什么意外,那他们这种级别的官员就不是被罚俸那么简单,恐怕不知道什么时候脑袋就不长在身上了。 但裴家的这位二小姐,听是肯定不会听的。 因为裴家这个疯癫的丫头,从来不信太史局的这一套,而且她一向是逆反心理严重。 “什么,血光之灾,刀兵大祸?这么刺激的么…我怎么不知道。”果然,原本裴云蕖还准备优哉游哉的坐着马车慢慢晃悠到黑沙瓦,一听到这样的急报,她决定不到处瞎晃,用最快的速度赶往黑沙瓦。 两位在长安官场混迹多年的太史局官员,从箭楼走下来的时候就已经下定了决心,等到裴云蕖到了,就算她拿鞭子抽打,他们也要死皮赖脸跟在裴云蕖的周遭。 要死一起死,比较干脆。 另外一个难以启齿的原因是,裴云蕖的周围肯定是比较安全,有高手护卫。 在他们看来,如果真有那种修罗场绞杀的大祸,如果黑沙瓦只能活一个人,那一定是裴云蕖。 如果能活三个,那肯定另外两个都是和裴云蕖挨得最近的。 第二十七章 斯人真如禽 裴云蕖的逆反来源于自信,来源于可靠的情报。 开玩笑,要是她之前接触到的情报里面有发现有大军正想袭击黑沙瓦,那她绝对跑得比任何人都快,绝对离黑沙瓦越远越好。 黑沙瓦平时的守军只有五百,但战马交割的关系,这里正儿八经的边军数量会到三千,万一发生战斗,真有敌军杀过来,阳关那边至少还能有两千骑军赶来驰援。 没有两万敌军,是屠不了黑沙瓦的。 哪里来的两万敌军? 没有任何的军情显示有这么多数量的敌人在逼近黑沙瓦,过去五天没有,将来五天也没有。 除非是从星星上掉下来的。 裴云蕖的马车在黑沙瓦城里的驿馆停下来的时候,两个太史局的官员就已经热情的握住了马车的缰绳。 这个城里原本有几个收到消息的官员也想来巴结这个贵人,但这种边城的军方官员在地位上完全无法和能够经常面圣的长安官家相比,两个太史局的官员提早就把这几个人骂走了。 裴家二小姐的护卫再多也是有限的,绝对不能分出精神去照顾其他人。 心里的真实目的是这么想的,嘴上却是自然说裴家这二小姐最喜欢清净,若是惊扰了她,是要人头落地的。 一看见这两个太史局的官员,裴云蕖的眼睛就笑成了好看的月牙,她冲着那认识的年迈官员道:“付司辰,敌军的大队人马在哪里?” 这太史局的付姓官员老脸也是足够厚,当下就笑道:“按时间来说应该就快兵临城下了,这个时候见不着,肯定是听说小姐要来,吓得屁滚尿流跑了。” “那付司辰今晚上可要再好好看看清楚。” “那是一定的,只要有什么新的变化,我们就会马上告知小姐,到时希望小姐的侍卫们不要阻拦。” “别乘机偷窥本姑娘洗澡就行。” 裴云蕖皮笑肉不笑的打发了这两个太史局的人精。 她当然看得出这两个人的算计。 要不说这种话,这两个怕得要死的观星师恐怕要卷着铺盖睡她门外面。 但就为一个虚无缥缈的凶星闪耀就怕得要死,这些观星师也实在太可笑了点。 黑沙瓦几十年也迎接不来她这样尊贵的客人,所以城中最好的一间客舍自然就成了她的临时住所。 其实和绝大多数养尊处优的权贵子弟相比,她对于这些真的没什么讲究。 能够引发她乐趣的绝对不是这些俗不可耐的东西。 “我去!许推背找了一具女尸?” 跟着她的那些下属自然很明白她的乐趣所在,在收集这边的军情时,也放了不少她喜欢看的东西。 看着这一则密报,她眼睛里顿时放出了光来,“这人自甘堕落成一座肉山不说,居然还生出这种癖好了?” 进黑沙瓦城门例行盘查时,她并未动用什么特权,在短暂的等待之中,她就看到了一个胖子躺在城墙脚下晒太阳。 说不出的颓废和孤独,就像是一堆肥肉在那静静的等待着腐烂,生蛆。 她随口问了一句就记住了许推背这个诨号。 原本许推背这种级别的人物哪怕过往的遭遇再怎么值得同情,她也不会再去过多关注,更何况那一堆肥肉真的不好看。 但眼下这则密报,却真的很刺激。 一个怀才不遇的颓废胖子,偷偷花了一笔钱,费了好大周折从阳关那边买来了一个女子,而且还是不小心坠马不治的女子…一具新鲜的女尸。 接下来的画面太美,她不敢过多去想象。 “去帮我查查这人接下来做了什么?要快!” 接下来她就焦急而充满期待的等着几个心腹的回报。 “这人去定了一身衣衫。还让人给那女尸好好清洗,换好了衣衫。” “然后埋了那女尸吗?” “并没有,而且我们查了一下,那女尸只是大丰商队一个章姓掌柜的小妾,和这人之前并不认识。” “禽兽啊!” “不过那小妾的坠马有些蹊跷,应该是那章姓掌柜的大妇派人暗中做了手脚。” “那章姓掌柜的大妇和许推背有无瓜葛?” “这属下倒是没来得及查。” “再去查!等等,再找一个人暗中盯着许推背。” “属下明白。” 面对裴云蕖的这种要求,她的一众部下都没有任何的意见。 反正都是陪着二小姐疯,而且查这种事情也的确比查那什么谢氏啊,突厥人啊也好玩多了,也安全多了。 等到这几个善解人意的部下都出去忙了之后,裴云蕖才突然想到自己居然把顾十五一群人排在了这个胖子的后面。 按照彭青山之前传递过来的消息,就算顾十五和那个大剑师还没有到黑沙瓦,那阴山一窝蜂其余的那些人,也应该差不多到了黑沙瓦了。 这些人一共十几匹马,带的行李又不少,该不会一时半会想不到合适办法进黑沙瓦? 她这样的想法不无道理。 大唐自立国开始虽说一直秉承着兼容并收的原则,但对于所有进入大唐的人员,却始终有着严苛的审查制度。 在皇帝看来,虽然对于外邦蛮夷也爱之如一,也需要给予他们在大唐安身立命的相对公平的通道,但那些不守规矩的老鼠屎,却绝对要剔除出去。 长安的权贵对于各州县地方官员的监察也是相当严苛的,地方官员对于外邦人员也始终保持着密切关注,那些人除了带来不安定的因素之外,和他们接触或许也能给他们带来很大的利益。 寻常州县如此,大唐的边城自然更加严苛。 许多禁止民间交易的货品如果进入大唐境内流通,那一定会追查到最初的来源,所有连带的官员都会被问责。 那些厉害的武人要偷偷溜进一座城不是什么难事,但要带着一堆战马和行李入城却有些难度,尤其现在的黑沙瓦战马交割在即,有许多长安官员到了的情况之下,盘查会越发的严格。 裴云蕖觉得换做自己,也的确很难办,最好的办法就是把马和行李安顿在别处,轻装入城。 陈屠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 在他看来,把行李放在龙头坎、苦沙营一带是最好的选择,但那天晚上他眼睛看不清东西,一碗药汤灌下去之后,他却想到自己真的是有点蠢。 顾留白并不是人到了黑沙瓦,办了个事情就走了,而是要将这些家当带去关内,甚至带去长安。 那如果过不了黑沙瓦,过不了阳关,这些行李放在龙头坎那边有什么意义? 药汤是晚上喝的,他眼睛是第二天清晨好的。 接下来他就看到了前来接头的贺火罗。 贺火罗依旧是穿着那件窄袖大翻领的羊皮袄子,也不知道晚上他是在哪过夜的,一大早就牵着一匹马出现在了他们的视线之中。 看着他扎在腰间束带里的空荡荡的右袖管,陈屠路上忍不住就想打探他这条右臂和满脸的伤疤是怎么回事,但贺火罗却和胡老三一样木讷,和阴十娘一样高冷。 试探了好多次,贺火罗就告诉他是被狼咬的,然后就什么都不多说了。 他们比裴云蕖早了差不多一个时辰到的黑沙瓦城门口,只不过裴云蕖走的是有许推背在晒太阳的东门,而他们走的是北门。 东门走的大多数是有些背景的商队,北门走的大多都是牲畜和牧民,小商队。 道上全是没冲洗的牛粪马粪不说,城门查验的那些老军态度也是更为恶劣。 贺火罗带着陈屠等人刚到就看到四个老军在殴打一个不太懂事的商队首领。 那人是从东边被赶过来的,窝了一肚子火,在这边争吵了几句,忍不住问候了一个军士的老娘,然后就被按在地上的牛粪马粪上摩擦,打得满脸都是血,估计肋骨都至少断两根。 陈屠虽然看得出这是杀鸡儆猴的手段,但很明显也看得出守这个城门的那些个老军多少都有些一点就燃的戾气,估计也都是被排挤,所以才来守这个臭气熏天的门。 然而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虽说这些老军气性很大,态度极为恶劣,对他们牵着的马都似乎忍不住要挨个揍一遍,但一个个都像是瞎了眼一样,翻开他们的行李都好像根本没看到东西,就连胡老三的一堆零碎他们看到了都没放个屁,什么都没有扣就直接让他们进了城。 面对他全是问号的眼睛,沉默寡言的贺火罗反而主动的轻声说了一句,“十五哥提前安排好了。” 虽说眼睛瞎了一夜之后,陈屠已经选择无条件信任顾留白,但这种事情还是超出了他的认知,胡老三的那堆零碎里面,有几块明显看得出来就是甲片! 在大唐私藏甲衣是什么罪名? 就算他们一直给边军办事,胡老三身上随时备着几个人的手谕,每次过关的时候也都麻烦的要死。 但这里的人看到了也都跟没看到一样,对他们推推搡搡也根本没有搜身。 一群人和边军混了半天,还不如顾十五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各位彦祖、亦菲,请投票!」 第二十八章 城中净鬼物 殠什么,告诉我要对他有意思的话就面谈?这个混账东西,他什么身份,我什么身份,他居然大言不惭的告诉我要面谈?彭青山这个废物不是见过他们了么,他们到了黑沙瓦之后,让彭青山把他给我找出来,我倒是要当面看看,这是什么一个混账东西!居然还说不要我帮忙弄通关文牒,我倒是想看看他凭什么本事,能够拿得到通关文牒入关!” 就在逆反心理特别严重的裴云蕖在黑沙瓦的精舍里大发雷霆的时候,距离黑沙瓦还有十来里路的顾留白也正在大开眼界。 这个世上厉害的人物,厉害的修行法门很多很多。 各擅其法,各有千秋。 不管自己多厉害,也千万不能小觑了别人。 从小就知道的这些道理他当然深信不疑,只是道理是道理,他见的法门还不算多,有些他真想象不到。 就比如眼下,阴十娘浑身突然发出了爆豆子般的声响,就像是每一根骨头都在炸开。 他第一时间感到紧张,浮现在心中的念头是阴十娘该不会走火入魔了? 然而阴十娘浑身却只有放松之意,就像是反而在不断地释放着担负的分量,在这种爆豆子般的响声之中,阴十娘迅速的变矮了。 她本身很高挑,但现在却变得和寻常女子身高差不多。 她身上的衣衫便一下子显得有些过长。 就连长长的马脸也变短了,虽然她依旧带着有面纱的帽子,但很明显她的脸已经好看了很多,比例很协调。 “你这是?” “不喜欢招摇过市,进去之前,我再换身衣衫。” “这倒是省却了很多麻烦。”见和自己想的一样,顾留白称赞道:“这是你本来的模样?若是罗青见了你本来的模样,估计就不会死不瞑目了。” 阴十娘没接他这个话,只是平静道:“你要学霜剑,这法门本身也是要学的。” 顾留白悚然一惊。 他不是笨人,瞬间就想明白了,阴十娘已经告诉了他霜剑的一个隐秘。 “你们是猪吗?彭青山都说肯定进来了,你们却连个影子都没看到。黑沙瓦又不是长安,这才多大个地方。就算别的人不好找,那两个人也太明显了吧?” 傍晚时分,裴云蕖再次大发雷霆,几名她的宝贝心腹被她骂得狗血淋头。 几名心腹心里都很郁闷。 黑沙瓦地方是不大,但长安他们可以调动多少人手,有多少人可以给他们办事?这里又有几个人能给他们办事? 而且还都是看不上眼的那种废材。 本来和边军之中裴家的那些暗桩子联络就已经费了他们不少心血,还要照顾二小姐的个人喜好,去盯着许推背那个胖子,还要去查那个商队掌柜的大妇和许推背有没有什么关系… 太缺人手了。 一开始他们怀疑是裴云蕖和彭青山错了,那些人根本不到黑沙瓦来。 但彭青山现在都快到了,而且彭青山很确定,那些人肯定已经进城了。 那这件事情就诡异了。 别的人不说,那么高挑个子的女子剑师,还有那个驼背的老妇人,这么明显特征的两个人,应该不可能有错漏。 只要进城不可能不注意到。 “你们这群人,不把这些人找出来,我怎么当面教训那个想要和我面谈的混账!” “要是找不出来,我走了你们也别走,在这里吃两年风沙再说吧!” 几名心腹走出这间精舍的时候,额头上全是冷汗。 虽说很清楚二小姐是故意吓唬他们,但在这里吃两年风沙也的确太惊悚了。 “怎么办?” 一人压低了嗓音问道。 “别派那么多人盯那个胖子了。他一时半会也不会去埋那具女尸…分出人手来,把黑沙瓦翻过来都要找到那个少年!”其中一人发狠回应道。 “顾十五是吧,你的确成功引起了我的兴趣。”精舍之中,裴云蕖眯起了好看的眼睛,狠狠磨了磨牙。 只能说顾留白和正常人的确不一样。 裴家什么权势? 若是裴云蕖开口施舍些什么,那什么人不得感激涕零的接着。 眼门前的好处不说,光是让人知道裴家二小姐曾特地关照过这个人,那这个人哪怕做过许推背做过的事情,也绝对不会像现在的许推背这么惨。 她这样的人也不会轻易去关照什么人。 但这个冥柏坡埋尸人,居然将她的好意一口给拒了! 谁给他的胆子让他这么嚣张! 妈的,还有那个许胖子,让人洗干净了那女尸,换了一身白狐似的衣服,但又为何拖拖拉拉迟迟不做些刺激的举动,真的烦! 正当裴云蕖想着找个触霉头的官员来教训教训的时候,院子里两个太史局的官员很机警的提前脚底抹油溜了。 边塞和长安大不同。 长安的天色是一点点暗下来的,红彤彤的晚霞能够在天上停留很久。 黑沙瓦的夜晚就像是突然来临的。 天色明明暗的很晚,天空给人的感觉还能亮上很久,似乎可以让观星师们失去耐心,但就在下一刹那,华丽的夜空便会突然出现,黑暗席卷天幕,璀璨的星河却气势恢宏的直压在人的心脏上。 太史局的这两个官员很能理解,为何那些在长安唯唯诺诺,走路胆战心惊的文人骚客,到了塞外却往往能够写出大气磅礴的诗句。 星辰的大小和亮度都不一样。 很多长安一辈子都看不到的星辰,会蛮横的闯入你的视线,时不时就有流星如剑,划破天际。 城中的军士开始在城墙上挂气死风灯了。 两名太史局的官员瞪大了眼睛,朝着之前出现凶星闪耀的方位看去。 下一刹那,两个人同时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有一个驼背老妇人,荡秋千一样在一个箭楼下方荡了过去。 她好像是从城墙的某个阴影处荡出来的。 但再眨眼凝神望去时,却什么都没有了。 两个人都怀疑自己水土不服,出现了幻觉,但互望了一眼,却发现对方脸上的神色也不对。 “你看到了?” “你也看到了?” “一个荡秋千的驼背老妇人?” “什么老妇人能荡得和箭楼一样高。” “有鬼!” …… “外面什么声音?”裴云蕖刚刚才用完晚膳,准备去城中活动活动手脚,就听到院子里有人喧哗。 “那两个太史局的官员太过胡闹,想直接在小姐的院子里搭两个营帐。而且他们还说今日观星的时候,发现城中不太平,有鬼。”门外马上有人沉声回应。 “鬼,什么鬼?”裴云蕖微微蹙眉,这两个太史局的官员难道如此善解人意,直到自己心烦,居然还想说些神怪鬼故事给自己听? “说是城中有个驼背老妇人女鬼,在箭楼和城墙之间荡秋千。”门外那人回应道。 “驼背老妇人女鬼?”裴云蕖一愣,旋即反应了过来,“你这个混账,真的是猪脑袋吗?到现在发现不了那些人的踪迹,这两个人都看到了,你们都找不出来!真的蠢笨得像头猪一样,这么明显的特征都联想不到一起。” “原来是…”她那心腹也瞬间反应过来。 “这两个人还算机灵,算了,他们要搭营帐在院子里就让他们搭吧!”裴云蕖瞬间心情大好。 好歹终于确定了那些人是进了黑沙瓦。 进了黑沙瓦就好,那自己的猜测就没有错误,那自己就也应该能当面教训那个混账顾十五了。 心里刚刚浮现出这些个的念头,她就听到了急促的脚步声。 门外那个心腹又吃了一惊,“厉溪治你怎么回来了,难道许推背那个胖子终于人神共愤了?” 砰! 裴云蕖一个箭步就将大门踢开了。 厉溪治是她的心腹之一,但这个时候最紧要的是,他是去盯着许推背的人。 “找着了!” 厉溪治今年二十七岁,面容方正,办事极为稳重,但此时快步前来,面上却是掩饰不住的惊喜之意。 “你也这么有兴趣?”裴云蕖觉得自己必须重新评判厉溪治这个人。 厉溪治和裴云蕖的目光一对就知道二小姐会错了意,但他十分了解这二小姐的性情,却不急着解释,只是故作神秘道:“小姐,我好生盯着许推背,却是无意中发现了一个惊天的秘密,你知道是什么?” “快说!”裴云蕖瞬间被吊起了胃口。 “这许推背是个闲职散官,但属下盯着他,却发现了一个惊人事实,这城中很多人都帮他办事。很多人对上官的差遣倒是糊弄的很,但他让人做事,别人倒是用心的很。” “就这?他和那女鬼,不,那这和他和那女尸有什么关系?” “说来也巧,我盯着他,却发现他和冥柏坡那少年郎有干系,恐怕是在帮那少年办事!” “这…”裴云蕖一双美目瞬间睁大,小巧的鼻子里一时只有吸进去的气,没有呼出来的气,她的脑门嗡嗡作响,脸上却是火辣辣的。 长身女子尸身! 还穿了白狐一样的衣衫! 这特征也太明显了! 自己刚刚还骂人猪脑袋,这该死的许胖子,是准备了一具和那霜剑主人体型相似的尸身,要玩假死的戏么? 这么容易联想的东西,自己居然只想着那种特别嗜好,自己什么脑袋? “带我去找这个死胖子!” 裴云蕖咬了咬牙,也不问厉溪治到底是怎么发现许推背和顾十五有关系的细节,怀着要杀人的心便出了门。 “小姐神机妙算,知道这胖子就一定有问题!”厉溪治马上带路的同时,还认真的说了一句。 跟在裴云蕖后方的两个心腹顿时为之侧目,这厉溪治浓眉大眼一身正气的,别的不学,这拍马屁的手段倒是学得炉火纯青了? 第二十九章 名剑匣中鸣 裴云蕖也就是一时被迷了心窍。 她冷静下来的时候,还是能瞬间理清思路的。 只要抓住许推背,自然就能揪出顾十五这个混账东西。 然而一切却又和她预想的不一样。 刚刚走出驿馆大门不久,她和在她身前领路的厉溪治的瞳孔便不自觉的收缩起来。 一名个子很高的女子,就像是和他们偶遇一样,从小巷中走出,就这样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阴十娘在进城之前已经改变了身形,但现在却又变得和冥柏坡时一样,很高,很显眼。 她只是穿着很普通的灰色衣衫,装束很像这边的回鹘女子,但那种无法言明的独特气质,瞬间就让浓眉大眼的厉溪治感到了强烈的威胁。 此时裴云蕖的身后还有三名同僚,只要这里出事,十个呼吸之内,就会至少有五十人可以赶到,但若是阴山一窝蜂都已经布置在周围,要对裴云蕖不利的话…厉溪治都不敢往这方面想。 裴云蕖眉头微微蹙起。 就在此时,一名在夜色里都显得脏兮兮的少年也从那条小巷子里走了出来,看了她一眼,正在她心中生出被挑衅的感觉时,这少年对她行了一礼。 裴云蕖没有回礼,但她心中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好歹消散了。 厉溪治却是深深皱起了眉头。 因为这脏兮兮的少年很直接的走了过来。 “我就是顾十五。” 顾留白在厉溪治身前五六步的地方停住,然后看着裴云蕖轻声却诚恳道:“有件很刺激的事情,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去看看。” “很刺激的事情?”裴云蕖从未见过这种路数的少年,脑子一时有点不好用。 她裴云蕖最喜欢刺激的事情了。 但心中虽然如此想,嘴上她却是很自然的说了出来,“我什么刺激的事情没见过,不想去。” 顾留白一脸失望,用唯有近在身前的这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我就知道我们这种边塞之地的比剑没有什么意思。” “比剑?”裴云蕖吃了一惊,旋即矜持了一会,勉强道:“算了,左右也无事,顺便去一下也成。” 厉溪治不可置信的转过头去,他只觉得自己效力的这位二小姐似乎不知不觉被拿捏了。 “只是此事有些隐秘,只能极少人在场。”顾留白的目光却是很快落在了他的身上。 “隐秘?”裴云蕖冷哼了一声,她原本想要训斥顾留白,但是目光落在巷子口的阴十娘身上,她却是不自觉的改了口,“是她要和人比剑?” 顾留白笑嘻嘻的说道,“裴二小姐冰雪聪明,果然一猜就中。” 此时的裴云蕖心中却已经全部都是问号。 这霜剑之主今夜要和人比剑? 在这黑沙瓦,她要和谁一战? 不管是比剑还是纯粹的虐杀,大剑师当着她的面出手,这也的确太刺激了吧? 她的脚已经不受自己控制了。 厉溪治拼命用目光阻止她,她却压根就没有看到,直接就走到了顾留白的身前,接着用唯有自己和顾留白才能听见的蚊子哼哼声问道:“确定是她要和人比剑?” 顾留白同样窃窃私语道:“不错。” 裴云蕖眼睛都亮了,“和谁?” 顾留白道:“谢氏的剑师。” “现在?” “对,马上就去,只是…” “只是什么?” 顾留白看了一眼阴十娘,道:“只是除了你和我之外,她不想别的人在场看她比剑。” 裴云蕖傲然道:“那是自然,这黑沙瓦谁配和我一起看,更何况大剑师岂是别人想看就看的。” 顾留白道:“最好都不能让别人知道她和那人先比了一场。” “你是不是真当我蠢。”裴云蕖瞬间回过神来,冷笑道:“顾十五,你是利用我帮你封锁消息?” 顾十五正色道:“怎么可能,你想帮我拿通关文牒我都没要,主要是这黑沙瓦里面,这事情对于你来说是举手之劳,但除了你之外,哪个有这样的本事?要是你觉得麻烦,那我就自己想办法,不过估计要弄到明天去。” 裴云蕖微讽的笑笑。 不过这顾十五的话倒是没错,要在这里瞒过谢氏的耳目,对她而言可不是举手之劳? 想到谢晚那骄傲且蠢的样子,她就决定顺手将这件事做了。 “谢氏那个人在哪?”她也懒得废话,冲着顾留白问道。 顾留白道:“青竹客舍。”” “厉溪治,你过来。”裴云蕖将身后不远处的厉溪治喊了过来,点了点阴十娘,压低声音道:“她今晚要和谢氏的剑师在青竹客舍打一场,除了我们在场观看这一战的人之外,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个消息,你能不能做到?” “青竹客舍?” 厉溪治想了想,认真道:“应该能够做到,青竹客舍就在黑沙瓦粮仓那边,周围除了粮仓守军之外,倒是没有什么人会来往。只是要让一点消息都传不出去,恐怕要费些手脚,索性要将周围三条街巷全部封禁。” 裴云蕖就生怕厉溪治说做不到,听到厉溪治这么说,顿时面上有光,“那快去办,办好有赏。” 厉溪治咽了口唾沫,有些艰难道:“那保险起见,我们其它事情暂缓?” 裴云蕖知道他的意思是人手不足,她马上点头,道:“那是自然,你这点破事,还要我帮你拿主意?” 顾留白小心翼翼道:“那你先随我们过去?” 裴云蕖倨傲的颔首道:“带路。” “老厉,二小姐和此人很熟吗?” 数个呼吸之后,快步走到厉溪治身边的那三名心腹都是满头冷汗。 竟然直接跟着顾留白和那霜剑主人走了,若是出了意外,那他们这几个人脑袋再硬也保不住。 厉溪治也是满脸冷汗。 这顾留白明明和裴云蕖没有见过面,但他的这些做派,简直和他们一样熟悉裴云蕖的性情,竟然三言两语就像拐带无知少女一样,让裴云蕖就和他们混一起了。 裴云蕖虽然的确挺疯挺有些不为人道的独特趣味,但她行事一向谨慎,很有分寸。 她什么身份? 这脏兮兮的少年什么身份? 关键她见了这少年竟然好像也没什么生疏感。 这怎么做到的? 阴十娘的心境一直很平静。 顾留白说要这么做的时候,她也觉得这似乎办不到。 但顾留白却很耐心的和她讲道理,首先他从一些军情里面知道裴云蕖这个人很逆反。 你说这样不行,她非行给你看。 其次她的身份让人忽略了她的年龄。 她其实才比顾留白大一岁。 但和绝大多数门阀子弟不同,她过去几年有一半时间野在外面。 玩性特别大。 但在家中很受宠,所以裴家的几个长辈对她的态度一直是随她去玩。 她这次是第一次到关外来,虽说是处理裴家和边军的一些事情,但实际上裴家那些长辈就是让她来玩一玩,开开眼界而已。 既然是到这种乱地来玩,那就是越刺激,越不合理越好玩。 大剑师之间的战斗…这么好玩的事情,她绝对拒绝不了。 因为长安洛阳那些像她这个年纪的权贵子弟,根本没有机会看大剑师战! 像她这样的人,都无法容忍谢晚在这边表现得比她好,怎么可能会放过这种回去就能吹嘘的机会。 更何况他之前还拒绝了她主动提出的办通关文牒…连裴家的那些长辈都哄着她,平时有谁敢拒绝她? 恐怕在她看来,不帮顾留白解决一个更难解决的问题,她简直是没有面子。 事实证明,裴云蕖被顾留白拿捏得死死的。 阴十娘同时也发现了顾留白两个特质。 一是他似乎有轻易看透人心的能力,二是他的手法往往是先满足人内心之中的渴望,然后顺势再做些事情。 就像是很多事情,其实原本别人就很想去尝试,他只是帮忙推一下而已。 现在的裴云蕖帮他做事,明明要承担很多风险,却显然开心得很。 “刺激!” 裴云蕖脚下生风,玉脸红扑扑的。 她心中十分得意,“顾十五你这个混账东西,你那点小伎俩还骗得了我?主要是我想看大剑师战!李奴儿和我姐她们要是知道我能亲眼看到霜剑之主和谢氏挑选出来的厉害人物比剑,一定羡慕得口水都要流下来。” 什么运筹帷幄,分析军情。 哪里有这种实打实的刀兵相见来得有趣! 就是那许推背死胖子居然对那具女尸并没有什么想法,真的是没有意思! 裴云蕖的人马已经尽可能快的行动起来。 厉溪治为首的几个心腹太过了解裴云蕖的性情,若是在裴云蕖走到青竹客舍之前还不处置妥当,要让她多等一会的话,那赏金就别想了,没准回去就要给他们小鞋穿。 最先倒霉的是那两个太史局的官员。 这两个太史局官员硬是想要贴着裴云蕖,听说裴云蕖出门逛,两个官员就赶紧出门想要跟在身边。 结果这两个官员一只脚刚跨出门槛,就齐齐被人掌击脖子打晕,丢进了他们刚刚弄好的营帐里。 青竹客舍里,一名身穿绯色袍服的老者静坐在厚厚的皮毛垫子上,他的身前,放着一个黄色的木剑匣。 剑在匣中,但伴随着他的呼吸吐纳,他浑身的气机,却似乎已和剑匣之中的剑融为一体。 他的精气神,也已经蓄养到了巅峰。 突然之间,他有所感应,剑匣中的剑就像是发现了同类,振鸣不已。 第三十章 生死方寸知 ot黑沙瓦怎么会有能够引起自己剑气共鸣的人物? 这样的念头在这名绯衣老者的心中一闪而过。 旋即他想明白是谁来了,顿时肃然站起。 整个青竹客舍开始有些异样的人声喧嚣,接着便越来越远。 不只是整个青竹客舍,就连附近粮仓里都变得寂静无声,连那些镇守粮仓的军士都似乎被清走了。 裴云蕖、顾留白和阴十娘走进了青竹客舍。 绯衣老者已然开门,一脸肃穆的等待着。 他身后的剑匣竟是不断发光,那木制剑匣的上方,剑气盈盈一尺,宛若实质! 看到阴十娘的刹那,他面上依旧古井无波,但心中却已惊涛骇浪。 注定要和这霜剑主人一战,但按理绝对不是今晚。 裴云蕖天生就有只要我在场的地方,我便是主角的气质,她看着这名老者便第一个出声,倨傲道:“我,裴云蕖。” 老者一怔,倒是也不由自主道:“冯束青。” 见这冯束青还算老实,裴云蕖摆了摆手,道:“今夜之事,若是谢氏问起来,你便说是我见猎心喜,特地前来看看你到底有何手段。” 冯束青愕然的看向阴十娘。 他知道对方是霜剑主人,但不明白霜剑主人为何会和裴二小姐一起到来,也不知道裴二小姐这是什么意思。 用剑他还行,用脑,他不太行。 “冯束青,陈郡卫朝远的弟子,在听涛剑院修行。”阴十娘平静的看着他,“你已练剑多少年?” 谈到剑,冯束青脑子活泛起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道:“已有四十一载。” 阴十娘看向他身后剑匣,点了点头,道:“我先给你一次真正比试的机会,无论胜败,都对得起你修剑四十一载。” 这一句话出口,冯束青的眼神都不一样了,他对着阴十娘躬身行了一礼,道:“多谢!” 阴十娘颔首为礼,道:“请。” 说话间,整个天地都似乎为之一凝,有一种异常锋锐的气息,似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直指天际。 “我…”裴云蕖差点叫出声来,她心脏都跳得厉害,脑海中不断浮现出一个念头,大剑师就是大剑师,厉溪治他们那些人练了这么多年的剑,气质真的是比不上人家一个脚指头。 这两人都还未正式出剑,她整个人都有点麻。 啪的一声轻响。 竖立在冯束青身旁的剑匣裂了开来。 一柄蓄养多年,但始终没能扬眉吐气真正剑意高昂的剑,终于破匣而出! 剑光微黄,并不炽烈,然而落在裴云蕖的眼中,她的眼前却像是直接出现了一副画面——一株腊梅的枝头挂满了白雪,但白雪之下的花苞,却在一个呼吸之间猛烈绽放,花瓣绽开,白雪洒落之前,暗香便已袭人。 冯束青的身上也根本未有恐怖的真气激荡,但裴云蕖却只觉得浑身的肌肤都有些刺痛。 空气之中,似乎多了无数看不见的小剑! 冯束青胸中剑意澎湃,说不出的畅快。 公平! 自第一日真正修剑开始,他和大多数用剑者所想一样,便是快意恩仇,剑斩不平事。 然而修剑越久,所见越多,他便明白,这世间哪有那么多公平。 便是在陈郡,他就见过很多天赋绝佳却桀骜不驯的剑师郁郁而终。 依托着谢氏的权势,他在剑道上才能渐渐凌驾于同辈之上。 修剑四十一载,真正的快意恩仇,剑斩不平事,又能有几次?到头来面对霜剑主人,都是浸润在阴谋之中,不得公平二字。 但今夜,霜剑主人给了他公平一战的机会! 畅快! 剑光掠起,每一丝剑气都似乎感受到主人的心意,都似乎在高歌。 裴云蕖已经完全被剑光吸引,她似乎失去了周围的天地,她只觉得自己的头发都要炸了。 阴十娘眼睛微微眯起,面对陈郡真正的用剑第一人,她的虚剑毫无意义。 所以她直接动用霜剑。 她迎着冯束青而去,眼中似乎根本没有匣中飞起的那道剑光,她似乎根本就不在意落在冯束青手中的那柄欢呼雀跃的剑。 她的左手往前伸出,左手之中似乎根本没有剑,但顷刻间,一道若有若无的霜色已经迸发出来! 寒意直刺咽喉。 冯束青的心跳都似乎已经停止。 他从未见过这么快的一剑。 真实的剑似乎将剑光都甩在了后面。 但是他出剑在先,这四十一载养出的剑带动的剑意和气流时刻在提醒着他,对方的这柄剑剑身很短,他的剑应该能够更快的到达对方的血肉。 所以不需要改变什么,而且在对方如此的选择之下,也来不及改变什么。 裴云蕖努力的睁大眼睛。 她感到了恐惧。 心脏不自觉的剧烈跳动。 然而她看不清什么,只看到两道人影和两道剑光似乎交错而过。 啪的一声。 裂成两半的剑匣彻底的炸开,变成一条条的丝缕。 阴十娘就在冯束青的身体左侧站住。 她双手垂落,双手空空。 冯束青的剑垂落下去,剑尖落地,发出叮的一声。 “结束了?” 裴云蕖这个时候是不知道两个人的胜负的,她只是慢慢看清楚,冯束青的咽喉上有一点红印,不是伤口,就像是被人用力按出了一个印记一样。 接着她才发现自己背心全是冷汗,就像是有很多蚯蚓在沿着她的背爬下去。 然后她发现顾留白在自己身前两步的地方。 “你到我前面去做什么?” 她下意识的说了这一句。 “看得入迷,不由自主的走了两步。”顾留白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总觉得走近点才看得清楚。” 裴云蕖突然有些心虚。 她发现顾留白是在说谎。 因为好像不是顾留白往前走了两步,而是自己方才往后退了两步。 这混账东西敢骗人! 但刚刚那剑意袭人,自己竟然下意识就往后退了,他竟然一动不动? 冯束青脸上无悲无喜。 剑技之根本无非是剑意、内劲、血肉骨骼和剑之配合,方才那一剑,虽然是对方欺骗了自己的感知,血肉和骨骼的变化让剑锋更快到达,但说起来简单,要做到运行之间顺心如意,那种面对自己的剑都心境稳定到了极致的境界,却非常人所能企及,所以即便再战一次,结果也不会有任何的改变。 真正厮杀起来,死的注定是他。 这一战他虽败,但他却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见到了自己和霜剑之主的差距。 “多谢!” 他再次对着阴十娘诚恳致谢。 “虚名非我所欲,更不喜出剑给那些贵人看。”阴十娘平静说道:“接下来你若是受那谢氏指使和我比剑,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冯束青点了点头,他修剑四十一年,到了此时,却真正圆满,了却心愿。 这种心境,恐怕眼前的阴十娘是能够体会的。 若不是她今夜到来,那他即便按照谢氏的指使阴谋诡计赢了她,那余生都会屈辱不安。 “你先前是要替谢氏演戏,背负虚名,但现在要为我演一出戏。”阴十娘道:“我想让人以为我比剑死在了这座城里。” 冯束青认真应允:“好。” “果然如此!”裴云蕖不知是不是浑身冷汗的关系,到了此时她还觉得浑身冷飕飕的,好像浸在冰水里一样。 那许推背找的女尸,果然是要造成她死在这座城里的假象。 按照阴十娘这说法,估计是比剑之中假装中上一剑,然后用什么法子掩人耳目,留下那具尸体。 裴云蕖直了直身子,想要往前走两步,但突然发现自己浑身的血肉都有些过于紧绷。 这种级别的战斗,原本以为要打上一阵,没想到是一眨眼就能分出胜负,根本看都看不清楚。 然而那种剑气威压就和西域进贡到长安的那种葡萄烈酒一样,后劲太大了。 “混账…哦,顾十五,接下来还有什么要我帮忙的么?”只是她堂堂裴家二小姐什么身份,自然不能让人看出来她被骇得浑身僵硬,于是乎她若无其事般看着顾留白问道。 顾留白道:“暂且没有。” 裴云蕖顿时极其不悦。 这种事情的确刺激,只可惜时间太短,不过瘾! “你真不需要我帮你们弄好通关文牒?”她板着面孔又问了一句。 顾留白微微一笑,道:“不敢麻烦裴二小姐。” “不识抬举!” 裴云蕖差点当场发作,但阴十娘缓步行来,她却被阴十娘的气场所震慑。 阴十娘原本高挑,今夜比剑过后,阴十娘的身影在她的眼中就更是高大无比。 “一群不成器的东西,同样练剑,区别怎会如此之大!”她想到彭青山和厉溪治那群人就觉得丢人。 “这混账东西挺有意思的,就是不识趣!” 她虎着脸转过身去的时候,突然想到了一点,又冷笑起来,道:“顾十五,你们是生怕谢氏找你们麻烦,尤其她的大剑师身份会引来更多的祸事,所以你想她比剑假死,只是你可曾想到,且不说这女尸来源方面有些问题,你的算计里面,还有一个更可怕的漏洞?” “这女尸来源我倒是没有想到。”顾留白眉头纠结起来,道:“除此之外,还有更严重的问题?” 裴云蕖淡然道:“你不想想,此去阳关人烟稀少,她这身材十分引人注意,即便你能让人相信她死在这里,她这样的身高必定引起许多人的注意。她离开黑沙瓦的路上,很容易让你功亏一篑。” 顾留白苦笑道:“裴二小姐真的高明,一眼就看出这致命疏忽,但既然已经如此安排,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女尸的来源我会帮你们抹掉,除了许推背和他托付的那两三个人之外,就算是谢氏也不会发现曾经有人运送一具女尸进来。”裴云蕖淡淡的说道,“你们离开黑沙瓦之后,就看你们的运气吧。” 顾留白点了点头,“也只有看运气了,不过好在绝大多数人不会有裴二小姐这么聪明,未必联想得到。” 裴云蕖点了点头,心满意足的离开。 阴十娘看着裴云蕖的背影,有些同情。 这三言两语,竟又被顾留白诓着去毁灭线索了。 “厉溪治,你们这些混账东西!不成器!” 深巷之中,响起了裴云蕖冰冷的喝骂声。 厉溪治等人噤如寒蝉,混账东西不是那个顾十五么,怎么就突然变成自己这群人了? 第三十一章 真好戏开场 乔黄云抱着一堆东西从营帐里钻出来。 陈屠和周驴儿在他营帐前的一个火盆边上烤火。 最喜洁净的陈屠自然是特别嫌弃周驴儿,但顾留白安排好了,今夜他们就都要让乔黄云改头换面一下,那些个没在冥柏坡正式露面过的人可以排在后面,但陈屠和周驴儿这种就必须先让乔黄云帮忙易容。 听到乔黄云说裴云蕖竟然真的帮顾留白安排好了那几桩事情,陈屠的脸不用易容就显得很黑。 “他们以前是不是旧相识,不然怎么会这样?”他狂皱着眉头,想要从身旁的瘦猴口中听到他想听到的答案。 然而周驴儿嘻嘻一笑,道:“十五哥之前怎么会认识她。” 陈屠突然就泄了气,因为他突然想明白,就算顾留白之前认识裴云蕖,这也是寻常人根本办不到的事情。 一个边军的暗桩能直接和裴家二小姐搭上线,还能差使裴二小姐帮他干活? 这他妈什么鬼! “没事,去长安杀猪挺好的,到时候不缺猪头肉吃。”瞧出了他的低落,周驴儿用刚刚擦过鼻涕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 陈屠大怒,随即又不解,“周驴儿你说我去长安杀猪是什么意思?” 周驴儿笑嘻嘻的说道,“十五哥说我们到了长安都派大用场,但你到了长安没什么用处的话,去杀杀猪也挺好的,也是个好营生。” “我去杀猪?你们都派大用场,意思是顾十五说我还不如你这只瘦猴有用?”陈屠都被气得笑了。 许推背的身影就在不远处。 他静静的负手而立。 得知顾留白和裴云蕖见过了,且相处很融洽之后,他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去。 顾十五啊顾十五,果然还是能说到做到的。 营帐外很冷。 落下的心却火热。 他自己都不记得,自己有多少年没有这样负手而立,没有这样眺望远处的星空了。 这些年来,在阳关也好,在黑沙瓦也好,他能坐着,就不站着,能躺着,便绝不坐着。 或许最终真的会腐烂在这里。 但现在出现了顾十五这样的怪物,等来了裴云蕖这样的贵人。 从今夜开始,他或许能站起来了。 他似乎有些恍惚。 周驴儿方才提到长安,提到什么杀猪的时候,他看到远方一颗星辰变成了红色,红的就像是猪血。 但再定神望去时,却发现并无异常。 可能是想到渐渐被自己遗忘的长安,不自觉的红了眼眶。 两个太史局的官员睡得很死,也自然看不到星空之中的异样。 “顾十五这混账东西有点东西。” 裴云蕖能够让很多年轻才俊畏惧,自然不是因为她蠢得可怕,她回到驿馆坐下来之前,就已经想明白了顾留白的狡诈。 只是今夜那两道剑意,那种润物无声,悄然而至如同暗香般的杀意,以及阴十娘的那种气度,却是真的让她如饮烈酒。 冯束青有没有资格称为真正的大剑师,她现在一点都不在乎。 关键在于这一战真正提升了她的眼界! 这种级数的剑师比剑,原来根本就不靠真气修为蛮干硬拼,而是方寸之间的精细搏杀,生死也不过一线之间。 双方那么强大的真气修为,居然不是和她想象的一样,鼓荡浑身真气,像巨象过境一样互相轰杀。 真气修为,不是那么用滴! 她在长安的那几个好友,肯定就不知道这点。 她无形之中就已经压了他们一头! 他们在她面前吹牛都没得吹。 嘿嘿! 回味着那一战的滋味,想到自己被顾留白利用了,她也没有一丝恼怒。 只是淡淡的想着,就算是可怜这个孤苦少年了嘛。 反正她一向大气。 直到深夜,裴云蕖也没有丝毫睡意。 明日正午,那些太仆寺和兵部的官员就会全部到达黑沙瓦,谢氏的好戏就会开场。 那时,她就应该又能见到顾留白和阴十娘了。 …… 清晨。 许推背和顾留白碰了个头。 “鹭草驿那边没动静?” “对,按我打探到的消息,谢晚也并未离开鹭草驿。” 除了许推背之外,顾留白还设法打听了一下鹭草驿那边的动向,两个人得到的消息都是一致的,谢晚并未离开鹭草驿。 那谢晚居然不想亲眼看看大剑师之战? 或是因为早知道这只是他安排的一场戏,所以根本没有来凑热闹的兴趣? “顾十五…” “嗯?” 正当顾留白想着是不是要去裴云蕖那里探听一下谢晚这人的更多讯息时,许推背的神色却又郑重起来。 “为何不让裴云蕖给你们弄好通关文牒?” “她身边的那些人宛如她的玩伴,可以由着她的性子让她胡闹,但她家中的那些长辈不会。”顾留白平静解释道:“哪怕她足够小心,动用的却依旧是裴家的势力,我们这些人会一直在裴家的注视之下。” 许推背点了点头,“所以黑沙瓦里面,肯定还有什么人是裴家的厉害人物,但或许连她都不知道。” 顾留白微微一笑,“你要是觉得有必要,就将他找出来。你要明白,这可能和我们关系比较大,但和你没太大关系。接下来哪怕我设法让裴云蕖将你调回关内,裴家的这股势力也不会去干涉她,毕竟这对于他们而言只是很小的事情。” 许推背明白顾留白这是好意。 这就像是老鼠想去查猫一样,十分危险。 但他犹豫了一下之后还是下定了决心,道:“我看看能不能把他查出来。” 顾留白根本没有感到意外。 许推背足够聪明,足够有手段,也足够讲义气。 否则这边也不会有那么多人肯为他卖命。 只是这些年欠缺一点运气而已。 “你真有把握一直吊足裴云蕖的胃口?”在拍拍屁股离开前,许推背又认真问了一句。 顾留白给了他一个万分肯定的眼神,“阴山一窝蜂这帮人,随便拉一个就能吊她好久。” 太阳升腾起来。 两个太史局的官员迷迷糊糊醒来。 他们的预测没有错,是个阳光明媚的好日子。 裴云蕖的心情却不太美妙。 她有点静不下心来了。 就知道一名真正的大剑师和很接近大剑师的人今日会演一场戏,但她却不知道这戏什么时候开始。 黑沙瓦迅速变得喧嚣起来。 大量被喂养得膘肥体壮的战马从周遭的牧场被驱赶过来,进入黑沙瓦城内的几个马场,等待太仆寺和兵部的官员查验。 一座高台在城中已然搭建起来。 周遭几个部落的祭司,会先行进行一场祭祀,祈祷明年草场丰茂,战马更加神骏。 空气变得十分污浊,整个城里漂浮着马粪气味的时候,阳关方向,数百骑军和官员已经到了。 冯束青的剑匣已破,他用一块粗布将自己的长剑裹住,直接抓在手中,缓步行向那座高台。 与此同时,一名中年官员出现在了顾留白和阴十娘的面前。 这名中年官员很有礼貌的对着顾留白和阴十娘行了一礼,他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却用极为森寒的语气对着阴十娘轻声说道:“若是你不想牵连这座城里那些为你们做事的人,你想他们好好的活着,便和我们的人进行一场比剑。还有,在比剑之前,将你的眼圈涂白。” 此时阴十娘的脸色有些发黄,她的两个眼圈是黑的。 乔黄云的易容手段极为出色,即便凑到面前,也绝对看不出她这黑眼疾是假的。 只可惜接下来他又必须将这两个黑眼圈除去。 “霜剑主人在城中!” “听涛剑院冯束青,要和霜剑之主一战!” 也不知从哪里传出的消息,阴十娘从空无一人的粮仓边上的营帐里走出的时候,整个黑沙瓦便已经被这惊人的消息席卷。 今日的黑沙瓦之中有三千边军,其余各色人等加起来有两千多。 三千边军里面,至少有一半都听自己的上司吹嘘过霜剑大名,都知道这是一名长安都未必见得到的了不得的大剑师。 还有一名足够资格的剑师,要在这里挑战霜剑之主? 这一战看完,都能吹一辈子吧? 根本不需要过多鼓动,整个黑沙瓦瞬间陷入了一种狂欢的气氛之中。 大唐的人爱诗,因为这代表着学识和才华。 大唐的人爱剑,因为大唐的人崇尚英勇,喜欢高雅。 除了剑之外,从来没有什么武器,可以在杀人的时候都给人一种高贵优雅的感觉。 而大剑师,是世间用剑用到极致的人物。 即便是那些身上奉着皇命,有着千斤重担在身的官员,听到这样的消息,也只是令人小心看管好马场,默许那两人动用搭建好的高台。 天高皇帝远。 能够看一场这样的比剑,这一趟再辛苦都值得。 “这混账东西,居然不来请我。” 裴云蕖虽然看着那座高台的时候就知道比剑肯定是在那里,但对顾留白没有亲自过来带她过去而感到十分不满。 她决定再当面训斥一下这个混账东西。 “不要想着弄什么花招,给这些大人们奉献一场足够让他们回去长安都可以眉飞色舞的比剑。”中年官员微垂着头跟在阴十娘的身后,看似很恭敬,却又不放心的提醒着,“只要你能做到,我们便能让他们活着离开。” 他的声音很阴寒。 但他的注意力都在阴十娘的身上,没有注意到坐在地上晒太阳的许推背更为阴寒的目光。 顾留白当然注意到了这个胖子。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个中年官员恐怕是时日不多了。 许推背可以容忍那些权贵将他驱赶到这种地方,他也可以容忍那些远不如他的人加官进爵,但他既然已经到了这种退无可退的黑沙瓦,那这个地方就像是他最后的窝。 他无法容忍那些大人物还在他的窝里拿他和那些弟兄的生死来要挟别人。 在离开这里之前,这种人毫无疑问会成为他发泄怒火的最佳对象。 陈屠已经被易容得连自己都不认识了。 他变成了一个风度翩翩的文士,谁看他都像是跟着长安那些官员前来的大诗人。 但陈屠又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顾留白自己不让乔黄云帮忙易容一下,他为什么大摇大摆的满街乱晃,是生怕别人记不住他那张脸,还是记不住他那双眼睛? 第三十二章 翻水雨青霄 顾留白的这张脸也实在太容易让人记住了。 他那两个大绿眼珠子,和宝石一样。 唐人,哪怕是驻守阳关多年的边军,很多也未必分得清胡人里面到底哪个是波斯人,哪个是粟特人,哪个是柔然来的,或者哪个又是吐蕃来的。 但管你哪地方来的。 反正长得和长安人明显不一样的,都他娘的叫胡人。 眼瞳颜色长这样,那肯定是胡人血统。 关键标准的胡人也就算了,这顾十五还生着一张标准的长安面孔。 这反差感让谁见了都估计很难忘。 厉溪治就一眼记住了这少年的长相。 看到出现在视线里的顾留白,他的头迅速的疼了起来。 他和身边那些同僚都觉得这少年只要出现,就一定没好事情。 原本裴云蕖一个月难得有几天看他们不顺眼,但自从顾留白出现之后,裴云蕖就好像看他们没顺眼过。 裴云蕖原本脸上写满了生人勿近。 但顾留白一出现,她便对厉溪治等人使了个眼色,示意让他们干脆麻溜的让这个混账东西过来。 “原本今天一早就想来请教一个问题,就是被那人拦住了。” 顺着顾留白的目光,看到了在阴十娘身前带路的那名中年官员,裴云蕖顿时有些无语,“混账东西,你利用我也好歹上点档次,这种人难道还要我帮你教训?” 顾留白微微一笑,道:“主要他拿你威胁我们。” 裴云蕖一怔,“他拿我威胁你们?” “是。”顾留白道:“他对着阴十娘说,若是阴十娘不按他的意思好好上台比剑,那黑沙瓦所有和我们有干系的人全部被想活着出去,尤其是帮过我们的。” “口气倒是不小。” 裴云蕖远远看了那中年官员一眼,“厉溪治,查查这人是谁。” “……!”厉溪治十分无语。这明明知道顾留白是故意挑唆,刚刚都说了不高兴帮他教训人,怎么转头就让自己做这种事情了? 这种小人物弄死了算了,查什么呀。 不用想也就是谢氏养的一条狗。 “你方才说一早就想来请教我一个问题,什么问题?”裴云蕖领着顾留白上了旁边一个成衣铺子的晒台。 这个位置极佳,几乎正对着那高台,晒台又在铺子后侧,有屋顶遮掩,街道上的行人也看不见晒台上的人。 “像你这谢晚这种人物,只是造就一名大剑师,似乎不值得亲自镇守在这边。”顾留白道:“我就是打探到他一直在鹭草驿不走,他图的是什么?” “军功换取爵位。”裴云蕖觉得顾留白的出身还是带来了很大的局限性,她淡淡的说道:“若我是男儿身,那这次到关外来,想必也要带些军功回去。” 顾留白微微蹙眉,道:“冰天雪地,边军也不会出去打仗。” “小打小闹的军功对于谢氏而言,意义还不如多一个大剑师的名头。同样,如果谢氏出一个诗仙,那也能让谢氏在长安的名头更为响亮。”裴云蕖讥讽道:“他留在此处,应该就是想将那股突厥的流亡势力一网打尽。不过眼下看来,他这个谋划却是要落空了。” 顾留白道:“为何落空?” 裴云蕖冷笑道:“你考我来了么?谢晚以黑眼疾为必胜法宝,既然昨夜阴十娘能够轻易获胜,那便说明她根本没有染上黑眼疾,这黑眼疾既然早已被你识破,你当然不会让那些突厥人都染上黑眼疾,不会白送谢晚一份大礼。” 顾留白轻声道:“会不会还有更大的图谋?” “更大的图谋,你当他是谁?”裴云蕖重重的哼了一声,“比剿灭这批突厥人还大的功劳,要么直接让大食俯首称臣,要么击溃回鹘,令其退避一千里?大食路远,就算全部染了黑眼疾,也奈何不了他们,至于回鹘,北边和这边的大唐边军倾巢而出,也未必能一战胜之,不送个倒霉人家的女子过去和亲就很好了。” 顾留白点了点头。 裴云蕖想的也和他想的一样。 但小心一些总是好事。 裴云蕖看着他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却忍不住鄙视道,“若是真的有比剿灭那三千突厥人还大的功劳,那过不了多久,恐怕他都能做个都护了。” 说完这句,她便懒得再看顾留白,因为此时阴十娘和冯束青已经登上了高台。 阴十娘的那种宗师气度,在任何时候都给人强大的压迫感。 经过昨夜那一战,阴十娘的身影在她眼睛里已经无比高大,而此时站在高台上,阴十娘那道白色身影,就像是遮住了整个天空。 整个黑沙瓦都似乎安静了下来,唯有那些马场里的战马在发出不安的嘶吼。 “哪来的乐曲声?” 但冷冽的风中,突然响起了悦耳的声音,就像是有人在奏乐。 “是剑鸣!” 但很快,所有人都听清楚了声音的来源。 发出那种悦耳的震鸣声的并非是什么乐器,而是冯束青手中用布包裹着的长剑! “略微有些浮夸!” 裴云蕖眼睛一亮,她知道这两人的演戏已经开始了。 看着密密麻麻的围观者那震惊欢呼的反应,她眼睛的余光再扫到顾留白的时候,就又觉得顺眼很多。 若非昨夜亲眼见证了大剑师的真正战斗是什么样的,今日她恐怕也是和这群人一样蒙在鼓里,恐怕也只觉得稀奇、强大、玄奥,而不会觉得浮夸。 唰! 破空声骤然响起。 没有任何的开场白,一道璀璨至极的剑光在阴十娘的手中绽放。 阴十娘的虚剑! 这柄剑是阴十娘平时扰乱对手感知,同时遮掩自己真正技巧和境界的剑。 但除了顾留白等人之外,这城中其余人当然不知道。 这道剑光在他们的眼中,宛如打铁花时火花四溅,剑意泼洒,骇人至极。 咚! 高台猛烈震动。 冯束青的脚尖一点,高台上便如有鼓声响起。 他的整个人如蜻蜓点水般飞起,与此同时他手中长剑挥出,包裹着长剑的那块布变成了无数的絮片。 微黄色的剑光缥缈不定,剑尖就像是一朵朵黄色的腊梅若隐若现。 只是刹那之间,整个高台之上的空气之中,就像是有数十朵腊梅在不断地闪动。 “……!” 裴云蕖的瞳孔剧烈的缩放着。 她当然绝不会承认自己没见过世面。 但这样的比剑…虽然不像昨夜那一击就让自己浑身冷汗淋漓,但这场面也实在太好看了吧? 即便是作伪,她也不觉得换成厉溪治等人上去的话,面对这两人之中的任何一人,恐怕她和顾留白说一句话的时间,他们都已经身中几剑了吧? 在下一刹那,裴云蕖的脸变得有些阴沉下来。 阴十娘的气质,对她有太大的触动。 她自幼想学什么都不缺名师,裴家厉害的剑客、刀客,用长枪短棍的,多了去了。 可能因为得来太简单,而且她足够聪明,所以不用费太大力气,她在同龄人之中也是遥遥领先。 长安洛阳一带,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剑客,没几个胜得了她。 但她当然很清楚自己和厉溪治等人的差距。 但她觉得自己要是投入一些的去修行的话,赶超厉溪治等人也不会有太大问题。 可是阴十娘和冯束青这样的人,她看着便没有信心。 她有些后悔自己之前没有好好修行,好好练剑了。 用不用自己上阵杀敌是一回事,但有没有那种站在那里就震慑人心的宗师气度,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看都看不懂,演戏都觉得比昨夜好看,那委实有些丢人。 突然间,一片惊呼声响起。 冯束青剑势突然一变,剑气纵横,高台上方空气嘶嘶作响,但他的剑光却形成了十数个暗黄色光环。 阴十娘手中剑光泼洒,刹那间真正火光四溅。 剑锋和剑锋在一个呼吸之间便不知互相撞击了多少次。 厉溪治等人看得脸色都微微发白。 真的是刹那间剑化万千。 “这群混账东西,真不成器!也一样看不懂!” 处于自责之中的裴云蕖一眼扫到自己这些心腹的脸色,就又气不打一处来。 “大剑师之威,如斯恐怖!” 太仆寺的那些官员看得头皮发麻,眨眼之间,剑光又变,就像是两团巨大的雪团在台上翻滚,连两道人影被彻底包裹,只见剑光不见人了。 对于他们而言,这台上两个人若说自己不是大剑师,他们都不信了。 剑气滚滚,高台上不断响起炸裂声,就像九天之上雷霆绽放,转眼间就已经不知斗了多少回合,递出了多少剑招。 正当所有人的心神都像是要被牵扯进去之时,突然高台剧烈的晃动,根根木条开始飞洒下来。 “糟糕!这高台承受不住两人的剑气,要散了!” 有人刚刚发出惊呼,高台便彻底失去支撑一般解体。 然而即便是高台周围的人都仿佛忘却了危险一样,只是仰头看着高处。 一道暗黄色的剑光就像是汇聚了天下所有的凶戾气息,带着不可一世的杀意,瞬间破开前方所有阻挡的物体,落在阴十娘的身上。 数根圆木悄无声息的断成两截。 阴十娘往后坠落,胸口和后背同时迸射血光。 轰! 她如陨石般坠落下去,已然解体的高台被她彻底砸塌一般倒下,烟尘四起,无数乱木坠落。 裴云蕖都变了脸色。 即便知道是演的,她也真是吓了一跳。 “冯束青胜了!听涛剑院冯束青胜了!” 那名中年官员喜形于色,纵声大喊,似乎拂面而来的不是飞扬的尘土,而是光明的前程! 烟尘过后,只见冯束青立于一根竖木之上,静默不语。 他垂首所视的地方,白衣女子已经被许多乱木砸得血肉模糊,连面目都已经看不清楚。 轰! 突然之间,那用于祭祀的铜炉都断了一脚,铜炉之中的炭火倾泻而出,那纵横交错的断木迅速燃烧起来。 “救火!” 许多人下意识的就要救火。 “此处火势不至于牵连其它,此乃天意。大剑师即亡,也不愿破碎尸身让人观瞻。” 然而冯束青微微抬手,阻止了想要救火之人。 “顾十五?”裴云蕖面无表情的转头看向顾留白。 她当然不觉得这高台倒塌和铜炉火起是巧合。 顾留白微微一笑,轻声道:“阴山一窝蜂这群人各有手段,都很有意思,这是有人擅长机关设计,提前动了手脚。” 裴云蕖眼中亮光一闪,缓缓道:“那高台自然也是刻意选了位置?” 顾留白道:“是,那是许推背的安排,下方有条冲洗用的水道,关闭上方石阀,水道一滴水都不会有,可用以逃脱。” 裴云蕖十分满意,想了想,倨傲道:“等我闲暇时,再去看看这阴山一窝蜂其余人。” 顾留白笑道:“他们自然不会拒绝。” 第三十三章 万骑血河来 倒塌的高台变成了巨大的柴垛,烈火熊熊燃烧,翻滚的热浪却让整个黑沙瓦都再次陷入了沉寂之中。 一名大剑师就如此葬身火海,那璀璨的剑光,那傲然天地间的气度,让人无法相信刹那间已成永恒。 “柴火兴旺照丰年!以大剑师之姿祭天地,万水千山尽得辉!何愁明年不如意!” 忽然有一人吼了一嗓子。 在场的太仆寺和兵部的这些官员,大多在长安或是其它州县混得不太如意,否则也不会被安排来做这个苦差,但毕竟都是和太史局的那两人一样是人精,当下就有人发了急智。 出声的那人掩面喊了一声,转身就挤入人群。 这原本是祭天之所,骤然间死了人在这里,多少让人有些心中不甚舒服。 这一喊用来去去晦气,好保证接下来的流程不受什么影响,但谁知道长安的那些上官是不是觉得他这一嗓子喊得对还是不对,这种风头还是不要出的好。 太仆寺和兵部的其余官员也被喊醒了,有些知道冯束青出身的人,也都是心生感慨。 过去二十年间,谢氏把持的听涛剑院都是平平无奇,想不到竟蓄养出了这样一名大剑师。 “还要重新进行祭祀么?” “开什么玩笑,没点眼力见的东西!” 一名兵部的官员把身后问询的人一顿臭骂。 别说已经有人吼了那一嗓子,就算没有,黑沙瓦城里要再找那么多木头重新搭建一个高台都费劲。 黑沙瓦这边石头不少,木材却都是提前要从外面运来的。 接下来的流程继续,战马交接倒是异常顺利。 今年这边蓄养的战马,比往年的都要壮实很多。 那些查验战马查验得浑身冒汗,却又如释重负的太仆寺官员偶尔闯入裴云蕖的视线,就又引起裴云蕖一阵鄙视的冷笑。 她不用看就知道今年的战马一点问题都没有。 谁都知道今年皇帝对这边的战马交割分外看重,虽说这边的地方官员未必清楚个中原因,但除非是蠢得自己想要掉脑袋,谁敢在皇帝特别关注的年份克扣蓄养战马的用度? 这种年份再养不好马,除非是这些人都想谋反了。 原本裴云蕖到黑沙瓦,是还有两件事要做,一是在黑沙瓦这边的集市上,弄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回去。据说这边胡人的很多玩意,长安的那些铺子里都很难见到。二是顺便打探一下这边的边军有没有懈怠,有没有特别缺什么东西。这边边军之中位置最高的那些将领都算得上半个裴家的人,那裴家也会对他们和他们的部下有些特别的关照。 不过昨夜见了阴十娘和冯束青那一战,今日又见了顾留白和阴山一窝蜂在众目睽睽之下的大变活人,她对那些事情骤然就没有了什么兴致,脑子里面一直在纠结,自己什么时候再去见一见阴山一窝蜂的人。 顾留白没有刻意隐藏踪迹,她想要去找顾留白,随时都能找到,但关键在于,她和顾留白说的是,等她闲暇时再去。 若是这大变活人之后,没一会儿她就要过去。 这似乎不符合她的身份。 她虽然的确很闲,但总不能让人觉得她这么闲。 她犹豫了很久,决定好歹要等到太阳下山之后再过去。 反正那混账东西和她说过,他至少还要在这边停留好些天。 “要么是根本弄不到通关文牒,要么就还是太过短视!” 裴云蕖此时不知道顾留白是想去长安。 相反,她之前让彭青山提及通关文牒,也是对顾留白和阴山一窝蜂这群人的试探。 在她看来,若是对通关文牒有着强烈的渴望,那便说明顾留白等人必定是逃入大唐境内,逃得远远的。如果对通关文牒毫无兴趣,那便说明他们还想在关外游走。 若是后者,那便是眼界不够,谢氏绝对不会放过他们。 反而到了大唐境内,多方势力互相制衡,若是有她这样的人关照,这些人才更容易生存下来。 大唐对于人员流动的管控极为严苛,要想彻底避开谢氏的耳目,哪怕只是拿到那种只能通行附近几个州县的通关文牒,除了她之外,她想不出在这边还有谁有这样的能力。 通关文牒一向是历朝历代治理水平的见证,大唐的通关文牒不仅必须明确写着户籍,还有收入、应交税额等信息。 要有一张真正可以通行无阻的通关文牒,那便要打通很多个衙门。 哪那么容易! …… 黑沙瓦在日落之前,便已经陷入了一种狂欢的气氛之中。 太仆寺和兵部的官员满意,便预示着大唐的皇帝会满意。 官员们或许矜持,但那些得了实际利益,结到了铜钱的边民却没有矜持的概念。 伴随着一个个火堆的燃起,寒冷的空气都被挤压了出去,压抑了许久的情绪得以释放,在城墙上的气死风灯燃起之前,城中就已经出现了许多不断地转着圈圈拍手跳舞的醉汉。 已经压抑了大半天情绪的裴云蕖终于忍不住出了门。 她穿了一件胡服,是男装。 不过胸前的鼓起和纤细的腰身自然不会让人觉得她是个英俊的公子。 看守粮仓的都是许推背的同类。 没油水,担的责任却大,哪怕是老鼠吃粮吃多了,恐怕都要挨长官的一顿抽打。 好处是平时也没个鸟事。 裴云蕖来的时候,许推背和几个看守粮仓的边军还有顾留白正围着一个火堆烤老鼠肉。 前面开道的厉溪治一出现,那几个看守粮仓的边军就很识趣的撤了,火堆旁就剩下了顾留白和许推背。 “大剑师呢?” 裴云蕖大大咧咧的在顾留白旁边的石头墩子上坐了下来。 她到现在还不知道阴十娘的具体名字,但在她看来,这城里只有一个真正的大剑师。 “今天的演戏让她费了不少气力,她需要静养一下。”顾留白的眼瞳里闪耀着智慧的光芒。 其实阴十娘一点都没什么,只是他觉得有必要吊住裴云蕖的胃口。 因为想见就能见到的话,大剑师便也不值钱了。 “她那身上前后血光又是怎么回事,不会真的中剑?” “就准备了两个装了血的猪尿泡,就是可惜了她的那件衣衫。” “没事先商量,她和冯束青居然演得那么好。” “他们那种境界,两个人剑光一引,就知道对方的剑要让自己的剑往哪去了。” 裴云蕖突然想到了某种可能,微皱着眉头盯着顾留白,“你用剑如何?” “略懂。”顾留白道:“学了两三年剑,后来教我剑法的病死了,我也没地方去学了。” 裴云蕖之前特意关注过这个冥柏坡埋尸人,她早就知道郭北溪死在了冥柏坡,此时听到顾留白这么说,她倒是觉得理应如此,哪怕郭北溪的确厉害,但也需要足够的时间才能打磨好一个弟子。 自己加起来至少学了近十年的剑法,连厉溪治等人都不如,而厉溪治这些混账东西给大剑师提鞋都不配,那这顾十五能有多少出息。 她的目光转而落在了闷头吃喝的许推背身上。 看着对方似乎完全就不忌惮自己的模样,裴云蕖顿时冷哼了一声,道:“在粮仓之中生火,可是要打军棍的。” 许推背呵呵一笑,道:“我知道。” 裴云蕖更加不悦,“知道还敢?” 许推背道:“查粮仓生火这件事归我管。” 裴云蕖冷笑道,“罪上加罪,军棍打死。” 许推背笑了笑,道:“哪有人故意生火,我只是看到这些人尽忠职守,夜晚还在燃烟驱鼠,杀灭鼠患。” 裴云蕖心中火气,正想发作,许推背却是用小刀挑了一块烤好的鼠肉递到她身前,道:“吃不吃?” 看着许推背戏谑的神色,她顿时不服气了。 当我不敢吃? 她冷笑一声便接了过来,细细咀嚼起来。 许推背不露声色的看了顾留白一眼,心中道:“看人真准,这疯丫头主打一个逆反。” 裴云蕖也不矫情。 这种鼠肉在她看来和兔肉也没什么区别,只是这些人的手艺却委实没有值得称道的地方。 吃完这一块,她便没了胃口,只是看了许推背一眼,道:“许推背,你真的对那女尸没兴趣?” “??” 许推背这下倒是有点懵了。 两个太史局的官员被拦在了粮仓外。 今夜的观星还未正式开始,他们只是觉得,在不观星的时候,跟着裴云蕖最安全。 今夜黑沙瓦篝火太多,照耀天幕,他们也要晚些时候观星才看得真切。 然而也就在此时,这两个太史局的官员骇然变色。 他们看到,城外西边的天幕,一片赤红! 那片区域所有刚刚出现的星光,就像是尽数沐浴在了血河之中。 西边城门楼上的示警声首先响起,接着所有的城墙上都是示警声,惊呼声大作! “怎么回事?” 裴云蕖在粮仓里一下子站立起来的时候,厉溪治已然出现在了附近一座箭楼之上。 他朝着西方看去,只看到是无数星星点点的火光汇聚成河,在地上蜿蜒流动,天幕正是被下方的火光照亮。 “敌袭?” 他浑身瞬间如坠冰窟。 火光覆盖了那片大地,恐怕远不止两万人! 地面很快震动起来,就连箭楼都开始颤抖。 第三十四章 煞戾露獠牙 f“带我去西边城楼!” 裴云蕖刚刚站起,顾留白的脸色就变了,他极为干脆的对着她说道。 他的语气和平时截然不同。 但这个时候裴云蕖无心计较,她飞一样的掠了出去。 黑沙瓦城中已经一片混乱。 裴云蕖登上城楼时,她发现除了面色阴沉的许推背之外,顾留白身边还多了一个文士模样的男子。 这是陈屠。 不过这个时候她也都没有心情去问。 那漫山遍野席卷而来的火光,兵刃折射的光芒,已经让她仿佛不是处于真实世界。 “两万骑军,后面出现的步军不会少于八千。” 顾留白冷峻的声音响起时,她才似乎恢复了呼吸。 她的嘴唇已经毫无血色。 她转头看向顾留白,却发现顾留白脸上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说不出的愤怒,似乎要吃人。 “怎么可能会有这样数量的敌军?”她很清楚作为冥柏坡的暗桩,此时的顾留白绝对不会看错,但她依旧觉得荒谬。 “当然不可能!”顾留白有些粗暴的说道:“除非有人刻意动了手脚。” 楚云蕖整个人仿佛被雷击中了,她身体晃了一下,差点倒地。 这么多数量的敌军,能够在他们根本没有提防的情形之下突袭黑沙瓦,只能说明罗青死去的那场风暴之前,他们就已经在距离黑沙瓦不远的地方建立了营地。 除非边军的那些暗桩和斥候吃屎,否则这么多数量的敌军行军而来,甚至已经在百里甚至数十里外扎营,怎么可能没有任何察觉。 然而那些暗桩和斥候是不可能吃屎的。 只有可能是死了,或者是换成了某些人的人,或者便是他们发回来的军情,也被刻意的掩盖了。 谁能做这样的事情。 谁敢做这样的事情? 旁人一时根本想不明白这个问题,然而此时,她脑海之中第一时间浮现出了在鹭草驿栈道上恭敬的迎接自己的谢晚。 那个她压根就不想正眼看的谢氏子弟。 “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她看着顾留白,厉声问道。她已经隐隐有了答案,然而却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 “谢氏会失去一名大剑师,裴家家主会失去最疼爱的女儿,大唐皇帝会失去自己的战马和脸面,黑沙瓦会不复存在。”顾留白的声音冰寒得就像是从冰窟里挖出来的冰块,“西边的这些将领会被责罚,因此失势,而有人若是能击溃敌军,能够斩下敌军首领头颅,甚至还能保住一些战马,帮助皇帝夺回些颜面的话,那就是真正的赢家。和这赢家能够获得的东西相比,那三千突厥,的确不算什么。” 易容成文士模样站立在顾留白身侧的陈屠听懂了。 他脑海之中只有丧心病狂四字。 杀牲节、大集、战马交割。 此时的黑沙瓦汇聚了无数令人垂涎的物资,在大唐的敌人眼中,这自然是一块巨大的肥肉。 只是谁敢在冰天雪地之中大军长途跋涉,谁敢在这种基本的粮草供应都跟不上的时节来吃这块肉? 只要作战意图被发现,在这里等待着他们的就不会是肥肉,而是以逸待劳的口袋,将他们骨头都吞得不剩的修罗场。 除非有人让他们确定这里没有埋伏,而且给他们划出一条肯定不会被提前察觉的大道。 “是吐蕃人。” 此时还根本看不清呼啸而来的敌人的旗帜和衣着,但顾留白却已经十分肯定的说道,“只有吐蕃人才有这样的军力,只有他们才会从那边过来。他们缺铁器、缺铜,缺很多东西,但不缺马,不缺人。只要有人供给他们冬季作战的粮草,他们不会拒绝这样的肥肉,他们不会放弃屠灭大唐一座边城的机会!” “他们会屠城?”裴云蕖的身体因为巨大如山的压力和恐惧而不受控制的发抖起来,她出口之后才觉得自己说了一句幼稚的废话。 之前她对谢晚的评价是虽然有些不守规矩,但根本不够气魄,不够疯狂。 然而她没有想到,那个看似不疯狂的人,会疯狂到这种地步。 “即便按他的设计,这些吐蕃人配合他演戏,提供大量的人头给他,但他也会被人怀疑,他不可能什么事都没有。”她深吸了一口气,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即便是死,也不能堕了裴家的威风。 “你都想不到他会这么疯狂,谁会觉得仅凭他能够做成这样的事情,如果不只是他,那他背后还有谁?”顾留白的嘴角浮现出讥讽的意味,“那些真正的大人物只在乎最后到手的利益,谁会在乎有多少无辜的人陪葬。” “黑沙瓦会化为焦土,别处牵扯到这件事的人,也都会被抹去。那些许的怀疑会被怒火燃烧殆尽.” 顾留白的声音越来越冷,“哪怕追查起来,也根本无法将这些和谢晚关联在一起,唯一确凿的证据,恐怕也是显示他在全心全意的对付那三千突厥骑军。” “啊哈哈哈哈!” 城墙之上,突然响起疯癫般的狂笑声。 城墙在震动,许推背身上的肥肉也在震动。 他的脸上全部是亮晶晶的泪水。 “老子以为马上要离开这里了,想不到却还要死在这种鬼地方!” “给一点希望,然后又狠狠将我踏进泥里吗?” “啊哈哈哈,狗屁长生天,贼老天,太他娘的可笑了!” 他癫狂的笑声渐渐化为愤怒的嘶吼,“拿我的刀来!我来统御,谁有意见?” 一柄比寻常陌刀更大,更重,更雪亮的陌刀被人扛了过来,送到他的手中。 此时这城中正五品的官员都有,统军大责无论如何都轮不到他这样的一个小散官,然而没有人说有意见。 他身侧不远处一名将领刚想开口训斥,只是说了一个“吾”字,就直接被他一刀劈成了两段。 鲜血淋洒在他的身上。 这一刹那狂笑嘶吼的许推背,宛如重生的魔神。 他在这一刻,才似乎真正的活了过来。 活不成自己想要的模样,那死也要死成他想象的模样。 现在的许推背,无所顾忌! 裴云蕖呆住了。 看着身旁无比冷静,只是在平静思索的顾留白,看着那魔神一般的许推背,她才知道这是他们原本的样子,在这种时候,他们才露出了自己真正的獠牙。 “阳关那边,一时不会有人过来,军中用来传递军情的信鸽和飞鹰,一律不能放出去。”顾留白的声音已经响起。 “为什么?” 没有人敢质疑现在的许推背,但绝对有人敢质疑这个乳臭未干的少年。 “这些吐蕃人并不急着攻城,他们会先将黑沙瓦围起来。阳关那边最多能分出两三千的骑军,他们要是过来,会被首先吃掉。”顾留白平静道:“我们唐军之前和吐蕃人打了两场,都吃了大亏,便是因为军情传递不小心,他们蓄养的金雕不是用来传信的,是专门用来捕猎我们唐军的信鸽和鹰隼的,这些军方的卷宗里面都有记录。” 质问的那人静默无言。 城墙上所有看着顾留白的人都已隐含敬畏。 尤其是那几个知道裴云蕖身份的官员,此时便以为顾留白是裴家的谋士。 只是这谋士也太年轻了些。 而且也太可惜了些。 如此才俊,竟是要折损在这里。 就算有许推背这样的悍将,有裴家的一众高手,还有如此的一名谋士,谁也没有觉得还能活着走出这座城。 “怎么干?”魔神一样的许推背粗暴直接的问顾留白。 镇定军心这种事情交给他,至于其它,他准备省省自己的脑子,全部问顾留白。 就算在以前的州县,他都没有见过比顾留白脑子更好用,应变更快的人。 顾留白直接道:“只留少数人在城楼,城墙不够高,他们不会马上攻城,但会不断放箭,阻止人逃出城。城墙上人多折损就多,不到攻城,信心就失去了。” “好!姜喆,去让人多送些草垛子上来挡箭用,用水淋湿,以免他们火攻。” “小武,你挑人留在这里,其余的都赶下去。” “城是肯定要破的,里面多弄点花样,好好招呼他们!” “把那几座弩车搬过来直接对着城门,等城门破的时候,给他们来个透心凉。” 裴云蕖渐渐平静下来,不知为何,虽然许推背直接说城肯定是要破的,但顾留白平静的声音和许推背的狞笑,却让她没有那么恐惧了。 厉溪治出现在了顾留白的身侧,在她阻止之前,这个以前一直对她言听计从的心腹对着顾留白行了一礼,轻声问道:“你觉得有希望先送些人出去么?” “我不觉得这是正确的选择。”顾留白摇了摇头,道:“我知道你想送裴云蕖出去,但她留在这里,能够激励整座城的士气,倘若让你们走,这座城接下来军心涣散,丝毫的机会都没有。” “你想陷我于何地?” 裴云蕖反应了过来,看着厉溪治冷笑道:“你若是再说这种话,我先让他们宰了你。” “如果宰他有用,我会第一时间这么做。” 顾留白用眼神制止了呵斥厉溪治的裴云蕖。 他笑了起来。 他的眼睛里流淌着浓厚的杀意。 他缓慢而平静的看着厉溪治说道,“这种夜晚,敌军如何迂回,战马负重和不负重的情况之下能够跑多远,许推背比你们清楚得多。如果他都觉得只能在这里战死,那么请你相信我,除非我们都弃了这座城卖命帮你们,否则你们不可能逃得到阳关。” 一直显得很和气的少年真正的露出了獠牙。 “要么留下来和我们一起死战,要么我先让你们死。” 第三十五章 浴血提头者 你仔细想想,既然谢晚做了这么疯狂的事情,他在沿途肯定还会有埋伏,想逃到阳关,几乎不可能。” 听着顾留白充满戾气的话语,厉溪治并未因此动气。 他只是看了一眼裴云蕖,轻声而坚定道:“我会死在你和小姐之前。” “你放心,我也不会让她死在我的前面。” 顾留白平静道:“谢晚一定会毁灭很多证据,只有她活着,才有可能给这里战死的人找回公道。” “真的要留在这里?” 陈屠走到顾留白的身边,突然莫名的笑了笑,用唯有顾留白和他自己才能够听到的声音说道,“别人不一定走得掉,但你和龙婆、阴十娘,你们要走绝对溜得掉,你该不会是想让裴家人吸引注意,然后你自己偷偷溜掉?” “不要总是自以为是。” 顾留白心情并不算好,所以他并不想在陈屠身上寻乐子。 他看着陈屠冷笑道:“我做这种事之前不会和你一样想着什么唐人就一定要守唐人的城,我的道理很简单,我不是那种吃了亏就要忍着的人,谁想杀我,就要准备先掉两层皮。在这种地方,长生天都不能欺负我。谢晚对付我,我就要坏他的事,我朋友在这里,我就不能丢下我朋友走。” 陈屠嘿嘿一笑,也不和他辩驳。 “你要帮我一个忙。” 顾留白都懒得看他,他走到裴云蕖的身边,“帮忙把冯束青找来,让他站在许推背的旁边,保证这座城里的那些将领不会给许推背添乱。” 裴云蕖点了点头。 她看向站在城墙上的那座肉山。 “来啊!你们这群腌臜货,嘴里塞青粉,屁股上生蛆的吐蕃小儿,来一个够胆的和老子决一死战!” “老子当年去你们吐蕃干了几个娘们,没一个生出好种!” “一群狗样的东西,只知道偷鸡摸狗,等落在老子手里,老子亲自牵着狗给你们配种!” 城墙上的许推背已经貌似癫狂,他挥舞着陌刀,将积蓄的郁闷不断骂出来。 顾留白的判断没有错误,距离近了之后,很多人都已经看清楚,那些举着火把呼啸而来的,正是吐蕃骑军。 锁甲、绿沉枪。 冲在最前的骑军之中,大量的出现了这种标志性装备的吐蕃将领。 这些原本应该大量位于中阵的吐蕃将领根本没有觉得危险,因为双方的兵员数量太不对等了。 黑沙瓦此时城中所有能够战斗的军士加起来,最多不会超过三千。 十倍以上的军力碾压,所要考虑的只不过是尽可能的少死几个人,在这些身穿锁甲,手持绿柄长枪的将领眼中,黑沙瓦不是座城池,而是一头随时待宰的羔羊。 还是一头烤好了的羔羊。 但这种好心情还是被城墙上的许推背给破坏了。 “芒布芝,这个人的头很大,我要用他的头颅做酒杯。” “赞卓将军,你看错了,这人只是身子胖,他的头太小,连给你做尿壶都不配!” 一阵放肆的哈哈大笑中,数百骑以风卷残云之势沿着大道就朝着西侧的城门冲了过去,箭矢如飞蝗般朝着许推背涌去。 数名扛着厚盾的军士将许推背护在身后,皮盾上发出令人心悸的撞击声。 因为根本不知道有敌军来袭,所以外面野地里都没有泼洒铁蒺藜,越来越多的吐蕃骑军肆无忌惮的在城墙外的野地里来回奔跑,不断射箭。 箭矢凄厉的破空声和箭簇撞击城墙的声音密集起来,连那种放肆的大笑声都仿佛透过了城墙,就在耳畔响起。 看着走在自己前方,平静思索着的顾留白,裴云蕖因为自己之前的恐惧甚至感到了一丝羞愧。 “这许推背能当大任吗?” 看着在盾牌后都时不时暴躁地探出头的许推背,她总是觉得不太妥当。 “其实这种时候,哪个将领来指挥都是一样的,关键是要足够强悍。我只知道许推背不会有变化,即便城破,即便受伤,他一直会这么强悍,这是他心里期待的结局。如果不能活着离开这里,这是他一生最高光的时刻,没有人会比他更享受这种战斗。”顾留白头也不回的说道,“而且在这座城里,站在那里做一面旗帜,已经是最简单的事情了,我们其他人要做的事情,比他难得多。” “混账东西真嚣张啊!” 裴云蕖觉得顾留白的言外之意是,现在最难的就是他了。 哪怕此人精于计算,就一定能够调度整座城的人手,就擅长大军作战? 顾留白的这种态度,让她觉得受到了侮辱。 她停下了脚步。 “我需要你站在我的身边,我需要你帮我。从现在开始,需要让整个黑沙瓦知道,裴家的二小姐在这里,她会和这座城共存亡。” 顾留白转过头看了她一眼,所说的话轻易的让她所有不满抹去,然后又轻而易举的点燃了她浑身的热血,“你不用和我解释,我知道除非将你打昏过去,否则就算能逃回阳关,你也不会离开这里,因为按我了解,你们裴家的那几个长辈,绝对不会容许这座城里的人都死绝的时候,你却还能逃到阳关去喊救命。如果换了你在阳关,有另外一个裴家的人这么做,你也会亲手射死她!你们裴家的将领,也做过五千对阵五万的事情,你身体里流淌着的是裴家的鲜血,你的骄傲,绝对不容许你做出这种临阵脱逃的事情。” 若是在平时,裴云蕖说不定会觉得这个混账东西拍马屁拍的恶心,什么你的骄傲之类的很肉麻,然而此时,她只觉得顾留白每一句话都是她的心声,顾十五这个混账东西,是她的知音! 她很想哭,但是她忍住了! 裴家的人,死都不能在敌人到来的时候哭泣! “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我已经安排人暗中把所有战马放出来,然后准备把粮仓烧了。这些事情要显得不是我们做的决策,否则如果战马损失太多,你将来就算能活下来,也捞不到多少好处。从现在开始到城破的这段时间里,你和我要做的事情,就是尽可能的出现在所有人的视线之中,我们在黑沙瓦城里找那些畏战的,找到一个杀一个。” 顾留白森寒的杀气让裴云蕖都感到有些窒息,她松了松自己的领子,却又和顾留白靠近了些,轻声问道:“为什么放战马和烧粮仓?” 顾留白道:“破城之后的巷战,一定要足够乱,我们兵员太少,这些战马若是在城中到处横冲直撞,会比很多军士都有用。哪怕同样撞死人,踢死人,吐蕃人死的也比我们多。吐蕃人的行军口粮是肉干和炒制好的一种粮食粉末,这也是他们突袭的法宝,因为不需要烧火做饭,不会被人轻易发现踪迹,但按照之前的军情,为了保证骑军的速度,他们带的行军口粮不会太多。” 裴云蕖瞬间听懂了,“他们肯定觉得能很快屠城,到时候取些粮食走,若是二话不说直接将粮仓烧了,他们或许有后备的选择,但应该会慌乱一下。” “黑沙瓦这种小城大多是石屋,不容易火攻,而且地下有不少水道。只要稍微做些手脚,粮仓不会烧得很快,但会有很多烟。这座城里还有一两千不懂得战斗的人,我让人安排这些人用各种办法给我们制造烟气。最好弄得大家都看不见,大家都在里面呛得慌。” 顾留白看着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他身侧的裴云蕖,冷静的说道:“他们外面的人再多,能挤在这座城里的人也不会太多。我们在他们进来之前先杀那些怯战的人,死的人多了,流的血多了,血性就会被激发出来,我要这座城里活着的人,都给自己挑一处好地方和冲进来的人拼命。” 顿了顿之后,他接着说道,“粮仓一起火,吐蕃人就会第一时间冲向粮仓的方位,我们相当于给了他们一个攻击目标,我让陈屠他们在粮仓那边等着他们,与此同时,我们就守在一些必经之路上,刺杀他们的将领!” “好!” 裴云蕖乖乖的点了点头。 这安排她听着都妥当。 她此时都没有注意到自己会露出乖巧的模样。 “我,裴云蕖,裴行烈之女!今日唯死而已,凡怯懦畏战,堕我大唐威风者,我先斩之!” 但在下一刻,看到一名脱下军衣,想要伪装成这边边民的军士之后,她便变成了杀神。 有样学样,许推背就是她现成的学习对象。 对于死亡,谁都有着无法避免的恐惧,但在战胜自己的恐惧之后,她迅速展现了自己冷酷而强悍的一面。 她直接捡起这名军士丢弃的军刀,一刀斩下了他的头颅。 一向喜欢洁净的她无视这名军士脖颈之中涌出的鲜血,任凭它喷洒在自己的身上。 她右手提刀,左手提着这人的头颅,厉声大喝。 裴云蕖,裴国公的女儿? 她也在此处? 大唐的权贵门阀和普通人之间有着天生的巨大差距,若是一名权贵门阀子弟躲在城中,等着所有人卖命保护,那恐怕会让人越发的憎恶,但一名权贵门阀子弟身先士卒,也要和众人一起浴血而战,那便很容易激起寻常军士的血性。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裴国公也是一步步杀出来的军功! 城中响起了很多恶狼咆哮般的回应。 “嗤!” 裴云蕖又杀了一个人。 头颅在石板路上滚动。 她已经浑身浴血,凶神恶煞。 但她此时的所为,对于士气的提升,却还不如平静的跟随在她身后的顾留白帮她补的一句话,“畏战者株连!” 畏战者株连! 自己怕死也就算了,还要连累家人,男子充军,女子为奴。 其实顾留白又不是什么长安大员,所说的这句根本做不了数,城破在即,谁知道这些畏战者的姓名会不会记录下来,更不知道最终这座城里还能不能有多少人活得下来。 但配合着裴云蕖的杀戮,他此时补充的这句话,却彻底的压垮了那些士卒最后的脆弱。 “杀!” “杀死这些吐蕃蛮子!” “啊哈哈,死也不能连累家人!” 很多人也都和城墙上的许推背一样疯了。 “你们这群狗东西!平时耀武扬威,真要像个男人的时候,恨不得把头藏裤裆里,都给我死出个样子来!”许推背疯狂的大笑传来,“哈哈哈哈,一群废物!” 「彦祖亦菲们!投票!」 第三十七章 吾有一小剑 许推背张狂无比。 但他下方不远处的西城门已经告破! 那些反应过来的吐蕃人疯狂涌至下方的城门口,数十名唐军在数个呼吸间被淹没。 城门轰然倒塌,然而城外城外的吐蕃人并未第一时间从这座城门冲进黑沙瓦。 数十名大唐骑军以决死的姿态,从道路的那头疾驰而来,用最快的速度,将自己手中的长枪和自己的血肉之躯,包括身下的战马,一起砸进了人群。 城门洞里血肉撞击在一起,战马和战马撞击成扭曲的姿态,伴随着弩机的震鸣,被搬来的弩车将大量的弩箭不分敌我的射了进去去,破碎的血肉被森冷的金属钉在一起! 令城墙上冲杀下来的吐蕃人胆寒的是,数百名持着陌刀的唐军潮水一样反冲过来。 一时间,城门口反而形成了唐军以多打少的局面。 在西边这些吐蕃人不能理解的骇然惊呼声中,黑沙瓦的另外一端,东门也告破。 东门是黑沙瓦的主要出入口,平时大一些的马车都从这里出入,东门之后的道路也是城中最为宽阔的一条大道。 冲进东门的吐蕃先锋军几乎没有遭遇到什么有效的抵抗。 第一批持着厚盾冲进来的吐蕃骑军只是看到大道上有一些还未熄灭的篝火。 他们迅速朝着前方散开,组成了一道防线。 城外汹涌着的潮水顿时找到了宣泄口,大量的骑军都朝着东门涌来。 持着厚盾的吐蕃骑军见没有什么唐军反扑,马上又继续往城中推进,顷刻间又冲出了一里路。 如此顺利的破城,让他们兴奋呼啸,癫狂般大笑。 毕竟像许推背那种怪物也不是常有的。 他们的耳廓之中,充斥了如雷的马蹄声。 除了马蹄声之外,听不见任何声音。 马蹄声越多,他们越兴奋。 还有什么能阻止他们蹂躏这座城? 突然之间,这些吐蕃人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除了他们身后的马蹄声之外,更多的马蹄声似乎来自前方,来自左右的街巷之中。 无数连缰绳和鞍座都没有配的战马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之中,然后如无数无头苍蝇一样蜂拥而至,将他们堵得不知所措。 天空似乎更红更亮了一些。 整个黑沙瓦里似乎开始有薄雾升腾。 裴云蕖和顾留白凝立在一座晒台上。 粮仓已然开始起火。 被淋湿的谷物没有燃起太大的火焰,而且不知陈屠那些人用了什么手段,浓烟似乎分外的惊人。 这是事先布置好的信号,看到粮仓那边烟起,城中许多房屋和巷道之中,也开始不断的燃烟。 “接下来我们要开始杀人。” 顾留白凝视着大道上推进的吐蕃骑军,“他们立足不稳,又被浓烟席卷的时候最好杀。我们尽可能挑身穿锁子甲的人杀,那些都是吐蕃的将领,不要停留,杀了就跑。你的剑借我用一下,我有一柄剑,但是之前会引人注目,没带在身上。你的剑很轻巧,冲杀起来进退都快。” 裴云蕖二话不说就把自己的佩剑递给了他。 她的剑是名剑。 这把剑是洛阳剑坊的得意之作,名为影青。 她虽然喜欢这柄剑,但只是因为这柄剑足够好看,无论是剑柄还是剑身,色泽都十分迷人。 而且足够贵重,洛阳剑坊也没有第二把,很配得上她的身份。 但这柄剑只有五尺来长,女里女气的。 要是在这种战场上杀人,她觉得这柄剑还不如她随便捡来的战刀。 一寸短一寸险,她若是有许推背那样的气力,绝对也要弄一柄那样的陌刀。 顾留白伸出左手接住了这柄剑。 在握住剑柄的刹那,裴云蕖突然觉得他的气质似乎和平时不一样了。 烟雾已经从粮仓那头开始扩散,如潮汐一般蔓延而来。 顾留白的脚步快了起来。 他朝着席卷而来的烟雾走去,朝着东边的大道走去。 黑沙瓦东边的大道上,到处都是吐蕃人气急败坏的叫骂声。 大量的无主战马将吐蕃人气势汹汹的骑军分割成一块一块,他们之中的许多人甚至跳下马来,去驱赶这些战马。 常年生活在马背上的人对于驱赶战马是有很多法子的。 但是突然涌来的浓烟,让他们根本无法分辨哪些是头马,而且这些战马肯定被人动了手脚,分外的暴躁,到处乱拱。 一名身穿银色锁甲,手持绿色长枪的吐蕃将领被烟气呛得眼泪都止不住的流。 就在此时,他突然看到自己的前方出现了一名少年。 少年用湿布遮住了口鼻,他的眼瞳,闪耀着一种诡异的绿光。 一个愣神之间,这少年和他已经距离很近,他没有丝毫犹豫,手中的长枪如电般朝着少年刺去! 长枪刺空! 枪身震荡的劲气将烟雾捅出了一个窟窿。 透过这个窟窿,这个吐蕃将领看到了裴云蕖。 而裴云蕖只看见顾留白就像是变成了一只猫。 他以无比矫捷的姿态侧身躲过了迎面而来的一枪,就在枪杆顺势横扫之时,他手中的剑已经切断了这名吐蕃将领的双手! 双手连着长枪往下掉落,顾留白像狸猫一样轻轻跃起,剑光狠狠刺入这名吐蕃将领的眼窝。 她震惊的看着那名吐蕃将领倒下,脑海里面出现了两个字,“略懂。” 附近三个吐蕃人在那名将领从马上摔下来的时候才发现了异样,挥舞着战刀就冲了上来。 顾留白抖出两朵剑花,瞬间刺倒两人,紧跟在他身后的裴云蕖将剩下那人两刀砍翻。 就算在烟雾笼罩之中,吐蕃将领的那种亮银色锁甲也很容易辨认,顾留白轻易的确定了下一个目标,杀了过去。 沿途的六七个吐蕃人被顾留白一剑一个全部刺倒,裴云蕖跟在他身后,这些吐蕃人身上嗤嗤往外飙的血都冲在她身上。 裴云蕖的目光极其复杂。 顷刻间杀鸡一样连杀了八九个人,其中还有一个全身披甲的吐蕃将领,这叫略懂用剑? 用的还是她那柄小剑! 然而最为震惊的还是紧随其后的厉溪治。 厉溪治和数名同僚一直散布在裴云蕖的周遭。 烟雾袭扰之中,他们看不清细微的动作,但可以看到顾留白的身法有些奇特,他每一步上前都像是一个大跳,但停顿下来的时候却又显得无比轻柔,就像是一个浪头一个浪头往前涌去,每一个浪头的后边,都留下些虾兵蟹将的尸体。 沧浪剑宗的剑法! 跟着郭北溪学了两三年剑,竟修到了这种地步? 这种闲庭信步般的杀人,这般自然与自信的前行,沧浪剑宗有几个人能够做到? 不过接下来他们又发现了一桩同样令人震惊的事情。 他们发现两个太史局的官员竟牢牢的跟在裴云蕖的身后! 这两个太史局的官员,居然是赤手空拳的跟着裴云蕖和顾留白在往前冲! 太史局的官员什么时候都这么勇了? 看这两人也不像修了什么厉害武技啊? 两个太史局官员此时心里万般苦却说不出来。 本来两个人各自捡了一件武器的,但拿刀弄枪的跟着跑,发现根本跟不上裴云蕖和顾留白,只能丢掉武器赤手空拳的跟着跑。 悍勇得吓人! 烟雾里冲出的几个吐蕃人,骤然看到两个身穿官服的人赤手空拳就冲了过来,他们吓得大叫一声,转身就跑。 按照他们的认知,唐人里面这种连武器都不屑用的人一般都很可怕,尤其是穿着官服的,那一定是厉害的修行者!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顾留白已经冲到第二名身穿锁甲的吐蕃将领面前。 这名吐蕃将领没有思索的余地,他的反应和第一名被刺杀的吐蕃将领如出一辙,厉喝,然后枪出如龙。 然后他的双手就断了。 接着左眼眶被狠狠扎了一剑,脑浆和鲜血从眼眶之中迸射出来,死法都完全一样。 裴云蕖的脸色阴沉得厉害。 她生气了。 这混账东西是个大骗子。 居然敢骗她! 若是顾留白知道她这个时候的心理活动,估计也很佩服她。 这种时候居然还顾得上生闷气。 真的是裴家才能出得了的神仙人物。 烟气越来越浓。 一名下了战马的吐蕃将领看着地上的几具尸体深深皱起了眉头。 他意识到前方不远处就应该有几个杀人很快的人。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重物不断坠地的声音。 转过头来的刹那,他就看到一名灰衣女子鬼魅般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这名吐蕃将领的手刚刚伸到配刀的刀柄上,他的喉咙里就像是被塞入了一块冰块。 “我被刺了一剑?” “这什么剑?” “什么鬼剑这么快?” 他脑海里出现这样的三个念头,然后就跪倒在地,瞬间死去。 已经改变了身形,身高和寻常女子差不多的阴十娘从他的身侧走了过去。 她也在跟着顾留白。 第三十八章 阵中消心魔 随着越来越多的吐蕃骑军嚣张的冲进黑沙瓦,整座城就像是沸腾了一样,到处都是撞击声和厉啸声。 但是吐蕃人很快意识到一些问题。 很乱。 太乱了。 好像城里到处都是无头苍蝇。 按理来说,当绝对优势的兵力在大道之中铺开,席卷那些街巷之后,应该是秋风扫落叶之势,应该是他们的狞笑伴随着唐人绝望的哀嚎在空气里回荡。 不可能这么乱。 只是到处奔跑的战马不至于如此。 那些将领的统御力好像变低了。 城外的一些大将敏锐的发现了这一点,但随着传令官不断进入城中,这状况好像一点都没有改变。 那些个将领干什么吃的? 然而那些进入城中的传令官也很迷茫。 他们被烟气熏得晕头转向。 而且呼喊了半天,平时一喊就会出现的那些个将领,不知道就跑到哪里去了。 浓烟是从粮仓的方位席卷而来,狡诈的唐人竟然直接点了粮仓! 那座粮仓太麻烦了,不断在冒烟! 城外的吐蕃大将很快接到了传报。 说到纵火吐蕃人是有一手的,他们是全民皆兵的典范,不打仗的时候,吐蕃部落里的小孩子都是在抓麻雀,到打仗的时候,就会将火绳绑在麻雀脚上,点燃了之后将麻雀往敌营里面赶。 若是能够整座城彻底点着,火光足够猛烈,烟气也很难遮掩视线。 但眼下这招也行不通。 黑沙瓦的屋子大多都是石皮顶,而且对方显然没乱了阵脚。 最前面的先锋军已经看到到处都有人在放火点烟的同时,还在朝着容易被烧着的地方淋水! 这是什么鬼? 他们是突袭,这样的大军出现在这种小城,城里的这些人怎么可能如此应对有序? 尤其确定烟气喷涌得最浓烈的地方是粮仓后,城外所有的吐蕃将领心里都有点慌。 如果平时大战,兵力绝对优势的情况下,对方不主动烧粮仓,他们都想把对方粮仓给烧了。 如果对方乘着夜色又点烟遮掩视线,那他们大可不攻城,退出城等天亮再说。 这样的小城困个十来天,城里面的人自己烧了粮草,十来天之后饿都饿成了软脚蟹,他们进去砍人头都不费力。 但这是冬季! 谁知道下一场暴风雪什么时候来。 他们的人和战马经过长途奔袭之后已经疲惫不堪,若是在这里停留个十来天,他们恐怕都别想活着回去。 按照之前的各种推演算计,他们多一天都等不了! 此时城中的吐蕃先锋军就更加茫然。 被无数战马分割得支离破碎不说,明明周围似乎都是自己人,但怎么好像越来越乱,周围还不断有人在死去。 而且怎么好多地方都没有将领来主持大局,来指挥他们去做些事情? 吐蕃人在纠结之中迅速落入了顾留白的节奏之中。 几名大将略一沉吟,见解都异常一致。 先拿下粮仓。 内里烟气太浓,似乎妨碍将领指挥,那多派几名将领进去的同时,再派一支精锐骑军进去不管其它,直接用最快的速度赶到粮仓。 此时唯一让城外的吐蕃将领疑惑的是,西边那个胖子,怎么到现在还活着? 一直跟着顾留白,看着顾留白调动城中兵马的厉溪治和两个太史局官员都很清楚那个胖子为什么还能活着。 因为顾留白将城中大部分善战的人都砸到了西边。 从一开始,他的思路就是放开城中的主道,但要力保许推背活着。 不只是城里最精锐的成建制的唐军被他砸进了西边,冯束青这样的厉害人物,包括他们裴家在这座城里的高手,也大多被他派去了那里。 现在黑沙瓦大多数街巷之中好像唐军寥寥无几,和绝迹了一样,但西边那些街巷之中,尤其是城门周围,恐怕吐蕃人在人数上都并不占优。 浓烟的遮挡和进入城中的那些吐蕃将领被大量刺杀,使得吐蕃人还没意识到要朝着西边大量增补军力。 两个太史局的官员居然还好好的活着。 因为他们前有顾留白和裴玉蕖,后有厉溪治和几名裴家的修行者。 此时厉溪治也开始不断的杀人。 他敏锐的感觉到城外的吐蕃人已经做出了新的调动,有骑军很快的从东门涌入。 似乎有新的将领进入城中,不断的呼喊着,让无头苍蝇一样的吐蕃人朝着他们聚拢过去。 听着那支骑军的动静,他发现这一切似乎早就在顾留白的预料之中。 “要不要再调派些人去粮仓那边?”他掠到顾留白的身侧,轻声问道。 “不需要。”顾留白摇了摇头,“城里现在最多就几千吐蕃人,他们现在不敢分散,最多就只有几百精锐会去袭击粮仓。” “可是…”厉溪治想说的是,可是粮仓那边之前根本没有安排什么力量。 但他才出口两个字,顾留白就已经打断了他,“粮仓那边的是许推背的几个老部下,还有阴山一窝蜂的人在那里,如果他们还解决不了这些人,那我们就自尽算了。” 看着至少连续杀了三十余人还没大喘气的顾留白,厉溪治缓缓点了点头。 彭青山之前的密报之中已经将顾留白描述得极为出色,但此时他可以确定,彭青山还是大大的低估了此人。 裴云蕖停下来的时候就呛得连连咳嗽,她一边咳嗽一边喘息,刚缓过一口气就看着顾留白恨恨的骂,“混账东西,骗我!” 顾留白:“?” “混账东西!”裴云蕖又忍不住骂了一句,然后才问道:“保住粮仓燃烟,我们有几成胜算?” 跟在顾留白的身后,她都砍了有不下十个人。 信心都砍出来了。 顾留白道:“粮仓不重要。” 裴云蕖:“?” 刚刚还在说保粮仓,现在就不重要了? 混账东西是不是又骗我呢? 她还没来得及发怒,顾留白的声音已经传入了她的耳廓,“粮仓的作用,只是引两批精锐过去杀,杀得他们疑神疑鬼,至于燃烟,粮仓的烟火灭了都有别的地方涌出来。” 裴云蕖眉头一皱,厉溪治已经轻声解释道:“我已经让周驴儿喊那些射完了箭的箭手退往城中制造烟气,他们比那些不善战的人强很多,一时半会这烟气会更浓。” 两个狂喘粗气的太史局官员此时都看出来了,之前的浓烟是从粮仓和城中大道周遭飘出来的,但现在是四面八方都有烟气涌出。 大唐边军在没有乱了阵脚的情况之下,基本的判断力是有的。 正面抗衡绝对打不过,只能尽可能创造局部以多打少,然后就是混淆视线,让吐蕃人没办法轻易的围杀有生力量。 现在城中绝大多数将领已经对今夜统领黑沙瓦的许推背和那名少年敬佩不已。 “我们是没有胜算的。” 两个太史局官员的眼中,顾留白这名少年冷静到了极点。 他说出的话让裴云蕖的膨胀瞬间消失,却又让人并不沮丧,想让人和他一起死战。 “但只要能拖得够久,我们就能活下来。” 顾留白在浓烟之中笑着,“你是最重要的一环,你一定要跟紧我,绝对不能有意外。” “没骗我?”裴云蕖咬牙说道。 看着她还在纠结这事,顾留白决定先解决她这个心魔。 “我哪里骗你了?” 然后两个太史局官员就觉得这少年竟然还有心情哄妹子。 裴云蕖恨恨道:“你不是说你略懂用剑?杀那些吐蕃人杀鸡一样,你还略懂用剑?” “我真没骗你啊,那些吐蕃人又不厉害。”顾留白认真道:“我和阴山一窝蜂那些人相比,不就是这个略懂用剑的水准?那个邱白羽,在冥柏坡败在阴十娘手里的剑师,在阴十娘眼里还没入门,底子都没打好,她整天在我身边,我敢说自己略懂就已经很不错了。” “也是哦!” 裴云蕖瞬间就气消了,她眼睛笑得像两轮好看的月牙,“顾十五,带我多杀这些吐蕃鸡!” 太史局的两名官员看着顾留白,心中极其的佩服。 用剑如此厉害,排兵布阵更是厉害,这连哄裴二小姐的功夫,恐怕也是天下第一。 …… 吐蕃先锋军大将芒布芝刚刚进了东城门就被烟熏得连连咳嗽,与此同时,他听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消息。 黑沙瓦的粮仓还在冒烟。 他座下的悍将花坞尔和四百精锐没了。 粮仓还在冒烟他知道不假,在城外都能看得到,但花坞尔和四百精锐没了,这是什么意思? 哪怕彻底调换过来,是花坞尔和四百精锐被唐军围困在粮仓,那唐军要啃这块硬骨头也要啃半天吧? 说没就没了? 但是现在站在他面前,回来急报军情的穆赞也是他最信得过的部下,而且穆赞用自己的脑袋保证,自己是在粮仓外不远处看到了那些人的尸体。 尸体横七竖八,触目惊心。 与此同时,穆赞还带来了另外一个军情。 之前他们先锋军冲进城里的将领的确少了,并非是冲散了,而是真的被人刺杀了大半。 按照他们目下的所见汇总,怀疑这城里有两个长安来的高手。 “长安来的高手?”芒布芝深深的皱起了眉头,牵扯到长安,他就觉得异常的不祥。 “对,两个人都是四五十岁上下,身穿的是长安官服,品级恐怕不低,而且是赤手空拳冲杀,如入无人之境。”穆赞说话的时候还是心悸不已。 毕竟按照收集到的信息,那些个战死的将领里面,至少有三个武艺都在他之上。 第三十九章 兵不厌诡诈 闋难道那个人和我们耍花样?” 一丝凛冽的寒意在芒布芝的心底升腾而起。 在吐蕃人的固定思维中,唐人都是狡诈的,都是信不过的。 虽说这次的突袭已经是到了收割的时候,从开始布局到现在,对方都体现出了足够的诚意,但此时此刻,他还是开始忍不住怀疑对方的真实意图。 “还有…”穆赞欲言又止。 “还有?”芒布芝倒抽了一口冷气,但旋即又被烟气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穆赞有些纠结道:“还有不少人说城中还有个少年,眼睛冒绿光,被他盯住就死了。” “什么狗屁!” 芒布芝边咳边咆哮了起来,吐蕃人不信什么鬼和妖人,但他现在知道,城里肯定出现了一个特别严重的问题。 “裘布去西边了没?” “去了。” 听到裘布已经去了西边,芒布芝略微定心了些,他觉得那个不停的在喷脏话的疯狂胖子马上就要死了。 “那你们跟我去粮仓那边!”他马上就下定了主意。 许推背的周围已经倒了不下百具尸体,就连帮他掠风的冯束青都已经感到了些许疲惫。 一个比他还要高壮的吐蕃人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裘布,芒布芝座下第一勇士。 他比许推背还要高上一些,浑身的肉和许推背一样多,但显得更加结实,在烟气的缭绕之中,提着一根巨型狼牙棒走来的他就像是来自荒古的凶兽。 只是露出了一丝狞笑,甚至连大喝声都没有,从烟雾里冲出的裘布双手举着狼牙棒毫无花巧朝着许推背砸了下来。 狼牙棒连容纳真气的符纹都没有,但在裘布双手之中迸发的强大真气,还是让它的速度超过了之前那些吐蕃修行者手中的长刀。 “当!” 没有任何的花巧,陌刀和狼牙棒撞击在一起。 许推背身上的肉像波浪一样滚动,他的眼中第一次出现痛苦的神色。 巨大的力量直接撕裂了他双手的虎口,陌刀差点直接从他手中脱手飞出。 此人的真气修为稍不如他,但此人天生神力,肉身气力却远在他之上。 裘布压根看不起许推背。 在城外他就觉得许推背虽然足够疯狂,但不是自己的对手。 能用狼牙棒解决的事情,他都懒得动口。 但也就在此时,他眉心一痛。 一支箭矢就像是苍蝇一样落在了他的眉心。 “狡诈的唐人!” 他的心中瞬间浮现出这个念头。 “谁能在这种情形之下,精准的射准我的眉心?” 这是他心中涌出的第二个念头。 西边的浓烟少一些,但多少有飘过来的,而且此时是黑夜,城门楼下面绞杀的地方,火把还能照亮,但城门楼的上方,一开始这些唐人就刻意的熄灭了照明用的气死风灯,用草垛子吸引他们射箭。 而且他还是冲出来给了许推背一棍。 这种行进之下突然停顿,就中了一箭,怎么可能! 两万骑军之中,似乎也不存在这样的神箭手! 许推背刚觉得自己这下完蛋了,结果就看到裘布突然之间往后一仰。 看清楚时他看到裘布眉心中了一箭,鲜血流得满脸都是,眼睛都睁不开了。 “啊哈哈哈哈!” 他脑海里面第一时间浮现出来的念头就是天助我也,命不该绝,根本没有丝毫的犹豫,连虎口的钻心疼痛都似乎消失了,陌刀如风暴席卷,直接斩掉了裘布的头颅。 “噗!” 鲜血如泉从裘布的脖颈之中冲出来的时候,他的心中才生出和裘布同样的念头,“谁时机把握得这么好,谁能射得这么准?” “啊!” 城门楼下无数吐蕃人惊恐的叫喊出声。 他们都陷入厮杀,几乎都没看到战斗的过程,听到许推背疯狂的笑声还在继续,接着发觉裘布已经被斩下头颅的刹那,他们甚至都想掉头就跑。 芒布芝在朝着粮仓行进。 烟气浓得他眼泪都直流。 一路都有吐蕃人在呼喝,以免看不清的情况之下误伤。 很显然这种状况时有发生。 这个时候他听到了西边传来的震天呼喊。 “那个胖子死了。” 他的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宽慰的笑容。 他压根都没有想到,死的会是裘布。 他更不知道,黑沙瓦西边,他的那些部下的士气已经低到了极点。 …… 芒布芝身为先锋军大将,还是很有应变能力的。 他进城时就定下了集结清扫的战法。 每百人一队,分区域的推进。 这使得吐蕃人很快将东门大道附近的街巷清扫一空。 烟气难除,战马还是可以驱赶的。 在分出一定人手专门驱赶战马之后,东门大道到粮仓这一带,无头苍蝇一般的战马数量明显变少了,对他们的行军起不到什么阻碍作用。 但芒布芝并没有胜利者的喜悦。 越沿着这条大道往粮仓行进,他就看到越来越多的吐蕃战士的尸体。 唐军的尸体很少。 甚至几乎没有。 街巷之中有些唐人的尸体,明显还不是边军。 这是极不合理的。 他越发相信情报没有谬误。 那两个赤手空拳的长安官员战力必定十分可怕。 至于什么眼睛闪耀着绿光,被他盯上几眼就要死的什么妖人少年,他自然是不信的。 征服这座城,让骄傲的大唐再次在吐蕃人面前低下头颅,这是必然的。 这些战损虽然连他这种身经百战的将领都未曾一见,但显然是因为对方防烟偷袭,只要能够解决粮仓的问题,那两名修行者和剩下的唐军也不值一提。 距离粮仓还有几里路,突然之间,前方有些异样的喧哗,似乎还夹杂着惊喜的叫嚷声。 “难道我还没有过来,粮仓已经攻下来了?” 芒布芝心中一喜,自己手下那些儿郎,毕竟不是吃素的啊! “报!裴行烈之女裴云蕖被抓住了。” 但随即响起的声音却让他一愣。 不是粮仓被攻下来了,是生擒了个人,裴行烈之女,什么人? 他一时觉得有些耳熟,等到下一刹那,他彻底反应了过来,裴国公之女?那个五十多岁生了第二个女儿的裴国公?裴云蕖,不就是他最疼爱的那个二女儿? 芒布芝狂喜! 这能从裴家手里换得多少好处? “会不会错了,这裴云蕖怎么会在这里?”但他还保持了一丝理智。 “绝对错不了!”满脸喜气的穆赞跑了过来,拍着自己的脑袋保证,“说已经确定了,她配剑是洛阳剑坊的名剑影青,独一无二,是裴行烈亲自去洛阳剑坊讨要的!” “……!”芒布芝说不出话了。 没想到竟然还有这么大的功劳在等着自己。 还不等他下令一定要活口,前方已经有人不断的叫着“来了,来了!” 只见两名身穿锁甲的将领已经押着一名少女快步走了过来。 少女似乎已经浑身脱力,但还倔强的仰着头,不断咒骂。 其中一名将领手中提着一柄短剑,显然就是那传说中洛阳剑坊好不容易打造出来的名剑影青。 剑柄到剑身都流淌着如瓷如玉的光泽,火光的照耀下,剑身映出繁复的花纹。 整柄剑似乎连灰尘都沾染不上,却又不像是杀器,像是精美的玉器或是瓷器。 他的目光都牢牢被这柄剑吸引了,但突然之间,他觉得有些不对。 这两个将领身材都显得有些瘦削,自己的先锋军里面,好像没有这两个人。 不要被别人的部将抢去了功劳。 “你们是谁?” 他眉头微皱,问了一声。 也就在此时,手持着那柄影青的人抬起了头。 吐蕃将领的这种锁甲是面上也覆甲,只有两个眼窝子暴露在外面,这人一抬头,芒布芝就看到了两抹幽幽的绿光。 影青动了。 如一朵浪花突然涌起,刺向他的小腹! 芒布芝并非弱者,他双手在鞍座上一拍,整个人身上真气涌动,身外的真气扩张,就像是骤然生成两道巨大的青色翅膀。 他整个人像被风吹起的雪片,往后飞去。 然而也就在此时,另外那一名身穿锁甲的吐蕃将领随风而至,一道若有若无的剑光,在他来不及低头之时,就已经刺入了他的咽喉。 咚! 芒布芝魁梧的身躯落在地上,他屁股着地,双手还保持着拍打鞍座的姿势,却再也无法站起。 穆赞骇然的看着那两人飞快的往一侧退去,身上的锁甲也从他们身上飞快褪下。 那看似已经脱力的少女在第一时间就已经狂奔进了旁边那条小巷。 距离那两人最近的十几个吐蕃战士才跑出两步,就听到了惊骇欲绝的呼喊声,芒布芝眼中神光黯淡,呼吸已经断绝。 西边的城头,要去杀许推背的吐蕃先锋军第一勇士裘布死了。 现在,八千先锋军的最高统帅,吐蕃名将芒布芝,就在去征服那座粮仓的途中,永远的停止了呼吸。 第四十章 剑破鬼神语 芒布芝身周的十几名吐蕃战士仿佛自己也中了一剑。 在过往的征战之中,芒布芝的强大已经如祖先的呓语一样烙印在他们的灵魂深处,就算是那些传说中的魔鬼复活,他们也觉得芒布芝能够和它们斗个几百回合。 他们根本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然而再朝着对方退却的小巷看去时,他们却连追击的念头都无法产生。 烟雾之中有两条赤手空拳的身影一闪而没。 绿眸,赤手空拳的两个长安官员…这些东西渐渐汇聚成巨大的阴影,如山一样压在他们的身上。 厉溪治浑身都是冷汗。 他比亲身涉险的裴云蕖还要紧张。 阵前献俘,拿裴家二小姐去钓鱼,这种事情他想都不敢想。 跑回来的裴云蕖却是一点害怕都没有。 怕什么,按照顾十五这混账东西的算计,还有一大堆战马在等着这些吐蕃人呢。 要是那些吐蕃人乌泱泱的追过来,一群之前被拦在巷子里的战马 很快就会堵住他们的去路。 “厉溪治,看到了没有,我们杀掉的这个吐蕃狗将军好像是个大将。” 看着一脸兴奋的裴云蕖,厉溪治艰难地咽了口口水,“这人可能是吐蕃先锋军统帅…芒布芝。” 芒布芝? 裴云蕖脑门又是轰的一响。 她来不及思索,下意识的出口,“你怎么看出来的?” 厉溪治苦笑道:“蓝翎银星,他帽子上的那些翎毛,都是这种颜色,吐蕃人传说这是他屠了吐蕃祖山里的魔鬼之后,用魔鬼蓝色的鲜血染成的。” “真的?”裴云蕖不可置信的转头看向顾留白。 “那纯粹瞎扯。”顾留白说道。 裴云蕖松了口气,心想果然是厉溪治这狗东西看错了,芒布芝是让唐军吃了几次败仗的罪魁祸首,吐蕃的巨头之一,这样的人…… 但她还没有想完,就听到顾留白接着说道:“芒布芝头上的那些翎毛就是用青黛石磨粉染的,这些吐蕃人老喜欢用什么神神鬼鬼的东西来吓人。” “不是。”裴云蕖呆呆的看着满脸鄙夷的顾留白,“你说瞎扯,不是说厉溪治瞎扯,是说这帽翎是瞎扯,我们杀了的,真的是芒布芝?” 顾留白点了点头。 事实上他都没有想到自己运气这么好。 吐蕃语他也会一些,这种阵前献俘的阴招,也只有在这种混乱的情况下才有可能试一试,至于能杀到谁,那只是看这个时候谁正巧撞过来。 谁能想到这个时间点正巧撞上亲自来督战的先锋军大将芒布芝? 这运气委实有些好。 局势变好了呀。 …… 如昆、赤桑等数名吐蕃名将此时也到了黑沙瓦东门外。 无论是他们,还是这支吐蕃大军的最高统帅,在城外旷野停驻下来的赞卓,此时哪怕再迟钝,也都发现形势很不对劲。 小小的一座黑沙瓦,至少已经涌进去了五六千吐蕃勇士,但是现在这种推进似乎有些推不动了。 西边那个癫狂一样的死胖子没有解决掉。 战场上从来都是所向披靡的裘布竟然死在了那个胖子的刀下。 城中此时都似乎出现了一个他们无法理解的风暴漩涡,似乎有什么不对劲的东西正在影响着芒布芝的先锋军,让他们陷入泥潭一样无法动弹。 正想派几名修行者进去找芒布芝问问到底怎么个事的时候,如昆和赤赞感觉到前方就像是突然出现了一股汹涌的潮水。 有许多声音就像海浪一样涌来。 “芒布芝将军死了!” “芒布芝被刺杀了!” 芒布芝死了? 如昆和赤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谁要是在这种时候开玩笑,绝对被砍成十七八段。 然而这不是玩笑,那种由恐惧、震惊和无法理解汇聚而成的汹涌气息,已经拍到了他们的脸上。 他们瞪大眼睛看着前方这座城里涌动着的烟雾,那里面似乎突然出现了一只巨大的妖兽,张开着大嘴等着将他们也吞噬掉。 …… 这些个吐蕃鸡! 裴云蕖朝着芒布芝尸体所在的方位吐了口口水。 有鲜血溅到她嘴里了。 她跟着顾留白,一直觉得很轻松。 这感觉不像是陷在一座被敌军控制的城里面,倒像是在和一群人在捉迷藏。 但到了粮仓外不远处的时候,她就发现这里是不同的世界。 粮仓外的主道上到处都是尸体。 鲜血和横七竖八的尸体一直朝着粮仓深处蔓延。 血腥气甚至彻底冲淡了刺鼻的烟味,每走几步,脚底就被破碎的脏器黏住。 依旧是文士装束的陈屠如鬼魅一般出现了。 顾留白一眼就看到陈屠已经挂彩了。 他的左臂和腹部都包扎了起来,隐隐透着血迹。 “你们杀了个大将?”还没等顾留白开口,陈屠便已经直接问道。 “吐蕃先锋军的大将芒布芝正好被我们杀了,这些先锋军会乱一阵。你伤怎么样?”顾留白飞快的说道。 “中了一箭,被切了一条口子,不妨碍。” 陈屠面色凝重的往南边一处点了点,“我们要马上退到那地方去,如果不是你们恰好杀了那个大将,这边已经守不住了。” “那是什么地方?”顾留白问道。 按照他的想法,阴山一窝蜂这些人是要往西边靠的,他宁愿先放半座城给这些吐蕃人,也要尽可能保证西边能够占据优势和主动。 “那里有比这还大的库房,尤其很多库房之前已经清出来了,有很大空间,我可以想办法再杀一批这些吐蕃人。”陈屠也飞快的说道。 顾留白点了点头:“好,要尽快退往西边,这些吐蕃人之前轻敌,就只会采取正面横冲直撞的战法,所以攻打这粮仓也是正面来,但接下来他们肯定不一样。只要第一批吐蕃人死在你那,他们肯定会把你们围起来。” 陈屠也点了点头,“知道。” 顾留白道:“谁在弄这些战马?” “徐七。” “不能轻易弄死战马,这些吐蕃人似乎有所顾忌,如果战马大量死亡,他们没了顾忌,我们坚持不了多久。伤亡情况怎么样?” “我这边许推背的老兄弟还剩下三个,边军剩下八九个人。一共死了有三十多个。”陈屠道:“我们这伙人里面,除了我和杜哈哈之外,其余人没挂彩,杜哈哈伤势不重,就是有点脱力,要歇息一会。” 厉溪治此时又是处于一种浑身冰冷和发麻状态。 他已经飞快的查看了一眼粮仓周围的状况。 这方圆数里之内,已经至少有不下七百具吐蕃人的尸体。 整个粮仓周围的唐军,除了阴山一窝蜂这些人,一共也不满五十人。 吐蕃人死了七百人以上,自己这边人只是死了三十几个。 如果这样的战绩出现在军情之中,他绝对不信。 粮仓里剩余的活人都已经按照陈屠的调度,在往南边的库房行进。 置身密密麻麻的尸身之中的裴云蕖对着一名经过的老军异常庄重的行了一礼,然后才轻声问道:“你们怎么干的?” “那个文士先让我们弄了点绊马索和挖了点绊马坑,把粮仓里的豆子都搬出来洒了。那些骑军下马冲进来摔倒,我们就在马车后面用绑了枪头的长竹竿子扎他们。”这名老军也有点脱力了,走路都在打摆子,但语气里却是说不出的自豪,“他们连我们的边都挨不到,一扎一个准。要不是这群吐蕃狗实在太多了,而且箭矢不管看不看得见人都乱射,我们那些兄弟死不了几个。” “哪里来的这么长的竹竿子?” “之前粮仓里用来赶麻雀的,还有好多,都绑了枪头。那文士厉害,拿刀砍人也厉害。还有那个姓杜的剑师,能不摔倒冲进来的大半都被他杀了。这些吐蕃狗东西,好多人里面还穿着内甲。”现在还不知道陈屠姓名的老军异常敬佩的看着陈屠的身影,哪怕手脚都无力了,他觉得跟着此人还能多杀些吐蕃狗。 裴云蕖脸上的兴奋神色已经彻底消散。 她自幼熟读兵书,但只是就地取材,仅凭这些人镇守粮仓,她却是根本无法想象。 顾留白此时正皱着眉头思索如何才能让那些吐蕃人更加疑神疑鬼,但陈屠转身离开的时候,他却想到了什么,下意识的喝问道:“比这还大的库房营区,之前清出来了,是准备做什么的?” 一名幸存下来的老军直接应声道:“之前说是有不少药材要运送过来,只是不知为何一直没有送到。” “这么多数量的药材?”顾留白一怔。 裴云蕖快步走了过来:“之前谢晚提前准备了大量防治黑眼疾的药材,应该是要送到黑沙瓦,我原先认为他是要防止疫疾扩散,离城的人都会赠饮药汤。” 顾留白皱起了眉头,一时没有说话。 裴云蕖寒声道:“有没有可能借运送药材之事混淆视听?” “即便这些战马碍事,吐蕃人也不想伤害这些战马,但这些战马吐蕃人带不走,因为这种极寒天气里,吐蕃人并没有沿途供给粮草的能力,如果强行驱赶这些战马长途跋涉,这些战马撑不了几天就会全部倒毙。”顾留白眯起眼睛,一边快步离开粮仓,一边对着裴云蕖说道:“所以假设这些战马是吐蕃人留给谢晚的军功,那谢晚就要提供足够多的交换之物。吐蕃人一定会乘机要自己最需要的东西,所以如果都只是药材,那些东西未必是治疗黑眼疾的药材,如果不只是药材,那夹带在里面的,一定是吐蕃人很难获得的东西。” 裴云蕖咬牙道:“吐蕃人最缺什么?” “吐蕃人缺的东西很多,现在去猜到底是什么没有意义。”顾留白道:“现在唯一有用的,是确定这批东西送到哪里去了。现在在哪里,才是最关键的。” “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在明天日出之后,你要让阳关那边的人知道,黑沙瓦还在我们手里,裴云蕖还活着。”接着,他转过身来,看着身后的厉溪治,认真的说道,“只要你能做到,我感觉我们就会多几分活着的机会。” 第四十一章 兵涌狂如潮 裴云蕖绞尽脑汁的想,谢晚的那批东西到底能够送到哪。 一时她想不明白,有些丧气。 但骤然听到顾留白对着厉溪治说的这些话,她就又不自觉的挺直了腰杆。 奇货可居啊! 黑沙瓦西有许推背,东有裴云蕖。 只是思路上面,她的确跟不上顾留白。 此时顾留白已经和阴十娘低声说了几句。 阴十娘随即快步消失在了烟气里。 “混账东西!” 看到阴十娘此刻的身材,她脸蛋就又火辣辣的,这人之前还一本正经的装作自己忽略了阴十娘身材的细节,结果是因为阴十娘本身就有这样改变身型的手段。 “你和阴山一窝蜂这些人以前就很熟么?”她狠狠瞪了顾留白一眼,道:“大剑师都随你调遣?” 顾留白有些不能理解裴云蕖为什么突然瞪自己,但他还是平静的解释道:“不是我让他们给我做事,是他们本身就要做这件事。” “??” 裴云蕖疑惑的盯着他,心想这个混账东西又在说什么?又在玩弄什么花招。 顾留白似乎已经打定了主意,快步朝着西边走去,“对于谢晚那样的贵人而言,这座城只不过是颗弃子,但他们不这么想,他们在这里,这里就是阴山,容不得那些人放肆。” 快步紧跟上的裴云蕖浑身一震,“混账东西我怎么感觉你有点指桑骂槐?” “你哪能和谢晚一样。”顾留白笑了笑,“天下人也都会看清你和谢晚他们这种人之间的差别。” 他这一句话顿时让裴云蕖很受用。 “如果我一开始就要逃走,我绝对能够跑掉,但阴山一窝蜂这些人就不会再和我是一路人。”顾留白认真道:“至于你,你选择留在这里和我们一起杀敌,那自然和我们一样,是一路人。” “混账东西,你以后说话能不能直接点。”裴云蕖鼻子有点发酸,她莫名的有点感动。 “我以后会注意。”顾留白认真道:“不过接下来你能不能故意将嗓音变得粗一些,浑厚一些,如果听上去是男子的声音,那便最佳。” 裴云蕖一愣,“你这什么怪癖?” 顾留白解释道:“谢晚肯定已经给出了足够的诚意,所以这些吐蕃人才会选择和他合作,但谢晚毕竟是唐人,吐蕃人在冬季长途突袭本身就非常冒险,他们的疑心病肯定会很重。”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有关吐蕃军队和我们唐军交战的案宗。”顿了顿之后,他仔细的听着城外的动静,接着说道,“他们的首领赞卓是极为谨慎的人,但他以往战斗之中的表现,是稍有不利,便宁愿撤退再来,他的疑心病是特别重的。” 裴云蕖沉默了一个呼吸的时间,老实说道,“我看过那几场战役的详细军情,但注意点没在这上面。” 顾留白平静道:“原本他们兵力优势太大,疑心病是很难犯的,但眼下我们歪打正着杀了芒布芝,只要能够再给他们下点猛药,形势就会对我们非常有利。撑着他们看不清,多做些事情,不然到了明天日出,有些招数就用不上了。” 裴云蕖眼睛顿时亮了,“对了,你会说吐蕃话,你可以到处散布点让他们疑心的话。” 顾留白轻声道:“幸运的是,我不只会吐蕃话,还会回鹘话,还会大食话。” “那和我声音变粗有什么关系?” “一个人瞎叫唤的作用,远不如让他们恰好听到两个人的对话。这种烟雾在黑夜有用处,但日出之后用处不大。乘着天黑,乘着你还有力气,我们要多跑些地方,多让他们听到一些对话。” “厉溪治,你给我滚过来,你声音粗。” 顾留白笑了笑:“他跟着你有些累了,让他歇一会,粮仓周围去杀些吐蕃人,如此一来能给陈屠他们多些时间” “这是歇一会?”裴云蕖一愣。 “他心估计挺累的,身子倒是还好。”顾留白同情的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厉溪治。 黑沙瓦城外,寒风吹乱了赞卓的头发。 他的眼神也有些凌乱。 芒布芝的死已经确认,尸身正在运送出来。 数个呼吸之前,他取下了自己的帽子,取下了帽子上挂着的紫色和绿色交织的翎毛。 在吐蕃人的传说之中,这是两种魔鬼的鲜血染成,但他自己却很清楚,这是两种宝石磨成粉末之后制成的染料染成。 赞卓赞普,这是数万大军对他的尊称。 赞卓赞普,战无不胜。 作为这些军队和供养这些军队的部落的首领,在这十来年里面,他从来没有打过败仗。 就连无比骁勇的唐军想要对他的领地染指时,都被他狠狠教训了三次! 足足三次! 这放到哪里都是足够震慑人心的。 他行事极为的小心谨慎,但过往的战绩和豪迈风趣的话语,却又能够轻易的让自己的部下面对敌人的时候兴奋得嗷嗷叫。 他极为谦逊的将自己过往的胜利归结为好运气,但这种好运气,却似乎在这座小小的黑沙瓦之前戛然而止了。 具体的伤亡情况还未统计出来,但粗略估计已经至少超过了两千! 三万大军破一座几千人镇守的城池,他原本考虑的便是尽可能的减少折损,眼下这种损失已经超过了他之前的预估。 这笔生意在他看来已经亏了。 更何况芒布芝战死。 他从未想过芒布芝会死在这种地方。 在他看来,就算是面对三万唐军,哪怕最终拼得两败俱伤,芒布芝这样的强者也不会战死。 自己反复交代,让他们一定要小心,然而之前的连番大胜,兵力上的绝对优势,势如破竹的入城,还是不可避免的让他们在战斗之中陷入了盲目的自信和骄狂。 从不断传回的军情来看,这些人完全没有运用什么灵活的战术,只是一味的依靠人数往前冲,连小队的迂回包抄都没有! 此时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自己入城,去挽救涣散的军心,然后让他们在战法上也变得灵活一些。 但芒布芝的先锋军本身就是破阵所用,现在其中将领折损大半,能不能调度起来? 最为关键的是,这座城是否本来就是一个针对他的陷阱? 在战场上无法战胜他和芒布芝,便用他们无法拒绝的诱饵,骗他和芒布芝进去杀了。 如果换了他是大唐帝国的皇帝,用几千人的姓名来换他和芒布芝,他觉得绝对值得。 …… 如昆和赤赞也停在了城门外。 他们看向赞卓所在的位置,不知道此时的赞卓在想什么,然而城中不断传递出来的军情却似乎越来越离谱,越来越让人心头发毛。 城中确定有一个眼睛闪绿光的妖人少年,被他看一眼就死了。 粮仓那边又出现了几个高手,都是用剑,冲过去的一批人又死光了。 城中又出现了一个驼背的老太婆鬼,在高处飞来飞去,经过的地方就死人。 西南边的深巷里似乎有大量猛兽的嘶吼声,可能有狼群和虎群存在。 有人听到两个回鹘人在交谈,说什么一座城换一个一劳永逸。 还有重伤未死的吐蕃勇士听到唐人说日出后就会有大量援军到来。 还有波斯人的说话声…… 这些军情怎么传递给赞卓? 他会不会觉得这些简直就是胡扯蛋,愤怒得直接将回报的人给剁了? 然而如昆和赤赞如此想着的时候,两个人的脸色同时一变。 城中清晰的传出了虎狼嘶吼的声音,与此同时,就连远处的荒野之中,都似乎有狼群开始嘶吼。 许推背第三次觉得自己终于要死得像个样子了。 他的身上已经中了十来箭。 吐蕃人并不算笨。 在发现冯束青帮他剑挑箭矢之后,一直有吐蕃人持续的冲向冯束青。 如此一来,冯束青也无法挑飞所有对许推背有威胁的箭矢。 吐蕃人有勇气和许推背正面对敌的人不多了,但远远射箭的人太多了。 其实无论是背上,还是腰腹上的箭创他都无所谓,毕竟他皮厚肉坚,真气的加持让这些箭矢入肉不深。 但有一支箭矢恰好射中了他左臂上的一根筋,这让他很难再灵活的使用陌刀。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原本准备迎接死亡的许推背发现吐蕃人迅速的变少了。 吐蕃人在撤退! 城门楼下那些体力早已不支的大唐边军也发现了这点。 处于修罗场里,随时都会死去的人在这种时刻的感知比寻常人要敏锐得多,许推背颓然的跌坐在地时,他确定不只是西边,整座城里的吐蕃人都如同潮水一般涌出城外。 他张了张嘴。 很想骂人。 但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一是他现在很乏力,二是他真的怕骂狠了,这些吐蕃人万一又杀回来一波,那他就真的完蛋了。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顾留白带着裴云蕖登上城墙,出现在他的面前时,他就知道这肯定是顾留白的手笔。 不等顾留白开口,他就看着顾留白说道,“老子欠你一条命。” 顾留白自嘲的笑了笑,“能不能活还不一定呢。” “老子说欠你一条命,就是欠你一条命。”许推背有些骄傲的摇了摇头,道:“哪怕我和我城里这些兄弟都死在这里,去了阳关,到了阳关后面,我还是有兄弟会卖你面子,会帮老子还这笔账。” “那关键我得能活下去,还有这座城最终能有人活下来,让你的兄弟知道你欠我这笔帐。”顾留白拍了拍他的肩膀,顺手帮他拔了一根入肉不深的箭。 第四十二章 视死忽如归 许推背哼了一声,眉头都没有眨一下。 顾留白没有再和他说话,只是对着身上一点伤痕都没有,却已经脱力的冯束青行了一礼,然后走到了城门楼的最外沿,将自己的身体暴露在吐蕃人的目光和箭矢都能落到的地方。 城外突然安静了些。 很多吐蕃人都在看着这边。 很多人都在暗中谈论着那个绿眸妖异少年是否真的存在。 然而就在此时,他们看到一名少年在安静的看着他们。 少年的眼中,燃着幽幽的绿意。 呜咽的风中似乎响起了某个细微的声音,“好东西还没用呢,怎么这些人就走了。” 也就在此时,很多吐蕃人的寒毛终于炸了。 有一个驼背的鬼影,在少年身后的城门楼的阴影里一闪而过,飞入了城里。 裴云蕖看着身前少年静静伫立的身影,再看着城外密密麻麻的吐蕃人,那种不真实的感觉和疲惫一起袭来,让她有些止不住的眩晕。 …… 太阳开始升起的时候,陈屠看着刚刚醒来的顾留白,满脸的佩服。 这厮真的比猪还能睡。 吐蕃人退出城外之后,顾留白在城墙上露了个脸,之后就近找了个草垛子就睡了,然后一直睡到现在。 “你就真的不怕吐蕃人半夜又突然发动突袭?” “他们要发动突袭那我也没什么办法啊,最多死给他们看了。”顾留白似乎还有些起床气,嘟囔了一句之后,才说道:“不过我觉得他们不会,如果他们的疑心病不是犯到一定程度,那他们也不会将所有先锋军全部撤出去。既然这么做了,那他们的首领应该就是要等到天亮后再说了。我觉得哪怕昨天半夜开始,城里一点烟都没有了,他们反而更加不敢进攻,会怀疑我们是不是又有什么新的花招。” 裴云蕖也在草垛子里窝了半夜,她现在披了件皮袍子还有点冷,不停的打着哆嗦,她头上沾满了干草,浑身干涸的血迹,看上去倒像是被人毒打了一顿插了草签要去卖的那种姑娘。 她没怎么睡着,只是一种兴奋劲让她的脑子是分外的清晰。 顾留白说的好像是在赌命,但在她看来明显不是,这算计明显是一环套着一环的,他猜测对方将领的心思,也是一环套着一环,算得死死的。 夜里他故意到城墙上露一露头,就是要让人看看他那两绿眼珠子,好让他下半夜可以安生睡觉。 “我们还有多少人,对方死了大概多少人?” 顾留白踢了一脚许推背。 这个昨天把吐蕃吓得心胆欲裂的杀神,拔光了身上所有的箭矢之后,萎靡不振的好像一滩真正的烂肉。 被顾留白踢了一脚之后,他才有气无力的说道:“城里还能拼命的还有两千多,这些吐蕃狗至少死了四千多。” 裴云蕖心里一沉。 之前在东边和粮仓那边她只觉得满眼都是吐蕃人的尸体,还以为城中守军没有死掉多少人,但按这么算,西边这边战斗很惨烈,这边他们至少也死了一千几百个人。 “还行。” 顾留白有些满意。 这算是他第一次和阴山一窝蜂联手对抗强敌,战绩已经比他想象的略好一些。 死了这么多吐蕃人,再加上芒布芝在内的那些将领,就应该能够吓住吐蕃的那位首领了。 …… 黑沙瓦城中三座烽火台同时冒出了浓烟。 三道笔直的烟柱直冲上天。 城外战无不胜的赞卓赞普一夜未眠。 晨曦里,看着城墙上稀稀落落的唐军,他用力握了握手中的皮鞭,已经忍不住要发动再次进攻的命令。 这次,他会将士气低落的先锋军全部剔除在外,会用被自己灌输了一夜灵活作战思想的如昆统御的军队。 众所周知,无论是大唐还是吐蕃的鬼魂,都是不能在白昼出现的! 然而就在此时,阳关方向传出了示警的号角声。 阳关方面,有骑军出关了! “这些人总算不笨。”看到阳关方向的动静,顾留白长出了一口气,“还得是你们裴家。” 裴云蕖虎着脸,“你一直在等着阳关的骑军出来送死?” 顾留白同情的看了一眼不远处哼哼唧唧的许推背,轻声道:“这些人又不是许推背,他们不会追求光芒万丈的死法,他们判断清楚吐蕃人的兵员数量就不会硬上,这点骑兵给吐蕃人磨刀都不够。” 啪! 皮鞭带着怒火挥击在冰冷的空气里。 赞卓额头上的青筋像蚯蚓一样扭曲着。 他想清楚了,如果就此选择退走,那黑沙瓦便会是他永远的耻辱! 也就在此时,如雷的马蹄声响起。 黑沙瓦东门外的吐蕃人看到大量的战马从东门涌了出来。 “这接下来作甚?” 裴云蕖看着远处的那些战马奔涌,又看着顾留白让几个老军帮忙给许推背挂甲,她硬是想不到顾留白接下来是什么安排。 反正之前自己在长安洛阳认识的那些年轻才俊和这个混账东西一比,那简直是狗屎都不如。 别说一环套着一环的算计吐蕃人,恐怕昨晚上一见大军围城的模样,就已经吓得裤裆都湿了。 至于平时所学的那些兵法,更是没有个卵用。 这么强弱分明,没有天险可守的对局,那些兵法书给出的答案都是一致的,那就是分散突围逃跑,能活几个就活几个。 “引他们再打一场。” 顾留白指挥那几个老军用皮条将甲衣扎得更紧一些,尤其脊背那一块多绑几块甲,按照他的说法,这样就算伤势很重,脊背有个支撑,也没那么容易倒下。 许推背被勒得雪雪呼疼,破口大骂,却一点都不抗拒。 “他们如果主动打,有可能多次试探,越打我们可能越露怯。但引他们打,他们刚有的信心就有可能被我们一次打散。是不是这样?”裴云蕖边想边问。 她现在已经有点摸清楚顾留白的思路。 这支吐蕃大军除了多疑之外没有弱点。 现在顾留白的每一步,都是要针对这个弱点。 “是,这次要在东门打,城里所有人都要去东门。如果他们这次连东门之内几里的大道都推不进来,那再加上外面再有些风吹草动,他们可能会绝望。” 听着这样的话语,两名太史局的官员差点就哭了。 他们现在只知道和裴云蕖在一起的这人叫做顾十五,具体什么来历还不清楚,但这人恐怕是天上的将星转世,他们竟然真的有可能活得下来。 然而也就在此时,顾留白接下来说的话,却是又给他们兜头浇了一盆冷水,“这批吐蕃人的首领叫做赞卓,他打仗起来谨小慎微,昨夜的表现已经印证了这点,但这样的性情,我认为为了尽可能减少折损,他要么不打,要打的话,他会将最精锐的力量砸进来。” “我估计这次砸进来的会是他亲自训练的屠魔卫,这支精锐骑军他一向对外吹嘘是和他一起在吐蕃的祖山里面杀妖魔的。这纯粹瞎扯淡,但这些人的战力的确不是吹出来的。” “唐军和赞卓的屠魔卫交手过两次,得出的结论是,要杀两个屠魔卫就至少要付出六条人命。” 裴云蕖听得心中一寒,“那不就是三换一的折损,不就是杀一个屠魔卫至少要死三个大唐战士?” 顾留白平静道,“按照军方的记载,一个落单的屠魔卫杀了五名边军,而最具参考价值的是,一个二十人的屠魔卫小队被一百多名大唐边军围住了,但打下来我们这边死了六十个。” 裴云蕖差点骂出脏话,“那他这屠魔卫一共有多少人?” 顾留白道:“说是至少有三千人,按我打听到的消息是两千多,按照赞卓谨慎性子,他可能会砸出一半,我估计可能会有一千屠魔卫砸进来。” “这感觉我们也活不下来啊。”裴云蕖气得笑了,“要不要现在就料理一下后事?既然你说他们可能对这些战马并无兴趣,那我们要不要尽可能的将城中的铜铁、盐、皮毛等等能丢井里的丢井里,能毁掉的尽力先毁掉?” “这些东西要是毁了,那我们就真的一点活着的机会就没了。”顾留白看着裴云蕖也笑了,“赞卓这人和我料想的反应差不多,这会疑心病已经很重了。到时候我估计他肯定要先组织不少人从这城里抢东西出去。” 裴云蕖眉梢微挑:“一边打一边抢东西?” “以他的统御能力,保证有条不紊。”顾留白笑道,“只要让他觉得这座城里大有玄虚,他自己就不敢进来。他不敢进来,在外面就越发胡思乱想,到时候战况略微不利,他就很容易滋生止损的想法。” 两个太史局的官员听得目瞪口呆。 他们不是将领,但却是人精。 见风使舵,猜测人心方面,他们很强! 结合昨天的战局,顾留白此时的推测,在他们看来,真的高!两三座城池那么高! “我们接下来要把所有力量砸在东门,和他们的屠魔卫决一生死!” 他们眼中的天降将星一般的少年,此时已经收敛笑容,起床气已经全数转换成森寒的杀意,“陈屠会在城里面多弄些手脚,让那个赞卓赞普觉得城里面还埋伏着更厉害的军队。” “他们想要的那些物资,我会让他们摆得更显眼点,让他们把注意力更多的放在抢这些肥肉上,而不是放在尽快收割人头上。这一战过后,哪怕我们全部战死,他们大量减员,抢的东西越多,这些东西就越会变成他们撤退路上的负担。” “他们返回吐蕃腹地的速度绝对会变慢,如果运气足够好的话,甚至可以让他们很多年都恢复不了元气。” 第四十三章 血飞地流紫 杀人泄愤并不是他们的目的,谢氏给的好处,黑沙瓦的这些物资才是。”裴云蕖理清了思路。 她觉得自己进步了。 至少渐渐能跟得上顾留白的节奏。 “我们现在兵力实在太少,只能专心做好几件事情。” 顾留白听到了东边传来的墙壁倒塌的声音,他略微舒展了一下身体,认真道:“我已经让周驴儿去喊人将东边大道两侧的那些房屋都凿出些人可以勉强通过的洞出来,至于原本的门和一些巷道就用重物堵住。” 裴云蕖一下子就想明白了,这样适合他们游走刺杀,让这些吐蕃人没法轻易的将他们堵在某个地方。 尤其是那些披甲的骑军,哪怕下了马,恐怕也钻不过那些小洞。 要将房屋全部推倒,这似乎不太可能。 “那我们可以留几扇门不堵。”她很机灵的说道,“到时候虚虚实实,他们更搞不清楚状况了。” “好办法。” 顾留白一个赞许的眼神,就让裴云蕖顿时美滋滋的有点飘。 …… 一群吐蕃人愣愣的看着战马一群群从城门洞里冲了出来。 与此同时,黑沙瓦城里不断响起砖石倒塌的声响。 狡诈的唐人,又在搞什么! 天光已经大亮。 城墙上空空荡荡的。 大量的战马跑出来之后,城门洞后方是空空荡荡的大道。 东门那个城门洞,就像是变成了一张巨大的,嘲笑着的嘴巴。 “啊哈哈哈哈!” 更让他们上头的是,西边又传来了那座肉山疯狂的笑声。 “宰你们比杀鸡屠狗还轻松!” “狗子们,来战啊!一群废物!” 黑沙瓦摆出的一切架势,都像是营帐里的一名长安女子脱光了衣衫,对着掀开的门帘岔开了双腿,鄙视的叫喊着,有种来干我呀,你是不是不行啊? 面对这种姿态,一直战无不胜的赞卓赞普终于被愤怒烧红了眼睛,将手中的皮鞭都扔在了地上。 “他娘的,终于来了啊。” 一名老军拍了拍脸上的灰尘,听着东门外铠甲震荡和摩擦的声音,在阳光下,他慢慢眯起了眼睛,露出了坦然的笑容。 昨夜,他们一队十五人,只活了两个。 那些平时一起吃饭吹牛喝酒的人都死了,他觉得活着也没有多少意思。 不过在下去见那些人之前,好歹也要再砍几个吐蕃人。 烟尘四起。 一队接着一队的吐蕃骑兵冲了进来。 不只是东门。 除了被尸身拥堵住的西门之外,南门和北门也被吐蕃人再次冲开,骑兵轰然涌入。 这名老军和身边的人用了几个呼吸的时间就射空了收集起来的箭矢,但这个时候他们发现最先冲进来的骑兵没有停留,甚至连那些中箭倒地的人都没有管,只是继续往前,朝着城中一些街巷涌去。 “这群狗东西!” 这名老军只是看了一眼,就知道那些人奔着一些库房和营区去了,肯定是去抢东西。 此时西边的城墙上,响起了战鼓声。 没有任何犹豫,这名老军和所有躲藏在房屋之中的军士,开始了无畏的冲锋。 两股潮水从道路两边出现,截断了东门涌入的吐蕃骑军! 这名老军顷刻间中了三箭,然而他似乎丝毫没有感觉到痛楚,他冲上去两刀就砍翻了两名吐蕃骑兵,下一刹那,他觉得出现在面前的吐蕃骑军身上的甲衣颜色似乎变了。 他的身体突然变轻,下一刹那,他才发现自己被一柄长枪挑了起来。 屠魔卫开始在冲进来的骑军之中占少数,现在开始占绝对多数。 他们和身下的战马都披着黑色的皮甲,但是烈日的照耀下,皮甲上隐隐显现出血色的花纹,就像是有一条条血液在甲衣的表面流动。 无数的血花同时溅射,落到地上却是哗啦一声,鲜血在地面瞬间铺开。 昨夜死了到底多少人,裴云蕖没有看清楚,但这个时候她看清楚了。 只是数个呼吸之间,她的视线里就至少有两百名唐军倒了下去。 他们身体里涌出的鲜血,覆盖了整条道路。 然而前面侥幸未死的人还在往前挤,后面的人,也在往前冲。 他们总共才多少人? 许推背的声音仿佛还在她耳畔响起,“城里还能拼命的还有两千多。” 裴云蕖并不觉得自己是很容易动感情的人,然而此时,她的眼睛瞬间模糊。 她的双脚已经不听指挥的朝着流血的大道走去。 但是一只有力的手拉住了她。 顾留白寒声道:“还不到时候。” 她紧紧咬住了嘴唇,牙齿咬进了肉里。 她这个时候没法去思索顾留白在等什么,但她知道顾留白一定是对的,她也坚信,哪怕这座城里最终所有人都战死了,他也会让这些吐蕃人付出足够的代价。 顾留白在计算着屠魔卫的数量。 通过加入战场的屠魔卫的数量,他可以知晓自己对那位战无不胜的赞卓赞普的判断到底是对还是错。 每一个提前的猜测,都要通过事实来验证。 如果冲进东门的屠魔卫数量超过两千,那便证明这名吐蕃首领和自己所预想的不一样,那么不管如何不甘,接下来就只能让阴山一窝蜂和自己一起逃命。 整座城,能逃几个是几个。 幸运的是,一个人的性格和喜好似乎是很难改变的。 等到三四里的道路上躺下了足有上千名大唐军士的时候,东门外再也没有屠魔卫涌入,这名吐蕃首领,只舍得砸出一半不到的亲兵随从。 最多只有一千屠魔卫。 他的目光落在一名屠魔卫身上。 那名屠魔卫的战马被一名唐军刺中了腹部,他气急败坏的跳下了马,一枪就将那名唐军挑飞了出去。 这名屠魔卫无论是衣着还是所用的兵刃都和其余屠魔卫没有区别,但顾留白早就盯上了他。 没有任何一个唐军可以挡得住他的一枪。 从进入东门到现在,他已经杀了十一个人。 “可以动手了。” 他对着身后的裴云蕖说了这一句,然后动步。 裴云蕖自身的修为还不错,不至于成为他的累赘,但最为关键的是,始终跟着她的厉溪治等人,只有在她遇险的时候,才会毫无保留的去战斗。 他需要所有人都真正的拼命,而且他不觉得裴家除了厉溪治这批人之外,没有别的安排。 昆.杰布刚刚扔掉手中的长枪,用战刀劈掉一个唐军的脑袋,他就看到一个少年提着一柄短剑朝着自己冲了过来。 吐蕃人姓名的命名方式和唐人不一样,他们的名字一般从母亲的名字里面取一个字,比如母亲的名字叫“索.噶木”,那儿子的名字就叫索乌、索赤之类,母亲的名字叫做“达拉汤”,儿子的名字就叫达乌。 像昆.杰布这种就不一样。 吐蕃人之中,唯有拥有封地的高位者世族,才会将自己的领地名挂在名字前面。 即便是屠魔卫里面,也只有少数的将领和昆.杰布一样拥有封地。 一看到这名少年,昆.杰布就想到了昨天夜里有关那绿眸的传说,他就盯着这少年的眼睛看。 即便少年微垂着头,但他还是很快看到了,这名少年的眼眸之中闪耀着淡淡的绿色幽光。 他顿时兴奋起来,却又不敢丝毫大意,口中立刻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呼啸,然后很干脆的往后一个大跳。 顾留白和这人目光一对,就知道这是个狡诈的对手。 他的眉头才刚刚皱起,尖锐的呼啸声中,一名屠魔卫已经从左侧扑了上来,一刀砍向他的脖子。 顾留白看都没有看他一眼,整个身体往下一缩,躲开了这一刀的同时,整个人继续往前,反手一剑就从这人的后颈刺了进去。 喀嚓一声轻响。 这名屠魔卫一愣,都没有感觉到什么痛楚,但他整个后背到双腿瞬间失去了知觉。 他想要转身,但一转身自己就摔了下去。 昆.杰布倒吸了一口冷气。 屠魔卫是赞卓赞普的近侍,最初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防止有人近身刺杀赞卓赞普。 对于这种单人冲阵,他们的反应绝对很快。 他呼啸声起的时候,附近有五名屠魔卫已经围了上去。 但顾留白一剑刺倒那名屠魔卫的时候,他就发现另外那四名屠魔卫的速度跟不上他,根本没办法把他堵住。 “来人啊!”昆.杰布大叫。 五个人围不住,那就十个人,十个人围不住,那就五十个人。 昆.杰布想到芒布芝的尸身就有些发怵,若论武技,他比起芒布芝还有很大的差距。 他掉头就跑。 但就在此时,一支箭矢落了下来。 他一转身,这支箭矢就奔着他的面门来了,就像是他主动要拿自己的脸去撞这支箭。 千钧一发之际,他强行扭转身体,箭矢贴着他的脸颊飞了过去,在他的脸上擦出一条血口。 就这么慢了一下,顾留白竟然已经冲过来了! 没有任何的迟疑,昆.杰布身体一缩,就势朝着身侧马腹下方的地面一滚。 他根本不想和这绿眸少年交手,哪怕过一招都不愿意。 这和勇气无关,完全是生死绞杀之中磨砺出来的经验。 “有种你和我一起在地上滚!” 在地上翻滚,借着战马的阻隔,再厉害的武技也很难发挥作用。 大唐那些厉害的剑师,是不会滚在地上戳人的。 第四十四章 剑气专贯脑 只是他低估了顾留白的速度和杀他的决心。 他的身体刚刚扑在马腹下方,顾留白身影突然加快,他的整个人好像一个浪头涌起,直接拍到了他的身上。 他直接就撞在了昆.杰布的怀里,狠狠将昆.杰布撞在地上。 砰! 昆.杰布的背部重重砸地,他被撞得眼前发黑,透不过气来。 他握刀的手还未抬起,顾留白手中的剑已经一剑接着一剑捅进了他的肚子。 他腰腹间的甲衣就像是纸糊的一样噗噗作响,鲜血和破碎的脏器不断涌出。 喀嚓! 清晰的骨折声伴随着他凄厉的惨嚎声响起。 他握刀的右手刚刚抬起,就被顾留白的膝盖顶在地上,手腕腕骨尽碎! 几名屠魔卫惊骇欲绝的大叫,手中的长枪拼命的朝着顾留白刺去。 枪尖交错落下之前,顾留白整个人已经像一个浪头顺势涌起一样,弹了起来。 刹那间,他连捅昆.杰布五剑,一膝盖顶碎了他的手腕,然后弹起,所有的动作真正的行云流水,毫无阻碍。 厉溪治的瞳孔剧烈的收缩起来。 这样的画面带给他的震撼太过强烈,长安和洛阳有不少沧浪剑宗的剑师,他见过其中一些人的用剑,没有一个人给他如此真正行云流水的感觉,以至于现在出现在他脑海里的念头是,那些人见了顾留白的用剑,会不会羞愧得找个地方撞死自己算了? 裴云蕖倒是没有这种特别的感受。 因为她虽然很阴险的虚晃一招,一脚踢碎了一名跳过来的屠魔卫的卵蛋,让那名屠魔卫当场就痛晕了过去,但随即骑马冲过来的一名屠魔卫一枪就将她手里的刀砸飞了出去。 她的虎口都撕裂了,不断流血,一条手臂也疼得抬不起来。 不过她倒也不害怕。 身边有厉溪治,而且昨天入夜到现在,危险刺激的场面太多了,她潜意识里面觉得,只要听顾留白这混账东西的话,好好跟着他,就不会有事。 她看也不看掉下去的刀,赤手空拳赶紧跟着顾留白跑。 战马上那名屠魔卫一声厉吼,整个人横空飞起,长枪狠狠刺向裴云蕖的后背,他的脸上全是狞笑。 宇妥.宗哲! 屠魔卫中出名的好战强者! 从不知恐惧为何物。 他嗜杀,只想杀人。 他现在想将裴云蕖一枪洞穿,挑在空中听她临死前的哀嚎。 然而就在此时,那绿眼少年身体一折,反朝着他的枪尖冲了过来。 这名嗜杀的屠魔卫再次发力! 他浑身真气就像是要将肌肤炸裂,他浑身都在发亮。 但就在这个时候,他的双手断了。 少年的身体诡异的压住他的枪身,锋利的剑锋如流水冲过他的双手手腕,在他不敢相信的看着自己的断掌和长枪一起掉落的刹那,剑尖狠狠从他的眼眶刺入。 鲜血和脑浆子喷涌的声音就彷佛在两个太史局官员的耳边响起。 他们陷入两难境地 他们就躲在道边的一间屋子里。 距离这被戳死的屠魔卫也不过十来步。 但这种情况,他们又没有和裴云蕖一样赤手空拳跟着顾十五的勇气。 无巧不巧,数名从战团中被挤压出来的屠魔卫出现在了这间屋子旁边,喘息之间,这几人一眼就看到了正陷入纠结的两名太史局官员。 “啊!” 这几名屠魔卫面色剧变,骇得一声大叫,转身就跑。 只恨爹娘没给自己多生两条腿。 按照昨夜城中的战况,这两个赤手空拳的长安官员,可是和绿眸少年一个等级的怪物! 他们原来埋伏在这里! “他们怕我们?” “屠魔卫都怕我们?” 两个太史局官员互相看看,有点回过味来。 也就这一会,顾留白已经带着裴云蕖又杀了出来,朝着道边这些到处都是窟窿的房屋冲了过来。 离他比较近的那些屠魔卫显得都很犹豫。 这少年是用剑的,不像昨夜传说的那样看谁一眼,谁就死了。 但他用剑杀人同样很快。 他主动靠近谁,谁就死。 连带昆.杰布在内,他剑下已经倒下了六个屠魔卫。 他的剑势和身法都特别诡异,一扑一扑一涌一涌的,晃荡飘忽,就算判断准了他下一个身位,也会因为这种身法带来的时间差而砍不中他。 死在他剑下的好几个屠魔卫都是觉得能砍中,但偏偏就砍不着! 而且这个人脚底一点都不打滑! 现在地上到处都是血水,尤其那些破碎的内脏黏滑的很,他们踩踏上去,随时都有可能摔倒。 但这少年丝毫不受影响,就像是在水面上飘! 用长枪远远的捅他也不成。 这人一下子就能近身,而且砍手特别厉害。 宇妥.宗哲的枪法那么厉害,一个照面两个手掌就连着长枪一起落了地,然后被这人一剑戳了眼窝子。 等到顾留白都带着裴云蕖跑到一栋屋子跟前了,这些屠魔卫才又反应过来,昆.杰布和宇妥.宗哲都死了? 这少年过来直接就把昆.杰布和宇妥.宗哲一块杀了,然后退了出去? 屠魔卫里也有强有弱。 宇妥.宗哲死了,他们不觉得稀奇,这人最好战,冲锋陷阵最起劲,所以很快就有了自己的封地。 但昆.杰布死了,却让他们浑身发毛。 昆.杰布最苟。 明明战力属于屠魔卫最上等的那一拨,但战斗起来,却最为小心,最擅长喊人帮忙,围杀补刀。 他竟然死了? 反应过来的这些屠魔卫不敢追进屋子去。 鬼知道那些敲了好多窟窿的屋子里又藏了多少高手。 尤其是几名亲眼看到了昆.杰布如何被这少年杀死的屠魔卫,更是一阵阵后怕。 昆.杰布出名的苟,他带的部下也很机智。 悲愤之余,昆.杰布的一名部下厉吼出声,“宇妥.宗哲被那人杀了!” 跟着宇妥.宗哲的那群人也是和宇妥.宗哲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果然,都不需要喊快追,一群屠魔卫就已经发狂般冲了进去。 悍不畏死是把双刃剑。 绝大多数时候,悍不畏死是决胜的关键,但有些时候,悍不畏死就意味着没脑子。 院墙上、房屋上那些临时敲出的窟窿都不大,好多都要弯着腰才能钻过去,骑马追击是不可能了,而且现在这种和唐军绞杀在一块的局势,骑马也不如两条腿灵活。 这群屠魔卫都是连手中的长枪都扔了,跳下马嘶吼着冲过来的。 第一个弯腰冲进墙洞的屠魔卫一下子就不动了。 后面紧跟着的屠魔卫咒骂他误事,把他往外一拖,才发现这人脑袋已经被人捅了一剑,红白之物咕噜噜的往外直冒。 拖他出来的屠魔卫眼睛都红了,看着里面好像没人,他想都没想就一躬身往里面冲。 结果顾留白正静静的站在旁边等着。 他的脑袋上也被捅了一剑,伤口都一模一样,两侧太阳穴被剑贯穿,脑浆子和鲜血从两边直冒。 第三个屠魔卫把他拖出去,狂吼着还想往里面扎,结果后面几个总算反应过来了,把他硬生生的扯住,用吐蕃话稀里哗啦的一顿骂。 大概意思就是,你是不是傻,都这样死了一双了,你还探着脑袋进去给人戳? 结果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他们不进去,顾留白一猫腰出来了。 就像是一股浪头从洞窟里面往外涌了一下。 乘着那几个人扯着那屠魔卫骂的时候,他飞快的刺穿了那屠魔卫的脑袋,然后退了回去。 后面几个人被鲜血和脑浆淋了一身,都傻掉了。 没见过这种打法。 同伴被他们扯住了,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被戳脑袋的时候,眼神太绝望了。 「字数不算多,但三更给彦祖亦菲们助兴,尽力了!」 第四十五章 真神鬼之城 三个屠魔卫就这么死了。 连屋子里的裴云蕖都觉得有点懵。 这是一枪就震飞了自己兵刃的屠魔卫吗? 顾十五明明就给她扫盲过大唐边军和屠魔卫的战损比。 那放眼漠北、河西、天山,算上大食、回鹘、突厥。 吐蕃的屠魔卫战力仅次于突厥黑骑! 可是这三个屠魔卫傻子一样就被顾留白扎死了。 就方才那种情形,哪怕不是用她的影青,哪怕是随便捡个枪头都是一样,这三个屠魔卫都会被戳死。 屋子里的厉溪治很清醒。 他看得明白是怎么回事。 这冥柏坡长大的少年太冷静,思路太清晰,而且进退太有章法,剑法也实在太过精妙。 之前裴云蕖见了阴十娘之后就鄙视他,而他现在见了顾留白这沧浪剑宗的剑法,他就在心里不断的鄙视那些他认识的沧浪剑宗的剑师。 这几千人疯狂绞杀,血肉乱飞的修罗场里,这些屠魔卫哪怕给那些人扎,那些人说不定出剑也抖抖索索,扎个脑门子都扎不准,刺个眼睛都说不定会扎在鼻孔上。 和这少年,根本是云泥之别! …… 东门内里的这条大道上,其实吐蕃人已经占据了绝对优势。 两千多唐军现在最多只剩下八百人,哪怕和吐蕃人绞杀在一起,再过一会吐蕃人也会彻底回过神来。 “那个杀胚来了!” 但就在这个时候,许多吐蕃人开始拼命后退,甚至出现了自己人互相挤压践踏的情形。 许推背杀过来了。 为了节省他的气力,两个军士找来了一辆牛车。 昨夜他激战许久,又中了太多的箭,不仅是那些创口就像是蛊虫一样在吞噬他的气力,就连每根骨头都在往外泛着酸意。 但他昨夜没有披甲。 今天一身甲胄遮掩了他的肥肉,给人的感觉便只有森冷威严。 这牛车本来是用来拖粮草的,但他本身长得高大,从牛车上一站起来,丝毫没有违和的感觉,只有一种睥睨天下的压迫感。 树的影,人的名。 上一个给这些吐蕃人同样的压迫感的是裘布。 裘布徒手能够轻易掀翻两头牛。 但昨夜裘布的人头就被这个人砍了。 那些个和许推背目光一对的吐蕃战士,腿肚子都瞬间发软。 许推背都没理他们。 作为现在这城中最清楚顾留白战略意图的边军将领,他当然很清楚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 “哈哈哈哈哈!” 疯狂的大笑再起! “狗东西们,来先给爷磨磨刀!” 他从牛车上直接跳了起来,因为披甲而显得如同小山一样的沉重身躯高高跃起,陌刀如电光乍泄,一刀就将一名吐蕃骑军连人带着身下的战马劈成了两段! 咚! 他的双脚落地,地面都似乎在震颤。 其实他的双腿也在打飘,这全力的一刀下去,他身体都一阵发虚,膝盖都有点支撑不住,但他气势却是往足了摆,手中的陌刀顺势敲在地上,借以支撑,与此同时,他如雷爆喝,“赞卓龟孙,你到现在还不知道,你是送死来的?” 这一声暴喝连城外都听见了,许多屠魔卫都是心中寒意升腾,一时间剩余的唐军纷纷嘶吼,城外的吐蕃人听起来,倒像是有千军万马在冲杀一样。 …… 宇妥.宗哲的几个部下气得团团转。 他们还在想法子找个可以冲进去的地方,准备和顾留白拼命。 数十步开外,顾留白却是已经从另外一间屋子的窟窿里钻了出来。 乘着这些屠魔卫没反应过来,他从背后偷袭,一剑就刺倒了一个。 其实也不算偷袭,这少年的身法太快了,那名屠魔卫明显已经感觉到有人从背后杀来,但依旧没来得及转身,就被一剑刺入了后颈。 他们身上的甲衣很结实,但步战起来也相对笨重。 宇妥.宗哲这几个部下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他们突然之间就朝着一个方向惊骇欲绝的叫了起来,“措结.多吉将军,小心!” 那个地方正好是撤退的顾留白面对的地方。 他们提醒的那名屠魔卫将领其实一点都不显眼。 他骑着的战马虽说比其余屠魔卫高大一些,但一眼瞥见顾留白从屋子里悄然杀出的时候,这人十分镇定,身体往下缩了缩。 结果这几个人居然冲着他叫! 我他妈的谢谢你们啊! 这名屠魔卫将领气得直哆嗦。 你们是想拉我去给宇妥.宗哲陪葬吗? 他瞬间就没了战意,只想朝着不远处一名吐蕃将领的身边靠。 那人叫做格桑,是整个屠魔卫之中战力最高者。 但凡在野外行军,赞普联睡觉都让格桑和他睡一个营帐。 但他一回头,一支箭矢就无比精准的落在他的后脑。 啪的一声爆响,他的整个后脑都被这一支箭矢击碎。 不远处的箭楼顶上,龙婆悄悄的缩回身体,将自己躲好,露出异常满意的笑容。 这么多人在场,也没有人发现这一箭来自何处。 …… 许推背突然杀入的搅局,使得所有吐蕃人阵脚大乱的同时,并未发现这座城里的唐军快被杀光了。 吐蕃也不缺箭师。 一定数量的箭手之中,总能冒出一两个天赋绝伦,百步穿杨的存在。 城楼上的某处阴影中,一名吐蕃的箭师已经完成了十余次深呼吸。 他已经精准的计算好了此时的风力。 他看着许推背,甚至连自己的呼吸都已经停止。 他有很大的把握,一箭射杀这名嘲笑了他们一夜的大唐狂徒。 他的左手缓缓抬起长弓,避免吸引任何人的注意,与此同时,他的右手很自然的摸向身后的箭囊。 然而他摸了个空。 这一套手法他习惯已成自然,所以等到他右手空空如也的搁到弓弦上时,他才反应了过来。 我的箭去哪了? 我的箭呢? 他不可置信的转头看着自己的箭囊。 他的呼吸艰难得就像是一个得了肺痨的人。 他的箭囊里没有了任何的箭矢,却只有一根翎毛。 一根原本插在芒布芝帽子上的翎毛。 有人偷偷的取走了他箭囊里所有的箭,然后换了一根芒布芝帽子上的翎毛。 能做到这样的事情,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 这名吐蕃的箭师觉得自己快疯了。 就在此时,他看到远处城墙的阴影里,似乎有一个穿着蓝布衣衫的妇人冲着他腼腆的笑了笑。 他的寒毛炸了! …… 蓝玉凤把一堆羽箭递给陈屠。 “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嘎?” 她也很不理解为什么陈屠只让她偷箭却不让她直接杀人。 在这种情况下,偷这些人的东西实在太困难了。 杀人相对简单。 阴影里的陈屠寒声说道,“因为顾十五的布置意图就是要让吐蕃人疑神疑鬼。我虽然到现在为止不能确定他这样做一定能赢,但能坚持到这样的场面,我们已经不亏,所以我要做的安排,也只是配合他的战法,让这些吐蕃人更加疑神疑鬼。” 蓝玉凤听到他对顾十五的评价,有些高兴的笑了起来,然后她接着轻轻的说道,“其实我刚刚在城墙上发现还有一个顾十五的人躲着嘎。” 陈屠一怔,“谁?” 蓝玉凤道:“那个叫贺火罗的独臂的嘎,他在城墙上躲着,好像一直盯着吐蕃大军里几个人看。我过去的时候,他也发现我了嘎。” 陈屠突然下意识的笑了起来,“顾十五这个狗日的。” …… 整座黑沙瓦已经沸腾。 除开东门和西门之外,南门和北门都有吐蕃的骑军进进出出,不断的带出从城中收刮到的物资。 南门附近,一条街巷尽头的城墙边上,一名身穿银色锁甲的吐蕃将领有些疑惑的朝着东边望去。 他打了几十次仗,没一次这么古怪。 东边杀声震天,血腥气都扩散过来,但他所在这东面连个唐军的影子都没看到,连军械库这边都没有人把守,本来他手底下这一百来个人是去搬运绢帛和茶叶的,但看到这边军械库里竟然还有不少现成的刀枪铁棍等军械,他便顿时兴奋了起来。 铁、铜、绢帛、药材、茶叶,这些都是他们需要的,但那也比不上现成的军械啊! 他手下这一百多人,顿时先行将军械运送出去。 骑兵来来去去,没有任何的阻碍。 东西任搬,那打什么仗? 那他们为什么要破城屠城? 屠城不就是因为这些大唐边军肯定要守着城不让他们抢东西,死命和他们干么? 但之前他们连大唐皇帝最为重视的战马都赶出城了。 这怎么回事? 这名吐蕃将领一时都有点迷糊了。 然后他突然看到有一名女子出现在了他的身侧。 他吓了一跳,下意识想要呼喊,但刚刚张嘴,一根短矛就扎进了他的嘴里。 第四十六章 谁当斩头颅 顾留白早就和阴十娘说好了,让她不要动用自己的霜剑。 这根短矛是她随手在军械库里捡的。 杀了这名吐蕃将领之后,阴十娘跃到了旁边的屋顶上面,然后开始搜寻下一个目标。 黑沙瓦城外,有近半的吐蕃人在不断的整理运送出来的东西,按照战马的负重来分配。 收获颇丰。 黑沙瓦的确是很大的一块肥肉。 再加上谢氏许诺的书籍和工匠,一些他们短缺的药材,吐蕃在这一役之后应该会以惊人的速度崛起! 但赞卓现在飘不起来。 从昨夜开始,原本很顺利的事情,都会渐渐变得诡异。 虽然除了东门以及他们刻意避开的西门之外,他派出的四千骑军通行无阻,按照回报来看,几乎没有发生什么战斗,然而他熟悉的那些将领,出现在他视线里的却越来越少了。 再过片刻,陆续的回报证实了他不祥的预感。 那些骑军的确没有遭遇什么阻击战,但很多率队的将领,却都死了。 死法还各不一样。 有的人被一柄长枪钉在地上。 有的人被一棍击碎了头顶。 有的人被一矛贯嘴。 还有人身上有数十个剑孔,剑孔的大小都一模一样。 等到传来他亲手教导过刀法的旺堆被一双筷子插眼入脑死去的消息,赞卓终于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他将已经摘去了帽翎的头盔都狠狠砸在了地上,“这座城里到底藏着多少高手!” 偏偏这时候还有人补刀,一名屠魔卫策马前来回报道:“昨夜那两名赤手空拳的长安官员在东门露了头,他们埋伏在道路旁的屋子里,还没有出手。” 赞卓慢慢抬起头来。 阳光说不出的刺眼。 多少个了? 芒布芝、裘布、赤霁、强巴、塞赤……一个个异常熟悉的名字在赞卓的脑海中闪过,这些人都死了! 小小的一座黑沙瓦,却像是吐蕃人传说中祖山的魔鬼一样,不断的吞噬着他座下的将领。 哪怕将整座黑沙瓦碾碎,将所有能带走的东西都带走,这笔交易已经亏到了让他吐血的程度。 大量的物资还在运送出来,但退兵两个字却已经到了他的喉咙口。 他不想再继续下去了。 然而就在此时,一名屠魔卫策马狂奔回来,“格桑将军要五百弓箭手,只要给他五百弓箭手,他摘下绿眼的脑袋!否则他战死在里面不出来!” 赞卓身躯剧震。 他清晰的记起了出征前格桑和自己的那次深谈。 吐蕃从不缺勇士! 吐蕃人天生就比唐人来得强壮,只要有足够的粮食和肉食,吐蕃女人的奶水就像是天山上的雪水一样,永远不会断绝。 她们奶水养大的孩子,从小就可以和羚羊一样,在高原上放肆的狂奔,可以在马背上颠簸一整天! 吐蕃人缺的是大唐帝国的智慧,缺的是大唐帝国的技艺! 吐蕃人可以和唐人一样狡诈,但如何驾驭部下,如何管理疆域,如何协调生产和征战,战略思维和高瞻远瞩的眼光…这些远不如唐人,更不用说唐人的那些用于耕种的知识,那些冶炼的工艺,那些甲胄的制造,没有唐人,他们甚至连一口合格的行军锅都浇铸不出来,要带就只能带那种易碎的黑陶罐子! 更不用说大唐传承有序的修行法门,那些刀枪剑技,那些凭借呼吸吐纳站桩行走等方式,能够轻易的将血肉力量提升到远超常人程度的内家法门! 那些天生羸弱的唐人,只要系统的学习这些修行法门,勤加练习,他们就能轻易的弥补先天不足,轻易击败吐蕃的勇士! 和他们相比,吐蕃人就真的是仅靠天赋吃饭的野蛮人。 格桑是吐蕃人中的异类。 他去过长安学习,因此而变得强大,还带回来一些修行法门。 但格桑说这远远不够。 若是能够得到一些真正高明的修行法门,那他的屠魔卫肯定能变成突厥黑骑那样的存在。 突厥黑骑之所以强大,是因为突厥皇族早就和大隋朝以及现在的大唐帝国交流了数百年的时间,他们还和天竺有着密切的往来,所以他们才能拥有苍狼诀那种完整而强大的修行秘法。 赞卓的脑子很乱。 他这个时候想到这些,是因为他发现自己可能又无意识的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 他居然让格桑进了黑沙瓦! 格桑是他最宝贵的财产! 他是唯一一个具有唐人思维和智慧的吐蕃大将。 几个芒布芝加起来,都比不上一个格桑。 但自己只想着让最精锐的军队进去,怎么没想到这里面有格桑? 后悔、懊恼的情绪快要将他的理智彻底淹没了。 但他知道格桑做出的决定不会更改。 “给他八百弓箭手!” 赞卓面容异常狰狞的对着那名屠魔卫嘶吼起来,“但你告诉他我的命令,杀死绿眼妖人之后,不得停留,屠魔卫全军撤退!” 这一刹那他已经下定了决心,那时候撤的不只是东门这边的屠魔卫,而是全军。 对黑沙瓦的劫掠,到此为止。 但听着他的嘶吼,那名屠魔卫面上的神色却也变得异常古怪起来,“将军,我差使不动弓箭军。” 赞卓一愣,“为什么?” 那名屠魔卫面色渐渐发白,道:“达乌尔和安达衮都失手了。” 赞卓不可置信的叫了起来,“他们也死了?” 屠魔卫不安的说道:“不,人还活着,箭没了。” “??” “他们准备抽冷子射杀那个胖子和那个绿眼少年,但是他们箭囊里的箭都被拿走了,都放了一根芒布芝帽子上的翎毛…现在他们两个人精神都不太正常,两个人都说城里还有一个蓝衣服的妇人鬼。他们的那些部下,现在都不敢进…” “够了!”赞卓吼得都听到了自己嘴角撕裂的声音,“你带人过去,传我的命令,用刀把他们砍进去!” …… 士气是很奇妙的东西。 即便许推背挥出的每一刀都比昨夜要慢,甚至很多时候都会觉得自己的陌刀变得无比沉重,就要将自己压垮。 然而自从他出现之后,东边这条大道上的局势却是突然发生了转变。 心惊胆战的吐蕃战士互相挤压成团,一团团二三十个吐蕃战士居然被十来个唐军围着砍,其中甚至还有不少被挤压得施展不开手脚的屠魔卫。 然而在这种乱局之中,有一个屠魔卫的将领却很平静。 他看得出至少在东边这一块,唐军已经是强弩之末。 他此时比任何吐蕃将领都要清醒。 甚至包括城外的赞卓。 其实按照最初的战略意图,现在的厮杀可以说毫无意义。 劫掠已经完成。 接下来只要去接谢氏的交易物。 但城外的赞卓和其余的吐蕃大将没有意识到的东西,他已经意识到了。 对于吐蕃的崛起而言,谢氏的交易物也已经变得毫无意义。 现在最关键的,是要杀死那名绿眸少年。 如果不能杀死这名绿眸少年。 那么他和黑沙瓦的这一切,包括裴云蕖,包括这座城里的什么什么鬼,都会变成始终笼罩在吐蕃人心中的阴影,甚至比传说中祖山的魔鬼还可怕。 这是根本无法消弭的长远影响! 今后不管吐蕃的装备如何精良,拥有多少粮草,但只要面对大唐的城池,面对大唐的强大修行者,所有这些吐蕃战士都会想到芒布芝的死,都会想到裘布被人一刀斩下头颅。 想到这名绿眸少年,他们甚至会丧失冲进城池的勇气。 唯有杀死这名绿眸少年,将他的头颅挂在马屁股上带出去,吐蕃人的胆怯才会消失,赞普逐鹿天下的雄心壮志才不会消散。 他比顾留白更为了解赞卓。 他甚至可以肯定,此时赞卓已经要下全军撤离的命令。 所以他必须用自己的命来要挟赞卓,来赢得杀死这名绿眸少年的时间。 …… 许推背一刀将一名屠魔卫的脑袋连着半边肩膀一起砍下来的时候,他感到自己体内的真气已经彻底亏空了,盔甲里面的伤口估计也全部崩裂了,黏糊糊的全是鲜血。 一阵阵的眩晕让他不得不再次将陌刀支撑在地。 他视线之中,唐军还能战斗的,估计已经不会超过四百人。 也就在此时,他看到又有大群的吐蕃骑兵从东门涌了进来。 “他娘的,怎么和顾十五想的不一样。” 他苦笑了起来,刚嘟囔了这一句,凄厉的破空声就已经响了起来。 下一刹那,密密麻麻的箭矢如雨坠落。 终于有箭军被屠魔卫用刀赶进来了。 即便他马上躲在了两头老牛后面,双手护住了自己的脑袋,但他还是被射成了刺猬。 他的背上有两层甲。 但是锋利的箭簇还是刺入了他的血肉。 虽然好像一时死不了,但被射成刺猬的许推背还是没有了装下去的力量,他坐倒在血泊之中。 没有任何的吐蕃战士乘机冲上去收割人头。 因为他们也被射懵了。 按照格桑最初传递出去的要求,这些箭矢不分敌我,只管给他开道。 格桑的目光,落在颓然坐倒在地的许推背身上。 就以此人的人头开始。 第四十七章 九天雷霆动 怒喝声,惨呼声和咒骂声在格桑动步的刹那骤然停歇。 格桑落在了地上。 他落地很轻盈,但伸出脚来往前踏出一步的刹那,地面就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巨响。 一团透明的气团在他的脚下炸开。 血水变成一圈涟漪扩散出去,然后被气劲震成血雾。 那些在血水之中流淌的破碎脏器,也被震成细小的粉末。 格桑似乎走得并不算快,但每一步跨出,却是寻常人六七步的距离。 他身上也穿着屠魔卫的盔甲,但背部的盔甲被他的气劲催动而变得扭曲起来,扭动的褶皱看上去就像是一张鬼脸。 他正对着许推背走去。 他前方所有的唐军都已经被射死。 许推背眯着眼睛看着朝着自己走来的格桑,他的两只眼睛都已经充血,但反而比那些寻常的军士更能看清这人身上的气劲涌动。 这人身体周围震荡产生的气劲都已经形成实质,在他的眼睛里,一道道透明的气劲围绕着他自然流动,围绕着他的身体也形成一张巨大的鬼脸。 吾作巨相观。 这是上等的利用观想法修行的真气法门形成的独特法相。 七品上的修行者。 哪怕在全盛时,他也并非此人的对手。 似乎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止他死去了。 然而就在此时,他看到了顾留白的身影。 顾留白掠了过来。 他的身后跟着裴云蕖,厉溪治,还有那两名太史局的官员。 两名太史局的官员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可能还是觉得这样能活下去? 或者是几轮箭雨之后,他们的视线里都已经见不到几个活着的唐人? 可能注定要死,那这样有可能在史书上留下一笔? 他们两个人也不知道,他们的眼睛也很红,就像是被仇恨烧红了眼睛的野兽。 看着出现阻隔在自己和许推背之间的绿眸少年,格桑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微讽的笑意。 在这种时候,友情应该不值一提。 然而对于这些唐人而言,这种手段却往往奏效。 就如长安那些老师教导自己的道理,任何复杂的东西,只要找对了路子,就会变得异常简单。 这人吃定了赞卓多疑,而自己,就吃定了他不会轻易让许推背死去。 “你们不要过来,不要插手我们的战斗。” 他冷冷的对身周那些屠魔卫下达了命令。 他必须给士气低落到了极点的大军重新竖立信心。 他必须彻底打破这座城的阴霾。 他必须以最强大的方式,来猎取这些人的项上人头! 没有人敢不遵从他的命令。 这个时候的格桑,就像他身周的那张鬼脸一样,冷酷到了极点。 “唰!” 他拔出了自己的剑。 直到这个时候,裴云蕖才发现这名吐蕃将领用的不是吐蕃人常用的那种长刀,而是一柄剑身宽阔的长剑。 银色的剑身上布满锻打形成的黑色条纹,就像夜色缭绕中的重重山峦。 他的身影骤然加速,身体后方出现了无数张的鬼脸。 随着真气的灌涌,他手中的长剑震鸣着,剑身上那些黑色线条就像是脱离了剑身,在他身前的空气里肆意的狂舞。 裴云蕖浑身如坠冰窟。 格桑的身影,包括他的剑都在朝着顾留白涌去,然而那些黑色的线条却带着无边的杀意朝着她席卷过来。 裴云蕖并非弱者。 她手中新捡的长刀瞬间泼洒无数刀芒,整柄长刀就像是化成了一条发光的长河。 “好一招暮雨江天。” 然而伴随着一声不屑的轻笑,啪的一声爆响,她手中的长刀瞬间被震得粉碎。 噗! 她往后连连倒退,口中鲜血狂喷。 厉溪治的身影出现在她身前,叮叮叮叮…他的身前瞬间炸开数十朵灿烂的火星。 等到火星消失,格桑已经停了下来,他距离顾留白不到五步。 裴云蕖跌坐在地,不断咳血。 她的整个身体内里,都像是被撕裂了一样,疼得她无法呼吸,更不用说继续战斗。 “你不要离开她五步,否则她一定会死。” 格桑对着厉溪治冷冷的说了这一句,然后不再看他。 他看向顾留白。 顾留白凝立在许推背的身前。 他持着小小的影青,看着格桑和他身后的军队。 格桑缓缓抬起手中的长剑。 银色长剑上的黑色线条似乎再次活了过来,开始紊乱的流淌。 “你本来可以活下去的。” 他微笑起来,看着顾留白,有些敬佩,有些不解,“只是到了这种时候,这座城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为了这个被扎成刺猬,拔了箭簇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活得下来的胖子,值得吗?” 听到格桑说这种话,许推背很想问候他家人,但此时他感觉自己出的气多,吸进去的气少,实在是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 “我来前就和他做了桩生意,我答应过不让他烂在这里,至少让他回幽州去享享福。”顾留白也微笑起来,“作为生意人,我一向很有信誉。” “生意人?” 这是格桑完全没有想到的回答,让原本可以数个时辰之内便完成屠城,然后安逸退走的吐蕃大军进入如此境地的人,竟然说只是一个生意人。 无可否认,无论是这绿眸少年,还是格桑自己,现在在所有在场的吐蕃人眼中,都是极有魅力,极有威严的人,两个人此时的这种气度,让整个大道上的战斗都彻底停了下来。 寥寥无几的唐军喘息着,将那些受伤而未死的唐军从尸体堆里拖出来。 格桑突然发现,对方和自己在有些方面都很相像,比如说都很聪明,在这个时候,他甚至明白对方的想法和自己是一样的。 “你也很想凭一己之力杀了我?”看着这名少年,格桑的脸上露出了微讽的笑意。 “不错。”顾留白平静的点了点头,道:“你想用这种方式来重铸这支军队的信心,我也正好杀了你,结束这一切。” 格桑明明很清楚城外的赞卓的情绪,但他却有些舍不得马上杀死这名少年。 长安的很多书本里,都描绘着一个人如何难遇知音,回到了养育自己的这方故土之后,他更是清晰的认识到了这点。 他的族人里面,很少有人有高瞻远瞩的目光,更少有人能够读懂他的心。 “你叫什么名字?”他看着顾留白,先行问了一句,然后平静的说道:“我在长安学习了很多年,在那里,有些朋友给我起了个唐人的名字,叫做潘殊墨。” “洛阳宝螺寺的鬼王经,宁镇剑庐的大泼墨,怪不得你会这样的功法和剑法。”顾留白道:“我叫顾留白。” 格桑缓缓的点了点头,道:“很多夜晚,尤其是仰望星空的时候,我会很怀念在长安认识的那些人,他们就像是天上的星辰一样,天生与人不同。你和那些人很像,但你远比他们年轻,所以如果让你活着离开,你会比他们更加危险。” 顾留白笑了起来,道:“我也不想让你活着离开,你的那些族人仰望长生天的时候,只会祈祷长生天赐予他们一点运气,但你想着的,却是摘下天上的星辰。” 不知为何,格桑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 “请!” 他的剑划破寒冷的空气,他仿佛再次回到了长安。 无数黑色的条纹在空气里紊乱的蔓延,他手中的长剑,却像是隐于雾气之中,不见踪影。 磅礴的气劲在他身周放肆的呼啸着,一张巨大的鬼脸膨胀起来,瞬间将前方的顾留白吞入口中。 顾留白的身体奇异的震动起来。 他连带着手中的剑,就像是一盆水在空气里晃荡。 于顷刻之间,他连刺了三剑。 当! 黑沙瓦里响起了清越的撞击声,就像是有洪钟大吕敲响。 那柄隐于雾气不见踪影的阔剑显现出来,十余道散逸的黑色线条扫在顾留白的身上,割出了许多血口。 哧! 格桑的身上涌出一股鲜血。 顾留白的第二剑刺在了他的腰腹之间。 然而与此同时,清晰的骨裂声在顾留白的手腕上响起。 格桑的剑柄顺势敲在了他的手腕上。 他的腕骨先行震裂,接着左臂的骨骼也发出了裂响。 他的第三剑并未施展完全,剑光就已经无力的垂落。 顾留白退到了许推背身前才止住了身影。 格桑停在原地,他的左手捂在伤口上,鲜血从他的指缝间不断的溢出。 他看着依旧站立在许推背身前的少年,心中无限感慨,甚至庆幸自己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 如此年纪,就有这样可怕的修为,假以时日,这样的人不只是会成为始终消弭吐蕃人信心的阴影,而会彻底成为压垮吐蕃人的须弥巨山。 只可惜,这个可怕的少年就要死了。 即便这少年异常果决的使用了两败俱伤的打法,只是他给自己带来的剑创并不致命。 一名剑师如果连握紧自己的剑都做不到了,还有什么用呢? 他看着少年筋骨扭曲的手,决定就此终结这一切。 风声呜咽。 他身周寒风骤疾。 大量的空气在真气激荡中被凝聚,扭曲。 一张比之前更为紧实,更为凶厉的鬼脸将他整个人包括在内。 他飘飞而起! 腰腹间虽然流淌着鲜血,然而所有人都能感知到他的强大。 这一剑,比方才的那一剑还要凶厉! 就像是有融化的墨汁在水流之中化开,无数的黑线带着凌厉的杀意将顾留白包裹在内。 他身周的空气都似乎变得粘稠起来。 许推背原本呼吸不畅,此时更是如快要渴死的鱼一样无力的张开着嘴巴,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顾留白的身上出现了许多新的血口,然而他的面色却没有任何的改变。 在就要被那些黑线裹成茧子的刹那,他的右手动了。 一股异常浓厚的煞气如山洪迸发般冲击出来。 这种感觉,就像是一座封着的军械库刚刚开启的那一刹那,无数刀兵独有的铜铁气息一齐冲击出来。 无数黑线瞬间消散。 格桑震骇的看着顾留白右手持剑,朝着自己斩杀而来,短剑就像是突袭而来的雷霆,充满了玉石俱焚之意。 他自然不想和顾留白一起去死,心意动间,他的身体往上略微弹起,手中长剑如长河横空,点向顾留白的眉宇之间。 但就在此时,他的腰腹深处剧烈疼痛,就像是一枚钉子在此时狠狠扎入了他的肠子里。 在他不可置信的目光里,顾留白一团身,整个人和剑光从他的怀里一掠而过。 他的眼前瞬间失去了顾留白的踪迹。 他想要转身。 但是他听到了自己身上的甲衣在炸响,感觉到了自己的血肉在分裂。 他低下头来,看到自己的身上出现了一道很长的血线,血线慢慢扩大,鲜血疯狂的涌出来,然后血线变成了一道巨大的裂口。 整条大道上静寂无声。 格桑缓缓的跪倒在许推背的身前,头颅无力的垂了下去。 裴云蕖捂住了自己的嘴。 她以为自己和顾留白都要死了。 能和这个混账东西死在一起,她觉得也不算什么坏事。 她无悔。 最好来生能再相逢。 然而在她渐渐模糊的视线里,顾留白好端端的站着。 许多屠魔卫不敢相信眼前所见的这一切,他们的脚步下意识的往前挪动,但就在此时,有人飘飞了过来。 一个驼背老妇人像狸猫一样无声的落地,出现在了顾留白的身侧。 城外的赞卓也听到城内安静了下来。 不知为何,他的心骤然往下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