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携刀照雪》
1. 影子骑兵
北梁九年,三月。
春分已过,塞北的土地开始解冻,平宁镇外的荒原上也有了些许的春意。
不知是哪一位前辈先人起了这样一个好名儿,事实上平宁镇既不太平,也不安宁。此镇地处雪岭关外,属于边陲的边陲,莫说那稷都城的皇帝陛下,就连凉州城的老爷们也管不到这儿,连年盗匪横行,还时常有柔然人南下劫掠。
若是从平宁镇更往西北而去,便是一望无际的沙漠了。
卓小星嘴里嚼着一段草根,坐在小镇唯一的牌楼上,看着两个半大孩子拿着杨木做成的棍棒,彼此比划着。
那个胖如冬瓜的小孩道:“我就是魔教教主商苍穹,看我灼阳掌——”
而另一个瘦如竹竿的也不甘示弱:“我乃中州大侠、柱国大将军卓天来,吃我一招名震天下的天来剑法——”
乱世人命如草芥,倒是让这些孩子锻炼出充沛的武德。
不过那个假扮“魔教教主商苍穹”的胖冬瓜倒是比假扮“中州大侠卓天来”的细竹竿壮实许多,一掌就将可怜的“中州大侠”推倒在地。
卓小星眼看着正义不彰,正要挺身而出。
这时,自街边的小酒馆行来一位白衣负剑的少年郎,瞅着那细竹竿道:“小竹竿,叫我一声沐大侠,我便指点你两招剑法,这样下次就不会堕了中州大侠的威名了……”
嘿,这人想的倒是与她不谋而合,有些意思。
卓小星心道。
既然有人出来伸张正义,她自然乐得享清闲。
孰料那细竹竿并不领情,鄙夷地看了那自称“沐大侠”的少年郎一眼,义正辞严地回绝道:“嘿,别以为随便背着一把剑,就可以到我们平宁镇充好汉。我们这儿原来可是出过像‘鸣沙七义’这样的大侠,我爷爷说了,要成为大侠,最少得像‘鸣沙七义’那样的人才行,我问你,你的武功可比‘鸣沙七义’还厉害吗?”
那“沐大侠”摸了摸鼻子,讪讪地回了一句:“那多半是比不上的……”
那细竹竿刚露出“我就知道”的表情,却听那“沐大侠”话锋一转道:“不过你说我随便背着一把剑可就错了。”他将檀木做成的剑匣拍了拍,神神秘秘地道:“我这剑匣里面装的可是天下第一名剑——龙渊剑。”
听到“龙渊”两个字,卓小星的心猛地一跳。
下意识地再次向那位少年看去,这才发现那少年郎长得一副好皮相,眉骨秀挺,脸庞英朗。他虽然穿的朴素无华,眉目之间却自有一股温文尔雅的气度,让人一见就不由得生起好感。
他将剑匣微微开了一条细缝,一道亮眼的虹光从匣内涌出。待那俩孩童正要细看之时,剑匣已被阖上。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卓小星瞳孔微缩。
龙渊,天下十大名剑之首。其光湛然,可昭日月。方才虽只一个照眼,她便已认出那剑匣中的龙渊不似赝品。
因为这世上没有几人比她更熟悉这柄剑——
只是此剑早在九年前落日关大战之时便已失落,又怎会落在这个江湖少年的手上。
“哇——”瘦竹竿咽了咽口水,天下第一神剑,光是这名号就足以让这边陲之地的小少年神往不已。
“怎么样,我没骗你吧……”这位沐姓少年显然对瘦竹竿的表现很是满意,得意洋洋地拍着胸脯道:“这么吧,只要你叫我一声‘沐小侠’,我便勉为其难收你为徒,将我的家传绝学教给你……”
啧,沐大侠变成沐小侠,这也可以讨价还价吗?
此番做派倒是像极了江湖上那些招摇撞骗的骗子,本来卓小星对那龙渊剑的真假笃信不疑,此刻也不由得再次怀疑起来。
不过,那瘦竹竿看着“沐小侠”似乎仍然有着些许怀疑,毕竟拜师是一辈子的事情,不得不慎重一点,而他早已有了心仪的对象。他舔了舔嘴唇:“你的武功难道比影子军的红衣将军还厉害吗?”
沐小侠眼睛眨巴眨巴,疑惑道:“什么影子军、红衣将军?”
那胖冬瓜用一脸“你完了”的神情看着瘦竹竿:“二柱,镇长说了,不许在外乡人面前提什么影子军的事。”
瘦竹竿似乎意识到自己闯祸了,小脸儿煞白,但好在他很是机智,当下道:“这里只有我们三人,只要我不说,你不说,还有这位沐……沐大侠也不要说出去,镇长就不会知道了。”
有求于人,瘦竹竿也顾不上这位“沐大侠”的武功究竟够不够得上“大侠”的标准了。
胖冬瓜与“沐大侠”难得地异口同声:“我为什么要帮你保守秘密?”
瘦竹竿耷着脸,求恳地看着胖冬瓜:“大胖,你不要将这件事告诉镇长。下次玩游戏我让你扮演卓大侠,我来扮演魔教教主,可好?”
胖冬瓜得了二柱许的“好处”,迅速地进入了角色,一脸正气地看着沐大侠,模仿着中州大侠的语气抱拳道:“这位大侠,卓某的兄弟一时失言,还望阁下保守秘密,切莫将红衣将军的事情告诉别人,卓某人感激不尽——”
他说得慢吞吞,一字一句,字正腔圆,似乎是从说书先生的话本子里面学来,乍一听去,倒是挺像那么回事,只是声音稚嫩,时不时卡壳,全没有“大侠”的威风。
沐大侠稍一呆愣,也很快进入了角色,抱拳道:“既然是卓大侠所托,在下自当保守机密——”
“噗嗤——”这时,从牌楼上传来一道浅笑之声。三人如临大敌,没想到现场还有第四个人。
这秘密不就泄漏了出去吗?
三人一同向牌楼上望去,只见牌楼之上坐着一位身着红衣的少女,少女看起来大约十六七岁,身材纤细,眉如细柳,清瞳翦水,一袭红色薄衫,衬得肤色更加莹白如玉。背上则背着一把弯刀。形如月牙,熠熠生辉。
少女双手托腮,好笑地看着他们。
四个人正大眼瞪小眼,还是那位沐大侠拱了拱手,笑道:“在下沐青莲,敢问姑娘如何称呼?”
少女道:“卓,我叫卓……”就在这时一阵惊天动地的嘶喊声刺破了小镇的宁静,亦将她自报身份的一番话堵在了肚子里。
“蛮人来啦,蛮人来啦——”
四人齐齐向小镇外望去,远远只见一列蛮子骑兵朝小镇的方向冲袭过来,扬起无数沙尘。这些蛮人是游牧西北的柔然人,一个个身高马大,数百人的队伍,却是声势浩大,应是柔然部族南下打草谷的队伍。这在北方边境本也是时常发生的事,柔然人孔武有力,又擅长马战,一旦成群结队出来打草谷,边民鲜有还手之力,往往被洗劫一空。
胖冬瓜与瘦竹竿两人瞬间变色,抄起木棍便往镇子里跑。
“不好,差点忘了正事。”卓小星嘟囔一声。
“姑娘你……”沐青莲正要说话,那红衣少女已跳下牌楼,转瞬已消失在小镇高低错落的房舍之间。他犹然站在原地发愣,刚才的瘦竹竿却又跑了回来,一把拉住他道:“沐大哥,快走,我们先躲起来——”
沐青莲一愣道:“躲?”
二柱已拉着他飞速躲到附近的一座地窖之中,那地窖极为宽大,地窖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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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有了无数的镇民。只听得马蹄之声从上面碾过,小镇传来柔然士兵厮杀呐喊之声,地窖之中人们虽然脸色苍白,神情紧张地倾听着外面的动静,但是却并没有惊慌失措的神情。
真是奇了怪了,他以前也听说过不少柔然部族南下打草谷的事,这些北蛮子烧杀掳掠,无恶不作,所过之处,鸡犬不留,难道这些镇子里的人以为躲在这里就可以保全安生吗?他狐疑地望向人群中央的一位老者。
感觉到沐青莲的目光,老者朝他微微笑了笑,低声道:“老身忝为此镇镇长。外乡人,切莫惊惶,影子军自会保护我们。”
“影子军?”这是沐青莲再次从小镇居民口中听到影子军三个字——
不过片刻,便听得远方传来一阵比方才柔然骑兵声势更为浩大的马蹄之声,如惊雷一般渐渐接近小镇的范围。
在马蹄轰隆之中,隐隐地传来一个女子的清叱声:“杀——”
紧接着,仿佛千军万马齐声唱喏:“是——”
那声音仿若山呼海啸,很快地窖上方便传来两军的厮杀呐喊之声——
地窖中的小镇居民们人人脸上露出兴奋欣喜的神色,呼和相告:“是影子军来了,是影子军来了……我们的镇子保住了……”
人们一个个仰着头朝上看去,可是这地窖上是封闭的,就算能将头仰成九十度,也一样看不到外面的情形,然而这些居民却死死地睁着双眼,都不肯眨一下,仿佛他们真能看到外面两军激烈的交锋一样。
沐青莲心中一动,便去拉地窖的门。他倒是想去看看这支出没在西北边陲的影子军是何面目,还有他总觉得方才那声清叱有些耳熟,像极了不久之前他听到的“噗嗤”一笑之声。
他此番来西北本来是寻找中州大侠卓天来的旧属,交托一件旧物。中州大侠卓天来虽已逝去近十年,更被如今的朝廷列为叛逆,却仍然在西北一带有着巨大的影响力。听说,当年卓天来身死之后,其部下大军亦消失在茫茫大漠之中,会不会与眼前的“影子军”有所关联……
这时,一只手挡住了他。
是老镇长。
沐青莲解释道:“镇长,在下也是个江湖中人,也算通些武艺,说不定能帮上些忙——”
老镇长摇了摇头道:“年轻人可知道这支军队,为什么要叫影子军吗?”
“不知。”
“因为在西北,从来没有人见过这支军队。”
“啊?!”难道这些镇民们从来都没有见过影子军,却笃定这支军队一定会守卫自己的安全,这是一种怎样的信念,如果今日影子军不出现,这个小镇不就被北蛮子一锅端了吗?
老镇长却老神在在道:“在西北一带,每次北蛮子出来打草谷,这支影子军总会出现,将北蛮子赶走,守护大家的安全,但是同样的,大家也不会去窥探影子军的真正面目,这是双方的默契。对了,若是离开这里,还望少侠为我们保守秘密。”
……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外面的响声渐渐停止。
直到一点声音也听不见,老镇长才带领着大家走出地窖,之前安宁祥和的小镇已是一片狼藉,无数柔然人的尸体倒落在屋舍之间,小镇居民似是习以为常,在老镇长的指挥下开始打扫现场。
也不知是“影子军”战力惊人,没有损伤,还是他们将自己人的尸体带走,除了几行马蹄印,现场倒是没有任何“影子军”曾经出现过的痕迹。
沐青莲神色一动,趁着没有人注意,循着马蹄消逝的方向追踪而去。
2. 瀚海星沙
沐青莲循着马蹄而行,行了未久,便只见一片一望无际的黄沙。本以为凭着自己的轻功,不久就可以追到那传说中无人见过的影子军,可是很快他就发现自己错的离谱。大风一起,就连道路也不见踪迹,更不要说马蹄印了。更为糟糕的是,等风沙止歇之后,他发现自己迷失了方向。
放眼望去,四面都是黄沙,别说找到影子军,就连回到平宁镇的路径也消失不见。他在荒漠中流窜许久,始终不得出路,眼瞅着天色渐黑,一轮弯月初悬,不由得焦急起来。
这时,身后忽然响起了一道清脆悦耳的驼铃声。
沐青莲回头望去,沙漠中竟不知何时出现一匹骆驼,驼背上坐着一位身着红衣的少女。
两人四目相接,皆是微微一愣。
“是你——”两人同时开口道。
就在数个时辰之前,两人还在平宁镇的小木牌楼上见了一面,一同见证了“魔教教主”与“中州大侠”别开生面的比试。
卓小星脸上浮起笑容,道:“沐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沐青莲在荒漠中困了一下午,水囊中早已空空如也,此刻正口干舌燥。看到骆驼之上鼓囊囊的两个水囊,也不顾上唐突,拱手道:“姑娘,可否借些水?”
怎么说两人之前也算互通了姓名,再看这女子装扮应是江湖中人。论起十年之前,西北江湖一带流传甚广的那两句箴言,这位卓姑娘想必不会拒绝自己的求助才是。
孰料这位卓姑娘轻轻地拍了拍水囊,摇头一笑道:“我这里可不是水,而是西北最为著名的美酒玉露白。借你自然是没问题,可就是怕你还不起——”
沐青莲脸上雀跃的神情马上变成苦瓜色。不要钱的凉水好借,价抵千金的名酒可借不得。
“玉露白”传闻是鸣沙寨三寨主陆万象所酿美酒,在西北一带享有盛名,小小一壶价抵千金。他如今飘零在外,自然是拿不出千金的银钱。
卓小星瞧着他懊恼的神情,又噗嗤一笑道:“这酒虽不能借给你,但我却知道在这里不远的地方有一处绿洲,正好我也要去那边,你跟着骆驼走便是了。”
卓小星轻轻地拍了拍骆驼背,骆驼扬起头,继续向前行去。
行不多时,沐青莲便看到一片小小的湖泊掩映在沙丘的背后,湖水清澈,周边草木繁盛,果然是沙漠中难得的绿洲。
沐青莲早已渴了多时,连忙用水囊取了水来喝,又用湖水洗了一把脸,只觉得神清气爽,可是肚子却不争气地咕咚一声,他这才想起自己上一顿饭还是中午在平宁镇的时候吃的,这已经过去数个时辰了。
可是放眼四野,俱是荒漠戈壁,怎么会有食物。
他只好硬着头皮再去寻那红衣少女,却只见骆驼正自顾自地在草甸上吃草,而少女却已不见踪迹。
忽地,他眼睛一亮。
月色之下,红衣少女坐在湖边大石之上,正在水中浣洗手中的弯刀。那弯刀洁净如新,并没有丝毫的血迹,但是沐青莲却分明感知到那刀剑之上霸道的血腥气——那是渴饮敌血之后留下的独特印记。
感觉到有人走近,少女并没有回头,轻声道:“石头上有干粮,沐公子若是饿了,便可自行取用,不必客气。”
沐青莲自是不会客气,两个烧饼下肚之后,才感觉肚子好受了许多,轻轻施了一礼道:“多谢姑娘惠赐。”
卓小星此刻已经浣洗好了手中的折月刀,将骆驼牵过饮水,露齿一笑道:“不必言谢,帮助沙漠中迷途的人是每一个人都会做的事。不过我倒是很奇怪,看你的装束应该是来自遥远中原,怎么会来到这西北荒漠之中。”
沐青莲微微一笑,当他笑起来的时候,那英朗的面容又俊了几分。
“实不相瞒,在下乃是中原无方剑楼的弟子,来西北是为了寻人。”
“寻人?”
沐青莲道:“可以说是为了寻人,亦或者说是为了寻找一处地方。”他拍了拍身上的剑匣,道:“我受人之托,为这柄龙渊剑寻找真正的主人。”
卓小星神色微变:“你想要找的是鸣沙寨?”
沐青莲点头道:“不错,龙渊剑本是鸣沙寨大寨主、中州大侠卓天来之佩剑,然而自卓大侠殒身,鸣沙七义其余人亦在江湖上销声匿迹,虽传闻鸣沙寨故址便在凉州城外,然而茫茫大漠之中,却无人知其路径。在下在平宁镇迁延日久,却始终无法完成师父的嘱托,今日这才冒险进入沙漠一探。若非好运遇到卓姑娘你,只怕便无法走出这茫茫大漠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灼灼地望着卓小星,似乎想从她眼中找到某种期待已久的佐证。
卓小星眼里闪过一道晦暗不明的光,沉思片刻,似是终于做了决定道:“我可以带你去鸣沙寨,但是是否能见到鸣沙寨的人我却不敢保证。另外,我需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沐青莲道。
少女娇俏一笑道:“我自幼生长于西北,从未去过中原,若有机会,若有机会能涉足中原,希望沐公子也能一尽地主之谊。”
沐青莲看着少女的笑靥,忙不迭点头道:“这是自然。”
卓小星所骑的骆驼是走惯了大漠,虽然此刻已然入夜,却全不妨碍辨认路途。
两人在茫茫大漠之中并行了数日,终于到了一座小镇,镇口的界石上刻着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星沙镇。”
镇上极是热闹,干净整洁的街道上,到处都是卖各种吃食与特产的小摊贩,街道的两旁则林立着数十家客栈,无数牵着驼队的商人在这里补给,休息一晚再重新出发。若非亲眼所见,沐青莲实想不到在茫茫瀚海之中竟然还有一个如此繁华的小镇。
他看得出了神,回过头来才发觉卓小星不知什么时候已不见踪迹,而他此刻正站在一家客栈的门口。
客栈老板娘迎了出来,打量他的眼神就如同打量一件极有价值的货物:“哟,客官,您可是第一次来这里,要不要住店啊。我们天下第一楼美酒美食一应俱有,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那老板娘大约三十岁年纪,轻施脂粉,身着一袭浅红色的丝裙,举手投足之间更有一副烟视媚行的矜态,当她说话之时,一股香风更是扑面而来。
沐青莲打了个喷嚏,问道:“掌柜的,您可有看到方才我身边那位红衣的姑娘去了哪儿了?”
老板娘一双妖冶的眸子直勾勾着他,风情万种道:“嘿,身穿红衣的姑娘可不就是奴家我吗?见了我莫三娘,公子怎么还有空想别的姑娘……来来来,快往里边请……”
莫三娘一边说着,一边将他往旁边那“天下第一楼”的客栈里拉。
沐青莲左顾右盼,始终不见卓小星的身影,心道既然那位卓姑娘承诺带他去鸣沙寨,想必不会食言。既是如此,自己不妨在此等她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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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看了莫三娘这风流窈窕的作态,却又好一阵犹豫。
熟孰料莫三娘看着如弱柳扶风,手劲却是极大,两人拉拉扯扯之间,他背上负着的剑匣竟是被扯断了,“哐当”一声掉落在地上,那匣中之剑微微露出一角,登时白光闪耀,登时吸引了街上行人的目光。
莫三娘见状,连忙道:“哎哟喂,真是对不住,弄坏了公子的宝匣——”她俯下身去,将宝剑重新装入剑匣之中,双手递送给沐青莲。
沐青莲接过剑匣,他本不是斤斤计较之人,道:“无妨,老板娘亦非有意——”
莫三娘满脸歉然,道:“只是这丝绦断了……这样吧,公子若是赏脸在小店住下,小店分文不取,就当做是给公子赔罪如何?”
沐青莲心道自己在此地人生地不熟,也只好入乡随俗:“那便麻烦老板娘了——”
莫三娘得了沐青莲的首肯,登时眉开眼笑道:“看公子的模样,应该是第一次来我们星沙镇吧。公子,可别看我们这星沙镇小,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你看我这天下第一楼的隔壁,就是百草堂,堂里的行脚医生章神医可是这沙漠里最厉害的大夫了,以前凉州城里的大人物生病了都会派人前来请他前去接诊。公子若是需要求医问药,只需要说是我三娘介绍,可以五折优惠。再过去一点,西边的第三家,门前挂着酒旗的那个,便是酒坊,他家酿的‘兰陵香’听说在京城也是极为人称道的,公子若是报我的名字,还可以买到他家珍藏的‘玉露白’,那才是酒中至味呢。还有那边再过去,便是铁匠铺了……公子可别看他们家门口又脏又乱的,这铁匠铺的主人可是位了不起的人物。听说如今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十大名剑就有三把出自他的手中呢……?”
沐青莲微微一笑:“如果说是三娘你介绍的,不知能不能求得一柄绝世好剑?”
莫三娘忽地哑了火,脸上有些讪讪道:“那老怪物已经封炉多年,只怕是不肯,全天下他可只卖一个人的面子,可惜那个人已经故去多年了。”
“谁?”
“自然是曾经的鸣沙寨主卓天来——”
沐青莲脱口而出:“你说的是铁匠铺主人是天下第一神铸欧冶神机?”
莫三娘抿唇一笑:“想不到公子如此见多识广。若有闲暇,公子不妨在此地多逗留些时日,说不定还能结识更多的武林奇士呢。”
沐青莲心中一动。
是了,那曾经的太医章太元,酿造“玉露白”的鸣沙寨三寨主陆万象,还有天下第一神铸欧冶神机都曾经是追随在卓天来身边的武林奇人。
二十年前,卓天来率武林同道聚义凉州,成为六十四门派公推的武盟之主,一时之间,无数豪杰义士倾心追随。后来,卓天来接受大周朝廷任命,领柱国大将军一职,成为凉州城主,这些人便成为其幕僚。
然自卓天来身死,许多江湖上的奇人异士也销声匿迹,难道这些人如今都隐藏在这小小的星沙镇吗?
此地,恐怕与鸣沙寨少不了关系。
他正要向那莫三娘问个明白,却发现莫三娘竟已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
神奇的沙漠小镇,突然消失的红衣女子,还有这有点奇怪的老板娘,怎么看,这件事都透着一股子诡异——
然而沐青莲心中却慢慢安定下来,他心中有种奇怪的预感。
那个身着红衣的卓姓小姑娘,恐怕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3. 神剑谁主
莫三娘离开沐青莲后,径直上楼。她拉开一扇房门,只见一袭红衣的卓小星正坐在矮几之后,摆弄着手中的弯刀。
她轻轻地关上了门,这才上前,行了一礼,道:“禀寨主,属下已经看过了,那剑匣之中确实是真正的龙渊剑——”
卓小星停下了手,道:“你可看清楚了?”
“虽然只是短短一眼,但是我笃定错不了。剑长本应是三尺七寸,不知何故断为两截。”莫三娘的神色渐渐激动:“当年大将军战死之前,是属下亲眼见到大将军用此剑与敌人交战,可惜我后来重伤昏迷,不但没能见到大将军是如何身亡,连龙渊剑流落何处也一无所知,没想到,没想到此生竟然会有重见龙渊剑的一天。”
莫三娘脸上妩媚妖冶已经全然消失不见,而是激动、悲怆,泫然欲泣。
卓小星站起身来,来回踱了几步,又道:“五叔那边可有消息传回?”
莫三娘已稍稍平复,回道:“算算时间,应该快了。”
这时,窗外传来一声鹰唳。
莫三娘道:“来了。”
她打开窗户,一只鹞鹰正立在窗舷上,莫三娘从鹞鹰腿上取下一只竹筒,竹筒内藏着一封短短的帛书,莫三娘粗略看过一眼,抬头道:“五寨主信中说无方剑楼之主诸葛希夷在八年前曾收了一名天资卓越的弟子,名为沐青莲,此人去年已经在无方剑楼的试剑大会上成为无方剑楼的‘护剑人’,深得诸葛希夷倚重,根据五寨主提供的画像,应该就是楼下那位沐公子无误。”
卓小星微微皱眉,沉默不语。
莫三娘道:“寨主可是还有疑虑?诸葛希夷当年曾是大将军之挚友,这位沐公子亦是一表人才,我看……”
卓小星摇摇头道:“若是九年之前,诸葛前辈自然可堪信任,然而慕容傲那老贼入主稷都之后,无方剑楼在六十四门派中却是第一个倒向慕容氏的……如今的无方剑楼,还值得信任吗?”
莫三娘道:“我听说当年诸葛前辈亦是重伤,为了保全门派上下不得已而为之……”她叹息一声道:“如今慕容氏势大,江湖各门派人人自危,就连我们鸣沙寨也不得不隐没在瀚海黄沙中,以求自保……”
九年之前,慕容傲于幽州举兵反叛,柱国大将军卓天来奉大周承圣皇帝李楠诏命,率凉州城十万大军平叛,大败慕容傲于涿郡之野,卓天来正欲乘胜追击之时,承圣帝连发七道诏命,命卓天来回稷都接受封赏。卓天来只好将一应军务交给副手陆万象,率十七名护卫回京,行至落日关之时,却遭受伏击,殒命落日关下。
此事极为蹊跷,陆万象无法信任承圣帝,率十万大军亲自扶柩回凉州。而慕容傲则趁此机会整合残部卷土重来,短短十五日便从幽州一路攻入稷都,承圣帝自焚而死,慕容傲自立为帝,国号大梁。而在南方,无数士族衣冠南渡,与江南一带的世家贵族拥立丹阳王李杭为帝,继承大周国号,与大梁针锋相对,八年来南北争战不休。
在江湖上,慕容傲则以各种手段逼迫各门派臣服,昔日威慑江湖的“武盟”也自此烟消云散。
鸣沙寨隐于西北一隅,与中原各派亦有多年不曾往来,否则以当年诸葛希夷与大将军的交情,这位沐公子说不定与自家寨主早已是熟识多年的朋友。
这些年寨主忙着练武,忙着鸣沙寨的大小事务,倒是耽搁了终身大事。若是能与这位沐公子看对眼,自然是两全其美之事。
当然,这话她也不敢当着卓小星的面说,只是问道:“寨主,到底要不要见他?”
卓小星淡声道:“见自然是见的,无方剑楼千里送剑而回,无论如何我也该再见他一次,问明其中缘由,方为鸣沙寨的待客之道。”她说话的时候,全无少女的稚气,俨然一派之主的威严与沉稳。
莫三娘心道,这两年陆寨主常不在寨中,寨主倒是越发地稳重了,俯身奉命道:“正是,我这便下去安排。”
沐青莲跟着莫三娘穿过地底幽暗深邃的通道,不知过了多久,才到达一扇铁门前。莫三娘按动墙上机关,铁门向上吊起,二人进入后,门又被放了下来。沐青莲打量四周,这密室没有窗户,只在上方嵌有一颗鸡蛋大小的夜明珠,熠熠生辉。
房间正中间的桌案后面坐着一位美丽的少女。她穿着一身红色的薄衫,莹润的珠光照在她的身上,显得她整个人莹白如玉。在她的右手边上,放着一把极为熟悉的弯刀。在她的身后,侍立着一位灰衣大汉。
沐青莲唇角一弯,笑道:“果然是你。”
卓小星以手支颐,她原本以为沐青莲会大吃一惊,不料此人却似成竹在胸,毫无意外之色。
她淡淡道:“再次见到我,沐公子似乎并不吃惊。”
沐青莲微微一笑,道:“不错,早在平宁镇之时,我便猜测卓姑娘你便是鸣沙寨之主了。在沙漠中再次遇到卓姑娘,我几乎已经可以肯定。”
“哦?”
这倒是出乎卓小星意料之外。
沐青莲从容解释道:“在平宁镇之时,面对柔然部族南下打草谷,平宁镇的居民全部都坚信有‘影子军’会保护他们的安全,而九年之前卓将军身亡后,其麾下凉州铁骑亦从此消失在大漠之中。这支骑兵深受百姓爱戴,却并不会光明正大的出现,想必与曾经守护西北的凉州骑兵脱不了干系。姑娘在大战之前出现在平宁镇,又自称姓‘卓’,正好与柱国大将军同姓,而卓姓在中原为大姓,却甚少闻于西北,因此在下斗胆猜测,卓姑娘应与卓将军或有关系。等到在沙漠中再次遇到卓姑娘之时,卓姑娘曾在湖中浣刀,刀身之上有着极重的血腥气,想必在不久之前应是渴饮敌血,再想到当日平宁镇死伤遍地的柔然骑兵尸体,在下自然不难猜出卓姑娘真正的身份——”
他双手抱拳,郑重地对卓小星施了一礼,道:“卓姑娘勇智过人,化解平宁镇一场危难,着实令青莲心中感佩。”
卓小星啧啧叹道:“想不到一点点细节便可以让沐公子认出我的身份,沐公子亦是机敏过人。我之前在沐少侠面前并未坦诚身份,如今看来倒是有些可笑了……”
沐青莲坦然道:“萍水相逢,卓姑娘无法信任我,自然也不会坦诚身份。如今卓姑娘既然愿意开诚布公,一来,想必星沙镇便在鸣沙寨势力范围之内,二来想必已经调查清楚了在下的底细。”
卓小星的心思被他说破,微微咋舌,此人心思缜密,对发生的一切都如在指掌。不过她此刻在自家地盘,自然不能露怯,一双妙目望向沐青莲背上的剑匣,微笑道:“虽说如此,此刻我却仍然无法彻底信任沐公子。容我相问,沐公子手中的龙渊剑是从何而来?想必沐公子亦清楚,龙渊剑是在落日关之战后失去踪迹,此剑与我父亲之死更有莫大关系,为人子女者自然是要弄个明白。”
沐青莲垂下眼眸,道:“当年我师父诸葛希夷与卓大将军交情匪浅。听到大将军遇险的消息,便匆匆前往落日关。等他赶到之时,有一名黑衣蒙面之人正带着龙渊剑想要离开,家师与之大战一场这才将剑夺回,此后这把剑就一直留在无方剑楼。”
莫三娘发出一声惊呼道:“传闻慕容傲占领稷都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勒令无方剑阁臣服,然而当年诸葛希夷身受重伤,不敌慕容傲麾下高手血无常,更被此人从洞微境打落入神境,只好臣服慕容傲。只是诸葛希夷当年缘何受伤一直不明,难道,当年诸葛希夷竟是为救援寨主而重伤吗?”
沐青莲面色沉痛,道:“家师与卓大将军相交莫逆,听闻挚友遇难,自当援救。可惜家师晚到一步,没能挽救卓大将军性命,家师这些年始终引以为憾。”
他接下背后剑匣,轻声道:“我此番亦正是奉家师严命,带龙渊剑西至瀚海寻找卓氏后人,再与卓氏后人一同找到龙渊剑真正的主人。”
卓小星正欲接剑,闻言却是一顿。
她原以为沐青莲此番是要将龙渊剑交还鸣沙寨,听他话中之意,难道龙渊剑真正的主人另有其人?
莫三娘愤愤不平地道:“你说什么?谁都知道龙渊剑乃是昔年大将军之佩剑,大将军既然身逝,此剑自然当归我家寨主所有。”
沐青莲摇头道:“天下人皆知这柄龙渊剑是中州大侠卓天来的佩剑,但却鲜有人知道这柄剑其实最早并非归卓天来所有……”
卓小星的眼皮跳了跳:“哦?竟有此事?”
沐青莲不慌不忙,接着道:“龙渊剑位居天下十大名剑之首,并非在于剑本身,而是在于它所代表的涵义。这是一把王权之剑——也是大周朝的立国之剑。据说昔年天下大乱,大周开国皇帝李芝龙本为一郡诸侯,有一日他夜梦一轮红日直坠入自家后院井口之中,醒来之后命人将井挖开,得到一方青铜剑匣,剑匣上刻着“潜龙在渊,腾必九天”八个大字,匣中所藏就是这龙渊剑。李芝龙名中本来就有个龙字,认为此兆大吉,于是便招兵买马,求贤集士,终于一朝乘云化龙,成为开国之君。李芝龙临终之前,恰逢当时北狄进犯中原,北境岌岌可危,大将军卓锍奉命出征,李芝龙认为此剑可保武运昌隆,便将此剑赐给卓锍。之后卓锍果然大败北狄,班师还朝之后,称此战仰仗圣功,得天庇佑云云。又称此剑为‘国之重器’,自己才德浅薄,不敢自拥,又将此剑归还皇帝。待到李芝龙驾崩,此剑便供奉于太庙之中。大周开国两百年,但凡边境战事岌岌可危、国之将亡之时,往往会将此剑赐予领军之大将,说也奇怪,但凡是被赐下此剑之大将,无论战事多么艰难,最终往往都会得胜而归。这柄剑也因此成为天下十大名剑之首,号为‘王权之剑’。”
卓小星问道:“那听此说来,我父亲当年获赐此剑,也是因为遇到了能让大周皇帝觉得国之将亡的大事了。让我猜猜,难道是当年魔教东进与柔然大军联合兵临雪岭关之战?”
沐青莲点点头:“卓姑娘果然聪明。在此战之前,卓将军接过龙渊剑,重返庙堂获封西凉都护,领柱国大将军,率西凉大军在雪岭关大破柔然。不过不知为何,此战之后,这柄龙渊剑却并未像以前一样回到太庙,而是留在了卓将军手中。直到他在落日关身死,此剑也就此流落在无方剑楼。家师之意,便是希望让此剑能重返金陵,回到李氏皇族的手中。”
站立一旁的灰衣大汉一直沉默不语,此时突然道:“卓将军已经作古,大周朝也已灭亡,就算这龙渊剑有再大的来头,如今也是无主之物。你无方剑楼大可将之据为己有,又何必多此一举?”
沐青莲沉声道:“大周朝虽然已经灭亡多年,但是大周皇室世系从未灭绝。瀚海虽然与中原隔绝,但是姑娘也应该听说过,丹阳王李杭在八年前已在金陵登基为帝,国号南周。以长江为天险,与北梁抗衡。经过数年休养生息,朝中主战者以谢俨为首,希望劝说南周皇帝李杭下旨北征,收复江北失地。可是李杭却一直犹豫不决。”
卓小星略一思忖,接着道:“假如这个时候龙渊神剑能够回到南周,以此剑的声名,说不定可以确实说动李杭下旨北征。只是我听说你们无方剑楼早已臣服于北梁,这么多年彼此相安无事,既然如此,你们为何要将这柄龙渊剑送回金陵呢?难道就不怕得罪慕容傲吗?”
沐青莲苦笑道:“当年家师身受重伤,臣服慕容傲不过一时权宜而已。家师当年与卓天来大将军相交莫逆,一直未尝敢忘却卓将军的深仇大恨。更希望南周能早日北伐,重新入主中原,推翻慕容傲政权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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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大将军报仇,不知道这样的理由是否足够?”
“即便如此,无方剑楼贵为北地第一剑宗,想要将任何东西送往任何地方都应该是轻而易举。更何况,无方剑楼较之金陵远比瀚海更近,沐少侠为何不直接将此物送到南边,却要转道西北呢?”卓小星内心警觉,这位无方剑楼的得意门生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分明是想将鸣沙寨也置于这天下乱局中,他到底有什么目的呢?
沐青莲看着卓小星手中的弯刀,知道这位年轻的鸣沙寨主已经对自己心生怀疑。他敛了心神,长叹一声,道:“自从慕容傲建立大梁之后,无方剑楼就被他慕容傲视为自己的私人领地。所有不听他号令的弟子或被逐或被杀,为了隐藏这柄龙渊剑的断剑,已付出了数十条人命。自从我带龙渊剑离开无方剑楼,追兵就一直没有停止过,所有南下的路尽数被封锁。师父曾说当年的鸣沙七义是卓将军的心腹旧将,断没有弃主而逃的道理,最有可能便是隐藏在凉州城以西的沙漠深处,如果能找到卓将军的旧部,鸣沙寨中多有武艺高强的江湖侠士,或许能促成此事。我来到西北,本来也不过是碰碰运气……我本想,若是此行无法找到鸣沙寨之人,我便独自带龙渊剑南下,就算死在慕容傲麾下的鹰犬之手,也必定不能负师父所托……”
他蓦地抬起头来,直视着少女的双眼,唇角微微扬起的一抹笑:“可是,在平宁镇,在瀚海荒漠之中,我两次遇到卓姑娘,那时我便知道,上天终于还是眷顾我的。鸣沙寨立身西北,始终庇佑西北之民,为他们挡住南下的柔然铁骑,诸位皆可称得上是不出世的英雄人物。可是如今时局纷乱,需要庇佑的不仅是凉州一地。北梁慕容氏,远比柔然更加残暴。天下广阔,还有更多的人等着有英雄之士横空出世,率众推翻慕容氏暴/政。卓姑娘身为卓将军的后人,应该不会拒绝我才是。”
他说话的时候,嘴角微微翘起,一双秋泓亦是热情洋溢,诚挚无比,让人很难拒绝他的要求。更何况,拒绝他,便是拒绝拯救如今陷于水火之中的天下万民,更是辱没了卓氏与鸣沙寨的声名。
这位沐少侠的话术倒是当真了得。
卓小星却并不上钩,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谁说老子当了英雄,儿女就一定得是好汉呢?”她的声音隐约有一丝悲愤:“我父亲当年对大周朝廷也算忠心耿耿,可是又得到了什么?”
“呃——”沐青莲一噎。
气氛一时凝滞。长久的寂静,几乎落针可闻。
虽然他搬出了一大堆大道理,但是卓小星所言却也不无道理,当年卓天来之死,确因承圣帝之猜忌,卓氏后人虽然与慕容氏为仇,但是却也未必愿意帮助偏安江南的南周朝廷。
沐青莲微微叹了一口气道:“当然,若是卓姑娘当真不愿帮忙,沐青莲自然也不会勉强。”
他从怀中拿出一物,道:“临走之前,师父说我此行若能遇到卓姑娘,便将此物送给卓姑娘。并且转告姑娘,当年卓大侠遇害,师父救援不及,多年以来一直心中负疚。此物当年是卓姑娘所喜爱之物,当年虽然不便相赠,但是如今故人已矣,就权当留给卓姑娘做个念想吧。”
卓小星双目一震,呆呆地看着他手上的物品。那是一削金断玉的匕首,匕身小巧可爱,剑柄之上镶着各色宝石,极是华丽。当年诸葛希夷与卓天来意气相投,即使卓天来后来就任凉州都护,不再履身江湖,诸葛希夷也经常过府作客。有一次两人听说有魔教中人在凉州北某处活动,两人夜行三百里找到了那个魔教洞窟,将魔教的巢穴捣毁,得到了这个匕首,带回府中。彼时的卓小星年方五六岁,她自幼身体不好,卓天来从不让她接触刀剑兵器之类,可是这个匕首光彩夺目,她便哭闹着非要要到不可。谁料卓天来竟然转手就将这柄匕首给了诸葛希夷,并且将诸葛希夷赶走,以绝了她的念想。那时的诸葛希夷虽然觉得卓天来此举过分,但是别人管教女儿,他也不好节外生枝,只好带着这柄匕首离开凉州。
没想到时隔十年之后,自己会再见到这柄匕首。
可惜如今,父亲已逝。自己亦已习武多年,早已明白,这柄匕首虽然好看,却是华而不实,真正对敌之时,并不会有太大的用处。这柄小时候求而不得的宝物,如今对她已然无用了。
卓小星脸上似笑似泪,一时竟呆住了。她将那匕首捧在手里,轻轻摩挲着,仿佛最宝贵的珍宝一般。最后却是轻轻一叹:“小时候最想要的东西,如今再得到,却已不是当时。可是小时候最讨厌的物事,如今再想要,却是万万不能了。这柄匕首你收回去吧。”说完竟是又将匕首送了回来。
沐青莲一时愕然,只好接过匕首,道:“西北一行算是沐青莲唐突了,在下这便告辞。明日我便会离开西北,自行南下金陵。”
虽然计划失败,但他不卑不亢,脸上也不见失望之色,施了一礼,便要离开。
这时,一道声音道:“沐少侠,且慢。”
沐青莲回头,只见卓小星看着他狡黠一笑:“沐少侠,我可从未说过拒绝你啊……”
沐青莲露出无比惊喜的神色:“你……”
卓小星已是长身而起,神色傲然道:“九年之前,我曾立誓。龙渊剑重出之日,便是我为父亲报仇之时。如今龙渊既出,亦是潜龙跃渊之时。”
“况且,诸葛希夷前辈是我父亲故友,前辈既然有命,卓小星自然不敢不从。但是,我亦有一个要求。就是从此刻开始,龙渊剑由我鸣沙寨保管。我可以承诺将龙渊剑送到你所指定的人手中,但你也必须一路跟随我们前往金陵。”
沐青莲本以为此趟会无功而返,万料不到竟在此时得到卓小星的应允,连连道:“这是自然。”
4. 月下鸣沙
在星沙镇的更北之处有一座高山,山高万仞,山峰绵延数十里,峰顶积雪终年不化。此处人迹罕至,在山谷深处却有一座山寨,寨口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写着三个大字:鸣沙寨。
如今初出江湖的游侠们多半从未听说过此寨名,可是在是十数年前,鸣沙寨可是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所在,无数人翻越茫茫大漠再翻过茫茫雪山,只为成为一名最普通的鸣沙寨弟子。
相传这个山寨便是由后来居于“鸣沙七义”中的老二“夜狐”计无咎所创,他带着五名兄弟,在此聚义江湖,劫富济贫,行侠仗义。可是真正让鸣沙寨声名鹊起是因为后世被称为中州大侠的卓天来加入,在卓天来的带领下,鸣沙寨做下许多彪炳千秋的江湖大事,包括生擒江湖上臭名昭著的“十大罪者”,流放岩冰岛,号召江湖义士在雪岭关痛击魔教东进等,江湖气象为之一新。后来卓天来被大周皇帝李楠敕封为西北都护、柱国大将军,从此退出江湖,“鸣沙七义”也都获得朝廷任命,这座山寨便也逐渐荒废了,不再声闻于江湖。
可是已然荒废的鸣沙寨中,却出现了一个少女。
少女看起来年约十六七岁,正在月下练刀。
“九百九十六,九百九十七,九百九十八,九百九十九……”
紧接着少女发生一声长喝:“九九归一,生杀圆满。”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她手中长刀狠狠劈向对面的山壁。光滑的山壁瞬间被她斩出一个宽约半根指头的裂缝。
月光照在刀身之上,赫然可见这把所谓刀,与其说是刀,不如说是一块厚重的铁片。
刀与剑向来泾渭分明。剑者,双边开刃,多为直刃。而刀则为单刃,多为曲刃。而少女手中这件古怪的兵器却虽形制弯曲,但是两边边缘都是一样的厚度,并无开刃。一般来说这样的刀别说是砍石头了,就连一个小树也砍不倒。可是在这个少女手中,竟然可以将山劈出这么深的裂缝。
“阿星啊,这套生杀刀法你已经练至第五层巅峰。嗝……如果你方才所使用的不是无锋刃,而是我生杀刀法一脉相传的折月刀。这座鸣沙峰说不定就被你折腰砍断。”山石的另一侧,出现了一位身着黑衣落拓的人影,正怀抱一个酒壶,一边猛灌了一口酒,一边打着酒嗝道。
卓小星脸上并无多少欣喜之色,道:“师尊,那我什么时候可以练习下一重?”她的声音本来是很清脆悦耳的,但是此刻仿佛被露水打湿了一样,有几分喑哑的味道。
那抱酒壶之人的声音有些尴尬,道:“阿星啊,这个……前一段时日这寨中的藏酒都喝完了,师父外出找酒喝,一个不小心喝醉了,等醒来之时,那本《生杀刀法》竟然不见了,听说如今世道艰难,窃贼甚多,恐怕是被贼给偷走了。眼下,师尊恐怕……嗝……”那男子又打了个酒嗝:“暂时教不了你——”
卓小星白了他一眼:“师尊,这生杀刀法是您的毕生绝学,难道教弟子还需要刀谱吗?”
那抱酒壶之人不好意思的笑笑:“阿星啊,你知道为师这些年酒喝多了,很多以前的事都想不太起来了。这样吧,你容师父回去好好想想,等师父我想起来了再教你——”
卓小星气哼哼道:“不管你教不教我,明天我便要离开西北,前往中原,若是到时候徒儿一个学艺不精,死在他人手下,丢的可是师父您堂堂天下第一大魔头的面子。”
那抱酒壶之人剧烈地咳嗽了两声:“唉喂,阿星……不是师父藏私,是这生杀刀法第六重实在是过于凶险……咳咳……”
可是他还未说完,就被另外一个的声音打断。
“小姐。”
来者似乎五十多岁,提着两壶酒。其发须皆白,脸庞布满着深深的皱纹,双眼在皱纹压叠下显得有些细密,如深潭般冷静,只是这双眼看着卓小星的时候,却是有着一抹温和笑意。
卓小星看着来人,嘴角微微翘起:“四叔。”
来者正是昨日密室中的灰衣大汉,身居鸣沙寨四寨主的唐啸月。当年落日关一役,鸣沙七义的老大卓天来、老二计无咎、老六容夔一同陨落,余下之人中,老三陆万象常年不在寨中,老七水泊晚离开鸣沙寨多年。唯有老四唐啸月与老五盛天飏留在寨中辅佐卓小星,而在几人之中,唐啸月对卓小星最是疼爱,卓小星对这位四叔也极是敬重。
不过,唐啸月素来待她极是恭敬,不像鸣沙寨其他人称呼她为“寨主”或“阿星”,而是称呼她为“小姐”。
“这么晚了,四叔到此可有什么要事?”
唐啸月躬身道:“南下一应事宜皆已安排妥当,随时可以启程。此行或有风险,我已与你盛五叔商议过了,此番就由他留守鸣沙寨,由我陪你南下走一趟。”
卓小星微笑道:“如此甚好,原本我也打算请四叔与我一同下山。”
唐啸月看了她两眼,却是欲言又止。
卓小星道:“四叔还有事?”
唐啸月道:“小姐,临别之前,我还有事与你师父要谈——”卓小星眼神望向唐啸月手上的两个酒坛,瞬间明白了,自己的师父杨桀与四叔乃是鸣沙寨的两大酒鬼,这两人凑一起,除了喝酒,准没好事。
她亦无意与两个酒鬼凑对,将无锋刃扔在一旁,趁着清冷的月色离开雪山。
在少女离开之后,山上的明月也似乎黯淡了下来,只剩下一个昏暗不明的白影,孤零零的悬在天上。
唐啸月找了块石头坐下,拍了拍酒坛:“这是我从陆老三的酒窖里找出来的雪月泉。只剩下最后两瓶了。”
那抱酒壶之人不知道从哪道的月光的阴影之下闪出,低沉的声音响起:“这么多年了,难为你还记得这酒,唐老四。”
唐老四瞳孔中似乎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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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一丝阴霾:“自从大哥故去之后,陆老三便多年不再酿这大哥当年最爱的雪月泉。而昔日名动天下的鸣沙七义,也已经烟消云散了。有的时候回想往事,真的是如梦一场。”
黑衣落拓人影将酒坛接过,却并没有喝,而是对着月光,倾洒在沙土之中:“敬大将军。”
唐老四同样打开酒封,将酒洒在沙土之中,声音喑哑:“大哥。”
随后两人都沉默了下来,将坛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天边一轮孤月高悬,映照着无边的寂夜。
唐老四首先开口道:“其实,我不明白,按照当年的约定,你早就可以离开虚月山了。当年我们鸣沙七义将你禁锢在凉州城十年,后来又逼迫你传授小姐生杀刀法。如今你身上的桎梏已经全部解开,你为何会一直留在这小小虚月山呢。你可是曾经江湖上大名鼎鼎的魔教头子……”
夜风吹拂,他的嗓音莫名沧桑。
杨桀背坐在沙峰之下,在月光下他的背影萧索,这让他的声音也似乎多了几分萧索的意味:“当你在一个地方久了,与一个人呆在一起久了,自然就会留恋。我并非是不想离开虚月山,在这里我每一日每一夜都会记得当日耻辱。我愤恨,恨苍天不公,为何赋予我这样的命运。可是我每次想要离开,还没有走出这片沙海,却又会眷恋这里的一切。”
他的眼神在一瞬间变得温柔起来:“况且小星除了偶尔脾气不好,不太懂得尊师重道。其他方面倒是一个不错的徒弟。”
唐老四道:“你不是眷恋,你是害怕。你害怕当你重出江湖之时,却再也没有了当日的雄心与斗志。你更害怕你会失败——江湖年年都有新人涌现,可是你不拿刀很多年了。”
杨桀有点发怒,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当面嘲讽他:“唐老四你——”
唐老四却微微叹了一口气:“不要动怒,我并非只是说你,也是说我自己。算起来,我与你一样,已经九年从未离开虚月山了。”
“可是你明日就要离开。”
“是的,我明日就要离开。”
“为了报仇?”
“为了报仇。九年前的血债也该偿还了。不光是小姐是这样想的,我鸣沙寨上下,又有何人不是心心念念这一天呢——”
杨桀那灰暗的眼神在一刹那闪过莹光,可是这莹光只有刹那,终究很快黯淡了下去。
“保护好她。还有,千万别让她冲破生杀刀法的第六层。”
“你呢,你为什么不亲自告诉她?”
杨桀微微叹了一口气,却是答非所问:“说起来,卓天来也是我的仇人。你们让我收仇人的女儿为徒我已经做了,万万没有帮仇人去报仇的道理。”
唐老四微微一哂,一拱手,随后离开。
只留下月下那单薄的雾影,发出一声低低的喟叹:“仇人吗?呵……”
5. 双剑五鬼
三月二十五日,在江南正是杏花烟雨的好时节,北地的凉州城仍是一派春寒料峭。狂风卷起塞外的黄沙,吹迷了人的眼,更让这座城池铺染了一层土黄色。
日暮时分,一支商队缓缓地步入了凉州城。
商队领头的是一位体态颀长的少女,她一袭红衣,坐在驼峰之上,为这座灰蒙蒙的城池增添了不少亮色。少女看着高高城门之上硕大的“凉州”二字,兀自出神。
凉州城,她终于回来了。
自八岁离开之时,她每每梦萦魂牵的,就是这座城。
只是如今,这凉州城头的旗帜不再是那个她最为熟悉的“卓”字,而是一个“陈”字。
陈,是当今的凉州府尹陈兆亮的姓氏。当年卓天来身故,灵柩带回凉州城,凉州城全城举哀,百姓哭之不绝。
鸣沙七义中剩下的三人老三陆万象、老四唐啸月、老五盛天飏认为此事与慕容傲有关。本来决打算待卓天来七七之日满后,扶持卓天来的幼女——当时年方八岁的卓小星继任凉州城主,整兵讨伐慕容傲,为卓天来复仇。可是一个月之后,凉州军还未及为卓天来下葬,便传来慕容傲已经攻破稷都,自立为帝的消息。
当时陆万象当机立断,将凉州军民打散隐入凉州城周围的市镇与沙漠之中。七天之后,当慕容傲亲率大军兵临凉州城下之时,他原以为等待他的将会是凉州军最激烈的抵抗,却未想到是一座空城。
一世枭雄慕容傲站在凉州城下,亲手将凉州城头高竖的“卓”字旗斩断,颇为失意地道:“好你个陆万象,竟让我没有将凉州全城尽屠的机会……”
之后北梁顺利的接管了凉州城,可是却从来没有任何一位凉州府尹能够在凉州城呆满六个月,死在任上的足足有七位之多。短短八年,凉州城头的大旗已经更换过二十多次。流民作乱,盗贼四起,魔教横行,柔然扰关,如今的凉州城是一个四乱之地,早已没有昔日的繁华。城中的建筑多已失修,街道上的人行色匆匆,只有几个年老的叫花子蹲在城门口呆呆地看着他们这一行人。
卓小星沉默未语,在她身侧,沐青莲身着白衣,坐在马背之上:“我听说卓姑娘自幼便是在这凉州城长大?”
卓小星点头,道:“不过那时候的凉州城可不是这样。”她似乎有些喟叹:“那时候城门口这一带,全部都是商铺,往来西域的客商将这条街塞得满满的。”
沐青莲道:“如果不是因为慕容傲这个老贼想要篡位,如今凉州城若是还在卓将军治下,一定不是这副光景。”
卓小星正要说话,一旁闪出了一名身着灰衣的大汉,正是四寨主唐啸月。他附耳道:“小姐,虽然慕容傲如今尚管不到凉州城这个地方,但是如今凉州城也是分属北梁的领土。我们最好不要久留,在此休息一晚,明日便南下。”
卓小星点点头,一行人转道往客栈而去。却见道路前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两道人影。来者一男一女,男子身量高瘦,女子面容清秀,只是略带愁苦之色,两人看起来像是一对夫妻,皆佩双剑,剑鞘之上刻着一朵芙蓉的徽记。
那高瘦的男子首先开口道:“将龙渊剑留下,否则你们今天谁也别想离开凉州城。”
沐青莲面露苦笑:“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他低手向卓小星道:“此两人是慕容老贼手下的鹰犬,他们两人追了我一路,一个月前,两人追着我到了凉州城外的老牛山,我使了个金蝉脱壳之计,从悬崖上失足掉下,本以为可以甩掉追兵,没想到他们竟始终不曾放弃……”
那男子冷笑一声道:“我们接到的命令是必须要夺得龙渊剑,哪怕你将自己挫骨扬灰,一日见不到龙渊剑,我们便一日不会回返。更何况,我们早已知晓你的目的便是找到当年卓将军的旧部,既然如此,我们只需要在这凉州城守株待兔即可。”
唐啸月定定看了两人一眼,忽道:“想不到昔日鼎鼎大名的九秋山庄芙蓉双侠竟然也成为了慕容傲的走狗。钟离彦,阮香筠,你们忘了当年在雪岭关是谁救了你们吗?”
那女子本来容颜憔悴,听闻此言更是大骇,一双秀目盯着唐啸月,半晌道:“你……你……你是唐大侠?”
唐啸月语带讥诮:“大侠不敢当,不过乱臣贼子而已,像你们这种忘恩负义,明哲保身,投靠慕容傲的走狗才敢称为大侠……”
那女子不知所措,嗫嚅着:“唐……唐大侠,当年在雪岭关,是卓大侠在乱军之中救了我夫妇二人性命,此恩永世难忘。但是我夫妇实有苦衷……”
那名唤钟离彦的男子早已不耐:“香筠,何必和他们说那么多,动手——”
话音未落,他背后双剑已然出鞘。直取沐青莲,沐青莲身体稍一腾挪,钟离彦双剑已然落空。沐青莲接着一个鲤鱼打挺,从马背上掏出一把长剑来。便与钟离彦战在一起。
沐青莲本是三大剑宗之一无方剑楼的弟子,其授业恩师更是无方剑楼当代掌门诸葛希夷,本是江湖中年轻一辈的佼佼者,其佩剑“夔龙”更是剑中绝品。钟离彦与阮香筠夫妇则出自渭南武林世家九秋山庄,在江湖上也算成名已久,所用的武学为家传的芙蓉剑法,此剑法虽是精妙,但此剑法本为合修剑法,如一人使出,则空门尽显,需两人配合使用,一者主攻,一者主守,滴水不漏。沐青莲在从渭南到凉州这一路上,吃了这对夫妇不小的亏。不过此时,钟离彦虽然强攻而出,而那阮香筠尚在踌躇,并未出手,沐青莲觑得机会,杀得钟离彦节节败退。
钟离彦心中恼火:“香筠,卓大侠九年前就已身故,就算你我曾欠他的恩情,也只有下辈子再还。你再不出手,我们回头怎么向两位圣使交代,别忘了,还有竑儿……”
听到“竑儿”两字,阮香筠脸色剧变,对那位灰衣大汉道:“唐大侠,我知道龙渊剑正是昔日卓大侠之佩剑,但是今日我夫妇非取得龙渊剑不可,他日九泉之下,再亲向卓大侠谢罪。”说完她便双剑出鞘,向钟离彦与沐青莲的方向跃去。她的加入迅速弥补了钟离彦单使芙蓉剑法的空门,两人配合默契,转瞬之间,双方攻守易位,沐青莲左支右绌,无计可施。
唐啸月冷哼一声:“没想到退隐八年,倒让人以为我鸣沙七义无人,难道你以为凭你们夫妻两人,今日就能带走龙渊剑?”
他的话音未落,一旁的街道上已经不知何时站了五个人。此五人皆是一身土黄色,在城中风沙的遮掩之下,倒是形容不显。为首一人道:“谁说只有他们两人?难道在唐大侠眼中,我们终南五仙就算不上人吗?”
卓小星暗自惊疑,一旁的沐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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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已经惊呼出声:“终南五鬼?”
终南五鬼正是二十年前来盘踞在终南山的几名武林败类,据说与魔教有些关系,所练的功法也俱是些邪魔外道,昔年五人声名鼎盛之时,终南山一带每天都有命案发生。所以别人称他们为“终南五鬼”,他们五人却不喜这样的称呼,自号为“终南五仙”。也许他们时运不济,出道未久,就遇上了当时威名赫赫的卓天来与鸣沙七义。卓天来彼时扬名江湖未久,却干了一件许多成名已久的江湖宿老想做都没有能做到的事,便是将当时江湖上最臭名昭著的十大败类一一打败并且生擒,在幽州台召开武林大会,对这十名大罪者进行公审定罪,并邀请武林各大门派世家列席。之后,更是将这十名罪者流放到极北之地的岩冰岛。自此之后,江湖上可算是一派靖平,就连大魔头都不是对手,剩下的邪魔外道自然是虎也得卧着,是蛇也得盘着。
终南五鬼自从幽州台武林大会之后便在江湖上销声匿迹,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出现。
唐啸月一声嗤笑:“没想到慕容傲还真是饥不择食,不管是人是鬼都要。无怪乎如今改朝换代已经九年,各地还是烽烟四起。”
终南五鬼领头的魇鬼嘿嘿一笑:“天下是不是改朝换代与我们终南五仙可没有关系,如今我们兄弟可终于不用藏头露尾了,谁管他龙椅是姓慕容还是姓李。”
老三魍魉鬼道:“我们可和那自诩名门正派的芙蓉双剑不一样,与你们鸣沙七义可没有交情,仔细算算反倒有大仇——”
他话音未落,卓小星却听到一声惊呼。“小心,闭上双眼——”沐青莲虽然忙于同芙蓉双剑纠缠,察觉不对,仍然出声示警。
卓小星下意识闭上双眼,只听得入耳风声竟然夹杂着无数的风沙。虽是双目不能视,但是仅凭耳力,周遭动静仍然在她的灵觉中一清二楚。沐青莲仍然在与芙蓉双剑周旋,唐啸月已经拔刀与终南五鬼战在一起,而在不远之处,另有两道强大的气息,不过在战斗之中最堪入耳的是沐青莲那清朗的嗓音。
“这是终南五鬼中的魍魉鬼中的风沙之术,能运使风术使得地面上的沙石飞起,专门袭击人的双眼。而且他擅长隐匿,要小心偷袭。”自从终南五鬼出现之后,与沐青莲对战的芙蓉双剑攻势明显放缓,虽然招式并未停止,倒是有一大半的注意力分散到那终南五鬼身上,倒是让沐青莲犹有余力。他一边潇洒挥招,一边道:“左边那位使鞭子的是五鬼中的魇鬼,他是五鬼中武功最强的,手上的功夫了得,这鞭子的倒刺上萃有剧毒;这使铁锤的是五鬼中的魃鬼,此獠力大无比不过速度不够,倒是好对付,那边的是怪鬼……”
“啊呀——”他一不留神,左臂已经被钟离彦划破。
“你话太多了。”钟离彦道。
这时,一直稳稳坐在驼峰上未曾动过的红衣少女突然站了起来,她座下的骆驼突然扬起前蹄,发出一声低啸。
接着便是快得不及眨眼的刀光,几乎是在转瞬之间,刀光从不可知之处起,自不可名之处消失。只是在刀光消失之后,终南五鬼已经人人带伤,每人所伤的地方并不相同,虽然伤势并不重,但是已经足够让他们惊惧。
红衣少女又重新坐在驼峰之上,仿佛从未动过。
“此招名惊鸿——”
6. 北梁圣使
“我今天没有杀人的兴致,你们滚吧。”卓小星道。
终南五鬼内心无比惊骇,自从五人混迹江湖以来,从来没有人能一招之内同时使他们五人受伤,哪怕是那位高高在上,令他们不敢反抗的青龙圣使也不能。
魇鬼刘伯达大脑几乎一片空白,却仍然捕捉到了“惊鸿”两字。
他几乎脱口而出:“姑娘与生杀门有什么关系?”
卓小星淡淡道:“什么生杀门,我从未听过。”
刘伯达道:“今日是我兄弟几人狗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这便告辞——”说完便拍拍屁股走了,倒是让沐青莲目瞪口呆——自从卓小星那神鬼莫测的一刀之后,芙蓉双剑便已罢手,站在一旁游移不定地看着她,沐青莲自然也不会主动出手,三人相对而立,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说话。
良久,阮香筠上前一步:“敢问姑娘姓名?与卓大侠又是何关系?”
卓小星抬起头来:“我是卓小星,卓天来正是家父。”
那阮香筠喃喃道:“难怪,难怪,昔年我曾有幸见卓大侠出剑,那一剑的风姿是我平生罕见。姑娘虽弃剑用刀,亦得卓大侠几分风采。”
沐青莲发出一声轻笑,道:“既然知道卓姑娘正是卓大侠的女儿,你们还要动手吗?”
阮香筠摇摇头道:“既然龙渊剑回到了卓大侠的后人手中,我夫妻自然不会再强取。更何况,就算是动手,我夫妻二人也不是卓姑娘的对手。没想到卓大侠有一个如此少年英雄的女儿,想必也足可告慰他的在天之灵。”
卓小星轻轻的摇了摇头,不再说话。不知为何,阮香筠感觉自己是说错话了,那红衣少女的眸子里似乎盈满了复杂的情绪,似苦似乐,如悲如喜。阮香筠更感觉眼前的少女并非是不愿意回应自己,而是她并不知该如何回应关于父亲的话题。
唐啸月不耐烦道:“既然不想打,那就快滚——”
阮香筠犹豫片刻,再次开口道:“临行之前,我夫妇还有一言相告。卓姑娘怀有龙渊剑之事,江湖上已人尽皆知,听闻漠北柔然一族、魔教、生死楼、琅嬛胜地等等都可能会出手。当然卓姑娘最需要小心的还是北梁,听闻龙渊现世,慕容傲已经派出座下青龙圣使和朱雀圣使,务必要夺得此剑。我夫妇二人所奉的便是朱雀圣使的指令,而那终南五鬼,则是青龙圣使的属下。”
卓小星凝眉:“圣使?”
阮香筠柔目望向唐啸月:“其实说起来,唐大侠对他们应该不陌生。幽州台,岩冰岛,唐大侠应该不会忘记这两个地方。”
唐啸月脸色剧变,惊呼道:“十大罪者?他们竟然能从极北之地脱出,并且投靠了慕容傲麾下?这怎么可能?”
阮香筠语气沉沉:“此事千真万确,诸位前程珍重。”说完微微一福身,便要拉着钟离彦而去。
卓小星突然叫住她道:“慢着。刚才对战之前,你说道你们夫妇并非负恩忘本,而是另有苦衷,不知是何苦衷?”
阮香筠听闻此语,正要回头。那钟离彦却早已不耐烦:“妇道人家真是婆婆妈妈,事情说完了就赶紧走,唠唠叨叨个没完了……”竟然抛下阮香筠独自快步离开。
阮香筠对着卓小星歉然一笑,不再说话,便飞快跟上钟离彦的脚步,消失在道路尽头。卓小星却莫名觉得阮香筠最后那一笑,有种说不出的凄然味道。
沐青莲见她沉思,问道:“卓姑娘可是想帮助他们?”
卓小星摇了摇头。沐青莲却是一声叹息,道:“这对夫妻倒是一对妙人。”
“此言何意?”
沐青莲不答,反而道:“卓姑娘要是想知道他们到底有何苦衷,我倒是略知一二。”
“哦?”
“据我所知,慕容傲继位之后,使用雷霆手段整顿北方武林。这几年,他派出高手前往各大武林门派和世家,将诸门派中嫡长子弟‘请’入稷都,名义上是为诸皇子伴读,实际上就是当做人质。这样诸多门派与世家不得不听从他的号令。有那芙蓉双剑据说有一名爱子,当年年方七岁,也在此列。”沐青莲发出一声叹息:“为人父母者,亲儿被别人捏在指掌之中,又能如何呢?”
卓小星定定看着他,忽道:“这就是为何你与他们交手,始终不曾使出全力的原因吗?”
沐青莲笑着反问:“有那么明显吗?”
卓小星摇头道:“非也。终南五鬼所使用的武学机巧难防,方才唐四叔以一敌五,并不占上风,多亏你出言提醒。你方才一边应对芙蓉双剑一边犹有余暇解说终南五鬼的武学,这样的武功,又怎会胜不过芙蓉双剑,甚至被逼得跳下悬崖,除非你并不想与他们动手。”
沐青莲再次叹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一旁唐啸月道:“此言何意?”
沐青莲目光晦涩,低声道:“我无方剑楼十年前也算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门派,可是如今却也不得不屈从于慕容傲的淫威之下。我无方剑楼前任掌门早逝,留下一名独子名为宗云飞,算起来是我的师兄。我这位师兄颇得长辈们看重,也在七年前被召为皇子伴读,三年前更被迫娶那慕容傲的女儿夜蝶公主为妻,因此我无方剑楼如今的处境与芙蓉双侠并无差别,我心底自然也不愿意与他们动手……”
唐啸月道:“娶公主为妻,贵为北梁的驸马爷,也算得上皇亲国戚了。”
沐青莲摇头苦笑道:“听闻慕容傲这老贼昔年任幽燕都护之时便有妻妾数十名,篡位称帝之后更广纳后宫,北梁一朝光皇子就有三十九名,公主更是多达五十几个,很多皇子公主慕容傲根本见都没有见过,驸马不过是一个名号罢了。而且非独我无方剑楼,听闻华山派,泰山派,海沙帮等等帮派都有人成为北梁驸马……”
卓小星与唐啸月闻此怪谈,面面相觑,心中一冷。如此看来,北梁岂不是将大半个江湖捏在自己手中吗?唐啸月忍不住道:“这些都是江湖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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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大派,难道就任他鱼肉,没有人反抗吗?”
“怎么没有?当年天龙门的少主庄逸飞早有未婚妻,誓死不肯尚公主。结果第二日一大早,他那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就被人割下头颅,摆在他的房间。庄逸飞当场就被吓疯了,老庄主天南神剑庄永寿气愤不过,打算秘密潜入稷都刺杀那慕容傲,可是没等他到稷都,也同样被人割下人头,天龙门自此烟消云散。经此一事,各大门派都不敢反抗,只好接受了北梁的公主。”沐青莲淡淡道。
“啊呸。”唐啸月吐了一口唾沫道:“难道是因为那慕容傲不做人事,遭到老天报应,生的女儿个个丑陋无比,找不到夫婿,不得不用这种方法强逼别人娶他的女儿,也不嫌丢人……”
卓小星见这话题岔得有点远了,连忙拉回来,问沐青莲道:“那沐少侠说这对夫妇是一对妙人,又是什么意思?”
沐青莲微笑道:“那位阮女侠,方才见到唐大侠,显然是想一吐他们受制于人的苦衷,她心里未尝没有希望‘鸣沙七义’能够出手、帮助她救出爱儿的意思。之后见到卓姑娘,更是告知诸多消息示好,只怕也有心求助。毕竟当年卓大侠威名正盛之时,见到这样的不平之事,少不得要拔剑相助。而卓姑娘与唐大侠同出鸣沙寨,说不定会插手此事。你最后叫住她询问内情,可见她的想法并没有错。可是她的那位夫君,却是几次三番地阻止她。他虽是对人冷淡,却是不愿意再以自家事牵连到二位,所以我说这夫妻俩是一对妙人。”
卓小星想了想,便明白了:“母子连心,作为母亲,肯定会将子女的安危放在第一位。而那位父亲,自有责任与担当,不愿轻易相求别人。”
沐青莲望向她:“你不怪那位阮女侠有心想要利用你来救她的儿子?”
卓小星摇头道:“一个母亲为了自己的儿子做出这样的事,又有什么可以责备的,她虽然用了心机,却并非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更何况,她也并没有哭着求我去救她的儿子。”
沐青莲目光流转:“那你现在知道这些事,是否会有帮助她的想法?”
卓小星想了想,终究还是叹息了一声:“我并不是我父亲,也并非什么中州大侠。你也说了,被慕容傲所掳的武林子弟还有很多,我不过一个弱女子,也承担不了那么多的责任与悲欢。我连为父报仇都做不到,又何谈帮助他人,我现在能做的不过是将龙渊剑送往南周,对付慕容傲的事自然会有其他人来做。”
沐青莲轻轻呼了一口气:“这样就好,刚才我可真怕卓姑娘你把龙渊剑的事放在一旁,追着那芙蓉双侠去了呢……”
卓小星却是好奇地望向沐青莲:“沐少侠既然知道这么多,是否有想过去救人?”
沐青莲正色道:“昔日贵寨曾有一句箴言‘惩恶扬善谓之侠,守望相助谓之义’。我辈中人莫不心许。同为江湖沦落之人,若是此番完成任务之后我有命回到稷都,自当一试——”
……
7. 朱雀青龙
“不好,有人朝这边过来,小姐,我们赶紧走——”就在这时,唐啸月一声惊呼。
“咯咯咯咯,现在才想着要走,不嫌太迟了吗?”只见天空中彩练飘舞,笙乐齐奏,赤橙黄绿青蓝紫的七色绸布缓缓飘落。一位霓裳广带的女子,手持琵琶飘然落下,稳稳落在绸布之上。
“奴家陆瑶姬有礼了。”她微微一笑,对着三人轻轻施了个万福礼。女子尽态极妍,一颦一笑,尽显风情,更为奇特的是她的装扮,她头戴象牙佛冠,颈佩璎珞,身着云肩,大红绡金长短裙,彩练飘扬,柔曼婆娑,飘若仙子。卓小星知道西北边陲之地原是佛教兴盛之地,许多佛窟的壁画之上,诸多飞天的舞女便是如此装扮。而眼前的陆瑶姬,放到壁画之上就是一副活生生的飞天舞女图了。
“我刚才听闻几位说起芙蓉双侠,可巧不巧,奴家刚才在路上正好遇上,就将他们两人给几位送回了。几位要不要再好好听听他们有何苦衷呢?”陆瑶姬声如银铃,咯咯笑道。
她的身后出现了两名美少年,将两个捆绑成一团粽子的人推了上来,两人口中已经被绸布堵住,正是离开不久的钟离彦与阮香筠。钟离彦闭上眼睛,面无表情。阮香筠神色屈辱,眼梢泣泪,不停地挣扎,发出“呜呜”的声音。
唐啸月一双冷目望向眼前美女,冷声道:“没想到所谓朱雀圣使就是你,飞天琵琶陆瑶姬——”
陆瑶姬轻轻一笑:“怎么,我没有死在岩冰岛,你是不是很失望呢?”
她的声音恍若鬼魅:“卓天来、计无咎、陆万象、唐啸月、盛天飏、容夔、水泊晚,我可是做梦都想着回来向你们报仇啊。不过听说你们鸣沙七义如今早已凋零,卓天来、计无咎、容夔死在落日关,听说陆万象和水泊晚皆已失踪,唯有你唐啸月窝在沙漠之中。这次听闻你终于从沙漠之中钻出来了,我可是迫不及待地想来见一见老朋友,虽然只杀你一人不足以抵偿我当年的屈辱,但是再加上卓天来的宝贝女儿,我也算够本了。”
她看向卓小星,啧啧叹道:“可真是一个百年难得一见的美人胚子,若你非是卓天来的女儿,我定是舍不得杀你。可惜了——”说完她便又往前走了几步,似乎想要再仔细端详卓小星的容貌。
沐青莲低声道:“小心,她是慕容傲座下四位圣使中唯一的女人。爱好美色,而且,男女不忌,还有留意她的琵琶——”
唐啸月再次拔刀出鞘,在他身旁,沐青莲的手已按在剑柄之上,他已经打定主意只要陆瑶姬再向前一步,便抢先出手。江湖传闻飞天琵琶陆瑶姬位列慕容傲座下四大圣使之一的朱雀圣使,替慕容傲统辖北梁武林白道势力。她一身手段更是诡异莫测,北梁白道这数年以来在她的高压手段下唯唯诺诺,不敢兴起丝毫反抗之心,就连剑楼中有几位师叔也曾不小心在她的琵琶弦音之下吃了大亏。但是此时已方尚有卓小星与唐啸月,以三敌一,就算不胜也不致于吃亏。
陆瑶姬却又咯咯笑了,往后退了两步:“何必如此剑拔弩张呢?你们一个是诸葛希夷的高徒,一个是成名已久的鸣沙七义中的宿老,一个所学似乎是当年魔教失传的生杀刀法,奴家一个人可不是你们的对手。青龙,看戏够了,也该出来干活了……”
沐青莲心中一惊,难道对面尚有其他高手?
这时,从长街的另外一侧,竟然鱼贯而出了数道土黄色的人影,这些人各个身上带伤,垂头丧气,不是之前离开的终南五鬼又是谁。
在终南五鬼身后,出现了一道青色身影,此人身量颀长,头戴一个白色的面具遮住面容,身着一身长至脚踝的青色长袍,双手笼在袖中,脚上似乎穿着一双木屐,走在地上发出“噔噔”的声响。
他的声音亦是喑哑而低沉:“几个不成器的东西,被人家一招‘惊鸿’就吓得屁滚尿流。哼,你们只见她的惊鸿刀招,一瞬五刀,便心中怯了。怪道当年听闻卓天来之名,就躲到地底多年不敢出来,我看你们不该叫“终南五鬼”,应该叫“终南五鼠”才对,真是胆小如鼠。”
终南五鬼唯唯诺诺,不敢争辩。
那青衣人看向卓小星:“听闻十七年前,魔教东征雪岭关一战中,魔教曜日使杨桀失踪,生杀刀法就此绝迹江湖,想不到今日能在此地再见惊鸿刀招。不过,从终南五鬼身上的伤势来看,你的生杀刀法应该尚未突破第六层。可惜了——”
卓小星冷冷道:“可惜什么?”
青衣人内息沉敛,倒像一位好为人师的长辈,娓娓而谈:“江湖武学高低不同,江湖人素来将武学境界分为九品三境。只有达到九品,或进入上三境中的入神、洞微、乘化,方可算跻身一等高手之列。可惜世上武学万千,绝大多数的武学即使练到极致也无法突破九品,任你天赋再高,再努力也没有用。据闻生杀刀法相传是魔教圣功之一,若是能突破第六层,则可进入第九品。而七层之后,更是一层一个境界,若是突破第九层,就可直入传说中的乘化境界。啧啧,没想到卓天来的女儿,竟然会学这等魔教圣功,可真是有些意思……”
沐青莲转头看向卓小星,脸色犹疑不定,他万万没有想到卓小星方才所使出来的刀法竟与魔教有关系。
唐啸月不耐:“哼,别人学什么武功,与你有什么干系……”
那青衣人又道:“可惜我看这终南五鬼所中的惊鸿刀招,刀式虽快,却一味追求速度,力道不足,所以仅仅造成些许不痛不痒的小伤。这样看来你的生杀刀法最多只到第五层,按九品三境来算,不过尚在七八品之间。否则,你们又怎会愿意轻易放他们离开,我说是吗?”
卓小星神色如常,此刻已经是再次站在驼峰之上,居高临下冷冷看着青衣人:“是吗,不知阁下可愿意亲身一试?”
她手中弯刀凛然出鞘,刹那间天地间充满了凄凉肃杀之意,森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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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芒已刺碎了寒风,逼人刀气摧得路边柳树新发的绿叶飘飘落下,离枝的嫩叶又被刀气所摧,碎成无数片,景象凄绝鲜绝!
时间仿佛凝滞,万籁俱静,终南五鬼一动不动,阮香筠的抽泣声也止住了,钟离彦倒是终于睁开了眼睛,呆呆地看着眼前一切。
青衣人也似乎愣住了,良久方才哈哈一笑:“娃儿,可真有意思,连我都差点被你唬住了。”
他正要上前,却只听感到一层刀劲夹着热浪扑面而来——
这一刀极快,快如转瞬——
又极烈,这并非是一招,而是一层又一层的刀劲仿若狂风骇浪,一浪高过一浪。
青衣人下意思推出一掌,却惊觉自己已经被此刀所激起的罡风所包围,这罡风竟将他的掌力所消融。
他暗赞一声,随即飞身跃起,随着他的动作,方才为卓小星刀劲震得四处乱飞的柳叶开始重新飞舞,竟往那罡风最中心的漩涡之处疾飞而去。等到最后一片柳叶落入,那漩涡仿若沸腾起来,激荡不休。随即竟然是“嘭”的一声,刹那间漫天罡风忽然消失,那些柳叶竟也散若微尘,却犹带一股罡劲四溢而出,旁边众人几乎不能睁开眼睛。
青衣人袍袖一挥,将微尘一扫而散,却发觉此时地面上已不见卓小星、沐青莲与唐啸月三人。
一旁的终南五鬼睁眼之时,战斗已经结束。
五人迅速站了起来,大声拍掌欢呼:“圣使威武,打跑了那个魔女……”
“青龙圣使,武功盖世。”
“青龙圣使,天下无敌。”
“……”
可惜这一通马屁拍在了马腿上,他们这边人手远超对方,原以为是手到擒来,没想到竟让那小丫头带着龙渊剑跑了,青龙圣使怒声道:“你们几个给我搜,就算是把凉州城掘地三尺,也要将他们找出来。”
陆瑶姬咯咯一笑,不咸不淡地道:“没想到你也有失手的时候。”
青衣人带着面具的脸看不清神色,道:“倒是我错算了,她的刀法虽然尚未突破第六境,只练到第五境“焚火”,但是她显然已经在第五境停留很久,招数已臻炉火纯青,所以她的第五招‘焚火’与第二招‘惊鸿’气象完全不同。不过,就算如此,接我一掌,她也并不轻松,想必走不远,找人这种事情我可不擅长,就有劳你了。”
陆瑶姬道:“何必这么麻烦呢,陛下给我御赐金牌,就连凉州府尹也得俯首听命。横竖他们也逃不出凉州城去,不妨就在陪他们在这凉州城好好玩玩,好久没有这么有意思的猎物了。”
青衣人道:“你随意,只是我有一事提醒你。龙渊剑可是陛下志在必得之物,事情若是办砸了,不说陛下,闾丘先生也必不会放过你。”
听到“闾丘先生”之名,陆瑶姬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对钟离彦与阮香筠冷喝一声道:“你们还杵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去搜——”
8. 天来剑谱
沐青莲跟着卓小星与唐啸月一阵狂奔。
三人在凉州城一阵七弯八拐,最后拐入了一处幽静的巷子。
沐青莲抬头问道:“此地是——”
他并未说完,卓小星已然推开一扇长满铜绿与苔痕的大门,破旧的匾额上写着两个斑驳的大字:“计府”。
卓小星压低声音道:“敌人恐怕很快就会追来,我们先在此暂避。”三人进入,旋即将门关上。
这座庭院看起来像是某位达官贵人的宅子,雕梁画栋,很是精美。只是很久没有人居住,蛛网密布,空气中隐隐传来某种腐臭的气息。
沐青莲暗自皱眉,唐啸月却已经扫去尘网,开辟出一小片洁净的地方,又不知从何处找了三个蒲团。卓小星不发一语,坐在蒲团上打坐调息。很快,她的身上开始隐隐有热气蒸腾而出,汗水顺着脸颊淋漓而下。
沐青莲吓了一跳,以为她刚才受了重伤,正要上前探视,唐啸月却阻止了他:“别动,小姐并无大碍,只是正在练功。”
沐青莲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练功?”
有没有搞错,那个陆瑶姬与青衣人为龙渊剑而来,显然不会善罢甘休。他们可能很快就会追来,无论如何,现在似乎也不是练功的时机。
唐啸月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道:“小姐多年以来的习惯。除了吃饭睡觉,有点闲暇的时间只做两件事。”
“哪两件事?”
“第一件是练功,第二件是练刀。”
沐青莲啧啧生叹,早前曾听师父对卓天来评价为天生的武痴,难道这武痴也是会遗传的吗?
他又看了半响,却总觉得这位卓姑娘运功行功似乎不太对。想了想,还是决定将心里的疑惑问出:“唐大侠,卓小姐所练的刀法当真是魔教的功夫吗?”
他话音刚落,卓小星已睁开了眼睛:“沐少侠,你若是疑心我鸣沙寨与魔教勾结,随时可以取消委托,龙渊剑你亦可以拿回去。”
沐青莲神色一变:“卓姑娘,在下并无此意。只是心存疑惑,在下虽未亲见当年卓大侠风采,但是亦曾听闻当年卓大侠的剑法已臻于上三境之乘化境的巅峰,放眼天下罕有敌手,只需半步便可证传说中的大神通。卓姑娘既然家学渊源,又何必学那旁门左道的功夫,于已有损。”他鼓起勇气道:“我观姑娘刚才运功离火入腠,损肺伤阴,伤在三焦,恐怕……”
卓小星看了他一眼:“没想到你懂的倒不少,恐怕什么?”
沐青莲一咬牙道:“恐怕修炼这等刀法于姑娘玉体有损,有害无益。卓姑娘如此芳华,又怎堪得如此摧折。况且卓姑娘是卓将军唯一的后人,卓将军在天之灵想必也不忍见姑娘如此。”
他这番话说得虽是轻易,却早已在脑中盘旋多次,字斟句酌。他出身世家,饱受倾轧,拜入无方剑楼更见惯炎凉之事。从未有一事如此萦于心头,让他千思百虑。只想让这位卓姑娘打消注意,放弃这门魔教功法。至于此时身处何地,又正历何险,竟也全数忘却。
卓小星听闻此语,先是一怔,随后淡淡道:“有劳少侠挂怀,我心里自然有数。此事暂且不提,我有事问你,那青衣人是何来历?”
沐青莲的心一沉,没料到卓小星对于此事的态度竟是毫不在乎。他将目光看向站在坐在一旁的唐啸月,算起来,唐啸月也算是卓小星的长辈,难道他对卓小星学这等魔功竟未加阻止吗?可是唐啸月显然在想自己的心事,并没有看他。
他暗自叹了一口气,答道:“我只知道慕容傲座下有四大圣使,其中朱雀圣使替他统辖江湖白道势力,就是那位陆瑶姬。青龙圣使替他统辖黑/道势力,我只知此人用的武功是掌法,是何名号却是不知。不过之前听芙蓉双剑中的那女子阮香筠的话意,似乎青龙圣使与朱雀圣使一样出自当初被流放到岩冰岛的十大罪者,或许唐大侠知道其中端倪——”
唐啸月回过神来,怔道:“当年十大罪者之一确实有一名擅长使掌法之人,但是他绝不会是今天的那位青衣人。”
“此话何意?”
“因为当年那名罪者,乃是一名侏儒。身高不过三尺,可是今天的那名青衣人的身高却比终南五鬼中最高的刘伯达还要高出寸许。”
卓小星忽然道:“当年那名侏儒叫什么名字?”
“好像名为辛可。此人当时在青州三个月之内杀死一百多名医者,只因为他们都无法治好他的侏儒之症。他当时的掌法已经臻于九品至境,当时卓大哥并不在青州,是我与计二哥、盛五弟三人联手才将之生擒。”
三人正苦思之间,忽然却听到院外传来嘈杂的声响。
“来人,将这座院子围起来……”
唐啸月将耳朵贴在地上,神情凝重:“不好,小姐,他们似乎出动了凉州府的兵马,门外的人不少。”
卓小星当机立断:“走。”
便带着两人往屋后而去。
计府的大门被推开。唯见地上散落着三个蒲团,倒是空无一人。
青袍人看着地上的三个蒲团道:“果然没错,他们应该就是躲在这座宅子里。”
陆瑶姬扫了四周一眼,道:“看来陈兆亮的情报果然不错,此处确实是鸣沙七义中的老二计无咎在凉州城的居所。这里他们应该比较熟悉,要小心陷阱。”
青袍人踢了一脚终南五鬼中的魍魉鬼韩青:“你先进去看看——”
韩青看了一眼那灰暗幽深的废宅,瑟瑟发抖,挣扎着道:“圣……圣使,属下……属下有个建议,既然这个鬼宅是那什么鸣沙七义的宅子,他们又躲在这里,我们不妨将这个宅子围起来,一把火烧了,不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吗?”
在凉州街头,他亲眼所见卓小星的生杀刀法,气象恢弘。
虽然青龙圣使站在生杀刀劲中能全身而退,可是青龙圣使毕竟是已经达到九品的顶尖高手,若是换上他,恐怕此刻已经是一具尸体,他又哪里敢单独进入这座废宅冒险。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求救的眼神看向大哥魇鬼刘伯达。刘伯达连连点头道:“是啊,圣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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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我们只是要拿到龙渊剑,那三人是死是活也没什么要紧。”
老五魅鬼舔舔舌头:“谁说不要紧,那个小娘子可好看的紧,要是能抓回来,给我……啊不,给圣使做老婆多好……”
刘伯达与韩青一起怒视他:“那你去探路……”
那魅鬼又将头缩了回去。
青衣人心中烦躁,他怎么会带这几个废物出来,恨不得一掌全部劈死痛快。可惜凉州太过偏远,就连打劫剪径的都是一些下三流的小角色,一时间也难以找到可用之人。这几个人虽然胆小,倒也算听话。正寻思间,却见陆瑶姬对站在一旁的钟离彦与阮香筠道:“你们两个,先进去。”
两人此刻已经被松了绑,早已没有了身为九秋山庄主人的气态,灰头土脸地站在一旁,万没料到陆瑶姬竟然会再指使他们。
钟离彦面无表情,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阮香筠扯了扯他的袖子,凄苦道:“彦郎,为了竑儿……”
可是钟离彦却恍惚没听到一般,呆若木鸡。
陆瑶姬却只是冷笑,对阮香筠道:“既然他不肯进去,那你自己进去好了。之前那个卓家的小丫头对你似乎颇为关怀,我料他们应该也不会杀你……”
阮香筠无奈,只好一步一步往屋内挪去。在她身后,终南五鬼亦步亦趋,生怕多走一步。
计无咎生前是鸣沙七义中的老二,素来是一个沉稳多谋的人物,江湖上人称为“夜狐”。大哥卓天来被戏称为“虎王”,而他与老三陆万象并称为“狐鹿二相”,在卓天来担任凉州都护期间,曾担任其副手,协助卓天来治理凉州一地。
这座府邸是他起居之地,修建的极大,足足五进。阮香筠沿着正厅一进一进的往后看去,可是却丝毫不见三人踪影。唯有散失的书卷、珍玩遍布满地。
终南五鬼倒是心中大喜,时不时抠下器物上的黄金宝石揣入自己囊中。
不多时,一行人已经走到宅院的最后一间。
与其他的房间昏暗幽深不一样,这间房子竟然发出了明亮的光。
那光并非日光或者烛光,而是来自于高悬在屋顶之上的一颗明珠。这夜明珠足有鸡蛋大小,浑圆剔透,熠熠生辉。
终南五鬼发出数声惊呼,急忙往房间内冲去。虽然他们方才随手攫取了不少宝贝,可是加起来都不如这一颗夜明珠贵重。
陆瑶姬与青衣人身为御前圣使,虽然不缺宝贝,但是却也鲜见如此重宝,忙趁理智尚存,轻喝一声:“小心——”
魇鬼刘伯达就要爬上桌子,将这颗明珠取下,可是却蓦地停下了,死死盯着桌上的一物。
他的眼睛蓦地瞪得老大,双手微微颤抖,舌根打结,几乎说不出话来:“这这这这这……”
阮香筠见他神色奇怪,不由得上前一步,发出一声惊呼:“啊,《天来剑谱》——”
此言一出,青衣人与陆瑶姬皆是神色一变。两人几乎瞬间就进入跃入房内,同时运掌而至,目标正是桌上的那本《天来剑谱》。
9. 物是人非
江湖传闻中州大侠卓天来十五岁初出江湖之时,声名不显。两三年之间剑法如有神授,一举从籍籍无名成为九品高手。此后十年,先后突破入神、洞微境,直至乘化境,成为北周江湖上最年轻的高手。无人知晓其师从何人,只是偶有传闻卓天来称其剑法是得天而悟,故自名天来剑法,又恰与其名相契。
江湖上武学纷杂,剑法层出不穷,无方剑楼更是珍藏古今剑谱三千余种。可是却无有一种比《天来剑谱》对剑者的诱惑更大,而对陆瑶姬与青袍人这种已臻九品巅峰却迟迟无法突破上三境的高手来说,更是如此。
不管怎么说,卓天来是乘化境的高手,自己练他的剑法突破一个入神境应是不难吧。
“青龙你是什么意思?”陆瑶姬妙目凛上一层寒光,她手中抓着一本剑谱,可是剑谱的另外一半却被牢牢卷在青衣人的袍袖之中,不知为何青衣人的双手仍然紧紧地笼在袍袖之中。只要她轻轻用力,这本堪称稀世之珍的剑谱就要碎为两半。
青衣人冷冷道:“没什么意思,我可记得你陆瑶姬与你姐姐陆琼姬所学不过是些下流之术,可从未习过剑。只怕连剑谱是正是反都看不懂吧。”陆瑶姬却被戳了痛处,她早年有一双胞胎姐妹,名为陆琼姬。两人练有邪功,擅长采补之术。二人建起一座山庄,名为极乐山庄,专门引诱江湖上年轻英俊男子的交欢,害了无数男子的性命。所以才有后来被列为十大罪者,流放岩冰岛一事。此后陆瑶姬才发觉虽然采补之法可增进内功,可是没有一两种擅长的功法,终究是无法进一步突破,所以自脱出之后,也在旁门武学上下了一番功夫。
陆瑶姬反唇相讥道:“辛可,你又比我好到哪里去。你这个身高不足三尺的侏儒,你以为将自己整个藏在宽袍广袖之中,踩着一副高跷行走,就可以假装自己是一个健全的人吗?你敢和我抢,可是你敢自己伸手出来吗?”众人只闻得一声琵琶清音,却见陆瑶姬已经甩开那青衣人的袍袖,将《天来剑谱》掌握在自己手中。
在场众人俱是一惊。
那青衣人却是“桀桀”笑了,他身上的那一身青衣突然碎成无数片,只见一个身高三尺左右的小矮人站在两尺多高的高跷之上,高跷底下是一双木屐。因为他的衣袍很长,将整个人完全遮住,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正常人穿着木屐一般。
小矮人从高跷之上一跃而下,他的身手也比之前快了很多,双掌直取陆瑶姬手中的剑谱。
陆瑶姬毫不相让,手中琵琶铿锵而鸣,辛可的脚步为之一缓。
此时变数再生。众人头上的那一颗夜明珠竟然忽然熄灭了,四周顿时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陆瑶姬与辛可感觉不妙,却已经太迟了,他们脚下的木板突然翻转,众人往齐齐往地底深处坠入。
这时,房间的暗处缓缓出现了三道人影,正是之前消失无踪的卓小星三人。
唐啸月擦了一把额前的冷汗:“总算有惊无险……”
卓小星看辛可对陆瑶姬出手狠辣,啧啧叹道:“还真是侥幸,看来先前在长街这位青龙圣使为了不让人发现他身为侏儒身份,没有使出全力,否则我们能否全身而退还未可知。”
沐青莲此时看向卓小星的目光更多了几分激赏之意,道:“还多亏卓姑娘机智,见这终南五鬼贪财,便用一颗夜明珠引他们入彀,更假造了一本《天来剑谱》,竟然让两大魔头反目相杀,在下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更没有想到慕容傲座下统辖北梁黑/道的青龙圣使竟然是一位侏儒,这一定会是震动武林的大消息。”
卓小星心情颇好,笑道:“这也多亏了计二叔早年在这里建了一处密室,今次正好派上用场。”若非如此,三人遇上陆瑶姬与辛可两位九品高手,再加上旁边有芙蓉双侠与终南五鬼,只怕难以脱逃。
沐青莲疑惑问道:“可是此处既然是密室,想必是机要之地,若是让他们进入是不是不好。”
卓小星微微一笑道:“你不用担心,这个密室并非是什么机要之地。这个密室下面是一个机关室,是计二叔专门为我修建的一处迷宫,里面有许多机关傀儡,他们掉入其中,没有三五个时辰别想走出。只是他们久久未出,凉州府必然发现有异,只怕不久之后,此处便要被大军包围。我们快些离开。”
她步子轻盈,仿若燕子一般,几下就穿过回廊,到了计府的后院之中。
可是在她进入后院之后,却蓦地停下脚步,沉沉地看着这沉寂在夜色中的荒废弃园,再也走不动一步路。
此时已然入夜,今夜无月,在漫天星河映照之下,只见空旷的庭院中,孤零零地放着一座秋千,不知是哪一年生长的藤萝已然老死,干瘦的藤蔓攀爬在秋千索上。一个彩线织成的蹴鞠早已褪了颜色,干巴巴地躺在秋千架上。
秋千架底下是一辆三轮木制的孔明车,可惜已经多年未曾使用,上面已然爬满青苔的痕迹。
卓小星走上前去,轻轻地摩挲着车上的木纹,刹那间泪如雨下:“二叔……”
那些已经遗忘在时光深处的童年旧事,就在此刻,再次浮上她的脑海。
在凉州度过的童年时光中,这里才是她最常来的地方。她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他的父亲也鲜少有时间陪她。身为西凉都护的卓天来虽然很爱女儿,但他每天总有处理不完的公事,只能每天睡前才有空看自己的女儿一眼。而那个时候,陪伴她最多的就是二叔。
她自幼身体不好,大夫说想要平安长大,需得安静少动。可是小孩子天性好动,又怎么受得拘束。计无咎见卓天来拘她甚严,便常将她接到自己府中玩耍。
二叔是她记忆中最聪明的人,会陪她荡秋千,蹴鞠。那时的都护府离计府并不近,她素来不喜欢乘车坐轿,二叔专门给她制作了一辆可以通过机关自己推动的孔明车,甚至怕她成日读书枯燥无趣,在计府地下专门修建了一座迷宫密室,只为了让她开心玩耍。有时,她甚至觉得二叔才是自己最依赖的人。
可是自九年前的那一次变故,她不仅失去了自己唯一的亲人,更失去了自己最依赖信任的人。
此时再见这座儿时的庭院,卓小星满盈的泪水仍然从指缝之间缓缓流下。
沐青莲不知所措:“卓……卓姑娘……”
唐啸月触景伤情,解释道:“沐少侠有所不知,这里是我二哥计无咎的宅院,从前……小姐便是在这里长大,自大哥与二哥死于奸人之手,这地方我们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啦。”眼见卓小星伤感,他的心中亦是一片凄然。但是此时此地却容不得再感伤,他将手放在卓小星的肩膀之上,重重的叹息一声,声音却是铿如剑鸣:“小姐,我们还是快走吧。大哥,二哥还有六弟的仇,我们鸣沙寨必报。”
卓小星站了起来,低声道:“不错,此仇我卓小星此生必报。”她抬头仰望着漫天星河,双眼似乎已经融入了苍茫夜色,晦暗而凝滞,中间一点晶莹,似星光又似泪光:“计二叔,侄女当天立誓,只望你在天之灵,能保佑我早日手刃那仇人。”
“四叔,沐少侠,我们走吧。”
出了后门,只见一名黑衣夜行人从树影的暗处一跃而下,迎了上来:“寨主,四当家。一切都已经按照计划准备妥当。”
唐啸月颔首,道:“杨老三,辛苦了。”
卓小星微微抬眸:“那就动手吧——”
沐青莲心道,此人想必是卓小星早已安排好的接应之人,只是,卓小星所说动手,又是何意?
杨老三眸色一暗,道:“是。”便拿出火折子,点燃了手中的火把,借着火光的亮色,沐青莲见到这座后院周围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淋上了一层火油,心中震惊,卓小星的打算竟然是将这处宅院烧掉吗?
唐啸月似乎有些犹豫:“小姐,要不要再考虑一下。这里毕竟是二哥的院子,对小姐而言,也是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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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凡。”
卓小星道:“人都已经死了,空留这座院子又有何意义。陆瑶姬与辛可既然调了凉州府的兵力搜寻我们,凉州府尹陈兆亮得了命令,必定全城戒严,我们想要出城多有不易。但他们既然久入不出,陈兆亮又见到此处起火,必然急于命人救火,我们正好趁乱出城。放火吧——”
沐青莲心中暗赞,这样一来,既困住了青龙、朱雀二使一干人等,更将凉州府的兵力牵制在此,可谓一箭双雕。
这位鸣沙寨的现任寨主,真是不简单。对卓小星不免又高看几分。
卓小星一声令下,杨老三将火把扔在火油之上,片刻之间,大火熊熊燃起。
三人跟着杨老三飞快避入凉州城沉沉的夜色里。
此时,凉州府衙之内,陈兆亮正焦急万分。
虽然在这凉州城之内,他已经是军政一把抓的实权人物,但如今的凉州城早就不是八年前繁华的西北大城,民生凋敝,流民四起,盗匪遍地。得亏这几年北方的柔然并未扰关,他才能勉强在这把椅子上坐下去。深谙世故的他,可是万万不敢得罪从稷都而来,手持圣命的两位圣使。
在陆瑶姬要求他协助搜寻要犯的那一刻,他几乎将就府衙中的所有亲兵都调了出去,并严令四方关闭城门,全城戒严。
想起陆瑶姬隐晦的提起,所搜寻的要犯极有可能是九年前镇守凉州的那个人的女儿,他感觉浑身的汗毛都在微微颤抖,一颗心都几乎要跳了出来。在半年之前,他受命接任凉州府尹一职之时,就接到慕容傲的密令,要求他秘密搜寻鸣沙寨余孽与卓家后人的命令。虽然那位曾经镇守西凉的武神已经死了,但鸣沙寨在北梁陛下心中的威胁丝毫未曾下降,甚至随着陛下的衰老而与日俱增。如果,此番能顺利配合两位圣使抓到那个人唯一的女儿,这样的功劳说不定能让他一步登天,成为中枢大臣,而他也终于可以离开凉州这个鬼地方,成为八年以来第一个荣升的凉州府尹。
他不禁有点感激上苍,竟然让自己遇到这样的好运气。
可是没料到,半个时辰之后传来消息,两位圣使进入那据说是计无咎曾居住过的废宅之后,竟然一直没有出来,更为不妙的是,那座废宅后院竟然突发大火,火势很快就蔓延到整个宅院之中。
陈兆亮的心一下子仿若沉到冰窖里,两位圣使不幸死在了凉州——以当今陛下的脾性,他的仕途也算完了。
他不敢再想下去:“来人,救火,将凉州城的所有可用之人全部叫过来,务必要扑灭大火,安全救出两位圣使——”
“可是府尹大人,刚刚不是让大家紧守城门,全城戒严,搜寻要犯吗?”
陈兆亮摆摆手:“现在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先救出两位圣使再说——”在那一瞬间,他不是没有想过这火可能是那要犯离开计府之后刻意所放,如果不管两位圣使的死活,继续下令全城搜寻,说不定也能有所收获。可是他脑海中却不由得想起关于他那位前任的传说,便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便先自怯了。
同样是主政凉州,陈兆亮从来不敢将自己与那个人相比。哪怕只是偶尔在心里想起,也觉得是对对方的莫大亵渎。
自己不过是凉州府尹,对方可是镇守整个西北的西凉都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柱国大将军。听闻他曾经一剑重创魔教教主商苍穹,生擒魔教曜日使杨桀,更率部在雪岭关大败柔然军队,斩首二十余万,以致柔然多年无力南侵。在他经略西北的十年,不管是柔然铁骑还是域外魔教都不能越凉州一步。
虽然陈兆亮如今是北梁的臣子,却也不得不承认,卓天来乃是数十年间整个西北最耀眼的英雄。
这样的大英雄的女儿,又岂是自己能轻易得手。
这本就是两位圣使的任务,自己只需救出两位圣使,让他们自己完成便可。
想到这里,他便带着自己的亲卫,速往计府废宅而去。
10. 走漏消息
就在城内一片混乱的同时,卓小星一行人已经离开了凉州城。
凉州城南门外是一片旷寂的杨树林,此时,树林之中,一道绰约的倩影仿若凭虚御风,疾疾而行。大风将她身上的红色衣裙吹起,更增几分飘飘欲仙之感。在她身后,唐啸月与杨老三一左一右,向南急掠而去。
沐青莲落在最后,足下虽不停,心中却暗暗惊讶。从离开星沙镇到凉州城这一路上,并未见卓小星与其他人接触。尽管鸣沙寨已退出凉州城,但今晚的事足见其对凉州城仍然有相当的掌控力。否则,计府废宅的大火绝对没那么轻易蔓延,而就在他们离开之后,身后相继爆发多起骚乱,也恰好让他们免于被凉州城的士兵们发现。卓小星利用一本假的天来剑谱,竟然引得慕容傲手下两位圣使互相争斗,再用机关将众人困于地底密室,随后放火烧掉计府废宅,使凉州城大乱,这才让三人有惊无险离开凉州城。
而从杨老三的举动来看,这一切恐怕都是在卓小星离开星沙镇之前就已做好安排。这不由得让他对眼前的少女刮目相看。
忽然,杨老三停了下来:“到了”。
一行人停下脚步,路旁的大树上系着几匹骏马,正安静地吃着草。
卓小星开口道:“杨叔,这次辛苦你了。待此间事了,你便前去与三娘会合。一切行动按照之前计划便可。我们亦按原计划转道巴蜀,前往金陵。”
杨老三点头:“是。另外有一事,五寨主最近有消息传回,刚好传到我们在凉州城的秘密据点。我想寨主将要离开凉州南下,暂时也不会回寨,便自作主张将消息截留了下来。”
卓小星眼色一亮,“五叔有消息传回,想必是重要的情报,快说说——”
五寨主正是鸣沙七义中的老五盛天飏。鸣沙寨这些年隐迹不出,但在南北各处都设有眼线,收集情报。鸣沙寨虽远在西北,却也能知晓当今武林局势变化,而负责这项工作的便是盛天飏。
杨老三并不答话,眼睛暗暗地瞟向一旁的沐青莲。沐青莲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这其中想必有些关于鸣沙寨的机要之事,是不适合自己这个外人在场的。他素来很有眼色,不肯让人感到半分失礼,便道:“我先去前面等你们……”说完便指指树林深处。
卓小星却微微眯了眯眼,道:“无妨,沐少侠既是我父亲的故人之徒,这一路也算患难与共,并非外人,有什么事直说便可。”
杨老三点头,道:“这第一件事,便是有关慕容傲。根据稷都那边的探子打探的消息,慕容傲近来新迷上了一个女子。不过这个女子并非宫妃,有人说此女子是一位名伶,也有人说听此人是寡居稷都城秋香楼的一位孀妇。据闻他经常在天香楼夜宿,直到五更时分才回宫早朝。五寨主的意思是,秋香楼毕竟是宫外,就算守卫森严也比不得大内,我们在稷都城也有不少人手,要不要——”他停下话头,做出了一个割喉姿势。
沐青莲心中一跳,他知道像鸣沙寨这样强大的一方势力,就算一朝因卓天来身死,不得不暂时退出江湖中心,也必定保有不少暗中的势力。可是想要刺杀慕容傲,又岂会如此轻易。否则以慕容傲结怨江湖之深,恐怕早就死了成千上万次了,可是他至今仍然活得好好的,暗杀恐怕不妥。他正欲开言劝阻,却见卓小星缓缓摇头道:“慕容傲素来小心,岂会留下如此破绽,告诉他们只需尽量留意他之动向便可,不必铤而走险。”
沐青莲暗自点头。
杨老三又道:“是。另有几件大事,柔然可汗御前大将军百里不生日前离开汗庭,不知去向。”
“大批的魔教份子最近在北方的不邪山聚集,其中包括久未出现江湖的魔教长老捉鬼道人与唐无心。但是他们并未在不邪山久留,很快就四散而去。五寨主推测可能有部分的魔教人物已经暗中进入中原。”
“金陵第一世家谢家的长孙,在五日之前离开金陵,沿着长江逆流而上,他的目标可能也是蜀地。”
“南周皇帝李杭的长子竟陵王李放听闻最近已离开封地襄阳,有人曾见到他在渝州白帝城出现。”
“琅嬛胜地当代传人萼绿华在三日前路过秦岭,可能亦往西南而来。”
沐青莲一条一条听下去,心中疑窦丛生。
柔然大将军,魔教长老,谢家公子,竟陵王李放,琅嬛胜地。任何一个单独提起来就足以让武林震动的人物,竟然同时离开了自己的地盘。
而他们的行踪,路线虽然未曾确定,但是却隐隐指向同一个点。
西南。蜀地。
是什么原因让这些人一起向西南方向汇聚呢?
他暗一思忖,心道不妙,龙渊剑再现之事已然泄露。
昨日遇到阮香筠之时,她便曾提起卓小星怀有龙渊剑已是江湖上无人不知之事,他并未在意,以为她不过是为了讨好卓小星危言耸听而已,如今看来,恐怕阮香筠所言非虚。
除了龙渊剑,又有什么能引得几大势力志在必得。
可这消息又是谁走漏出去的?
慕容傲?绝不可能。慕容傲虽然知道他带着龙渊剑进入西北,并一路派人追杀,但是对慕容渊而言,派人夺回龙渊剑即可,绝对没有必要大肆宣扬,将龙渊剑的下落广而告之,不然,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而鸣沙寨自然也不会自己走漏消息,那么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他正想着,发现其他三人亦同时盯着他,心中猛地一跳。
瞬间明白了,如今嫌疑最大的恐怕便是自己。
根据杨老三的消息,这些人三五天前已经动身,再加上他们分处漠北、江南、东海,消息传递并不容易。恐怕早在半个月前,消息便已经泄露。
而半个月之前,正是自己刚刚抵达星沙镇之时。
那个时候,除了自己,谁又会知道龙渊剑回到卓小星的手中,又将转道巴蜀送往东南。
别说卓小星等人,就连自己都怀疑是不是自己在睡梦中走漏了消息。
他脑筋急转,去想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可是思前想后,还是找不出除了自己还有谁会有泄密的嫌疑。不由窘迫道:“卓姑娘,龙渊剑之事恐怕已经泄漏。我知道眼下你恐怕不会相信我,但我可以对天发誓,此事并非我所泄密……”
没想到卓小星却“噗嗤”一声笑了,这一笑恰如春色乍暖,寒梅初放,让他心中微微一荡。
“不必赌咒发誓,我知道不是你。因为这消息是我让人放出去的——”
沐青莲目瞪口呆:“怎么可能?”
卓小星微微笑道:“怎么不可能,虽然我们穿越荒漠需要一些时日,但是对于经过训练的哨鹰来说,飞越荒漠只需一日一夜便足够了。在你到达星沙镇的当晚,我便命人用哨鹰将消息散出。想必现在,不管是哪一方势力都已经知道了我要取道巴蜀将龙渊剑送往南周的消息。”
“为什么?”此举势必将自己处于江湖的焦点。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身怀龙渊剑的一行人想必将成为江湖各方势力的目标。
“因为慕容傲势大,你也说了,你进入西北便一直被慕容傲的手下追杀,以我们鸣沙寨的力量,远远不是他的对手。所以我要做的就是将这一潭水搅的更浑一些,柔然、魔教、南周,乃至生死楼、琅嬛胜地都参与其中,这些势力恐怕都不会愿见龙渊剑落入慕容傲的手中,这样我们便有了喘息的空间。”
沐青莲嘴唇抖了抖,最后叹道:“我真是服了你啦。看来我到西北找你还真是一个无比正确的决定。”
这时,杨老三冷冷道:“可惜,我们却不知道,接受你的委托走这一趟是否是正确的决定。”
沐青莲一怔。
杨老三再次开口,声音更冷了数分道:“恐怕沐少侠还不知道,五寨主传回的最后一道消息,便是与你无方剑楼有关。慕容傲知晓龙渊剑的下落已走漏消息,星夜向无方剑楼发出调令,命他们追回神剑,无方剑楼掌门诸葛希夷正在赶往凉州城的路上——”
沐青莲脸色一白,发出一声惊呼:“师尊,这怎么可能?”
杨老三冷哼道:“怎么没有可能?你自己看——”说完便从怀中掏出一副密信来。
沐青莲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二十日晚,慕容傲遣使无方剑楼。二十一日,诸葛希夷率十三剑客向西北而行,其意或在凉州。寨主再慎。”
杨老三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对卓小星道:“寨主,就算昔年诸葛希夷曾经与大将军有故旧之情,而这些年无方剑楼早已投靠慕容傲,更私藏龙渊剑多年,早已不堪信任。他的弟子潜藏在寨主身边,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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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有图谋……”
沐青莲心道若是此事为真,诸葛掌门追来西北,只怕自己再难赢得鸣沙寨众人的信任。他叹了一口气,抽出身后宝剑。宝剑出鞘,发出清越剑鸣。只见沐青莲双手托剑,横在胸前,凛然道:“我知道让你们相信我并不容易,想来也正因如此,卓寨主才将龙渊剑的消息放出,但是当日我确实奉师尊之令,将龙渊剑带出,一路遭到慕容傲的追杀,历经万险方才进入荒漠。如今我亦不敢自辩,你们若是不相信,便请以此剑杀我。只愿我死之后,卓寨主能遵守前约,将龙渊剑送到南周广陵王李昶手上,这样我死也甘心。”
说完他便闭上双眼,竟不再去看三人表情。
杨老三面露难色,“这……”
自沐青莲进入星沙镇,他一直对沐青莲心生怀疑。此番得到消息,早就想好要劝说寨主杀掉此人,以免多事。可是看到沐青莲闭目待死,竟毫无辩解与反抗之意,又不禁踌躇,难道真的是自己起了小人之心吗?他不由得向唐啸月看去,自从卓将军与计二长老逝去后,三寨主又常年不在寨中,鸣沙寨诸多事务皆是由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四寨主代理。
唐啸月注意到他的眼神,也摇了摇头,道:“小姐现在是鸣沙寨的寨主,之前的事小姐都做得很好。这件事情,相信小姐也可以自己处理。”
寂静,死一样的寂静。
没有人说话,甚至连呼吸声都停滞了。
卓小星伸出右手,握住剑柄。仿佛下一刻就要出手。
在这生死关头,沐青莲心中却一片空灵。他的感官仿佛进入到了一种玄妙的境界,虽闭目不见,他却仿佛能感受眼前少女白玉一样的嫩指正轻轻摩挲着剑柄,林中的浓雾渐渐开始涌起,凝结在她的指尖,沁入她的肌肤,仿佛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少女体香,沁人心脾。
而此时,卓小星正凝视着沐青莲。青年细长的脖子微微抬起,露出轮廓分明的喉结。他自然地闭着眼睛,将生死置于她的掌中。而卓小星身为一寨之主,深知自己的一举一动恐怕都干系到无数人的性命,半点轻忽不得。是以她始终无法给予他完全的信任。
可是此时见到沐青莲竟是宁死也要请她完成前约,也不由赞一句铮铮侠骨,拿剑的手松了开来。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很久,也许不过一刹那。
卓小星轻轻道:“沐少侠,我记得你曾说起,你无方剑楼前任楼主之子如今正在稷都为质?”
沐青莲睁开眼睛:“不错。”
“前任楼主唯有此子,颇得剑楼中诸多前辈的看重?”
“正是。”
“也许诸葛前辈只是爱惜后辈性命,不得不暂时屈服于慕容傲,并不可视为诸葛先生或沐公子另有所谋。”卓小星转头望向唐啸月与杨老三,认真道:“这段日子与这位沐少侠一路同行,沐少侠一路也帮了我们许多忙,其为人处事仍不失为方正君子。我们鸣沙寨也不能因一点未证实的消息而怀疑自己的同伴。”
唐啸月点头道:“小姐所言甚是。”
杨老三面色一白,不再说话。
沐青莲面露感激之色,轻轻道:“能够得到卓姑娘如此信重,沐青莲三生有幸。”
不知为何,对上他灼热的眼神,卓小星无来由感到一阵脸热,心也跳得更快了些。
她道:“哪里。未经沐少侠同意,私自将龙渊剑的消息放出,卓小星亦该向沐少侠致歉。此事虽出自我的筹谋,但接下来天下风云涌动,尽系于此剑,沐少侠若是继续与我们同行,恐怕也会遇到危险。少侠如若不愿意遵守前约,尽可前去与你的师尊会合。至于龙渊剑,我以我父亲之名起誓,只要我卓小星有一条命在,必会完成委托。”
少女语气豪迈,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却异常坚定。
沐青莲心中微微一震,想不到卓小星不但为他洗脱嫌疑,还向他致歉,更因为可能出现的危险,提出由鸣沙寨独立完成任务。
他收剑回鞘,双手相抱,微微低头而拜,这是一个极为郑重的揖礼:“卓姑娘不怕死,我沐青莲又岂会惜命。龙渊剑本是因我而起,我又怎会中途退出。既然卓姑娘以命立誓,要完成委托,我沐青莲这一条命便是交托给卓姑娘又有何妨。我愿同卓姑娘一路南下,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11. 南下陇蜀
出了凉州地界,三人一路往东南而行。
杨老三办事极为牢靠,挑选的马匹俱是千里选一的神骏。再加上三人轻装简行,不出数日已经来到略阳地界。
也许是计府那场大火之故,陆瑶姬与辛可暂时并没有追上来,不过沿途倒是遇到慕容傲派出的另外几波拦截人马,好在实力不济,三人随意便打发了,对方也并未多加纠缠。
自出凉州之后,卓小星对沐青莲倒是亲近了许多。
一者,两人年纪相当,又有共同的目标,不免生出几分惺惺相惜之意。
二者,芥蒂解开之后,卓小星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沐青莲,这才发现这位无方剑楼的弟子在某些方面颇有过人之处。
比如,寻找美食的时候,没有人有比他更灵敏的鼻子。
卓小星这些年都在虚月山度过,每日勤于习武,早已忘了口腹之欲。而唐啸月本是粗人,在吃食方面无甚讲究,往往买上一包窝头就够三人吃上几天。
而沐青莲本是世家公子,即使是在无方剑楼也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原以为在西北逃亡的这段时日已经是他二十年的人生中最凄凉的时刻了,直到连续吃了几天窝头才知道什么叫落魄。毕竟,之前沐公子再怎么为难,也是拒绝连续三顿吃同一种食物的。
终于有一次,忍无可忍的沐青莲带着卓小星两人来到小镇东边的一家面馆。
那家面馆本在陋巷之中,招牌不显,若非是小镇本地居民,极难发现。老板娘很是热情好客,很快就端出三碗面条来,面条是老板娘手制,散发着谷物特有的清香,入口劲道香醇,面条上堆着酥脆而又肥美的肉片和一些山珍野笋作为浇头,汤色透亮,甘醇香甜。虽然简单,对于疲惫的旅人来说,却已是人间至味了。
……
从此之后,卓小星食髓知味,再吃窝窝头也只觉得味同嚼蜡。行路上,每次一到饭点,就催促沐青莲外出觅食。
沐青莲也是不负所望,虽不知他是如何做到,但每次总是能找到各种新奇好吃的小馆子,让众人得以大快朵颐。即使在野外,他也总有办法找到山野中的农家,向他们借食一顿,事后再留下银钱,宾主尽欢。
又过了两三日,卓小星发现虽然同是乡野村店,但是入口的食物,与之前略微有些差别。面汤之中常常佐以醋、胡荽,而胡椒、孜然这些辛味倒是甚少见到。心中料是沐青莲这几天暗中观察自己喜好,对店家特别叮嘱过。
想不到他竟是如此细致,卓小星心中不由一暖,轻声道:“多谢——”
沐青莲温言笑道:“卓姑娘是因为我而千里奔波,在下不过略尽绵薄之力,让卓姑娘路途之上尽量吃得舒适一些,这又何足挂齿。”
……
等到了晚上,三人并不住客栈,只是在野外背风之处歇息,放马儿外出自去觅食。
这个时候,卓小星就会自寻一处空地,开始练刀。
自她九年之前拜师学艺之时,每日睡前雷打不动要练刀千次。
卓小星练刀之时,并不避人。但是她所练的生杀刀法乃是至刚至烈的刀法,她练刀之时,往往林叶齐飞,百鸟啁鸣,也只有唐啸月这种闭上眼就能睡的人才能睡着。
沐青莲素来睡得浅,这样的环境下自然是睡不着。
他知在江湖上偷看别人练武乃是大忌,所以也并不走近,只好另找一处树林练他的剑法。
谁知道他刚练没一会,就瞥见卓小星兴冲冲地站在林外。
“沐公子,你也在练剑。这样正好,你帮我试试刀……”
沐青莲尚未反应过来,便见卓小星手中弯刀已如泰山压顶之势向他劈过来。“此招名为千钧……”
他急忙以无方剑势中的“天似穹庐”一招回应,堪堪躲过重锋,两人便战在一处。
沐青莲作为无方剑楼的弟子,本是江湖上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初时他心想对方所学乃是传说中的魔教圣功,不免小心翼翼。可是打了一会,却发现对方来来去去不过就是这么几招。熟悉之后,更显得心应手,见招拆招,毫不费力。他所学剑法甚杂,这时便起了存心卖弄之心,已经用过的招式便再也不用第二次,也不急于求胜。
转眼几百招拆过,沐青莲却是越来越心惊。按照他的预期,待他使出的“回风舞柳”此招,必定能击中对方要害,可是对方的手中弯刀却突然以不可思议快了数分,不仅避开他的剑招,更是逼得他不得不撤招回防,再比如他明明使用“长虹卷浪”此招,剑气应可直入虎口,届时对方弯刀必定脱手而出,谁知手中宝剑却蓦地一偏,仅仅斩落了数丈之外一根初生的柳条。
久战不胜,而他再也无新招可用。对方却是越战越猛,丝毫不见疲态。此消彼长之下,沐青莲节节败退,苦笑道:“生杀刀法果然名不虚传,我认败啦……”
而卓小星则是越战越勇,她虽跟随杨桀练刀,但是杨桀生性惫懒,大多数时候只是让她自己练习。很少与她互相喂招,自从她突破生杀刀法第五重心法之后,杨桀更是生怕她进步太快,甚少指点于她。此刻见到一个与她势均力敌的对手,只战得痛快淋漓,心花怒放。
眼见沐青莲收剑认败,不甘心道:“我们只是拆招,并非分出胜负,再来——”
果然“武痴”的女儿也是“武痴”,沐青莲有气无力地坐在石头上,道:“我累了,要歇息一会。”
生杀刀法果然是一套无比刚猛的刀法,即使他是无方剑楼年轻一代的佼佼者,与卓小星喂招也觉得颇为吃力。
眼见沐青莲不肯再起来,卓小星也不好勉强,只好再回去欺负林中的花花草草,鸟兽虫鱼。却听到沐青莲清朗的声音传来:“卓姑娘于武学一道天赋卓绝,即使不练生杀刀法这门魔教功法,应也足成大器……”
沐青莲的声音顿了一顿,缓声道:“这套刀法确实威力无比,然而刚多易折,柔则长存,卓姑娘你……”这番话之前在计府废宅他便说过一次,此刻旧事重提,其中之意不言而喻。
嘴唇轻抿,卓小星面上浮起一抹不易察觉的轻笑:“沐公子还是想劝我放弃这套刀法吗?”
沐青莲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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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那无言的神情却是默认。
卓小星回过头,立定,月色的疏影透过密林落在她身上。
卓小星轻声道:“之前那青龙圣使已经说过了,生杀刀法之所以列为魔教圣功,便是因为若是能突破第六层,则可进入第九品。而七层之后,更是一层一个境界,七层可达入神,八层可入洞微,若是突破第九层,就可直入传说中的乘化境界——”
“你知道我爹是怎么死的吗?”卓小星虽是问他,但并没有看他,似乎也没有想让他回答的意思,自顾自地道:“当年,落日关之战后,陆三叔运送他的遗体回凉州城,他的身体已经千疮百孔,全身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陆三叔为他验尸之时,发现他身上最少中了三种以上的毒药,两种以上的掌法,三种刀法,五种剑法,还有弓箭、各种暗器留下的创口……”
沐青莲心中一个激灵,他早从师父诸葛希夷的口中得知当年落日关之事,但是想不到当年之战竟是如此惨烈。
“我不知道我的仇人是谁,但我知道他们都很强。所以我需要变得更强,最少也要像我爹一样厉害,这样将来才有机会为他报仇——”卓小星的声音幽寂而清冷,如夜风掠过疏林,更增萧瑟。
沐青莲嘴唇轻颤,良久方道:“可是就算如此,也不一定要选择魔功。我听闻令尊当年已经进入大乘化境,更有一部《天来剑谱》——”
卓小星却是自嘲一笑:“世人以讹传讹,其实世界上并没有什么天来剑谱,父亲曾说他的剑法并无实招,仅有剑意,与人对敌之时不过从心出剑罢了。”
她顿了顿,又道:“就算世上真有所谓《天来剑谱》,父亲也绝对不会让我知晓,因为他自幼从来不让我习武,更从不让我接触到任何兵器,哪怕看到好看的匕首想要摸一下都不行,他说,我不需要习武,他会一直保护我。”
说到这里,她凄然一笑。
“可是,他还是死了。自然再也没有人能管着我,我要习武,习剑不行,那就练刀。我要练这世上最厉害的刀法。三叔曾告知我,武学本身并不该有正邪之分。学魔教的功夫不见得便是魔徒,心怀不正的人即使学了佛门至圣之功也会造成天下浩劫——”
红衣的少女仰起脸,闭上眼睛,淡淡的笑意挂在唇边,任由冰凉的夜风拂在脸庞,仿佛要将心中的迷惘尽数拂去。等她睁开明眸的时候,目光好像天空般空灵,她语声坚定:“我成为什么样的人只取决于我自己,而非是武功。”
沐青莲有点恼恨自己,为何非要究根问底,平白揭开对方的伤心往事。又觉得和眼前坦荡磊落的少女比起来,自己真可算是“小人长戚戚”了。他正想说点什么表示自己无意冒犯,却听得卓小星却已背对着离开,道:“今天多谢你陪我练招,平日里我都只是一个人练……”
沐青莲脱口而出:“如果卓姑娘不嫌弃,我以后每天都可以陪你练刀——”
于是,每日夜间歇息之时,卓小星总会与沐青莲拆招。她本就资质上佳,只是实战经验欠缺,在沐青莲的喂招之下,武学进益更是一日千里。
12. 白衣女子
这日到了秦州境内,三人将马匹卖掉,购置了几匹骡子。西北马多是战马,在平底上健步如飞,不过接下来几人就要取道入蜀,这几匹马就不太适用了。
进入秦州之后,卓小星似乎便不着急赶路了。一来,骡子的脚程并不快,而四月正是春雨连绵之时,一场雨过后,道路泥泞不堪,多有不便。再者,此地已近中原,人物风貌与西北大异,让她大感新鲜。每至一处,遇到什么新奇好玩的东西,总是要看上好一会才走。这条路正是沐青莲来时经过的,也算有几分熟悉,便充当半个导游。
这段时日,两人白日里同行同游,晚上一起切磋武艺,相处的颇为愉快。卓小星正是情窦初开的年龄,对这位温文尔雅、善解人意的无方剑楼弟子渐渐地心生好感。
唐啸月瞧在眼里,心中不免想到大哥卓天来与诸葛希夷本为至交,小儿女辈未必不能成为亲家,是以一路上乐得让两人独处。
就这样走走停停,这日清晨,三人终于进入了蜀道深处。
卓小星悠闲地骑在骡子上,此中山景苍翠幽深,千岩万壑,与西北光秃秃的山景大为不同,让她大感新奇。
就在此时,逶迤的山道上忽然闪过一道白色身影,这道人影经过她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只感到肩膀一轻,背上的折月刀竟尔消失无踪。
她抬头一看,一名白衣女子就在不远前方,扬了扬手中的折月刀,倏忽而逝。
卓小星大惊,武器便如江湖人的性命。生杀门中更有“养刀”之法,弟子自得刀法传承之时便由师父亲自开炉铸造。此刀铸成之时,并未开刃。须得日日练刀锤炼,须得与主人精神相通,经年累月,直至刀法圆满,才会开刃。这柄折月刀更是当年习刀之时师父亲自为她铸造,多年与她朝夕相伴,从未离身。
她神色大惊,留下一句“在此地等我”便追了上去,留下沐青莲与唐啸月在原地目瞪口呆。
刚才那一瞬间兔起鹘落,实在太快。等他们反应过来发生何事时,卓小星已然消失不见了。
卓小星的轻功是五叔盛天飏所教,这门轻功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灵蝶舞”。盛天飏早年便是以此门轻功独步江湖,当他飞起来的时候,便如一只蝴蝶在风中翩舞,也曾惹得不少闺中少女怀春。虽然卓小星与这位五叔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但是卓小星不管学什么总有一股不学则已,学了必会练到最好的心气,多年以来,她的轻功在鸣沙寨已经是独一份。偏偏此时,尽管她已经将轻功提到极致,还是追不到那位白衣女子的半片衣角。
那白衣女子似乎也无意将她甩开,始终与她保持一段距离。追了数十里,她累了在路边青石暂歇,那女子便也停下脚步,稍作休息。可是等她上前之时,那女子又仿若风中飞花,遽然而去。
两人追追停停,卓小星见对方似乎无意甩开自己,也就不着急,不远不近的跟着。谁知转过一片山石,那女子的身影却忽然不见了。她焦急间四处找寻,却一无所获。
卓小星纵身几个起跃,立在一处小峰之上,回望四周,唯见山石寂寂,溪流潺潺,春花妍巧明媚,山野之中竟无半个人影,仿佛佩刀失落、追了别人数十里路不过是南柯一梦。
她懊悔自己大意,但此时也无计可施,只好决定先回去与沐青莲、唐啸月会合再说。她心下恹恹,也无意再施展轻功疾驰回去,只在崎岖蜀道上迁延而行。她转过一处山坳,却听得不远处传来喧豗的水流声,轰动如雷鸣,激越如鼓响,她心中一动,顺着水声而行。行出未远,却在山坳之间见到一处巨大的瀑布。
那瀑布从数十丈的高处倾泻而下,飞珠溅玉,灿烂如银,直捣入下方的深潭之中,荡起阵阵狂风,喷出如雹的急雨。
而在那口深潭之下,赫然正立着一个白衣人影。那人头戴笠帽,手执一把银白色的伞,背对着她,正站在瀑布之下。白衣、白伞与银白色的瀑布仿佛交融一体,若非她那三千青丝被狂风激荡,飞扬而起,卓小星几乎无法注意到她苦寻的人竟然就在这里。
她的那柄折月刀,就随意地插在坛中卵石之中,微微颤动。
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她施展轻功,几个起落之间便已到了深潭之侧,将折月刀拔出,便朝着那白衣女子当头斩去。她被这女子盗走佩刀追了一路,还差点追掉,早已忿恨不已,此时佩刀在手,想也不想,便使出生杀刀法的第四招“风狂——”
此招乃是狂烈之招,刀意便在一个“狂”字。刀风如烈风疾雨,更卷起潭谷的狂风与瀑雨,便朝那白衣女子袭去。
那白衣女子凌空而起,手中银伞飞速旋转,瀑雨落在伞背之上化作点点星珠,四溅而出,漫天风雨之势在银伞阻挡之下,竟无法再进寸步。那银伞不知是何材质所制,卓小星连劈斩数刀,竟然无法损之分毫。但她岂肯善罢甘休,手中刀势一转,转攻那女子下盘,谅那银伞扇面颇大,定然难以转圜。此招果然奏效,那女子左支右绌,防护不及,左腿竟被刀气割破,流出殷红的鲜血。
那女子“咦”了一声,“小姑娘气性可真大……”
话音未落,那她手中雨伞竟然凭空消失无踪,化作一把银色的长剑,朝卓小星攻来。
“来得好——”卓小星举刀相应,刀剑相交,绽出耀眼火光。先前那女子只守不攻,只拿那伞抵挡,让卓小星颇是憋屈。此时见那女子终于以兵器回应,更觉畅快淋漓。满腔怒火,尽朝对面宣泄。
可是打着打着,卓小星就发觉不对了。
那女子的剑招看似毫不出奇,竟然隐隐克制她的刀法。
她所修生杀刀法是一部内外兼修的刀法,一共九层,每一层都有对应的心诀。欲练刀法,需先修心诀。
第一层“千钧”,对应的心诀为“重字诀”,势如千钧,以力破巧。
第二层“惊鸿”,对应的心诀为“疾字诀”,疾如惊鸿,以快破力。
第三层“点雪”,对应的心诀为“准字诀”,银刃点雪,例无虚发,
第四层“风狂”,对应的心诀为“狂字诀”,风狂雨烈,刀出无悔。
第五层“焚火”,对应的心诀为“燃字诀”,焚心以火,不破不还。
以这五层刀法,即使她遇到,青龙圣使辛可这等九品高手,亦有周旋之力。可是这女子的剑法却让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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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无招架之功。明明她已将第一层“重字诀”提至极致,那女子手中长剑势必握不住,就要脱手。可是那女子手中长剑举重若轻地轻轻一挥,她刀上千钧之力竟尔化作无形。明明她之第二式“惊鸿”已迅如飓风,势不可挡,可那女子手中之剑却每每后发先至,让她不得不收招以应。
眼见局势愈劣,她一咬牙,就要使出第五层刀招“焚火”。
如今她五层“焚火”已臻至境,而号称练成便可一跃而入九品的第六层心法师父始不肯传授。此招已是她刀法中的最强一招。
但是此招,有一极大弊端。
所谓“焚心以火”,便是将全身真力尽付此一刀之中,无论胜败,都无法在短时间再行发招。这也是她当日以此招力抗青龙圣使之后不得不立刻离开的原因。
可是此女子剑招如此奇特,即使是“焚火”之招,她也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取胜。她不由得暗自后悔,自己是不是太过冲动了。对战偌久,她已感觉到这女子对她似乎并没有恶意。但此时已是骑虎难下,她咬咬牙,凝势在手,在真气催动之下,折月刀上竟冒出浓浓热气,蔚然蒸腾。
那女子吓了一跳,剑在她手中重新化作银伞,道:“姑娘不必如此,在下并无相争之意。”
卓小星“吁”了一口气,对方既然愿意退让,她本处劣势,自然也顺着台阶下,收回刀势。
“姑娘剑法高超,是我技不如人。但是今日之事,来日必报。”卓小星咬牙切齿地道。
以卓小星的个性,她被这白衣女子牵弄着绕了几十里,因此猝然出刀,若是胜了便罢,气消了也并不会将这女子如何。可是偏偏她忿恨之下出手,却几乎被对方打得没有还手之力,还需要对方主动退让才得免战败之耻。此时既愧且恼,更有他日更强了之后便要来讨场子之意。
她将刀鞘从潭水中取出,收刀入鞘,再也不看那白衣女子一眼,便要扬长而去。
那女子却道:“且慢——”
卓小星回头,朝那女子看去。
之前未及细看,此时发现那女子竟然身量颇高。她出身西北,身量较之寻常女子已算颀长,那女子竟然比她还要高出半头不止。
那女子微微一笑:“姑娘走了几十里路,想必已经饿了,不如吃一点点心再走……”
她举手轻轻一指,卓小星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在瀑布侧旁有一个小小的平台,那平台之上竟然有一张石桌,两张石椅,不知被是被谁凿成,那石桌之上正摆着一个食盒。
她狐疑地看着白衣女子,那女子歉然一笑:“在下有事欲与卓姑娘私下一谈,因此才借姑娘兵刃一用。在下亦知恐怕大大地得罪了姑娘,因此特备了些桂花糕,作为赔礼,还望姑娘赏脸。”
卓小星心中一动,自入蜀山道中以来,打尖尚且不易,遑论吃食,三人这两日不得不重新开始吃唐啸月买的窝头作为干粮。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卓小星每日便味同嚼蜡一般。偏此时肚子不争气,竟然“咕”了一声。卓小星暗自告诉自己,这是她得罪了自己,赔罪自然是应该的,再者看这女子举止怪异,不妨听听她想说什么。
13. 御制点心
卓小星跃上石台,在石凳上坐下。举箸在手,如风卷残云之势将那一盒桂花糕消灭殆尽。
其实这一盒桂花糕分量颇多,绝非是一个女子的食量,寻常卓小星吃个三分之一也就够了。那食盒中原本备着两双牙箸,想来那女子的本意应该是两人分食。可是这桂花糕实在香甜,外加她跑了几十里山路又大战了一场,本是饥肠辘辘,就忍不住多吃了一些。等她反应过来时,这盘桂花糕已经被她消灭大半了。她想了想,一不做二不休。这女子戏耍自己一番,自己便想着将她带来的食物吃完,饿她一顿。
她一边吃,一边仔细观察那女子神色。谁知那女子竟是一直神色如常,笑盈盈看着她。
等她吃完了,方才道:“实在抱歉,在下从江南而来,未知漠北女子食量,若有准备不足之处,还望姑娘不要怪罪。”若是换了别人说这话,卓小星必定认为对方有意嘲讽,偏生这女子说得诚挚无比,让人不疑有他。不知道是不是一旁有瀑布之声的缘故,卓小星总觉得她的声音似乎比一般女子的更为喑哑。
这女子姿态如此之低,卓小星觉得自己再揪着不放似乎太小家子气了。事实上,自她吃完那一盒热腾腾的桂花糕之后,心中憋的气便已经消了大半了,道:“你有什么话,快说吧。”
那女子闻言,却收了脸上笑意,正色道:“我要说的话,只有一句——卓姑娘从哪里来,就请回到哪里去——”
卓小星浑身一震,手不由自主已按上了刀柄,要不是之前已经打过一场而且输的难看,此刻她必然忍不住要动手。
因为不管放在哪里,这句话几乎都是挑衅了。
“卓姑娘切莫误会,在下并无挑衅之意。只是,在下听闻卓姑娘重新寻回当年令尊卓天来的佩剑龙渊剑,意欲将之送往金陵?”
“这与你又有何关系?”
那女子道:“我之前说了,我正从江南而来。”
“你是说你是南朝那边的人?”她心中疑惑,对方既然从江南而来,想必与南周朝廷有些关联,按照沐青莲的说法,如今南周人人向战,争欲北伐,可惜朝中大臣每多蠹虫,贪生怕死,力主和谈,因此嘉成帝心中犹豫不决。如果龙渊剑回到南朝,则更可坚定南人北伐之志。这女子阻挠此事,莫非她便是主和一派所派出的人。
想到这里,卓小星道:“这么说你便是怕死主和之人了?我卓小星虽然驽拙,却也不屑于与你这样不思故国,唯求苟安之人为伍,遑论受人威胁,姑娘恐怕失算了。”
那女子听了此言,先是一愣,复又摇了摇头:“南方局势并非你所想的非战即和这么简单,我也并非姑娘所想的苟安求存之辈,只是这个节点,龙渊剑万万不可到金陵,更万万不能交到广陵王李昶手中。更何况,此事于姑娘本身亦是大大危险。如今塞北江南,无人不知昔日卓将军的后人带着龙渊剑取蜀道入江南,昔日那些人势必蠢蠢欲动。当年卓将军之死牵连甚广,真相迄今尚未厘清,在下实不愿姑娘以身犯险……”
卓小星神色一变:“你究竟是谁?你究竟知道些什么?”当年卓天来身死落日关,卓小星年方八岁,她问起父亲死因,唐啸月与陆万象只告诉她父亲是死于慕容傲的阴谋之下,其他的一个字也不肯多说。
彼时,卓小星年龄尚幼,只暗中发誓定要好好学武功,将来找慕容傲报仇。可是随着她年龄愈长、习武小有所成之后,这才明白当年已经是乘化境的父亲是何等的高手,除去一些据说早已隐世不出的老前辈之外,卓天来可说是天下无敌。
天下无敌的人,又有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阴谋可以杀他?
直到多年以后,她偶尔翻到三叔陆万象所留下的一本验尸报告,方知当年父亲身死之时,身中数种剧毒,全身大小伤口多达数百处,刀剑箭拳掌,无所不有。那是一场精心设计的伏杀,参与的人究竟有多少,又是由谁所策划,至今犹是谜题。自此之后,此事便一直深藏在她心底。可是此刻却猝然从一名陌生女子的口中提起,又让她如何不惊?
这女子究竟是谁?
那女子见她神色一变,知晓自己失言,退了两步,道:“我是谁并不重要,你只需知道有人要我给你带话,迅速带着龙渊剑回返瀚海,中原局势并非你可以掺和。”
“是谁让你带话,你让他亲自来见我——”
那白衣女子摇摇头:“言尽于此,卓姑娘保重。”她一边说着,一边凌空飞起,几下纵跃,掠过一个小山头,便消失无踪了。
等卓小星跃上那个小山头时,哪里还有人影。
之前来此的路上,她便知晓自己的轻功是远远不及对方了,对方若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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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是无论如何也追不上。她回头一看,却见那个食盒女子并没有带走,而是留在石桌之上。食盒朱漆云纹,雕刻繁复精美,并不像一般人所能使用。
她想了想,将食盒提在手中,打算回去问问唐啸月与沐青莲。那位沐公子看起来养尊处优,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出身,说不定能明白这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她沿途复返,行之未久,却见沐青莲神色匆匆迎面而来。见到她带着折月刀复返,更是喜出望外:“你没事可真是太好了……”
卓小星问过方知,原来她离开之后,两人担心不已,但是山路崎岖,外加还带着几头骡子,实在难以追赶。他二人商议之后,决定由沐青莲先行支援,唐啸月则带着行李等物在后面慢慢赶来。
卓小星气恨道:“遇到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算了,不提她了。你看看这个……”她将那个食盒拿出:“这是那个女人所留下的东西,你看看,可知道这东西是从何而来——”
沐青莲拿了那食盒,并未先看,反而闻了闻,道:“这是……桂花糕,嗯……这香味,酥润甘怡,清香馥郁,更带有丝丝甜香,如此绝品,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北周早已灭亡九年,不然我会以为这是当年前周皇宫之中的御品。”
忽然,沐青莲不知想到什么,眼前一亮:“啊,尚有另一种可能——”
卓小星:“什么可能?”
沐青莲:“那女子是不是从江南而来?”
卓小星:“你怎会知晓?”
沐青莲拊掌道:“这就对了,这东西极有可能出自南周皇宫。我听说嘉成帝称帝后,在金陵重建帝宫,为了追思故都,新的宫殿不仅一如旧制,就连宫殿之名也尽数沿袭。既然如此,像这种御制点心,应也有膳方留存。不过问题是,江南距离此地何止千里,这桂花糕有怎么可能存放如此之久?……难道那女子竟然是南周宫中的御厨?”
“……”
卓小星万万没有想到沐青莲得出了一个荒天下之大谬的结论,天底下哪个御厨会有如此高超的轻功与剑法,她又想到自己几次落到下风的事,愤恨不已,恨不得再吃一盒桂花糕来回血,可是此处并无桂花糕,只有一个喋喋不休的吃货。
她头也不回:“吃什么吃,走了。”
14. 青泥雨驿
山中的雨总是来得不知不觉,不久之后,便将大山点染得烟雾环绕,迷迷蒙蒙。行人只看得见脚下的路,全不见数尺之外是不是深渊。偏这雨下得缠绵,未有消停的意思。卓小星三人路过青泥驿时,便决定在驿站暂歇再说。
青泥驿昔年曾是蜀道之上的一处官驿。可惜在慕容傲称帝之后,天下三分,此地便荒废了。
在北周末年,镇守巴蜀的是川西都护王昊苍。王昊苍与慕容傲、卓天来俱是一镇诸侯,本来是平起平坐。卓天来身死,慕容傲称帝,他占领凉州之后,便向王昊苍下了招降书。王昊苍怒斩来使,大骂慕容傲乃是乱臣贼子,自己身为周臣,定没有二姓的道理。慕容傲大怒,当即派大军西征。可是蜀道崎岖难行,王昊苍据坚城要塞死守,慕容傲久攻不下,也就作罢了。
王昊苍还喊着要诛逆讨贼,开始慕容傲还紧张了几回,可是后面雷声大雨点小,慕容傲也不把他当回事,两家各自休兵,井水不犯河水。
没有多久,嘉成帝李杭在金陵称帝,号称继承大周国统,王昊苍虽表面臣服,但是中央的政令却也到不了蜀地,官员任命俱是王昊苍一言而决。如今王昊苍只在名义上仍是周臣,巴蜀之地已尽在他的掌控之下。关于此点,嘉成帝与慕容傲一样,亦是无可奈何。只要他不倒向对方,也就睁只眼闭只眼。
王昊苍在两边如鱼得水,蜀地也成为双方实际上的缓冲地带。而从陇南到川北的广袤山区,荒无人烟,便成为三不管的地带,自然也都不会花费银子维护驿站。
青泥驿原本在战乱中损毁,但此地实属交通要冲,往来行客商人不少。便有人将驿站翻修了一番,供南北客人歇脚之用。虽然价格较之官驿要高出不少,但是对于来往崎岖蜀道的旅人来说已是莫大的方便,总不至于露宿荒涧之中。
这驿站建在山上,坐南向北,规模倒是不小,分为前后两进,以天井隔开。前面是一座两层的酒楼,后面作了客房。三人进入驿站之时,前堂中已有些人坐着了。多是些行路的商人,咒骂着鬼天气,三三两两地坐着,喝些酒,自己说话,又或者听人说话,解解闷。
三人要了房间,将骡子交与店小二照料。
等卓小星洗去一身疲劳,换了干净的衣裳,已约莫是饭点。她下楼之时沐青莲与唐啸月已在前堂坐定,桌上是一碗酥炸小黄鱼、一碟笋干,一碟酒酿豆腐,一碗白菜肉汤,对于久在行旅的人亦是不可多得的美味了。
卓小星落座,吃了两口菜,忽见瞧见在门口不远处趴着一个醉汉,那醉汉浑身酒气,身边放着数只酒坛,想是吃酒太多睡过去了。
沐青莲看卓小星盯着那人看,好奇问道:“此人你认识吗?”
卓小星摇摇头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沐青莲道:“不知道,看他身边的酒坛,想必早在我们来之前,他便在了。”
卓小星嗯了一声,便不再往那边看,只专心对付她的菜。
沐青莲道:“此人也就罢了,你看那边——”他用手指向坐在靠里的一对青年男女,压低声音道:“那两人乃蜀中剑阁弟子,听闻自当年雪岭关大战之后,剑阁弟子再无人履足剑门以北,没想到此二人竟然会出现在陇蜀交界之地——”
“蜀中剑阁?”这些江湖掌故她素来听唐啸月提过不少,蜀中剑阁与无方剑楼并为天下三大剑宗之二,一个在北一个在南,双方多年以来本有互别苗头之意。当年魔教入侵中原,蜀中剑阁与无方剑楼皆曾派出大量弟子参战,可是当年蜀中剑阁的长老们坐在闭关,参战的多是年轻一辈的弟子,不小心误入埋伏,差点全军覆灭,恰逢无方剑楼一位前辈路过,施加援手,才得以全身返回蜀中。此战之后,蜀中剑阁便甚少履足中原,以示对无方剑楼的退让与感激。
二十年之后,蜀中剑阁如果再入中原,南北剑宗的格局可能为之一变。沐青莲身为无方剑楼的弟子,难怪如此关心。正说着,却听到那蜀中剑阁的女弟子道:“江师兄,我们已经在这里耽搁两日了,这雨不知何时才能停,若是耽搁了阁主所说的大事,该如何是好?”说话声音不大不小,在这嘈杂的客栈并不引人注意。但因两桌隔得并不远,这声音还是一字不漏的传了过来。
那江师兄拧眉道:“这雨似乎不太寻常,恐怕还要再下几天。不过我估摸行程,再有一两日便可出山道。届时我们雇一辆马车昼夜赶路便是,若是冒雨赶路,万一失脚跌落,只怕更加麻烦。之前阁主也说了,要我们见机行事,以自身安危为要。”
那女子又道:“听说阁主已经有九年时间未曾出关了,没想到一出关便是派我们前往西北之地。不知道她要找的那个人是什么来历?竟然得阁主如此看重。师兄你入门早,有没有听说过阁主以前的事?”
那江师兄摇头道:“李师妹,门规第三十条,不得妄议阁中长辈。”
那李师妹嘟起嘴:“师兄不要这么严格啦,我闷在这个鬼客栈两天全身都快发霉啦,快给我说说阁主以前的事吧。阁主那么好看,可是听长老们说阁主一辈子没有嫁过人,根据我的直觉,这其中肯定有故事。江师兄……你就说给我听听嘛……”
那位江师兄被缠得没有办法,只好道:“具体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阁主在九年前曾经离开剑阁,前往稷都,一个月之后回返剑阁,却一身是伤,之后便宣布闭关,直到日前才出关。”
“九年前,稷都?阁主前往稷都干嘛?”
“你忘了,稷都九年前发生的那件事?而且阁主可是姓李……”
那李师妹撇嘴道:“姓李怎么了,我也姓李!九年前?你是说……”她突然捂住嘴巴:“这怎么可能……”她说话的声音有点大,顿时吸引了整个客栈人的眼光,不过大部分人都有自己的话头,见没什么大事,便不再关注。
卓小星听得一头雾水,姓李怎么了。对面的沐青莲却低声道:“北周皇帝也是姓李。”
卓小星诧然,难道蜀中剑阁的阁主竟然与北周皇室有关系不成?
那江师兄点点头,压低了声音说了一句话。虽然卓小星并未听清,但看口型知道他说的是:“阁主原是大周的七公主……”
卓小星抬眼看沐青莲,却见沐青莲似乎也愣住了,良久方道:“我总算知道为何慕容傲迟迟无法取下蜀地了。”
蜀中剑阁便位于剑门关附近,假如慕容傲要取巴蜀,大军要过剑门关,势必要得到蜀中剑阁的支持,最不济也需中立。剑阁立于巴蜀,又多年不屡北地,阁中弟子自然多是南人或者蜀人,在南北对立的大势之下天生对北方的慕容势力心怀敌意,如果蜀中剑阁之主原本竟然是大周朝的公主,蜀中剑阁势必无法与北梁妥协,北梁若要取蜀地自然也倍受阻碍。
卓小星刚想清楚此节,一旁唐啸月接着道:“既然如此,剑阁再履中原恐怕也是如此。无方剑楼既然投靠北梁,不管是真的投靠还是逼不得已,在这样的国仇家恨之下,无方剑楼之前的恩情自然便算不得数了。不过他们竟然再等了九年,已经是不容易了。”
沐青莲点头道:“也是,不过听方才他们两人说话是要前往西北,不知是为了何事?”
唐啸月压低声音道:“关于此事,我倒是有个猜测。最近西北之地,风云四起,无非是为了龙渊剑。方才我本不觉得剑阁弟子此行与我们相关,但是方才他们既然说起剑阁之主是前北周的七公主,按照沐贤侄的说法,龙渊剑本为北周皇室所有,恐怕这位七公主也对这龙渊剑动了心思。我们需得小心行事,尽量不要暴露身份。”
卓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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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点点头,虽然这两位蜀中剑阁的弟子看起来天真烂漫并不似坏人,但是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恰好三人已经用过晚饭,这雨也没有停的意思,不如各回房间休息的好。
三人正欲起身,却见门外忽然进来了一老一少,那老者身材佝偻,扶着一根手杖,蹒跚而行,而另一人则是一个年约十二三岁的女娃娃,看起来是像是这老者的孙女,身着一身绿衣,手里拿着数枝刚折下来未久的梨花。这两人没有带雨具,衣衫已被大雨淋湿,更将门外那漉漉湿意与凉风带入了屋内。
那门边上的醉汉似乎被这股湿凉之意惊醒,抬头看了一眼,复又睡去了。
早有小二迎了过去:“两位是打尖还是住店?”
那绿衣女孩却摇了摇头,朝靠近门口的一桌走去——那桌坐得乃是一位身材微胖的商人,一身绫罗绸绮,看起来颇为富贵。
女孩踌躇了一番,鼓起勇气道:“客人要不要买一枝梨花?只需要五个铜钱,这早开的梨花可不多见,我刚刚从树上摘下来的,正新鲜着呢——”
那商人唾了一口:“去去去,谁让你拿这白惨惨的东西来寻爷的晦气,滚一边去——”
女孩脸色苍白,但是她还是继续往下一张桌子走去。那桌客人刚刚听了那胖商人的言语,似乎也觉得这少女拿着这白色的梨花不太吉利。虽然没有口出恶言,但也摆手示意她离开。
那女孩接连问了好几桌客人,却没有一人愿意买她的梨花。初时那女孩还强颜作笑,转头眼泪扑簌而下,却又怕那老者发觉,暗暗用袖子擦拭干净。方才回到门口,对那老者道:“爷爷,这里没有人想要买我们的花……我们走吧……”
那老人点点头,发出嘶哑短促的“啊—啊—”声,原来这老者竟然是个哑巴。他牵起女孩儿的手,蹒跚着掀开门帘,就要重新步入来时那片风雨之中。
他们想必是穷困潦倒,手中没有钱可以住店。因此在来的路上,便在山涧中的梨树上摘了数枝梨花,想着若是有客人赏脸,买上数枝,换下来的些许银钱或许够他们在这客栈换上些许吃食暖暖胃肠,可是他们的打算只因为遇到了一个脾气不那么好的顾客就全盘泡汤了。这客栈里灯繁酒暖,却没有寸地属于他们,他们便只能离开。
卓小星心中不忍,正欲起身。却已经有人抢先一步,道:“两位留步,这些花儿我全部要了。”
竟然是沐青莲。
他从袖中摸出一角碎银子,递给那卖花少女,复又从她手中接过那大捧的梨花。
那女孩嗫嚅着:“不值得这么多……”
沐青莲微微一笑:“当然值得,下这么大的雨,这花却连一个花瓣儿都没掉,真是难得。况且天冷,给你爷爷买些酒吃。”沐青莲似乎任何时候都能给人一种和气温暖、如沐春风的感觉。
那女孩很快从局促中恢复了过来:“那奴家多谢公子。”她又朝卓小星看了一眼:“公子买花,可是要送给这位红衣服的姐姐。这位姐姐这么好看,定是公子的心上人吧,若是簪上几朵花儿,可就更好看了。”说完就轻巧的跑开了。
沐青莲拿了那些花儿,回头见卓小星正盯着他看,星眸流转,皓齿浅笑。
想必卓小星方才已经听到了那小女孩说的话,沐青莲不由得面色微窘:“我……”
他不知为何嗓子突然有些发干,拿着梨花的手也不知往哪儿放:“我……那个小女孩不过瞎说,还望卓姑娘不要放在心上……”
卓小星却轻轻笑了:“沐公子怜孤恤寡,倒是仁义心肠——”
她已经将那些花儿拿了过来,唤了小二过来,拿了一个胆瓶装了,灌些清水,放在桌上,倒显清新雅致。她正欲将这瓶梨花拿到客房清供起来,前堂却又传来一阵喧哗之声。
15. 说书之人
原来是那客栈老板出来了,站在大堂之中道:“诸位客官,鄙人姓朱,忝为这间客栈的主人。这几日天阴遇雨,大伙在客栈干等着也是无趣,因此我特地从附近的徽山县请来了一位说书先生,给大伙说上几段佐茶佐酒,也算消乏解闷,也不需大家赏钱,若是说得好时捧场些茶酒点心即可,大伙看可使得?”
这时还在大堂的客人多半是因为遇雨在路上阻了几日了,早就闲得长霉了,纷纷叫好道:“使得,使得。”
早有店小二将正堂的一小块地方收拾好,支了一个桌子,一张凳子,做了一个小小的台面。一位看起来约莫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从后台转出,他身上穿着蓝布长袍,料子已经很旧了,肘跟处还有些发白,打扮倒还算整齐,五官端正,温文尔雅,只是有些偏瘦,含笑道:“在下姓吕,单名一个秋字,应邀到贵宝地给大家伙儿说上两段古闻。这说得好时,还望大家多多捧场,若是说得不好,还望大家多多包涵。”
早有人哄笑起来:“该然,该然。”便催那吕先生快快说来。卓小星本来打算回房,也顺势坐了回去,从那梨花树上摘下两三朵在手上把玩。这时,那些本在客房之内休歇的客人也纷纷下楼来,找个地方坐了。等到那吕先生开场之前,这小小的前堂已被围得水泄不通。
那吕先生坐在台上,慢悠悠开口道:“三尺龙泉万卷书,上天生我意何如?不能报国安天下,枉称男儿大丈夫!【1】今日要说的这位便是前朝一位响当当的大英雄大丈夫,北周柱国卓大将军卓天来的故事——”
卓小星呼吸一滞,几乎是腾的一下站起,她万万没想到从说书先生口中会听到父亲的名字。沐青莲赶紧拉住她的手,坐了下来,低声道:“卓姑娘不必大惊小怪。卓将军英名响彻整个江湖,平生经历宛如传奇,不管北梁还是南周,举凡茶楼酒馆,说书先生们最爱说的便是卓将军的故事,这说书先生也不会知道卓姑娘在此。”
好在方才尚未找到座位的人站着尚有不少,也就没什么人注意到她。那说书先生继续道:“今日说的这段故事名字叫做幽州台流放十罪人,说的是卓将军少年英雄,身边更有一群侠肝义胆的好兄弟,号称“鸣沙七义”,在二十年前,将江湖上最是十恶不赦的十大罪者一一生擒,在幽州台判审定罪,最后流放岩冰岛的故事……”
他尚未说完,旁边许多人却已经起哄道:“吕先生,这故事咱大伙都已经听过了,换一个换一个……”
那吕先生似是一愣,想了想,再开口道:“也罢,那我们今日就说卓将军雪岭关一剑破魔教的故事,话说十八年前魔教东征……”
不知是不是有人存心闹场子,这次他才刚开口,便又有人道:“不听,不听,这段子也是老生常谈了,吕先生是掌柜的专门请来的,难道就没有一点新鲜的……”
有的是看热闹不嫌事多的,纷纷附和道:“正是正是,老板让吕先生讲点新鲜的,咱家一定多多买点好酒支持。”早有人带头道:“小二,先上十坛的杏花村,再要十斤的切牛肉佐酒……”
那吕先生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咬了咬牙道:“那末学就给大家说些新鲜的。大家都知道十八年前卓将军在雪岭关一剑破魔教之后不久,便被封为柱国大将军、凉州都护,镇守西北。大家可知其中缘由?”
此言一出,四座惊异,不少人露出沉思之色。就连卓小星与沐青莲都面露惊异之色,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坐在一旁的唐啸月身上。唐啸月身为卓天来的结义兄弟,必知此事内情。而那唐啸月从始至终都在看着那说书人,可是他早已神游天外,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之中,对二人的目光毫无觉察。
自古以来江湖是江湖,朝堂是朝堂,并非是武功高强,就能领军拜将,成为一镇诸侯。那吕先生见无人能答,嘿嘿一笑道:“此事说简单也简单,世人都知道卓天来在二十年前横空出世,带领鸣沙七义生擒十大罪者。可是在此之前,卓天来是何人,他的父母兄弟又是何人,反倒从来没有人在意过。那卓天来虽是一介江湖草莽,可他却出身于大周朝一等一的清贵世家,世袭罔替的镇国侯府。他的父亲正是大周朝最后一位镇国侯卓铭,其母亲正是承圣帝皇帝李楠的长姐碧华长公主李栖迟……十八年前,柔然东侵之际,正是卓铭亲率十万大军迎敌,但是这位卓将军却在西北染上风寒,一命呜呼,父死子继,卓天来因此继大将军一职,得胜之后又被承圣帝封为柱国大将军,镇守西北……”
沐青莲张大了嘴巴,此言实属匪夷所思。假如此言为真,卓家恐怕与周朝皇室关系匪浅,可是此言却从未见闻于江湖,当初卓天来封大将军之职时,也从未有人提起他与卓铭的关系。
他诧异地看着卓小星,仿佛想要从她口中得到答案,谁知卓小星竟是比他还要吃惊,低声道:“你别看我,我也不知道此人所言是真是假。父亲……从未给我说过家里还有其他的人,我也从未听说过什么镇国侯府。”
那说书先生见一下子便将众人镇住了,很是得意,接着道:“说起这镇国侯卓家可是大大有名,先祖名为卓琉,当年周朝太/祖皇帝起兵立国,这位卓将军便跟随在身边。后来恰逢北狄进犯中原,太/祖病重不能起,而北境守军屡败屡战,太/祖命卓琉代圣驾出征,甚至将太/祖的佩剑龙渊剑赐给他。结果卓琉以六万人马大败北狄二十万人军,卓琉将军如此大功,因此被封为世袭罔替的镇国侯。在这之后,卓家每一代都有名将出现,守卫北境。”
有人摇头不信:“吕先生可不能因为卓将军与那镇国侯卓家都姓卓,就认为两者有关系。我也姓李,难道我去金陵,嘉成帝就会将皇位让给我坐不成?”
也有人道:“不错,既然是世袭罔替,那卓将军为何没有世袭镇国侯的称号,而是被封为柱国大将军?”
那说书先生正色道:“大家可别不信,听我细细道来。这镇国侯府是北周朝一等一的尊贵世家,为何如此说,李周皇室对卓家可谓圣眷恩隆,自卓琉之子开始,卓家每一代皆尚公主,几代下来,卓家血统早与李周皇室水乳交融。既然娶了公主,历代卓家家主无一人纳妾。可是也正是这个缘故,卓家血脉一直并不繁盛,近几代以来甚至成了一脉单传。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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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清贵无比,因只与李周皇室通婚,也别无姻亲势力,竟成为北周一朝的孤臣,也算是独一无二了。卓天来在童年之时便已定亲,未婚妻正是承圣帝李楠的七公主李空花……”
人群中忽然传来“呀”的一声惊呼,听声音似乎正是之前蜀中剑阁的那位李师妹。
“卓天来的母亲正是承圣帝李楠的长姐碧华长公主,因此卓天来少年之时得先太后宠爱,成长掖庭中,这位七公主小他三岁,两人也算是青梅竹马。按照传统,公主及笄之后两人就会完婚……”
偌大的客栈除了吕先生不疾不徐的声音,几乎别无声响。卓小星更是怔愣,她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得知一个与自己所知完全不同的父亲。如果这位说书先生所言是真,那父亲后来又为何离开卓家,闯荡江湖,成为鸣沙七义中的老大,而且终其一生与镇远侯府再无一丝牵系。
“可是就在卓天来十五岁的时候,他忽然离家出走闯荡江湖,从此一去不复返。三年之后,七公主已至及笄之年,可是卓天来仿若从人间消失一般。承圣帝恼恨卓家,意欲为女儿另择驸马。可是七公主却不肯,自请拜入蜀山剑阁,成为前任剑阁之主银河剑吕飞流的关门弟子。据言当时公主说:‘君若在朝堂,我便是公主;君若在江湖,我愿为濡沫江湖’。可是等到卓天来再次出现的时候,已经是很多年后。他已经成为了鸣沙七义中的大哥,做下许多义薄云天,名扬江湖的大事。他的身边也已经有了另外一个女人,就是他的妻子商无音。”
“那后来那位七公主如何了呢?”问话的正是蜀山剑阁的那位李师妹。
那吕先生微微叹息一声:“若是你喜欢的人背弃婚约,令娶他人,你会怎么做?”
那位蜀山剑阁的少女想了想,恨恨道:“若是我,定要杀死这负心薄幸之人,方能一消我心头之恨——”
那吕先生笑道:“姑娘果然是性情中人,那位七公主便也是如此选择。其实在那位七公主前往凉州的前一年,也就是是雪岭关大战之时,蜀中剑阁也曾派出弟子参战,可惜那时公主剑法尚未大成,尚在闭关,所以并未参与。等她从师兄师姐口中得知此事,已经过去一年多了。那李空花自剑门一路直入凉州,横挑西北江湖一百五十九名剑者,名动江湖。鸣沙七义之中的计无咎与陆万象先后前往拦截,可是都未曾成功。李空花与卓天来约战凉州城外的落霞峰。可是两人战至半酣之时,卓天来却忽然得知消息,就在当晚,他的夫人为他生下了一个女儿。卓天来心中狂喜,当即抛下李空花返回凉州城。李空花本来情志迷乱,连番大战后到凉州城之时神智已是强弩之末,没想到在战中又被卓天来抛下。她迷迷糊糊地跟随卓天来进入凉州城,看到卓天来从夫人手中接过女儿满眼洋溢的笑容,竟然一念之下,心生魔念,就想杀死那个出生未久的婴儿……当时,她的手中长剑已经刺入婴儿的后颈,刺出一道月牙形的剑印……”
卓小星呼吸几乎一停,如果这说书人所言是真,那个初生未久的婴儿应该便是她自己了。她摸了摸自己的后颈处,那里自幼便有一处月牙形的印记。
16. 卓家往事
“所有人都是万分惊骇,眼见那个婴儿就要陨命剑下,卓夫人当场昏厥。就在这时,婴儿突然发出了一阵洪亮的哭声。李空花迷醉的神识立刻被这道哭声唤醒,动作一顿。那时卓天来已经反应过来,便将婴儿抢入怀中,说道:‘公主,卓某自知负心,但是稚子何辜。你我之间若是结合,将是巨大悲剧。自我之后,再无镇远侯,卓家也不会再有驸马。你若是心中不忿,卓某这条贱命可任你处置’。李空花却叹息一声:‘我今日一念入魔,几乎杀死一名幼子,就算你不怪我,我也无颜再面对你。你我之间的恩怨,就此结束吧。自此之后,你活着一日,我不会再来西北。但是我活着一日,你也不可进入巴蜀之地’。说完竟然飘然离去。”
那说书人轻轻喝了一口茶,悠然道:“因为卓天来本来出身镇国侯府,所以在大战之后顺理成章的便继承了镇国侯的十万精兵,领柱国大将军,镇守西北。又因为与七公主的这段恩怨,所以卓天来并未继承镇国侯的爵位……”
故事终了,围观者有人骂卓天来负心薄幸,也有人赞那七公主性情贞烈,有情有义。
不管怎么说,在如此无聊的雨夜听了这么一段故事,大部分人都感觉兴致盎然,呼喊小二添茶增酒,以示支持。
卓小星却忽然长身而起:“先生这个故事说得很是精彩,但是本姑娘却想请先生再说说另外一段故事。”
那吕先生一愣:“什么故事?”
卓小星凛声道:“就请先生说一说这位卓将军是如何身故的故事。”她从怀中掏出一张一万两的银票,放在桌上:“若是说得好时,这一万两银子就算是本姑娘付给朱老板的茶水费。”
四座皆惊。
那吕先生汗流浃背道:“这卓将军是如何身亡,末学并不知情,请姑娘先将银票收起。”
卓小星道:“那卓将军与七公主之事,你又是如何知情。”她凌空一闪,如灵蝶飞舞,转瞬已经到了那吕先生的身后,将他的后颈拎起,神情立增数分冷厉:“是何人指使你到我面前,说这样的一番故事。”
那吕先生挣扎道:“姑娘住手,末学不过是道听途说而已,并无人指使,是朱老板邀请末学前来……末学并不知何处冲撞了姑娘……咳咳咳……”
他的衣襟被勒在脖颈处,卡住无法呼吸,双眼一翻,眼看就要晕死过去,卓小星这才将他放下。
西北角落里坐着的一位高瘦的道人也突然站起,摸出一张一万两的银票,道:“贫道自出江湖以来,便一直仰慕如卓大侠这样的英雄人物,未料竟然英年早逝。吕先生若是也道听途说其中故事,不妨与大家分说分说。这一万两银子也算贫道的茶水费了。”
这时房内东首传来一道冷冷的女声:“想不到魔教的捉鬼道人竟然也是卓大侠的仰慕者,可真是天下奇闻。”那女子大约二十四五岁,身着绛紫,面似桃花,修鼻红唇,而黛眉入鬓,一双美目深若寒潭,颇有冷艳傲然之感。
在场众人闻言大惊失色,没想到这位看起来其貌不扬的瘦道人竟然是魔教五老之中的捉鬼道人。听闻魔教早已不涉足中原,没想到此人竟然会在这里出现。已经有些胆小的开始盘算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暂避风头。可是身处僻壤,兼外面风雨大作,又能避到哪里。
捉鬼道人遥遥看了那女子一眼,冷笑道:“怎么,难道‘玉药天香’萼绿华怕了吗?还是当年卓天来之死与你们琅嬛胜地有关,因此怕被别人知晓?”
那女子并不答话,冷哼一声,随手将头上的一股珠钗拔下:“小二,将这金钗拿去,与姑奶奶换酒。”这金钗看似简单,不过钗头缀以一颗明珠。可是细看之下,便会发现,这金钗采用的是罕见织金之法。将黄金融成丝线再编织镂刻而成,小小的钗身之上山水人物,栩栩如生。那钗头珍珠更是罕见的深海明珠,幽光闪烁。恐怕此钗价值更不下万金。
这女子此刻提出将这金钗换酒,自然不是因为她恰好手上缺少银钱。而是回应那捉鬼道人的话,拿这金钗当做听那说书先生的茶水费。
这时一旁却另传来一个女声:“师姐息怒,可别被这道人激将。”
众人望去,却见这女子身旁,另坐着一位雪衣少女。那少女梳着随云髻,耳侧秀发垂髾,堪堪挡住了精致的耳朵,却挡不住娇脸的粉白,那种白,是干净极了的,如冰如雪,却并不似冰雪那么清冷,仿若朗照的明月一般。配上这一身雪白恰似夏日茉莉,清香怡人。
那紫衣女子望向雪衣少女,目光中略带一些柔和:“嬛嬛,你不用管这些。我琅嬛胜地的名声,可容不得外人侮辱。”
那雪衣少女似乎有些懊恼,圆溜溜的眼珠子一转,叫来店小二:“小二,你们店里面还有什么好酒好菜好吃的点心,通通给本小姐上一份。”
随后又瞪向仍在坐在堂中的吕先生:“那说书的,既然师姐让你讲,那你就好好讲一讲,我们琅嬛胜地的钱可是从来没有白花的。”
沐青莲与唐啸月对视一眼,都慢慢握上了手中的兵器。先是蜀中剑阁,接着是魔教,再然后是琅嬛胜地。今日之事恐怕不会如此简单,这个小小的山驿在如此雨夜竟然会同时出现这么多的大人物,谁也不知道此时台面之下还涌动着多少暗流,而许久未见的朱雀圣使陆瑶姬与青龙圣使辛可又在何方。
卓小星仍然站在吕先生的旁边,看上去气定神闲。
沐青莲眉头微微皱起,卓小星这几日刻意放慢行程,似乎是在有意拖延时间,不然三人此时或许已经接近剑门关。再观她今日的举动,似乎对今日发生之事早有所料,若是如此,她的目的又是什么?
这时,二楼之上走下一位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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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手中拿着一木制托盘,托盘之中竟是一箱明灿灿的黄金:“我们主人说了,未想到今夜的雨驿如此热闹,既然如此,我们公子少不得也要来凑一凑热闹……”
吕先生哑声道:“贵主何人?”
童子答道:“金陵谢家,谢王臣。”
江湖上没有人不知道谢王臣三个字代表的分量。
纵然金陵谢家数百年来一直是江南一望,真正让谢家闻名天下的时间却还不算久。九年前,前周覆灭,士族争相南渡,惶惶如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金陵谢家并未轻视这些南渡之人,倾举家之力帮助南渡士族在江南重新安家立业,更出钱出力,招募军队,守护长江沿线。更有传言,嘉成帝得以称帝,便是得到了金陵谢家的大义支持。所以在嘉成帝称帝之后,金陵谢家一举成为南朝第一世家。
谢王臣便是金陵谢家的长孙,亦是南周二皇子广陵王李昶的好友。他在某种程度上正是代表了南周朝廷。
那瘦道人笑了:“有意思,有意思,没想到金陵谢家也来凑这个热闹,似乎传言非虚……”他看向卓小星:“想来堂中的这位女侠,便是江湖传闻中卓天来的女儿卓小星了,那么龙渊剑也是在你的手上了?”
早有人看到她的后颈之处,叫道:“她的后颈真的有一个月牙形的剑印,天啦,她竟然是卓大侠的女儿……”
人群中叽叽喳喳,大部分人都已经看出今晚之事绝不寻常。魔教、琅嬛胜地、金陵谢家,现在竟然连卓天来的女儿也出现在此。而事情的焦点更是围绕在九年之前身死的柱国大将军卓天来死亡的真相。此事绝非寻常之人所能参与,江湖之事,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若非雨夜实在无处可去,只怕很多人只想就此离去。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的投向场中央的吕先生身上,他究竟知不知道卓天来的死亡的真相,又是否会说出呢?
那吕先生苦笑道:“看来我若无法回答卓姑娘的问题,只怕今日无法离开这青泥驿了。”
卓小星轻轻一叹:“自家父去世以来,我身为人子,无时无刻不想为父报仇雪恨。可其中缘由究竟为何,却连几位叔父都不得而知。我虽不知先生究竟是何人,有何目的,既然先生知晓许多连我这个卓家后人都不了解的密辛往事,必非寻常人,说不定也清楚家父死亡的真相。若先生愿意说出,我愿意以此宝剑相赠。”
她的手轻轻一扬,手中竟然多了一柄宝剑。她将宝剑抽出。唯见剑身冰沉如水,却自有一道皓光直冲斗牛,几乎隔开雨幕。
此剑,正是天下十大名剑之首的龙渊剑。
眼见龙渊剑出世,场上发出一阵轻喝之声。
卓天来作古多年,很多人都是第一次见到这柄传说中的龙渊剑。场中所有的目光瞬间集中在卓小星与她手中握着的龙渊剑之上。
17. 暗夜毒针
那瘦道人长身而起,盯着长剑,啧啧叹道:“龙渊……真的是龙渊剑……这把剑果然在你的手上……”
沐青莲一惊,这柄龙渊剑按照约定是要送往金陵交到广陵王李昶的手上,没想到卓小星竟然要将之拱手让出,他哪里还坐得住,几乎就要跳起。
一双大手按住了他,是唐啸月。
“别动,先静观其变吧。我了解小姐,她必不会背约,沐公子稍安勿躁。”
那吕先生摇头苦笑:“这哪里是谢礼,是追魂咒还差不多。只怕吕某今日接了此剑,明日就会曝尸在某处荒野。关于卓将军之死,在下虽有几分猜测,但并未实证,卓姑娘若执意要听,末学也可姑且一言,至于能不能信,就看卓姑娘自己了。”
“吕先生请讲便是,是真是假我自会分辨。”
那吕先生喝了一口茶,清了清嗓子道:“说起来,卓将军的死因便与卓姑娘手上的龙渊剑有些关系。”
“哦?”
“姑娘既然拿着此剑取道南下,想必也已经知道此剑来历。此龙渊剑原属大周皇室,传承至今已有两百余年,大周武将遇到敌我悬殊的战事之时,多被赐予此剑,一者为鼓舞士气,二者便是此剑乃是太-祖李芝龙得自天授,自有神力。可是每一任将军得胜回朝之后,均会将此剑奉还,供奉太庙之中。十八年前,魔教东征,与此同时,数十万柔然骑兵兵临西北。虽然卓天来率领鸣沙七义在雪岭关大败魔教,但柔然铁骑并未败走。卓铭将军临死之前,上疏承圣帝让自己的儿子卓天来承袭爵位,继大将军之位,统筹西北战事。承圣帝虽然对卓天来之前离家出走,不肯娶公主而另娶他人不满,但是还是准了卓铭的奏疏。并赐给卓天来龙渊剑,以示信重。后来卓天来果然大破柔然大军,被封为西北都护,坐镇凉州。但他却并未奉旨回到京城面圣受封,也未将龙渊剑奉还皇室,而是留在了自己手中。”
“此举大大地引起承圣帝的猜疑。龙渊剑素来号称‘王权之剑’,卓天来私自占有拒不归还,不管是何原因,其心颇有可议之处,自此在承圣帝心中播下怀疑的种子。第二年,卓天来的夫人商无音病故。承圣帝为了表示安抚,下诏将十三公主赐婚给卓天来,可是却被卓天来以卓家绝不会再尚公主为由断然拒绝。第二年,东胡族进攻东北,坐镇幽州的慕容傲大破东胡。承圣帝顺势封慕容傲为幽燕都护,以制衡卓天来,种下了前周灭亡的契机。”
“慕容傲颇有心机,他知道以自己的实力尚无法与卓天来对抗,便将自己的妹妹慕容雪献给承圣帝为妃。这位慕容雪入宫之后,很快便得承圣帝的宠爱,封为雪妃,在她的枕边风之下,慕容傲的势力范围也越来越大,初时不过占有幽州之地,后来平州、蓟州、景州都归他节制。到承圣末年之时,慕容傲已然尾大不掉。偏生这一年,后宫出了大事,雪妃仗着皇帝宠爱,冲撞了仁圣太后,被仁圣太后杖杀。”
“仁圣太后满心以为自己是为皇帝除掉了慕容家的狐狸精,却不知是给了慕容傲起兵的借口。慕容傲起兵反叛,一路南下。仁圣太后惊惧而亡,承圣帝慌忙下诏命卓天来勤王。卓天来收到圣旨之后,立刻点军东进,与慕容傲大军大战于涿州。西北军势如破竹,大败慕容傲兵马,一直将之驱逐回幽州。便在此时,承圣帝诏令卓天来将军务交给副将,回京受封。卓天来带着数十名甲士回京,却在途中遭遇伏杀……”
卓小星喃喃道:“你是说父亲的死亡与承圣帝有关?”
吕先生摇摇头:“我没这么说,这是你自己的猜测……”
卓小星又道:“既然西北军本已击败慕容傲,为何仅仅在父亲身亡二十多日之后,慕容傲便攻入了稷都,逼死承圣帝,建立北梁?”
吕先生道:“这个问题末学曾有猜测,我认为慕容傲不过是诈败,幽州军看起来丢盔弃甲,其实损失并不大。他不过是在赌,赌承圣帝并不敢让西北军彻底击溃慕容傲,占据幽州之地。承圣帝固然害怕慕容傲,但是心中同样忌惮卓天来。可是卓天来从始至终并无反叛之心,不然只要他继续挥师北上,彻底打败慕容傲,占据幽州之地,再加上他的声望与武功,又何愁不得天下。他之所以愿意奉诏,只带数十名甲士入京,便是向承圣帝展示他并无反叛之心。而慕容傲也料到此点,在落日关设下埋伏,只要卓天来一死,计陆两人自然猜忌是承圣帝所下的黑手,又怎么会为他阻挡幽州军,慕容傲自然不战而胜。不过慕容傲只怕也没有想到,卓天来麾下第一人计无咎竟然也死在了落日关,陆万象一人独木难支,率军带着卓天来的灵柩撤回西北……这真是意外之喜。西北大军一退,又有谁人可以阻挡慕容傲的铁蹄。不过估计连陆万象也未曾想过慕容傲如此快攻破稷都,再兵临凉州城下。不然,纵然他再是悲愤,也应该会在幽州再将慕容傲大军拖上一段时日……”
卓小星吁了一口凉气,心情复杂,难道真相竟是如此?
唐啸月已不知什么时候站了起来,一双冷冽的眸子闪着精光:“先生所言,八九不离十。先生见识卓绝,绝不可能仅仅只是山野之中的一个说书人,先生今日出现在此,又有何目的。”
那吕先生微微一笑:“末学奉命,只为在此等待卓姑娘,将当年事实真相告知卓姑娘。”
卓小星心中一凛:“奉何人之令?”
“这个问题,末学不能回答。但是末学能回答卓姑娘另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当然是卓姑娘日夜悬想的问题。”
卓小星心猛地一跳,呼吸一顿。她平生最想知道的,便是当年杀死父亲的人究竟是谁,难道这个小小山驿的说书人会有答案。可是这个说书人似乎对卓天来及鸣沙寨当年旧事颇为了解,却不容她不信。她深吸一口气:“都是谁——”
“是……”
就在吕先生就要说出答案的那一刻,客栈之中灯火遽然全灭。凄风冷雨的夜,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听到卓小星急促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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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谁——”
黑暗之中却没有回音。
短暂的静默之后,终于有人开腔了,“咦,这灯怎么灭了?”
“店家,快掌灯,黑不溜秋的,爷怎么吃酒——”
接着火折子一闪,已有数枝火把点燃。众人往吕先生看去,只见刚才还神采奕奕的吕先生倒伏在桌上,已然没了气息。
卓小星脸色苍白,站在一旁。沐青莲点起一根蜡烛,走到吕先生的身旁,从他的后颈之处拔出两根寸许的牛毛针来,针上犹带丝丝幽蓝莹光,显然针尖上带有剧毒。
“他是中毒而死。”
眼见出了人命,客栈中一阵哭爹喊娘,大堂里熙熙攘攘,已然乱做一团,已有胆小的吓瘫在地上。更有人夺路而逃,向后堂奔去。
可是却被一人拦住,正是卓小星。
卓小星道:“既然是在客栈之中出了人命,那凶手必定仍在这里。现在所有人,一步都不许离开大堂。”
众人早就从方才的惊骇中反应过来,人人后怕,此刻更是没有人愿意留在堂中,可惜外面仍然大雨未止,要走也只能是去往后堂客房,转眼卓小星面前就聚了一大波人。
“这人怎么死的与老爷我没有关系,我才不要和一个死人呆在一起,我要回房间去休息,等天亮之后就上路……”
“呸呸呸,真是晦气,好好出门一趟什么破事都能遇上……”
“卓姑娘,你可是卓大侠的女儿,可要为小的做主啊,这个事情和小的没有关系啊”
“你横什么横,这客栈又不是你家开的,老子现在就要回客房休息……”
“刚才就是你离他最近,说不定就是你暗中下手杀人,别拦老子……”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纷嚷不休。眼见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你推我挤,熙熙攘攘,卓小星骑虎难下,头皮发麻。
就在此时,二楼的楼梯口却突然出现了一位年轻公子。这年轻公子头戴白玉冠带,眉目清朗如画,一身银白色的公子轻衫,腰畔挂着翠绿的荷花玉佩,此外再无任何装饰,却萧疏轩举,自占风流。他的身后带着一队黑衣武士,他轻轻示意,这队黑衣武士便站在卓小星身后,拦住了意欲冲破走廊去往后院的众人。
那公子这才施施然开口道:“小二,你们朱老板呢?”
朱老板哭丧着脸从后台过来,瑟瑟发抖:“大人,小的真的不知道刚才发生何事。”
那白衣公子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但是贵客栈发生命案,地处僻壤,别无官府,在下不才,想让朱老板暂将此事交给在下处置,不知朱老板意下如何。”
那朱老板本来六神无主,见有人接下这个烫手山芋,也不管对方姓甚名谁,立时点头如捣蒜:“但凭公子做主。”
那白衣公子又看向卓小星:“卓姑娘的意思呢?”
“请问公子名号?”
那白衣公子淡然一笑,笑容之中尽显自信从容:“在下金陵谢王臣。”
18. 谢氏王臣
此言一出,堂中数道精光纷纷落在他的身上,自然是琅嬛胜地萼绿华、魔教捉鬼道人等人。这几人自命案发生一直未有动作,听闻谢王臣名号这才纷纷注目,谢王臣含笑一一回应。
卓小星:“原来是那一箱黄金的主人,那就有劳谢公子了——”
说完她便让出通道,回到自己桌上。
谢王臣朗声道:“我知道大家都不过是途径此地的行脚商人,多半与此事无涉,但是既然凶器已经查明,在下少不得要搜查一番。想要离开客栈的人请随在下的人前往二楼雅阁之中,只要=证明身上并无牛毛针也并无毒药,自可回客房休息,就此离去亦无不可;如果不想被搜身,那就留在大堂之中,等到事情水落石出再离开,大家意下如何?”
他虽是征求大家意见,但是一大列黑衣武士往那儿一站,众人进出不得,却是不得不遵照他的意思。
卓小星暗自点头,此法甚是巧妙。这样身上别无凶器的普通人可以安全离开,而真正的凶手必然不敢轻举妄动,届时只需从留下的人中搜寻凶手,自然便利许多。
谢王臣又对唐啸月道:“唐大侠若有不放心在下之处,亦可上楼监督。”卓小星知道他这番话表面是对唐啸月说的,其意却在自己。客栈之中多是男子,牛毛针如此细小之物,若要详细搜查,少不得要脱衣检查,自己作为女子之身多有不便,因此对方便请唐啸月监督。此举进退有据,颇为知情识趣,她不禁对这位谢公子好感大增,微微一笑:“不用了,我信得过谢公子。”
这厢谢王臣着人详细搜查,卓小星无事可做,便又将那朱老板叫了过来,询问那吕先生之事。
那吕先生究竟是谁?
他说是奉命在此等自己,给自己说了这样一番故事,目的何在,又是谁让他这么做?
这样的谜团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而最后吕先生想告诉自己的究竟是什么?
显然有人并不想让他告知自己这个答案,这才杀人灭口。
她又莫名想起那日在山瀑之下遇到的那位白衣女子。
“当年卓将军之死牵连甚广,真相迄今尚未厘清,在下实不愿姑娘以身犯险……”
“你只需知道有人要我给你带话,迅速带着龙渊剑回返瀚海,中原局势并非你可以掺和……”
这两人分别在南下之路上等自己,各自说了一番话,又都是受到谁的授意。
朱老板已经带了几名伙计去处理吕先生的后事,听闻卓小星找自己,不敢怠慢,很快就过来了,听到卓小星询问吕先生一事,他叹了一口气,絮絮叨叨道:“实不相瞒,这位吕先生并非在下从徽山县请来,他是昨天晚上就住在店里的,当时只交了一日的房钱。到今天下午,客人愈多,我便让小二问他今日可还要住店,若是不住,也好将客房腾出来给别人住。他却说本只打算住一日,偏生天气不好,走也走不了,只得多住几日。只是手中银钱不够,但是他会说书,要毛遂自荐说上几段来抵房钱。我本是不愿意的,他不住有的是人住,但是禁不住他百般恳求,又说肯定有人打赏些茶水钱。我想开店做生意,万没有把客人往外赶的道理,便同意了。没想到遇上这种事……我要是早知道,下午便将他赶走了,他可以保住一条命,我也免得这些晦气……”
“他可是一个人来的?可有同伴?”
朱老板摇摇头:“没有。”
线索到这里就断了。
两人正说话间,那边挤在堂口的客人们也都搜查完了各自回房,并无一人身上携带暗器毒药之类,此事亦早在卓小星预料之中。愿意被搜查的不会是凶手,可是眼下大堂中没有离开的人可不在少数。
除了自己与沐青莲、唐啸月一行,还有东南角上坐着的萼绿华与那雪衣少女,西边坐着的魔教的捉鬼道人一行人。他身后不远处,另坐着一人,背上背着一把长长的弓箭,看装扮像是山里的猎户。蜀中剑阁的那对师兄妹也留下了,在一旁低声说话。而在门口不远处,那个卖花的小姑娘和她的爷爷犹然坐着,默默喝着一盏冷茶,神色很是局促。他们应该并未订下客房,虽然知道此处并非留人之处,却也无处可去。祖孙俩旁边的桌上,那醉汉犹在睡觉,仿佛客栈里发生如此大的事情与他全无干系。除了这些人,偌大的客栈里还零星坐着几位其他的商客。也许是想凑热闹,也许是不愿意被搜查,并没有回房,正饶有兴致地看着谢王臣。
谢王臣朝堂中扫视一圈,便朝那坐在西北方向的捉鬼道人走去。
捉鬼道人冷笑道:“怎么,谢公子是怀疑我吗?”
谢王臣道:“不敢,不过在下有一事相询,听闻道长旁边这位千里搜魂唐无心正是出自蜀中唐门,十五年前叛出宗门加入魔教,不知可有此事?”他目光朝捉鬼道人身边另一名中年汉子看去,那汉子看起来短小精悍,右眼上戴着一只眼罩,竟然是个独眼瞎子。
唐无心面目狰狞,冷笑道:“怎么,难道我出身唐门,那牛毛针就是我所发吗?”
谢王臣面沉如水:“此事既然由在下处置,便少不得得罪诸位了。阁下既然出自唐门,而这牛毛针又是唐门的代表暗器,在下少不得得好好筛查分辨一番。只需阁下将身上的暗器交出给大家看个分明,若是没有那牛毛针,在下自然不会横生枝节。”
“不可能。”唐无心断然拒绝。暗器是暗器使用者的最大秘密,谁也不会任由自己的秘密暴露在人前。
那捉鬼道人阴恻恻地道:“牛毛针不过是唐门最基础的暗器,略通皮毛就可使用。更何况,就算我这位朋友因为出身唐门而受到怀疑,可现在客栈之中还有一位同样出自唐门的高手……”他一双利芒,却是看向坐在卓小星一旁的唐啸月身上。
唐啸月竟然也是出身唐门?说起来唐啸月十几年前也算是江湖上出名的高手,一手太荒刀法使得炉火纯青,离九品只差一线。
众人正疑惑之间,却见唐啸月站了起来,昂声道:“在下被宗门所弃,漂泊江湖多年,也只有一刀傍身,可从来没有用过暗器,魔教这一招祸水东引可不怎么高明。”
谢王臣微微一笑道:“捉鬼道人所言虽是有理,可是方才吕先生遇害之时,背朝着大门的方向,而唐大侠的座位是面朝着大门的方向,就算他暗中发暗器,中针之处也只可能是在正面,吕先生中针之处却是在后颈之处,这也是在下一开始就将唐大侠排除在外的原因。可是你们所坐的位置,却正在西北方向……”
西北方向也正是吕先生的后面,捉鬼道人神色有些难看,冷哼一声:“这说书人中的是牛毛针,牛毛针并不会致人死命,那上面的剧毒才是真正死因,谢公子不应该先去追查这剧毒的来源吗?嘿嘿,我可听说,近十年来江湖上最为著名的用毒高手可是出自琅嬛胜地呢?而且,他们的位置可是在东北一侧,若是下手,比我这位唐兄弟更是方便。”
萼绿华也不是个好相与的,当即站了起来:“捉鬼道人,我可没唐大侠那么好说话,我琅嬛胜地也不怕你们魔教——”
她身旁的雪衣少女盈盈一笑,对着谢王臣道:“谢公子,你怀疑这位唐无心大叔,捉鬼道人却怀疑我师姐,我倒有个好办法,可以找出到底谁是真凶。”她那对水灵灵的双眸盯着谢王臣的脸庞,狡黠地笑道:“不如就让我师姐与这位唐大叔比试一场好了,生死不论。不管有什么暗器啊毒药啊之类的手段,不到生死关头又怎么会轻易拿出来使用呢,谢公子你说我这个主意是不是大妙?”她一边说一边拍手大笑起来,仿佛觉得自己提出这个方法,可真是高明极了。
谢王臣一愣:“这……”这个办法不是不可行,可是未必公正,所谓比试还需看双方武力高低,若是一方武学本来就远胜对手,另一方竭尽全力也无法揭开对方底牌。
琅嬛胜地提出此议,想来有绝对的把握胜过唐无心。可是若自己主持不当,让唐无心毙命在此,中原武林势必与魔教再添新仇,虽然魔教势力远在域外,但是自卓天来去世之后,中原武林犹如一盘散沙,一旦给了魔教口实,后果不堪设想。
他正犹豫着,萼绿华朗声道:“得罪了——”。
她一条银鞭在手,已经向唐无心攻去。唐无心也早有防备,抽出一把剑来,便与萼绿华战斗在一起。
沐青莲看着唐啸月:“难道唐门弟子离开之后,都要改学别门武器吗?”
唐啸月摇摇头:“别人我不知晓,这位唐无心在我离开唐门之时,已是唐门中有数的高手,一手暴雨梨花针让人防不胜防。至于现在他用剑,只是因为唐门的暗器在这样逼仄的室内,并不好施展,何况是众目睽睽之下……我想,这位唐无心很快就会转移战场……”
沐青莲点点道:“也是,可从未听说过唐门弟子用暗器和别人比武的。”
江湖上有一种说法:当你见到唐门的暗器之时,你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暗器是用来杀人的,而非是用于比试的。
萼绿华冷叱一声,手中丈二长的银鞭呼的一声抖直,或卷或扫,或点或缠,幻化出漫天鞭影,破空嘶啸,卷向唐无心的背部、腰部、双膝的要穴部位,鞭影如电,快似流星,凌厉无比。唐无心剑法并不纯熟,且战且退,很快就被萼绿华逼到窗角。
眼见退无可退,却不知何处突起一阵怪风,那木制的窗棂竟然洞然自开,扑面的冷风席卷而入,堂中的蜡烛噼里啪啦作响,暗黄的火焰摇摇曳曳。唐无心轻轻一跃,消失在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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萼绿华急忙追了出去。
唐啸月低声道:“这下换萼绿华要头痛了……”仿佛印证了他的话,屋外时不时传来几声鞭子的破空之声,可是这鞭声毫无章法,也不甚连贯,可见萼绿华并无法锁定唐无心位置,也是掩藏在鞭声之中是一只只飞镖声、袖箭声、飞石声、铁蒺藜声,五花八门,不一而足。唐无心果然是正经的唐门高手,身上不知道藏了多少暗器,转眼已过了半柱香的时间,那暗器声不但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
对于暗杀者来说,黑夜是最好的掩护。何况,这个晚上还有着恼人的细雨。那雪衣少女脸上的笑容渐渐止住了,她歪着头想了想,便如一只白色的蝴蝶一般从窗户上一跃而出:“师姐,我来助你……”她竟不顾之前所说两人单打独斗的约定,挺身加入战圈。
眼见雪衣少女出手,那捉鬼道人按捺不住,也冲入雨幕之中。
“小丫头,让贫道来会会你……”
谢王臣一阵苦笑,万万没有想到此事会演变成琅嬛胜地与魔教的争斗。虽然在他心里,亦隐隐觉得,以事发之时吕先生所在的位置,最适合出手的确实便是萼绿华与唐无心,可是不管是琅嬛胜地还是魔教,都并非现在他谢王臣能惹得起的,或者说,并非眼下风雨飘摇的南周朝廷与广陵王李昶想要招惹……
魔教也就罢了,毕竟远在北漠,若是魔教进入中原,首当其冲的也是慕容傲辖下的中原,对于偏安一隅的江南来说尚有屏障。
可是琅嬛胜地,他想起离开金陵之前李昶的嘱咐:“此行若是遇到琅嬛胜地的人,需得尽量拉拢。如若不然,也切记不可得罪。”
他明白李昶的顾虑。
琅嬛胜地并不同于一般的江湖派门,它本是位于东海蓬莱之外的一处世外之地,门派中唯有女子,并无男子。若是在太平盛世,江湖上亦鲜少听闻琅嬛胜地之名。如今遭逢乱世,却是琅嬛胜地大放异彩之时。
只因每逢改朝换代之时,琅嬛胜地就会派出门人行走江湖,挑选池中之龙扶持成为“真龙之主”。随后入世传人便会留下辅佐这位“真龙之主”,并与之结合,这位“真龙之主”从此得到琅嬛胜地的鼎力支持。等到天下大定之后,“真龙之主”成为开国之君,琅嬛胜地的传人则成为开国皇后。天下复归一统,琅嬛胜地就会功成身退,回返东海蓬莱,不涉尘世。千年以降,每一朝的开国皇后都是出自琅嬛胜地。
大周开国皇帝李芝龙之所以能在诸多诸侯中脱颖而出,最后横扫六合,听闻也正是娶了那位来自琅嬛胜地的皇后沈镜。据皇室密载,那位沈皇后不仅貌美如花,武艺高强,更精通兵法,而在李芝龙开国大业中,琅嬛胜地亦是出力不小。
这便是李昶并不愿得罪琅嬛胜地的原因。自卓天来身死之后,天下动荡不休。琅嬛胜地此时派出两名年轻的女弟子行走江湖,天下诸侯莫不引颈以盼。听闻琅嬛胜地的女子皆是世间一等一的美人,谁又不希望自己是那雀屏中选之人呢?
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是天下男子梦寐以求的梦想,如果能被琅嬛胜地的传人选中,那便“鱼与熊掌兼得”,但凡有志于功业的人谁能不蠢蠢欲动呢?
谢王臣此番所奉的密令,除了保证龙渊剑安全到达金陵之外,另一个任务便是邀请琅嬛胜地的传人前往金陵,与广陵王李昶见面。
此时,屋外的战事愈发胶着起来。
萼绿华本来想以长鞭逼唐无心使出暗器,坐实其凶手的身份,谁料被那捉鬼道人施下暗手,使得窗户大开,让唐无心脱出室外。初时她还能准确判断唐无心的位置,可是唐无心的暗器竟然源源不绝,她只能挥鞭抵挡,谁料黑暗之中,一时不察,竟被一只飞镖划破了手臂。本来这也没事,只需在拖延片刻,等到他暗器用尽,自然非自己的对手。
可是偏生在此时,沈嬛嬛追了出来,引出了捉鬼道人。
捉鬼道人身如鬼魅,飘忽不定,手上功夫更是狠辣异常。沈嬛嬛虽自恃剑法高明,但是若论武学机变,哪里是这活了大半辈子的老狐狸的对手,很快就落於下风,萼绿华不得不挺身相救。可是这样一来,更是给了躲藏在暗处的唐无心可趁之机,转眼之间,萼绿华与沈嬛嬛便分别中招……
谢王臣见势不妙,若是让琅嬛胜地的这两名美人在自己面前伤在魔教中人的手中,岂非大损广陵王的情面。他正欲出手,却听见客栈门口传来一阵喧哗之声:“小二,给爷几个准备几间上房,再备下些吃食。要清静些,不许旁人打扰。若是伺候得不满意,爷就放火烧了你这客……”
他话音未落,却仿佛见了鬼一样:“你你你你你……你是卓……”
卓小星微微一笑:“原来是终南五鬼,别来无恙啊。”
19. 弓神过处
这时,门帘一掀,一大波人鱼贯而入,一时竟将这客栈门口围得水泄不通。在终南五鬼身后,赫然是之前在凉州遇到的那位青袍人辛可。他竟然重新穿回了那一身青袍的装束,只是不知这崎岖蜀道,他脚踩半人高的高跷究竟是如何行来。在他身侧是手抱琵琶的陆瑶姬,钟离彦与阮香筠仍然一脸憔悴,紧随其后。
陆瑶姬妖娆一笑:“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死丫头,这次看你怎么逃?”
卓小星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谁说我要逃了,龙渊剑就在这里,有本事你就来拿啊。”说完她便将那柄龙渊剑拿在手上,细细把玩着,并不看陆瑶姬等人一眼。
陆瑶姬冷叱一声:“丫头找死——”
她虽然出声,出手的却并不是她。青袍人辛可身形瞬动,广袖当风,已向卓小星袭来,卓小星就势一滚,堪堪避过一击,等她再站起来时,手中的龙渊剑已经换成了一柄寒冽的弯刀,“惊鸿”刀招以不及眨眼的速度向辛可袭去,转瞬之间已经在那青袍之上滚了数十个来回,辛可左摇右晃,恰如随着妖冶刀光起舞一般——
与此同时,终南五鬼与芙蓉双剑亦同时出手,却分别被沐青莲与唐啸月拦下。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冤家路窄的两拨人马瞬间激斗在一起,让客栈内的其他人等看了一个目瞪口呆。早已无人关心萼绿华与唐无心一战的结果,都注视着眼前的混战。
卓小星刀势如潮,一刀强过一刀,仿佛永无止歇,可是仍然摸不着青袍人的半分衣角。
她深吸了一口气,长喝一声:“惊鸿点雪——”
刀势如疾,却并非斩向青袍人,而是转了一个诡异的角度,斜斜向青袍人的下盘斫下。
只听了“吱呀”一声脆响,从青袍人宽大的衣摆下方竟然滚出两节圆溜溜的竹节。与此同时,那青袍人所踩的高跷被断,他身形倾斜,就要摔倒在地。只见他就地一滚,青袍仿佛张开的地毯一般铺在地板上,一个长约三尺的侏儒站在“地毯”之上。他双身负于身后,面沉如水,若非是身形矮小,亦俨然有一番宗师气度。
“小鬼,你找死——”
辛可冷笑一声,看也没看脚下,一掌向卓小星拍去,强劲的真气如滔滔江水般涌来,卓小星挥刀如水,劈开滚滚掌风,一招“千钧”直直向辛可的头颅劈下,可是侏儒稍作腾挪,便已避开刀锋。左手掌风发出凄厉啸声,如一道黑色旋风重重落在卓小星肩上。
眼看卓小星肩膀就要被击中,右边却转出一道浑圆的剑光,挡住了这一掌。
正是沐青莲,他眼见卓小星有危险,当下便是一招“天圆地方”,杀出终南五鬼的包围圈,救下卓小星。终南五鬼正欲追上,却见唐啸月已然长刀横立,挡住去路,钟离彦与阮香筠脸色苍白,呆立一旁,竟不知何时已被点住穴道。
“一群废物——”
陆瑶姬一声怒喝,玉腕一沉,随后一阵短促的琵琶声如惊雷乍起,发出“铮”的一下,卓小星只觉得那声音仿如落在耳膜一般,五脏六腑都随之震颤了一下。那琵琶声愈显急促,渐渐地变得细密绵长。随后曲声又舒缓下来,瞬息间又奏出几记重弦,似是军士们万刀出鞘,万箭齐张,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卓小星只觉得内息翻滚,几乎就要站立不住。
这时她听到一声清朗的男声:“静心——”
空气中不知何处传来一阵琴声,那琴声并不太大,远不如琵琶声璀璨激越,但是却静如沉水,清澈朴拙,那尖锐琵琶声被琴声一阻,竟好似呕哑嘲哳,再难成曲,终于停了下来。卓小星亦感觉心头一松,吐出一口鲜血来。
沐青莲大惊,连忙扶住她,卓小星摇摇头:“我没事——”她又转头看向谢王臣:“多谢谢公子。”
谢王臣手中抱琴,嘴角擒笑:“能为卓姑娘效劳,是谢某的荣幸。”
刚才正是他以琴声压制住了陆瑶姬的琵琶魔音。
陆瑶姬望着谢王臣,冷冷道:“小子造诣不差,只是我们四圣使办事,闲杂人等还是不要插手的好,否则不知道哪一天就会发现人头不翼而飞了……”
卓小星暗叹,这朱雀圣使只怕是在北梁作威作福惯了,这么赤裸裸的威胁说起来也是大言不惭。
谢王臣唇角一勾,浮出一缕微笑,施施然道:“没有谁不爱惜头颅,不过在下乃是奉广陵王之令,来此迎接龙渊剑进入金陵。诸位的目标既然是龙渊剑,在下明知是自不量力,也不得不尽力一试了。”
青龙圣使辛可道:“小子胆量不小,报上名来。”
谢王臣傲然而立,朗声道:“金陵谢家,谢王臣。”
陆瑶姬嫣然一笑,望向卓小星,瞳仁中闪过一道幽光:“原来小丫头找了帮手,不过你以为如此就可以拦住我陆瑶姬吗?”
她素手拨弦,琵琶声再次响起。而这一次琵琶声中不再带有一丝杀伐之气,潺潺如溪水,呢喃如闺语,仿若落花优柔,水月静渺。陆瑶姬边奏边舞,衣带飘飞,如花间蝴蝶,云中飞鹤,随着曲声,在原地旋转跳跃,纤腰婉转,欲腾欲飞。她脸上亦现出庄严之态,仿若菩萨拈花而笑,那一双眼睛却又魅惑无比,只要看一眼便会令人深深沉迷。
在场诸人只觉得周身一热,便想跟随着那华丽飘逸的舞者翩翩而舞。
一旁沐青莲大声呼喊道:“闭上眼睛,这是天魔舞——”
可是已然迟了,卓小星的身体蠢蠢欲动,竟慢慢地跟着陆瑶姬的舞姿开始舞蹈起来。她双眼无神,俨然已在这天魔之舞中失去心智,沦为陆瑶姬的提线木偶。
谢王臣手中瑶琴再次铮铮而鸣,发出宫角之声,期望能重新唤回卓小星的神智,却是徒劳无功。
此时琵琶声愈转愈疾,陆瑶姬的舞步愈转愈快,卓小星也随之舞如旋风,振衣欲飞。
这时,陆瑶姬却突然抽出了她一直系于腰间的一柄宝剑,开始舞剑。卓小星脸上露出些许犹疑之色,亦跟随她之动作,解下腰间的宝剑,舞了起来。
“不好。”沐青莲与唐啸月同时一声惊呼,卓小星手中的宝剑正是龙渊剑,而在陆瑶姬的魅惑之术下,卓小星与她逐渐靠近。
两人正欲出手,那侏儒辛可发出一道厉掌,挡住沐青莲去路,唐啸月亦被终南五鬼死死缠住。
陆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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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的舞步已停,望着卓小星盈盈一笑——
卓小星迟疑了片刻,双手托举着龙渊剑,就要将这柄宝剑献上。
就在此时,变故骤生。
一道剑气破空而至,龙渊剑脱出卓小星的手,竟然朝客栈门口疾飞而去,一道白色身影凌空飞起,将宝剑握在手中。
变化只在顷刻之间,龙渊剑已然易主。
卓小星仿若从梦中惊醒,只见龙渊剑已被一名白衣剑客握在手里,正是之前蜀中剑阁的那位江师兄。
而他的那位李师妹则站在不远处,笑得明媚。刚才正是她突然出手,将龙渊剑击飞。
陆瑶姬万没有想到就在宝剑即将到手之际,竟然被人截胡,恼恨道:“哪里来的小辈,竟然敢抢我们北梁四圣使的东西?”
那位江师兄微微一笑:“你的东西?我可听说此剑原本属于前周皇族。”
陆瑶姬道:“前周已经灭亡,末代皇帝李楠自焚,其皇嗣皆已殉国而死。今我大梁承其国祚,此剑自然当归我大梁皇帝所有。”
江师兄轻轻摇头道:“谁说前周皇嗣皆死,如今我蜀中剑阁之主李空花正是前周承圣帝的第七位公主,既然此剑原本属于北周皇族,那么此剑应该归属于我蜀中剑阁才是。”
他转身面对卓小星,朗声道:“方才卓姑娘、唐大侠也听了那说书人所讲的故事,应该知道我江秋枫所言不虚。此番我与李梦白师妹下山,也正是奉了阁主之令,前往凉州,取回蜀中剑阁应有之物。既然东西已经到手,我师兄妹就不奉陪了……”
说着两人便如同一对白鹤一般,翩然而起,掀开客栈门口的布帘,向外冲去。
陆瑶姬目瞪口呆,想不到自己忙活半天,最后却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就在此时,数十只羽箭仿若疾雨,源源不绝飞向门口,迅速地织起另外一张帘子。
一张箭雨之帘。
江秋枫剑势如流水,意欲划破这段箭雨。只要能出了这道门,潜入这如浓墨一样的夜色中,即使是北梁四圣使全至,他也有信心带着龙渊剑回到剑阁。崎岖嶙峋的蜀道对于其他人来说犹如天堑,可是对自幼在蜀中长大的他来说,并不构成太大阻碍。
突然他的额头渗出汗珠,他感到眉心处好像针刺一般微微疼痛,这是被某种强大气机锁定的感觉,对方最少已经达到了入神境,才能如此轻易的锁定自己。
此地怎么会有入神境以上的高手!!!
江秋枫咬咬牙,将全身真力灌注于剑上,剑影一分为十,令人难辨虚实,同时他的脚下也丝毫未停,不断腾挪,那是一套极为高明的步法,希望能够摆脱敌人的锁定。在外人看来,江秋枫好似突然喝醉了酒一样,手舞足蹈。
这时,一道白光挟风雷之势飞了过来,江秋枫浑身被冷汗湿透,无法躲闪,眼睁睁看着白光没入自己的肩膀,在自己的右肩上洞开一朵血花,紧接着背后传来撕裂的疼痛,却是那白光余势未尽,将他狠狠地钉在门框之上。他手中的龙渊剑也“嗡”的一声掉落地上。
众人皆惊。有点见识的都想起了江湖上流传已久的一句话:弓神过处,百里不生。
20. 蝶虚梦衍
世间百兵,若以武学而论,最易练者为弓箭,最难练的也是弓箭。弓箭作为军中常备武器,即使是普通人也能够使用,可是在武学大宗师眼中,却不过是末流。当世之上,唯有一人能以弓术进入九品之上的境界。
那个唯一的例外,便是柔然第一宗师,弓神百里不生。传闻百里不生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中,得到了百年之前的弓术大家朱明留下的一套心法“百发百中”,这才得以进入入神境。传说这套心法可在百里之內锁定敌人气机,九品之内,只要被锁定便是必死之局。所以有着“弓神过处,百里无生”的美名。
江秋枫艰难地抬起头,见到李梦白脸色仓惶朝他奔过来,大声喊道:“师兄……”
他露出一丝苦笑,将手中的羽箭拔了下来:“我没事……”
刚才虽是他有生以来最凶险的时刻,但对方不知为何,并未使出全力,中箭的位置也并非要害。
他抬头望向大堂的某个所在,朗声道:“想不到竟然会在此地遇到传说中的弓神百里不生,更想不到前辈早已突破入神境,前辈也是为了龙渊剑而来吗?”
大堂之上,众人目光聚焦的所在,缓缓走出一个人影。
此人一身褐色麻衣,外面裹着一套野兽毛皮做成的外装,一双猎靴,身背弓箭,看着就像这绵延的蜀山中最寻常的一个猎户。在客栈中大部分人恐慌离地开前堂之后,安坐的他很是扎眼,因此卓小星也早就就注意到了他,以为此人不过山中的普通猎户,并未放在心上,没想到此人一出手就重创了刚刚夺得龙渊剑的剑阁弟子江秋枫。
蜀山剑阁贵为天下三大剑宗之一,江秋枫作为得到掌门亲令带回龙渊剑的弟子,自然不是泛泛之辈。可是亲见弓神百里不生,还是让他大为吃惊。
弓神百里不生不仅是柔然第一宗师,更是柔然大汗钦封的御前大将军,他竟然孤身一人出现在了蜀中腹地。陆瑶姬与辛可脸色俱是一变,柔然大将军横跨北粱国土来到蜀中,他们事先竟然没有得到任何消息。如果是这样,龙渊剑之争势必再增变数。
百里不生缓缓走上前去,将掉落在地上的龙渊剑捡起:“回去告诉李空花,龙渊剑我取走了。如果想要回来,就让她到亲自到柔然来取。”
李梦白娇叱一声:“休想——”她身上蓦然发出强烈杀气,一身白衣翩然若舞,手中长剑化做连串寒芒朝百里不生刺去!她这一招是蜀山剑法中极为高妙的一招“连峰去天不盈尺”,可是百里不生虚指一弹,发出一道无形箭意,李梦白只感觉持剑的右手一麻,长剑已然脱手。
江秋枫叹了一口气道:“李师妹退下吧,既然是百里不生前辈亲自出手,想来阁主与几位长老也不会怪罪于我们。”
他看向百里不生,冷冰冰地道:“多谢前辈手下留情,晚辈自会回山将前辈所言转告阁主。但是前辈只身一人前来,就想带走龙渊剑,是欺我中原武林无人吗?”
他未提北梁与南周,而是用了中原这个词。无论对于北梁还是南周,对方不过是内患,柔然却是外族。如果让百里不生得到龙渊剑,他日柔然铁骑借势南下,谁都不会愿意看到的。
谢王臣、陆瑶姬与辛可听了此言,眼神皆是微微一动。
百里不生冷哼一声,置若罔闻,大踏步朝外走去。
“不能让龙渊剑落入柔然人手中——”沐青莲大喊一声,已经率先攻了上去。他历经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将龙渊剑送至此地,又怎能容忍被百里不生带走。
卓小星犹豫片刻,身如灵蝶,惊鸿刀招再出,挡在百里不生面前。
两人一前一后,夹攻百里不生,百里不生重眉一拧,露出不悦之色,双手捻指,无形箭意呼之欲出。卓小星与沐青莲心中皆是一凛,暗自防备——
恰在此时,辛可双掌掌心赤红如火,狠狠的遥空印向了那百里不生的后心。
陆瑶姬琵琶弦动,如海啸,似惊雷,仿若千军万马,而谢王臣瑶琴再起,却并非之前和悦的徵音,而是铮凛的角声。琵琶声如洪雷,瑶琴声如烈雨,相互交映,更催屋外的狂风疾雨,一同向百里不生袭去。
不久之前尚在敌对的两拨人,竟然在霎那之间联手对敌,配合起来虽然略有生疏,但也颇见威力。
除了卓小星与沐青莲,其余人都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高手,百里不生不敢大意,转眼弓弦已然上手,三箭连珠,分别袭向陆瑶姬、辛可、谢王臣三人,这一箭威势并不如当初射伤江秋枫的一箭,三人身形一闪,羽箭已是擦身而过,可是琵琶与琴声合奏却为之一滞。
就在这一瞬的空当,百里不生跃出十数步,此时已是暗夜,伸手不见五指,一旦让他离开,以蜀中的十万大山,想要再找到必将是难上加难。
众人疾步追上,陆瑶姬更是琵琶声动,舞步回旋,天魔之舞再起。
身边却响起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妙啊妙,没想到能一日见到两次这名动天下的十六天魔舞,就让老道会一会你……”
竟然是魔教的捉鬼道人,他的眼眸里闪过一道诡异的紫光,邪祟无比。拂尘轻扫,袍袖飞扬,仿若一只黑色的蝙蝠,正随着陆瑶姬起舞。邪异道人与华美的舞女以一种极为诡异的姿态对舞。
与此同时,漫天的暗器向辛可袭去,辛可惯用掌法,并无兵刃可以阻落暗器,不过好在他身材矮小,仿若一个肉球一般就地一滚,已然避过大部分的暗器。
捉鬼道人与唐无心分别拦住陆瑶姬与辛可两人,萼绿华与沈嬛嬛已然不知去向。方才情势一片混乱,竟然也无人注意到她们。
沐青莲沉声道:“不好,柔然早与魔教勾结……千万不能让他们离开……”
没有了陆瑶姬的阻碍,谢王臣的瑶琴之声亦失去作用。百里不生踏出数步,又将卓小星等人甩出一段距离,转眼就要消失在山道之上。
此时,山中的雨却突然停下了,缓缓升起阵阵浓雾,那浓雾白茫茫一片,将所有人都淹没了。除了脚下所踩的实地,什么人看不到,感觉不到。有人试着点起火折子,可是这火折子很快便被雾气沁湿,几息间便熄灭了。
在一片浓雾之中,卓小星听到沐青莲的焦急的喊声:“卓姑娘,你在哪里?”
卓小星听见沐青莲的声音,却并未见到人影。她从怀中掏出一颗乳白色的石头,轻轻捻指,指尖竟然凝起橘黄色的火焰,她将这团火焰慢慢注入石头之中,很快石头便散发出璀璨的亮光,这亮光缓缓冲开了周身的迷雾,只见沐青莲正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四处张望着。
“沐公子,我在这里。”
沐青莲看到她,脸上露出惊喜之色,急忙向她这边奔来。
卓小星遥望远方那似乎将一切都盖住的浓雾,忧心忡忡道:“这阵雾这么大,百里不生若是带着龙渊剑离开,只怕再难追寻……”
沐青莲摇头道:“不,这阵大雾来得蹊跷,只怕百里不生未必能如愿离开。夜间起雾,山道危险,我们还是想办法先回到客栈中去,追查龙渊剑之事等天亮再说。”
卓小星点点头,身处于这样的夜雾之中,更何况刚刚落雨的山道泥泞不堪,再熟悉地形的向导都难以走出。任那百里不生武功再高,只怕也不敢在山中冒险。
沐青莲看到卓小星手中的夜明珠,脸上露出讶然之色:“这颗夜明珠,不是在凉州城的时候就已经被毁了吗?”他记得非常清楚,那颗鸡蛋大小的夜明珠当时从房间坠落,砸得粉碎,没想到此刻竟然会又出现在卓小星的手上。
卓小星嘴唇微微抿起一丝神秘的微笑:“这一颗并不是之前的那一颗,如果你想要,我可以送你一箱。”
沐青莲目瞪口呆,鸡蛋大小的夜明珠可是价值连城之物,要是有整整一箱,岂不是富可敌国。可是他听闻中州大侠卓天来素来朴素,并不爱财,难道传言有误,卓大侠除了曾是江湖第一大侠,还是一个隐形的富豪?
卓小星见他错愕的表情,知道他恐怕想岔了,莞尔一笑道:“沐公子切勿误会,其实那并不是夜明珠,而是沙漠中一种普通的石头罢了。”
“石头?”
卓小星微微一笑,从怀中拿出一块白色的石头,石头通体洁白,打磨得光滑浑圆。卓小星轻轻将石头放在掌心之中,过了一会石头竟然发出了仿若夜明珠一样璀璨的光辉。
“我自幼体质特殊,再加上所学的生杀刀法也是一种极阳极烈的刀法。有一次,我在沙漠捡石头玩,无意中发现这种白色的石头。我将自身的极阳真气输入其中,便可以发出如夜明珠一样明亮的光,夜间照明是极好不过。”
“喏,给你。”卓小星将手中明珠轻轻一抛,沐青莲接在手里,只觉得这石头质地圆润细腻,触手生温,似乎还能闻到少女身上特有的馨香,不禁心中微微一荡,脱口而出道:“想不到这门武功竟还能这么用——”
卓小星微微一笑,道:“陆三叔说天下武功本无善恶之分,只要持心以正,皆可济世救人。我想过了,等我将来报了仇,就开个小店,卖这种会发光的石头,这样大家就不用担心晚上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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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怔愣了片刻,卓小星已经向前走出一段距离,遥遥看去,一身红衣的少女仿若腾云驾雾的仙女,似乎下一刻便会凌太虚而去。
远方客栈的灯火在浓雾荧荧明灭,仿若天上琼楼一角,他随即快步跟了上去。
两人并肩行出偌久,可是那山驿却仿佛始终在前面不远之处。两人对视一眼,暗暗心惊,自百里不生离开,众人追出不过百步左右,以两人的轻功,不过是数息可至,可是如今两人已经走了不短的时间,那山驿却始终不远不近。
沐青莲蓦地抓住卓小星的手:“停下,不可再向前一步……”
卓小星低头一看,才发现两人所在之处竟然是一处悬崖,不由得擦了一把冷汗,疑惑地看着沐青莲:“这是怎么一回事?”
沐青莲微微皱眉:“这雾有古怪,不像是天然所致,倒像是一种术法。”
“术法?”
“我曾看过一本记载,说百年之前淮阴王李秀喜道术,兼好巫术,府中食客三千,一半是道士,一半是巫人。一日读《南华》,读到‘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忽尔拊掌大笑,悟得一种奇诡道术,淮阴王谓之‘蝶虚梦衍’。一旦陷入此术法之中,人便很难分清自己所经历是真实还是虚幻,就仿若陷入一场最真实的梦境之中,我们所见的一切,并不一定是真实的……”
“那我们应该怎么办?”
“淮阴王李秀一生无嗣,唯有一名女儿,听说嫁入金陵谢家。如我所料无误,这‘蝶虚梦衍’的主人应该正是谢家那位将来的掌门人。”他微微顿了顿:“广陵王李昶既然派了他前来接应龙渊剑,必然有所凭仗。这奇诡道术的真正目标应该是百里无生,你我只要静立在此,安全应可无虞。就算万一有事……有我在,定会保卓姑娘平安……”
他话音刚落,两人便听到风中传来一声轻笑:“沐少侠果然广博机敏,情深意重,两位请依循琴声而行,便可脱出阵法。”
随即,薄雾中果然响起一阵空灵的琴声。沐青莲脸色一红,知道自己刚才所言已尽被谢王臣听去。不过在这样的浓雾之中,哪怕是相距咫尺,也无法看清彼此的表情。
琴声忽远忽近,但总算有迹可循。弹琴人既弹且歌,卓小星仔细听了一阵,那歌唱的是:
皎皎白驹,食我场苗。絷之维之,以永今朝。所谓伊人,于焉逍遥?
皎皎白驹,食我场藿。絷之维之,以永今夕。所谓伊人,于焉嘉客?
……
卓小星幼年也曾习得诗书,知道这是《诗经》中的《白驹》,是主人殷勤留客之意。看来这琴声的主人并不想让客人离开,只是这暗夜的歌声又是为谁而咏呢?是百里不生,还是这些突然闯入这僻壤山驿的不速之客?
两人循着琴声而行,不久果然重新回到了客栈之中。客栈依然是灯影繁繁,早已不复方才的喧嚣。蜀山剑阁的那对师兄妹都被百里不生所伤,两人正偎依着包扎伤口。门口一直趴着的酒鬼似乎也略微清醒了,又招呼店小二搬来数坛好酒,慢慢地啜饮着。不知为何,沐青莲经过他身边时,隐隐有一种很不舒服的被针对感觉。那种感觉介于审视与敌意之间,让他忍不住多朝对方看了两眼。可是等他朝对方看过去的时候,那种感觉忽又消失了,那醉鬼仍然旁若无人的喝着酒。那位绿衣的小姑娘和他的爷爷许是无处可去,仍在坐在离门口最近的那张桌子边上,桌上的茶水想必已冷,两人也没有唤人过来换过的意思,老者低头打着盹,小女孩呆呆地望着那涌泪的灯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唐啸月看到他们进来,忙朝他们招手,他手上的功夫不错,轻功却算不上出色,是以方才并没有追出去。
三人站在门口,那琴声歌声犹然未停,仿佛正是从二楼的某处传来,想来那位谢王臣应该在二楼的雅阁之上,只是那歌声如泣如诉,情真意切,在空旷寂寥的暗夜听来颇有不合时宜的感觉:
皎皎白驹,贲然来思。尔公尔侯,逸豫无期?慎尔优游,勉尔遁思。
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毋金玉尔音,而有遐心。
……
卓小星与沐青莲对望一眼,谢王臣以“蝶虚梦衍”之术留客,那位箭术已然登峰造极的柔然大宗师真的会留下吗?
这时,门外忽而传来一道冷淡的嗓音:“我本蛮人,不识汉音。谢公子一番心意,只怕是对牛弹琴了。”
21. 三箭赌约
走近之人正是百里不生。
他虽然循声琴声到了山驿门口,却并未进入,而是高高站立在山驿门口数丈之外的酒旗之上。那酒旗不过是取山中新竹所制,本不胜力。然百里不生站立其上,却好似毫无重量,连竹身也未曾一弯。
谢王臣清润的声音再次响起:“既然百里将军去而复返,那谢某就算不上对牛弹琴。”说话间,他的人已经出现在楼下,与百里不生遥遥对峙:“更何况谢某亦曾听闻,百里将军亦是精通汉学的名家,可谓闻弦歌而知雅意,又何必自谦。”
百里不生冷哼一声:“你的蝶虚梦衍之术确实不错,可惜你却不知道一件事。”
“何事?”
“若是强留我在此,只怕明日南周就会失去一个栋梁之才,金陵谢家也会失去最优秀的继承人。”
他森然的话中透着冷冷的威胁之意。
谢王臣淡然一笑:“谢某既然敢留客,自然自信能有让贵客满意的筹码。”他轻轻拍了拍手,一名黑衣侍卫捧上一个狭长的精美匣子,谢王臣轻轻打开匣子,里面竟然是一张长约三尺的长弓,弓身通体漆黑,外形亦平淡无奇,只是隐隐散发着一股森然的寒气。
百里不生浓眉一挑,双眼射出两道精光,惊声道:“这是朱明弓?此物你是从何得来?”朱明弓是两百年多年前弓术大师朱明的佩弓,传说这位弓术大师出身行伍,身经百战,在铁血之间悟得无上弓法,有人说他的弓术已臻武学的最高境界——大乘化境,心之所至,即箭之所往。
百里不生虽然贵为柔然大将军,所用的弓箭不过是军中出品,虽也四处求得一些珍品,但是弓箭不似刀剑多以精钢陨铁铸成,能历千年而不朽。再好的弓箭亦不过以竹木并动物角筋为主材,难以经年使用。他弓术大成之后,更觉手中弓箭难称心意。他早听闻两百年前弓术大师朱明曾取西昆仑千年拓木为臂,斩东海蛟龙取筋为弦,亲自制成一弓,堪称弓中神品。只是朱明逝世之后,此弓亦下落不明。他虽有心寻访,但多年不得其踪,没想到此时他梦寐以求之物竟会突然出现在眼前。
谢王臣唇角含笑道:“这不过是谢家收藏之一罢了,也无甚出奇之处。”
那神态口吻就好像他眼下拿出的并不是天下独一无二的神弓,而不过是从家里随便翻出的破铜烂铁一样。然而在场之人皆知身为金陵谢家未来的掌门人,谢王臣自然有底气说出这样一番话。
百里不生把心定了定,淡淡道:“此弓虽然珍贵,但较之龙渊剑却仍然不足为道,谢公子如果想以此弓交换龙渊剑,恐怕是打错了算盘。”
谢王臣不慌不忙,从长匣中另外取出一本泛黄的书册来:“我的重礼可并不止此弓,还有这本由朱明大师所著的弓谱,其中更有他突破洞微境界的诸多感悟。或许对柔然大汗来说,此物比不上龙渊剑珍贵,但是于百里将军,这可比龙渊剑贵重百倍。百里将军之弓术天下难敌,可并不擅长剑法……”他颇为玩味地看了百里不生一眼,压低了声音道:“我还听闻,柔然大汗座下另有一位右将军谷浑木灼,精于剑术,如今已臻九品至境,有万夫莫敌之能,深得大汗信重。若是有朝一日他突破入神境,恐怕也会威胁到将军在大汗心中的地位。百里将军带回龙渊剑固然是大功一件,焉知不是为人作嫁?可是如果能得到朱明弓与朱明弓谱,更有突破洞微境的机遇,届时别说柔然,放眼天下亦罕有敌手……”
百里不生面色不变,呼吸却粗重起来。突破洞微境,在此之前是他想也不敢想的事。他原本籍籍无名,是偶尔得到朱明留下的一套心法才跻身入神境。如果得到朱明弓与朱明弓谱,说不定真的有再次晋升的可能。而且,随着他的武功日高、军功日渐积累,他感觉到大汗对他的戒心越来越重,否则就凭谷浑木灼那点本事,如何能与自己平起平坐。如果自己真的能突破洞微境,只怕大汗都得仰自己的鼻息行事……
然而龙渊剑并不仅仅只是一柄宝剑而已。柔然无数次南征都败于此剑之下,对于柔然部族而言,龙渊剑的价值绝非区区朱明弓可比。
他正自踟躇,谢王臣的声音再次响起:“况且,此弓与弓谱并非交换龙渊剑的筹码,而是你我之间的赌注。”
百里不生眸子一亮:“此言何意?”
“我想与大将军打个赌,我愿意站在这里原地不动,接将军三箭,只要将军能伤到我,我愿意将朱明弓与朱明剑谱双手奉上,龙渊剑将军亦可带走。如若不然,就请将军将龙渊剑留下。”
此言一出,四座惧惊。卓小星喃喃道:“这赌注可真大……这位谢公子是想再送柔然一份大礼吗?”
沐青莲缓缓摇头:“金陵谢家雄踞江左迄今已经有五百年,底蕴深厚,就连朱明弓与朱明珍谱都有珍藏。而这位谢公子,我迄今没有看出他的武功究竟到了何种境界。他出现至今,所展现的实力不过是琴艺与术法,并未使出真正的武学。我想他既然敢提出这个赌注,必然胸有成竹。”
百里不生讶然地看着谢王臣一眼,脸庞上的冷笑愈加浓郁:“我真不知道你是自大,还是真的不怕死?”
谢王臣淡然一笑:“死生有命,不知大将军可敢一赌?”
“如此优厚的条件,赢者通吃,某又有何惧哉?谢公子注意了——”
百里不生话音未落,已然举弓张箭,一支羽箭如划落夜空的流星,迸发出一条美妙的白色弧线,闪电般射向谢王臣。
可是这支羽箭却在离谢王臣周身三寸之前便已停了下来,仿若遇到了一堵无形的墙,随即掉落在了地上。
“金钟罩?”
百里不生微微一怔:“没想到天下第一佛宗无量寺的镇门之功你也能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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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难怪敢夸下如此海口……”
金钟罩相传为佛门内外兼修的无上功法,练到极致身如铜墙铁壁,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谢王臣笑眯眯地:“在下不才,正是无量寺的俗家弟子,也是现任方丈了尘大师的记名弟子。”
百里不生脸上的异色一闪而逝,道:“可惜金钟罩若要练到极致,全身毫无罩门,须得是纯阳之身。你虽然天赋异禀,但是金陵谢家未来的掌门人,不可能不近脂粉,所以你的身上必有罩门。第二箭,小心了……”
百里不生再次张弓,可这次射出的却不是一箭,而是一簇。百里不生竟然将箭袋的大部分羽箭尽数射出,仅仅保留了一支。
十数支弓箭结织而成的箭雨向以截然不同的轨迹直取谢王臣周身十八处大穴,谢王臣周身真气鼓荡,黑色外袍恍如一只充满气的气球,显是金钟罩已经运行到极致。
卓小星暗中捏了一把汗,无论如何龙渊剑是从她手中遗失,谢王臣身为广陵王部属,如果能够夺回此剑自是最好不过。
百里不生自信满满,真有办法突破金钟罩的罩门吗?
羽箭瞬息而至,在靠近那黑色气球三寸之处便再也无法向前,谢王臣真气一激,那数十支羽箭已被反震出去,四散而飞。谢王臣正欲放松,却骇然一惊,那十数支羽箭却并未如他所料掉落在地上,反而在空中调整了方向,再次聚集,重新向他射来,只是这次的方向已经有了调整,另取十八处穴位。
百里不生双目圆睁,寂然不动。在空中,却有无数难以察觉的气机,将他与那已然射出的十八支羽箭连接在一起。对普通人而言,一旦箭已离弦,就如同风筝断了线一般,再无牵系。可是对于百里不生这位箭术宗师而言,却并非如此。
谢王臣已然半瘪的黑色的气球瞬间重新充满,羽箭逡巡欲近,可是在金钟罩之前,却仍是难越雷池一步。
“百里将军难道想用这区区十数支箭来找我的罩门,可惜谢某周身穴位共七百二十,如此做法只怕大费功夫……”
他一边说着话,足上未动,功夫却未停。从他体内分出十八道真气,分别射入悬留在空中的十八支羽箭之中,羽箭难承其力,应声而断,终究是一一坠落在地上的淤泥之中。
他抬起头,笑着看向百里不生:“将军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那就请谢公子接我最后一箭——”
百里不生脸上却不见任何懊恼与颓丧,反而呈现出一种凛然而又威严的气势。让旁人想起他不仅是一位武者,还是一位身经百战的将军。
长弓瞬间拉到满月形态,一道耀眼的白光呼啸间飞掠而出。那道白光撕裂了长空,泼墨一样的暗夜仿佛被这道白光一分为二,周遭景物也被映照得纤毫毕现。
唐啸月失声道:“不好,那是龙渊剑——”
22. 黄雀在后
百里不生最后一箭射出的竟然不是箭囊里面的最后一支羽箭,而是他费了不少力气才从江秋枫手中夺得的龙渊剑。
这是为什么?
可是在这一刻却无人有暇思考这个问题,因为龙渊剑较之之前射出的羽箭更快,更利,威势更猛。如同一只嗜血的野兽,非得渴饮鲜血方能罢休。
谢王臣白袍仍然鼓荡飘舞着,但是这次的那支箭,不,龙渊剑的速度慢了下来,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直取他下腹的“神阙”之位。
他身上冷汗横流,早在百里不生弯弓的那一瞬间,谢王臣周身忽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多年以来对危险的直觉让他几乎想转身离开,他甚至预想了好几个招式可以躲过百里不生这雷霆一击。至于赌注输赢,总没有性命重要。但是他却发现自己无法动弹半步。哪怕他已经将金钟罩提到极致,但是龙渊剑仍然透过那个小小的缝隙直射过来。他暗自拈了一个法诀,将全神的真气汇聚往“神阙”之处,饶是如此,也只是勉强支撑片刻而已。
耳边传来百里不生的冷笑声:“我早说了,强留我在此,你恐怕要将性命留在此地。”
谢王臣剑气入体,受伤不轻,声音断断续续:“你……是……如何……如何……”
“你想问我怎么知道你的罩门?”
谢王臣艰难地点点头。
“我第二发弓箭一共十八支,分取十八处大穴。你的金钟罩本来无懈可击。但是在我将十八支羽箭再次射回之时,你的护体真气一时反应不及,而有了些许的破绽,全身的真气有一小部分不由自主的汇向‘神阙’之位,此处想必是你的罩门所在,所以你时时刻刻提防注意,以策万全。嘿嘿嘿,正是你的以策万全给了我可趁之机。”他自酒旗的桅杆之上飘飘而下,如一羽着地,落在谢王臣之前:“愿赌服输,以后到了黄泉之下切记不要随便留客,也不要随便与人打赌……”
他不再看谢王臣一眼,那第三箭是他的绝技“百发百中”,一箭发出,便以气机牵引,自动锁定要害之处。所以,自他探知谢王臣唯一的要害是“神阙”之位,在他心中,谢王臣已是一个死人了。
谢王臣脸色惨白,嘴角溢出丝丝鲜血,龙渊剑再进一步,凌厉的剑气已割破他的华裳,重创他的脏腑。只要再进一步,自己的气海被破,即使侥幸不死,也会成为废人。
恰在此时,他感到身后忽然传来一股绵延不绝的真气,这股真气绵柔温和,在他体内四处游走,迅速修复他体内的伤势。
一个冷峻的声音道:“谢大公子,你太大意了。”
谢王臣浑身一颤:“你是——”
“少废话,后退——”
谢王臣察觉到到那种被强大气机锁定而无法动弹的感觉蓦地消失了,他不由自主的退了一步,可那龙渊剑却犹未停,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一般,径自向前,仍然锁定他的下腹之处。
“真是难缠。”
那人声音似乎犹带着风雨寒冽,却让人心中一定。一把黑色的雨伞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黑伞飞速的旋转着,白色的龙渊剑落在伞面之上,交织出耀眼的火光,红星四溅,仿若璀璨烟火。
只一瞬间,那烟火便熄灭了。那黑色的雨伞与龙渊剑也一起消失不见。四野重新黯淡了下来,卓小星看到一名身着黑色斗篷的男子站在谢王臣面前的空地之上。夜雾之中,他的五官长相皆是模糊不清,唯有那一双眸子,明亮得好像天上的星子一般,让人不禁遥想如若是白日相看,此人又是何等的风华。
那人对着百里不生微微拱手:“多谢前辈赠剑。”说完轻轻一跃,已到了山驿的房顶之上,兔起鹘落之间,已经跃过后面客房的那几排房子,消失在蜀道绵延的万千大山之中,再无行迹。
卓小星如梦初醒,那人竟直接将场中人人欲夺的龙渊剑取走了。
她待要去追,又如何能追得上。追出数十米,又悻悻地折返回来,深叹世界之大,原来自己以前不过是井底之蛙罢了。短短数日之内,竟然遇到两个轻功如此之高,让她望尘莫及的人。
百里不生见那人已经走远,淡淡地扫了瘫坐在地上的谢王臣一眼:“你运气不错。”
像他这样的高手,自恃身份,既然三箭之约已过,便不会再出手。他施施然地取走谢王臣身侧那放着朱明弓谱的匣子,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来时的山道之上。
卓小星走上前去,将谢王臣扶了起来,歉声道:“对不起,这一次是我不小心中计,导致龙渊剑有失,更连累谢公子受伤。龙渊剑既然是从我手中遗失,天涯海角我也必会将之追回。”
谢王臣摇头苦笑道:“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一次是我太大意了。不过追回之事,就此作罢吧。龙渊剑落在那个人身上,或许也是一个不错的结果。”
卓小星瞪大了眼睛:“那个人是谁?”
谢王臣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仍是摇头:“龙渊剑再出,只怕中原将要再起腥风血雨。卓姑娘若无他事,最好是回返大漠。龙渊剑之事,我须得先回去向广陵王解释。卓姑娘就此别过了——”
说完他打了个唿哨,从四下里涌出一队的黑衣武士,各自牵马,领头的是一匹毛色光亮、体态神骏的乌骓,显然是为谢王臣准备。
卓小星看了天色,虽然雨停雾收,但夜色依然浓郁,离天光破晓最少还要一两个时辰,想不到谢王臣马上就要走,她劝道:“天色已晚,蜀道艰难,谢公子夜行多有不便,不如在此山驿暂住一晚,明日再走。”
不知那身着黑色斗篷的男人究竟是何方神圣,能够在百里不生手下救下谢王臣,又让谢王臣忧心忡忡,竟然甘冒夜行的危险,匆匆回报广陵王。
谢王臣摇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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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姑娘不必担心,这些马匹原是蜀道驿马,即使是黑夜也能识得路。”他翻身上马,向唐啸月、沐青莲一一拱手:“诸位多多保重。”十数骑仿若一条黑色的长蛇,取道向南而去了。
这一晚上,龙争虎斗,众人皆是疲惫不堪。没想到一个小小山驿,竟然汇聚如此多的江湖人物。龙渊剑几经转手,最后竟然被一个丝毫不知底细的人物夺走。谢王臣让他们不必再追查,或许知道此人的来历。
卓小星、沐青莲、唐啸月三人商议一番,决定暂时还是先回客栈再说,等休息一晚,明日一早再从长计议。
客栈的伙计迎了出来:“几位可是要回房休息?小店已经备好热水……”
卓小星正欲点头,忽然一阵狂风倏起,黄沙漫天,方才犹然慈眉善目的伙计忽然变得面目狰狞,拳风已至眼前,旁边一人使鞭,一人使锤,同时袭来。
卓小星弯刀出鞘,惊鸿刀招在空中划过美丽的弧线:“又是你们……真是一群令人讨厌的臭虫……”
竟然是终南五鬼,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到了客栈,装扮成店小二的样子,卓小星一时不察,差点着了道。所幸那日在凉州城曾见过终南五鬼施展此术,才在千钧一发之际避过攻击。
可是未等她喘过一口气,猝闻琵琶之声再起,再次鼓动她的耳膜,她心神剧震,吐出一口鲜血。
是陆瑶姬。
糟糕,她竟忘了,这几位阴魂不散的北梁圣使还留在客栈之中,他们此刻回来,正中对方埋伏。
“小丫头,今天就是你的死期——”陆瑶姬朱唇轻吐,却是令人胆寒的宣言。
彩练翻飞,天魔之舞再起,可是这一次的舞蹈却再非魅惑之舞,而是一舞一惊心,一步一杀机。
卓小星腹背受敌,沐青莲见状不妙,早已横剑立在她的身前挡住终南五鬼的攻势。在身后,唐啸月也与人动上了手,正是之前跟着陆瑶姬的那对芙蓉双剑夫妇。两人本不愿动手,但被陆瑶姬以爱儿性命相逼,却也无可奈何,只好逡巡着上前。
唐啸月担忧卓小星的状况,待要援助,却被钟离彦阮香筠二人死死缠住,不由得大骂出口,骂两人忘恩负义,狼心狗肺。可是两人充耳不闻,手中双剑更是一剑快过一剑。
卓小星强自镇定心神,望着陆瑶姬道:“哼,翻脸翻的还真是快。不过,你们此刻拦住我们也没用,龙渊剑早已不在我们手中了。”
陆瑶姬盈盈一笑:“这我自然知道。陛下的命令,不仅是要龙渊剑,更是要你的性命。龙渊剑既然已经到手,自然也没有必要留着你们了——”
卓小星惊怒交加:“你是说,带走龙渊剑的那个人是你们的人,这怎么可能——”
陆瑶姬羽袖纷飞,身上赤练作舞,裹挟着凌厉杀气,向卓小星袭来:“这个问题,等你到地府问阎罗王去吧。”
23. 自封五感
莲花岭,是位于青泥驿五里外的一座山峰。山岩起伏婀娜,犹如一朵半开半暝的莲花,因而得名。
此刻,在山岭的最高之处,依稀可见一道黑色人影,傲然而立。他着一身宽大的斗篷,冷冽的寒风将他的衣衫吹的烈烈作响。斗篷的帽檐很低,但是借着微露的曦光仍可看出他刀削般的英俊面容充满了冷峻之色,眸子中透出的光芒似刀锋一般犀利,又如早秋的霜一样清冷。
过了不久,山崖之下出现了另外一个人影。这个人影很矮,但是行动迅捷,陡峭的山壁丝毫阻碍不了他的行动,转瞬之间他就离崖顶不过一箭之地。正是青龙圣使辛可。
这时,崖顶传来一道凛冽的声音:“到这里就可以了,虽然我同意与你们交易。但是与慕容傲的走狗靠得太近仍然让我觉得恶心。”
辛可停下脚步,怒道:“李放,你可别得寸进尺。闾丘明月给你面子,不代表我辛可也会给你面子。”
“你也可以取消交易。”
辛可小眼睛一转:“你别以为可以要挟我,龙渊剑固然是我急需之物,但对你而言不过是一个烫手山芋,一旦龙渊剑到了金陵,广陵王李昶与谢王臣必定会裹挟南朝进逼淮上,届时南周太子之位花落谁家还是未知之数,我就不信你敢带着此剑回金陵。”
黑衣人低笑道:“我固然不愿意此剑回到金陵,可是想要龙渊剑的人可不止你们北梁。‘天降神剑,号令王权’,蜀中剑阁、西北柔然、域外魔教甚至琅嬛胜地,想要这柄‘王权之剑’的不知凡几。如果你们不想要,百里不生还未走远,不如我物归原主便是。”
黑衣人说着,足下生风,转瞬已远出数丈。
辛可忙道:“竟陵王且慢——”此次交易的任务可是闾丘先生亲自指定,交代他务必完成,将龙渊剑带回稷都。想起闾丘先生,他不禁摸了一把额上的冷汗。闾丘明月并不在朝中任职,神龙见首不见尾,无人知道他身在何处,是何模样。但实际上,闾丘明月是慕容傲的“影子军师”,也正是在闾丘明月的策划之下,慕容傲才渐渐平复北梁各地的反对势力,以铁与血的手段建立起一个全新的王朝。他们四圣使虽然是北梁皇帝的心腹手下,只需对慕容傲本人负责。但是北梁朝野人人皆知,慕容傲对闾丘明月之言奉若圭臬。
辛可是在那片谢王臣的“蝶虚梦衍”幻境中接到闾丘明月的手书,书上唯有一行字:“前往青泥驿西十五里外莲花峰与南周竟陵王李放交易龙渊剑,答应他的一切条件。”下方有一轮弯月,正是闾丘明月的表记。茫茫大雾中,他并不知道发信人身在何方。甚至信上的内容也颇为奇怪——龙渊剑不是在百里不生手上吗?又与竟陵王李放有何关系?
可是等到“蝶虚梦衍”彻底消失的时候,他赫然发现龙渊剑落在了一袭黑衣的李放之手,至于百里不生如何失去龙渊剑他毫不知情。他不由得暗叹闾丘先生果然未卜先知,算无遗策。与陆瑶姬暗通消息之后,一刻也不敢耽搁,径直前往莲花山。他可不敢因为自己的一时意气,而导致交易失败。到时候闾丘先生怪罪下来,罪名非轻。
“王爷何必生气呢,我不过去便是了。”辛可疾呼道。“王爷有何条件,尽管提出就是。只要是我们四圣使可以做到的,定然尽力完成。”虽然闾丘先生留字说的是答应李放的一切条件,辛可并不打算将话说得太满。如果李放提出的条件太过分,他也得好好掂量掂量。
李放的声音冷冷地:“我只有一个条件,那就是保证卓小星的安全。你们北梁四圣使以及你们手下的人马,在三个月内都不允许对她出手——”
辛可有些讶异,李放竟然会提出这样一个条件——是了,龙渊剑已失,卓小星自然没有继续南下的理由,多半会返回瀚海。可是出来容易,回去可没那么容易。他与陆瑶姬都已调集人手,从略阳到凉州一路都布满他们的人马。如果依照此约,他们不对卓小星出手,三个月时间足够她回到瀚海。届时,即使慕容傲再想杀她,也绝无这么轻易的机会。不过既然是闾丘先生的意思,他也无拒绝之理,当即应道:“可以。”
得到他的允诺,李放凌空抛下一只剑袋,他打开一看,正是之前众人争相追逐的龙渊剑,这一趟总算不虚此行。
李放转身欲去,辛可却忽然想到了什么:“不过,陆瑶姬仍然留在山驿之中,她有可能会对卓小星出手。而且据我所知,玄武圣使问锋途已经到此——如果是他出手,那个小姑娘可未必能够全身而退。要是在我传回消息之前那个小姑娘就死了,可不能算我们违约……”
“你说什么?”
等辛可抬起头,却见高崖之上的那道黑影,已然化作一道翩然的蝶影,自高崖之上一跃而下,消失在远处。
他吃了一惊,自顾自的嘟囔了一句:“这也太高了吧,他竟然就这样跃下去了……”
而在青泥驿之内,双方的战斗亦陷入胶着之势。
终南五鬼与芙蓉双剑越战越狠,可是唐啸月与沐青莲两人一者是江湖成名已久的宿老,一者是无方剑楼的得意子弟,以一敌多犹占上风,偶有机会还能驰援卓小星这边。而卓小星独对陆瑶姬甚是吃力,陆瑶姬琵琶之声虽然使她万分难受,好在并非杀招,她咬破舌尖,保持灵台一片清明,折月刀光如惊鸿掠影,刺破了摇曳的舞带——
陆瑶姬心中焦躁,大喝道:“问锋途,你还不出手么?”
此时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陆瑶姬,我现在万分确定,与你同样列名北梁四圣,是我问锋途之耻——”
沐青莲一个激灵,问锋途,北梁四圣中的玄武圣使,他怎么会在这里?
紧接着,一道森寒的剑光携风雷之势,向卓小星刺去。
沐青莲的剑意比他的大脑反应更快,在这生死一线间,他再也顾不上多想,只能凭着感觉立刻挥剑挡住问锋途的剑招。
长剑抖出剑花,瞬间在空中划出数十道大小不一,正斜不定的圆圈。
这正是无方剑楼的剑意,当到了极致之时,出剑便如满月,无坚不摧,无险不守。
可是,问锋途的剑招却是声东击西,沐青莲只觉得一股凉意透体,便是一声微钝的闷响。
他不可置信的低头——一口细长的冷剑穿透了他的胸膛,殷红的血滴顺着剑尖串串滴下,染红了一袭青衫。
他看到那道红衣的倩影地朝他飞奔而来,那双眸子红如烈火,却分明有泪光闪烁着。
“沐青莲,你怎么了……”卓小星大声的朝他嘶吼着。
他不由得想去擦干她脸颊的泪水,可是他却发现自己一根手指头都抬不起来了。
“别哭……阿星……小心这个人……”他喃喃地道,说完便昏迷了过去。
卓小星看向问锋途,此人一身蟹壳青短衫,面皮白,蓄着短须,不就是这青泥驿站的朱老板吗?不久前卓小星询问他关于吕先生之事时,此人尚是一副畏畏缩缩、胆小怕事的模样,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会是北梁四圣使之中的玄武圣使,更没有想到他早已等待在驿站之中,等待她入彀。
既然这客栈早已被北梁所渗透,这客栈之中又有多少他们的人马?
是她太大意了,才会自履险地而不自知,才会害得沐青莲重伤生死不明。
“小美人,现在轮到你了……”问锋途轻轻舔了舔唇,眸子里散发出森森寒意,冷冷看着卓小星。
他以剑杵地,滴滴鲜血从剑尖滑落,那是沐青莲的血。
血光映在她的眼中,将一双瞳孔染成赤色,更点燃她心中的恨火。
刀光如狂浪向眼前之人劈去,刀气在狭小的客栈之中卷起无数气旋,卓小星满头长发亦随风而舞,屋顶垂吊的重燃不久的明烛在劲风吹袭之下不停摇晃,摇曳着一室明灭。
问锋途并不出剑,只是在这并不宽阔的室内辗转腾挪。无论卓小星攻势多猛,却始终挨不到问锋途的一片衣角。卓小星愈加愤怒,她明白对方在戏耍她,就像猫戏耍耗子一样。眼前之人,虽然与陆瑶姬、辛可同列北梁四圣,实力却比前两者强上太多。沐青莲已然重伤,自己能从此人手中逃脱吗?
卓小星心中愈急,手上招式也愈乱。
问锋途轻哂一声:“你的师父就是这样教你的刀法吗?大老远来一趟只为见识一下已经二十年未曾现世的生杀刀法,结果还真是让人失望。既然你的生杀刀法不过如此,那你也就没有存活的价值了……”
他的脸一瞬间冷了下来,手中之剑铿然而鸣。
此剑名罗刹,是世间最狠辣的剑,也是最嗜血的剑。卓小星瞬间感觉到了那种逼人的寒意。
可是尚未等她反应过来,便听得天外飞来两道剑气。
剑气轻灵,却又含磅礴万钧之力。
与剑气同至的是两道轻吟。
“飞湍瀑流争喧豗——”
“砯崖转石万壑雷——”
出手的竟然是之前已经离开的江秋枫与李梦白师兄妹,而两人所用的剑法正是蜀山剑法。
此剑法出剑时轻盈飘逸,剑意却霸道雄浑,威力万钧。蜀山剑阁也正是凭此剑法多年以来与无方剑楼分庭抗礼,不落下风。江秋枫右肩带伤,此刻左手使剑,与李梦白两人配合默契,凌厉剑招堪堪挡住问锋途攻势。
“卓姑娘,沐公子身受重伤,你带沐公子先走,此地由我二人断后——”
卓小星一愣:“你们……”
卓小星想说“为何要助我?”算起来她与蜀山剑阁并无交情,往上一辈算,她爹卓天来与蜀山剑阁现任阁主李空花还有一段过节。她分明记得,江秋枫与李梦白师兄妹出现在此是奉师命寻回龙渊剑,甚至之前也正是两人出手,将龙渊剑从自己手中夺走。虽然当时避免了此剑落入陆瑶姬之手,可惜却被百里不生中途截走。现在自己身上并无龙渊剑,蜀山剑阁又为何要冒险出手救自己?
江秋枫看出她的疑惑,急道:“这些话以后再说,你们先走……”
卓小星一咬牙,沐青莲的伤势必无法耽搁,自己须得赶紧找地方为他救治。此时已由不得她再犹豫,她将沐青莲负在背上,向外冲去。
陆瑶姬冷笑一声:“想走,可没那么容易——”
琵琶魔音再起,震透她的耳膜,她发出一声痛呼。她本来已在问锋途剑气下受创,再逢魔音侵扰,双耳流出鲜血,身形一个踉跄,几乎再也握不住刀。
沐青莲倒在地上,面色苍白,仿若蜡纸,胸口流出汩汩鲜血。
不行,这样下去,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带沐青莲安全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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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咬牙,封住自身几处大穴,同时也封住自身五感。顿时陷入无声无闻的黑暗之中,看不见任何东西,也听不见任何声音,却也可以不受陆瑶姬琵琶魔音与天魔舞的影响。
这是一门自封窍穴的秘术,也是三叔陆万象当年离开鸣沙寨之前所传授。自封五感会丧失视觉、听觉、触觉、味觉,不为外物所侵扰,甚至会丧失痛觉,即使身体受到再重的伤也无痛无觉。
她当时颇为嫌弃,自封五感等于在战斗中先自断自身臂膀,难道不是自寻死路吗?
当时陆万象意味深长的说:“阿星,人这一生是很长的。你永远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又会遇上什么样的敌人。所谓技多不压身,说不定哪天你就会用上了。”
“而且自封五感也并不是无听无闻,而是锤炼你的灵觉。有的时候,眼睛与耳朵会欺骗你,而本能与直觉不会。”
鹿相陆万象是鸣沙谷除去二叔计无咎之外的第二智囊,此人经常神龙见首不见尾,即使出现也总是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但也正是在他的运筹帷幄之下,他们才带着凉州城的旧部撤离风雨飘摇的凉州城,重建鸣沙寨,在瀚海站住了脚跟。
现在想来,恐怕陆三叔早就知道自己会有与北梁四圣对上的一天吧,只是可惜自己即使苦练多年,在北梁四圣面前仍然如同一只被踩在脚底的蝼蚁。
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镇定下来。在她的灵觉之中,出现了陆瑶姬的位置,不远之处,有一强两弱的力量交击波动,应该是江秋枫两人与问锋途交战。即使江秋枫与李梦白不被百里不生所伤,全力出手也无法阻拦问锋途太久,自己须得速战速决。
“飞花点雪——”
她重新站了起来,折月刀光化作一条直线,向陆瑶姬袭去。
陆瑶姬琵琶再催,魔舞再起,却好似媚眼抛给瞎子看,眼前之人不见不闻,唯有一股冲天杀意,总是能准确找到她的位置。
陆瑶姬本身武力平平,所凭恃的手段失去用武之地,顿时被逼的花容惨淡,节节败退。
唐啸月也终于冲开芙蓉双剑的阻拦,意欲靠近门口与她回合。
陆瑶姬满腔怒火,看向终南五鬼:“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上?”
魇鬼刘伯达战战兢兢道:“圣使你都不是对手,我们又怎么会打得过?”
魍魉鬼附和道:“就是,再说我们终南五仙的主上可是青龙圣使,现在青龙圣使不在,你休想我们会听从你的命令……”
陆瑶姬气得七窍生烟:“你们再不出手,可别怪我不客气了。”她手中琵琶弦再动,终南五鬼只觉魔音扰心,抱头鼠窜,求饶道:“圣使饶命,我们出手就是。”
陆瑶姬道:“小丫头自封五感,虽然不知道她如何能判定位置,但是此功法必有弊端,你们只管在远处分散攻击,她必定顾此失彼——”
在卓小星的灵觉之中,周围的人突然多了起来,飘来飞去,陆瑶姬的位置也越来越模糊。她感觉身体越来越虚弱,虽然她失去痛觉,却也知道自己是失血过多所致。气力渐渐失去,再这样下去,自己又能坚持多久呢?
她怒吸一口气,将心一横,厉喝一声:“焚心以火,起——”
狭小的山驿之间顿起无数罡风,这刀风猛烈而又闷热,以卓小星为中心形成一个巨大的涡旋,周遭一切皆被碾为齑粉。摇曳的蜡烛终于禁不住,彻底熄灭了。终南五鬼如同凄厉恶鬼发出刺耳的尖叫声。
与江秋枫与李梦白战在一处的问锋途却停了下来,望向眼前这个仿佛吞噬一切的黑洞和里面那个红衣倩影,啧啧叹道:“呵,还真是顽强,没想到我竟然看走眼了。既然如此,那就更留你不得——”
他竟抛开江秋枫二人向那罡风正中间走去。
“别想走——”李梦白发出一声轻叱,两人横剑再上。
问锋途冷喝一声:“就凭你们,也想拦我,想从我手中救人,叫李空花亲自来还差不多。”
他轻指一夹,李梦白手中长剑竟然应声而断。
眼见他一步就要踏入那罡风之内,唐啸月大喝一声,长刀横扫,朝问锋途扑来。
“想要动她,就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问锋途森然冷笑:“有何不可。今日合该以你二人之血来偿我昔日被囚之辱……”
一股极为森寒的内力,怒龙一般从刀尖涌出,直灌入他的筋脉之中。唐啸月正要用内力抵抗,胸口却突然一阵刺痛,那股森寒内力已然透体而过。
唐啸月半跪于地,鲜血抑制不住自嘴角流下。
“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不堪一击,当真无聊。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问锋途居高临下,满脸嘲讽之色。
唐啸月爆喝一声,将全部内力灌入长刀之中,重新站了起来。
他手里的长刀猛然出手,刀尖之上的内息不断流淌,彷如彗星的尾光,划破了长空。半空中万千的轨迹,终于凝成了一个点,目标直指问锋途的胸口之处。
问锋途直退十数步,那刀式已然用尽,向后飞出数米,钉在一根墙柱之上。他脸上露出嗜血的微笑:“强弩之末,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问锋途再次拔剑,刺目的剑光瞬间划破了黑夜,直向唐啸月奔来。
24. 霸天之刀
唐啸月内力用尽,避无可避,眼看就要毙命在问锋途剑下。
突然闪出一道身影,横生生挡在他的面前,以血肉之躯承受了这致命一剑。
“钟离彦,你……为什么……”
唐啸月万万没想到此刻为他挡下致命杀招的竟然是方才一直与他对战的钟离彦。
钟离彦吐出一口鲜血:“唐大侠,对不起……”说完这几个字就气绝倒地了。
唐啸月目瞪口呆,不可置信地看着飞奔过来的阮香筠。
出奇的是,阮香筠眼中并无泪水,却有一股凄然的笑意:“我夫妻二人早知唐大侠数次与我们对战,从未使出全力。纵使我夫妻觍颜,却也无法再利用唐大侠之善意,行助纣为虐之事。”
唐啸月摇摇头道:“我知道你们二人只是被人所迫,身不由己……”
阮香筠决然道:“这几日我们也想过了,这些天我二人迫于陆瑶姬淫威,以身事仇,枉顾厚恩,以怨报德,做下许多为人所不齿之事。如今失去尊严,犹如走狗一般,也不过是牵挂竑儿性命,不敢就死而已。然而以我夫妻微薄之力,想要救出竑儿只怕比登天还难,最后不过是枉死罢了。如今能在死前报答唐大侠一二,已感万分欣慰,唐大侠请勿为我二人悲伤……”
唐啸月越听越是不对,阮香筠话中竟有死意,急道:“钟夫人,你……”
阮香筠脸上露出哀婉的微笑,低低道:“晚随流水尽,秋色拒霜华。鸳去芙蓉死,何堪明日花……钟郎已死,我自然也要随他而去。只望唐大侠今日若全身而退,来日能照拂竑儿一二……”
说完,她竟拔出钟离彦胸口的长剑,刺入自己的胸膛。
唐啸月欲要阻拦,却已来不及,眼睁睁看着阮香筠满身是血,倒在钟离彦身上。
这对夫妇受迫于陆瑶姬,从凉州跟着他们一路进入蜀山旧道,没想到却在这里为救自己而丢了性命。唐啸月心中怆然,他虽与这对夫妇相识,但实际上并无多少交情,不过是感念昔日大哥卓天来与两人的一点旧情,而且心知他们也是身不由已,所以在出手之时多有留情。没想到竟得两人以死相报,一时心中激愤难挡。他暗下决心,若是今日侥幸不死,必定要想办法找到两人的幼子,将之救出险境,抚养长大。
问锋途冷笑地看着陆瑶姬:“你倒是养得两条好狗,可真是忠义得很啊……”
陆瑶姬恨此两人让自己在同僚面前大失颜面,恨恨道:“不知死活的东西,这样死了真是便宜你们了……”
问锋途不再理她,眼见唐啸月已无力再战,忽然改了主意。他转头看向卓小星那边,只见那刀阵所起的罡风已逐渐减弱了下去。他发出一声狞笑:“俗话说父债子还,要怪就只怪你为什么有一个身为中州大侠的爹……”
他一挥手,罗刹剑已然在握,一步一步往漩涡的中心而去。那个卓天来的独女失去五感,又使用了“焚心以火”之招,此刻已是强弩之末,只需要轻轻一剑就足以取走她的性命,一雪昔日之耻。可是不知为何,他蓦地有些紧张。
就像那个人,当年身中剧毒,几乎只有最后一口气,却依然杀死他们十大罪者中的三人,他也重伤濒死,如此大仇,让他刻骨铭心。
他深吸一口气,举步向前。可是就在他一触风壁之刻,那罡风却突然膨胀起来,如大海呼啸,千涛拍岸,汹涌翻卷,就要将他吸入其中。这阵刀风竟比之前卓小星出招极盛之时更要强上数倍。他心中骇然,惟有不停后退,手中罗刹剑发出一道道璀璨的剑芒,却承不住罡风重压,很快弥漫在风中。
怎么可能?那个红衣小姑娘明明已经气空力尽……
这时,风中出现了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唉,本来只想在这里好好喝顿酒,歇歇脚。可是你们太过聒噪,打了一整晚也不见消停。都是江湖上成名的人物,竟然合伙对付人家一个小姑娘,我是看不下去了。”
问锋途心中一寒:“你是谁?”
那声音道:“你不是想见识一下真正的生杀刀法吗?怎么,只敢欺负徒弟,倒是不认识师父?”
“前辈是霸天刀杨桀?”他的声音微微有些变了,持剑的手止不住的颤抖。霸天刀杨桀曾是江湖上著名的大魔头,不仅武功高强,更是心狠手辣,曾经在江湖掀起无数的惊涛巨浪。杨桀扬名之时,他问锋途还只是初出江湖的愣头青而已。
江湖传闻杨桀在八岁那年被魔教分支的生杀刀主丁酉收为徒弟,仅仅十年之后便青出于蓝。师父丁酉对他极为看重,更将亲生女儿许配给他。可是此人天生反骨,在新婚之夜杀死师父丁酉,连师娘与新婚妻子也一并杀害。
在这之后他又杀死北武林三十六门派的好手一百七十余人。门人被杀的众帮派凑出十万两花红的悬赏,却无人能奈何了他。直到他接受了魔教的招揽,成为魔教的右护法。否则,幽州台十大罪者必有他一席之地。
可就是这样的高手,最后也同样折在卓天来手中,在雪岭关一役中被生擒。之后江湖上便再无此人消息,直到卓天来之女卓小星使出生杀刀法,才让人忆起江湖上曾有这样一号人物。
问锋途往后急退,可是那风旋却仿若利刃一样如影随形,瞬间割破他的衣裳,肌肤上亦渗出鲜红血迹。问锋途大叫不妙,往客栈外退去,一边急忙道:“前辈这样的高手,何苦要收仇人之女为徒弟。如今大梁陛下求贤若渴,若是前辈愿意相助,功名利禄皆不在话下,更有万千荣宠……。”
杨桀的声音仍是懒懒地:“功名利禄这东西,我都有过了。不过是给人当一条看门狗而已,又有何荣宠可言。横竖慕容傲不可能将皇帝的位置让给我来做,你还是省了这条心吧……”
此人真是狂妄至极了。
可是他没有时间感叹。
他只感觉到风旋中突然产生一股庞大的吸力,他整个人已被吸起,向罡风中心拉去。风中隐隐传来一声叹息:“你将是我十八年来杀的第一个人。这江湖,果真还是一样无趣得很呢……”
问锋途拼命挣扎,可是已被拉入空中的他毫无借力之处。他的脑海之中已是一片空白,过不了多久,他就会被这刀风削成一滩肉泥。
死到临头,他不禁暗暗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到这青泥驿站中来,又为何要对卓天来之女起了杀心,以致于遭此横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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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客栈外面的寂夜中突然传来一个突兀的声音:“杨前辈,闾丘先生让我传话,凉州城外,故人记否?”
杨桀闻言一愣:“哦?”
那声音又道:“闾丘先生说还望杨前辈高抬贵手,放过玄武使一命,昔日之情便一笔勾销。”
杨桀微微有些懊恼:“我的人情就如此不值钱吗?”话虽如此,那罡风却也渐渐慢了下来,终归于无。
烟尘尽处,不知是谁重新点燃客栈之中的红烛,只见那名落拓不羁的醉汉照旧坐在客栈门口的位置之上,桌上已经摆满了空酒坛。
他已满眼醉意,却又似醉非醉,举起手中的酒坛,向着虚空中不知何处遥遥一敬,道:“想不到今晚的青泥驿如此热闹,就连你也来了。可惜久别重逢,你我之间已是陌路。”说完便将杯中余酒一饮而尽,对辛可三人道:“滚吧。”
问锋途劫后余生,却毫无喜悦之情。他一得知卓小星欲带龙渊剑入蜀的消息,便昼夜不休地赶路,比卓沐等人早了七天入蜀,暗中买下这座位于蜀道必经之路的青泥驿站,正是为了抢在陆瑶姬与辛可之前夺得龙渊剑,杀死卓小星,好在皇帝慕容渊面前大大露脸,让陛下看清楚谁才是值得仰仗的人。
谁知龙渊剑之事横生枝节,一直没有机会下手,而杀卓小星的行动更是惹怒霸天刀杨桀,险些招来杀生之祸。他呆若木鸡地看着眼前醉汉。他万万没想到这打一开始就喝得酩酊大醉的中年汉子竟然是曾经大名鼎鼎的霸天刀杨桀。如果他早知道,他发誓绝对不会动那小丫头一根指头……
侏儒辛可走了进来,将他扶了起来,对问锋途与陆瑶姬道:“闾丘先生有令,三个月之内不可对卓姑娘出手。”三人一同离开驿站,向北而去。
他这番话既是说给陆瑶姬与辛可听,也是说给杨桀听,表示自己三人短期内再不会对卓小星等人动手,以免这位大魔头一时反悔。
三人走出未远,却听得杨桀道:“等等。”
三人皆是一惊,生怕这位杀神反悔。
杨桀淡淡道:“这些是你们带来的垃圾吧,也请一并带走。”
他指着正躺在客栈中间倒地不起的终南五鬼等人,终南五鬼被卓小星所伤,但好在一个个都皮糙肉厚,竟然一个阵亡的都没有。
辛可恼恨地看着趴在地上惨兮兮的终南五鬼,冷声道:“哼,你们几个倒是滑头,还不快走——”
五人悻悻然站起身来,排成一列,跟在侏儒的身后离开。众人这才发现这几人虽然看着衣衫褴褛,血迹斑斑,实际上并没有多少伤势,之前躺在地上只不过是装死罢了。
等辛可一行人走远之后,驿站的某个暗处缓缓走出一个身着黑色斗篷的冷峻身影,正是先前在莲花岭与辛可交易的竟陵王李放。他暗暗地松了一口气,还剑入鞘。这才发现,手心中已然满是汗水。
没想到这一次竟然连自己也看走眼了,霸天刀杨桀居然出现在此,还有那把龙渊剑似乎也别有蹊跷……终究是小看了那个小姑娘……他的嘴角露出一丝连自己也没有察觉的微笑,最后向客栈里回望了一眼,几个闪跃之后,便消失在蜀山山道之上。
25. 楚囚往事
山驿后院的旅人们一夜只听得阴风怒号,鬼哭狼嚎。第二天醒来,赫然发现这座驿站大变了样。几乎有一半的屋顶与楼梯已经彻底损毁,处处是断壁残垣,仿佛昨夜遭遇了一场地震。客栈里的老板与伙计们早已不知所踪,所幸行李未失,天也已经放晴,便纷纷飞也似的逃离了这座山驿。
卓小星醒来之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温软的大床之上,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换过,伤处皆已上了药,她大吃一惊,却发现床边站着一位白衣女子。她仔细想了想,才记起这位女子是之前那位蜀山剑阁的女弟子李梦白。
李梦白见她醒了,欣喜地道:“卓姑娘你可总算醒了,杨老前辈与唐大侠可是万分担心你。”
卓小星坐了起来,感受到身上的伤处清凉舒适,竟是好了大半,她急忙道:“我没事,我昏睡多久了?”
李梦白道:“你已经昏睡了一日一夜了,你身上的伤主要是被终南五鬼所伤,多是外伤,我已经给你敷上了我们蜀山剑阁特制的玉露散。只是杨老前辈说你自封五感,对身体的损耗极大,须得好好休息才行。”她开心地笑道:“我就说了,我们蜀山的玉露散对这样的伤很是有用。”看着她高兴的样子,好像自己是与她相识多年的朋友一般,卓小星心中不由得生出阵阵暖意。
想来是这位李姑娘给自己上的药,自己的衣服也是她帮忙自己换的。虽然都为女子,她还是感觉颇为不好意思,感激道:“多谢李姑娘……”
李梦白连连摆手道:“卓姑娘你太客气了,你可是我们蜀山剑阁的贵客,你好好修养,我去将你醒了的消息告诉师兄他们。”
“诶……”
卓小星正想问问沐青莲的情况,她昏迷之前可记得沐青莲伤的比自己重多了。可是她还未开口,李梦白就像一阵风一样跑远了。
未久,只见一脸落拓的中年男子拎着一只酒壶走了进来。在他身后,唐啸月耷拉着头跟了进来。
杨桀眉毛轻轻一挑,卓小星只觉得心中一阵发虚。
杨桀面色怒沉道:“小丫头翅膀可真的硬了,竟然设下这么大的局。北域柔然、域外魔教、南周、北梁、蜀中剑阁、琅嬛胜地,以自身为彀,以一把假的龙渊剑牵动天下英雄,搅动风云,你就不怕一个不好,这样的风暴真的能将你埋葬其中……”
他又对唐啸月道:“还有你,也尽陪着她胡闹……”
唐啸月低头道:“自大哥去后,小姐才是鸣沙寨的寨主,我不过一介老仆,自当从命。小姐若是以性命为赌,我以此身为盾便是。只要我尚有一口气在,定不会容别人伤害到她。”
卓小星知道这次师父是真的生气,她放软声音,道:“师父你别怪四叔,这些都是我的主意。而且,我不是知道师父你在场才这样做的吗?师父既在,肯定不会坐视我被别的小魔头欺负,谁让师父你才是这天底下最大的魔头呢?”这话半真半假,卓小星当初放出消息之时并不知道杨桀竟然会离开虚月山,所以看到他出现在青泥驿也是微微一惊。
杨桀道:“可是你这样做又有何益呢?原本你只需要平安将龙渊剑送到金陵,南周那些遗老们与慕容傲有灭国之恨,自然会推动北伐之事。南周不乏奇人异士,有的是人愿意去杀慕容傲,可是你现在却将自己暴露于危险之中。当初以你父亲之能尚且死在阴谋之下,更何况你呢?”
卓小星低下了头,良久方道:“师父,我知道你不同意我这么做,其实你根本不愿意我离开鸣沙寨。可是,师尊你忘了,我当初是为了什么要拜师学武吗?”
空气顿时滞默了下来,没有人说话。杨桀猛地灌了一口酒。山野无好酒,入口辛辣,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突然忆起在九年之前,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有一个小小的女孩,跪在他的面前:“杨大叔,请你收我为徒,我要学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刀法……”
那女孩是如此的纤弱,便如同早春初开的最细腻的花瓣,美丽而芬芳。
没有任何人愿意将这样美丽的事物与“刀”这种凶器联系在一起,就算是他这样的魔头也不能。
所以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
女孩自娘胎里就带着某种热毒,时常高热不止,为了她能平安长大,“夜狐”计无咎在干旱少雨的凉州城开辟了一处湖泊,又凿了祁连山顶的雪山,经地下暗河引流至此,湖泊以她的名字命名,名为星湖。湖水常年冰冷,常人不能久伴。但是对身患热毒的女孩来说,湖边却是最好的居住场所。
后来卓天来在湖底开辟了一座囚室,将他秘密囚禁在此。在他被囚禁在星湖的无数个日子里,他经常听到这个小小女孩儿在湖岸上奔跑、戏耍的声音,感受到她从一颗纤小的幼苗开出芳香的蓓蕾,而囚禁他的星湖便是灌溉她的甘泉,所以在某种程度上他们也算有缘。
不知哪一天,小女孩发现了地底的秘密,从父亲那儿偷到了囚室的钥匙,好奇地打开囚室的门,还顺手给他带了一壶“玉露白”,那是两人第一次见面。
昏暗的斗室里满是潮湿、腐朽与腥臭的味道,衣衫褴褛的罪囚须发脏乱,两条铁链将他锁在深埋在地底的铁柱之上。
门外童音叮铃:“你是谁?为什么把你关在这里?”
他顺口吹牛:“我呀,我可是天下排名第一的大魔头,你爹打不过我,所以把我关在这里。”
“你骗人,我爹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女孩歪着头:“大魔头是什么?”
他想了想:“大魔头啊,就是特别坏的人。做过很多的坏事,”
“坏人啊,我知道。我爹说了,坏人专门杀好人,我爹和几位阿叔就专门打坏人。叔叔,你也杀过好人吗?”
他笑了笑:“不记得了,世界上那么多人,谁能分出每一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小女孩似乎有些迷惑:“我不懂。”
他呲牙道:“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曾经有一对夫妻,收养了一个家破人亡的孤儿,将他抚养长大,教给他最厉害的武功,还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他,你说他们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小女孩歪着头:“当然是好人啦。”
“可是有一天,这个孤儿发现原来自己的父母亲人都是被教自己武功的师父所杀,原因只是因为他认为这个孩子骨骼清奇,最适合学自己的武功。但是孩子的家人却并不同意让自己孩子离开身边,所以他便杀了他们。现在你还觉得那对夫妻是好人吗?”
小女孩想了想:“不是,他们是坏人。”
“后来有一天,这个孩子长大了,发现了事情的真相,他杀了自己的师父师娘为自己的父母亲人报仇,你说这个孩子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小女孩想了想:“他的师父是坏人,他杀了师父当然是好人啦。”她拍拍手,开心地道:“我知道啦,你是说你不是坏人,是被冤枉了的好人,你说我说的对不对呀。”
他不知道被戳痛了那根神经,瞪眉竖眼恶狠狠地道:“你错啦,我说了,我可是天下排名第一的大魔头,自然不是什么好人。你爹将我关在这里,我总有一天会逃出去,杀了他,说不定连你也杀呢……”
小女孩哭着跑走了,他却有些懊恼,好不容易有人陪自己说说话解解闷,自己却将人吓走了。
那一小壶玉露白,他喝了整整一个月,他一辈子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好的酒。
从那以后,女孩儿便再也没有来过。
斗室不见天光,亦不知岁月几何,直到那一天小女孩跪在他的面前,他才知道凉州城的变故。听闻卓天来的死讯,他一时怅惘,竟不知是喜是悲。他与卓天来自幼在稷都一起长大,亦是半生为敌,恍然梦觉,他为笼中囚,可卓天来又何尝不是被禁锢在凉州城这个更大的笼牢之中呢。
同此天涯零落,不知尚堪称一声故人否?
黑暗的牢门前,女孩一身缟素,对着他磕头,额头已经满是鲜血:“杨叔,阿爹死啦,我要学你的刀法,我要给阿爹报仇。”
她目眶通红,却眼中无泪,只是无声无泪的啜泣。
他叹了一口气,第一次喊出她的名字:“阿星,你天生带有热毒,体质虚弱,并不适合学武。”
“我知道,所以阿爹从来不让我学武,也不让我碰任何的兵器。可是如今阿爹死了,我再也没有阿爹啦。我也不用再听他的话,我要给阿爹报仇……陆三叔说了,天下武功我都不可学,生杀刀法是唯一的例外。”
他眸色一沉,眼角的余光才看到昏暗的房间外有另外一个人,此人一身缟素,同样跪拜于地:“杨桀,让阿星学习你的刀法,是我的意思。”
他心中没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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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一怒:“你们鸣沙七义都死光了吗,竟然要一个年方八岁的小孩子去报仇。既然活着如此没用,倒不如一起死了算了。”
陆万象默然,良久方道:“没错,鸣沙七义在江湖上如此风光,可是除了大哥,我们什么都不是。老二与老六已经与大哥一起死在了落日关。小七还只是个小孩子,我已经打发她离开了。剩下我们几个都是不成器的,资质也有限,只怕今生都无法破九品入上三境,想要报仇又谈何容易?”
“可是小星的身体根本无法习武,若是可以卓天来早就自己教她了。”
“寻常武学自是不行,可生杀刀法却是例外。小星生下来经脉之中就带有一股炎气,天生阴阳无法调和,所以无法习武。这股炎气我研究多年,也无法将之化消,全靠二哥引雪山之水,再构筑这方小天地进行压制。可是据我所知,生杀刀法是一部极阳的刀法,最为刚猛霸道,其传人皆是天生便具有极阳体质。小星经脉中的炎气与刀法之中的炎阳之气恰能相和,她若是学你的生杀刀法,或许可行。”
杨桀摇摇头:“你只说对的一半。生杀刀法的传人确实需要极阳体质。如果她身为男子,确实是学习生杀刀法的最好人选。可是她偏偏却是女子,女属阴,孤阴又如何能群阳而生……她如果学生杀刀法,若是在九品以内还好,若是突破上三境,必定会经脉尽碎而死……”
陆万象再次沉默,女孩却磕头如捣蒜:“师父,我不怕死,我早就知道以我的身体,每多活一天都是得诸多叔伯眷爱,向苍天借得。既然只是突破上三境才会死,对于我已是莫大的幸运,或许此生我终究无法亲自报仇,可是我只想将来拥有那么一个机会,哪怕这个机会是如此的渺茫。师父,求求您了……”
“师父,我想报仇……我要报仇……”。
“师父,假如有一天您的父母亲人都为人所杀,您是否会不惜一切为他们报仇呢?”
这句话如同一记重锤锤在他的心上,让他忆起多年以前的那一腔孤勇。
那时候,他年方八岁,也是稷都城的富贵公子,斗鸡走马,好不快活。江湖是什么,他从不需要明白。直到有一日,他玩耍回家却发现家中已沦为一片火海。一对和蔼的夫妻收养了他,抚养他长大,教他武功,还将自己唯一的女儿许配给了他。
可是在新婚之夜,他莫名睡不着,起来听到师父与师娘的夜谈,方知道多年以前,师父偶尔经过稷都,发现他竟然身具百年难遇的极阳体质,于是向自己的父母提出收自己为徒,可是父母不舍得自己离开身边,拒绝了他。师父竟然一不做二不休,趁自己出门在外,放火将自己全家全部烧死,在他坐在门口伤心大哭的时候,假装路过,收他为徒弟。
刹那间,他浑身的鲜血几乎冷却。心中唯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报仇。
第二天一大早他下厨做了一大桌子的饭菜,又在酒中下毒敬献师父师娘,二人双双中毒,自己趁他们中毒虚弱之际,将他们双双杀死。青梅竹马的妻子反应过来,万分惊骇,与他争执之时,却失足跌落悬崖。
他的师父师娘本是江湖赫赫有名的魔头,可是多年前早已金盆洗手,师娘更是因为一手针灸之术出神入化而受附近许多门派的供奉。他弑师的恶行败露之后,很快遭到众多江湖门派的追杀。他自然不肯坐以待毙,他杀的人越多,追杀他的人也越多,他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
他四处逃窜,有一天他在凉州城外落入了埋伏,眼看要丧命于此,却被十大罪者之一的闾丘明月所救。
后来,他离开中原加入魔教,因在中原武林的“赫赫战功”,而成为魔教的曜日使,在教中地位仅次于教主商苍穹之下,直到在雪岭关败于卓天来之手,被囚禁于星湖之底,再也不见天日。
数十年生涯恍如一梦,在他的脑海中闪过。他扪心自问,如果往事可以回头,他是否还是会选择报仇?
心中有一个声音说道,当然。
死去的是他的亲人,他们又何其无辜啊。
“人只有一种命运。我是卓家的女儿,没有人能阻止我习武。”彼时,年方八岁的女孩道:“师父,请教我生杀刀法。”
他微微叹息:“你学了大魔头的刀法,以后就是小魔头啦。”
人生百苦,欢不可得啊。
…………
26. 糖豆乱医
卓小星抬起头,一双仿若沉渊的双眸望着自己的师父:“每个人只有一种命运。我既然选择了学武,便不可能放弃报仇。听闻龙渊剑现世的消息,当年参与此战的人必然心中难安,或许他们只想一探其中虚实,但是只要是动了,便不可能不露出些许端倪。”
杨桀的眼里闪过一丝惊讶:“你是想从中找出当年是那些人参与了那场伏杀?”
卓小星点点头:“当年参与此战的凉州城战士尽皆战死,陆三叔事后追查也只能推断此事与慕容傲有关。至于当年参与伏杀的人到底有谁,却无从得知。父亲身上伤口多达数百处,刀剑拳掌无所不有,甚至身中数种剧毒,陆三叔精通医术,当初检验尸体,早已将其中每一种武学的特点记载在册,而如今这一本册子就在我手上。”
杨桀听了更是生气,当年他就对撺掇卓小星学武的陆万象十分不满,气哼哼地道:“鹿老儿对你还真是放心……这种东西也能给你,我回头要非找他算账不可……”
卓小星摇头:“师父你错怪三叔了,这东西是我偷出来的……其实这个册子里三叔早记载了几个他怀疑的对象,如今也算是得到一半证实。”
“哦?”
“比如,当年父亲之所以身死,一个重要原因便是因为他的右手受到一处箭伤,大大的折损他的战力,当时父亲已经是大乘化境,寻常弓箭根本无法锁定他,更遑论射中。除非此人练有一种极为罕见的“百发百中”的箭术心法,并且最少已达到入神境,以毕生功力射出一箭。”
杨桀眸中暗光一闪:“你是说柔然大将军百里不生?”
“不错,当年陆三叔就对此有所怀疑,当年落日关之变时,百里不生本来带领柔然大军陈兵雪岭关外,后来却突然退兵,江湖传闻百里不生恰好在这段时间受了伤。我观百里不生与谢王臣一战,他确实练有‘百发百中’的心法,而且收放自如,看来已臻入神境多年,当年出箭之人,最有可能便是他。不过有一件事我可以确定,就是当年的十大罪者只怕都尽数参与此战——”
她看向唐啸月:“四叔,你在凉州城对芙蓉双剑口称不知道十大罪者早就逃出极海岩冰岛,是信不过他们还是想继续瞒着我?你与三叔,是不是早已知道此事?三叔坚持让我学习‘自封五感’之术,便是因为他预料到我终有一天会对上陆瑶姬,是吗?”
唐啸月暮气沉沉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些许神采,那是嘉赏,欣慰还有数分骄傲,他的小姐,如今真的已经长大了,他的嗓音微微颤抖:“小姐推测的没错,当日我对上的应该便是罗刹剑问锋途等三人,只是都蒙了面无法辨认。可惜我不是他们的对手,重伤昏迷。后来根据三哥调查,十大罪者当日尽数埋伏在落日关,其中三人死在大哥的手上。剩下的七人后来悉数加入慕容傲麾下,这也是为何多年以来我们一直认为当年是慕容傲策划了落日关之战,这老贼必是杀死大哥的元凶。”
杨桀皱眉道:“可是以十大罪者的能力,就算加上百里不生,也未必能打败卓天来,更无可能置他于死地。而且十大罪者中并没有擅长使用暗器毒药之人,所以除了他们之外,必有其他势力参与了这场伏杀。琅嬛胜地的玉药天香萼绿华,魔教唐无心,一者擅毒一者长于暗器,都有可能参与此事……”
卓小星若是想要报仇——
饶是身经百战的前魔教曜日使,也觉得此事难为。
他看向卓小星的眼神多了数分威严与果决,也许在这一刻他更像一个爱护徒弟的师父:“不行,我可不能让你这么胡闹下去,你好好休息,明天你就跟着我回瀚海。报仇之事,以后再说——”
他不再看卓小星,转身离开了房间。
卓小星微微叹了一口气,看向唐啸月:“四叔,你也认为我该回到瀚海去吗?”
“小姐心中早已有了主意,何必问我呢?你才是鸣沙寨的寨主,除了你自己,没有任何人能为你做决定。”唐啸月垂下双眼道:“只是有一件事,四叔要向小姐说声抱歉。”
“何事?”
唐啸月道:“钟离彦为了救我而死于问锋途剑下,其夫人亦殉情而去,他们的幼子尚在慕容傲手中。受人之恩,当涌泉相报,四叔决定转道稷都救出那个孩子,方可不负鸣沙寨之道义。小姐,对不起,四叔不能陪你南下了。”
卓小星心中叹息,这对夫妻一路上几次拦截他们,没想到竟会为了救四叔而死,也算全了当年的一番恩义。可是听闻唐啸月欲北上稷都,不由得心中忧虑,稷都是慕容傲的大本营,此行吉凶难料。
她知道四叔看似和气,做下的决定并非轻易能改。
每个人都有自己必须要做的事,又何必要劝。
“四叔打算何时启程?”
唐啸月道:“明日一早便走。我们鸣沙寨这些年虽然威风不在,在稷都城也还有些人手。而且,据我猜测,你三叔这段日子可能也在稷都,你不用担心四叔。反而是你,我离开之后须得尽快与杨老三、莫三娘会合。在我看来,那谢王臣虽然有些过于自许,但还是值得信任,若是可以,托他将龙渊剑带回金陵,你还是尽早返回瀚海为上。报仇之事,并非一日之功。”
他想了想又道:“还有,那位沐公子似乎对你颇有些意思……若是没有当年落日关的事,也许你们……”
卓小星脸色微红:“四叔,你怎么这么婆婆妈妈的,我要休息了。”她拉了拉被角,将额头整个盖住,好像这样做就可以不听不闻。
自一路南下,她并非对沐青莲的含情脉脉毫无所觉。譬如每到一地,沐青莲总是想着法打听她喜欢什么,什么胭脂水粉、各色小吃还有各种玩的用的总是献宝一样送到她的面前。她若是表现出些许喜爱之情,他就一副欢天喜地的模样,好像比自己还开心。
晚上练刀时,两人试招印证切磋,沐青莲也毫无藏私,全心指点她实战中的各种不足之处。生杀刀法固然是一等一的刀招,可惜杨桀这个师父并没有多靠谱,多数时候只是将几页刀谱给她自行参悟,自己躺在一旁喝酒。她有限的几次实战还是她实在无聊抓四叔陪练,可惜四叔每次与她练刀,都像活见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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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样,生怕伤到她,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有一次还差点将自己的胳膊斩断,那回之后,她再也不敢让四叔陪练了。有了沐青莲这个陪练,她感觉自己的武学进益良多。
不过有时候,沐青莲那灼热的目光如影随形,让她几乎想要跑开。好在她素来清冷惯了,只装作视而不见。她偶尔会想,这位公子哥儿出生富丽繁华地,说不定早练就了一副风流手段。况且自己大仇未报,又有热毒傍身,沉溺儿女私情只能是害人害己。于是每每稍有情动之时,便先给自己心头浇上一盆凉水。可是,那日看到沐青莲为了救自己,被问锋途重伤,她心头的凉水几乎瞬间沸腾起来。直到自封五感,才勉强扬汤止沸。此时又听唐啸月说起,无疑是在釜底再填一把柴薪,两朵红云立刻浮上面颊,她又羞又躁地捂住了脸。
唐啸月有些好笑地看着她:“我是说,人家为了你受了这么重的伤,人还迷糊着呢,你要是好了,可以去看看……”
……
沐青莲的房间就在她的隔壁,卓小星到的时候,见到江秋枫正守在他的身边。这对师兄妹可真有意思,师妹照顾自己,师兄照顾沐青莲。让卓小星几乎以为与他们并非只是萍水相逢,而是有着天大的交情。她绞尽脑汁,猜测是由于蜀山剑阁十多年前受过无方剑楼天大的恩情,这对师兄妹因此报恩来了,自己是沾了沐青莲的大光。
沐青莲脸色苍白,双眼紧闭,他身上的伤口已被处理过,不再流血。可是眉心微微拧起,仿佛在梦中也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江秋枫脸色颇有些为难:“虽然问锋途那一剑没有正中他的心脏,这才留下一命,可是却损伤了他的脏腑,所以他一直昏迷不醒。我们蜀中剑阁的玉露散虽可治愈外伤,对内伤却毫无办法。”
“他什么时候能醒?”
江秋枫道:“我已经以真气助他疗复,接下来便只能等他自己恢复了。可惜我与师妹都不通医术,再无办法。”
卓小星心想,可惜陆三叔不在这里,不然他一定有办法。可是如果陆三叔在这里,说不定会先将自己臭骂一顿。她想了想师父离开之前的臭脸,不敢再去触他的霉头。
她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一堆瓶瓶罐罐来,找出数颗五颜六色的药丸,死马当做活马医的给沐青莲一股脑灌了下去。
陆万象擅长医术,更是喜欢配置各种奇奇怪怪的丸药,止血化瘀,美容养颜,清心养肺,解毒驱虫等等无所不包,应有尽有。陆万象更有一个特别的爱好,就是把所有的药都做成糖豆子。卓小星自幼身体不好,几乎就是吃着这种“糖豆”长大。
反正卓小星这个药罐子这么多年来把这些药吃来吃去,没吃出过什么毛病,她想这药就算无效估计也没什么副作用,这个举动却吓坏了站在一旁的江秋枫:“卓姑娘,这药可不能乱吃……”
正说话间,沐青莲苍白的脸色却开始慢慢红润起来,江秋枫只好恰如其分闭上了嘴,两个人面面相觑。
眼看着沐青莲一时半刻也不会苏醒,江秋枫道:“卓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27. 山野佳茗
卓小星点了点头,这对蜀山剑阁弟子不仅奋力从问锋途的剑下救了自己一命,还留下来照顾受伤的自己与沐青莲,委实有大恩于自己。
常言道:“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别说只是借一步说话,就是顺便提出一些条件,自己也不好拒绝。
她跟着江秋枫拐了一个弯,来到一间雅阁之内。
她抢先道:“多谢江少侠与令师妹大恩,若非你们援手,恐怕我早就死在问锋途剑下。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江少侠日后若是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在下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她话没说完,突然觉得不妥。那日听这位江少侠的话意,分明是为了龙渊剑而来,又补充道:“只是如果江少侠是为龙渊剑而来,恐怕要失望了。这龙渊剑已不在我的手中。”
不料,江秋枫有些好笑看着她:“卓姑娘不必客气,事实上我与李师妹这一趟并非是为龙渊剑,而是为了卓姑娘你……”
卓小星一愣:“为我?”
江秋枫点头道:“正是,大约半个月之前,蜀中剑阁便得知卓姑娘你即将护送龙渊剑取道西蜀前往金陵的消息。阁主便派了我与李师妹前往陇蜀边境接应。阁主说龙渊剑牵涉到昔年卓将军陨落之事,其中内情复杂,卓姑娘此行恐有危险,让我二人相机行事。”
他顿了顿,笑道:“前日我对姑娘出手,只是因为见卓姑娘被那妖姬天魔舞所惑,担心龙渊剑有失,所以才贸然出手,还望姑娘勿怪。我蜀中剑阁对龙渊剑并无觊觎之心。”
卓小星心中讶异:“为何?”
龙渊剑本属于李周皇室,虽然嘉平帝在南渡遗臣与金陵谢家的支持下建立南周,追本溯源,不过是皇室别支而已;承圣帝李楠的皇子王孙皆被慕容傲杀死,说起来,不在稷都的李空花才是世上仅存的大周嫡系,她想要取回原本属于自家的龙渊剑亦属名正言顺。
江秋枫道:“当日我也曾问阁主这个问题,阁主说了,往事如浮生尘,缥缈尽是空梦。龙渊剑既然重回卓家人手上,就由卓家人做主便是。”
卓小星心中疑云再起,这位七公主的言下之意,难道龙渊剑原本归属于卓家吗?可是不论是先前沐青莲带来的消息还是青泥驿站那位吕秋先生所述,龙渊剑都是由北周皇室发现并传承下来。
不过……
似乎龙渊剑每次出现都与卓家人少不了关系。据那吕秋先生所言,卓家先祖便是因为佩龙渊剑代圣驾出征,立下大功,而被封为世袭罔替的镇国侯,圣眷隆宠,冠绝京华。一百多年后,她的父亲卓天来坐镇西北,抵御柔然铁骑,也同样身佩龙渊剑。除了卓家,还有其他人曾经成为龙渊剑暂时的主人吗?
还有,如果她的父亲真的出身于镇国侯府,为何从不向自己提起半句。
江秋枫见她脸色犹疑不定,补充道:“阁主说了,关于龙渊剑之事,卓姑娘心中恐怕还有诸多疑惑。若是卓姑娘不嫌弃,入蜀路上不妨前往剑阁小住数日。”
卓小星目瞪口呆:“你是说阁主要见我?”
江秋枫点头道:“阁主确实提起,卓姑娘途中路过蜀山,可往蜀中剑阁作客。”
他看了卓小星一眼,生怕她拒绝,又道:“蜀中诸山,或清幽秀丽,或雄绝奇伟,大异西北,而且气候温润,对姑娘的身体也很有好处。”
卓小星一愣:“我的伤势早已大好了。”
江秋枫摇头:“我所说并非前日新伤,而是姑娘身上旧疾。阁主说十七年前匆匆一见,便知道姑娘身上带有热症。这热症料是从娘胎里带来,即使好生静养,亦难葆永年……阁主说希望龙渊剑事了,姑娘能在蜀中小住一段时日,阁主会想尽办法医治你……”
卓小星心中涌起一种怪异的感觉,自她听那说书人吕秋说起父亲与李空花的往事,她心中始终将信将疑,她自幼未见过自己的母亲,可是她亦从未听到父亲说起除母亲之外的其他女子。偏偏此时此刻,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呼喊着,那个故事是真的,她后颈之上的月牙形印记就是那位七公主所留下。
她不小心碰触到父亲从未提及的往事,不免不知所措起来。江秋枫道:“卓姑娘也不必急着回复,我与师妹这些日子也会留在这里。若卓姑娘不愿,阁主也不强求。”
卓小星心慌意乱,留下一句“我会考虑”便匆匆离开了房间。
谢王臣一路纵马疾驰,这日巳正之刻,终于到达了一处山坳。他正欲歇马,却闻到不远之处传来一股幽异的茶香,清雅似莲,馥郁如兰,虽殊于世,却充满着一种雅正之气。谢王臣出身钟鸣鼎食之家,吃用俱是人间绝品,交游天下名士,也从未闻到过如此茶香,他感觉自己的鼻子仿佛被这股茶香给栓住了。
他抬头一看,只见远处一片树荫之下,有一个小小的茶摊。那茶摊甚是简陋,只是用山石凿出一桌两椅。茶摊并没有客人,唯有一名不知是老板还是伙计的人正在煮茶。
没想到在这山坳之中,竟然有如此擅茶之人。他心中一动,便将马缰递给身后的武士,向茶摊走去。
“老板,来一壶茶。”
等到那煮茶的老板一回头,谢王臣却愣住了:“是竟陵王——”
那茶摊老板——竟陵王李放抬起了头,端着茶壶走了过来:“谢公子——”
“你是专门在此等我?”谢王臣觉得不可思议,他离开青泥驿站之时,李放分明已经向北而行,与他的方向南辕北辙。自己所乘的马匹已是山道中难得的快马,李放竟然赶到了自己的前头。
李放坐在他的对面的石凳之上,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两个白瓷杯子,碧绿的茶汤缓缓注入杯中,氤氲茶烟袅袅升起,发出清雅的幽香,让人心旷神怡。李放看似随意的坐在那里,谢王臣只觉得他的动作有一种说不出的静,仿若渊渟岳峙,岿然不动,让人恍然记起此人可并不是什么山村夜店的茶摊老板,而是近年来名动天下的南周“战神”——此人自八年以前被封为竟陵王,受命整顿荆襄防务,身先士卒,率领麾下竟陵军打了无数苦战,竟将荆襄防线全线向前推进了数百里,在民间获得“战神”的美称。更让身为嘉平帝嫡子的广陵王李昶如芒刺在背,坐立不安。而这次他受李昶委托前来西蜀的目的便是要带龙渊剑回金陵——嘉平帝年已四十五六,却至今未立太子。眼见李放的声望越来越高,李昶寄望于有了这柄“王权之剑”的加持,能在江淮战场上取得寸功,为王储之争积攒更多的筹码。
“谢公子,请。”李放微微一笑,当他笑起来的时候,文雅而温和,彷如他此刻真的只是山野之间一位好客的主人。
谢王臣端起茶盏:“还未谢过殿下救命之恩——”
“唵缚悉波罗摩尼莎诃。”李放并未接他的话,反而低低念了一句佛经。
谢王臣一脸懵逼:“啥?”
“佛观一钵水,八万四千虫。”李放将茶汤一饮而尽:“失礼了,李放自幼在步虚观长大,有蒙师兄教导,饮茶之前需得念净水咒。”
谢王臣仍是一愣:“据在下所知,步虚观可是道观,难道也需念佛咒吗?”
李放微微一笑:“谁说道观里就都是道士,没有和尚了。”
谢王臣一怔,想起关于金陵坊间流传的竟陵王李放的故事了。
据说这位竟陵王虽然是嘉平帝李杭的长子,却并非妃嫔所生。承圣帝李楠当初登基,京中还有几位未成年的幼弟。李楠是个疑心病很重的人,常觉得如鲠在喉,便将这些弟弟远远地分封出去。当年李杭年不过十一岁,受封为丹阳王,便离京就藩。李杭少年心性,除了京城,没人管束,最喜游山玩水。丹阳不过巴掌大的地方,几年也就玩腻了。便白龙鱼服,私出封地,外出游历。有一日在尧山脚下,遇到一位身受重伤的美貌女子。李杭对她一见倾心,将之带回丹阳,为之延医问药。彼时李杭已订下亲事,乃是江南望族孟家的女儿。他虽然倾心此女,但是并未行纳妃之礼。原想先娶了王妃,再纳为侧妃。谁知便在李杭娶孟氏为妃之日,那女子伤心之下,早产下一子,从此不告而别。
此子先天不足,王府太医俱说恐怕不好养活。恰逢彼时仙都山步虚观清徵真人在王府随喜,便将他带了去。说起清徵真人,乃是大周一代奇人,细算起来与谢王臣也算颇有渊源。此人早年乃是大周朝的一名落第秀才,幼年即有“神童”之称,却屡试不第。万念俱灰下索性投江了断,却不想随江水漂流数百里未死,醒来时身处江南第一佛宗的无量寺山门之外,他便依从天命在无量寺出家,十五年之后成为无量寺的住持。谢王臣的师父了尘大师正是他的师弟。清徵真人一日观云相,心有所感,觉得身如流云,当去则去。又辞去无量寺住持之位,蓄发还俗。他跟随云踪到了仙都山步虚观,又出家入道,不过半年,便折服步虚观诸多道生,成为步虚观的观主。
李放在仙都山长到十四岁。那一年,正是慕容傲兵犯稷都,自立为帝的一年。消息传来,丹阳王近水楼台,又得到江南诸多世家的支持,在金陵称帝,建立南周。
大礼之前,李杭想起自己还有个儿子流落在外,便命人将之接到金陵,这也是金陵城的王公贵胄们第一次见到这位皇长子。他温和有礼,举止有度,仿若璞玉珠光,自有高华,竟比生长丹阳王王府的嫡子李昶更显俊雅高贵。听说,当晚二皇子李昶便砸了一只暹罗进贡的象牙雕塑。
那一年,南周西北防线战事不利,一度连重镇襄阳也落入敌手,南边的竟陵与江陵岌岌可危。危急之际,嘉平帝封李放为竟陵王,主西线战事。第二年,竟陵军便收复襄阳郡,第三年,收复南阳,此后年复一年,竟陵王所辖的版图不断扩张……
“我听说谢公子的师父正是无量寺的大住持了尘大师,难道他没有诵过这个净水咒吗?说起来,我那师兄只在无量寺呆了三年,就满口的阿弥陀佛……”
清润的嗓音响起,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谢王臣道:“我只是师父的记名弟子,说起来,只是因为无量寺收了我谢家大笔的香火钱,所以不得不答应做这个顺水人情罢了。”他笑了笑:“我平生看到光头的和尚就怕,还从未登过无量寺的大门呢。”
对面的男子低声叹了一声:“啧,谢公子对谁都是这样一副‘我谢家有的是钱’的欠揍模样吗?”
谢王臣莞尔道:“你呢,日理万机的竟陵王专程在这里等我,难道只是为了和我套近乎吗?”
李放笑了笑:“当然不是,我知道金陵谢家是李昶最坚定的盟友,可不是我鼓动唇舌可以撼动。我只是想问一个问题,将朱明弓与弓谱送给百里不生是谢老太爷的意思吗?”他顿了一顿:“我可不相信金陵谢家未来的家主会蠢到来赌一场几乎是必输的赌注,难道只为一试入神境高手的箭法?”
谢王臣没有说话,竟是默认了。
李放轻叹一声:“看来南渡遗老们是真的将南周国运押在那把龙渊剑上了。将朱明弓与弓谱送给百里不生,就算百里不生暂时还无法突破洞微境,短时间内也必然功力大进,柔然大军势必南下伐梁。只需要龙渊剑到手,李昶便可挥东路大军北上,慕容傲腹背受敌,若是百里不生多出一份力,南周说不定真的有光复稷都的机会。”他轻轻揉了揉眉心,“可是,届时就算你们攻下了稷都,面对的可是空前强大的柔然大军,又将如何?”
谢王臣几乎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声音低如蚊蝇:“祖父说了,柔然地广人稀,草原骑兵再骁勇,也无法占据整个中原,不过想得燕云之地逐牧而已……”
李放发出一声低笑:“原来是打着割地求和的主意,可是你们是否想过,慕容傲纵然倒行逆施,但他毕竟与你我同族,总不至于屠戮百姓。柔然终归是外族,一旦让柔然入关,届时中原板荡,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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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多少遗民泪尽胡尘里。驱虎吞狼,可若是养虎为患,又将如何收场?”
谢王臣低下了头。此行他作为李昶的密使,表面上的任务是护送龙渊剑回金陵,若是有机会邀请琅嬛胜地那两位明艳美丽的女子前往江南,促成与李昶见面的机会更是再好不过,可是在临行之前,他却接到家族命令,要将朱明弓与朱明弓谱找机会暗中送到百里不生的手上,那弓谱之中更有一封谢家家主写给柔然大将军的亲笔信。金陵这些年看似平静,但是自竟陵王李放在荆襄一带建功之后,朝中各部早已暗中做好了大规模北伐的准备。不过,南周现有大军多是最近几年仓促建成,若论精兵强将,并没有与慕容傲硬碰硬的本钱,而柔然大军南下便是南周所期盼的那个契机。但是胡汉有别,北梁与大周争锋,终是同族之争,就算南周君臣们再怎么盼着柔然南侵北梁,自己再去趁火打劫,也没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公然勾结柔然。正所谓兄弟阋墙,万没有找隔壁邻居相帮的道理。谢家这才有了这个与虎谋皮的计划。谢王臣当初一听也是大皱眉头,却被谢老爷子一番斥责。谢老爷子甚至提出,如不照办就让他的堂弟谢之棠取代他担任广陵王李昶的少傅之职,谢王臣只好硬着头皮同意了。
出于某种谢王臣始终不解的理由,金陵谢家在皇长子竟陵王李放与嫡子广陵王李昶之间,毫无避忌的站在李昶这边,而嘉平帝对谢家的选择迄今未曾表明态度。谢王臣名为王府少傅,实则便是广陵王府的幕僚,替他出谋划策。若是将来李昶真的登上帝位,自然也会倚重这位少傅和他背后的谢家。而他之所以被视为谢家将来的继承人,也正是因为这个看似无关紧要的位置。
老爷子提出让堂弟取代自己的位置,意味着不再认可自己作为未来家主——这是他无法接受的。越是高阀大族,越是子息繁盛,有才能之人也如过江之鲫,而主事者也越是冰冷无情。谢王臣为了坐到今天这个位置,已不知付出了多少努力,耗费了多少资源。第二天一早,他便向老爷子请罪,带着朱明弓与弓谱上了路。
谢王臣明白老爷子心里的担忧,明明淮扬一线已经集结了南周最强的军队,各种钱粮补给源源不断输入,偏偏毫无寸功。若是让李放再继续在荆襄扎根数年,竟陵军继续扩张壮大,将来北伐再让他立下首功,李昶能不能如谢家所愿登上那个至尊之位将会再添变数。这也是谢家这两年四处囤积粮草,倾力准备北伐的原因。
龙渊剑在这个时候重现江湖,更是让谢家与李昶欣喜若狂。
……
谈到这里,两人俱是无话可说。
李放道了声告辞,便向南而去。他孤身一人,仿若山中猿猴,行在崎岖蜀道也如履平地。
“殿下——”谢王臣叫住李放:“殿下毕竟救我一命,我也该回报一二。殿下身怀重宝,怀璧其罪,路上须得万分当心。据我所知,谢家已经与生死楼合作,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得到龙渊剑……”
李放回过头:“若是我猜的没错,谢家在西南的行动应该是由大公子你全权指挥吧?”
谢王臣:“不错。自殿下夺得龙渊剑,我已经向生死楼与谢家在西南一带所有的暗桩发出命令,留意殿下的行踪,务必从殿下手中夺得龙渊剑。现在整个蜀中已经设下天罗地网,殿下一出此处,只怕寸步难行。”
李放笑了:“既然如此,那谢公子又何必专程提醒我呢?在你心中,我们可是敌人。”
谢王臣哑口无言。
李放继续道:“既然谢公子也并不想与我为敌。我不妨再告诉你两个消息,免得你白费力气。第一,那把龙渊剑我已经送给了北梁四圣使之中的青龙圣使辛可。”
谢王臣瞪大了眼睛,满脸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什么?你怎么可以……北梁可是我们的敌人……”
李放一脸无辜:“你们谢家可以将朱明弓与朱明弓谱送给百里不生,我又为何不能将龙渊剑送给北梁圣使。对我而言,送给北梁总比让它回到金陵好多了。”
谢王臣无法反驳,一脸呆滞地看着他。他这厢正打算暗夜抢劫,却发现对方已经釜底抽薪。一日一夜的时间,已经足够北梁四使离开西蜀。龙渊剑若是已经落入慕容傲手中,广陵王李昶与谢家为北伐所做的一切准备恐将尽数落空。等他回到金陵,只怕老爷子将他活剥了的心都会有。想到这里,他胸中一滞,牵动昨晚旧伤,竟然吐出一口鲜血。
李放一把扶住他,一股真气从后背渡入他的经脉,助他疗复伤势。“谢公子何必这么心急,还有另外一个消息。”李放微微一笑道:“那把龙渊剑并不是真的,若我所料不错,是那小丫头找人打造的一把赝品,应是出自神铸欧冶神机之手,连我都差点被骗了过去。”
“什么?你怎么不早说?”他的心情大起大落,若非是那股中正平和的真气在他的百骸千穴中四处游走,几乎又要吐血。
李放颇为委屈:“我说了是两个消息,是你自己只听一半。”
谢王臣喃喃道:“竟是赝品,我怎么没有想到。是了,我说百里不生既然龙渊剑已然到手,为何又要将之射出,我可不认为我的一条性命竟然比龙渊剑贵重。那真的龙渊剑又在哪里?”
李放收了手道:“你太小看卓天来唯一的女儿了,她既然敢光明正大地昭告天下她带着龙渊剑去往金陵,又怎么会不做好万全准备?”
谢王臣眼前一亮:“你是说龙渊剑仍在卓小星手中——”他匆匆道了一声告辞,便急着去牵马。只希望那位卓姑娘并没有听他的建议重返瀚海,仍然留在那座小小山驿之中。
“谢公子——”这次却是李放拦住了他。
“殿下这是何意?”
“没什么,我只是提醒谢公子。我绝不会让龙渊剑回到金陵,下次再见,我们仍是敌人。”黑色的斗篷一闪,人已消失在山野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