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鬼一巴掌,做人两巴掌》
1. 宋临湘
宋临湘手提红缨长枪,往前一刺一拔,点滴鲜血溅到了她的面庞上,她毫不停歇,重劈狠刺又拿下几人性命。
黄沙飞射,硝烟弥漫。
他们一队人马被追杀到这沙漠腹地,马儿已全部跑死。孤军奋战,能够挺到现在全靠宋临湘苦苦支撑。她的身体已经痛到麻木,但那些招式她练过千遍万遍,已成了惯性。一柄长枪耍得敌军不敢近身,只将他们远远包围住,等着宋临湘力竭。
副将背靠着宋临湘,双手死死攥住手中刀柄,咬牙说:“将军!你就走吧!我们是你的拖累!”周围将士也应声:“我们愿为将军博出一条生路,求将军走吧!”玄国没了他们并不打紧,可要是没了贞义大将军,是会大伤元气的啊。
宋临湘强行咽下喉中鲜血,艳若桃李的脸上故意拉扯出一抹肆意的笑,朗声喊道:“我贞义大将军何时打过败仗!这还算不得什么!”
这句话既是说给将士们听,也是说给不远处的敌军听。
宋临湘知道,自己若是生了一丝惧意,敌军便会像饿狗般扑拥上来将他们啃食殆尽。而将士们,同样也需要一根浮木攀附着才能活下去,宋临湘就是那根浮木。她只能尽量拖延时间等着援军到来,至于丢下将士独自逃走的事,她想都没想过。
众人听到她的话果然士气大涨,但就算烈日已经刺得他们眼球干涩,心内焦灼,援军还是未到。
两方僵持不下,敌军已经是蠢蠢欲动。突然从中走出一位将领放声大喊:“宋临湘!我敬你是个英雄!我们单挑,你赢了便放你们走如何?!”
宋临湘额上的汗滴到眼里,却不敢眨眼,她巡睃一圈,那各个敌军将士都虎视眈眈。但她明知这有可能是个陷阱,却还是孤身应战,同时低声嘱咐副将:“若是情况有变,你们抓紧机会冲出重围,我自会跟上。”
那将领没有想到宋临湘已经强撑了这么久,和他打起来却丝毫不落下风,果然是不容小觑。于是他一招比一招狠厉,招招直冲宋临湘命门,可宋临湘总能在最后一刻抵挡住他的招式。这么打了几个来回后,这将领终于意识到宋临湘在有意引着他打,似是在拖延时间。
又被宋临湘挡住一招后,他大吼一声:
“放箭!”
宋临湘刚开始还能抵挡一二,可后来,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副将提盾赶来已经来不及,亲眼看着宋临湘万箭穿心!
宋临湘单膝跪在地上,手上再提不起一丝力气,她直到现在,才敢轻轻喊一声痛。她以前是没资格喊的。国家,百姓,恩情,久久压得她失了痛觉,如今卸下,才觉得身体有千斤重,每一滴血都泛着疼。
虽然她不想承认,可心里却觉得解脱。
她年少成名,皇帝赐姓。征战沙场十余年从无败绩,胜得越多,她心里越发难安。她知道自己救的人同杀的人一样多。世人只知贞义大将军玄贞,却不知宋临湘,她早已倦了。这命是玄烨给的,如今终于是还给他了,她唯恨自己没能将这些将士们救出去,同她一起丢了性命。
敌军将领一脚踢翻地上的宋临湘,大笑起来:“哈哈哈!贞义大将军已死!从无败仗的玄贞竟死在了我的手上!哈哈哈哈!”
宋临湘一倒下,那些将士也了无战意,被敌军斩于刀下,一捧捧热血淋在宋临湘脸上。
死不瞑目。
寿宁二十七年,贞义大将军战死。
消息传回都城时,玄烨正在炉前炼丹。他一把扯出了颈间红线,上面坠着个珠子,里面漂浮着一滴宋临湘的鲜血,这是他对宋临湘用的缚魂术。此刻那珠子隐隐发烫,就说明宋临湘魂魄已经离体,但是被他缚在了人间。
他一脚踢翻了香炉,怒极反笑:“临湘也想离朕而去么?你生是朕的人,死也是朕的鬼!”
沙漠里,那黄沙已经被血染成了红色,宋临湘的身体发出一阵金光,魂魄离体要往天上飘去,却被一根红绳扯住,飘在半空不上不下。她睁眼往底下一瞧,满地的尸首,但她却生不起丝毫恨意,因为她功德加身是要上天去做神仙的,神仙又怎么会有恨呢?
只是现在她神仙也做不得了,被困在这人间浮沉。
宋临湘怀中还带着一颗杨树种子,只因她觉得这大漠的杨树叶红如火,煞是好看,想着带回都城种在自己院里,日日欣赏。不过如今那种子吸了宋临湘的血肉,在她的身上生根发芽了。
世人皆知贞义大将军已死,皇帝却不理朝政,只求长生。
每年都花费重金去寻那贞义将军尸首,每次都空手而归,久而久之,国库空虚,百姓怨声载道,终于有人揭竿而起杀进皇宫,皇帝玄烨却不知所踪。民间传闻他吃人肉,喝人血,已经成了妖怪,便都拿他来止小儿夜啼。
一甲子后。
宣和四十九年冬,宁县,宋临湘走在大雪纷飞的街道上,光着脚,只着薄薄一层素衣。
街上行人却无一人对她侧目,雪花飘落在她肩头也没有停留,而是直接穿过她的身体落在地上。雪地上每一双脚印都清晰可见,或深或浅,或大或小,却没有一个是属于宋临湘的。
宋临湘猜想着自己大概是什么孤魂野鬼,因为那个能看见她的孩童便是这么说的。她已走了整整七七四十九日,从荒漠的边陲小镇,走到了这里,这还是她一次看见雪。她不知冷热,眼中也没有色彩,这雪在她眼里,只是亮一点的沙子罢了。
但是她有点想念她的来处了,倒不是别的,那有一棵杨树。
自她有记忆起,这棵杨树便在她身边了。她看着杨树从小小一颗树苗,长成了现在这样的枝繁叶茂的大树。就连宋临湘也知道,沙漠里长出这样的一棵树是很难得的。
她日日在那棵杨树下徘徊游荡,她也离不开这杨树的方圆一里,每当她想走远一点的时候,就会有一根红线将她扯住。久而久之,她也就不再尝试了,每日最大的趣味就是数着杨树新长的叶子,看着天空,盼望一场雨的到来。
可是有一日,她的耳边突然出现了人声交叠的呼唤。
初听时还不明显,断断续续的,可后来那呼唤声越来越清晰,每日每夜的在她耳边响起,只是这声音好似有几百人在同时说话,她仔细辨认,旁的都听不清楚,只有宋临湘这个名字还算清晰,所以她也就接受自己叫宋临湘。
也接受了这突然出现在她耳边的声音,直到某一天,从不停歇的呼唤声牵引着宋临湘离开了那棵杨树下。过了这么久,杨树该长了多少片新叶子,而且,她到底要去哪呢?
宋临湘看着前方,有一个人引起了她的注意。
就算宋临湘的眼里看不到任何色彩,也看得出这人身上穿了件相当复杂的袍子。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黑白灰三色格子,好像还是由不同材质的布拼成,看得宋临湘有点眼花。这人路也不看,正低头对着他手上的一个圆盘,嘴里念念有词。
宋临湘不躲不让,和这人越走越近,她甚至有点期待穿过这人身体的感觉,那是她少有的能感觉到的事物,通常会有一点滞涩之感,和挤压感,虽然不太好受,但宋临湘有时甚至会故意穿过别人的身体,只是因为无聊。
三步。
两步。
一步。
宋临湘期待的事没有发生,她一头撞上了那人的胸膛,然后跌坐在了雪地里。
她垂着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入目是一片白色,她光着的脚是白的,她的衣服是白的,雪也是白的。她的手掌撑在地上,蜷缩了一下,她竟然可以摸到雪了,于是她捏起一撮雪放在眼前揉搓了下,果然和沙子差不多。
“姑娘!你没事吧?”
“这罗盘怎么回事,跟着它走还能撞到人,明明捏算出这边有邪祟的,搞得我还特地穿上了百衲伏魔衣.....”
原来这是位道士,此时这道士还在对着他那罗盘自言自语,说了一长串话才发现自己撞到那位姑娘还垂着头坐在地上没起来。
于是他只得伸手去扶那姑娘的臂膀,虽然男女授受不亲,但是....
“失礼了。”
宋临湘被他拉住手臂,疑惑的抬起头,刹那间,她被炫目的色彩闪得瞳孔紧缩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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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件袍子上有太多宋临湘没有见过的颜色,她认真的数着那些陌生的色块,衬得她黑沉的眸子都明亮了许多。
而道士一触到宋临湘的手臂便眉头一皱,冷,太冷了,一个人怎么能冷成这样。
宋临湘很轻,于是他手上稍用点力就将宋临湘带得站了起来。他这才注意到面前女子不仅只穿一件单衣,还光着脚。他像被烫到一般收回自己的手,甩袖遮住了眼睛。
慌张的声音从那宽袖后面传来:“非礼勿视啊,非礼勿视,这位姑娘请见谅,贫道不是有意的。”
宋临湘好似没听到他说话似的,或者说根本没有意识到面前这人在和她说话,她仍旧在认真的看着那件袍子。
“二十九。”这是那件袍子上宋临湘没见过的颜色。
也许是很久没说过话,宋临湘的声音听起来暗哑艰涩,又没甚感情。说完她又仔仔细细的盯着那些白墙灰瓦绿树看,她想知道那棵杨树是什么颜色的。
她也突然意识到,周围此时出奇的安静,只能听到白雪簌簌落下的声音。于是她又开口了:
“声音不见了。”
“什么声音?”
道士只敢把袖子移下来一点,堪堪看到她的脸部。他的眼里不禁闪过一丝讶异,面前女子长得琼鼻狐眼,艳丽非凡,眼角还有一颗小痣。只是此刻面颊凹陷,脸色惨白,披头散发的好似一只艳鬼。
可这姑娘身上并没有散发任何邪祟之气,就连他身上携带的捉鬼法器也没有任何反应。
“声音不见了。”宋临湘还是重复那句话。
她看着前方的路,那她该去哪里呢?宋临湘还没思考出什么,脚下就习惯性的迈出了步子,径直越过了道士,在雪地上留下一串轻浅的脚印。
道士只回头看了一眼这古怪的女子,就继续盯着他的罗盘去了,可是刚刚还指向前方的罗盘,此时却失了方位。
“奇怪,难道是坏了?”
道士无法,只得去找他的师傅了。
道士的师傅是一位天师,法号禅息道人。现今还活跃的天师,一只手便数得过来,不多不少,正好十位。禅息道人便是其中一位,因此道士对这位师傅很是尊敬。
禅息身体清瘦,留着长须,相貌普通,粗看时很容易泯然于众人,待细看一眼,又觉着他的眼里冒着不似常人的精光。只是偏好闭关修炼,不喜出门,也无人知晓他至今的岁数。
道士将罗盘双手递给禅息道人,但罗盘一到他手里却又变得正常。
禅息道人一看就知道并不是罗盘的原因,他当即用手指掐算了一番,又问道士:“修静,你今日可遇着什么怪事?”
修静便是这位道士的法名。
“怪事?我无意间撞到一位女子,可我探查过,她不是精怪。”徐修静想起他路上撞到的那位奇怪女子,禅息道人略一沉吟,便对徐修静说道:
“想必就是这女子的缘由了,带为师去看看。”
宋临湘还在街市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可是与刚刚不同的是,街上的所有人都在以宋临湘感到陌生和奇怪的眼神凝视她。宋临湘不喜这种感觉,于是她拐进了一条没人的巷子,蹲在了一棵大树下,这让她感觉很安心。
“咔吱”
是树枝断裂的声音,一截枝丫终于承受不住白雪的重量,轰然落下。树枝掉落在宋临湘的不远处,但一大堆雪就这么砸在了宋临湘的身上,将她整个人变成了一个雪人,宋临湘却连动都没有动一下。
禅息道人手持罗盘,徐修静在身后跟着。
不知怎的,罗盘一到他的手里就失灵,在师傅手里却好好的,这罗盘莫不是被邪祟附了身,专欺他一个初出茅庐的小道士。
两人走入了一条偏僻的小巷内,罗盘明明指向这里,可他们却遍寻不到人影。
“奇怪。”
“那姑娘在哪呢?”
徐修静在树下来回走了三五遍,连树上他都仔细察看过,分明没有一个人影。这时,树上又掉下一团雪来,重重砸到了雪堆上,砸出一张人脸,正是宋临湘。
2. 白日撞鬼
宋临湘黑黝黝的眸子一眨不眨的看着徐修静,也映衬着她眼下那颗小痣格外的黑。她的头发紧紧贴在脸侧,又有几缕自头顶流下,粘在她的脸上,将她惨白的脸分成几块碎片。就好似有一盆黏腻发亮的黑水,从她头顶兜头浇下。
徐修静毫无防备的就看到这极具冲击性的一幕,被脚下及踝的雪一绊,也跌坐在了地上,但他马上就被冻得浑身一激灵,手脚并用的爬起来。
禅息道人也早已察觉到这边的动静,缓步走了过来。
宋临湘静静地看着面前的两人,这两人虽然也在盯着她,但他们的眼神并没有像街上那些人一样让她感到不喜。
所以当徐修静上前拂开她身上的雪时,她并没有躲闪。
而禅息道人看到宋临湘的第一眼就皱起了眉,此女绝对不是凡人,可一眼就能看出精怪原形的他,却看不透宋临湘。
禅息道人上前问道:“贫道可否为姑娘把脉?”
宋临湘眼神都没动一下,徐修静猜想着她大约是没听懂,于是对宋临湘说:“伸出手来。”
宋临湘依言照做。禅息道人把完脉后却不发一言,抚着胡须不知在想些什么。他招手让徐修静上前来,随后他走远了几步避开宋临湘说道:“她没有五脏六腑,这身体只是一具装着魂魄的容器,为师修道多年,还从没遇见过这等情形。”
徐修静回头看了蹲在树下的宋临湘一眼,心里想的却是:难怪那般的轻。
禅息道人接着说:“不能放任她在街上游走,先带回道观。”
徐修静奇道:"她也能进道观吗"
禅息道人:"这是当然,我观她魂灵纯净。没做过恶事,自然不会被道观排斥。"他从袖中摸索着取出一道黄符,交给徐修静:
“贴她额上,带回道观再说。”
那黄符一贴上宋临湘的额前,她的眼里便失去了光亮,站起身来跟在禅息道人后面亦步亦趋的走着。街上行人看到这一情形纷纷避让,也有胆大的偷偷去瞧宋临湘,但黄符覆面,将宋临湘的脸遮挡得严严实实。
宋临湘跨不过门槛,被拌了一跤,黄符也落在地上。她一抬头便是一尊巨大的神仙泥塑,下面小些的神龛一个挨着一个,密密的垒了三层,五颜六色姿势各异,唯一相同的是,那一双双圆睁的眼睛都在居高临下的盯着宋临湘。
宋临湘趴在地上,只觉得那些塑像离她越来越近,好像要把她吸入其中。
就在这时,她眼前一黑,原来是徐修静又捡起了那黄符贴在她额上。禅息道人恨铁不成钢的敲了一下他的头。
"学术不精!"
徐修静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头,只能小心注意着宋临湘脚下。等宋临湘再有意识的时候,便看到禅息道人盘坐在面前的蒲团上,而徐修静立在一旁。
禅息道人的嘴动了动:“姑娘可知自己不是生人?”
宋临湘:“生人?”
徐修静在旁解释:“就是活着的人。”
宋临湘点点头,指了指徐修静说:“我撞到他,才变成活着的人。”
徐修静觉得很奇怪,什么叫变成活着的人,难道她之前是死的吗。
果然下一句宋临湘就说:“我之前是鬼。”
徐修静一脸愕然,这么说,他是白日撞鬼了?
禅息道人点点头,这姑娘的情况倒有些奇特,难怪刚才看不透她,她现在这番情形倒有点像是一具活尸。
可一缕鬼魂,又是如何变成一具活尸的呢。
禅息道人沉吟道:“修静,你先安置了她,为师得去查阅些典籍才好对症下药。”
说罢就自己往藏书阁走去。
禅息真人一走,徐修静再也憋不住,他围着宋临湘上下打量一圈,又捏捏她手臂头发,怎么都看不出她居然是一只女鬼。
知道宋临湘是女鬼后,徐修静也不顾忌男女授受不亲了,只从学术角度来看她。
徐修静稀奇道:“我还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的女鬼。”
宋临湘:“现在你见到了。”
徐修静被他一噎,心想还是不要和女鬼计较,于是他说:“那么这位女鬼请吧。”
宋临湘不为所动。
"去哪。"
徐修静直接拉住她手臂边往外走边说:“当然是安置你了,师傅没发话前,你都得留在这了。”
一出门,徐修静的师兄师弟们都围了上来,刚刚碍于师傅在,他们不敢过问,现在要逮着徐修静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但徐修静知道的也不比他们多,于是他摆手挥散众人:“去!去!师兄我还有正事要办呢。”
徐修静将宋临湘安置在他隔壁的厢房内,也便于他看管。他上下打量了宋临湘一眼,又去拿了一件青色道袍和布鞋给宋临湘。
“穿上吧。”
宋临湘纹丝不动。
徐修静看她这样,好像想到了什么似的,表情扭曲的问:“你不会是没穿过衣服吧?虽说你现在是鬼,可以前总当过人吧?”
宋临湘这次听懂了:“我不记得我当过人,我不用衣服。”
徐修静还是耐心的和她解释:“可你现在有身体了,既然有身体,就应该穿衣服。”
宋临湘:“为什么。”
那认真的眼神看得徐修静一呆,是了,宋临湘这躯体也是因他而来,而她不知世事,本就无辜。他认命般叹了口气,直接说道:“抬起手来。”好在宋临湘还算听话,徐修静边给她穿衣服边教她。
“记住了吗,要这样穿。”
宋临湘的身材瘦削,矮了徐修静快一个头,因此,徐修静给她穿衣服时将她整个人都虚虚环住,连宋临湘冰冷的身体也被烘得有了些暖意。
徐修静弯腰给她系上系带,因为宋临湘的腰比他的要细得多,他一下拉出长长一截,绑了个显眼的单边结。而那双布鞋,是徐修静从还年幼的小弟子那拿来的,但是对于宋临湘来说还是长了一点。
不过宋临湘也不在意,她只觉得这衣服真重。
徐修静走之前还不忘警告她:“你最好乖乖待着这里,别想着逃走,你也走不出这道观。”
他实在是想多了,宋临湘算得上是一个随遇而安的鬼,毕竟,她也没什么地方可去。不过,宋临湘看着窗外的大树,她倒是想去树顶上看看,可惜她现在再也做不到了。
这身体真是累赘。
宋临湘就这么看着窗外的大树,从白天看到了夜晚,如果不是屋外突然响起的说话声,她可以一直看下去。
那是两个男人的声音。
一个人说:“今夜月色甚好,贤弟作诗一首可好?”
另一个人说:“不作”
那人又问:“为何不作?”
另一个人说:“作了好让你来挑我的刺吗?就像昨日那样?”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竟是在吵架。
宋临湘推开门,就见两位男子正立在树下,但是他们不是人,竟然是鬼。
宋临湘顿感亲切,她不禁走上前去,那两位男鬼见她过来,行礼作揖,倒不像是当朝的礼节。
“在下简明居士”
“在下竹隐居士”
“不知姑娘是何人?看起来颇为面熟啊。”
这话是那位简明居士问的,也就是让贤弟作诗那人。不知为何,宋临湘这样惨白毫无生气的脸却让他想起了那位意气风发的女将军。那日她骑着高头大马入城来,红缨枪上挂着敌军的首级,可真真是威风。
宋临湘也学着他们那样生疏的行了个礼:“我是宋临湘。”
简明居士听到她的名字后自嘲一笑,果然不是她,那样的人物怕是早就上天去做神仙了,怎会现在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站在他眼前。
宋临湘倒没在意他的表情,而是继续问道:“你们在这不怕道士吗。”
道士都是驱鬼除妖的,这是徐修静和她说的,她没想到会在这看见鬼。
简明居士一甩袖子,理直气壮的说:“怕他们做甚!就算是道士也得讲个先来后到吧,他们的道观建在我们的坟前,怎么还有赶我们走的道理。”
那位竹隐居士也在旁边附和道:“不错。”
宋临湘点点头:“有道理。”
简明居士又上下打量宋临湘一眼:“那姑娘也算半个鬼,又为何穿着道袍呢?”
“那道士叫我穿的。”
简明居士掸了掸自己身上的袍子,炫耀般的说:“还是做鬼方便。你看,这是我生前最喜欢的袍子,我日日穿着还是洁净如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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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临湘只觉得这简明居士说话深得她心,她还要再问,徐修静厢房的门却突然打开,他睡眼惺忪的看着宋临湘问:“你大半夜在这自言自语什么呢。”
自言自语?宋临湘一看身前,那两位男鬼早已没了影。于是宋临湘只能把问题抛给徐修静:
“我什么时候能做回鬼。”
徐修静还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一脸莫名的看着宋临湘:“你在说什么?”
果然不是人人都是简明居士,宋临湘也懒得再和他说话,转身进了屋子。徐修静看着月色默默无言,他刚刚是被一个女鬼嫌弃了吗。
禅息道人并没有让宋临湘等很久,他查阅了一夜典籍,才对宋临湘的身份有了一点猜测,只是,这却更叫他犯了难。
若是平时,对鬼的的处理方法,无外乎就是超度或者消灭。可宋临湘却不是普通的鬼,她可能是一只念鬼。徐修静听师傅和他说完,便好奇的问道:“师傅,我知道狱死鬼、客死鬼、山鬼、神鬼、却从没听过念鬼。”
“这念鬼,是什么东西?”
“所谓念鬼,便是因念而生,也因念而死。‘’
徐修静还是不太懂。
“从前有一女子,灾时施粥济世,可有一难民不知饱足,只想侵占财产。于是他散播流言,万千恶念汇聚,使女子命丧黄泉。女子死后,在山林间偶遇一猎户,猎户不知她是鬼魂,倾心于她。猎户的与她偕老的心念太过强烈,竟使女子肉身重塑,返回人间。”
徐修静听完沉默良久,忽又想到一件事:“可她是撞到了弟子才变成现在这样。”
禅息道人赞赏的点点头,随后又说到:“许是因为你那日穿的是百衲袍。用百家布,自然就有百家念。”
徐修静犹疑道:“那....该如何处置她呢?”
禅息道人抚着胡子,沉吟道:“你先把她带来。”
禅息道人看着面前的宋临湘,相当平和的问道:
“姑娘可还记得生前之事?”
宋临湘摇头。
“那姑娘可有挂念之人?”
宋临湘还是摇头,挂念之人没有,挂念之树倒是有一棵。
“那这就好办了”
禅息道人走到门前观察起天象,左手又掐算了一番,才对着徐修静吩咐道:“修静,今日子时摆法坛超度亡灵。”
徐修静一呆:“师傅...这么快就...”
"这位姑娘既不能为人,那只能当鬼处理,还是尽早超度为好。你快些准备罢。"徐修静闻言深深的看了一眼宋临湘,还是遵照师傅的吩咐去准备法坛。
而宋临湘根本就不知道他们口中的“超度”意味着什么,她就像个没事人一样懵懂的站在边上看着徐修静忙前忙后。
禅息道人先书符咒宝箓,又点了清香一柱,竹枝净水一盆,将符咒焚烧在沐浴池中净身更衣后,才开始打坐敛息准备祭炼亡魂。
月色寂寥,树影重重,子时已到。
禅息道人身着法袍,手持桃木剑,捻起黄符,禹步诵咒道:“上请诸天自然玉字女青符命,告下某中天九土灵官........拔出某甲魂神,还付故宅,应转者转,应度者度,应生者生,应还者还.........”
这咒语初听时,宋临湘并没发觉有什么不对,直到禅息道人将咒语念至第三遍,她忽觉时空仿佛凝滞了。冷风刮起的雪粒停在半空中,头顶的月光苍白又刺眼,照得树下的阴影尤其黑沉寂寥。
那些影子渐渐汇成一片巨大的深不见底的黑洞,要把宋临湘吸入其中。
就在宋临湘的魂魄快要一头栽进那黑洞里时,一阵熟悉的召唤声又把她拉了回来,风也突然开始涌动,吹得树影歪斜,吹得那黑洞七零八落。
这是将她从荒漠带到这里,又突然消失的那个召唤声。
而且这次不仅是她能听到,就连禅息道人和徐修静也听到了。那声音一入徐修静的耳朵,便让他心绪不宁,好似在催促什么东西从他身体里喷涌而出。他的双目逐渐发红,头脑也昏昏沉沉无法思考。
禅息道人受到的影响没有那么大,但这召唤声出现时,他也暗叫一声不妙。只因原本要被超度的宋临湘魂魄,竟是要随着那道声音脱体而去。
3. 挖坟
他立即停下诵咒,回转步法,抽出黄符,用法坛上的香烛点燃后,直直射向宋临湘,大喊一声。
“退!”
这一下将她的魂魄逼回了身躯内,那召唤声也随之消失,而宋临湘则软软地倒在了雪面上。
千里之外,正在打坐的一人也发了狂,他推倒灯架,烛油泼了一地,烈火将他的身体燃烧殆尽,他旁边的人却冷漠的注视着这一切。
那声音一消失,禅息拿出龟甲和三枚铜钱便开始卜算。徐修静眼神也逐渐清明,他上前扶起宋临湘,将她挪到了香炉边的空地上,即使宋临湘并不怕冷。
禅息道人越算眉头就皱得越紧。徐修静连忙上前问道:
“师傅,这是怎么了?”
禅息道人一脸严肃:"有人在用邪术召唤这位姑娘,不知是何目的,可这声音极易引人入魔。"
徐修静垂眼看着躺在地上的宋临湘,烛火摇曳,照得宋临湘那张艳丽的脸蛋在黑夜里明明暗暗,看起来疏离陌生,十分妖异。
“虽然为师方才已经将那人击退,但是恐怕此人不会轻易放弃。”
禅息道人又拿起两对乾坤圈,用几张黄符紧紧包住,诵念咒语,再拿出来时,两对乾坤圈上已经密密麻麻印满了咒文。
“将这两对乾坤圈缚在她的手脚上。”
徐修静依言照做,神奇的是,那两对乾坤圈一套上宋临湘的手脚,就自动收紧贴合着宋临湘的皮肤,难以取下。
“这乾坤圈只能锁住她的魂魄不会离体,却不能阻止那邪术。”
“那她?”
“解铃还须系铃人,如不降服了那施法的人,这姑娘也难以超度。且凡是邪术,背后必行伤天害理之事,可这大千世界,找到那人实非易事啊。”
徐修静又望了望地上的宋临湘,他突然问道:“师傅,如果是徒儿去,有几分把握呢?”
禅息道人长叹一口气,其实他刚刚卜算时便隐隐有了一丝预兆。现在看来,这便是修静的命数,禅息道人不再多说,而是将刚刚卜算到的一句谶语说给了他。
“红缨长枪几摧折,青丝罗衣天师来”
这句话,既是警告,也是预言。
可徐修静只将后半句听入了耳,刚刚还有点犹豫的他瞬间眼睛一亮,坚定的说:“师傅放心,就算找遍天南海北徒儿也会把这人揪出来!绝不让他继续害人!”
宋临湘在第二天正午猛得睁开了双眼,她一抬手便注意到双手多了一对木圈子,再低头一看,脚上也有一对相同的,上面密密麻麻不知刻了些什么图案,她还取不下来。
宋临湘塌下肩膀,只觉得这具身体更重了。
她起身要去找徐修静帮她取下这些圈子,但她刚走到门口,徐修静就推门冲了进来。但当他看到塌上空无一人时,心猛的一沉,只觉的自己的天师梦顷刻间便要破碎了。他讷讷的开口:“难道那邪术如此霸道,连师傅的乾坤圈都震不住?”
身后的门板吱吖一声,徐修静缓缓回头。
是宋临湘悄无声息的站在门后,他刚刚进来时太急了,直接把站在门口的宋临湘拍到了门后,徐修静看到她还在总算放下心来。
但帮她解开乾坤圈是不可能的,他反而兴奋的拿出一张舆图。
“你想不想知道谁在召唤你?”
宋临湘也瞬间把乾坤圈抛在了脑后,诚实的点点头。
徐修静指了指舆图上山脉稀疏的一大块地区:“你说你是从荒漠来到这里,但是现在又路过宁县,那么你只可能是从西边来的。你要去的地方应该是在中原的南边,我们先去这几个地方探一探。”
徐修静圈住了南边的几个城池,宋临湘看着舆图上的标记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召唤我的人是谁。”
徐修静理所当然的说:“等我们找到他,自然就知道了”
宋临湘敏锐的捕捉到他口中的“我们”,她苍白细瘦的手指了指自己:
“我也要去。”
这是一个疑问句,但宋临湘现在说话都不太顺畅,更表达不出什么情感,于是从她嘴里说出来便成了一句语调平平的肯定句。
徐修静一听这话,脸上的笑容更大,他拍了拍宋临湘的肩膀说道:“我就知道你也想去!师傅同我说,你和那施法之人身上带着因果,有你做引,必定能更快寻到那人。”
其实禅息道人不止对他说了这些,禅息道人还交给他一件法器,若是宋临湘有入魔迹象,用这法器对付她便可叫宋临湘瞬间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徐修静感受着袖中那件法器的重量,又郑重的对宋临湘说:“等我成了天师,一定第一个超度你,再和阴差们说说情让你投个好胎。”
说罢,他把舆图一卷,步伐轻快的走了。
宋临湘只觉得徐修静既听不懂人话,也不懂鬼话,她撩开下摆坐在门槛上等着天黑,想要问问简明居士。可她一连等了几天,简明居士都没有出现。
徐修静问她为何日日坐在门前,也没得到回答,于是他也就兴冲冲去准备自己第一次远行了。
“高价收购符箓法器啊!”
徐修静扯着嗓子在院里喊道,师兄师弟们纷纷朝他围拢过来,一个年长的师兄指指宋临湘好奇的问:
“师弟可是要带那只女鬼出去游历。”
“不错。”
得到徐修静肯定的答复后,他背起手摇摇头,似是对徐修静的做法不认同:“怎的不用符纸镇住,让她跟在你后面便是了,还费得了这些麻烦事。”
徐修静听到这话目光一凝,他若是这样做,和用邪术驱使宋临湘的人也没什么区别了。他望了一眼坐在门口的宋临湘,她正好奇的打量这边,目光清澈懵懂。
他扬起了一点唇角,笑意却不达眼底:“不劳师兄操心了,她自有用处。”
说罢,转头又开始吆喝起来,那师兄看他如此油盐不进,一甩袖走了。想着要禀告师傅治一治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谁知师傅听了也只评一句:修静有慧根,万事万物顺其自然为上,倒是你,需得再磨练磨练。
徐修静平日里人缘好,他不搭理,也会有旁人。
“这个除妖符你要不要?”
“我这还有召魂符”
“我有天雷符”
“这是我精心炼制的法器,对付吊死鬼有奇效。”
“师兄师弟们不要急,我一个个看来。”
徐修静肉痛的掏出一串铜钱,这是他平日里下山帮人做丧事辛辛苦苦攒下来的血汗钱。
可这次去的路途遥远,恐怕变故颇多,以他现在的水平,画一张符也得静心打坐一个时辰。若是威力更大些的符箓,就更难画了,还是保命要紧啊。于是徐修静又是和师兄弟们好一阵讨价还价,院里变得吵吵嚷嚷的。
宋临湘只看了一会,就转过头来,眼神空洞的坐在门前等待,直到出发前一天的半夜,她才等来简明居士和竹隐居士。
简明居士一见着她脸上便扬起笑容,快步飘了过来,竹隐居士也紧随其后。
“宋小友!”
宋临湘听到他的声音也是眼前一亮,她立刻就把这几天的发生的事情磕磕绊绊的和他讲了一遍。
谁知简明居士一听超度二字,立刻就义愤填膺道:
“那些臭道士骗你的!”
“超度有什么好!不过是他们自以为积了功德罢了!”
“这世道皇帝昏庸无道,百姓民不聊生,竟还让你去投胎,可不是去受苦了!我和贤弟便是被这世道生生逼死!”
竹隐居士也表情沉郁:“最后只会落得客死他乡,妻离子散。”
宋临湘也明白过来,那道士超度她竟是去受苦的,真是人心险恶。她的心思百转,突然开口:“明日下山后我便往西边走,回我的杨树下,不和那道士一路了。”
简明居士还在那痛骂着给宋临湘念咒的是腌臜小人,听到宋临湘这话却突然话锋一转:
“小友明日要下山?”
宋临湘点点头。
“小友可否....”
宋临湘歪头。
“可否为在下带一壶清酒。”
竹隐居士也插话道:“还有羊肉羹。”
简明居士不好意思的笑笑:"平日里甚少有人给我们祭祀,实在是嘴馋的紧。"
宋临湘虽不知道清酒和羊肉羹是什么,也点点头答应了下来。但简明居士看她这样还是有点不放心:“至于这买酒钱....在下的棺材里倒还是有几件陪葬。”
“小友随我们来吧。”
简明居士和竹隐居士对视一眼,便飘在前头带着宋临湘往道观后山走去了。
夜色静谧,所以宋临湘扒开树枝的声音显得格外的响。小路甚是偏僻,地上又被雪覆盖着,那些枯枝断木一截截横在路中间。宋临湘算是手脚并用爬上去的,道袍都被划了几个口子。再看前面两鬼,轻飘飘便穿过了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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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阻碍,宋临湘暗自咬牙,更觉得做人当真是不好受。
他们带着宋临湘到了两座坟头前,简明居士指指其中一个对宋临湘说:“这便是我的坟了,挖吧。”
竹隐居士却突然开口:“还是挖我的吧,我的陪葬值钱些。”
简明居士:“也好。”
于是宋临湘双手成爪就要开始刨土,可简明居士阻止了她:“宋小友,这可使不得!现下是冬日,这样挖手会挖烂的。”
他指了指石碑前用来插香烛的陶碗:“小友用这个挖吧。”
宋临湘听话的捡起那陶碗开始刨土,也幸好宋临湘不知疲累,挖了小半个时辰,终于见到了棺材的一角。只是那陶碗也破损不堪,碎片在宋临湘的手指上划出一个口子,可是并不流血,宋临湘也好似没发觉般继续挖土。
又过了半个时辰,那棺材全貌终于露了出来,宋临湘此时满身满脸的都是泥土,她按着竹隐居士的话将棺材板掀起。那里面只剩一副白骨,衣物俱已腐烂。竹隐居士盯着他的尸身看了好一会,才声音干哑的说:
“将那玉佩拿出来吧。”
宋临湘取下了那白骨腰间挂着的玉佩,等她再一抬头,面前两鬼已不见踪影。宋临湘只能将那棺材板又盖上,原路下山了。只是才走到院前,她又听到了简明居士和竹隐居士的声音。
“今夜月色甚好,贤弟作诗一首可好?”
“不作”
“为何不作?”
“作了好让你来挑我的刺吗?就像昨日那样?”
......
竟是同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模一样,宋临湘也依旧像第一次那样走上前去。
他们果然对宋临湘行礼作揖:
“在下简明居士”
“在下竹隐居士”
“不知姑娘是何人?看起来颇为面熟啊。”
宋临湘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她拿出那块沾满泥土的玉佩放在他们眼前。竹隐居士立刻认出这是他的玉佩,他惊疑不定的说:
“姑娘为何会有我的玉佩?”
“是你叫我挖的。”
竹隐居士听她这么说,也只是喃喃道:“我的坟被挖开了....”
简明居士已经在旁破口大骂:“你这个盗墓小贼!”
宋临湘立即沉默不语,她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捏着那块玉佩进了屋。窗外,简明居士还在为好友鸣不平。宋临湘则坐在窗边静静地看着那块玉佩,在月光的照耀下,那剔透的玉散发着幽幽冷光。
直到天光渐亮,徐修静冲进门来,她才把玉收起来。而徐修静一看到她这浑身泥土的模样,便脱口而出:
“你昨夜挖坟去了?!”
宋临湘直截了当的说:“带我去买羊肉羹和清酒。”
“要那些作甚?你又无需进食。”
“快些走罢,不要误了吉时。”
徐修静说着便上手去拉宋临湘,可这次,他却拉不动了。回头一看,他被气了个倒仰,宋临湘几根手指正死死扒着门框,一双黑沉的眼里满是倔强。
徐修静还是妥协了:“带你去也不是不行,只是你这模样下山去,别人只当你是要饭的。”
他无奈又寻了一身干净的外衣给宋临湘,她却一动不动,徐修静只得亲手给她换上。心中默念了一百遍:宋临湘是女鬼,这身躯是因他而来,这是他应该做的。手脚才没有那么僵硬。擦净了她头脸和手上的污泥,重新为她束了发,连手指上那道伤口都仔仔细细包好才带着宋临湘下山。
街上这会正值早市,吃食冒出的热气蒸腾着这一条街上都暖烘烘雾蒙蒙的。宋临湘好奇张望,食客和小贩也打量着她,只是大家都知道徐修静乃是禅息天师的弟子,宋临湘又身着道袍,那目光里六分好奇,三分敬意。
“徐道长,这是你们道观新来的弟子?长得可俊嘞!”
卖羊肉羹的小贩对着宋临湘就是一番夸赞,徐修静挑了挑眉,眼里弥漫上一点笑意,打趣道:“怎么?我就不俊了?”
小贩这才将眼珠子宋临湘脸上移开,看向了徐修静。身高八尺,眉如墨,眼似星,生得倒是一副爽朗俊逸的模样,只是长得再俊也要付这饭钱。
“十五文。”
小贩笑嘻嘻的向他伸手,徐修静的心在滴血,这都够他啃几天饼子了。就在他颤颤巍巍的去掏他干瘪钱袋的时候,旁边伸出一只白生生的手,那上面是一块成色极好的,还带着泥土的玉佩。
4. 食肉啖血
徐修静瞪大了双眼:“你哪来的玉佩?!”
“竹隐居士棺材里……”宋临湘话还没说完,徐修静就一把捂住了她的嘴,手忙脚乱的付了钱拿起羊肉羹离开摊位。徐修静这才放开宋临湘:“姑奶奶,这话可不能乱说啊。”
宋临湘可没乱说,她直接就要带着徐修静到两鬼坟前。徐修静也稀奇,宋临湘什么时候还认识了别的鬼,于是他饶有兴趣的跟在宋临湘身后。可越走这路就越熟悉,这不是回他们道观的路吗?
徐修静拉住她的手臂:“你做什么?今日最忌走回头路,而且我都已经和师兄弟们一一道别,怎么好再回去?”
“你跟着我。”
徐修静也奈何不了她,只能带着宋临湘偷摸走了侧门。只是走到后山下的时候,宋临湘反倒不走前面了,她伸手拉过徐修静让他在前头开路,自己则在后面跟着他。
有这个大块头在前方开路,宋临湘这次果然好走的多,可苦了徐修静。他的行李本就带得多,背上的竹篓被他塞得满满当当,还要防着路上的树枝乱石绊倒他,他可算知道今早宋临湘那道袍是如何破的了。
他一边哈气一边揉搓着冻得通红的手指,看着前面的两座坟,不对,应该是一座坟。因为有一座应该不能叫坟了,那石碑后一片狼藉,挖出的泥土洒得到处都是,棺材板就那么暴露在天光下虚虚掩住,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遭了盗墓贼了,让徐修静有点崩溃。
“你挖了人家的坟便也罢了,这棺材板也不盖严实,让人曝尸荒野,你怎的如此缺德?”
宋临湘懒得听他说话,竹隐居士本鬼也没说什么啊。接过他手上的羊肉羹和清酒放在墓碑前,又伸手和徐修静要香烛。道士身上这些自然是常备的,徐修静将香烛点燃递给她,又自己点了两支插在地上取暖。
他蹲下身子和宋临湘说:“还知道祭祀香烛算你有点良心,不过那土我可是不会帮你盖的,最多帮他盖下棺材板。”
于是宋临湘在前边祭祀,徐修静就要去后面收敛棺木。只是当他要把那玉佩放回里头时,就看见那里边只有一些腐烂的衣物碎片。他眉头一皱,宋临湘明明和他说这玉佩是从白骨腰上取下来的,可这棺材里哪有尸骨,就连那些个陪葬品也不知所踪,难道真的有盗墓贼?
而宋临湘刚在竹隐居士碑前插上香烛,那火被风一吹就灭了,给简明居士祭祀的香烛却烧得很旺,就这么短短一瞬,那香就已经烧去了三分之一。
“哪个不长眼的会跑道观里盗墓啊?而且这里地势隐蔽,杂草丛生,就连我都不知道后山上有这么两座坟,这盗墓的又是如何知晓的?”徐修静还在坑里嘟囔着,一时纠结这棺材板是盖还是不盖。就听宋临湘叫他:
“徐修静。”
叫得徐修静打了个冷颤,但他还是从坑里爬出来不满的说:“你声音怎么变成这样了。”
“哪样。”
先前宋临湘的声音就像那乌鸦喇了嗓子,粗哑难听得很,现在也许是适应了这身体,虽然还是有点沙哑,却也透出点清冽明亮的底色,不过她说话还是没带上什么情绪,可徐修静就是觉得被那声音叫出名字浑身都不对劲。
他支支吾吾说不出什么所以然,反而问宋临湘:“叫我何事?”
“香烛。”
宋临湘本意是想让徐修静再点燃一次香烛,可徐修静一看面前情形就肃起了脸。这竹隐居士若真如宋临湘所说许久无人祭祀,想必也是饿急了,那么这香烛怎么也应该和旁边这燃烧速度一样,可现在那香烛却已然熄灭。
这明显就不正常,徐修静又看了看那空荡荡的棺木,再次和宋临湘确认:“这坟真是你昨晚才挖的?当时里面还有尸骨?”
宋临湘点点头。
徐修静倒宁愿是盗墓贼偷了这坟,但现在不仅尸骨失踪,就连那香烛也烧不进去,让他不得不做出最坏的假设。他也不再多话,从竹篓里翻找出一张黄符和朱砂笔。费了些劲将竹隐居士的墓碑擦干净,才看清上面刻的字。
【吾夫李风竹墓】
【寿宁二十八年十二月立】
这竹隐居士竟是前朝人,只是这碑上信息实在太少。徐修静拧了拧眉,只能将竹隐居士的姓名和这年份写在黄符上边,死马也当活马医了。只见徐修静双指夹住黄符,那符纸就冒出了一点火光,星星点点的从符纸的一角蔓延开。
这要灭不灭的样子让徐修静发了愁:“看来没有生辰八字,这符的效用也大打折扣啊,那竹隐居士实在难寻。”
什么折扣不折扣的,在宋临湘看来,这黄纸点不燃算什么难事呢?她四下搜寻一圈,竹隐居士坟前一片暗淡,刚刚徐修静插在地上取暖的香烛也已经被风吹灭,倒是简明居士坟前的香烛不知为何还剩下那么一点点火光。
宋临湘拿起其中一根便往那黄纸上凑。
“等等!”
徐修静还没来得及阻止,那符纸一触到火光竟真的燃烧起来,冒出一缕白烟,幽幽往树林深处飘去。
“这样也可以?!”
这下可把徐修静看呆了,说好的默念心经,运转真气才有用呢?怎么宋临湘这随意的一点便成了,师傅可没教过他这招啊?但此刻他也顾不上胡思乱想了,因为那一缕白烟马上要飘出他的视线。
“跟上我!”
徐修静着急的对着宋临湘喊了一句,便深一脚浅一脚的去追那白烟,又嫌宋临湘走得慢,干脆拉住她小臂拖着她往前走。宋临湘的身体就像一块冷玉,在这冰天雪地里更是沁人心脾的凉,隔着两层衣物也把徐修静冻了一下,不过这非人的触感倒是隐隐的让他心安。
一人一鬼不知道是,他们前脚刚走,简明居士坟前的烛火就噗的熄灭了,就连一缕烟也没冒出来,坟前又重回一片荒凉景象。
那白烟尽寻些刁钻的地方走,徐修静被它带得踩了好几个坑,连宋临湘都差点被他拉进坑里。两人的鞋袜都已经被雪沾湿,不过徐修静走得冒了一身热汗,没有发觉,而宋临湘,就算是这鞋袜冻成了冰她也感觉不到。
正当徐修静疑心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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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烟是存心戏耍他的时候,面前的雪地上居然出现了点点鲜红色的血珠,看起来很是刺目,白烟在此时也忽然散去。
“这里怎么会有血?”
徐修静疑惑道,周围的杂草遮挡了许多视线,他只能捡根木棍扒拉那些杂草。宋临湘就直接多了,她径直走进那些草堆里用双手扒开看里面有什么东西,虽然她也不知道徐修静在找什么,但她知道这事和竹隐居士有关。
毫不犹豫的动作看得徐修静直感叹:“也对,你可是女鬼。也难怪你不想做人,这月做的几场丧事,都是些没熬过冬日的老人家。”宋临湘并不搭理他,只顾着埋头专心找寻,徐修静也不在意,拿着棍子到处戳弄那些杂草。在离那血珠一丈远的地方,宋临湘突然顿住。
“这是什么。”
她捡起了一团干瘪的东西,已经被冻得僵硬,只能看出面上有一层灰色的皮毛,捡起的时候还掉下一些凝血碎肉来。徐修静拿到手上展开,看到那两个长耳才发觉,这是一只野兔。只是它的血液已经干涸,肚子上破了一个大口子,五脏六腑四肢肌肉都已被挖空。这兔子的身体,只剩下那一副骨头和皮毛,所以才如此难以辨认。
“这是一只兔子,但是已经死了。”
徐修静压低了声音,表情难看的说道。
宋临湘看着那一团不成形状的东西,莫名生出一丝反感,她此刻更想知道竹隐居士在哪了。
于是她扩大了搜寻范围,渐渐的,在其他的地方也发现一些血迹。她顺着血迹继续翻找,不多时,雪地上就多了一些动物的尸体。从小小一只的鸟到半人高鹿,全都是和那兔子一样的死法,身体干瘪,血肉模糊,看着这些尸体的徐修静则是眉头越皱越紧。
他观察着宋临湘的表情,还是把心里的忧虑说出了口:“这事恐怕和竹隐居士脱不了干系。”
宋临湘当然知道,她不知道是:“他为什么让兔子死。”
徐修静松了口气:“你可知像你这样一心只想做鬼的可不多见啊,你挖开了他的坟,自然就让他找到机会重塑血肉。”
这话宋临湘可不同意,简明居士和竹隐居士明明都是一心只想着做鬼的。只是她还没张口,徐修静就继续说:“这世上,鬼有鬼的去处,人有人的去处。这鬼不入轮回不进地府,八成是贪恋人间,舍不下生前的执念。”
“执念是什么。”
“无非就是人事物三种,为之疯魔是执,久得不到是念。你可知竹隐居士有何执念?”
这话宋临湘答不上来,她与竹隐居士不过是说了几句话的交情,简明居士或许知道,可这大白天,想必他也是不在的。徐修静也没指望着宋临湘能说出什么,他看着地上大大小小的动物尸体,还是决定跟着血迹继续找寻。其实鬼有执念也不打紧,就怕他已经沾了血气,成了别的精怪,不好对付。
他们顺着那血迹一路寻到了山背的半山腰处,可到了此处,不管他们怎么寻找也没别的动物尸体。倒是发现一串凌乱的脚步,那脚步直往山下去了。
5. 中邪
腊月时节,各家各户都紧闭门窗窝在家取暖,只有些半大孩童聚成一团蹲在地上堆雪,一见到陌生人就作鸟兽散,奔回自己屋里去。猛得掀开门帘灌进一股子寒气,把一屋人都搅得不得安生,却还是生龙活虎的朝里喊道:
“阿娘!阿娘!村里来了两个好看的道士!”
这小孩声音洪亮,并不避讳着徐修静和宋临湘,不多时便有人掀起窗户的一角偷瞧着他们。
前面那人身高八尺,额前扎着一条二指宽的墨色一字巾,发髻用乌木簪子盘起,穿着长及小腿的夹棉青色道袍。他的腰间还挂一把桃木剑,白袜束紧,脚蹬一双青布鞋,背着半人高的竹篓也步伐矫健。是寻常道士打扮,可那脸庞堆云玉砌,眉清目朗,比寻常道士更加挺拔俊俏。
他后面那人就单薄多了,长发只用一根布带高高竖起,身体瘦削修长,手腕和脚腕处都带着木圈。飘雪的天也只罩一件宽大的外衫,风呼呼的灌进去吹得下摆翻飞,她人却像一柄剑一般立在原处。一张俏生生浓艳艳的脸上无悲无喜,终究是失了几分颜色。
众人只见他们一前一后,一高一矮的在雪中行走,时不时蹲下身来在地上翻找着什么,行迹虽然可疑,却也没人打算搭理他们。只瞧上一眼就再不管窗外事,谁不知这道士下山准没好事,不是丧葬便是捉鬼驱邪的,都不想沾染这晦气。
可若是有熟人的热闹看,那就不一样了。
张二娘提着裙摆急急地向这边奔来,一边跑一边还大喊着:“道长救命!道长救命啊!”那声音实在是凄厉急促,徐修静本能的就向那边望去。
张二娘已经到了他跟前,泪珠顺着汗珠一起从脸上滚落下来,气喘吁吁的道:“我相公....我相公他好像....中邪了!”
平地一声惊雷响,这一句话炸得整个村子都活络起来,屋里窸窸窣窣的一阵响动后,总算有人掀开了门帘,却也只是站在门口打听:“二娘!你说李猎户中邪了?这话不能乱说啊!”
隔壁也有人搭起腔来:“是啊,我今早起来添柴的时候还碰见他了,看起来可高兴得很呢!”
张二娘惨白的脸涌上一股热气,厉声说道:“这人命关天的事,要你们多嘴多舌!小心夜半里被猫叼了舌头去!”面对徐修静时却又好声好气:“道长,求你随我去看看吧。”
徐修静答应得痛快,跟在张二娘后面疾步走了一段路,才发现宋临湘并没有跟上来。
“你发什么呆呢?”
张二娘正在远处等着他们,徐修静独自回身来叫宋临湘,她用一双黑黝黝的眼睛盯着徐修静。
“我要找竹隐居士。”
“自然是要找的,可这人家都求上门了,总要去看看,况且这青天白日的,竹隐居士怎么会现身。”
宋临湘并不明白徐修静为何要去,也不明白那女子为何大喊大叫,不过现在只有跟着徐修静才能找到竹隐居士,她跟在二人后面进了村尾的一处屋子。
一进门徐修静便有点气闷,这屋子里飘着一股浓浓的药味,顺着热气直扑面门,又潮又热的糊住了鼻腔。四面的窗子都用床单布条遮住,只从缝隙里透出点点光来,室内昏暗非常,看不清具体情形。
徐修静捏着鼻子问:“这窗户为何封住?”
张二娘站在门边踌躇着不敢进来,颤声说:“我相公说他见不得光...又发了高热,吃了两副药都不见好...嘴里还一直胡言乱语...我才疑心是中了邪...”
“那他人呢?”
张二娘指了指里边的床榻。
徐修静并不急着去看那李猎户,而是先把遮光的那布取下来,还招呼宋临湘帮他,不然什么都看不清实在太影响他发挥了。才取了两块下来,屋子里就亮堂了许多,依稀可以看见榻上的棉被隆起一块。
徐修静还要把其他几块都取下来,却突觉背后一紧,耳边响起了张二娘的尖叫声。
“杀人了!杀人了啊!”
随后又是一道粗犷嘶哑的男声:“我说了我不想见光!为什么不听我的!为什么不听我的!”
徐修静悚然,转身看去。
却见张二娘还好好的站在门边,那李猎户已经发了狂,一手掐住了宋临湘的脖子,将她整个身体都提了起来,狠狠摇晃着。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嘴唇发紫,双目赤红的瞪着宋临湘,厉声质问她。
徐修静一个箭步上前,可李猎户使了蛮力,那手臂跟灌了铅似的分毫不动。再看宋临湘,虽然徐修静和李猎户二人在旁边斗得火热,她却一点劲没使,手脚自然垂下,身子像一片落叶般簌簌抖动,脸上一片平静,仿佛被掐的人不是她一样。眼看李猎户的手越掐越紧,徐修静终于回过味来,他和那中邪的人拼什么蛮力呢。
他抽出桃木剑,剑尖朝上,在他的面中与前胸轻轻一拍,那刚刚还使劲掐着宋临湘的手臂就软软垂下。宋临湘也跌坐在地上,鬓发散乱,李猎户则整个人僵硬的立在原地。
徐修静立刻一脚把他踹回了榻上,蹲下身去关心宋临湘的伤势,他抬起宋临湘的下巴去看那纤细的脖颈,那上边一点痕迹都没留下,一样的细腻惨白。
“你没事吧?!”
宋临湘仰面看着房梁,轻轻摇了摇头:“我死不了。”徐修静一僵,也对,宋临湘是女鬼,无情无心,无知无觉,他怎么总是忘记呢?
张二娘紧紧贴着门框,看了看地上的两人,又看了看塌上的李猎户,腿脚发软,还是不敢迈出一步。
于是她试探着问:“道长...我相公他没事吧?”
徐修静扶着宋临湘站起身来,拍了拍她身上的灰尘,不好意思对张二娘说:“刚刚我下脚有点重,他可能受了点外伤。”
张二娘嗫嚅着:“不是...我是说他中邪的事。”
徐修静倒是开朗,他眼眸如星,扬起唇角:“哦,没事!待我灌他喝下一杯符水便好了!”
李猎户仰面躺在榻上,胸口一个灰扑扑的脚印,徐修静在旁边掏出一把黄符挑挑拣拣半天,总算抽出一张黄符。
“安魂符应该有用。”
徐修静双指并拢,沾上朱砂,先在李猎户的额上画了一道符咒,才掰开他的嘴将那符水灌进去,动作实在算不上温柔,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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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在旁边看得直皱眉。
但是却很管用,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李猎户就幽幽转醒,他刚想起身,就疼得直叫唤。
“哎哟!二娘,我这胸口怎么这么痛啊!”
张二娘一看李猎户恢复了正常,肩膀一松,扑在他身上就呜呜痛哭起来,说不出一个字,倒是把李猎户痛得龇牙咧嘴的。
徐修静只好和他解释:“你刚刚中了邪掐住这姑娘不放,胸上那一脚是我踹的。”
李猎户转动眼珠,才发现边上还有两人,一男一女,都穿着道袍,容貌气度不凡,心下已经信了八分。他推了推了身上的张二娘。
“快扶我起来,我要好好谢谢这两位道长。”
“先别谢,这事还没完呢。”
张二娘闻言哭声一顿,又从李猎户身旁跳开,满眼惊惧的望着徐修静。宋临湘看着她一惊一乍的只觉奇怪,她明明就如此不想靠近中邪的李猎户,又为什么要求徐修静救他呢?
徐修静安慰她:“你别怕,他现在已经没事了,只是中邪总有个源头,不处理好,难免还会有下次。”张二娘听了这才抽抽噎噎的扶着李猎户坐起来,靠在床头。
“他是什么时候不对劲的?”
这话是徐修静问张二娘的,她抽泣着回答:“就是今天早辰,他打猎回来,突然大笑说什么我们要发财了,笑着笑着又嚎啕大哭说自己回不去了。接着便发起高热,整个人一时糊涂一时清醒的,要我把窗户都封住,不让日光照进来。”
“我以为他是病了怕冷,去郎中那抓了药煎给他吃,谁知道越发的严重了。”她说着又抹起泪来。
李猎户也是一脸后悔:“今早本是去看我在山上设下的陷阱,可不知为何,竟然全都一无所获。”
“我就去那山脚下放猎具的棚屋里,想着拿上弓箭再碰碰运气。可谁知那里面一片狼藉,一看就是遭了贼,我盘算过,只是不见了一套粗布麻衣,那箱笼里还留下了一颗珠子,我便以为是哪个贵人买去应了急。”
“我只记得今早我揣了这珠子回家,之后的事便不清楚了。”
徐修静点点头:“那珠子我可否看看?”
李猎户从怀里掏出一颗碧青色的珠子来,通体润泽,的确是宝物。他正要将那珠子取过来仔细看看,旁边伸出一只手将那珠子接了过去。
徐修静转头看去,就见宋临湘紧紧捏住那珠子。他挑眉道:“难道你也喜欢这些珠宝饰物?”
“喜欢也不行,这是别人家的,快拿来吧!万一上面真有邪祟呢?”
宋临湘还是攥住那珠子不肯松手,徐修静就上手去掰她的手指,一个躲一个追,好不热闹。张二娘看着这两人也破涕为笑,今早就一直提着的心总算放下,有了一点事情已经过去的实感。今日若不是遇见这两位道长,李猎户还不知道要落到什么境地去,只是道长虽然法力高强,可到底年轻气盛。
李猎户也开口:“这位道长若是喜欢就拿着吧,我是不敢再要了。”
宋临湘闻言却停下动作,硬邦邦的说:“我不要。”
“这是竹隐居士的。”
6. 这是你相好?
李猎户和张二娘夫妇面面相觑,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相同的疑问,竹隐居士是谁?
徐修静闻言也严肃起来:“你没认错?”
宋临湘怎么可能会认错呢,当时这珠子就嵌在那白骨嘴里,她清楚的记得,当时打开棺木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这珠子,她眼神坚定的对着徐修静点了点头。
“那看来真是这珠子的原因。”徐修静皱了皱眉,又和宋临湘说:“给我看看那珠子吧,兴许能看出点什么。”
宋临湘的手指终于松动了些,徐修静乘机将那珠子拿过来,走到窗下对着天光细细察看,那晶莹剔透的珠子中间果然隐隐有一条黑线流转。徐修静心下稍安,看来竹隐居士并不是刻意害人,只是这珠子和死人埋在一起太久,沾染了一些阴气而已。
徐修静摈除杂念,默念起纯阳咒,用体内真气一逼,那道黑线便无影无踪了。
“好了!没事了,你拿着吧!”徐修静将那珠子递还给李猎户。李猎户看着目光灼灼的宋临湘,又想到这珠子的邪门,想接又不敢接。一双手拿起又放下,眼睛直直却的盯着那珠子。徐修静一看这情形,从他那一大卷黄符里抽出一张和这珠子一起交给他。
“来!这是镇宅符,你贴在门上,百邪不侵。”
又转头劝宋临湘:“这珠子和那玉佩一样,那是拿来换酒的,这是用来换衣物的。竹隐居士既已送给了李猎户,便是他的了。”原来是这样么,宋临湘这才不再盯着那珠子看。
这顾虑一消除,李猎户的脸上顿时堆起了笑容,接过那符咒和珠子:“多谢道长!”
解决完珠子的事,宋临湘那黑黝黝的眸子又望向了徐修静,他自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于是他问李猎户:“你那棚屋在哪?我们可否去看看?”
李猎户捂着胸口:“当然可以!哎哟,要不是我这身上有伤,我就带你们去了!不远!就往屋后这条路走,山脚下那间便是了。”
“只是道长们这就要走了吗?”
徐修静也不好多说,淡淡的说:“我们还有要事在身。”
李猎户听了这话挤眉弄眼的对着张二娘使眼色,张二娘也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她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来,捏了捏,只有一小颗碎银和几枚铜钱,便直接将钱袋塞给徐修静。
“道长收下吧,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徐修静连忙摆手:“这可使不得!”不是他不想要,而是这事归根结底是宋临湘闯出来的祸事,更别说他还踹了人家一脚,让李猎户无端遭了罪,他怎么好意思再收钱。
几番推脱下来徐修静还是没收,张二娘没了法子,又见徐修静和宋临湘的鞋袜都湿淋淋的,赶紧让他们在火堆前坐下。
“道长先烤烤火,我去给你们纳两双皮毛靴子来,怎么好让你们空手走了!”
这下徐修静没再推拒,鞋袜湿淋淋贴在脚上确实难受,他也就在火堆前坐下,伸手烤着火,宋临湘被那火光吸引,也跟着坐下。火焰明亮澄澈,起起伏伏煞是好看,她也学着徐修静的姿势伸出双手,只是那手越伸越近,好像要去触摸那火焰。
徐修静皱了皱鼻子,突然闻到一股烧焦的气味。他转头寻找气味来源,就看到宋临湘的手离那火焰不过一寸距离,手指上包住伤口的布条烧得焦黑。
他赶紧伸手一拦,宋临湘的手就到了他的手里,他没好气的说:
“你想变成火死鬼是不是?”
说着就把那焦黑的布条小心取下,奇怪的是,那道伤口却没有任何愈合的迹象,往两边一掰便可以清晰的看到里面的白肉。即便如此,徐修静还是换了干净的布条给她包上。宋临湘不言不语,依旧盯着那绚烂的火焰看。
张二娘子在旁边给两人纳鞋子,这些皮毛靴子是李猎户冬日里上山打猎穿的,既保暖又防水。李猎户身形魁梧,和徐修静的脚码大差不差,只是宋临湘就没有合适的了。张二娘只能拿一双她自己穿的布靴,面上再缝上一层皮毛。她看着二人举止如此亲密,还以为二人是一对鸳鸯道侣,便笑着开口:
“两位道长真是恩爱。”
“啊?”
徐修静以为自己幻听了,他和宋临湘?恩爱?这一句话吓得他马上丢开了宋临湘的手,结结巴巴的说:
“不是...她是...”
说宋临湘是女鬼,未免太吓人了,但是该怎么解释呢,他眼神乱飞,突然看到宋临湘身上的道袍,灵光一现,中气十足的说:“她是我师妹!我们师出同门自然要好好照顾她了!”
张二娘自知说错了话,赶紧低头尴尬的盯着眼前的靴子,手上动作越发的快了,徐修静也一会挠头一会拨柴的坐立不安起来。他偷眼瞧着宋临湘,只见她定定坐在那里,眼眸低垂,面上无波无澜,像是一尊冷凝的瓷白雕像,一下就镇住了他往面上涌来的热血。
门外的寒风再一吹,徐修静脸上也变得冰冰凉,在雪光照映下,脸色都白上了几分,倒和宋临湘有点相像。李猎户说得没错,屋后只有一条小路,尽头便是那棚屋,冬日里黑天早,就算徐修静和宋临湘走得再快,到山脚下时已经日照稀薄,靛蓝色的雪地里一间简陋的棚屋立在那,背后是一座黑压压的大山。
“这靴子真是暖和,感觉我再走二里地也不成问题。”
徐修静对这靴子很是满意,可惜他这些话对着宋临湘说无异于是对牛弹琴。她率先走进了那屋子,里面当然是一个鬼影都没见着,又走出来绕着屋子前后左右的看。徐修静则是先点燃了火坑里没烧完的柴火,整间屋子一下溢满了暖黄的光。他蹲在那里暖手,看着屋前屋后到处转的宋临湘,悠悠出声。
“你要是这样能找得到才怪呢。”
宋临湘在屋后并没做声,因为她突然听到远方传来了一阵萧笛声,她竖起耳朵仔细辨别片刻,朝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提脚就走,不带一丝留恋。
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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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寂静,只有柴火烧得哔哩啪啦作响。等了一会儿没有回答,徐修静突然就有点幽怨,和宋临湘说话,十句能有九句落在地上,就这么不想搭理他么。他想着宋临湘那平静无波的脸,突然就起了玩心。
他清了清嗓子,刻意放大声量说:“咳咳,你要是叫我一声师兄,我就帮你。”
外面还是没声响,徐修静也较起劲来,蹲在原处一动不动,眼睛直直的瞪着那火光一眨也不眨,好像宋临湘不和他说话他就要把自己的眼睛烤干一样。但是只过了一会儿他就坚持不住,站起身自己去寻宋临湘了。
他自然是没找到。
“宋临湘!”
“糟了!”
徐修静懊恼的拍了下自己额头,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心里想着师傅和他说过的话,还有那至今不知所踪的竹隐居士,遍体生凉,生怕宋临湘遭遇了不测。可宋临湘如今有了躯体,若要掳走她,必会留下痕迹。于是他强迫自己定下心来,又围着屋子细细查看一遍,果然看到一串轻浅的脚印。
宋临湘随着那箫声走到了一颗树下,她抬头望去,声音就是从这里传来的。简明居士斜坐在枝头,一手拿箫,一手提着酒壶,见着宋临湘来了,便把那箫别在腰间,灌了一口清酒才出声。
“多谢你的酒。”
“但你还是盗墓贼。”
徐修静同她说过,不问自取才是盗,所以宋临湘立刻出声反驳:“我不是盗墓贼。”
“你敢说那玉佩不是你盗的么?”
“是竹隐居士让我拿的。”
“胡说八道!我日日和他在一起,怎会不知道!你少来诳我!还有休要再提我贤弟,要不是你,他怎么会......”
简明居士说到这便闭口不言了,想起竹隐居士,他又忧郁的灌了一口酒,从此便只有他孤零零一个鬼了,再没人来陪他吟诗作对,他暗暗想着:但愿贤弟不要做些傻事。
徐修静急急忙忙赶来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宋临湘抬着头,月光服服帖帖照在她脸上,一张瓷白脸蛋莹莹散发着微光,好似神女。她对着树上一句接一句的说着话,倒是比和他说的话多多了,只是那枝头上根本空无一人。
他上前捏住宋临湘的双肩,气急败坏的说:“你走了怎么不和我说一声!”
简明居士倒是来了兴趣,凉凉的说:“哟!这是你相好啊?”
宋临湘的身体虽然被徐修静扭过来了,头却还看着树上,不解的问:“什么是相好。”
徐修静更生气了:“你和谁说话呢?!”
简明居士被她问得笑出声来,连说了几声有趣,忽然就飘了下来站他们两中间,左看看右看看才对着宋临湘说:“你好生奇怪,既不像鬼,也不像人,倒像那花草石木,呆板无趣得很。”
徐修静也突然感觉到周身萦绕着一股寒气,这感觉很是熟悉。他眼光一凛,手已经摸上了腰间的那把桃木剑。
7. 奸夫毒妇
他一剑刺出,却没有刺中。
因为简明居士早就发觉他动作躲到了宋临湘身后,还在宋临湘耳边叫嚷:“哎哟!你这小相好脾气够燥的,要不是我躲得及时,真要去见阎王了。”
徐修静还要再刺,却被宋临湘拦住,她淡淡解释道:“这是简明居士。”
“那他为何不现身?”
简明居士闻言撇撇嘴:“他叫我现身我便现身么?他算什么人物?”
宋临湘当了传话筒,言简意赅的和徐修静说:“他说你不配。”
徐修静简直气笑了,竖起桃木剑对着虚空中喊道:"我劝你速速现身,否则不要怪我不客气!"
简明居士这才不情不愿的露了真容。
徐修静只见宋临湘身后渐渐显现出一个中年男人的身影,发髻用布巾包住,一身天青色团花纹的圆领长袍,是读书人打扮。
他站在宋临湘身后,神情倨傲:“小小道士竟也如此嚣张!”
徐修静上下打量他一眼,长得倒是斯斯文文的,说起话来却如此跋扈,他脸上突然扬起一抹笑容,微眯着眼睛问道:“你就是那简明居士了?”
简明居士抬起下巴不用正眼瞧他:“是又怎样?”
这鬼仗人势的样子看得徐修静非常不爽,他一把将宋临湘拉到自己身边,一同站在简明居士对面。
“那正好!你肯定知道竹隐居士下落。”
简明居士没了倚仗,本想直接飘走,听到徐修静这话却眼神一闪,理直气壮的回:“我怎会知道!”
徐修静一看他神色便知他有意隐瞒,故意轻哼一声说:“哼!你可知他把那飞鸟走兽的血肉都挖了去,还引人中邪,若是他再害出人命,就是想救他也难了。"
简明居士闻言瞪大了眼睛:“什么?!他引人中邪了?”随即又喃喃自语:“他明明和我说只去找妻儿的啊...”
“你果然知道!”
简明居士自知说漏了嘴,想一走了之,徐修静却早就防着他,用捆仙绳一卷,简明居士再也动不了分毫。
徐修静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张牙舞爪的对简明居士说:“从实招来我就记你一功放了你!若是你再耍花样,我就召来阴差把你抓入地府,上刀山下油锅去!”这自然是徐修静骗他的,他哪有这神通啊。
简明居士气得发抖,又实在挣脱不开这绳索,只能向着宋临湘喊道:“你就由着他这样作践我!”
宋临湘避开他的视线,不发一言,显然是默认了徐修静的做法,她也想知道竹隐居士去了哪里。
徐修静看到宋临湘的态度脸上笑容更大,继续逼问简明居士:“你求谁也没用,还不快如实招来!”
简明居士啐了一句:“呸!好一对奸夫毒妇!”
“你说是不说?”
徐修静将那绳索捆得更紧,简明居士终于泄了气,眉眼耷拉着,娓娓道来。
原来竹隐居士本是蒲城人士,祖上略有薄产,自己读书又刻苦,从童试起便出类拔萃,一路走到会试,为自己挣得了一个会元,只等殿试去拼那前三甲,为国效力。
但因贞义大将军死后,皇帝越发的暴虐无常。他与其他文人一起上书劝谏,竟被夺去功名,贬为庶人,并严禁李家后代再参加科举考试。又常遭当地官府刁难,为了不连累家人,这才和简明居士一同入山,做了隐士。
“他年岁原是比我大的,只是整日里郁郁不得志,又思念成疾,英年早逝了。我活着活着,竟也变得比他年长些了,谁知死后还能碰着,两鬼正好作伴,我也唤他一声贤弟。”
“他的妻儿,我只在他死时见过一面。那坟前的石碑,便是他妻子立起的,过了这么些年,我早已不记得她的面容了。只知道她叫杜桂娘,也不知他们孤儿寡母还在不在那蒲城,兴许贤弟会去蒲城找寻。”
贞义大将军?听到这名字的宋临湘耳朵一动,这名字她是听过的,她刚做鬼那几年,常有人到沙漠里来寻这人。一年又一年,杨树越长越大,来的人却越来越少。宋临湘常听他们在树下讲话,说那贞义大将军是如何神武,死得又是何等惨烈。
真是奇怪,他们又没找到,怎知那将军死状惨烈。
现在听到,不免又起了好奇心,她问简明居士:“你们怎么知道贞义大将军死了,不是没找到吗。”
提起这事,简明居士也是一脸痛心:“还不是那敌军将领大肆宣扬,说什么贞义大将军是他的手下败将,已被他射成了筛子。陛下每年派人去寻,不是也没找到么,哪里还有活路?!”
徐修静奇怪的看宋临湘一眼,她怎么开始关心这些事了。不过他此刻更在乎的还是那竹隐居士的行踪,他怀疑的看向简明居士。
“你说的都是真话?”
“呸!爱信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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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简明居士深觉羞辱,被人五花大绑也就算了,竟还质疑他的为人,这臭道士和盗墓贼真是蛇鼠一窝。
徐修静思索片刻,觉得简明居士说得应该是真话,像他这种做鬼做久了的,没那么多心眼。只是这更让他觉得头大,那蒲城离这里还有六十里地呢!而且他奔走了一天已是又饿又累,再不休息几个时辰,怕是还没成为天师就累死在路上。看来只能拿出压箱底的宝贝了。
宋临湘当然是不怕累了,她抬步就要出发,却被徐修静拉住:“等等!让我先休息几个时辰!我走不动了!”
“可竹隐居士...”
“放心!我有师傅给的神行符,保管明天就到蒲城!想来竹隐居士的脚程也没那么快。”
宋临湘勉强被他说服,两人正要走回李猎户的棚屋休整,身后就传来简明居士的骂声。
“你们两个自私的小人!还不给我松绑么!”
“糟糕!这下是真忘了!”
徐修静也就是这会心情好,只松了绑住简明居士的绳索就让他离去,却换来简明居士狠狠一瞪,即刻就隐去身形消失在了原地。宋临湘却看得清清楚楚,他被松绑后飘得飞快,一瞬就消失在她视线里。
徐修静暗自嘟囔着:“真是好心没好报!”
夜色黑沉,宋临湘看着在火堆旁睡去的徐修静,暗暗想着:其实现在就是逃走的良机,只是她还挂心着竹隐居士。从看到兔子尸体的那刻起,她就知道,她不喜欢见血,也不喜欢有人死。只是这莫名的反感从何处来的,她不知道。
徐修静还是估算错了,那精怪的脚程怎么能与人的相提并论。
竹隐居士看着面前的李府,他没想到,他死了这么多年,桂娘竟还守在这里。甚至府里的景象和他死前也没甚差别,他循着记忆中熟悉的路径,走到了他和桂娘的房间。
塌上躺着一个年老的妇人,一脸的病容,已是形销骨立,他却一眼认出,那就是桂娘。
寒风四起,床帘飘飞。
桂娘的眼珠在眼皮子底下转动一圈,才勉强撑开一条缝隙,眯眼看向窗外。那里门户大开,惨白的月光下立着一个人形的影子,只有一双眼珠子是亮的,睁得又圆又大,瞳仁只有小小一点,死死看着这边。
她喉咙里发不出像样的声音,只能呼呼咳咳的喘息着,眼睁睁看着那影子离她越来越近。
8. 两副棺木
徐修静睡得并不安生,做了好几个梦,一会梦到竹隐居士从棺中爬出,一会又梦到宋临湘被剖心挖肺,一点声响都能让他惊醒,睁眼看到宋临湘还坐在他面前全神灌注盯着火焰才心下稍安,再看星辰已到了五更天,他干脆起身带着宋临湘赶路。
他们贴上神行符一路急行,还是抄的近路,本该是一日千里,早就到了蒲城。
可路上居然又碰上两个中邪的,均是被竹隐居士留下的器物侵染,一个丢了画像,一个丢了华服,这么看来竹隐居士的确去了蒲城。解决这两桩事又耽误了些时辰,待他们到了蒲城早已天光大亮。
进了城就不便用神行符了,城门前,徐修静将神行符小心摘下,这符十分金贵难得,没什么破损还能接着用呢。他一边将那黄符妥帖的放好,一边好奇问宋临湘。
“这竹隐居士倒是爱美得很,定是受不了那残血烂肉堆成的躯体,寻些外物装点自己呢!你说说,他长得俊俏么?”
宋临湘想了想,人不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有甚不同。她上下看了徐修静一眼,倒是回答了这个问题。
只听她神色认真的说:“和你很像。”
徐修静没想那么多,以为那竹隐居士真和自己长得像,点点头肯定道:“那应该是有几分颜色的,不像那简明居士,年老色衰。”
宋临湘听到简明居士,回想一遍他的容貌,又说:“简明居士和你也像。”
徐修静炸了毛:“我哪里和他像了!你怎么看的人!”自然是用眼睛,此刻宋临湘那黑沉眸子也在看着他。他一看到那双眸子就偃旗息鼓,幽幽的说:“你不知美丑,我不怪你。”
“待我抓到那竹隐居士自然就知道了。”
这李府并不难打听,因为那里昨夜里才死了人,死的正是当家主母杜桂娘,据说死状蹊跷,城里已经传得风言风语。今早那门前也挂上了白幡,奏着哀乐,人来人往都是吊唁的。
徐修静和宋临湘一踏进门内,便有家丁迎了上来。
“二位是家主请来的道长吧?快随我来。”
徐修静挑眉,真是瞌睡来了递枕头,他正愁去哪打探消息,这就送上门来了。他对宋临湘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跟上。
家丁带他们穿过中庭,安排在了侧厅内,正厅里就是灵堂,那家丁给二人奉上茶水,便抬手告退。
“两位道长请稍等,我去请家主过来。”
说罢就转身走了,只留徐修静和宋临湘在此。灵堂内窃窃私语的人本来就多,一看他们两个道士装束的人进来,更是来了劲。
一男子在檐下低声谈论:"我听说啊,这杜氏,是被她那亡夫带走的!"
旁人被他勾起了兴趣:“此话怎讲?”
“我可听说,他那位亡夫,是个风流才子啊!可这杜氏刚生下孩子他便死了。按理来说,龙生龙凤生凤,你们也都知道,她那个儿子有多浪荡粗俗,没有一点文人风骨啊!”他说到这,挤眉弄眼和其他人打起了眼神官司,大家都心照不宣,听着后话。
“他们孤儿寡母的,光靠那亡夫留下的钱财,便守得住这偌大的李府么?杜桂娘那时容貌正盛,怎耐得住寂寞,听说常有男人上门来呢!”他将声音压得更低,那些人凑得更近。
“想必那亡夫也是看不惯她如此做派,专从地府里爬出来锁她的魂呐!”
他们说得兴起,丝毫没注意宋临湘在他们身后将这些话听了个干净,这人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宋临湘便以为他真了解什么内情,于是她也学着那人压低了声音出口。
“你看到了吗。”
那声音如泉水般清澈剔透,语气却森寒,一句话像一块冰似的坠在众人心上。他们被吓了一跳,转身刚想发火,却见一位身穿道袍,容貌艳丽的女子,眉眼间一片清冷,浑身冒着寒气,火气已经消了大半。
再看她的身后,一身材高大,面容姣好的男道像堵墙似的立在那里,似笑非笑的盯着他看,于是再提不起半分气焰。只当作没看到没听到,和其他人簇拥着移步去了廊下。
宋临湘却还是不依不饶:“你看到了吗。”
她是真想知道。
就这么一问,那人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浑身冒刺,骂道:“你一个女子懂得什么?”
宋临湘懂得什么呢,她只会实话实说罢了。声音还是没什么感情起伏,听在他人耳里却如同幽冥罗刹。
“我前两日见过竹隐居士,没从地府里爬出来。”
那些知道竹隐居士姓名的,额上冷汗直冒,又突然想起眼前这两位可是道士,最擅鬼神之事,心下颤颤,却还是强撑着说:“胡说八道!”
“走吧,不要和这些装神弄鬼的计较。”
待他们一走,徐修静终于憋不住噗的一声笑出来,想起这会在灵堂,又憋了回去,只那双灿若星辰的眸子溢满了笑意,光华流转。
“他们今晚怕是要做噩梦了。”
宋临湘歪歪头,她没做过梦,不知那是什么,只是觉得现在的徐修静长得又不像竹隐居士和简明居士了,像谁呢,好像谁都不像,倒像那火焰直冒着星子。
一人一鬼相对无言,直至那家丁又引了一人进来,是一位相貌周正,披麻戴孝的年轻男子。他抬手行礼:“在下李文州,二位道长来得正是时候啊。”
徐修静一愣,这便是家主么?怎的如此年轻,也并不像那些人说得浪荡粗俗。他行坐间端方有礼,进退有度,是一副君子模样。而且他眼里冒着红血丝,眼下青黑略带疲意,像是个有孝心的。
于是他便问了:“阁下和杜夫人是….?”
“我们是祖孙,我是家主。”
“那家主寻我们来是所为何事?”
李文州脸上有些为难,看了一眼灵堂内停着的棺木,没说什么话,而是屏退了家丁,带着他们左拐右拐的又来到一处昏暗的厢房内。
那里竟还停着一副棺材!
他又对两人行了一礼,语带歉意的说“外间人多口杂,还请见谅。”徐修静也回了一礼,只想知道这副棺木又是怎么回事。
就听李文州说:“我祖母虽本就缠绵病榻,可大夫说她还有一丝求生之欲,能活些时日的,不至于一夜暴毙。”说到这,他顿了顿,似是有些犹豫接下来的话要不要说出口。
徐修静虽然心里好奇,面上却不显,只装出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等着下文。可他却忽略了还有宋临湘这非同寻常的女鬼在,她向来是只循自己心意做事的,棺材里面是什么,打开不就知道了吗。
那两人也没料到宋临湘如此直接,二人一鬼,一个要掀起棺材板,一个要拦,一个在假装拦。双拳难敌四手,棺材板被掀翻在地,激起一阵灰尘。
没等李文州开口,徐修静就痛心疾首的说:“你怎么如此造次,还不快和李家主道歉!”嘴上虽是这么说,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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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神却飘向了棺材里。
宋临湘被他按着低了头,心中觉得奇怪,刚刚徐修静不也帮着掀了棺材么,怎么就单只她造次了。好不容易挣脱开徐修静按在她头上的手,也扒住棺材边往里看去。
那里边躺着一个年老妇人的尸体,身体青黑,举起的双手僵硬如死木,睁开的双目已经发黄,眼瞳是一种腐烂的灰色,形状可怖。
徐修静心里一惊,不由问道:“李家主?这是谁?”
李文州一看他们已经知道了棺材内的情形,表情哀愁起来,长叹一口气,也不再隐瞒了。
“这便是我祖母...杜桂娘...”
徐修静闻言一愣:“那灵堂里...”
“灵堂里那棺木是空的,我找道长来,正是为了此事,昨夜里…..我听到了一些动静....”
李文州昨夜里正在为一篇文章懊恼,那是要呈给地方特使的,自己言辞太过锐利,怕是要惹恼了上家。正苦恼着,却突然听到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月上中天,想必又是他父亲喝了个烂醉回来。
一打开门,却没有一个人影,他往外走了几步,借着月光看清门前地面上确实有痕迹。还是觉得不放心,打算去父亲房内看一下他是否归家。不期然看到祖母房间的窗户大开,守门的丫鬟在那昏睡着叫也叫不醒,他怕祖母染了风寒干脆自己上前关窗。
床帘遮挡,他原是没看清什么的,可窗户一有动静,一个黑影突然飞了出来,李文州只觉鼻尖飘过一股腥臭腐烂的味道,回过神来,那黑影已经不知所踪。
房内杜桂娘已经没了气息,可却双手举起,眼睛大睁着,面上泪痕未干,满脸的惊惧。那小丫鬟不是睡着,而是昏厥了。
李府大半夜的灯火通明,除了他烂醉着躺在床上的父亲,都已醒了。主家吩咐着家仆把府内全都清扫一遍,可那不小心看到杜桂娘死状的小丫鬟被吓得胡言乱语,于是便都猜测家主是看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这才传出流言。
李文州原是不信那些鬼神的,可这次亲眼所见,还是请了道士来。他也不放心祖母的尸首摆在灵堂,所以另外放在这处,待道士来驱了邪再行安葬。
昨夜里?徐修静不禁问道:“是什么时辰发生的事?”
“昨夜我在房中还听到打更的说是四更天,应该是丑时。”
徐修静听完敛目不语,只恨自己本事太低,若是他早几个时辰,早点找到竹隐居士,杜桂娘如何会死。可竹隐居士为何要害自己的发妻呢?是真如那些人所说的一样来算账的,还是被血肉激得失了本心?不管哪一种,他今晚都必定还会再来,因为杜桂娘到现在也不愿闭目,前尘未了,怎么能闭目长眠。
就连李文州也不敢多看那棺木里的尸体,昨夜只匆匆一撇,他就已经被吓的一夜未睡,只站在旁边问徐修静这事要如何善终。
徐修静沉思片刻才问:“你用两副棺木之事,有谁知道?”
“就我和一位忠仆,他是断不会说出去的。”
“那好,今夜灵堂你不必派人守着,我们会布下阵法,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在作祟。”
李文州一听,心里又惊又怕,那东西今晚竟然还要来!忙不迭答应着。
虽然李文州说他这事做的隐秘,可徐修静也不敢掉以轻心,准备在这房间内也布阵贴符,好做两手准备。这时门外突然有家丁传报,说是家主请来的道士已经在前厅候着。
9. 何苦来哉
还蹲在地上测算方位的徐修静表情一僵,一抬头,和又惊又怒的李文州眼神对了个正着。
“你们不是我请来的道士?!”
徐修静顾左右而言他:“都是道士,我们来也是一样的...”
李文州厉声打断他:“那你们为何要诓骗我?来李府又是何目的?!”外面的流言甚嚣尘上,不知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李府,他竟然还轻信了别人,被他们掀开了祖母的棺木。想到这,他更是气恼。
徐修静刚想开口解释,宋临湘已经直截了当的开口:“我们来找竹隐居士。”
李文州听到竹隐居士其名,微微一怔,这名字他真是许久没有听到了。幼时,祖母常拿些诗词字画让他誊抄,落款皆是竹隐居士。他知道那是他的祖父,可自出生起,他便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对竹隐居士此人是没什么感情的。祖母一病不起,这名字也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了,如今再听到,不免又想起那些幼时的记忆来。
他眉头微微一皱:“这同我祖父又有什么关系?”
李文州是不信外面那些传言的,祖母总说祖父是个颇有才情和抱负的良善之人。平日里喜爱诗词歌赋,赏花游湖,祖母也是他在春花节上一见钟情,费心求娶而来的。杜桂娘常念叨着他死了几十年也不曾入梦来,所以他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等事情。
徐修静只好说了实情:“实不相瞒,我们是一路追着竹隐居士到这来的。”
“你可知道宁县?”
李文州自然知道,祖母病了后,就总说竹郎一人在宁县孤独,要搬迁到宁县去,李文州还当她是糊涂了。不曾想今日在这道士口中又听到,他缓缓的点头。
徐修静便把竹隐居士从宁县一路寻至蒲城的事和他说清,当然略过了简明居士和宋临湘挖坟之事。只说竹隐居士从棺中爬出,食肉啖血又引人中邪,还把那玉佩拿出来给李文州瞧。这玉佩上雕刻了一个“李”字和一束孤竹,当然是徐修静已驱过邪的。
听完徐修静所言,李文州手中摩挲着那块玉佩,静默良久,脸上是一片的迷茫神情。他心内戚戚:祖母这么盼望着能入梦的人,最后却夺了她的性命么。
祖母说起祖父时那鲜活的神情还历历在目,他的眼中酸涩,心里为祖母感到不值。他不禁走上前去,双目含泪的看着棺木中面目扭曲的桂娘,轻轻握住了她僵硬的手。
“何苦来哉?!”
徐修静心有不忍,偏过头去不看这一幕。宋临湘却认真盯着李文州神情,手指摸了摸自己眼珠,这里也可以掉出雨滴来的么,她怎么没有呢。若是她也有的话,这具身体也不算毫无可取之处,待她回到杨树身边,就不用等那稀薄雨水,自己便可以浇灌了。杨树岂不是能长得更大更密。
李文州在棺前默默垂泪,门外家丁又出声催促,他才提袖擦了擦脸,拿出钱财将那新来的道士打发走了。其实就算徐修静和宋临湘只是普通的道士,他也不打算找别人了。毕竟他们已经看过了棺材中的尸体,又知道了事情始末,他不愿祖母被流言所辱。这件事,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徐修静看他心情平复了些许,便出声询问:“竹隐居士的生辰八字可有么?”
李文州听到,不知想到了什么,喉间发涩:“有的...祖母还留着她成婚时的庚帖...”
“你们随我来吧...”
何止是庚帖,书房内满满一柜,皆是竹隐居士的遗物,桂娘一桩桩一件件都将它们妥帖放好,时不时还要拿出来感怀。
李文州翻找庚帖时,不经意撞掉一本折子,落在地上,摔出长长一条。上面都是些密密麻麻的名字和印章,字体不同,印章形制也不同。
徐修静看李文州空不出手,便主动帮他拾起,合上折子,封条上赫然写着“万民书”三字。李文州也没想到掉出来的是这本,心中又涌上些愁绪,可以说李家的苦难,都是由这本折子而起。
他长叹一口气:“这便是让我祖父被贬斥的那谏书了。”
徐修静在李文州默许下翻开了第一页,是一篇短短两三百字的谏言,大意是说玄国此刻内忧外患,劝皇帝放弃寻找贞义大将军尸首,抓紧提拔其他武将去带兵打仗为好。
后边两三页是为首的文人落款,再后面便是些许多平民百姓的字迹了,有些还算周正,有些则歪歪扭扭。李文州指了指前面两三页那些人的名字,惋惜的说:“这些带头的,不是被贬就是被杀。”
徐修静在其中看到了简明居士和竹隐居士的姓名,心中五味杂陈:“不过是劝谏换个将军,就算不爱听,也不至于下如此重的刑罚啊。”
李文州摇了摇头:“前朝那位的性情不比常人,自贞义大将军死后,他再也听不得这名字了,我祖父他们也是当了出头鸟。”
“死了便也死了,活着的不仅自己,就连子孙后代永世都不能考取功名,对他们来说比死了还难受。”
又是贞义大将军,宋临湘不认字,她看那折子就是些黑黑红红的符号,看不出什么内容来。听到他们谈话,才知道这折子也和贞义大将军有关,这一个个的符号,原来都代表着一个个人。
“我也要写。”
“什么?”徐修静被她没来由的一句话说得摸不着头脑。
宋临湘指指那折子的空白处,轻启唇瓣:“宋临湘。”
宋临湘想着,她也要看看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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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的符号。
李文州还以为宋临湘此举是在为这些人鸣不平,抚掌赞叹道:“这位道长可真是性情中人啊!这万民书今日还能添上一笔,也是幸事,道长请写吧。”
可宋临湘哪里会写字,徐修静要帮她写,她又不肯。只能是照着徐修静写下的字符,一笔一画的描摹着,写出来虽然还是歪歪扭扭不成形状,也勉强辨认得出是宋临湘三字。
宋临湘轻抚着那几个字符,暗暗将这名字记下。徐修静敛着眉目思索了片刻,也在宋临湘旁边添上了自己的名字。他刚放下笔墨,眼前便递来一张发了黄的庚帖。
他们在这边商量着晚间灵堂如何布置,却没想到,李文州的父亲,杜桂娘的儿子,李寻安此时已经迷迷糊糊醒了过来。
李寻安此人,年轻时有母亲照拂,老了又有儿子帮衬,整日里无所事事,就爱往那些热闹喧嚣,鱼龙混杂的地方钻营。
家仆们都在前厅忙着招待客人,又看他睡得鼾声震天响,便无人分神照管他。他的酒还没全醒,以为今天和往常的时日没什么不同,摇摇晃晃的站起来,要去寻他的娘亲拿钱出去喝花酒。
这么混不吝的一个人,李文州是不敢放什么钱在他手上的,给他的钱每月皆有定数,可那些钱他出去喝一顿花酒便没了。杜桂娘从前也是不肯他出去花天酒地的,但自从病了,也许人变糊涂了,看着李寻安,只念他小名,还当他是几岁孩童呢,要拿钱给他买糖吃。李寻安尝到了甜头,便常去找杜桂娘接济,手上有了几个钱,他变得越发放肆,李文州也管不住他了。
可今日那房里是一片的寂静空虚,李寻安叫了几声娘亲无人应答,自顾自走到了床前。
杜桂娘怕冷,被褥都要垫上好几层,小时候,天气一入凉,李寻安就爱往他娘亲的被里钻。可现在,那床榻上硬邦邦的只有一片木板。
李寻安脑子还是一片昏沉,分不清今夕何夕,见娘亲不在,就翻箱倒柜的自己寻起财宝来。杜桂娘的物什早就被收敛了,他哪里找得到什么。实在是气急了,将那些塌上的柜子一推,竟真的掉出一支金簪子来,上面雕刻着朵朵桂花。
也许是杜桂娘名字里有一个桂字,旁人桂娘桂娘的叫着,她自己也多看桂花两眼。手帕上裙边里,都绣着金桂。就连珠钗首饰的图样也大多是桂花,插在那抹了桂花油的发间里,行走间略过一道香风。如今人虽不在了,味道却久久不散,仿佛她仍在这房里走动。
李寻安抱着那簪子喜不自胜,坐在床头左看看右看看,靠着床柱不知不觉竟又睡了过去。
他没看到,他手中紧紧握着的簪子,冒出了丝丝黑气,汇聚成宋临湘笔下的一滴浓墨。
10. 长明灯灭
宋临湘被独自留在了房内。徐修静的原话是这样说的:"你多少也算半个鬼怪,那阵法符箓可没长眼睛,怕是竹隐居士还没抓到,就先拿你开了刀。"
他递过来一套笔墨,微低着头,眼中闪着星子:“你若是无事,便练字吧。那竹隐居士我亲自押来你面前如何?”
宋临湘盯着他的眼睛,接过了笔墨。
可惜费了几张纸,宋临湘这三个字她还是写得不成形状。宋临湘手上没有知觉,不知轻重,写着写着,总是晕出一团浓黑的墨来。印在白纸上,很是刺眼。
她看了看徐修静写的字,又看了看自己写的字,歪了歪头,似是不懂为何差别那么大。她的手并没有少一根手指啊,想起徐修静说的要提起笔尖,可她怎么知道笔尖有没有提起呢?于是她一手执笔,身子伏低下来,侧脸贴着桌面,全神贯注的盯着笔尖。
可越看,那纸变得越黑,黑得她几乎要看不见笔尖了。她终于放弃盯着笔尖,直起了身子。这才发现,不是纸变黑了,而是房间里变的一片漆黑。
日光下沉,房内又没点烛火,可不就变得漆黑一片么。
宋临湘又无事可做,眼神空洞的呆坐在圈椅上,像一尊沉入黑暗的雕像。外面连风声也没有,家仆们都躲在房内,整个李府都静悄悄的,好似一座死宅。徐修静早就告知过李府上下,今夜要做法超度亡魂,必须紧闭门窗,听到任何声音也不得踏出房门一步,否则就是丢了性命他也不管的。
不过到现在,还是没什么动静,众人都以为今晚就这么相安无事的度过了。正准备入睡,耳里却突然冒出一声幽幽的:
“桂娘~”
语调如同稚子,声音却苍老。
月光被窗棂分成一格一格,照在众人脸上。他们头皮发麻,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巴,无声的大睁着眼睛,死死盯着门上映照出的那个影子。
那个影子,头发竖起,步履蹒跚。一拖一拖的挪动着,擦过门扉时还发出“嘶嘶”的响声来。众人能清楚的看到他张开嘴,声声叫着“桂娘~”。
但也许是无人应声,他在门前来回转了几圈后,门上的影子越来越矮,他自个儿挪动着走远了。不知怎的挪到了宋临湘的门前。
宋临湘的眼珠一动,身体从黑暗浮出,好似活了过来。她转头盯着门上的影子,那影子还在一声声的喊着。
“桂娘~”
“桂娘~”
宋临湘可不知害怕为何物,再说了,若来得是鬼,她更感兴趣,毕竟同类相惜嘛。于是她隔着道门问:“你是谁。”
那影子听到这话身形一顿,手掌贴上了门扉,哀哀的喊:“桂娘~是你吗~”
又是个听不懂话的,宋临湘不管门上的那两个巴掌印,一把拉开了门。门外的影子被她拉得一个趔趄,差点摔了个狗吃屎,抬头一看是宋临湘站在他眼前,表情一瞬间变得狰狞。
“你不是桂娘!!”
宋临湘也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身材中等,但是却有一个极不协调的大肚腩。再加上那酒糟鼻和满脸的皱纹,浑身冒着酒臭,不是李寻安又是谁。
宋临湘自然是不认得的,听他又说起桂娘,面无表情的说:“桂娘死了。”
李寻安现在哪里听得了这个,额上青筋爆起,眼球凸出,恶狠狠的看着宋临湘,只恨不得眼前的人立刻去死。
他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你...胡说...还我桂娘!”说完他就猛得往前一冲,双手掐住了宋临湘的脖子。
可宋临湘却纹丝不动,这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人,就算是中了邪也没多大威力的。她冷眼看着面前的男人,又听不懂话,又不认识,那就不管了。
转身就要关门,可那双手还掐在她脖子上,她这一动,拽得李寻安也往前走了一步。
真难走。
她将脖子上的手丢开,李寻安像是受到了莫大屈辱,又要扑上来。宋临湘可不想他又坠在自己身上,也不知自己使了多大的力,伸手一推,李寻安就跌坐在了地上。
他双目圆睁,整个人都颤抖起来,牙齿磨出“咯咯”的声响。显然是怒极了,一双手在地上摸索着,正好被他摸到一根木棍。宋临湘此时已经转身,他拿起木棍就往宋临湘的头上敲去。
*
灵堂前四四方方的天井内,扑满了纵横交错的红绳,绳子的两端连着铃铛,只等竹隐居士一来,便可将他网住,徐修静和李文州此时正躲在棺材后,看着灵堂前的情形。
可灵堂前一片寂静,哪里有竹隐居士现身的迹象。连李文州都忍不住看了徐修静几眼,想问又不敢出声,又看徐修静的表情一脸沉静,才按下心中怀疑。
徐修静自然感受到了李文州的视线,但他什么方法都试过了,用写了生辰八字的黄符找寻,那一缕白烟只在他身体上方盘旋,却不为他指路。罗盘每次掏出来,均指向他自己。所以徐修静表面上看似是在敛息打坐,可心却静不下来,好像有千万只蚂蚁顺着他的心脏流入了四肢百骸,躁动难安。
万籁俱静之时,却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杀猪般的嚎叫。李文州突然着急的喊道:
“不好!是李府后院!”
徐修静心中一凛,难道他推算错了,竹隐居士要索其他人的命。顾不得多想,他立马带着李文州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急急奔去。
徐修静只推算错了一点,那就是时间。竹隐居士也一直没走,何来现身一说。
他们一离开,灵堂忽然变得阴森起来,长明灯忽明忽暗,天井中的斜射下来的月光却无法照亮这一角。灵堂正中间停着的那副漆黑的棺材,突然翘起一角,从缝隙中伸出一只白惨惨的手来。
一阵阴风刮来,长明灯灭。
竹隐居士终于从棺中爬出,他早已不是做鬼时的模样。头戴玉冠,身穿松绿绣银竹纹绸袍,腰间束着墨绿色银玉大带。衣着华贵,风度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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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远看还以为是哪家的贵公子来了。
可一走近,便会发现他的脸虽然是五官如画,可裸露在外的皮肤,都白得像纸一般。风一吹就扑棱棱的响,风从他鼻孔眼眶里钻进去,吹的整张脸像波浪一样起起伏伏,将他那如画的五官吹得面目全非。衣裳下看不到的地方,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发出黏腻的声响来。
他的眼珠在脸上那两个洞后面四下转动,却没有看到他想看的人。他往檐下踏出一步,那红绳就像蛇一般在地上扭动。十几只铃铛同时响起,一片脆响,只盼着能传入徐修静耳中。
而徐修静与李文州刚赶到后院,就见宋临湘手持木棍,骑坐在一人背上。那人脸贴着地,两只手向后翻去,被宋临湘一根木棍死死卡住,动弹不了分毫。只有喉中溢出一声声的惨叫。
李文州定睛一看地上那人,大惊失色:“道长!这是我父亲,你快放开他!”
徐修静却看出不对来。
“等等!”
他蹲下身翻开李寻安眼皮,好险没被李寻安咬住手指。又在他身上摸索,果然摸出一支桂花簪子来,他拿给宋临湘看,见宋临湘点头,就一掌拍晕了李寻安。
李文州看到他动作,往地下一扑喊道“道长,你这是做什么?!我说了这是我父亲啊!”
“别废话,先帮我把他扶起来。”
徐修静已经非常熟练了,画符喂水一气呵成,将这一切做完。他才拿出那簪子和李文州解释:“你父亲不知从何处寻来的竹隐居士陪葬,被这上面的阴气所扰,入了邪。”
李文州一阵后怕,上前去探父亲鼻息。
徐修静看着地下的一对父子,面上却一片冰冷,眼中翻涌着宋临湘看不懂的情绪。宋临湘也无言的盯着他们发呆,却是在想自己刚刚拿着棍子的反常状态。
徐修静好似能知道她心中所想,突然转头问宋临湘:“你怎么把他制服的?”
宋临湘摇摇头,她也不知道,那棍子一到她手中,她就像被控制了似的,一招接着一招,打得李寻安毫无还手之力。等她回过神来,她已经骑坐在了李寻安的背上。
徐修静看她无知的表情暗叹一声,随即又声音清朗的说道:“兴许你以前是个武艺高强的大侠也说不定。”
“我以后可就叫你宋大侠了。”
宋临湘看看自己双手,她倒是从没想过她以前会是什么人。可今日,她身体里冒出来的招式,倒是让她认真思考了一番,但冥思苦想实在搜寻不出什么有用的记忆。
不过徐修静做人做了这么久,肯定比她这当鬼的明白,想必是不会说错的。她正要问徐修静什么是武艺高强的大侠,却被一阵铃铛声打断。
“叮铃铃。”
是徐修静挂在腰间的铜铃响了,声音清脆明亮。却震得他心底升起一片阴霾。
宋临湘看着他奔跑的背影,也跟了上去,走到半途,又跑回来捡起那根木棍。
11. 你变了
地上的红绳弹动着,一点点向竹隐居士靠拢,却像是被地面吸住,始终是差了那么一点力气摆脱地面来缠住竹隐居士。渐渐的,那些红绳在他脚下生成了一个红色的漩涡。
他的脚被这些红绳缚住,每走一步都艰难,却还是执意向前走着,不知要去哪里。在森冷月光下,他拖着那些红绳铃铛,就像拖着一摊鼓噪的血液。
宋临湘现在知道了每个人的长相都是各不相同的,她能从唇畔眼角中觉出些端倪来。可她不知道,同一个人,或者说,同一个鬼也能变了样貌。
她跟在徐修静身后跑来,看到的便是这人形怪物立在庭院里。宋临湘看着那怪物,语调没有起伏的问:“这是竹隐居士吗。”
她这一出声把徐修静吓了一跳,徐修静刚刚走得急,并没注意到宋临湘也跟来了。他压着眉眼,语气严肃的说:
“你怎么在这?不是说不要跟来吗?”
宋临湘只想知道答案,于是她不说话,只用一双眼睛看着徐修静。
徐修静败下阵来,不知为何,只要看着宋临湘那双眼睛,他就生不起半分气。他想着自己待会小心些便是了,伸手将宋临湘护在了身后。然后仔细盯着那怪物身上的衣物辨认,才侧着脸对宋临湘点头。
“大约是的。”
徐修静没有和她过多解释,赶紧取下腰上的铜铃,闭目摇着铃铛念起咒语来。他边念还要睁开一只眼看宋临湘的状态,好在宋临湘并没有受这咒语影响。
不过这咒语声一响起,那些红绳便像有了主心骨,跟随着铜铃的号令,一根根竖起来,缠绕住竹隐居士,将他包成了一个鲜红色的茧。缠得竹隐居士失了重心,摔在地上。
他头上的玉冠也重重磕在石板上——玉石俱焚。
一头墨发披散下来,将他的脸隐入了阴影里,看不真切。他的身体也静静匍匐在地上,不发一言。
这就行了吗?
李文州看着这情形,以为徐修静已经降服了怪物,于是走上前来,低声询问他。
“这便是我祖父?”
徐修静皱眉看着地上的竹隐居士点点头。
“当真是可恨!竟把我祖母害得这般境地。”李文州表情愤慨,甚至还想上前去踢打地上的竹隐居士。但是被徐修静伸手拦住,他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这庭院里也静得过头了,静得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空气中浮动。
竹隐居士听到李文州的话,突然抬起头来,头顶月光照射下,脸上只见几个黑漆漆的孔洞,仿佛要把人的魂魄吸进去。此刻嘴部的那个黑洞开开合合,传出一阵可怖嘶哑的声音来。
“可恨,哈哈!我是可恨!连我自己也恨自己!”
“哈哈哈,可桂娘为何要恨我!”宋临湘只见他脸上那两个黑黑的孔洞里,掉出两行鲜红色的墨水来,就像她笔下的浓墨一般,在竹隐居士惨白的脸上晕染开来。
那声音还在继续:“我知她好颜色,贴了画皮穿了华服特地来见她!你可知道她对我说什么?!她说不如不见!”
“我日日都思念他们母子,即便是做了鬼,也不愿去喝那孟婆汤,只怕将他们忘记。她为何要恨我啊!”他伸长了脖子,仿佛用了极大的力气说出这些话来,字字都泣着血。
李文州早在他说第一句话时,就躲在廊柱后面,不敢看他的脸。徐修静站在宋临湘身前,挺胸抬头的面对着竹隐居士。一双平日里载着星河的眸子也暗沉下来:
“就因为她恨你,你便要夺去她性命么!?”
谁知竹隐居士听了这话更是激动,他的头发无风自起,将他整个人都拖提起来,连带着那些红绳铃铛,丝丝线线散在空中,遮天蔽月。
“胡说!胡说!你懂什么?!”
“我要她活!你懂什么!?”
那些红绳上的铃铛,也突然响了起来,一声比一声急促,像是在发出最后的哀嚎。徐修静手中的铜铃也震得越来越快,他咬着牙,紧紧捏住把柄,不让这铜铃脱手。另一只手不断的飞射符纸攻击竹隐居士,可那却铜铃轰然炸开!
徐修静还没反应过来,一阵腥风就扑在他脸上。
竹隐居士已经挣开了那些红绳,飞扑到徐修静眼前。同时那些飞舞的头发也缠住他的五指,麻痹着他,让他动弹不得。徐修静眼看着那张红红白白的脸离他越来越近,脑中万分焦急,心都快要跳出胸膛,身体却一动不动。
他不想死啊,他还要做天师。
可他能清晰感受到,从手上蔓延过来的麻木感。他的睫羽颤动着,想要努力将眼睛睁开,最终还是无力的垂下。
他的意识也沉入无限的黑暗中。
正在这时!他的腰上传来剧烈的疼痛,将他拉回了这个世界。
是宋临湘一脚将他踹开,举着那根木棍,站在了他身前。徐修静跌坐在地上,顾不上腰腹间的疼痛,怔怔的看着眼前那单薄的背影。眼睛太久没眨,竟也泛出了一点水光,他赶紧抬袖擦了个干净。
竹隐居士一看拦在他面前的是宋临湘,语气阴森的说:“你不要拦我,我不想杀你。”
宋临湘却静静凝视着他,在那双漆黑清澈的眼睛下,仿佛一切丑恶都无可遁形。她只是面无表情的轻轻开口:“你变了。”
不知是不是宋临湘错觉,她看到那些在空中飞舞的发丝,好像停顿了一瞬。不过没等她看清楚,竹隐居士已经不在眼前。
他逃走了。
“快追!”
徐修静大喊一身,捂着腰站起来,他这次知道竹隐居士要去哪里了。
李府后院,房间内的众人只听得外面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心中一根弦已经绷到了极限。他们本以为这次也只要像之前那样不出声便可平安度过,可那脚步声越来越近,一直到了门前。
“砰!”
门被从外面一脚踹开,发出巨大的响声,屋内的人被吓得六神无主,都缩成一团往角落里躲去。
那踹门的黑影一步步逼近,众人的手指都不自觉的紧紧攥住身边人的衣物,颤抖着身体,低声呜咽着。只是那逆光的黑影走到跟前来,众人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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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这竟然是李寻安!
他一张脸全部皱起,双目发红,衣裳头发都凌乱不堪,好像刚和人打了一架。他看着那些缩成一团的人,随便抓起其中一个人就问:“是谁死了?!是谁死了?!”
原来经过刚才那一遭,李寻安的酒是彻底醒了。他摸着疼痛的后颈,喊了几声却发现身边无人伺候,只好自己起身,可他走出房内却发现府内处处挂着白幡。他想找人问个清楚,寻了许多房间,唯独不敢去他娘亲房里。
于是他只能怒气冲冲的跑来下人房。
被他抓住的家丁,额上渗出冷汗来,一张嘴却像蚌壳般紧紧闭住。其他人也面面相觑,都不敢作答。
李寻安一把丢开眼前的人,环视一圈,看到了在他娘亲跟前伺候的小丫鬟。他抓起那小丫鬟的领子,摇着她身子又问一遍。可那小丫鬟本就被吓得糊里糊涂的,被他这么一惊,眼睛向后一翻,竟开始口吐白沫。
旁边的厨娘不忍看这丫鬟惨状,终于瑟缩着开口:“是老夫人....是老夫人死了。”
李寻安那发红的眼珠又转头盯着她,口里唾沫横飞:
“我不信!昨日还好好的!”
“可....老夫人昨日就死了啊....”
“你骗我!”
李寻安一双手攥得更紧,只把那手上的小丫鬟勒得面色发紫。他自己一张脸更是红了又白,白了又红,表情扭曲狰狞,看着比中邪的时候还可怖。
一边有家丁拉住他的手,劝道:“老爷快放手吧!再勒下去要闹出人命了啊!那灵堂都摆在正厅,今日还有道士来做法超度,您一看便知!何苦为难要我们这些下人呢?”
李寻安闻言丢开那丫鬟,狠狠瞪他一眼,忽的转身走了。下人们见状赶紧又将门锁住,求神念佛起来。
李寻安大步走到灵堂,见着了牌位,还是不相信,他没亲眼看到,是不肯相信的。他堵着气,走到了那棺材面前,手指有些颤抖的推开那棺材板。
棺内空无一人。
他松了一口气,表情不知是哭还是笑,嘴里喃喃着:“骗我!果然都是在骗我!娘亲怎么可能死呢!”
“我这就去她房里找她。”
李家后院的许多房门被一把掀飞,竹隐居士的速度飞快,一看房内没有他要找的人,就换下一间房。
徐修静在后面弓着身子步步紧跟,刚刚被宋临湘踹那一脚实在太痛了,他现在还直不起腰来。宋临湘依旧举着那根木棍在他身旁,眼睛紧紧盯着竹隐居士。
后面还有一个李文州远远坠着。
徐修静从没如此痛恨过自己,再厉害的符纸到了他手上,也只能使出三分威力。就算他一路用着符纸阻拦,也伤不了竹隐居士的根本。
不过此刻竹隐居士已经停下来,那房间里符纸红绳遍布,一看就是他要找的地方。徐修静看他进去也趁机催动着阵法。
竹隐居士根本不顾那些向他飞来的红绳和符纸。脸上,身上,被炸出好几个洞来,露出里面一团团红肉。他却仍旧往里走去。
12. 烂在腹中
“啪嗒。”
“啪嗒。”
鲜红色的泪珠滴在桂娘的眼窝,又顺着她的眼角流下。竹隐居士歪着头,将自己精心挑选的脸搁在桂娘的掌心里,看起来就好像桂娘正在抚摸他的脸侧,一如桂娘死之前对他做的那般。
他紧紧抓住桂娘僵硬的手,身后的发丝像一尾尾游鱼,温柔的钻进桂娘的皮肉里,每一根发丝都散发着微微红光。神奇的是,桂娘脸上的皱纹慢慢被抚平,干枯的手指变得丰盈。竹隐居士凝望着桂娘的脸,将发丝缠得越来越密,越来越紧,直至将他们都包裹其中。
而竹隐居士的脸,变得像是一张被揉皱了的纸团,脸上五官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身体更是一寸寸的塌陷,那华服上原本正直挺拔的银竹变得弯折扭曲。
“住手!”
徐修静大喊一声,同时割破了自己的手心,将鲜血毫不犹豫的涂满了整个桃木剑身。他双手掐诀,那剑就忽然腾空而起,直冲竹隐居士而去!
竹隐居士此时满心满眼都只有桂娘,只是分出一部分发丝来阻挡。但是这也让徐修静打得很是吃力,他的桃木剑左移右转毫无章法,缠斗了几息后,只堪堪斩断几根发丝。
他的额上渗出汗珠,眼球震颤,手上动作快得产生了虚影。他努力想要找到突破口,可那发丝如同天罗地网,将棺材紧紧包住,防得密不透风。
眼看那里的红光越来越盛,桃木剑却突然停在了半空中,似是在犹豫是否还要再战。
只这一息的停顿,一只素白纤手直接抓住了那桃木剑柄。
是宋临湘。
她在边上看着那桃木剑在空中飞舞,却不得寸进,只觉得奇怪,明明那么多地方有破绽,桃木剑为何不攻呢,若是她来……
那沾满了徐修静血液的桃木剑竟也没排斥她,乖乖的贴在她手上,就连徐修静也驱使不动了。
徐修静惊愕的看着宋临湘手中的桃木剑,他双手掐诀,试了几次,总算接受了桃木剑已经不听他号令的事实。但宋临湘不是女鬼么,至阴之鬼,竟然也能驱使这至阳之剑。
可看宋临湘,那剑在她手里便和长在她身上一般,刚上手就挽了个漂亮的剑花。一招一式,行云流水,和那发丝斗得有来有回,她一边抵挡住发丝的攻势,一边步步紧逼。终于触到那密不透风的发团,她眼神一凛,抓准时机,手执桃木剑从上往下一劈,那发团竟真的被她割开一角!
徐修静一看宋临湘如此生猛,也顾不得多想,连烧几道天雷符为她助力。那降下的天雷也和长了眼睛似的避开了宋临湘,只往竹隐居士头上劈去。劈得他身上焦黑,散发出一股腐烂刺鼻的恶臭来,那密密缠绕的发团也被他劈出几个洞来。
徐修静终于可以窥得棺材内的情形。
那棺材内哪里还有什么干瘪年老的妇人。此时正躺着一位体态充盈,发丝乌黑的少女。容貌清丽,眉如新月,眼如秋水,连她身上穿的寿服都被衬得明亮了几分。不是年轻时的桂娘又是谁?
竹隐居士也终于停了下来,一头墨发如灰烬般轻飘飘的落下,已然失去了生命力。他的声音像是几团肉挤压喉咙着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他仍旧没有看门口的这两人一眼,用手隔着虚空描摹着桂娘的五官。他的手此时只是森森白骨上挂着烂肉,他害怕这双手将桂娘的脸弄脏。
“桂娘,你怎么还不醒?”
徐修静呵斥道:“人死不能复生!你这是违反天道!”
竹隐居士终于转过头来看他,一边说话,五官一边往下流动:“天道?!”
“天道在何处啊?!”
“我不是复生了么?!她不是复生了么?!为何独独桂娘不行?!天道为何不去罚那些蝇营狗苟之辈?暴戾资睢之徒?要来罚我?我做错了何事?!”
被指到的宋临湘眸间闪过一丝疑惑,她复生了么?可她连自己什么时候生过都想不起来,怎么能叫复生了。在她记忆里,这就是第一次活着,像人一样活着。
看着面目全非的竹隐居士,徐修静的眼里满是同情,可他还是坚定摇摇头:“你可还记得你从前是什么模样?你生死人,肉白骨,改形换貌,连自己的本心也丢了。”
“杜桂娘红尘事了,三魂七魄俱已不在,你做的都是无用之功。若是你现在去了地府,兴许还能在奈何桥上碰着她,可惜……”
他话未说完,就拿出一个小葫芦,运转真气,那葫芦口便冒出一阵金光,将竹隐居士吸得向前挪了两寸。
“就是地府也不收你!”
徐修静本以为此时这怪物已是强弩之末,可谁知竹隐居士竟突然爆发,他大吼一声,周身爆发出一股猛烈的气浪。
气浪翻涌,将徐修静掀翻在地,他捂住胸口,竟然猛得吐出一口鲜血来!宋临湘见状,执起桃木剑飞身刺去,可也被一把掀飞,衣裳破烂,颈间被割出了长长一道口子。
但宋临湘是不知疼痛的,她立刻爬起来又向前刺去,这次的动作比上次更快,但也只碰着竹隐居士的衣角。竹隐居士反手一拍,桃木剑被生生折断,宋临湘被拍得凌空飞起,重重摔在了门外。宋临湘还想持着断剑冲上去,却被一人拦住。
李文州不知哪里生出来的勇气,按住宋临湘的肩膀,独自往房内走去。
望着那已不成人形的怪物,他颤抖着声音说:“你既已害死了她,又何必在这里装样子。”
竹隐居士的眼球已经流到了鼻子下方,看不清眼前之人是谁,只凭着暴虐的本能,下意识就要一掌拍飞此人。
但那掌风化成一阵腥风轻轻拂过李文州面颊,原来是徐修静看情况不对,祭出他手中的葫芦,为李文州挡了一招。可这让竹隐居士十分不快,对着徐修静的方向又补了一掌。
不过没了视线,竹隐居士也失了准头。幸好只微微擦过徐修静的身侧,可是也让他的伤势加重。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让他再也直不起身子,虚虚侧躺在地上。一张白玉似的脸微微抬起,向着李文州的方向,下巴上全是血迹。他眼前迷迷瞪瞪的全是虚影,他看到一个蓝色的影子冲到了李文州身前。
李文州说不怕是假的,可他实在是愤恨又悲戚,那些话,如果烂在他腹中,就算是活着,他也会日日闻到像这怪物身上一般的腐烂味道。所以即便他的身体抖如筛糠,他也死死咬着牙,不让自己的身体临阵脱逃。
“你害得父亲无法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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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功名,整日里用酒色麻痹自己。你害的祖母年少丧夫,饱受亲族白眼,守寡几十年。还害得李家受官府磋磨,被搜刮去大半财产。”
竹隐居士听到这些话越发暴躁,一掌接着一掌。有的只是擦过李文州,有的直接打在了李文州身前的宋临湘身上。宋临湘在徐修静倒下后,就立在了李文州身前,她明白人是很脆弱的,但她不算脆弱。人会死,但她不会。
宋临湘将断剑横在胸前,生生接下竹隐居士几掌。她手腕和脚腕处带着的乾坤圈散发出淡淡微光,正在紧紧锁住宋临湘的魂魄,连带着消减了那掌风的威力。
她虽然是没有痛感,可这身体也是肉做的。根本就承受不住这么大的冲击力,她被这掌风击得连连后退。撞倒了他身后的李文州,两人一起跌坐在了地上,好巧不巧,宋临湘的面前就是徐修静。
她头一次生出了想要摸徐修静脸蛋的心情,红色东西的在他脸上实在是刺眼。徐修静只觉得一双冰凉的手,覆在他的唇上,抹掉了他下巴上的血迹。他知道是宋临湘,他微微睁大了眼睛想要看清楚宋临湘脸上的神情。可视线逐渐变得清晰后,他又垂下了脑袋,觉得看不清也是挺好的。
李文州跌坐在地上,又自己爬起来,倚靠着门框,他全身都痛,但他还是声泪俱下大声说道:"可没人怪你!祖母也只念你的好,百姓记得你受过的难,父亲只说自己天生不是读书的料!"
竹隐居士听到这句话突然停了下来,微微侧头,好像是想认真听清楚李文州说的话。
“如今,你为何又要将李家拖入泥塘之中!?哀莫大于心死!”
“你这副模样出现在祖母和父亲面前,要让他们如何自处?!这一生受过的苦,竟全是因为你这!你这!...”
李文州说不下去了,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他的祖父,嘴里又苦又咸。他突然又放低了声音,好似在呢喃:“你说你想让祖母活,可那一丝求生之欲,那一直吊着她的,清风雅月的竹郎已经碎了,她又如何活的成...”
竹隐居士默不作声,难道他真的做错了吗。可他只是想国家变得好一点,只想见桂娘一面,她没有同桂娘好好道别。他也像桂娘思念他一样思念着桂娘,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徐修静默默听着李文州所言,心中不是滋味,即便是像竹隐居士这样的正义之士,现在也因为自身执念,变成了他自己最讨厌的样子。他抬头看了一眼宋临湘,她脸上是贯常的平静神情。
他下巴的血液有些已经干涸,很难擦掉,但宋临湘还是在一心抹掉他脸上的血迹,甚至不关心李文州说的话。他能看到宋临湘眼中倒映出他自己的脸,他盯着那双漆黑的眼睛出了神,心中暗暗想着:也许像这样忘记了所有事情也算不得是一件坏事。
众人静默之时,一道身影持着短刃冲进了门内,连李文州也没来得及拉住他,他目眦欲裂的看着自己的父亲向着竹隐居士冲去。
“还我娘亲命来!”
其实竹隐居士完全是可以躲开这一剑的,但他没有,他只是让那柄短刃刺进了身体中。他咕噜咕噜发出了好长一段怪声后,才艰难的吐出两个字。
“寻安?”
13. 一堆烂肉
李寻安像是没有听到那般,双手机械的拔出短刃,又刺了下去。星星点点的碎肉溅到了他的脸上,是温热的,他却眼都没眨。只是呆呆的大睁着眼睛,嘴里来来回回只有那么一句话。
“还我娘亲命来!”
李文州冲上去拦腰抱住李寻安,用尽全力拖拽着他。可李寻安此时的力气不知为何出奇的大,手上动作不停,拉扯间又在竹隐居士身上捅刺了几剑。
那短刃刺破华服,搅在那堆烂肉里,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竹隐居士身上也多了好几个大窟窿,但他不躲也不避,生生受下李寻安这几剑。
他是见过李寻安一面的,那时他刚死,桂娘带着尚在襁褓中的婴儿给他立碑。泪水滴在婴儿的脸上,却将他逗得咯咯直笑,他不敢靠近母子二人,只能远远的看着。
只是这么一眼,他记了许多许多年,寻安也已经长大了。他真想看一眼长大的寻安是什么样子,但是他现在连维持着人形都困难,又怎么看得到呢。
李文州拖着他父亲,好不容易才将他拉远了几步。他的眼泪渗进了李寻安背后的衣物里,他娘亲死得早,是祖母将他带大。现在他已经失去了祖母,只剩下父亲这一个血亲了,就是拼死,他也要拦住他父亲。
他脸上涕泪横流,苦苦哀求着李寻安:“父亲!停下吧!你这是在送死啊!”
李寻安扭着身子,高举短刃在空中胡乱挥动。他瞪视着竹隐居士,口中发出嘶吼:“死了便死了!我烂命一条!早该死了!”
李寻安面前的是他父亲,李文州面前的也是。只不过李寻安要杀了他的父亲,而李文州要救他的父亲,他紧紧拉住李寻安不让他再向前一步。可他忘了,现在李寻安的命,并不是他能左右的。李寻安能不能活,全在竹隐居士一念之间。
正在这时,竹隐居士的手臂微动,他缓慢的抬起了手。这动作让李文州呼吸一窒,下意识紧闭双眼,已经做好了命丧黄泉的准备。宋临湘似有所觉,往这边看来。
竹隐居士的指骨在虚空中颤动,好像在摸索着什么,宋临湘觉得,他大概是想摸面前的李寻安。看到竹隐居士并无伤人的打算,宋临湘又转过头来继续擦徐修静的脸。
徐修静虚弱的开口:“别擦了...”
“我下巴上的皮都要被你擦掉了...”
他也在盯着竹隐居士的方向,他看得出来,竹隐居士此时已不像之前那么疯狂,好像并不打算伤害他的儿子。可徐修静也不敢低估了他,这身上的伤,不就是因为他错估了竹隐居士而来的么。之前也是因他的疏忽大意,才让竹隐居士来到此处。现在竹隐居士没有发狂,正是消灭他的好时机。
他趴在地上,从袖中抽出一张空白的黄符,手指沾上自己掌中还没有干涸的血迹,强撑起精神画着符咒。虽然这让他的脑中嗡鸣,鼻子和嘴角都在流血,画出一勾一竖都是缓慢艰难,但是别无他法,他不能再让竹隐居士走出这个房间。
可这时变故突生!
李文州想象中的攻击没有到来,倒是他的怀中一空。他刚刚被惊得失了力,没有抱稳李寻安,让他猛得向前蹿了一下,竹隐居士白森森的指骨就刺进了他的肩膀里。
李文州惊得神魂俱失:“父亲!”
李寻安也痛呼一声,在李文州的搀扶下才勉强没有倒下去。竹隐居士好像突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猛的将手臂收回,十分艰难的说出一句话。
“寻安...我起的名字...寻安...”
回答他的是又捅进他身体里的一剑,李寻安低着头,只管把自己手上那柄短刃往竹隐居士身体里送,虽然现在他手上也没有多大的力气,只有剑尖轻轻戳刺进竹隐居士的身体里。
可竹隐居士像是遭受了重击般向后倒去,李寻安挣开身边的人,往前扑去,他跪在地上,高举起短刃,一剑一剑的在竹隐居士身上戳刺着。
刚刚还像一位翩翩公子的竹隐居士,此时却成了一堆烂肉,堆在地上。那张脸,也许不能再叫脸了,那上面只有几个淌着血的窟窿,眼球,嘴巴,鼻子,早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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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浑身软趴趴的,腐烂臭肉从他的袖口,领口还有李寻安捅开的那几个破洞中溢出。红红绿绿摊在地上一片,只有那几束编了银丝的修竹泡在污血里,在月光底下闪着熠熠星辉。
刺得李寻安的眼睛痛,他发狠似的往那竹子上又刺上几剑。如他所愿,污血烂肉将那袍子彻底浸染,变得浑浊一片。只是他自己,也陷在了这腐烂腥臭的一摊烂肉里。
徐修静手中的黄符只画了一半,竹隐居士没有死在他的黄符下,没有死在他的法器上,而是死在了李寻安手中这一把平凡的短刃上。
宋临湘在看见竹隐居士倒下后,突然在徐修静的身上摸索起来。
“你...干嘛...”
徐修静此刻也是半死不活的躺在地上,无力阻拦宋临湘在他身上乱摸的双手。那手在他的外衣上摸索了一圈,没有找到想找的东西,又顺着衣襟伸进他的怀中,徐修静被冻的一个激灵。
宋临湘也终于摸到了他想找的东西,一块玉佩,和一支发簪,她起身走向竹隐居士。
一阵冷风突然吹了进来,送来一阵桂香。竹隐居士此时还有一丝意识,虽然他已经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但他的鼻尖突然飘来一抹似有若无的桂香,是桂娘来接他了么?他跟随着那抹桂香,满足的沉入了黑暗里。
于是地上刚刚还算温热的一团碎肉迅速变的冰冷,也让李寻安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在做什么。
"还我娘亲命来...yue..."
他停下了动作,看着手里的血迹,闻到了鼻尖萦绕着的恶臭。忍不住干呕起来,最后竟直接昏倒在了地上,就躺在竹隐居士的边上。
宋临湘将那块玉佩和发簪放在竹隐居士的身旁,面无表情的说:“没有羊肉羹,还给你。”
这样简明居士就不会叫她盗墓贼了,不过竹隐居士并没有听到这句话。
他已经身死魂消。
李府在这个晚上,一堆烂肉,一片萧瑟。
但是第二天的太阳还是照常升起,李府的大门照常大开着。
14. 梦境
前院里依旧人来人往,只是接待客人的家仆们个个都脸色惨白,眼下青黑,活似见了鬼。有客人和他们打听,却是一个个都噤若寒蝉。只是这不言不语的模样,有时候更激发人们的好奇心
“诶!昨天那两个道士哪去了?”
家丁摇摇头,只说不知道。
那人却靠近了他,一双眼四处乱转,继续问道:“昨日...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家丁不知想起了什么,脸色变得更白,摇头动作也更加猛烈。那人正要再问,李文州却突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他挥手屏退家丁,又向着那人微一拱手,面带忧愁的说:“哪有什么事啊,昨日请道士来念经送我祖母上路,念了整整一晚,扰得大家都没睡好。”
那人却还是不满足,仿佛非要从李文州这听到什么惊世骇俗的消息,他掀起眼皮在庭院中扫视一圈,才说:
“哦,你父亲呢,怎么没见着他。”
李文州面色一僵,不由得想起昨日父亲那癫狂的模样。却还是礼貌的回答:“他..忧伤过度,在卧床休息。”
李寻安的确在卧床休息,只不过他是真的受了一身的伤,起不来床了。昨夜先是被宋临湘单方面打了一顿,又被竹隐居士刺得见了血。当时情绪急躁还不觉得,昏睡了一觉起来后就躺在床上喊着娘亲哀哀呼痛。
但丫鬟们哪敢靠近他,昨日他发狂的模样还历历在目,况且郎中说了,这痛是正常的,只让他忍一忍。因此除了李寻安喊她们伺候,其他时候,她们都是守在外间的。
他哎哎哟哟的声音吵醒了躺在对面房中的徐修静。徐修静的状况也没好到哪里去,不仅有外伤,还有内伤。郎中已给他用了药,现下他浑身缠满了布条,也是行动困难。
不过他身边是没人伺候的,只有宋临湘。
他咬牙坐起身,颤颤巍巍扶着墙壁往隔间里走去。
坐在门口的宋临湘听见声响回头往屋里瞧。她还是穿着那身破烂的道服,头发凌乱,脖子上的裂口就这么暴露在外面。她看着走得艰难的徐修静,并没有上前扶一把的意思,而是干巴巴的说:“郎中说要休息。”
徐修静一张俊脸憋得通红,只匆匆的说了一句:“人有三急。”
宋临湘歪歪头,显然是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徐修静也不敢看她的眼睛,只恨自己不能再走快点。
解决完人生大事,徐修静终于有空问宋临湘:“你怎么还是这副模样,李文州一件衣服也舍不得给你?”
其实是有的,李文州早就遣人送来一套衣裙,可谁知道,宋临湘是个懒得摆弄自己装束的人。穿衣束发,在徐修静第一次教她时她就学会了。是的,她只是不想弄,她仍旧觉得,衣服有什么重要的呢。
宋临湘没说话,只是望着桌子上那套衣裙,徐修静也看到了。
他好奇的问:“你怎么不换上?”
宋临湘思考了片刻,却吐出一句让徐修静十分吃惊的话来。
“不喜欢。”
这叫什么话,徐修静还以为她是不会穿,难道说之前她不自己穿衣服也是因为不喜欢吗?那他之前算什么。而且...徐修静看了看宋临湘的神情,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脸上并不见什么厌恶的表情,他有点好奇。
“不喜欢?难道你懂什么是喜欢么?”
宋临湘摇摇头。
徐修静心中生出一种果然如此的心情,只是催促着宋临湘赶快换上衣物。宋临湘仍旧坐在门口,也不知听没听到他说的话。徐修静已经开始闭目打坐,他用自己的真气疗伤,说不定会好得快些。
运转一周天后,他的身体总算是好受了一些,却发现宋临湘仍然是那副模样坐在门口。他又一阵好说歹说,宋临湘才愿意换下自己身上的破烂衣裳。
宋临湘轻轻拉开系带,那衣襟就直接散开。那里衣也被割破了几个口子,贴在宋临湘身上,身材若隐若现。她还要继续脱下自己的里衣,徐修静突然大声的倒吸了一口气,宋临湘动作一顿,朝他看去。
“等等!!!”
“你不能在我面前脱衣服!!!”
徐修静一张脸红得快要滴血,捂住眼睛将她赶去了屏风后面。可他的耳朵却异常敏锐,一阵衣物摩擦的声音传来,徐修静赶紧闭目打坐,那声音渐渐被他自己的心跳声覆盖。
终于,脚步声响起。
他睫羽微颤慢慢睁开了眼睛,心下一片无语。
宋临湘的这一身衣服,可以说是穿得乱七八糟也不为过。李文州给她准备的是一套窄袖素色交领襦裙,宋临湘的确是会穿道袍,可这襦裙,真是难为她了。她只是把里衣穿好,然后那襦裙随便往身上一套就出来了,松松垮垮的,还不如她没换之前呢。
徐修静还能怎么办的,李府的丫鬟可再禁不起宋临湘这一吓了。于是他招招手让宋临湘过来,可他也没穿过襦裙,鼓捣了好一会,才帮宋临湘整理好衣襟。
也许是因为这几日李府上的丧事,李文州给她准备的是一套素白色的襦裙,只有衣襟和腰带是浅淡的碧色。
头发还是那样简简单单束起,五官精致浓艳偏又是清冷的表情,衬得她气质如寒霜般凛冽,只微微上翘的眼尾和那颗小痣勾人。看着英姿飒爽,倒真的有几分像徐修静所说的侠女。
徐修静不自然的移开眼珠,手握成拳挡住嘴唇,咳嗽一声才说道:“很适合你。”
适合她是什么样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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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临湘站在铜镜前。看清镜子里的人后,她微微一怔。她的脸看起来好熟悉,在哪里见过呢?宋临湘望着那铜镜出了神,想要想起些什么。
这时,李文州踏入房内,打断了她的思考。
李文州看到宋临湘也在,顿时就变得紧张起来,他低着头不敢直视宋临湘。昨天他在门口都听到了,竹隐居士说宋临湘也是复生而来的。因此他只是双手交握,拘谨的站在角落和徐修静说话。
“道长,你要的东西都准备好了,什么时候开坛做法?”
“今日子时吧。”
法坛设在桂娘停放棺木的那个房间,地上还有一大块已经干涸的褐色血迹,散发着隐隐约约的腥臭味。那滩污渍已经渗入了地板里,怎么也擦不干净。
而桂娘,还维持着她年轻时的样子,面容安详的躺在棺材里,就像睡着了一般。
其实自竹隐居士消失后,这里只是一间普通的房间罢了。但李文州怕啊,为了他心安,徐修静只能拖着伤体给他做法驱邪。
他穿上法袍,带上巾帽,桃木剑是没有了,因此他只是撒着竹枝净水,缓步在四周走动驱邪。
他虽然受了伤,做起法事来步子却很稳当。他闭着眼睛,嘴里不停吐出咒语。烛光影影绰绰照在他如玉的脸上,倒真像菩萨下凡。
听着外面隐隐约约的咒文,李寻安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一个梦。他梦到他的父亲,没有写那谏书,他生下来便父母双全。他看到梦里的自己,没有被剥夺科举考试资格,连中三元,在人群簇拥下,骑着白马,穿着红衣走过每一条街。
面目模糊的父亲在梦里对他说:“寻安,望你寻得一个安处,年年度春风。”桂娘也在旁边笑望着他。
他突然觉得很温暖,就像小时候在母亲的被窝里一样。一滴泪落在枕侧,李寻安就这样没了呼吸。
春节将至,人人门前都是红艳艳的一派喜庆。只有李府门前仍旧挂着白幡。李文州一身缟素,面无表情的跪在灵堂前。那里摆着两副棺材。
他生不起恨,生不起怨。只呆呆跪在那里,来吊唁的人皆以同情的目光看他。短短几天,接连失去两个亲人,实在是一大悲事。
就连那些爱嚼舌根的,对着李府也是闭口不言。
徐修静每日打坐调息,身上的伤已经好了大半,他已经收拾好行囊,准备和宋临湘要离开此处了,他可没忘了正事,可他们却被李文州留住。
他表情犹豫,期期艾艾的说:“这还是我第一次一人过春节,道长若是不急,不如在府上过完春节再走?”往年他都是和祖母还有父亲一起过的,可今年...
宋临湘看着徐修静,无声的问,春节是什么?
15. 天下无敌盖世大侠
徐修静看着宋临湘求知的眼神,又看看李文州可怜的样子,默默放下了背上的行囊。
好吧,仔细想想,他的伤的确还需要静养几天。
至于宋临湘么,在竹隐居士倒下那刻,她其实就该走了。不过她觊觎着徐修静手上的神行符,向他要了几次,徐修静还以为她是急着出发,才伤没好全就要上路。如今又听到新奇东西,自然是要见识过再回去的。
徐修静全然不知她的想法,正去信给师傅问怎么治宋临湘身上的伤呢。当然还要讨要一些灵丹妙药,他直觉这一路上受的伤肯定不会少。
于是这几日徐修静一天有大半的时间都在都在修炼打坐,他暗暗想着,下次必不让宋临湘挡在他面前...
不过他一睁眼,看到的又是宋临湘的背影
左右也是无事,宋临湘又执起笔练字,终于将那三个字写得还算端正。
徐修静望着她背影,出神的想着,她倒挺适合书法。整个人静静地站在那里,像巨石沉入溪河,水流不动,雨打不穿。不过他怎么觉得宋临湘哪里变得不一样了呢,他微微偏头去看宋临湘的侧脸。
却不想宋临湘突然一转头,那张他窥伺的脸突然正大光明出现在他眼前,他呼吸一窒,忘了说话。直到宋临湘举起手中宣纸,遮住下半张脸,只露出那双勾人不自知的眼睛来。他才结结巴巴的说:
“很...很漂亮。”
“哦!我是说你写的字很漂亮!很好!”
宋临湘点点头,她自然也没往别处去想,平静的说:“我知道。”
徐修静起身走到宋临湘身旁,没话找话的说:“真是稀奇,你连穿衣服都不会,居然还记得你的名字。”
哪里记得呢,不过是那声音一直在她脑子里念的,她只是抓着一个名字就拿来用了。如果那声音叫她徐修静,想必她也会觉得自己是徐修静吧。不过徐修静的名字又是从何处来的呢,宋临湘倒是第一次想这事。
“徐修静。”
“啊?”徐修静被她叫的头脑一凉,“怎么了?”
“为什么叫徐修静?”
徐修静迟疑的指指自己:“你是问我的名字为什么叫徐修静?”
宋临湘点点头。
徐修静抿抿嘴,不知想起些什么,眼神中透着些沉郁:“徐是我俗家姓,修静是我的法名,是师傅给我的起的。大概是希望我性子沉静些。”他说完沉默了一会,脸上表情才又生动起来。“不过师傅怕是要失望了,我生下来便是这般好动。”
“名字一般都是家中长辈取的,你看李寻安,李文州,都姓李,便是跟着父亲姓。你叫宋临湘,想必你父母中有一人姓宋。”
宋临湘突然问道:“你的父母呢?”
徐修静咧开嘴笑起来,眸子里却黑沉沉的没一点亮光:“他们给我取的名字我早就忘了。”宋临湘觉得他并不开心,原来不开心也会笑。
徐修静躲开她的眼神,围着宋临湘绕圈,嘴里呢喃着她的名字:“临湘,临湘,也许你生在湘水边呢。”
宋临湘敛目,父母亲族这些对她来说都太陌生了。她又移目看着铜镜,那里面正好倒映出她的脸来。她看着很是熟悉,却总是想不起来。
徐修静也朝她看的方向望去,他看到铜镜里他站在宋临湘的身后,两个人影黏连在一起,密不可分。他注意到铜镜里宋临湘的神情,微侧着身子看着真实的宋临湘,在她耳边轻轻的问:“你可是想起些什么?”
“没有。”
徐修静也不知该高兴还是难过,不过他总是能想出些东西转移宋临湘的注意力。他拉上宋临湘:“走罢,我带你上街看看!”
已到除夕,各家各户已是张灯结彩,那铺天盖地的红衬得白雪都温暖几分。宋临湘挪不动步子,立在路中间看那些鲜红的灯笼和年画。
两个只到她腰际高的小孩在路上横冲直撞,宋临湘也不知道躲,果然撞了个满怀。不过大冬天的小孩一个个都穿得圆滚滚,胖乎乎的,摔到了也不疼,没看宋临湘一眼,自顾自爬起来又向前跑去。
“盖世大侠新话本出咯!快点快点!不然买不到了!”
宋临湘耳畔一动,望着擦肩而过的那两个孩童,挪动步子跟了上去。那里果然有一个小摊,摆着很多一册册的小纸张。
宋临湘不认字,她看那些孩子拿起的册子,她也跟着拿起同样的一本在手上观察着。薄薄的,小小一本只有十几页,翻开以后,里边全是些密密麻麻的字,看不懂。
那摊主看宋临湘看得认真,热络和她介绍起来:“姑娘要买吗?这可是盖世大侠最新出的话本子,别家都没有呢!你要的话就拿走!”
虽然她不知道什么是话本子,但她想知道徐修静口中的大侠到底是什么。所以她听了摊主的话,直接拿走了。
却被摊主着急的叫住:“诶!这位姑娘你还没付钱呢!”
好在此时徐修静追上了她,嘴里呼哧呼哧冒着白气,他安抚着摊主:“我付!我来付!”
又怕宋临湘乱走,付过钱后急急走到宋临湘身旁,这才看清宋临湘拿了本什么。
【天下无敌盖世大侠】
都是他的错,他不该和宋临湘提什么大侠,现下宋临湘是铁了心认为她以前是个女侠了。
他声音干涩的开口:“这话本子你怎么看?”
宋临湘也正愁看不懂呢,一看徐修静来了,就把话本往他怀里一塞,好么,原来是让他念。
“第三十八回,盖世大侠醉卧堆金台...刀光剑影下,已将那恶徒斩于剑下...盖世大侠心怀慈悲,自是见不得民女蒙难...这些金银财宝,不知是卖了多少女子而来...肥胖如猪的三公子嘴里只管求饶...只见官府门前堆满了一箱箱珍宝以及成堆的罪证...”
这话本子虽然不厚,可徐修静还需时不时给宋临湘解释她不懂的部分。短短一本讲下来,已是口干舌燥。
他忐忑的看着宋临湘:“如何?你可听明白了?”
宋临湘懂是懂了,可她突然想到另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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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问题:"我没有剑。"
“这有何难?”
徐修静不知从哪捡来一块木头,给她削了把小木剑。于是宋临湘除了练字,又多了一个爱好,就是练剑。
徐修静满意的站在边上欣赏,宋临湘舞起剑来真是赏心悦目,这样鲜活,比她坐在门口发呆好多了。不过他刚这么想,宋临湘就收起了木剑,继续托腮在门口坐下。
他奇怪道:“你怎么又坐下了?”
不知为何,宋临湘练剑时,剑尖向前刺的那一刻,总是觉得不安,就像她马上要刺中什么人。练着练着,她每一招都变得犹豫起来,既然这样,那还不如不练。
不过这些说出来实在太复杂,因此她只是简短的回答:“听。”
听什么?徐修静也坐在门前侧耳倾听起来。风声,雪花落地的声音,远远的谈话声,还有时不时响起的鞭炮声,墙外孩童的欢笑声。
这有什么特别的呢?徐修静有点不解,随即他又想到以前宋临湘满脑子都被那召唤声充斥着,这样的平常的声音对她来说当然是很难得了。
宋临湘此刻有些理解竹隐居士为何要执意变成人了,已经见过这彩色的,嘈杂的世界,做鬼确实是有些乏味了。
她突然说:“我要回去沙漠。”
徐修静差点跳起来:“我们不是说好了?”
“超度不好,会忘记杨树。”
徐修静一僵,原来是这样,之前他说做了天师要超度她的话,被她记到了现在。难怪前几天宋临湘一直找他要神行符,他还说宋临湘什么时候这么积极了。
想到这他急急的开口:“那我答应你,等找到那对你施法的人,我成了天师,你想要多少神行符我都给你画!”
宋临湘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徐修静连珠炮似的又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杨树在那又不会跑,你这一路可是能看遍大好山河的!这世上还有许多你没见过的事呢,再过两月就是春日,草长莺飞,百花齐放,和这冷冰冰的冬日可不一样。你难道不想看看春天?”
宋临湘果然心动,她头一回做人,和做鬼真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感受。她有了感兴趣的东西,还有了身体,她还可以做一个女侠。她此时天真的以为,这世界与她无关。
见宋临湘点头,徐修静总算松了一口气,宋临湘这样无知,也算不得是件坏事嘛,至少很好哄。
傍晚时分,有家仆来请他们去正厅用餐,虽然宋临湘不用吃东西,也还是跟着去了。
可到了饭桌上,却没见着李文州人,家仆这才解释道:“地方特使恐家住一人孤独,邀家主今日一聚。家主已备这一桌好酒好菜,请道长们享用。”
好大一张团圆桌,却只坐着他们两人,宋临湘还是个不吃饭的,徐修静一人吃得越发没味道。其实他自己也不曾独自在外过春节的,往年都是和师兄师弟们一起,虽然饭菜没这般丰盛,却也热闹。他只动了几口,又喝下一杯酒就不再吃了。
等第二日李文州回到府上,他们早已离去。
16. 魂飞天外
“盖世大侠怒发冲冠,擒住面前人的衣领:‘休要再说那些无耻狂言!我从前是不知你的狼子野心,竟认了你这天良丧尽的兄弟。’盖世大侠恨意满胸,有口难言,怪只怪他识人不清啊!...好一对恩仇断尽的结义兄弟,偏就是这红尘浊浪,滚去他们一颗赤子心...”
宋临湘透过焰光看着徐修静张张合合的嘴唇。火苗摇曳,将徐修静的脸和他嘴里吐出来的话烧得歪歪扭扭,辨不清真意。
这三十九回可真是深奥,全是这所谓的兄弟二人在吵架打架,就为了一本武功秘籍。宋临湘不甚理解,也不妨碍她不喜欢这一回,所以她叫停了徐修静。
“怎么了?”徐修静疑惑的抬首看她。
"不听了。"
“这就不听了?那后面才精彩呢!盖世大侠使出了独门绝技,把那些诬陷他偷秘籍的人打得落花流水!”徐修静边说,手上还比划着动作,竖起眉毛皱起鼻子,仿佛他就是那威风的大侠。可这些动作由他这面貌温良的人做起来,实在是少几分威慑。
宋临湘依旧不感兴趣:“那也不听了。”
“好吧。”徐修静眼带遗憾的收起话本子,他念得正投入呢。自从宋临湘上次在街上看着这盖世大侠的话本子,就暗暗记下这书名了,只要在街上看见这几个字就走不动路。
想到这,徐修静撇撇嘴,宋临湘现在满打满算就认识七个字,连他的名字都挤不进去,盖世大侠的名字就占了四个,还有三个是宋临湘自己的名字。每日里白天赶路,睡前宋临湘定要他念上几页。
不知为何今日偏又不听了,他只便嘱咐好宋临湘:"我要打坐入定了,你可看好那归魂灯啊,别让它灭了。"
宋临湘点点头,这话徐修静每天都对他说,她已经司空见惯了,于是她也像惯常那般用手包住琉璃灯盏,抵御风雪。
这琉璃灯是禅息道人赠予徐修静的,点燃后不可熄灭,需得宋临湘持着,才能为他们指明方向。就因为这,两人是神行符也用不了。再说这灯,只管指明方向,可不管这路好不好走,这几日徐修静可是什么高岭深湖都领教过了。
这不,今天又将他们带到这荒山野岭了。
雪深夜寒,风声呜咽着夹杂着几道动物声响,飘向四面八方。只有他们两这里有一团光亮,更衬得周围漆黑不见五指,
今日本是大寒,再不济天上也该有一轮残月,可黑云遮挡,连星光也不见一点,雾色朦胧,远看他们两人围着羹火,只会以为见着一团幻影。
徐修静往常的日子是上半夜休息,下半夜打坐的,晨起时吸取天地灵气再一气呵成画张符出来。不过几日光景,他下笔竟也比从前顺畅许多。
但今日嘛,是庚申日,往年这时候他们都要沐浴焚香在静室打坐一整晚守住三尸的。今年虽然是条件简陋点,但徐修静也不是那等挑剔之人。他用布巾沾了清水擦净脸上手上的灰尘,又点燃一根安神香,席地盘坐,不一会呼吸就变得平稳。
虽都是入定打坐,可今日却与平常不同,今日徐修静可不能那么忘我,还需得分出一丝心神来让自己打起精神。庚申日守三尸,精神可不得振奋些,若是一朝不慎,三尸离体,那就成了徐修静的罪过。
上半夜一切如常,徐修静灵台清明,感受自己筋脉内的真气涌动,宋临湘则在他对面不言不语的抱着归魂灯,时不时往火堆添一根新柴。
但过了子时,徐修静突然觉得意志昏沉,他体内流转的真气一断,便即刻溃散。徐修静也从入定状态中醒来,可令他奇怪的是,外界竟也同他入定时一般安静。
这荒郊野岭虽然是人烟稀少,可虫兽甚多,怎会如此安静呢?他睁开看看四周,并没有什么不对啊,难道是他聋了?
宋临湘好像察觉到了什么,抬眼定定的看着徐修静,他还是那副模样,呼吸平稳,表情沉静的闭目盘坐在那里。可宋临湘却本能觉得今日的徐修静和往日的不同,就像是整个人空了一样。
宋临湘的感觉确实没错,徐修静此刻魂灵和身体居然产生了一丝间隙。身体是身体,魂灵是魂灵,徐修静以为他睁开了眼看世界,实际上在宋临湘眼里,他根本动都没动。
徐修静还没发觉呢,他站起身来,宋临湘也随着他的动作抬起眼眸。看来徐修静状态确实不对,怎么从一个徐修静变成两个了?
宋临湘还不能理解这种状况,看一眼站起来的徐修静,又看了眼坐着的徐修静。
“你看什么呢?”
徐修静被她的目光看得窘迫,还以为是自己站起来时下摆没撩好。谁知低头一看,看到的却是他自己的头顶。
他弯下腰,果不其然看到是自己的脸,他冒出的第一个想法居然是:原来他闭起眼睛长这样。这打坐打着竟也能灵魂出窍,难不成是上神召他自己去陈列罪状了,这可不行。
他刚这么想着,就觉得身体一轻,他的双脚居然离地了。徐修静吓了一跳,弯腰想要抓出自己的身体却扑了个空,竟然是回不去了!
徐修静赶紧手上列阵,嘴里念咒,可这也不管用,只见他自己的头顶离他越来越远。
他的表情惊惶,眼眸颤动着望向唯一在场的宋临湘,和坐着的那个淡定的他形成对比鲜明。
徐修静也是病急乱投医了,朝着宋临湘喊道:“快拉住我!”宋临湘好歹也算半个鬼啊。
徐修静此时已经离地一尺高了,而且他的身量本就比宋临湘高大不少。于是此时宋临湘微微踮脚去够那高高的宽大手掌,徐修静也弯下腰去接。
木柴爆出一阵星火,向上飘去,飘进徐修静的灵魂里,点亮了他的眸子,在他们指间跳跃,又变成灰烬落了下去。
两只手越挨越近,从指尖,到手腕,慢慢重合。虽然都张开五指想要抓握住对方,却无能为力。
宋临湘的手陷入了徐修静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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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握不住他。她甚至能透过徐修静的手看到她自己的手,她看到他们重合的部分渐渐变少,徐修静还在向上飘去。
徐修静心有不甘,脑中急转,一眼看到地上的归魂灯。既然都叫归魂灯了,那想必也能让他的魂归回本身。
“灯!将灯举起来!”
他将腰折得更低,去捞宋临湘抬起的手。终于,他的手指磕到了那琉璃灯盏的边缘,发出一声脆响,这声音顺着皮肤一直传到宋临湘的耳边。烛光飘摇几下,幸好没灭。
他碰到了!他想的果然没错!徐修静的脚下传来一股巨大的吸力。
再睁眼,他已经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刚刚发生的事情虽多,可才过去短短一瞬,徐修静却觉得像是一辈子这么久。
他猛得往肺中吸了一大口气,就像溺水的人刚回到岸上。一双手不住的抚摸拍打自己的身体,仿佛是确认他真的存在。
他仍心有余悸。
这是怎么了?
他以前庚申日打坐可从没出过这种岔子,事出反常必有妖。
徐修静站起身来拧眉环视一圈,虚空被黑暗包裹着,那里面又隐约有那么一两双眼睛在闪着光,窥伺着他们。他心中突然升起了一股危机感,如果真有什么东西在搞鬼,那么敌方在暗我方在明,对他们十分不利啊。
他突然捧起雪将那柴火浇透了,周边又重新陷入黑暗一片,只有宋临湘手中的那盏琉璃灯在散发的莹莹烛光。远远地看起来,就像是她上半身漂浮在黑暗中。
宋临湘还在低头观察着那微弱的烛光,一只宽大的手掌突然托住底座将它拿走了。徐修静倒是忘了这个,他将那盏琉璃灯罩在袖袍下。
他们就这么消失在了黑暗里。
“咔吱咔吱。”
不知从哪发出踩雪的声音,是徐修静在黑暗里摸索,他怎么也想不通到底是谁在这荒郊野岭的要害他。又越过一颗高壮树木,徐修静的眼前豁然开朗。
前面空地上,插着三支香烛,一碗白饭,边上还有一面招魂幡。幡下是一盘腿坐着的男子,他的脸棱角分明,下巴瘦削,不过长了一双风流眼,薄唇锋利正在窃窃动着,不知在念些什么。
最令徐修静惊奇的是,这人身上居然穿着道袍,戴着头巾,看起来竟也是道家中人!
他不由得走上前去。
宋临湘自然也看到了,她的听力还敏锐些,离近了几步,就听得那道士口中念的是:
“欲求得道成仙者,欲求延年益寿者,欲求家财万贯者,欲求仕途高升者,欲求过度灾厄者...来...来...魂来...”
柳邑听到脚步声,话音一顿,眼神阴狠的看向来人。可等他看清后,眼神却由阴转奇,他挑了挑眉,来的竟是一个道人。不过他更关注的是徐修静身后的那个女子,容貌研丽张扬,身段匀称,是他喜欢的。
不过她前面这呆子可有点碍眼。
17. 真的玩很大
柳邑撩起下摆,好整以暇的站起身来,掀起眼皮打量徐修静。人长得倒是高大,不过嘛,服饰普通,看着像是哪个道观刚出来游历的弟子。
只一眼,柳邑便认定这不是什么经验老到的道士,像这种稚嫩年轻的小弟子,他见得多了。于是他的目光并没有在徐修静身上过多停留,而是看向了他身后的女子。
离近了看,这女子的容貌更是惊人,便如他这样见惯了好颜色的人,也暗暗吃惊。可他从宋临湘身上感受到了一种熟悉的气息,是什么呢?
他打量着徐修静的时候,徐修静也在默默打量他。刚刚离远了看不真切,走近了才发现面前道士穿着的玄色道袍上,衣领竟还绣着金边,帽巾上也用金线绣着图案。
徐修静暗道,真是奢侈,他师傅也不见得穿这么金贵,这人是什么来头。但是即便金光闪耀,也盖不住他那张引人瞩目的脸。若不是穿着道袍,徐修静肯定会以为他是什么风流倜傥的公子。
嘴角无时无刻噙着三分笑,一双眸子款款流转,此时正看着宋临湘。
他微笑着对宋临湘抬起下颌,算是打招呼。眼睛微微眯起,翘起一边嘴角,像只狐狸,甚是惑人。宋临湘脸上却冷冰冰的没什么表情,柳邑脸上笑容有了一丝裂痕。这女子明明看到了他,却不为所动,他可没受过这种冷待。
徐修静却只想着,他笑得这么鬼迷日眼作甚?宋临湘可不吃这一套,就连他在宋临湘面前也没讨得半分好呢。他上前一步拱手行了一礼,率先开口。
“道友这是在?”
柳邑听到问询这才将目光转到徐修静身上来。他不咸不淡的回了个礼,脸上的表情倒是礼貌笑着,看不出什么差错。他淡淡的说:
“祭炼亡魂,看不出来么?”
徐修静眉头一皱,他当然看得出来,他只没想到柳邑看起来年轻,道法居然这么深厚,每逢三元,师傅也会做法祭炼亡魂。这祭炼之法,并不是普通道人可以做到的。
祭和炼,祭便是摆上白饭香烛祭祀亡魂,这一步倒是简单。难的是这炼度之法,引来的亡魂不知凡几,可能上百,可能上千。此时鬼神环绕,万象森然,一个不慎就会被摄去心神。
师傅祭炼亡魂时他也在旁,若是柳邑刚刚在祭炼亡魂,他一眼就看得出来。可...他看着面前的柳邑,企图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破绽来。
柳邑迎着他的视线蹲下身去指着地上的物件,语带抱怨的说:“你看,我可准备了上好的米饭和香烛,只是我还没召来亡魂,就被你打断了。”
他状似无意的说:“自我从龙虎山下来,云游四方,每月都会超度这些地上亡魂,今日真是可惜了...”又若有若无亮出腰间玉牌。
这当然是做给徐修静看的,果然徐修静看到那玉牌中绿意流转,眉间松动了几分,如果是龙虎山出来的道士,年纪轻轻有如此本事也不算奇怪。
说完他又眯起眼睛仰脸和宋临湘说话:“不知这位姑娘是?”
他是想宋临湘来回答他的,可宋临湘看都不看他一眼,反而从徐修静袖袍中接过那盏琉璃灯。
柳邑看到这盏灯眼睛一亮,他一眼就认出这是魂灯,一般是为亡魂领路的,形制也不是常见的那种。他们两个大活人持着这灯做什么,果然有蹊跷。
徐修静挪动步子挡住他的视线,还是那套说辞:“我们是师兄妹。”
不过这话骗骗平民百姓还行,柳邑在外游历多年,对各地的道场不说了如指掌,大致情形都是知道的。他直起身捻掉了袍子上的灰尘,拉长了音调问:
“哦~不知道友出自哪位名师座下呢?”
“我师父是宁县禅息道人。”
柳邑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禅息那老不死的?难怪这琉璃盏看着眼熟,想必就是出自他之手了。那这两人身份也不简单啊,竟能拿到禅息亲手制作的法器。
柳邑心下思量,但他嘴上还是恭维道:“久仰大名啊,不愧是天师,弟子也是这等的钟灵琉秀”
“只是——没听说那位天师还收女弟子啊?”
柳邑边说边瞧着徐修静脸上神色,果然,他听见这话,眼神不自觉闪动两下,才一字一句的开口。
“是师傅最近才收的女弟子,我们都是普通弟子,平日里见不到师傅几面的,自然不会提起了。”
徐修静当真是不会撒谎,被柳邑多问一句就心虚。说得越多错的越多,他也就只骗骗宋临湘了。
柳邑心下了然,不再多问,只说自己消息落后,眼睛却时不时在宋临湘和徐修静身上打转。这道观里女弟子本就少之又少,若是哪位天师收了女弟子那定是天下奇才,要好生宣扬一番的。
看这两人举止间如此亲密,说是师兄妹,他才不信。像这样风流的道士,他可见得多了,他自己不就是其中一个么。
况且,他终于知道宋临湘那股让他熟悉的感觉从哪来了。他平日里就和生魂亡灵打交道最多,刚刚被这女子的脸摄了心神还没发觉出来。徐修静这么一挡,他才惊觉宋临湘身上的死气很是浓郁。
而且这寒日里,口鼻间居然不见白雾,可能她根本就没有呼吸。这下他倒是对徐修静改观了,长得是挺老实,居然玩这么大,还养上女鬼了。
他收起眼中戏谑,继续试探道:“那你们来此是所为何事啊?”
徐修静正色道:“方才我打坐时,魂灵却不受我的控制,自行飘起。加之天象混沌,我怀疑附近是有什么妖邪。”
柳邑听了他这话,眼眸变得深沉。徐修静哪能想到,罪魁祸首就在他面前站着。柳邑特意选在这日子引生魂,好助他修炼,误打误撞惊到了徐修静。
不过他面上不显,反而施施然的说:“哦~这倒是稀奇,我可没见着什么妖邪。”他说到这顿了一下,眼中浮起一抹恶劣的笑意,凑近了徐修静。
“我看你身后这位才像是...”
徐修静一惊,立马打断他:“你胡说什么?!”
柳邑无所谓的耸耸肩:“道友为何如此紧张?这事也不稀奇嘛。”
徐修静是真的疑惑了:“什么事?”
“告诉我,你用了什么秘术将女鬼变成这样?”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柳邑看他这反应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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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猜对了大半,这女鬼不是徐修静养的更好,省去了他许多麻烦。初出茅庐的小道士就是好骗啊,什么事都写在脸上,他微微一诈便全盘托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他也不再逗弄徐修静了,只顺着他的话说。
“不知道便算了,就当我胡言乱语吧。不过这荒山野岭的确实危险,道友不如留下来做个伴可好?咱们也有个照应啊。”
徐修静迟疑了一下,他实在是看不透面前这人。况且刚刚柳邑便已试探过宋临湘的身份,他肯定已经发现了什么端倪。他们只是萍水相逢,并不知柳邑为人,还是不要冒险了。
他拒绝道:“不必了,我们小心着点就是。”
柳邑眼神闪动了一下,没想到这呆子戒心还挺重,不过不急。他笑眯了眼。
“这是自然。不勉强,不勉强。”
说罢利落的回身盘坐在原来的位置。
但是看到宋临湘后,他对引那些生魂倒没什么兴趣了。他只想着怎么吞入宋临湘的魂魄,再把那副绝美的皮肉做成傀儡,为他所用。
徐修静他们已经走远,点点烛光越变越小,直至消失在黑暗里,柳邑闭眼的脸上扬起一抹邪肆的笑,这送上门来的,不要白不要。
徐修静自然是没找到什么妖邪,可他也不敢休息了,他仍旧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暗中窥探着他们,于是他在周身设下了阵法。
自从上次宋临湘手握住桃木剑后,徐修静又试了许多次,她对驱鬼驱邪法术竟然毫无反应,不过这也说得通,宋临湘没做过恶事,此时处于一种半人半鬼的玄妙状态。师傅说她可能是一只念鬼,以后变成什么样还未可知呢。他盘腿坐在地上百无聊赖的拨着柴火,盯着宋临湘的脸瞧。
惊觉算上今日这一次,宋临湘已经救过他两次性命了。他低眉搭眼的叹了一口气,师傅还真是有先见之明,要不是宋临湘,他早死了。
他闷闷的出声:"谢谢你。"
宋临湘歪歪头,不懂他什么意思,徐修静只得又说了一次。
“谢谢你今天救了我,还有之前那次。”
宋临湘淡定的点点头:“我是大侠。”大侠救人不是理所应当的么,话本里都是这么写的。
徐修静莫名脸烫起来,他的无心之言,居然被宋临湘当做金条玉律。他也听懂了宋临湘的言外之意,他摇摇头对宋临湘说:“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理所应当的,你救了我,我就该谢你。”
“比起我的人命,我还觉得这人言太过轻微了。”
说到这,他突然翻出一条红色的穗子,是之前断裂桃木剑上的,他将那穗子系在宋临湘的木剑剑柄上。
“这便是谢礼了!”
宋临湘举起剑,鲜红穗子在她的眸中摇摇晃晃。让她想起街上的那些红色灯笼,底下也有这些穗子飘动着,灯下是包得圆滚滚的小孩在玩鞭炮。
上次徐修静那话怎么说来着?喜欢,对,她觉得她喜欢这个。
一夜无话,若不是晚上看不清路,徐修静和宋临湘大概早就出发了。于是天刚蒙蒙亮,他们便上路了。
谁知前边突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18. 三人行
徐修静蓦地停下了步子,宋临湘照看着烛火没注意前路,撞到了他的背上。
她探头一看,前面不是他们昨天见着的那个道士吗?徐修静怎么不动了,非但不动,还推着她往回走,一边走一边还低声对着宋临湘说:
“快走!”
但已经晚了,前边的柳邑已转过身来,眯着眼说:“徐道友,还真是巧啊!”这下不想搭理也得搭理了,徐修静僵硬的回身,柳邑已经走到他们跟前。
嘴角仍旧噙着笑,看起来倒是和蔼。
“莫非咱们是同路么?”
“同行一段如何?”
虽然是问句,但行动上却是毫不迟疑的走到了宋临湘身边,连拒绝的机会也不给徐修静。
宋临湘看他一眼,不懂这道士为何要站在她的身边。不过她想起徐修静对她说的不要轻易让别人知道他的身份,还是默默挪远了一步。
两人之间这小小的空隙里,突然钻出一双手将他们分开,是徐修静站在了他们中间。他对着柳邑扬起笑脸:
“自然可以,走吧,柳道友。”
柳邑虽然比徐修静矮一点,可也是个成年男子,窄窄一条路,三个人肩并肩走得好不拥挤。两个男人肩撞肩,好几次将宋临湘挤进草丛里。
宋临湘也发现了,于是不管这两个碍事的男人,自己向前踏一步,走在他们身前。
柳邑打量着宋临湘的背影。对宋临湘么,他倒是谈不上多喜欢,就是看不惯徐修静这小子在他面前得意忘形的样子。
他觉得宋临湘冷冰冰的像块石头,真真是可惜了那张明艳动人的脸,不知笑起来会有多好看。等他把宋临湘做成傀儡,一定要让这美人天天笑给他看,不过这禅息的弟子倒有点麻烦。
他抚着下巴,暗自想着:禅息的弟子能杀吗?就是不知道禅息有没有在这小子身上施什么秘法。他知道有些天师会给外出游历的弟子保命法宝,若是他贸然出手,又没杀死,岂不是白白和禅息结了仇。
看来这事还得从长计论。
不知不觉,三人已经同路走了半个时辰,可柳邑却没有和他们分开的意思。徐修静侧目撇他一眼:“柳道友这是要去哪啊?走了这么久还与我们同路么?”
言下之意谁都听得出来,可惜柳邑没皮没脸惯了,只装作不懂。
“这个嘛,我修道讲究一个随心而为,天地之间,哪里去不得呢?”看来这是打定主意要跟着他们了。
徐修静咬咬牙,脚下步子更快,他就不信,柳邑能受得了。
柳邑没想到他们两人赶路是真的赶路,闷头走路,一句话也不说。也不用什么法器灵符,居然是用双脚干走。
他不禁看了这两人一眼,赶个路比那耕牛的田还卖劲,那灯到底要带他们去哪呢?而且他一旦想上前和宋临湘攀谈,徐修静就不动声色的用肩膀挡住他。
长得比他高了不起么。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轻柔的开口:“宋姑娘走了这么久的路不累吗?要不要坐下来歇歇?”
宋临湘头也没回:“不累。”
徐修静找到机会,朗声说:“柳道友,你累了?我们一路都是这么过来的,若是你跟不上我们脚程,也在情理之中,不用勉强嘛。”
柳邑面不改色:“唉~我可不是那等不懂怜香惜玉之人呐~”
“怎忍心让宋姑娘这等神仙似的人物受苦。”
徐修静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里暗道一声:油嘴滑舌。他掏出怀里干硬的饼子,塞给柳邑:“道友累了就吃点东西补充补充体力吧。”顺便吸一吸嘴里的油水。
柳邑看一眼那饼子,干巴巴硬邦邦的谁要吃。不过他还是接下,乘着徐修静不注意,脚下一滑就到了宋临湘身边,将那饼子放在她眼前。
“喏~有好东西自然要先给宋姑娘先吃~”
宋临湘觉得眼熟,这不是前几日徐修静在街上买的饼子么?昨日他还说这饼子被冻得梆硬吃不下了。她瞧了一眼柳邑,他咧开嘴笑得一脸灿烂,宋临湘却只注意他的牙齿,看起来牙口不错,应该咬得动。
于是她只把那饼往前一推,表示自己不吃这个,徐修静踱步上来,在宋临湘的另一边对着柳邑得意的说:“她胃口小,哪吃得下这么大的饼子,宋姑娘意思是给你吃呢,我说得对不对?”
徐修静歪头挡住宋临湘视线,誓要得到她的回答,宋临湘无奈只能点点头。徐修静心里爽快极了,面上却只微翘一点嘴角,扬起下巴对柳邑说:
“看见了没?柳道友快吃吧,不要推脱了。”
柳邑微皱着眉,脸上是一片的苦恼神情:“哦~那是在下考虑不周了。”
“不过从今早起,宋姑娘就滴水未进...”他一双眼睛直直看着徐修静:"难道...?"
徐修静想起昨日里柳邑对他的试探,心下一跳,抢着开口:“她吃不惯这些!”
“那就可惜了,我也吃不惯。”柳邑又将那饼子塞回徐修静怀里,扬起眉毛,那双惯常多情的眼里却凉飕飕的:“徐道友要是喜欢就多吃点吧,就是牛马也需吃饲料才能干活啊,你说是吧?”
“柳道友脸色苍白,你吃。”
“徐道友辛苦了,你吃。”
...
宋临湘不咸不淡的看了徐修静一眼一眼,想着今日的徐修静也太过吵嚷,难怪禅息道人要给他取这个名字。平日虽然也是话多,但没人和他搭腔,他说完便罢了。
今日碰着柳邑,真是没完没了了。两人把宋临湘夹在中间,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还有越靠越近的趋势,把宋临湘挤得肩膀都缩起来了。
宋临湘忽然停下了步子,两边的人没收住力,直接就撞在一起了。
“嘶~”
“啊!”
二人揉着肩膀回头看宋临湘,就见宋临湘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们,可那双眸子却没来由让人觉得阴森。
还是柳邑反应快:“是徐道友吵着宋姑娘了吧?”他抬手做了请的姿势:“宋姑娘先走。”
宋临湘从他身前走过的时候,他还对着徐修静得意的挑挑眉。
徐修静闭着眼睛翻了个白眼,什么龙虎山下来的道人,根本就是老油条。两人继续跟在宋临湘身后,不约而同的不再说话,只是乡间路窄,难免磕撞。
正午时分,总算走到了一个地势还算平坦的地方,徐修静找了个干燥没有被雪覆盖的地方,又找些干柴生起火来,打算休息一个时辰再走。
他刚想喊宋临湘坐下,就发现柳邑已经在帮宋临湘在地上铺着布巾,请她坐下。好么,火是他辛辛苦苦生起来的,殷勤全被柳邑献了。
他抢在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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邑之前一屁股坐在宋临湘的身旁,仰起脸笑着说:“多谢柳道友了,你这布巾用料真好啊,坐在上面一点都不冷。”
那灿烂的笑容看得柳邑心头冒起一股无名火,他冷笑一声:“呵,那是自然,那徐道友就好好坐着吧,不要辜负我的一片心意。”
柳邑转头又给自己垫了一块,在他们对面坐下了,有一件事他早就想问了。
“宋姑娘颈上这伤不打紧吧?”他的傀儡可不能有瑕疵。
徐修静闻言皱了皱眉,这伤他已去信问过师傅,师傅说以他现在的道行,还治不了宋临湘这伤。
于是他只是敷衍的答:“不打紧的,一些皮肉伤,过些日子便好了。”
“那怎么行?在下略懂一些治愈之法,不如让在下试试?我实在是受不了美人不快啊。”
徐修静忍了又忍才没翻白眼,憋着一口气说:“不用了,已经好些日子了,也快好了。”
柳邑不满道:“怎么不让宋姑娘说话?这伤在她身,自然要让她自己决定啊,宋姑娘,你说是吧?”
宋临湘倒没有想那么多,直接把手伸了过去。能治就治呗,徐修静每日给她清洁包扎这些裂口也挺麻烦。
柳邑对着徐修静得意一笑,捏起宋临湘那根受伤的手指,衣袖滑落,露出了手腕上的乾坤圈来。
柳邑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上面刻的是锁魂咒。想必也是出自禅息的手笔,宋临湘身上的谜团可真多,他觉得更有趣了。
再看宋临湘那伤口,没有一丝血色,皮和肉都是一样的惨白。
他还真有办法,宋临湘这身体就是她魂魄的外化,也就是说身体受损,就是灵魂受损。平常伤药自然是没用的,也不会自己愈合。
可魂力这东西,他正好多得是,只是灵魂撕裂和修补之痛可不是一般人受得了的,他还贴心的对宋临湘说:
“宋姑娘忍住了,会很痛哦。”
徐修静听了这话神色有些古怪,柳邑的手已经扶上了宋临湘的伤口,缕缕冒着寒气的白丝从他手中冒出,钻入宋临湘的伤口里。
柳邑本想抬头欣赏宋临湘痛苦的表情,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宋临湘依旧面不改色。他怔愣了一瞬,随即眼中又涌起失望
原来是个五感不通的,这样真是没意思,还打算在把她做成傀儡前好好折磨一番,柳邑兴致缺缺的放下宋临湘的手指。
果然那裂口变浅了。
徐修静原本冷眼看着,还以为柳邑在托大,结果他竟真的治好了,徐修静脸上掩不住的吃惊。他看向柳邑,他的道法可能比他想象中的还高深。
可他既然能治好,怎么不干脆全部治好了,这看起来只愈合了一点啊,他刚想问柳邑这事,柳邑就自己开口了。
“这很耗费精力的,每日做这么一点已是极限了,明日再说吧。”真以为他傻啊,若是真全部给她治好了。等下还不得悄悄甩开他么,有利用价值才好利用别人嘛。
徐修静怀疑的看着他,柳邑正悠闲的靠坐在那里,哪像精神不振的样子。
柳邑面上轻松,心思却是百转千回,他暗暗想着:徐修静是禅息的弟子,除去有些麻烦,得支开他。该怎么办呢?突然他的眉梢一动,一个计谋已在他心中酝酿成型。
徐修静不是说有妖邪害他么,那可得满足他的愿望。
19. 再见
可随即他又皱起了眉,这两人的实力他还有些琢磨不透。徐修静倒是不打紧,毕竟他也不打算要那呆子的性命,他师傅也不是好惹的。就是这宋临湘,竟能以魂铸身,又被禅息套上锁魂咒,人也深沉寡言的很。
实在是让他忧心啊,他这人,才不会干那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
他闭上眼睛,脖颈后仰了些许,让天光照在他脸上,从薄薄的眼皮透进来,只剩一片血色。他的唇角翘起些弧度,不如…今晚便试试水吧…
果然,发现他能给宋临湘治伤后,徐修静再不提柳邑跟着他们的事儿,就好像上午的事情没发生过。
反而一个劲的问柳邑修炼的事。
“柳道友,刚刚你治伤的法术我竟从未见过。”
“师门秘术。”
“哦?这龙虎山上修炼肯定和我们不同吧?”
他们正走过一条浅溪,水碰撞着碎掉的冰块撞得哗哗响,柳邑认真的对徐修静说:“那是自然,我们不管夏日寒冬,每日都要在寒潭里浸泡一个时辰!”说着话,眼睛还时不时往那水中瞟去。
徐修静只听那水声,就感觉一股寒意从后颈一直传遍他的全身,真有这么艰苦?在他眼里,柳邑这身板可算瘦弱,这是怎么撑下来的。他并没全信的,但是看柳邑说话的神色又认真,又觉得不行,还得问问。
“是这样啊!还有么,柳道友再和我说说...”
月上中天,脚是停下了,徐修静的嘴却还没停下,他坐在火边撑着下巴问:
“诶!那你们是在什么时辰泡寒潭水的?辰时?”
柳邑深吸一口气,嘴角的笑容已经有些挂不住。这一路徐修静已将他事无巨细从头到脚都问了一遍,他回一句,徐修静能问十句。
他不由得对宋临湘刮目相看,日日和徐修静待在一起,竟也能保持如此平静。最重要的是,徐修静一直缠着他,弄得他到现在也没有下手的机会。
他并不回答徐修静的问题,而是看向宋临湘,大声说道:“我养好精神了,宋姑娘,现在便为你疗伤吧!”
将徐修静吓了一跳:“这么突然?”
柳邑发誓绝不会再接徐修静任何一句话,于是他只等着宋临湘回答。
宋临湘将手里的灯捧到徐修静手上,才对柳邑点点头。徐修静小心翼翼的接过那灯,整个人就像被封印了一般,一动也不动了。
世界终于安静了。
宋临湘和徐修静的注意力都在那伤口上,随着那缕缕的白丝涌入,宋临湘手上的伤口果然恢复如初,一点痕迹都见不到。
他们却没注意到,柳邑袖口一抖,几张小纸人飘了出去,爬进了黑暗里。
宋临湘看手指上的裂口恢复了,就要去解开脖子上包扎的布巾。柳邑见状摆摆手,示意自己已经到了极限。
这次他是真的有点力不从心了,就算他常与魂魄打交道,可分魂补魂这事需要耗费十足的心神,只修复完宋临湘这小小的裂口,他的嘴唇都白上几分。
不过嘛,他看看宋临湘那纤细修长的手指,暧昧一笑。反正这最后都会是他的,为了他自己,也不亏什么。
他擦了擦额上的汗,蹙眉和宋临湘说道:“为了治宋姑娘这伤,我可真是劳心劳力啊。我现在需得休憩片刻,若是某些人不要打扰,就再好不过了。”
徐修静听到这话可坐不住了,刚想出声,被宋临湘平平的看一样,便像哑了一般。要说出的话全堵在喉咙里,皱着嘴坐在原地。
柳邑背对着他们躺下,双手拢在袖袍里,暗暗驱使着那几张纸人。
一张纸人趴在地上飞速移动着,路过一棵树时,突然停下,不一会,其他几个纸人也来到了这大树前,手拉着手将那棵树合抱着。
这棵树好像察觉到了危险,簌簌抖动几下,原来这是一只快要成精的树妖。可它现在还只是一棵树,地下的根系冲出地面要将那几个纸人拍飞,却被他们找到机会缠上了那树根。
他们越缠越紧,树根竟开始冒出屡屡黑烟。树妖见摆脱不掉,当机立断直接放弃了那截被他们缠住的树根。虽说损失了些道行,可也比被这些东西侵蚀自身来得好。
那截树根在纸人们的操控下扭动着,正往徐修静这边来。
“成了。”
柳邑的嘴角微不可查的翘了一下,接下来只要等着看好戏了。
徐修静怀中的罗盘突然飞速转动,最后指向了一个地方。徐修静似有所觉,拿出三枚铜钱放在手上,也在嗡嗡跳动。
不妙。
徐修静目光一凝,望向罗盘指着的反向,那里一片黑暗,没有任何声响。
他回头看看柳邑,他居然还靠在那休息,他微皱了皱眉。按理来说,柳邑道行应该比他高上许多,怎么还睡得着呢。他不放心柳邑和宋临湘单独待在一起,于是带着宋临湘悄悄往那反向走去。
柳邑在他们一走的时候,就睁开双眼跟了上去。他倒要看看,这两人实力如何。
一道黄符从黑暗中破空而出,打在了那怪物的身上,发出一阵爆裂声。
徐修静这才看清,那怪物根本没什么人形,只是一团半人高的根系在地上扭动。
是树妖?
不像啊。
那些根系已经向他们袭来。
宋临湘也抽出木剑做好迎战准备。
徐修静将那木剑上抹上了他自己的鲜血,一砍到根系便断裂了。
徐修静这边也是符咒没停。
不过一炷香功夫,这怪物已经躺在地上不动弹了。
在暗处观察的柳邑眼里闪着亮光:“这宋临湘身手倒是不错。”至于徐修静嘛,在他眼里还不够看的。
看他们要转身,柳邑又回到火堆旁:“既然是这样,那我就不客气了。”
他呵笑两声,看着徐修静的身影逐渐走近。慢悠悠从袖中掏出一个小葫芦,在他打开壶口的那一瞬间,周围气氛变得森然,那种凉沁入骨子里。
一团模模糊糊的声音出现在柳邑面前,看不清面容,好像随时会消失的一团白雾,可靠近了就能感受到一股发自内心的惊悚。
原因无他,这怪物是柳邑用许多生魂炼化而来,完全听他号令。在这怪物身边感受到的是死亡的恐惧。
他抬抬下巴,对那怪物说:“掐我的脖子。”
怪物将手放在他脖子上,虽然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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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来像是一团雾气,可被它碰着身体,就会不自觉的僵硬,连柳邑也不能全部抵挡。
他忍着身体的不适,对那怪物说:"等下那个道士来了你就缠住他,不要伤他性命,徒增麻烦。"
徐修静远远便看见柳邑被什么东西掐住脖颈,悬在半空中,他的对面是一个九尺多高的怪物。
柳邑的脸都憋红了,朝着徐修静喊道:“徐道友!救命啊!徐道友!”
徐修静并没有贸然上前,他立即甩出捆仙索将那怪物捆住,可只是一瞬,那怪物便挣开了绳索,放开柳邑朝他扑了过来。
徐修静一惊,抽出黄符来抵挡。可一靠近那怪物,徐修静就冷得牙齿打颤。他只能尽量离远些,只用符咒攻击。
宋临湘倒是没受影响,拿着剑和那怪物缠斗。
柳邑暗暗下令让那怪物将宋临湘打晕。
那怪物听了号令,果然转而去对宋临湘出手。可那怪物一碰到宋临湘,宋临湘的身体就变得模糊,好像要被这怪物吸入体内。
怎么回事?在一旁的柳邑急了:“快打晕她啊!”
那怪物何尝不想,可他一碰到宋临湘就像被黏住了一样,根本脱不开手。
“宋临湘!”
徐修静也大喊一声,用木剑去隔断宋临湘和这怪物之间的联系,那链接却像水流一样砍不断,一点都没用。
宋临湘看他一眼,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手脚。而且,她的身体好像变轻了,宋临湘低头,她的脚已经碰不着地了。
眼看宋临湘的身体变得透明,一阵熟悉的召唤声又出现在了徐修静耳中。徐修静一愣。
这是...
那次师傅要抽出宋临湘的魂魄时,出现的召唤声。这说明,宋临湘要失去她的躯体了...
宋临湘手脚上的乾坤圈突然金光大盛,好像在和那怪物拉扯宋临湘的魂魄,这召唤声就这样一直响彻着这处。
徐修静倒还好,他已经听过一次,那声音一入耳他就念起清心咒,脑子虽昏沉,但思绪还算清醒。还在往那怪物身上丢符咒,他想着,要是这怪物死了,这声音也就停了。
柳邑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他本就是心怀恶念之人,身上还背负这么多冤魂。那声音在他脑海里一直回旋着,渐渐变成了他招魂幡下的冤魂,一声声一句句,全是要索他的命。
徐修静还在这边咬牙坚持着,柳邑却突然开始脚步踉跄的乱转起来,惊惧的向身后喊着:“滚!滚开!不要靠近我!”
徐修静知道定是这声音的缘故,可那不知是什么怪物,法术到他身上,像石子沉入大海。那边柳邑已经悬浮在空中,掐住自己的脖子,双眼翻白,舌头拉出老长一截。
突然,有一个声音在他脑中响起,他安静了下来,不再对自己用力。
那声音对他说:“你想活吗?”
柳邑:"想。"
“把你身体献给我吧...”
柳邑的身体轻轻的落在地上,他垂着头颤抖了一会,再抬起头来神情已经变得一派轻松。他双眼闪亮的看着宋临湘的方向,嘴里说得却是:
“临湘,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