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鹊寒覆》 引子 引子.定生 冷夜,雨止,皎月当空,照得万物生愁生思。 山巅上,一个中年男子负手而立。 一人一山,孤独而单调。 他仰首望月,身子是静的,心却不静,面上略显急色,似是在期盼着什么。 “呼!” 一道身影御空而来,既疾速又轻飘飘的落在了中年男子身后,待身形甫定,却又不是一道身影,而是一个中年和尚夹抱着一具少年尸体。 中年男子并没有回头,只口中缓缓道“怎样?” 和尚先是向着中年男子一揖,道“见过大人!” 转而继续道“衍世的演变已经结束,人选已得,还请大人过目之后酌情定夺。“ 中年男子轻叹道“没想到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和尚神色迟疑,顾自道”只是......” 中年男子终是回过身来,瞥一眼和尚怀里的少年尸体,好奇道“只是什么?” 和尚道“只是这人选有着几处不在世俗设定,是硬生生异变出来的,阻也阻不住,也不知是何缘故?还有......” 中年男子更加好奇道“还有什么?” 和尚道“还有......大道之中向来都是天地损有余而补不足,可这人选的身体就像个无底洞,损不去,也补不足,就在衍世里面,人选的异魂竟还将神族和魔族也牵扯进来了,端的不可思议.....” 中年男子吃惊道“什么?!” 和尚恭谨道“确是如此!” 中年男子思索良久,叹口气道“唉!神族和魔族么?......倒也无妨,正义有很多种形式,神的正义,恶魔的正义......有时候从地狱去看神仙是最好的角度,只要他身上没有祸世的异变出现,这便是他的定生了,就选他罢。” 和尚问道“失控也无所谓?” 中年男子道“失控也无所谓。” 和尚点头应和,不再多话,也与中年男子一样,仰首望月,静立不动。 两人一山,却更加孤独而单调。 “呼!” 又一道身影自天空飘落山巅。 这次却是一道女子的身影,论及身姿与容貌,此女世间难比,像是天仙里头摘下来的,除了画图上的仙女,再没见过第二个。 她本就是仙女。 只是这仙女似乎有些不对劲,她落地之后身子竟是左摇右晃,立足不稳,绝色的俏脸上红彤彤一片,双眼有些迷离。 中年男子与和尚双双回过头来。 中年男子凝注着仙女,苦笑道“紫玉,百年前你不该走的却走了,百年后你不该来的却来了,而且......还是带着一身酒气来的。” 仙女不说话,趋步向前,摇摇摆摆,及至中年男子的跟前,忽而啪的一巴掌扇在了中年男子的脸上,这才吃吃道么?我就不能来?” 中年男子忽略了刚才挨的一巴掌,继续苦笑道“能来......你当然能来!” 仙女接着吃吃道将我的不舍去掉了我当然就要来.....站着别动......让我好好看看你这该死的,到底死了没?......” 中年男子又苦笑道“我没动啊!是你的眼睛不听话!” “啪!” 仙女又是一巴掌扇在中年男子脸上,又吃吃道“谁说我的眼睛不听话?......我整个人都是听话的好不好?......我寸心洁白,可以昭垂百代清芬,哪能有不听话的?.....别动!” 和尚看不过眼,手扶额头,打断两人道“大人,还是快快将她弄清醒一些的好,酒醉的女人可不好惹,万一让人瞧见了成何体统?......” 中年男子点点头,伸手照着仙女的面上一拂,口中怨声道“酒醉的男人只是嘴中耍横,酒醉的女人可不仅嘴中耍横,人也耍横......” 和尚打趣道“而且酒醉的女人耍起横来蛮不讲理!” 仙女醒转些许,幽幽道“谁说我蛮不讲理?我喝酒就是为了能跟他讲讲理,人往往都是在清醒的时候才不讲理的.....” 话犹未落,她又指着中年男子的鼻子,接道“你这该死的蠢货!你窒染了我的心,却又让我恪遵女戒,敬守良箴,安的什么心?是你让我孤独,让我伤神......” 喧嚷变成喃喃,语声哽咽,最后说不出话来。 中年男子羞惭满面,顿口无言,也不自禁跟着伤神,缓缓道“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仙女又有些不忍了,垂首道“其实我也有错......” 中年男子叹声道“我们都有错......” 仙女自嘲道“错事已往,但我在努力,我正在习些俗世的飞针走线......” 中年男子微笑道“很好,开山劈石能使人心情激荡豪迈,针线活却能使人安静,我希望你能安静。” 仙女喃喃道“安静么?我是需要安静......” 和尚插话道“两位大人,正事要紧,其他的还待日后再说吧?” 仙女回过神来,看向和尚怀里的少年尸体,道“这便是救世的种子?” 中年男子颔首道“正是。” 仙女道“为何种子是人的模样?还是个少年模样?” 中年男子道“少年模样才能救世。” 仙女道“尘世间可是能寻得与这少年一模一样的人?” 中年男子道“可。” 仙女道“演变过了没?” 中年男子道“已经演变过了,救世不在话下,只不过......” 仙女道“只不过什么?” 中年男子道“只不过那尘世中有着几处异变不在可控范围,抑且那尘世中的小子原不知情,怪不得他,只怕后果如何,孰难预料。” 仙女道“他是善是恶?” 中年男子道“非善非恶。” 仙女道“只要那人不是恶的就行,时间的重重复复会让一只猪都变成绝世高手,没什么可担忧的。” 和尚连忙插话道“不然!因尘世间那小子的缘故,此种子只能够衍生一世,并且这一世端的诡异莫名,妖魔鬼怪无所不出,简直让人不期而怕!” 仙女惊道“什么!?” 中年男子安抚道“莫慌!就是因为害怕与诡异,我才想要他成为救世种子的载体,因为我不想天下所有人都和我一样害怕!” 仙女点头道“此言有理,希望他能多遭遇一些磨难,这样方能更好地成长,就像一把泥土,在晒得干裂的情况下,吸水能力就会出奇的好。” 和尚也点点头,继而面露难色,叹声道“可是......妖月不现,定生何来?大人这救世种子怕是无缘尘世间那小子啊!......” 中年男子却是气定神闲,一笑道“不必惊慌,妖月即现。” 言毕,复又静立望向天空的月亮。 和尚与仙女亦不例外,望月也是可以传染的。 仿佛三人生来就是为了望月亮。 三人一山,将孤独而单调进行到底。 不多时,皎月转红,变成了一轮诡异的红月。 中年男子满面希冀之色,悠然道“妖月出,点将光烛荧煌,虚生来,定生至,须俟浮生行世!” 仙女转头对和尚急道“速将救世种子平放在阴阳交界处!” 和尚依言速速将少年尸体放下,也急道“两位大人,这种子染了神魔两族,怕是须要此两族的祭生词藻作链!” 中年男子道“我来!” 言罢,一手不断变幻掐诀,一手抚摸在少年尸体的心口,缓缓道出一段精妙绝伦的祭生词藻来“一念即悲!一念即喜!一念朽烂!一念永恒!尔乃百圣之上!非至珍不食!非神世不栖!非醴泉不饮!非天裘不着!临世即为始!临始即为尽!临尽即为美!不为善阗!不为恶缠!一生一殷!一世一荧!卓兆身心!生生为尔!世世亦为尔!定!” 词藻方毕,和尚接上,亦是双手不断掐诀,变幻出一条擎天光道来。 “轰!” 妖月颤动,整个世界也在颤动,红色月光沿着擎天光道不断打入少年尸体之内。 和尚双手穿花引蝶,极致变幻,口中一字字念道“生名‘易寒宇’。——修为炼体境三重。——品性不详。——出身水月城人氏,时至今日,俟为少年,纨绔无比,极度聪慧......” 第一章 易清贤 黄昏,朔风渐和,细雨化作雾气,遮了一片天,也笼了一片地。 残阳红辉薄于西山,一条大河闪烁金光,奔潮弄日,延绵而浩荡,直如孤云出岫,去留一无所系。 金光之下是碧波,碧波之中是流动的明镜,明镜回照着岸边的栖恬守逸之物,最淡亦最长,最乱亦最齐。 难以记述的年岁,难以铭刻的光景,云水依旧不老,径直朝一片大山里面去了。 大山并不寂寞,可世人却给它起了个寂寞的名字“凤单山脉”。 山间泥泞小道上,一个柴夫踽踽独行。 茫茫的狂野,往往能够让人变得纯净,变得心安。 但是此刻,柴夫的心就不能安了,因为他的前方正有一辆马车缓缓迎面驶来。 疲惫的马儿左摇右晃,车下四个木轮全都裹上了湿黄的泥土,发出呱叽、呱叽的违和声响,仿佛木车也是疲惫的。 马车前面领头走着两个大汉,一个身穿黑衣,一个身穿蓝衣,均是胡子拉差,脸带刀疤,令人一看便知是凶狠之辈。 紧随马车之后亦是跟着八个黄衣大汉,却是没有前面两人的彪悍之色,人人脸上有的只是疲倦,焦躁。 一行十人均是手握六尺宽长铁刀,顺合着马车有一搭没一搭地走着。 他们是劫匪。 但他们此刻却宁愿不做劫匪! 因为他们实在太累了,而且还被人追杀,就是走断了腿脚也须要继续赶路! 柴夫是不安的,劫匪却更加不安。 一经撞见,当下就有走在马车后面的大汉惊呼“大哥,情况不妙!前面那个柴夫不会是官兵装扮的吧?!” 马车前面的黑衣大汉也是警惕起来,扭头四顾,须臾,沉吟道“应该不会,大家不必惊慌。” 蓝衣大汉劝话道“大哥,要不还是停一下吧?弟兄们过度劳累,自乱阵脚,何不少憩一番,让大家养养精神再走不迟?” 黑衣大汉迟疑道“可是,后面的追兵......” 蓝衣大汉咬牙道“都十几天过去了,依我看,那个该死的追兵早已被甩开!再则咱们这般急赶,好歹不要自己倒下,就算得了好处也是没命享受,岂不枉然?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让弟兄们保持良好的身心状态!” 黑衣大汉默得一息,觉着有理,随即颔首道“也罢,大家停下休息!” 蓝衣大汉指着呆立在路旁的柴夫,问黑衣人道“那人怎么处理?” 黑衣人道“杀了吧,省得碍眼......” “轰!” 就在这时,距离众匪不到五丈之远,一块庞然巨石自路边山顶砸下,潮湿的山路顿时溅起无数污泥与碎石,穿空四射。 待污泥与碎石散去,柴夫没有了踪影,只有巨石之上站着一个二十岁出头的青年。 众匪定眼一觑,但见青年身穿紫色官家行衣,身材巍峨笔直,如枪如松,头戴铁质护额官帽,相貌堂堂,全身散发着浩然正气,犹如高山止水压迫而来。 甫一照面,虽则相隔五丈之距,却是令得十个大汉呼吸急促,面露惶惧。 但大汉们本是劫匪本色,自有其凶悍之处,此刻,他们正按照特定的队形摆好架势,手上纷纷亮出各式各样的兵器,带动山风呼啸,空气震荡,平添几分冷酷与萧杀。 黑衣大汉与青年对视一眼,眸中闪过一丝慌乱,遂又强自镇定下来,冷声道“水月铁捕,易清贤!” 巨石之上,青年神色冷峻,并不搭话,只是霸道铁血之势轰然而出,厉声道“水月城巡府,易清贤办案!已断定尔等于水月城内烧杀抢掠!害人无度!例判死罪!今日依罪将尔等十人诛杀!一个不留!” 言罢,青年身似飘风急纵而起,锵的一声,人在半空手中三尺银剑出鞘,带着犹如惊涛拍岸的气势扑向马车前面两个大汉。 当此危难之际,众匪亦是齐声叱喝“杀!” 话音未落,便如狼似虎,以迅雷掩耳之势迎向青年,一场血战上演...... 两炷香之后,山间小道上,一人站,十人躺,站着的是人,躺着的是尸体。 又再过得片刻,几只嗅觉灵敏的黑鸦飞来了,它们丝毫不畏生人,站在尸身之上东啄一下、西啄一下,残酷而又怡然。 青年大手一挥惊走黑鸦,自语笑道“你们倒是不客气......” 说着,他便在尸体上、马车里翻腾搜刮起来,并不放过任何物品。 端瞧那行动,他竟是比匪徒们还要轻门熟路。 “咦?” 不经意间,青年发现一只黑鸦站在一簇污泥堆里,显然并未因惊赶而飞走,它那酱紫色的双爪之下闪过一丝刺眼的精芒,虽则稍纵即逝,却是令得青年的双眼以及太阳穴处均是微微有些刺痛。 青年略显好奇,几步走过,再次挥手赶走黑鸦,俯身自污泥堆里拾起一块似石非石、似炭非炭的小晶体,只有尾指大小,形如弯月,通体乌黑而剔透。 方才就是这块小东西闪了一下,但此刻青年拿在手里反复察看,除了表面略显光滑之外却是平平无奇,看不出丝毫的特别。 青年随意将之收进储物袋里,心里想着“待回家之后将此物送与自己一向疼爱的弟弟......” 想起那个比自己小了六岁的家伙,青年不免有些失神,脸上参合着宠溺与无奈,摇头苦笑。 诸事完毕,任务已成。 活着的依然惜命,死去的早已烟消云散。 青年望了望那远远变成一个黑点的柴夫,确定了对方安然无恙之后,便呼啸着招来原本拉车的马匹,兜转马头,双腿力夹纵马,打道回府...... 夜,及迫于漆黑。 但它正在转变,它慢慢由黑转灰,继而转白。 或许,是因为月宫不甘于孤独悬苍,偶尔它也会拖拽出无穷的丹绯雪花来凑凑热闹,与它一起安守青天。 于是,就算没有月的夜,它也终于白了。 白色的夜。 多么神奇,多么矛盾,却又多么合理。 风霜雪冷,明示着这个早春太早,早得还来不及脱去腊东的冰寒。 暖春还远。 大地,琼瑶环顾,静默无言。 无论是地上还是地下,万物尽皆瑟缩无声,每每都有着自己独特的御寒经验。 但世事无常,天地间偏偏也有不懂御寒、却又不怕冰寒的意外。 那是一个极度渺小的存在,是雪地上一个小小的身影,要看清楚那不起眼的身影就须靠近些,再近些。 近了,那是一个人坐在一匹马背上。 一人一马,正在努力对抗着恶劣的天气,简单的前进却诉说着人的不屈,马的艰辛。 那人正是赶路回家的易清贤。 又是一个时辰过去,月亮终于挣脱天幕的黑暗,露出了真面目。 易清贤也终于站在了自家的府邸门口。 或许是错觉的缘故,他总觉得今夜的皎月并不皎洁,反而隐隐透着一抹难以名状的红色。 那红色很是妖异,竟是悄悄爬上树梢,透过树木叶子之间的缝隙,在地上留下参差不齐的斑驳符号。 正常情况下,月色一般都是阐述诗与远方的好物事。 但此刻,月色却已全然没了诗与远方,而是在尽情阐释着红与黑的对立。 月是白里透红的,照得整座易家府邸也跟着白里透红。 仰首观月良久,易清贤最终轻叹一口气放下所有的顾虑,微笑着踏进了家门。 不管怎样,他总算安然到家了,他总算可以享受回家的温存,他暂已无所求。 第二章 忙些偏的 易家,水月城四大家族之一,宗族显赫,府邸占地五百亩,内里庭院连绵,当中不少休闲之地镶嵌着大树,草坪,花园,湖泊。 人威渲府邸,府邸回衬的是人的名声与地位。 此刻,易家府内红灯初盛,人影正浓,时不时地还会传出小孩儿的嬉戏之声,处处彰显着大家族中该拥有的烟火气。 木檐石墙相隔之下,随着时晚将深,易府之内更无嘈杂,世俗渐和,家馨渐浓。 虽则红月异照,却也照不出来一丝乱乱的红尘。 一处精致别院内,易清贤陪同父亲“易淳好”以及母亲“琴舒琳”坐在露天石桌旁,一如平常百姓家,食着可口饭菜,对月酌酒,话着家常,享受着平淡与幸福。 这是易清贤最渴望的日子。 这种日子他已通过自己的努力实现。 只是他现下的幸福稍有缺陷,因为石桌旁少了一人,也因为天上那一轮令人不解的明月。 易淳好此刻也发现了今晚的月亮迥于往日,于是皱眉道“怎么那天上的月亮有些泛红?” 易清贤作答不出来,只顾着几杯酒下肚,然后再次唤来丫鬟,问道“小灵儿,我弟弟还未回来么?” 小灵儿恭谨回道“回大少爷,‘寒宇’少爷尚且未归,想是又在外面玩着高兴忘记时间了。” 父亲易淳好叹一口气,道“这混账小子向来无心无肺,不知道什么时候该回家,这会儿断是又在外面胡作非为了!待他回来,估计照旧惹下了一身麻烦带进家门.......” 谁知他话犹未尽,琴舒琳顿时微怒而视,斥道“你是怎么做父亲的?怎么总是说自家儿子的坏话?” 易淳好道“我说那小子的坏话了吗?我说的是实话!等他回来,总该着打他一顿板子不可....” 琴舒琳喝道“你敢!......” 易清贤亦是劝道“父亲万万不可!寒宇方当不过十四岁,尚不懂事,只怕打坏或者吓坏了他就不好了!我等还是以言语善导的好!” 这个做父亲的,人如其名,慈眉善目,身材中等,俊秀而带点儒呆,在妻子面前向来只有唯诺的份,道不出第二句的。 此刻一见妻子怒目相向,脑子就像被风吹破的气泡,立刻泄气不见了刚才作为父亲的威严,只讪讪笑道不打就不打,只是......你们娘俩就这般袒护着他,也不给他个福威,只怕是长了他的胆子,越发肆行执仗了!” 琴舒琳道“胆子大点不好吗?非要胆小如鼠,藏头露尾才好?” 易淳好辩道“可是......你不觉得这样下去那小子迟早会出问题吗?” 琴舒琳道“能出什么问题?” 易淳好道“那你可要仔细听我慢慢数来,首先,那臭小子整日里与一众猪朋狗友厮混,仗着清贤是城中捕头,四处惹祸,终日里与无赖小人酒食嬉戏,不务正业。其次.......” “是谁又在说我孙儿的坏话?”正在这时,一道苍老的声音将易淳好打断。 紧接着,一道魁梧的老人身影,轻飘飘从天而降,出现在别院之内。 众人见之连忙行礼。 老人颔首受了礼,随即在石桌旁寻了个位子坐下,看着易淳好道“怎么?你又在嫌弃我的小寒宇了?” 易淳好道“哪里话来!我只是在想着该如何改掉那小子的诸多糊涂而已!” 老人道“我孙儿能有什么糊涂?就算有,那也是因为你教导不好,是你的错!” 易淳好反驳道“我教导不好?您老是不知道,我十回能有九回是见不着那小子的,好不容易逮着一回训示于他,好教他习点有用的技艺,你待他怎的?他便东也要摸,西也要抓,到头来还是一事无成,却又回去过他的二世祖日子了!好似全世界都等着他去忙!” 老人不假思索道“年轻人嘛,忙点是应该的......” 易淳好道“可是.......他不忙正的,光拼命忙些偏的啊!.......” 老人道“什么偏的?” 易淳好道“比如说,忙着到处欺男霸女,招摇过市,进赌坊,抢东西......就是现在也.....” 老人道“现在也怎么?” 易淳好道“您还是问小灵儿吧,或许她比较清楚。” 老人转问小灵儿,道“寒宇少爷在哪里?正在干什么?” 小灵儿垂首回道“寒宇少爷他......他去了东郊野外,说是要去弄点别家的好货啃啃......” 老人道“什么好货?” 小灵儿道“不清楚,他只说过要宰杀稀奇动物什么的.......” 这一通交代,易淳好听之翘首以盼,指望老人能拿个育人的严策,谁知老人闻言大笑道“哈!不愧是我‘易皓天’的孙儿!小小年纪就学会进补身子了!不错!不错!......身体乃为行走江湖之根本,最是要保持上等,果然是我易家的栋梁之材!哈哈!......” 易淳好手扶额头,道“爹,您确定是这个问题吗?跑偏了知道吗?......” 易清贤拉了拉自家父亲的衣角,低语道“爹,别再说了,免得扫了爷爷的兴致,徒惹他老人家不高兴。” 易淳好看着正哈哈大乐的老人,嘀咕道“可是......不瞒你说,万城主不想我易家难做,已经私底下偷偷找过我好几回了!那边酌令让我务必要严加管教,约束一下那个灾星,免得以后惹出祸端来,污了我易家的名声!唉!......” 易清贤微笑着接话道“只要寒宇安好便好,我易家做事情凭的是本心,名声好不好的无所谓,总有一天他会长大懂事的,急不得,慢慢来。” 易淳好道“可是......” “禀报太上老爷,寒宇少爷回来了!”小灵儿的声音响起,呼吸有些急促,俏脸带着几分紧张,几分害怕,脆生生打断了所有人。 众人闻言,连忙举目望向别院门口,只见一个少年风尘仆仆进了院门,像是赶了不少的路。 别人赶完了路只会兴高采烈,但那少年赶完了路却是一脸的怨气,好似不是他在赶路,而是路在赶他。 少年名叫“易寒宇”,尚未完全长开的身体显得消瘦挺拔,眉清目秀,容色肤白俊毅,长得与琴舒琳有六七分相似。 乍一看之下,会让人觉得此少年英俊灵动,平易近人。 实则不然,此人乃是目前水月城内名声最为狼藉之辈!熟悉他的人一般都在私底下称其为恶霸!人渣!败类! 少年进得院子,抬头朝石桌这边一眼觊将过来,见得一家子最亲近的几人都在,遂摇头败兴,一脸无视的表情。 放空亲人之后少年继而看向面色慌张的小灵儿,语气冷然而懒散的道“小灵儿,我要洗澡,你下去准备吧。” 言毕,径自往厢房那处去了。 易淳好见之恁地气往上冲,伸右手往桌上重重一拍,一声大吼道“混账小子!你给我站住!” 易寒宇转过身来,依旧懒散无比,一副身心疲惫的模样,蹙眉道“爹,您有事?” 易淳好继续吼道“你给老子过来!” 易寒宇道“过来可以,三百枚金币。” 易淳好闻言气上加气,立即暴走,随手提起桌子上的一把锡酒壶,兜头朝小儿子甩将过去。 谁知那混账儿子竟是灵敏躲过! 他再次抄起一个盛菜的蓝花瓷盘,眼看就要继续飞砸,却是动作一滞,手腕不知何时已被老人抓住。 一遇上老人怒目而视的严峻眼神,易淳好立刻又回到了大风吹破气泡的状态,讪讪一笑道“手误!.....纯属手误!.......” 其实他也并非真要砸小儿子,只不过做做样子尽往偏处砸砸罢了,内心里,他对那小儿子还是心疼多过于气恼。 第三章 乱乱的相聚 晚餐的平静被打破,易清贤却在偷着乐,因为这才是这个家原本该有的样子。 独特,零乱;但真实,幸福。 他一边乐呵呵笑着轻抚父亲的后背,一边眸中疼惜地看着弟弟,道“寒宇,你先过来吃饭,洗澡的事不急,难道你没发觉已有两个月没见着我了吗?” 易寒宇道“现在不是见着了吗?” 易清贤道“那是因为我在等你,所以你才能见着的,明早我还要到城巡府复差,你又该见不着我了,而且会很久都见不着。” 易寒宇道“可我知道,你还会回来的。” 易清贤道“我当然会回来,否则爹娘、还有爷爷,又岂会让我走?” 易寒宇目光垂落,玩弄着自己的手指头,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次很久是多久?” 易清贤道“少则一年。” 易寒宇轻轻叹息,道“好长的一年,所以即使我坐下来陪你们一起吃饭也是无可不可的,对不对?很快我总是见不着你的.....对不对?” 易清贤也在叹息,道“好短的一年,我们总是能够相聚的,一家人相聚越短暂越是要珍惜,我眼下的离家忙碌就是为了日后能够让你总是见得着我,是不是?” 易寒宇抬头凝视哥哥,道“一聚别一年?” 易清贤颔首道“一聚别一年。” 一年的时光,没有多,没有少,没有好,没有坏,梗在了兄弟两人的中间,却也终于将兄弟两人连系了起来。 易寒宇忽然笑了笑,笑容中带着种尖针般的讥诮,道“你觉得一年好短,只因为你一直都在忙自己的,哥,你是在随着时间的自私而自私,你很失败啊!......” 易清贤点点头,道“我的确失败,可你呢?你这做弟弟的是否也有些失败?” 易寒宇倔强道“我没有失败!” 他又笑了笑,淡淡的接道“虽然你总是不在家,但我却不是那种交不上朋友的人,我现在就有很多朋友......” 易清贤道“就因为你有很多朋友,所以才会觉得这一年太长?所以才会埋怨哥哥没在家陪着你?” 易寒宇顿口无言。 易清贤道“所以,我们两个失败的人相聚吃一顿失败的饭,岂不正好?” 易寒宇踌躇片刻,道“失败的人吃失败的饭么?......的确也无不可......” 说着,他突然又凝视着易清贤,接着道“你确定这次不再一噎止餐?不再匆匆忙忙?” 易清贤缓缓点头,道“我确定,并且......我这次还要送你礼物。” 易寒宇沉默着,彷佛在咀嚼着自家哥哥的这句话,又过了很久,才缓缓道这次真的不会因百事缠身突然离开了?” 易清贤道“不会!” 易寒宇喃喃道“好吧......相聚不易。” 易清贤也喃喃道“相聚不易。” 整个院子终于又安静下来,有风拂过,吹去了易寒宇身上一些旧的灰尘,也吹来了他内心里一些新的怡悦。 兄弟两人相互对视,旋即哈哈大笑。 易寒宇显出些精神头来,快步走近餐桌,先是与爷爷拥抱一下,并且与爷爷打几句浑话,然后硬生生挤坐在娘亲和哥哥的中间。 其乐融融。 这种乐并不会生悲,所以世人对此大多情有独钟。 小灵儿转身准备添加碗筷去了,她也是乐的。 可易寒宇却迫不及待了,直接拿了娘亲的碗和筷子就大快朵颐起来,吃相十分难看。 琴舒琳抚摸一下小儿子的头,甜笑着道“慢点吃......” 看着小儿子那猪一般的吃相,易淳好立马就瞪眼,道“瞧你没点出息样,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就连吃也没个吃相!” 易寒宇回怼道“爹,我就告诉过你,不要总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纵然我没有出息也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的事,一向都任凭自我,放飞自我,碍着你什么事?你要关心的是到底能不能多给我一些金币,别让我在外头丢脸......” 易淳好又不自禁气愤起来,吼道“混账!一天到晚正事没有,只会喊着索要金币,老子迟早会被你累穷!或者累死!” 易寒宇瞪白眼道“那你现在穷了没?死了没?” 易淳好气愤道“暂时还没有,只怕是快了!” 易寒宇道“那我再告诉你,既然你随时都可能会一命呜呼,那为了防止意外,赶紧把你名下所有的财物交给我保管,如此,方为善策!” 易淳好气极道 易清贤眼看气氛又不对了,连忙拿话止住两人,笑看着易寒宇道“跟哥说说,今天又上哪玩好玩的去了?怎的这么晚了才回家?” 易寒宇这忽儿正在往嘴里猛塞食物,只得含含糊糊道“上午去了杏花楼喝花酒,连带着摇骰子去了,你还别说,我今天的运气还真不赖,愣是连着赢了十三开,获得了在盈姑娘俏脸上亲一口的殊荣.......” 易淳好听着又要暴走,易清贤摆了摆手,示意父亲稍安勿躁,继续问“那下午呢?” 易寒宇道“下午就好玩多了,我与几个朋友去了东郊三里处,发现那里原来也有人住,于是进去一探究竟,叫问之下才知道户主名叫赵老三,是个老头儿,孤家寡人一个,你猜后来怎么着?” 易清贤问“怎么着?” 易寒宇一笑道“那赵老三家里竟圈养着一头活蹦乱跳、肥头大耳的银鼻红毛猪!别的不说,就说那四条粗壮的猪腿,那简直让人看了直流口水!......” 易清贤疑惑道:“活蹦乱跳的生猪?怎的那四条腿还能让人看了直流口水?” 易寒宇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自得道“哥你真笨,怎不想想我们只需将那四条猪腿砍下来,再仔细料理一番不就是一道上等的美味了?” 易清贤道“料理猪腿?” 易寒宇道“是呀,所以后来我和几个朋友就亲自动手了,这一番折腾,可差点没把我们几个累死!不过也没白白辛苦,最后终是将那四条猪腿砍下来了!” “砍下来?那猪不就死了?!”易淳好阴恻恻地抢问道。 易寒宇不以为然的道“死就死了呗,有甚打紧的?反正只要将那四条猪腿卸下来就行啦,要说这赵老三也是神经病一个,竟然哭着喊着要我们赔他的猪,我们几个耗苦半日才将那猪弄死,已属不易,再然则,我们只拿了四条猪腿,剩下的整只猪都送了他,白白便宜了他,他却不知感恩,爹,你说赵老三是不是有病?” 易淳好一听好有道理啊,点了点头,继而反应过来,再也忍不住二次暴走“混账小子!我打死你!......” 话音未落,他便身形一晃,转眼间在院子里随手掰扯了根树枝条,又再身形一晃,挥舞着呜呜作响的树枝条,照着易寒宇就要抽打下去。 易清贤见势不妙,及时一个闪身拦在了父亲的跟前,苦笑劝道“父亲息怒......父亲息怒!寒宇纵有不对好好教导便是,您没必要打他!赶明儿个,我出发前择空去东郊赵老三家里一趟,给他加倍赔偿!” 易寒宇完美躲在了母亲的身后,本就有恃无恐,听得哥哥力劝父亲,更自母亲的娇躯背后探出头来,讨价还价的嚷道“爹要抽打我也可以!五百枚金币抽一棍子!不许打脸!” 易淳好本听得大儿子苦劝,正待放下手中的棍子,哪曾想小儿子竟又冒出这么一句厚颜无耻、令人哭笑不得的浑话来? 他顿时苦大深愁,施展身法,他是转元境六重修为的强者,在水月城也算得上是顶尖儿的人物,易清贤却哪里还拦得住? 不过转念之间,他便已出现在了妻子的身后,掂了掂手中的棍子,拿捏好了力度,正待一棍子抽在易寒宇的臀部之上。 不料棍子刚起未落,顿感手中再次一滞,定眼一瞧,又是老人将他的手腕拿住了,并且老人还恶狠狠地拿眼瞪着他,一脸要吃人的怒色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