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异姓王》 第一卷 沙苑争锋 第1章 沙苑风波 大宋同州,沙苑监。 此际,朝阳初升,洒下万里金光。沙苑监万马奔腾,轰鸣阵阵。 大地在隐隐震动,沙尘弥漫天空。远望过去,只见牧马人纵马矫健飞奔,高高低低的喝叫声,时不时随风传来,恍惚间,好似身处塞外大漠。 沙苑监,大宋养马地。东西八十里,南北三十里。西至渭南,南邻潼关。 渭河与洛水,从沙苑监东西两侧流过,然后汇入黄河。 在渭河边上,是一片高大挺拔的杨树林,连绵十数里。穿过树林,眼前一处山坳里,竟藏着一座土城。粗略估计,足有上万人家。 城中屋宇高低错落,道路纵横交织。街上推车挑担熙熙攘攘,人声鼎沸。酒楼、商铺,食店、瓦子,凡是城镇里该有的,这里全都有。 城分南北,以一条丈宽的小河为界。城北富水流油,城南贫无立锥。在当地,流传有一句顺口溜:天打雷劈入河南,卖儿卖女居河北。 这座土城,就是定国军,一群世代养马的厢军。 城北的太平山,绿树森森,斜径幽深。远远望去,仿佛美人俯卧。 山脚下,是大片精致的建筑群。一幢幢独立的宅院,掩映在树影之间,白墙青瓦、挑角飞檐,参差有致。碎石铺就的小径,曲曲折折别有意趣。 此刻,一幢宅院大门前,堵着一群读书人,口沫横飞、群情汹涌。 “秦重小儿,污涂神灵法身,万死难赎其罪。” “竖子,某要你死后千年不得安。” “秦重,你滚出来。” ...... 黑漆的大门紧闭,根本无人应答。原本值守的兵丁,早已跑的不见踪影。在大宋朝,武夫有一句致命要紧的座右铭:千万别惹读书人。何况,数十名读书人,一个个士子澜衫、怒目戟指。一个小小的兵丁,自然有多远躲多远。 这边的嘈杂,引来不少人围观。边上看着热闹,不时左右打听。 话说,秦家可不是普通人家,岂能让人如此欺负?单说这秦家主人秦禹田,从八品御武校尉,骁骑营指挥使。奉朝廷之命,十二年来一直驻守沙苑监。 从八品官职似乎不高,但是,监正也不过是从七品。在沙苑监,秦禹田妥妥的大人物,属于顶层有数的几人之一。当然,权力大小不能看品级,尤其是文尊武贱的大宋朝。况且,禁军和沙苑监互不统属,秦禹田无权干涉沙苑监事务。 即便如此,从八品的带兵武官,也不是谁都敢老虎头上拍苍蝇。 但是,读书人是个例外,那是谁也惹不起的主儿。不消一刻,围观之人已越来越多,三三两两凑一起议论纷纷,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出了何事?出了何事?怎么把秦家给堵了?” “还没听说?秦家三小子,前日在大荔县城干了件大事。” “这小子,可把读书人得罪狠了。” “他做了甚事?” “甚事?天捅了个窟窿。” ...... 秦重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他已经昏迷两天,依然未醒。裸露的胸膛上,一道狰狞的伤口从左肩斜划至右肋,敷着黑乎乎的药膏。即便昏迷中,也显得十分痛苦,一手紧紧的抓住床沿,脸色苍白,眉头紧皱,额头上浸出细细的汗珠。 空气中,弥漫着草药气味。不大的房间,布置十分简陋。一桌,一凳,一床。 这时,房门“吱扭”一响,被轻轻推开一条缝儿。顺着门缝儿,一个小脑袋探进来,睁着大眼睛往里面瞧。这是一名十二三岁的少女,梳着双蟠髻。眉目灵动,稚气未脱。看清床上躺着的人,皱了皱眉,又缩回了头去。 “二小姐,还没醒呢。”少女小声说道。 院中站着一名女子,身材高挑,亭亭玉立,正是秦家二小姐秦沐瑶。 秦家人口虽不多,但是关系比较复杂。 秦禹田除了正妻江氏,还有两房妾室,一名柳氏,一名侯氏。 长子秦宵,十九岁,为柳氏所出;二女秦沐瑶,十七岁,为侯氏所出;三子秦重,十五岁,为江氏所出;幼女秦沐玲,七岁,为侯氏所出。 五年前,秦重的母亲江氏病故。柳氏虽未被扶正,但接过了掌家大权。 柳氏把持秦家,视秦重为眼中钉,恨不能扫地出门。但是,秦重毕竟是嫡子,在这个嫡庶分明的年代,柳氏明面上,还不敢做的太过分。然而最近月余,秦禹田奉命公干,押送五百匹战马去延州,柳氏竟胆大包天起来。 “唉。”秦沐瑶心事重重,轻叹了一声。 重伤垂死,却不给医治,这是想要秦重的命。秦沐瑶的心里发冷,不由打了个寒颤。整个秦家,都好似对秦重视而不见。自从被人抬回来,就扔在这里自生自灭。 “二小姐,咱们快回去吧。”一旁的小丫鬟紧张兮兮,低声说道,“万一让柳姨娘瞧见,又得数落二小姐一通,奴婢也要跟着受罚。” “还是再请个郎中看看。”秦沐瑶不理会丫鬟,自顾转身往外走去。 “二小姐,你要去哪儿?” “请郎中。” “不行啊,门外来了好些人,把大门堵了。” “为何?”秦沐瑶侧耳细听,大门外确有吵闹声,刚才太紧张,没听到。 “还不是三少爷惹的麻烦。”小丫鬟撇撇嘴说道。 “嗯?”秦沐瑶疑惑了,秦重受伤之事,难道还有什么曲折么? 秦沐瑶不知道,秦重所受的伤,说起来,就像是报应。起码,小丫鬟听到府中仆役议论,其中说的最多的话,就是三少爷遭了报应。 两日前,五月初五端阳节。 秦重带着一名小厮,去了大荔县城。从沙苑监到县城,只有十里路。 天空很是阴沉,好似要下雨。即便如此,也挡不住过节的喜庆。县城的热闹,远非沙苑监可比,家家户户熏艾草、饮菖蒲,满街尽是艾草香味。 各式各样的吃食,看着就让人流口水。杂耍的、说书的、角力的,勾栏瓦舍之中,一阵阵爆出满堂的喝彩声,好不热闹。秦重穿梭街市,逛得甚是惬意。 自从母亲去世,这是他难得的开心时刻。过了端午节,就是他的生日。不过,如今除了他自己,怕是再没人记得。今日,就权当给自己过生辰了。 “好看不?”秦重拿起一只艾虎儿,问小厮。 “好看有甚用。”小厮无精打采,“一个铜板儿都没有。” 秦重眼神黯淡了下来,稍倾,无所谓的笑了笑。自己这个秦家嫡子,也忒是可笑可怜,逛个街居然拿不出一个铜板。过一会儿,还得饿着肚子走十里地,回到家里去吃饭。也不知错过了饭点,还有没有的吃? 放下艾虎儿,秦重正要离开,忽听身后传来尖利的哭喊声。 转头看去,不远处正是魁星楼。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女,被人揪着头发一路从台阶上拖拽下来。小姑娘双手抱着头,声嘶力竭的哭喊。四五个仆役打扮的汉子,骂骂咧咧的跟在一边儿,一副趾高气昂、生人勿进的模样。 台阶上方,两名锦衣公子手摇折扇,笑眯眯的看着哭喊的女孩。在他们的脚边儿跪着一人,看着也是读书人打扮。不过此时,哪里还有读书人风范,满面惊慌,不住的磕头求饶。锦衣公子不为所动,看都不看一眼。 魁星楼原本热闹,楼上楼下摩肩接踵、人头攒动。如今秋闱临近,凡是读书人无不登楼祭拜,以求金榜高中。随着有人逞凶,魁星楼上下猛然一静,仿佛是突然被定住了身形一般。看向锦衣公子的目光,厌恶、恐惧、愤怒交杂有之。 秦重看见台阶上的锦衣公子,不由微微眯眼。 他认得其中一人,沙苑监主薄姚平远次子姚冈。 不仅认识,两人还是同窗;不仅是同窗,还是有宿怨的同窗。 两人的父亲同在沙苑监,却是水火不容,明争暗斗多年。只不过,他们一个隶属群牧司,一个隶属侍卫亲军马军司,一时之间谁也奈何不了谁。但是,两人结下了仇怨,两家子侄也成了仇敌,彼此争斗不休。 秦重最恨之人,就是姚冈,恨不得见一次揍他一顿。 秦重十二岁时,无意间显露出天生神力。沙苑监衙门前三百多斤的石狮子,被他抱起转了个方向,震惊了整个沙苑监。 当时秦禹田惊喜万分,亲自从军中挑选高手,教导秦重武艺。 秦重果然有习武天赋,拳脚、枪棒、骑射一学就会。仅是一年功夫,已能开三石硬弓,五十步箭不虚发。一杆四十斤的铁枪,在他手里好似没有分量,舞动起来,当真是娇如游龙、泼水难进。再熬练几年,必是一员猛将。 只是可惜,这么一个猛将的苗子,却被秦禹田生生掐断。 起因是去年春天,秦沐瑶带着小丫鬟逛街,恰巧被姚冈撞见。姚冈不认识,只当是寻常人家女子,色心大起。秦沐瑶生的极美,皮肤白皙、姿容秀丽,更透着一股淡淡的书卷气息。这般颜色,与他平日所见的脂粉,简直云泥之别。 姚冈惊为天人,难以自持,竟在大街上开始拉扯纠缠。秦沐瑶惊慌欲逃,却被几个仆役嬉笑着拦住去路。不知不觉,秦沐瑶主仆二人,竟被逼进了一条小巷。待看清身边寂静无人,二人愈加害怕,急急的高声呼救。 眼看就要得手,姚冈猖狂大笑,一把抓向秦沐瑶。突然,他感觉自己后脖领子被人揪住,尚来不及回头,只觉一股巨大的力量,撞在了他的右肋。一霎那,姚冈五脏六腑都仿佛炸开,三魂走了两魄,惨叫着飞了出去。 “嘭。”姚冈的身体,撞在数丈开外的一堵墙上,顺着墙滑落在地,四肢无意识的抽搐,人已经疼晕了过去。几个仆役还没回过神来,已被来人一顿拳脚,打的断胳膊断腿,全都倒在地上鬼哭狼嚎,根本爬不起来。 却是秦重恰巧赶到,暴打姚冈,救下秦沐瑶。 到了晚上,主薄姚平远上门理论,和秦禹田大吵了一架。 临走时,很是不屑的说道,“粗鄙武夫,生个儿子也是粗鄙武夫。” 正是这句话,深深的刺激了秦禹田。 秦禹田放言,从今起秦家子孙,一定要读书考进士,决不允许习武。 用他的话说,敢习武,腿打断。所以,一见书本就想睡觉的秦重,被逼着走进书院。秦重在书院的日子可谓水深火热,罚站、抄书、打手板,那是家常便饭。 这也是秦重仇恨姚冈的原因。 况且,书院夫子严厉,入学之初明言告诫:修身养性,不许动武,否则,逐出书院。这是给秦重戴上了紧箍咒,也算是给秦家和姚家,都有一个交代。 且说姚冈此人,十足一个纨绔。仗着他爹的权势,在沙苑监无恶不作。 沙苑监与县平级,却不是普通的县域。这里的人,全都是在籍厢军,父传子子传孙,世代牧马,几代繁衍下来,家中人口增加,俸禄却依旧。因此,厢军的日子越过越苦,但是,又不能离开另谋生路,只能一日日熬着。 主薄姚平远主管钱粮,沙苑监全指着他生活,谁敢得罪? 这也让姚冈肆无忌惮,嚣张跋扈,欺男霸女,恨的人牙根痒痒。 沙苑监和大荔县城十里之隔,消息通畅。姚冈之恶名,大荔县也无人不知。寻常百姓惹不起官宦人家,见他都躲着走,谁也不愿被恶狗咬一口。 但是,背地儿里,百姓都称姚冈“恶犬”,由此可见厌恶和忌惮。 秦重有点恍神儿,犹豫着是管还是走。不是不敢管,而是一管就要打架。无论是书院的夫子,还是柳姨娘,怕是都饶不了他。正这时,女孩儿一声尖叫,翻滚着从台阶上滚了下去。原来,仆役拖拽的不耐,一脚踢在女孩腰间。 “姚冈你个狗日的,又欺负人,想找打么?” 姚冈冷不丁一哆嗦,循声看去。只见秦重眉目冷厉,正快步登上台阶。 “他怎么在这儿?”姚冈不自觉的喃喃出声。 说实话,他真被秦重打怕了。去年被打断了三根肋骨,足足在床上躺了三个月。如今回想起来,还如噩梦一般,那真是死了似的恐怖感觉。 秦重今年十五岁,比姚冈要小四岁,但身材高大,足比姚冈高出半个脑袋。许是自幼习武,浑身肌肉结实,体型匀称。如今大步走过来,竟是虎虎生风。 姚冈心里生出畏惧,不由得暗暗咬牙,心道,终究是粗鄙武夫。 秦重脑子不灵光,平时很是木讷。尤其是读书,别人读一遍,他得十遍,就这也是转眼即忘。为此,常常气的夫子暴跳。唯有此一点,让姚冈面对秦重时颇有优越之感,每每嘲笑秦重,看他忍怒憋气却做不得声,心情大爽。 “这人谁啊?”姚冈身旁的锦衣公子问道,神情轻佻,分外不屑。 姚冈好似没有听到问话,兀自怔怔的盯着秦重。几名仆役见是秦重,心里也是一阵哀叹,碰见这主儿,怕是又得挨一顿揍,真他娘的倒霉啊。仆役的职责,就是要保护好小东家,只能硬着头皮,忙慌将姚冈挡在身后。 “秦重,你少要多管闲事。”姚冈躲在仆役身后,胆子壮了些。 话刚说出口,天空忽然一声炸雷,轰隆隆像是从头顶上滚过,惊得姚冈差点一屁股坐地上。反应过来,顿时面红耳赤,挑衅似的狠狠瞪着秦重。 “放开那女孩儿,赔钱,治伤。”秦重不废话,直接说道。 “你说放就放啊?”姚冈缓过神儿,不忿的说道,“他们家欠钱不还,抓他家丫头抵债天经地义,我还要把她卖窑子里呢,你管得着么?” “你他娘找打。”秦重不善言辞,一急眼就要动手。 “你你你,你个夯货。”姚冈吓得往后直退,他差点忘了,这夯货拳头硬。 “慢着。”一直没说话的锦衣公子,忽然上前一步挡住秦重。 “你是谁?”秦重不认识这人。 “我有个主意。”锦衣公子并不理会秦重,顾自说着,“你帮我办件事,我可以做主,放了那小姑娘。并且,他们家欠的债,也可一笔勾销。” “嗯?”姚冈一怔,有些摸不清锦衣公子的意图。但是凭此人的身份,一个小小的欠债,自然是一言可决。因此,姚冈很识趣的点头。 “不错。”姚冈嘴角露出笑意。他能猜得到,这件事怕是没那么容易办。 “你是何人?我凭什么信你?”秦重不信。 “我是何人你不必知道。”锦衣公子傲慢说道,“我说的话,信不信都随你。信的话,帮我办了这件事,小姑娘欠债一笔勾销;不信的话,你要动武么?” 是啊,真的要动武吗?秦重忽然发现,他竟没有选择。真的要动武么?他心里立即否定。总不能真的因为动武被逐出书院吧?略一盘算,秦重心里想定。 “好。”抬头望着锦衣公子,说道。 锦衣公子戏谑的一笑,说道:“年年秋闱,我都来拜魁星。但是这魁星,却并没有给我带来什么好运,依旧名落孙山。某心里极是不忿。” 说着不忿的时候,锦衣公子的面庞有些扭曲,眼里的神情复杂难明。甚至围观的大多数读书人,都是面露惆怅。显然,锦衣公子的话,触动了他们的心事。在此众人哪个不是三更灯火五更鸡?哪个不是一考再考榜上无名? 真若才华横溢满腹经纶,谁还拜什么魁星?无非祈求个好运气罢了。 “心中愤懑不得纾,终究意难平。”锦衣公子慢慢踱步,走到秦重面前,意味难明的说道,“所以,本少爷让你在魁星身上撒泡尿。你可敢?” 周围“嗡”一下议论声大起,所有人都被震惊。魁星,那是神明啊,世人谁敢对神明不敬?锦衣公子的话,分明是亵渎神明,不可饶恕。怒归怒,但是,再看看站在那里的“恶犬”姚冈,谁也不敢跳出来出言指责。 秦重也有些傻眼,这要求?还真他娘的奇葩。什么土地庙、山神庙,神像身上撒泡尿,年幼的顽童大多都干过。但是,万众瞩目之下干这事儿?他有些心慌,怕自己尿不出来。至于什么敬畏神明,他根本没想过。 “怕了吧?”见秦重畏缩,姚冈心中大快。“不敢就少管闲事。” “怕?小爷啥时怕过?”秦重最受不得激将,心里的那点顾虑,顿时消散。直瞪着锦衣公子说道,“你说话算数?” “一言九鼎。”锦衣公子眼睛一亮,一拱手说道。 “好。”说罢,秦重大步跨上台阶,向楼里走去。 围观的不少读书人脸色愤愤,却终是没有敢站出来阻止,默默的看着秦重直入阁楼。也有众多好事者,紧随着秦重进去,当成热闹看。至于楼外面,议论声一下子大了起来,愤怒者有之,叹息者有之,叱骂者有之,痛哭流涕者亦有之。 “轰隆隆”一声雷响,豆大的雨滴砸落下来,眨眼间,变成了倾盆大雨。 空中的炸雷一声连着一声,震得人心里发憷,抱头四散躲避这场急雨。不大一会儿功夫,地面积水已没脚面。水雾迷蒙,十步外已看不清人形。 阁楼里的魁星塑像面目狰狞,金身青面,赤发环眼,头上还有两只角,右手握一管毛笔,左手持一只墨斗,右脚金鸡独立,脚下踩着海中大鳌的头部,意为“独占鳌头”左脚摆出扬起后踢的样子,脚上是北斗七星。 秦重站在塑像面前,心里有些怂,迟迟没有动作。身后窃窃议论,让他脸发烧。 “秦重,你倒是快点尿啊。”姚冈此时,已经想明白此计的毒辣,这是要让秦重成为天下读书人的死敌啊。今日之后,看你秦重如何死。 姚冈有一种大仇得报的痛快,意气风发,只想狠狠的大笑几声。 “快尿啊。” “怎么不尿?是不是不行啊。” “没胆子尿,充什么大英雄?” ....... 看热闹的不嫌事大,身后一群人说啥的都有。此时的秦重,只想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去。被催促的急了,秦重心一横,咬牙解开了裤带。 大宋朝有史以来,第一个万众瞩目下撒尿的人,诞生了。 ........ “他真的?真的,真的那啥了?”秦沐瑶难以置信,结结巴巴的问道。 “嗯。”小丫鬟狠狠的点头。 “然后呢?” “然后就被雷劈了。” “啊?”秦沐瑶惊呆了。 第一卷 沙苑争锋 第2章 杨花似雪 五月时节,杨花漫天飞舞,好似下雪一般。 若在平时,秦沐瑶很喜欢这意境,少不得提笔作画,或吟诵几句诗词,抒发少女情思。但是此刻,刚刚听到秦重的壮举,却是脸颊红红、眸盈怒气。随风飞洒的杨花,哪里还有一丝诗意,只觉更加烦躁。 “这个小坏坯,再不管你的事。”秦沐瑶恨恨一跺脚,扭身快步就走。 “二小姐,错了错了。”小丫鬟追在身后,一连声叫道。 “什么错了?”秦沐瑶猛地站定,犹自气恼的问道。 “那边儿是大门儿。”小丫鬟翻个白眼,嘟囔道。 “哼。”秦沐瑶才发现,竟错了方向。绷着脸一转身,扭哒扭哒向后院去了。 咋就这么巧,刚走到后院门口,迎面撞上一行人。柳姨娘面沉如水,倏地一下站住,头上钗环叮当作响。看她的架势,似是正强压怒火。 秦沐瑶心头一紧,忙带着小丫鬟后退一步,侧身站定。 “柳姨娘。”秦沐瑶敛衽行礼。 “哼。”柳姨娘冷哼一声,“一个姑娘家,私自跑前院来,成何体统?” “沐瑶知错。”秦沐瑶不做辩解。她知道辩解也无用,柳姨娘正盯着抓她的错处,今日被撞个正着,心里甭提多得意呢,岂会轻轻放过。 “知错就好。”柳姨娘忽的一笑,说道,“等嫁去了邱家,可不能再这么没规矩,没得让人笑话咱们秦家家教不严,丢了你爹爹的脸面。” “邱家之事莫要再说,我不同意。”秦沐瑶脸冷了下来。 “女子嫁人,自是父母之命,可由不得你。”柳姨娘也沉了脸。 这桩所谓的婚事,其实还没有过到明处。只是柳姨娘一腔情愿,想以秦沐瑶换取万贯家财。但是,历来家中子女婚事,都是由当家主母操持,柳姨娘一介妾室,却是不够资格。即便秦家主母亡故,也得秦禹田应允才行。 秦禹田如今远在延州,根本还不知此事。秦沐瑶更是一万个不肯,硬着头皮和柳姨娘强顶。所以,这桩婚事能不能成,还得两说。 柳姨娘张罗这场婚事,自有她的算计和利益。 她一心要把此事落定,就是打着主意,想在秦禹田回来之前,把生米做成熟饭。按照她的想法,一个庶出的女儿,秦禹田能有多关心?到时,这件事情传扬的人尽皆知,面子大过一切的秦禹田,自会点头认下。 秦沐瑶生母侯氏,生性懦弱,是个胆小怕事的,哪敢对柳姨娘置喙半句?倒是秦沐瑶,毕竟读过书,颇有些胆气和手段,让柳姨娘十分头疼。不过,也只是头疼而已,一个小姑娘家家,哪里是她的对手? 随便寻个错处狠狠吓唬一番,还不由着她捏扁搓圆。 不过当下,柳姨娘暂时顾不上秦沐瑶,更加让她焦头烂额的事,正堵在大门外边儿。想起这事儿,柳姨娘就想破口骂人。秦重那小兔崽子,好死不死竟惹下天大的事。整两天,被一帮读书人堵着大门骂,谁能受得了? 柳姨娘起身往大门走,忽的,眼角似是看见一道人影,一惊站定,转头看向西跨院。月洞门口,不知何时竟站了一人,静静的注视着这边。 “你你?何时醒了?”柳姨娘大吃一惊,连退好几步,才稳住身形。 昨日,柳姨娘就去瞧过,秦重伤势严重,只剩下半口气吊着。在柳姨娘心里,秦重已和死人无异,只消过个三两日,就可以收尸了。到那时,她既能除去了眼中钉,也给自己儿子铺平道路。即便还是庶子,那也胜似嫡子。 谁曾想,秦重竟又活了,活生生的站在她的面前。 “你们?谁去给我弄点吃的?”秦重说道,声音干涩。 秦重披着一件长袍,胸前伤口半隐半现,依然可见狰狞。左手扶着墙,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少了几分武夫的虎气,多了几分萧瑟和疏离。 秦沐瑶看见秦重,一下子红了眼睛。抽泣着说道,“我去,我去。” 说罢,顾不上和柳姨娘打招呼,匆匆向后厨跑去。 柳姨娘已经稳住心神,盯着秦重,深深的看了一眼。 “既已伤愈,门外的事,合该你来处置。”柳姨娘说道,“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你父亲又不在家中,我一介妇人,总不好抛头露面。” “柳姨娘且放心,此事我会处理。”秦重说罢,转头儿回了跨院。 柳姨娘暗暗一跺脚,心里早已怒火中烧。这竖子从不给她颜面,每每气的她心口疼。但那是以往,嫡子的身份就是他的护身符。如今可不同,不知天高地厚得罪了全天下读书人,骂也能骂你个半死,看你能活几时? 忍了又忍,柳姨娘恨声吩咐,“回去。” 一大群仆妇躬身应命,簇拥着柳姨娘回了后宅。 过不多时,秦沐瑶带着小丫鬟,又回到了西跨院。小丫鬟手上端着托盘,放着一碗香喷喷的汤面,还有两样小菜,闻着就有食欲。 进得屋来,就见秦重傻愣愣的坐着,望着窗外一动不动。窗子打开,屋里的药味淡了些。一片一片杨花飘进来,洒在桌上,床上,地上。 “伤怎样?”秦沐瑶问道。 “不碍事。”秦重回过神,看了眼秦沐瑶,微微皱眉。 “伤口疼吗?我让人去找郎中来。” “不急。” 秦重说着,已经伸手端过汤面,呼啦啦的吃起来。别说,味道很是不错。三下两下,一碗面被吃下肚去,又端起面汤一饮而尽。饿了两天的肚子,终于得到汤水滋润,秦重长长打了个嗝,这吃相,让一旁的小丫鬟直撇嘴。 “伤势真的无碍么?”秦沐瑶难以置信,不久前她才看过,那时的秦重呼吸急促,好似只剩一口气,随时都会丧命。怎么转眼间,说好就好了呢?当下扯过秦重衣襟,仔细的查看他胸前伤口。 看过之后,秦沐瑶更是眉头紧皱。伤势还是那般,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伤口的皮肤,呈现出烧焦的黑色,这是被雷劈过的痕迹啊。 但是,仿佛跟方才又不太一样,多了几分生机,几分活气。 秦重也不吭声,任由秦沐瑶查看。他的目光,随着秦沐瑶的动作,从一开始的陌生、惊艳,变得愈加柔和亲近。其实,方才秦沐瑶来时,秦重已经醒来,只是茫然不知身在何处,躺在床上正竭力的回想。 现在,他已经知道,自己的灵魂跨越千年,降临在大宋朝一个同名同姓的少年身上。眼前极美的少女,是自己今生的姐姐。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已故去的母亲,这个姐姐,是唯一在意和心疼自己的亲人。 “姐。”秦重唤了一声。 “嗯?” “帮我写几个大字。” “作甚?”秦沐瑶歪了一下脑袋,不明白秦重写字作甚。 “门外一群苍蝇。”秦重咬咬牙,说道,“写几个字,赶走他们。” “哼。”秦沐瑶一声娇哼,想起了秦重做下的好事。“你这个小坏坯,怎的如此大胆?竟敢魁星身上,那啥,那啥,啊。”说到最后,实在羞于启口。横了秦重一眼,小手轻轻用力,拍在秦重胳膊上。 “嘿嘿嘿。”秦重干笑两声,不作回应。心里却是一下子炸开,不停的吐槽起前身的骚操作。“纯爷们儿啊,万众瞩目一泡尿,佩服佩服。” 这件事,秦重回想当初细节,分明是被人陷害了啊。别人做好了套子,等着他傻乎乎的往里钻。粗鄙武夫,真是一点没叫错。直到被雷劈之前,他还自以为自己做了件大善事,救下了差点被卖去窑子的小姑娘。 姚冈这人已经对上号,锦衣公子又是哪个?从来没见过啊。 “傻笑什么?”秦沐瑶已走到桌前,摊开宣纸。“要写什么字?” “哦?写一副上联,一会儿挂出去。” “你要作甚?”秦沐瑶不懂,都这光景了,还要对对子? “赶苍蝇。” “嘻嘻。”小丫鬟被逗乐了,从没听说过,写对子还能赶苍蝇。 秦重不理会小丫鬟,在屋里慢慢踱步。眉头微皱,故作深沉状。念道,“说人之人,被说人之人说,人人被说,不如不说。”这是他刚才思虑破解之法,灵光一现想到的一副上联,啥意思不用管,不能轻易对出来就行。 秦沐瑶饱读诗书,见识自是不差。略一沉吟,便知这对子难对,想要对的工整有韵味更是艰难。她自忖,短时间内,她是对不出的。 不一会儿,小丫鬟找来门房小厮,秦重直接吩咐道:“把这幅上联,贴大门外。另外,有套说辞。”秦重低低的声音,教了小厮一套话。这小厮倒是一副好记性,只听了一遍,就照样背了下来。 “去吧,就照这么说。”秦重说道,“办好了有赏。” 小厮没挪地方,悄悄侧头看着秦沐瑶。秦重在秦家啥地位?家中仆役个个清楚的很。面子上敬着他是个嫡子,但实际上,过得日子还不如小厮。所以,秦重说有赏,小厮自是不肯信。 “还不快去?”秦沐瑶脸色一肃。 “得嘞,这就去。”小厮躬身一礼,麻溜儿的走了。 此时大门外的景象,就跟赶集似的热闹。闹事儿读书人,足有二三十人,却也并不是混不吝,三三两两的堵在门前,离着大门十多步远。许是天热,一个个汗流浃背,大力挥着衣袖扇风,没了口若悬河的力气。 更远一点的地方,拥挤着更多看热闹的人,都是附近的住户。这些人男男女女、指指点点,大声说笑,倒是比读书人更来劲。 自古以来,邻里鸡毛蒜皮,都是捕风捉影的谈资。 大门旁边一道角门,“吱丫”一声开了一道缝,有人探头看了看。略等了片刻,一身灰衣的门房小厮弓着腰,一脸讨好的走了出来。一手端浆糊,一手举着一张宣纸。也不说话,慢慢将宣纸贴在了墙上。 读书人好奇小厮的举动,慢慢聚拢过来,盯着纸上的文字看。有人念道,“说人之人,被说人之人说,人人被说,不如不说。”更多读书人围了过来,但是看了半天,却不明所以。有人沉吟,有人皱眉。 “这是何意?”终有人忍不住,向一旁的小厮询问。 “诸位。”小厮站直了身子,大声说道,“诸位皆君子也。” 刚背了一句,小厮身上汗就下来了。他一个大字不识的仆役,有生以来头一次,面对这么多读书人说话,还是文绉绉的话。他只觉自己的心脏,嘭嘭的快要跳出胸膛,血一个劲往头上涌,一双腿不由自主的打颤。 “子曰: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小厮磕磕绊绊再背两句,已快要虚脱了,咬着牙继续道,“孟子亦云:动容周旋中礼者,盛德之至也。”背到此处,他猛然发现,眼前读书人一片肃静。 甚至,已经有不少人,开始庄重的整理衣冠。 这两句话啥意思啊?小厮彻底懵了。但是,读书人都听的明白。 头一句出自《论语》雍也篇,孔子说,君子应当广泛地学习文化典籍,又当以礼来约束自己,这样就不会离经叛道了。 第二句出自《孟子》尽心下,孟子也曾说,举止、仪容和进退揖让,都要符合礼的要求,乃是道德的最高境界。 这就是秦重想出的办法,所谓君子可以欺之以方。不是标榜读书人么?不是指责自己污图神灵法身么?那好啊,咱就以彼之道、还之彼身,以至圣先师的话来反击这帮读书人。堵门闹事儿、口出秽言,是君子所为么? 若继续闹事,就不是君子所为;不以君子之德约束自己,算什么读书人? 既然算不上读书人,那你来此何干? “诸位。”小厮小声叫了一声,道,“我家少爷,还有几句话。” 现场安静了片刻,有一位年长的读书人说道,“请讲。” “诸位既是读书人,那就讲究以文会友。岂不闻美酒邀朋趁此春,万花丛中醉良辰。不求天下几知己,红尘期遇两三人。诸位既然到了家门口,若不能煮酒以待嘉宾,岂非失礼?”不仅小厮发懵,在场读书人也发懵。 “然而庭院狭小,容不下太多人。故而,拟一联与诸位共赏。若能对出下联者,请进奉酒;对不出者,恕不接待。” 这番话说完,一众读书人面面相觑,半天回不过神儿。 我们是来骂人的好不好?怎么变成了对对子? 第一卷 沙苑争锋 第3章 盐商邱家 秦家后宅,是个四合院的格局。 正北五间为正屋,乃是秦禹田的住处。中间厅堂,两侧是书房和寝室。穿过正房西侧角门,顿时花香扑鼻。这是一处不大的园子,却分外别致。园子里栽种着各式各样的花株,争奇斗艳。一架秋千,随风摇动。 花园的东西两侧,各有两座跨院。东院住着柳氏,西院住着侯氏。秦家最小的四小姐,随着侯氏住;二小姐秦沐瑶有一座院子,紧邻着侯氏的西院。东院相邻也有一座院子,一直空置着无人居住。 秦禹田不识几个字,偏好附庸风雅。专门请了人,为每座院子题名。柳氏的东院名曰鸣鹂苑;侯氏的西院起名嘉月轩;二小姐的院子叫做采薇阁。至于他自己居住的正房,寝室、书房、练功房,无不题字。 秦宵和秦重都已长大,分住前院东西跨院,一曰明璋,一曰漱玉。 这么大一座三进的宅院,在东京城,少说也得五千两白银。凭着秦禹田的俸禄品级,他是住不起的。但是,这里是西北,而且是沙苑监。凭他的官职,花费极少的钱买下这座宅子很正常。自然,也无人饶舌说他逾制。 东院里花树下,柳姨娘换了薄薄的淡紫纱裙,斜倚锦榻,慵懒如猫。几名年少的婢女,轻轻的摇着扇子,驱赶着午时的热气。 柳姨娘出身歌姬,样貌身材自是不错,快四十岁的年纪,依然保养的犹如二十许。纱裙下肌肤莹润,脂光流溢,别有一番成熟妇人的风韵。 “唉。”柳姨娘轻叹一口气,问道,“大郎可曾回来?” “回娘子的话,大少爷还未曾回来。” “真是个不省心的。”柳姨娘气恼归气恼,却是没奈何。 忽然,一个小丫鬟风风火火的跑进来,边跑边喊。“不好了,不好了,娘子不好了。”话音未落,扑通一声绊倒在地,疼的她哎呦一声痛叫。 “慌张什么?”柳姨娘没好气的斥责。 小丫鬟爬起来,也不敢言语,眼泪汪汪的小声抽泣。 “出了何事?”柳姨娘身边,一个年长的丫鬟问道。 “哦。”小丫鬟疼的忘了,还有大事禀报,忙道,“大门前的人,都走了。” “走了?”柳姨娘直起了腰,一脸不可能的样子。 “真的,都走了。”小丫鬟重重的点头。 “说清楚点,为何走了,发生了何事?” “是三少爷。”小丫鬟话一顿,偷偷瞟了柳姨娘一眼。“就刚才,他让福宝在门外贴了一副对子,让那帮读书人对对子。” “结果,谁也对不上,就都走了。” 小丫鬟磕磕绊绊的说着,柳姨娘皱眉一点点听着,费了半天劲,总算弄明白了门外发生的事情。柳姨娘沉默不语,心里却是波澜起伏。她不敢相信,秦重竟有这般见识。对付读书人的手段,她想都想不到。 一场天大的风波,就这样轻描淡写的平息了? 这要是我的宵儿,那该多好啊。柳姨娘心里的失落,不仅是秦重没死成,也不是他翻雨覆雨的手段,而是秦宵。自己的亲生儿子,要怎样的调教,才能如秦重那样,小小年纪名扬沙苑监,熠熠生辉。 想到秦宵,柳姨娘长长的叹口气,对未来充满迷茫。 秦宵当年早产,自幼体弱多病,是一个离不开汤药的药罐子,十多岁时还是瘦弱如鸡子一般,如此体魄自然无法习武。后来送去读书,奈何读书也不成,四书五经读的秦宵头疼欲裂,每每装病逃避去学堂。 武不成,文也不成,让秦禹田失望至极,渐渐不闻不问放任自流。 其实,秦禹田和柳姨娘并不知道,秦宵对算账极感兴趣。很小的时候,就表现出算账的天赋,家中的出入流水,他比账房算的还快。 这让账房十分好奇,于是,教授一些简单的乘除捷法,秦宵很快学会。账房加大了难度,先是日用算法,再是田亩比类乘除,最后,竟搬出了九章算术。秦宵仿佛发现了新天地,竟废寝忘食沉浸其中。 再然后,账房教授不了了。而那时,秦宵不过十五岁。 但这件事,是瞒着柳姨娘的。在这个年代,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处处要强、心比天高的柳姨娘,对儿子有着莫大的期待,指望着将来母凭子贵,一洗半生为妾的委屈。所以,对秦宵来说,读书考进士,是唯一的一条路。 每日,秦宵像模像样的去学堂,却不是学习四书五经,而是到处搜罗算术书籍偷偷的习学。遇到不解难题,就去向账房求教。然而账房所学有限,便推荐了一位相熟的书吏,也是秦宵第二位先生,梁正。 这梁正可不是一般人,虽说只是户曹书吏,但是,却有很大不同。梁家是大荔县老户,每一代,都有人进入县衙户曹为书吏。几辈子操持下来,户曹书办的职位,就像长在了他们梁家,谁也拿不走。 这就是梁家的本事,算账之学,家学渊源。田亩丈量、赋税征收,凡有关计算、账目,皆归户曹。这年代纸张昂贵,印刷更贵。所以,书籍很少,算术类书籍更少的可怜。计算的技巧、学问,若无人指点,根本无法学习。 真正对一门学问,或技艺有研究的人,正是世代靠此吃饭的人家。这门里的道行,可不是读几本书、学几个技巧就能掌握,其中的关节、深浅,甚至包括阅历、经验、眼界,若想驾轻就熟,绝非一日之功。 足以成为一个家庭,或家族传续的绝学,而被视为不传之秘。 转眼间,已是宝元二年春天,秦宵度过了十九岁生辰。 两年来,秦宵偷偷跟着梁正习学算术,自以为瞒的天衣无缝,但到底,还是被柳姨娘发现了。对于一门心思盼望儿子金榜题名的柳姨娘来说,这简直就是晴天霹雳。那一刻,柳姨娘只觉天塌了一般,彻底的暴怒了。 她对秦宵期望甚深,指望着将来母凭子贵。哪曾想,秦宵竟自甘堕落,学什么算术。算术能进士及第么?做个账房能光宗耀祖么?难道一辈子做个下人?这样的秦宵,绝不是柳姨娘想要的。 柳姨娘发了狠,将秦宵一顿好打,有关算术的书籍付之一炬。即便府里账房先生,也让柳姨娘恨得牙痒痒,找个由头撵出了府去。 秦宵被吓着了,他从未见过母亲发这么大的火。足足一个月,秦宵才伤愈下床,整个人成了皮包骨,瘦的不成人样。然而最大的变化,却是他的精神似乎出了问题,眼神僵直毫无生气,一坐一整天,不说一句话。 柳姨娘看着心疼,劝说秦宵出去散散心。散心的结果,就是买醉。秦宵每日喝的烂醉如泥,深夜被小厮扛回来,第二天照旧。这样的日子足有数月,甚至柳姨娘都没了心劲,准备妥协的时候,秦宵正常了。 直这一日,秦宵不再酗酒,每日准时去书院读书。 柳姨娘很纳闷儿,就唤了小厮来问话,总算弄明白了原因。 原来,秦宵去了青楼,结识了一名花魁。两人一见投缘,竟劝说秦宵莫要辜负大好年华,好男儿当有一番作为,才不枉人世走一回。虽说儿子逛青楼,让柳姨娘心里不痛快,但是能振作起来读书,她也认了。 然而,事情的原貌,并非如此。 秦宵一直泡在青楼没错,却无缘花魁一面。即便是大荔县,花魁的价格也是不菲,仅是打茶围,也得十两银子。除非盖世的才华,诗词打动人心,莫说十两白银,倒贴百两,满城花魁都会趋之若鹜。 那一日,秦宵饮多了酒,竟与人起了冲突。 两人一进门一出门,无意撞在了一起。那人骄横,张口大骂。 “好你个龟孙子,瞎了狗眼。” “你他娘的,竟骂人?”秦宵酒意上涌,也是嘴不饶人。 “嘿,我说谁呢?”那人出身沙苑监,认出了秦宵后,顿时一撇嘴。“闻听秦家老三,十二岁时,搬起三百斤的石狮子,转个圈儿面不改色,那才是响当当的爷们儿。瞧你那怂样儿,一个庶子,也学人逛窑子?” “捶死你。”秦宵登时急了眼。秦重虽是他的弟弟,但他对这个弟弟,却是说不清楚的又羡又恨。嫡庶之别,这是插在秦宵心头的刺。 秦宵大喊一声,扑上去与人撕打起来。但是身材瘦弱,手无缚鸡之力,如何是人对手?吃了几拳狠的,被楱翻在地。 正这时,呼啦啦闯进几名壮汉,将秦宵围了起来。壮汉们身后,这时慢悠悠的站出来一人,一身华丽锦衣,手摇折扇,一副富家公子打扮。但是此人身材五短,脸堂黢黑,尤其一口龅牙,生生毁了形象。 此人在大荔县,可谓大名鼎鼎,无人不识,盐商邱世德的次子邱旻。 “这些人,都扔出去。”邱旻旁若无人,颐指气使。 不管仆役去撵人,邱旻笑眯眯的走到秦宵身前,上下打量,啧啧出声。直看的秦宵浑身发毛,以为自己得罪了这个混世魔王。 此刻,楼子里早乱了起来。壮汉们蛮横的撵人,惹来一片叫骂。很快,叫骂声带着惨叫被扔出了大门,整个厅堂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邱二爷,邱二爷。”老鸨一身红衣,满头钗环。这一刻,也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三分是惊,倒有七分是喜。“快请手下留情哟。” “老鸨子来的正好。”邱旻目光从秦宵身上移开,手往身后一背,径直往二楼上去,边走边说,“爷今儿个宴请秦大郎,其他人都给我滚蛋。” “爷,这么多客人都撵走,不好吧?”老鸨说的可怜巴巴。 邱旻头也不回,怀里一摸,抬手往后一扔。只见金光晃眼,老鸨忙不迭的往前一扑,双手稳稳接住,再细瞧,正是一片金叶子。 老鸨脸一沉,高声喝道:“清场。” 秦宵腿上受了伤,被人搀扶着上到二楼。直到此刻,他兀自惊疑,猜不透邱旻何故要宴请自己。他已仔细的回想数遍,确认和邱旻毫无交集。他认识邱旻很正常,但邱旻竟认识他,这就太奇怪了。 邱家之事,在大荔县不是秘密,秦宵约略听说过一些。 原本邱家也是普通人家,但数年前,邱家突然就发迹了,食盐铺子一家接一家的开。像是地里冒出的竹笋,眼看着节节高。后来有人打听出来,说是邱家的一个女儿,嫁给同州通判为妾,生下了一个儿子,甚受宠爱。 借着这层关系,邱家拿到了同州食盐发卖权。盐在宋代是朝廷专卖,不是谁都能干的。若没有相当硬的后台支撑,便是连盐引也拿不到。然而,盐却是百姓生活必须,一顿都不能少,稳赚不赔的暴利买卖。 短短几年功夫,邱家发了大财。连带着邱家子侄,相看媳妇的眼光,也是高到了头顶上。普通人家自是不入邱家之眼,倒是一门心思,总想着与官宦人家结亲。但是,官宦人家岂能看上商贾?何况还是暴发户。 因此,邱家高不成、低不就,闹的大荔县人尽皆知。 此其一也。还有另一个说法,却是邱家自从发了财,人性里的恶也如魔鬼一般跳将出来。不说其他,单说这邱旻。原本一个只会编筐的力巴,似乎一夜之间变得嚣张跋扈,他最爱做的事,就是拿钱砸人。 雅间正中位置,是一张颇大的圆桌,摆着时新的瓜果。邱旻大马金刀,理所当然的坐在了主位上,伸手一让,请秦宵坐在他的身旁。这边儿,秦宵屁股还沾上椅子,呼啦一下,从门外飞进一群莺莺燕燕,香风扑面。 “邱爷,你都好久不来了。” “二爷,奴家想死你了。” ........ 这等阵仗,别说秦宵,即便是风流浪子,怕也招架不住。五六个姑娘绿肥红瘦,争奇斗艳各有韵味,此时娇笑着围上来,瞬间淹没了邱旻二人。秦宵哪里有过这等艳福,只觉口干舌燥,一阵阵的眩晕。 “啪。”邱旻重重一掌拍在桌上,房里众人都吓了一跳,顿时安静下来。一屋子姑娘,包括秦宵,都十分诧异的看着邱旻。 邱旻沉着脸,喝道,“老鸨呢?瞧不起我邱某人么?” “啊?瞧爷这话说的。”门外,老鸨闻言一愣,这还不满意?打个哈哈立马跑进屋来,满脸堆笑。“咱这妙香楼,哪敢不给邱二爷面子。” “是么?”邱旻身子后仰,伸开双臂靠在椅子上。“玉珍姑娘呢?” 秦宵闻听,眼角不由一跳。玉珍姑娘不仅是妙香楼头牌,更是大荔县十大花魁之首。传闻玉珍姑娘天香国色,却是个冰美人。是不是愿意出场陪酒,完全看她的心情。据说,曾经本县县令亲至,玉珍也是不假辞色。 “呵呵,这?”老鸨脸色有些僵硬,心里却是撇嘴。邱旻这等货色,岂能入得玉珍之眼?一个暴发户,仗着几个钱吆五喝六,老鸨见多了。 “二爷,实不是故意怠慢二位。只是忒不巧,玉珍这几日染了风寒,不好出来侍候。还请二爷体谅。”老鸨心想,听完这番话,该识趣了吧?染风寒那是一句托词,说白了,就是瞧不上你,你得自量。 邱旻面无表情,伸手怀里一掏,抓出一把银票,足有七八张。 啪的一声,银票拍在了桌上。“这些可够?” 银票这东西不多见,都是大商人为携带方便,专门存了银钱到钱庄,由钱庄开具印有独家花押的票据,一般都是大额。但是,此时的银票,却不仅不会支付利息,反而要收取保管费,通常的做法是千取三。 老鸨眉开眼笑,一把抓起银票粗略一看,足有三千两,心中大喜。 “二爷稍坐,咱这就去唤玉珍前来。” 不大功夫,老鸨去而复返,却是愁眉苦脸。显然,没有请动玉珍。这下,邱旻来了气,也不言语,又掏出一张银票,面值一千两。老鸨心脏砰砰乱跳,接过银票,语无伦次的说道,“爷稍等,奴家再去,再去。” 这一次,等的时候较长,一盏茶过去,老鸨有些讪讪的回来。一见邱旻的脸色,立马嚎叫起来。“邱爷啊,奴家真的是好话说尽了。” “啪。”一声沉闷的声响,邱旻又拍出来一张银票,还是一千两。此时的邱旻好似没了怒气,但是眼里的神情,却像择人而噬的野兽。邱旻似笑非笑的“嘿嘿”两声,对着老鸨挥挥手。“再去,再去。” 老鸨长长吸了口气,才慢慢拿起银票。她久历风尘,什么人没见过?什么场面没见过?五千两的确是笔巨款,却也惊不到她。但是,邱旻的眼神里,此刻没了有方才的嚣张,偏偏让她感觉到了害怕。 青楼开门做生意,从来不怕得罪人。但是,有一些人例外。 老鸨强打笑脸,心事重重的出了门。这一次,很快。人未进门,就听见老鸨的笑声,“邱二爷,邱二爷,玉珍姑娘到了。” 门轻轻被推开,一道水绿色窈窕身影,慢慢映入秦宵眼中。 第一卷 沙苑争锋 第4章 宝元二年 秦家,西跨院。 郎中慢慢站起身,走到了一旁,说道,“伤已无大碍。” 秦重躺在床上,并没有听郎中说什么,一副神游物外的模样。倒是秦沐瑶轻轻拍拍胸口,长出的吐出一口气,彻底放心了。这几天的事一波三折,秦沐瑶只觉的如在梦中,话本上的故事,都没有这么惊奇。 送走了郎中,秦沐瑶背着手走到床边,看一眼秦重,缓缓的坐下。 “说说吧。”秦沐瑶盯着秦重,似笑非笑。 “说什么?”秦重故意装糊涂。 秦重很清楚,镇退闹事者的事惊到了秦沐瑶。秦重曾是个什么样的人,身为姐姐岂能不知?原身那个秦重,性格憨厚鲁直,视读书为人生最大苦差事。何能想出那样的对子?何能说得出那番话,轻松化解今日的危机? “是不是早想好了应对之策?”秦沐瑶俯身凑近秦重,眼睛晶亮。 “啊?”秦重挺意外,姐姐关注的重点,有点奇怪啊。“对。” “我就知道。”秦沐瑶下巴一昂,神情雀跃。“子曰那番话,也是有人教你的吧?”秦沐瑶说话的语气,不是疑问,而是肯定的论断。 在她看来,秦重的行为,只有这个解释了。 “啊,对。”秦重点头答道,眼里很配合的露出崇拜之色。 身体的记忆告诉秦重,这才是秦重该有的样子。秦沐瑶年纪不大,但是读书颇多。对秦重来说,那是天上地下无所不知,因此对姐姐极为崇拜。她能如此想法,倒省了秦重搜肠刮肚,解释自己今日的行为。 “那也不该犯浑。”秦沐瑶咬咬牙,又想起秦重对魁星撒尿之事,狠狠的瞪了秦重一眼,说道,“若那些人不依不饶,看你怎么办。” 秦重暗叹一声,心道,这件事,还远没有过去呢。今天算是取了巧,暂时镇住了那群读书人,但是明日、后日,还会有更多的读书人。凭他浑身长满嘴,也洗不清自己。魁星啊,读书人的命运之神,岂容亵渎? “那人是谁?”这句话,才是秦沐瑶最想问的。 “不能说。”秦重坚决摇头。他知道,姐姐为他假想了一个背后高人。 “为何不能说?” “我应承了不说,那就不能说。” “就告诉我一人,如何?我保证不对别人说。” “男儿立世,一诺千金。” “哼。” ......... 秦沐瑶问不出来,自然不肯甘心,指派小丫鬟去找人询问。那一日,与秦重一起出门的小厮,如今还关在柴房。秦重和谁有过交集,总能问出端倪。秦沐瑶得意一笑,只觉身轻如燕,不由的蹦跳起来。 刚蹦跳了两步,秦沐瑶忽的身形一滞。只见对面的月洞门内,一个又矮又黑的汉子,正直勾勾的盯着她。一时忘形偏叫人瞧见,秦沐瑶顿时羞恼万分,低低啐了一声“登徒子”,低头快走几步,一闪身进了后院去。 对面的月洞门内,正是秦宵居住的东跨院。 秦宵今日刚回来,带着一人,正是前段结识的邱旻。 又看见秦沐瑶,这让邱旻分外感慨。 或许冥冥之中,真的是缘分吧?因为他总共来了五次,却有两次都见到了秦沐瑶。再次见到,依然让邱旻惊艳不已,好半天回不过神儿来。只觉得胸腹间一股热气,噌噌直窜脑门儿,鼻孔里竟窜出血来。 “邱兄,邱兄?”秦宵寻了来,连喊两声,邱旻恍似未觉。 “啊?”邱旻惊觉鼻孔流血,终于回过魂儿来。一番手忙脚乱,尴尬的干咳两声,掩饰道:“嘿嘿,天热,上火了,上火了。” 待清理干净鼻血,两人在屋里坐下,准备谈正事。其实,邱旻那日在青楼相帮秦宵,纯属一个意外。至于豪掷五千两,砸出头牌花魁陪酒,那也是邱旻本性嚣张而已,花钱搏面子,与秦宵毫无关系。 所谓交结秦宵,不过临时起意。在此之前,邱旻对秦宵此人毫无印象,倒是秦家三少爷秦重,邱旻如雷贯耳。十二岁少年,举起三百斤石狮子,这种天生神力的传闻,不仅沙苑监,大荔县也是无人不知。 所以,那日听闻秦宵之名,登时想起一件事。不久前,他听堂姐说过,通判大人最近愁思难眠,为给上司送寿礼而烦恼。有句话,邱旻记在了心里。 堂姐说,过寿的那位,平生最喜宝马。送金送银,不如送马。 通判为此很是惆怅,说道,还是官小了,守着沙苑监这个马场,却弄不出一匹好马来。奈何沙苑监直属群牧司,根本不给他这个通判面子。 邱家更没有办法。钱倒是有,关键是买不到好马。真要买好马,那还得往北去。边境有茶马司,专门负责以茶和辽国交易马匹。但是,贩马偷运,这不是他邱家能做的事。弄不好,钱没了,马没了,人也没了。 所以这件事,邱家只是想想,也就作罢了。 但是,见到秦宵那一刻,邱旻立即就想到了这事。通判做不成的事,若是我给做成了呢?还不得狠狠的赏我?那一刻,邱旻激动的脸涨红,甚至有些迫不及待了。不就是一匹马么?沙苑监骁骑营若为内应,此事又有何难? “这几日,小弟拜访了几位叔伯。”秦宵为邱旻斟了一杯茶,自顾说着,“只是如今西边备战正紧,叔伯们难免有些担忧。” 说着,秦宵抬眼看向邱旻,却见邱旻神思恍惚,根本没听他说话。一双眼睛愣愣的望着外门,嘴角含笑,不知神游到了哪里去。 “邱兄?邱兄?”秦宵唤了几声,邱旻猛地反应过来,不由干笑几声,仍是眼神飘忽,看着秦宵一副欲言又止,好似有话难以启齿。 “邱兄,可是有事?”秦宵问道。 “啊,是这么个事。”邱旻眼神垂下,吞咽了下口水,说道,“我想问问秦兄弟,上次托你那事儿,不知可有回禀伯母?” 邱旻所说,乃是想求娶秦沐瑶之事。有一次,邱旻登门拜访秦宵,正巧秦沐瑶要出门,于是走了个面对面。邱旻乍见秦沐瑶,整个人都傻了,一双眼直勾勾的盯着秦沐瑶。直到秦宵迎出门,他的魂魄才回到身体里。 一番明里暗里的打探,得知那是秦宵的妹妹,尚待字闺中,顿时兴奋的手舞足蹈。立时央求秦宵,代为向长辈询问。一旦有了准信儿,就央媒登门,郑重承诺,一定重礼前来求娶。秦家的要求,无不答应。 秦家姊妹四人,无论男女,都是一副好皮囊,尤其是二妹沐瑶,更是长相出众,如今正是花季之龄,眉目如画,明艳照人。 在秦宵看来,邱旻这样的夯货,哪里配得上沐瑶?他这番一厢情愿,纯属赖蛤蟆想吃天鹅肉。倒是自家母亲,对邱家的财势颇为在意,一直明里暗里的做些功夫,打算用秦家一个庶出女儿,换取邱家万贯家财。 邱旻如此急不可耐,不顾脸面,让秦宵极为不齿。 八字没一撇,竟连伯母都称呼出来了。 用读书人的话说,这就有些太不要脸了。按礼,秦宵的母亲柳氏,只是妾室的身份,无权干涉家中子女婚嫁之事;其二,柳氏并非当家主母,更当不起邱旻一句伯母之称,若非相熟之人,秦宵都会觉得这是嘲讽。 不过,秦宵对邱旻另有打算,暂时虚与委蛇。所以,这件事他既不成全,也不阻止。一切由着它慢慢发展,总会有个结果。 “这件事,小弟已禀报母亲。”秦宵斟酌着词句,说道,“母亲之意,还须得等父亲回来,细细商议后才能决定。” “这样啊。”邱旻早知道是这个结果,依然难掩失落。 “算算时日,父亲也快回来了。”秦宵安慰道。 说到这里,秦宵也有些恍惚。原来,父亲离家已经一月有余,他竟是毫无所觉。不知不觉之间,宝元二年的春天已经过去,夏天来临了。但是,这个春天留给他的记忆,恐怕一生都不会忘记。 这个春天与他而言,就像是一场炼狱。而今,他浴火重生了。 母亲的一顿痛打,让秦宵明白了一个道理。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所有的付出、追求、信仰,都只是镜花水月。一场风雨来临,就能摧毁一切。 然而,就在他准备浑浑噩噩随波逐流之时,一道闪电,刺破了他的灵魂。 那一道闪电,是一个水绿色的身影,朦朦胧胧,袅袅娜娜。 那一刻,秦宵终于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是财势,比邱旻豪阔百倍千倍的财势。以邱旻这样的低贱之辈,没有狂砸五千两,凭什么让花魁陪酒? 也是那一刻,秦宵明悟了自己。他不是喜欢算账,他是喜欢钱。那些数字代表着一锭锭银子,不断的排列组合,就是钱生钱。他从很小的时候,就陶醉在拨弄数字、掌控金钱的快感之中。如今,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路。 所以,他要换一个活法。尊严、权势,无不可用金钱买回来。 也包括,那个水绿色窈窕的身影。 两人各怀心事,一时俱是无言。所谓的正事,哪里还有兴致谈起。 房里安静了下来,透着一股沉郁的压抑。 “大少爷,大少爷。”这时,门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何事?”秦宵走到门口,开声问道。 “大少爷,书院的夫子来访。” “啊?”秦宵一愣,这怎么可能? “大少爷快些吧,夫子已在大门等候。”小厮催促道。 这年代尊师重教,夫子的地位极高。无论官做的多大,见到教授过自己的夫子,也得规规矩矩的行礼;先生训斥几句,也得乖乖的受教。何况秦宵这样还在读书的学子,让先生登门等待,已是大大的不敬。 “快去,快去。”邱旻也反应过来,催促道。他如今有了钱不假,但是骨子里,还是那个编筐的力巴。老百姓对官员、夫子,有着天然的敬畏。 秦宵有点慌神儿,速速整理一番衣冠,急忙向外走去。话说,他读书可是不咋样,不受夫子待见。如今夫子突然临门,能有什么好事?何况,还有秦重污图魁星这事儿,想一想,秦宵就觉得头皮发麻。 快到大门时,正瞧见前面一人,也是急匆匆往门外走。 “二弟。”秦宵叫了一声,快步撵上秦重。 “大哥。”秦重也得到通报,急忙赶出来迎接。 兄弟俩年龄不同,却在同一所书院读书,而且一样的不受待见。此时倒有了几分难兄难弟的感觉。顾不上多说,并肩迎向门外。 大门外不远的树下,停着一辆马车,车帘儿挑起,里面空无一人。秦宵正要询问车夫,秦重碰他胳膊一下,侧头就看见门侧墙边站着两人。 这二人年纪相差不大,四十多岁的样子,面相清癯,皆是一身青袍。一个背着手,一个手捋胡须,正看着墙上贴的对子。 “学生秦宵、秦重,见过两位夫子。”兄弟二人躬身行礼。 “嗯。”刘夫子鼻端轻嗯一声,不理会二人。 刘夫子甚是严厉,平日里总是板着脸,积威甚重。此时,秦宵秦重竟弯着腰不敢直起,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秦重身上有伤,疼的头上直冒汗,仍是规规矩矩的绷着,不敢稍动一下,静静等着夫子的训斥。 “这副上联是秦重所做?”范夫子温和些,开口问道。 闻听夫子问话,秦重立时脸一垮,满是委屈的说道:“学生被逼无奈,绞尽脑汁才想出这对子,谁知他们都不肯对,给夫子丢脸了。” “哼。”刘夫子一声冷哼,没好气的说道,“那是不肯对么?那是对不出。” “啊?”秦重一脸发懵的模样。 “呵呵。”范夫子呵呵一笑,说道,“能做出这副对子,不错啦。” “秦重自知错大,请夫子责罚。” “知错啦?”刘夫子一脸揶揄,训道,“尿滋魁星楼的豪气呢? ” 刘夫子话音刚落,范夫子仰天大笑,竟是畅快之极。刘夫子一脸无奈,用手点指着范夫子,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摇摇头,竟也嘿嘿干笑两声。 秦宵秦重眼珠子差点瞪出来,一时难以置信,刘夫子居然笑了。不是来兴师问罪么?这剧情不太对啊,秦重一时摸不着头脑了。 这番夫子训斥的情景,秦重已经预料到,也想好了应对之策。不过,与他所设想的情况有所偏离。但看上去,似乎尿滋魁星楼,也没有那么大的罪过。这可是意外的好事,因此愈发的投入,演好一个乖巧的学子。 “两位夫子莅临,令蓬荜生辉,还请入内奉茶。”秦重趁机说道。 “这不是挺机灵么,谁说他愚笨?”刘夫子打量秦重一眼,又转头冲着范夫子一撇嘴,当先跨上台阶,大袖飘飘向门内行去。范夫子也是诧异,深深的看了秦重一眼,摇摇头呵呵而笑,悠悠踱步也进了大门。 进了大门就是影壁,影壁之后,是一处开阔的天井。向前穿过天井,就是平时秦禹田待客的中堂。秦宵秦重毕恭毕敬,将两位夫子迎进中堂。 待夫子坐定,兄弟俩重新见礼,亲自奉茶,然后站在一边听训。 “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范夫子抿了口茶,轻轻放下茶盏,说道,“闻听,秦重就是用这句论语,降住了门外闹事之人?” “学生妄用经典,请夫子责罚。”秦重乖巧的认错。 “责罚什么?用的甚是恰当。”范夫子眉头一挑,声调都高了三分。“不思自奋,而邀福于神,其人可知也。若是老夫,骂的只会更狠。” 这是?我们一伙儿的?秦重顿时心中狂喜。范夫子的话里,分明对拜魁星之事极为不屑。难道,我尿滋魁星楼,竟是作对了?心里正琢磨着,只听刘夫子也铿锵出声:“若年轻二十岁,老夫也去滋一泡。” 素质,素质,秦重这个汗啊。您老是夫子啊,当着学生的面,怎的这般不矜持?动不动也滋一泡,这话儿让学生怎么接? 不提秦重在此腹诽,范夫子也觉臊得慌,使劲儿咳嗽一声。 “啊,秦重啊。”范夫子拉回话题,“那副对子,你可有下联?” “啊?”秦重眨眨眼,我该有呢?还是不该有呢?“学生想不出。” 能想出上联,还可说绞尽脑汁,偶有一得。这个下联,在后世对子中,也是鼎鼎有名。若真说出来,那就太不符合秦重的人设了。既然大家都对不出,那我也不能有下联,这样才公平。儒家中庸,不就是如此么。 “想来也是,得一上联,已是不容易。”范夫子没有意外。 坐不多时,两夫子离开了秦府。秦重秦宵站在大门外,直到看不见马车,才回身走进大门。夫子的到来,传递了一个很重要的消息,对秦重尿滋魁星楼,并不全是指责的声音。起码这两位夫子,是赞同的。 “二弟。”秦宵叫住了秦重,“你救下的那两人,出事了。” “嗯?”秦重一下没反应过来。 “他们家被人烧了,哥哥死了,妹妹被抓走。” 秦重终于想起来,他之所以尿滋魁星楼,就是看不过姚冈欺负人,出手救下那个可怜的小女孩。却不料,结果是家被烧,哥哥死,妹妹被抓。 “谁做的?”秦重猛地攥紧了拳头。 “姚冈。” 第一卷 沙苑争锋 第5章 南城盗鼠 沙苑监,土城城南。 牧马厢军居住的土城,被一条小河分为南北。北边富庶,街道整齐、店铺林立。沙苑监衙门,养马务、病马务、孳生务、教骏营,一众办事机构,都设置在北城。南城又脏又乱,下层厢军和他们的家眷,皆生活在这里。 秦宵所说之事,就发生在南城。出事的那户人家姓崔,却不是厢军,而是从外地流浪而来。凭着医马的手艺,在沙苑监落下根来。崔家四口人,夫妇二人还有一子一女,日子虽过得清淡,却也能得温饱。 崔家子已十七岁,本要参加今年秋闱,奈何死于非命。 秦重虽与崔家子女交集,但对二人毫无所知。甚至,连句话都没说过。 那日救人,纯出于义愤,而且从魁星楼出来,就遭了雷劈。 今日,秦重一早就出了门。心里说不清的感觉,就是想去崔家看看。按说已经过去了几日,那里怕是什么痕迹都没了,可他就是想去看看。总觉得,魁星楼一场交集,他已和崔家结下了因果,无法置身事外。 他走的很慢,稍快一点就牵动伤口,生疼生疼。眼看快到晌午,他也从城北走到“界河”。一条不宽也不深的小河,分开了两个世界。往南看去,一片片低矮的木屋、窝棚,破破烂烂,街道上,也是泥泞不堪。 前几日一场暴雨,南城淹了大半,几乎家家遭灾。如今,水虽已退去,但留下的破烂景象,让秦重深深叹息。四处都是毁坏的房屋,晾晒的衣物、家什、被褥,小孩子跑来跑去不知愁,大人们的脸上,尽是无奈的麻木。 “小虎子。”秦重身后有人唤道。虎子是秦重乳名,他如今还未及冠,自然也没有取字。沙苑监中相熟之人,都是这么称呼他。但非得加个“小”字,让秦重非常不爽,却又没办法。因为这么叫他的,都是长辈。 秦重回头,只见身后屋檐下,负手站着一人,身量不高,肩宽臂长,双腿成罗圈儿。衣衫虽旧却干干净净,下颚微含,颇有气势。稍一凝神,秦重已经记起此人,定国军左厢教骏营指挥副使,黎远舟。 定国军,就是此地厢军的军号,至于教骏营,负责训练战马。 黎远舟骑术精绝,沙苑监无出其右。用秦禹田的话说,黎远舟调教出来的战马,都可以娶回家当婆娘。边军到此选马,凡是黎远舟所训,指定要抢。沙苑监为此发生过几次械斗,几支部队互不相让,大打出手。 “黎叔。”秦重躬身施礼,打了个招呼。 黎远舟虽是厢军,却浑身本事,与秦禹田相交莫逆。 “身体无碍吧?”黎远舟眼里,有着打趣的笑意。 “啊?无甚大碍。”秦重心里呻吟了一声,他的壮举,已无人不知啊。 “你爹临去延州前,专程拜了魁星。”黎远舟笑意更浓。 “嗯??”啥意思?秦重直觉不是好事。“我爹拜魁星作甚?” “你大哥今年参加秋闱。”黎远舟就差笑出声,“你爹笃信魁星啊。” “啊?”秦重突然觉得牙疼,脸都有些抽了。 “哈哈哈。”看到秦重的囧样,黎远舟再忍不住,仰天大笑。 秦重咬咬牙,瞪着黎远舟,眼神不善起来。这个黎老头没儿没女,最大的乐趣,就是喜欢捉弄秦重,乐此不疲。偏偏秦重憨直,每次都掉坑里。 “小侄最近觉得,那棵紫杨树长得有点歪,哪天我给它拔了。” “你小子敢。”黎远舟急了。“什么紫杨树?什么紫杨树?那是紫薇。” 别人说拔了紫薇树,黎远舟只会撇嘴,你试试?但是秦重说拔,没准儿哪天他的宝贝紫薇就真不见了。这小子天生神力,哪敢说你试试? 作势追了几步,见秦重已经跑远,黎远舟停了下来,微微叹口气。秦重此时来到城南,定然是听到了崔家的消息。以秦重的性子,不会坐视不管。 此刻,黎远舟心里矛盾的很,他希望秦重能为崔家讨回公道,又担心他会因此受到伤害。据他所知,这件事里,姚冈只是明面儿上帮凶。而背后,可能有更强硬的后台在谋划。至于谋划什么,就不是他所能知道了。 他只是教骏营指挥副使,说起来是个官儿,其实还不如一平民。 面对强权的欺压、盘剥、伤害,只有无助和忍受。 姚冈杀人放火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沙苑监。因为端午前日,姚冈带着一群仆役闯到崔家,绑走崔家夫妇,很多人都曾看到。后来,崔家着火,在屋内发现了尸体,人们自然而然,将杀人放火之事,扣在了姚冈头上。 屋里发现的尸体,全身焦黑,面目难以辨认,被差役抬走。但时至今日,已是事发第三日,沙苑监衙门,依然没有任何动作。 厢军的居住地,原本有着军营一样的规划。但是时日长久,人口繁衍,原来的居处,已是不够住。沙苑监衙门对此,根本不闻不问,由着自生自灭。因此以来,厢军只能自己搭建房屋,粗搭乱建,越来越混乱。 若是初来,穿梭在弯弯曲曲的小巷里,走不了几步,就迷了方向。 秦重一路打听,来到南城最西南边儿,才瞧见崔家的小院儿。这里已经少有人家,不高的丘陵起伏,散落着七八处篱笆院。羊肠小路蜿蜒而上,两侧开垦出大片的土地,修的平整,种植着各样的蔬菜。 沿着小路走上去,秦重已经浑身湿透,汗渍蛰的伤口生疼。 崔家小院儿狼藉不堪,篱笆墙已被踩倒,到处都是凌乱的脚印。靠北是三间正房,只有西边儿那间着了火,门窗都被烧成了黑灰。 这里百姓贫苦,盖房子的原材料就是泥土,打成坯,等晾干了砌成墙。还有更甚者,连房屋也置不起,只好就地挖窖,一家人住在地窖里。若是遇到大雨天气,可就遭了殃。雨水倒灌,苦不堪言。 院子里有一棵槐树,枝叶繁茂,遮住了半个院子。 阳光透过树荫,照在被熏黑的泥土墙上,留下斑驳树影,随风摇曳。 “三哥,三哥。”秦重的身后,跑来两个少年,边跑边叫。 南城这边,秦重常来,也有几个小伙伴。这两位少年姓何,一个叫大虎,一个叫小虎,本是亲兄弟俩,却长得一点不像。大虎十四,圆圆脸大眼睛;小虎十二,却长着一张瓜子脸,像个俊俏的小姑娘。 这兄弟俩在马背上长大,别看小小年纪,骑术非常高超。镫里藏身、纵马捡钱,甚至奔马背上翻跟头,就跟玩儿似的。而且,兄弟俩各有绝活儿。 大虎跟着他爹,学了一身辨迹追踪的本事。根据动物的蹄印、粪便,还有经过草叶、树枝时留下的痕迹,追踪猎物一追一个准。大虎极有耐心,有时为了捕获一个猎物,他能在草地里一趴一宿。 而小虎性格跳脱,不耐学这些,但他脑瓜子聪明,鬼主意层出不穷。周围不少他这般大,或者比他还大的孩子,都愿意听他的安排。偷鸡、偷羊,最大的一次竟偷到了粮仓,他们偷走二十多石粮食,愣是没人发现。 直到一个月后,沙苑监月例查库,才发现粮食少了。 也是那次,骁骑营追查丢失的粮食,秦重认识了这兄弟俩。 最后之所以没有事发,托了粮仓主管的福。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着一个粮仓,怎能不上下其手?原本一本糊涂账,哪里敢让人细查?没过两天,粮仓莫名多出二十石,小吏再次盘库,这次数目准确无误。 粮仓失粮之事,则上下一致轻轻放过,再无人提起。 其实,小虎他们的偷盗手法,并没有多么高明。粮仓的后墙,紧挨着一片低矮的荒山,灌木丛生、野草荒长,地下坑洞密布,都是黄鼠狼打出的洞。小虎他们就是借着这些洞,稍加挖掘一番,就直接挖进了粮仓。 平时这里毫无人迹,所以,守库的兵丁偷懒,对这片荒山从来不会巡防,给了小虎他们偷盗的机会。连着三四天,运出了二十多石粮食。 当时,骁骑营派出了一个都,查找丢失的粮食。带队的都头,正是教习秦重武艺的师傅石勇。石勇是秦禹田左膀右臂,不仅武艺高强,更是心细如发。果不其然,石勇只用了半天,就查到了藏粮的山洞。 二十多石粮食,都藏在山洞里。显然,偷粮贼还没来及运走。石勇没有着急搬运粮食,而是命人清理了痕迹,将洞口的伪装恢复原样。然后,装作毫无发现的样子,去了别处查找。暗中却埋伏了人,张网以待。 兵丁埋伏了一天一夜,都以为不会有人来了。却在第二天黎明,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了山洞前。正是小虎不放心粮食,偷偷跑来查看,还专门挑了一个人最少的黎明。却不料,被埋伏的兵丁拿了个正着。 见抓到一个孩子,石勇已经明白七八分,心里很是叹息。 厢军饷银不高,上官又盘剥克扣,一年到手没有几个钱。家里老老小小,全指望着这点钱活命。一年四季衣服可以节省,但是肚子却不能不吃。家家日子过的恓惶,时不时断粮断顿儿,只能靠着挖野菜糊口。 一讯问,小虎哭的稀里哗啦,只说肚子饿,家里没饭吃。 一帮子大老爷们儿,被小虎的哭声和诉说触动心事,一个个眼角含泪,低头叹息,心里憋屈的直想骂娘。禁军的日子,比起厢军要好的多。但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都有一大家子要养,日子捉襟见肘。 骁骑营驻守沙苑监,所以,军饷粮草皆由沙苑监供给。 沙苑监为朝廷养马,直属群牧司,是一个肥水衙门。朝廷每年拨下的养马费用,数以百万计,但是,真的用于养马,不过寥寥二三成。这其间,各种名目层层剥皮,从上到下,雁过拔毛,养肥了无数贪官。 到了沙苑监衙门,更是变本加厉。克扣军兵粮饷,只是最简单的操作。 更甚者,倒卖马料、粮草、牛羊,中饱私囊。 骁骑营军兵,至今已三月未领到军饷。而秦禹田与主簿姚平远的矛盾,就是因为沙苑监克扣军饷、拖欠不发。但两人的争斗中,秦禹田明显劣势,身在崇文抑武的大宋朝,回回被姚平远压制,也是无可奈何。 石勇设身处地,很是同情厢军,不忍处置小虎。偷军粮的罪名可不小,一旦落下,轻则流放,重则杀头。即便小虎年龄尚小,能留下性命,却也逃不过严厉处罚,更要连累家人。说不得数十户人家,就这么毁了。 “师傅,要不放了他吧?”秦重当时在场,心中不忍。 石勇不出声,缓缓转过头去,静静的看着远方。他是奉命抓贼,若私放偷粮贼,这就是一项罪名,搞不好就是革职查办。而且军营人多口杂,难免以后不会有人露出消息。石勇一时左右纠结,实在难以决断。 眼看日头渐高,石勇挥了挥手,召集手下军兵汇合。 “放还是抓?你们怎么说?”石勇目光闪闪,盯着几人说道。 执行埋伏任务的有三人,加上石勇和秦重,总共五人。这件事要瞒下,需要五人统一口径,责任共担,谁也不能置身事外。 “放了吧,这件事俺烂肚子里。”有人表态。 “这些粮食怎办?”有人惦记上了粮食。 “分了。”石勇闷声说道。 石勇知道人性,同情归同情,若让他们担着风险放人,怕是谁也不干。 只有利益均沾,才能瞒下此事。 商议了一番,总共二十三石粮食,被分为六份。石勇、秦重及三名军兵,各四石,剩下的三石归小虎。小虎没有吭气,默默接受了这个结果。话说,犯下这么大事,还被抓个正着,能全身而退,已是烧了高香。 事到中午,一个消息传来,让石勇等人格外兴奋。粮仓找到了粮食,先前不是丢失,而是小吏盘点失误,再次清点后数目无误。这一下,皆大欢喜。 事后,秦重没要那四石粮食,悄悄的给了小虎。小虎虽然胆大,敢对沙苑监粮仓下手,但的确是被饿急了,才出此下策。粮仓里堆着粮,他们一家还有更多厢军人家却要饿肚子,这是他娘的什么道理? 一石是一百五十斤,四石就是六百斤,这可是救命之粮。小虎一家对秦重感激涕零。也因此,大虎小虎,将秦重视为恩人。 从这件事之后,南城多了一个名号:南城盗鼠。不知是谁起的,也不知从哪里传出来。反正,这个名号越叫越响,到后来,人人皆知。 “我就说吧?三哥那么厉害,怎会死。”小虎抓住秦重手臂,十分兴奋。 这兄弟俩听人说,秦重来了崔家,急火火的追了过来。这几日,有关秦重的消息也是传的满天飞,说啥的都有。最让小虎气愤的,就是有人说,秦重遭天谴被雷劈死了。他们进不去秦家找秦重,因此只能干等。 “三哥是来找小妮子?”大虎沉稳许多,猜到秦重来此的目的。 “我知道,我知道。”小虎一听,顿时着急抢话儿。 “哦?你们知道?”秦重颇感意外。 “三哥,你看这个。”大虎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解开系带,倒出来一块白玉,半个巴掌大小,阳光下晶莹剔透,一看就知不俗。 “这玉哪儿来的?”秦重端详着玉佩,心里有些猜测。 “捡的。”小虎嘴快,抢着话说。 三日前,也就是五月初六。当时,天已经擦黑儿,姚冈带着两人,来到了南城。路过小虎他们家时,正巧小虎在门外撒尿。借着房内微弱的光,小虎认出一人正是姚冈。也是姚冈平日招摇,南城的孩子都认得他。 姚冈几人急匆匆而过,没人理会小虎。但小虎却好奇起来,姚冈从来都是锦衣玉扇,打扮的风度翩翩。哪里像现在,一身黑衣,藏头露尾?索性跟在姚冈身后,想去看个究竟。不多时,他们来到了崔家。 小虎躲在一棵树后,离得远也听不到什么。过了不久,姚冈三人返回,其中一人的肩上,扛着一人。看上去身形瘦小,像个孩子。这孩子不哭不动,双臂下垂,随着走动一甩一甩,八成是晕了过去。 小虎一直跟着,奇怪的是,姚冈没有去北城。在南城巷子里,左拐右转了好半天,最后进了一家破破烂烂的宅院。在南城,没有小虎不知道的地方。但这处宅子,小虎还真不知道是谁家。依稀记得,这里很早就是空宅。 再回返时,崔家已经起火,红彤彤分外显眼。 当时,小虎不知被绑走的是谁,但现在知道了,崔家的小妮子。 “人还在南城?”秦重略显诧异,不是说要卖了么? “在。”小虎振声说道,“我的兵盯着呢。” 秦重笑了笑,知道小虎所说的兵,就是一帮半大的孩子。因为曾经盗粮的壮举,被众伙伴视为头领,号称城南盗鼠。也不能小看,小虎的手下,起码也有三十多号人,大多都是十几岁,学着禁军分派了职务。 “这块玉佩呢,哪捡的?”秦重又问道。 说起玉佩,事情发生在五月初四,也就是秦重被雷劈的前一天。 那天下午,姚冈带着一群仆役,穿街过巷找到了崔家。这么大动静,自然引得街坊邻居人人注意。姚冈在沙苑监恶名远扬,他的事没人敢管,只是远远看着。不大功夫,姚冈等人抬着两个麻袋,气势汹汹的从崔家出来。 麻袋一看就装着人,不停的扭动,还有呜呜的叫声。崔家一子一女,从院子里追出来,嘴里不停的喊着爹娘,想要阻止这帮人离开。几名仆役回头,冲着崔家子就是一顿拳脚。崔家兄妹扑倒在地,眼看着姚冈扬长而去。 姚冈抓人时,大虎就在附近,却也没有靠近。崔家不是厢军,而是外来的流民,崔老汉因为懂得给马看病,在沙苑监谋了一份差事。崔家子是读书人,平时很少与沙苑监人来往,同龄人中,一个朋友也没有。 大虎注意到,在姚冈的身边,还跟着一个陌生人,二十上下,相貌堂堂、衣衫华贵,一看就是身份不俗的贵公子。沉静面色,始终一言不发。 看到崔家遭了祸事,不少人前去安慰,帮着收拾。大虎也凑了前去,想打听打听前因后果。谁知这崔家子只是落泪,一句话不说。正想离开,忽觉得脚下踩到了什么,脚尖一搓,湿泥里竟是一块玉佩。 大虎弯身捡了起来,倒也没有声张,顺手先揣在了怀里。 “初四那天,姚冈抓了崔家父母?”秦重问道,他觉得事情复杂了。 “对。”大虎点头。 原来,姚冈和锦衣公子,早就抓了崔家父母。怪不得,秦重那日看见一位书生,跪在姚冈身前,不停的磕头苦求。想来,崔家子是专门找上姚冈,祈求他放了自己的父母。可是,姚冈抓一对老夫妇,意欲何为呢? 秦重皱眉思索着,一点点梳理着整个过程。先抓一对老夫妇,又抓一个小女孩。当时,自己现身干预,阻拦了姚冈的行动。 再后来,姚冈偷偷前去崔家,又抓了小女孩,却杀了崔家子。 看来,小女孩才是关键,是姚冈必须要得到的人。 可是,为什么杀了崔家子呢? “衙门可有啥说法?”秦重想不明白,索性不再想了。 “啥说法也没有。”大虎恨声说道。 一个大活人,被生生烧死;一个小姑娘,被强行掳走;还有一对老夫妇,也被人装麻袋里绑走。一个好端端的家,就这样毁在姚冈手里。衙门对此,竟是装聋作哑,三天来毫无动作,好似都没有看到一样。 仅凭一个姚冈,沙苑监不可能如此。定是有更强硬的幕后人,干预了沙苑监的作为。到底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值得如此大动干戈? 秦重心里,慢慢锁定那个锦衣公子,他几乎可以断定,崔家之事,和这个锦衣公子脱不了干系。或者,他本人就是始作俑者。 正是这个锦衣公子,在魁星楼设计了自己,当着无数人尿滋魁星,得罪天下读书人。这一招,当时的秦重识不破,稀里糊涂的上了大当,自以为救了人,哪知人家转眼就掳走了小妮子。从头到尾,都是在戏耍秦重。 而且,害的秦重遭雷劈身死。这个仇,当然得报回来。 “三哥,咱们打进去,把人救出来。”小虎最爱跟着秦重打架,太过瘾。 “不,这回咱智取。”秦重阴森森的说道。 “啊?”小虎嘴巴大张,竟忘了合上。从来横冲直撞的秦重,居然说要智取?这太不可思议了。大虎小虎一时都觉得,这人不是秦重。因为,曾经的秦重最不屑计谋。他的口头禅就是,一拳干不倒,那就两拳。 第一卷 沙苑争锋 第6章 筹谋救人 不明白是什么原因,姚冈掳走了崔家小妮子,却没有去北城,反而是悄悄的藏在了南城。或许,是觉得南城杂乱,小巷曲折宛如迷宫?总之,秦重觉得这是一件万幸之事。真到北城救人,巡哨众多,要困难百倍。 事情到了这一步,秦重回想当初,姚冈称崔家欠钱不还,则纯粹是胡说。若真是欠钱不还,还不至于杀人放火,顶多抓了小妮子抵债。而现在的情况,不仅掳走了崔家夫妇和小妮子,还杀了人家儿子,这得是多大仇? 秦重一时理不出头绪,但有一点很明确,小妮子是个关键。 如今已经过去三天,他们是否还活着?秦重不敢确定。毕竟,看他们对付秦家子的狠辣手段,指不定会杀人灭口,湮灭所有痕迹。当真打上门救人,没准儿会害了崔家人。但是,人还是要救,不然他心里过不去。 要怎么救人呢?秦重皱眉思索。忽的,秦重眉头一挑,他想到一计。 “嗯,打草惊蛇。” “什么蛇?”小虎没听清,诧异的问道。 “这样。”秦重也不解释,一拍小虎的肩膀。“你去,找胖虎来。” “好。”小虎应了一声,撒丫子向山坡下跑去。 秦重的伙伴里,还有一个胖虎。与秦重同岁,小名也叫虎子,个头略矮秦重半个头,体型巨胖,跑动起来地动山摇。从小放羊,练出一手飞石本事。八十步开外,随手一颗飞石,打中头羊的犄角,百发百中。 “三哥,俺呢?”大虎和胖虎,从来谁也不服谁。一听有胖虎参与,那怎么少得了他大虎?一挺胸,瞪瞪的注视着秦重,等着派任务。 “可少不了你。”秦重一搂大虎肩膀,嬉笑着说道。 一听有自己的份,大虎大嘴一咧,笑的大牙都露出来了。 “还是小虎好看。”秦重嫌弃的一撇嘴。 “嗯??”大虎脸上的笑容顿时一垮。 趁这功夫,秦重开始四处查看。崔家三间房,只有西边的那间被烧,其余两间倒是完好。也多亏是土坯房,火势没有蔓延过来。被烧的那间,应该就是崔家子的房间,桌椅床榻,都烧得只剩几节焦木,屋里黢黑一片。 其余两间,虽然没烧,也是满屋狼藉。木柜、床榻,翻得乱七八糟,真好似遭了贼,里里外外被翻了一个遍。看来姚冈等人,是在找寻什么东西。秦重心里猜测着,认真扫视着房间每一处地方。 看了半天,终究是徒劳。即便有什么东西,估计姚冈等人也早搜到了。 不,姚冈还没找到。秦重忽然站住,终于想通了其中关节。姚冈一开始抓走崔家夫妇,是想逼问什么。得知线索在小妮子身上,于是掳走小妮子。崔家子阻拦,于是被杀。说明,线索不在崔家子身上。 自己一开始的猜测没错,关键就是这个小妮子。 这时,门外传来咚咚的脚步声,似乎地面都在震动。转眼间,一道门板似的身影,堵在了房门口,房间里的光线,霎时都暗淡了几分。 “胖虎。”秦重叫了一声。 “三哥,俺来了。”胖虎说话,瓮声瓮气。 “羊呢?”秦重问道。 “老实着呢,丢不了。”胖虎说道。 沙苑监水草丰美,非常适宜畜牧。所以,在饲养官马的同时,还饲养了不少的牛羊。其中,独有一种苦泉羊,肉质肥美,运去东京等地,极受欢迎。沙苑监官员私自大量饲养,再委托商人贩运京城,赚取巨利。 沙苑监如今,马匹越养越少,牛羊越养越多。 胖虎这样的放羊娃,其实没有任何的报酬。丢了羊,还得赔偿。 此地的厢军底层,日子极是贫苦,已经沦为官吏的私奴,想活下去,就得仰人鼻息,只能听人摆布。牧羊,就是派给胖虎家的差事,做的好,能按时领取到微薄的粮饷,做不好或者反抗,结果就是冻死饿死。 当下四人凑齐,听着秦重分派任务。大胡小虎,还有胖虎,对秦重有着盲目的信任,让干啥就干啥,毫无二话。他们心里很有底,反正有秦重在,他们吃不了亏。说罢,四人各自回去准备,约好今晚子时行动。 每个人都有任务,秦重也有。所以,他还要忍着伤痛,跑一趟军营。 骁骑营军营驻地,设置在沙苑监和大荔县城之间。那里有一座山谷,冬暖夏凉,谷中泉水潺潺,十分利于藏兵。攀上山岗,周围数十里一目了然,没有任何障碍,便于瞭望和紧急情况下出兵救援。 谷口处,巨木修建的寨墙,高有四丈,上有箭楼,随时都有兵丁把守。此地常年无战事,所以巡逻守望,也成了一种摆设。军营大门洞开,一伍军兵正聚在一起闲聊吹牛,说到高兴处,引得一众人哈哈大笑。 “贺五叔。”秦重都走到营门前,军兵还未瞧见他,于是出声招呼。 前些年,秦重几乎长在军营,随着军伍习武。自从被送去书院读书,来军营的次数可是少得多了。但军营里的老兵,他都叫得上名字。 “吆嗬,小虎子来啦。”贺五一回头,冲着秦重咧嘴一笑。 只是,贺五的笑容太渗人。一道狰狞的刀疤,从右眉划到左嘴角,像一条扭曲的大蚯蚓。他这咧嘴一笑,真如夜叉恶鬼一般,初见贺五之人,指定得吓尿了裤子。秦重听人说,贺五早年上过战场,拼过命的。 “三少爷。”一众军兵,和秦重打着招呼。贺五资格够老,营中包括秦禹田在内,对贺五都甚是敬让三分。这些大头兵,可不敢称呼小虎子。再怎么说,秦禹田也是骁骑营指挥使,秦重的身份在那里摆着。 秦重也不矫情,一屁股坐地上,抓起贺五的酒壶,猛灌了一口。 抹一把嘴,惬意的长吐一口气。说实话,酒水呛喉,倒也没多烈。比起后世的高度酒,那可是差远了去。但是这个酒,却是号称烧刀子。 “小子,来军营作甚?”贺五眯了眯眼,问道。 “找几个人,晚上抓贼。”秦重也不隐瞒,直截了当说道。 “哦?”贺五盯着秦重,眼里精光一闪。“要报仇?” 看来被雷劈,果然是大事,军营也已经知道。但很显然,贺五将这事扣在了姚冈头上。姚冈害的秦重被雷劈,自然要找他报仇。旁边几名军卒,眼里闪着莫名的笑意,分明想笑却生生憋着。被雷劈又不是好事,给秦重留点面子。 “来而不往,非礼也。”秦重嘻嘻一笑,拽了句文。 “小子,想清楚喽。”贺五抿了口酒,说道,“你爹如今可在延州。” 秦姚两家不对付,沙苑监人人知道。上一次,秦重打折了姚冈肋骨,多亏秦禹田让步才得以平息。让步的结果,就是每年粪敬减了一成。若不然,姚平远如何肯放过秦重?只不过这些事,秦重不知道罢了。 沙苑监牧养马匹,一般情况下,存栏两万多匹,最多的时候,可以达到四万匹。试想,两三万匹马,每天得多少粪便?这些粪便都是上好的肥料,所以专门有人采购,然后卖给农户肥田。这里的利,是一个天大的数字。 卖粪的钱不会归入公账,自沙苑监往上,直至群牧司各处官吏,人人都有分润,称为粪敬。秦禹田身为骁骑营指挥使,自然也有一份。 贺五是想告诉秦重,下手要有轻重,再闹大了,可没有秦禹田护着。 “放心吧。”秦重胸有成竹,自信的点头。 “好,我给你挑几个好手儿。”贺五说着,就要起身去找人。 “不,五叔,不用。”秦重一把扯住贺五。 “嗯?”贺五生气了,怒道,“咋?看不上?” “我哪敢啊。”秦重见贺五误会,一连声叫屈。“五叔误会了。” “说清楚。”贺五一瞪眼,一屁股又坐了下来。 “这回,要师出有名,大鸣大放的去擒贼。”秦重神神叨叨说道。。 “师出何名啊?”贺五眯了眼,这可太不像秦重的做派。 “有西夏细作潜入沙苑监,骁骑营缉拿细作,光明正大。” “西夏细作?”贺五噌的跳起,手已经按住了刀柄,一刹那杀气腾腾。 去年,也就是宝元元年十月,西北李元昊称帝,建国号大夏,彻底脱离了大宋。党项人世居西北,生活在大宋和辽国夹缝之中。为了拉拢党项人,宋廷和辽国先后赐封,许以高官厚禄,以期保持西北局势稳定。 西夏拥有夏、银、绥、宥、静、灵、会、胜、甘、凉、瓜、沙、肃数州之地。李元昊雄才大略,自不甘人下。他曾对左右说,“先王大错,有如此国,而犹臣拜于人耶。”可见其野心勃勃,早有了自立的企图。 李元昊称帝自立,一时间,大宋朝野震动。宋廷不承认李元昊的帝位,下诏“削夺赐姓官爵”,并且停止了西北互市。而西夏那边,则频繁派出细作刺探军情,煽诱大宋境内的党项人和汉人附夏。 沙苑监作为西北最大马场,成了西夏细作的主要目标。半年多来,骁骑营已经抓获十几批细作。这些细作的任务,就是想尽办法灭杀战马。投毒,则是最快捷高效的办法。所以,沙苑监对防范细作渗透,高度紧张。 如今局势沸沸扬扬,但谁都知晓,夏宋之间的战争已不可避免。 “五叔,你先坐下。”秦重被贺五的气势吓了一跳,慌忙拉住贺五坐下。凑到他的耳边,嘀嘀咕咕了一阵子。 就见贺五的神色,一点点放松,到了后来,竟有了几分戏谑的笑意。 “小虎子,你可学坏了。”贺五哈哈一笑,说道。 “兵者,诡道也。”秦重又拽了句文。 “说得好。”贺五大笑,一掌拍在秦重肩上。 搁在平时,这一巴掌对秦重来说,就是挠痒痒。但此时,身上伤势未愈,一下牵动伤口,顿时疼的一咧嘴,倒吸几口凉气。 以前的秦重,就是个横冲直撞的性子。若是以往碰见这事儿,早就冲过去救人了,哪里还会等半刻?至于后果,根本不在考虑范围。为此,他师傅石勇训斥过,贺五也没少教训,秦禹田更是揍过,完全没用。 一遇事儿,本性难改,完全不管不顾。 所以,秦重今日表现,令贺五大为兴奋。这样子,才是合格的将才。 空有一身蛮力,那是莽夫,战场上死的最快。 第一卷 沙苑争锋 第7章 其人之道 丑时,夜沉如水,最是人们睡熟时刻。天上一钩弯月,洒下淡淡清辉,笼罩着静谧的沙苑监。南城匍匐在起伏的丘陵间,像一个病弱的老人,无力的摊开四肢,仰望着深远的夜空。有微微的风吹过,带着一股牛马的腥臊气。 一条巷子里,小虎探出头来,眼睛晶亮,透着兴奋。眼前这一处宅院,就是姚冈等人潜藏的地方,大门紧闭,门内暗沉无光,也听不到任何声响。小虎又观察了片刻,然后向着身后挥挥手,顿时窜出一队人来。 这一队十数人,都是十二三的少年,肩上扛着一捆捆的草。 他们悄悄窜到西边围墙下,略一停顿,齐齐用力一抛,将十数个草捆扔进了围墙里。草捆看着大,却没啥分量,落地时也没有多大的声响。 见任务完成,小虎再一挥手,众人立时撤走,转眼无影无踪。 就像是掐着时间点儿,南城的巷子里,突然想起轰轰的声音。一道火把组成的长龙,快速的穿过巷子,向着这里奔来。马蹄踏地的轰响,南城厢军就是睡着觉,也分辨的出来。但这个点响起,显然不同寻常。 一员年轻武将一马当先,全身披挂甲胄,火光映照,端地威风凛凛。 正九品仁勇校尉,骁骑营都虞侯常万里。 月余前,秦禹田奉命押送战马去了延州。如今骁骑营当家的,就是都虞侯常万里。此人武力寻常,但是心思细腻,机谋百变,颇有儒将的风采。常万里去年从京城禁军调来,属于将门之后,显然是来走过场的。 今日得了线报,南城发现西夏细作,常万里顿时大喜过望。 他从京城到此,可不是来吹风吃沙的,而是积军功攒威望,好利升迁。 功劳就在眼前,常万里收住马缰,猛喝一声,“围起来。” 奔驰的骑兵,倏忽左右一分,一东一西包抄宅院。常万里轻轻一碰马镫,骏马慢慢上前,在宅院大门前停下。四周骑兵高举火把,门前一片明亮。常万里缓缓举起右手,正要下令破门,却见大门“吱丫”一声打开了。 一位佝偻老者,缓步走出大门。一身下人打扮,却异常沉稳,分明一副上位者的气势。面对门外的骑兵,恍似未见,不慌不忙。 “你等何人?半夜来此作甚?”老者瞥了常万里一眼,眼神凌厉。 常万里一时被唬住,倒也没有轻举妄动。他从小东京城长大,见惯了高官勋爵。所谓宰相门前七品官,他们的下人仆役,外人面前就是这副做派。若是不查问清楚贸然动手,说不定最后,吃亏的反而是自己。 “老头儿听着,骁骑营都虞侯,正是咱家常太尉。”常万里身边,一名亲兵高声报出身份,眼神不善的盯着老者,等着出击的命令。 “常太尉?”老者嘴角一勾,很是不屑。 常万里的官职,还在武官的最底层,离着太尉十万八千里。这么称呼,不过是手下讨好奉承。即便常万里本人,也听得不好意思。 冷哼一声,说道,“某接到密报,说有西夏细作,隐藏此地。速速让开,某要入内查看。”说罢,也不等老者应诺,提缰就要强闯。 “慢着。”佝偻老者一声大喝,怀里掏出一块令牌,高高举起。 常万里猛地一怔,手上一紧,收住马缰。 老者斜睨一眼,喝道,“本路帅司令牌在此,谁敢放肆?” 这一声大喝,吓了常万里一跳。 所谓帅司,就是经略安抚使司,掌一路兵马。大约相当于后世省军区,最高长官就是经略安抚使。但是这种官职不常设,只在战时设置,由朝廷选派文官大臣担任。军政、民政一把抓,权限颇大,真正的封疆大吏。 持此令牌,的确可在陕西路横着走,谁没事得罪帅司作甚? 换做别人,真就被唬住了。对方的帽子太大,得罪不起。但是,此际偏偏遇到的是常万里,他可不是普通的大头兵。常万里出身将门,从小京城厮混,眼界见识胆量,绝非寻常军伍可比。闻听老者之言,嘿嘿一阵冷笑。 帅司因为权限太大,所以朝廷也有诸多限制。首先,路一级不仅有经略安抚使司,还有转运使司、提点刑狱司、提举常平司,这四司平级,互相牵制互相监察,谁都不能没有顾忌,这是朝廷制衡之策。 最关键的是,经略安抚使只有管兵之权,没有调兵之权。若要调动兵马,必须行文枢密院,由枢密院下达调兵命令。而且,经略安抚使司所管辖的兵,只是次一等的厢军,不包括最精锐的禁军。 尤其是,像沙苑监这样的监司,直属朝廷群牧司,安抚使司无权管辖。驻泊禁军隶属侍卫亲军马军司,照样不受管辖。 所以说,路分帅司的令牌,管不到常万里的头上。只要不是安抚使亲临,常万里完全可以不必理会。而且,常万里抓捕西夏细作,保护沙苑监安全,可谓名正言顺。这官司就算打到朝堂,也是稳赢。 常万里眼神冷了下来,右手缓缓的抬起,牙缝儿里挤出一句话。 “胆敢阻拦者,格杀勿论。”说罢,就要挥下手臂。 正在这时,宅子内突兀传出一声尖叫。“救命啊。”这声呼救,凄厉至极,如此半夜听来,直教人毛骨悚然。听见叫声,佝偻老者也是面色急变。但是还不等他有所动作,常万里已是催动战马,一声厉喝,“杀进去。” 骑兵轰然而动,倾倒的大山一般,冲撞向大门。老者自知骑兵威势,哪里还敢阻拦,灵巧的一纵远远躲开,回头望着宅子深处,眉头深皱。 他深知,既然自己没能挡住骑兵,此地之事已不可为。只是可惜,再多一两日时间,必能得到想要的结果。如今,只能暂时退走。还好,公子早有安排,不然这次被人突袭,可是亏大了。 “唉。”老者轻叹一声,身子佝偻的更深了。 就在常万里率兵冲进大门时,这处宅院的后墙上,纵身跳下一人。背后鼓鼓囊囊,像是还背着一人。此人身手不错,背着一人毫无负担,左右一扫,身子一低,快步奔向不远的小巷,转眼消失在黑暗中。 突然,左侧的墙头上站起一人,身形巨胖,低头俯视着奔跑的黑影。嘿嘿一阵无声的笑,抖手一甩,一块鸡蛋大的圆石,“呜”的一声飞了出去。 “嘭”的一声,正中黑影后脑。黑影突兀遭袭,连声惨叫都没发出,软软的倒在了地上。胖虎一纵身,直接从墙头上跳了下来。大虎负责接应,也从黑影里走了出来,有些闷闷不乐。这也太顺利了,都没他啥事。 胖虎不理大虎,自顾查看倒地的黑衣人。果然,他的背后还背着一人,昏迷不醒,正是秦重交代的小妮子。一把抱起小妮子,往大虎怀里一塞,单手把黑衣人往腋下一夹,快速的离开了此地。 而此刻,常万里也取得了丰硕的战果。 房内,加上佝偻老者,一共只有三人,全被军兵押着,站到了院中。奇怪的是,这三人倒能淡然处之,毫无畏惧之色。只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默默的看着军兵翻箱倒柜,不闻不问,好像不关己事。 然而,他们看见军兵抱着一捆捆草过来,忽然暴怒起来。 “这是栽赃,你们好大的狗胆。” “快快放我们离开,不然后果自负。” 若是秦重在此,定能认出来其中一人,正是害他的锦衣公子。不过,此刻锦衣公子颇显狼狈,头发散披,衣衫凌乱。若是仔细观瞧就会发现,他的身子正瑟瑟发抖。眼神虽依然狠厉,但他就是怕了,很怕栽在这个小地方。 粗鄙的武夫啥样,他见过的多了。也因此,他更加害怕。 “快放了我,帅司机宜文字刘亮,那是我大伯。”他声音急切,终于亮出自己的身份。原来,依仗的是帅司机宜文字刘亮。 常万里却没空理他,抓着一捆细草,认真的辨认,眼光灼热。 “这是毒蕨草。”常万里身边,有亲兵认了出来。 “哈哈。”常万里一声怪笑,转头看向气急败坏的三人。“尔等西夏细作,携带大量毒蕨草,潜藏沙苑监,意欲毒杀我大宋战马,证据确凿。” 常万里手里的毒草,是一种蕨类植物,叶子呈三角形,非常好辨认。这种草喜湿好阴,河边儿、树林中常见。这种草在沙苑监是禁忌,因为万万不能让战马误食,所以每年春夏,都要发动人手清除。 牛马误食,三五日双目失明,若救治不及时,必死。 如今,院中发现大量的毒蕨草,可说铁证如山。 “绑起来。”常万里底气十足,管你是谁? 稍倾,又有军兵来报,“找到一个地窖,地窖里藏着两人。”不一会,一男一女被抬了出来,皆是伤痕累累,昏迷不醒。 “全带回去,撤。”常万里下令,连人带草,全部带回军营。 远处的黑影里,秦重目送着骑兵离去,长长松了一口气。事虽说办成了,人也救了出来,但是过程差点走样。真是多亏了常万里,若换一个人,八成就会被帅司的令牌吓住,从而功亏一溃。 万幸啊,秦重抹一把额头的汗水,转身消失在黑暗中。 倒是姚冈不在这里,多少有点遗憾。 秦重赶到汇合地点,天空已经泛白。这一夜,他虽没有出手,但依然感觉疲惫不堪。动脑子也是体力活儿啊,秦重心里感慨着。精神高度集中,时刻预估着可能出现的偏差以及补救的方案。一夜下来,不啻和人打了一架。 汇合的地点,就是小虎曾经藏粮的山洞。听见脚步声,大虎小虎三人都迎了出来,一个个都喜滋滋的。也是,几人无惊无险救了人回来,还顺带将那锦衣公子坑了一把,的确值得高兴。即便秦重,也是隐隐自得。 “人呢?”秦重问道。 “洞里捆着呢。”小虎抢着说道,一双眼殷切的望着秦重。 “小虎那声尖叫,很是及时,帮了大忙。”秦重夸赞道。 小虎顿时笑逐颜开,浑身都觉得不一样了,轻飘飘的,要飞起来似的。 此时天光放亮,洞里明亮了不少。小妮子已经苏醒,抱着腿坐在地上,头垂在两腿间,不言不动。另一边,黑衣人被捆了个四马倒攒蹄,斜斜躺在地上,嘴里塞着破布,见有人进来,不由呜呜的叫喊起来。 秦重也不说话,走过去直直一脚,踢在黑衣人脖颈上,顿时没了动静。秦重现在顾不上审问他,也不愿他听到太多说话。顿了一顿,秦重走过去两步,蹲在小妮子身前,琢磨着该怎么问话。 小妮子感觉到有人靠近,慢慢抬起头,对上了秦重的眼睛。 小妮子十二三岁,乌溜溜的眼睛黑白分明,像个受惊的小鹿。大虎已经告诉她今晚发生的一切,她也知道眼前之人,就是救她回来的恩人秦重。只是忽然之间,她不知道要说点什么,有些怔怔的望着秦重。 “你爹娘都没事。”秦重说道。 “真的吗?他们在哪?”小妮子眼里有了急切,紧紧抓住秦重手臂。 “都在骁骑营,放心吧。”秦重安慰道。 “谢谢你,秦重哥哥。”小妮子轻轻说道,小脸儿一红,忙低下头去。 秦重不介意的摆摆手,问道,“他们都问你什么了?” “嗯。”小妮子咬了下嘴唇,说道,“那人要找一张图,可我什么都不知道。” “一张图?”秦重皱起了眉头。接着问,“什么图?” “我不知道。” “你爹娘知道吗?”秦重又问。 “爹娘也不知道。” “好吧。”秦重见问不出什么,遂站起身来准备离开。忽然想到,该怎么安置小妮子呢?一下没了主意,不由挠挠头。小妮子的家已经毁了,肯定不能回去住。另外,秦重还有别的想法,暂时不想她暴露人前。 转头看看大虎小虎胖虎,他们更没办法,还是不问了。思忖片刻,他又蹲在小妮子面前,说道,“你暂时跟我回家住,可好?” 小妮子愣了一下,才红着脸点点头,鼻端轻轻发出一个音节,“嗯。” “胖虎,回去放羊。”秦重说道,“大虎小虎,你俩轮流看着他。” “好。”小虎兴奋应道。 “千万不能让他跑了。”秦重嘱咐道。 “放心吧,敢逃跑,腿打断。”大虎闷闷的说道。 秦重忽然觉得,这句话怎么这么熟悉?好像听到过似的。没等他想明白,身边仨货已经嗤嗤笑成一团。秦重一下恍然,原来是他爹训他的话。秦禹田的原话是,敢习武,腿打断。恶狠狠的瞪了三人一眼,转身向洞外走去。 身后,猛然爆发一阵放肆的哄笑。秦重咬咬牙,也不由跟着笑起来。 洞外,朝阳初升。稍远处,万马奔腾。 第一卷 沙苑争锋 第8章 老鬼樊昌 秦重绕了路,沿着小路进了山,翻过一座丘陵再往北,就是太平山。从太平山下来,就到了城北的最北边。这里是居住区的后方,平日少有人来。成片成片的杨树林,绿意森森,风吹过,发出哗哗的声响。 小妮子蜷缩在秦重背上,紧抿着唇,小脸儿红红。秦重嫌她走的慢,索性背着小妮子走。起初,小妮子很不适应,双手撑着秦重后背,身体绷的僵直。走了半天下来,许是累了,终是伏在了秦重背上。 秦重没走前院正门,而是顺着后院的院墙,翻进了自家花园。花园连着东西两处跨院,西边儿一座跨院,就是秦沐瑶的采薇阁。秦重能想到的办法,就是把小妮子暂时藏在二姐的院子里,只要小心些,不会被人发现。 “姐。”秦重站在院里,轻声叫了一声。 秦沐瑶已经起床,主仆二人正在吃早饭。听见秦重叫声,很是诧异。 这里是后宅,还是未出阁女子的居处,男子是不能进来的。即便是嫡亲的兄弟,这么做也是很不合适的举动。秦沐瑶倒未在意,她只是很奇怪,秦重这大早上跑她这里作甚?轻轻推开门,眼睛一下睁的老大。 院子中,秦重背着小妮子,一时竟忘记放下。 “姐。”秦重嘿嘿一笑,放下小妮子。 “她是谁?”秦沐瑶问道,眼里全是疑惑。 “她是崔家的小妮子。”秦重说着,一转头问小妮子,“对了,你叫啥?” “崔家?”秦沐瑶蹙眉思索,想不起是哪个崔家。 这是,秦沐瑶身边的小丫鬟,却好似知道什么,凑到秦沐瑶耳边嘀咕。秦沐瑶听着听着,脸上神色也不停变化,有愤怒,有怜惜,有无奈。 她稳了稳心情,再看向小妮子的目光,满是温柔。 “好了,把她交给我,你出去吧。”秦沐瑶知道了小妮子的身份,径直走过来,轻轻抓住小妮子的小手,一边往屋里去,一边对秦重说道。 “哦?好。”秦重懵懵的点头。 不提秦沐瑶怎么与小妮子交流,秦重反身出了院子。躲躲闪闪,回到了自己的西跨院。这里只有他一人居住,甚是安静。 这次的事,秦重两辈子都是头一回。整整一夜,心里都是绷的紧紧的,此时回到居处,终是能放松了下来。路分帅司的令牌,大大出乎秦重的意料。他一开始能想到,锦衣公子的身份不简单,却未料到如此大的来头。 后续会如何发展,秦重完全没有了头绪。 毒蕨草本是灵机一动。他想借助骁骑营打草惊蛇,逼着宅子里的人,转移关键人物小妮子,就必须有一个合理的出兵借口。最近一段时间,沙苑监的确不太平,西夏细作屡屡潜入投毒,已经抓了不少的暗谍。 虽然陷害了锦衣公子,但是秦重毫无负罪感。他不是迂腐之人,非得硬生生给自己套上道德的枷锁。在这个阶级分明的年代,百姓对付官员,那是天大之难事,搞不好,自己反落得家破人亡。 这一点,只从事发三日,沙苑监衙门全体缄默,就能看出一二。 既然正路走不通,那就只能剑走偏锋。 “唉。”秦重微微叹息一声。 作为有着后世记忆的人,秦重很清楚,宋夏之战就要开始了。 而且,是大宋惨败。 自己很不幸,投身到这个战争年代;但同时又很幸运,投身到这个波澜壮阔的年代。大宋物华天宝,文采风流,一个个纵贯千古而不衰的名字,都是出现在这个年代,如熠熠星光,闪耀着中华文明的骄傲。 秦重没有多停留,换了身衣服起身出门。他还要去军营,见见崔家夫妇。锦衣公子心心念念,不惜杀人放火也要得到的图,已经引起秦重的好奇。若有合适的机会,他当然也想看看,或者夺过来。 半个多时辰,秦重来到军营门口。营门前停着五六辆马车,装着货物,都用油布蒙着,看不出是什么。但看车辙印,陷入地面足有半寸深,足见车上货物十分沉重。头前有两人,正与营门守卫交涉。 秦重微感诧异,因为头前两人之中,有一人正是秦宵。秦宵不喜武艺,也从不到军营来。万不得已非得来,也是捂着鼻子嫌弃的很。今天倒是奇怪,也不知是为了何事。秦重走上前去,叫了声,“大哥。” “二弟。”秦宵回头见是秦重,略有些不太自然。“你怎也来了?” “我来找石师傅。”秦重接着问道,“大哥,这是怎么了?” “啊,是这么回事。”秦宵顿了下,说道,“大荔县邱大官人,感念禁军驻守辛苦,因此愿捐出五车官盐,特来犒军。”说罢,瞟了一眼邱旻。 邱旻当即上前,抱拳一礼,“在下邱旻,见过秦三少爷。” “邱大官人客气。”秦重抱拳还礼,打量了这邱旻一眼。心里不由吐槽,老天爷还是公平的,既然给了你钱财,那相貌就勉为其难吧。以秦重的词汇,实在难以形容此人的丑陋。五官皆有,就是长错了地方。 捐赠是好事,白给谁不喜欢?“怎的还不进去?”秦重问道。 “门官儿不肯放行。”秦宵话里带气。堂堂指挥使家长子,却连个大门都进不去。这让秦宵颇觉丢了面子,说起话来就带了三分羞恼。 秦重转头看了看营门,顿时了然。他经常来军营,因此了解,小小一个骁骑营,也是有江湖的。有江湖就有争斗,谁是谁的人,分的清清楚楚。 秦禹田在骁骑营,做不到一手遮天。按大宋军制,一营五百人,设指挥使一名,为最高统兵官;指挥副使两名,分管部队训练和后勤辎重;都虞候一名,掌军纪和刑罚之权;参军一名,负责文牍往来,命令传达。 骁骑营略有不同,乃是骑兵、步兵混成。骑兵四都共两百人,由指挥使秦禹田直辖;步兵六都共三百人,由指挥副使谭庆安统辖。 另外一名指挥副使程琳,兼骑兵第一都军使,乃是秦禹田嫡系。 至于都虞侯常万里,新来乍到,不统兵。他的手下只有军法处十人。 谭庆安,来自京东路将门谭家,善使一杆铁枪。带兵本事不差,又仗着家世渊源,因此不服秦禹田,常常阳奉阴违。后来不知怎的,与沙苑监主薄姚平远走到了一处,彻底与秦禹田反目,争斗不休。 常万里两边儿不靠,对秦谭之争,不站队,不参合,不理会。 今日营门官儿,正是谭庆安麾下,刁难秦宵,理所当然。 后勤辎重之事,也是谭庆安负责。 秦重微微皱眉,问道,“大哥此前和谁接洽?” 即便是地方富商捐赠,也不是说拉着物资就来。而是要提前接洽,商定好时间、数目以及交接程序。数量巨大时,还要有感谢的宴会,或者给捐赠人颁发一些名誉奖励之类。这些事颇繁杂,不提前接洽怎么能行。 “邢参军。”秦宵说道。 他一营参军,哪里做的了主?邢参军是个读书人,四十多岁,也没有了升官出头的指望。沙苑监事不多,每日优哉游哉,在军营中毫无存在感。秦宵找他办事,可是找错了人。后勤归谭庆安,岂容邢参军插手? “物资改天再送,今日恐事难成。”秦重说道。 “这?这怎行?”秦宵不乐意了。 “后勤辎重,皆归谭庆安统辖。”秦重压低声音说道,“此人与爹爹不和。” “啊?”秦宵此时才知,自己糊里糊涂,做了一件错事。 邱旻一直没见过秦重,只听说此人天生神力,却是脑子不灵光。坊间传闻秦重呆傻憨直,从来横冲直撞,只凭拳头说话。如今一见,却是眉清目朗,言语说话条理清晰,举止进退颇有章法。始知传言不可尽信。 “无妨,无妨。”邱旻打个哈哈,凑近说道,“改日再送也是一样。”说着话题一转,引到了秦重身上。“倒是有幸得见三少爷,这一趟不算白跑。” “邱大官人言重了。”秦重双手一拱,客气道。 客套了几句,邱旻吩咐马车回城,告辞而去。秦宵还不死心,非要找邢参军问问清楚。兄弟俩进军营,营门官再无理由阻拦,立马放行。就算不看秦禹田的面子,也得掂量秦重的拳头,这小子一言不合,可是要打人的。 进了军营,兄弟俩分开各自办事。秦重没去找常万里,而是拐了几个弯,找到校场后面的一间仓库。这里面另有天地,老远就听见骰子响、赌徒叫,热闹的好似赌场。其实,这里就是赌场,军兵耍乐子的地方。 门口有人守着,见是秦重并未阻拦,笑嘻嘻的请他进去。一推开门,喧闹的声音和着难闻的汗臭气,扑面而来。不适应的人,指定能熏晕过去。显然,秦重对此毫无感觉,溜溜达达的找到了一人,老赌鬼,樊昌。 “老鬼,手气不差啊。”秦重在老鬼身边坐下,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拨拉着桌上的散碎银子。老鬼顾不上他,正声嘶力竭的大喊,“开。” 嘭的一声,骰盅砸在木桌上。十几双眼睛,饿狼一般盯着。老鬼一点点掀开骰盅,周围顿时哗声一片。有疯狂大笑的,也有捶胸顿足。老鬼哈哈一笑,一下扑在桌子上,将一堆堆碎银铜钱,揽在了自己怀里。 老赌鬼生平唯一嗜好,赌钱。赌的最大的一回,把老婆输了。 从此后,他再无家可归,军营就是他的家。 老鬼无官无职,四十多岁仍是大头兵一个。不是升不了职,而是升职过不了多久,就会因为聚赌被撸掉。如此反反复复,也不知有多少次。时至今日,老鬼也认命了。但是骁骑营中,却没人敢小看老鬼。 老鬼天生斥候,箭术,刀法,骑术,无一不精。更有一绝,审问俘虏从无失手,无论怎样的硬汉,在他手里撑不过三天。老鬼上过战场,腿上留下暗伤,阴天下雨疼痛难忍。一到这个时候,老鬼就会变得极为暴躁。 这时,老赌鬼一回头,好似才看到秦重,顿时一脸嫌弃。“老子不爱见你,滚蛋,滚蛋。”说罢,又开始嚷嚷,“快下,快下,下多赢多啊。” 秦重面色如常,淡淡说道,“信不信?我砸碎你的骰子。” “你?”老鬼顿时泄气。“你一来,准没好事儿。” 说罢,冲着周围众人,不耐烦的挥挥手,“不玩儿了,不玩儿了。” 输了钱的自然不依,闹闹哄哄好半天,才四散离开。好在,这仓库里可不止一桌,足有四桌坐庄。高低喝叫,此起彼伏,好不热闹。老鬼收拾了骰盅,跟着秦重走出门。门外不远就是校场,阔大无人,十分安静。 “昨夜抓了西夏细作,可听说?”秦重问道。 “嗤。”老鬼不屑的撇嘴,说道,“什么细作,骗鬼呢?”他的一双眼睛,毒火里淬过,盯人一眼,能穿透五脏六腑。任什么花花肠子,也逃不过。昨晚抓回几人,他打眼一瞧,就知道与西夏细作无关。 “老鬼就是老鬼。”秦重由衷赞道。 “嗯?”老鬼很是敏锐,盯着秦重问道,“你搞出来的?” 秦重没有说话,只是缓缓的点头。老鬼这样的人,骗是骗不了的。秦重来找老鬼,本就是让他帮忙,没打算瞒着他。正想解释,却见老鬼面露恍然,盯着秦重啧啧怪笑。显然,老鬼只凭一句话,已推测出了整件事。 “小子,胆子肥了啊。”老鬼阴恻恻的说道。 “人在做,天在看。”秦重指指天,忽的说出一句话。 老鬼闻听就是一愣,很诧异的看着秦重。恍惚觉得,眼前并不是那个熟悉的秦家三小子,而是一个高深莫测之人。这与曾经的秦重,性格迥然不同。陷害帅司之人毫不胆怯,心思缜密、计划周详,这还是秦重么? 唯一的解释,就是以往秦重藏拙。老鬼是秦禹田亲近之人,对秦家之事有所耳闻。主母亡故、妾室当家,嫡子的日子自然艰难。秦重若不藏拙,只怕更遭人嫉恨。想通这一层,老鬼看向秦重,眼神柔和了许多。 “想让俺做甚事?”老鬼懒洋洋的问道。 “图,一张图。”秦重将锦衣公子的图谋,一五一十告诉了老鬼。其中的详情细节,凡是他知道的,全都竹筒倒豆子。因为,秦重很清楚,一些细节看似不紧要,但往往是侦破案件的关键。 这张图如此神秘血腥,还未露面,已经折进去一条人命。 显然,引起了老鬼探究的好奇心。 “这件事得快。”秦重提醒道。秦重很有觉悟,这件事到最后,不一定能将锦衣公子如何。毕竟他有帅司令牌,背后的靠山必定相救。所以,趁他现在被困囹圄,套出那张图的线索。或许,这是个意外的惊喜呢? “嗯。”老鬼点点头,出奇的没有反驳秦重。 忽然,老鬼想起一事,说道,“回去劝劝你大哥,不要做傻事。” “送盐?”秦重不明所以。 “什么送盐?我说盗马。”老鬼瞪了秦重一眼。 “盗马?”秦重吓了一跳,这可是死罪。 第一卷 沙苑争锋 第9章 驿道逞威 老鬼一天吊儿郎当,热衷赌钱,似是对啥事都漠不关心,但是,军营中事瞒不过他,只要他想知道,有的是消息渠道。秦宵这事,老鬼只是碰巧,听到了几句闲话,稍加推断,就勘破了秦宵的图谋。 前几日,老鬼和一帮人赌钱。其中有一人,正是邢参军的亲随侯三儿。此人好赌,偏又是个穷鬼,身上没几个钱。但那一日,侯三儿像是发了横财,出手豪阔,一把把输钱,连眼都不眨。这反常的行为,引起老鬼注意。 随口问了句,“侯三儿,最近在哪儿发财了?可不能忘了兄弟。” 侯三儿只是嘿嘿笑,却不接老鬼话茬儿。 这里面有事儿啊。老鬼多精明的人,也不再追问,专心投入赌钱。时间没多久,侯三儿输光了身上的钱,但是赌瘾上头,搓着手不肯离开。忍了半天终于吭哧着开口,“鬼哥,借十两银子,过几日还你。” “就你?恨不得卖了裤子赌两手,拿什么还?”老鬼记着前面的事,故意激将侯三儿。果然,侯三儿受不得激,脸一下涨的通红。 “过几日,翻倍还你。”侯三儿话说的很有底气。 “哦?”老鬼眯了眯眼睛,嗤笑道,“有来钱的道儿,还藏着掖着?” 侯三儿犹豫了片刻,终究赌瘾太大,压过了心里那点警惕之心,凑近老鬼耳边儿,压低了声音说出三个字,“孳生务。” “呵呵。”老鬼顿时了然,冷笑一声不再言语。 孳生务里的事,在沙苑监不是秘密,或者说是公开的秘密。 孳生务只有一个功能,那就是繁殖幼驹。自本朝太祖设立沙苑监,开头几年孳息率尚可,但是随后一年不如一年。究其原因,不外两个。一个是繁殖幼驹太费钱,照料一匹幼驹的成本,往往是购买成年马匹的数倍。 而且,养育幼驹耗时耗力,精料、喂养、看护、医病,皆需精心照料,稍有差池,幼驹难以育成,则一番功夫白费,因此得不偿失。 另外一个原因,则来自牧马厢军。厢军粮饷极低,又频遭上官克扣,心中生怨,哪能尽心养马?无不是应付差事,何况幼驹更耗心力。所以,厢军对养育幼驹非常抵触,常常偷盗精料贩卖,更有甚者,竟让马驹饮灰而死。 是以种种原因之下,历年来孳生务孳息率极低。但是,这也成了某些胆大之辈的生财之道。他们想办法,让一些名种的马驹假死,然后偷运出去卖掉。因为马驹太小,还没有打上官马的烙印,待日后长成,谁能分辨? 这套偷盗幼驹的把戏,老鬼自然门清儿,一听即懂。 不过,这种事既发生过,沙苑监岂会没有防备?孳生务如何严控,老鬼不甚清楚,但其中有一项关节,却是涉及到骁骑营。沙苑监规定,凡病死马匹包括幼驹掩埋处置,需骁骑营督管签押。这件差事,由参军邢天海负责。 这本就是防范孳生务与人串通的制衡之策。 事后,老鬼稍加打听,秦宵立刻就暴露了出来。 之所以要提醒秦重,是因为,老鬼觉得这事儿有鬼。凭秦宵的阅历,他想不出这样的法子,非得是有懂行的人提点。可是这人为什么要提点秦宵呢?此事一旦暴露,可不仅是秦宵获罪,怕是连带着整个秦家,都要因此遭殃。 是谁提点秦宵?只看这几日,秦宵频繁往来骁骑营,找的是谁呢? 只有参军邢天海。 但是,邢天海为何要提点秦宵呢? 若说是为了帮助秦宵盗马,不惜铤而走险,老鬼不信。参军监守自盗,同样罪名不小。说不得削官夺职、流放边地,一生尽毁。邢天海傻了么?得有多大的利,能让他舍出身家性命,也要讨好一个指挥使家的庶子? 若非如此,那其中就有阴谋,一个针对秦禹田的陷阱。 秦重离开了骁骑营,一路心事重重。他对秦宵这个大哥,可说毫不了解。从小到大,两人说话的时候都很少,更别提亲近。甚至,秦重都能感觉到,来自这个大哥的莫名敌意。小时候不懂,但现在他知道了,那是嫡庶之别。 尤其是母亲亡故后,柳姨娘处处刁难刻薄,时时刻刻,都想着将秦重扫地出门。秦重对她自是充满了恨意,但是对秦宵,却说不上爱恨。 在秦重心里,秦宵的印象很淡漠,两人几乎没什么交集。后来,虽说去了同一处书院,但也是去时各自去,回时各自回,生分的如同路人。 出了骁骑营大门不远,就是一条驿道。道路宽阔,可容两架马车通行,道路两旁,栽种着高大挺拔的白杨,绿荫浓密。这条驿道,联通沙苑监和大荔县。而骁骑营军营驻地,正好在驿道的中间位置。 此时正值中午,路上车马行人不少。也有不少挑担的小贩,三三两两的坐在树荫下乘凉,吃着干粮,扯几句闲话。说到开心处,哈哈大笑几声。 一副活生生的行道图。 突然,驿道上的悠闲被打乱,一支马队急驰而来。双马并行,前后加起来共有六匹马,轰轰而行,占据了大半道路。马上骑士高声吆喝着,挥舞马鞭驱赶挡路的行人,气势格外嚣张。在马队的后边,紧跟着一架马车。 秦重让到了路边,等着马队过去。就在马车擦身而过的当口,车帘儿突然挑了起来,露出一张年轻人的脸。脸色青白,眼泡浮肿,一看就是酒色过度。许是听到车外惊叫不断,让他颇不耐烦,所以挑起车帘儿来看看。 刹那间,秦重认出车上之人,登时怒火上头,一声暴喝,“姚冈。” 双腿猛的蹬地发力,身子如利箭一般射向马车。 姚冈也看到了秦重,受惊的鹌鹑似的,噌的一下缩回了马车。 “快,快,快。”姚冈扯着嗓子大喊。 话音儿未落,耳边只听见“嘭”的一声巨响,车厢四分五裂。快速奔驰的马车,好似一下被巨石撞上,打着横飞向了道边儿。驾车的马匹“唏律律”一阵嘶鸣,被车驾惯性拖拽着翻滚在地,硬生生在地上擦出一道深痕。 秦重含怒一脚飞踹,眼见马车飞了出去,自己也吓了一跳。他此时,才对自身的神力,有了一些深刻的了解。记忆里,曾经抱起三百斤的石狮子,但终是不如眼前这一幕更加震撼。这就是天赋异禀啊,秦重颇为兴奋的攥拳。 向残破的车厢扫了一眼,发现竟有两人,正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这时,前面开道的马队,也察觉后边出了事,勒缰调整队形,齐刷刷冲出路边儿划出一道弧线,干净利落的掉头返回。这些人都是厢军,骑术了得,加上有些武艺,被收为姚府护卫。平时仗势欺人,非常的骄横。 此时看见马车出事,一边驭马奔来,一边噌噌抽出了腰刀。 姚冈踉跄爬起身,披头散发,满脸的血迹。惊慌四顾,抖如筛糠。猛地瞧见马队冲了过来,顿时声嘶力竭的大喊,“拦住他,快拦住他。”像是一下子脱了力,身子一歪,又坐到在地,几番挣扎,硬是腿软的站不起来。 当头一马,直向秦重冲撞过来。马上骑士伏身马背,腰刀斜斜垂下。秦重自然认得,这是骑兵冲阵的战法。腰刀不需劈砍,只凭着马速趟过去,就能像割草一般收割步兵性命。一眨眼间,已经冲到秦重身前。 秦重不退反进,身形快如飞矢,斜刺里撞向马脖子。探手一抓,一把正抓住骑士握刀的手腕。稍一用力,马上骑士已被秦重甩飞了出去。微一侧身,紧跑两步飞身而上,已经骑坐在马上,向前飞奔而去。 跟在后面的骑士,根本没看清状况。只觉一晃眼,马上已经换了人。此时随着惯性追在秦重身后,心中早已是七上八下。不等他们决定是追是停,秦重已娴熟的纵马斜走弧线,脚踢马腹加速,反身又冲了过来。 两马交错,秦重身子后仰,一脚蹬出。只听一声惨叫,又一名骑士被他踹飞出去,嘭的一声撞在路边杨树上,一口鲜血喷出,摔落在地一动不动,已经昏死了过去。秦重如法炮制,接连几脚,没有一个落空。 秦重十二岁进军营,拳脚、枪棒、骑射,无一不精。即便石勇那般严苛的师父,也对秦重的习武天赋大加赞赏,深以收为弟子而喜。曾狂言,秦重将来,必成一流盖世猛将,即便比肩项藉元霸,也丝毫不为过。 对付这几个不入流的护院,就跟玩儿似的,秦重还不需费力。 轻轻一抖马缰,胯下马碎步前行,只片刻,再来到了姚冈面前。姚冈依然坐在地上,显得有些失魂落魄。他在秦重手上,从来就没讨到过好,尤其是被打断肋骨之后,他对秦重就患下了恐惧症,每次见到,肋骨就隐隐作痛。 姚冈这几日,本就活在惊恐之中。秦重被雷劈,即便当场没死,看着也只剩下半条命。当时的姚冈,真是惊喜欲狂。心想,这个该死的祸害,终于因为一泡尿遭了报应,心中的郁结一下打开,从未有过的舒畅通达。 但是,只过了一天,他的心头再次蒙上阴影。 锦衣公子说好的,只是掳走崔家小丫头,哪知翻脸就杀了崔家子,而且当着他的面,一把火烧了崔家。姚冈虽然混蛋,但他绝不敢杀人。晚上连番噩梦,尽是秦重、崔家子的身影,狞笑着向他索命。姚冈已经快崩溃了。 “秦重,害你的是刘子浩,要报仇你找他啊。”姚冈嘶喊着,鼻涕眼泪一把,浑身颤抖,看着好不恓惶,哪里还是那个嚣张跋扈的“恶犬”。 原来锦衣公子叫刘子浩,秦重冷笑一声,说道,“姚冈,那姓刘的,小爷自会找他报仇,跑不了他。今日,先算算咱俩的帐。” “我与你有什么帐?我与你有什么帐?”姚冈连声叫着,脚下不停的向后退缩。脚下一拌,扑通一声坐倒在地。不成想,正压在了另一人腿上。 一声痛哼,那人坐了起来。四十多岁年纪,一身团领长衫,身形清瘦,鬓角半白,竟是姚平远。姚平远显然是被撞懵了,缓了缓神儿,再看到身边散架的马车,终于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一股怒气,勃然而发。 “秦重,你好大的胆子。”姚平远怒目秦重,高声斥道。 秦重万万没想到,姚平远也在车中。原本只是乍见姚冈,怒火上头。待他一脚踹散架了马车,人也立即冷静了下来。即便姚冈为虎作伥,害了崔家一家,秦重也没想私自将他怎样,只是心中气不过,教训一顿罢了。 但是姚平远不同,毕竟是朝廷命官,这事可就有些麻烦了。 “姚主薄,我找姚冈要账,这可是天经地义。”秦重当然不会认怂,一副受尽委屈的模样,梗着脖子说话。我们小孩子打架,你们大人别掺和。 “袭击本官车驾,人证物证皆在,竟还敢信口雌黄。” “姚主薄,你可别冤枉人。”秦重丝毫不怵。姚平远可不是等闲人,张嘴就给秦重扣了一项罪名。这要是做实,秦重小命儿难保。换个没见识的,只怕当场就会被吓住。但是,秦姚两家争斗日久,秦重对此早已司空见惯。 “本官何曾冤枉你?”姚平远眼睛里,都快要喷出火来。 “官员出行,自有旗牌开道,敢问仪仗何在?” “你?”姚平远手指秦重,眼里似要冒火。秦重哪里知道,大宋官员七品以上出行,才会有旗牌开道。姚平远如今不过从八品主簿,离着拥有仪仗,还差了一大截。秦重这番话,听在姚平远耳朵里,分明就是讥讽。 “姚冈。”秦重撇了姚平远,看向姚冈。“那日,你们分明承诺,只要我冲着魁星撒尿,就放了崔家小妮子,过往债务一笔勾销。” “然而你姚冈,出尔反尔,转头就掳走崔家人,杀人放火。” “崔家小妮子在何处?立马把人放了。” 秦重一句比一句声高,说一句,就向姚冈迈一步。几句话说完,秦重已经站在姚冈身前。高大的身影气势凌人,姚冈愈发畏缩,目露惊恐。 “不关我事,不关我事。”姚冈突然痛哭起来,不停的喊着不关我事。 “怎的不关你事?南城有人亲见,是你掳走小妮子。” “不关我事,不关我事。”姚冈眼神涣散,不停喃喃重复着。 “够了。”姚平远怒喝一声。 秦重也看出,姚冈的神志似乎出了问题,一时不知该不该继续。姚平远没有再和秦重纠缠,唤过护卫,扶着姚冈趴在了一匹马背上。转过头,目光阴狠的瞥了秦重一眼,也不言语,迈步向大荔县城方向而去。 几名护卫各有伤势,一瘸一拐找回跑散的马匹,讪讪的跟在姚平远身后。 秦重愣愣的见一群人走远,一句话也没说,也没有再阻拦。 不管怎样,他的目的已经达到。刘子浩被骁骑营抓走,崔家小妮子却突然没了踪影,这件事难免不让有心人多想。秦重有动机、有时间、有能力,报复刘子浩,抢走小妮子。最大可能,就是秦重在其中做了手脚。 但是,小妮子暂时不能暴露,陷害刘子浩的事,更不能暴露。 今日,借着姚冈发泄一通怒火,同时,也为了摘清自己。 秦重相信,要不了多久,刘子浩背后之人就会插手,甚至调查此事。而作为与其有仇怨的秦重,自然是第一嫌疑人。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所以,秦重要未雨绸缪,混淆视听。 秦重要传递一个信息,他今日找姚冈要人,证明他不是抢走小妮子之人。 前提是,那张图十分紧要。 第一卷 沙苑争锋 第10章 妮子被抢 小妮子原来就叫小妮子,因为年龄还小,并没有起大名。 细细梳洗一番,又换了身衣裙,小妮子顿时明艳起来。衣服不太合身,是秦沐瑶小时候穿过的。不过也不要紧,腰里系上一根缎带,立时显出了身段。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身子虽然还没有长开,但已是别有一番风情。 小妮子皮肤白皙,鼻梁高挺,眼窝较深,样貌与寻常中原女子稍显不同。 小妮子很安静,吃过了中饭,就一个人坐在窗前,静静的望着窗外。也不知在想着什么,眼睛里蕴藏着哀伤、惊惧还有茫然。或许是在担心父母吧,秦沐瑶坐在不远的书桌旁,心里想着,有一下没一下的绣着一块手帕。 窗外杨花飞舞,迷离似雪,身无所依,随风飘零。 眼前景象,倒是惹起秦沐瑶一番惆怅,不由轻轻的叹了口气。 “姐姐。”小妮子回过头,轻轻唤了一声。 “嗯?”秦沐瑶应着,站起身走到小妮子身旁,揽住她的肩。 “秦重哥哥啥时候回来?”小妮子问道。 “你找他有事么?” “嗯。”小妮子低下头去,说道,“我想回家看看。” “想家了?”秦沐瑶搂的紧了些。 “有很重要的东西丢了,我想回家找找。” “好,姐姐带你回家。”秦沐瑶点点头。 秦沐瑶的消息,都来自小丫鬟。府中议论崔家之事,小丫鬟听的不少,转过头一五一十的讲给秦沐瑶听。所以,秦沐瑶知道崔家事,也知道坏人被抓住,小妮子的父母也被救了出来,待骁骑营问完话,自会放还回家。 在她想来,小妮子不至于有什么危险。 不多时,秦沐瑶和小妮子两人,带着帷帽出了门。小妮子和小丫鬟身量差不多,带上帷帽,门房认不出来,还以为小丫鬟和二小姐出门呢。 两人直奔南城而去。 而此时,秦重来到了关押俘虏的山洞。山洞外,只有小虎一人,正无聊的扔石子玩儿呢。看见秦重到来,开心的叫道,“三哥。” “人咋样了?”秦重问道,径直进了山洞。 “捆着呢,跑不了。”小虎噌噌两步,跑到了秦重前面。 山洞里,可怜的俘虏四马倒攒蹄,还是早上那个姿势,似乎没有动过。手腕脚腕都肿了起来,青紫青紫的甚是渗人。俘虏脸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秦重蹲下身,解开了他脚上的绳索,让他身体躺平。 “我有几句话问你,你可愿回答?”秦重问道。 过了片刻,俘虏慢慢睁开眼睛,缓缓的点点头。秦重能看出来,此人现在极度虚弱,再这么绑下去,只怕是活不成。俘虏很费力的伸了伸腿,让自己躺的稍舒服了点。秦重一伸手,拽出堵嘴的破布,俘虏剧烈的咳嗽起来。 “你是什么人?”秦重问道。 “渭州保定军步军都头武鹏。”武鹏喘息片刻,才报出身份。 “你是禁军?”秦重吃了一惊。 “不错。” “为何到此?”秦重又问道。 “奉上官之命,护卫刘子浩安全。” “刘子浩在找什么?”秦重问罢,紧盯着武鹏的眼睛。 “似乎是在找一张图。”武鹏迟疑了一下,说道。 “什么图?” “我不知道。” 秦重有些失望,不过想想也正常。刘子浩所寻之物,想必很重要,不然也不会不惜杀人放火、绑架人质,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这么紧要的东西,怎会轻易告诉一个护卫?若武鹏随口说什么藏宝图,秦重倒是不会相信了。 “崔家子是何人所杀?”秦重沉默了片刻,换了个话题问道。 “文管家。”武鹏没有犹豫,当即说道。 “那名佝偻老者?” “对,就是他。” “为什么杀崔家子?”这个问题,秦重一直很疑惑。 “刘子浩所问之话,不能传出去。” “杀人灭口。”秦重咬牙说道。 “是。”武鹏沉声称是,闭上了眼睛。 秦重能感觉到,武鹏虽是随行护卫,但是良知未泯,对于崔家子被杀,透着深深的不忍。或许是激愤刘子浩的残忍,才肯如此配合?一时间,山洞里沉默了下来。秦重考虑着怎么处置武鹏,武鹏只怕也是如此想。 “刘子浩怎样了?”武鹏问道。 “被骁骑营抓了。”秦重没有隐瞒。 “能治了他的罪吗?”武鹏又问道。 “我不知道。”秦重说罢,心中也是暗叹。现在是抓了,而且是西夏细作的罪名。但能否最终治罪,秦重一分把握也没有。那块帅司令牌,能让沙苑监衙门集体装死,也就能让刘子浩死里逃生。这就是权力的威力。 这也是为何,秦重要藏起小妮子的初衷。 刘子浩一旦脱罪,定然再抓小妮子。 “你杀了我吧。”武鹏忽然说道。 “嗯?”竟要求死?这让秦重分外诧异。 “我一死,那小姑娘可得活命。”武鹏平静的说道。 秦重明白了,武鹏是最后见到小妮子的人。他当时背着小妮子,从后墙跳出来,显然是得到命令,转移小妮子到安全地方。武鹏只要一死,再无人知道小妮子下落,自然可得活命。秦重深深看了眼武鹏,对他有了更多的认识。 “小虎,去打点水来。”秦重说道。 “好嘞。”小虎应一声,出了山洞去找水。 山洞里安静下来,两人谁都不再说话,似是各自想着心事。 没有多大功夫,洞外忽的传来“咚咚”的脚步声。这步声,秦重一听就知道是胖虎,别人走不出这种地动山摇的架势。只是听上去,脚步很是急促。 “三哥,三哥,你在吗?”临近洞口,胖虎扯开嗓子大叫。 “我在呢。”秦重应着,一边往洞口去。 洞口黑影一闪,胖虎一个跨步,已经来到秦重面前。气喘吁吁,根本顾不上说话,拉住秦重就往外走,竟是焦急万分。 “胖虎,发生何事?”秦重察觉不妥,一边走一边问道。 “二小姐,出事了。”胖虎喘息着说道。 “二姐?”秦重一下懵了。 原来,秦沐瑶在南城出事,还是大虎先发现。 大虎有个习惯,每天都去草窝子里狩猎。用他爹的话说,这种法子一个是磨练技艺,另一个可以锻炼耐性。所以,这是大虎的必修课。今日也一样,大虎正在草窝子里潜伏着,却忽然看见了秦沐瑶,这让他非常诧异。 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大虎可以确定,秦沐瑶被人劫持了。一个高个大汉,右手抓着小妮子的肩膀,左手扯着秦沐瑶的胳膊。秦沐瑶一直别扭着不肯走,奈何女子力弱,哪里挣的过一个壮汉,硬生生被拖着走。 大汉带着两名女子,一直往东去。大虎判断,这是要横跨沙苑监,再走十几里地,就到了渭河边上。那里有渡口,有行船。大虎没有轻举妄动,而是借着树林的掩护悄悄起身,退出去十多步远,才转身飞奔而去。 胖虎的羊在附近,胖虎也一定在附近。 约莫半刻,大虎找到了正打盹儿的胖虎。几句话说明情况,胖虎跟着大虎向东边儿急急追过去。他俩都知道,秦重和这个姐姐最是亲近,若真被人掳走,估计秦重得急疯了。好在没多久,两人就追上了秦沐瑶一行。 果然看见秦沐瑶被劫持,胖虎早忘了大虎的计策,大吼一声,直冲着大汉就撞了过去。大虎措手不及,不由嘟囔一声,“你个夯货。”到这时,也甭提什么计策了,紧跟着冲了过去。 壮汉见有人追来,很是吃了一惊。待看清是两个少年,心中大定,很不在意的撇撇嘴,竟放开了秦沐瑶和小妮子,大大咧咧的等着胖虎。 胖虎身形巨大,跑动都带着风,这让壮汉微眯了眯眼。调整了一下站姿,竟是要迎击胖虎的冲撞。刹那间,胖虎冲到了壮汉跟前,碗大的拳头,直直的砸向壮汉的下颚。壮汉伸手一勾,抓住胖虎手腕,身形半转借力一抛,胖虎巨大的身形竟被甩的飞起,直飞出两三丈远,才扑通一声落地。 胖虎皮糙肉厚,这一摔到没什么,拍拍屁股爬了起来。但是眼睛里,却有了少有的谨慎。在沙苑监,除了输给秦重,还没人能打赢他,更别提一个照面就被人摔出去。这时,大虎扑了过来,一招双峰贯耳,呼呼有风。 壮汉双手一架,挡住了大虎的攻击,不等大虎变招,壮汉迅如雷霆的蹬出一脚,正中大虎小腹。大虎闷哼一声,离地飞起,又重重摔下。 “这人竟这般厉害么?”秦沐瑶搂着小妮子,俩人躲在一边,并没有向远处逃走,而是定定的瞧着这里的战斗。大虎和胖虎,这两人秦沐瑶都认得,自然也知道他们武艺不俗。所以,她已是稳下心神,再无惊慌之色。 “胖虎,飞石。”眼见胖虎又要冲过去,秦沐瑶出声支招。胖虎的飞石,在秦沐瑶看来,简直神乎其技,指哪打哪、百发百中。 果然,得了指点的胖虎,随手捡起几块碎石,呜呜飞射出去。碎石就像长了眼睛,避开大虎,专找壮汉的麻烦。壮汉凭着警觉和身法,倒也躲过去几枚。但更多的碎石还是砸在了头上。不大一会儿,已是血流满面,狼狈不堪。 壮汉异常恼怒,奈何大虎颤的太紧,让他一时分不开手,只能任凭胖虎在一旁逞凶。大虎吃了一脚的亏,可学的聪明几分,根本不和壮汉硬顶,仗着身法灵巧,只围着壮汉缠斗,抽冷子就来几下狠的。 “啪”一块碎石,正中壮汉的左眼。壮汉疼痛难忍,不由惨叫一声。 这一下,激起壮汉凶性,怒吼一声,乱拳逼退大虎,突的一折身,直向胖虎冲了过来,他对这个胖子可是恨的牙痒痒,助跑几步,凌空踹向胖虎。 看见壮汉一脚踹过来,胖虎不闪不退,吐气开声,一拳砸向壮汉足底。论力气,胖虎只服秦重,谁让人家天生神力呢。其他人,屁都不算。胖虎今天一上来就吃了亏,被壮汉用巧劲摔了一个跟头,正等着报回来呢。 “嘭”的一声闷响,这一下实打实,壮汉惨叫一声,飞了出去。落下地时连退好几步,整个右脚疼痛难忍,骨头好似碎了一般,脚下不敢使力。壮汉皱了皱眉,很是诧异的看了胖虎一眼。一个大意,让他吃了大亏。 大虎胖虎,可不会给他歇气的机会,左右夹攻,同时扑了过去。 不过片刻,壮汉已挨了数拳数脚,气的哇哇大叫,方才的气定神闲,此刻已是消失的丁点不存。披头散发,满脸流血,一只眼睛被砸伤,根本睁不开,脚下受了胖虎一拳,辗转腾挪大受影响,一时间破绽百出。 壮汉越打越心惊,这哪里是两个少年,分明两个妖孽。一上来吃亏,那是少有对战经验,而此时,两人越打越顺,招数层出不穷。壮汉处处受制,只剩下招架挨打。来之前,他万万不曾想到,一群养马的厢军,竟有这样的好手。 此地不能久留,壮汉心中警醒,立时有了撤走的打算。 壮汉眼观四路,早已留意一旁的秦沐瑶。也许是大虎胖虎的武艺,让秦沐瑶大感放心,觉得不会再有危险。此时,竟大着胆子从土丘后面走了出来,和小妮子二人,看着激烈的打斗,竟显得津津有味,时不时发出惊叹声。 秦沐瑶毕竟出身武将之家,从小见惯了军兵打架比武。小妮子却不然,她哪里见过这些,只觉的紧张害怕,紧紧扯着秦沐瑶衣袖。 而这边儿,壮汉发现了机会,心中窃喜。猛地一阵凶狠快拳,将近身的胖虎逼退数步,对身后的大虎不理不顾,硬生生受了一脚,借力纵跃,直向旁边不远的秦沐瑶扑来。秦沐瑶吓了一跳,扯着小妮子扭头就跑。 武夫的速度很快,秦沐瑶刚跑两步,就被壮汉追上。壮汉没有理会秦沐瑶,却是一把抓住小妮子,抗在肩上就逃。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电光石火间,小妮子已被壮汉捉住,眨眼间,已奔出数十步远去。 这时,才传来小妮子的尖叫。 大虎胖虎撒腿追了上去,却不料这壮汉非常擅跑,即便脚上受了伤,这一番逃跑也是快愈奔马。半道儿上,胖虎扔了几次飞石,想要拦下壮汉。哪知壮汉能躲就躲,不能躲就硬抗。偏偏打中的都不是要害,壮汉的速度一点不减。 两人追了一里多地,楞是没追上,眼看着壮汉扛着小妮子越跑越远,心里很是受打击。胖虎不善长跑,已是气喘吁吁。 “你回去,保护二小姐,找秦重。”大虎擅长追踪,由他追着,即便追不上壮汉,也跑不了他,等搬来救兵,再好好的收拾他。 “好。”胖虎应了一声,停下了脚步,看着大虎向东追了下去。 胖虎辗转找到秦重,已经多半个时辰过去。他这一路都是跑着的,见到秦重识,双腿就如灌了铅,沉重的迈也迈不开。秦重大致听明白了,却也没有着急赶过去,而是转头又进了山洞,目标明确的抢小妮子,只有一个目的。 “你们一共来了多少人?”秦重单刀直入的问。 “除了刘子浩和文管家,还有我带来的一伍兄弟。” “一伍?”那天老宅里,一共只抓了三个人啊,加上武鹏,也只四人。 “对。我和老六贴身护卫,还有三人在外接应。” 这才对嘛,秦重默默点头。他一直隐隐觉得,这帮人不应这么简单。既然手持帅司令牌,岂能连个护卫都没有?结果被常万里一网打尽。但是,秦重不能掉以轻心,所以要藏起小妮子。谁料,还是出事了。 果然啊,藏起来的暗手,才能趁虚发动,一击即中。 “你在外的兄弟,趁机掳走了小妮子。”秦重没骗武鹏。 “嗯?”武鹏愣了下,问道,“你想我怎么做?” “让你兄弟放了小妮子。”秦重接着说道,“我放你回去。” “好。”武鹏没有犹豫,当即答道。 “可知他们在哪里落脚?”秦重问道。 “嗯。”武鹏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好。”秦重说着,解开了武鹏身上的绳子。武鹏活动一番手脚,才慢慢的站起身来。到底是习武之人,气血一通畅,捆绑造成的不适,很快缓解。 这时,小虎也正好取水回来,手里捧着个草茎编成的草坛子。虽说滴滴答答的漏水,但一路回来,还是能剩下多半坛子水。武鹏见有水,一把抢过“咕咚咕咚”就是一顿蒙灌,一气儿喝完,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走吧。”武鹏说道。 “好。”秦重也不废话,转身向洞外走去。 “发生了何事?”小虎一脸发懵,追着胖虎问道。 “对了,小虎子,去给哥看着点羊,别跑丢个一两只。” 说罢,胖虎蹬蹬几大步,追上秦重,转眼去的远了。小虎背靠山洞,眼里还是一团迷糊。直到看不见人才回过神儿,顿时一脸不忿。“我问你发生何事,你竟让我去放羊?”一边嘟囔着,踢踢打打的下山去了。 第一卷 沙苑争锋 第11章 渭水遇险 广阔的沙苑监牧场,三匹快马向东疾驰而去。 马上三人,正是秦重胖虎还有武鹏。在沙苑监,找马自不是难事,难的是马鞍子难找。历来边军选马之后,都是自配马鞍,沙苑监不会配给。有没有马鞍对秦重和胖虎来说,没有太大的区别,两人都是从小马背上长大。 武鹏可没这本事,他只是步兵,有鞍的马骑着都是晃晃悠悠,何况是光溜溜的马背?一开始,倒是硬着头皮骑上去了,可马一仰脖子,他又掉下去了。折腾了半天,愣是没走几步。一着急,秦重把武鹏捆在了马背上。 这一下,武鹏可遭了罪,随着马匹奔跑起伏,颠的武鹏难受至极。 十几里地,骑马转瞬即到。这里河道宽阔,渭水平缓如镜,岸边生长着一人高的芦苇,随风摇曳,不时发出沙沙的声响。他们到达的地段,离着渡口还有两三里地,不过站在高处,已经能瞧见往来两岸的船只。 秦重没有多停留,转头向北疾行。方走了数百步远,猛然瞧见一块很显眼的土丘上,画着一个带羽毛的箭头。这是大虎留下的印记。箭头指向的方向,正是向北。秦重下了马,也解开武鹏身上的绳索,开始步行前行。 “臭小子,再这么阴魂不散,我捏死这小丫头。” 突然一阵叫骂,远远的随风传来。听着叫骂声,颇有些气急败坏。秦重立时脚步一顿,侧头看向了武鹏,那意思是说,这是不是你的人? 谁知,武鹏皱着眉,慢慢的摇了摇头。 “不是?”这一下大出秦重意料。 “不是。”武鹏确认,他手下的兄弟,朝夕相处,熟悉至极,断不会听错。方才那一声叫骂,听着很是陌生。不过,口音倒是渭州一带。 秦重谨慎起来,难不成还有第三方势力,也在图谋那份图? “你的人在哪?”秦重问道。 “都在渡口。”武鹏回答道,他知道,秦重起了疑心。换做是他,也不可能全心相信一个俘虏,没有一刀杀了,已经是仁慈了。 借着芦苇掩护,慢慢向前摸索了四五十步,已瞧见正对峙的两人。迎面的是一个高大的汉子,此时形象颇为凄惨,披头散发,满面血污,肩上、腿上插着四五支羽箭,稍一移动,立时看出他脚上有伤,一瘸一拐的。 小妮子被大汉抓住脖颈,挡在身前。憋涨的小脸儿通红,不停的挣动。 “胖虎,绕到他背后去。”秦重目光微寒,拳头紧紧的攥了起来。不管这次对面人是谁,秦重都不可能放他逃了,必让他付出沉重的代价。 “嗯。”胖虎低低答应一声,身子一矮,钻进了芦苇丛中。 又等了片刻,估摸着胖虎已经到位,秦重不再藏身,径直走上前去。大虎听到秦重的脚步声,却没有回头,依旧稳稳的举着猎弓,箭在弦上,一眨不眨的瞄着对面的壮汉。秦重轻拍大虎肩膀,也不停步,直向壮汉走去。 这两下,可不是瞎拍。凭着两人的默契,大虎瞬间明了秦重的用意。身子不着痕迹的向后慢慢移动,直到武鹏出现在眼前,他才停下了后退的脚步。大虎的耳力久经训练,早听出来身后有三人,两个熟悉,一个陌生。秦重的心思,也就不难理解了,是让他提放着身后这个陌生的人。 看见是武鹏,大虎微微诧异,怎么也没想到,秦重竟把此人带了过来。 “站住。”壮汉大喝一声,“再过来一步,我扭断她的脖子。” “你试试。”秦重脚下没有丝毫停滞,盯着壮汉,冷冷的说道。 “站住。”壮汉有些慌了神儿,拖着小妮子,一瘸一拐向后退。 两人之间只剩下四五步,壮汉一咬牙,目露凶光,手上顿时收紧。秦重瞬间提速,动如雷霆,一步就到了壮汉身前,一拳击出。壮汉没想到,秦重的速度竟这般快,匆忙间举起手臂格挡,只听“咔嚓”一声,壮汉惨叫一声,双脚离地远远飞了出去。小妮子被秦重一把抓在手里,大口喘息,惊魂未定。 壮汉这一生,恐怕都没有遭遇过如此神力。一刹那间,他听见了骨骼断裂的声音,整个人像被一座大山撞飞,翻滚出四五丈远,才趴在地上,张口喷出一口鲜血,稍稍缓解了胸腔的憋涨,但随之传来剧烈的疼痛。 秦重慢慢的走过来,俯视着趴在地上的壮汉,一句话不说,直接抬起脚,对着壮汉的小腿踩了下去。又一声惨叫伴着“咔嚓”声,壮汉的小腿,被秦重硬生生踩断。壮汉再强,也忍不了连番断骨之痛,已是满地打滚。 “你是谁的人?”秦重蹲下身,问道。 壮汉的确够硬,疼的面孔扭曲,却是目露凶光,死死的盯着秦重。对秦重的问话,毫不理会。秦重见此,也不再多问,冷冷笑了笑。 “既然不配合,那咱们换个地方再问。” 这时候,胖虎也从后面走了出来,一脸的郁闷之色。他早就知道,既然秦重来了,九成九没他什么事了。这不,他不过去后面溜达了一圈儿,返回头这边儿啥都结束了,他合着,就是跟着出来溜了一趟马。 “胖虎,把这货捆起来。”秦重看出胖虎的郁闷,笑着说道。 “嗯。”胖虎闷声应道,方才捆武鹏的绳子,这下用在了壮汉身上。胖虎心有火气,全撒在了壮汉身上。三下五除二,又是一个四马倒攒蹄。这一下,壮汉撕心裂肺的惨叫,他如今断手断脚,身上还有箭伤,直疼的死去活来。 “你走吧。”秦重转头看着武鹏,说道。 “这就放我走?”武鹏不能相信,但心中的一丝兴奋,却是压不住。 “走吧。”秦重点点头。 “多谢。”武鹏盯着秦重,深深的看了一眼,躬身抱拳。说罢,转身向渡口走去。河边风摇芦苇,武鹏的背影,也忽然变得萧瑟起来。看上去,他不像是心急归家的游子,倒像孤身入敌营的侠客。秦重看着他,一时竟恍惚了。 “我们去军营。”秦重一伸手,牵住小妮子的小手。 “就这么放了他?”大虎有些担心。 “嗯。”秦重微微点头,心里想的比大虎要多。假如,这壮汉跟刘子浩不是一路,那就说明还有另一股势力,早已盯上了小妮子。或许,秦重他们陷害刘子浩之事,也一直被人暗中看在眼里,就等着半道儿截胡呢。 既然已不是秘密,留不留武鹏,还有什么意义? 秦重对武鹏感观不错,杀人灭口的事,他做不出来。既不能杀,只有放了。 至于武鹏回去后怎么说,已经不重要了。 胖虎独骑一马,大虎带着壮汉,小妮子和秦重同乘一匹。几人没有着急催马赶路,说说笑笑,慢悠悠的往回走。说实话,沙苑监的风景极美,白云青草接天地,绿杨黄沙两相宜。既有大漠雄阔的苍凉,也有中原温婉的风情。 诗圣杜甫曾留下诗句:沙苑临清渭,泉香草丰洁。 这里每一处地方,都留有他们儿时的记忆。 小妮子被说笑声感染,渐渐恢复了精神。这一段时间,小妮子可说是饱受惊吓,一次又一次被人掳走。那种无助的绝望之感,就像是忽然一下,坠入了不见底的深渊,那种冰寒、恐惧,深深刺入灵魂。 是秦重,一次次救她出深渊。是哦,小妮子一怔,短短几天,秦重竟已经救了她三回。想到这儿,她不由悄悄的扭头,仰脸儿偷瞧身后的秦重。秦重身材高大,骑在马上也是腰背挺直。小妮子坐在他身前,就像被抱在了怀里。 看着看着,小妮子忽然红了脸。急慌慌低下头,鹌鹑似的缩成了一团。 几人正说笑着,忽然大虎一怔,立即停了下来,侧耳细听。 “有马队?”大虎皱着眉,说道。 “哈,大虎。”胖虎嗤笑一声,“沙苑监没马队,还叫什么沙苑监?” “有何不妥?”秦重问道。 “马队在身后方向。”大虎刚说罢,秦重和胖虎都感觉到了。沙苑监当然有马队,但是数量不会这么少,更不会来自身后方向。 “先藏起来,等他们过来,看看是谁。”秦重一挥手,率先向一个土岗奔去。 土岗不高,稍一催马,就登了上去。再沿着土坡,往下走了十数步,几人都下了马,静静等着马队过来。站在这里,从东而来的马队,看不见他们,但是他们却可以稍探出头,进行观察。只要小心些,不会被发现。 只片刻,五匹马急奔而来。骑士都是百姓打扮,样貌陌生。但是胯下马,脚蹬肚带鞍辔俱全,却分明是战马。再说骑士,一个个气质彪悍,驭马娴熟。这就更奇怪了,沙苑监内除了骁骑营,不可能再有其他的骑兵。 忽然,身边马匹似是受到吸引,“唏律律”一声嘶鸣,顿时暴露了位置。 马队察觉土岗后有人,领头骑士猛地一收马缰,斜刺里兜了个圈子,掉头回返了来。他身后的骑兵动作一致,跟着划出一道弧线,队形保持不乱。这几人倒也没有登上土岗,而是在土岗前缓缓停了下来。 其中有两人,快速解开背后的包袱,里面竟是折叠的军弩。很是熟练的几下摆弄,两柄军弩已装好,黝黑铁箭卡在了箭槽里,隐隐冲着土岗。这种军弩只有边军配备,最大射程五十步,但穿透性极强,三十步可破铁甲。 “岗上可有人在?还请一见。”领头人高声说道。 秦重有些无奈,眼见藏不住,只能现身出来。目光扫过五人,心中暗暗提起戒备。此时离得近了,看的也更加清楚,再次证明了自己的判断,这些人都是骑兵,而且还携带了武器。仅看冲着自己的军弩,就透着森森敌意。 “你们是什么人?”秦重问道。 “咱们来此找个人。”马队的头领四十上下,长相凶恶。一见秦重露面,倒有几分意外。他原以为是牧马人,不想却是个英武的少年。 “找什么人?”秦重好似无甚心机,又开口问道。 “沙苑监最近可有大事?”马队头领不答反问。 “什么大事?”秦重一脸憨厚。 俩人绕来绕去,一句正经话也没有。头领失了耐心,顿时沉了脸。他停下来就是为了打听事,想着多掌握些情况,谁知碰上个傻小子。 “小子,可有见过一个壮汉?”头领说罢,细细描述了一个人。包括年纪多少,身高多少,有什么特征,穿什么颜色衣服,都说的清清楚楚。 秦重面色不变,心里却说不清是惊喜还是惊吓。马队头领描述之人,可不正是刚擒获的壮汉么?原来他们是一伙儿的,因为久久未归,所以找了来。这个时间可真是巧,再早一时半刻,那可说不定是谁擒谁了。 秦重装模作样想了想,正要开口说话。这时,忽听土岗后面,猛地传出一声疾厉呼哨,声音透着急切。这是在传递消息,或者求救的信号。小时候,秦重听父亲跟他说过,军中有很多呼哨,旋律节奏皆不同,只有同伴才能听懂。 “坏了。”秦重心中一急。 念头刚起一霎,秦重已听到“嘣嘣”两声,电光石火间,闪身扑倒。两枚七寸弩箭,呜呜厉啸着从耳边掠过。秦重翻倒在地,心跳如擂鼓。幸好幸好,秦重深感万幸,再躲慢一丝儿,恐怕他的脑袋上就要多个洞。 而这时,马队已呼喝着冲上了土岗。 第一卷 沙苑争锋 第12章 三虎克敌 土岗之后,大虎气急败坏,一脚踢在壮汉的下颚。 “你他娘的。”大虎气的骂娘。这个俘虏由他看管,现在出了纰漏,皆是他大虎的疏忽。壮汉双眼一翻,登时晕了过去。但是,那一声唿哨,已经引起了严重的后果,眼看着马队冲上土岗,每个骑兵的手里,都端着一架军弩。 “守好他们。”胖虎喝一声,撒腿冲向土岗,一颗石块脱手飞出。 “嘭”的一声,当先冲上的头领,被石块击中额头。身子一歪,不由自主的掉下马来。秦重已经翻身而起,双脚猛地蹬地一个鱼跃,探手一捞,正抓住头领掉落的军弩,瞄也不瞄,甩手就是一箭射出。 又一骑士跌落,马队阵型瞬间混乱。 秦重身形一矮,再次躲开一箭。趁势一腿扫出,只听咔嚓一声,一条马腿被踢折,战马痛苦嘶鸣,扑通一下摔到。马上骑士不及跳下,随着战马扑倒。不等他抽身站起,一块飞石呜呜射来,正中脑门儿。 这时,胖虎已经窜到近前,大喝一声,合身撞向战马。 “嘭。”连人带马,翻滚着滚下了山坡。 马队头领错估形势,向着土岗发动冲击,谁料眨眼间被暴力击溃。五名骑兵坠马四个,仅剩一名骑兵,惊愣的回不过神儿,竟已忘了催马。骑兵一旦失去了速度,在步兵的眼里,那只是一个箭靶子。 果然,这个傻鹅被大虎盯上,抬手一箭,“嗖”的一声,正中骑兵发髻,吓得他浑身一个激灵,老老实实的坐在马上,一动不也敢动。 一场战斗突兀的开始,不过十几息的时间,结束了。 发动攻击的一方,全军覆没。 这个结果,不仅马队的头领没想到,秦重也想不到。看着杀气腾腾,竟如此不堪一击么?看着身周倒了一片的骑兵,秦重有些难以相信。就像两人对战,他这里不过刚热了一下身,正准备大战一场呢,谁知对方竟倒下了。 “这他娘啥骑兵?”秦重撇撇嘴,吐槽道,“只是马骑的好看么?” 在秦重看来,这一队骑兵就是混饭吃的。乍看之下,驭马娴熟,一个个威风凛凛。真到御敌之时,竟完全像个白痴。山岗上敌情不明,就敢贸然出击;既然出击,却又毫无章法,竟一窝蜂似的冲了上来。 军弩这种武器,厉害归厉害,却只有一箭之威。无论是骑战还是步战,军弩的作用都极为有限。因为一箭之后,敌人已在眼前。非要在战场上装箭,那纯粹就是找死。所以,军弩一般都是装备斥候,可以抵近偷袭。 是以,头领一箭射空,再无依仗,立刻遭到胖虎的打击。 头领被打晕坠马,骑兵群龙无首,反而被秦重和胖虎抓到机会,一顿雷霆打击,瞬间扭转了局势。指挥失误,战力差劲,这是秦重的评价。若在战场上,这一队骑兵的作为,将会给整个队伍带来致命的危害,甚至是灭顶之灾。 其实秦重不知,这支骑兵已是边军的精锐了。之所以一触即溃,并非他们太弱,而是秦重几人太强了。再加上头领大意轻敌,全军覆没也就不足怪。 “这些人咋办?”胖虎问道。 “全打晕,捆了。”秦重气咻咻的说道。 胖虎不管三七二十一,见着还没晕的,上去就是一脚。片刻功夫,只剩下一个垂头丧气的坐在马上,既不敢跑,也不敢下马。他早已瞥见,不远处,一支箭正瞄着他呢。他很清楚,射中发髻,不是箭法不好,而是箭法太好。 他敢稍动,说不定下一箭就是咽喉。 “可惜了。”胖虎收拢战马,却有一匹废了,被秦重踢断了腿。 “你下来。”秦重不理会胖虎,指着骑马的兵丁说道。 兵丁如闻大赦,扑通一声滚落下马来。挣扎了半天,也没有站起身。不是不想站起,实在是腿软的不争气。趴在地上,可怜巴巴的瞧着秦重。想说饶命,但面前几个孩子,让他有些张不开嘴,一张脸红一阵白一阵。 “你们是什么人?”秦重问道。 “渭渭州。”兵丁猛地咽口吐沫,声音干涩,结结巴巴。 “渭州?”秦重昂起头,思索着渭州的方位。“来此作甚?” “不知。”兵丁也知道,这答案不能让秦重满意,赶紧说道,“俺真的不知道为何来此,都是追着刘子浩来的。”说完,眼巴巴的望着秦重。 “为何追刘子浩?”秦重心中一动,继续问道。 “俺也不知。”兵丁一脸委屈,看了秦重一眼,忙低下头去。 “那你没啥用了。”秦重这个气啊,合着一问三不知。 “不。”兵丁忽的跳了起来,一脸的惊容。“俺有用,俺有用啊。” 这一刹那,秦重都要出手了,才恍然明白过来。兵丁不是要暴起,而是被自己的话吓到了。或许在他的认知里,有用才能活命。秦重此刻,才认真的打量了一番这个兵丁。二十多岁,皮肤微黑,双手骨节很大。 “你杀过人么?”忽然,秦重阴森森的问道。 “没,没有。”兵丁觉得嗓子干痒,不自觉的吞咽了下。 “那个人,认识么?”秦重往身后一指,那里还绑着一人,正是早前俘虏的壮汉。适才他发出了一声呼哨,被大虎一脚踢晕,还没有清醒过来。 兵丁看了一眼,闷闷的点点头,说道,“那是俺们军使。” “噢?”这一下,秦重倒是真没想到。 “那这个呢?”秦重又指着昏迷的头领,问道。 “俺们伍长。”兵丁说道。 原来如此,秦重总算搞清楚了。这一伍军兵,在军使常昆的率领下,千里迢迢跟踪刘子浩,从渭州追到了沙苑监。他们是骑兵,又带着武器,因此不敢大鸣大放的闯进沙苑监,常昆潜进去跟踪查看,他们一行则留在渡口。 等了四五天,一直不见常昆返回。伍长担心出事,因此率众寻找。这事怎么就这么巧,刚走到土岗这里,却意外听到了常昆的呼哨。 “走吧。”秦重已经问完,一回头,顿时惊呆了。“去军营。” 却见土岗下面,昏迷的四个军兵,被胖虎扒了个干净。衣服撕成条,将四个白花花的身体,挨个捆成了四马倒攒蹄。往马背上一搭,一边儿一个。秦重忽然发现,胖虎对四马倒攒蹄情有独钟,这是捆羊捆多了吧? “胖虎你个夯货。”大虎一见,登时发飙了。“这儿有女娃呢。” “没事儿,给他们遮着布呢。”胖虎混不在意。缴获的武器不仅有军弩,还有长刀。可怜对战时,都没机会抽出长刀。如今,全成了胖虎的战利品。三下两下把武器穿成一串儿,往背后一甩,叮叮当当的走了。 唯一幸免的军兵,看着被扒光的同袍,心里说不上是个啥感觉。 “去牵马。”大虎踢了一脚,军兵忙不迭的跑去牵马。 秦重不管这俩人,一把抱起小妮子放在马背上。微一使力,自己也翻身跨坐了上去,双腿一夹,马匹直往前窜去。没多大功夫,已不见了踪影。 经过这一番耽搁,天边儿最后的晚霞,也已收起色彩。天空逐渐深邃,幽沉的黑蓝色幕布上,闪烁着点点星光。五月的晚风温柔如水,清爽宜人,随风飘洒过来的,还有浓浓的青草香。偶尔几声骏马嘶鸣,远远的传过来。 天地之间,忽然沉静了下来。跃动的骏马,轻灵如风。 “秦重哥哥,今天都怪我。”怀里的小妮子,突然开口说道。 “不怪你。”秦重稍稍俯身,回应道。 “真的?”小妮子噌的转过头,扬起小脸儿。 “真的。”秦重身子往后仰了仰,点头说道。 “那——”小妮子犹豫了一下,接着说道,“我能不能回趟家?” “要回去取什么东西吗?”秦重问道。 “嗯。”小妮子咬咬嘴唇,说道,“父亲留给我一块玉佩,可是不知丢到了哪里。那块玉很重要,万万不能丢的。”说着,竟要哭出来似的。 “玉佩?”秦重愣了下,连忙在怀里一掏。大虎曾捡到一块玉,玉质晶莹剔透,一看就知不是俗物。原本以为是刘子浩或姚冈遗失,一直收在秦重这里。若不是小妮子此刻提起,他都快忘了这块玉。 “可是这块玉?”秦重拎着玉佩,在小妮子眼前晃了晃。 “呀。”小妮子欢叫一声,一把抱住玉佩,眼睛一下睁的老大。“秦重哥哥你在哪里找到的?真是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小妮子喜极而泣。 “这块玉很重要?”看着小妮子惊喜的模样,秦重微笑问道。 “嗯。”小妮子双手握着玉佩,紧紧抱在怀里。听见秦重询问,眼神不由的暗淡了一下,“这是爹爹留给我的,唯一的遗物。” “遗物?”秦重脑子迷糊了一下,崔家夫妇没死啊,怎么说遗物? “我的亲生父亲,三年前就过世了。崔家爹娘好心,收养了我。” 原来如此,秦重默默点头,在小妮子的肩上轻轻拍了拍。瘦弱的肩,很明显的颤了颤,似是不胜夜风的凉。秦重没有开口安慰,曾失去母亲的他,非常清楚幼失怙恃的痛苦滋味。除了默默的舔舐伤痛,任何安慰都是苍白的。 “谢谢你,秦重哥哥。”小妮子幽幽说道。 “都唤我哥哥了,还说谢字作甚?”秦重呵呵笑道。 “若我崔家哥哥在此,定会说,礼不可废。”小妮子展颜一笑,忽的想起崔家哥哥已经故去,而且就是惨死在她的面前,顿时神情一滞,垂下了头去。泪水划过腮边,又流进了嘴角,冰凉,苦涩,令人窒息。 秦重心中微微一叹,情不自禁的搂住小妮子,往自己怀里紧了紧。脚跟轻磕马腹,再次加快了速度。夜色中,骏马像是一缕流光,轻快的向前掠去。秦重没有发现,此刻的小妮子,脸色像是红透,紧咬着唇,身体僵直。 将小妮子送回秦府,交给秦沐瑶安顿,秦重马不停蹄,再次返回军营。大虎他们押着马匹俘虏,路上自然走不快,直到现在,也还没有回来。 秦重进了军营,熟门熟路,也无人阻拦。很快,在地牢找到了老鬼。 地牢阴暗潮湿,透着一股霉烂的味道。地牢不小,足有七八间囚室,碗口粗的圆木做成栅栏,隔着拳头大小的缝隙。两侧插着火把,油脂烧的滋滋响。借着火光,秦重左右瞄了一眼,见每间囚室里,都关押着犯人。 最近闹细作,骁骑营抓了不少人。暂时关押在这里,等着上级的命令。 刑讯室在地牢尽头,点着油灯,昏暗的光摇曳不定,明明暗暗,更显的阴森可怖。行刑架上,布满了暗沉血迹,像是涂着一层油脂。这是因为一遍一遍的血水,一层一层的渗透进木头里。旧的血迹变黑,又有新的血迹覆盖旧的。长年累月下来,行刑架早没了原来的色泽,只剩下阴瘆的黑红。 行刑架上,空无一人。 老鬼四仰八叉,躺在一条长凳上,敞着怀呼呼大睡。 第一卷 沙苑争锋 第13章 边陲旧事 秦重急于知道审讯结果,毕竟那张图太勾人。 如今他已得知,觊觎那张图的人,不仅刘子浩这一路,还有渭州另外一路。这得多大的吸引力,让人千里迢迢追踪不舍?因此,秦重都等不到天亮,大晚上的赶到军营,就是想早点知道这其中的秘密。 老鬼却不急,抿一口酒,慢悠悠的说了另外一件事。“昨日午后,常万里派他的亲随,快马去了京城。”说着,老鬼似笑非笑的瞥了秦重一眼。 “嗯?”去就去呗,关我何事?秦重不明所以。 “带着刘子浩等人的口供,还有毒杀官马的证据。”老鬼又补充了一句。 “嘶?”秦重总算明白过来,事儿大了。 刘子浩不是硬汉,遭了一顿毒打之后,公子哥的气焰全消,让说什么就说什么,甭提多配合。录了口供画了押,再有现场搜出的毒蕨草为证,刘子浩潜进沙苑监,意图毒杀官马的罪名,算是做实了,不死也得脱层皮。 “常万里这是要搞事儿啊。”老鬼轻叹一声,说道。 “搞事儿?”囿于年龄见识,秦重听不明白。 “你忘了那块令牌么?”老鬼提点秦重。 “帅司令牌?”秦重一惊,猜测道,“他要搞帅司?” “常万里没这本事,但是京城常家有。”老鬼微微眯了眼。 很显然,老鬼知道不少事。秦重来了兴趣,暂时放下图的事儿,缠着老鬼讲讲其中的门道。原来,京城常家不是一般门第,乃是忠勇伯爵府。 老伯爵常石得,自小跟着曹家长大,与曹玮情同兄弟。 话说,这曹家可了不得,京城一等一的门第。 宋初统一战争中,大将曹彬灭后蜀、南唐、湖南、南汉四国,攻伐北汉、征讨契丹,官至检校太师、平卢军节度使、同平章事,拜枢密使、封鲁国公。死后赠中书令、济阳郡王,陪享宋太祖庙庭。 曹玮就是曹彬第四子,武威郡公。这样的门第,足够煊赫吧。 曹玮跟他爹一样,也是一代猛人。镇守陕西近四十年,作战从无败绩。真宗大中祥符年间,曾在三都谷之战中,歼灭吐蕃十万众,使蠢蠢欲动的吐蕃,此后三十余年再不敢犯边。官至上柱国、彰武军节度使,签书枢密院事。 而且,曹玮的侄女,如今乃是当朝皇后。 常家如此后台强硬,还有什么事情做不成? “泾源行营,怕是有人要倒霉了。”老鬼嘿嘿一阵干笑。 令牌来自泾源行营,老鬼猜不出谁会倒霉,但他自信官职不会低。假如官职太低,根本引不起常家的兴趣。至于刘子浩的大伯刘亮,老鬼嗤之以鼻,一个帅司机宜文字,不过是个幕职,还登不上大雅之堂。 这就是传说中的朝堂之争么?秦重手托下巴,心中暗自寻思。几乎可以想象的到,刘子浩的口供和证据,一旦送到朝堂,会引发怎样的波澜。如今朝廷正在备战西北,战马自是重中之重。有人意图杀马,等同叛国。 自己灵机一动陷害刘子浩,纯属随手为之,竟搅起了滔天大浪? 秦重有些害怕了,为着未来不可知的结果。 “怕了?”老鬼瞟了秦重一眼,咧嘴一笑道,“晚了。” 秦重嘿嘿傻笑一声,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方才那一霎,他的确被吓到了。两辈子为人,也不曾经历过这等事,何况还是他亲手主导?光是想一想,不久的将来,可能有了不得的大佬,因为他这个小翅膀扇动,而平地起风雷。 不过转眼间,秦重又想明白了,毕竟他的脑子里,多了千年的见识。历朝历代权力斗争,很多时候,都是风起于青萍之末。真到了朝堂之上,反而没人在意事件的起因。朝堂大佬,需要的只是一个借口,而不是事实。 远在千里之外的事,也不是自己所能控制,何必杞人忧天?况且,以刘子浩残忍行事,杀人放火,无法无天,合该遭此报应。自己就当是行侠仗义,替崔家子报了仇。方才的一点点负疚,顿时消散无踪。 “那张图是什么,问出来了么?”秦重想起了自己的事。 “他不知道。”老鬼懒洋洋的说道。 “他不知道?”秦重瞪大了眼睛,表示不信。 “他没撒谎。”老鬼语气肯定。 “白忙活?”秦重有些泄气,却不得不信。老鬼说刘子浩没撒谎,那就是真的没撒谎。反正,秦重从来没见过,能骗了老鬼的人。 “也不算白忙。”老鬼忽又说道,“那小子给我讲了个故事。” “讲故事?”秦重很诧异,遂盘腿坐下,听着老鬼娓娓道来。 故事发生在景祐四年,也就是三年前。 十一月,地处西北边陲的泾州,大雪纷飞,寒风怒号,原野一片银白。泾州城外军营连绵,数十里不见边际。天气实在恶劣,军兵免了操练,都缩在了帐篷里,只剩下连云旗帜,在凛冽的西北风中猎猎作响。 每到冬天,党项就会蠢蠢欲动。也因此,大宋年年防边,警惕党项杀来。横山之北,就是西夏党项人的防地。边境之地,从来也没有安稳过。时不时就有党项人,越过边境烧杀劫掠。大战倒也没有,小仗隔三岔五就要打一回。 九月间,有谍报传来,说是党项整军备战,意图侵犯宋境。 整个西北军营,一下子紧张了起来。大军调动,粮草调动,兵甲调动,忙乱异常。谁料两个月过去,却未见党项一人一马。 进入十一月,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笼罩了整个西北。 连天大雪,阻断了横山道路。党项人不会再来,军营霎时松了口气,从将官到寻常兵丁,整个都松懈了下来。无数百姓感叹万幸,皆道一场大雪,阻止了一场兵灾。在边境之地,无论大宋是输是赢,遭难的都是百姓。 西北防线连绵千里,分设泾原、环庆、鄜延、秦凤四大行营,各置都部署司处置西北军事。在泾原方面,泾州、原州、渭州,就像一个巨大的三角,牢牢扼住党项南进之路,虎踞龙盘,构成了西北泾原防线。 枢密直学士、右司郎中王沿,为泾原经略安抚使兼知渭州,乃是泾原最高军事长官。但实际统兵,处置日常事务的人,却是副都部署葛怀敏。 这也是大宋的特色,帅臣都是文官,以文御武。 二十万大军,分散驻守着千余座寨堡、险隘、城池。 都部署司设在泾州城内,如今大雪纷飞天寒地冻,都部署司衙门,也是异常清冷。门前值守的兵丁,早躲进了屋内取暖,大门四开,不见一个人影。从大门望进去,院内十分阔大,屋舍纵横参差,静悄悄仿若无人。 突然,两匹快马刺破雪幕,闯进了泾州城。踏踏蹄声,踩碎了泾州宁静。 “紧急军情,紧急军情。”马上军兵一路高喊。 到得帅司门前,两名军兵滚鞍下马,高喊紧急军情,飞奔直进大门。 他们的叫声,惊动了值守军官。一道道厚重的门帘儿,啪啪极快的掀开,露出一张张惊诧的脸来。值守军官喝问,“何处军情?” “长武镇发现党项铁鹞子。” “彭阳县发现党项铁鹞子。” 铁鹞子是西夏精锐骑兵,全身铁甲,凶狠霸道,武力超绝。大宋军伍与铁鹞子对战,从来没有赢过,可谓是威名赫赫。但是,铁鹞子属于皇家近卫,从不轻易出动。因此,听到发现铁鹞子,值守的军官登时懵了一下。 他的第一反应,是西夏李家的重要人物杀来了。 此刻,坐镇帅司的人,乃是副都部署葛怀敏。详细问过军情,葛怀敏心中稍定。敌军并未大队人马犯境,而是在长武镇和彭阳县,分别发现了两股人马,人数只有十数人。问题是,这么点儿人马,越境过来作甚? “传令。”葛怀敏随即下令,调动军兵围剿铁鹞子。 然而,随后的围剿之战,变得极其怪异起来。铁鹞子行踪飘忽,让围剿的部队,一时间疲于奔命。好不容易与铁鹞子撞上,还未拉开阵势,铁鹞子却远遁而去。大宋骑兵与铁鹞子相差甚远,根本连人家的马尾也追不上。 宋军四面围剿,铁鹞子却不战不退,兜着圈子,穿插在宋军夹缝之间。 “这是要作甚?”数日后,葛怀敏看出了异样。 “铁鹞子被我军困住,已是进退两难。”有部将讨好说道。 “放屁。”葛怀敏骂道。 “他们就是来捣乱的。”又有部将愤愤说道。 “十几个人?能捣什么乱,铁鹞子活腻了么?”有人反驳。 满屋子十几名将校,顿时吵成了一锅粥。实在是大雪天被拉出去,漫山遍野的搜寻铁鹞子,偏又追不上人家精锐骑兵,一个个都是火气甚大。几天下来不仅功劳没得着,反倒死伤了不少军兵,搁谁心里也不会痛快。 “卑职有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机宜刘亮说道。 “说。”葛怀敏看了刘亮一眼,一拍桌案。 “大帅,卑职以为,既然敌军意向不明。”刘亮向前一步,说道,“不如暂时撤回大军,任其来去。”说道此,刘亮抬头看向葛怀敏。 “说下去。”葛怀敏并未动怒,淡淡说道。 “暗中可派遣密谍,尾随铁鹞子身后,探查其意图。” “嗯。”葛怀敏微微点头,说道,“此事由长明统摄,尽快查明。” “卑职遵命。”刘亮躬身应道。 身为机宜文字,刘亮掌管军中情报,麾下暗谍足有数百人,以各种身份潜藏西夏境内,定时送回各类消息。刘亮是读书人,性格阴沉,手段狠辣,与满屋子兵将的火爆性子,显得格格不入。众将看着他的身影,无不暗暗忌惮。 刘亮派出大批暗谍,紧紧盯住了铁鹞子。 铁鹞子突然越境,本身就透着怪异。再综合铁鹞子这几日行事,刘亮敏感的觉得,铁鹞子像是在找人。问题是什么样的人物,具有怎样的价值,值得铁鹞子冒险越境呢?刘亮线索太少,一时也不得章法。 第三天,暗谍果然有了收获。他们发现,铁鹞子好像在追杀什么人。只是被追杀之人甚是机敏,总能提前逃走,让铁鹞子扑空。至于被追杀之人的身份,暗谍暂时还未发现。又三天过去,暗谍有了重大发现。 在长武镇的一户农家,发现了一具铁鹞子尸体。农户一家四口,没有留下一个活口,皆是一刀封喉。刀口平滑,两侧浅中间深,这种刀伤,唯有西夏弯刀才能斩出。铁鹞子咽喉被击碎,铁箭从后颈穿出,钉在了门框上。 而这个时候,刘亮收到了一封密报。 十多天前,西夏兴庆府突然戒严,铁鹞子满街搜捕一名逃奴。传闻,这名逃奴原是汉人,十多年前,被党项人掳来西夏。因为曾是工匠,擅长制弓,所以被充到弓箭院做事。多年来,工匠已娶了当地女为妻,也有了孩子。 却不知为何,工匠突然带着孩子逃了。更奇怪的是,为了一个逃奴,竟出动了铁鹞子追捕。一时间,兴庆府传的沸沸扬扬。暗谍觉得此事蹊跷,因此专门将消息传回大宋。他判断,有可能工匠偷了什么东西,触动了西夏机密。 “弓箭院?机密?”刘亮喃喃自语,眼睛里精光闪现。 第一卷 沙苑争锋 第14章 怀璧其罪 “后来呢?”秦重听的入神,追问道。 “后来,有人在一片河谷中,发现了一具尸体。”老鬼抿了口酒。 “谁的尸体?”秦重皱眉问道。 “是啊,都部署司也想知道。”老鬼吊起了胃口。 “快说,快说。”秦重急了。 那是一具陌生的尸体,穿着汉人的服饰,却显然不是他的。因为尸体身材高大,而衣服明显要小许多,穿在他的身上,极不合身。此人身上伤痕累累,旧伤新伤一层叠一层。但是,仵作验尸后却说,此人是冻死的。 刘亮查了数月,动用大量人力物力,也没有查出此人是谁。方圆百里,无人认识死者。而铁鹞子早已退走,警报解除,再无人关心一个陌生的死者。好似一切痕迹,都埋在了厚厚的大雪中,这件公案就此成了悬案。 但是,刘亮数月的追查,也并非没有收获。 长武镇周边的一个小村子,曾有人见过死者。因为死者身材高大,又抱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娃,闯进村子,只为讨一口热饭,因此记忆深刻。沿着这条不算线索的线索,刘亮一直没有放弃,苦苦的追查数年。 甚至,刘亮动用了潜伏西夏的暗谍,从源头开始追查。他一直隐隐觉得,这其中潜藏着巨大的秘密,尤其是当初弓箭院的传闻,以及铁鹞子越境追杀,都让刘亮深信,一旦解开这个秘密,必定会石破天惊。 功夫没有白费,刘亮终于查到,死者曾跟随一队难民,从灵州翻越横山逃进了大宋。这些难民皆是汉人,苦于党项人的盘剥,不得已逃离家园,想要回到大宋求一家活命。刘亮找到了其中一人,得到了重要的线索。 死者姓李,带着一个小女孩,一路沉默寡言,极少与人搭话。 这姓李的汉子,显然不会带孩子。小女孩病病歪歪,脸色蜡黄。突有一日晚间,竟发起烧来。这年头,伤风发烧可是会死人的。何况逃难的路上,想找个郎中开服药都不可得。八尺高的汉子,急的抹眼泪,却毫无办法。 难民之中,有一户崔家夫妇,似是懂些医术,过来帮衬着给孩子退烧。一天一夜过去,孩子的烧退去,李姓汉子感恩戴德。 再随后,这一队难民进入宋境,分道扬镳,各奔各的活路。 直到今年春天,刘亮终于查到了沙苑监。也因此才有了,刘子浩绑架崔家夫妇,杀死崔家子之事。刘亮怀疑,李姓汉子和崔家有交集,却并不知道李姓汉子究竟藏了什么秘密。崔家夫妇是否知情,完全都是猜测。 这便是怀璧其罪吧,即便是猜测,崔家子也没有逃脱杀身之祸。 一个与世无争的家庭,就这么无声无息的毁了。 刘子浩手段酷烈,折腾半天,也没有问出结果。无奈之下,只能将崔家夫妇和小妮子绑走,回去好向大伯交差。但是万万想不到,中途竟杀出一个秦重,不仅坏了大事,而且,还顺带把他坑进了大牢。 老鬼的淫威之下,刘子浩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原来子虚乌有啊。”秦重很是失望,所谓神秘的图,不过是猜测。 “或许有,或许没有。”老鬼拉长了腔调说道,“天知道。” “老鬼,俺又抓了几个人。”秦重搓着手,笑嘻嘻说道,“骑兵。” “骑兵?哪来的骑兵?”这回,轮到老鬼惊奇了。 “渭州。”秦重凑近老鬼,神秘的说道,“您老再给审审?” “不干。”老鬼手往身后一背,哼着小曲儿,溜溜达达的走了。 “一只野鸡?”秦重追在老鬼身后,开始用美味勾引。 “不干。” “两只?” “不干。” “老鬼,你别太过份噢。” .......... 秦重从军营回到家,已是半夜亥时。整座大宅黑沉沉一片,不见半点声响。秦重没有叫门,而是身子一窜攀住墙头,稍一用力翻墙而过。轻手轻脚回到自己的小院儿,却猛然间发现,屋门前竟蹲着一人,抱头呼呼大睡。 秦重凝神细瞧,顿时翻了个白眼。呼呼大睡之人,正是他贴身小厮。这家伙已经几天不见踪影,却不知何时跑了回来。 “三饱儿,三饱儿。”秦重叫了两声,三饱儿竟不见醒。秦重见状,哼哼两声曲起手指,照着三饱儿的脑门儿,就是一个清脆的脑嘣。 “啊呀,谁啊?谁啊?”三饱儿吃痛,迷迷糊糊的蹦了起来。 “三饱儿,睡的可好啊?”秦重阴阳怪气,打趣三饱儿。 “啊?三少爷,你可回来啦。”看清楚秦重,三饱儿登时眼泪汪汪,伸手抱住了秦重的胳膊。秦重一脸嫌弃的甩开,自往屋内走去。摸到桌上的火折子,一挥引燃,点着了油灯。一团橘黄的光,慢慢氤氲开来。 “少爷,你怎么才回来?”三饱儿嬉笑着,又凑了过来。 若问这世上,谁陪秦重时间最长?无疑就是三饱儿。三饱儿是个流浪儿,四五岁时,被秦重的母亲江氏捡了回来。又长大了几年,给秦重做了亲随。三饱儿和秦重年龄相仿,两人可谓从小玩到大,形影不离。 三饱儿原本不叫三饱儿,人家有正经名字。秦重小时候,发现三饱儿很是怕饿,吃饭狼吞虎咽,碗底儿都舔的干干净净。三饱儿有个最大的梦想,就是一天三顿饱饭。秦重笑话他,就起了个三饱儿的绰号。 这么多年下来,人人都叫他三饱儿,原本的名字倒没人记得了。 “说说吧,这几天死哪去了?”秦重一脸我很生气的表情。 “你不知道?”三饱儿很委屈,说道,“我被关在柴房,少爷也不救我。” “啊?关柴房了啊?”秦重气势一塌。发现错怪了三饱儿,登时变得不好意思起来。自苏醒过来,秦重没一刻消停,早把三饱儿忘到了脑后。 “还是二小姐心肠好,救了我出来。”三饱儿冲着秦重,撇了撇嘴。 “行啦,行啦。”秦重揉揉三饱儿的头,说道,“一个大男人,动不动就流眼泪。不知道的,还以为三饱儿是个小娘子呢。” “你才小娘子。”三饱儿低声嘟囔了一句,又偷眼瞧了一下秦重。这句话当然不敢让秦重听见,不然这个手黑的家伙,指不定会怎么摆置他。不过,经秦重这么一闹,三饱儿心里那点委屈,早已消散的丁点不剩。 “少爷,你的伤没事啦?”三饱儿想起了秦重的伤,那天秦重被雷劈,当场晕死过去,还是三饱儿找了板车,将秦重拖回家的。秦重身上的伤势,三饱儿是最清楚的,血赤糊拉,从肩头到腹部,差点没把人劈开。 “已经好多了。”秦重在胸口轻轻抚了一下,还是有些生疼。想来是今天一场战斗,又撕裂了伤口,赶明还得再包扎一下。 “吃饭了没有?”秦重忽的想起一事,遂问道。 “没有。”三饱儿垂下了头,柳姨娘当家,他的日子比秦重更惨。 “走。”秦重站起身,拉住三饱儿往外就走。 三饱儿嘻嘻一笑,顿时来了精神。秦重要去干啥,他清楚的很。两人从小到大,半夜跑厨房偷吃的,可不是一回两回。两人轻车熟路,不一刻,悄悄摸到了厨房。奇怪的是,天这么晚了,厨房竟还亮着灯。 两人蹑手蹑脚走到门口,探头往里面偷瞧。只见灶台前面,坐着一个中年女子,三十多岁的样子,眉目柔和,静静的望着炉火出神。像是听到动静,女子往门口看了一眼,笑道,“你们两个小贼,还不快进来?” “嘿嘿,云姨。”秦重嘿嘿傻笑着,几步跨了过去,蹲在女子身旁,一把抱住女子的胳膊,亲昵的叫了一声云姨。“云姨在等着我俩来?” 女子叫阿云,原是秦重母亲的陪嫁丫头。江氏在时,阿云协助管家,人人见了都要客客气气。五年前,江氏病故,柳姨娘当家,阿云的待遇一落千丈,被赶到了厨房做杂役。短短五年,阿云仿佛老了十岁。 “锅里热着饭,我给你们盛饭。”阿云站起身,掀开了笼屉。 “还有鸡?”三饱儿欢叫了一声,盯着锅里的半只鸡,吞咽着口水。阿云手脚麻利,端出热气腾腾的菜肴,摆在桌上。秦重两人饿急了,你争我抢,吃的不亦乐乎。阿云也不吭气,坐在一旁笑眯眯的看着。 看着看着,竟红了眼睛,忙一把捂住嘴,转头看向了别处。 她想起了故去的江氏,那个温柔如水一样的姐姐。 想起江氏临终托付,阿云的眼泪夺眶而出,起身快步出了厨房。 “怎么了?”三饱儿小声问秦重。 秦重没有说话,慢慢的摇了摇头,看着手里的鸡腿,却再也吃不下去。在秦重的记忆里,不止一次碰见云姨默默流泪。甚至秦重都能猜到,云姨流泪一定是为了他。因为在云姨的眼里,他看得到母亲的模样。 只不过以前的秦重,心智未开,忽略了云姨对他的情感。 “吃饱了么?饱了回去睡觉。”秦重闷闷的说道。 秦重不再做声,呼噜呼噜扒完碗里的饭,起身出了厨房。三饱儿一见秦重走了,也紧忙站起身追赶,走半截儿又返身回来,伸手抓了两个包子,边吃边跑追着秦重去了。刚跑了两步,又倏地一下定住。 厨房外边,云姨背身站在树下。秦重站在云姨身后,默默的看着。 “有个事儿,你得知道。”云姨转回身,望着秦重说道。 “云姨请说。”秦重恭敬的说道。 “明日,柳姨娘要给二小姐定亲。”云姨说道。 “定亲?定什么亲?”秦重发懵了。 “听说是盐商邱家次子,明日定亲之事,还瞒着二小姐。” “盐商邱家?”秦重脑海里,立时蹦出一张奇丑的脸。那日,他在骁骑营门前,遇到了一个盐商邱家之人,叫邱什么来着?与大哥秦宵相熟。秦重一时记不起那人姓名,但是那张脸绝无仅有,却是记忆犹新。 “柳姨娘是要把二小姐卖了。”云姨话里带了火气。 “她敢。”秦重只觉一股怒气,噌的直冲顶门。 第一卷 沙苑争锋 第15章 引蛇出洞 第二日一大早,天刚刚放亮,秦重带着三饱儿出了门。 当然,两人不会走正门,而是从西墙上翻了出去。这一夜,秦重睡的很不安生,似睡非睡却好似一直在做梦。梦到些什么,秦重已经记不得。醒来之际只觉得浑身乏力,头痛脑胀,好像梦中跟人打了一架似的。 两人急走了一阵,眼看到了“界河”秦重才停下脚步。此时尚早,北城的街道上,稀稀拉拉不见几个行人。倒是南城那边儿,家家户户已经冒起炊烟,街面上行人不少,都是赶着去做工,开始了一日的营生。 “三饱儿。”秦重从怀里摸出一张纸,递到了三饱儿手里。“你等在此地,过上一个时辰,就跑回家去,把这封信交给我大哥。” “少爷,你去哪儿?”三饱儿接过信,心里很是迷糊。 “我去办大事。”秦重说罢,又交代三饱儿,“记住,一定要跑着回去,最好满头大汗的样子。信交给我大哥,不管他问什么,就说不知道。” “嗯,明白了。”三饱儿点点头,却依然摸不着头脑。眼见秦重转身要走,忽然记起一事,连忙说道,“少爷,还有二小姐的事呢,你不管了?” “记得一个时辰,不要太早了。”秦重也不回头,摆摆手,大步直奔驿道。 走上驿道,秦重有些后悔。要知道今日有事,那些马留下一匹多好,真不该全给了军营。现在倒好,可是苦了秦重两条腿。急步走动起来,衣服摩擦着胸前的伤口,那个又痒又痛的滋味,真是不要太爽。 说啥也得弄匹马,这走路忒是费劲,秦重心里碎碎念。 小半个时辰之后,秦重来到了军营,见到了师傅石勇。石勇也是才起,穿着一件短褂,正在院中演练刀法。此刻舞动正急,刀光如练,飒飒雷鸣,当真是矫若游龙,势若奔雷。忽的刀光一凝,只听啪的一声脆响。 一根碗口粗细的木桩,被一刀劈成了两半。 “好。”秦重大声叫好,拍师傅马屁。 “今日这般早,不用去书院么?”石勇收了刀,取了手巾擦汗。 “夫子说了,等养好了伤再去,不差这一两日。”秦重上前两步,接过石勇的刀,耍了一个利落的刀花,转身放在了兵器架上。 “伤如何了?”石勇问道。 “好的差不多了。”秦重应了一声,想起此来的大事,忙凑到石勇身边,小声说道,“师傅,徒弟我得到一个消息,有人要盗马。” “盗马?何人敢盗马?”石勇脚步顿住,猛地回头盯着秦重。 “一个盐商。”秦重很肯定的说道。 “盐商?”石勇沉吟一声,忽的眼睛放光,“你说的可是大荔邱家?” “师傅也知道邱家?”这一下,秦重倒有些吃惊了。 “哼。”石勇似是想到什么事,冷哼一声沉了脸。前些时日,盐商邱家莫名其妙的跑到军营,竟上赶着要捐盐,而且一下子就是五车。这可不是小数,五车盐折成钱,怎么也得数百贯,足够寻常人家吃喝几年。 奸商奸商,无奸不商。若说他邱家无所图,怕是鬼都不信。 原来,竟是打着盗马的主意。 “师傅,我有办法,可以抓他一个现行。”秦重开始实施他的计划。 “怎么抓?”石勇有些迷惑,盗马可是杀头之罪,即便有人铤而走险,想必也是极其小心隐秘。秦重能听到风声,已是运气。竟还能抓现行?石勇对秦重可是知之甚深,弟子啥德行,他这个师傅可是清楚的很。 横冲直撞抡拳头可以,论心机谋略,和他八竿子打不着。 “师傅只管派了人,埋伏在孳生务附近。”秦重心有成竹。 “他们今日交易?”石勇听出了端倪。 “不知道。”秦重一耷拉脑袋,实话实说。他哪知道何时交易,只是今日时机特殊,他在中间稍做谋划,不难钓出孳生务内应之人。只要钓出内应,还怕审不出来结果吗?说白了,秦重就是要坑邱旻。 好说歹说,终于磨的石勇点头。 秦重大喜,一溜小跑儿,往大营外跑去。他还有重要的事做,一定要提前赶到路口,截住前往秦家提亲的邱旻。其实,这才是秦重的目的。邱旻求亲不管成与不成,必定闹的沸沸扬扬,这对他二姐的声誉,可是非常不利。 秦重猜测,柳姨娘怕就是如此打算。她一个妾室,本没有资格干涉家中子女婚嫁之事,却偏偏如此急切,不等秦禹田回来,就要给秦沐瑶定亲。她这安的是什么心?原先的傻秦重不懂,如今的秦重可是人精。 只要邱家大张旗鼓,弄得人人皆知,秦沐瑶将有口难辩。 不嫁也得嫁,否则名声尽毁,那是比死更可怕的事。 昨夜,云姨专门等在厨房,一定要告诉秦重这件事,乃是深知柳姨娘,只怕她为了逼迫秦沐瑶就范,使出什么下作手段。众口铄金,三人成虎,这些毁人的套路典故,秦重上辈子见过太多,自不会让柳姨娘如意。 秦重出了军营,沿着驿道一直向东。他之所以这么早,就是想堵住邱旻,不让他进入沙苑监地界。万一邱旻真的兴师动众,搞得声势浩大,消息一传开,秦家在沙苑监就是笑话。这样的事,秦重自不会让他发生。 又是多半个时辰过去,大荔县城已经遥遥在望。初升的朝阳,好似从城墙的后方一点点升起,洒下万丈光辉。这时,秦重终于看到了目标。 一队人马足有四五十人,人人披红挂彩,抬着箱笼食盒。一路敲锣打鼓,声势浩大而来。秦重冷笑一声,缓走几步,挡在了路中间。自己的猜测没错,邱家果然大张声势,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根本没操好心。 真让他们到了家门口,就凭这阵仗,秦沐瑶还能有什么名声? 除了嫁他邱家,无路可走。 “这不是三少爷么?”邱旻远远瞧见秦重,惊喜万分。连忙挥手,让队伍停下。在他心里,还以为秦家中意他,竟派了嫡子前来迎接。一霎时,邱旻有些受宠若惊,翻身下了驴。“怎敢劳三少爷来迎接,承受不起,承受不起啊。” 嘴上说着承受不起,一张脸却笑开了花,越发丑成了鬼样。说实话,秦重一开始,还真没想到邱旻身上。云姨只说是邱家次子,秦重哪里知道,这邱家次子就是曾见过的邱大官人。就这个丑样子,也敢上秦家求亲? “邱大官人,好大的阵势啊。”秦重似笑非笑,虚虚一拱手。 “哈哈,应该的,应该的。”邱旻完全会错了意。 “邱大官人,借一步说话。”说着,秦重往道边儿走去。 邱旻只觉骨头都轻了两分,屁颠屁颠的来到道旁,不等秦重说话,连忙怀里一摸,掏出一张银票来,拉住秦重的手,塞到了手心里。这是邱旻的法门,甭管什么人,只要有银票前面开路,就没有办不成的事。 何况未来的小舅子,还是秦家嫡子,自当好好的笼络着。 “这是何意?”秦重抖着银票,明知故问。 “小钱儿,小钱儿。”邱旻嘿嘿一笑,满不在乎。“来日到了大荔,哥哥带你妙香楼消遣,吃酒听曲儿,头牌花魁伺候,管教你快活赛神仙。” “他娘的。”秦重心里暗骂一声,强忍出手暴揍他的冲动,转身向前走了两步,不动声色的压下怒火,说道,“我替大哥来传句话。” “啊?什么话?待会儿不就见着了么。” “他说,事成就在今日。”秦重意味深长的说道。 “事成就在今日?”说的是求亲么?邱旻忽的心跳如鼓。 “马。”秦重又说了一个字。 “马?”邱旻猛抬头,看向了秦重,眼里惊骇莫名。这么隐秘的事,秦宵竟告诉了秦重么?一眨眼的功夫,邱旻心里各样的念头,已转了十七八圈儿。过了片刻,邱旻终于冷静下来,谨慎的四下望望,才又看向秦重。 “大哥还说,让你即刻去孳生务,那人要加钱。” “加钱?又加钱。”邱旻忽的怒了,瞪圆了眼睛低吼,“想钱想疯了吧?” “话儿我传到了。”秦重无所谓的说道,“怎么做,你自己决定。”说罢,自顾往来路走去。邱旻愣了愣,望着秦重背影,心中一时纠结难决。直到秦重已走出十来步远,邱旻才泄气似的摇摇头,出声叫住了秦重。 “他要加多少?”邱旻走到秦重身旁,低声问道。 “马已准备好,至于多少钱,你亲去找他谈。”秦重说罢,转身而去。 有钱人都有个毛病,总担心别人骗他钱。邱旻原以为,秦重来此传话,定是要取了钱去交易,这让邱旻心中不爽。天知道加钱这事儿,是不是秦宵编出来的借口?现今,秦重竟说让他亲自去谈,根本不过手银钱。 这让邱旻长出一口气,想到宝马即将到手,顿时心花怒放。 “你们都回去吧。”邱旻骑上驴,挥手打发众人回去。 “爷,不去秦家了?”有仆役问道。 “改日再去,你们都回去吧。”邱旻吩咐着,走了几步又停下,“你们都给爷仔细着点抬,不要磕了碰了。不然,你们八辈子也赔不起。” 仆役们答应着,掉头回大荔县。邱旻不再耽搁,啪的一鞭抽在驴屁股上,哒哒的跑动起来,火急火燎的直往孳生务赶去。越走越是兴奋,不由哼起小曲。想到宝马到手,还有通判姐夫的奖赏,忍不住嘿嘿的傻笑起来。 不是他不上心亲事,而是心中笃定。因为经过这次交易,秦宵乃至秦家都被他绑在了自己的船上,只能一路同行。秦家天大的把柄,被他攥在手里,岂敢不言听计从?只怕事事都得陪小心,求娶一个庶女,还算事儿么? 邱旻想到得意处,仰天哈哈一阵大笑,意气风发。 秦重急急赶路,去与秦宵汇合,自是看不到邱旻小人嘴脸。即便看到,他也只有冷笑。所谓不作死,就不会死。邱旻与秦宵结交,秦重无所谓,但是,盗马之事非同寻常,一旦事发,牵连的可是整个秦家。 何况,邱旻好死不死,竟还惦记上自己姐姐,着实该死。 秦重交给三饱儿的纸条,上面只有一句话,盗马事发,速去小虎家。 这其中,自是秦重的算计。他要利用盗马之事,彻底解决了邱旻,也要利用秦宵,拿捏住柳姨娘。但是,秦宵毕竟是他大哥,总不能搅进盗马一事中。所以他要把秦宵摘出来,又要好好的敲打敲打柳姨娘。 时候不长,秦重来到了小虎家。秦宵脸色煞白,正在院中坐着。虽然竭力镇定,双腿的颤抖却暴露了心事。见秦重进来,秦宵噌的站了起来。 秦宵此刻,后悔的直要吐血,深恨自己鬼迷心窍。大宋刑统明文,盗窃、私贩官马,罪该斩首。如今事发,秦宵早已六神无主。 “大哥。”秦重略显慌张,一路小跑儿进了小虎家。 “二弟。”秦宵一把抓住秦重,一句话未说,眼圈先红了。 “大哥,骁骑营正在抓人,你暂时千万不可回家。” “我,我?”秦宵泣不成声,浑身颤抖。 “大哥,先别慌。”秦重安慰着秦宵,说道,“你随小虎去,先躲两天。” “好,好。”秦宵已经没了主意。 秦重见稳住秦宵,转头看向小虎。小虎睁着一双漂亮的眼睛,正忽闪忽闪的看着秦重。他知道,秦重与秦宵虽不是陌生人,但也没有这般亲近。秦重一进门到现在,一番说话做派,让小虎疑心大起。 “小虎。”秦重瞪着小虎,说道,“你陪着我大哥,去山洞躲躲。记住,千万不能随意出来,以免被人看到。”后面一句话,咬字分外的重。 小虎多机灵的家伙,瞬间听懂秦重的意思,关键是,不让秦宵出山洞。 “好嘞。”小虎嘻嘻一笑,冲秦宵一努嘴,“走吧。” “二弟。”秦宵望着秦重,心中千言万语,却不知该说什么。 “放心吧,大哥。”秦重说道,“我一会儿就去军营。” 秦宵稍稍放心,他知道自己这个弟弟,在军营里很吃得开。不仅因为父亲是指挥使,而是他自己的本事。天生神力,武艺超群,性格憨直,在军营里,这些都是让人亲近的优点。小小年纪,已是搏下了大大的名声。 待秦宵出了院子,秦重的脸色,一点点冷了下来。事儿还没完,接下来该回家了。 第一卷 沙苑争锋 第16章 初见云霓 秦重回到家时,辰时刚过,未到巳时一刻。 大早上一番折腾,来来回回疾行几十里地,浑身都是汗津津的。秦重觉得身上腻歪,只想痛痛快快的洗个澡。一脚迈进大门,猛然发现气氛不对。只见院子当中一群仆役,手持棍棒,战战兢兢的围着一个小道姑。 院子正当中,小道姑俏生生而立,手挽拂尘,杏眸含怒。 再看一群仆役,只将小道姑团团围住,却不敢上前一步。 “发生何事?”秦重望着小道姑,出声问道。 “三少爷啊,你可回来了。” “你再不回来,家都要让妖女拆了。” ........... 仆役们一见秦重回来,登时好似见到救星,撇下小道姑,呼啦一下全退到了秦重身边,七嘴八舌向秦重诉苦。此时,秦重才看清楚,仆役们好不凄惨,一个个都是鼻青脸肿,有几人更是鼻子出了血,抹成了满脸花。 “发生了何事?”这是被人揍了么?秦重显得很诧异。再看看小道姑,仍是一副气鼓鼓的模样。不过,这小道姑容貌姣好,倒是非常耐看。 小道姑也注意到秦重,见秦重向她望过来,凶巴巴的哼了一声,随即转向了一边儿,傲娇模样似是不屑解释。她这般做派,倒是引得秦重好笑。一个小丫头片子,分明不谙世事,一看就是被长辈宠坏的小孩子。 “三少爷。”这时,从门房里走出一人,冲着秦重打了声招呼。此人四十多岁,鬓发半白,皮肤白皙。一双三角眼,平添几分狠厉。 秦重扫了他一眼,没有应声儿,慢慢转过头去。秦重认得他,这是外院儿的管事,名叫余庆,府中的一应采买、仆役差遣,皆归他管理。三年前,余庆投身秦家,被秦禹田收留。余庆很快认清形势,成了柳姨娘的得力助手。 这些年,秦重在府中生活艰难,一大半的原因,都来自余庆的刁难。 “三少爷。”余庆眉眼一低,说道,“不知哪来的刁蛮道姑,一大早竟强闯府门打伤仆役,简直无礼之极,还请三少爷将他赶出去。” “你胡说。”小道姑闻听,顿时炸了毛,拂尘指着余庆怒道。 “三少爷在此,你休得撒野。”有秦重在,余庆的胆子也大了起来。 方才他可不敢,早远远的躲进了房中。这个小道姑,看着年纪不大,但是下手可不含糊。一柄拂尘随意挥洒,仆役们根本无招架之力。 “在下秦重,敢问姑娘何人?”秦重抱拳说道。 “你就是秦重?”小道姑眼睛一亮。“天生神力那个?” “你认得我?” “不认识。”小道姑随口应着,小手背在身后,围着秦重上下打量。 小道姑年纪不大,顶多十四五岁的样子,皮肤白皙,眉目如画。一身月白道衣宽宽大大,洒脱中透着轻灵仙韵。莲步轻移,说不出的飘逸韵味。 此时两人离的近了,秦重嗅到一缕淡淡香味,从小道姑身上飘来。不似花香,也不似脂粉香,若有若无,直沁心脾。秦重莫名悸动,不自觉的长吸一口气,谁知如此一来,偏偏又没了那缕香味,一时竟有些怅然若失。 “姑娘来我家,可是有事?”秦重收敛心神,开口问道。 “咱们比试比试,如何?”小道姑忽然说道。 “啊?”秦重有点发懵。 说实话,自从十二岁显露天生神力,沙苑监内,再没人和秦重比试。因为和秦重比试,那根本不叫比试,而是找揍。到了如今,骁骑营中,也只有石勇能给秦重喂招。即便秦重收着力,也不是一般人能够抵挡。 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小道姑,竟吵着要和他比试。秦重第一反应,就是好啊好啊,来啊。但是随即就觉得泄气,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姑娘,他哪里敢下手,万一收不住力,可别一拳给打死了。想到此,头摇的卜郎鼓似的。 “非比不可。”见秦重摇头,小道姑气势汹汹的说道。 这年代,女子以柔顺为道德标准,即便学些武艺,也是强身健体,怎肯与陌生男子比试?莫名出现,还这般好斗,这越发引起秦重的好奇心。 “比试之前,总要通名吧。”秦重笑道。 “贫道云霓。”小道姑顿时大喜,做了个稽首礼。 “扬云霓之晻蔼兮,鸣玉鸞之啾啾。”秦重脑海里,忽然就蹦出来一句,不由自主的吟诵而出。摇头晃脑,像极了书院里的书呆子。 “你个登徒子。”小道姑俏脸飞霞,拂尘一抖,直向秦重脸上扫来。 拂尘嘭的一下散开,好似万千银针,闪着夺目银光。 秦重微微错愕,不知小道姑为何竟忽然恼了。就这么一愣神儿,拂尘已扫到了眼前。匆忙间,秦重撤步后仰,一式平沙落雁,抬腿踢向小道姑手腕儿。连消带打,干净利索。无论小道姑如何躲避,都有后招连打。 小道姑身形一转,刚巧避开秦重的脚。拂尘顺势一抖,再次扫向秦重。 秦重前脚落下,拧身借力,后脚闪电般飞踢而上。 小道姑不知厉害,仓促间抬臂一挡。“嘭”的一声闷响,小道姑不由自主,被强大的力道踢飞了出去。好在,小道姑武艺不俗,身在半空之中,硬生生一个旋身,化解了大半冲力,双脚落地,登登连退四五步。 小道姑吃惊不小,暗暗揉着手臂,强忍疼痛。一咬嘴唇,又向秦重冲了过来。 秦重所学乃战阵杀伐,势大力沉,风雨不透。 小道姑身形灵巧,转折进退,裙裾飞扬,好似舞蹈一般优美。 一时之间,两人你来我往,竟斗的旗鼓相当。 当然,秦重一直都收着力,不敢用杀招儿。他只是觉得有趣儿,陪着小道姑玩耍一番而已。若真是与敌对阵,早一拳结束了战斗,不死也得半残。 眨眼间,已斗了二三十招,小道姑的拂尘,始终打不着秦重。 小道姑越发气恼,咬着嘴唇,手上更增三分力道。一柄拂尘呼呼生风,忽扫忽卷,忽劈忽刺,招招不离秦重脖颈脸面,非要揍他个鼻青脸肿不可。 忽的一个错身,小道姑闪步到了秦重背后,裙摆翻飞倏地飞起一脚,扫向秦重腰肋。秦重显然早有防备,电光火石间探手一抓,正抓住小道姑脚腕,顺势往前一带。小道姑根本收势不住,一声惊叫,一个大劈叉坐在了地上。 打斗戛然而止。秦重愣了一下,呆呆看着手里的小蛮靴。 方才那一下,谁料小道姑的靴子,竟被他一把撸了下来。 “秦重。”小道姑坐在地上,羞愤欲绝,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这一声尖叫含羞带怒,秦重浑身一个激灵,慌忙一甩手,将靴子扔给了小道姑,弯腰陪着笑脸,讪讪的说道,“失手,失手。” 小道姑一把抓过靴子,手忙脚乱的套在脚上,噌的跳了起来。 “你混蛋,哼。”小道姑脸色羞红,连脖颈都染上了红霞。 秦重不知所措,一个劲儿的打躬作揖,陪着不是。小道姑眼里,忽的泪水打转儿,恶狠狠瞪了秦重一眼,逃也似的飞奔出了大门。 四周一群仆役,早已看傻了眼,一个个嘴巴大张,呆若木鸡一般。这个早上还真是热闹非凡,虽说莫名挨了一顿揍,但是也看了一场大戏。不得不说,那小道姑身段优美,说是比武,却好似舞蹈一般,果真赏心悦目。 “都散了,都散了。”余庆院当中一站,又威风了起来。“待会儿有贵客,你等都给我仔细着点儿,敢坏了夫人的大事,当心皮肉受苦。” “是,是。”一众仆役应着,四散退下。 秦重听着刺耳,立时眉头一皱,喝道:“余庆。” “三少爷还有何事?”余庆略显不耐,转过身,神情又恢复了恭敬。 “你说的夫人,是哪个夫人?”秦重目光不善。 余庆面皮猛的一抽,下意识的低了头。平日里,他为了讨好柳姨娘,以夫人相称,柳姨娘自是十分受用。但那毕竟是私底下。如今当着秦重的面,他以夫人称呼柳姨娘,可是大大的不妥,甚至是极为失礼之事。 在大宋朝,女子唯有诰命加身,才能以夫人称之,否则视为僭越。 在民间,也有人家私称夫人,不过皆是讨好奉承之辞,无人追究罢了。秦重的母亲是秦家主母,虽已经亡故,也依然是秦家主母。柳姨娘一介妾室,连正堂都不得出,何敢妄自尊大称为夫人?这不是打秦重的脸么。 “啊,一时口误,三少爷莫要计较。”余庆弯腰施了一礼,说的轻描淡写。在他想来,秦重性格憨直,一向好糊弄,三言两语就蒙骗过去。是以余庆并没有多紧张,随口扯一句口误,就想将此事轻轻揭过。 “计较?”秦重冷笑一声,慢慢走近余庆。“敢对我娘不敬,小爷今日不仅计较,还要好好的教训教训你。”说着,一巴掌扇了过去。 “啪。”一声响亮的耳光,伴着一声凄厉惨叫,余庆飞了出去。 余庆摔进了花池中,杀猪般嘶喊起来。过了一会儿,余庆捂着脸,踉踉跄跄的站了起来,一把推翻了花架,乒乒乓乓一阵碎响。余庆脸肿了起来,嘴里流着血,一双三角眼,恶狠狠的盯着秦重。 “你有种,今日杀了我。”余庆一咧嘴,露出满嘴血沫。 “你可千万别求饶。”秦重没想放过他,听见余庆发狠的话,冷冷一笑,三步两步跨过去,一把揪住余庆的衣领,挥手一甩。 “嘭。”余庆飞出四五丈远,嘭的撞在了墙上。又是一声惨叫,余庆摊在了地上,手脚挣扎几下,却是站不起来。此时的余庆,披头散发,血沫横飞,狼狈不堪。外院管事的威风,哪里还有一星半点。 秦重慢慢的走过去,俯视着缩成一团的余庆。余庆侧了一下头,惊恐的看着秦重,身子一点一点的向后挪,想要躲开秦重。 “想死?”秦重阴森一笑,说道,“容易的很。” 说罢,秦重一脚踢在余庆腰上,余庆惨叫一声,又远远飞了出去。划过一个抛物线,“嘭”一声摔在大门台阶上,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余庆还没晕过去,可是他真的吓破了胆,嘶哑的叫道,“饶命啊,三少爷饶命啊。” “求饶作甚?你不是想死么?”秦重一步一步走近余庆。 “小的知错了,小的知错了,三少爷饶命啊。”余庆心胆俱裂,趴在地上像是一滩烂泥,浑身都没了骨架,瑟瑟发抖,不住的求饶。此时的秦重,看在余庆的眼里,完全就是凶狠的恶魔,再不是曾经那个任他摆布的少年。 此时此刻,不仅余庆如此想,满院子的仆役,也是两股颤颤。瞪大眼睛望着神魔一般的秦重,心里不住的抽搐。自从被秦禹田勒令读书,秦重的身上,就像被套上了枷锁,就算心里气恼,也从不敢轻易与人动手。 原本性格憨厚的秦重,因为柳姨娘当家,完全成了眼中钉、肉中刺,连带着家中仆役,都明里暗里的刻薄秦重。从前的秦重,只知道闷闷忍受,却不会如今日这般大打出手。虽说武艺超群,却是人人可欺负的老实蛋。 “不想死了?”秦重蹲下身,冷冷的说道。 “三少爷饶命,三少爷饶命。”余庆含糊不清的叫着饶命。 “跪在这里,天不黑不许起来。”秦重站起身,向内走去。走到院子当中忽的站住,四周扫了一眼,指着一人说道,“去打点水,我要洗澡。” “啊,是,是。”仆役连忙应着,转头飞跑着打水去。 大门的台阶上,余庆挣扎着爬起来,又挣扎着跪好。强忍着身上剧痛,丝毫不敢违逆秦重的命令。吃力的转头向院内瞧了一眼,又无力的耷拉下去。他的心里忽然很后悔,当初怎的就迷了心智,沦为一个妾室的帮凶。 秦重回到西跨院,没多久就听到,外面传来纷杂的脚步声。他都不用猜,这是柳姨娘带着人,兴师问罪来了。 秦重眼中精芒一闪,哗的一下拉开了房门。 第一卷 沙苑争锋 第17章 真戏假做 柳姨娘怒气冲冲,领着一群丫鬟仆妇,进了西跨院。 今日柳姨娘的打扮,略显老气。一袭素色的衫裙,云鬓高挽,简单插了一支步摇,不像平日那般花枝招展。盖因今日为秦沐瑶定亲,她要亲自主持,为了更符合当家主母身份,特意往端庄里装扮,也是很花了一番心思。 大丫鬟翠儿,是柳姨娘心腹人,这个时候自然冲在前面。高昂着头,紧走几步跨上台阶来到门前,气势汹汹就要推门。忽的一下,房门从内打开,秦重冷着一张脸走了出来。翠儿吓了一跳,倏地后退一步。 她这一退本是下意识,完全忘了后面是台阶。冷不丁一脚踩空,“哎呦”一声扑通摔下台阶,抱着脚坐到了地上。脚踝剧痛传来,忍不住痛呼起来,眼泪汪汪的瞪着秦重。秦重好似没瞧见,冷冷直视着柳姨娘。 “三少爷,何苦欺负奴婢一个弱女子。”翠儿抽抽噎噎,忽然出声说道。 “噢?”秦重闻听,不由哑然一笑。自己摔一跤,都能栽赃别人?这心机演技,让秦重啧啧出声赞叹。慢慢走下台阶,蹲在了翠儿身边。一双眼睛,似笑非笑的盯着翠儿,说道,“我欺负了你,你想怎样呢?” “我?我?”翠儿一时有些懵,踟蹰着说不出话来。 按照正常人的逻辑,被别人栽赃,第一反应自然是否认。所以,翠儿也是如此想,自己灵机一动,借着摔到攀诬秦重。秦重一否认,自己再借机纠缠,一番表演做作,自是让秦重有口难辩。谁知,秦重竟直接承认了。 翠儿也在想,作为一个丫鬟,被主人家欺负了,又能如何呢? “够了。”柳姨娘眼见翠儿演砸了,出声解围。 秦重却不搭理柳姨娘,兀自笑眯眯的看着翠儿。翠儿愈发局促,竟不敢与秦重对视,低垂了头默默流泪,一言不发。“要不这样。”秦重忽然说道,“你到我房里来吧,做个通房丫头。”翠儿闻听,倏地一下抬起了头。 “你?你,你。”翠儿大睁着眼睛,你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下文。一张清秀的脸盘,迅速染上了红霞。她的心里,已经说不出感觉。有羞,有怒,有惊诧也有一丝暗喜。真做了通房丫头,那可是跳上枝头做了凤凰。 “秦重,你当我不在吗?”柳姨娘怒道。 “呵呵。”秦重闻言站起身,望向柳姨娘说道,“怎么?柳姨娘舍不得?” “你?”柳姨娘气的不轻,却是毫无办法。如今秦禹田不在家,偏生这秦重好似变了性子。柳姨娘忽然发觉,自己冒冒失失的前来,竟不知该如何发作。身为主子惩罚下人,即便到了官府,也是不痛不痒,罚两斤铜了事。 “我瞧这小丫鬟不错。”秦重又走到了翠儿身边,说道,“唱念俱佳,不如送戏班学两年,待学成归来,专门给本少爷唱曲儿。” “夫人。”翠儿彻底慌了,脸一下变的苍白。真被送进戏班,她这一生可就毁了。这年代,戏子的身份低贱至极。惊慌之下,也忘了脚疼,噌噌爬到柳姨娘身边,哀哀婉婉的求助柳姨娘。 “坏了。”柳姨娘一听翠儿叫出夫人,心道坏了。 “嘭。” “啊。” 果然,柳姨娘尚不及转念,一声凄厉的惨叫响起。 跪在地上的翠儿,已经像个破布袋似的,翻滚着飞了出去,嘭的一声撞在墙上,又缓缓滑落在地。四肢抽搐了两下,再无动静。柳姨娘和一众仆妇,直吓得浑身一个激灵,哗的一下向后退去,远远的躲开秦重。 这也太狠了吧?一众仆妇,好似才刚刚认识秦重。一个个瞪大了眼睛,嘴巴张的能放进鸡蛋。秦重的举动,完全颠覆了她们的认知。再瞧一眼翠儿,没来由的心头突突乱颤,生怕下一个遭难的,会轮到自己的头上。 内宅妇人,何曾见过这般凶狠?人人都知道,秦重天生神力,可也是听人传说,哪里亲眼见过。她们对所谓天生神力,毫无一点概念。也因此,她们曾经欺负秦重,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但是今天,她们被吓到了。 翠儿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也不知是生是死。 “不懂规矩的丫鬟,我替你教训教训。”秦重扫一眼柳姨娘,见她战战兢兢的模样,忽然没了斗气的兴致。一个内宅妇人,守着巴掌大一块儿天,每天琢磨的也是一些鸡毛蒜皮之事。不是争宠,就是斗艳,何其悲哀。 “你来的正好。”秦重没有忘记正事,遂说道,“你好好劝劝大哥,邱家之人,还是离得远一点为好。就在方才,邱旻已被骁骑营抓走,大难临头了。” “你说什么?为何抓邱旻?”柳姨娘心头猛地一紧。 “盗马。”秦重沉声说道。 柳姨娘身子一软,向后踉跄两步,被丫鬟紧忙扶住。柳姨娘脑子里,嗡嗡直响,眼前一阵阵发黑。显然,她对邱旻和秦宵之事,并非全然不知。最近这一阵子,邱旻和秦宵一直混在一起,柳姨娘自然知晓。 稍一联想,自然得出一个可怕的推测。 这正是秦重的目的,利用盗马之名,真戏假做,故意诱导柳姨娘,将秦宵与邱旻串联起来。稍候柳姨娘找不到秦宵,自然越想越怕。 柳姨娘果然变了脸色,撇下秦重,急匆匆奔东跨院而去。她急着要确认,秦宵还在家中,并没有参合邱旻盗马之事。但是,心里的不安,却是越来越重。总觉的不好的事情发生,竟越来越慌乱,身子已经完全没有了力气。 秦宵是她唯一的儿子,后半辈子的依靠。 东跨院里自然没人,谁也不知秦宵去了哪里。柳姨娘脸色煞白,浑身都在颤抖,根本走不成路。被仆妇搀着,一间一间的看过去,哪里有秦宵半个身影。到了此刻,柳姨娘彻底崩溃,大叫一声“我的儿啊。”软软的倒了下去。 仆妇们顿时一阵混乱,七手八脚抬起柳姨娘,仓皇去了后院。 临近中午,三饱儿回到西跨院,见到了秦重。在小虎家出来后,三饱儿被打发去盯着孳生务,自然是要确认,邱旻被骁骑营抓获。 “抓了,抓了。”三饱儿兴奋的说道。 闻听,秦重也轻轻吐出一口气,到此,事儿才算完满。 说实话,今日算计邱旻,秦重有些碰运气。他并不知道,孳生务的内应与邱旻是如何联络,也不知道他们进行到哪一步。但是,按照一般人行事,想让内应答应冒险,偷偷下药让幼驹假死,没有巨大的利益是不行的。 所谓人心不足蛇吞象。所以,秦重假设内应贪财,要临时加钱,由此引诱邱旻与内应见面。只要两人见面,埋伏在侧的骁骑营,正好一举成擒。 邱旻与内应见面时,冷不丁杀出骁骑营,足以令两人惊慌失措,误以为骁骑营勘破盗马之事。再加上老鬼的审讯手段,招供只是迟早。在这个年代,怀疑就是抓人的理由,至于盗马的证据,审过之后自然会有。 至于后续邱旻的命运,那就要看邱家是否舍财。 盗马之罪,按律当斩。但是在大宋朝,也并非不能融通。不过,此事能否融通,皆看主审之官的态度。说黑是他,说白也是他。 其实,这也是秦重被逼读书的原因。 在大宋朝,皇家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在士大夫的眼里,除了皇家,其余皆是另类。宗室、武夫、商人等等,根本不入士大夫之眼。甚至,连皇帝也不过是个摆设而已。硬怼皇帝,封驳诏书,这更是朝中大臣扬名捷径。 不为士大夫,终究低人一等。 按说,秦禹田和姚平远,两人皆是从八品,属于平级。但是一文一武,这其中的差距天壤之别,这么多年来,姚平远克扣军饷、肆意刁难,欺负的秦禹田毫无还手之力。这就是阶层的压制,身在其中,根本无力挣扎。 秦禹田勒令秦重读书,实在是愤懑难舒,身为武将的无奈之举。 骁骑营有抓捕之责,却无审判之权。 沙苑监拥有民政管理之权,类似邱旻盗马之案,理应由沙苑监审理。而涉及到西夏细作之案,却不归沙苑监。军事和民事,分的很是清楚。 秦重早有觉悟,一旦到了沙苑监衙门,邱旻这件事的变数就大了。 有两种可能。其一,邱家舍得花钱,买一个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但是,依照秦重的了解,沙苑监一众官员,可是嗜血的蚂蟥,不把邱家折腾个伤筋断骨,怕是不会干休。其二,邱家不舍得花钱,邱旻罪名坐实,死罪难逃。 无论邱旻如何,秦重的目的都已经达到。 这时,门外传来声音。“三少爷,水打来了。” 三饱儿很诧异,探寻的看向秦重。这些仆役,啥时候变乖巧了? 府里这些年,对秦重从来不闻不问,衣衫饭食,无不克扣刁难。为此,三饱儿不知受了多少委屈,却也无处说去。因为秦重自己,也经常饥一顿饱一顿,甚至过得还不如仆役,身上穷的连个铜板都拿不出。 “看什么看?侍候本少爷洗澡。”秦重当然知道,这是暴打余庆的效果。从今往后,府里这些势利眼,只怕要好好掂量掂量。 “唉。”三饱儿夸张的叹口气,说道,“若是送些银子来,那就更好了。” “银子啊。”秦重微微眯了眼,心道,是该弄些银子了,身为一个少爷,穷的叮当不响,是有些寒酸了。至于伸手向柳姨娘要钱,秦重没想过,他还丢不起那人。两世为人,千年的见识,还挣不来几个小钱么? 说道银子,秦重伸手往怀里一摸,掏出一张银票来。这还是今日早上,邱旻塞给他的,当时也没有在意,顺手揣在了怀里。仔细一看,只见票面上印着五十两整的字样。秦重撇撇嘴,不以为然。 随手递给三饱儿,说道,“也别委屈了我大哥,买些酒肉去。” “哪来的钱?”三饱儿一把接过,甚是惊奇。 “一个土鳖给的。”秦重说着,往外就走,要去浴房洗澡。刚走两步,身后三饱儿猛然一声尖叫,吓了秦重一跳,倏地回过身来。 “干什么?一惊一乍的。”秦重没好气的问道。 “五十两?这是五十两。”三饱儿两眼放光,双手紧紧抓着银票。 “怎么了?假的么?”秦重糊涂了。 “五十两啊,啧啧。”三饱儿好似没听到秦重说话,兀自喃喃自语。 “五十两很多吗?”秦重一脸不屑。 “很多,当然很多。”三饱儿回了神儿,夸张的说道。 秦重对五十两的购买力,还没有什么印象。自以为五十两,也不过五百块钱的样子,值当这么大惊小怪么? 如今市面上,米价一石不过四百铜钱。而银价颇高,一般一两白银,可以兑换两千铜钱。按此计算,一两白银可以购买五石大米。一石为一百五十斤,五石就是七百五十斤。五十两,可不就是一笔巨款? 听罢三饱儿的解释,秦重顿时睁大了眼睛。银子的价值,超乎了他的想象。 而此刻,秦重若有所悟。 第一卷 沙苑争锋 第18章 赚钱大计 秦重身上伤势未愈,无法畅快的泡澡,只能让三饱儿侍候着,简单擦洗了一番了事。换了身干净衣服,默默的坐在窗前,神游物外。但是,看在三饱儿的眼里,秦重却好似心事重重。也因此,三饱儿坐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喘。 不知过了多久,院外传来秦沐瑶的声音,秦重才回了神儿。 “胆子肥了吧?竟把余庆都打了。”秦沐瑶一声娇喝,闪身进了屋。 “打都打了。”秦重懒洋洋的说道。 “那余庆,可是柳姨娘的狗。”秦沐瑶看着秦重,担心的提醒道,“你还让他跪在大门口,这不是打柳姨娘的脸么,她怎会善罢甘休?” “没事。”秦重淡淡说道,“柳姨娘刚走,这会儿估计正嚎哭呢。” “是哦。”秦沐瑶满脸疑惑,她刚在后院,听着鸣鹂苑那边,乱糟糟的闹成一片。叫小丫鬟一打听,才知道是柳姨娘,不知为何突然晕了过去,被人从前院儿抬回来。一众仆妇们,正忙着寻郎中去。 “且得哭上两天呢。”秦重一脸的揶揄之色。 “和你有关?”秦沐瑶更加疑惑,瞪大眼睛问道。 “跟她宝贝儿子秦宵有关。”秦重凑到秦沐瑶耳边,神秘的说道。 “好好说话。”秦沐瑶抬手打了一下秦重,嗔道。 秦重淡淡一笑,也不瞒着秦沐瑶,将前前后后的经过,细细说了一遍。只见秦沐瑶的神情一变再变,忽而愤怒,忽而惊诧,忽的神伤,待秦重说完,秦沐瑶已是泫然欲泣。她到此时才知道,自己竟差点被人卖了。 “虎子,你救了姐姐一命。”秦沐瑶忽的哽咽,眼泪落了下来。 “姐。”秦重挠挠头,不知该如何劝慰。 过了片刻,秦沐瑶缓缓情绪,抬眼望向秦重,目光温柔如水。这一刻,秦沐瑶觉得自己何其有幸,能拥有秦重这个弟弟。在这个家里,父亲不可依靠,兄长亦不可依靠。唯有秦重,不论遇到什么危险,他都会挡在身前。 “余庆此人,贯会两面三刀。”秦沐瑶轻声叮嘱秦重,“你这次,可是狠狠得罪了他。以他为人,定要处心积虑的报复。今后你要处处小心。” “姐姐放宽心。”秦重早有打算,说道,“过两日,就打发了他。” “嗯。”秦沐瑶轻轻点头,早日打发了最好。“可是,柳姨娘怎会愿意?” “嘿嘿。”秦重嘿嘿一笑,“姐,你忘了?我还有‘人质’在手呢。” “莫要太过分。”秦沐瑶幽幽一叹,“他毕竟是我们兄长。” “等和柳姨娘谈好条件,自会让大哥回家。” “嗯。”秦沐瑶放下心来,灿然一笑,说道,“小虎子可是学坏了呢。” “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嘛。”秦重笑着调侃道。 “啐。哪里学来的浑话。”秦沐瑶嗔道,脸上有些羞红。站起身,狠狠瞪了秦重一眼,扭哒扭哒的走了。秦重望着姐姐的背影,才后知后觉的想到,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后世很随意的话,在这里可有些调戏的味道。 “少爷。”三饱儿从门外探进头来,一脸的兴奋。 “怎样?”秦重懒洋洋的问道。 “果然如少爷所料,府里的仆役都派了出去。” “嗯。”秦重鼻端发出一个音节,眯着眼似要睡过去。 柳姨娘在家里找不到秦宵,自然不会放心,派仆役们出去寻找,也是应有之意。不过,柳姨娘注定徒劳,且有的煎熬。等她实在熬不住的时候,就会想到秦重这颗救命稻草。那时,才是秦重与她谈条件的时候。 “三饱儿,你说什么营生最赚钱?”秦重忽然问道。 “赚钱?”三饱儿脑子一团浆糊,愣愣不知如何回答。把听过的营生,在心里一样儿一样儿筛过一遍,才犹豫着说道,“粮食吧?人人都要吃饭。” “再想。”秦重没好气的说道。 “盐?”三饱儿挠挠头,觉得脑仁儿疼。 “再想。” “少爷,你饶了我吧。”三饱儿哭丧了脸,叫道。 “酒怎样?”秦重噌的坐直了身子,兴奋的问道。 “酒?”三饱儿更迷茫,问道,“少爷会酿酒?” “不会。”秦重有点泄气,高度酒是好,问题是他不会啊。上一世,他倒是曾看见过,主要的流程是蒸馏过滤。然而具体如何操作,他是一窍不通。怎么自己来到这个世上,想赚点钱就那么难呢? “咱们家里,倒是有个酿酒作坊。”三饱儿自言自语。 “咱家有作坊?”秦重眼睛一亮,连忙追问。 “是有啊。”三饱儿撇撇嘴,说道,“可都在柳姨娘手里管着。” 沙苑监内贪腐成风,大小官员都有来钱之道。秦禹田身为从八品,自然也有自己的买卖。酿酒作坊只是其一,还有田庄种着粮食,养着牛羊。当然,严格说起来,这些买卖都是非法所得。只不过人人如此,谁也不会打破规则。 若不然,秦禹田仅凭着俸禄,如何养活这一大家子人? 这就是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沙苑监辽阔无垠,最多就是土地。 圈起一块儿,就是取之不竭的财富。 秦重自己闷屋里想半天,也是不得章法,一时不知该做些什么。站起身望了望窗外,见阳光略有偏西。遂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约莫申时左右。”三饱儿趴窗户上,看看院中树影,说道。 “申时?”秦重脑子里,子丑寅卯的背了一遍,才算出来申时,大约就是后世的三四点。一拍三饱儿的肩膀,说道,“走,咱们进城吃酒去。” “真的去吃酒?”三饱儿觉得幸福来得太快,有点不敢相信。 “吃酒去。”秦重说着,迈步向门外走去。 “哎,少爷,等等我啊。”三饱儿喜滋滋的,连忙跟上秦重。 两人来到大门口,步子略慢了慢。只见大门台阶上,余庆依旧跪着。想是遭了秦重一顿打,又长时间跪着,身体难以支撑,整个人都趴在了地上。听见有脚步声,余庆挣动了一下,身子略直了直,微微抬起了头。 他的嘴角儿还挂着血迹,脸色煞白无血色,萎靡不堪。看见秦重走来,顿时一个头磕在地上。嘴里含混的说道,“三少爷,饶命啊。” “跪着吧,天不黑不许起来。”秦重毫无怜悯,说着,脚下不停,带着三饱儿出了大门,往驿道行去。三饱儿回头看看余庆,神色有些不忍。 “柳姨娘竟未救他?”三饱儿小声说道。府里的人都知道,余庆是柳姨娘的心腹。如今余庆遭了难,柳姨娘却不管不问? “她?自己麻烦一堆,哪有功夫管余庆。”秦重嗤笑一声,柳姨娘不是不管不问,而是骤然得知盗马之事,担心秦宵惹上麻烦,已是方寸大乱,哪里还顾得上余庆。再是得力心腹,也没有自己儿子重要,不是么? 一路说着闲话,倒也不觉得路远。不到一个时辰,两人进了大荔县城。若是严格说来,这是秦重第一次进城。曾经的秦重,已经被雷劈殒命。如今秦重的身体里面,却是一个有着后世记忆的灵魂。 大荔县城不大,地理位置却重要。南邻潼关,西接蒲城,黄、渭、洛三水在此交汇,乃是陕西路重要的后勤基地。此地不仅有沙苑监,还有官方弓箭院、军械所、军服制作等等。大街上,厢军服饰的兵丁随处可见。 南北大街店铺林立,酒楼茶肆,百货吃食,应有尽有。虽已到了下午,街上依然人头攒动,热闹不减。两人穿梭在人群中,先找到了钱庄,兑换了五十两银子。一般店铺是不收银票的,必须得兑换了银子,才能消费。 五十两银票,拿到手却不足五十两,这让三饱儿好一通抱怨。如今在钱庄里存钱,不仅没有利息,还要额外支付保管费千分之三。出了钱庄,三饱儿顿时警惕起来,银子抱在怀里,左顾右盼,看谁都不像好人。 “少爷,你可要保护好我,莫要被人抢了银子。”三饱儿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揣着这么多银子逛街,紧张的都不敢走路了。 “才五十两,就怕成这个样子?”秦重瞥一眼三饱儿,笑道,“若是有了五百两五千两,你是不是都不敢出门啊?” “真有五千两,我还出门作甚?”三饱儿头一昂,说道。 “不出门,窝在家里作甚?” “数银子啊。” 秦重不想搭理三饱儿了,甩开大步进了一家酒楼。三饱儿抬头看看店招,顿时脸色一变,一溜儿小跑追上了秦重。悄悄的说道,“换一家吧。” “为何要换?”秦重略显诧异。 “这里吃饭太贵了。”三饱儿很是肉疼。 “就要贵的。”秦重不以为然,进了大堂,找了一张空桌坐下。 此时的酒楼有个好处,临街都开着大窗,通透又敞亮。坐在酒楼里,一眼望过去,街上的热闹尽皆在目。行人接踵、叫卖起伏,男男女女、形形色色。不远处是一座小桥,桥下水清缓,桥上人往来,活生生的清明上河图。 两人这边刚坐下,早有跑堂的小二,殷勤的过来招呼。秦重点了几样菜,全是肉菜。没办法,他这具身体虽然壮实,但是长期营养不良,很是馋肉。点罢了菜,秦重又问道:“店里可有好酒?” “客官可是问着了。”小二顿时眉飞色舞,“咱们家青桔酒,酒色青绿,芳香浓郁。饮一口,唇齿留香,沁人心脾。那是远近闻名啊。” “好,来一壶尝尝。”秦重说道。 “好嘞。”小二高声应着,颠颠的去准备酒菜。 自从知道家里有酿酒作坊,秦重心里就有了打算。酒这个东西,自古让人流连,无论男女,都喜饮上一盏。无怪李太白都发出感叹,“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大宋朝人,更是好酒。 所以,秦重想了解下市场,尝尝当下的好酒。 不一刻,酒菜端了上来。酒壶不大,能装二两酒。取过白瓷的酒杯,缓缓斟了一杯酒。酒水泛着碧绿,盛在白瓷的酒杯中,分外的好看。低头轻嗅,一缕淡淡的桔子味道,令人胃口大开。唯一的不足,酒水中有着残渣。 小抿一口青桔酒,酒味清淡,桔味却重。秦重微微皱了皱眉,对这所谓青桔酒有些失望。这口味,还不如后世的啤酒,女人喝倒是可以。若是男人,还是更喜欢老鬼的烧刀子,虽然辣嗓子,但是酒味够冲。 “有没有烧酒?”秦重问道。小二正守在一旁,等着秦重大赞青桔酒。倒是没想到,秦重饮了一口青桔酒,竟似不满意。 “客官不知,市面上只有果酒,没有烧酒。” “哦?”秦重一愣,不明白为何没有烧酒。 小二看着两个白痴,耐着性子解释了一番。原来,官府命令禁止,民间不得私自使用粮食酿酒,违者入罪。只有东京汴梁七十二家正店,取得朝廷认证,才能酿造烧酒对外销售。像大荔这种小县城,自然不会有烧酒。 “原来如此。”秦重恍然,这年头粮食产量有限,朝廷不许民间酿酒,大约有两层意思。第一自然是节约粮食;第二则是酒水专卖。酒水之利,朝廷自然看在眼里。对农业社会来说,这是一笔巨大的收益。 想明白其中道理,秦重也不再纠结,和三饱儿两人闷头吃喝。 却这时,从二楼上下来两人。一大一小,两个道姑。中年道姑脸色微黑,身材高挑儿,尤其是胸部硕大。一步一步下来楼梯,胸部也跟着上下颤动。在中年道姑的身后,跟着一个小道姑。秦重一眼认出,正是云霓。 云霓也看到了秦重,微微露出惊讶。似是想到那日尴尬,不由狠狠的瞪了秦重一眼。随即目不斜视,规规矩矩的跟着中年道姑,慢慢走出了酒楼。秦重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小道姑,心中颇为好奇。 尤其是小道姑身上香味,给秦重留下了深刻印象。 第一卷 沙苑争锋 第19章 当街对赌 菜当然是一盘一盘上,但是今日,店小二大开眼见。 刚上了第一盘,去了一趟厨房,端来第二盘,只见秦重桌上的菜盘,已是空空如也。小二瞅了两人一眼,不由腹诽一句,真是饿死鬼托生。他们家菜肴的分量不小,这么快吃完,他都能想象的到,两人狼吞虎咽的模样。 再上第三盘时,小二故意加快了脚步。心道,我就不信,你们吃的,能比我上的还快?结果到了饭桌一看,又是空空的盘子,真比狗舔的还干净。这一下小二不服不行,竟真是吃的比上的快。望着秦重的目光,都有了哀怨。 “再来一份羊肉。”秦重嘴里含着肉,含混的叫道。 “还有,我要一只鸡。”三饱儿跟着叫道。 两个半大小子,正是能吃的时候。何况,两人久不沾油水,肚子里早已是馋虫肆虐。今日得了机会,可不得大快朵颐。说完,两人又开始埋头大吃,汤水淋漓,吃的是满脸满手油,真跟八辈子没吃饭似的。 一盘盘的菜端上来,转眼被两人抢光吃净。 酒楼里一片安静,旁边客人早停了筷子,纷纷转头瞧着这两人,一个个眼里带着笑,竟看的津津有味。秦重二人,俨然成了酒楼的风景。 一阵风卷残云,秦重终于停下了筷子。靠着椅背,舒服的一拍肚子,端起酒杯惬意的抿了一口,长长吐出一口气,这回可真是吃饱了。 “你家菜不错,就是酒差点儿。”秦重点评道。 “且。”小二不屑的一昂头,转眼看向了别处。跑堂儿的有规矩,甭管客人说什么不好听的话,都不许回嘴儿。含笑听着,不做辩解,这是一个小二最基本的素质。但是,挡不住小二心里鄙夷,俩土老帽,见过啥是好酒么? 一结账,三饱儿开始肉疼,万分不舍的掏出银子。缠着掌柜的,硬是让人家又多送了一壶酒,方才心满意足。秦重早出了门,站在门外等着。三饱儿这个小守财奴,秦重都有些看不下去,羞与之为伍。 天已经黑了下来,路边的店家点起灯火,星星点点。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没来由的,秦重想起一句词,随口吟诵了出来。哪知刚刚吟罢,身后却传来一声嗤笑。 “小小大荔,苦沙陋水,怎堪比钱塘繁华。”一文士打扮的中年人,缓缓的从酒楼出来,双手负在身后。瞟一眼秦重,分外不屑的说道。 秦重暗暗一叹,心道,柳永果然是大家,他的词作传遍天下,真可谓无人不知。自己随口吟诵了两句,竟有人跳出来指责。忽然被人扫兴,秦重心里别提多腻歪。忍了忍没有发作,只当鞋面上爬了只癞蛤蟆。 刚一转身,却听身后又道,“一介粗鄙武夫,附庸风雅,不知所谓。” 这一下,秦重噌的转回身,脸上也有了怒气,猛地向前一步,直视着说话的文士。秦重身材高大,魁伟有力,面对面站着,直比文士高出半个头。文士吃了一惊,倏地后退一步。面对秦重,他感觉到沉重的压迫。 秦重素来不喜长衫,觉得行走碍事。因此平日里,除了去书院读书,都是短衫箭袖,显得英武干练。但在别人看来,这就是武夫的打扮。秦重也是万万想不到,竟有一日,会因为自己的服饰,而被人嘲讽。 “某这里,还有一首小诗,你且再点评点评。”秦重似笑非笑,不等文士回应,自顾吟诵起来。“百炼千锤一根针,一颠一倒布上行。眼睛长在屁股上,只认衣冠不认人。”吟罢,也不理会文士,大笑一声扬长而去。 中年文士气的脸色涨红,浑身都在哆嗦,手指着秦重背影,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与他同行之人,一个个神色怪异,想笑不敢笑,要么仰首望天,要么低头整理衣衫。独留下中年文士,在夜色中凌乱。 用一首诗骂了人,秦重心情舒畅,和三饱儿一路说笑,往城门而去。堪堪接近城门,忽然听到一阵叫骂声。抬眼望去,城门洞围了一堆人,指指点点,好似有什么稀罕事儿,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往前挤着观瞧。 这时,秦重听到有人喝骂。“别给脸不要脸,惹急了老子,当街给你扒个干净,让众人都瞧瞧你的细皮嫩肉。”人群一阵混乱后撤,当中走出一队人来,个个劲装箭袖,身后背着弓箭,趾高气昂,却分明不是军武。 一名年轻女子钗裙凌乱,双手捆着,被大汉拖拽着走了过来。女子的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了整张脸,消瘦的双肩瑟瑟发抖。女子身子向后扯着劲,走的极不情愿,一步一顿,抽抽噎噎,却是一句话也不说。 “真是造孽啊。”一白发老者摇头叹息,面露不忍。 “她那小叔子,真不是个玩意儿。”有人似是知情,低声骂道。 “这是发生了何事?”秦重颇为好奇,凑近了问道。 知情的汉子一缩头,闪身钻入了人群。他是深谙祸从口出的道理,即便是同情那女子,也不愿因此惹上麻烦。一见秦重这个生面孔,立时溜了。倒是白发老者看了秦重一眼,低声说道,“那闺女,被她小叔子卖了。” “啊?为何?”秦重十分诧异,头回听说小叔子卖嫂子。 “唉。”老者叹口气,说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那女子唤做阿娥,家住城外五里小东庄,每日磨了豆腐,挑着进城来卖。因此上,这东城边儿的街坊,都认得阿娥。阿娥的丈夫高湛,三年前去京城参加春闱,至今没有回来,甚至连个音讯也没有,生死不知。 阿娥的公婆,还有一个小儿子高清,却是一个烂赌鬼。这一日,又欠了一屁股赌债还不上,被人追杀的急了,竟把阿娥抵给了债主。偏偏这个债主,也是一个不好相与的横主儿,真就闯到高家绑了阿娥。 壮汉领着这帮人,也不是泛泛之辈。他们在大荔县有个名号,叫做射声弓箭社,是一个民间的社团,整日里摆弄弓箭,有些武艺。壮汉是团头儿,大名叫做吴承祖,是一个好勇斗狠的主儿,街面上横着走,无人敢惹。 “混账。”秦重听罢,登时勃然大怒。一把分开人群,挡在了路中间。 秦重这般动怒,并非头脑发热、路见不平,而是有历史原因的。 秦重的童年,可说是在骁骑营度过的。教导他武艺的,可不仅石勇一人,贺五儿,老鬼一些老兵,虽然没有师傅名分,但是情分不浅,传授秦重武艺也是尽心尽力。在秦重心里,这些老兵都是他的师傅。 老鬼的伤心事,秦重岂能不知?早年间,老鬼因为一场豪赌,输了自己的老婆,成了他一生恨事。老鬼一直不肯说原因,但看他每每喝醉大哭,秦重也大约猜到,必是有万不得已的原因,不得不舍了老婆。 从小听着这些事儿,对秦重的心理,造成了极大影响。所以,秦重对拿老婆抵债这件事儿,可谓深恶痛绝。今日,突的听到小叔子拿嫂子抵债,行为更是有违人伦,行事更加恶劣。噌的怒火上头,不管不顾的冲了上去。 “站住。”秦重当街而立,怒喝一声。 城门前一片人群,猛然就是一静,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城门不远的一棵大树下,小道姑云霓,和中年道姑站在一起,正往这边眺看。秦重一声大喝,立马引起了小道姑的注意。小鼻子皱了皱,嘴里咕哝一声,不知说些什么。 “咱们走吧。”中年道姑眼神平静,外物不萦于怀。 “姑姑,再看一会儿,好不好?”小道姑瞧着热闹,撒娇不肯走。 “叫师傅。”中年道姑斥道,却也站住了脚,不再离开。 “师傅。”小道姑吐吐舌头,嫣然一笑,目光又转向了秦重。“师傅,你说那人能把女子救下来吗?咱们要不要也出手?” 中年道姑揉了揉眉心,转身去了树下。道袍一撩,就地盘腿而坐,微闭上了眼睛,不再搭理话痨的小道姑。小道姑一见,好似正中下怀,嘻嘻一笑往人群中挤去。看热闹当然要凑近,远远看着不啻隔靴搔痒。 而这时,秦重也与壮汉对上,两人四目相对,狠狠瞪着对方。 “小子,想架梁?”壮汉一脸不屑,双手叉腰。 “这女子是你赢来的?”秦重一指女子,问道。 “不错,小子想怎地?”壮汉撇撇嘴说道。 “小爷看上了这女子,也想赢过来。”秦重淡淡说道。 周围人群嗡的一声,好似五百只鸭子突然泛了塘,嗡嗡声一片。秦重怒喝拦道儿,众人还以为侠士出现,拯救小女子于水火。谁知,秦重一句话,彻底砸漏了众人的期待。望向秦重的目光,也都充满了鄙夷和愤恨。 “哦?有趣儿,有趣儿。”壮汉被气笑了,眼睛里却燃起怒火。 “想怎么赌,你划下道儿来。”秦重大咧咧的说道。 “小子,你胆子不小啊。” “怎么?不敢赌?”秦重似笑非笑,激将壮汉。 “爷岂会怕你?” “来啊,划下道儿来。” “来啊。”壮汉双眼一瞪,挺胸上前一步,与秦重面对面站定,距离不过一个拳头的距离。双目泛着凶狠,也有被人逼迫的暴躁。吴承祖心里,此刻别提多别扭,终于心想事成,将阿娥弄到了手里。谁知转脸儿,就遇到了架梁的。 众目睽睽之下,不答应与秦重对赌,他丢不起那人。 嘿嘿一阵狞笑,吴承祖说道,“想赌可以,一箭定输赢。” “射箭啊?”秦重一脸发懵,不确定的问道。 秦重这般表情,看在吴承祖眼里,却成了胆怯。因此,吴承祖愈发得意,双手一摊,露出一丝难看的笑容。“不敢比,趁早滚蛋。” “比,比,比,为何不比?”秦重脸上笑开了花。 “此处没有标靶,咱就射城墙吧。”吴承祖很得意,自己给架梁的小子,挖了一个坑。说着,向后一伸手,喝道,“取爷的硬弓来。” 立时有人应了一声,跑到了吴承祖身前。从背后摘下一个长长的背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一个木匣。“啪”的一声打开木匣,露出一张精致长弓,铜胎铁背,虎虎生威。秦重扫了一眼,认出这是一张两石弓。 “三十步,箭射城墙砖,箭头没入多着为胜。”吴承祖一把抓起长弓,顿时有了几分威势。斜睨秦重一眼,说出了对赌的规矩。 “我若胜了,这女子还有欠债字据,皆交给我带走,不得反悔。”秦重生怕吴承祖耍赖反悔,再次清楚的说出条件,要他当众承诺。 “你若胜了,爷绝不反悔。”吴承祖高声说道。“问题是,你拿什么来赌?” “小爷若是输了,自然任你处置,绝无二话。” “好。”吴承祖哈哈一声大笑,命人驱散围观百姓,量出三十步距离。正对面,城墙一人高的位置,用石灰粉画了一个圈,西瓜大小。这就是标靶了,首先得先射中标靶,然后才是没入几分的较量。 吴承祖站定,稍稍闭眼,稳定心神。一伸手,端起了长弓。 倒也有几分架势,秦重心里默默点评道。 第一卷 沙苑争锋 第20章 妾为蔓藤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只有周围灯火,映过来微弱光芒。 这时,吴承祖的手下,在城墙脚燃起了火把,这是用来照亮儿。不然,三十步外,根本看不清楚标靶。不过对于擅射者,这点儿距离如同儿戏,即便是闭着眼睛,也能命中目标。最起码,秦重十三岁时,就可以做到。 吴承祖的弓箭社,起名叫射声,这不是瞎起,而是大有讲究。 所谓射声,就是蒙着眼睛,或在漆黑的夜里,听声辩位,一箭中的。拥有此等射技,才称得上神射手。听老兵讲,边关的军伍中,有射声营,非神射手不可入营。在战场上,他们专门偷袭敌方将官,个个都有功勋在身。 一见燃起火把,秦重对吴承祖的射技,已是大失所望。 就这等水平,也敢叫射声弓箭社?秦重忽然没了兴趣,若非要救人,他只想扭头就走。与这等射技比箭,秦重觉得跌份。就算是比箭赢了,等回到骁骑营和众人一说,只怕惹来的不是夸赞,而是老鬼的一顿奚落。 秦重百无聊赖,左顾右盼,在人群中随意踅摸。忽的,嗅到一缕香气,还不及细想,顿觉脚背一疼。转头一看,只见小道姑云霓,正俏生生立在身侧。小道姑不知何时,竟从人群中挤了过来,恨恨一脚,跺在秦重脚背上。 “嘿嘿。”秦重嘿嘿一笑,却没有恼。 “我问你,真的看上那女子?”小道姑气呼呼的问道。 “啊?对啊。”秦重一本正经,逗弄小道姑。 “你个色胚。”小道姑气急,又是一脚跺过来,却被秦重灵巧躲过。小道姑见没有跺到,凶巴巴的说道,“你不许看上别的女子,哼。” “哦?这是为何?”秦重一俯身,凑近小道姑的耳朵,问道。 “嘭。”突然一声巨响,吴承祖射出了一箭。 “哇,真的射中了。”小道姑一脸夸张,惊为神射。 “没见识。”秦重瞧见小道姑的表情,大为不爽,嘟囔了一句,转头看向了吴承祖。吴承祖得意洋洋,对自己的这一箭,看来很是满意。 “中,入墙三寸。”远处,有人高声唱靶。 秦重接过弓,在手里掂了掂,又拉拉弓弦,轻松的拉出半弓。他这番轻松模样,看在吴承祖眼里,可就完全不一样了。在大宋朝,弓有多种规格,从七八斗的软弓,到两石弓、三石弓,种类颇多,各有用途。 通常来说,普通步卒使的是八斗弓,专职射手使一石弓;能使两石弓,称得上军中精英。而三石弓,不是一般人可以拉开。在军中也是罕见,非臂力超群者不可使用。历史上出现过的,皆是传说级人物。 吴承祖不是外行,一看秦重拉弦的架势,就知今日走了眼。顿时,心中七上八下有些忐忑起来。眼睛盯着秦重,一眨也不敢眨,生怕错过某个细节。却见秦重试了试弓弦硬度,微微侧过身体,双脚跨立,渊停岳峙。 仅是一个开弓的架势,就显出了一股霸道威武之气。围观的人群,似是被秦重威势所慑,现场霎时一片安静。一个个盯着秦重目不转瞬,甚至,连呼吸都下意识的屏住。小道姑双手抱在胸前,望着秦重,目泛奇彩。 秦重左手如推山,右手如揽月,双膀一叫力,弓弦猛地大张。 “砰。”弓断弦崩,发出巨大的声响。 围观众人齐齐一声惊叫,完全出乎了意料。小道姑“啊”了一声,双手一下攥紧,竟不由自主的跳了起来。望着秦重,脑子忽的一懵。 “这什么破弓,小孩子玩儿的么?”秦重哂笑一声,断弓往地上一扔,随手捡起一支箭,身子半旋,借力挥手一甩。两尺长的利箭,带着一声厉啸,闪电般飞了出去。这一箭劲势奇猛,“噗”的钉入标靶正中,直没入羽。 “中了,中了。”小道姑一把抓住秦重,兴奋地跳脚叫道。 此时围观众人,才从震惊中回过神儿来。顿时,叫好声铺天盖天。西北的百姓好武成风,几乎人人都能比划几下拳脚。对于枪棒、射箭之技,有着远超他地的喜爱。因为常年兵灾,百姓好武习武,已成为习惯。 所以,对于神射手的崇拜,绝不亚于后世的影视明星。 “正中靶心,入墙、入墙至羽。”唱靶人唱的磕磕绊绊,人群却再次沸腾。 “神射,神射啊。” “盖世神力。” .......... 直没入羽,只曾在书本上出现过的神射,如今就在眼前。 “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人群中,有穿着澜衫的读书人,诵诗赞叹,一脸激昂之色。 “原来,你这般厉害。”小道姑望着秦重,目眩神迷,喃喃自语。 吴承祖一眨不眨盯着秦重,早已惊得呆住,嘴巴大大的张着,竟忘了闭住。忽然,吴承祖大叫一声,噌的一步跳到了秦重身前。 “你,你,你是小霸王秦重。”吴承祖双眼发光,刹那间,想起了沙苑监大名鼎鼎的秦重。此刻,他只觉荣幸之至,哪里有半点输的沮丧。 秦重摸了摸鼻子,心里很是受用。他竟不知,自己如此有名?居然,还有个小霸王的诨号。围观的百姓,听到秦重之名,忽的恍然大悟。怪不得,能单手掷箭直没入羽。秦重十二岁,举起三百斤石狮子,大荔县人人皆知。 “在下认输,在下认输。”吴承祖抱拳行礼,输给秦重,心服口服。 “那位女子?”秦重问道。 “给,给,全都给。”吴承祖连声应着,伸手从怀里掏出张纸,双手递给秦重。然后,有亲自跑到女子身边,解开绳索,带到秦重跟前。 “既如此,秦重谢过。”吴承祖爽快认输交人,秦重不为己甚,抱拳回了一礼,对垂着头的女子说道,“我们走吧。”说着,往人群外走去。 “不许走。”突然,小道姑跳到秦重面前,双臂伸开,拦住秦重去路。一张精致的小脸儿上,挂着淡淡红霞。咬着嘴唇,似是受了极大委屈。 “别闹。”秦重一抬手,抓住了小道姑手臂,轻轻一带,牵着她一起往外就走。小道姑左扭右晃,不肯就范。这时,秦重俯下身,凑到小道姑耳边,轻声说道,“我没打她主意,这是送她回家。” “真的?”小道姑一脸怀疑。 “当然是真的。”秦重说罢,拽着小道姑就走。 阿娥略有犹豫,但身边围满了人,让她很是羞臊,还是赶紧走开为上。低垂着头,跟在秦重两人身后,慢慢的走出了城门,沿着大道向东。身后依然喧哗,身前却忽然冷清了下来。夜色沉静,阿娥恍惚不知身在何处。 “少爷,少爷。”三饱儿挤出人群,从后追了上来。气喘吁吁,还不忘数落秦重,“光顾着牵美貌小道姑,三饱儿都丢下不管了。” 三饱儿这一说,小道姑惊叫一声,甩开了秦重的手。受惊的小鹿,俏脸儿羞的通红,远远的躲开秦重。秦重手中一空,显得有些怅然若失。狠狠的瞪了三饱儿一眼,转头看向磨磨蹭蹭的阿娥。 “大嫂莫怕,秦重是要送你回家。”小道姑上前,伸手挽住阿娥。 “不怕,不怕,他是秦重,奴家不怕。”阿娥抬头,迅快瞧了秦重一眼,又低垂了头,仍是心事重重,脚步沉重。 “大嫂是担心,回到家被责罚?”秦重心有所感,开口问道。 “唉。”阿娥轻叹一声,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 “哎,大嫂,你怎么哭了?”小道姑心性单纯,见阿娥突然落泪,一时不知所措。她理解不了阿娥的心境,自然也不知阿娥的痛苦。 这时,秦重察觉有人靠近,倏地一下转回了身。只见丈远处,静悄悄的立着一人,月白道服,随风轻拂。正是中年道姑,也跟了过来。 秦重多年习武,灵觉远胜常人,被人近身到丈余未发觉。这对秦重来说,绝对是不可思议之事。中年道姑仙风道骨,行走间,有如凌波微步。秦重认真的打量一番,却根本看不出道姑的境界高低。恭敬的一抱拳,躬身施礼。 哪知中年道姑,却好似没瞧见秦重,对他理也不理。 径直走过去,一把牵住云霓的手。“我们走。” “姑,师傅。”云霓不想走,却拗不过师傅,顿时崛起了嘴。 秦重讪讪的直起腰,下意识摸摸鼻子,心道,这是不待见我啊。看着一大一小两个道姑越走越远,却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落。整个人一下子没了精神,懒洋洋的提不起劲儿。方才的意气风发,彻底被夜风吹去。 “我们也走吧。”秦重说道,也不知是对阿娥,还是对三饱儿。 小东庄离城不远,三四里地的模样。即便阿娥走的慢,也不过半个时辰,已经来到了村口。离着村庄越近,阿娥走的越慢,心情也似越发沉重。待到了村口,阿娥忽的蹲下身,抱着头呜呜的哭了起来。 秦重叹息一声,透着不似年轻人的世故。这世间,对待女子太过苛刻,戏文中说,自古红颜多薄命,却是毫不为过。就如同阿娥,丈夫赴京三年不归,她一人磨豆腐养家,侍候公婆,付出不可谓不重。 但是,他小叔子一纸字据,竟敢将嫂子抵给债主。但是,官府对此,却是没甚约束。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拿老婆抵债,也不会受到什么惩罚。阿娥生是高家人,死是高家鬼,小叔子拿她抵债,同样不犯王法。 这是一个什么狗屁世道? 秦重闷闷的想着,恼火起来,一脚踢在身旁的树上。只听“咔嚓”一声,成人大腿粗细的杨树,被他一脚踢折,呼啦啦倒了下来。 阿娥被吓了一跳,倒是止住了哭泣,怔怔的望着秦重。 “妾身多谢秦小兄弟,救了阿娥一命。”阿娥曲身福了一礼。 “不必多礼,回家去吧。”秦重抱拳说道。 他没有再往村里送,而是停在了村口。现今,女子名节重逾性命,方才阿娥踟蹰不远回家,就是担心公婆难以接受。一个女子被人绑走,又是半夜回家,街坊四邻怎么想?他们只会往龌龊里想,编排出各种的说辞,引以为乐。 真到了那时,阿娥唯有一死,以证清白。 “天大地大,哪里都能活人。”秦重瞧着阿娥瑟缩的背影,心里猛然一阵揪痛,忍不住想劝慰几句,冲前两步大声说道。“何必委屈自己。” 阿娥身子一颤,脚一下定在了当地,却没有回头。 过了片刻,幽幽的说道,“妾本蔓藤,依木而生。生则同林,死则同尘。” 秦重沉沉一叹,不再说话,目送着阿娥,走进了黑暗之中。 第一卷 沙苑争锋 第21章 田庄藏污 一大清早儿,秦重还没有睡够,就被院中吵闹声吵醒。伸个懒腰,打着哈欠坐了起来。这时,院中的声音,更清晰的传进屋来。侧耳听了听,却是三饱儿在与一个丫鬟吵架。丫鬟声音清脆,说话又快,压的三饱儿无力还嘴。 “吵什么呢?让不让人睡觉啊。”秦重听的不耐,黑着脸拉开了门。 院中两人一下闭了嘴,连忙冲着秦重行礼。 “三少爷,柳姨娘有急事,请您去堂屋说话。”丫鬟急急说道。 “我知道了。”秦重眉头微皱,点点头,反身进了屋。 秦重不用猜也知道,柳姨娘这是寻不到秦宵,终于坐不住了。人的心理就是这样,一旦遇到了事,总是往坏处想。而且,越想越像真的。甭管真相如何,自己先把自己吓的半死。柳姨娘就是这样,怕是已想到秦宵被抓了吧。 此时,秦重不想见柳姨娘,火候不够,柳姨娘还不够急。啥时熬的柳姨娘六神无主,才是秦重谈条件的良机。反正秦宵在自己手中,等于捏住了柳姨娘的命脉。既然做了一场算计,当然要利益最大化。 今日,秦重想去酿酒作坊看看。自己的赚钱大计,还是酒水比较靠谱。在他想来,酿酒师傅自有技艺在身,如今酿不出高度酒,只是囿于见识积累,只要稍加点拨,描述一下后世蒸馏的手段,没准儿这事就成了。 但是,秦重第一步想做的,却不是高度酒,而是勾兑果酒。 这事儿说起来,是个巧合。上一世的秦重,偶然间见过,一个乡镇小酒厂用甘油勾兑果酒,去除了果酒苦涩味道,喝起来清香甘醇,极为爽口。至于果酒中的残渣,可以采用木炭过滤,倒是没什么难度。 又很凑巧,秦重懂得甘油的制法,原料好找,操作简单。 秦家的田庄,离着军营不远,占地七百多亩。田庄之内,还有一处丘陵,不高却很雅致,栽种着不少花木。春夏仲秋之际,漫山花开如海,水雾氤氲,美不胜收,别具一格。此处风景大名鼎鼎。有人起了名字,叫做岚山花影。 说起这些花木,和秦重的母亲有关。江氏自小喜欢花木,家中也栽种着不少各式的花木。但是,自从随着秦禹田赴任,从京城来到这西北沙苑监,入目皆是黄沙白杨、牛羊马匹,再无花木扶疏,因此心情总是郁郁。 秦禹田心疼江氏,便置办了此处田庄。尤其是这处丘陵整治,秦禹田花了大力气,按照四季花色不同,栽种下大量的花木,由专人养护。 春夏之际,花开之时,江氏几乎都住在这里。 更有十数株名种,是由江氏亲自培植。只不过,江氏故去后,这些花木再无人打理。曾经江氏暂居的小院儿,也益发变得荒凉。 再一次走进这里,秦重心里压抑的难受,闷闷的不想言语。 在这里,有母亲的慈爱,有最快乐的童年。 从院子里出来,秦重径直向后山去。此时的三饱儿,乖巧的跟着秦重,眼里早已噙满了泪水。江氏的墓就在后山,森森花木掩映中,孤零零一座坟茔,却是三饱儿和秦重二人,觉得是世上最温暖的地方。 “娘。”秦重轻轻唤了一声,扑通跪倒墓前。 “大娘子。”三饱儿带着哭腔,也是扑通跪倒。他只是一个流浪儿,无父无母无依无靠,四五岁沿街乞讨活命。那一年,若不是江氏领他回家,或许,他早已饿死或冻死街头。他对江氏的感恩,视如父母,铭刻在心。 江氏有个心结,就是如今的秦重。她与秦禹田少年夫妻,感情深厚。秦禹田对江氏也是呵护备至。但有一样,两人多年无子。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件事成了两人的心病。迫于父母的压力,秦禹田纳了柳姨娘为妾。 柳姨娘先生下了秦宵,是为秦家长子。后来,江氏终于有孕,怀胎十月生下了秦重,却也落了一身的病。再加上心情忧郁,终日缠绵病榻。五年前,秦重九岁的时候,江氏撒手人寰。也由此,秦重开始了苦难的日子。 小小年纪的秦重,因为母亲的亡故,而深恨柳姨娘。 两人跪了一阵子,爬起身来一言不发,默默清理坟茔上杂草。 眼看快到晌午,秦重和三饱儿又磕了个头,才起身离开后山。田庄中的庄户不多,只有二三十家。有周边郡县的百姓,由于失了地,投身来做了佃户。也有附近厢军人家,受雇到此打理田庄。七百亩地,耕种不算太辛苦。 田庄的规矩,都是江氏曾经定下。每亩地,秦家收两成,其余归庄户。这样低的田租,大宋朝也找不出几家。按照市面的行情,一亩地的田租,起码也要六成,高一点儿的还有七成、八成,佃户的日子苦不堪言。 出了林子,沿着小道往前山去,不过半里地,就到了庄户居住的地方。十几户人家,分散在一个小山坳里。家家扎着篱笆园墙,两三间草房。院子里散养着鸡鸭,满地乱跑。突地,一阵犬吠猛然响起。 院子里的狗,发现了不速之客,凶狂的叫唤起来。 秦重不知道作坊在哪儿,完全由三饱儿引路。看三饱儿的架势,还要穿过佃户的居住区。草房那边有人出来,向着秦重打量。好似是认出秦重,立时丢下了手里的活计,边跑边叫,“都出来,都出来,三少爷来了。” 这些佃户念着江氏的好,对秦重分外的亲切。随着声落,家家户户都有人走了出来,迎着秦重过来。秦重有些不好意思,默默看了一眼三饱儿,那意思似是在说,看看你引的啥道儿?一下又招惹来这么多人。 “三少爷好。” “三少爷好久不来了。” .......... 秦重一时走不了,只得含笑打着招呼,听着庄户们说话。比起几年前,这里倒是有了些变化,房舍多了不少,人也多了不少。面前的人,有好多个,秦重都看着眼生,从前没见过。三饱儿拦在前面,应付着一众人。 耽搁了一阵子,终于劝走众人。秦重发现,这些庄户神情憔悴,总好似想对秦重说些什么,但又似顾虑重重,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秦重没有多想,跟着三饱儿继续前行。 转过山坳,一条清澈的小溪,顿时映入眼帘。溪水四五尺宽,两尺来深,阳光洒下,水底的石头清晰可见。溪水绕着丘陵,在此转了个弯儿,缓缓流过山脚,不知流向了哪里。溪水边儿上不远,圈起了一圈儿栅栏。 栅栏里面,是南北两排房屋,足有十几间房。还未走近,已经闻到浓郁的酒糟味道。秦重抽抽鼻子,说实话,这味道很不好闻。不仅是酸酸的,还带着一缕臭味儿。刚走进大门,陡然传来一声大笑,随着就是一阵哄笑。 秦重站住脚,略听了一会儿,已经听明白。原来是一帮子人,正聚在屋中饮酒,说些荤段子,也是正常,秦重迈步向屋中走去。抬手推开半闭的房门,浓郁的酒气扑面而来。房间正中一张大案,堆着酒菜吃食,两侧坐着七八个汉子,皆是光着膀子,满脸通红,摇头晃脑,已是喝的有些醉态。 未到午时,已醉成这样,这是大清早就开喝了吗?秦重心中腹诽,一声不响的站在门口,打量着这七八人。这一细看,秦重登时怒了。一堆男人间,竟还坐着两名女子,十七八岁的模样,已是满面酡红,衣衫凌乱。 “他娘的。”秦重低骂一声,跨步走进屋内。“嘭”的一脚,踹在木案上。木案厚重阔大,却也承受不住秦重含怒一脚,猛地向前滑出半丈多远。案上酒菜饭食“砰砰”摔落在地。几个汉子“扑通扑通”倒了一片。 两名女子尖叫一声,捂着胸口躲到了一边儿。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她们惊慌失措。稍稍定神儿,才发现屋中多了人,威风凛凛,怒目而立。 “谁他娘,他娘的捣乱?”一个汉子歪歪扭扭的爬起来,含糊不清的骂道。 “你敢骂三少爷?”有秦重在侧,三饱儿的胆子贼大。见那汉子骂骂咧咧,冲上去就是一脚,正踢在汉子胯下。那汉子痛叫一声,捂着下身蹲在了地上。倒是吃了痛,酒也醒了三分。抬眼瞧见秦重,顿时酒意全无。 一番糟乱之后,屋内终于安静了下来。七八个汉子,连带着两名女子,齐齐的跪在了地上。那点儿酒意,早被吓得无影无踪。一个个低垂着头,等着承受秦重的怒火。谁心里都清楚,私下龌龊事被发现,结果好不了。 “你二人,是何人?”秦重指着两名女子,问道。 两名女子衣饰朴素,形容举止并不像风尘女子。秦重心中猜测,莫不是良家女子?若是良家,这几个汉子的罪过,可就大了。按照大宋刑统规定,奸人妻女者,轻者流两千里,重者决杀,甚至绞刑。 “奴,奴家。”稍年长的女子,又羞又怕,说不出话来。 “三饱儿。”秦重唤过三饱儿,说道,“将她们带去别的屋。” 两名女子瑟瑟缩缩,跟着三饱儿去了别处。秦重沉着脸,拉过一张凳子上坐下。沉默了片刻,冲着几人问道,“你们几个,谁是管事的?” “小的,小的田福贵,是作坊管事。”一名中年男子,直起腰,抬起头看了秦重一眼,又很快垂下头。说话的声调,都带着颤音儿。 “说说吧,今日是怎么回事?”秦重冷哼一声。 跪在地上的几个汉子,你看我我看你,眼神惊乱。管事田福贵,认命般叹了一口气,手指了指最先骂人的汉子,缓缓的说出一番话来。 第一卷 沙苑争锋 第22章 狼山狼匪 房间内七个汉子中,只有四人是酿酒匠人。另外三人,却是田庄的庄户,其中一个壮汉,被三饱儿一脚踢中下身。而此人,却是庄头儿王贵。他们不是今早才开始喝酒,而是从昨日夜里,一直喝到了今日晌午。 “那两名女子,到底是哪里来的?”秦重冷着脸,问道。 “那是,那是。”管事田福贵瞅了一眼王贵,似是害怕,嗫嚅不敢言。 秦重心里登时明了,这其中怕是另外有事儿啊。扫了一眼王贵,见他只是低着头,跪在地上一句话不说。但秦重还是发现,王贵浑身肌肉紧绷,一双腿也在缓缓的调整姿势。这是想着夺门而逃,还是想暴起伤人? 再看其他两人,虽是低着头,却是左右逡巡,互相交流着眼色。秦重皱了皱眉头,终于有了一丝疑惑,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劲。田庄里的庄户,都是老实本分的庄稼汉,哪像这三人,目光游离不定,浑身都透着彪悍之气。 秦重暗暗留意,起身走到王贵身前,说道,“你且随我来。” 秦重想将这三人分开,单独讯问。 王贵站起身,微弓着腰,跟在了秦重身后。堪堪走到门口,王贵忽的眼露凶光,一弯腰,从靴筒里抽出一把匕首。猛向前纵跃两步,一刀直刺秦重后心。其余两人也有了动作,噌的跳起来,一左一右,扑向了秦重。 秦重后脑好似长了眼睛,电光石火间,倏地一个错步回身,闪电般探手一抓,正抓住王贵持刀的手腕儿,顺势往前一拽。王贵失去重心,脚下不由自己,登登向前栽去,只听“砰”的一声,狠狠撞在了门框上。 后面两人扑来,秦重忽的一矮身,一个凌厉的扫堂腿,“咔嚓”一声脆响,其中一人惨叫着飞了起来,四脚朝天,“砰”的重重砸在地上。 秦重扫飞一人,趁势旋身站起,一脚蹬出,正中另一人心口。 “娘啊。”又一声渗人的惨叫,被踹个正着的汉子,身子弓成了虾,倒飞出去撞在了后墙上,砰的一声摔落在地,四肢抽搐几下,再无动静。屋内众人,只觉整个房子都跟着晃了晃。一时间,屋内尘土飞扬。 凝神再看,刚才凶相毕露的三人,全躺在了地上,惨叫哀嚎不止。其中一人被踢断了腿,另一人声息全无,不知生死。王贵撞得不轻,趴在地上,挣扎着却起不了身,一道血印子,将脸分成了两半,鼻子嘴里不停的流血。 作坊管事以及其他三个匠人,跪趴在地,嘴巴大张,早看的傻了眼。秦家三少爷的威名,他们当然听说过,要不然,方才也不至于那么害怕。但是一眨眼的功夫,三个凶狠的大汉,都被打的半死,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这还是手持凶器,背后遽然偷袭的结果。 “三少爷饶命啊,不关俺们事啊。”田福贵爬前两步,忽的嚎叫起来。 “三少爷饶命啊,不关俺们事啊。” “三少爷饶命啊,不关俺们事啊。”其他三人一见,顿时声泪俱下,也跟着叫了起来,一个个都着急撇清自己,害怕步了王贵等人后尘。 “好好回话儿,少爷自会判断。”这时,三饱儿安顿了俩女子,又返回了这里。一脚迈进大门,才吃惊的发现,屋里已是一片狼藉。 “那两名女子,是他们掳来的。” “王贵与秦府管事余庆相熟。” “他们三个,都是狼山的强人。” .......... 管事田福贵几人,争抢着你一言、我一语,渐渐将事情说了清楚。 秦重默默的听着,脸色铁青。听到强人,秦重眉头跳了跳。琢磨了半刻,才忽的想明白,这时候的强人,说的就是土匪啊。“土匪?”秦重后知后觉,噌的一下站起身,心里不那么淡定了。自家田庄,竟成了匪窝儿? 这事儿要是漏出去,凭姚平远的糙性,还不将秦家往死里治? 通匪的罪名,秦家真担不起。 “找绳子,全捆起来。”秦重怒气盈头,大声喝道。 狼山,一座山的名字。这个地方,秦重听说过,远在更北边的同官镇。这个同官,可不是潼关。两者虽同音,却是两个不同的地方。同官苦寒,常年风沙不断,历来都是朝廷罪犯流放之地。盗匪猖獗,官府无力剿灭。 狼山是一处险恶之地,据说,狼山脚下有黑龙潭,潭中潜藏蛟龙。有见过的人形容说,蛟龙为一公一母,皆十数丈长,头角峥嵘,能喷云吐雾。这对蛟龙修行日久,道行高深,却是一对恶蛟,专以人类幼子为食。 秦重万万想不到,王贵三人竟是狼山的土匪。一年多前,他们三人来到沙苑监,找上了秦府管事余庆。不知有怎样的交易,余庆向秦禹田推荐王贵,成了田庄的庄头。这三人就此,在沙苑监落下脚来。 王贵贪财好色,仗着庄头的名分,时常欺侮庄中女子。但是,他自知身份不能泄露,因此不敢明目张胆,怕犯了众怒。即便如此,也有数家妻女,被王贵软硬兼施得了手。庄户人家胆小怕事,受了委屈只能咽进肚里。 何况是不光彩的事,所谓人言可畏,更是提也不敢提。 这两名女子,却不是田庄之人,而是王贵等人一次外出,从沙苑监以北的合阳县掳来。因为姿色秀美,令王贵不舍,所以多留了几日。而掳掠良家女子的勾当,王贵已不是第一次。仅是田福贵知道的,就有三回。 掳来的女子,就关在作坊地窖里,供王贵等人发泄兽欲。 过得几天,这些女子就会被卖掉。至于卖去哪里,田福贵不知道。但是每次出手都甚是便当,因此,田福贵怀疑,他们有销赃的路子。 随着询问渐深,秦重越是心惊。眼下的情况,已不是他能处置。寻思了一会儿,秦重唤过三饱儿,说道,“你速去军营一趟,请我师父带人来。” “好。”三饱儿也觉得事情严重,极快的跑了出去。 三饱儿走后,秦重一时也没了事做。转头看向一旁田福贵,见他缩在房间角落里,耷拉着脑袋,一直唉声叹气。遂问道,“这里一年,能出多少酒?” “啊?”田福贵一时没反应过来,茫然看着秦重。 “我问你,这里一年能出多少酒。”秦重再次说道。 “哦,酒啊,出不了多少。”田福贵定定心神,说道,“粮食不多,一年满打满算,也出不到一千斤酒,全都送去了骁骑营。” 秦禹田开这家作坊,原本也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军中同袍。 市面上粮食酒少,而且价格贵,凭军汉们那点儿军饷,不够喝两顿酒。偏偏这些粗鲁汉子,喝不惯又酸又涩的果酒,最喜又辣又冲的烧刀子。所以,秦禹田开了这家酿酒作坊,偷偷的酿一些粮食酒,成本价卖给军中。 每年佃户们交的田租,除了自家吃用,剩余的都酿了酒。只不过,这些粮食没有多少,也酿不出多少酒来,聊胜于无罢了。说到粮食,田福贵似是想到了什么事情,叹口气,接着说道,“庄上的田租,涨到了五成。” “五成?”秦重一愣,瞪眼等着田福贵下文。 “是啊,五成。”田福贵仰起头,看着秦重,说道,“自打王贵他们来到田庄,田租就涨成了五成,谁敢不交,立时一顿毒打。” “为何不去府里?”秦重说罢,登时也明白了过来,有余庆在中间,定是欺上瞒下。府里如今是柳姨娘当家,糊弄一个内宅妇人,岂不手到擒来? “得亏王贵来此时日不长,庄户们有些余粮,还能将就。” “这个杂碎。”秦重咬咬牙,恨不得将余庆再暴打一顿。 余庆勾结匪人,藏污纳垢,将田庄搞得乌烟瘴气。幸亏今日遇上,若由着王贵下去,这事儿迟早曝光。一旦事发,秦家首当其冲,万劫不复。 怪不得,自己遇到的庄户,一个个欲言又止,似有难言之隐。原来,他们是想将王贵之事告诉自己,又担心自己不管,反遭了王贵报复。 土匪也好酒,因此,将酿酒作坊作为了据点,威逼裹挟一众匠人,成了他们作孽的帮凶。此刻,秦重目光不善,从几个匠人身上一一扫过。匠人们如有所感一般,抬头瞧了秦重一眼,又哆嗦着低下了头去。 “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秦重一脸嫌恶,骂道。 忽的一下,秦重觉得失落,他的酿酒大计还未开始,似乎已经落幕。 这里的酿酒匠人,虽有技艺,但是品性糟糕,与匪人同流合污,令秦重十分嫌弃。即便要继续酿酒,也不打算再用这帮人。他曾听人说道,酿酒人若品行不正,他所酿出的酒味道也不正。所谓人如酒,酒亦如人。 半个多时辰过去,石勇带着一队军兵,赶来了酿酒作坊。 “师傅。”秦重上前行礼,跟石勇打了一个招呼。 “嗯。”石勇面色沉肃,点点头算是回应了秦重。三饱儿从中传话,说的甚是含糊。此刻见到秦重,自要询问清楚。微微一努嘴,向着一旁走去。他麾下军兵则是“砰”的推开房门,冲进屋内,将所有人控制住。 “到底怎么回事儿,和我详细说说。”石勇说道。 “他们中有三人,是狼山匪。”秦重直接了当的说道。 “狼山匪?”石勇又惊又喜,惊得是,狼山匪怎么窜到了沙苑监,藏身秦家田庄之中?喜的是,狼山匪大名鼎鼎,官府早有悬赏缉拿,只要逮到一个,就是赏银百贯。这回一下逮到仨,可是一笔不小的横财。 石勇按捺不住,撇下秦重,大步向屋内走去。屋内七人,三名狼山匪已被捆的结结实实,其余四人面色苍白,被军兵刀枪押着。 石勇左右一看,已经锁定了王贵。走上前去,一把扯住王贵衣领,用力往两边一拽,顿时露出了肩膀。果然,光洁的肩膀上,纹着一个狰狞的狼头。再看其余两人,同样纹有狼头。这一下确认,确是狼山匪无疑。 肩膀上纹狼头,这是狼山匪的标记。但是,也不是谁都能纹。虾兵蟹将自然是没有的,唯有嫡系或是头领,才纹着狼头标记。无论是百姓,还是官府,都知道狼山匪悍勇,极为难抓到。也因此,才有那么高的悬赏。 眼见狼山匪为真,一众军兵都笑出了声,这是天降横财啊。 “封了嘴,全带回去。”石勇下令。 这一声令下,几个匠人彻底崩溃,顿时哭喊起来。当兵的手段简单,一刀背抽在嘴上,哭喊声戛然而止。连推带搡,押着出了屋门。三名狼山匪,自然是特别照顾,嘴里塞了碎石块,又被黑布套蒙住头,两人架着走。 “余庆和他们有勾结。”秦重迟疑了一下,还是如实说道。 “余庆?你家的外院管事?”石勇诧异的问道。 “嗯。”秦重点点头。 “这个嘛?”石勇有些头疼,这如何处置?上门拿人,肯定是不行的。一旦闹得大了,对秦禹田的官声不好。再有姚平远这等人,一直盯着秦禹田,岂会不趁机作妖?不抓也不行,留着个祸害在秦家,想想都不靠谱。 “俺有个主意,不知行不行?”三饱儿心眼活络,一看石勇犹豫,立马猜到了他的为难之处。从秦重身后站出来,有些怯怯的说道。 “说来听听。”石勇知道三饱儿和秦重亲近,也不见怪,当即说道。 “叫人偷偷传个消息给余庆,就说王贵被抓了。”三饱儿眯着眼,倒是真像个小狐狸,“咱在外围埋伏着,等他逃出秦家,立马抓了。” “吆喝?”秦重不由另眼相看,真没发现,三饱儿还有这心眼儿。 “余庆做贼心虚,必定闻风而逃。”石勇频频点头,也觉得此计不错。等余庆逃出秦家。到了没人的地界,再突然抓捕,神不知鬼不觉。既然不是在秦家抓到人,秦家的干系自然大减。即便以后有人提起,也有的是辩驳之词。 “还有。”秦重话刚出口,就被石勇打断。 “还有什么事?” “还有两个良家女子。”秦重摸摸鼻子,也觉得事多了些。“她们是合阳县人,前些时日,被王贵等人掳来糟蹋,甚是可怜。” “这?”石勇真的为难了,不知该如何处置。 第一卷 沙苑争锋 第23章 上门退婚 这年头,女子名节重。被歹人掳走,能有什么好事? 遇到这种事,一般人家是不会赎人的,而任其自生自灭。虽然心狠,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人言可畏,即便救回人来,街坊四邻也是流言蜚语。所以,女子一旦遭了此难,几乎没有活路。要么委身贼寇,要么自我了断。 石勇之所以犹豫,倒还不是此事。骁骑营有缉捕之责,却无审断之权。抓捕了罪犯,需押送沙苑监衙门审理。不过,有关军事则例外。比如抓捕细作,沙苑监无权过问。而是由骁骑营行文侍卫马军司,然后奉命行事。 狼山匪显然属于民政,抓捕的贼人,必须押送沙苑监审理。 狼山匪有纹身为标记,审都不用审。几个酿酒匠人,与其沆瀣一气,也不是无辜之人。割了他们舌头,倒也不怕他们胡说,因而牵连到秦家。 但是,两个女子却不行。作为苦主,杀不得,打不得。一旦到了沙苑监,慌乱之下说出实情,必被人抓到把柄。姚平远身为沙苑监主薄,若是插手其中,秦家难逃干系。姚平远借此攻击,秦禹田再怎么辩驳也无用。 两个苦命的女子,此时倒成了烫手的山芋。 “这可该怎么办?”秦重也犯了愁。 “两名女子先留在这里,有了妥当法子再安置。”石勇想了想,说道。 “好吧。”秦重无可奈何,只能先这样了。 石勇等人押着狼山匪,匆匆返回军营。顿时,整个作坊空荡起来。秦重心情不好,在院子里来来回回溜达。他的发财大计,不仅夭折了,连带着,又多了一项烦恼。放也放不得,留也留不得。想来想去,不知该如何安置两名女子。 “唉。”秦重仰天一声长叹,说道,“去把她们领来。” 三饱儿看的出来,秦重心情烦躁。一声不响,颠颠的一路小跑,去将两个女子领到了秦重面前。两个女子收拾了一番,除了面色泛红,倒也端庄起来。见到秦重,怯怯的福了一礼,垂着头,紧张的拉扯着衣角。 “贼人被抓了,你们二人有何打算?”秦重口气放缓,问道。 两个女子闻听,眼泪先流了下来。过了片刻,两人扑通跪倒。 “小女子已无家可归,求公子给条活路。”稍年长的女子,抽抽噎噎说着,一个头猛地磕在地上,额头登时青了一片。另一个年龄略小,见状也是“砰砰”的磕头。秦重忙道,“起来,起来,快别磕了。” 那晚,秦重从阿娥的身上,已看到此时女子的悲哀。阿娥沉重的脚步,每一步都好似赴死一般。明知是深渊,也得跳下去,那是怎样的无助?所以,秦重理解眼前的两名女子,自己若不收留,她们已没有活路。 秦重终究心软了,叹口气说道,“作坊的人都抓了,你们若愿意,暂时在这里安身吧。以后作坊再开,你们也有个营生。” “多谢公子,多谢公子。”两个女子喜极而泣,又是连连磕头。 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是人?能活着,谁愿意悲哀的去死呢。 “那里,有个地窖。”年纪小点的女子,忽的抬起头,指着远处说道,“里面藏着很多金银首饰,都是,都是那贼子抢来的。”说道贼子,女子咬牙切齿,眼里都是刻骨的恨意。能不很么?硬硬毁了她的一生。 “是嘛?”秦重淡淡笑道,对这些金银不甚在意。 三饱儿是个财迷,一听藏有金银,眼都直了。立马跑了过去,一把掀开地窖的盖子,扑通跳了进去。紧接着,传来三饱儿的嚎叫。“好多金银啊。”由于太过激动,以至于叫声都变了腔调,听起来跟夜猫子似的,甚是渗人。 数了半天,三饱儿大致估摸,金元宝、金首饰,还有各种金器皿,怎么也有两三斤。银元宝、银首饰更多,还有玉镯、玉佩,三饱儿算不出价值。其实地窖中最多的,还是一贯一贯的铜钱,堆的小山儿似的。 秦重瞅了一眼,暗暗心惊。心道,这王贵真是能干,一年多时间,竟攒了这么多家当,可见他祸害了多少人家。这是一笔横财,不取白不取。转头看了看两个女子,秦重说道,“这里的金银,也有你们一份。” “俺们也有?”俩女子瞪大眼睛,不敢相信。 “当然有。”秦重呵呵一笑,心情愉快了许多。“等过些时日,这间作坊还要重开,到时,算你们一人一股,年底分红,留着做傍身钱。” 股份分红什么的,俩人听不明白,但是傍身钱听懂了。顿时,也知晓了秦重的好意。秦重不仅收留她们,还给了她们活命的营生。泪水止不住的留,能表达感谢的动作,也唯有磕头了。但是下跪的动作,被秦重一把拉住。 “在这里,不许下跪磕头。”秦重虎着脸,说道。 “哦。”两个女子,怯怯的答应着。 这里本就住着人,吃食住处都不缺。三饱儿领着俩人,收拾了一番,算是暂时安顿下来。秦重看看天色,日头已经略偏西,大约下午两三点的样子。合计着家里还有一个祸害要处置,唤过三饱儿,离开了酿酒作坊。 地窖里的金银,依旧堆在地窖里。不说分量不小,拿回去也无处放,还不如就藏在这里。俩女子真要裹了金银跑路,秦重倒省事了。反倒是三饱儿,惦记着那一堆金银,一路上说个不停,患得患失,不得安宁。 还未到家,远远的看见一个小丫鬟,正等在路口,不时向着远处张望,似在等什么人。想是心中焦急,来回不停的走来走去。稍近了一点儿,三饱儿认出了小丫鬟,那是秦沐瑶的贴身侍女娟儿。 娟儿也看到了秦重,顿时一溜小跑,向着秦重迎了过来。 “三少爷呀,你可算回来啦。”娟儿满脸焦急,上来就是一阵抱怨。 “出了何事?”秦重以为秦沐瑶出了事,连忙问道。 “何事?”娟儿翻了个白眼,双手夸张的一比划,“天大的事。” 秦重顿时心中一沉,有了不好的联想,迈开大步,急急向大门走去。娟儿一愣神儿,见秦重走远,又急急的追了上来。一边跑一边叫,“三少爷,你走那么急作甚?我还有话,没有说完呢,你快站住啊。” 秦重倏地站住,等着小丫鬟追过来。一顿小跑,累的小丫鬟气喘吁吁,喘了半天气,才开口说道,“二小姐让我告诉你,有人上门来退婚。” “退婚?”秦重一脑门儿疑问,追问道,“和谁退婚?” “你啊。”小丫鬟瞧着秦重,跟看傻子似的。 “我?”秦重指着自己的鼻尖,诧异的问道。 “对啊,对啊,就是你。”娟儿如小鸡啄米,连连点头。 “我何时定了亲?我怎么不知道?” 这个问题,小丫头回答不了,闭着嘴摇了摇头。 “什么人来退婚?”秦重又问。 “两个道姑。”小丫头也很糊涂,怎么道姑来退婚? “道姑?一大一小?”秦重追问着,心里莫名有些慌乱。 “对啊。你怎么知道?”小丫头又点了点头。 秦重没了说话的欲望,闷头迈进大门,直向堂屋走去。 堂屋里,小道姑云霓神情怏怏,站在师傅身侧。中年道姑挽着拂尘,端座在客座上。在她的另一边,柳姨娘稍稍侧坐,略显拘谨。按礼说,她是没资格入堂屋待客的。然而,家中正主一个都不在,只能她硬着头皮接待。 很显然,中年道姑也知她身份,言语颇为轻视,连正眼儿都没有。 “道长所说之事,妾身倒是略知一二。”柳姨娘顿了顿,接着说道,“只是婚事由故主母所定,妾身未得夫君首肯,不敢做主。”如今,秦宵还未找到,说不定已被抓入骁骑营。她还要求着秦重救人,哪敢随意坏了他的婚事。 “哼。”中年道姑冷哼一声,也是无可奈何。 她们来的实在不巧,秦禹田公干去了延州,如今当家的只是一个妾室,哪敢做主接受退婚。她退而求其次,想找秦重说道说道,哪知秦重也不在家中。早知如此尴尬,昨夜就该当着秦重的面,一句话说清却也干脆。 只不过,定亲是大事,退亲也是大事。曾经两家写有婚书,如今想退婚,也得男方同意,退还了婚书才行,岂是一句话所能随意了结? 但是,道姑性情刚强霸道,她认定的事,自是无可转圜。 “我在长青观停留三日。”中年道姑一脸傲然,说道,“你转告秦重,三日内携婚书去见我。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我想听听,你如何不客气?”秦重一脚跨进门来。 “秦重。”道姑低喝一声,脸色沉了下来。秦重不客气的问话,显然冒犯了她,这让道姑非常气恼。昨日积攒的那点儿好感,顿时荡然无存。 秦重仗义援手,救援陌生女子。这种品行,道姑很是认可。若非与秦家的婚事羁绊,道姑绝不吝赞美之词。但是,云霓是她看好的后辈,以后也会有更好的前程。此刻,秦重隐隐的敌意,更激起她了结此事的决心。 两人冷冷对视,都是决绝的态度,房内的气氛顿时紧张。 小道姑乍见秦重进来,心里猛的一下空荡,似是漏跳了一拍。站在师傅身后偷偷瞧着秦重,心里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本来不相干的两个人,这两日却忽然有了交集,一缕莫名的情愫,不由自己的迅速滋生。 甚至,云霓自己都不知道,她对退婚之事,从一开始的无所谓,到了此时此刻,竟有些隐隐的抵触。原本,秦禹田和秦重都不在家,师傅退婚受挫,云霓暗暗长出一口气。谁料,秦重却突然回来了。 云霓的心,一下子又提了起来,颇气恼的瞪着秦重。 “你过来。”秦重撇下道姑,冲云霓唤道。 “干嘛?”云霓嘟囔着,似是不情愿,但还是走了过来。 “我们订有亲事?”秦重认真的问道。 “嗯。”云霓低垂了头,脸上烧烧的。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秦重又问道。 “嗯。”虽是娃娃亲,但也是双方父母订下,自然附和婚配规矩。云霓这么想着,不由点点头,轻声应道。一张小脸儿,倏地飞起红霞。 “如此说来,你就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啦?”秦重望着小道姑云霓,脸上露出笑容。探手抓住云霓手腕儿,轻轻一带,将云霓扯到了自己身边。 云霓羞恼不堪,脸涨的通红。这是来退亲好不好?怎么三言两语,自己倒成了他未过门的妻子?猛地抬起脚,跺向秦重脚背。秦重心中早有预料,却是站着不动,任由小道姑发飙,仍是笑眯眯的望着她。 “放肆。”中年道姑暴怒,厉喝一声。 秦重一抬头,正对上道姑愤怒的眼睛。秦重不以为然,牵着云霓的手腕,一直不肯放开。小道姑挣扎无果,只能恨恨的由着他。 “你又是谁?敢到我家里放肆?” “呵呵。”中年道姑气的笑了,眼睛似要喷火,隐隐有了杀意。 “秦重,你不可无礼。”云霓娇声道,“她是我师傅青云散人。” “秦重。”青云散人深深吸了口气,平静下心绪,迈前一步。“贫道念你年纪尚小,不与你计较。去将婚书取来,我们做一个了结。” “青云道长。”秦重呵呵一笑,说道,“我年纪不小了,已可以成婚了。” 闻听此言,小道姑顿时恼了,抬腿就是一脚,正踢在秦重小腿上。秦重夸张的往后一跳,龇牙咧嘴好似很痛的模样。云霓瞧着秦重搞怪,噗嗤一下,忍不住笑出声来。惊觉不妥,又连忙捂住嘴,偷眼瞧着中年道姑。 青云散人彻底怒了,道袍无风而动。拂尘一甩,搭在了左臂上。仿佛瞬移一般,只觉身影一闪,青云已到了秦重面前,手腕一翻,一掌拍向秦重胸膛。 “师傅不要啊。”云霓大惊失色,伸开双臂挡在了秦重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