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嘉靖:从长生开始》 第一章 神号成真,开局长生! 大明。 嘉靖四十年,正月十五。 紫禁城西苑。 玉熙宫。 谨身精舍神坛上,都点上了香烛,正上方供着太上道君的神主牌,底下一格供着三块神主牌。 正中的那块牌子上写着“灵霄上清统雷元阳妙一飞元真君”! 左边的那块牌子上写着“九天弘教普济生灵掌阴阳功过大道思仁紫极仙翁一阳真人元虚圆应开化伏魔忠孝帝君”! 右边的那块牌子上写着“太上大罗天仙紫极长生圣智昭灵统元证应玉虚总掌五雷大真人元都境万寿帝君”! 这三块牌子都是方士商量后,说是上天给大明朝嘉靖皇帝封的神号。 飞元真君、忠孝帝君、万寿帝君总掌着长生寿命、阴阳功过、有元阳在胸、五雷在手,天下魔怪妖邪无可不伏。 身着道袍,头戴香草围成的圆冠,朱厚熜端坐在神坛前的蒲团上。 “叮,神通呼风唤雨成功,民心+1,神号点亮。” 此时大明朝上空黑沉沉地不见星光,一片鹅毛般的雪落下。 接着又是一片! 接着又是一片! 两京一十三省无边的黑空,悄然无迹的雪花纷纷扬扬落下。 炎方岭南之地平地积雪寸余。 “雪!” 太监的嗓子本来就尖,这一声又是扯着喊出来的,立刻便传遍了大内空荡荡的夜空。 朱厚熜逐渐睁开眼睛,长舒一口气。 躲藏了近半个月,终于点亮了神号,这下,不怕宫女勒脖颈了。 一觉醒来,他就变成了大明第十一位皇帝,史称嘉靖帝。 但眼下大明帝国的国力衰败到极致,朝廷开支无度,官府贪墨横行,国库空虚,民不聊生,天怒人怨。 从入冬以来,京师地面和邻近数省便没有下过雪。 再不下雪,今岁准定闹蝗灾,饿殍遍野,朝野浮言无数,民间人心惶惶。 钦天监监正周云逸“天谴之说”,直接惹得皇帝震怒,招来了杀身之祸。 下了罪己诏的皇帝,躲入了精舍中祈雪,吃了铅汞丹药死了。 从新世纪魂穿而来的朱厚熜,顺理成章继承了前身的遗产。 皇帝。 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 权力,朱厚熜或许还在,但美人膝,常吃重金属且年过五旬的身体,早就和筛子一样了。 要是没有系统,朱厚熜都准备当场抹脖子了。 …… 【圣皇系统】 【民心:50】 【国运点:290】 【神号:飞元真君、忠孝帝君、万寿帝君。注,民心50及以上点亮神号,反之熄灭。】 【神通:斡旋造化、颠倒阴阳、移星换斗、回天返日、呼风唤雨、震山撼地、驾雾腾云、划江成陆、纵地金光、翻江搅海、指地成钢、五行大遁、六甲奇门、逆知未来、鞭山移石、起死回生、飞身托迹、九息服气、导出元阳、降龙伏虎、补天浴日、推山填海、指石成金、正立无影、胎化易形、大小如意、花开顷刻、游神御气、隔垣洞见、回风返火、掌握五雷、潜渊缩地、飞沙走石、挟山超海、撒豆成兵、钉头七箭。注,消耗国运点施展。】 民心。 是一切的基石。 这不仅代表江山社稷稳固,还能点亮三大神号。 飞元真君、忠孝帝君、万寿帝君的神号能力,能让朱厚熜元阳在胸、五雷在手、长生不死。 神号点亮后,朱厚熜感觉自己的身体时时刻刻都在修复和增强。 朱厚熜看着掌心,一股紫色电光在扭曲变化,此物,能杀人。 两京一十三省,一京或一省,日产出民心对应的国运点数。 民心之前是49,15*49,两京一十三省日产出国运点数735,735*14,共产出10290国运点数。 三十六天罡的神通施展,都要消耗大量国运点施展,就以呼风唤雨为例,在大明朝施展一次,就要万点国运。 不过效果不凡,施展过后,能永久性增加一点民心。 朱厚熜很满意。 …… “咚咚咚!”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下雪了,老天爷下瑞雪了!好大的瑞雪!” 东厂提督太监冯保轻叩殿门,禀告着祥瑞。 里面传来了朱厚熜的声音:“进来吧!” 冯保顿时欣喜若狂。 这里面是皇上修醮练道的精舍,自从皇上斋戒祈雪以来,就再没有人听到皇上的声音,更别说是召唤。 这时听皇上叫自己进去,准是皇上高兴,进入司礼监的堂皇大道似乎就在眼前。 东厂提督太监,已经是大明朝的有数大太监,再往上爬,就是司礼监了。 宫廷十万宦官的梦寐以求。 殿门开启。 冯保急忙进来了,轻轻地走到纱幔前,跪了下来:“奴婢叩见圣驾!” “东厂提督得辛苦。” 朱厚熜目光透过纱幔,望着这位名流千古的宦官,声调平平淡淡。 祥瑞降了。 大内却安静了下来。 不用想,就知道是冯保压着太监们不许吭声,然后抢着来报祥瑞。 司礼监掌印太监、司礼监秉笔太监可都还活着呢,报祥瑞的事,不该冯保来。 这是僭越! 这番话里藏着多少天心玄机,又含着多少雷霆雨露? 冯保一时不知是惶恐还是紧张,一个头磕下去碰得山响:“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奴婢只想早点向皇上报个喜兴,死了也没有别的心思。” 精舍正中的槅门大开着,宫外的风或挟着几片雪花穿过槅窗,又穿过槅门飘进精舍。 风撩开了纱幔一线,蛰伏在里面的朱厚熜显然不畏惧寒冷,也显然喜欢这片片飘进的雪花。 又过了顷刻,一记清脆悠扬的铜罄声响起,冯保止住了嘴,抬起了磕破的额头。 当望见青丝转黑,面色红润的皇上,心中一惊。 “死或不死,等回头去问你的那些祖宗。” 朱厚熜握着罄杵,声调严厉起来:“朝廷开支无度,官府贪墨横行,东厂逻卒四出,为何不见回报?” 冯保下意识地回避皇上的目光,恭声答道:“贤君在位,悍臣满朝,开支、贪墨,只是偶有反臣诽谤朝廷而已。” 皇上的问话,使他想起了周云逸的声音,好像很近,又好像很远。 “朝廷开支无度…这是上天示警…上天示警…” 莫不是周云逸之言吓到了皇上? “而已?” 朱厚熜凝望着冯保,怒极反笑道:“去唤你的祖宗们来吧。” 风止。 纱幔落下。 隔断了冯保揣摩圣心的余光,不知不觉间,就退出了玉熙宫,顾不得多想,连忙往司礼监值房奔去。 …… 大雪中。 小太监打着灯笼领着冯保从院子的月门里进来时,围着白狐皮围脖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吕芳、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陈洪,和黄锦、石义、孟冲三位司礼监秉笔太监显然等候已久了。 冯保从尾巴根涌上一股寒意,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吕芳面前的台阶下冒雪跪了下来,“儿子给干爹贺喜了,给诸位师兄贺喜了。有了这场雪,皇上高兴,干爹和师兄们的差事便办得更好了。” 脑袋磕在雪地上,磕出个坑,冯保就俯首跪在那里,恭恭顺顺。 宫里的人多精明,眉毛拔下一根,都是空的。 见冯保这副样子,就知道他抢着报祥瑞的事在皇上那没讨到什么好,至少,没有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没能进到司礼监。 陈洪、石义、孟冲望着冯保,不约而同地露出讥嘲的笑容。 就连素来与冯保亲近的黄锦,看着冯保也跟看二傻子似的。 想进司礼监的心可以有,但哪能弄得世人皆知,方方面面都急于表现,连规矩都不顾了。 羊肉没吃到,惹得一身骚。 唯独吕芳没有丝毫变化,脸上依旧堆着笑,问道:“降祥瑞的事,皇上都知道了?” “回干爹的话,儿子已经替干爹向皇上报了祥瑞了。”冯保连忙答道。 “见到皇上了?” “回干爹的话,儿子见到了。” “皇上说了什么?” 冯保默了一下,答道:“儿子是跪在殿门外报的喜,皇上诏儿子进殿答话,问了儿子腊月二十九周云逸大逆不道的话,为何不见东厂回报。” 当着这么多人,冯保当然不敢道出僭越和小心思被皇上看穿的事,将之隐瞒后,说出了玉熙宫后半段的话。 却又将周云逸事件含糊,故意把吕芳几人的心思从皇上责怪东厂监察朝廷、官府贪墨往皇上责怪东厂未能找出来周云逸诽谤朝廷后台上引。 虽然都是东厂办事不力,但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意思。 果不其然,一直没有吭声的司礼监四大秉笔太监的目光一下子全望向了冯保。 人人惊疑。 周云逸是钦天监管天象的官员,在诽谤朝廷时,能把朝廷去年的开支说得那么清楚,后台其实不难猜。 朝中的清流,亦或者是…裕王殿下。 清流,是皇上故意扶持,用来制衡朝中严党的。 裕王殿下,更是皇上的亲儿子。 所以。 没人敢查,也不能查,一查,大明朝登时就乱了。 难道说,皇上闭关闭的糊涂了?真要找出这冒犯圣名、冒犯皇权的幕后真凶? 皇上一向重视权力,重视圣名,这不是没有可能。 陈洪再也忍不住了,询问道:“冯保,你是怎么答的?” 冯保继续低着头,恭顺道:“回师兄的话,皇上至圣至明,我大明朝的臣子个个是忠臣良将,如周云逸之流,不过是些许反贼罢了,皇上根本不必在意。” 陈洪又追问了一句,“皇上怎么说?” “皇上笑了,然后命我来请干爹和各位师兄去玉熙宫见驾。” “就没再说别的?” “没有…” “抬起头来!”吕芳打断了两人的对话,脸上仍然笑着,但言语中透露出不容违逆的意味。 作为陪伴皇上五十年的大伴,吕芳非常了解,皇上从不会问无意义的问题,更不会主动引火烧身。 周云逸后台的事,皇上绝对不会问,清流、裕王,皇上也不会想着去查。 在直觉、多年经验,和冯保之间,吕芳选择了前者。 冯保在撒谎! 或不全真! 入宫几十载,吕芳最是明白,最难分辨的从不是假话,而是九真一假的“实话”。 冯保一愣,僵在那里。 这犹豫的片刻,吕芳便明悟了,没有再看他,转身对站在身后的陈、石、孟三个秉笔太监道:“去见驾吧。” 披风和白狐皮袖筒是早就拿在手里的,他们身后的几个太监立刻给三个人披的披系上披风,套的套上狐皮袖筒。 紧接着院子里三顶盖着油布的抬舆上的油布也掀开了,三大秉笔太监虽不解真意,也只能先走下台阶坐上抬舆,在各自的太监服侍下,在膝上盖上一块出锋的皮毡。 四人一抬的抬舆冒着大雪抬出了司礼监的院门。 “锦儿。” 听到吕芳的呼唤,就在身旁的黄锦忙不迭应声道:“儿子在。” “去把我房间里第三、第四个锦匣送到玉熙宫去,记得从精舍紧连大殿的那面墙门送进去。” “是。” 黄锦闻声去照办。 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和秉笔太监,在宫中都有自个儿的房间,而吕芳的房间,是最神秘的,从不让外人进,谁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 黄锦这也是头一次,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一个个尺长方正的金丝楠木锦匣,在房间最里面的床榻上,拿到两个锦匣后,便走了出去,大步朝玉熙宫奔去。 吕芳算着时辰,约莫着差不多了,才坐着抬舆出了司礼监。 所过之处,无不响起欢呼颂报祥瑞的声音,整个大内一片沸腾。 这诡谲的气氛,本应仍在这里当值的太监们都不敢在这里待了,全都一个个走了出去,司礼监值房空荡荡的大院内,只剩下冯保一个人跪在雪地上。 许是压抑狠了,太监们统统扯着嗓子报祥瑞,声声传入冯保的耳中。 这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小聪明,似乎又犯了个巨大的错误。 …… 玉熙宫就在前方了。 吕芳叫停了自己的抬舆,陈、石、孟三个秉笔太监和黄锦都下了抬舆在等着,见到他来了,纷纷迎了上来。 吕芳下了抬舆,瞥了黄锦一眼,见黄锦点头,心中一松道:“快,叩见圣驾吧。” 第二章 皇家鹰犬,御前会议! 竟是这般快,转眼就到了寅时。 除夕的爆竹、元宵的灯火。 宫里的规矩比民间早一天点灯,正月十五这天,所有的太监宫女在丑时末都要起床,寅时初点灯。 人影幢幢,西苑各处殿宇的屋檐下一盏盏灯笼次第点亮了,渐渐粘连成一片片的红。 在雪幕中,远远看去,那一片的红映衬着天空的黑,一座座巨大的殿宇檐顶就像漂浮在下红中白上黑的半空中。 目送着祖宗们登上台阶,五个抬舆前的太监堵住了手中用作领路牵引的祈赐福灯,里面的鸿福蜡烛相继熄灭。 两个太监去开门了,不是推,而是先用暗劲将扇门抬起,再慢慢往里移,殿门再次开启,竟一点儿声响都没有。 领头是吕芳,次后左边是陈洪,次后右边是黄锦,再后左边是孟冲,再后右边是石义,锥形般进了殿门。 说是殿,又不像殿。 大殿正中所设的不是须弥座,反是一把简简单单圈着扶手的紫檀木座椅。 座椅后摆着一尊偌大的三足加盖的铜香炉,炉盖上按八卦图像镂着空,镂空处不断氤氲出淡淡的香烟。 铜香炉正上方的北墙中央挂着一幅装裱得十分素白的中堂,上面写着几行瘦金楷书大字:“吾有三德,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 中堂的左下方落款是“嘉靖四十年正月元日朱厚熜敬录太上道君老子真言”。 落款的底下是一方大红朱印,上镌“忠孝帝君”四个篆字。 两侧的四根大柱正方等距,左边两柱间摆着一条紫檀木长案,右边两柱间也摆着一条紫檀木长案。 奇怪的是,左案上堆满了账册文书、八行空笺、笔砚台和一个金丝楠木锦匣,右案上却只有一个金丝楠木锦匣。 两条长案后都没有座椅。 官场的一切都是有规制的,位子怎么摆,哪个人该在哪里,谁先说话,谁说什么,都意味着正常。 反之,哪个位子挪动了一下,说话的顺序改变了一下,便意味着有了变化。 今天的玉熙宫,就让司礼监的人立刻敏感到有了变化。 皇帝自搬到西苑以来,每年正月的初一到十五都要闭关清修,今年也是,清修、祈雪同行。 搁在以前,殿中两案的摆设相同,如有不同,则在长案上铜砚盒中的墨上。 司礼监代皇帝批红,要用朱笔朱墨,而内阁的铜砚盒里是黑墨。 可是,今儿的条案上,只有黑墨,没有朱墨。 更关键的是,黑墨的长案居于了左。 大明朝以左为尊。 司礼监失了左,等同在内廷、外朝的争斗中落入了下风。 没了朱墨,也意味着司礼监没有了参与御前财政会议的资格。 皇上提前诏见司礼监,就变成了一场主与仆的交流。 对于这些变化,司礼监中人都不禁面露哀伤。 四根大柱稍靠后一点,还有四尊大白云铜的炉子,每座铜炉前竟然都站着一名木偶般的太监,各人的眼睛都盯着炉子,那炉子里面烧的不是香,是寸长的银炭,那火红里透着青,没有一丝烟,但温暖如春。 吕芳引着四大太监排成一行在右边站定,然后面对正中那把空着的座椅跪了下去,三拜以后,又引着四大太监走向右边的长案站定。 五个人一声不吭,望着已经被打开的锦匣,仅仅是一眼,四位秉笔太监就像是望向烈日眼睛被刺痛了一般飞速收回了目光。 气氛异乎寻常的沉闷。 能从十万宦官中脱颖而出,司礼监的人,个个是过目不忘的才人。 “嘉靖三十九年五月,新丝上市,六月,南京、苏州、江南织造局赶织上等丝绸十万匹,全数解送内廷针工局。” “嘉靖三十九年七月,应天布政使衙门、浙江布政使衙门遵上谕,以两省税银购买上等丝绸五万匹、中等丝绸十万匹和淞江上等印花棉布十万匹,解送内廷巾帽局,以备皇上赏赐藩王、官员和外藩使臣。” “嘉靖三十九年十月,南京、苏州、江南织造局同西域商人商谈二十万匹丝绸贸易,折合现银二百二十万两,悉数解送内廷司钥库。注,无需向户部入账。” 陈洪、石义、孟冲的脸上汗越流越多,越是不想去想,适才看到的东西在脑海中就越清晰。 黄锦同样冷汗淋漓,这会儿,他才知道自己所送的锦匣是多么要命的东西。 就去年五月到十月,南京、苏州、杭州就向内廷输送了十五万匹上等丝绸、十万匹中等丝绸、十万匹淞江上等印花棉布和二百二十万两纹银。 但皇上四季常服不过八套,这么多丝绸、棉布,哪怕是穿十万年都穿不了。 自嘉靖三年起,皇上就很少见藩王,自壬寅宫变后,皇上就很少见官员。 而外藩使臣,早就不知道圣颜是什么样了。 整个嘉靖三十九年,皇上赏赐稀薄,那么,这些丝绸、棉布去哪了? 更要命的,是司钥库中的银子。 作为司礼监秉笔太监,黄锦是知道内帑存银的。 现银不足三万两。 在场唯一没有变化的吕芳,似乎犹嫌不够猛烈,主动伸手从锦匣中取出账纸。 “嘉靖三十八年六月……” “嘉靖三十七年八月……” “嘉靖三十六年九月……” “……” 一桩桩,一件件。 陈、石、孟三大秉笔太监不想去看,却又忍不住去看。 直到拿完嘉靖二十年的账纸,锦匣才空了下来。 而这时,三人的前心后襟,早已湿透了,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宫里不缺算计。 黄锦默默算着,从嘉靖二十年到嘉靖三十九年,这二十年间,南京、苏州、杭州就向内廷输送超过两百一十万匹丝绸棉布、千万两纹银的现银。 内廷的贪墨,触目惊心。 “吕芳!” 朱厚熜的声音突然传来。 遥遥如云端之音,不带丝毫烟火气息,本就受到巨大惊吓的陈洪三人再也撑不住,瘫软在地。 黄锦扶了三人一把,让三人正跪向紫檀木座椅,思量了下,一同跪在了那。 吕芳伺奉皇上多年,对皇上位置的感知自有一番体会,别人通过皇上的声音听不出皇上在哪,吕芳却能听出来,面向修醮炼道的精舍方向跪伏于地,“奴婢在。” “丝绸、棉布价多少?” “回万岁爷,各年的市价行情不一样。嘉靖三十年前海运畅通,每匹上等丝绸在内地可卖到十两白银,运到西洋可卖到十五两白银。 每匹淞江上等印花棉布在内地可卖到十两白银,运到西洋可卖到十二两白银。 嘉靖三十年后,倭寇为患,海运不通,每匹上等丝绸在内地只能卖到六到七两白银,每匹淞江上等印花棉布在内地只能卖到八两纹银。 奴婢不通西洋,不知西洋市价行情,但奴婢认为,该在嘉靖三十年前市价之上。” 吕芳紧接着答道。 朱厚熜的声音里透露着阴冷,“回你的司礼监去,找出来那些丝绸棉布和白银。” “是。” 吕芳叩首,爬了起来,慢慢走了出去。 四大秉笔太监如蒙大赦,跟在了老祖宗的身后,亦步亦趋走了出去。 …… 虽然在飘着大雪,司礼监一行人从迈出玉熙宫殿门天已经渐渐亮了,吕芳脚步一顿。 入宫多年,四大秉笔太监将“规矩”二字纂刻在心上,说动就动,说停就停,臻至化境。 心思沉重的陈洪、黄锦、石义、孟冲在吕芳身后,脚步稳稳停住,连抬脚的动作都没有,循着吕芳的目光,众人隐隐约约望见对面月门一乘抬舆和几个穿着披风的人影也向着玉熙宫宫门方向来了。 白狐毛皮暖耳的冬帽,一色大红连肩的官服,这是朝中一二品大员才能用的打扮。 内阁首辅大臣严嵩、内阁次辅大臣徐阶、群辅严世蕃、高拱、张居正的身份呼之欲出。 四大秉笔太监心中一动,又默契望向了吕芳。 内阁此来玉熙宫,一为御前财政会议,二为向皇上恭贺祥瑞。 与司礼监要做的事情相同。 但是。 恭贺祥瑞的事,冯保抢着帮司礼监报给了皇上。 而玉熙宫内,皇上又亲自跟司礼监算了算过去二十年的账。 御前财政会议本就是算账,司礼监变相了参与到了御前财政会议之中。 对司礼监来说,两件要做的事情都做了,只是以一种诡异的角度罢了。 但内阁呢。 那个御座左侧条案上的锦匣中,又装着什么呢? 内廷贪,外朝则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严阁老父子、徐阁老师徒,和高阁老,又有多么干净呢? 司礼监众人是被皇上“赶出”玉熙宫的,此时与内阁众人相遇,是该招呼提点两句呢?还是该装着没看见直接离开呢? 吕芳满脸漾着和暖的笑,继续走动道:“来都来了,迎一迎吧。” 坐高望远,独自乘坐抬舆的严嵩皆白的须眉微动,撇头瞧见了迎上前的人,连忙吩咐紧跟在抬舆旁的严世蕃,“快,扶我下来。” 抬舆落下,一行人也都随着停住了,严家父子在前,徐阶和高拱、张居正在后,打量着前人。 司礼监的人,怎么是从玉熙宫里出来的? “大喜呀!”严嵩拱手道。 严嵩和吕芳见到彼此时永远是满脸菊花般的笑,但今儿不同,吕芳收了笑,隔着老远站定,还礼道:“大喜!大喜!” 不止吕芳笑不出来,陈、黄、石、孟一人也都笑不出来,面对内阁的行礼,个个皮笑肉不笑拱手还礼。 任谁要凑出数以千万计的银子都笑不出来。 “祥瑞降了,吕公公的脸上为何不见喜色?” 严嵩提了提带着乡音的声调,两只眼睛紧紧望向了吕芳。 吕芳侧开身,让严嵩能看清玉熙宫大殿的全貌,平静道:“雪是好雪,可是我大明朝一冬之旱,哪是这一场大雪就能解决的?” “祥瑞是一件接着一件,这纷纷扬扬的大雪,是皇上从初一到十五斋戒敬天敬下来的,必然不光这一场,有皇上在,有我们这些实心用事的臣子在,我大明朝依然如日中天。” 哪怕没有当着皇上面,哪怕皇上听不到,严嵩的阿谀之词也是不要钱往外撂。 “阁老这是不在乎皇上龙体了吗?”吕芳完全没有了笑容,肃声道:“冬日祈雪,春日祈雨,皇上是我大明朝的君父,哪有一直斋戒敬天的道理?” “当然不是。”严嵩立时否认道。 即便再迟钝,严嵩、严世蕃、徐阶、高拱、张居正也意识到不对。 在某种程度上,吕芳就是皇上的化身,一举一动都暗含着皇上的态度。 吕芳的诛心之言,到底是在诛谁的心? 严嵩和几个阁员同时望向了吕芳的身后。 四大秉笔太监像是什么都没有听见,各自把目光望向了地面。 一目了然的玉熙宫大殿,两条摆设全然不同的条案。 左案如旧堆满了账册文书、八行空笺和笔砚台,以及未知的一方锦匣。 右案空荡荡,仅一方未知锦匣。 按照过往的规制,左归司礼监,右归内阁。 难道说,皇上提前诏见司礼监,撇开了内阁,和司礼监对了去年各项开支和两京一十三省的用度。 但那么多开支用度,皇上结了哪些?又没有结哪些? 而人对于未知变化都往往朝着好处想,严世蕃以为这样是皇上因腊月二十九周云逸诽谤朝廷动怒对徐阶、高拱所掌管户部的惩戒。 徐阶、高拱和张居正更认为,这是周云逸之死起到了效果,皇上对严家父子贪墨的清算。 严嵩明白,虽然降了祥瑞,可皇上的心情也不准能好到哪儿去。 亏空上的事,要有个了断了。 吕芳言尽于此后率众乘抬舆的离去,更让严嵩心头蒙上一层阴影。 大明朝的万祸之源,是没钱。 除非下一场雪花银大雪,不然两京一十三省是解不了旱情的。 大明朝谁又有钱呢? 严嵩望了望杀意凛然的儿子,又望了望压抑不住兴奋的阁员,嘴角抽搐。 玉熙宫殿门没有关上,严嵩、徐阶、高拱、严世蕃、张居正相继迈进希望的殿堂。 第三章 以君父名,朕的钱啊! 出乎内阁的意料,那堆满账册文书的条案上铜砚盒内赫然是黑墨。 原是司礼监的规制,现变成了内阁的位置,内阁,首次位在司礼监之上。 三拜以后,内阁首辅大臣严嵩引着与会的阁员四人走到左边的长案后站定。 不同的位置,不同的角度,不同的距离。 所有人呼吸一滞,先是内阁首辅严嵩将目光望向了大殿东侧挽着重重纱幔的那条通道,接着几人的目光都慢慢望向那条通道。 殿外的猜想错了,皇上没有撇开内阁,与司礼监进行开支用度批算。 反倒是玉熙宫里没了司礼监的位置,被撇在了御前财政会议之外。 司礼监失势的原因,大概就在对岸上的那方开启的锦匣中。 而锦匣。 内阁中人面前的条案上也有一个,只是,这方锦匣在合着。 谁也不知道里面放着什么。 铜罄声响起。 顿时打断了所有人的思绪,这是议事的信号。 以往司礼监掌印太监吕芳在时,都是吕芳主持会议,但今儿吕芳不在,只能由严嵩顶上,“少湖(徐阶,字子升,号少湖,又号存斋),你管着户部,去年各部和两京一十三省的各项开支和实际用度都在你那,哪些该结,哪些不该结,今天都说一说。 而今年各部所提的几宗大的开支,也在这里说一说,呈交皇上裁定吧。” 穿过东边那条通道,走进北面那间精舍,第一眼便能看到正墙神坛上供着的三清牌位,三清牌位下是一座铺有明黄蒲团坐垫的八卦形坐台,这时,身形高瘦、穿着轻绸宽袍、束着道髻、黑须飘飘的朱厚熜正坐在那里。 坐台旁紫檀架子上有只铜罄和斜搁在铜罄里的那根铜罄杵,显然,那记清脆的铜罄声便是从这里敲响的。 严嵩刚才那段话,三大神号加身的朱厚熜清晰无误听进耳中。 现在,他在等着徐阶的回话。 “去年两京一十三省全年的税银共为四千五百三十六万七千两,去年年初各项开支预算为三千九百八十万两。可是,昨天各部报来的账单共耗银五千三百八十万两。收支两抵,朝廷去年一年亏空竟达八百四十三万三千两。” 大殿里,内阁次辅大臣兼户部尚书徐阶默读着大明嘉靖三十九年总账数目,继续道:“如果和去年年初的开支预算核对,朝廷去年一年的超支则在一千四百万两纹银以上。 而户部、礼部、刑部开支与预算相同,核对无错后,朝廷和内阁予以了清结。 那些超支里面,兵部占了三百万两纹银,其余一千一百万两纹银都属工部和吏部的超支。 但是,兵部超支这三百万两纹银,也是让工部用了,可以说,朝廷去年超支的一千四百万两纹银,全是工部和吏部的超支。 小阁老,你是工部和吏部的侍郎,或许该有个解释。” 瞬目间,大殿里的人目光都望向了严世蕃,严世蕃愤怒了,“兵部这三百万两纹银的账,我送到户部的时候,徐阁老、高阁老你们一位兼着户部尚书衔,一位兼着户部侍郎衔,两位堂官都在,也都看过,那个时候你们一言不发,什么都不说,跟尊大佛似的,真要是大佛吧,他也不出声,你们倒好,这会儿敞开了说了,干嘛呢?搁这儿唱双簧呢? 兵部的超支,就是兵部的超支,和我工部有什么干系?” 严世蕃虽然才五十出头,但在京里待了二十多年,他已改掉了江西老家的乡音,京腔说得十分地道。 殿里五个人,除了老父亲严嵩以外,其他三个人都在他笼盖四野的气势之下。 站在末位最年轻的内阁阁员兼兵部侍郎张居正立刻出声道:“小阁老,兵部去年的开支在腊月二十七就核实完毕送交了户部,当时兵部的开支完全是按去年年初的预算,一分一厘都未超支。 但昨天,户部突然通知我去核实账目,称兵部超支了三百万两纹银,我去了一看,原来是小阁老又给兵部添了笔莫须有的账。 账上,工部造了三十艘战船,记在了兵部的头上,说是为了让戚继光、俞大猷在东南海面抗倭之用。 可我兵部从未批核一艘战船,更未见到一艘船,这三百万两纹银,或者说,这三十艘战船,工部到底拿去干什么了,兵部全然不知,小阁老,你说这是兵部的干系,还是工部的干系?” 兵部,总管全国武官的选择、任用和兵籍、军机、军令之政。 似战船等军械增减,当由东南上报,再由兵部同意,报于内阁票拟、司礼监批红,最后由户部拨款、工部造船。 可工部却不经东南、不经兵部、不经内阁、司礼监花了三百万两纹银造船。 战船造没造,兵部不知道。 反正兵部连个船影都没见,就凭空多了三百万两纹银的超支。 严世蕃这是视其他部,乃至内阁、司礼监于无物。 贪墨、僭越,两行大罪压下,严世蕃的气势丝毫不减,盯了一眼徐阶张居正师徒,解释道:“工部去年确实造了三十艘战船,耗资也是三百万两纹银,是在浙江和福建两个工场同时建造的。 本来这三十艘战船是为兵部造了以备海上作战用的,后来为修宫中几个大殿运送木料调用了十艘。 其余二十艘暂时让宫里管的市舶司借用了。” 船造了。 贪墨自然无从提及。 僭越造船是为了给皇上修宫殿运木料,剩下的船也让宫里给用了。 总之,工部一切为了皇上,一切为了宫里。 高拱丝毫不掩饰眼中的厌恶,追问道:“小阁老,木料运完,船呢?” 严世蕃脸色一变,答道:“去年年初的预算是说到云贵山里运木料,可后来一勘查,没有路,山高林密,这大料根本就运不下山来,这才改成从南洋海面运来木料,这一年的工期,突然增加这么大的难处,我们工部日夜赶办,连大船都翻了,可为了皇上,工部只有将木料救下,人拽马拉才把木料弄到京城,抢在年底前将宫里的几处殿宇修好了。 工部受了这么多苦,受了这么多罪,没有一句一言的抱怨,你们还想怎么样?” 船翻了! 十艘船全翻了! 一艘船十万两银子,十艘一百万两银子,就这样翻进了海里、河里。 按严世蕃的话,工部是为了皇上,不但无过,竟然还有功? 高拱立时联想到宫里修殿宇的超支,惊怒道:“这么说,去年年初宫殿木料预算三百万两纹银,结账高达七百万两纹银,亏空的四百万两纹银,还是木料难运,船翻人催的缘故?” “当然!”严世蕃嗓音清亮简洁。 这一刻。 哪怕高拱竭力调匀心态,但身体仍有些颤抖。 宫殿三百万两纹银的修缮耗费,让工部,让严世蕃花出八百万两纹银去,而严世蕃还能如此恬不知耻的答话,着实超出了他的心理极限。 严世蕃仿佛不知,道:“还有应天浙江的修河公款。 修应天的白茆河、吴淞江,工部去年年初报的是两百万两纹银,结账时是三百五十万两纹银。 修浙江的新安江,工部去年年初报的是一百万两纹银,这回结账是二百万两纹银,多出的二百五十万两纹银,河道衙门都有详细账目可查,这些事你们发不了难。” 严世蕃一口气说完了工部所有的亏空。 工部的亏空,是为江浙修河堤,为皇上修宫室,谁要是发难,谁就是罔顾江浙百姓,谁就是和皇上算账。 徐阶、高拱、张居正沉默着,就连严嵩,这回也不敢回护儿子,将目光望向大殿东侧纱幔间那条通道。 大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时间仿佛在此刻停滞了。 终于,重重纱幔的通道里传出了声音,“练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馀说,云在青霄水在瓶。” 所有的人都立刻跪了下来,默默等待着皇上的几句诗吟完,严嵩带头山呼:“臣等恭祝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颂圣声、叩首声中,大袖飘飘地朱厚熜显身了,向着中间的御座走去。 但走到了御座边,朱厚熜却没有坐下,转过身,淡漠地望着跪在地上的人,“严阁老。” “臣在。”严嵩答道。 “徐阁老。” “臣在。”徐阶答道。 “去年工部九百五十万两纹银的亏空,都是详细账目可查,内阁和户部都查过了吗?”朱厚熜问道。 闻言。 俯首于地的张居正紧张的面容慢慢松弛了下来。 工部修河堤亏了二百五十万两纹银,修几座宫室殿宇又亏四百万两纹银,皇上说工部九百五十万两纹银亏空,无疑是将那造战船的三百万两纹银亏空算回了工部。 兵部没了亏空,对付严世蕃就要容易了。 “回皇上,去年应天修白茆河、吴淞江,浙江修新安江,宫里修殿宇,工部走的都是明账,料想无错。”严嵩答得十分从容。 自家人知自家事。 严世蕃别的本事不好说,但做账弄账这么多年,可从来没有出过错。 徐阶垂着双眼,同样答道:“回皇上,工部账目无错。” “那就都是朕的错了。” 朱厚熜声调转冷,道:“都是江浙百姓的错了。” 一句话。 让所有人有些失惊了,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露出了应有的惶恐,齐声答道:“圣明天纵无过皇上!” “你们都有账目可查,朕没有什么账目,就一些东西在那锦匣里。” 朱厚熜坐到了御座上,道:“高拱,打开来念一念。” “臣遵旨!” 高拱起身,抬首仰目,正与那笑盈盈的龙眸对上,心中的惊骇到了极点。 龙颜仿佛回到了当年,初入京城时的模样。 皇上,修道成功了? 高拱显然有些激动,但尽力平静心态,开启条案上的锦匣,从中取出账纸,道:“嘉靖三十九年三月,河堤动工,四月,应天白茆河、吴淞江,浙江新安江征江南民夫十万,修建河堤。” “嘉靖三十九年五月,应天河道衙门、杭州河道衙门遵上谕,再征江南民夫二十万,加固河堤。” “嘉靖三十九年六月,重修殿宇,七月,云南布政使衙门、贵州布政使衙门、四川布政使衙门遵上谕,征三省民夫运大料万根,木料十万方,分南洋海面、山路运送入京。” “嘉靖三十九年八月,南洋五艘战船毁,沉大料两千四百五十根,木料两万五千方,大料坠崖,毁大料两千四百五十根,木料四万五千方。” “嘉靖三十九年九月,南洋五艘战船毁,沉大料两千四百五十根,木料两万五千万,大料坠崖,毁大料两千四百五十根,木料四万五千方。” “嘉靖三十九年十月,百根大料,万方木料入京。” “嘉靖三十九年十一月,万寿宫失火,十二月,工部明发上谕云贵川三省布政使衙门运木料入京。”念到这里,高拱停住了。 目光呆滞望着锦匣里的第二张账册,喉咙滚动,却发不出声来。 死寂。 大殿里落针可闻。 严世蕃额头不断渗出汗水,却连擦汗都不敢,汗水入眼,蛰得眼泪都下来了。 修三条河堤,竟动用江南民夫三十万修建和加固,这是修河堤,还是修万里长城? 空饷何止数万? 云贵川的万根大料,十万方木料,运到京城,却只剩下百根大料,万方木料,还损失了十艘战船。 嘉靖三十九年九月和十月,宛若复刻一般,那九千九百根大料,九万方木料,真的“沉没”和“坠毁”了吗? 修建那几座宫室总花费的七百万两纹银,大料、大料占了六百万两纹银,这价值六百万纹银的大料、木料,究竟有多少被私卖了? “一根大料五万两银子,一方木料一百两银子,朕的万寿宫比宫里那几座宫室加起来还大,严世蕃,你算好了吗?” 朱厚熜盯着严世蕃,杀意几乎凝成实质。 朕的钱! 第四章 清流不清,欲绝公卿! “臣该死!” “臣该死!” “臣该死!” “这件事工部有责任,臣有责任,臣原只想着替皇上早点建好殿宇,不想底下人贪墨至此,臣回去就把他们都杀了!” 严世蕃脸色陡变,扬起两只手掌在自己的两边脸颊上狠劲抽了起来。 事到如今,严世蕃真的怕了。 做惯了细账,做惯了完美的细账,却忘记了在最基础的大账做手脚。 这样的账目,不用去详查,只要不蠢不傻,就必然能看出其中贪墨巨大。 再辩解,就是愚弄内阁,愚弄皇上,欺君误国的罪名担不得,那只有把所有的罪往底下人身上推了。 幸好,详细账册的假账做的很完美。 再虚头巴脑往自身上放个监管不严的罪,这套“不粘锅”的手段,看得徐阶、高拱、张居正牙根直痒痒。 徐阶、高拱主掌户部,对天下财物不说知晓七七八八,但也知一二。 云贵川的上等大料,木料,可都是京城稀缺之物,然物以稀为贵,而京居又大不易,在京中,一根川地主梁大料就要上千两纹银,一方木料也要十两纹银。 去年严府增建,就动用了数千根大料,数万方木料。 严府建造完成后,京城市面上又流入大量来自云贵川的上等大料、木料,当时徐、高、张三人怀疑过,也命人查过,却没能追踪溯源。 现在,一通百通,严府增建的大料、木料,京市上的大料、木料,都来自严世蕃假借宫里修殿宇的名义从云贵川运来的。 为此,严世蕃私用了十艘战船,亏空了四百万两纹银的殿宇银。 共挪用了大明朝五百万两纹银。 而回报也是丰厚的。 “遗失”“淹没”的九千九百根云贵川的大料,价值九百九十万两纹银,那九万方木料,价值九十万两纹银,共一千零八十万两纹银。 拿朝廷五百万两纹银,去为自己弄来了一千零八十万两纹银,严世蕃的买卖,做的可够好的。 今日事发,严世蕃不仅想以不察之罪将自己从中摘出去,还想把为自己弄银子的人都杀了,大玩“屋檐滴水代接代,新官不查旧官账”的手段,试图将赚到的千万两纹银继续昧下。 其心可诛! 那以三十万江南民夫在应天、江浙修河堤吃空饷的事,在此事面前都显得逊色了。 朱厚熜的面色更难看了。 而深知皇上对钱两看重程度的严嵩,抢在同侪攻讦,皇上问罪前,终于开口了,轻喝道:“严世蕃!” “爹!” 严世蕃充满委屈的声音在大殿里响起,这一声,喊的情深意切。 “这里没有什么“爹”,这是御前会议,工作的时候称职务。” 严嵩接过话,训斥道:“修河堤,修殿宇,都是工部办的,出现贪墨,就是工部的责任,就是你的责任,去年工部亏空的银子,和发生的贪墨,你要找出来,要是找不出来,你就把这些银子拿出来!” 大殿中。 朱厚熜掌心朝下浮动的雷霆又消失了,徐、高、张三人六眼斜望着严家父子。 工部亏空九百五十万两纹银,严世蕃又赚到一千零八十万两纹银,这全补上,就是两千一百三十万两纹银。 依首辅的意思,严世蕃这次,不光要把吃下去的都吐出来,就连以前吃下去的,也要给吐出来。 要知道,去年大明朝一年的赋税也才四千五百万两纹银,这可是近一半的银子。 所有的人都没想到严嵩会在一场反腐浪潮即将发生的时候如此行事,有些人跪在那里开始偷偷地看朱厚熜的脸色。 当皇帝恢复少年的容貌倒影在眼眸中时,澎湃跳动的心险些跳出来。 皇上,修道成功了! 心中震动的严世蕃想反驳首辅父亲的话被完全堵在了喉咙里,化作了一声,“是”。 朱厚熜不得不在心底称赞这位大明朝伺奉皇上最久,且没有之一的阁臣,真的有独到之处,为了自保,献上两千多万两纹银,竟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反观怅然若失,委屈地望着严嵩的严世蕃,朱厚熜感慨道:“不要这样看着你爹,要好好学着。” “是。” 严世蕃一凛,连忙垂下了双眼。 去年忙碌了一年,白忙碌了不说,还赔惨了,整颗心都在滴血。 徐、高、张在为老首辅高明手段震惊同时,又不免为刚才没有及时落井下石而懊悔。 “高拱,继续念。” 圣音传来。 高拱心神俱震,双手颤颤巍巍伸入锦匣,拿出第二张账册,眼睛下意识地望向了徐阶,继续道:“嘉靖三十九年二月,春种开始。三月,淞江府、苏州、浙江百姓投献徐家上等良田八千亩。” “五月,徐家族人在苏州、浙江,以二十万两纹银购的上等良田五千亩、中等水田一万亩。” “八月,南京、浙江、苏州、松江府衙门同属地百姓商谈一万亩上等良田交易,折合现银三十五万两纹银,然徐家以一十五万两纹银解送四地衙门。注,不必向百姓分银。” 逼迫百姓投献! 强迫百姓低价卖春苗田! 与地方官府勾结巧取豪夺百姓田地! 三件夺田好戏顿时在众人脑海中浮现,徐家之贪,不在朝廷,而在地方。 严世蕃立刻望向徐阶,没想到这浓眉大眼的,就花了二十五万两纹银,弄到了两万三千亩江南上等良田,一万亩江南中等水田。 徐家兼并土地的速度,严家自叹不如啊。 “皇上…” 徐阶正想辩解,却被朱厚熜打断,道:“徐阁老莫急,还没念完。” 高拱再次望向了张居正,张居正一愕,就听到了几欲昏厥的事情。 “嘉靖三十九年九月,张居正入阁。十月,荆州江陵县知县赵谦擅将一千二百亩上等官田送于张家。” “嘉靖三十九年十一月,赵谦升任荆州府知府。” “嘉靖三十九年十二月,荆州府江陵县、六首县、枝江县等六县官商,累向张家献上等良田三万亩,金银无算。注,荆州府税关去年一年税赋三万两。” “……” 第五章 大义灭亲,半城徐家! “三月清阁老,百万雪花银!” 坐在御座上的朱厚熜,望着居于末位的张居正,淡淡道:“张居正,你这阁老当的值啊。” 江南良田市价五十石粮食,市价粮食每石七钱银子,一亩良田即三十五两纹银。 三万亩上等良田,即一百零五万两纹银,且有价无市。 百姓惜田爱地,除非实在过不下去,不然不会卖地。 当然。 这些良田不是来自于普通百姓,而是来自于荆州府六县官商的谄媚献上。 荆州府是朝廷赋税重地,一年税赋常在二十万两纹银左右,而去年荆州府全府上下,竟只得了三万两纹银。 这少不了张家的手笔。 在此之外,还有一千五百亩上等官田,那是大明朝廷之产,就这样被荆州府江陵县知县赵谦送于张家,而张家也这样堂而皇之接受了。 赵谦非但没有受到丝毫惩处,反而青云直上,坐上了荆州府知府的官位。 这同样少不了张家的手笔。 “回皇上,臣久在京中,疏于家乡,未成想家父放荡至此,臣实不知。” 张居正被远在千里之外父亲的背刺,勉强稳住身形不至于晕倒,面色苍白,跪伏在地上,作出无力的辩解。 大明朝自太祖高皇帝立国,朝廷律法就喜于连坐,父亲的龌蹉,儿子是绝对脱不了干系的。 张老太爷借张居正的势,公然在荆州府大肆敛财,贪墨、弄权,这解释不清,也解释不了。 自顾不暇的徐阶,望着最得意门生即将倒台,惶恐的心中仍忍不住浮现出几分不舍。 手握账纸的高拱,望着张居正,则满是对张居正的可惜。 张居正的清廉,满朝皆知,却不想张家老太爷,全名张文明,此文明不明啊。 严世蕃倏地抬起了头,张居正,既是徐阶的门生,又是清流的中流砥柱,一旦倒了,如折徐阶一臂,如折清流一腿。 严嵩制止的目光立刻望向了他。 朱厚熜脸上浮现出笑意,“朕相信你。” 所有的人身体一僵。 皇上相信荆州府、张老太爷的龌蹉与张居正无关? 徐阶、高拱喜形于色,严世蕃如丧考妣,严嵩的脸色依旧。 “谢皇上…” “不忙着谢朕,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张居正,罚你俸禄半年,你可有怨言?” “回皇上,臣绝无怨言!” “千里之遥,隔绝了父子情,张居正,你现在贵为内阁阁老,该将老父亲和族中长辈接到京城享享清福了,朕会让司礼监挑处宅子,全全你的孝道。” 圣令再下。 以忠孝之名,让张居正去请张家老太爷和族中长辈背井离乡来京城,到指定的宅院居住。 虽不是圈禁,却胜似圈禁。 从今往后,张居正及其一族人生死,皆在皇上一念之间。 可不答应,张氏一族当下就要亡族了。 “谢皇上恩典。” 张居正毫无芥蒂颂圣道。 经此一事,他也意识到老父族人在江陵惹事生非的能力,能接到身边看着,也是件好事。 圈禁? 圈就圈了吧,老父年迈,平日里也不怎么出门。 “高拱。” 朱厚熜慢慢转过头,望向站在条案前的高拱:“张家在江陵的一切,由户部清点归入国库。” “是。”高拱这一声回答中充满了无奈。 “严世蕃,荆州府知府赵谦,就由你的吏部重新考察,若有猫腻,一律重处。” “是!”严世蕃这一声回答中充满了激动,似乎又透着些许得意。 张家的事了了,那徐家的呢? 那第二张账纸中,江陵张家只是小贪,或者说,还没来得及大贪,而淞江府徐家,却是传承已久的大贪特贪。 利用各种手段巧取豪夺百姓田地,兼并土地,该怎么解释? 一如张居正那样不知? 同样的理由,第一个是天才,第二个是蠢才。 徐阶跪在原地,却有种坐蜡的感觉,被龙目望着,前心后襟都湿透了。 “皇上,徐阁老不好说,我来说几句吧。”打破沉默的竟然是站在首位的严嵩。 数年的上下级默契,徐阶知道严嵩这时候绝不是落井下石才开的口,不由得投来了感激的目光。 “说。” “少湖,买诸地百姓田地的银子,如数于百姓结了,百姓苦劳,就指着地吃饭了,可不能再拖了。” 严嵩面向徐阶,既是训斥又是开脱道。 与地方官府勾结巧夺百姓田地的事,一言变成了拖欠百姓买田银。 “是。”徐阶立声道。 严嵩没有在意徐阶的感激,继续道:“我大明朝百姓之力,一人不过能种十亩田地,良田也好,桑田也罢,凡徐家之人,一人留十亩田地,余则尽数由肃卿(高拱,字肃卿)清点归入国库。” 徐阶顿时难受了。 徐家的田地,不说遍及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但江南诸省,省省有良田,全部统计下来,怕是能比得上半个淞江府之田。 那可是几十万亩地。 而徐家族人,上至八十老叟,下到初生之婴儿,也才百八十号人。 一人十亩地,加一块也不到一千亩地,连往年的零头都不到,够谁吃的? “阁老,我和家族名下的田地,大多是诚实经营,勤勉致富所得,是族产,也是祖产,非是我能一言而决的。” 徐阶没有再应声,言语间,显示出硬气,也显示出了智慧。 不能因徐家在嘉靖三十九年的所作所为,就全盘否认徐家多年的经营和勤勉。 生死已悬于一线,还有空多讨要田地? 严嵩对徐阶的心大佩服不已,毫不留情道:“原来如此,那就让户部、刑部、大理寺、都察院、锦衣卫、东厂去淞江府走一趟,看看有多少田地是徐家诚实经营,勤勉致富所得,徐家人该得多少地,朝廷一分一厘不会多占,而那些巧取豪夺百姓田地的人,朝廷律法一样不能轻饶,少湖,你觉得如何?” 户部、刑部、大理寺、都察院、锦衣卫、东厂,这样的阵容驾临淞江府,哪怕徐家没有问题都能查出问题,何况徐家人人屁股都不干净? 徐阶连忙答道:“徐家愿遵阁老之命。” “少湖,你是嘉靖三十一年入阁的吧?” “劳阁老记得,的确如此。” “这么多年,徐家种了这么多地,难以全计非法所得,就以张居正的江陵张家百万雪花银为例,淞江府徐家拿出从嘉靖三十一年到嘉靖三十九年的银子如何?” “九百万两纹银?” 第六章 重启锦衣,懒龙诞生! 九百万两纹银! 徐阶忍不住叫出声。 别看淞江府徐家田产地业甚多,但自古以来,田地都是用来稳固家族传承,防止败家子败落家族的,指着地里产出的粮食,永远发不了财。 淞江府徐家乃是官宦世家,世代做官,虽说在徐阶之前,徐家曾祖最高才做到一地知府,但以江陵张家为例,做官,就是在敛财,即便不刻意收受贿赂,这百多年来,也让徐家积累了不菲的财富。 徐阶作为淞江府徐家当代家主,自然对家族财富知之甚清,差不多正是九百万两纹银。 所以,当严嵩精准开出淞江府徐家诸罪皆免的赎罪银两数目时,徐阶对严嵩的怀疑和警惕达到了顶点。 难道说,严党始终在窥视着淞江府徐家? 心中寒意大冒的徐阶,被严嵩逼到了悬崖边,面临着人生最艰难的选择。 是人活着,钱没了;还是人死了,钱没花完。 这是场以侵占百姓田地为罪名,对淞江府徐家的敲诈。 大殿外,又有了阴云,黑压压的翻滚着,隐隐有雷电闪烁。 大殿里,朱厚熜这时似乎入定了,坐在御座上一动不动。 严嵩在说完惩处淞江府徐家的办法后就转过了身,显露出对徐阶的回答漠不关心的模样。 严世蕃的目光紧紧盯着徐阶这位清流领袖,袖袍中的手暗暗握紧,期待着徐阶在御前抗争,触怒龙颜。 高拱、张居正望着徐阶,内心五味杂陈,没想到,一直奉为挚友(良师)的人儿,会是大明朝仅次于严党的巨贪。 短暂的沉寂,徐阶长叹一声,跪叩道:“谢皇上隆恩。” 这个栽,淞江府徐家认了。 严世蕃倍感失望,但心底为两千多万两纹银大出血的难受感莫名消减了许多。 九百万两纹银,几十万亩田地,徐阶大出血的程度,丝毫不比自己小。 共情,果真是人世间最强大的情感。 “好!好!” 朱厚熜从御座上下来了,一边轻轻鼓着掌,一边顾自踱了起来,“说的好啊。一场财政会议,我大明朝一年赋税有了。 江陵张家、淞江府徐家,和…分宜严家的银子,如何入账,高拱你回去详细方略出来,然后给锦衣卫、东厂去函,清点这事,还得靠锦衣卫、东厂去办,做起事来,方便。” “方便”二字一出,严嵩、严世蕃父子,徐阶、张居正师徒立刻感觉脖颈一凉,好像一把刀驾到了脖颈上。 普天之下,只有锦衣卫、东厂可以不需要走流程就能杀人。 这方便,就方便在杀人上。 “是。”高拱大声答道。 有了严、徐、张三家之银,哪怕大明朝还像去年那样亏空,也能支撑些年月。 “诸事扰人烦,朕看阁老们也没了继续的心思,去年的财政亏空,就此了结,而今年的财政预算,就罢了吧,内阁和六部有大事,就呈入宫来,到时候,再就事论事详议。” 朱厚熜踱到了殿门边,竟亲自伸手开了殿门,一阵雪风吹了进来,宽袍大袖立刻向后飘了起来。 圣音随风传入所有人耳中,比着风中的寒意更让人心冷。 皇上在将司礼监逐出御前财政会议后,又对御前财政会议的内容进行精简。 没有了财政预算,那六部又该怎么在完全没有罪责的情况下,在规定时间花光规定的银两? 以往,六部不管在一年内做多少事,彼此调剂之下,预算的银两总能花的干干净净,一文一钱不差。 现在,没了年初的财政预算,上报的事情,该花多少银两,就只能花多少银两,万一出现亏空,那么该责问谁就一目了然了。 问罪官员,罢黜官员,将成为常态。 这对整个朝廷的官员,都会是无与伦比的打击。 严嵩、徐阶、高拱、严世蕃、张居正几乎同时答道:“是。” 殿门外的阴云散去,大雪飘飘,满挂的灯笼在雪幕里点点红亮,一片祥瑞景象。 突然,朱厚熜发现就在玉熙宫台阶前面的雪地里跪着几个太监。 大雪飘落在他们的头上和身上,最前面那个太监手里高举着一个托盘,虽然飘了雪,还能看出托盘里金黄色的缎面上摆着一个大大的玉璋! 《诗经·小雅》有云:“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其泣喤喤,朱芾斯皇,室家君王。” 意思就是说,如果生下男孩,就让他睡漂亮大床,穿漂亮衣裳,他的哭声如此嘹亮,将来必定成为君王。 所以生了儿子,就叫弄璋之喜。 而对于明朝皇室来说,玉璋的意义更特殊,大明太祖高皇帝本名朱重八,后改为朱元璋,就是寓意要做诛灭元朝的璋。 “皇上大喜!” “老天爷给我大明朝喜降了皇孙!” 举着托盘的太监高声贺道。 严嵩和所有内阁阁员们相继跪了下来:“臣等恭贺皇上!” 无论是徐、高、张的真心欢喜,还是严嵩、严世蕃装出的欢喜,毕竟这是朱厚熜添的第一个孙子,是大明朝第一等大喜事,平时不敢正视朱厚熜目光的所有的眼睛,这时候都迎望向朱厚熜,此名之为“迎喜”。 但见朱厚熜的脸上十分复杂,不是那种惊喜,更像是郁闷? 大明朝第一懒龙朱翊钧,诞生了! 朱厚熜望着那一双双惊疑的眼睛,摇摇头道:“徐阶、高拱、张居正。” “臣在。”徐、高、张正声道。 “你们都是裕王的师傅和侍读,有了这个喜事,带着朕的元宵,你们都去裕王那儿贺个喜吧。” “是。”徐、高、张这一声回得十分响亮。 当今皇上,仅有皇子二人,一为裕王,二为景王。 裕王在京,景王在藩,两王迟迟未有子嗣诞生。 皇上迟迟未立储君,就是为了避免正德帝无嗣而终的皇家惨剧。 如今裕王子诞生,在三人看来,储君之位也就定了。 徐阶、高拱、张居正叩了头,起身奔了出去。 朱厚熜望着大雪中逐渐消失的背影,淡漠道:“严府建完多日,阁老也回去住住吧。” 自从搬到西苑,内阁办公的地方就从内阁值房搬到了仁寿宫边上的无逸殿,方便随时诏见问话。 身为内阁首辅,严嵩得蒙天恩,从私宅搬到了西苑居住,严府就由了严世蕃掌管。 “是。” 严世蕃搀扶着老父严嵩缓缓向外走去,身后的圣音,却让父子俩脚步一顿。 “诏锦衣卫都指挥使陆炳觐见!” 第七章 一奶兄弟,锦衣出手! 玉熙宫,精舍。 不是一般人能来侍候的。 往年逢单日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吕芳在这里侍候皇上,逢双日是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陈洪在这里侍候皇上。 今年由于司礼监要找出内廷丢失的那两百万匹丝绸棉布和一千万两现银,吕芳没能守在精舍的那一副条门外。 取而代之的是显得格外紧张,且透着十分兴奋的锦衣卫都指挥使陆炳。 在他的面前一个通鼎内檀香木在燃着明火,火上坐着一把偌大的紫铜水壶,只待里面铜罄声响,他便要提着热水,去给皇上温开手脚,熨热颜面。 “铛”的一声,铜罄响了。 陆炳气沉丹田,提起了那把紫铜水壶,不疾不徐走到门口,高声贺道:“臣恭祝皇上修道成功!” 皇上亲推开殿门,恢复年轻面容和身体的龙姿,可被无数太监宫女眼见耳闻,依锦衣卫的能力,自然也知道了。 贺完,没有发出声响的推开条门,拎着铜壶走了进去。 紫铜壶里的热水倒进了架上的金盆里,陆炳拿起一块纯白的淞江棉布面巾摊开浸到热水中,提起轻轻一拧,面巾里的水恰好不会滴下。 陆炳双手捧着面巾疾步趋到蒲团上的朱厚熜面前,朱厚熜将之接过,用面巾包住了白皙的手,半松半紧地握着。 此名之曰:温手。 待到朱厚熜的手恢复了温得松软了,陆炳又提起了铜壶里的水倒进了另一个金盆里,拿起新的一块更大纯白淞江棉布面巾浸到水中,又是一拧,走到朱厚熜面前双手奉了上去。 朱厚熜再次接过面巾,自己摊开了,蒙上面部。 此名之曰:开面。 稍顷,朱厚熜将面巾递给了他,陆炳接了,放回金盆中。 朱厚熜望着一奶兄弟的陆炳,温和道:“给朕梳个头吧。” 陆炳闻声一怔,旋即恢复正常,将金盆连同架子一并搬到朱厚熜面前,绕到后面轻轻解开了他束发上的飘带,满头长发便披了下来。 陆炳拿过一把篦子从前往后替他轻轻地梳下来,然后一只手从脑后捋到发根一握,将长发提了上去,又拿篦子从后面往头顶梳理,梳上去后篦子便定在发根的稍上处,再一手提着长发,一手将一根发带在发根处绕过,拽着一端,用嘴咬着另一端,穿过去手一紧,双手将发带系好了结,再取下篦子绕着束发盘旋,长发便拧成了一缕,打好了结,最后用一根发带细细系上,插上一根玉簪。 朱厚熜站起了,轻唱道:“儒生曳白,无如国子监,天文固陋,无如钦天监,音乐舛廖,无如太常寺,书之恶劣,画之芜秽,无如制诰两旁,文华、武英两殿。” “东湖(陆炳,字文明,号东湖),朕刚才唱的是什么?” 陆炳一凛,沉声道:“回皇上,这是京中的童谣,其意为论及考试交白卷,都是我大明朝最高学府国子监的学生,不懂天文的人,都到了钦天监,那个不通音律的,正在掌管着我大明朝最高乐府太常寺,写字难看,画画像鬼一样的,最厉害的,莫过于文华殿上和武英殿上的大学士们。” “是这样吗?” 圣问之下,陆炳不禁面露难色,道:是“回皇上,是,也不全是。” 朱厚熜转过身,凝望着陆炳的眼睛,又问道:“锦衣卫能找出那些白卷监生,尸位官员吗?” 陆炳振声道:“回皇上,能。” 朱厚熜脸色稍芥,露出了笑,“从成祖文皇帝开始,宫里便定了规矩,镇抚司归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管,从今日起,这个祖制没了。” 奴仆。 亦是有心腹之分的。 锦衣卫,是由太祖高皇帝所立,东厂,是由成祖文皇帝所立。 成祖文皇帝对建文皇帝深恶痛绝,连带着当初代建文皇帝监管燕王封地的锦衣卫也恨上了,于是,就有了东厂后来者居上。 让锦衣卫一群武夫汉子百年来受制于没卵的阉人之手。 司礼监掌印太监吕芳,是朱厚熜的大伴。 锦衣卫都指挥使陆炳,是朱厚熜的一奶兄弟。 所以,在东厂不足信时,朱厚熜便理所应当启用锦衣卫。 “谢陛下隆恩!” 陆炳狂喜,当即叩首谢恩,只是磕头的力气大了些,连大殿里的“金砖”都磕破了,石子迸溅。 如此动静,守殿宫卫立刻高喊“护驾”“护驾”,冲入了大殿。 但当看到脑袋大的坑洞,和额头发红,讪讪跪在那里的陆炳时,不由得面面相觑。 殿卫退至殿外,朱厚熜对一奶兄弟的耿直有了新的理解,摇摇头道:“去年我大明朝的财政,户、礼、兵、刑、工五部的亏空都清了,唯吏部亏空的四百五十万两纹银没有解决,东湖你回去后好好查一查,不论查到谁,凡是以自己地位贪墨、挪用以图私利者,皆以罪论处。” “贪污银两在百万两以上者,族诛! “贪污银两在十万两以上者,抄斩!” “贪污银两在万两以上者,杀!” 与内阁的财政会议上,内阁只提了嘴吏部的亏空,就没再继续说下去,清流只对严世蕃所掌管的工部亏空猛攻,而原因很简单,没有谁愿意自己查自己。 吏部亏空不同他部,是朝廷上下整体贪污、挪用、亏欠等行为导致的国库银两损失。 这不是严党、清流的问题,而是两京一十三省近十万名官吏的问题。 内阁可以忽略,但朱厚熜却不能忘记,四百五十万两纹银,那可是去年大明朝一成的赋税。 均到所有官吏头上,一人也有四十五两纹银,相当一名知县一年的俸禄。 大明朝总共才一千四百二十七个县,哪能轻易放过? “臣这就去办!”陆炳这一声答得有些颤抖。 一场朝廷大清洗,就在眼前。 “不忙,锦衣卫先去盯着点严府、徐府,和张府,把那四千多万两纹银罚银讨要回来。”朱厚熜目光一闪道。 “是。”陆炳这一声答得好是洪亮,接着又磕了个响头,退到门边,一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是日,锦衣卫缇骑四出,分作三路向首辅严府、次辅徐府和群辅张府而去。 第八章 世蕃暴怒,清明上河! “忍你妈的头!” 府邸被封锁,被劝说忍让的严世蕃近乎咆哮地抓起书案上的砚池便向门口砸去。 那门房吓得连忙一躲:“小人这就去调人…” 然后就去调集府中的护卫。 那门房虽躲得快,没被严世蕃的砚池砸着,但也吓得心里砰砰直跳,赶紧带着护卫按小阁老的吩咐去驱赶封锁严府的锦衣卫缇骑。 严府的护卫,平日里欺负个老人,打个孩子,勉强算个好手,但面对真正厉害的角色,就要吃亏了。 奉命封锁严府的近千名锦衣卫缇骑,个个是精壮的大汉,面孔硬硬的,都穿着过膝长的黑衣。 从背后看去,每个人的肩都特别宽,腰上被带子一束又显得特别小,黑衣的下摆短,露出的腿青筋暴露硬如铁柱。 这就是传说中的“虎臂蜂腰螳螂腿”,大明朝赫赫有名的锦衣卫。 锦衣卫选人的这三条规矩是在成祖文皇帝时定下的。 凡是俱备了这三条,第一便是擅走,一人每天能走一百六十里以上;第二便是擅跳,两丈高的墙,跃起来双手一攀,翻身便能过去;第三是擅斗,不只是有拳脚武器功夫,更要有狠劲,同时掐着对方的咽喉,自己咽喉破了也不死,死的一定是别人。 最厉害的,据说还有“马功”,就是能七天七夜不坐不躺,两条腿轮流踩在地上睡觉,七天头上双脚着地还能空手杀死一头狼。 当严府看家护院的护卫无视警告,故意往外挤试图突破封锁时,锦衣卫缇骑们直接挥拳摆腿,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全部放翻在地上,哀嚎不已。 用脸硬接了锦衣卫缇骑两拳的门房,仿佛开了酱油铺子,鼻血横流,连门牙都少了两颗,像是死了爹娘般手脚并用往回爬。 严世蕃这时正端着一碗元宵刚走到前厅的门边,就被惨不忍睹的门房哭怔在那里。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谁给锦衣卫的勇气,让一向软弱的锦衣卫,封锁了严府,还敢打了严府的人。 “啪!” 碗摔在了地上,碎裂开来,圆滚滚的元宵顺着前厅的台阶滚落,并伴随着严世蕃的咆哮声,“欺天了!” 就在这时,前院的大门被砰的一声撞开了。 一个小旗官领着一群锦衣卫缇骑蜂蛹进来了,立刻散开站到了院子各处。 头戴无翅黑纱宫帽,身着红色锦衣的朱七走了进来,在院内站住了。 朱七对内阁中人历来都是一脸的笑,但今儿个却冷着张脸。 严世蕃挤出了一丝笑,先开口道:“原来是老七你来了。” 在锦衣卫中,功夫最高的十三个人,被称为“十三太保”,朱七排在第七。 但不同于其他太保,朱七的朱姓,是皇上钦此的国姓,以嘉奖其忠诚。 因此,朱七在锦衣卫中的地位非常特殊,哪怕是严世蕃也不能随意对待。 朱七没有接他的话,冷声道:“小阁老,你是谁的天?谁又欺负你了?” 我大明朝只有一个天,那就是皇上。 谁要是以天自诩,那才是反了天。 严世蕃脸上的笑容缓缓消失,心底那股怒火再也压抑不住,低吼道:“我姑且再叫你一声七爷,锦衣卫无故封锁内阁首辅大臣的私宅,难道不是想造反吗?不是想欺天吗?” 论扣帽子,严世蕃从来没有服过谁,三言两语间,不仅把自诩的责任反扣回锦衣卫身上,还扣了个锦衣卫意欲造反的帽子。 朱七没想到严世蕃如此难缠,冷哼道:“一冬无雪,人心惶惶,民间传言如风,连京中都不得安定,皇上恐有心人惹事生非,故着锦衣卫看管严府。小阁老,莫要辜负了皇上一番好意。” 严世蕃何曾这般惊过,一下子懵在那里,兀自望着朱七惊疑。 奉旨封锁严府? 皇上要对严家动手了吗? 严世蕃不由得回想起朝廷的浮言。 大明朝自太祖高皇帝以来历经十帝,从来就没有遭过这样的天谴!天怒者谁? 去年国库亏空到连京城六部衙门的京官都几个月没有发俸禄银子,民间疾苦可想而知。 执掌中枢内阁近二十年的首辅大臣老父亲和自己以及众多严党就成了民怨沸腾的发泄口。 严世蕃不能不多想,越想又越不安,顾不得与朱七纠缠,就火急火燎朝书房而去。 与暴躁的儿子不同,作为内阁首揆的严嵩,始终笃定守静。 他躺在书房中间那把躺椅上,闭着两只眼睛,听着通政司通政使罗龙文在耳旁读书。 堂堂大明朝的九卿,在严府中,竟干着书童的活儿,坐在严嵩身旁一盏立竿灯笼下,宛若喽啰。 罗龙文正在读着《道德经》第四十四章:“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得与亡孰病。是故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 念到这里,严世蕃推门而入,罗龙文便停下了。 严嵩眼睛仍然闭着,淡淡道:“龙文,你说,老子说这段话,是什么意思?” 罗龙文一愣,接着答道:“太上道君的意思说,过分追求名声和财富可能会导致过度的消耗和损失,而知足和适可而止则可以避免这种危险,从而保持长久。” “严世蕃。” 严嵩猛然睁开眼睛,望着屋顶,道:“你知足吗?你懂的适可而止吗?” 严世蕃本来像一头猛兽在那里眈眈,听到老父的询问,气势顿时一泄。 “知足!”严世蕃咬着牙,“但是爹,皇上都命锦衣卫封锁严府,随时要拿我们父子以消天下之怨了,这时候还谈什么适可而止?” “皇上封锁严府,自有封锁严府的道理,两京一十三省官员的欠俸,九边九镇将士的欠饷一日不解决,我大明朝就一日不得安宁,严世蕃,我问你,工部的亏空和某些人从中赚到的银子,你准备什么时候送到国库去?”严嵩两眼发直,颤抖道。 他万没想到,御前承诺的银子,这逆子都想着拖欠,这天下事,还有什么是这逆子不敢的? 严世蕃给罗龙文递了个眼神,罗龙文立刻明了,轻轻地在严嵩耳边说道:“阁老,那是两千多万两纹银,小阁老就是筹集,也要时间不是,官员的欠俸,将士的欠饷,又不是一天两天的,没到那急不可待的地步。” “糊涂!” 严嵩出奇地震怒了,吼道:“严世蕃,我告诉你,普天之下,没有人能拖欠皇上的银子不还,再拖下去,我这条命,就该送在你手里了……” 严世蕃惊醒,立马往后退了一步,跪了下来,后怕道:“爹,我这就去筹集银子。” 严嵩扶着书案站了起来,慢慢走到书房的深处,抱出个锦匣:“这幅清明上河图,你们拿去也换点银子吧。” 第九章 考成之法,头颅滚滚! 清明上河图。 严世蕃、罗龙文顿时心头一热。 凡喜于风雅的文人,就没有不喜欢收藏字画、古籍的。 而在几千年来无数名家国手传世字画中,字,当首推东晋王右军的《兰亭集序》,画,当首推北宋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 这一字一画,在文士看来,都堪称无价之宝。 在严嵩数以千计的字画收藏中,此幅画仍是镇宅之宝。 严世蕃眼中精光闪烁,他是知道的,为了得到《清明上河图》,老父亲是花了大力气的。 曾先后构杀两个朝廷命官。 最初,《清明上河图》的收藏者是户部员外郎王振斋。 严嵩得知消息,派都察院右都御史王忬到王振斋家强购。 王振斋知道得罪不起权倾朝野的严嵩,又舍不得心爱的藏物,于是重金伪造了赝品送给严嵩。 严嵩当时信以为真,“珍为异宝,用以为诸画压卷,置酒会诸人赏玩之”,四处炫耀,府上的裱糊匠汤臣装帧的时候,认出是赝品。 严嵩勃然大怒,以“非议朝廷”的罪,派人抓捕王振斋,王振斋只好招供,说真迹在舅舅——著名画家陆治手中。 严嵩威逼利诱,陆治只好忍痛割爱,王振斋受刑过重,在狱中被折磨致死。 严嵩为了不走漏风声,给熟知内幕的王忬安了个“治军失机”的罪名,杀掉灭口。 如此,《清明上河图》方入了严家。 现在。 为了填工部亏空和私利,严嵩竟舍得将《清明上河图》主动拿出来换银子,拳拳爱子之心,可见一斑。 但严世蕃却想着有没有办法将《清明上河图》留下来,先从旁处拆借,可千想万想,那两千多万两纹银的账实在太大了,哪怕父子二人将过去二十年的贪赃全算上,都不足以平账。 此画虽好,却不是久藏之物,严世蕃幽幽一叹,将锦匣接过,恭声道:“儿子这就去倒换银子。” 像这等珍宝,从不缺买家,尤其是在这天下首善之地,也不担心卖不出去。 至于封锁严府的锦衣卫,依老父亲所说,是为了银子而来,不会影响严家筹集银两。 严嵩默了一会儿,接着不舍地说:“去吧。” …… 京谚云:“正月十五雪打灯,八月十五云遮月。” 离正月十六的子时也就三个时辰了。 下了一个白昼的雪,两京一十三省的旱情尽数缓解,天上的云终于薄了,隐隐还能看见月亮。 这就使得京城多处的灯市比哪一年都红火。 台基厂大街北起东长安街,与王府井大街连接,南到前门东大街,与祈年大街连接。 原为堆放薪柴芦苇以及草料之处,可建了裕王府后,这里就不一般了。 不远处的什刹海就是京城最繁华的灯市,这里虽然禁止灯火,几里之地没有丝毫烟火气,但抬头便能看见被灯火照得通明的天空,和飞上天空五颜六色散落的焰花。 王府之面南三门,亦如宫门,中门常年闭着,两旁的侧门却白日必须洞开,纳东南之紫气,日夜皆有八名禁兵把守,肃皇室之威仪。 锦衣卫的到来,又使得王府外多了几分肃杀之气。 从寅时到现在,短短的几个时辰,裕王朱载垕却像过了几十年般漫长,心绪几度起伏。 在御前财政会议的前一晚,高拱、张居正就专门到过王府告诉他,严党可能会以被打死的周云逸后台,向清流,向裕王府攻讦。 所以,裕王整宿都没有睡好,偏偏在寅时沫侧妃李氏又突然临产了。 近两个时辰李妃难产的嚎叫,让本就心绪不宁的裕王几近崩溃。 幸好有王府詹事谭纶陪着,才勉强能够自抑。 或许是苍天可怜裕王,世子平安诞生,徐阶、高拱、张居正又奉皇命端着元宵冒雪抵达王府贺喜,裕王那颗始终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 裕王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本就多病的身体,又受了刺激导致虚脱,想再站起来都做不到。 吓得徐、高、张、谭纶四人七手八脚把抬着裕王回了寝宫。 过了许久,裕王慢慢恢复了气力和精神,这才坐起向三位师傅行了礼。 几把椅子在床榻前围成半个圆圈,围着中间一个白云铜的火盆,徐阶、高拱、张居正、谭纶依次落座,君臣五人围炉而谈。 御前财政会议上发生的一切,高拱以平实的话语转述给了裕王。 当说到司礼监退出御前财政会议,严世蕃又在严嵩逼迫下吐出两千多万两纹银时,裕王是神采飞扬,要不是沉疴难起,怕是能蹦起来。 紧接着高拱又说到了淞江府徐家兼并土地,江陵张家肆意敛财,两家大行为祸乡里的行径时,裕王望着素来敬重的徐、张两位师傅,彼此尴尬到无法言喻的地步。 谭纶更是转过头去,脚趾死死地抓着地。 内阁五人,三清流、两严党。 严党父子俱贪,可清流徐、张师徒也不弱啊。 不过是父子贪在朝廷,师徒祸在民间,孰是大明朝第一害,真的很难说清。 高拱没让尴尬的气氛持续,就说到了御前财政会议取消六部年初预算的事。 “取消就取消了,就事论事挺好的。”裕王声音疲惫且细弱,主动破局道。 “皇上还是圣明的。”徐阶接言道:“事事详议,事后总能少些争议,朝廷也能更安稳些。” “不会安稳的。”张居正一开口就否决了众人。 裕王、徐阶、高拱、谭纶都望向了他。 张居正向裕王解释道:“在绝大多数时候,六部年初预算是花不完的,但神奇的是,每到年尾,六部的年初预算都能花完,甚至是向工部、吏部那样花超。 工部是严世蕃以公谋私不提,但吏部是实打实的亏空,还是那种无从查明的亏空,是何原因,我想王爷是明白的。” 裕王了然,不外乎贪墨、挪用。 张居正继续道:“如果事事详议,那六部计划要做什么事,要达到什么目的,具体的数目、时间、地点,都必须以实事登记在册,那就要求我大明朝的官员必须实事求是。 在此基础上,皇上只需再增设一道监察,根据实录册按图索骥核查和考核,就能精准查察我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各级官员的贪墨。 而我大明朝贪渎成风,一旦施行考成之法,不出数月,官场就会头颅滚滚,血流成河!” 第十章 清流内斗,师徒隔阂! “你当时为何不向皇上陈奏?” 徐阶一听考成法就急了,质问张居正道。 贪官、庸官,清流和严党具有,区别不过是数量多或少而已。 数十年寒窗苦读,一朝金榜题名,难免迷失在权力中。 只要不为非作歹,祸乱朝纲,在徐阶看来,都不是什么大事。 这考成法,无疑是掘天下官员的根。 能者上,庸者下。 大明朝不需要这样严苛的考核官员的制度。 在御前,徐阶因心痛家族损失而无暇他想,此刻,他才意识到财政会议末尾皇上那一句取消年初预算暗藏玄机有多么大。 后知后觉的徐阶,简直心痛到无法呼吸。 如果说御前财政会议是掠夺了淞江府徐家财产,那这御前财政会议下,是断绝了淞江府徐家日后继续敛财的可能。 徐阶从没有将严世蕃放在眼里,也将下一任内阁首辅大臣之位视为囊中之物。 一旦考成法实施,人人都以自身能力,考成簿的成绩为依据升贬,那徐阶即便当上内阁首揆,又有几分油水可捞呢? 天底下还能有几个家族官位代代相传? 天长地久的才是权力,变幻无常会让人无力。 正在头脑风暴的徐阶,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前人、身边人脸色的变化。 裕王、高拱、张居正和谭纶震惊望着昔日敬重的人儿,头一回感到如此陌生。 考成法对大明朝,对大明百姓,是好事啊! 若是说御前财政会议上,淞江府徐家的所作所为,还能用徐阶不知情,不知者无罪做开脱。 那徐阶闻听考成法可能导致的情况后,下意识地反应,实实在在说明徐阶,是和严嵩同样的醉心权财的官员。 在徐阶心中,自己和家族的利益最重,其次是党派利益,第三是文官集团的利益,而朝廷和百姓,不重要。 或许。 这不仅是徐阶的价值观念,更是大明朝无数官员的价值观念。 “皇上还是圣明的。”高拱再也忍不住了,以徐阶说过的话,反唇讥讽道:“我大明朝能有今日,就是因为清官能臣太少,贪官污吏横行,皇上锐意进取,当真是我大明朝的福分,我大明百姓的福气。” “肃卿!” 徐阶声调严厉了许多,“这是活生生的人世间,人有七情六欲并非过错,如果官场上的事,都这么一板一眼的去办,那满朝文武,还不都得弄的人人自危吗? 祖宗之法不可变,如此改革,只会失掉官心,到最后大家都不想当官,都不敢当官了,你让皇上怎么办?” 徐家数代人,呕心沥血,苦心经营了上百年的家业,岂能就这样毁了? 闻言。 高拱放声大笑,连眼泪都笑了出来,不加掩饰骂道:“为官数十载,我高肃卿见多了为了高位奔走的人,却从来没有见过不想当官、不敢当官的人,徐阁老,你的话岂不荒唐?” 事到如今。 暴脾气的高拱不愿意再与徐阶虚与委蛇,直接当着裕王与徐阶撕破了脸,笑骂徐阶的荒唐言。 支持考成法的心,强烈到无以复加。 注意到高拱的异常,徐阶一慌,不惜放言挽留道:“肃卿,你我同朝为官多年,我知你是辅国大臣,等到严党一倒,内阁首辅大臣的位子,舍你我而其……” “咳咳咳!” 床榻上的裕王朱载垕听不下去了,当着他这个亲王,未来的大明朝皇帝的面,公然讨论内阁首揆位置的更迭,这不免太放肆了。 要不是徐阶是他的师傅,储君之位还需徐阶这位清流领袖带头去争取,日后的大明朝廷仍需清流官员稳定,这会儿,他就要厉声斥责徐阶以臣心操君心的僭越了。 “我没有当首辅的爹,我也不会写一手好青词,所以,我从来没有想当首辅。” 怒火中烧的高拱,揭穿了裕王的圆场,朝着榻上的裕王,拱手道:“王爷,皇上还有旨意于我,臣告退。” 说罢。 高拱转身离去。 背后的徐阶脸色铁青。 首辅的爹,说的是一心想推儿子当内阁首揆的严嵩严世蕃。 世人皆知皇上喜欢青词,严嵩也一直被人叫青词宰相。 可鲜有人知,朝廷中,准确地说是内阁中,有一人比严嵩的青词写的还好,更能迎合皇上的心思,那就是徐阶。 失掉倒严的光环滤镜后,在高拱眼中,徐阶这些年做的事,和曾经的严嵩没有二样。 严嵩是靠着青词坐到了内阁首辅大臣的位置,徐阶也在靠着青词,等着严党倒台后,坐上内阁首辅的位置。 徐阶,简直是小严嵩! 高拱一段话,骂了严嵩、严世蕃、徐阶三个人,清流的内斗,彻底摆在了台面上。 本该是主角,却意外成为旁观者的张居正,全程一言不发,望着高拱的背影,在思考一个问题。 自从进入朝廷,恩师徐阶就在倒严,一心倒严,有时连大明朝廷,黎民百姓都顾不得了,那等严党真的倒了后,恩师成为内阁首揆,清流会不会是下一个“严党”? 古往今来,那无数典籍中,张口大义,闭口百姓的人,往往不是什么好官啊。 “太岳!” 听到恩师的呼唤,张居正(字叔大,号太岳)回过神,回答恩师最初的问题,“稽查章奏,自是祖宗成宪,第岁久因循,视为故事耳,今又伊始,申明旧章,不违祖宗成法。” 熟读经典的张居正,对本朝经典更是滚瓜烂熟,考成法,早就记在《大明会典》里面,黑字白纸写得清清楚楚,这是成祖文皇帝的智慧,只因时间久了,才渐渐忘了,现在皇上重新提及,就是为了彰显成祖文皇帝的智慧,要是予以质疑,就不止是质疑皇上,而是质疑成祖文皇帝。 谁敢在御前质疑? 祖宗之法不可变? 这本就是祖宗之法! 听到门生的回答,徐阶差点没有气到背过气去,他的意思不是要为皇上所为找背书,是要找反例,自幼就是神童的门生为什么就不明白? 祖宗成法的路子走不通,皇上又要大力推动考成法,那清流也就只能勉为其难接受。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徐阶立刻就又想到了考成法的疏漏,既然要核查和考核官员,那必然要人来做。 只要核查和考核官员为清流所掌控,那考成法很可能就成了快速倒严的手段。 六科、都察院,那可都是清流的自留地,二者其一成为监察,清流就将大兴。 徐阶的眼睛不由得一亮,就在这时,王府门房前来禀告,“王爷,锦衣卫把王府给围了。” “什么?” 裕王、徐阶、谭纶一惊。 张居正心中一动,隐约猜到了皇上要将稽查和考核官员的重任交给谁。 难道说,沉寂百年的锦衣卫…… 第十一章 裕王崩溃,冯保出宫! 裕王府的前殿这时已一片肃静。 裕王朱载垕、徐阶、张居正、谭纶紧张地站在寝宫门前紧望着前殿的殿门。 终于,锦衣卫都指挥使陆炳从前殿殿门进来了。 “王爷。”陆炳先向裕王拱手见礼。 裕王立刻露出了一丝笑:“陆叔亲自来了。” 不同于陆炳见王的正式称呼,裕王表现的如同普通百姓家里见到叔伯时的称呼,透露着亲近。 相较于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父皇,陆炳这位皇帝的一奶兄弟,当叔父当得更称职。 锦衣卫帮衬了裕王府不少,这些年,裕王感激在心。 陆炳却不敢接裕王这句话,转望向徐阶、张居正又一拱手:“徐阁老、张阁老。” 徐、张师徒目带疑询地望着陆炳点了点头。 看锦衣卫这架势,不像是冲着裕王府来的,更像是冲着他们师徒来的。 陆炳接下来的话,也证实了两人的猜想,笑道:“这些日子有白莲教的妖人,在京城中假借天象、周云逸的事诽谤朝廷,密谋反事,皇上担心徐阁老、张阁老的安危,故遣锦衣卫护守左右。” 陆炳到底是都指挥使,说出的话,不知道比十三太保的朱七境界高出几重天。 白莲教、密谋反事、护佑阁老。 全是从朝廷的角度,从阁老的角度出发,任谁也挑不出毛病。 “陆指挥使,不必如此,我有护卫。”徐阶不以为意道。 堂堂内阁次辅大臣,堂堂淞江府徐家家主,仪仗、护卫可从来不缺的。 都是精挑细选的精壮武夫,比着锦衣卫缇骑不差。 “一定要的。”陆炳笃定道。 脸上笑容不减,但那不容违逆的意味,却让徐阶脸色一变,这哪是护卫,这分明是监视。 来逼迫淞江府徐家、江陵张家快点拿钱出来的手段。 一朝阁老,焉能受此大辱? 徐阶这时竟将目光望向了裕王,寄希望刚诞下世子的大明朝未来皇帝能说两句。 “陆叔,能否容许徐师傅和张师傅吃完元宵再走?” 裕王接过话,为难道:“这本就是父皇的旨意。” 徐阶顿时心一凉。 这就像斩首前最后一顿饭,吃与不吃,又有什么区别。 师傅失望的目光,裕王只能当做没看见。 皇上是多么乾坤独断的人儿,内阁比他这个当儿子的更了解,公然违逆圣意? 他还不是太子呢! 大明朝还有个景王在藩地呢。 尽管生了个世子,但皇室子孙没有成年就夭折的还少吗? 谁敢保证世子一定能健康长大? 比皇宫更危险的是东宫,比皇帝更难当的是太子,而比太子更难做的是父皇的儿子。 抬目就能看见云端,皇位近在咫尺,死亡之剑也悬于颈上,在没有坐上皇位之前,步步薄冰。 “遵旨!”陆炳答道。 “上元宵…上元宵…” 裕王的声音有些沙哑,沙哑中难掩几分哽咽,“再上坛酒。” 现在,只想大醉一场。 朝廷风云变幻,徐阶、张居正也难适应,只有陪着王爷醉一场。 但师徒俩和提前走的高拱,全然忘记了,自己一行人是奉旨恭贺世子喜诞的。 …… 吕芳打发四大秉笔太监去各自私宅搬买命的银子。 司礼监值房。 大云铜盆的火旺旺地烧着。 冻僵昏迷的冯保苏醒了,第一眼就看到守在炕边的吕芳,不顾虚弱,哆嗦着攀着炕沿爬了起来,哭着嗓子喊道:“干爹……” “这就觉得委屈了?”吕芳正颜说道:“瞧你那小聪明,为了急着往上爬,腊月二十九打死了周云逸,今天又抢着去报祥瑞,我不计较你,内廷十万宦官哪个不恨你? 还有裕王,还有徐阁老、高阁老、张阁老,哪个又能饶过你? 要是在玉熙宫落到好也就算了,这些人都只敢在心里恨你,等到你失势时才会反攻倒算。 可你不但没落到好,还被皇上指摘了,你的小心思一动,就又在司礼监内撒了九真一假的谎,险些致我,致司礼监于死地。 这也就是陈洪他们在心疼银子,没空想别的,不然,陈洪杖毙了你,我都无话可说。” 按内廷的规矩,锦衣卫、东厂都归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管,东厂提督太监的冯保,该喊陈洪为干爹,喊他吕芳为干爷爷。 当初,他瞅着冯保聪明,才点了冯保拜自己为干爹,冯保,这才喊的陈洪师兄。 自从冯保提督了东厂,又仗着他这个干爹,就没再在乎过陈洪这个名义上的上官,东厂,完全脱离在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的权力之外。 陈洪早就恨冯保入骨了,就等着找个机会狠狠收拾冯保。 而冯保在值房前故意曲解圣意,误导司礼监大太监们,这是对皇上的不忠。 太监无根,可以对任何人不忠,却不能对皇上不忠,这是内廷最基本的规矩。 为了让皇上忘记冯保,为了让四大秉笔太监忘记冯保,吕芳不惜搅动了整个大明朝。 冯保一连声答道:“孩儿知错了,孩儿往后改。” 吕芳叹了口气道:“别往后了,先把过去贪墨的银子拿出来,然后,就去朝天观吧。” 冯保愕然了。 银子他可以不在乎,但出宫去朝天观他怎么也做不到。 太监,做到头是皇帝的大伴,其次是有可能宗祧继嗣的亲王大伴,再次是普通亲王的大伴。 总之,要围绕在皇位的左右。 去朝天观,是去当道士的大伴吗? 远离皇位,这对追求权势的冯保来说,比杀了他还难受。 冯保回过神,直接从炕上滚了下来,跪在地上抱住吕芳的腿,哭求道:“干爹!干爹!不能啊!不能去啊!去了那里儿子就回不来了,儿子死也不到朝天观去!” “起来!”吕芳露出了怒气,“宫里你不能再待了,你不想去朝天观,又能去哪里?” “裕王府!” 冯保猛然想到,如同落水抓到的稻草,“对,干爹!裕王世子,皇孙诞生了,那是我大明朝以后的皇上,干爹,我要去裕王府,当皇孙的大伴……” 主动落到裕王和清流手中,也比以后日夜与青灯古卷相伴好。 “皇上修道成功了,而裕王的身体,眼瞅着一日不如一日,看我大明的气数,这皇位还不知道是谁的,你就那么想死吗?”吕芳无奈道。 “干爹,你教过我的,置之死地而后生,我宁可在裕王府中死,也绝不愿意在朝天观中活。”冯保的声音在颤抖,却又格外的坚定。 “罢了!罢了!你想去就去吧。”吕芳离开了。 冯保望着干爹的背影,跪趴在地上,号啕大哭。 第十二章 金山银山,秉笔之死! “干爹!” 吕芳人还在司礼监值房门,陈洪便一声贴心贴肺的呼喊,迈进值房门直奔到吕芳面前,跪在地上,哭喊道:“干爹要为儿子做主啊!” “起来说。”吕芳的声音难掩疲惫。 陈洪爬了起来,从身旁的茶几上双手捧起那个茶碗送了过去,低着的脑袋,两眼中露出着阴狠,哭诉道:“干爹,自成祖文皇帝时始,东厂、锦衣卫就归首席秉笔太监提辖,可儿子这个首席秉笔太监,之前就提督不到东厂,现在更是连锦衣卫都不把儿子放在眼里了。” 吕芳没有接过茶碗,静静地坐着,缓了缓道:“冯保的嚣张,是我的纵容,这事怪我了,我把冯保打发去了裕王府,东厂,以后由你亲自提督。” 这句话落在陈洪的耳里如同天籁! 陈洪没有想过,一场如此潦草的卖惨,就这么把提督东厂的权力给哭回来。 原来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冯保,更是直接被赶出了宫。 落到裕王和清流手中,以后冯保想好死都难。 陈洪感动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干爹的心中,一直有我啊! “干爹,儿子知道,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儿子好,儿子哪敢怪您啊。” 浓郁的父子情下,陈洪险些将此来司礼监的目的给忘了,两眼闪着泪光,继续道:“是锦衣卫。 未经儿子的允许,锦衣卫竟然出动缇骑数千,将内阁的严阁老、徐阁老、张阁老府邸给围了,甚至,徐阁老、张阁老在裕王府议事,那狗娘养的陆炳直接冲到了裕王府去要人……” 没等陈洪表演完,吕芳就怒不可遏的喝令,“掌嘴!” 陈洪一愣。 愣神归愣神,手上的动作却丝毫不慢,哪怕不知道错在哪里,就一巴掌抽在了自己脸上。 “使劲抽!” 吕芳的眼神能杀人,骂道:“陆炳的娘,就是皇上的奶娘,你这畜生,也敢非议寿母,要不是你被猪油蒙了心,我非杖毙了你!” 在皇上年幼时,陆炳之母就在兴王府照顾着皇上,深得皇上的感激。 在皇上入奉宗祧,承继大统后,为了表达感激和尊敬,陆母被特封为“寿母”,宫廷中人,无人不顶礼膜拜。 这陈洪,也是被提督东厂的喜讯冲昏了头,什么话都说,什么话都敢说! 如果不是干脏活的东厂还要人提督,陈洪就死在这了。 惊醒的陈洪脸色陡变,两只手掌狠劲地在自己脸颊抽了起来:“儿子错了!儿子知道错了!” 过来不多久,陈洪的手和脸颊都如发面的馒头涨了起来。 “够了。”吕芳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陈洪噗通跪倒了,爬到吕芳的腿边,有轻有重地捶了起来,那张肿胀到看不清人脸无限感激地望着吕芳。 吕芳轻叹了一声,问道:“你是从哪得的锦衣卫封锁阁老府邸消息?” 陈洪手一顿,“是石师弟告诉我的。” 陈洪素来傲慢,能与之称兄道弟的,只有其他三个司礼监秉笔太监。 石师弟,就是司礼监秉笔太监之一的石义。 “他又是怎么知道的?”吕芳再问道。 陈洪答不出来了,在听到石义说锦衣卫私自出动后,他就连忙跑回司礼监值房向干爹哭惨,哪里想过石义的消息来源。 吕芳望着陈洪,目光满是怜悯,就说道:“石义是去严阁老府上买清明上河图了。” 太监,始终被人瞧不起,尤其是被文人瞧不起,所以,太监们很喜欢附庸风雅。 当听说严世蕃欲卖画中至宝清明上河图时,石义就去了严府。 与石义一同去的,还有同为司礼监秉笔太监的孟冲。 两人合伙儿,花了四百万两纹银,在一众京中富商中间抢买下了清明上河图。 志得意满的两位司礼监秉笔太监,仿佛成了人上之上,指挥起了锦衣卫十三太保之一的朱七,让朱七带人护送清明上河图回私宅。 然后,就遭到了朱七的严词拒绝,怀恨在心的石义,向陈洪透露了锦衣卫的动作。 果不其然,本就指挥不动东厂的陈洪,又听到锦衣卫脱离掌控的消息,立刻就急了,飞一般回了值房。 根本没想过锦衣卫的举动是谁授意的? 皇上啊。 吕芳想过冯保在玉熙宫的恶劣表现可能导致的结果,但真没想过锦衣卫会得到重启。 以后,失去圣眷的东厂,和圣眷正隆的锦衣卫,谁会简在帝心,不言而喻。 吕芳在得知锦衣卫异动后,就想明白了,顺水推舟般把喜爱的干儿子冯保从东厂提督太监的位置调离,把陈洪这个干儿子推入即将成为大火坑的东厂。 吕芳唯一遗憾的是,冯保没有像他安排的那样,去朝天观,安安稳稳过完一生,而是去了漩涡般的裕王府。 意识到自己被石义当枪使的陈洪,本来就涨红的脸颊又红了几分,就和刚蒸熟的螃蟹似的,却还是关心锦衣卫的权力归属,“干爹,儿子的锦衣卫,就这么丢了?” “陈洪,锦衣卫,是我大明朝的锦衣卫,不是什么你的锦衣卫,该是你的,谁也夺不走,不该是你的,你也强求不来。”吕芳心累道。 这些干儿子,都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了,天天教着,就是头牛,教三遍也会撇绳了,可瞧这一个个利欲熏心的样子。 “儿子这就去找那姓石的!”陈洪想找个发泄口,甭管是谁,去打一架。 “别去了,他们也该来了。” 吕芳抬眼望向院子的月门,小太监打着灯笼,领着一群抬着檀木箱子的苦役太监进来了。 数十个檀木箱子摆在院子里,竟一点都不拥堵,孟冲、石义结伴而来,“儿子给干爹把银子送来了!” 孟冲、石义亲手打开了身边箱子,那一层层堆放整齐的金银,在月光照耀下,使得整个院子都亮堂了三分。 两人对视了一眼,又打开了一个箱子,整个箱子里堆放的全是各地良田、铺子、宅院的田契、宅契。 装满纸的箱子,当然比装满金银的箱子要轻,但这些轻飘飘的纸张价值却远在金银之上。 吕芳远望着孟、石二人,嘴唇微动,却没发出声音。 这一幕。 全落在眯缝着眼的陈洪眼中,虽不懂唇语,但那嘴型,明显是“找死”二字。 显然,孟冲、石义的卖命钱没能让干爹满意,那更不可能让万岁爷满意。 陈洪想到自己准备的买命钱,忽然有点慌了。 第十三章 百万吕芳,抄家秉笔! 陈洪恭立在司礼监值房内,孟冲、石义两个秉笔太监恭立在门口,当值的,不当值的,凡是在司礼监当差的太监都聚集在外院内,黑压压地跪了一地。 司礼监的太监,鲜有不贪的,在性命交关之下,就都来了。 人、箱子挤满了司礼监的院子。 很快,一盏灯笼领着,黄锦来了,身后跟着数不清的檀木箱子。 “干爹,都齐了。”黄锦一撩袍子跪下了,陈洪、孟冲、石义也跟着跪下了。 “老祖宗,都齐了。”满院子黑压压的人头,这一刻都伏了下去,响彻整个大内,就连头顶的天都叫亮了些。 子时过半,是正月十六了。 乌云半遮着明月,月辉洒满人间,虽然还不够明亮,但不需要灯笼领路,就能看清脚下的路了。 吕芳换上了去玉熙宫当差的那身便服,慢慢穿过院子里跪满太监的中间那条石路,吕芳对陈洪说道:“有差事的就去当差,没差事的就自散了吧。” 陈洪立刻高声道:“老祖宗的话都听到了?当差的留下,其余的散了。” 四个秉笔太监簇拥着吕芳上了抬舆。 吕芳被人抬着在前面走,四个秉笔太监在后头走跟着。 “是!” 他们身后这一声应答有些声高有些声低。 司礼监的老祖宗就一个,但太监们都有自己的靠山,哪怕吕芳不喜,内廷的势力也可以分一分。 善良的黄锦麾下有个势力,喜欢拉帮结派的陈洪麾下有个势力,抱团取暖的孟冲、石义麾下也有个势力。 司礼监四大秉笔太监,竟有三个势力。 此次“内廷大找寻”,内廷四司八局十二监,就是以这三大势力找寻到的失银各自成簿册,让吕芳代为上呈皇上的。 皇上满意则已,皇上要是不满意,内廷恐要迎来一场变动了。 司礼监中人谁也不知道接下来的运道会怎样,为之忐忑不安。 几个今日当值的太监慌乱爬起跟进了内院。 其余跪了一地的太监这才都慢慢站起了,彼此望了望,有些人挺胸先走出了院门,有些人则低着头,待他们都走了出去,这才蔫蔫地走出了院门。 …… 玉熙宫的殿门紧闭,大殿的四角四个白玉铜盆的银炭从里往外冒着青色火苗。 陈洪、黄锦、孟冲、石义四大秉笔太监跪在了殿外阶上,那些装满财货的箱子摆在大殿里。 吕芳进入了精舍中,跪在朱厚熜的蒲团前,双手高举着五份账纸。 朱厚熜对那些田契、地契、商铺、古玩的详计不感兴趣,吕芳也知道,所以,五份账纸,每一份都是简单明了的总计。 第一份账纸,毋庸置疑是吕芳呈上的银两。 “吕芳,六百万两纹银。” 朱厚熜睁开眼睛,说话了,“入宫四十年,一年才十五万两银子,倒是不多。” 朱厚熜入奉宗祧,登基为帝,吕芳作为大伴,是一同进入的京城。 从嘉靖元年,吕芳就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宫廷十万太监的老祖宗。 今年正好是嘉靖四十年,有六百万两纹银的现银,倒是好计算。 吕芳知道自己在皇上面前这一关是过了,心中松了口气。 这个时候,吕芳是绝对不会看朱厚熜的脸色的,走到御案前,用镇纸压着第一张账纸,随后就又回到了蒲团前。 没有解释这六百万两纹银的来源,吕芳相信锦衣卫知道,也相信皇上知道。 与其他苦心积虑挖内帑墙脚的太监不一样,吕芳这个内廷老祖宗,获得钱财的方式就轻松了。 内廷十万宦官,每月会向吕芳上呈一钱银子。 这倒不是吕芳依仗老祖宗的身份,对十万宦官的勒索。 而是孝敬。 普天之下,数宫里的规矩多,一不小心,就有掉脑袋的风险。 人,小心一件事容易,事事小心,可就难了。 有时候嘴馋了,偷吃个贡果什么的,被人当场抓住,这怎么解决? 这不是什么要命的事,但按内廷的规矩,掌嘴八十,那和廷杖相同木料打造的板子,抽在人嘴上,比抽在人屁股上还狠。 实打实的抽,能把人活活抽死了,就是轻飘飘的抽,也能将人嘴活活抽烂了。 这时候,有着吕芳对宦官们的恩德,内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把事情揭过去了。 从嘉靖元年始,内廷宦官死亡人数就急剧下降。 有着这样一位仁慈老祖宗,十万宦官自然是感激不尽,每月心甘情愿向吕芳孝敬一钱银子,说不定哪天就能换回一条小命。 吕芳什么都不用做,一月就能得一万两纹银,一年就能得十二万两纹银,四十年下来,四百八十万两纹银就有了。 至于多出的那一百二十万两纹银,犯了小事能靠那一月一钱银子平事,真犯了大事,闹得让吕芳亲自出面解决,事情平息后,即便吕芳不张口,那犯事的太监就知道再送银子来。 四十年的孝敬,吕芳全呈上了,朱厚熜没有不满意的道理。 “陈洪,三百万两纹银。” 第二张账纸上,陈洪上交的贪墨数,令朱厚熜眉头一皱。 作为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在冯保没得吕芳青睐前,东厂、锦衣卫,可都是被陈洪提辖的。 世人皆知,“六扇门里好修行。” 从古至今,衙门里的衙役大多贪财,为财而将冤情置之不理的是不在少数。 这才有了“衙门六扇开,有理无钱莫进来”的俗话。 普通衙门尚且如此,能执掌犯官生杀大权的东厂私狱、锦衣卫诏狱,就更不用多提了。 想不死,就要往里面送银子。 陈洪的贪赃,绝不止这些,但朱厚熜没想过司礼监中人会老实吐出全部赃银。 内帑能拿六成,他们拿四成,就忍了,内帑能拿五成,他们拿五成,也忍了。 “黄锦,三百万两纹银。” 朱厚熜看到第三张账纸,点了点头。 以黄锦的性格,这估计是全部的银子里,恐怕连这么多年的俸禄都拿出来了。 “孟冲,一百万两纹银。” “石义,一百万两纹银。” 孟、石二人呈上的赃银,共在一张账纸上。 “好啊,好,买个清明上河图就能花四百万两纹银,贪空了朕的内帑,却只给朕呈上一百万?” 朱厚熜脸色铁青,怒吼道:“朕的钱! 他们拿两百万,分朕一百万,还要朕感谢他们吗?” “皇上!”吕芳连忙爬了起来,想要为朱厚熜拍拍背缓缓气,却被朱厚熜甩开了,“杖毙抄家吧!” 第十四章 锦衣之威,徐阶拜严! 杀! 狠狠地杀! 朱厚熜知道,这些奴婢放肆惯了,要是不杀些人,再惩治些人,内帑就是座金山,也还是会被贪干净。 听到皇上说出清明上河图,吕芳就知道孟冲、石义这两个干儿子要遭。 但这也怪孟、石二人蠢,清明上河图,是从小阁老严世蕃手上买的,而如今严府的一切,全在锦衣卫监视之下。 四百万两纹银,清明上河图,银货两讫时,可全程落在锦衣卫的眼中。 明知道锦衣卫脱离了司礼监的掌控,还不往深里想,不往皇上身上想。 能各自花了两百万纹银合买到的清明上河图,却只留给皇上一百万两纹银。 打发叫花子呢? 皇上龙颜大怒,早在吕芳的预料中,但没想到的是,孟冲、石义直接得到了杀身之祸。 死后连私宅都要被抄没。 吕芳想了想才答道:“奴婢遵旨!” 干儿子是宫中太监为了养老才认的,吕芳不可能为了干儿子把自己个儿搭进去,那样,就不用养老了。 吕芳放下第五张账纸,就要走出精舍宣布圣旨,朱厚熜突然望向他,然后眼睛慢慢盯着吕芳,那眼神似要把他倒过来看:“你以为这样,就保住冯保了?” 两世为人。 朱厚熜一眼便能看出冯保的奸诈,也知道冯保在昨日报祥瑞,回到司礼监不会说实话。 这点,也得到了锦衣卫暗线的证实。 百年来,锦衣卫虽然受制于司礼监之手,却无时无刻不想着翻身。 司礼监,在努力往锦衣卫中掺沙子,锦衣卫,也在一直努力往司礼监里面渗透啊。 司礼监值房内外发生的一切,都被锦衣卫暗线如实记录和刻画下来。 包括吕芳、冯保这对义父干儿间的对话。 为了解救被皇上指摘失职和僭越的冯保,吕芳做了这么多努力,演了一场大戏,怎能没有合格的观众? 朱厚熜拿起这第五张账纸,上面清楚写着“冯保,两百万纹银”,这样就想大戏落幕,未免太过轻易了。 吕芳愣了一下,接着跪了下来:“圣明天纵无过皇上,奴婢是想让冯保活着。” “可冯保不想活啊。”朱厚熜冷笑道。 如果冯保接受吕芳的安排,前往朝天观,从此与山间清风作伴,饶过也就饶过了,但冯保呢,仍放不下权力,想要去裕王府里搅和。 假如把锦衣卫比作皇帝的鹰,那东厂就是皇帝的犬。 捕猎的鹰可以有几分桀骜的性子,看门的犬却不能故意惹事生非。 在朱厚熜看来,这冯保,就是条不听话的狗,若是不管,日后可能惹出大乱子来。 吕芳立刻磕了个头:“回皇上,冯保他想活。” 哪怕低着头,吕芳还能感受到皇上冰冷的杀机,两个司礼监秉笔太监都要杀了,又怎么会在乎多杀一个东厂提督太监? 为了保住冯保的命,吕芳果断无视之前送冯保去裕王府的许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送去朝天观,就当个道士吧。”朱厚熜的杀意慢慢平息。 以宦官的身份到朝天观,冯保还可能回到内廷,但授箓为道士,冯保就再没有回归内廷的可能了。 吕芳抬起头凄凄地望着朱厚熜,“万岁爷,奴婢还指着冯保这个干儿子养老送终呢。” 进佛门是出家,进道门也是出家,出了家,冯保这个干儿子可就没了。 这时候,吕芳是真的心疼了,花了这么多功夫,耗费了那么心力,教着,养着,说没了就没了。 “提督东厂不过四年,就积累了两百万两银子的余财,这害死了多少人,朕让冯保去朝天观为他害死的人超度,偿还他的冤孽,本就是法外开恩,吕芳,你该明白的。”朱厚熜的眼睛慢慢横了过来。 吕芳对待冯保,就像是民间溺爱幼子的母亲,简直是心头肉的存在。 这一刀剜下去,心难免会滴血,但养养就好了。 这一刀不剜下去,等到出事了再剜,那就是剜心了。 近一甲子的陪伴,吕芳是尽力的,朱厚熜不忍看到那一天。 “谢皇上!” 吕芳又磕了个头,凄凉地往殿外走。 灯火通明,窗外又飘起了大雪,窗户都打开了。 寒冷的雪风吹到朱厚熜身上的丝绸大衫往后飘起。 孟冲、石义的求饶声,隐约随着风传入朱厚熜的耳中,朱厚熜无动于衷,踱步到御前,将第五张账纸也用玉石镇纸压着。 六百万两纹银、三百万两纹银、三百万两纹银、一百万两纹银、一百万两纹银、两百万两纹银。 共计一千六百万两纹银。 等到抄完孟冲、石义的私宅,这个数目还会增加。 虽然不能完全弥补内帑两百万匹丝绸棉布,千万两现银的损失,但也弥补了七八成。 朱厚熜大体是满意的。 接下来。 就看严家、徐家、张家的银子什么时候呈上来了。 或许是心想事成,锦衣卫都指挥使陆炳前来觐见。 在锦衣卫的监视下,张居正是第一个撑不住的,或者说就没想着撑,在裕王府醉酒醒后,就通知锦衣卫可随意安置江陵张家的族人,只要人活着即可。 陆炳命令一名锦衣卫千户带着缇骑前去了江陵,也逐步撤去了京城张府外的封锁,当然,这不是完全放弃对张府的监视,而是转为了暗地里的监视。 张府里,锦衣卫也有暗线。 而严府那,小阁老对金银的恐怖调动能力,说实话是震惊了陆炳。 清明上河图,严世蕃就卖了四百万两纹银,随后,严世蕃又对府中收藏的几千副名家字画进行变卖,狂卖六百万两纹银。 去年卖云贵川大料、木料,以及过去二十年严嵩执掌中枢内阁的贪墨,这又是一千万两纹银的财货。 这样一来,两千万两纹银就有了,距离严嵩御前所说的两千一百三十万两纹银,只差一百三十万两银子。 严世蕃什么都没说,通政司通政使罗龙文和刑部侍郎鄢懋卿等严党就把银票送到了。 大明朝廷为了收缴天下税赋,光税官就有近万人,一年劳师动众,才收到四千多万两纹银,而严世蕃的一日一夜,就能调动两千多万两纹银的财货,恐怖如斯。 说完张家、严家,陆炳没有继续往下说,反倒引起了朱厚熜的好奇,“淞江府徐家呢?” “回皇上,颗银没有,而且,就在刚才,徐阁老拜访了严府……” 一瞬间,朱厚熜的气势爆发,眼中的寒意,近乎凝成实质。 第十五章 对抗圣意,内阁谋反! 在大明朝建国之初,大臣们之间,或是由于乡谊,或是由于志趣,彼此往来亲密,相互为助,好像有个派系似的,那样的情况,并不是没有,但那种情况都为时短暂,而且他们彼此之间,也并没有形成一个不问是非,只论同异的显然的派系。 形成了那种只讲异同,不问是非的派系,则是在嘉靖朝,以张璁、桂萼拉拢议礼诸人而首开端,此后拉帮结派已经成了必要的手段而愈演愈烈,到了严嵩和夏言之时,延续多年的明争暗斗,官员各自相结,自成门户,便牢牢地形成了。 如果不加改变,门户之争会长久地进行下去,东林党、浙党、楚党、齐党等门户会相继诞生,然后互相碾扎,直至大明朝灭亡。 尽管久居京师繁华之地,位极人臣,几十年严嵩有几个习惯一直没改。 一是在府邸的院子里种有菜圃,夏秋两季自己偶尔还亲自到菜圃边浇浇水上上肥,而且自己的餐桌上都只吃府邸菜圃里的蔬菜。 就连得蒙天恩搬到西苑居住,也要专人送府邸菜圃的菜菜去,严嵩对外说,是吃别人的味不对。 其他人似懂非懂,也不知道严阁老到底是吃的什么味,但作为内阁首辅大臣,这点小事总是能满足的。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府邸菜圃天天供菜给严嵩吃。 二是偌大一座相府养着好些鸡鸭,他每天晚上到清晨都要听到府里的公鸡啼鸣。 也许正如古人所言,大祸大福皆有天诏。 严府里的鸡从四更时分,自一只雄鸡发出了头一声长啼,接着府邸四处许多公鸡都跟着啼叫起来,此后便一直未停。 为了筹措银子,昨夜严世蕃忙到很晚,人忙的时候,是听不到外界声音的,可一沾上枕头,困倦的劲刚泛上来,几百只鸡鸣鸭叫就仿佛来到了耳边。 暴怒的严世蕃恨不得让人把这些鸡鸭全杀了,但想到爱鸡、爱鸭的老父亲,准确地说是爱吃鸡和鸭的老父亲,只能恨恨地塞住耳朵,勉强睡了过去。 听着四处的鸡啼声,严嵩一宿未睡,坐在书房躺椅上,膝盖上盖着一块狐皮毯子,凑近身侧的灯火,握着一卷书在那里看着。 书房门开着,取暖用的一大盆炭火在熊熊燃烧着,也为书房增了几分亮。 转眼间,天已大亮,两个严府的管事在前面斜着身子恭领着,徐阶从石面路中走到了严嵩书房门外台阶前停住了脚步。 领路的一个严府管事登上台阶,敲响了书房门,声音不重不轻,刚好能让严嵩听清,大声禀道:“阁老,徐阁老来了。” 严嵩放下了手里的书,通红且混浊的目光望着徐阶。 徐阶,到底是来了。 哪怕故意让门房以自己未醒的理由委婉拒绝徐阶登门,徐阶愣是等着等见。 权力。 既是春药,也是毒药。 终究是年岁高了,又坐了一夜,严嵩想独自站起来都很难了,招呼管事道:“扶我起来。” 那管事走了进去,去扶严嵩。 “不用起了,阁老快坐着。” 徐阶已经快步登阶,进门,在他身边轻轻扶住了严嵩的手臂,接着在严嵩身边的椅子上坐下,吩咐还站在那的管事:“春晓之风这么寒,为什么开着门?出去,把门关上。” “是。” 管事走了出去,从外面把门关上。 相斗了几十年的两个人,突然心平气和坐到了一块,虽然有无数的话想说,一时又不知该从哪说起。 “阁老应该都知道了吧?”徐阶两眼低垂,出声问道。 这说的自然是考成法的事,严世蕃从御前财政会议结束就在折腾银子,暂时还没琢磨过味。 但看了一夜书的严嵩,不可能想不明白皇上取消年初预算的深意,严嵩没有装糊涂,点了点头道:“都知道了。” “阁老,那你建议我怎么办?”徐阶一开口便露出风萧萧兮易水寒之气。 “难说。” 严嵩把手慢慢抽了回去:“这取决于你想怎么做?” “阁老。”徐阶想争辩。 考成法。 稽查和考核的是两京一十三省的官员,清流、严党等所有官员俱在其中,怎么就只是清流怎么做了? 严党难道就束手就擒? 严嵩打断了他,印证了他的想法,“我伺候皇上二十年了,熬到了八十依然无法告老。 一个人熬一天不累,熬十天就累了,小心一年不难,一辈子小心就难了。 能有个机会安然告老还乡,我,知足了。”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明君在位,悍臣满朝,阁老最难,但再难,阁老也不能在这个时候撂挑子,不然,我大明朝朝廷顷刻间就乱了。”徐阶这句话说得甚是真诚。 想对抗考成法,仅凭清流的力量是做不到的。 严嵩当了二十年内阁首辅大臣,权倾朝野,对位极人臣的滋味不再眷恋可以,但他徐阶,今年才五十八岁啊,身子正是硬朗的时候,那一步之遥的权力,是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放弃的。 如若当了内阁首辅,还和当内阁次辅的时候一样,无法掌握天下官员的生杀予夺,揽四海之财于徐家,那到时候内阁首辅岂不是白当了? 发自内心的颂声,连严嵩都不免有些感动了,原先想好拒绝徐阶合谋的那些话,现在都说不出口了,“那就要考虑违抗圣意的事了。” 晴天霹雳! 为了大礼议之争,皇上杖毙了百余名朝廷命官。 最多的时候,皇上一日就杖毙了十七名扶阙哭谏的大臣,时至今日,左顺门下,血腥味仍弥散不去。 这就是对抗圣意的下场。 那时的徐阶,才刚考中探花,获授翰林院编修,是亲眼所见,后来编纂成史,更是亲手执了笔。 徐阶,只想获得稽查、考核官员的权力,可没想对抗圣意啊。 “少湖,你以为获得稽查、考核权力后,对皇上阳奉阴违,对所喜的官员网开一面,对所恶的官员从重从严,就不是对抗圣意了吗?” 严嵩仿佛看透了徐阶的内心,盯着他的脸,肃声道:“皇上设立考成法,可不是为了让你党同伐异用的!” 第十六章 改稻为桑,暴利走私! “一旦施行考成法,朝廷命官可以因失职被罢免,这可是引子,我们会失去几十名同侪,甚至几百名。” 严嵩这时精神格外矍铄,眼睛也不昏花了,有神地望着身前的徐阶,分析着考成法的影响。 徐阶悲伤接道:“几千名吧。” 要知道,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的贪墨,这些人是中流砥柱,全部罢黜后,可就没人年年给京里送银子了。 对抗考成法,就是在对抗圣意,生死未卜。 执行考成法,就是在自掘坟墓。 徐阶更小心了,又问道:“阁老,我们该怎么办?” 严嵩脸上浮出一丝苦涩,叹息道:“内阁要提升对皇上的重要性,就在接下来几天,这样,才能让皇上放心把稽查、考核我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官员的权力交给内阁,现在,锦衣卫都指挥使陆炳可时常出入玉熙宫。” 执掌中枢二十年,严嵩即便是坐在家里,天下的事情都在源源不断为他所知。 其中,就包括陆炳出入玉熙宫的次数,以及,刚被杖毙抄家的司礼监两位秉笔太监,送去朝天观为道士的东厂提督太监。 无数线报证明,司礼监和东厂已经失去了圣眷,取而代之的锦衣卫,是只饿了百年的猛虎。 一朝得势,正在肆意展露獠牙和利爪,要是再奉旨监察天下,严党、清流全都要倒霉。 闭门养虎,虎大伤人。 当初锦衣卫是被成祖文皇帝、东厂、文官联手关起来的,如今被皇上放出来,不吃人才怪。 假如皇上始终对内阁保持信任还好,锦衣卫有所忌惮,就不敢大开杀戒。 可偏偏皇上对如今的内阁没有丁点信任。 去年万寿宫失火后,在重建万寿宫或搬回皇宫的选择中,作为内阁首辅大臣的严嵩,选择了“或”。 谏言皇上搬到南宫。 就是我大明朝战神皇帝朱祁镇被瓦刺送回朝所居,然后发动夺门之变的那个南宫。 所以,夺门之变,又称南宫复辟。 从战神皇帝后,南宫,就成了大明皇室的禁忌和禁地。 搬到南宫,对皇上而言,属于伤害性不大,但侮辱性极强。 身为儿子的严世蕃,果断选择了跟随老父亲的脚步,上书劝谏皇上搬到南宫。 虽说事情以皇上搬到玉熙宫而告终,但严家父子能清晰感受到皇上这些日子的疏远。 徐阶、高拱、张居正,就更不必多说了,周云逸的后台,皇上想信任都信任不了。 内阁五人组,想和锦衣卫争夺考成法监察权,就必须重获皇上的信任。 而且,要赶快。 “阁老,那该怎么做?” “皇上最喜欢什么?” “银子。”徐阶不假思索答道。 不止皇上喜欢,天下人就没有人不喜欢的,就连他徐阶,都在为向皇上献银的事而发愁。 他和淞江府徐家,是真不想献银啊。 “少湖,御前财政会议上许诺的东西,就差你了。”严嵩提醒道。 张居正直接把江陵张家交给了锦衣卫处置,严家也妥协调动了两千多万两纹银献上,据不完全消息,司礼监也都向皇上献了银,孟冲、石义之死,就是所献之银没能让皇上满意。 在严嵩看来,徐阶是在抄家诛族的路上狂奔。 “阁老,那是我徐家数代人,百年的积蓄啊。”徐阶眼帘低垂道。 严嵩知道徐阶被说动了,笑道:“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只要人活着,一切都有希望,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徐阶选择性过滤了严嵩的话,敏锐地抓住了关键点,“什么新的?” “少湖,张居正找你说过重新打通海面货商之路的事吧。”严嵩开门见山道。 徐阶一惊,下意识地望向了严嵩,眼中晦暗不明,难道说,张居正私下与严嵩有来往? “别多想,张居正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获授翰林院庶吉士,那时候,我兼任翰林学士,较真点说,我也算是张居正的师父。” 严嵩无视徐阶警惕的目光,使了一枪,自顾自继续说:“张居正在翰林院时,就向其他翰林说过,自大明永乐三年,太宗文皇帝就命三宝太监郑和率船队远下西洋,前后七次,商货远通,直至嘉靖十几年,海上通商依然频繁。 后来因为倭寇骚乱,海面不靖,商运才受阻暂停。 张居正说,该从兵部着眼,增加闽浙军饷,让戚继光、俞大猷募充军队,建造战船,然后主动出击,剿灭倭寇,重开海路。 当时无人在意,我当然也没放在心上。” 这些全是真的,至于徐阶相不相信,严嵩并不在意。 嘉靖二十三年的他,正忙着和夏言争斗,是真的没将一个小小翰林官的话放心上。 而斗倒夏言后,对大权在握的严嵩而言,敛财的方法有许多种,更方便,更直接的,多的是,重开海路的事,就又被他遗忘了。 彻夜的读书,严嵩昏沉了近二十年的脑海,前所未有的清醒,这才又被他想了起来。 既然指着大明朝内不容易再发大财,那何不将格局打开,去赚西洋人的钱? “只要海面货商畅通,接下来就是运什么赚钱的问题,茶叶、瓷器、丝绸等等,西洋财富随意夺取,这些,皇家是赚不完的。”严嵩指出了新的发财路子。 走私! 用大明朝的军队,去维护海面货商的通畅,再让自己的船载满货物去西洋谋取暴利。 不过,胡宗宪、戚继光、俞大猷正和倭寇打的如火如荼,胜败仍是两说,严嵩知道,走私之利太远,很难让徐阶彻底心动,再次指条明路道:“茶叶、瓷器难以运输,但丝绸却容易。 一匹上等的丝绸,在内地能卖到六两银子,如果销到西洋,则能卖到十两白银以上。 现在应天是一万张织机,浙江是八千张织机,皇上要想增加西洋货商利润,必然会下旨江南增加织机、多产丝绸。 织机、丝绸增加,增加桑田就成必行之事。 历来都是应天的丝绸也多靠浙江供应蚕丝,气候使然,浙江适合栽桑产蚕。 只是这样,农田改为桑田,浙江百姓吃粮,就只能从外省调拨。 外省粮贵,为了弥补浙江百姓的损失,内阁上书减免税赋,或者以农田税征桑田。 少湖,你把淞江府徐家过去侵占的田地献于皇上,再另寻法子低价买田,改种桑田,桑田交低价税赋,却能赚卖丝绸的银子,过不了多少年,半城徐家之景又当重现。” 第十七章 徐阶认父,门户合一! 徐阶眼睛里似要闪出泪花,却生生地忍住了,同意献银。 就在严嵩书房里,挥毫泼墨写了道手谕,让严府书办去次辅府库房取银子。 “皇上喜欢吃六心居的酱菜。每季新出的酱菜,我都要给皇上送去一坛,今儿正月十六,再等会儿,六心居该把春季的酱菜送来了。” 严嵩算着日子、时辰,劝慰道:“少湖,你许久没陪我读书了,趁着光景,陪我读一读,等一等六心居的酱菜,也等一等你的献银。” 说着。 严嵩递了本《诗经》过去。 徐阶嘴唇动了动,看着严嵩似乎想说什么,但又什么都没说。 大约两个时辰,天上正午,六心居二十坛酱菜才被抬到了这里,占了好大一片院落。 六心居当家的掌柜是个中年人,被领到门外,却不敢进去,跪在廊里大声说道:“小民拜见阁老。 今年小铺腌制酱菜类多,共有二十坛,敬献阁老。” 这掌柜的是聪明人,遥遥望见书房里既坐着严嵩也坐着徐阶,平时说的“严阁老”,这时改成了“阁老”。 这个“阁老”,指的是严嵩,还是徐阶,就只有掌柜的自己知道了。 说完。 便低头跪在那里,再也不动。 这几句话,严嵩听到了,徐阶也听到了,便放下了书。 严嵩没有急着去挑敬献给皇上的酱菜,先望向徐阶,道:“少湖,看到哪了?” 徐阶本无心读书,但对四书五经之一的《诗经》,背得是滚瓜烂熟,信口道:“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好看。按理说,人生在世,难报之恩要数父母之恩,可有几个做儿子的是这样想?十个儿子有九个都想着父母对他好是应该的,于是乎,恩养也就成了当然。 少湖,你我都是儿孙满堂的人,你应该也有感受,父子之亲只有父对子亲,几曾见子对父亲?”严嵩推心置腹道。 透露着直冲脾肺的酸楚。 马上知天命的徐阶,对养子体会的认同感蓦地涌上心头,但很快就抑住了。 面前这个人是严嵩,是执掌大明朝中枢二十年的权相,是从不会无的放矢,无端感慨的人。 在此朝局暗流涌动之际,这些话,显然处处都在点他徐阶。 严党、清流彼此攻伐多年,首次罢战言和,严嵩又向他指出未来要走的路,就连对亲儿子严世蕃都没有这般掏心掏肺。 徐阶当知恩情。 被人当成了儿子,还要知道恩情,徐阶默如孩童,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在心底,徐阶疯狂安慰自己,严嵩八十一了,他才五十八,岁数上本就是两代人,被当儿子不算吃亏。 瞧见徐阶恭顺的模样,严嵩也知道见好就收,望向门外,心情大好道:“是赵掌柜吗?进来吧。” “是。”那赵掌柜顿时喜上眉梢,爬了起来,走进了书房。 “二十年了,难为你每年几次给我送酱菜。记得你多次说过,想请我为你的店题块匾,今天我就给你写。”严嵩似是唠叨道。 闻言。 徐阶眉头一跳。 这又是敲打,严嵩在暗示,只要实心跟着他,时间久了,少不完的好处。 那赵掌柜立刻伏下头去,连声叩首,谢答道:“小民谢官家赐匾。” 严府里各种尺寸的上等宣纸都是常备,严嵩的专用书童通政司通政使罗龙文不在,徐阶就代劳了。 书童规格再次提高,从九卿提升到了内阁次辅大臣。 徐阶遵照指引,从墙边的橱格里抽出了一张裁剪成条幅的宣纸摆到了御案上,金玉镶嵌的砚盒里的墨也是用上等丝棉浸泡着,这时搁到炭火上略微一烤,就熔化了。 徐阶再将斗笔在温水中烫开,这才搀扶着严嵩走到了书案边,递上斗笔。 握住了笔,严嵩气势猛然一变,如同握住了天下,凝聚了全身的心力,在砚盒里蘸饱了墨,落下了“六”字。 耄耋的严嵩,字竟格外饱满有力。 又蘸饱了墨,“心”字便成了,“居”字紧跟其后。 三个字,笔饱且墨亮,是难得的好字。 “少湖,这幅字,是我这二十年来,写得最好的一幅,就落你的章吧。”严嵩望着条幅,满意道。 徐阶大出意外,随后脸色一变,这章一旦落了,朝廷里就没有什么严党、清流之分了。 但争夺考成法监察权、增加闽浙军饷、改稻为桑、走私等等的事,都还要严嵩配合,这个章,不落,也要落。 “多谢阁老。”徐阶咬着牙,从腰间锦囊中取出印信,在朱砂印泥盒里重重地印了印,然后在条幅的右上方端端正正地盖了下去。 六心居的掌柜,差点高兴的晕过去,连忙又磕了几个头,激动道:“小民这就回去刻出来,明早就挂上。” 磕完最后一个头,赵掌柜爬了起来,低头躬身退了出去,等走出严府大门时,就仰起了头,梗着脖子,眼高于顶,豪情万丈踏上了回去的路。 首辅赐字,次辅加印,以后六心居的福气,还能少得了? “为臣要忠,为子要孝,为人,就少不了忠孝二字,少湖,该进宫了。” 严嵩这说的话竟然中气十足,对外叫道:“来人! 挑一坛八宝酱菜,我要敬献皇上。” 严世蕃一觉睡到现在。 在听闻徐阶拜府后,简单洗漱就匆忙往书房这里走,正看到徐阶搀扶老父亲往外走。 老父亲绽放出菊花般的笑容,是那样的灿烂,都没对他那样笑过。 这一幅“慈父孝子”的画面,彻底震惊了严世蕃,下意识地,就朝着自己来了一巴掌。 生疼,火辣,清晰告诉严世蕃,这不是在梦里。 严世蕃有无数的话想问,有无数的话想说,却只能憋在心里,在老父亲的招呼下,搀住了另一条手臂。 严府外。 一驾驾马车绵延数里,徐家管家见到徐阶走出来,忙不迭走了过来,递上一份账本。 徐阶面无表情接过,收入了衣服的袖中,过会儿,还要向皇上报账。 严嵩坐轿,徐阶陪同,严世蕃却在轿外走着。 车辙缓缓转动,直奔玉熙宫而去。 第十八章 万方有罪,罪在皇上! 玉熙宫。 徐阶搀扶着严嵩下轿,严嵩直接连亲儿子伸来的手都无视了,握着徐阶的手:“我都八十一了,内阁首辅这个位子,不会传给严世蕃,只有你才能坐。” 徐阶身体一振。 严世蕃则如五雷轰顶。 就睡了个懒觉,到底发生了什么? 老爹怎么把内阁首辅的位子都许给人家了。 严世蕃心里的火快烧到脑子了,脸涨的通红,要不是这里是西苑,就要向严嵩争一争谁才是亲儿子了。 严嵩、徐阶往外前,严世蕃在后生着闷气,酱菜由两个小太监接过,抬入了宫里。 掌管国库钥匙的户部主事早就得到消息在等着了,将载满财货的车马调转马头去往户部清点。 徐阶要做的,只是把账本呈给皇上,户部考虑的事就多了。 徐阶是户部尚书,一般来说,所有财货进入或出国库,都要有徐阶的签字。 按理说,这徐家财货清点完毕后,也要有徐阶的签字才能入库。 不过。 这未免有些杀人诛心。 严、徐、张三家赃银的事,圣旨命内阁群辅兼户部左侍郎高拱负责,所以,有了高拱的签字也能入库。 昨夜严家的银子送到户部,就是高拱一手操办的。 而今儿的徐家财货,自然也是一样。 …… 朱厚熜站在玉熙宫门前。 望着缓缓走来的朝臣,忽感神魂俱寒。 四十年了。 那股能够冻结灵魂的冷意又回来了。 正德十六年时,年仅十五岁的朱厚熜从湖北安陆来到京城,嗣皇帝位。 自继位后,朱厚熜就遇到重重阻力和难题,以杨廷和为首的文官集团,要他以堂兄武宗皇太子的身份继位。 朱厚熜当然不答应,因为他知道,文官集团之所以这样做,名义上是要遵守礼仪,实际上是想限制皇权,提升内阁的权力。 随后,朱厚熜借助张璁等人,给自己亲生父母上帝、后尊号,并在左顺门事件中,逮捕拷迅一批反对派朝臣。 在朱厚熜的坚持下,他赢了。 轰轰烈烈的大礼议之争,就此落下帷幕。 通过初次与文官集团的斗争,朱厚熜深深地意识到两个问题。 一是朝政太乱。 二是朝臣太过强势。 为了尽快掌握朝政,朱厚熜一面大刀阔斧的改革,一方面培植自己的势力。 门户之争,由此而来。 即位之初,利用张璁等人,朱厚熜减免赋税,争取民心,改正正德朝的一些弊端,树立明君的形象。 那个聪慧少年正在以自己的方式振兴大明朝。 一系列举措,颇得人心,朝政也大为改观,民间甚至将朱厚熜比作圣人。 但朱厚熜并没有飘飘然,在朝政方面,他一直保持冷静和谨慎,使得大明朝出现了短暂的中兴局面。 直到裁撤冗员,减少漕粮等严重损害文官集团利益的举措开始,诡谲的事就多了。 一连数月,宫内殿宇连连走水失火,且许多次,都与朱厚熜的就寝行轨相同。 一次次的无伤,朱厚熜不仅没有害怕,还加快了朝政推行的进度。 但在生活里,朱厚熜也提高了警惕,对万事万物有了戒心,宫人常被责罚,杖毙者达到两百余人。 相比十万宦官的宫廷,这两百多人的死,连水花都泛不起来。 可外界却传出了,皇帝逐渐变得多疑暴戾,喜怒无常的谣言。 朱厚熜没有在意,继续在做自己的事,然后,嘉靖二十一年,“壬寅宫变”。 朱厚熜死里逃生,本想给予差点勒死自己的十几个宫女极刑,诛其族,灭其门。 但朱厚熜很快就见识到了谣言的力量,不到半个月,两京一十三省无数官员的谏书如雪花般飞入京城。 暗指是朱厚熜的残忍暴虐,那十数名宫女是忍无可忍之下才有的行刺之举。 总之,万方有罪,罪在皇上。 朱厚熜暴怒了。 却也敏锐意识到,壬寅宫变,绝对与文官集团有关。 近距离感受过死亡的朱厚熜,终究是选择了妥协,躲入了万寿宫。 一场刺帝大案,竟只斩首了两个妃嫔和十几个宫女,只连坐诛了十多人就宣告结束。 改革,自此而终。 这二十年间,朱厚熜都在扶持严嵩,在幕后罢黜夏言、杀杨继盛、沈炼等人,寄希望于修仙得道找到完全掌握朝廷的办法。 可是,只要还是肉体凡胎,就不可能做到那一步。 虽然对朝政局面掌控能力在一步步加强,但朝政却一步步的混乱了。 当看到严嵩、徐阶联袂而至的场景,朱厚熜眼前似乎闪过了杨廷和、夏言、杨继盛、沈炼等人的人影。 朱厚熜不自觉地摸了摸脖颈。 等回过神,发出一声哂笑,三大神号加身的自己,还怕什么宫女勒脖颈? 陡然间,身体、灵魂,都涌出一股舒爽感。 “吕芳,人齐了,上膳吧。”朱厚熜回到了蒲团上。 而座位上,高拱、张居正早就在了,就在西面最末的两个位置。 等到严嵩、徐阶、严世蕃到达,望着殿内的情况一愣,旋即恢复了正常,叩圣万岁。 严嵩依然坐在东面上首,徐阶还是坐在西面下首,严世蕃还是挨着老父亲,坐在东面末位。 规制本不该这样。 内阁五人。 东面上首该设三席,分坐严嵩、高拱、张居正,西面下首该设两席,分坐徐阶、严世蕃。 严党、清流争斗多年,若有可能,自是不愿意同首而坐。 泾渭分明,不外如是。 但是。 今儿则不同,严党领袖、清流领袖罢战言和,作为严党领袖之子的严世蕃,该去坐现在高拱的位置,可高拱没让,严世蕃又闷头不愿意去坐。 而作为清流领袖徒弟的张居正,该去到东面下首落座,以表达对严嵩的亲近,但张居正却没选择换地。 及时调整座位,是官场的必修事。 父子间的隔阂,师徒间的隔阂,挚友间的嫌隙,哪怕谁也没说话,却一目了然。 严嵩、徐阶、高拱、严世蕃、张居正,彼此的利益出现了明显的分歧。 “上膳!”吕芳今日的声音比平时低沉,与外面的天色很像,似是预示着一场暴风雨将要来临。 第十九章 生当鼎食,死当鼎烹! “百姓苦劳。” 吕芳一句话,就给这顿分不清是早膳还是午膳的饭定了调子,“皇上说,一年到头,百姓就盼着过年,可一眨眼,正月十五就过去了。 到了今天,许多人家的锅里只怕连油星都见不着了。 想着他们,所以请阁老们这顿饭吃次素。 就让御厨熬了锅八宝粥,皇上又知道今儿是严阁老送八宝酱菜的日子,就连菜都没预备。 八宝粥一早就熬好了,但严阁老的八宝酱菜却迟迟不来,粥熬久了,难得糊涂,请阁老们勿怪。” 两个小太监在前,抬着一只已经没有丝毫烟气的红炭火鼎,那锅粥便座在火鼎上。 这时,严嵩、徐阶、高拱、严世蕃、张居正才注意到与以往的不同。 身前放置八宝粥的小方桌,竟是能从里面透出红来的细叶紫檀所打造。 桌子上摆着碗筷,亦不是凡品,那碗碟,是汝瓷官窑的极品,是开片粉青瓷,薄得像纸,乍一看,一片青色,细细看去,从青里又透出淡淡的粉红。 当朝内阁的阁老,都是识货的人,一眼就看出了这粉青瓷的来历。 据说自宋朝以降,汝窑无数窑洞里,就只出了一窑粉青瓷,出在了嘉靖年间。 是天赐的神品。 被献于皇上,却从未见皇上用过。 之后,汝窑虽也出过红青蓝青却再也没有出过粉青。 本以为传说是假的,但这会儿看到,不得不感叹,真是太漂亮了。 碗里的勺子,也是定窑的变窑极品,外釉通体素白,从里面却透出淡淡的晕黄。 碗里单独盛放勺子时,宛如椭圆的月亮浮在粉青的水中! 果然,好东西就是好东西,让人心生喜欢。 边上放的那箸倒是平常,是象牙镶银的箸,箸尖上的包银擦的锃白闪亮,箸身的象牙从里面透出闪亮的黄来,主要是为了拿起来称手,又能防毒。 接着八个宫女每人擎着一方托盘进来了,每只托盘上都有一碟酱菜。 吕芳先走到那锅粥前,拿起勺搅了搅,然后舀起一勺,从怀里掏出了一只浅口小碟,倒了粥进去,然后,就送到嘴边喝了。 之后,才走向严嵩的位置,伸手去取严嵩的碗,却被严嵩挡住了,“吕公公,该为皇上先盛粥才对。” “朕不饿。” 蒲团上,朱厚熜睁开眼睛,开口了,“你们饿,你们吃。” 这个饿? 到底饿的是什么? 所有的人心里一突。 吕芳继续伸手去取严嵩的碗,严嵩还是挡住了,“吕公公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不敢消受,让我自己来吧。” 大明朝。 分外朝、内廷。 外朝以内阁首辅大臣为相,内廷以司礼监掌印太监为相。 外相焉能受内相伺奉? “阁老是嫌我盛的少,想自己去取?”吕芳笑容不减问道。 闻言。 严嵩、徐阶、高拱、严世蕃、张居正立刻站起来了。 要是说刚才还不敢肯定这顿饭意有所指,现在,绝对能肯定了。 以鼎做釜,以紫檀做桌,以神品做碗,以变窑做勺,以象牙做箸,以司礼监掌印太监试毒,这盛的哪是粥? 盛的是天下! 不满意皇上所赐,司礼监掌印太监所盛,自己动手去取? 取什么? 取天下! 所有人头皮像要炸开似的,站在原地思绪着跪下去。 “都坐下。”朱厚熜再次开口,“不要看那么多人叫他老祖宗,在这里他就是奴婢,你们才是我大明朝的肱骨之臣。让他盛。” 严嵩、徐阶这才又轻轻坐下了,没有坐实,屁股只挨着锦凳前半部分的凳面。 与其说是坐,更像是在蹲马步。 高拱、严世蕃、张居正有样学样,“坐”了下来。 吕芳依次给所有人盛上了粥。 接着。 吕芳又拿出了个碟子,走到宫女身前,从所擎的碟子里都夹出一块酱菜,低下头吃掉了。 再去取严嵩的碟子时,没遇到什么阻拦,吕芳迅速给分了酱菜,端上了小桌。 等到给张居正端酱菜上桌,宫女的八碟酱菜正好空空如也,躬身退了出去。 后知后觉的严嵩、徐阶等五人,从后脊梁根涌上一股寒意,这分的何止是酱菜,分明是大明江山。 取的是天下,分的是江山。 严嵩不敢动。 徐阶更不敢动。 高拱、严世蕃、张居正一动不动,仿佛连呼吸都没有了。 “阁老,不够吃吗?”吕芳望着严嵩,笑得很诚挚。 严嵩身体一颤。 碗里的粥吃了吗?就说不够吃的话? 吕芳还嫌不够,继续道:“但宫里没有更大的这样的碗了,要不,就以此鼎为碗?这样的鼎,宫里有九个。” 古有张晏曰,五鼎食,牛、羊、豕、鱼、麋也,诸侯五,卿大夫三,师古曰,五鼎烹之,谓被镬烹之诛也。 这便是大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则五鼎烹耳。 内阁虽掌中枢,但连诸侯都不是,连五鼎都不能用,又何况是九鼎。 严嵩跪了下去,“臣不敢。” 徐、高、严、张紧随其后,“臣等不敢。” “吕芳。”朱厚熜声调转冷。 吕芳露出应有的惶恐,低声答道:“奴婢在。” “你这奴婢,连伺候人都不行了,还有什么用?” “奴婢该死!” 吕芳转望向严嵩等人,叩首道:“请阁老们用膳。” 自皇上搬入西苑以来,司礼监,就一直以皇上化身自居,近日里,司礼监遭逢巨大变故,大不如从前,但身上多少残有几分圣光。 这一跪。 所有人心肝俱颤。 那个“请”字,似乎有了无上伟力,严嵩扶着锦凳慢慢爬了起来,拿起了碗里的勺,不顾热烫舀了半勺送到嘴里。 徐阶四人也爬了起来,这寒冷的天,却出了一身汗,拿起勺子,一口接一口往嘴里送粥。 一阵子,所有人面前的那碗粥都见了底,八宝酱菜却一筷子没有动。 鼎里的粥可多着呢,但八宝酱菜可就这么多。 不能动,也不敢动。 吕芳又要接着拿起严嵩那只碗,严嵩伸出手盖住了碗,转望向朱厚熜,“启禀皇上,臣够了!” “启禀皇上,臣等够了!” 第二十章 剿灭倭寇,杀倭赏银! 是够了。 不是饱了。 这天下,这江山。 任文臣武将胡作非为的时代结束了。 朱厚熜望着严嵩、徐阶、高拱、严世蕃、张居正好一会儿,想从他们的眼里望出他们的心思。 但朱厚熜没有看透人心的本领,在个个忠心的面容下,孰忠孰奸,实在分不清。 或许,有的人现在是忠心的,但往后就又不忠了。 有的人可能忠的是大明朝,有的人可能忠的是自己。 这些人中,有谁忠的是他这个大明朝皇帝陛下? 朱厚熜猜不透,索性就不猜了,发出最后警告道:“都记清自己吃了多少,别撑着。” 所有人几乎同时大声答道:“是。” “高拱、张居正是朕诏过来的,而严阁老、徐阁老,还有严世蕃,你们有什么事陈奏?”朱厚熜打完了哑谜,直接开门见山。 严嵩略微调整了心绪,十分诚恳说道:“回皇上,此事与张居正有关。” 张居正一愕,立刻下意识地望向严嵩、徐阶。 随着严党、清流合流,朝廷文武正式回归“大团结”,整个文官集团目前最要紧的事,就是争取考成法的稽查、考核权。 张居正自问没和徐阶有过什么商议,就更别提和严嵩有什么商议了。 一晚上、一早上不见,到底内阁首辅、内阁次辅有什么商议,能让两派合流后的第一件陈奏事,就和他张居正扯上关系? 严嵩徐徐说道:“张居正说,只要海面的商路畅通,我大明朝的商船能把货物运到波斯印度一带,每年就可以开源一千万两纹银以上。” 闻言。 张居正显然有点激动,在原地尽力平静心态。 十多年了,朝廷总算在御前正式提出了他改变大明朝第一步主张。 治大国如烹小鲜,当家无非是节流开源两途,节流难以富国强兵,但开源却可以。 “而想重新打通海面货商之路,海面要靖,倭寇要剿,这些,无不要以兵部着眼,臣等以为,该给闽浙增加军饷,让胡宗宪募充军队,建造战船。”严嵩又道。 张居正再也忍不住,嘴角勾勒起了笑意,虽然严嵩在奏对中,只提及了亲近的浙江总督胡宗宪,而没提到戚继光、俞大猷,但抗倭事能完成,其他都不重要。 况且,没了严党、清流之分,胡宗宪在御前留名就留名吧。 “内阁以为该增加闽浙多少军饷?”朱厚熜问道。 不论严嵩、徐阶是公心,还是私心,倭寇一定是要剿灭的。 前世今生的仇恨,非荡平倭人才能消解。 增加军饷的数目,是在来玉熙宫的轿子上,严嵩就与徐阶商量好的,接道:“皇上,至少九百万两纹银。” 六百万两纹银建战船。 三百万两纹银招募军队。 没了严党、清流的互相掣肘,严嵩和徐阶都认为,这些银子全花到实处,能把倭寇打回老家去。 不过。 近千万两纹银的军饷开支,是大明朝开国以来头一回,严嵩、徐阶没想过皇上真的会照单允准。 按照严、徐二人的估计,能有个六百万两纹银落到东南,胡宗宪就能扫平海面,恢复到嘉靖十几年前海面货商通畅的地步。 《论语》有云:取乎其上,得乎其中;取乎其中,得乎其下;取乎其下,则无所得矣。 严嵩、徐阶的小伎俩,是不加掩饰的,大殿里的人都明白。 “照准!” 圣音传来。 所有人一愣。 皇上不吝啬了? 紧接着严嵩、徐阶、严世蕃、张居正就有点难受,因为他们意识到,皇上的突然大方,闽浙增加的军饷,很可能来自他们刚献上的银两。 朱厚熜似乎想让四人更难受,接着道:“传朕旨意,自今日起,凡斩倭寇一人,朝廷赏现银二十两,上不封顶!” 现银。 上不封顶。 六个字一出。 所有的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斩首奖赏,从太祖高皇帝时就有,这是为了鼓舞士气,竭力斩杀异族军队。 在众多异族军队中,斩首草原骑兵的奖赏,永远是最高的。 斩首一个草原骑兵,就能获得赏银二十两,且官升一级。 但是,草原骑兵对大明军队始终是最危险的存在,在战斗中,明军和草原骑兵的战损比例往往悬殊。 而且,草原有草原的规矩,如果在战场上救下同伴,可获得同伴一半的战获。 如果在战场上能够抢回同伴的尸体,那么会获得同伴所有的战获。 这个规矩使得草原骑兵在战场上奋勇抵抗,即使同伴已经战死,也不愿将同伴的尸体留给明军。 草原骑兵的人头赏银,一直是明军最难赚到的。 即便真的能赚到,朝廷的拖欠,各级将领层层剥削,等落到士兵的手里,恐怕连二两银子都没有。 所以,在绝大多数时候,明军对草原骑兵的赏银并不热衷,连带着对草原骑兵的抵抗心思都较弱。 而斩杀倭寇,是明军中的一种较低奖赏,斩首倭寇一人,只可获得赏银十五两。 但同样存在严重的朝廷拖欠和将领剥削的情况。 在注意到严世蕃的异动的神情,朱厚熜对赏现银的事有了新补充,“赏银的事,朕会让锦衣卫负责,直接发放到将士手中。” 独立于军队之外的赏银监察,又是外人染指不进去的锦衣卫,完美避免了朝廷的拖欠和将领的剥削,严世蕃顿时神情一黯。 张居正则想得更多了,有了这样的奖赏制度,东南军队估计能把海上的倭寇绝迹了。 甚至。 有冲上倭人岛,抓倭人冒充倭寇赚赏银的可能。 这种事,不能细想,总之,于东南军队有利就是了。 “圣明天纵无过皇上。”严嵩五人齐声颂圣。 “皇上,剿倭的事,由胡宗宪主事,但销往西洋诸国的货物,却要提前准备,茶叶、瓷器不提,丝绸是通货,而丝绸的关键在蚕丝,想多产蚕丝,就要增加桑田,臣等以为,干脆让浙江现有的农田再拨一半改为桑田,一年便可多产丝绸二十万匹。”严嵩展露了獠牙。 张居正的笑意忽然凝固在脸上。 第二十一章 遍身罗绮,非养蚕人! “张居正。” 朱厚熜突然点张居正的名。 张居正立刻应答:“臣在。” “增加闽浙军饷,来打通海面货商,再在内地改稻为桑,严阁老说的,都是你的意思吗?”朱厚熜问道。 张居正肃颜答道:“回皇上,增加军饷,重开海路是臣的意思,改稻为桑,不是臣的意思。” 此刻。 他才明白为什么御前陈奏,严嵩会以他的名字做开端。 这不是为他造势,更不是为他扬名,而是为他准备了一口大黑锅。 严嵩口中所谓的增饷抗倭,为国增利,不过是为改稻为桑的铺垫。 这改稻为桑,不妨说明白点的,就是借机兼并浙农土地的另一种说法罢了。 真要改浙江一半粮田为桑田,这些田地,恐怕都要落到东南大族的口袋里。 江浙之地,本就“七山二水一分田”,由于东南大族在江浙数百年如一日的“精耕细作”,真正属于浙农的田地,估计只有一半。 如果按照严嵩所说改稻为桑,他敢保证,全浙江的百姓,将再无寸土可耕。 而百姓无田,将会发生什么? 一旦东南乱了,朝廷拿谁的脑袋去平息民怒? 是严嵩的脑袋?还是徐阶的脑袋? 都不是! 只会是他张居正的脑袋。 因为抗倭、开海是他提议的,改稻为桑不过是衍生的产物,而产物滋生的动乱,自然要由他负责。 张居正对于严嵩没有丝毫好感,更没有丝毫误解,这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奸相,可以为了私利不顾一切。 但对于徐阶,张居正是彻底失望了,在私利面前,徐阶轻松就牺牲了他这个得意门生。 明知改稻为桑是个火坑,在御前一言不发,静看着他跳入火坑,甚至,是推他进火坑的其中一人。 师徒如父子,张老太爷不在京城,张居正始终是拿徐阶当父亲一样孝顺。 但正应《三纲五常》中言:君不正,臣投他国;父不慈,子奔他乡。 张居正毫不犹豫的否认改稻为桑,让徐阶脸色略显不自然,但更多的是愤怒。 弟子在御前忤逆师父,是大明朝建国近两百年从未有过的事。 朱厚熜显出赏识的神态:“为什么改稻为桑不是?” “回皇上,剿倭尚需时间,江浙又是倭寇闹事的地方,若是推行改稻为桑,有奸商从中大肆买卖百姓田地,不出数月,东南大乱必将而至。”张居正终究顾念着徐阶,只说了奸商,没说贪官、大族。 改稻为桑,原是严世蕃最早向老父亲严嵩说的。 严世蕃知道该出手了,道:“我大明朝都是诚实经营、勤勉致富的商人,都是心存良知的商人,哪有奸商?” 这句话。 是一点脸都不要了。 严世蕃却不容张居正接话,接着道:“一亩桑田比一亩农田的收成要高出五成以上,我就不明白,这富国富民的法子,就是你张神童提出来的,怎么真到给实惠予百姓的时候,你又连声否认,到底想干什么?” 严世蕃和高拱年岁相当,却比徐阶小十岁,按官场的规矩,在称呼张居正时,该以字号相称,但却喊出了张居正幼时的神童之名,俨然长辈之呼晚辈。 在严世蕃心中,徐阶以儿子之礼伺奉老父严嵩,那自己就和徐阶是一辈人,而张居正,也就是晚辈了。 训斥晚辈,理所应当。 这么酸刻的话,张居正忍不住望了眼徐阶,见其依然平静如水,心底难免激起一丝火气,“我想干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小阁老想干什么? 我想知道,要是改了的桑田,如果到最后都落在浙江那些官商手里,从种桑养蚕到织成绸缎中间又省去了买丝的环节,这能赚多少银子? 我更想知道,改稻为桑后,浙江一千五百万百姓吃什么?” 既然改稻为桑在御前提了出来,就代表事先准定有了详细图谋。 从朝廷到浙江,上上下下都是严家父子的人,现在又有了徐阶的配合,如若图谋成了,浙江百姓怕是要活不起了。 “改稻为桑若成,那便是国策,天下官商谁敢从中取利?” 严世蕃以反问回答张居正的问题,只要张居正不想与两京一十三省所有官员为敌,这个反问就回答不了。 因为,官员们都从国策中取利。 “官”字两张口,这两张口不先满足,什么国策都不成。 见张居正沉默,严世蕃略显得意,继续道:“我大明朝又不止江浙产粮,改稻为桑,再从外省调拨粮食就是了。” 严嵩沉默着,徐阶沉默着,张居正也沉默了。 “小阁老,外省调来的粮,一定比本省产的粮贵,浙江百姓怎会愿意?”高拱接言了。 “还是那句话,每亩桑田产的丝比每亩农田产的粮收成要高,哪个百姓不想多赚银子?哪个百姓不想过得好些?哪个百姓不愿意改种桑田?”严世蕃立马顶了回去。 “按小阁老的意思,国策之下,浙江百姓在卖完蚕丝后,一定能买到粮食?” “当然!” 严世蕃笑了。 高拱也笑了,笑得是那样凄凉,道:“小阁老,你是锦衣玉食,你是不食人间烟火,但那些小民不一样。 手里握着粮田,不管是丰年还是荒年,只要没欠外债,至少就饿不死。 而改了桑田,尽管如小阁老你所言,日后的收入会增加,但眼下呢? 小阁老在御前说了会从外省调拨粮食,会保证浙江百姓有粮可食,浙江官员也可以这样转述给浙江的百姓,但小阁老你的话,你猜浙江百姓会信吗? 但凡浙江百姓的祖上有任何一个人相信了小阁老你这样的话,今日之浙江,将是百里无人烟。 但凡我们家的祖上有任何一个人相信了小阁老你这样的话,我们家的香火也就传不到我这一代了。 太祖高皇帝在位时期,改河南一半农田为棉田,一千八百万亩棉田,一千八百万亩农田,却无颗粒之粮为河南百姓所食,却无寸缕之棉为河南百姓所穿。 是年,黄河南,易子而食。” 第二十二章 奸字写法,徐阶吐血! 天雷落。 天地为之一亮。 透过大殿的窗户,雷光照在对峙的高拱、严世蕃脸上。 “皇上,奸臣已经自己跳出来了!”严世蕃感觉到今天的争议,已经要你死我活才能解决,“高拱是一个,还有张居正。” 声音比光慢,雷声响彻天地时,严世蕃正好点了张居正的名,仿佛苍天的化身一般。 “九百万两纹银的闽浙军饷开支,皆是为了重开海路,保证货商通畅,现在,军饷的事,皇上照准了。 但备货西洋,你们却不愿意,按你们的意思,我大明朝靖的海,平的倭,不像是给朝廷靖的,更像是给那些走私贩子靖的了。”严世蕃望着高拱、张居正,以一敌二地说道。 何谓倒打一耙? 这就叫做倒打一耙! 海靖倭平,本是严家父子为了日后走私想出的办法。 但此刻却被严世蕃拿来,暗指高拱、张居正与东南走私贩子勾结,不愿意看到朝廷事先增加货品船队再下西洋。 到底是年轻,张居正一凛,直接答道:“我没有这样想。” 在他的构想中,大明朝销往西洋的货物有很多,不一定非指着丝绸这一件东西。 严世蕃不依不饶追问道:“那你为什么阻扰朝廷提前备丝织绸?” 生死已悬于一线,高拱这时不但显示出了硬气,也显示出了智慧,居然无视了严世蕃、张居正的对话,从头反驳道:““姧”字怎么写?是两个“女”字,加一个“干”字。 我高拱现在还是一个糟糠之妻,小阁老,就在前天,你才娶了第九房妾室。 这个“姧”字,恐怕加不到我高拱头上。” 德行。 始终是官员绕不过的东西。 大明朝廷虽然没有限制官员娶妻妾的数量,没有阻止官员妻妾成群,但绝大多数官员不会公然纳妾。 除非正妻迟迟不能诞子,以免不孝,方才纳妾。 像严世蕃这般,公然纳妾,且多妾室,一为淫乐,二为借故受贿。 正月十四的严府,可谓高朋满座,七品以下的京官,五品以下的地方官,连个座位都没有。 许多地方官或离京无法回到京城的官员,人到不了,礼可都全到了。 从德行上否定一个人,继而全盘否认这个人,这本是严世蕃对付清流时的拿手好戏,如今被人用在自己身上,严世蕃险些吐血。 “不用东拉西扯了!” 严世蕃再也忍不住了,下意识地就要拍案而起,严嵩、徐阶如电的眼神立刻射了过来,手掌收了力,变成了扶着案子站了起来,“高拱,你先对日益亏空的国库视而不见,不思为国开源节流之法。 又对太祖高皇帝的治国之道颇有微词,大不敬的提及河南旧事,来论浙江新事。 我看你这户部侍郎,不过是个尸位素餐的小人。” 你指摘我德行,我指摘你操守,谁也不肯相让。 高拱没有接言,张居正也没有接言。 其他人也都沉默着,只有朱厚熜从蒲团上站起,静静地等着大殿外的暴雨下来。 三声雷震,雨水像从天上倒入了人间,落到了地上,顿时碎了无数瓣。 丝丝缕缕的水汽升腾而起,笼罩了整个京城,玉熙宫,宛若一个隔绝之地。 朱厚熜的目光望向了严嵩:“严阁老,严世蕃说高拱、张居正在你的内阁里不实心用事,是这样吗?” “回皇上,内阁里都是我大明朝最实心用事的臣子。”严嵩不紧不慢道。 所有的人一愣。 就连高拱、张居正都没想到严嵩在这时候还能为他们说好话。 严世蕃委屈到整个人快炸了,这一天,从醒来就没顺心过。 从玉熙宫外老父亲对徐阶的许诺,再到这玉熙宫内老父亲对高、张二人的袒护,在老父亲心中,好像就他一个外人。 “严世蕃的第九房夫人又是怎么回事?”朱厚熜提高了问话的声调。 严嵩答得仍然十分从容:“是个唱昆曲的戏子,和其父亲一道到成国公府上唱戏,却失言惹怒了成国公,其父挨了打,父女俩也都被赶了出来。 后来,其父重伤不治死了,京城地贵,那女子无力葬父,于是卖身葬父,就被严世蕃买了下来,纳为了妾室。” “这么说,严世蕃倒是个善人,前面那几房夫人的身世都这么凄惨吗?”朱厚熜突然又把目光转向了严世蕃。 严世蕃一惊,跪了下去,“臣回去就将几房夫人送回去,有娘家的送回家,没有娘家的另找好人家嫁了。” 凄惨的身世,背后往往都有着无法对人言的隐情。 尤其是九房夫人全是在遇到严世蕃,被严世蕃看中后,身世才忽然凄惨的。 朱厚熜不再看他,望向了徐阶,“徐阁老,内阁迫切想要在今年增加二十万匹丝绸,你是户部尚书,朕问你,增加二十万匹丝绸要增加多少亩桑田?” 增加桑田? 所有人立马抓住了皇上所说的关键词。 高拱、张居正脸色一变,哪怕御前抗辩了这么多,还是阻止不了改稻为桑吗? 徐阶端正了面容,声音却透着兴奋:“回皇上,如果是成年桑树,有二十万亩就行。 可要等到一个月以后改种,下半年仍是桑苗,况且中秋蚕、晚秋蚕吐的丝也少,不能和春蚕比,因此至少要五十万亩桑田。” 同为户部堂官,徐阶能知道的蚕事,高拱也知道大概。 五十万亩粮田改稻为桑,最多后年也成了成年桑树,春蚕、秋蚕加在一起,吐的丝远不止织二十万匹丝绸。 说出五十万亩桑田数,只是严嵩、徐阶商量后想要此次兼并浙江土地的数目罢了。 当真是狠辣啊,严家、徐家刚失去了几十万亩田地,就要从另外的地方找补回来,哪管浙江百姓的死活? 朱厚熜一笑:“徐阁老好算盘。但就这些田地,又何须动朕浙江百姓的稻田,朕这里,刚得了五十万亩田地,不妨就都改了吧。” 言罢。 吕芳领着几个小太监从偏殿抬出两个檀木箱子。 徐阶、严世蕃看着那箱子,竟是那么的熟悉,和徐家、严家的箱子真像,就连封箱贴的条都挂着两家独有的标识。 封条一拆,箱子开启,就连里面的地契,都和徐、严两家献上的地契一模一样。 徐阶喉头一咸,强行咽下了涌动的热血。 用他和严嵩、严世蕃的想法,改严、徐两家的田,与浙江百姓秋毫无犯,这是人能干的事吗? 严世蕃的城府较严嵩,徐阶还是浅了些,怒火攻心之下,嘴角溢出鲜血。 畜生啊,畜生啊,他娘的畜生啊! 第二十三章 锦衣亮刀,诏狱新人! 玉熙宫的刀枪剑影外。 明代的三法司,真正管官的衙门还属都察院。 无论每年对各级官员的考核,还是监督各级衙门的官风,都察院都有直接的参劾权和纠察权。 除了左右都御史,副都御史,一般的御史那也是见官大三级。 今天是大明朝嘉靖四十年正月十六,也就是真正的新年伊始,每年的这一天,六部九卿的正副堂官和驻京的御史照例都要来到这里,发领都察院对各部衙门官员上一年的考绩评定。 这时的大堂里,已是纱帽攒攒,红袍耀眼。 与往年不同的是,今天来的人阵营泾渭不分,六部衙门官员和都察院御史,几十年来,终于又能同席而坐,高谈阔论。 严党领袖、内阁首辅大臣严嵩,清流领袖、内阁次辅大臣徐阶和解的风,吹遍了朝野上下。 这天底下,非黑即白,嫉恶如仇的人或许不少,但在朝廷中,这样的人是非常难进步的。 朋友,可以今天是,明天就不是,但利益,却永远是官员共同的不懈追求。 针锋相对二十年的严党官员,清流御史,见到彼此只经历了微不可察的尴尬,便一改之前的不共戴天,熟络邀请对方落座,然后谈笑风生起来。 遵循例,今儿第一个说话的,还是都察院左都御史欧阳必进,望着站在两侧的正副堂官们:“诸位大人也许有些已经知道了,也许有些还不知道,御前财政会议取消了六部年初预算的事,皇上欲用考成之法。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会是我在都察院最后一年主持考绩评定。” 作为严嵩密友,却能主掌都察院,位在一众清流御史上,欧阳必进的老成持重、端庄谨慎在朝廷是出了名的。 素日里,不仅与严党官员交好,还与清流御史交好,这一开口,满堂默然。 祖宗成法祖制都察的大山倾于一旦,尽管一早就有风闻,有的人心存疑虑,有的人则心存侥幸,现在听到欧阳必进当堂宣示,不啻于煌煌天威,惊雷炸响! 六部衙门那些官员稍好些,反正被都察院鸡蛋里挑骨头挑这么多年都习惯了,朝廷改换稽查、考核的法子,大不了以后做事时再谨慎些,看上去再勤勉些,料想无虞。 当然。 该贪还要贪。 与清流御史打生打死都不耽搁贪墨,更别说文官集团再度团结,官官相护,贪墨就更加方便和安全了。 《诗经》有道:“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 这首国风流传到今也有两千多年了,老鼠年年打,年年打不尽,贪官朝朝杀,朝朝有贪官。 是秦皇汉武的刀不锋,还是唐宗明祖的刀不快,都不是。 再快的刀,也杀不了许多人,刃就卷了。 不少人都想好了接下来如何贪墨的方向。 与商勾结、挪用公银、吃空饷、回扣…… 都察院御史是真难受了,御史素来清贵,高人一等,就是有掌管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官员考级评定,一言能升官,一语能贬官。 现在,稽查、考核权没了,光有个风闻奏事的权力又有个屁用? 当权力失去了作用,都察院只剩下清贫的“清”字,没了“贵”字,这御史当得还有什么意思? 数十年寒窗苦读,可不是为了到朝廷里当个只会搬弄口舌的长舌妇。 而是想将实实在在的银子搬回家。 一众都察院御史都垂下了头,一个个脸色灰败,惊惧茫然! 欧阳必进淡然一笑,似是十分坦然。 都察院的败落,败了就败了,和他这个即将上任吏部尚书的又有什么关系? 老友已为他安排好了一切,而他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在都察院最后发放一次六部考绩评定,之后,等待旨意的到来。 “遵祖制,本宪要向诸位大人宣读去年六部重要官员的考绩评定结果。” 欧阳必进说到这里,从袖子里抽出六本簿册,依次发放给六部尚书,解释道:“但去年两个省的大旱,三个省的大水,北边和东南几次大的战事,再加上宫里一场大火,都在六部衙门官员实心用事下给挺了过来。 凑巧,去年入冬好几个省又没有下雪,有妖人借着这个攻讦朝廷。 幸得皇上的斋戒敬天,我在京官员年节间没有升烟食荤,一片诚心感动了上天,才有了昨天那场纷纷扬扬的大雪。” 说到这里,欧阳必进停了下来,等到与会众人的认同后,朗声道:“如今,我大明朝如日中天,国安民殷富,都察院再过苛责文武百官,未免太不近人情,所以,去年六部官员考绩评定一律上中,六部正副堂官考绩评定一律上上。” 欧阳必进是厚道人,知道都察院失势在即,没有在离开都察院前再给都察院其他御史使绊子,而连夜赶造了新的考绩评定册。 以这么华丽的六部考绩评定册,来一笔勾销过去多年的都察院御史和六部衙门官员间的仇恨。 以及。 都察院御史们和六部衙门官员对他欧阳必进的感激。 宣读完。 欧阳必进目光炯炯,望着满堂官员,准备享受属下御史和六部堂官的追捧这美妙的时刻。 他今年七十三了,想必是没有入阁拜相的机会,到时在吏部尚书位上安然告老就知足了。 突然。 都察院门外哄闹声传来,欧阳必进眉头一皱,都这时了,怎么还会有人搅他的兴? 接着欧阳必进、都察院御史和六部衙门官员的目光就被一个“飞人”吸引。 都察院的门房直接“飞”进了堂上。 紧随其后的,是锦衣卫都指挥使陆炳和无数锦衣卫缇骑。 都察院被彻底封锁。 陆炳迈步进入都察院大堂,如入自家后院,朗声道:“上谕!” 欧阳必进惶然了。 都察院御史和六部衙门官员一惊,跪在地上。 “都察院左都御史欧阳必进,徇私枉法,掊可日棘,政以依违,凡四方小大之吏,莫不贪墨成风,国焉安?民焉然?” 陆炳大声宣读旨意,“着旨,即刻将欧阳必进打入诏狱! 六部衙门所有官员去年考绩评定一律取消,等待后审!” 第二十四章 诛灭十族,内阁内斗! 倘若是晴日,严嵩的双人抬舆照例都停在玉熙宫大殿的石阶下,今日大雨骤至,两个当值太监早已将抬舆抬到了玉熙宫大殿的门外廊檐下静候着严嵩出来。 明制,亲王或老病大臣有特旨可以赏紫禁城乘双人抬舆。 所谓双人抬舆,不过一把特制的椅子,靠背和两侧用整块木板封实,只前方空着让人便于乘坐,雨雪天还允许在上面加盖一覆盖,前面加一挡帘,两根竹竿从椅子两侧穿过,由两人或手或肩抬杠而行。 从嘉靖二十一年,朱厚熜搬进了西苑,紫禁城赏乘双人抬舆,便变成了西苑赏乘双人抬舆。 严嵩任首辅,从七十到八十一就一直享坐这把抬舆。今日有雨,当值太监早就在抬舆上加了覆盖,抬舆前也加了挡帘。 徐阶、高拱、严世蕃、张居正没有乘坐抬舆的资格,另有当值太监给他们备下一把偌大的雨伞站在抬舆边。 徐阶、严世蕃搀着严嵩从精舍门外通道向大殿门边几乎是挪架着过来的。 从精舍门外沿通道走到大殿门边也就五丈路程,但严嵩、徐阶、严世蕃竟仿佛走了二十年。 执掌内阁二十年来,多少风雨挥洒而去,就凭抬舆上那方覆盖那块挡帘和那把雨伞就能遮挡得住吗? 严嵩望着晦暗、阴沉的天空,不由得回想起嘉靖二十四年,皇上为了敲打他,让夏言复登内阁首辅大臣之位的那天。 夏言命令,批示公文一概不征求他的意见,并大肆罢斥、放逐他提拔任用的人。 对于久居高位的人儿,皇帝的警告,就如同天崩地裂,而皇帝的疏远,则会让人产生一种被苍天厌弃的感觉。 高高的玉熙宫大门的门槛就在脚下了,徐阶、严世蕃双手同时用力,欲将严嵩架过去,但严嵩却停下了,推开了两人的手,撩起了袍子,一条腿慢慢先迈过去,另一条腿又慢慢迈了过去。 看到严嵩迈出门槛,在玉熙宫门前等候已久的人儿连忙迎了上来。 还站在殿门内的徐阶、严世蕃注意到来人,心中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立刻迈出门槛。 落在后面的高拱、张居正,身躯到底是高大些,哪怕前面视野受阻,也看清了来人。 刑部侍郎鄢懋卿。 “阁老,皇上下了旨,欧阳总宪被打入了诏狱。”鄢懋卿简明扼要汇报道。 古时属吏尊称长官为宪。 东汉称御史府为宪台,唐称御史为宪臣,明改制后,都察院御史地位崇高,特别是左右都御史,被文武百官奉为了总宪。 欧阳必进是严嵩密友,遭此大厄,鄢懋卿是马不停蹄,不顾风雨而来。 严世蕃都懵了。 堂堂九卿之一,昔日严党最重要的喉舌,就这样被打入了诏狱? 徐阶心中原本有只为考成法稽查、考核权蹦跳的小鹿,这时终于不跳了。 鹿死了! 合着在文官集团在为权力奔走时,为了权力在皇上面前卖力表现时,权力早都有了归属。 徐阶觉得自己就像戏台上的戏子。 屈辱感涌上心头,徐阶再也忍不住,喉头一甜,鲜血从嘴角溢出。 晃动的身形,几乎站立不住。 身后的张居正轻声一叹,快走了两步,扶住了徐阶。 鸡飞蛋打! 赔了夫人又折兵! 或许就是说的此刻的严家父子和徐阶。 严嵩听到老友噩耗,竟没有丝毫反应,偌大的年纪,竟然径直从大殿的石阶走向漫天的雨幕。 抬舆的当值太监见到严嵩,一个人立马在抬舆后升高了轿杆以使前面的轿杆着地让严嵩好迈过前面的轿杆,另一个立刻掀开了抬舆的挡帘候严嵩坐进抬舆。 当严嵩与抬舆擦肩而过时,两个抬舆太监僵在原地。 严阁老的眼睛,难道出问题了? 到底是儿子心疼爹,严世蕃迅速从太监手里接过一把雨伞,倏地撑开追了上去。 雨伞罩顶,严嵩却暴怒了,“拿开!” 严世蕃下意识地歪了歪雨伞,春雨再次落到严嵩身上,严嵩年迈的躯体不自主地颤抖着,“这雨,还和二十年前的一样凉啊。” “爹!”严世蕃这一声叫得近乎慷慨就义。 欧阳必进的下场。 让他隐约看到自己未来的结局。 在严党、清流没有合流前,欧阳必进算是严党中比较正直、廉洁的人,连这样的人都进了锦衣卫诏狱,其他人又当如何? 可能在皇上心中,他和老父亲都已成了敝履。 严嵩这才慢慢侧转了头望向儿子、徐阶、高拱、张居正,满头满脸水淋淋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皇上呼唤的风雨,我遮挡了二十年了,你们兴起的风雨,我在御前也都替你们挡了。 一部《二十一史》都只诛灭九族,唯有我大明朝可以诛灭十族! 高拱、张居正,如果连你们都弃我如敝履,恐怕以后就没人再替你们遮风挡雨了。” 锦衣卫获得考成法稽查、考核权,是皇上有意为之不提。 改稻为桑。 是内阁在御前初次说出这个方略,皇上能在如此短的时间认清改稻为桑的利弊,高拱、张居正的庭上争辩功不可没。 看上去严党、清流是合流了,文官集团完成了重整,但高拱、张居正两个重要人物的不配合,这合流,就失去了许多意义。 高拱对严嵩的话嗤之以鼻,在裕王府时又与徐阶的虚伪划清了界限,听着严嵩的“雨中劝说”,心里毫无波澜。 一言不发从太监手里接过一把雨伞,走进了雨幕中。 道不同,不相为谋。 搀扶着恩师徐阶的张居正,面对恩师殷切地目光,缓缓松开了手。 也撑伞进入了雨幕,朝高拱若隐若现的身影跟去。 严世蕃的手一松,那把伞便在风雨中飘滚了开来。 白茫茫的水幕中,严嵩、徐阶、严世蕃任凭暴雨满头满脸打着。 那把抬舆又抬到了面前,严嵩没有再执拗淋雨,迈过了轿杆,临上轿前对徐阶道:“少湖,勿要心软了。” 这二十年,他都在杀人、关人、罢人、用人。 大明朝的国库,是他的人在攒银子,边关,是他用的人在打仗,跟皇上过不去的,也是靠他用的人去对付的。 两京一十三省,全是他的门生故吏,对付两个内阁阁老,不难! 第二十五章 皇帝逆鳞,卖官鬻爵! 朱砂红得像血。 在内阁首辅大臣严嵩案头的紫金钵盂里轻轻漾着。 也在内阁次辅大臣徐阶案头的紫金钵盂里轻轻漾着。 两支“枢笔”,各自伸进各自案头紫金钵盂里蘸了朱砂,两个人都将笔锋在砚台里慢慢探着,一位八十一岁老人戴着一双花眼的眼镜,一位五十八岁老人戴着一双花眼的眼镜,望着面前用多种纤维掺着树叶捣碎了秘制的青纸,望着都已经写了一多半的鲜红骈文,琢磨着下面的词句。 青的纸,红的字,一流的馆阁体。 任他朝廷动荡,两个宰相这时却在西苑内阁值房内为皇上写青词。 从朱厚熜炼道修玄,转眼数十年,常命大学士严嵩、徐阶等人撰写青词,焚祭上苍。 二人所撰青词“深惬圣意”,时人呼二人“青词宰相”。 殊不知,多少军国大事,几许君意臣心,都在这些看似荒诞不经的青词中深埋着伏笔! 也只有在这嘉靖朝,参奏他人的奏疏,才会写入青词中。 “老了。”严嵩写完了参奏高拱结党营私、包庇逆贼的最后一个字,搁下了笔,又取下眼镜,扶着案沿慢慢站了起来。 徐阶参奏张居正的青词仍有两句没有写完,这时也不得不搁下了笔,随着站了起来,也取下了眼镜,来到严嵩案前,望了眼严嵩青词中点到的人。 南京礼部尚书葛守礼。 南京光禄寺少卿徐养正。 应天府尹刘自强。 这三人,都是朝中与高拱亲近的人。 两人为朋,四人为党。 引宋朝的教训,哪怕高拱四人什么都没做,但也看作结党。 当然,仅凭结党就想置一位内阁阁老于死地,是不太现实的,这到底是明朝,而不是宋朝。 严嵩只是将高拱四人利益捆绑,然后,以四人中一人的不当行为视作整体的行为而进行攻击。 高拱虽然暴躁,却一直是个谨慎的人,鲜能找出突破点,但葛守礼不是。 葛守礼在担任南京礼部尚书时,驳绝了嗣后请继封者的请求。 绝嗣后请继封者。 如果一个家族的嫡长子去世后,没有留下子嗣,那么他的弟弟或弟弟的儿子可以请求继承封爵或遗产。 即所谓的“嗣后”。 去年,宁王府的宗人曾被禁止在高墙之内,后来有人请求释放他们,并恢复他们的封爵,但葛守礼直接否决了这一请求。 或许。 葛守礼在宁王府的事上没有做错,但葛守礼忘记了,当今皇上是嗣后得来的皇位。 否定了宁王府请求,等同是在否定皇上皇位的合法性。 这是皇帝的逆鳞。 这样来定义葛守礼是反贼,并不牵强。 大礼议之争过去了那么多年,但严嵩仍然历历在目,以此来参奏葛守礼,进而参奏高拱,就是奔着左顺门多出新的冤魂去的。 严嵩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大杀招,徐阶不禁后脊发凉,违心夸赞道:“阁老老骥伏枥,这一百六十九字,当真世无二人能敌者。 我也是一百六十九字,却还有两句没有想好呢。” “少湖。”严嵩望着站着身侧后的徐阶,这一声叫得十分复杂,“你是在等我,也是在心疼门生啊。 凭你的才情,凭你的精力,这一个时辰,别说是一百六十九字,纵是一千六百九十字也早就写好了。” 徐阶、张居正是师徒。 在这个师徒如父子的社会里,张居正在玉熙宫内外的拒绝合流,违背恩师意志的行径,和忤逆无异。 依大明朝,凡是忤逆者被送到衙门,死活全凭父母的心意,父母准儿活,挨些板子就能活,父母让儿死,则当堂打死。 在官场中,也有异曲同工的地方,忤逆恩师者,由恩师以参奏清门,那门生会受万官敌视,所以,就形成了不成文的规矩,师徒反目,徒官要上疏请辞官位。 可是,像张居正这么得意的门生,哪怕师徒俩现在形同陌路,徐阶也难以下手。 在青词中,才写了张居正三宗罪状,不过,多年师徒,罪罪切中要害。 一、欺世盗名。 这些年,张居正打着祖宗成法的旗号,在大明朝北疆、东南劳民伤财修建了大量防御或攻击的建筑。 但这全违反祖宗成法中与民休息的训斥,违反祖宗成法的事,这叫欺世盗名。 二、结党营私。 不论是朝中文官,还是军中武将,在任用上,都是讲究一定的惯例和用人方式的。 兵部掌管全国武官的选择、任用和兵籍、军机、军令之政,为军事行政的总汇。 张居正以内阁群辅大臣的身份,兼着兵部侍郎,但在做事上,张居正在兵部发号施令时,完全无视了兵部尚书。 用人时任人唯亲,根本不经过兵部尚书、吏部、都察院和惯例,就对武官任免。 许多时候,坐镇一镇边关的将领,竟是军中新人,例如戚继光、李成梁、凌云翼。 虽说这些将领在战场个个表现不俗,证明了张居正的眼光,可终究不符合朝廷规矩。 三、苛政猛于虎。 为了北御鞑靼,南抗倭寇,张居正以兵部函令所有边镇将领下了死命令,可以战死,绝不能战败。 战死虽陷城而有功,战败虽保城而有过。 胜败乃兵家常事,这样的函令极不符合常理,搞得天下将领人人自危。 这三大罪状,足以让张居正丢官去职,但在严嵩毒辣的手段前,就不够看了。 徐阶沉默了。 严嵩苦口婆心道:“少湖,这是你死我活的争斗,你的厚道,你的仁慈,会害了你。 张居正能有今日,不外乎你的慈悯,但少湖你忘了你不止张居正这一个门生,张居正也忘了东南还有个师兄赵贞吉。 与张居正相比,我觉得赵贞吉更适合入阁。” “阁老?”徐阶瞪大了眼睛。 在他的心中,与其说不舍张居正,不如说不舍张居正这个阁老门生给自己带来的正面价值。 严嵩这样明示放弃张居正,再让赵贞吉入阁拜相,就是在补好处给他。 严嵩不再多言,但一切尽在不言中,徐阶回到桌案前,挥笔就写完了青词的最后两句。 直指张居正卖官鬻爵! 皇上让严世蕃查的,送张家老太爷一千二百亩官田,升为荆州府知府的赵谦。 成为了此刻射向张居正心脏的箭。 第二十六章 百官下狱,裕王承诺! “内阁的云,宫里的风”。 这是嘉靖朝京师官场无不通晓的两句谚谣。 做官欲升迁,必须内阁那片云下雨,至于那片云最终能罩在谁的头上,还要看宫里的风把云吹到哪里,这是一层意思。 还有一层意思,再机密的事片刻之间宫里就会传出风来,此风所到之处,谁观知了风向便能趋利避凶。 玉熙宫前内阁阁老争斗正式浮于水面,风吹草偃都倒向了严嵩、徐阶、严世蕃一边。 今日严嵩、徐阶以青词上疏参奏,不到半个时辰,这个消息就从玉熙宫吹遍了朝野上下,东方未白已然是晓风浩荡了。 热衷于热闹的小阁老严世蕃,在这时当然不会默默无闻,一道以严嵩、徐阶的名义指令顿时传遍了京城,然后,以惊人的幅度向整个大明朝辐射而去。 “各御史和六部衙门所有官员,平时有察知高拱、张居正罪行者都立刻上疏参劾! 至于两京一十三省各部衙门官员,平时有依附高、张者,也望尔等幡然醒悟,反戈一击!” 用词之严厉,用意之凶狠,自嘉靖二十四年,内阁首辅大臣夏言正令万官避道严嵩以来,再无文书所能及也。 一时间,满朝哗然。 但在严、徐、严,和高、张之间做出选择,此事不难。 无数参劾高拱、张居正的奏疏,立马如大雪飘入西苑。 高拱不甘示弱,同样以百六十九字青词回击严嵩、徐阶、严世蕃党同伐异,祸国殃民。 送入玉熙宫后犹不解恨,又动手写下万字奏疏,疏中点明了依附严氏父子的通政司通政使罗龙文、刑部侍郎鄢懋卿等人徇私枉法、贪墨无度,徐阶的儿子徐璠、徐琨、徐瑛横行乡里、为祸一方。 严嵩、严世蕃,是昔日的敌人,高拱在参劾时,下笔如有神。 毕竟,最了解你的,往往不是自己,而是敌人。 徐阶,是昔日的友人,高拱知道徐阶最在乎就是家族,就是三个儿子,在参劾时,专朝徐阶的心窝子戳。 以一敌三。 高拱丝毫不弱下风。 一连数日,高拱不眠不休,精神却饱满有力,如同一只凶悍的斗鸡,不管谁敢上前,都要被啄下肉来。 参劾入宫。 玉熙宫没有任何动静,但重获皇上信任的锦衣卫却连连出手。 常言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内阁阁老难抓,六部尚书难咬,但朝廷中的文武百官,锦衣卫没有那么多顾虑。 罪状,甚至是罪证,都是现成的,高拱参劾官员的奏疏中,基本都会带着一些确切证据,所以,锦衣卫抓人入诏狱时连理由都不必想。 数百名京官进入诏狱。 这也就是朱厚熜从嘉靖二十一年后就不再上朝,不然,就会发现朝堂有一半位置空了。 以严嵩、徐阶、严世蕃为首的文官集团损失惨重,高拱、张居正同样损失不小。 与高拱君子之交的南京礼部尚书葛守礼、南京光禄寺少卿徐养正、应天府尹刘自强等人,锦衣卫都指挥使陆炳都派人前去南直隶抓捕押送入京。 荆州府知府赵谦等一干荆州府诸县新进官员,全部罢黜官身、削去功名,等待锦衣卫押送入京。 戚继光、李成梁、凌云翼等军中武将身负护国重任,这才逃过一劫。 在这冗官、冗员的朝廷中,高拱、张居正竟成了孤臣。 而这还不是结束,执掌中枢内阁二十年的严嵩,参劾他人的能力远不止于此。 在大明朝范围内,距离京城最远的岭南近六千里,中间还要过海路,但在八百里加急急递下,十天便能抵达,二十日便能来回。 收到严嵩、徐阶、严世蕃联名信笺的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官员,几乎人人当场写下参劾高拱、张居正的奏疏,即便实在不愿意写的,也在其他官员的参劾奏疏中签了名,以作联文。 在嘉靖四十年正月十七日的后二十日里,参劾高拱、张居正的奏疏从四面八方源源不断送入京城,送入玉熙宫内。 高拱、张居正就像汪洋大海中的两叶小舟,随着狂风骤雨的拍打,随时都有葬身大海的可能。 而就在这时候,沉寂多时的裕王府,终于选择了出手。 裕王王令,请高拱、张居正两位师傅入王府解惑。 高拱是裕王的侍讲学士,张居正也是裕王侍讲。 王有命,不敢不从。 严家随即有令降下,暂停一日参劾。 按照规制,官员的奏疏会先送通政使司,而通政司通政使,正是“严嵩书童”“严世蕃挚友”的罗龙文。 参劾高、张二人的奏疏,自然是严家有令什么,就做什么,“暴雪”,还在往京城来,却突然不往玉熙宫去了。 …… 裕王府。 或许朱翊钧是在正月十五出生的,对花灯十分喜欢,哪怕还没有满月,一天到晚就喜欢盯着花灯看。 虽然正月十五过去了这么久,但王府里挂满了花灯,五彩缤纷的,惹得朱翊钧咯咯直笑。 怀抱着朱翊钧的大伴和其他太监每听到朱翊钧笑,就会跟着笑。 院子里的欢闹声,裕王朱载垕当然听到了,也知道这是李妃的用心。 但裕王的心思显然不在这儿,慢慢站了起来,踱到窗前,没有看朱翊钧,而望着门房的方向,方便高拱、张居正到来时能第一眼就看到。 许是望久了,眼睛有些累,裕王眨眼的功夫,高拱、张居正被门房领进了大院。 见高、张二人来了,李妃在窗前立时喊道:“马大伴,抱世子去睡。” 马大伴领命,怀抱着朱翊钧,领着那几个太监走向了寝宫。 高拱、张居正走进裕王宫殿,见裕王坐在正中的椅子上,二人行完礼走到两旁的椅子前站着,二十几天不见,见面后反倒谁也不说话,大殿里落针可闻。 严党、清流合流后,徐阶就与严嵩达成共识,大明朝的下一位皇帝,当为裕王殿下。 裕王,得到了严嵩的支持,地位前所未有稳固下来,据说,严嵩、徐阶准备联合文武百官上书皇上立裕王为太子储君。 一啄,一饮。 严嵩这般热切想确立裕王的地位,不外乎得到了裕王的承诺,他日登基,严家门楣不减…… 第二十七章 天命裕王,舍生取义! “二位师傅请坐吧。” 兹事体大,宫女照例都回避了,倒茶的事就由李妃亲自来了,高拱、张居正连忙躬身侧在一边,而没有真的顺从落座。 李妃见状,便放下茶壶,欲向寝宫内室而去,却被裕王叫住了,“你也听听吧。” 诞下世子,李妃在裕王府的地位,已经从侧妃超越正妃。 如果真有入主紫禁城那天,世子朱翊钧八成是太子,李妃,作为朱翊钧生母,以后的大明朝圣母皇太后,可以听一些事情了。 李妃心中欣喜若狂,脸上却肃然没有一点笑,在裕王身边小心坐下了。 高拱、张居正沉默不语,还是站在椅子边,都知道裕王此番急诏所为何事,静静地等待问话。 裕王急着化解内阁的矛盾,嘴上却仍然从讲书这个话题谈起:“本王近日在读《孟子》的尽心篇,有几处晦涩难懂的地方,请二位师傅赐教。” 孟子一出。 高、张二人脸颊不由得抽搐了下。 在文人看来,天生孔子,教仁者爱人。继生孟子,道出了“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万古不变的至理。 秦朝不尊孔孟,三世而亡,到了汉文帝真正明白了这个道理,恭行检约,君臣共治,以民为本,我华夏才第一次真正有了清平盛世。 之后,多少次改朝换代,凡是君臣共治,以民为本便天下太平,凡一君独治,弃用贤臣,不顾民生,便衰世而亡。 但到了大明朝,却出现了微妙的变化,太祖高皇帝出身贫寒,马上得天下,悉知百姓之苦,惩贪治恶,轻徭薄赋,有德惠于天下。 可也就是从太祖高皇帝种下了恶果,当时居然将孟子牌位搬出孔庙,只因不认同“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的治国至理,厉行一君独治。 凡大明朝后世之君,无不置内阁视同仆人,设百官视同仇寇,说打就打,要杀便杀,授权柄于宦官,以家奴治天下。 将大明两京一十三省视同朱姓一家之私产,传至今日已历一十一帝,尤以当今皇上为甚! 二十余年不上朝,名为玄修,暗操独治,外用奸佞,一心搜刮天下民财。 多少科甲出身的官员,有良知的拼了命去争,都丢了命,无良知的官员干脆逢君之恶,顺谀皇上。 皇室大贪,他们小贪,上下一心刮尽天下民财,可怜大明百姓苦上加苦,有多少死于苛政,有多少死于饥寒! 不过。 这话我大明朝的君父不爱听。 凡君父不爱听的,天下臣民无人敢说,凡君父不爱看的,天下臣民无人敢言。 君父厌恶孟子,尚在太祖高皇帝之上。 因此。 裕王府内,多少年从未有过孟子声符,多少师傅从未讲过孟子之说。 压抑多年的裕王,在得到严氏父子、徐阶等大半个大明朝文官支持后,终于有了反抗君父的想法。 高拱和张居正对望了一眼,见裕王这般大胆地开口,立刻意识到了裕王这是放飞自我了。 殿下,您还不是太子呢! 大明朝的君父,还如东升的太阳,俯瞰着两京一十三省。 最关键的一点,君父的龙体,裕王没见过,内阁是见过的。 与裕王这说完就有可能完的躯体相比,君父修道有成,恢复年轻的龙体,说不定能再执掌大明四十年。 高拱、张居正忧虑地叹了口气。 “太岳,孟子之学你钻得深,就由你给王爷答疑解惑吧。”高拱退后了半步。 张居正脸颊又抽搐了下,很想说句我也不行,但裕王在上,只得道:“请王爷示下。” “孟子说:“莫非命也,顺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请问张师傅这是何意?”裕王说道。 张居正心中了然,这哪是裕王问书,分明是借孟子之口教育他和高拱,却佯装不知,答道:“王爷这个问提得好。孟子讲的这个是天命。 没有一样不是天命,顺从天命,接受的是正常的命运。 是以懂天命的人不会站立在危墙下面。 尽力行道而死的,是正常的命运,犯罪受刑而死的,不是正常的命运。” 高拱垂首而立,忽然有种难言的悲哀涌上心头。 不知道严嵩、严世蕃父子到底给裕王灌了什么迷魂汤,都让裕王自认自己是天命之人,张口闭口都是天命。 顺从裕王是天命,顺从严嵩、徐阶、严世蕃是天命,能得善终。 不顺从裕王,不顺从严嵩、徐阶、严世蕃,就是逆天而行,迟早要受刑而死。 裕王府过往的师傅中,高拱自认对裕王是熟悉的师傅之一,原来一直觉得裕王成皇帝后,会是个勤勉、贤明的君王。 现在,高拱却不敢这样想了。 严嵩、严世蕃是什么样的人,徐阶的淞江府徐家在江南为祸如何,裕王全是知道的。 可为了得到严氏父子的支持,为了得到徐阶的支持,裕王选择了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这样与恶同行的人,真能成为圣明君主吗? 不管高拱怎么想,裕王和张居正的问答还在继续,裕王见张居正故意装糊涂,索性更直接道:“张师傅,若君子已在危墙之下,孟子给出远离危险的办法了吗?” “防祸于先而不致于后伤情。知而慎行,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焉可等闲视之。” 张居正知道裕王想说什么,释意道:“君子要远离危险的地方。包括两方面:一是防患于未然,预先觉察潜在的危险,并采取防范措施;二是一旦发现自己处于危险境地,要及时离开。” 闻言。 裕王深以为然点了点头,然后,凝望着张居正和高拱。 二人立刻明白了裕王的意思。 站在朝中文官的对立面,就站在了危墙下,既然高、张明知危险,不想着防患于未然,反而站在了危墙下面,接下来,就及时离开吧。 裕王是厚道的。 许诺严家日后门楣不减,唯一的条件,就是放高拱、张居正安全离开朝廷。 在之前的互相参劾中,严嵩、徐阶、严世蕃损失大了,完全是不死不休的架势,能愿意放二人离开,裕王是废了大力气的。 只要高拱、张居正愿意主动辞官还乡,就能得一条活路,连带着被抓的葛守礼等人,也能得一条活路。 哪怕不为自己想想,也该为知己朋友想想。 高拱突然抬起头,说道:“王爷该是还没读到《孟子》的告子上篇。 王爷,“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第二十八章 九卿谋逆,凌迟处死! “我高拱大好男儿,岂能在严嵩之流面前卑躬屈膝!”高拱不再讳言大声说道。 金玉之声。 响彻裕王府。 连大殿外的宫女太监都能听到,个个低下头去快步离开。 最直接的谩骂。 听得张居正心潮澎湃。 这说出他一直想说却不能说的话。 也听得裕王胸膛起伏。 坐在正中的椅子上一手指着高拱,一手捂着胸口,嘴唇数度张开,而不能发出声音。 李妃一手挽着裕王的后颈,一手轻抚着裕王的前胸,慌乱地大声唤道:“请太医!快去请太医!” 好几个太监宫女都奔了进来,又不知道该干什么,一个个睁着惊惶的眼,不知所措。 李妃脸上的汗都冒出来了,准备呵斥这群无用的奴婢,但见裕王突然缓了过来,喘着粗气,“都来干什么!出去!” 那几个太监宫女又一窝蜂拥了出去。 裕王望着高拱、张居正,沉吟良久,“本王没有别的请教了,二位师傅请回吧。” 到底生在帝王家。 在利益和情谊面前,裕王还是选择了利益,内阁的争斗,高拱、张居正的下场,他已经不想管了。 “王爷千万珍惜玉体,臣告退。”高拱微低着头,倒着走到宫门,然后,转身离去。 张居正目光一闪,望向了李妃,李妃也在望着他,两人碰了一下目光,便双双低下了头。 不知为何,张居正每当面对这位王妃,心中便怦然似有鹿跳,一时竟有些哀伤。 倒不是为了裕王的疏远而哀伤,而是为了不能再在裕王府侍讲,不能再见到李妃而哀伤。 张居正一揖到地:“万望王爷以玉体为重。” 裕王望着高拱、张居正二人的背影,喘气声又加重了几分,偶尔还能听到杂音。 在二人的身上,裕王竟然感受到了背叛感。 李妃察觉到不对,慢慢松开了扶着裕王的手,倩影挡住了裕王的视线,急步走到门口:“抬王爷到床上休息!” “是!”两个太监奔了进去。 李妃又回头望了一眼,急着提起了裙裾跨出门向前院走去。 高、张二人是裕王请来解惑的,即便是走,也该有人去送送。 王爷为了表达立场,不被严嵩、徐阶、严世蕃误解,不能去送,那只能由她来了。 …… 玉熙宫。 两个锦衣卫到来,带来了紧急的事。 但大殿的门紧闭着,两个当值太监一左一右守在那里。 吕芳就在大殿门坐蹲上坐着,嘱咐两个锦衣卫道:“万岁爷传了旨,谁也不让进去,你们先在阶下候着。” 如果是以前,锦衣卫归司礼监管,两个锦衣卫可以直接向他汇禀事务,再由他来安排。 但现在,锦衣卫圣眷正隆,不再是他能随意安排的了,况且此刻的玉熙宫内,就是锦衣卫都指挥使陆炳在向皇上做汇禀。 大殿里。 摆在御案上的那份锦衣卫密报居然是裕王府裕王、高拱、张居正、李妃的对话! 朱厚熜显然看过了那份密报,也显然还未对这份密报做任何标识,手里握着那根罄杵在殿内顾自走着。 陆炳低头站在御案一侧,静等着朱厚熜发话。 朱厚熜绕着精舍走了一圈,又踱回到御案前,望着那份密报,终于开口了,“之前抓入诏狱的那些京官,都交代了吗?” 陆炳当然明白,皇上是不想谈裕王,立刻答道:“回皇上,两百三十五位京官都交代了,贪墨皆在十万两纹银以上。” 只要进了诏狱,就没人能抗住刑罚不交代的,这便是锦衣卫的自信。 高拱没有冤枉任何一个参劾的朝官,在锦衣卫大记忆恢复术下,个个都将从入朝为官后的贪墨交代清楚了。 这天下的官,数京官最贵,大明朝一十三省的钱财,络绎不绝往两京送。 然而,两京尤以北为贵,这顺天府,从不是大明朝最繁华的地方,但却永远是钱财最多的地方。 钱财,在权力面前,不过是随意采撷的东西罢了。 “那便按照朕之前所说,该抄斩的抄斩,该族诛的族诛。”朱厚熜杀意凛然。 陆炳后退一步,跪了下来,“臣遵旨。” 抄斩、族诛二百三十五位京官,连坐诛杀者岂止万人,或许是洪武大案后新的大狱事,陆炳却没有丝毫犹豫领旨。 锦衣卫,从来都是皇上手中的一把快刀,至于砍向谁,砍多少人,全都由皇上说的算。 刀,是无心的! “诏狱罪官的交代中,有关于通政使司通政使罗龙文的吗?”朱厚熜看着他,似乎想看出他说的话里有几分真诚。 陆炳知道应该将头抬起来了,恭迎询望,满脸真诚,“回皇上,有!” “都有什么?” “回皇上,罗龙文犯有谋大逆之罪,凡有官员奏疏,必先由他先查阅,如有不利或参劾他的,就“淹”了。 如有地方衙门遭灾向京城求助,或地方官员求升迁,必先备下丰厚献银随奏疏一道送上,不然也会“淹”了。 就连上报归养故里死去的官员死讯,能蒙荫子孙的奏疏,罗龙文都要索银。”陆炳想了想,斟酌着回道。 通政司,是天下臣工上疏必过之关。 通政使司通政使有先审奏疏之权,若是有不喜欢的建言,就能以“狂悖”“不知所云”为理由留而不发。 这样,这份奏疏皇宫、内阁和各部就再也看不见了,万官对此称之为“淹”。 但以“淹”谋私,就是蒙蔽圣听,隔绝君臣,是为谋大逆。 朱厚熜不再看陆炳,一行一行看着密报,“大明律中,谋大逆者当如何?” 他对严嵩、徐阶、严世蕃联合两京一十三省官员参劾高拱、张居正的事并不在意,但通政使司掌控奏疏什么时候入宫,什么时候不入宫,罗龙文以严家意志马首是瞻,就让他杀意顿生了。 什么时候,皇帝能看到的奏疏,看到的奏疏多少,要被他人所决定了? 陆炳又把头低下了,“回皇上,依大明律,谋大逆者,不分首从,当凌迟处死!” “去办吧。” “是!” 陆炳磕了个头,爬起退出了精舍。 第二十九章 百官逼宫,严嵩杀招! 玉熙宫。 殿门开启。 两名锦衣卫立刻上前。 锦衣卫都指挥使陆炳一惊。 这又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能让属下找到这里来。 “应该是那些人来了。”司礼监掌印太监吕芳就坐在殿门坐蹲上,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陆炳的脑子哪里跟得上这位曾经的老祖宗,这时听到他说出这句话,只得望向属下,问道:“什么事?” “你抬头看看就是。”吕芳直接抢答道。 陆炳顿时寒毛卓竖,猛地抬头望远向宫墙禁门那边望去,立刻一惊。 不愧是习武之人。 远远地望到离禁门还有半里地,果然有好些人向禁门奔来! “真有人来了!”陆炳又惊又疑,仔细再看,这回看得有些清楚了。 文官袍服上的禽,武官袍服上的兽,映入眼帘。 “都指挥使大人,是官员,有百十号人奔禁门而来。”两名锦衣卫终于说出了不久前得到的密报。 显然密报价值不大了,人都到跟前了。 吕芳依然坐在那里没动,嘴唇微动,发出类似夜枭的笑声:“高拱,厉害啊!” 裕王府的对话。 不光锦衣卫知道了,东厂同样知道了,甚至,东厂知道锦衣卫在裕王府中的一些线人名字。 这倒不是说东厂线报能力有多强,纯粹是以前锦衣卫归司礼监管,仗着高身份知道了锦衣卫一些事情。 作为皇上一奶兄弟,世叔存在的陆炳帮了裕王不少事,却也趁机往裕王府中布下了不少线人。 或许,陆炳不是故意的,只是习惯,但裕王府的确是锦衣卫监视最严密的地方。 裕王府凡有个风吹草动,都会以密报送至锦衣卫。 相比较之下,东厂的手段就更直接了,裕王诞下世子,按照规矩,宫里要派二十名宫女,二十名太监去照顾。 现在的东厂,是由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陈洪直管的,陈洪也是狠人,派去的几十号人,个个都在东厂登了名造了册,算是东厂的线人。 但陈洪又是个见利就上,见害就避的人,在得知裕王、高拱、张居正对话详情后,就知道自己听到不该听的了,于是,就呈到了吕芳那里。 在那时候,吕芳就知道内阁争斗正式进入你死我活的地步。 原因,就在高拱那张嘴上。 一句“大好男儿”,一句“严嵩之流”,这种无差别的攻击方式,连最边缘的裕王都接受不了,险些气的当场吐血,更别说被划入奸党的当事人严氏父子和徐阶了。 奸党,可以是,但绝不能承认。 严嵩能动用的底牌杀招有多少,吕芳不知道,但吕芳知道文官集团的最大底牌之一,便是伏阙哭谏。 皇上不住在紫禁城了,这些官员就来哭西苑了。 禁门前。 就是刑部侍郎鄢懋卿那些人,百十来号,人人手里都举着一本奏疏,黑压压全在禁门前跪下了。 在西苑禁门前当值的禁军,都是军中精锐,他们上过沙场,经历过一场又一场血战,哪怕刀架在脖颈上都面不改色,是大明朝铁血汉子。 按理说,什么大场面都见过了,但这样见面百十号人就跪下,就开哭的场面是真没见过。 禁军统领听说过三十多年前,当今皇上为了跟群臣争“大礼议”,在左顺门外出现过二百多个官员集体上疏的事件,那一次,皇上大怒,当场便杖死了十几个人,杖伤了好几十人,还抓了好几十人。 那以后,虽也有官员上疏,但最多也就几个人,从没再出现这么多人集体上疏的事。 担任西苑禁军的统领和将士,见到这么大的动静,不由得都紧张了,列好了队,把着刀枪紧护着禁门。 今日领着禁军当值的,不是旁人,正是陈洪。 虽说守护西苑禁门干系重大,但按照规制,领着禁军当值,有个提刑司大太监就够了,根本不必陈洪亲自下场。 可是。 提刑司也归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提辖。 在看到裕王府密报后,吕芳就知道这干儿子故意甩锅的想法,所以,就给陈洪找了个“干岸”先待着,等事情落幕再说。 陈洪站在禁门外正中的台阶上,心里别提多腻歪,喝骂道:“干什么?你们要造反吗?” “我大明朝只有死谏之臣,没有谋反之臣!我们有本章参奏,我们要见皇上!”鄢懋卿就跪在最前边,高举着奏疏,道。 陈洪戾气顿升,“上疏有上疏的法子,先交通政使司,再由通政使司交司礼…交到宫里,为官多年,连这点规矩都不知道吗?” 在去年御前财政会议前,司礼监还充当着皇帝化身,凡有奏疏,司礼监大太监必先一阅,这上疏的路径就少了一道坎,但陈洪的心里,却多了一道坎。 那都是权力啊。 跪在鄢懋卿身边的罗龙文,大声回道:“我是通政使司通政使,我们之前参劾了高拱、张居正那么久,玉熙宫始终留中不发,这个疏,我们要直呈皇上,请皇上纳谏!” 跪在这里的所有官员,都提前串通好了,异口同声道:“请皇上纳谏!” 西苑是二十多年的禁宫,皇上又是喜静之人,不论白昼黑夜都十分安静,这百多人的齐声一吼,直冲云霄。 好些树上的春鸟都惊了,扑簌簌飞离了此地,惊动着不远那座小土山上也飞走好些鸟。 陆炳有些慌了,迈步就要向禁门而去,镇压这些敢向皇上讨要说法的人。 “陆都指挥使莫慌,陈洪解决的了。”吕芳拦住了陆炳。 “这要是惊了皇上玄修……” 陆炳焦急万分,就要争辩,吕芳打断道:“惊驾?惊驾的事,陆都指挥使你又不是没见过? 三四十年前,要跟皇上说教的人不比这多?不比这场面大?连个内阁大学士都没有,哪里惊得动万岁爷?” 陆炳站住了。 陈洪却站不住了,满脸焦躁。 内阁的事,过万道奏疏留中不发,万岁爷的意思很明显,是不想搭理。 真让这些官员闹下去,惊了万岁爷,这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他怕就当到头了。 逐渐地,陈洪眼露凶光,一只手举在空中,倏然劈下,“打!” “是!”随着一声吼应,西苑禁军和提刑司那些太监动起了手。 霎那间,鞭杖齐挥,罗龙文、鄢懋卿等人人仰马翻。 第三十章 毒打群臣,徐琨求亲! 时隔三十余年,“左顺门事件”再次重演。 除了跪在正中间的一些官员,跪在四周的官员都已经被打得趴在地上,有些在呻吟,有些已经昏厥了过去。 玉熙宫殿门前,吕芳依然静静地坐在那里,甚至都闭上了眼睛,没有看禁门前发生的惨剧。 陆炳转身就要往殿里走,吕芳慢慢望向他:“陆都指挥使,你要干什么?” “我要参陈洪!”陆炳头也不回道。 吕芳继续问道:“参他什么?” “群臣有错,但陈洪未曾请旨,就毒打群臣,这是僭越!”陆炳边走边道。 “有错?”吕芳缓缓站起了,“群臣哪有这么大的罪过?无非是逼宫罢了!” 陆炳神魂俱颤,脚步就停在殿门槛前,怎么也迈不进去。 逼宫皇上? 这么大的罪过扣下来,纵使陈洪在禁门前棒杀群臣,也能以这理由分辨抗争。 司礼监掌印太监,过去四十年锦衣卫的老祖宗,这护犊子的手段,未免太狠辣了。 “我不是护犊子,陈洪那犊子无时无刻不想着我倒下,再由他坐上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子。” 吕芳的解释,两名当值太监和两名锦衣卫立刻捂住了耳朵,不想听,也不敢听,陆炳却不得不听。 陆炳也是陪伴圣驾几十年的老人了,可平时分内当差,从不琢磨这些事情,今天望见禁门前的场景,又被吕芳手把手提点着,只觉得一缕寒气从脚底升到了脑门! 吕芳自顾自道:“如果不是皇上有意护着高阁老、张阁老,就凭那两京一十三省数万官员呈上的过万道参劾,二位阁老就是有一百条命也死了。 严阁老、徐阁老、小阁老,明知皇上为难,却不体谅皇上的难处,放一群恶狗来玉熙宫狂吠,这是冲高阁老和张阁老吗? 不是!这是冲着皇上来的。 皇上用陈洪提督东厂,我用陈洪守禁门,不外乎就看中了陈洪的“狠”。 要是连个陈洪都没有了,玉熙宫就没有看门的了,皇上想玄修都静不了,我大明朝那才翻天了呢。” 陆炳茫然地望着吕芳,又回想出昔日的恐惧,喉咙滚动,干涩道:“卑、卑职不明白……” “不明白好,有时候,人贵就贵在难得糊涂,棒打群臣的事,皇上不会让你去干,皇上也不会想让你去干,就看着陈洪干就行了。” 吕芳看着陆炳,眼里闪过几分羡慕,接着道:“陆都指挥使和锦衣卫要做的,就是完成好万岁爷的旨意,别自找麻烦。” 与皇上一奶兄弟,又救过皇上的命,陆炳,当真是天下第一等的好运道。 这些话,陆炳似懂非懂,硬着头皮答道:“谢吕公公提点。” “听说,徐阁老、小阁老都想和陆都指挥使结为亲家?”吕芳突然又撂出了这么一句。 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都提点这么多了,不在乎再在私事上多提点两句,算结个善缘。 陆炳心头一紧,没有傻子似的反问吕芳怎么知道,原原本本道:“徐阁老的次子徐琨,想求亲我的三女。 小阁老的次子严绍庭,想求亲我的次女。” “很久以前,就听闻陆都指挥使的女儿都有倾国倾城之姿,上门提亲的把铁木门槛都踏碎了。 如今连徐阁老、小阁老二位阁老都惊动了,想来,陆家女果真不凡。 得亏徐阁老的长子、小阁老的长子娶妻早,不然,我看二位阁老都愿意让陆家女当自家的长房正妻。 我记得,陆都指挥使的长女是嫁给了成国公嫡长子朱时泰了吧? 勋贵国公、柱国大臣,都折节相交陆家,好福气,好福气啊!”吕芳笑着恭维着陆炳。 一句恭维。 就如一把尖刀,狠狠地在陆炳心头剜一下,吕芳说完,陆炳都快站不住了,浑身上下冷汗直流,整个人好似刚从水里捞出来的。 早不求亲,晚不求亲,偏偏在锦衣卫获得考成法稽查、考核权后,严家、徐家都来求亲了。 这哪求的是亲啊? 这分明求的是陆家人的命。 真要答应了严、徐两家的求亲,嫁了女,陆炳的覆灭,恐怕只在旦夕之间。 虽是一奶兄弟,虽救过皇上的命,但陆炳对这位皇帝奶兄弟是了解的。 在皇权面前,那喝过的奶,那救命之恩,不值一提。 “我这就回去婉拒徐阁老、小阁老的求亲,长女那,也劝说和离。”陆炳表达着忠心。 尽管是面对着吕芳,但他习武之人的直觉告诉他,这个回答,皇上也在听! 不仅拒绝严家、徐家的求亲,就连早嫁给成国公府的长女也和离。 以当前锦衣卫的权势,再赔礼道歉一番,想必成国公府会同意的。 “常言说的好,“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小国公朱时泰和令千金大婚后,琴瑟和鸣,全京城都知道,陆都指挥使这是说的什么话,哪能轻易和离,这不是造孽吗?”吕芳摇摇头。 再是反攻倒算,也不至于反倒早就嫁人的陆家长女身上,陆炳有些惊弓之鸟了。 “吕公公教训的是!教训的是!”陆炳望着吕芳满眼感激。 意识到错误的陆炳,急着和吕芳告退,从另一个方向出玉熙宫。 顺手的,让两名锦衣卫到禁门前,把满脸是血,昏厥在地的罗龙文给带上。 这是皇上钦点“谋大逆”罪,当“凌迟处死”的罪官,这样一来,倒省了锦衣卫登门下驾帖抓捕了。 吕芳转过身,走进大殿里,虽然看不见禁门那边了,却还能听见那边一片哭声。 朱厚熜换上了那件黑色龙纹花边袍服,头上依然束着发,只系着一根玄色的绸带,盘腿坐在蒲团上,正看着手中一道奏疏。 一顶偌大的香草冠静静地摆在他身边左侧的茶案上,那口铜罄摆在他身边右侧的紫檀木架上。 朱厚熜看完了手中那道奏疏,往矮几右侧那筐已看过的奏疏筐里一扔,“既然想见朕,何不亲自来? 山不见我,我自去见山,吕芳,代朕走一趟,去请阁老们来。” 第三十一章 徐阶出阁,居正摄相! 二月天,酉时初已经是天黑了。 严嵩的二人抬舆在大殿的石阶前停下了,吕芳立刻走了下来,和以往一样搀住了他:“阁老,怎么整个人恹恹的?” “老喽!伺候皇上一天算一天吧。” 严嵩仰着头,望着“玉熙宫”匾额,又望了望左侧下方“臣严嵩敬书”的小字,宫名还能看得清楚,落款已看不清楚了,感叹道。 吕芳不再说什么,搀着他慢慢步上了台阶,走进了精舍。 徐阶、严世蕃也到了,两人熟络交谈着,偶能听到两句“浙江”“买田”“种桑”,但又听不真切到底是什么军国大事。 总之,严世蕃表现得很热切,徐阶表现得顾虑重重,两人相步登上了台阶。 几乎是前后脚的功夫,高拱、张居正抵达了玉熙宫,相顾无言,迈着沉重的脚步拾阶而上,进了精舍。 这时的严嵩,已吃力地行过礼,在一旁的绣墩上坐下了。 二十年了,皇上的精舍只有自己一个外臣能够进来,今天徐阶、高拱、严世蕃、张居正居然都能够进来,而且那几十筐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数万官员过万道参劾就在这里,老严嵩当然明白了,内阁争斗,要有个结果了。 只是,纱幔重重,春风虽是剪刀,但透露着几分无力,掀不开幔帐,看不到皇上的龙颜,也揣摩不到那如渊似海的圣心。 执掌内阁几十年,严嵩的心是稳当的,脸上就更稳了,平静如水。 偌大的精舍,摆满了奏疏箩筐,徐阶、严世蕃一进来就愣了。 耽搁的功夫,新进来的高拱、张居正也是愣在原地。 吕芳见到人到齐了,按照皇上之前的吩咐,示意四位阁老请便。 徐、高、严、张四人虽然是头一遭来,但一点没有陌生感,司礼监掌印太监叫看奏疏,那就拿起来看。 皇上似乎还在玄修,吕芳肃穆而立,严嵩一声不吭,四个看参劾奏疏的人更是一声不吭,气氛压抑到恐怖。 奏疏越看越惊,惊中又有不同。 徐阶城府深沉,哪怕看到参劾自己的青词,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意后,便恢复了平常。 严世蕃翻阅着参劾高拱、张居正的奏疏,面容看着严峻,眼神中却压抑不住兴奋。 高拱和张居正分别欣赏了严嵩、徐阶的青词,前者是怒火中烧,后者是悲从中来。 “畜生!”严世蕃冷不丁地低骂道。 这么多官员参劾,这么多奏疏当面,高拱、张居正但凡有一丁点廉耻之心,都知道该向皇上请辞了,可二人就像没事人一样,在内阁,在京城,在大明朝搅弄风雨,甚至,当着亲王的面,暗嘲他和老父,以及徐阶是奸党。 骂声入耳,高拱和张居正仍字字句句看着青词,不接他的茬。 这些日子,听得骂声多了,比着更难听的都听了不少,像这种程度的,耳朵能直接过滤掉。 “东楼兄,这是在御前,注意礼态体面。”徐阶提醒道。 关系的亲近,带动着称呼的变化,不再叫他小阁老,而是叫他的字。 严世蕃指桑骂槐,恨着声,“事情都闹成这样了,明显是有些人不想体面,就我们讲体面有什么用?” “住嘴!”严嵩厉声喝断了他。 在皇上清修之地,看奏疏就看奏疏,哪来这么多废话。 又被白发老父骂了,严世蕃快恨疯了,咬着后槽牙熄了御前挑动战火的心。 大殿里,顿时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时间仿佛在此刻停滞了。 一阵清风吹来,吹动着重重纱幔如浪花叠浪,纱幔竟不要人就自束了起来。 时刻分神注意着皇上位置的严世蕃懵了,高拱懵了,张居正也怔在那里。 徐阶也懵了,盯着皇上愣在那里,接着慢慢把目光望向了严嵩。 不知什么时候,严嵩闭上了眼睛,想必是没看到这一幕。 朱厚熜从蒲团上下来了,走到了最近的箩筐前,猛地一脚踢翻,“全是你们的!” 皇帝震怒。 徐阶、高拱、严世蕃、张居正连忙走到大殿中间跪了下来。 “朕真是大吃一惊啊!” 朱厚熜望着一众阁老,声音透出几分肃杀,“朕都有些怕了。 到今日为止,玉熙宫收到的奏疏是六十箩筐,一万五千三百三十三道。 更可怕的是,还有源源不断的报来,更甚者,觉得仅上奏疏不过瘾,还要闯宫直呈奏疏给朕。 此时此刻,谁人背后不参人,谁人名下无人参呢? 满朝上下,恐怕只有朕没有人参了,这还真谢谢列位臣工了啊!还给朕留着面子。 照奏疏上看,朕的内阁,都是一群虫豸,朕的朝廷,都是一群奸臣,我大明朝,该改朝换代了! 这个时候,朕想起太祖高皇帝的一句话,世上最不可信的是什么? 奏疏! 至理名言呐!” “臣等有罪!” 徐阶、高拱、严世蕃、张居正适时露出了惊恐万状的模样,叩首道。 “既然都认罪,吕芳,宣旨吧。”朱厚熜冷笑道。 认完罪,竟然真的有旨,不只是高拱、严世蕃和张居正,连徐阶都是一惊。 臣工有罪这样的话,这也就皇上不上朝,要是大小朝会不断,文武百官能天天说,皇上能天天听,这不过是一句虚言,怎么皇上今日真就较起了真。 本就在跪伏着,连见圣旨而跪的礼都省了,吕芳从袖中掏出了圣旨,慢慢宣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内阁掌国家中枢,上承朕意,下领百官,九州国运,亿兆民生,其任该何等临渊履薄方不负社稷之托! 乃有阁员徐阶、高拱、严世蕃议政处事屡屡浮躁,且互相攻讦贻误国事……” 读到这里,徐阶、高拱、严世蕃忽然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严嵩睁开了眼睛,望着吕芳,吕芳毫不为之所动,继续念道:“……朕听纳万官谏言,着将徐阶、高拱、严世蕃除去内阁阁员之职。” 徐阶、严世蕃、高拱都难以置信抬起了头,不约而同地都望向了张居正。 四人跪地领旨,怎么就三人被出阁? 张居正、张太岳、张神童呢? “该三人各回本部仍任原职。 内阁仍由严嵩掌枢,由张居正领实事,另调李春芳、陈以勤入阁,补任阁员,钦此!” 第三十二章 居正之忠,举家进京! 一片沉默。 大明朝以内阁首辅大臣掌中枢,以内阁次辅大臣实领其事。 旨意张居正领实事,便是说张居正登临高位。 从此,二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原内阁次辅大臣徐阶,看着亲手培养长大,现已成长为参天大树的门生,内心五味杂陈。 二十二岁中举,三十岁入阁,三十六岁次辅拜相,自解缙以降,大明朝无人臣能及也。 过往的师徒情谊,也早在一次次利益斗争中消磨殆尽,可以说,张居正是踩着他徐阶上位的。 纵使再深的城府,此时此刻,徐阶心态失衡了。 一股恨意,逐渐涌上心头。 高拱、严世蕃完全没想到,折腾了这么大动静,参劾损失了这么多人,彼此谁也没落到好,连阁老的位子都丢了。 却让张居正过去这个过去不怎么放在眼里的小老弟(狗娘养的)给捡了大便宜。 至于新入阁的李春芳、陈以勤,谁也没有在意。 这两人能力平平,又没有什么势力,在朝中,除了清名,什么都没有。 但张居正,仅凭能力,就能威胁到在场所有人。 高拱努力运着气,平复着不平的心情,严世蕃则双目通红,似能喷出火来。 严嵩这就不能沉默了,眼睛望着跪在那里的四人:“张居正、徐阶、高拱、严世蕃领旨谢恩吧。” 张居正、徐阶、高拱和严世蕃都磕下头去:“臣领旨谢恩!” 四个人心思各异跪伏在那里。 朱厚熜表态了:“既无他事,除张居正外,朕就不留你们了。” “臣告退!” 被皇上阴损了一下,严世蕃第一个倏地站了起来,搀扶起白发老父,便走了出去。 徐阶也跟着慢慢站了起来,两眼深深地望着张居正,张居正迎向了他的目光。 师徒二人,什么都没有说,但又什么都说了。 高拱谁也不看,转身便走了出去,徐阶长叹一声,也只好跟着走了出去。 玉熙宫殿外的月光是那样皎洁,这两个人迈出门槛的身影,也随着先行离开的严嵩、严世蕃父子消融在光影之中。 “张居正,朕问你,你从未弹劾任何人,你就不恨严嵩、徐阶、严世蕃吗?”朱厚熜很是不解。 一万多道参劾中,竟没有一道是张居正呈上,哪怕徐阶那道“清理门户”的青词当面,张居正仍一言不发。 尘埃已然落定,朱厚熜这是在鼓励张居正上参劾徐阶的奏疏。 徐阶了解张居正,张居正亦该了解徐阶,淞江府徐家就凭之前献上的那些田地银两就想安然落地,未免想的太简单了。 张居正心中一突,立刻就理解了皇上的意思,急智道:“回皇上,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师为徒纲,不敢有恨。” 卖师求荣,这样的事,大明朝两百年国史中不是没有发生过,但不能发生在他张居正的身上。 哪怕过往情谊不再,这种事,还是能不做就不做,不然,今晚能为了利益出卖多年恩师,明晚又能为了利益出卖谁呢? 会不会有一日,为了利益出卖大明朝呢? 忠诚。 是对上最好的回答。 恨,或许有,但绝不敢发。 对恩师如此,对皇上亦是如此。 朱厚熜了然,狐狸到底是狐狸,就是年轻也是个小狐狸,想从狐狸嘴里套出话来,难啊。 “陆炳说,令尊、令嗣,明儿个就该到京城了,朕准你明日休沐一日。” 朱厚熜对张居正总体而言是满意的。 江陵县隶属湖广,与朱厚熜故乡安陆不远,所以,两地到顺天府的距离大抵是相同的。 两千五百里,要是锦衣卫那群杀贼,昼夜不停三日便能到。 但张居正之父张文明张老太爷,张居正之子张敬修、张嗣修,以及刚满三岁的张懋修,在得到“搬家”的消息后,第一时间就从江陵启了程。 乘船坐车,半个月的披星戴月,片刻不停,和张居正一封又一封催促张老太爷入京的家书是分不开的。 张居正生怕张老太爷在进京途中再搞什么幺蛾子,收受沿途地方官员贿赂什么的,就让锦衣卫不必客气,死死盯着。 半个月,走了两千五百里地,日行一百三十余里,在如今的地面道路上,属于相当之快了。 听说,张老太爷几乎舍了半条命。 该让人父子团圆团圆了。 “臣谢皇上隆恩!”张居正重重叩了个首。 皇上毫不掩饰地偏爱,张居正说不动容是假的,心里沉甸甸的。 这天底下,最难偿还的是父母之情,最难报答的是皇上之恩。 君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 圣贤的教导,张居正至死不忘,内阁次辅大臣的高位,在张居正看来,不是什么荣光,而是无尽的压力,但也是无尽的动力,到了这个位子,总算有能力展露一二抱负了。 “今天是惊蛰,你就在这里陪朕吃个梨汤吧。” “是!” 与玉熙宫中的君臣相宜不同。 此时之西苑,因位处紫禁城之西而名之,其地囊括今之中什刹海,本为皇家园林,取通惠河之水,林木掩映,皆无高瓴。 嘉靖二十一年“壬寅宫变”后,朱厚熜迁驾于此,才在这里盖起了几座大殿。 几次大兴土木,几次都焚于莫名之大火中。第一次大火就曾有御史言官上疏云风水使然,不宜兴盖大殿,本意还是想劝朱厚熜迁回紫禁城宫中。 朱厚熜大怒,将言风水者都赏了廷杖,此后再无谏疏,这就使得内阁阁员们每次来这里,都要沿着海子走好长一段路程,夏日冬雪,景色虽好,但终究辛苦。 今晚内阁突遭变故,徐阶、高拱、严世蕃被逐阁,当然高兴不到哪去。 从玉熙宫那一片宫殿高墙内出来,通往西苑禁门偏又只这一条路,明月照水,清风徐徐,波光粼粼。 严世蕃心如沸水,刻意放慢了脚步,让严嵩的二人抬舆远远地走在前面,徐阶心事纷纭,脚步自然快不起来。 高拱也高兴不起来,知道前路必有厮杀,索性就和严世蕃、徐阶较上劲了。 三个冤家,谁也不停下来让谁单走,步幅下又都带着风,不知者还以为这三人是一拨的呢。 二人抬舆转个弯就先不见了,这仿佛敲响了战鼓,严世蕃突然停下了,然后猛地转过头,咆哮道:“高肃卿!” 第三十三章 世藩举重,命运之箭! “高肃卿!” 严世蕃的大嗓门在西苑这样的地方也毫不降低,“斗来斗去,把我拉下了马,还以为皇上一高兴,就赏了你二人抬舆呢,原来你也还是步行啊。” “人打生下来,就有两条腿,我的腿就是来步行的,难道小阁老的腿,离了人抬、离了马骑,就连路都不会走了?”高拱的火爆脾气,注定嗓门、调门都不会低,在这深宫高墙中回荡,平添几分金玉之声。 “‘少小离家老大回’,你要真是个愿意走路的,今晚就该明白,自己可以走了。” 严世蕃嗤之以鼻,紧盯着高拱,非要扒下高拱的虚伪,怒极反笑:“你要还想赖着等内阁首辅大臣那把椅子,我告诉你,你坐不上。 你身边的张居正,现在就领了实事,领了内阁次辅大臣那把椅子,熬,也能熬上去。 你以为张居正坐上了那把椅子,就会有你的好日子? 他的位子,永远不可能落到你身上!” 酸刻! 挑拨! 诛心! 小阁老的一番话,高拱没有丝毫动容。 打心眼里,高拱就没瞧得上张居正,既是晚辈,又总觉得不是一路人,就不可能和谐下去。 在性格上。 他性格高傲,自恃清高。 张居正待人和善,处事圆滑。 在立场上。 他以黑、灰、白三色分人。 过去的严党是黑,过去的清流、司礼监都是灰,只有他的挚友才是白。 黑是敌人,要亟待解决的敌人。 灰亦敌亦友,有用时便为友,无用时便为为敌,但说到底,灰人也沾染了黑,是徐徐图之的敌人。 而挚友,无需多言。 张居正不同。 在张居正的眼中,哪有什么好人、坏人,好人好心也可能在做坏事。 一切就事论事,甭管敌我,于国有益就用,于国有害就罢。 当然。 二人有一点认知是相同的,那便是对权力的“排他”。 别看内阁常设数人,但真正的权力,都集中在内阁首揆身上。 如果不是皇上的拉偏架,在之前的内阁争斗中,他和张居正会一败涂地,甚至,有身首异处的风险。 这便是人臣巅峰的魅力。 高拱从不认为和张居正是朋友,也没有把张居正当朋友,更多的是当对手。 相比小阁老描绘出张居正坐上内阁首辅对待他的情形,要是他坐上那把椅子,就连内阁阁老的位子都不会给张居正留。 “小阁老,我还是那句话,我没有什么当首辅的爹,也从来没有想当首辅!” 高拱心静如水,“我所做的,一为国,二为苍生,余者不顾。” 吵架。 最难受的莫过于,任你暴跳如雷,他淡然处之。 就像使出了全部的劲儿,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那感觉就别提了。 “你也配跟我侈谈为国?”严世蕃两个太阳穴在鼓动,“国库空虚,我们想方设法节流开源,增饷、抗倭、开海、改稻为桑,哪个不是我们在想着干? 你们呢?个个站在干岸上,评头论足、釜底抽薪,几时想过这个国,几时想过我大明朝,几时想过天下苍生? 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是在我肩上担着的,天下苍生这几个字,还轮不到你来说!” 说完这些,严世蕃已是气喘吁吁。 高拱却朝着挡在路中间的严世蕃径直走去,一尺之地,二人的臂膀撞上了。 终究是又新娶了三房夫人,这一撞,高拱直接将严世蕃撞了个趔趄。 高拱走了过去。 全程旁观的徐阶,望着渐行渐远的高拱,又望了望几欲吐血的严世蕃,忧深的目光转望向海子里月光照耀的水面。 亥时初,严世蕃才回了严府,听说严嵩连晚饭也没吃就睡下了,顿时也没了吃饭的心思。 书房里。 破了相的刑部侍郎鄢懋卿早就在等候了。 控制万官言路的通政司通政使罗龙文,不见了。 鄢懋卿和罗龙文带着百官去玉熙宫请皇上纳谏,但被陈洪那阉人给打晕了,等鄢懋卿苏醒过来,就不见了罗龙文。 问了哭谏时那些中间的官员,才知道有人看到,是锦衣卫趁乱将人弄走了。 但锦衣卫为何弄走罗龙文,又将罗龙文弄到了哪里,却没人知道。 鄢懋卿预感不好,只是简单让人敷了药,就急冲冲来了严府。 这才知道,内阁被诏入玉熙宫,严嵩、严世蕃都在其中。 本以为严阁老、小阁老回归,会带来什么好消息,不想严阁老回了府就拒绝了见人,连夜读都不消用了。 小阁老脸色又阴沉至极,想了许久,鄢懋卿如实说了。 “好、好……”听完鄢懋卿的话,严世蕃连说两个“好”字。 说话时,他的嘴在颤着,连带着头和须都在抖着,一下子显出了中风时的症状。 鄢懋卿露出了惊慌的神色,走到严世蕃的身边,扶着他,抚着他的背:“小阁老,小阁老,不要急,不要急……” 严世蕃慢慢停住了颤抖,两眼却还在发直。 如今的锦衣卫,没有圣旨,谁去要人都要吃瘪,那诏狱,更和龙潭虎穴无异,这些日子进去的,就没见竖着出来的。 从严党、清流合流后,已经连折都察院左都御史、通政司通政使两位九卿了。 前者是喉舌,后者是眼目,没了喉舌眼目,他们就和哑巴、瞎子一样,纵有千钧力,也难有大用。 鄢懋卿似乎还嫌刺激不够,边抚着严世蕃的背,边愤慨道:“浙江那也传来消息,说那些刁民的地里都种上稻苗了,都不愿意卖田,传信过来问今年还买不买田?” “我怎么用了这些蠢货?” 严世蕃咬着牙,怒火都烧到了脑子里,“朝中增饷、剿倭、开海的调子都定下了,大把赚银子的机会就在眼前,竟还问我买不买田? 今年不买,明年不买,等荡平了倭寇,等靖了海,等与西洋通了商,等浙江地价涨了再买吗? 一个个端老子的碗,却想着砸着老子的锅的东西! 稻苗种了,就不会想办法毁了吗?浙江水患那么多,年年修堤年年淹,今年就不能有一场大水漫过堤坝,淹了田吗? 等田淹了,那些刁民又无食可吃,我就不信不卖田!” 第三十四章 嘉靖大案,血流成河! 陆炳是勤谨的。 不消一日,就落实了通政司通政使罗龙文的“谋大逆”罪。 加上罗龙文,锦衣卫此前共抓捕了两百三十六位京官。 依罪抄斩者一百四十四人,族诛者九十二人。 而这些罪官的户本,锦衣卫提前从户部调阅了。 北镇抚司衙门紧闭。 左右两条槐木长案上摆上了两把各一丈长的檀木算盘! 二十四名锦衣卫,一半的人正飞快勾诛着人名,一半的人正飞快地在那里左手拨珠,右手挥毫计算着诛杀人数。 更声尽了,偌大的算盘发生的算珠噼啪声仍不绝于耳。 直至晨曦从东边升起,算珠声慢慢稀疏下来,几乎同时,两条长案前十二名锦衣卫勾诛完了所有的人名。 十二名锦衣卫同时拿起各自记下的最后一页人名及数,捧到嘴边细细吹干。 朱七先接过十二册生死簿,又接过了十二张花名册:“撤了。” 左边十二名勾诛的锦衣卫抬起了左案上的笔墨纸砚走了出去。 右边十二名算账的锦衣卫抬起了右案上的巨大算盘走了出去。 “勾诛了多少人?”陆炳问话了。 朱七回道:“回指挥使大人,共计一万两千三百四十五人。” “少了些。”陆炳从椅子上站起了。 本朝最出名的大案,就是洪武三大案了。 空印案,导致数百位官员被杀,连坐被杀的人数以万计。 郭桓案,太祖高皇帝将六部左右侍郎以下者皆处死,各省官吏死于狱中达数万人以上。 胡惟庸案,太祖高皇帝处死公侯伯子数十人,究杀胡惟庸及其党羽,前后共诛杀三万余人。 洪武三大案,只有郭桓案是锦衣卫操办的,在锦衣卫中,被誉为大明朝第一案。 陆炳原想着与先辈争锋一二,哪怕比不上郭桓案和胡惟庸案,也有个空印案的规模,来宣告锦衣卫重新出世。 这样看来,仅凭京城一地,想制造一场轰轰烈烈的大案,的确是想多了。 朱七愣了愣,才接道:“也差不多了。” 皇上不是太祖高皇帝。 嘉靖朝也不是洪武朝。 今日之朝廷也不是昔日之朝廷,虽然贪官贪墨的心都一样,但本朝贪官更加谨慎,且手段更多。 洪武朝的贪官手段,放到现在,充斥着粗糙和直白,没有一丁点的“雅”。 当初,唐代的那些古玩、名人字画,甚至是国宝,常常以赠礼形式上供给上官。 洪武朝时,国都尚在南京,秦淮河的一条古玩街,都沦为行贿受贿的掮客。 今朝则不同,高官家中大多开办着古玩店,然后,把“自家古玩”放店里卖,想送礼的人,就重金把它买过来。 但那些古玩,本就是不值一文的东西,根本够不上行贿,哪怕高官当众收下,也道不上受贿。 高官手里没有过手钱财,也从来没有提过钱财二字,但大量的黄金白银,就通过这个“古玩店”源源不断地送到了高官口袋之中。 即便犯了水,古玩店被查到,行贿之人可以以自己眼力不好来辩解,受贿之官可以以完全不知情来辩解。 猫腻虽简单,但却无比实用,此谓之雅贿。 所以,锦衣卫想顺藤摸瓜抓捕整条藤蔓上的“葫芦”是不可能的。 抄斩、族诛的官员,大多查到谁就止于谁,连坐的人当然就少了。 但再少,也有过万人啊! “是啊,差不多了。” 陆炳遗憾没有在洪武朝当锦衣卫都指挥使,“该收网了!” 鸡鸣声落。 通政司通政使罗府迎来了客人,强烈的砸门声,唤醒了府邸中所有人。 昨夜老爷彻夜未归,府中老夫人命人找到了很晚,到天明的时候才歇下,这会儿刚睡着,就被吵醒了。 再听着那不懂规矩的敲门,门房火气顿时上来了,骂骂咧咧打开了门,“敲这么急,报丧呢?” 敲门要缓。 只有报丧才会敲的急,因为没有时间在乎这个了。 尤其是家中有老人的,特别在意这个,门房担心敲门者把老夫人也惊醒了,那就要吃挂落了。 宰相门前七品官,九卿是差点,但也不是其他下人能比的,门房很尽心。 “锦衣卫办案!” 一把绣春刀放在了门房的脖颈上,他那点戾气烟消云散。 站在最前方的朱七,一脚踹翻了战战兢兢的罗府门房,既是对门房所说,也是对身后的锦衣卫所说:“如有反抗,就地正法!” “是!” 近百名身着锦衣,手持绣春刀的缇骑听令,冲入了罗府,见人就拿下。 有罗府的豪奴,跋扈惯了,对锦衣卫的认识还没有转变过来,下意识地就想反抗。 “噗”的一刀,沉闷且稳准狠,如同索命的鬼差,刀刀要了试图抵抗者的命。 锦衣卫用鲜血染红了走的路。 沾染血渍的官靴,逐渐变得暗红,走起路来,踏踏作响,让人听着就有种悚然感。 屋外的动静,还是惊醒了罗龙文的老妻,乖张的脾气未等发作,屋门就“砰”的一声忽然打开了。 罗妻抓住了锦衾,就要大声喊人,朱七的声音先一步传来。 “带走,午时前押送西市牌楼!” 杀人的时辰是天定的。 午时三刻,日光依然蒸烁,极阳转阴之际,人命归于天谴,合狱当死之义。 因此,时辰分毫都不能差错。 不然,犯人就要明日再斩,多活一日。 如果是普通犯官家眷,朱七倒不怎么急,但这是皇上点的钦犯家眷,必然要和钦犯在第一场整整齐齐。 京师的刑场,一是刑部公开处决人犯的西市牌楼,一是诏狱秘密处决人犯的大院。 人太多,诏狱大院搁不下,这又是杀贪官,就借了刑部刑场。 抓捕的人验明正身,勘核无误后,朱七分出人手去押送,另下达了命令,“留下二十人抄点,其余人跟我走。” 时间紧,任务重,抄完一家就要去抄下一家,丝毫不能耽搁。 玉熙宫。 日晷、嘉良都摆在大殿前的空地上,从日起到日落,日光都能照着日晷上的指针。 这时指针已经遮住了午时一刻的刻纹。 “吕芳,内阁、六部和在京官员都通知到去西市牌楼观礼了吗?” “回皇上,想必都到齐了。” 第三十五章 抄家千万,锦衣得银! 通政司通政使罗龙文家。 都察院左都御史欧阳必进家。 锦衣卫先后找上门。 抓人、砍头、抄家,一气呵成。 二位九卿,大明朝顶级官员,就此绝嗣而终。 整个二月末。 二百三十六名京官,过万人被株连,西市牌楼的青砖被鲜血染成了红色。 锦衣卫回归两京一十三省官员的视线中,上至王公贵族,下至普通百姓,就没有不怕那破门一脚的。 血色、恐怖。 史官曰:嘉靖大案、一。 这些日子,太医院的御医非常忙碌,要时常出入京中文官府上诊治。 但所有患病的文官症状是相同的,那便是惊吓过度,追其根源,正是刑场观礼。 那一个个头颅抛飞,滚烫的鲜血从胸腔喷薄而出,直至血干,头颅才坠地,尸体才倒地的场景,让这群手不能提,肩不能担的文官实在难以接受。 但有圣旨,又不能不看,看完就又病了,御医开药方子都一样,只是根据具体情况增减药材而已。 …… 玉熙宫。 锦衣卫都指挥使陆炳觐见。 “皇上,锦衣卫已完成对两百三十六位京官的抄斩、族诛,并对以上犯官家中抄点完毕!” 陆炳跪在地上,叩首道。 尽管身心疲倦到难以言说的地步,但昂然的精神,却从话语中流淌出来。 在抄点前,锦衣卫就对那些贪官家财有所估计,但当将无数金银真的摆在面前时,陆炳还是被震撼了。 账册中一串串冰冷的数目,纵使再多,人心也难以真的火热起来。 但十万两黄金白银映入眼帘,整个人都有种烧灼感。 从那一刻,陆炳逐渐有点明白贪官为什么把持不住本心了。 从那一刻,陆炳睡不着了。 守着那些金银财货箱子,片刻不敢离开,就怕麾下人哪个受不了偷摸藏匿几个金锭银块。 杀人的第一夜,陆炳干脆躺在了一箱子金银财货上,颇有种以金银做床的意味。 虽然彻夜未眠,但陆炳再看到金银时,连一丁点的火热感都没有。 陆炳坐在金子上,对朱七说:“我对钱没有兴趣了。” 朱七是锦衣传家,自幼受到最严格的训练,泰山崩于顶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视,是最早且最基本的。 但听到都指挥使大人的话,是真没有绷住。 就近的锦衣卫缇骑,更是对都指挥使大人投出了高山仰止的眼神。 “辛苦了。” 朱厚熜望着精神萎靡、身形消瘦的奶兄弟,关切道。 陆炳,不容易。 锦衣卫,不容易。 “份内之事,不敢有负皇恩!”陆炳肃颜正声道。 朱厚熜点点头,道:“说说,抄点出了多少?” 陆炳从袖中取出账册,双手呈上,恭谨道:“回皇上,二百三十六名犯官,共抄点出黄金八十万两、白银二百七十万两,田契、地契、宅契、珍宝、古玩、字画等物折价两千二百三十万两纹银。 总价逾三千三百万两纹银,这是赃银账本,请陛下一观!” 朱厚熜接过方寸大,却重若千钧的账册,不由得轻声一叹。 国库丰盈,的确是件值得开心的事,但想到这全是民脂民膏,就又高兴不起来了。 这该是多少大明朝百姓的血汗? 朱厚熜把账册又还给了陆炳,“银两等物锦衣卫留下一成,其余的移交国库。” 陆炳一愣,接着就是狂喜。 三千三百万两纹银的一成,就有三百三十万两纹银,锦衣卫自洪武十五年创立以来,从没有打过这般富裕的仗! 靠着这三百三十万两纹银,锦衣卫的实力能再上一层楼。 不过,光有钱不行,还要有人。 过去一百多年,锦衣卫都归司礼监管,几乎每个司礼监掌印太监都致力于消减锦衣卫规模,时至今日,在京的锦衣卫不到万人。 皇恩浩荡,考成法稽查、考核权,抄斩、族诛贪官等重任连降于锦衣卫,其实,锦衣卫的人手已经相形见绌了。 锦衣卫增员的事,陆炳琢磨了很久,在觐见前,腹中就有了腹稿,准备在皇上高兴时提及。 但皇上得知赃银巨大后,不喜反悲的模样,陆炳只好又把嘴边的话又咽回肚子了。 天恩又降。 陆炳既欣喜又忐忑,万般的话,却只能以谢恩为始,“谢皇上隆恩!” “朕欲扩大密疏范围,让我两京一十三省地方官员都能直呈密疏给朕,这事,就由锦衣卫负责吧。” 两世为人的朱厚熜,早就看出陆炳数次欲言又止背后的想说的话,这才有了赏银锦衣卫。 当然,银子不是白拿的,锦衣卫是要做事的。 呈奏疏。 常规流程是写奏疏,再递送衙门堂官,再由堂官送至通政司,最后方呈入宫。 可是,环节太多,且任何一个环节出问题,皇帝就见不到臣子的奏疏。 所以,在朱厚熜登基后不久,就创立了“密疏”,即“赐银印许密疏言事”。 朱厚熜赐予一些大臣可以直接写奏疏入宫的权力。 第一个获得赐银印的,还是嘉靖六年的内阁首辅杨一清。 随着时间推移,内阁阁老,六部堂官都有了这个权力。 如果朱厚熜对某件事有疑虑,也可以直令这些人暗中去调查。 正因此,朱厚熜哪怕二十年不上朝,也依然能牢牢掌控朝政。 但是,靠这些不食人间烟火的阁老、大员,来了解朝局暗流还行,但想深入了解民间疾苦,就属于想多了。 再加上经罗龙文把控奏疏一事,朱厚熜做出扩大密疏范围的决定。 准许两京一十三省郡县地方官员可以越过所有人,直接呈密疏入宫。 而负责送这些密疏安全入宫的任务,就交给了锦衣卫,锦衣卫顺理成章地可以增加人手。 在建立新的了解民间疾苦渠道之余,又解决了锦衣卫增员的问题,一举两得。 或许是累了,陆炳没有急着谢恩,而是怔怔地仰望着皇上,精神忽然恍惚了下,似是看到了皇上刚继位时英明神武的身影。 “臣遵旨!” 陆炳离开。 吕芳呈上了朝天观蓝神仙新炼制的丹药,朱厚熜却连看也不看,“朕的孙子也诞生不少时日了,总该去见见了,摆驾吧!” 第三十六章 初见淫龙,二龙之说! 皇上要见孙子了! 裕王府还不知道,严世蕃、徐阶就先知道了。 司礼监大太监前脚在裕王府念完旨意回宫复命,后脚徐阶、严世蕃就迈进了裕王府。 “天大的好事!”严世蕃毫不掩饰兴奋地在桌案上一拍,“大案之后,皇上不忘世子,是时候,联九州黎庶,拥王爷为太子了!” 锦衣卫的大兴狱事,严世蕃是亲自去西市牌楼看了,也亲眼目睹了老父亲书童罗龙文的凌迟,老父亲密友欧阳必进的斩首,心中大为震撼。 皇上的改变,朝局的变动,执掌中枢二十年的老父亲都觉得陌生,然后选择了沉寂。 但不甘寂寞的严世蕃,想法完全不同,正所谓风浪越大,鱼越贵,在这人人自危时,若能不断借助好风力,便能青云直上。 尽管皇上修道有成,恢复了年轻,但也只是看着年轻,岁数在那里摆着呢。 以严世蕃之见,皇上制造震撼整个大明朝的嘉靖大案,正是年迈的表现,君不见中华几千年来的雄主,秦皇、汉武、唐宗、明祖,哪个不是在生命末尾大兴狱事? 这江山,终究会属于裕王,属于世子! 自从投入裕王府门下,严家始终没有一件拿出手的投名状,立裕王填补那空缺几十年的储君之位,是个很好的投名状。 裕王朱载垕一喜。 很想谦让几句“我可以吗”之类的话,但他等待那一天,真是太久了,有机会当然不愿意错过。 “我看未必。” 徐阶的话,就像一瓢凉水,立刻把裕王、严世蕃的兴奋情绪浇下去不小,“要是皇上真那么喜爱世子,就不会过那么久才来看世子了。” 距离世子朱翊钧诞生,已经过去四十多日,在此期间,除了宫中例行赏赐,皇上从没有问询过世子,更没有赏赐过裕王府,这根本不像爷爷亲近孙子、隔辈亲的表态。 严世蕃眼睛瞟向了徐阶,反驳道:“今朝不同往日,自嘉靖二十八年,庄敬太子之死,皇上一直有意回避立太子,故我朝有‘二龙不得相见’之说。 皇上曾私于我爹说,此举虽有悖常情,疏于父子情,会让王爷蒙羞,却是一种让王爷活着的秘诀。” 庄敬太子,便是裕王二哥朱载壡,嘉靖二十八年四月十三日,于紫禁城奉天门上,受文武百官五拜三叩立为太子,次日,庄敬太子便正坐而薨了。 裕王听到庄敬太子被提及,瞬间面露哀色,紧接着听到二龙之说,就又化作了恨意。 这疏离天子骨肉的话,来自朝天观前观主陶仲文。 一想到这多年之苦,裕王就对陶仲文恨得牙根直痒痒,恨不得杀尽天下道士。 但在听说父皇不见他的真正原因后,裕王难掩激动。 这些年裕王府小心翼翼,不外乎外界谣言皇上不喜裕王,如今真相揭露,裕王陡然间释然许多。 原以为是皇家无亲,没想到是父皇爱他的方式不同。 父亲爱子的方法,本就多种多样,皇家特殊点,自然无可厚非。 徐阶也是初次听闻二龙之说的真相,惊讶之余,也透露出一些事情,“王爷,三日之前,朝天观向玉熙宫去信,信中言二龙之说虚无缥缈,臣想,或许是这样,皇上想法有了改变,才有了今日看望世子的旨意。” 时至今日。 朝天观已历三位观主。 邵元节、陶仲文,和现在的观主蓝道行,就是被唤为蓝神仙的那个。 陶仲文得皇上宠信二十年,位极人臣,于嘉靖三十九年死了。 而蓝道行,则是徐阶在嘉靖三十四年时向皇上举荐的,承了朝天观观主后,二人仍交往密切。 破除二龙之说,其实是徐阶在暗中使力,此刻,徐阶在裕王面前表露了功劳。 裕王心领神会,竟站起了身,拱手作揖,“多谢徐师傅!” 严世蕃恍然,不知不觉间中了徐阶的言计,之前的争辩,竟然是徐阶提前设计好的。 功劳,自己说出来,远没有被他人颂出来来的大。 看着徐阶春风满面的模样,严世蕃只得按下心中的不满:“少湖兄,不是晚生冒犯,‘诸葛一生唯谨慎’,可多少事就坏在‘谨慎’二字上。 王爷的储君之位,早晚都要一试,总想着尽善尽美,万一藩地的景王忽的诞下世子,岂不毁于一旦?” 徐阶知道差不多了,扶裕王回位子上坐下,说道:“小阁老说的有道理,等严阁老点头,我们放手一试。” “少湖兄这就随我回严府吧,等下午皇上看完世子回宫,能在第一时间看到奏疏,趁着喜兴,皇上可能就同意了。”严世蕃说做就做,站起了身。 “也好。” 徐阶、严世蕃结伴离开,裕王把两个人送到了门边。 目送着徐、严二人的背影远去,裕王转过了身,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 那爽朗的笑声,惊动了内室中的李妃,怀抱着头顶镶珠礼冠的朱翊钧,就走了出来。 见到裕王一改过往的忧愁,发自内心的笑容,跟着笑了起来,小朱翊钧不知道父亲、母亲在笑什么,但也跟着咯咯笑了。 裕王望了一眼抱到面前的孩子,眼中满是慈爱,“他日我若为帝,此子当为太子!” 这世上也许真有“福至心灵”,也就那么一个多月大的孩子,朱翊钧的笑声突然更加响亮了。 李妃得到这样的承诺,顿时喜上眉梢,有了王爷这句话,纵使太子妃陈氏诞下子嗣,那未来大位也能争上一争。 李妃出身小门小户,李家能有这样的机遇,当真是得了造化。 顾不得其他,抱着朱翊钧跪在了地上谢恩,裕王没有让这对母子叩首,就伸手将李妃扶了起来。 站在寝宫门口,望着外面。 裕王想起嘉靖十八年时,他与二哥庄敬太子同日受封为王,但负责册封礼的宦官误将皇太子的册宝送到裕王的宫中,而裕王的册宝则送到庄敬太子的宫中。 裕王本因厌恶道人而极为反对苍天启示的说法,但这时,却感到“天所启也”。 从中门到寝宫六进十二道门都敞开着,纵深看去,一直能看到六进一十二道门外都站满了仪仗人众! 朱厚熜换上了件宽袍大袖的便服,头上只系着一根道巾,走了进来。 第三十七章 千万丝绸,白发突生! 三跪九拜毕。 裕王、李妃含笑着立于朱厚熜两边。 寝宫正中跪着马大伴,双手捧着世子面朝着朱厚熜。 朱厚熜眼神复杂望着朱翊钧,就像在看本家的熊孩子。 这孩子,教育好了,也是个流氓。 朱翊钧倒是不认生,两个小眼盯着朱厚熜在那里乐。 裕王从马大伴手里接过世子,想捧给朱厚熜。 朱厚熜点点头,又摇摇头,没有伸手去接:“春风未尽,别让受了寒,抱孩子回去吧。” 裕王忽然晃了神,手上失力,险些将小朱翊钧摔在地上。 马大伴立刻爬起,眼疾手快抱住了世子,躬着腰望着地退了出去。 李妃一直低着头,身体在不自觉地颤抖,一颗颗汗珠从额间渗了出来。 皇上的表现,哪有半点亲情的意味? 亲儿子将亲孙子抱在面前,完全没有接手的想法,甚至连外人都不如。 皇家无亲。 真不是随便说说。 既然皇上不亲近王爷、世子,那徐师傅、严阁老父子上书立太子,皇上会同意吗? 皇上不同意,太子之位遥遥无期,皇帝大位就更遥远了,那王爷许诺的话,和镜中花、水中月又有什么区别呢? 娘家的李家,何时才能享受朱家外戚的待遇? 一时间,李妃心乱如麻,竟连朱厚熜说她有功,要赏赐的话都没听到。 多年的共枕眠,裕王哪里不知李妃在想什么,同样的失望,却不得不出言提醒,圣前不能失礼。 李妃连忙跪了下去:“世子诞生,皆赖祖宗之德,皆仰父皇敬天爱民,儿臣妾不敢居功。” “功就是功,过便是过,是你和朕儿子的辛勤,与列祖列宗无关,更与朕没有干戚,说说吧,想要什么?”朱厚熜笑道。 虽然生了个熊孩子,生了条懒龙,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该有的赏赐还是要有的。 李妃愣在那里。 由自己说赏赐,说高了不合适,说低了也不合适,她从没有想过,猛地去想,哪怕再聪明也想不到合适的。 裕王知道李妃为难,在她的身边也跪了下来:“父皇乾纲独断,雷霆雨露,俱是天恩,不论什么赏赐,儿臣代李妃一门磕谢父皇隆恩!” 言罢。 就磕了个头。 李妃回过神,跟着匍匐下去。 夫妻俩脑门贴着冰冷的青砖,却没感到多少寒意,再寒,也抵不过心寒。 父皇多年修道,连亲情都修没了,虽在尽力表示在亲近,但那来自于骨子里的疏远,是怎么都掩盖不了的。 父皇不慈,儿臣(妾)又当如何? “皇上,裕王妃父亲李伟于嘉靖三十七年授锦衣卫副千户,虽食禄丰厚,但素来恭俭,每遇遣祀、册封诸典礼,必斋戒以待,居住在家,告诫诸子当大度,常退让。” 吕芳察觉到父子儿媳之间的尴尬,适时开口,“裕王妃孝顺,与在闺中,李千户的教育有方是分不开的,那个“副”字,合当消去。” 李妃原是后宫中的宫女。 但不是说李家是什么所谓的小门小户,只是在李父李伟长大的时候,家道中落而已。 李妃是嘉靖二十五年出生,嘉靖三十六年入宫为紫禁城宫女,那时,朱厚熜躲入西苑已经十几年了。 绝大多数宫女都没有见过朱厚熜,所以,到适龄后,常用来赏赐于王公大臣为妃妾。 李妃,举止甚蹁跹,体飘摇,态若仙,妖娆不亚娇飞燕,梅状淡添,潘妃两弯嫌污,轻扫梨花面。羡婵娟,秋波紧闭,恰似玉环眠。 吕芳是见过李妃的,甚至,李妃选入裕王府就是吕芳点的,也正是李妃美若天仙,裕王为李父求了锦衣卫副千户一职,当然,是虚职。 这去副字转正,就要化为实职了,如今的锦衣卫如日中天,一名实职锦衣卫千户,朝中正副堂官以下的就没有不怕的。 锦衣卫都指挥使以下,是指挥同知,指挥佥事,再往下,便是南北镇抚使,千户。 等到锦衣卫增员密疏天下,那些正副堂官也要敬三分。 当初李妃喊的吕芳一声老祖宗,是真没有白喊。 裕王、李妃都是知道好歹的人,跪在那里听到这个,顿时心头一热。 “本朝没有外戚干政的事,弘治朝,皇叔孝宗皇帝帝后张氏的张家,已经让朕吃尽了苦头,不能让前事重现。”朱厚熜面色难看了。 那个大礼议之争。 要是没有张太后和寿宁侯府张家,他根本不会有那么多麻烦,要是让李家获了实职,更甚于张家。 “是奴婢考虑不周,奴婢该死!”吕芳跪了下去,叩首道。 被从头到脚浇了盆凉水的裕王和李妃,也异口同声道:“望父皇饶过吕公公。” 想到张太后,朱厚熜的心突然灰恶了几分,叹了口气:“之前抄斩孟冲、石义,那两个奴婢在宫外的私邸不错,听说李家子嗣众多,就搬到那去住吧。” 孟冲、石义,就是之前被杀的两个司礼监秉笔太监,私邸或许比不上严府那般一步一景,但也不小,价值不菲。 也解了李妃常说的李家小门小院的话。 “谢陛下隆恩!” 裕王与李妃又磕了个头,相挽着站了起来。 朱厚熜望了眼吕芳,听到几声哽咽,道:“朕知你没有多想,恕你无罪。” “是。”吕芳谢恩后,才站起身来,弥补道,“大喜的日子,奴婢再给万岁爷报个小喜,江南制造局这回跟西洋的商人一次就谈好了七十万匹丝绸的生意。 丝绸在我大明朝各省卖是六两银子一匹,运往西洋能卖到十五两银子一匹,每匹多赚九两,七十万匹,便能赚六百三十万两银子。” “好事。” 朱厚熜肯定了吕芳,直指问题关键道:“但浙江那边产的丝能跟上吗?” “回万岁爷,有了之前严家、徐家献田五十万亩改稻为桑,现在浙江一地,能产五十万匹丝绸的丝,其中,十万匹丝绸由南京织造局织,二十万匹丝绸由苏州织造局织,杭州织造局的作坊也能织二十万匹丝绸,差额二十万匹,要想跟得上产丝,要多种些桑树……” 吕芳的话还没有说完,朱厚熜就给打断了,“能产多少丝,就织多少匹丝绸,与西洋商人买卖多少匹丝绸,至于更多的,就以后再说吧。” 说来说去,增丝都绕不过桑树,绕不过桑田,但稻苗都长起来了,朱厚熜没有改稻为桑的想法。 “是。奴婢回宫就给江南制造局传旨。”吕芳立时答道。 “天日早早,晚膳朕就不再这吃了,起驾吧。” 就在朱厚熜转身之际,本来乌黑油亮的发髻,突然有一绺由黑转灰,裕王躬送父皇时,竟然失了神。 “父皇,您发灰了。” “嗯?” 第三十八章 国运之用,人祸新安! 玉熙宫。 朱厚熜拨弄着念珠,坐在蒲团上,闭目调出了系统面板。 【圣皇系统】 【民心:50?51?50】 【国运点:10330】 【神号:飞元真君,忠孝帝君,万寿帝君】 【神通:天罡三十六法】 这些时日。 杀贪官、兴狱事,民心没降,还从五十涨到五十一,但今晚儿,忽的又降回到五十。 显然,是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某地遭逢了重大变故。 干旱、饥荒、洪涝、地震等等天灾地变在朱厚熜脑海中一闪而过,就被朱厚熜否定。 大明朝幅员辽阔,每地天象地理皆有不同,今年正月,西山地震,本月,山东济南府又地震。 地震时正值初春,天寒地冷,为免灾民冻死,朱厚熜在得到消息后,立刻耗费两万点国运分别向西山、山东施展了颠倒阴阳神通,改变了天气和温度。 然后,又迅速派出赈灾官员调动就近几省粮仓赈济灾民。 嘉靖四十年,正月,西山,地龙翻身,天大异,春如夏,少有人死。 嘉靖四十年,二月,山东,地龙翻身,天大异,春如夏,少有人死。 西山、山东无数百姓颂苍天、皇帝恩德,此载入国史。 地震属于天变,经朱厚熜观察,没有影响民心,而且,在灾情极大程度减缓,灾民尽可能安置后,民心还涨了一点。 朱厚熜推测,天灾地变都不会影响民心,或许,处理不善会。 那么,此次跌落的一点民心,很可能来自人祸! 神通天罡三十六法什么都好,就是消耗国运点巨多,这也使得朱厚熜的国运点始终没有大涨起来,寻常时候,也就不敢滥用神通。 所惧的,不外乎如今日的民心骤降,五十的民心,就在警戒线上,一旦再降,三大神号就会熄灭。 长生、元阳、五雷,可都是朱厚熜不惧宫女勒脖颈的底气。 黑发转灰,大概是民心即将跌破五十的提示,朱厚熜在那一瞬间,着实是慌了。 回驾玉熙宫,朱厚熜的心绪才逐渐恢复沉稳,命吕芳去查查京畿附近又发了什么灾。 不过。 大明朝实在太大了,哪怕有灾,也不一定在京畿附近,实难以及时得知。 及至深夜。 吕芳去而复返,从旁边的神坛上拿起一串念珠,边走边拨弄着。 朱厚熜盯着他问:“怎么回事?哪个地方又发了灾?” “回皇上,北边是有些天旱,还说不上什么灾。”吕芳望了眼皇上,发觉皇上的白发又多了。 本来年轻如少年的皇上,现在,更像是少白头的人儿。 “真没有?”朱厚熜逼着问道。 吕芳认真想了想,摇摇头:“回皇上,没有!” 朱厚熜平复的心情,升起几分无名火,近乎吼道:“那是你没有查到!” “叫陆炳查!” “叫锦衣卫查!” “朕要知道两京一十三省所有异事!” “是!”吕芳从案上擎着一盏薄纱灯笼,快步朝宫外北镇抚司奔去。 …… 大明朝的总督衙门,门外的大坪规制有四亩见方,暗合“朝廷统御四方”之意。 平时大坪正中也就高矗着一杆三丈长的带斗旗杆,遥对着大门和石阶两边那两只巨大的石狮,以空阔见威严。 而现在的大坪内,连同那条通往大门的铺石官路上都黑压压地跪满了从新安江九县来的百姓,全都是静静地跪着,只有东南风把那杆斗上的旗吹得猎猎发响。 大门石狮两旁的那两面八字墙,每面墙前都站着一排挎刀的亲兵。 远远地,亲兵队护送着胡宗宪的轿马来了。 隔街便是衙门大坪黑压压的人群,马和轿都进不了大坪了,就在那里停住了。 浙直总督兼浙江巡抚胡宗宪走出了轿门,看到白茫茫的雨里跪了一地的百姓,身体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了一下,倏地一阵战栗,铁青色的脸上滴着雨水,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唯有那双眼睛,抖动着,慢慢地溢出水来。 杭州知府马宁远疾步凑了过来,伸手一指大门前的百姓:“部堂大人,反了!都反了!这些都是反民……” 胡宗宪打断了他的话,“我问你,百姓所跪是何事?” “回总督,百姓要修堤新安江,还要九个堰口开闸放水。”马宁远一怔,恭声答道。 胡宗宪身体剧烈一震,脸色惨白:“新安江何时关的闸蓄的水?” 以淳安县为例。 位在浙西山区,四面有大山环绕,千里岗山脉从淳安县境内穿越而过,如同一条巨龙低空飞翔,吞云吐雾,其下面便是层层若鱼鳞也似的丘陵,绵延起伏。 新安江从大山深处百转千回而来,到了淳安县后,化作数十条溪流,从高处鸟瞰,犹如丝带缠绕在起伏的丘陵上,蔚为壮观。 有山有水,本该是鱼米之乡,百姓之生活亦是富足,然淳安地恰如一个小盆地,每逢桃花汛、端午汛,便即成灾,使靠天吃饭的百姓苦不堪言。 眼下正是桃花汛期,即便什么都不做,对淳安县百姓来说,有可能就会是一场灾难,生存极为艰难。 堰口闸门日夜放水尚且难以排尽淳安之水,如果长时关闸蓄水,淳安的现状,胡宗宪甚至能想象到。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凡治水能人皆言水患堵不如疏,长堵之下,新安江九县必将化作泽国。 马宁远犹犹豫豫地道:“回部堂大人的话,三日前,河道衙门下令关闭了堰口,说是朝天观有法旨,浙江夏时天会大旱,令诸地提早蓄水,免得颗粒无收,民无所食而死。” “民无所食而死?”胡宗宪怒火中烧,“再这样关着堰口,我浙江百姓立刻就要死了!” “河道监管呢?” “回部堂大人,去布政使衙门、按察使衙门和织造局报反情去了!” “还反情?在这七水二山一分田的地方,等淹了我浙江百姓,那才真的有反情了!到时候,外有倭寇,内有反民,我胡宗宪的脑袋,还有你的罪行,都该到京城了!” 胡宗宪破口大喊,泪水也随着这一声喊潸然而下,“乡亲们,都起来,都回去,修堤!开堰!” 众百姓一声高呼,纷纷起身。 胡宗宪又回头对亲兵队长命令道:“去淳安!” 第三十九章 消失知县,宗宪杀人! 农谚云,“狂风不终朝,暴雨不终夕”,洪水往往涨于暴雨之后。 明嘉靖四十年新安江的桃花汛就是这样,暴雨铺天盖地下了三天,终于小了。 可接下来几天,上游千山万壑的山洪都将倾入新安江河流,水位将不断上涨! 淳安县。 雨天的夜幕拉得特别早,未申交际时,便黑了下来,天地间只剩下白茫茫一片雨帘,模糊了山河,乱了人心。 雨小了,涛声更大了。 天黑如墨,无数的火把在淳安境内的新安江大堤上闪烁,在涛声的巨吼中明灭不定,那样的无力,那样的弱小。 无数的兵士,还有许多淳安百姓扛着沙包,抬着沙包向着巨大的湍流声方向疾跑! 和着涛声,轰鸣的湍流声从堰口的闸门发出。 闸门完全开启,江中的洪水汹涌地拍打着大堤,在天地的伟力面前,都为之颤抖。 几只火把光下,戚继光指挥着士兵和青壮百姓下着沙包加固着大堤。 另一边,几只火把光下站着总督署的亲兵们,他们的前面,面对大河的堤边,孤独地站着胡宗宪。 所幸朝廷去年花费两百万两纹银修了新安江,现在,勉强称得上固若金汤。 一名中年书生悄然走到了胡宗宪的身边。 这书生没有官衔,是个屡试不第的举人。 然此人无品无衔,才名端的是大得紧,姓徐名渭,字文长,号青藤,浙江绍兴人士,于诗文、戏剧、书画等方面独树一帜,甚至可以说是,纵明朝至今,才学能超出徐文长者,屈指可数。 其所写的戏剧、诗画,传唱广泛。 虽未入仕,却被胡宗宪聘作了幕僚,引以为腹心,行走之时,俨然是化身。 “找到了吗?”胡宗宪感觉到了走到背后的徐渭,依然望着黑沉沉奔腾汹涌的河流,声音十分低沉。 在桃花汛这样的重要节点上,新安江九县知县竟都找不到了。 这显然是有计划、有预谋,故意关堰蓄水毁堤的歹计。 九县知县消失前,都说去了杭州府,可胡宗宪就是从杭州府来的,哪见过九县知县的影子? 没有知县,九县二把手的县丞和各级官吏皆不敢妄动,或者说,就没有想过动。 不但不敢开闸放水,就连组织百姓加固河堤都没做。 九县百姓预感灾难即将来临,才在乡绅、耆老引领下,冒雨前往杭州府总督署衙门请愿。 胡宗宪到来后,便让徐渭去找九县知县。 “回部堂大人,没有,但是……”徐渭的情绪十分怪异,似是有什么想说,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这几日,他撒开人手,找遍了九县县里所有的地方,就差掘地三尺,去地下找了,可还是不见九县知县的踪影。 没找到要找的人,但却意外得知了一个消息。 “但是什么?”胡宗宪问道。 徐渭咬咬牙,这才说道:“在淳安知县常伯熙消失前,三公子来过淳安县,并与常伯熙一见。” 胡宗宪一凛,多年为官的直觉,认为三子与九县知县消失有关,与这图谋蓄水毁堤的事有关,厉声道:“那逆子在哪?” “回部堂大人,在常伯熙消失前,三公子先一步离开了淳安,之后便不见踪影。”徐渭沉声道。 也消失了。 胡宗宪沉默了。 在这年月,人失踪不是什么稀罕事,衙门隔不了多久,就会受理一桩失踪案,很多时候,失踪人家若非大富大贵,衙门捕快随便找找就不再理会了。 但九县知县和自己那个逆子不同,前者是朝廷命官,后者名属官册,属于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的人儿。 不可能无缘无故消失不见,那么,人在哪呢? 是分开在不同的地方,或是,都在一个地方? 胡宗宪隐约觉得抓住了关键点,可又说不上,再问徐渭道:“文长,九县都翻遍找了吗?” “回部堂大人,找了!” “九县官吏亲眼所见知县踏上了前去府城的道路,县城和路上没有,那就证明常伯熙等人没有回县城,而真正去了府城。” 胡宗宪慢慢转过了身子,火把光下那张清癯的脸更显憔悴了,但那双眼睛却越来越亮:“文长,府城找了吗?” 徐渭也是一凛,喉咙滚动,涩声道:“部堂大人,府城之大,想翻过来找怕是不易……” “哪里用得了翻过来找?” 胡宗宪一字一字地道:“布政使衙门、按察使衙门,以及,织造局,想来就在这三个地方了。” 早该想到的,堰口关闸蓄水,是织造局下属河道衙门通令浙江诸县的。 织造局,哪怕不知道全部猫腻,但也知道一二。 听说京中风云变幻,司礼监失了圣眷,锦衣卫打了场漂亮的翻身仗。 疑似皇上修道成功,恢复了少年模样,那连年不断向皇上进献丹药的朝天观,因此受到了朝官的热切追捧。 但朝天观的法旨,终究不是皇上的圣旨,织造局、河道衙门那群贪得无厌的宦官言听计从的背后,必然隐藏着更深层次的原因。 而且。 九县百姓到杭州府请愿都过去这么久了,布政使衙门、按察使衙门迟迟没有动静,要说什么都不知道,鬼才信? 合着全浙江,就他这个浙直总督、浙江巡抚,一把手什么都不知道。 “部堂大人,织造局的背后是。”徐渭没有再说下去,但指了指北方的方向,一切尽在不言中。 想进织造局找人,恐怕不容易。 不过。 外人都联合自己儿子想要自己的命了,胡宗宪认定这是敌人,既然敌人的刀都抵到喉咙了,再不知道反击,干脆就别在这东南抗倭,不如直接抹脖子干净。 胡宗宪不是想找人,而是想杀人,多年抗倭的杀意席卷而出,“关堰闸的事,织造局和河道衙门本就脱不开干系,一并抓了,如遇抵抗,便杀了吧!” 要是织造局背后的司礼监,是以前的司礼监,胡宗宪还能忍让几分,毕竟抗倭的事,还要司礼监不捣乱。 而今,增加的军饷早已运到浙江,皇上平倭之心世人皆知,司礼监,已不必在乎了! “是!”徐渭热血沸腾地领命,奉总督令去调兵返回杭州府。 第四十章 金水进步,翻砂鼓水! 这是大明朝最大的丝绸织造作坊。 一眼望去,一丈宽的织机,横着就排了六架,中间还有一条能供两个人并排通行的通道。 沿通道走到底,一排排过去竟排着二十行织机! 每架织机都在织着不同颜色的丝帛,机织声此起彼伏。 胡宗宪猜的对也不对,淳安、建德等新安江九县知县和自己的三儿子胡柏奇的确是在杭州府,但不是在布政使衙门、按察使衙门、织造局,而是在外人看来的织造局的作坊中。 可是,江南织造局、浙江市舶司从来没有承认过,其总管太监杨金水也只将作坊看作织造局的私产,而不承认作坊的老板、织人是织造局的人。 钱,是织造局的,人,不是。 人可以仗着织造局的势去做事谋利,但出了什么事,和织造局没有任何关系。 “外包”“派遣”,这种拥有见利就上,见难就退好处的规制,自古便有。 但这不是谈话之所,江南织造局兼浙江市舶司总管太监杨金水、浙江布政使郑泌昌、浙江按察使何茂才和胡柏奇,就被一个穿着蓝色粗布长褂,脚蹬平底黑色布鞋的商人模样却透着儒雅的人,请到了僻静的厅堂中。 这人便是当下专为织造局织供丝绸的江南第一富商沈一石。 当然。 只是名义上如此。 杭州从很早前便是大明朝第一口岸,大明朝三大商帮,浙、徽、晋,都在这里有生意,诸多外商也在此落脚。 所谓的江南第一富商,不过是内外商人看着织造局的面子没有下场去争罢了,所以,沈一石一直谦逊低调。 一行人走进厅堂,沈一石拍了一下掌,立刻便有无数的仆人端着茶具从两侧的小门里轻步走到每个案几后摆设茶具。 这个厅堂,想来也是苏杭一带最大最奢侈的厅堂之一了。 北墙上方搁着一张镶大理石面的紫檀木案几,两旁各摆着一把紫檀木雕花圈椅,东西两向却一溜各摆着八把陪着案几的紫檀木座椅,最难得的是地面,一色的大理石,每块上面还镶着云石碎星。 主客来回拉扯一番,杨金水、沈一石同坐了上座,郑泌昌、何茂才坐在了下首,胡柏奇落在了末位。 杨金水、郑泌昌、何茂才,包括胡柏奇,仆人全端上了第一茬、趁夜露芽采摘的狮峰龙井,独此地主人的沈一石喝的白水。 杨金水对沈一石的矫作兴趣缺缺,将茶碗放在案几上,端正了面容,声音里却透着兴奋:“言归正传,我与西洋商人谈好了七十万匹丝绸的生意,半月前便呈入京中,吕公公想必已经报给了皇上,算算日子,司礼监督促织造丝绸的函令都快到杭州了。 七十万匹丝绸,十万匹让应天那边的作坊去织,二十万匹让苏州那边的作坊去织,还有四十万匹丝绸,就要沈老板你来干了。 要增加多少架织机,盖多大的作坊,这些你筹划得怎么样?” 从杭州连驿急递,往常都是七日,来回便是十四日,再算算干爹吕公公呈于皇上,皇上的答复,也该差不多了。 京中风云再变,司礼监圣眷再弱,也是皇上身边最近的人,也掌着内廷二十四衙门,也是十万宦官的祖宗。 在江南这里,虽然杨金水也被人叫着干爹,也受人追捧,但终究只是个少监。 孟冲、石义两个司礼监秉笔太监的抄斩,冯保出宫到朝天观修道,让杨金水看到了进入司礼监,成为宦官祖宗的机会。 杨金水急切地想要做出功绩,然后以功返京,名入司礼监。 那七十万匹丝绸,为大明朝增利千万两纹银,就是最好的机会。 在将此事呈递进京后,杨金水就着手准备,根本没想过皇上会不同意。 毕竟。 皇上为了敛天下民财,连昔日严党之流都委以重任,可见皇上爱财之心。 杨金水确信,钱财面前,皇上不可能不同意改稻为桑。 “杨公公交办的事,累死了我都不敢耽误,造织机、盖作坊,都在做了,问题是桑田。” 沈一石先表了忠心,又点出问题,“之前的桑田,加上皇上改严、徐两家在浙江的田为桑田,也只够二十万匹丝绸的,还有二十万丝绸的蚕丝没有着落,哪怕增了织机,盖了作坊也增不了丝绸。” 杨金水的目光望向了郑泌昌、何茂才。 郑泌昌干咳了一声,说道:“桑田不必担心,要多少有多少,但买田的粮食,要你自己个儿备齐,而且,买的田,要分一半出来。” 沈一石一愣,“二十万匹丝绸的蚕丝,即便是成年桑树,也要二十万亩,要是现在才改种桑田,至少要五十万亩桑田,如果要分一半田给布政使大人,就要一百万亩田了。” “不是给我,是给京里!”郑泌昌连忙否认。 沈一石瞬间了然。 这京里,不是指的皇上,是指的严阁老。 整个浙江,有半数以上的官员,都是过去的严党成员,连浙直总督兼浙江巡抚胡宗宪都是其中之一。 听京里的消息,朝廷中已经没有了严党、清流之分,严阁老、徐阶尚书达成了和解,说不得,这要分出去的五十万亩田地,也有徐尚书的一份。 沈一石不由得感慨,徐尚书和淞江府徐家,真是对田地怀有执念,刚被皇上夺了地,这就想着从别的地方找补回来。 要说狠,还是这些耕读传家的家族狠。 以淳安县为例,一县耕田不过三十万亩,要想弄到一百万亩地,至少要改三县耕地。 一个执念,就要让三县之民无田可种,怪不得人人都想当官,人人都想当高官。 沈一石思绪发散,顿时联想到了九县之民请愿,新安江九县堰口关闸蓄水的事,不出意外的话,也是京里的手笔了。 但沈一石想不明白,胡宗宪都去了淳安县,也让九县堰口闸门开启,江水无误顺流而下了,堤毁不了,田淹不了,郑泌昌为何能信誓旦旦说出一个月交田,而杨金水、何茂才、胡柏奇都深信不疑呢? 与此同时。 淳安县大堤背面一角,逐渐显露出水迹,正扛着沙包加固河堤的淳安百姓眼睛中流露出惊恐之色。 “翻砂鼓水了!” “不好了,翻砂鼓水了!” “……” 第四十一章 分洪淳安,亘古未有! 淳安,细雨依旧。 胡宗宪站在雨中,站在堤坝上,望着水面出现的翻花,脸上沉重如铁。 新安江上游水位还在升高,大量涌水、翻沙从堤坝背面流出。 胡宗宪知道,堤防、水闸地基土壤骨架已经被破坏,随着孔道扩大,基土被掏空,会引起堤坝塌陷。 最终决堤、垮坝、倒闸等事故会接连发生。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说的就是这个。 戚继光指挥着士兵们在大堤背后冒水孔的位置周围垒土袋,然后筑成围井,让井壁底与地面紧密接触。 围井内分三层,一层铺垫沙石,一层柴草滤料,再一层铺垫沙石,并在井口安设排竹管,将渗出的清水引走,以防溢流冲塌井壁。 但涌水势猛量大粗沙压不住,又转而先填碎石、块石消杀水势,再铺填沙石。 很快,戚继光就注意观察到,填料下沉,士兵们继续加填,想阻止填料下沉。 一切的努力,皆在不久后化成了泡影,冒水孔引起了堤坝的塌陷,一个巨大的“伤口”形成,江水怒吼着冲破了大堤的阻拦,涌向远处。 最可怕的是,江水带走了更多的泥沙,大堤的“伤口”在迅速扩大。 “堵不住吗?”徐渭又一次悄然走到胡宗宪的身边,低沉地声音中透露着痛苦。 胡宗宪忽然寒毛卓竖,身体未动,脑袋从身前几乎直接转到了身后,“文长,你怎么回来了?” 按理说,此时此刻的徐渭,该带兵前往杭州府,抓捕消失的九县知县,这突然的回归,胡宗宪不认为是带回了好消息。 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涌上心头。 “回部堂大人,我刚走到建德县,就得知了建德大堤翻砂鼓水了,直接率兵去帮忙,但还没走到大堤上,就收到了其他新安江七县翻砂鼓水的消息,那时我便猜到,淳安亦是如此,于是,让士兵们留下解决翻砂鼓水,我就回来了。” 失魂落魄的徐渭,情绪十分激愤,“部堂大人,单是一县翻砂鼓水,还能以意外解释,九县大堤全部翻沙鼓水,足以证明去年修新安江时的粗制滥造,河道监管衙门监管不严。 在这背后,必然有张庞大的网,九县堰口关闸、知县消失,全都有联系的。 这幕后之人,绝对知道新安江大堤的详情,提前蓄水,只是为了引起大堤翻砂鼓水。 只要水位提高,哪怕部堂大人下令开堰开闸放水,加固河堤,也依然挡不住暗地里正在孕育的灾厄! 大难面前,没有人会注意到水中刚形成的微小浪花!” 阳谋! 是关堰关闸蓄水,有水高于堤,堤淹而毁的危险。 阴谋! 是新安江大堤的脆弱,水位升高,翻砂鼓水、决堤、垮坝、倒闸。 人很容易被眼前的危险所蒙蔽,就连胡宗宪、徐渭也被蒙蔽了,没有想到二百万两纹银所修的新安江会是如此的脆弱。 阳谋、阴谋环环相扣,越是阳谋时,破绽越多。 如果新安江一直关堰关闸,致使水高于堤,毁了身后的淳安,那么,下令关堰关闸蓄水的河道衙门,法旨浙江夏旱蓄水的朝天观,凡是与新安江有干戚的衙门,谁也跑不了。 但是,这一开堰,一开闸,一放水,河道衙门就有了脱罪理由,是洪水太大,非人力所能抗衡,新安江虽似金汤一般的河堤,但在天灾面前,仍显得无力。 要是上头实在追查的紧,便随意舍弃几个管事太监交差。 而“罪魁祸首”的朝天观,更是完全被摘了出去。 自己的错误,错误再酿成了大祸,不是自己的错误,这是官场几千年的潜规。 幕后之人,连他胡宗宪都算计在里面了。 胡宗宪想到数日前收到来自内阁的函令,让他亲自绘制一幅海防图呈入京城。 正因绘图,他才离开了杭州府前往了前线,也因此错过了九县百姓最早的请愿,没有及时开堰开闸放水,使得桃花汛时节,新安江水位暴涨,新安江大堤脆弱爆发。 新拜相的内阁次辅大臣张居正,是个从来不干涉海防具体事务,完全交权海防将领的人,如此,那道函令出于谁手,就不言而喻了。 内阁首辅大臣,他胡宗宪的恩师严嵩! 想到这。 胡宗宪喉咙一咸,一口鲜血吐出。 “毁新安江大堤,淹九县之城,几百万生民,如此伤天害理,遍翻史书,也亘古未有啊!”徐渭眼角滑落一滴血泪,在这样的天地中,而无法被人察觉,“部堂大人,分洪吧!” 胡宗宪下意识地道:“不可……” “部堂大人,我们这里堵不住,那八个堰口更堵不住,幕后之人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徐渭第一次打断了胡宗宪的话,决绝道:“淹九个县,不如淹一个县,淳安这里四面是山,若将洪水引入群山,削弱洪峰,纵使八县翻砂鼓水所决之口再大,也都能在承受之中。” 这时的徐渭,展露出担任胡宗宪幕僚后,擒徐海、诱杀汪直的智慧与勇气。 胡宗宪沉默了,目光慢慢望向决口方向,内心充斥着挣扎。 八县之民是民,淳安之民也是民,舍淳安之民而救八县之民,淳安之民何其无辜? 胡宗宪不是迂腐的人,望着那一点点撕裂的大堤,哽咽道:“疏散百姓吧。” 人以群居,尤其是山中之县,百姓整体疏散很快,在与乡贤、耆老根据户帖转移百姓完毕后,徐渭重新回到了大堤上。 戚继光和士兵们做好了准备,在大堤靠近群山的一处埋上了火药。 整个大堤死一般的沉寂,只有涛声和湍流声。 面对要炸毁的位置,一些淳安百姓跪下去了,接着所有在堤上的淳安百姓都跪下去了。 火把照耀下的胡宗宪闭上了眼睛,几滴泪珠从眼角渗了出来。 “炸!” 爆炸声响彻天地。 大堤被炸开一个大口子,洪水咆哮着冲出了大堤,冲入了群山,冲入了大堤后的农田村庄中,往更远的县城冲去。 远处的丘陵上,一队锦衣望着这一幕,立刻调转马头,朝着北方奔驰而去…… 第四十二章 杀官灭口,八百加急! 杭州府。 天色阴沉,厚厚的云层密布,天际隐隐响着雷声。 蓦然,轰的一声响,铅云像被雷劈开一道口子,电光在云隙间一闪而没,又归于平静。 此时,沈一石的厅堂里,一张大圆桌,摆了酒筷,菜也已经上了几道。 浙江布政使郑泌昌、浙江按察使何茂才,胡柏奇,以及此地主人沈一石还坐在厅堂两侧座位上,而没有落座,显然是在等着江南织造局兼浙江市舶司总管太监杨金水。 新安江大堤翻砂鼓水,浙直总督兼浙江巡抚胡宗宪炸开河堤,引洪水入群山,分洪淳安的事,几个人都知道了。 建德八县没有洪涝,稻田就不会被毁,百姓甚至连生活都不会有多少影响,自然就不会卖田。 真正遭灾,化作泽国的,只有淳安一县,全淳安也不过三十多万亩田。 和之前预想从新安江九县买到百万亩田相距甚远,这本来该杨金水在此主事,偏偏杨金水又走了。 一个长随疾步走了进来,趋到郑泌昌身后低言了几句,郑泌昌眼中掠过一丝怒气,旋即就消失不见,接着站了起来:“杨公公不来了!” “什么?” 何茂才立刻怒了,“这买田的事,杨公公是掌舵的,要买多少田,买的田又怎么分,正是要有个决断的时候,他不来,这算什么事?” 买田。 是内阁首辅大臣严嵩、户部尚书徐阶和小阁老严世蕃交给浙江官场的任务。 当时与急求进步的杨金水的织造局、河道衙门配合,浙江官场才敢许诺给严阁老、徐尚书在今年弄到五十万亩田地。 为此,小阁老以父的名义,代内阁给胡宗宪下函令去前线绘制海防图,徐尚书更是通过自己与朝天观观主蓝神仙的人情,弄到了那道浙江夏旱的法旨。 京里,能帮的,不能帮的,都帮了。 现在,浙江官场还闹出了岔子,要是不能给严家、徐家一个满意的交代,这仕途,怕是能看到头了。 但淳安的田地就那么多,织造局也要,必须要有个商量,不然,买田时发生冲撞就不好了。 可杨金水忽然不露面了,难不成,是想独占淳安全部的田地? 与杨金水熟络的沈一石,脸上掠过一丝忧疑,多年的买卖,他是了解杨金水为人的,杨金水必然不是那种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人。 此番不来,杨金水定是遇到了其他变故。 始终少言寡语的胡柏奇,突然道:“杨公公离开时,是说宫里来人了,想来是宫里对江南织造局与西洋商人的七十万匹丝绸生意有个论断。 如果宫里同意了七十万匹丝绸生意,那便认可了杨公公的功绩,什么时候丝绸生意完成,杨公公就什么时候进入司礼监。 以杨公公对司礼监的渴求,在知道仅淳安一县被淹时,或许有独占淳安县田地的想法,但也绝不会去做。 因为那些田地,是小阁老、徐尚书要的,只要杨公公还不糊涂,就知道不能与之为敌,哪怕杨公公如愿进到司礼监也是如此。 杨公公只会尽可能争取多买淳安的田地,或是商量暂借全部淳安田地先完成与西洋商人的生意。 这样的话,杨公公都会马不停蹄地赶来与郑大人、何大人商量。 反之,杨公公没有出现来此的原因,有且仅有一个,宫里没有同意与西洋商人的丝绸生意,或没有同意与西洋商人的七十万匹丝绸生意。 宫里没有同意改稻为桑!” 胡柏奇展露了不逊色于浙直总督父亲的智慧,道出了杨金水没有前来的原因。 宫里不同意改稻为桑,就代表不愿意增加桑田,那杨金水提前与浙江官场合谋,毁堤淹田,就不会得到宫里的认可和背书。 没有宫里的背书,杨金水的所有行为皆视为不法,而违法的恶奴,司礼监、东厂是有家法的。 前东厂提督太监冯保还能去朝天观修道,一旦杨金水和浙江官场的所为暴露,杨金水怕是要以骨头做杵,以人皮做鼓了。 至于浙江官场的下场…… 胡柏奇又一次闭上了嘴。 郑泌昌、何茂才的脸上都显出了阴郁,闷闷地坐在那里。 厅堂很大,想通亮消耗的灯油就很多,一直到更声尽,几个人还坐在那里,江南第一富商的沈一石亲自登高添着灯油。 桌上的美酒佳肴,早已冷尽了。 曦光折射到厅堂中,红艳艳的,格外温和,郑泌昌猛地饮尽了杯中的凉酒,冷厉道:“我们要活,有些人就不能活!” 新安江九县堰口关闸、九县知县消失、九县大堤翻砂鼓水,没有宫里背书,朝廷定会派钦差到浙江详查。 布政司衙门、按察使衙门,只是作壁上观,是能抗过查察。 但九县知县,是绝对抗不过去的,所以,九县知县要死。 同样,织造局能抗过钦差查察,河道衙门监管太监,杨金水的义子干儿李玄,抗不过也要死。 只消这些人都死了,那便能以天灾报上去。 “没有正当理由杀死九县知县、河道监管太监,任谁都一眼能看出这是灭口。”何茂才忧心忡忡道。 九县知县是朝廷命官,河道监管太监是皇上家奴,可不是随便就能杀的。 “谁说没有正当理由?”杨金水披着霞光进入厅堂,身后还绑着又哭又笑,状若疯癫的河道监管太监李玄,在吸引所有目光后,阴厉道:“河道失修不是理由?尸位素餐不是理由?” 河道失修,是杀李玄的罪名,尸位素餐,是杀九县知县的罪名。 杨金水这一晚,想的太通透了。 “依大明律,纵是按察使衙门,也无权斩杀朝廷命官……”何茂才为难道。 “那就让手持王命旗牌的胡宗宪去杀,若胡宗宪不想恩师严阁老死,不想我大明朝大乱,不想浙江官场被清洗,就知道该怎么做!” …… 京郊官道上。 “八百里加急!八百里加急!”一卷黄尘滚滚,骏马飞驰而至,但见人影一晃,跳将下马。大喝:“八百里加急!御赐金牌,阻者死,逆者亡!” 随即便见烟尘滚滚,锦衣骑者已然离去! 此时,古道凝云,晴空赫然! 第四十三章 严嵩入狱,吕芳入狱! “八百里加急!” “快去启奏皇上!” 锦衣骑者直冲西苑禁门,使出最后的力气,将御赐金牌摔给禁军统领。 禁军立刻让开身位,供锦衣骑者的马儿无挡而入禁门。 玉熙宫。 听到有人在禁中纵马,今儿当值的司礼监首席秉笔兼东厂提督太监陈洪连忙从精舍里出来,刚要发怒,就看到锦衣骑者亮出的御赐金牌,顿时将骂声吞了回去。 抵达最终之地,锦衣骑者再没有丝毫气力,勒住马儿后,从马背上重重地摔下,清脆的骨骼折断声,骑者却没有半点在乎,用另一只手完好的手解下了腰间信筒,意识近乎消失,“浙…浙江…八…八百里…加急,快去启奏……” 三个日夜,狂奔两千五百里的锦衣骑者,再也支撑不住,晕厥在地。 陈洪连忙拿过信筒,抽出了其中的急报,挥手让宫门前两个当值太监抬锦衣骑者去医治,奔进了精舍,远远地便跪下,正好划到朱厚熜的蒲团前,双手高举着那份急报:“万岁爷,浙江锦衣卫八百里加急急递!” 满头白发的朱厚熜猛地睁开眼睛,猜到了数日前系统民心忽然下降,就与这道急报有关,与浙江有关。 朱厚熜接过那道急报,刷地撕开了封口,抽出了里面厚厚的那叠纸注目看了过去。 “新安江分洪”五个标题大字瞬间扎进来他的眼中——“锦衣卫浙江千户所千户沈袠谨奏:浙江暴雨数日,新安江提前关堰闸,致水位暴涨,然大堤九县翻砂鼓水,为免新安江九县尽成泽国,时浙直总督兼浙江巡抚胡宗宪下令炸堤,引洪水入群山,分洪淳安,以一县之地而救八县之地。” 一个字一个字看下去。 朱厚熜的面色铁青,由青转白,目露痛苦的凶光,拿着那叠急报的手在剧烈颤抖! “反了!”朱厚熜终于发出来一声尖叫! 御前会议,内阁提议在浙江改稻为桑,被他以改严嵩、严世蕃父子和徐阶淞江府徐家的田给解决了。 裕王府吕芳为了与西洋商人的七十万匹丝绸生意,想在浙江多改些稻田种桑也被他否决了。 万万没想到,浙江依然闹出了水患,去年花费两百万两纹银新修的新安江,竟九处决口。 新安江年年闹水患,所要治理的,不是水患,而是官患! 严嵩、严世蕃、徐阶、吕芳,还有浙江官员,以及浙江织造局、市舶司那些宦官,该杀! 陈洪吓得跳了起来,又跪在了朱厚熜身前,哆嗦地望着他颤抖的龙体,带着哭声呼唤道:“万岁爷!万岁爷!你怎么了?” 朱厚熜疯了一般吼道:“抓、抓住他们,不要让他们跑了!” 陈洪有些发怔:“万岁爷,要抓哪些人?” 朱厚熜又吼了起来:“严嵩一个,严世蕃一个,徐阶一个,吕芳一个,去查新安江水患,去查出元凶……” 内阁、工部、吏部、户部、司礼监,要抓之人,涵盖了半个朝廷,陈洪看出了朱厚熜的异样,连说话也不利索了:“启、启奏万岁,奴婢们从谁查起?又先抓谁?” 朱厚熜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都查!都抓了!” “奴婢遵旨!”陈洪完全不敢抬头迎上那双龙目,跪答道。 …… 吕芳私邸。 火把乱晃,已是半夜。 来的人全是大内提刑司的提刑太监。 北镇抚司的锦衣卫没有来一个人,奉命去抓严家父子和徐阶了。 一双双穿着钉靴的脚像一只只铁蹄,从吕芳私邸洞开的宅门密集地踏了进来,小小的院子被那些脚踏得地都颤动了! 拥进院子,陈洪就领着一群提刑太监直奔北面正屋。 陈洪奔到北屋门外倏地站住了。 跟着他的那群提刑太监也猛地刹住了脚步。 到底是皇上幼时的大伴,是过去四十年内廷无数宦官的老祖宗。 哪怕奉了圣旨,哪怕多年觊觎司礼监掌印太监之位的陈洪,到这时,也不由得迟疑了。 说到拉帮结伙,宫里的太监可算天下之最了。只有司礼监例外,因吕芳掌印多年,从秉笔太监到最底层的跑腿太监都只认他一个,因此不敢也不能结成帮伙。 虽然孟冲、石义在时,关系亲近,但也没有建立攻守同盟的关系。 这便是吕芳积威四十载,对司礼监,对整个内廷的掌控能力。 如果是外朝,这样的官员,都可以称得上权倾朝野的宰相了。 在内廷,吕芳也称得上一句“内相”。 宦官的权威存在。 冒犯权威,一向心狠手辣的提刑司太监不敢,就连陈洪也心里发毛。 原因很简单,那就是不知道吕芳是否有重头再来的机会。 都道天有不测风云,毕竟础润知雨、月晕知峰,有迹可循。 但当今圣上是如此变幻莫测,岂止不润而雨、无晕而风,简直是旱天惊雷,冰雹打头,伺候皇上,如饲虎狼,陈洪身心俱寒,僵在那里。 正屋的门竟然从里面打开了,一把椅子摆在方桌前,椅子上坐着吕芳,而开门站着的,是司礼监秉笔太监黄锦! 吕芳望着陈洪,站了起来:“是万岁爷让来拿我的吗?” “是。”陈洪默然道。 “动手吧。”吕芳主动伸出了双手。 黄锦见状有些急了,“干爹…” “吕公公伺奉万岁爷多年,就不必锁了吧。”陈洪伪善笑着,似是很和气,但那句干爹不叫了,就已经透露出很多事情。 吕芳笑了笑,点破了他:“还是锁了吧,你也安心。” “锁了!”陈洪低喝了一声。 两个提着脚镣和手铐的提刑太监奔了进去。 吕芳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环形的铁链先套住了吕芳的脖子,接着一紧,一把铜锁紧扣着脖子咔嚓一声锁上了! 铁链的下端便是手铐,飞快地拷住了吕芳的双手,也咔嚓一声锁上了! 另一个提刑太监蹲了下去,先将一只环形脚镣套住了吕芳的左脚,再将另一只环形脚镣套住了吕芳的右脚,两只脚镣间的铁链相距不到五寸,还被一把大锁咔嚓一声也锁上了。 第四十四章 世藩抗旨,搜家严府! “带走!” 陈洪一声令下。 气势忽然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一套对吕芳的脚镣、手铐,便是有名的“虎狼套”。 在刑部和各省府县衙门是专门用来对付那些江洋大盗的,无论何人,本事再大,上了这一套刑具便寸步难逃。 可提刑司、北镇抚司的锦衣卫却用它锁拿皇上厌怒的官员,于是,在官场上,名称就改了,叫“金步摇”。 因为从头到脚全身都披满了锁链,每走一步都锒铛发响,再有手脚全拷在一起,两只脚镣间被锁链牵着只能一步一步挪动,走起路来,就像女人的金莲碎步,方得了此雅名。 但却不能掩盖用意的阴损,就是要侮辱那些清流自居的文官,如当年的“越中四谏”“绍兴七子”,上的都是这套刑具。 当权威从万丈高空狠狠地摔下,陈洪终于体会到吕芳口中的“安心”是什么意思。 吕芳越惨,宦官心中的畏惧才会消失的越快,戴上刑具后,陈洪觉得,这位四十年的干爹,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两个提刑太监立刻就要去扯那锁链。 刑具极重,又束缚极大,如果罪员独自行走,这样走的是慢,但身体能自主调节步幅,痛苦会少些。 要是被外人扯着锁链走,管保罪员全身上下每块骨头都难受。 “慢着!”黄锦连忙低喝,望着佯装懵懂,却浑身散发着小人得志气息的陈洪,“吕公公伺奉万岁爷几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今日你这样对他,就不怕来日别人这样对你吗?” 陈洪面色一沉。 司礼监掌印太监之位,已被他视为囊中之物,小小的黄锦,不过是个司礼监秉笔太监,竟敢和他这样说话,他很不喜欢。 可黄锦这样说确实有几分道理,陈洪按耐住怒气,摆了下手。 两个提刑太监松下来锁链,黄锦原想着抬着锁链帮着吕芳走,却被吕芳拒绝了,自己慢慢挪着向屋外走。 仅仅几步路,吕芳的脖颈、脚腕就被擦出了鲜红的道子,越往外走,红印越重。 押吕芳的提刑太监们不敢动粗,只得耐着烦,跟着他,看他披着锁链慢慢移了出来,但走到院门口时,还是被高高的门槛挡住了。 时刻准备着的黄锦连忙过来帮助,一手拎着锁链,一手搀扶着吕芳走出了门,然后,挪移着径自向囚车而去。 提刑司的囚车是密封的,只在车尾装了一扇门,门打开着,待吕芳、黄锦走到囚车车尾的门边,两个提刑太监帮着送吕芳进了囚车。 接着囚车门从外面哐当一声闭了,又咔嚓一声锁了。 吕芳、黄锦的父子情长,陈洪全看在眼里,这时,陈洪的干儿子上前附耳低言,“干爹,要搜吗?” 搜,自然是搜家。 新安江大堤,是浙江河道衙门监管修的,而浙江河道衙门监管太监李玄,就是江南织造局兼浙江市舶司杨金水的干儿,而杨金水又是吕芳的干儿。 如若吕芳真的参与到新安江水患中,那必然与杨金水有书信往来,或许就在这私邸中,要真能搜到,吕芳就万劫不复了。 即便在这私邸搜不到,内廷宦官们也早对老祖宗的钱财有惦记了,太监们别的可能不行,但趁搜查往兜里揣银子的本领都不错。 陈洪环顾四周,望着提刑司太监们蠢蠢欲动的模样,对吕芳的位子有了新的理解。 当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只需要考虑如何扳倒司礼监掌印太监就行了,而当司礼监掌印太监考虑的事情就很多了。 不知道为何,陈洪有种直觉,吕芳私邸中没有证据,甚至,与浙江的杨金水没有这方面的书信往来,哪怕把这里翻遍了,也找不到置吕芳于死地的东西。 既然如此,那么为什么要搜呢? 况且。 新安江水患的事,皇上到底是要锦衣卫负责的,查证据的事,该锦衣卫来干,他和提刑司太监该做的,只有把吕芳送到诏狱。 陈洪瞪了眼干儿子,迈了出去,“走!” 路上。 吕芳看到了同在囚车中的内阁首辅大臣严嵩,户部尚书徐阶,外相、内相、地官三辆囚车并驾而行,从官道缓缓驶过,堪称石破天惊。 …… 严世蕃现在才回到严府。 轿帘掀开。 严世蕃望着严阵以待的朱七等人,懵在那里。 “奉旨,着即将严世蕃打入诏狱,听旨发落。” 朱七慢慢望向了严世蕃,吐字清晰:“小阁老,跟小的走吧。” “什么?”严世蕃不愿意相信自己的耳朵,反问了一句。 “小阁老,小的们是奉旨办差,请下轿吧。”朱七淡淡地笑笑,伸手一指身后的囚车。 “拿圣旨给我看!”严世蕃坐在轿子内依然一动没动。 纵使他有错,但不久前他才被皇上逐阁惩戒,皇上就算秋后再算一笔账,也该到秋后啊,这还没立夏呢! “小阁老知道,圣旨不归锦衣卫宣读,锦衣卫只管拿人。”朱七命人拿过锁链,准备在严世蕃下轿的第一时间给他戴上。 这种咄咄逼人的架势,严世蕃愤怒了,咆哮道:“没有圣旨,就凭你们也敢围了我的家,还敢大刑拿我!” 严世蕃的不识趣,也让朱七失去了仅存的耐心,拱了一下手,“小阁老,得罪了。” 言罢。 朱七伸手抓住轿帘一扯,扔在地上,然后一跃,跃进了轿杆中,从里面双掌齐发,击在轿子两侧的柱子上,那顶轿的轿顶和轿壁瞬间飞了出去,只剩下轿座和孤零零的严世蕃。 严世蕃的发冠都被震飞出去,身体彻底僵住了。 朱七拍了拍手上的灰,才注意到小阁老的异常,嘴一撇,走开了:“来人,提拿了!” 两名锦衣卫扑了过来,一人上了铜锁和双手手铐,一人上了脚镣。 锦衣卫不是提刑司那些太监能比的,在上完刑具后,一边一个提着严世蕃的双臂就提了起来,拖着送入了囚车。 朱七让人押送严世蕃去诏狱与严嵩团聚,看着偌大的严府,举了一下手,“搜!” 第四十五章 补天浴日,药圣入浙! 玉熙宫。 谨身精舍。 神坛上都点上了香烛。 这些香烛都是特制的,旁边那座铜香炉里氤氲的香也是特制的,门窗又紧闭着,满屋子异香缥缈,在嗅觉上就给了人如仙境之感。 朱厚熜进入了状态,眼中闪过两道精光。 系统里的国运点涨到了两万之数,那几种神通在他眼中慢慢亮起。 朱厚熜看向了天罡三十六法之补天浴日神通,有补天之能力和给太阳洗澡的伟力。 新安江的水位,自始自终没有达到水漫大堤的程度,水患,皆赖大堤的粗制滥造。 九处翻沙鼓水,以致大堤决口,胡宗宪迫不得已炸堤引水分洪。 只要新安江大堤得到修补,滔滔江水就能顺流而下,滋润下游无数的田地。 而且,以补天浴日神通补完大堤,效果不是暂时的,是永久的。 新安江水患,将得到永绝。 消耗的国运点虽多,但长久地看来,对新安江沿岸郡县,对浙江百姓好处是无穷的。 身为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所有人的君父,该对这片遭厄的儿子予以安抚。 朱厚熜操起来身边的罄杵,在铜罄上敲了一下。 一记清脆悠长的铜罄声响起,随之消失点,还有两万点国运。 “叮,神通补天浴日成功,民心+2。” 朱厚熜一愣。 那满头白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转灰再转为乌黑,身体状态迈向比之前更高的程度。 算上这次施展神通,朱厚熜在整个大明朝施展了一次呼风唤雨来降雪缓解冬旱,在西山、山东各施展了一次改天换日,改春为夏,来缓解地震后两地百姓无居而冻死的危险,共四次。 其中,呼风唤雨是消耗一万点国运,涨了一点民心,但两次改天换日消耗两万点国运,才涨了一点民心,这次,竟暴涨了两点。 显然,民心增长的多少,与消耗多少国运点施展神通无关,可究竟与什么有关,朱厚熜还揣摩不透。 可值得高兴的是,系统民心来到了52点,以系统的评判,哪怕再闹出两场类似浙江人祸的事,三大神号也不会熄灭。 前提是朱厚熜能在人祸发生后,对灾民进行妥善处理和安置。 “着旨,准浙直总督兼浙江巡抚胡宗宪就近调动福建、江西、安徽三省粮食,救济受灾江民,待赈灾结束,即刻领罪官入京!” 朱厚熜的声音像是从天外极远处传来,传到了当值太监的耳里。 锦衣卫那道八百里加急急递中,清楚点明了胡宗宪与其他浙江衙门官员的不同。 新安江九县关堰闸时,胡宗宪正在前线绘制海防图。 等胡宗宪回到总督署衙门,见到满院跪地请愿的百姓,就连忙督办开堰放水之事。 而因放水,引发的九县翻砂鼓水,胡宗宪又当机立断,引洪水入群山,分洪淳安,以最大程度减少了整个浙江的损失。 胡宗宪的种种所为,被浙江的锦衣卫详尽记录,如果这样的人,是与浙江官场那群毒官是相同的人,那这欺瞒天下人的表演能力,可谓冠绝古今。 所以,朱厚熜没有远派钦差大臣前去浙江赈灾,而是让胡宗宪就近尽快完成赈灾。 然后,押送浙江一众毒官入京。 来自皇帝毫无保留的信任,希望胡宗宪不要辜负希望。 当然。 表象是如此,而在暗中,锦衣卫会时刻盯着胡宗宪的一举一动。 如果发觉胡宗宪表里不一,锦衣卫会立刻插手大案之中。 “着旨,复李时珍为太医院院判,往淳安总理时疫。” 朱厚熜再降一旨。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如若浙江地方医者处理不善,势必会酿成大祸。 赈灾可以不用钦差,但灾后的伤民必要有钦差御医。 李时珍在嘉靖三十七年时,便辞官还乡湖广黄州府创建了东璧堂继续行医。 与浙江不远,是个非常合适的人选。 当值太监领命去传旨了。 另一个当值太监却叩响了殿门,“启禀皇上,朝天观观主蓝道行觐见!” 蓝道行? 听到这个名字,朱厚熜怒气填胸,他还没有忘记浙江官场的官员,就是以朝天观法旨为名义下令新安江关堰关闸蓄水的。 以化外之身,干涉地方政事,他还没有去找蓝道行,蓝道行反而先来找他了。 “宣!” …… 与此同时。 浙江,建德,大堤。 胡宗宪望着决口方向,眼睛里充满了忧郁之色。 洪水太大,即便大部分水势都被群山和淳安县分担,但河道里的水势,还是影响了最近的建德堤坝。 原先翻砂鼓水的地方,裂开了数丈长的口子,洪水冲入了建德县境内。 虽然暂未冲入田庄,但再这样下去,建德地势较低的半县之地怕是也要难保。 在胡宗宪身后,杨金水、郑泌昌、何茂才都沉着脸,等着正在观江的胡宗宪。 而在几人的身后,大堤上布满了兵士,钉子般站着一排拄枪的兵,站着一排挎刀的兵。 除了江水,谁也不发出一点声响,这一日偏又没有风,连那根偌长的旗杆上的旗也死沉沉地垂着,透露出瘆人的肃杀! 在旗杆前,还立着十根斩人的柱子,九根柱子上绑着九县知县,另一根绑着新安江河道监管太监李玄。 等着胡宗宪用王命旗牌杀人。 “赈济淳安灾民的粮食筹齐了吗?”胡宗宪依然望着江水。 半个朝廷的银子,在浙江这个地方,但整个浙江官仓,竟连两万石粮食都没有。 淳安三四十万生民吃的再少,也吃不到十日。 灾情紧急,胡宗宪没空去查官仓的问题,在杨金水、郑泌昌、何茂才等人主动显身后,直接予以了威胁。 假如赈济粮食不够,那么,他这个浙直总督立即进京见皇上,言明一切。 九族株连的威胁下,杨、郑、何三人无奈接下了筹粮的事。 郑泌昌和何茂才都望向了杨金水。 粮食的事。 是织造局负责的。 准确地说,是沈一石负责的,之前要买九县的田,粮食自然提前预备了,粮船随时可以前往淳安。 杨金水却闭着眼冷冷地站在那里。 郑泌昌只好问道:“一百万石粮食,请部堂大人杀人!” “嗯?” 胡宗宪没有在意郑泌昌的话,怔怔地望着逐渐合拢的决口,眼睛睁了又闭,闭了又睁,只听得远处建德县民的高喊:“决口合了!” “决口合了?” 杨金水猛然睁开眼睛,与郑泌昌、何茂才一同望向决口方向,顿时失惊了…… 第四十六章 万民跪谢,免赋淳安! 此天。 可有鬼神? 在无数人亲眼目睹下,决口处被河道中不知从何而来的大石先封住,然后,细石、碎块填充在缝隙处,再就是沙子、黄泥均匀覆盖在上面。 一层石块、一层泥沙,往复数层,决口处被封堵地严严实实,再无一滴水涌出大堤。 以决口处为辐射,整个大堤被重塑加固,原本汹涌且浑浊的江水,忽然变得和缓且清澈,顺流而下。 不过,江水和缓只是没有参考物制造的错觉,真实的水速依然非常地快。 碧空万里的晴日,突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大日,小雨,同时出现。 有建德县民俯身用双手捞起一捧水,阳光下,从指缝流出的江水熠熠生辉,喝入口中,有股透入心肺的清甜。 旁边的老人见状,连声呵斥,“小五子,那不可能喝,会招疫的,快吐出来!” 洪涝水中,不知死了多少东西,喝了十有八九要得病,穷苦人家,可得不起病。 那小五子还趴在大堤上,就那样仰着头,望着耆老,一边脸哭一边脸笑,“耆老,甜的!甜的!” “这是苍天赐给我们的水!” 说着。 小五子又捧了捧水,用手肘支撑堤岸爬起来,如同献宝一般来到了耆老面前。 那耆老看着逐渐滴落的江水和焦急的小五子,以及周遭众多震惊探寻的目光,心一横,“你个小五子,偷了我院子里那么多桃子,以后你要把我院子里那两棵桃树照顾好,不然,我到地下也饶不了你!” 耆老无后。 但却看的很开,笑骂了小五子几句,便低头饮尽了那捧水。 淳安年年水灾,邻近的建德也相差无几,年事已高的耆老是见过人喝不洁的江水的。 哪怕是好人喝了,也会招来病患,身体有不同程度的反应,当腹部有反应时,耆老下意识地捂住了腹部,眉头紧皱。 在身边百姓不安时,耆老“痛苦”的面容,转为了“舒服”,身体中仿佛有一股暖流在流动,滋养着全身。 过往的沉疴,在这时,竟出奇地消失了,浑身上下没有丝毫痛楚,精神头出奇地好。 就和传说中的“回光返照”一样,但又不完全一样,身体里没有那种盛极而衰的感觉。 耆老不由得发出与小五子相同的感慨,“甜!” “好甜!”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出现了“神迹”,本就笃信鬼神的百姓率先动摇了,纷纷俯身捞起江水喝。 当一个个百姓身体有了向好的变化,所有大堤上的百姓都来到了堤岸边捞起江水喝。 只有拄枪、挎刀和扛着沙包的兵士们没有动作,或许兵士们也有饮江水的想法,但没有军令就无人敢动。 “去饮水吧。” 戚继光注意到兵士们中间的骚动,随即下达了军令。 望着冲到堤岸边的兵士们,戚继光心神俱震,大军最擅杀伐,既然有“神迹”,那会有“鬼迹”吗? 但神鬼念头只在戚继光脑海中一闪,就消失不见了,“神迹”降于新安江,降于大明朝,降于嘉靖朝,便代表天佑中华,天佑皇上。 我天佑之军,纵使杀再多人,亦是替天行道。 如果“神迹”降于敌人、降于敌处,那便是苍天不仁,我大明正义之师,当逆伐苍天,替天下苍生杀出一条生机! 杨金水伸出一只手掌接着淅淅沥沥的雨滴,望着晴空,两眼闪着光:“老天爷降祥瑞了!” 从古至今。 或许没有比当今圣上更喜欢祥瑞的了。 从嘉靖二十一年皇上搬入西苑,到今嘉靖四十年,十九年里,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各级官吏进献祥瑞次数达三十八次之多。 平均一年要有两次。 这些祥瑞包括了各种超自然现象,也包括一些神物白鹊、白兔、白鹿、白龟、五色龟等动物,以及仙桃、仙露、仙丹等物品,种类繁多,层出不穷。 皇上对这些祥瑞深信不疑,认为这是上天的垂赐。 新安江的神奇,不能请皇上到这里看,但这场神雨,却能以玉瓶装载进献皇上,让朝天观用作炼丹想必有奇效。 杨金水与其他浙江官员不同,他的头上,就宫里那一块云,只要那块云无雨,他便无虞。 命随从太监去取和田白玉瓶接无根神雨,杨金水望向了胡宗宪,只听胡宗宪缓声说道:“皇上有德啊!” 就这一句话。 郑泌昌、何茂才脸上的喜意立刻凝固了,杨金水眼睛里浮现出震惊之色。 将新安江神迹,神雨尽皆归为皇上功劳,杨金水觉得,胡宗宪不仅适合当官,更适合进入司礼监。 胡宗宪望着形形色色的百姓、兵士们,对身边的徐渭说道:“传下去,这江水、这神雨,是我大明朝的祥瑞,是我大明朝皇上敬下来的。” 祥瑞! 皇上! 传入了所有的人心中。 开始还是瞬间的寂静,紧接着那个小五子就朝北而跪,扯开了嗓子:“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欢呼声传遍了新安江大堤,九县的神迹,九县的生民,面北齐颂皇上的恩德。 大堤固若金汤,新安江桃花汛水患自此而终,但赈灾淳安的事还远没有结束。 几根巨烛熊熊地燃着,胡宗宪正写着奏疏。 还是没有风,杨金水、郑泌昌和何茂才闷坐着,雨后的虫叫声总是格外响亮,响亮得让人心烦。 “一百万石粮食的粮船已经运往淳安,部堂大人,总可以杀人了吧。”何茂才出声道。 九县知县、河道衙门监管,绝不能活着等到朝廷的钦差,不然,整个浙江官场就完了,甚至,连京里都会受到连累。 而能杀他们的,唯有胡宗宪手里的王命旗牌,鬼知道胡宗宪奏疏里写的什么? “分洪淳安,解了建德八县之危,粮食有了,但百姓还要抓紧赶插秧苗,这样秋后还能有些收成,可遭灾过的田地,收成必然不会多,再负担赋税恐怕就会有许多人活不下去,因此,我想上疏皇上,免淳安三年赋税。” 说着。 胡宗宪拿起那道奏疏往案前一摆。 郑泌昌和何茂才沉默了,他们还没有忘记之前许诺给京里的五十万亩田地。 要是在这奏疏上署了名,淳安百姓是吃着织造局的粮,秋后照常收成,还得三年免税,鬼才会卖地。 没人卖地,浙江官场又该怎样向京里交差? 郑、何二人又都望向杨金水。 “我同意。”杨金水说话了,眼睛却还闭着。 经此一事,与西洋商人那七十万匹丝绸生意的功劳他已不想了,现在想的,仅“杀人脱罪”四字。 至于浙江官场的交差,和织造局有什么干戚? 第四十七章 宗宪杀子,金水进京! 杨金水跳反了! 郑泌昌和何茂才也来了火气。 “这样的奏疏,我们可不署名。”郑泌昌阴沉着脸。 严党、清流合流后,天下文官俱是一家,内阁,就成了两京一十三省所有官员的天。 胡宗宪仗着严嵩得意门生的身份,可以不在乎小阁老、徐尚书交给浙江官场的任务,他们不行。 田地的事,没有多,也要有少,不然,没办法交差,这浙江布政使、按察使也就当到头了。 不管怎样,淳安的田,必须要买! “如果秋后饿死了人,逼得百姓造反你们也不管?”胡宗宪丝毫不假以颜色,立刻问道。 “那是你的事!”何茂才也出声道。 说到底,胡宗宪才是浙直总督、浙江巡抚,手握军政大权,是当之无愧的浙江一把手。 当浙江出现反民,镇压反民的事,要胡宗宪来镇压,京里来问责,胡宗宪这个一把手也跑不了。 胡宗宪一掌拍在了大案上,站了起来:“汛期关堰是我的事?新安江九县决口是我的事?决口淹田也是我的事?” 郑泌昌一愣,接着缓过神来,也在身旁的案几上一拍,站了起来:“谁汛期关堰了?九县决口又和我们有什么关系?谁又决口淹田了?” 汛期关堰,是奉了朝天观法旨。 九县决口是新安江大堤粗制滥造,是河道衙门监管宦官的问题。 决口是为淹田? 有这事吗? “部堂大人,决了堤,我们知道你火气大,想要杀人,布政使衙门、按察使衙门花了大力气,把九县知县找到了,还说动了杨公公把李玄送来,你还想怎样?” 多年配合,何茂才开口时机非常合适,二打一,“部堂大人,你是严阁老的爱徒,你可以这个不理,那个不踩,连小阁老的面子都能不给。 但我们不行,十年寒窗苦读,数十年如履薄冰,我们才走到如今,我们可是归内阁管! 你要真想翻脸,就去跟小阁老翻去。” 随着胡宗宪步步高升,成为名副其实的封疆大吏,在严阁老那,俨然一副严门大弟子的模样。 在这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时候,胡宗宪作为严门大弟子,是能当严嵩半个家的,哪怕与严世蕃有了正面冲突,严嵩多时不会护着亲儿子,而是会护着胡宗宪。 胡宗宪平静如水,不再跟他争吵,说道:“来人,叫胡柏奇进来!” 杨金水一怔,郑泌昌、何茂才顿时没有了之前的气焰,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望向了门边。 胡柏奇身着素衣,走进来时平稳而坚定。 胡柏奇没有看杨、郑、何三人,径直走到父亲胡宗宪面前,从衣袖里掏出了一叠供状:“父亲,小阁老的书信,让哪些人毁堤,淹完田后又有哪些人得利,都写在这上面,儿子签了字,九位知县也签了字。” 严世蕃了解胡宗宪。 知道胡宗宪哪怕是死也不会去干毁堤淹田的事。 所以,在调胡宗宪去前线绘制海防图时,另送一道以严嵩口吻书写的书信给就在浙江的胡柏奇。 以胡柏奇沿承父亲胡宗宪的智慧,不难猜出这信不是师爷写的,是师叔写的。 但正如信中所言,父亲是不会干毁堤淹田的事,可另一面,是师叔代师爷的命令。 胡柏奇也是当儿子的,很清楚父亲对儿子的爱护,知道什么叫疏不间亲。 真要让父亲和师叔对立,师爷夹在中间两头为难,都难受。 与其让三个人难受,不如他胡柏奇自己承受。 种种情绪下,胡柏奇以孝道之名,代父亲出现在新安江九县,以威胁暗逼的方式,带着九县知县“消失”了。 胡宗宪望着三儿子心痛欲绝:“放下吧。” 胡柏奇双手将供纸放在大案上,然后,退后了一步,跪了下去:“天一亮,儿子就要走了……儿子不孝,不能再伺奉父亲了,万望父亲身体多多保重,兄长们多多尽心。” 说罢。 胡柏奇重重地磕了三个头,这才站起,大步走了出去,走向了门外的杀人柱子。 注视着胡柏奇与李玄等人绑在一起,杨金水、郑泌昌和何茂才,都懵在那里。 虎毒尚不食子。 为了淳安百姓,胡宗宪竟让自己亲儿子以状纸、以死相逼他们同意减免税赋。 这样的翻脸,就不止是翻给他们,翻给小阁老了,这是要把整个大明朝官场掀翻了。 值得吗? 三个人都沉默了。 “为了我浙江百姓,为了我大明天下,我的儿子可以死,我也可以抬着棺材进京,我再问你们一句,是让我送状纸进京,还是你们在减免淳安赋税上签字?”胡宗宪双目通红,眼睛里全是血丝。 这些日子,他为了新安江大堤,连一时一刻都不敢睡,精神早就到了极限,现在,连儿子都要死了,看上去就像疯魔了一样。 在性命,仕途之间。 郑泌昌终究选择了退步,“部堂大人既然都这样说了,为了我浙江百姓,为了我大明朝天下,纵使今后几年皇上怪罪浙江、杭州府税赋少,我们也要让淳安减负。” “理应如此。”何茂才连连点头。 “那就签吧。”杨金水起身,向着那书案走去,落了上名。 郑泌昌、何茂才对视了一眼,也落上了名。 王命旗牌下,一根根杀人柱子相继倒地。 那道奏疏即刻入京。 然联名奏疏刚离开,圣旨便降到了浙江。 沈一石的百万石粮食运到了淳安县,御医也在赶去淳安县的路上,对淳安百姓来说,赈灾只是刚刚开始,但对浙江官场而言,已经结束了。 圣旨中,调动附近三省粮食可以省略,底下人只要按部就班放沈一石的粮即可。 那么,胡宗宪该做的,就是带罪官入京了,但那染血的王命旗牌在风中摇曳,哪还有什么罪官啊? 事已至此,胡宗宪顾不得送儿子下葬,让徐渭帮助入葬,就独自踏上了进京的路。 说是独自,却又不准确,几乎同时,江南织造局兼浙江市舶司总管太监杨金水也得到了司礼监诏其入京的命令。 第四十八章 雷殛妖道,蝴蝶翅膀! 玉熙宫。 法坛之下。 朝天观观主蓝道行在扶乩。 蓝道行将拂尘一挥,闭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词。 须臾,只见他身子倏地一抖,两眼往上翻了翻,那样子像极了要瞬间咽气一般,从喉咙底下发出低沉的一声呃,晃了晃头,嘴里呜呜作响,徐徐地抬起手,半空中拂尘倒转,抖动着往法坛的一方沙子上落去。 朱厚熜饶有兴趣地观看这所谓“请示上天”的把戏。 拂尘柄划过沙子,划出一道一道痕迹来,手起手落,越划越多,不消多时,沙子上出现了十分潦草的八个字,朱厚熜辨认了下,看出来是“贤不竟用,不肖不退”。 看着这八个字,朱厚熜意味深长地望着如谪仙降世而立的蓝道行,问道:“何谓贤,何谓肖?” 蓝道行手中拂尘继续抖动,沙子上又出现了六个字:“顺为贤,逆为肖。” 贤、肖难以理解,顺、逆倒便于理解了,治国之策,皆为人君所定,偶为喜怒所左右,但自古天子不认错,就有了“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所谓顺为贤,乃是指事事顺着天子意志的臣子,是贤能之臣。 所谓逆为肖,乃是指一味直言犯上的臣子,是不肖之臣。 朱厚熜眼睛里晦暗不明,又问道:“道长不妨把话说明白,谁是贤,谁是不肖?” 蓝道行连番作法,沙子上缓缓出现了八字答案:“贤者嵩阶,不肖正拱。” 嵩、阶。 即严嵩、徐阶。 正、拱。 即张居正、高拱。 如果以顺遂帝心来论,严嵩、徐阶可谓是事事顺着龙颜的好恶,无是非观,更不管天下黎民的死活,谗言佞语,的确听的人欢喜。 而张居正、高拱,时常直言上疏,不顾一己之安危,不管圣心喜恶,为民请命,大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赤心豪胆。 孰是奸臣,孰是忠臣,朱厚熜心里自有一杆秤。 朱厚熜谓然一叹。 朝天观,终究不甘于化外,要插手于世俗中。 以这点玩沙子的本领,就要他释放严嵩、徐阶,贬谪张居正、高拱,这妖道,真把自己当成神仙的金口玉言了。 记忆里,最初奉道教为国教,是炼丹道士可以通过秘传难解的方法,能与天地神灵建立联系。 他真诚地以吉兆为乐,以不祥之兆为警告,向苍天大地祈雨、祈雪、祈求丰收,或祈求边境免受袭扰侵害。 执迷于通过乩板与神灵交谈,以期神灵赐下长生不老药。 朱厚熜想起朝天观前观主,邵元节,是以其祷祀皇太子降生有功,受封为大明嘉靖朝第一位国师。 将皇太子降生的功劳,记录为邵元节的功劳。 两世为人的朱厚熜,一想到这,脸就不禁发黑。 除了因病无子用药得益于医师妙手回春外,生孩子的其他方面,可不能有其他人帮忙。 行周公之礼时,又不用人帮忙推! 除此之外,邵元节的祷祀,貌似还真有几分门道,能驱役风雷,朱厚熜记得,一篇青词上天,天地间立刻有妖风顿生,云间有雷火若隐若现。 可惜,邵元节已经死了,无缘再次验证风雷之术,如今的朝天观观主、大明国师是蓝神仙蓝道行。 而蓝道行之所以能接替邵元节,是在嘉靖十八年,朱厚熜奉天之行,送生母太后梓宫与皇考合葬,蓝道行作为随从,精准预测了行宫失火。 时至今日,行宫为何失火都没有查明,但蓝道行这个妖道,却在宫里搞了不少事情。 宫中除妖、搜集少女初血炼制丹药、甚至残杀宫女骨髓炼制丹药……桩桩件件,都在朱厚熜脑海中浮现出来了。 默然了许久,朱厚熜从那尊圆形的明黄垫坐蹲上慢慢站起了,蓝道行还在那里装着高深。 “道长。”朱厚熜慢慢地踱着,顾自说道:“朕多年未见秉诚致一真人(邵元节)的风雷之法,可真人已然仙逝,不知道长可否再让朕一见?” 虽是在询问,但却透露着不容违逆的意味。 蓝道行眉头一皱:“回皇上,贫道不善雷法,或不如秉诚致一真人。” “无妨,但凭道长一试。”朱厚熜望着蓝道行,进一步强勉。 蓝道行不得不答道:“且容贫道回观准备,请皇上为贫道准备法坛,入夜之后,禁门祈风雷。” 夜? 朱厚熜忽然笑了。 似乎邵元节施展风雷之法时,也是在夜中。 看来这个“夜”,藏匿着诸多猫腻。 而且。 “禁门”这个特指的地点,似乎也有几分值得琢磨。 规定的时间、地点,有意思! 有意思! …… 农历三月十五子时的月亮又圆又高,斜照在玉熙宫禁门巍峨的城楼上,反射出的月光,清冷耀眼。 在众内侍合力之下,法坛布置完毕,蓝道行登高坛作法。 如扶乩时相差无几,先闭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词,但接下来的动作就变了,写好祈风雷的青词、黄符相继焚烧,一缕青烟直上青云。 天地间似乎真出现了若有若无的风,朱厚熜惊疑地望向了西北方向,几十年前,邵元节的“风”也是来自西北。 相同的风,相同的风向,朱厚熜仔细想着西苑的西北都有什么。 朝天观,突然闯入朱厚熜的脑海。 但朝天观与西苑相隔甚远,这又有什么联系呢? “嗯?” 朱厚熜就在法坛下方,抬首时,云层似是出现了几缕“幽蓝色”的光。 这光,怎么那么像“鬼火”呢? 而且,空中没有参照物,那“幽蓝色的光”,从低往高看像是在云层,但三大神号加身的朱厚熜,却能清晰辨别,离云层远着呢。 随着蓝道行的袖袍摆动,“雷光”出现的越发频繁,西苑的风也有了渐大的趋势。 但朱厚熜的眼神却越发冰冷,太极道袍一甩,一缕雷光径直冲入蓝道行的袖袍中,“雷火”顿时发生了爆燃! 法坛上的蓝道行陷入了恐惧,拼命拍打想要熄灭雷火,可这是附骨的火焰,烧不干净是灭不掉的! 化为火人的蓝道行在高坛上打着滚,发出不似人类的嚎叫。 “护驾!” “护驾!” “……” 禁军们护佑在朱厚熜身边,警惕地注视着遭受“天谴”的蓝道行。 从西北来的风,催动着火势,将蓝道行连带着法坛烧的干干净净,连灰都给扬了! 第四十九章 海瑞县令,忠孝难全! 是日。 圣旨降。 天降神雷恶之朝天观,殛杀妖道,为天地弃之,故毁观而逐道众,入世为民,凡再以化外之言蛊惑人心者,斩立决。 蓝神仙蓝道行死了。 朝天观数千道众被扒去道衣强制还俗,重新成为在籍的大明朝百姓。 而不愿意还俗者,锦衣卫的绣春刀立斩其首,仅杀了十数人,所有人就都愿意还俗了。 没有了道士的道观,为防滋生邪祟,锦衣卫在搬走无数以金银所塑的三清像等珍奇贵重之物后,就付之一炬。 熊熊大火烧了整整七日,不光将朝天观化为废墟,更烧掉了道教的国教之位,地位一落千丈。 京城的九门在辰时初到申时末虽都有官兵把守,但对所有进出的人都是敞开的。 不过,凡事都有例外遇有皇室仪仗和二品以上大员进出时,就会临时禁止其他人出入,待仪仗或官驾过去后才解禁。 未时时分,前门的官兵开始疏散进出人等,贤良祠的驿丞已带着四个驿卒和一顶绿呢大轿在这里迎候。 按规制,这是总督一级的封疆大吏进京了。 然而,在这里迎候的,不只是贤良祠的驿丞,还有一名宫里的四品太监领着四个小太监,旁边摆着一顶蓝呢大轿也在这里迎候。 不远处一群马队裹挟着一团烟尘渐驰渐近。 胡宗宪的亲兵队长领着四骑在前,接着便是胡宗宪,跟着的便是杨金水,再后面是胡宗宪另外八个亲兵和杨金水的四个随从太监。 到了前门,亲兵队长和亲兵们,还有四个随从太监都下了马。 胡宗宪也下马了,把缰绳一扔,向迎来的贤良祠驿丞等人走去。 那驿丞含着笑陪着胡宗宪走到绿呢大轿前,亲自打开了轿帘,胡宗宪却没有低头钻进去,而是看着驿丞,“皇上没有即刻诏见我吗?” 路上的时候,胡宗宪就已经听说了恩师严嵩、严世蕃父子和户部尚书徐阶被打入诏狱的事。 再结合新安江水患的时间,以及重新崛起的锦衣卫,胡宗宪判断,皇上不再是那个被恩师轻易蒙蔽的天子了。 哪怕皇上没有新安江水患确凿证据,但却对水患幕后黑手心知肚明。 胡宗宪急切地想见皇上,就是想在御前为恩师求一条活路,哪怕舍了这封疆大吏的身份也再所不惜。 世上任何人都可以手刃严嵩,但他胡宗宪不能,他可以不当君子,但绝不能当小人。 “回胡部堂的话,皇上早有圣意降下,言胡部堂孤身进京辛苦,先在贤良祠中好好休息一晚,好好想一想,有什么想在御前说的,要是有想呈入宫的东西,下官可以随时代劳献上。” 驿丞似是料到胡宗宪会这么问,心有腹稿问道:“胡部堂可有东西献于皇上?” 一瞬间。 胡宗宪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了。 难道说,皇上知道了柏奇状纸的事? 那是能将大明朝官场翻过来的状纸,总是玩弄制衡驾驭之道的皇上,突然有兴趣要看吗? 但皇上看了那状纸,恩师父子、徐尚书,还有浙江官场就要大清洗了。 这是忠与孝的选择。 “没…没有。”胡宗宪摇摇头,涩声道。 驿丞没有兴奋,也没有失望,“请胡部堂随我去贤良祠休息吧。” 胡宗宪低头钻了进去,这座大轿立刻被抬起向城门洞走去。 亲兵队长和亲兵们牵着马紧跟着也走进了城门洞。 杨金水还坐在马上,喘着粗气,两个随从太监费了好大劲才把他扶了下来,杨金水却依然迈不动腿,只能在随从太监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走着。 与文武双全的胡宗宪和武夫的亲兵们相比,在江南织造局养尊处优多年的杨金水,可谓是细皮嫩肉的,连日的奔波,实在撑不住了。 再就是,进京的路上,听闻干爹吕芳也被打入诏狱,那时,杨金水只觉得天塌了。 和胡宗宪一样,杨金水也猜到干爹入诏狱的原因,可能与他在浙江的自作聪明有关。 但干爹自始至终不知道新安江毁堤淹田的事,这是受了无妄之灾。 见到杨金水走近,那个迎候的四品太监这时也亲自搀着杨金水走到蓝呢大轿前,替他掀开了轿帘。 杨金水同样没有直接上轿,握着四品太监的手腕贴近,低声问道:“司礼监为什么叫我入京?老祖宗那儿怎么样?皇上要见我吗?” 四品太监瞥了眼杨金水的胯下,就知他连动弹都费劲,就更别说逃了,干脆敛了笑:“杨公公,监中叫你入京的原因,你该比谁都清楚,就莫要装糊涂了。 老祖宗算是倒了八辈子霉了,隔着两千多里,还受了你的连累,诏狱是什么地方?那可是好人进去也要横着出来的鬼地方,你问老祖宗儿怎么样,过会儿你就知道了。 皇上修道有成,哪会见你吃着宫里的,喝着宫里的,还挖着宫里的腌臜狗奴婢!” “你什么意思?”杨金水茫然了,愣在那里。 听这太监的意思,这轿子要去的方向不是司礼监,不是宫里。 “杨公公,奉万岁爷旨意,送你去诏狱与老祖宗团聚。”那四品太监从鼻子里出气。 自从老祖宗吕芳下狱,让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陈洪掌了内廷的权,宦官们才真正知道有个情绪稳定的老祖宗的好处。 面对这一切的“元凶”,四品太监是恨极了。 见杨金水还不上轿,四品太监推了一下,杨金水猛地一下就省了,默然钻进了轿子里。 都这样了,被抬进诏狱也是好的。 况且。 浙江那里该杀的人,也都杀干净,这诏狱虽然难出,也不是没有出来的可能。 …… 玉熙宫。 朱厚熜在御案前,反复书写和划去一个人的名字。 新安江九县决堤,但在胡宗宪的迅速反应下,淹的就淳安一县。 如今,新安江九县知县被胡宗宪王命旗牌所斩,空出的知县之位,当然要有人补上。 建德八县新县令可以交由吏部遴选,但重灾的淳安县,必须要有个合适的新县令参与赈灾。 黄锦刻意加重的脚步,提醒着沉思中的朱厚熜,朱厚熜望见黄锦空荡荡的手,“胡宗宪没什么想交给朕的东西吗?” “回皇上,胡部堂入京,并未携带他物。” “是吗?” 朱厚熜反问了一句,但不是需要回答的反问,手中的朱笔放下了,这次,没有再划去淳安新知县的名字。 清风徐徐,宣纸轻起,海瑞之名殷红如血! 第五十章 权力动人,吕芳自救! 北镇抚司诏狱。 号称天下第一狱! 四面石墙,满地石面,顶上石板,都是一色的花岗岩铺砌而成。 狱深地面一丈,常年不见日光,干燥如京城,都常见潮湿,人关在里面,就是不动刑,时日一久也必然身体虚弱,百病缠身。 提刑司的人看着,灯笼提着,杨金水被他们领着走下了诏狱的石阶,只见里面石道幽深,只有墙上的油灯微光昏黄。 杨金水的脸,此时比这暗狱还要阴沉,转过了一条石道,又转向另一条石道,他的脸也越来越阴沉。 佛家有语云:“远者为缘,近者为因。” 这个杨金水和锦衣卫可谓既有远缘又有近因,杨金水之所以远去江南织造局,就是在争夺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时犯下了错,闹得吕芳不得不让杨金水去往浙江避难。 如果那时杨金水坐上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的位置,锦衣卫、东厂就都归杨金水提辖了。 但这世间没有如果,杨金水远离京城,这些年风平浪静的,岂料一夜之间惊雷炸响,皇上震怒! 第一个受牵连的,又是当初的顶头上司,吕芳。 提刑太监和锦衣卫的狱卒终于把杨金水领到极幽深的一个牢门前站住了。 牢里没有灯笼,牢门外的灯笼光洒进去,只影影绰绰能看见那个吕芳依然戴着脚镣和手铐,箕坐在地上散乱的稻草上,闭目养神。 牢门打开了,杨金水刚走了进去,只听见背后牢门立刻哐当一声关了,吕芳猛睁开眼一看,眼睛里复杂万分。 这可是当年他最喜欢的义子干儿啊。 “干爹!”人还在牢门口,杨金水就贴心贴肺呼喊着,三步并作两步到吕芳面前,跪在地上,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响头。 哪怕身处暗狱,吕芳的声音仍然很平和,“起来吧。” 杨金水爬了起来,从牢中仅有的桌案上倒了碗茶,然后双手捧起送到了吕芳面前,两眼中露出的那种探询,如同在等候审判。 吕芳静静地望着他,但就一会儿的功夫,杨金水端茶碗的手已经开始微微颤抖了。 执掌内廷几十载的吕芳,脾性、习惯早就被所有宦官所知,在对待外任太监进京时,通常在敬献这一碗茶便能知道恩威。 茶递过去,吕芳倘若接过去喝了,那便是平安大吉。 要是吕芳赏敬茶喝了这碗茶,更是了不得,是真当亲儿子看待的礼遇。 可若是不喝,就要等着发落了,贬、关、杀,寥寥数字,在杨金水心中流转。 “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吕芳终于开口了。 在锦衣卫归于宦官管辖这一百多年里,吕芳是少有没有为难锦衣卫的。 所以,吕芳进入诏狱后,锦衣卫从上到下并没有什么为难,只例行提审了两次,没有用刑。 提审中,见吕芳一问三不知,狱卒甚至为吕芳讲述了皇上震怒的原因。 新安江九县决堤! 新安江归河道衙门监管,河道衙门又归江南织造局监管。 去年两百万两纹银,动用数以十万计的江南民夫修的新安江,竟能出这么大的纰漏,工部、江南织造局、浙江河道衙门的贪墨,即便不查,仅凭想象就觉得触目惊心。 更让吕芳失望的是,这场范围极大的贪墨中,杨金水竟然和严世蕃的工部有利益往来。 吕芳知道杨金水是个不安分的,在内廷宫里的时候,就和前朝的人搅和,插手朝廷的门户之争,与严嵩勾搭,被夏言临死反扑,差点身死。 但也为皇上所恶,吕芳才将杨金水派去了浙江,在杨金水离京前,吕芳是千叮嘱万嘱咐,宦官中人,不要与地方其他衙门官员有来往,更不要有利益往来。 万万没想到,杨金水把这些话全当成了耳旁风,与严家的勾搭始终未断,与浙江地方官员更是建立了紧密联系。 再精明的人,也抵不过“权力”二字的冲击。 多年父子之情,吕芳希望杨金水能在这里毫无保留地坦白一切,因为,有人会听到! 皇上从宽之下,或许有他们父子的一条活路。 杨金水吓得一颤,手一抖,碗茶就翻在了地上:“干、干爹……这些年……您又见老了。” 说到这里,杨金水说不下去了,居然哭了起来。 到现在,他已经没有办法再向干爹说实话了,毁堤淹田新安江九县,虽然没成,但一样罪孽深重。 如若坦白,根本不会有活路的。 所期望的,就所有人硬抗过这一劫,有再出去的一天。 “你什么都瞒着我,等到万岁爷问我的时候,我便不知道该怎么答,你啊你……”吕芳摇摇头,叹息不已。 人啊,逃不过那句“自作孽,不可活”,伴随圣驾几十年了,这条命,八成要折在这群干儿子手上了。 养儿防老。 没了老自然就不用养了。 这群干儿子,真孝顺啊。 杨金水抹干了泪,“干爹,都是儿子的罪过,万岁爷要杀要剐,儿子都受了,不连累您!” 吕芳笑了,若没有连累,他这个内廷老祖宗,又怎会出现在这暗狱里? 人犯起混来,就什么都不讲了,还总说“为了你好”,“不连累你”这样的话,纵使道理摆在面前,也是刀不架在脖颈上不回头。 再说下去没有意义,吕芳干脆又闭上了眼睛。 暗间里。 锦衣卫都指挥使陆炳听着吕芳、杨金水对话结束,看了眼详实记录的书办,吩咐道:“汇成册,我要入宫面圣。” 说罢。 陆炳如幽灵般走了出去,带上了侧门,留书办继续在里面记录牢房里的动静。 …… 玉熙宫。 灯火通明。 朱厚熜放下了书册,踱步来到窗边,听着陆炳的汇禀,“皇上,严府搜查完毕,未曾找到与新安江水患相关的书信,只找到一些朝中文武谄媚严阁老、小阁老的书信。 徐阶尚书的府邸同样如此,与朝天观的书信往来中,也没有关于浙江的事。 在吕公公私邸搜查中,的确有与杨金水往来的书信,但没有与新安江水患有丝毫联系,连杨金水的孝敬,吕公公都没有收过。 不过,在那私邸中,锦衣卫找到了大量关于两京一十三省官员贪墨的账本和证据……” 第五十一章 万官末路,血染锦衣! “贪墨牵扯到多少官员?”玉熙宫里,传出朱厚熜的问话声。 陆炳回忆着从吕芳私邸搜查到那些锦匣中的记录,缓声道:“顺天府,八百九十九名官员。 应天府,一千零二名官员。 浙江,一千六百七十二名官员。 …… 两京一十三省,共计一万零八十六名官员。 其中,有三千六百名官员,病退、归养等返回故里。 有两百三十六名京官,数日前于西市牌楼伏诛。 尚有六千二百五十名官员在任。” 从正德十六年中到嘉靖四十年初,吕芳执掌内廷整四十载,那时,锦衣卫、东厂、提刑司、慎刑司等一干监察衙门,统归吕芳提辖。 可以说,全大明朝官员的贪墨,以无数种方法为吕芳所知。 吕芳是个心细的人,将这些贪墨尽数分类归纳,然后藏入了锦匣中。 当陆炳看到近万名官员详实贪墨后,到现在那种心惊胆颤的感觉还没有完全消失。 二百年大明朝,到了这嘉靖朝,文武官员泛滥,贪墨成风,不是什么隐秘的事。 但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在册官员不过一十二万人,仅吕芳一人就掌握了近万名官员的贪墨实证,且按而不发,着实恐怖。 得亏吕芳不是什么野心之人,不然大明朝这张贪腐的网,该多么庞大啊。 “按图索骥,锦衣卫有把握一网打尽吗?”又传来朱厚熜的问话声。 锦衣卫之前查抄京中贪官,得蒙皇上赏赐三百万两纹银,实力早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具体达到什么地步,正要一场“血战”检验,在听到皇上的铁血之问,陆炳顿时激动了,跪地道:“臣及锦衣卫愿意一试!” 于两京一十三省,同时抓捕近万名在任或归养官员,挑战性不是一般的大,但锦衣卫有信心完成。 陆炳那张脸虽然低着,但那份激动光看背影也能看出来。 “那就去办吧。” 朱厚熜的声音不高不低地在大殿里盘旋着,“吕芳那,等锦衣卫抓完了人,就派去南京守陵吧。” 通过锦衣卫多番查察,吕芳与新安江九县决堤的事无关。 吕芳的银两、私邸等物,皆来自四十年来内廷无数宦官的孝敬。 吕芳作为内廷老祖宗,当然不可能是菩萨心肠的人,手上是沾过血的,且沾过很多人的血,只是,多数时候是奉他这个皇帝的意思打杀的人。 幼时的大伴,再加上这万名贪官污吏的投名状,就饶恕了吕芳识人不明的罪。 在南京终老吧。 “臣遵旨。”陆炳恭声领旨。 …… 不知不觉地。 胡宗宪从贤良祠走到了严府外,站住了,远远地望着那座自己曾经多次来过的府第。 府门廊檐下那四盏大红灯笼上,“严府”两个颜体大字依然如故。 世事沧桑,二十年前刚中进士时,恩师严嵩在这里召见自己的情形恍同昨日。 可这一次,前面也就几步路的脚程,他却觉得是那样遥远。 恩师不在府中,而在诏狱里,胡宗宪一个人徒步走到这里,是对即将纷至沓来的责难和难以预料的谋局做最后的心理准备。 胡宗宪拾阶而上,叩打门环,立刻惊动了门房,听到门里慌乱的开门声,显然是没想到都这时候,竟还会有人敢来拜访。 相府的对面,是京城赫赫有名的“日月兴”酒楼。 占地利之便,坐落在严府对面的街上,一年间也不知有多少到严府拜谒的官员在这里候见歇息,有多少官员在这里请出严府各色人等摆酒谈事。 一个个出手豪绰,据说不点酒菜,仅一壶好茶也得十两银子。 就靠这一路生意,赚这样的钱,便是子孙几辈子也吃不完了。 这酒楼掌柜的心里自然明白,这是沾了大明的福,因此把“明”字拆开了取了个“日月兴”,赚了钱便不惜精心装饰,在二楼临窗隔了好多豪奢的雅间,以便官客饮酒谈事。 但从严府门庭冷落后,一条门市繁华的大街,熙熙攘攘的人群就消失不见了,来往的人尽可能避道而行,实在避不开的,眼睛也不敢往严府匾额和这日月兴酒楼匾额上看。 可再冷清,日月兴酒楼掌柜也不敢关门,二楼临街的雅间,有几双鹰一样的眼投向了严府匾额下胡宗宪的背影。 这几个人虽是穿着便服长衫,但个个宽肩长腿冷面冷眼,一眼便能看出是锦衣卫的人。 严府门从里打开,门房探出头一看,下意识道:“啊,是胡大人。” 这一声啊,就透露出是过往的故人,那溢于言表的亲切中,这一次明显透着几分陌生。 胡宗宪能从那目光中感觉到久违且难言的意味,带着笑问道:“还好吗?” “多谢胡大人关心,一切安好。”那门房点点头,好一阵才说:“阁老不在。” “我知道。”胡宗宪嗯了一声。 一股尴尬、难堪的气氛在二人心间浮现。 胡宗宪心里突然涌出一种难言的酸楚,沉默了好一阵子,深深地望着那门房说道:“能让我去恩师书房待一会儿吗?” 门房闻言,望向了对面的日月兴酒楼,没有得到任何指示,犹犹豫豫地道:“胡大人请进。” 自严嵩、严世蕃被打入诏狱后,府门再次完全打开,胡宗宪抬腿迈过门槛走了进去。 事已至此,又没有外人,憋闷多日的门房见到故人,话匣子不由得打开了,“胡大人,这些年你久在地方,而不知道府中的变化。 阁老年老力衰,很早以前,就失去了那种左右一切局面的精力。 哪怕在内阁,内阁首揆的实际权势也都被小阁老取代,府里更是如此,阖府上下,所有的人做所有的事,都得听小阁老的安排,然后才敢去干。” 胡宗宪走到恩师的书房,躺在恩师经常躺的那把躺椅上,耳边听着门房的言语,似是想到了恩师平日听读时的场景,忍不住就闭上了两只眼睛。 门房见状,就轻踮起脚步走了出去,书房门大开着,胡宗宪幽幽一叹。 没有恩师,就没有他的今日啊。 第五十二章 宗宪入狱,失察误国! 翌日。 胡宗宪端坐在朝房里候见。 转眼三个时辰过去了,茶水不断,珍馐不绝,但两千里快马奔波,又一夜未眠,劳累至极的胡宗宪,此时腹中却全无饥饿,闭上眼不禁坐着就入睡了。 “胡大人!胡大人!”轻声的呼唤在耳边响起,胡宗宪眼睛倏地睁开了。 见到是司礼监秉笔太监黄锦,胡宗宪连忙起身,就要行下礼,“下官胡宗宪见过黄公公……” 黄锦立刻搀住了他,“胡大人这是折煞我了,咱家不过是个奴婢,您是封疆大吏,当不得!当不得!” 换作是陈洪或是其他司礼监宦官,这样的话听在耳朵里,难免会觉得有几分讥讽之意,但出自黄锦之口,胡宗宪知道是真心实意的。 “黄公公,皇上那,对浙江的事可有论断?”胡宗宪眼中露出几分祈求的意味。 都说“船到桥头自然直”,但现在的京城,变化的让人看不到桥,甚至连岸都看不到。 胡宗宪也是被逼的没有办法了,才想着向黄锦问“路”。 黄锦面露为难之色,沉吟良久,“我有句忠告,不知胡大人可愿一听?” “黄公公请讲!” “世间安得两全法。” 黄锦说完,就走出了朝房,胡宗宪见状,急忙跟着黄锦走了出去。 玉熙宫,还和之前一样,黄锦领着胡宗宪轻轻地进来了,走到纱幔前。 “万岁爷,胡大人来了。” 胡宗宪在纱幔前跪了下来:“臣浙直总督胡宗宪叩见圣驾。” 精舍里,传来朱厚熜的声音:“进来吧。” 胡宗宪一愣,惶恐道:“臣谨奏圣上,精舍乃圣上仙修之地,外臣不敢进入。” 黄锦撩开了纱幔:“胡大人,万岁爷说,精舍没那么忌讳,在你之前,严阁老就能进,后来张阁老、徐尚书、高侍郎,还有小阁老也曾进过,他们都能进,而你这样真正在撑着大明江山的人,也能进,遵旨,快进来吧。” 这番话里。 不知蕴含着多少慈爱体恤。 胡宗宪头一次感受到君父的无上恩眷,不由得一个头磕了下去,“是。” 爬走着进了精舍,只见面如少年的朱厚熜盘腿坐在蒲团上,惊愕在离蒲团还有一丈远时,就又跪倒了。 “辛苦了。”朱厚熜望着他,称不上喜,但也说不上怒。 胡宗宪在忠君、孝顺、爱民的范围内,做了最大程度的努力。 为此,连一个儿子都亲手斩了。 功、过不提。 但胡宗宪的确辛苦了。 “上托皇上鸿福,天降祥瑞,下赖军民用命,扛沙垫石,这才补了新安江九县决口。”胡宗宪将所有功劳归上,归给将士、百姓,可见其诚。 “就是朝廷昏暗,浙江官场贪墨无度!是吗?”朱厚熜的声音升起了几分火气。 胡宗宪沉默了! “淳安县免税赋三年的奏请,朕已经看到了,也照准了。” 朱厚熜眼睛盯着他,失望道:“公忠体国,实心用事,这都是你的长处,但太过圆滑,事事不肯得罪人,放任下属跟朝里的人贪墨,视若不见不说,出了事,你反而帮着平事。 一个四品的河道监管,九个科甲正途的知县,你举手就给杀了,好气魄!” 江南第一富商沈一石的百万石粮食运到淳安县赈灾,锦衣卫早就将事情报到了京里。 不难猜出,胡宗宪是为了淳安百姓,为了那百万石粮食,为了那减免税赋的联合奏疏,才越过了朝廷,动用王命旗牌杀的人。 但这掩盖不了胡宗宪有意无意替严嵩父子、浙江官场消灭罪证的事实。 胡宗宪五体投地,脑袋贴着冰冷的金砖,“皇上,臣本朽木之才,蒙皇上不弃,委以封疆重任,然臣德薄才疏,做事难以周全。 但臣所为,皆为了皇上,皆为了我大明朝百姓,臣不会为任何人所迫。 臣之任上,新安江九县决口,一切罪责,归根结源,皆是臣一人之过,与他人无关。” 说到这里,胡宗宪从袖中掏出一份奏疏:“这是臣乞罪的奏疏,请皇上圣准。” 乞罪疏双手捧过头顶。 朱厚熜没有叫黄锦去接,望着胡宗宪,失望透顶:“朕想过你会给朕东西,却没想过你会给朕这个。 你以为朕不知道你所想?你以为朕不知道严嵩、严世蕃在想什么? 从你擒徐海、诱杀汪直,严嵩就在朝廷里竭力为你造势,说什么“大明朝不可无东南,东南不可无胡宗宪”。 就等着平倭结束,推你入阁拜相。 严嵩、严世蕃在诏狱里顽强抵抗,不外乎是在指着外面的你救他们出去。 而你消灭了新安江水灾的证据,自以为什么都不说,再在御前乞罪,就能让朕免了严家父子的罪过? 荒唐!” 圣怒之下。 胡宗宪跪在地上都在颤抖。 朱厚熜冷沉沉地望着他,“朕最后问你一句,新安江水灾,是河道失修,还是人祸江南?” 胡宗宪这时全力调匀心气,两眼望着地面,不让龙目看到自己任何神色,答道:“回皇上,臣曾巡视过河堤,未能及时发现隐患,是臣失察之罪。” 朱厚熜望着胡宗宪笑了,是那种怒到极致的笑,“好一张利嘴,还说是河道失修!” 黄锦接言了,“胡大人,是河道失修,是人祸江南,你以为你不说,皇上就不知道了吗?岂不闻龙目如炬?” 在朝房时,他忠告胡宗宪世事不能两全,就是告诉胡宗宪,严嵩、严世蕃父子保不住,让胡宗宪保全自身,万万没想到,胡宗宪宁死也要保住严家父子。 胡宗宪默然不语。 玉熙宫大殿的空气一下子像是凝固了。 “做人难,做官难,都不难。不做小人,做个好官,这才难。” 朱厚熜没有再步步紧逼,“严嵩对你有知遇之恩,你不愿背恩负义,这是不愿做小人,朕体谅你。 可你不要忘了,你做的是我大明朝的官,不是他严嵩的官! 既然你愿以失察误国之罪,随严嵩、严世蕃共赴黄泉,那朕便随了你的意! 朝廷、浙江,朕自会让人去查! 下狱吧!” 第五十三章 内阁骂战,翰林闯阁! 胡宗宪下狱! 震撼了整个朝廷。 昨日胡宗宪入京时,还俨然一副封疆大吏的模样。 转日,人就下了狱。 这让文武百官暗自感动、暗自期待,胡宗宪千里走单骑救恩师父子于水火的局面没有发生。 严嵩阁老、徐阶尚书、小阁老,还不知道要在锦衣卫诏狱里待多久,这让“群龙无首”的朝官们彻底横下了心。 软的不行,那就只能来硬的了。 前通政司通政使罗龙文率众大闹玉熙宫,反遭身死族灭的惨剧还历历在目。 可是,不敢在玉熙宫闹,还不敢在内阁闹吗? 不敢跟皇上闹,还不敢跟张居正闹吗? 现在,严嵩在狱中,内阁由内阁次辅大臣张居正主事,阁老陈以勤、李春芳辅阁。 朝廷出了这么大的事,出了这么多的事,内阁毫无动静,这合理吗? 时任翰林院掌院学士王锡爵率几十众翰林抵达内阁,求见张居正。 那群情激愤的架势,任谁看了就知道是来找茬打架的,内阁近卫立刻就警戒了,不准任何人进出。 不过。 文人找茬打架的方式,终究与那些粗鄙武夫不同,况且手中又没有武械,在王锡爵上前表明集体求见张居正后,近卫统领转身就进入内阁禀告。 张居正是翰林出身,而陈以勤、李春芳也是翰林院出身,按规制讲,张居正不能不见。 出乎所有翰林的预料,张居正就是不见,近卫统领回话王锡爵,“内阁政务繁忙,无暇见客。” 客? 王锡爵知道张居正是在玩文字游戏,干脆直白道:“烦请再做通禀,翰林院有国事求见张阁老。” 近卫统领再次进入内阁,不一会儿,就又出来了,并带回张居正的八个字,“翰林无用,焉有国事?” 闻言。 王锡爵眼前一黑。 数十位翰林几欲吐血。 俗话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 张居正这话,就是奔着一点余地没给翰林院留的去了。 大明朝科举制度下的文人学子,由于“一心只读圣贤书”,厌弃劳动,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导致他们虽然学问渊博,但实际生活能力低下,甚至陷入穷困潦倒之中。 于是,就逐渐有了“百无一用是书生”的传言,而翰林院翰林,更是书生中的佼佼者。 但京城居,大不易,不少翰林院翰林在京中,是真的难以为济。 一杆子,打翻一船人。 王锡爵也急了,“张阁老、陈阁老、李阁老皆为翰林院出身,若翰林无用,今日之内阁,难道全是尸位素餐之徒?” 你骂我,我骂你,就在这内阁内外,内阁、翰林院掀起一场骂战! 初时,只是张居正、王锡爵的对骂,再之后,阁老陈以勤、李春芳被炮轰的厉害,也不得不加入骂战,翰林申时行同样加入骂战之中。 堂堂内阁近卫统领,竟成了传话筒,出去一趟,再进去一趟,折腾了好些回,骂的再厉害,张居正和陈以勤、李春芳还是一个意思,不见! “受此大辱,岂能苟活!” 堂堂大明朝最高学府的掌院院士,求了内阁半天,竟无一位阁老出面,王锡爵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叫嚣着死活,生生地望近卫拄枪撞去。 听了半天文人骂战的近卫,不防王锡爵突然来这一手,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枪尖,并转动了身躯,防卫出现了空隙。 以死明志本就不是王锡爵所想,见到空隙后,就立即从空隙里钻进了内阁。 近卫统领赶忙伸手去拦,又不想伤了王锡爵,这一狠一弱间,王锡爵就闯入了内阁。 掌院学士领头,翰林院翰林们文人那点血性涌上心头,直直地就往近卫身上撞。 近卫人人甲胄在身,申时行等一行人立时撞得头破血流,却还以不死不罢休的气势往内阁里闯。 “放肆!” 张居正的喝骂声笼盖四野,“哼!王大人倒是豪放得紧啊,内阁重地也是你擅闯的吗?” 这是罚问。 正在闷头往政务堂冲的王锡爵猛地刹住了脚,抬起了头,拱手道:“锡爵冒失,阁老尽请原谅,然我为救几位国之干城而来,人命关天,想内阁规矩该为之让道。” “国之干城?人命关天?内阁让道?” 张居正眼睛瞪了过去,“照你这样说,只要是王大人的事,我大明律法也该为之让道了?” 王锡爵一愣,咬了咬牙,“万事当然要以我大明律法为重,但锡爵冒失,皆为阁老。 然而,阁老因为一己之私,至人伦之情,师生之谊,君子之分于不顾,恐怕也难逃天下汹汹之口吧!” 没见到人前,就互相骂了这么久,在见到张居正张口就大帽子压人,王锡爵索性撕破了脸。 指责张居正漠视严阁老、徐尚书下入诏狱,是为了内阁首辅大臣之位,为了首揆之位,连过往的师生情都不顾了。 在张居正是翰林院翰林时,严嵩曾为掌院学士,以官场而言,严嵩、张居正之间有一份师生情。 虽说因政见不同,这份师生情很淡,但却是抹不去的。 而徐阶,张居正之间的师生情,更是为天下人所知,哪怕有误解,当师父参劾了徒弟,想置徒弟于死地,但你张居正为何不能大度一点,效仿胡宗宪那般为了恩师奋不顾身? 岂不闻“君要臣死,臣得死;父叫子亡,子得亡。” 如若张居正执迷不悟,忤逆入仕后的二位恩师,翰林院就要口诛笔伐,天下士林就要口诛笔伐了。 张居正听了这番“慷他人以慨”的话,顿感一阵厌恶涌了上来,自己之对严嵩的深恶,之对徐阶的嫌隙,是二人害民而营私,而无半分谋取内阁首辅之念。 张居正眼皮耷拉了下来,出神地望着玉熙宫的方向,“居正此刻一心为国,至于人伦与否,全赖皇上定夺,天下之事,与我何干?” 天下之事,与我何干? 震惊了所有翰林院翰林。 王锡爵目眦尽裂,不再绕圈子,愤声吼道:“天下事,怎能与你张居正无关? 严阁老、徐尚书,可都是张居正你的恩师,你怎能见死不救呢? 汝与禽兽何异?” 第五十四章 居正下跪,刀架脖颈! 直呼其名! 比人作禽兽。 顿时哗然一片。 翰林院翰林们不敢再往内阁里冲了,政务堂中的阁老,李春芳、陈以勤相继走了出来。 张居正的脸变得铁青,回头看着王锡爵,竟不想这人操行浅薄到如此程度。 张居正知道,不能再虚与委蛇了,那股古之士大夫之气便显了出来,在众人目光中,突然快步走到内阁门前,从近卫的腰间蹭地一下拔出一把短刀,回身就走到王锡爵面前。 刀在眼前,王锡爵吓呆了,翰林们都惊呆了,不知道张居正拔出刀来干什么。 难道要血溅五步? 但张居正贵为内阁领事,内阁首辅不在位时,都能称一句“相爷”,效仿匹夫所为,未免太过血性? “太岳!” “太岳!” 李春芳、陈以勤连忙呼唤张居正,从太宗文皇帝建立内阁,这一百多年来,内阁重地,可从未有过阁老手刃朝臣的惊天之举。 就在所有人惊诧万分时,张居正在王锡爵身前,“噗通”一声就跪下了,把短刀递到王锡爵的手中,然后拿着王锡爵的手,架在了自己的脖颈上,眼噙着热泪说:“圣怒不可测。朝廷的体制万不能以私情而取代。 何况张某现在只是次辅,暂署内阁事务而已,若君等以为我图杀严阁老、徐尚书而为内阁首辅之位,就杀了我吧! 杀了我吧!” 王锡爵懵了。 他怎么也想不到当朝的内阁次辅会跪在自己面前,让自己拿刀架着他,还是在内阁这地方。 “锠鎯鎯”,近卫统领抽出长剑,事况紧急,近卫们纷纷持戈跨进内阁门。 铁血的兵戈音,令王锡爵回过了神,立刻意识到这是什么场景。 内阁值房,属于宫禁范围,刀架阁老脖颈,九族生死,只在旦夕之间。 王锡爵“哐啷”把刀扔在地上,调头就跑,数十位翰林哗啦做鸟兽散,跟着王锡爵头也不回跑了。 只留张居正长跪在地,短刀在前,脸上热泪长流。 李春芳、陈以勤望着张居正的背影,无法理解,如今的张居正,可谓是皇上之下的第一人,握着人臣的最高权力,当世最大的强权,如果想对付王锡爵等翰林,完全可以神挡杀神,遇佛杀佛,何至于要这般耍无赖? 而且,以这样的方式耍无赖,所受到的屈辱,不输于被打入诏狱的严嵩、徐阶。 张居正是个爱惜声名的人,要不是如此,也不会与恩师徐阶翻脸。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现在给人长跪拿刀架着。 张居正的心中,到底有多少苦楚,有多少悲痛? 这般极端的表现,李春芳、陈以勤自愧不如,或许引改辛弃疾的一句词此刻最为贴切。 “最喜居正无赖,本色沧海横流!” 戏谑到这个份上,李春芳抱不平道:“真是岂有此理!松谷(陈以勤,字逸甫,号松谷),要拿人吗?” 闯阁! 刀逼阁老! 虽然后者不是出自王锡爵自愿,但那短刀终究在王锡爵手上停留过,也是架在张居正脖颈的时候,真要论罪,王锡爵难逃一死,申时行等翰林也难逃罢官去职,甚至是削去功名的重惩。 “不必了吧。” 陈以勤示意内阁门外,有人看戏已经看了好久了。 黄锦及几个随从太监是从走廊左边侧门飘来值房门口的,见闹剧散场,径直走到了张居正的身边,搀扶起身,“阁老,皇上诏您入宫觐见。” 张居正猛地抬起头,这才察觉,不知道什么时候,黄锦竟然来了。 …… 玉熙宫。 锦衣卫已将内阁发生的事,以书、画详尽记录后送来了。 精舍的砖地上到处撒着零乱的笺纸,仔细看去,能隐约看出,那些笺纸有些是王锡爵、翰林院翰林强闯内阁值房的情形,有些是王锡爵、张居正对峙的情形,有些是张居正跪在王锡爵前,王锡爵用刀架在张居正脖颈上的情形。 可见朱厚熜看了这些笺纸、情形是何等震怒! 黄锦领着张居正进来了。 “翰林院逆伐内阁的时候,你都看清了吗?”朱厚熜望着黄锦,声音冷得像风。 黄锦答道:“回万岁爷的话,奴婢都看清了。” “大明律中可有定论?” “回万岁爷的话,《大明律》载有明文,内阁乃军机重地,强行冲撞视作谋逆,轻者罚,重者杀!”黄锦一丝不苟回答。 朱厚熜的脸色好看了些,眼睛瞟了眼满地的笺纸,又说道:“这事,就交给陈洪,交给东厂去办,你就不要插手了。” 黄锦知道,这是万岁爷的爱护,翰林清贵,可不是群好惹的,跪在地上磕了好响一个头:“奴婢遵旨。” 黄锦领旨去办事。 精舍里便剩下君臣二人。 朱厚熜不想提及刚才的事,更不想责骂张居正面对翰林时的“懦弱”,提高了声音,“内阁也就你一个老臣了,搬个墩子来,从今日起,张居正你来见朕就赐个座吧。” 随侍太监便去窗前搬来一个矮墩。 张居正连忙跪下了:“臣也才过而立之年,怎能受圣上如此过礼的恩遇?臣万万不敢当。” 皇上刚让人去帮他出气,就又赏下赐绣墩的无上人臣荣耀,张居正受宠若惊之余,也觉得受之有愧。 “你受得了,坐下吧。”朱厚熜按了按手。 随侍太监已把矮墩搬到了他的身边,张居正只好重重地磕了个头,站起来艰难地挨着矮墩的边沿坐下了。 “朕问你,我大明朝现有多少名进士尚无仕途?”朱厚熜又问道。 张居正屁股微微离座,想了想道:“回皇上,从嘉靖元年到今嘉靖四十年,我朝共举行十三次科举,三次恩科,共取才五千余名,入仕途者约三千名,尚无仕途者近两千人。” “好记性。”朱厚熜夸了一句,随即又道:“举人呢?” 按照大明制律,举人也可以做官,以海瑞为例,在两次会考未中后,就以举人之身入仕为官。 但几率渺茫,非大能力、大“神通”者,鲜能进入官场。 海瑞,属于前者。 张居正想了更久,“回皇上的话,顺天府有举人三万四千五百六十七人。 应天府有举人四万三千二百一十一人。 浙江有举人两万九千八百七十六人。 …… 两京一十三省,共有举人近三十万人。” “倘若要你从候补进士、待仕举人中遴选出六千英才入仕,你可能把持本心?”朱厚熜意有所指。 之前吕芳锦匣中万官贪墨,锦衣卫要动手了,有人落马,自然要有人上马。 七窍玲珑的张居正瞬间想通了关键,眼睛瞪大,难以置信望着皇上。 嘉靖大案二,要开始了? 更无法想象的是,皇上把选才的重任交给了他? 官场选才视为门生,六千门生在朝,张居正的身体忽然不受控制地颤抖了。 第五十五章 以王之名,兼并土地! 有明一代,无论阉宦专权,还是奸相掌国,朝野依然有一股浩然正气在,特别是嘉靖一朝,王阳明“致良知”之说深入人心,陶冶了多少科甲之士,理学、心学昌明。 但心地光明多半还在各人的秉性,如高拱,“以才略自许,负气凌人”,然“心地坦荡,真实不假”却是天性。 而身为心学名臣的徐阶,“诈计而重权,阴重不泄”,然“无儒者象,陷于霸术”亦是天性。 故曰:“一样米,养百种人”。 从现有进士、举人中选出六千有才能的人补仕不难,难得的是所选的人天性纯良。 更难的是,天性可以掩饰,君不见写出“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唐代诗人李绅,在做官后,一顿盘中餐,成百上千贯。 餐餐只吃鲜鸡现取的鸡舌,导致拔掉舌头的鸡尸体堆积成山。 面对权力,鲜有人能把持本心。 就连此刻的张居正,在想到六千门生盈朝的情景,心跳也不禁漏了一下。 要知道,严嵩执掌中枢内阁二十年,苦苦经营,门生故吏也不到万人。 入阁年头尚短,领实事时间就更少了,就这样要赶追严嵩的势力,张居正有种在梦里的感觉。 但他张居正,不是严嵩、徐阶之流,对于建立门户,没有丝毫想法,将有数以千计的门生,他首先想的,就是日后推行国策时,能无误且顺利完成。 “谢皇上隆恩!”张居正说着就跪了下去。 朱厚熜双手把他搀起:“好好干,干好了,朝里还有重任等你。” 这近乎明示了内阁首辅大臣之位的归属。 张居正重重地点点头,满脸凝重双目闪光…… 皇上诏见刚完。 刚回到内阁的张居正,就收到了裕王府的召见。 一计不成,再施一计。 朝中文武看来是急了,手段也越来越糙了,连裕王这招都动用了。 但糙手段不代表没用,从大义上,裕王是亲王,张居正是内阁阁老,属君臣之分,君召臣,臣焉有不见之礼? 张居正叹了口气,将朝廷将补六千命官的事以书信的方式让内阁中书舍人递送给户部侍郎高拱,命高拱先行筛查候补进士、待仕举人。 按理说,选才入朝,是要吏部配合才对,毕竟吏部那有最为详尽的进士、举人花名册。 张居正故意反其道而行之,原因简单,吏部的花名册不足信,越是富裕之地,花名册中进士、举人的评语越不足信。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张居正所相信的,是这两千候补进士、三十万待仕举人名下的钱财。 以百姓投献田地给士人为例,这是大明朝祖制,但既不合情,又不合理。 大明律规定,生员、监生优免田地八十亩。 未仕举人,最高优免一千二百亩田地。 所有优免,皆建立在生员、监生、举人完全脱产,且继续考取功名的前提上。 可在实际中,在成为生员那一刻,田地就源源不断投献来了,哪怕以后成了进士,入仕为官,得到投献田地也不会退。 而且,生员、监生、举人、进士、官员,在尝到甜头后,就开始以各种方法隐瞒田地真实数目。 张居正是从底层崛起的,对士人们逃税之法再清楚不过了,丈地缩绳、诡计、飞洒、宽绳、隐田、匿户等等。 抛开天性不谈,张居正对高拱的能力是认可,对高拱这个人是充满敬意的,他相信,高拱能从浩如烟海的进士、举人卷宗中,找出目前最清廉的六千进士、举人。 至于选才入朝的恩师之情,张居正不介意分给高拱一份。 最关键的是,在张居正的心中,有个宏大的构想。 …… 裕王府。 一向手不释卷的裕王朱载垕,从今天早晨起来,竟连看书的心思都没有了,梳洗毕后便穿上了亲王的朝服,一直在外殿正中的椅子上闭目静坐。 到了午时左右,毕竟春夏交际,难免有几分热意,也不知道裕王是那套几层的朝服穿着,还是心里有事,额上冒着密密的汗珠。 内阁骂战、翰林院掌院学士王锡爵闯阁、刀架内阁次辅张居正脖颈试图逼迫阁老、张居正入宫觐见,这一件件事,不断刺激着裕王紧绷的神经。 裕王知道,这时父皇是不能朝见的,祖庙也是不能朝拜的,但穿着这身袍服,却能请师傅张居正来。 尽管等待的时候,是最让人心急的时候。 王府詹事谭纶就站在裕王身旁,亲自为裕王爷扇着风,缓解着裕王爷的焦躁。 但在谭纶看来,裕王爷是自作自受,在得到严嵩、严世蕃父子及整个严党支持,而放弃张居正、高拱时,自以为储君之位稳若泰山。 却是忘了“靠山山会倒,靠水水会流,靠人人会跑”的谚语,在当今圣上的意志下,想靠外力坐上储君之位,难如登天。 反倒是张居正、高拱在朝廷中滚滚打打得了势。 内阁首辅不在,次辅就是首辅,户部尚书不在,侍郎就是尚书。 别看高拱被皇上逐阁,但实权不仅没降,又往上迈了一步。 让人忍不住感慨命运造化之神奇。 原依仗的严嵩、徐阶、严世蕃进了诏狱,放弃的张居正、高拱如日中天,谭纶都替裕王爷感到尴尬。 李妃也换上了王侧妃的礼服,正从里边的寝宫走了出来,一眼便望见裕王爷满脸的汗珠,连忙走向一旁的面盆,绞了块面巾,轻步走到裕王面前,轻轻地印干他脸上的汗珠,轻声说道:“王爷,张师傅是恢廓大度的人,不会计较过去,若王爷能主动开口表达歉意,相信张师傅定然愿意与王爷破冰于好。” “派去的人问一声,张师傅有没有到?”裕王没有回她这个话,转头望向谭纶,问道。 李妃愣了一下,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就不再多说了,转而把面巾放回面盆里。 谭纶马上走了出去,见到张居正正从庭院而来,回声道:“王爷,阁老到了!” 张居正脚步一顿。 他与谭纶是旧相识,过去都以表字相称,如今一声阁老,好似什么东西变了。 第五十六章 海瑞上任,赐天子剑! 花开富贵,莫过牡丹。 可春季一过也难逃凋谢飘零。 裕王府就似那曾经大红大紫的牡丹,富贵享过了头,渐有零落尘埃的意味。 张居正却如春季一直潜伏的莲籽,已从污泥中慢慢穿过水面,结朵待放。 裕王府寝宫前的院子里,裕王、张居正相顾无言。 到底是李妃。 抱来了世子朱翊钧,一身紧衣短装的马大伴在院里地面上仰面躺着,但见他双臂平展,一腿弓踏,一腿笔直伸在空中,脚腕处勾着一个球,两眼上翻,正望着离头顶不远处的世子。 从地面这个视角往上去,世子就像一座小塔,头顶上的小髻直指院落的天空。 世子天纵聪明,才两个多月大就对许多事物感兴趣,眼睛随着球动而动,身板也比平常人家显大。 马大伴踢球,四个太监分站在院子的四个角落接球。 朱翊钧见马大伴那只脚仍然勾着球停在空中,便不停地露出笑。 虽然奉了李妃的命,但躺在地上勾着球的马大伴还是很犹豫,知道今天是谁来了,知道王爷今天是什么心情,知道王府要讨谁的欢心,目光游移禁不住瞟望。 这一瞟,他看见了正望着自己的李妃那双眼睛。 那眼神明确示意他放开来展示球技,让世子开心是假,让张居正开心是真。 身为大伴,荣辱皆系于世子,而世子的荣辱,又系于裕王爷。 现在王府的当务之急,就是迫切让王爷和阁老重归于好,马大伴明白,必须要使出浑身解数了。 只见马大伴脚腕轻轻一缩,两眼瞅准了世子的方向,将球踢了出去,那球呈抛物线向世子的头顶上方飞去。 朱翊钧小小的眼睛立刻睁大了,兴奋起来。 在讨世子开心方面,马大伴的确是下了大力气,那球竟然准准地在世子身前慢慢落下,世子弯下腰,一伸手就碰到了,顿时咯咯地笑。 其他太监早就磨合默契,每当世子摸到球时都会应声喝彩,但这里是有分寸的地方,喝彩声都压低了些声音。 这欢闹声,裕王明白用心,张居正也明白用心,见世子好玩喜动,脸上都没有表情。 这时,谭纶知道要开口了,“阁老,王爷有意让您担当世子的师傅,您意下如何?” 如此巧妙地切入正题,而且切进来便是偌大的难题! 这谭纶谭子理,是想借世子师的身份,将张居正重新拉回裕王府的阵营。 与裕王师傅不同,在张居正之前,裕王爷就有多位师傅了,徐阶、高拱等等。 张居正混在裕王爷师傅中,更像是裕王爷拉拢徐阶的添头。 可世子不同,如果皇上万年,裕王爷承继大统,那世子就成了太子,张居正作为世子师,就成了太子师。 假若朱翊钧有登基为帝的那一日,张居正就将再次升格为帝师。 张居正目光一闪,望向裕王,裕王顿时眼睛一亮,期许之意溢于情表。 与裕王碰了一下目光,张居正又望了眼谭纶,以及更远怀抱着世子却时刻注意着这里的李妃。 心中都不由而然对这个王府詹事又多了几分赏识,却对这个王侧妃的精明生了几分敬畏。 在裕王府鼎盛之时,以严嵩、徐阶、严世蕃为首的半朝文武为之倾倒,又有谭纶、李妃这样的贤人安内抚外,阵容岂止是豪华。 可惜的是,裕王爷没有驾驭这些悍臣、强贤的能力,才步步踏错,以致今日如履薄冰。 恍惚间,张居正似是看到了裕王爷登基,悍臣满朝而无法驾驭,事事生乱的朝局。 此前一直认为裕王会成为大明朝下一任贤君的张居正,心底动摇了。 “懦弱无刚”又“体弱多病”的裕王爷,显然不适合当皇帝。 以大明江山、社稷角度出发,裕王不行,远在藩地的景王更不行,没有子嗣,难不成重蹈武宗覆辙? 张居正震惊发现,皇上的这二位皇子,甚至连个合适的储君都挑不出来。 皇子不行,皇上的孙儿,大明世子目前又仅有朱翊钧一人,以后会成长什么样又未尝可知。 要不是皇上修道有成,张居正都对大明的未来心生绝望了,所幸,皇上龙体一日盛过一日,再诞下优秀皇嗣也有可能。 在历朝历代中,这是有先例的,大汉景帝沉疴数年,硬生生撑到汉武大帝长大才撒手人寰。 当然,这有“大汉第一神医”,景帝妃妾栗姬一份功劳。 一念至此,张居正对裕王府的心思彻底淡了下来,更期待皇上能再诞下皇嗣。 为了大明朝的未来,张居正的心中,又多了个构想。 张居正站了起来,躬身下拜:“居正德疏才浅,难堪为世子师,请王爷另寻高明。” 裕王站了起来,谭纶也跟着站了起来,连带着一旁的李妃娇躯都绷直了,眼中都闪着恼恨的光。 …… 玉熙宫。 吏部、户部、锦衣卫都奉旨送来了海瑞的卷宗。 海南琼州人士,四岁便没了父亲,家贫,全靠母亲纺织佣工把海瑞带大。 中秀才、中举人,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但是科举不顺,中不了进士,那份志气也便慢慢淡了。 现在海瑞整颗心都用在孝养母亲上,据锦衣卫所探,海瑞都四十好几的人了,他一个月有二十几个夜间是伺候着老母睡在一室。 海门三代单传,海瑞也早娶了妻子,多年来却只生了一个女儿。 朱厚熜看到这里,面色有些古怪,锦衣卫所录中,言海母常对海瑞、海妻念叨添嗣续后。 可就以海瑞的至诚孝道,夕夜奉养老母,海门能有一女,恐怕都是苍天的恩德了。 再这样下去,海瑞真就要罚嗣无后了。 “着旨,转调福建南平县教谕海瑞为淳安知县,掌一县赈灾,新安江查案之权,海瑞是把宝剑,朕便再赐下一把天子剑,以剑养剑,望其成我大明朝一把利剑。” 朱厚熜拿起了罄杵,缓缓说道:“让锦衣卫将海母、海女接到京里来,由朝廷供养,准海瑞、海妻同去淳安。” “奴婢遵旨。”黄锦领旨。 第五十七章 海门忠烈,海瑞至孝! 素蓝的大裤腿下,竟是一双女人的大脚! 未着履袜的大脚实实踏着石板,那老妇人紧握着一根麻绳,双手交替用力,吃力地将一桶水从深井里往上提。 满满的一桶水提到了井口,一只男人的手伸过来,想帮着抓住桶把。 “松开!”老妇人的声音不大,但满是威严。 那只男人的手慢慢松开了,老妇人一只手抓紧了绳,空出另一只手抓住了桶把,这将那桶水完全从井里提出来,倒进来身边一只空桶里。 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温颜地站在那里,这时他手里还拿着一根两端带着铁链钩的扁担,见两桶水满了,又准备提着扁担上前,去勾挑水桶上的木把。 “走开!”那老妇人依然不领情,声音保持着威严。 中年男人的动作一滞,只得让开了身,偌大的两桶水,老妇人竟然提起就走。 那中年男人也不敢说什么,空手拿着扁担一步步紧跟着老妇人走。 好大的泼水洗地声响起,一片片水珠从门口溅了出来。 惊得屋内的中年女人和女儿连忙走了出来,双双怯生生地站住了。 圣旨、天子剑、吏部公文是同时急递到的福建南平,直接交到了海瑞手上。 当然,也有一份旨意交给了海母。 也就是从那时起,海母的脸就一直绷得紧紧的,一日内难得说上几句话,连洗地的次数也比往日多了。 天全黑了下来,上弦月若有若无地浮在南边的院墙上,墙面上爬着的青藤和墙脚下丛生的乱草中,各种虫都鸣叫起来。 屋里开始还是沉默,接着传来海母的严厉声音:“知道我和阿囡要出远门,就连饭都不做了,干粮也不预备,是想饿死我们祖孙吗?” 海妻懵住了,好久才小声答道:“婆母,不是说……” 海母抢断了话,望着海妻:“说什么?去告诉你丈夫,就说你婆母还没死呢!” 海瑞就在眼前,母亲指桑骂槐的训斥,海瑞立刻就跪了下去,“阿母,圣意有悖人伦,隔绝母子情,实难遵从。” 从南平教谕升任淳安知县,海瑞心中没有一丝欣喜,更多的是不愿。 倒不是说怕陷入浙江贪墨、淳安泥潭中。 如果是他孤身去淳安,有妻女照顾母亲,他可以遵旨奉命。 如果让母亲与他同去淳安,他可以在赈灾、办案之余照顾母亲,他也可以遵旨奉命。 偏偏旨意令他和妻子同去淳安,而母亲、女儿要远去京城。 女儿不过几岁,连照顾自己都做不到,又如何能照顾阿婆? 一边是淳安生民,一边是生养老母,至孝的海瑞,迟迟无法下定决心,走马上任的时间也在一拖再拖。 可海瑞知道,海母也知道,这事拖不得,抗旨不遵,可谓天下第一等的大罪过。 海母满眼怒火,斥骂道:“难道离了你和你妻,我就照顾不好自己了吗?就照顾不好阿囡了吗?当年就是我把你拉扯大的,怎么?我是亏了你什么吗?” 海妻立马跪了下来,就连阿囡也跪了下来,海瑞忙解释道:“阿母,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海母两眼大大地睁着,望着海瑞,怒不可遏:“既然我能照顾好自己,能照顾好阿囡,那你和你妻又有什么放不下心的? 从你幼时,我就教你,慈、恕、恭、俭之德,让你有朝一日做了官,要以百姓之心为心。 我问你,我能照顾好自己和阿囡,圣旨叫你去的那个地方的百姓能照顾好自己吗?” “想来不能。”海瑞答着。 浙江那里七山二水一分田,山多水多田少,多着算,两个人可能才一亩地。 要是不遭灾,勉强能维持生计,而今遭了灾,浙江的商人必定像嗅到腐肉的苍蝇一般,拼了命想在淳安百姓身上剜肉。 哪怕有了赈灾粮食,淳安县民也很难保住田地,因为那些田地,浙江的官员也想要。 民,又怎么可能斗得过官呢? 桃花汛大水、新安江九县决口,这后面是谁的手笔,海瑞不想就能猜出来。 海母盯着他,问道:“那你就看着淳安县百姓死吗?” 海瑞沉默在那里。 “我二十岁的时候就没了冤家,你四岁就无了爹,我守节将你带大,等你做了官,我就一遍遍告诉你,你虽然没了爹,但吃着皇上的粮食,吃着朝廷的俸禄,就该把皇上当作你的爹,把朝廷当作家,现在,有人在你家里打砸抢,你就那么看着?我怎么养了你这样的儿子?” 这番话海母说得心血潮涌,声若洪钟,将整个海家震得嗡嗡作响! 连门外的锦衣卫都听到了。 但见海瑞的脸一下子白得像纸,牙关紧闭,跪在那里一副要倒下去的样子。 “回话!”海母逼着问道。 “回阿母,儿子去。”海瑞手指甲嵌入血肉中,愧不成声。 海母怒气消散,心疼地望着儿子,“那么多大官不争,叫你一个知县去争,我看这大明朝天下,两京一十三省官员众多,掌权者众多,皇上却没有几个信任的人!皇上难!百姓难!却总得有个人为他们说话,难为你了。” 平平实实的一番话。 就像一把锋利的刀,从正中间将朝廷的一团乱麻倏地劈成了两半,许多头绪立时从刀锋过处露了出来! 可再仔细去想,这一刀下去,虽然一下子展露出许多头绪,但那一团乱麻不过是被斩分成了两团乱麻。 头绪更多了,乱麻也就更乱了,海瑞重重地磕了个头,默然去收拾东西。 海母望着儿子忙碌的背影,不禁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脚。 要说儿子最像自己的,莫过于这双脚,母子二人的脚在冬月天都怕热,是火脚,心火旺,脾气不好。 追根溯源,是海家的祖先信的明教,本就一团火,烧了自己,热了别人。 离天亮还有一段时刻,这个时候满天的星星格外耀眼。 海家门外,马车前面是四骑护驾的兵,后面也有四骑护驾的兵,两旁还有两骑随从,规制十分显赫。 按朝制,纵使是杭州府知府上任用此,也是僭越。 可这是皇上的安排,海瑞不愿意去乘坐,那便给了海母和阿囡入京所使。 海妻左手递上布包袱和一把雨伞,右手递上连夜装满了荷叶米粑的竹笼屉,“婆母顺风。” 海母点点头,牵着阿囡转身上了马车。 车辙缓缓转动。 海瑞携妻子朝着马车方向跪了下去。 在海瑞和妻子没有看到的时候,马车的窗帘掀开了一角,海母和阿囡眼中隐隐闪出了泪光…… 第五十八章 海瑞入浙,风暴开启! 湖光山色,风月斯人。 傍晚的杭州街上,更是人境如画。 海妻骑坐在大青骡背上,海瑞牵着那头大青骡走在这样的地方,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一行八骑的锦衣卫远远地跟着。 牵着缰绳的海瑞背上挂着斗笠、包袱和一把剑,渐满了泥土的长衫,一角还掖在腰带上,显眼地露出那双穿着草鞋的光脚。 那双脚平实地踏在青石街面上,走骡的四蹄疲累地踏在青石街面上,浙江巡抚衙门的辕门遥遥在望了。 从高大的辕门往里望去,是一根高大的旗杆,再往前,便是偌大的中门,从里面透出地灯火一直亮到大门外,亮到门楣上那块红底金字的大匾:“浙江巡抚署”。 巡抚定制为各省最高行政长官,在宣德朝以后,品级略低于总督,但一省的实权实际在巡抚手里,因此衙门的规制和总督等同。 高檐、大门、八字墙、旗杆大坪,都是封疆的气象。 今天晚上这里的气象更是显耀,中门里外一直到大坪到辕门都站满了军士,大坪里还摆满了四品以上官员的轿子,灯笼火把,一片光明。 这是浙直总督兼浙江巡抚胡宗宪在京被打入诏狱,浙江布政使郑泌昌顺位暂代浙江巡抚在这里召开的第一次会议。 接到前站滚单来报,淳安知县海瑞携天子剑今天将从福建南平赶到,郑泌昌立刻通知了有关藩司、臬司、道御史,和杭州知府一律与会。 以“迎接天使”为名,连夜部署“新安江水灾”的浙江官场终论。 因此,从下午申时开始,巡抚衙门前就已经戒严,闲杂人等一律赶开了,这一段时间辕门前一直到那条街都安安静静,店铺关门,无人走动。 而就在这条街上,锦衣卫浙江千户所千户沈袠率众等待已久。 在见到海瑞、海妻和那头走骡后,连忙迎了上去,“沈袠见过海知县!” 从品秩上,沈袠比海瑞高出数个大阶,搁在以往,知县官根本近不了沈袠的左右。 现在,沈袠主动上前以卑位见礼,所畏惧的,不外乎是海瑞手中那把天子剑。 而且,沈袠看过海瑞的卷宗,知道这是位能臣、干臣,就差一个契机,就能青云直上。 眼下,海瑞的契机显然已经到了,为皇上所察觉,并赐下天子剑,只等赈完淳安,荡尽浙江魑魅魍魉,踏足朝堂,指日可待。 不管从哪个角度,沈袠都有来此示好的必要。 海瑞望了望他,忽然想道:“你可是沈经历之子?” 这样的见面称呼,沈袠一怔。 而“沈经历之子”这个名头也很久没有听到了。 经历,是锦衣卫的官职,能以一官职特指一人的,全锦衣卫仅一人。 那便是沈炼。 沈炼是嘉靖十七年的进士,以为官“明如镜、清似水”而闻名两京一十三省。 但官场是个大染缸,持正不阿势必要得罪人,数年未得晋升,后得锦衣卫都指挥使陆炳青睐,引入锦衣卫,担当经历一职。 一路披荆斩棘的人,势必嫉恶如仇,沈炼在京中,不满严家父子所作所为,于是,在严嵩权势巅峰的嘉靖二十八年,悍然弹劾严嵩、严世蕃等严党官员。 结局自是不必多言,沈炼先是遭贬,再是冤死宣府,长子、次子、三子皆被杀害。 唯幼子沈袠尚存。 看来,就是眼前的锦衣卫千户了。 不过。 海瑞钦佩沈炼,不仅是沈炼的为官,更对沈炼的孝道赞赏不已。 沈炼之父沈壁不乐家居,早在沈炼年少时,就不顾家人劝阻而离家外出游历了。 直到嘉靖十一年时,沈炼入京赶考,才再次见到落魄的父亲。 沈炼请求父亲归乡,沈父却执意不回,沈炼不禁哀号痛哭,长跽不起,如此方让沈父动容了。 等沈父回乡后,沈炼并未因父亲久在家,家贫而怪罪或怠慢父亲,而是一心侍奉,菽水承欢。 嘉靖十二年,沈炼的母亲俞夫人生病,沈炼一连三月衣不解带,昼夜侍于床畔,焚香吁天,希望让自己代替母亲生病。不久,俞夫人病愈。 海瑞也是这样至诚至孝的人,一直引以为未得一见的憾然知己。 所以,在见到沈袠时,海瑞有种没来由的亲近。 “回海知县,那正是家父。”沈袠恭谨答道。 真没想过,父亲的遗泽,竟能如此源远流长。 连有着“海刚峰”“海笔架”这般的人物,都能对他爱屋及乌。 “知道了你,淳安的事,新安江的事,我就更有信心了。”海瑞露出几分笑。 沈袠有点承受不住父亲的遗泽了,在谢完海瑞的亲近后,又道:“淳安、新安江的事,浙江锦衣卫必然全力以赴,但世事艰难,请海知县容许我为您引荐一人。” “谁?” “浙直总督兼浙江巡抚胡宗宪的幕僚,徐渭徐先生。”沈袠道。 虽然胡宗宪下了诏狱,但不知为何,罢官去职的旨意始终没有降到浙江,沈袠只能以原先的身份称呼。 海瑞皱起了眉头,“是那个在严嵩生辰之时,写下了一篇《代贺严阁老生日启》,言‘施泽久而国脉延,积德深而天心悦。三朝耆旧,一代伟人,屹矣山凝,癯然鹤立……’通篇是胡诌的谄媚肉麻之语的那个徐渭?” 在沈袠说完引荐后,徐渭就走了过来,静静地听完海瑞的话,而后一阵大笑,“海知县说的不错,那是我。” 常言说的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跟在胡宗宪身边为幕僚,为了帮胡宗宪在那些严家门人中出风头,他是出过大力气的。 时过境迁,当初谄媚逢迎想尽办法讨好严嵩,如今却要想尽办法置严嵩于死地,以换部堂大人一命。 “海知县,我身份特殊,不能常跟随在您的左右,就让徐先生来吧,请您相信,徐先生没有与浙江官员同流合污,更没有与朝堂上的人同流合污。”沈袠拍着胸脯保证。 经过锦衣卫甄别的人,海瑞是愿意相信的,想了想,便点了头。 “锦衣卫安排了安顿的地方,请嫂夫人转驾。”沈袠躬身请道。 海瑞都到了这里,势必要去见浙江官场里的那些人,海妻自然不适合跟着去。 海瑞交出了缰绳和包袱,让一名锦衣卫牵着、拎着,沈袠带人离开。 海瑞望了眼徐渭,徐渭也正望着海瑞,四目相对,两人便大踏步向巡抚衙门而进。 守辕门的队官见到寒酸的海瑞,本想上前拦截,但见徐渭跟在身边,顿时退了回去。 ——这一年是嘉靖四十年,海瑞出任浙江淳安知县,从踏进杭州,手持天子剑,步入巡抚衙门这一刻起,一场波及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的暴风雨正式开启! 第五十九章 海瑞出鞘,江南亏空! 巡抚衙门大堂上。 左右两排案桌坐满了红袍紫袍。 议事之中,不少人便不耐烦了,浙直总督兼浙江巡抚胡宗宪在时,浙江官场就对新安江水灾有了终论,王命旗牌连斩十数人,再议下去,也不过是将那点事翻来覆去的说。 于是,浙官们种种无聊的情状就都露了出来。 有两个坐在同案的官员正在把玩着一只官窑细瓷的鸡缸杯,有两个同案的官员更是不可理喻,竟在案上摊开一张新抄来的昆曲谱,用手指在案面上,轻敲着板眼,同声哼唱。 坐在正中大案前的郑泌昌倒是好耐性,闭着眼不闻不问,在那里养着神。 坐在左边案桌第一位的浙江按察使,执掌浙江二十年刑名,正教着浙官们慎重对待“天使”的何茂才却焦躁了。 常言道:“人的名,树的影”,邻省海瑞的名,何茂才是听过的,是个较真的人。 如果海瑞真的发现新安江九县决口的猫腻,在天子剑面前,浙江官场没那么好过。 从何茂才手中,经过无数个大案要案,虽然不是由他亲自办的,但他知道,很多案件的突破点,往往是细枝末节的地方。 人的得意忘形,就如同新安江桃花汛前的关堰蓄水,人的疏忽大意,就如同新安江九县决口的粗制滥造。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的道理,新安江就演绎在前,这群狗日的还不放在心上。 何茂才拍案而起,喝声道:“你们有点官样好不好?这里可不是唱堂会玩古董的地方!” 见上官动了真火,堂上顿时一静。 那两个把玩鸡缸杯的官员收起了杯子,另领个唱昆曲的官员也不唱了,默默收起了曲谱,手也放了下来,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 刹那间,堂上风气一正,官气凛然。 “德行!”何茂才哼了一声,又道:“淳安,粮食是赈下去了,百姓也有了活路,但事不算完,所赈的粮食不是官仓的粮,那是织造局的粮。 现在,杨公公进京后下了诏狱,撒手不管了,但粮主沈一石却找到杭州府要粮,这总该有个说法,该拿个章程,你们有什么想法?” 沈一石不是普通商人,是给织造局办差的商人,织造局的背后,是宫里,是皇上。 运往淳安的赈灾粮,浙江、杭州府不能不还,不然,沈一石闹起来,让麾下的作坊织机都停了工,皇上改严阁老、徐尚书的五十万亩桑田和浙江的官桑田织不出丝绸,浙江的麻烦就大了。 这涉及到皇上的内帑,敢让内帑出现亏空,司礼监两大秉笔太监孟冲、石义的死状还历历在目。 圣怒之下,江南织造局的人要死,沈一石要死,万一,沈一石死前把从前给浙江官场输送银两事无巨细报上去,在座的人,有一个算一个,谁敢说没收受过沈一石的银两? 浙官们的下场不言而喻。 可是,一百万石粮食,合价七十万两纹银。 杭州府也好,浙江官场也罢,谁也不愿意拿自己银子去填那个亏空。 满堂沉默。 何茂才火气更大了,不满道:“这是解决亏空的态度吗?” 还是沉默。 何茂才发飙了,“这亏空是不是要解决?既然都默认了,那就代表要解决,你们解决不了,好!那我和郑大人来解决。 这笔亏空,各个衙门出,大家认领!” “认领”二字一出。 浙官们的头顿时低了下去。 各衙门的银子,甚至在银子没有产出前就有了归属,该分的,不该分的,早就分下去了。 这会儿叫人拿银子出来,这是往死里得罪人的事,谁愿意干? 见众人都低着头,还不肯说话,何茂才干脆就直接点人了,“马宁远,你是杭州府知府,淳安就是你下辖的县,你说说,认领多少?” 马宁远抬起头,望了眼郑泌昌,又望了眼何茂才,无可奈何:“何大人,你定,你说杭州府出多少就出多少。” “屁话!” 何茂才见马宁远滑不溜秋,也是不客气,“我让你全出你出吗?你要是全出的话,今天的议事立刻就能结束。” 所有浙官这时都抬起了头,两眼放光看着马宁远,在胡部堂在时,马宁远是心腹的存在,杭州府又是浙江第一府,绝对有办法补上全部亏空的,就看马宁远愿不愿意了。 马宁远当然是不愿意的,真把这七十万两纹银亏空接下,在杭州府里,他这个知府就没办法当了。 马宁远不得不唾面自干,“那要是杭州府全出了,还要其他府干什么? 各府都说没有银两,但不都有东西抵吗? 新安江水灾时,各府县都不同程度受了灾,田地淹了不少,就拿这些地,按以往的手段,制造成诡田,抵给织造局,抵给沈一石。 我浙江水田,丰年要三十五两纹银才买一亩地,这遭了灾的,再少也不能少过二十两银子一亩。 那便是三万五千亩地,这重灾地出在我杭州府,拿大头是应该的,五千亩地! 郑大人,何大人,怎么样?” 浙江下辖十一府。 杭州、湖州、嘉兴、绍兴、宁波、金华、衢州、台州、温州、处州、严州。 均摊不太好摊,但杭州一府许诺五千亩,其他十府各领三千亩,就差不多了。 不过。 就是这样,湖州十府知府也不太满意,堂上渐渐鼓噪起来。 郑泌昌知道,是时候开口了,望向马宁远,“杭州府,一万亩!” 马宁远下意识地想诉苦,就又听郑泌昌说道:“别给我埋怨,谁都能埋怨,就你不能埋怨。” 能认可马宁远以地抵粮,是浙江官场的底线了,再埋怨,这亏空的事就解决不了了。 果然,在说出杭州府要拿出一万亩地后,其余十府知府止住了嘴。 马宁远只能认下。 “给大家一旬的时间,田契不到位,主动辞官!” 郑泌昌一锤定音,临了道:“同僚多年,在最后我提醒诸位一句,天使要到了,别当那人,那剑不当回事,这段时间,什么狎妓的、养相姑的都敛敛,别让人抓到把柄,否则,被人砍了别叫悔!” 门外的随员匆匆进来了,在郑泌昌的耳边低声禀告,海瑞、徐渭一道来了。 第六十章 玩转官场,海瑞凶猛! 什么叫官场? 一旦为官,出则排场,入则“气场”,此谓之官场。 全浙江的红袍、紫袍俱在此地,官气岂止逼人。 一双双目光都不禁望向了手持天子剑缓缓走来的海瑞。 “到了,举人大老爷终于到了。”何茂才故意嚷道。 在座的人,哪个不是科甲正途,哪个不是进士及第,可海瑞呢,区区一个举人罢了。 官场中,哪怕同为进士,也有一甲、二甲、三甲之分,而文人相轻,同年进士尚且彼此看不起,又何况是个举人? 一句话。 在座的人眼神都发生了些微妙的变化,望着海瑞的目光,逐渐带上了不加掩饰地审视意味。 海瑞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稳健而平实走着,反倒是身后跟着的徐渭,无形中像是中了一箭。 再望向浙官们时,眼睛里,流露出不善的意味。 郑泌昌见状,瞪了眼何茂才,率先站起来了。 别管海瑞是什么出身,纵然是个泥腿子,手握着天子剑,整个浙江官场都不能怠慢。 这老何,又犯糊涂。 知道嘴贱了的何茂才,和那些官员不得不都懒懒地站了起来。 心累的郑泌昌,只能笑着走上前去,“海知县辛苦了,快,请坐。” 顺着郑泌昌手指的方向,海瑞眼神闪动,他的位子,居然安排在何茂才对面的第一位,这就显然是职低位高了。 郑泌昌如此安排,用意很明显,他海瑞是皇上钦点的,又赐了天子剑,尊他就是尊皇上。 更重要的是,在海瑞淳安知县的权责之外,皇上另准海瑞查察新安江水灾真相,那么,海瑞的态度就至关重要,笼络好了,新安江的事就此了结了。 按官场规矩,海瑞这时便应自己谦让,说些不敢之类的话,小小的知县,要在以往,连这堂上都上不了,和这里的官员们地位差别实在太大。 海瑞谦让一下,郑泌昌等人再捧一下,来回拉扯几个回合,海瑞勉为其难再坐下,如此这番,方显浙官上下的和谐。 谁知海瑞竟没半点谦让,连对郑泌昌、何茂才都没有见礼的意思,就直接走到那个位子坐了下来。 徐渭没有座,站到了海瑞的身侧。 这下,反倒是郑泌昌有些绷不住了,何茂才等官员的脸色更是难看了。 何茂才不满的望向海瑞,四目相对,心里不禁一凛。 海瑞的目光在灯笼光的照耀下,像点了漆,闪出两点精光,比灯笼光还亮! 那股透出逼人的寒气,竟然完全压过了所有人的官气。 但毕竟职位在,又是掌刑名的,官气不行,何茂才便摆出了威煞:“淳安全县被淹,几十万生民的田地被毁,海知县在福建想必也知道了,现在,粮食的事,省府已经给淳安解决了,那一百万石粮食,够淳安百姓吃到明年去。” 说到这里,何茂才心里全是腻歪,为了抵平这些粮食,刚才堂上差点没打起来,从鼻子里出气道:“最大的问题解决了,海知县到了淳安,只用干两件事即可,一是补种田苗,二是重建淳安,其他的,不要去管。” 这是浙江官场商量好的海瑞行为准则。 至于新安江九县决口的事,浙江官场不允许海瑞去查,更不会予以配合。 如果海瑞执意去查,那么出了什么问题,后果自负。 既有劝说,又有警告,下马威的话语,海瑞听懂了,徐渭也听懂了。 “好!”海瑞答道。 郑泌昌、何茂才以及在座的浙江官员都愣住了。 就这么简单?就唬住了海瑞? 所有浙江官员都有种不真实地感觉,然后就感慨传言害人啊。 传言中的海瑞刚正不阿,事事必较,是个难缠的人,但今儿一见,相距甚远啊。 八成是海瑞的“不懂官场规矩”,被福建那边的人错以为了难缠。 这是个“识时务”的人。 早知是这样,浙江官场又何须这般如临大敌? 一时间,人心顿时松弛了。 徐渭急了,新安江九县决口的事不查,部堂大人在诏狱中,恐怕永无出狱之日。 还是那句话,自古天子不认错,皇上已经认定了新安江水灾有猫腻,那就必须有猫腻,不然,于皇上面上无光,又何况新安江真的有猫腻。 当今局势,要么严阁老、徐尚书、小阁老在诏狱里死,要么部堂大人在诏狱里死,要么全都死。 如若海瑞上奏皇上,新安江水灾是天灾,反证天子之错,依靠朝中力量,严阁老、徐阁老、小阁老可能会脱困,但部堂大人的失察误国之罪可就坐实了。 徐渭就要上前,却发现海瑞转望向了他,目光中是那种善意劝止的意味,略想了想,便又沉默了下来。 郑泌昌着实没有想到这个海瑞一上来会如此的“软弱可欺”,在浙江官场面前,连叫板一句都不敢。 虽然没有料到,但这个变故,浙江官场,乃至于京里的人,都是喜闻乐见的,郑泌昌给了何茂才一个眼神,坐回了原位,恢复了暂代浙江巡抚理事的威仪。 来人这么识趣,那浙江官场也该有点表示表示。 何茂才接过了眼神,清了清嗓子,也坐了下来,“海知县,补苗、重建淳安之时,若有所需,皆可公文急报省府,能解决的,省府必会出手相助。” “郑大人,何大人,听说皇上天恩,恩免淳安三年赋税,淳安既无近日粮食之忧,又无远日赋税之苦,今淳安全县耕田被淹,下官想改全县耕田为桑田,以富县民。” 海瑞没有客气,顺着杆子往上爬道:“淳安近四十万亩良田改种的桑苗,请诸位大人予以帮扶。” 种桑,远比种稻高,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朝廷之所以不敢在江南大范围改稻为桑,所惧怕的,是有商人囤积居奇大肆抬高粮价,让百姓无粮可食。 而今却不一样,如何茂才所说,那一百万石粮食,够淳安百姓吃到明年,而改种桑树后,再晚今秋淳安县民就能赚到银子。 三年免除赋税,足以让淳安县民富甲江南。 死一般的沉寂。 郑泌昌、何茂才,和浙江官员们,怎么也没有想到,在浙江会以这种形式改稻为桑。 可与预期所想的获益者出现了些许出入,获益者,不是京里的人,不是浙江官场,而是淳安县民。 浙官们个个像吃了死苍蝇那般恶心。 “桑苗会准时送到淳安。”郑泌昌心情早已灰恶得不行,也不等别人说什么,手一挥,第一个向外走去。 第六十一章 欲使灭亡,必使疯狂! 顺天府。 今夜无月,只有院落上空满天的星斗。 天空只剩下启明星在孤独地亮着的时候,东边的天际已经微微露出了一线白色。 司礼监当值太监的头领着好些当值太监手提着两排站着,陈洪马上就来了。 宫里有传闻,老祖宗吕芳可能回不来了,而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兼领东厂提督太监的陈洪,会是下一任司礼监掌印太监。 无数宦官只能暗暗在心里叫苦,面上却总要摆出诚惶诚恐的神情。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两盏灯笼领着那顶轿,从院门进来了。 “二祖宗夏安!”所有太监躬下了身子。 轿子停了,不等外面的人掀轿帘,陈洪就自己个儿撩开帘子,钻出了轿门。 腻歪从心里涌到了眼里,陈洪凶狠地望着这群不懂事的奴婢。 “压轿!压轿!”司礼监当值太监的头心惊胆战着,慌忙叫道。 后面两个抬轿的太监连忙将轿杆举起,前面的轿杆着了地,陈洪仍然站在轿杆内。 陈洪望向那当值太监的头,语气很是温和,“刚才你在轿门外叫咱家什么来着?” 当值太监的头怔了一下,怯生生地回道:“回二祖宗的话,奴婢……” “什么祖宗?” 语气再是温和,也掩盖不去陈洪一身凶威,“咱家没听明白,你再叫一声。” 当值太监的头更忐忑了,偷望了眼陈洪,摸不清到底是生气还是不生气,硬着头皮再道:“回二祖宗……” 陈洪不笑了,温和的声音也没了,浑身散发着阴冷,望着当值太监的头,也望着其他太监,“二祖宗?那你的一祖宗是谁?说来听听。” 当值太监的头,和其他太监终于惊醒了过来,扑通扑通都跪了下来。 随着老祖宗吕芳下狱时间渐长,陈洪开始挑理了,不仅满足于对宫廷宦官的支配,就连宦官称呼也要改。 但万岁爷到今儿为止,迟迟没有免了老祖宗的司礼监掌印太监位子,要是称呼陈洪为老祖宗,万一吕芳有日重返内廷,哪怕吕芳脾性再好,在跪的,有一个算一个,谁也别想有好果子吃。 可要是装作听不懂陈洪的话,不称呼陈洪为老祖宗,他们现在就没有好果子吃了。 当值太监的头,只觉得脑汁都要想干了,喉咙里干涩无比,连舌头都打起了结,道:“禀、禀祖宗。” 不敢用“二”,不能用“一”,亏得当值太监的头有几分急智,干脆不加任何头衔,直呼“祖宗”。 这一声“祖宗”,叫的陈洪反倒有些不习惯了,听惯了人叫自己“二祖宗”,自己也叫惯了人“干爹”,突兀的“祖宗”,听得是有些爽,可不知怎的,又没有完全爽,不上不下的。 陈洪想了想,勉强认可了这称谓,“嗯。” 走出了轿杆内,陈洪向天空望去,那颗启明星渐渐不亮了,东边天际那一线白色宽了,端地像一条鱼肚。 陈洪却是最不爱吃鱼的,心底那不顺心的火气顿时又上来了,骂道:“没看到天亮了吗?还点着灯干什么!是不是觉得万岁爷有花不完的钱,能任你们糟蹋?” 陈洪的喜怒无常,司礼监的太监总得来说是习惯了,当值太监的头听了骂,也不去争,向其他太监喝道:“熄灯!把灯笼都熄了!” 吹灯声骤起,一盏盏灯笼都被吹灭了。 在这晨曦时分,天地间似亮未亮,点着灯嫌亮,可熄了灯,又朦朦胧胧的,陈洪又骂了一句:“有你们这群狗日的苦吃!” 骂完人,陈洪心气顺了顺,坐上了抬舆,往玉熙宫方向而去。 背对着越来越亮的曙光,陈洪思量着得来的浙江线报。 锦衣卫的翻身,让东厂既惊又急,迫切地想在皇上面前证明自己。 但线报、线人这种隐秘战线的存在,远比军伍招兵买马要困难,不是一蹴而就的。 重获提督东厂的权力后,陈洪不惜自掏腰包在顺天、应天、杭州等大明朝一些重要府县招揽线人、番子,获取线报。 就在数日前,东厂在杭州府、淳安县得到了秘密线报,里面言及皇上钦点并赐下天子剑的新任淳安县令海瑞,竟然与浙江官场同流合污,沆瀣一气了。 海瑞抵达浙江后,对新安江水灾连起码的调查都没有,甚至,连新安江大堤都没有上去过。 在杭州府报到,回到淳安后,海瑞卷起了裤腿,就埋头与淳安县民一道清淤、梳理田垄、改种桑苗。 单从淳安知县角度看,海瑞是个不折不扣的好父母官,可那把天子剑在身,不是让海瑞劈柴砍树的。 而且,海瑞在淳安改种桑苗,以蚕丝做县里作物,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江南织造局的丝绸生意。 于情于理,陈洪都该在得到线报后立刻上报给万岁爷,而陈洪迟疑的是,以锦衣卫的能力,不该不知道海瑞的情况,可为什么不见陆炳觐见上报万岁爷。 更让陈洪不解的是,这份线报获得的过于顺利,属于银子刚洒到浙江,线人、线报就送上了门。 怪哉!怪哉!怪哉! 想不通的事,陈洪索性不再想了,将线报报于万岁爷,至于之后朝廷局势如何变幻,再见招拆招就是了。 玉熙宫。 朱厚熜看着这道明显带有锦衣卫风格的“东厂线报”,没有过多的表示。 最早严嵩内阁提出的在江南改稻为桑,显然被改的有些面目全非了。 先是他这个皇帝改了严家、淞江府徐家的五十万亩献田,让严、徐两家想以国策形式兼并江南百姓田地的想法付之东流。 再是海瑞借新安江水灾后,淳安县民不缺粮食,改了一县稻田为桑田。 这样一来,江南多了近百万亩桑田,在西洋货商没有完全打开前,大明朝不必再增加桑田了。 改稻为桑,利了他这个皇帝,利了淳安县民,唯独没有利了严家父子和淞江府徐家。 海瑞不惜名声与浙江官场的虚与委蛇,不外乎是想替淳安县民先将真打实的种桑之利揣进兜里。 朱厚熜摇摇头,叹了口气。 海瑞其人,爱的不是他这个皇帝,爱的不是朱家,爱的是大明天下。 新安江水灾的事,海瑞不是不查,只是以淳安县民为先罢了。 再就是,海瑞刻意如此,也放松了浙江官场那些贪官的警惕,连带着麻痹了京里的人。 锦衣卫线报日夜不断,上报了过去严党之一的刑部侍郎鄢懋卿诏狱探监严嵩、严世蕃、徐阶的事,暗语交谈让三人在狱中稳住,狱外的形势逐渐有了明朗,狱外的人也在行动。 朝廷里,隐隐地传出了新安江水灾乃是天灾,皇上错下狱国之干城的言语。 狱里的人想出去,狱外的人在拼命捞人,当真是双向奔赴。 欲让其灭亡,必让其疯狂。 岂不知锦衣卫早已在暗中盯住了所有有动作的人。 倒是入诏狱后从未见人的胡宗宪,不喜饮,也不喜食,近日来,越来越憔悴。 朱厚熜特命太医给胡宗宪看过,但那是心病,不是药石可医。 这样的臣子,孝,也排在了忠前,但胡宗宪没有海母那样的父亲或母亲,来教会胡宗宪“以天下先”的道理,朱厚熜无可奈何,只有任他去罢。 皇上静修了。 陈洪失望至极,本以为这线报能向皇上证明自己,证明东厂几分能力,却不想皇上什么都没有说。 不过,陈洪不是一无所获,万岁爷看完线报,没有一点表示,难道说,万岁爷不再纠结于新安江水灾的事了? 陈洪的心猛然一跳,如果新安江水灾被最终论定为天灾,那么,严阁老、徐尚书、小阁老,或许出狱之日就不远了。 有了心思,就有了动作,陈洪借口让小太监通知黄锦来玉熙宫伺候皇上,而自己,则独身往北镇抚司诏狱而去。 这可是示好严嵩、严世蕃、徐阶,乃至于示好外朝最好的机会。 以此弥补前些日子东厂诛杀翰林院掌院学士王锡爵和罢去几十位翰林职位,削去功名的罪过。 雪中送炭,远比锦上添花好啊。 在陈洪走后。 黄锦来到玉熙宫,本想着在精舍外肃穆而立,等待万岁爷静修完毕,却不想舍内,铜罄声响了。 万岁爷没有静修! 黄锦下意识地望向陈洪离去的方向,寒气大冒。 …… 诏狱里。 严嵩箕坐在散乱的稻草上,闭目养神。 严世蕃站在那里,紧望着去搬矮几、小虎凳,不断往牢房里添东西的陈洪,“这哪能使得?” 严嵩年事已高,又牵扯重大,锦衣卫在将之投入诏狱后,就卸去了手铐、脚镣,并让严世蕃投入同一牢房里,让儿子照顾老父亲。 陈洪仍然搬弄着东西,还叫来两个小太监布置,不一会儿的功夫,牢房就大变了样。 有了床、床上铺好了锦衾、玉枕,有了桌案,案上摆上了湖笔、徽墨、宣纸、端砚,有了矮几,几上端上了珍馐、美酒、清茶、点心。 洗漱的架子、盆子、清水,梳妆的铜镜、木梳、簪子等等。 除了女人,应有尽有。 大红灯笼高高挂着。 一百多年来,诏狱里头回这样亮堂。 陈洪殷勤地搀扶着严嵩坐在了上首的位置,又让严世蕃坐在了严嵩的左手边,他在严世蕃的对面坐了下来。 陈洪端起酒杯,朝着严嵩敬了敬,一饮而尽道:“怎么说,我都比阁老晚一辈,往后阁老回内阁当值,我都到阁老身边伺候。” 严嵩坐在那里望着他,什么也没说。 反而是严世蕃闻弦歌,知雅意,有些激动了,“陈公公,玉熙宫那里,有了什么说法?” 陈洪抬头笑望了他一下,从袖中拿出了那份从江南来的线报抄本,递了过去:“皇上用了阁老几十年,是信任阁老的,派去淳安的那个海瑞,顶着钦差的名头,拿着天子剑,却对新安江不闻不问,很可能是得了皇上的授意才如此。 俗话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皇上想来是放下了新安江的事。” 严世蕃直接拆看了“东厂线报”,也从陈洪口中知道皇上定然看过了,且没有表态,顿时大喜过望,“好!好啊!” 陈洪坐直了,又笑望向严世蕃:“等到大家各归其位,那才是真的好。” 欢喜下的严世蕃,连喝了几杯酒,还敬了来传消息的陈洪一杯酒。 经过了这么多事情,在这暗无天日的狱中又待了这么多日子,严世蕃目中无人的程度小了许多,也知道了与司礼监太监交好的好处。 陈洪本就是刻意相交,与严世蕃是越看越觉得亲近,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后,要不是场合不对,就要斩鸡头拜把子了。 严嵩始终没有碰酒杯,就连矮几上的珍馐、点心似乎也兴趣缺缺,只在那里饮着茶。 牢房外。 响起了狱卒的提醒声,再放肆,也该有个限度,这终究是诏狱,不是秦淮河旁的窑子,是时候走人了。 搁在去年以前,诏狱狱卒敢催促,陈洪能把北镇抚司给掀了,但时过境迁,陈洪知道该走了,满眼的诚恳望着严嵩:“阁老,接下来就是走过场了,到时候,内阁还是阁老的内阁,皇上又将司礼监交给了咱家,我们就不来那些虚的。 共事一君,对皇上讲的是个“忠”字,对彼此讲的是一个“信”字,我是打心眼里信得过阁老的,等阁老出去,我和司礼监必将以阁老马首是瞻。” 两名小太监提着灯笼来到了牢房门前,照着陈洪,一片光飙然而去。 牢房里又恢复了安静,喝的有点多的严世蕃,就要往那铺好的床上躺去。 “严世蕃!” 严嵩那只枯瘦的老手在面前的矮几上拍了一掌,忽然开口:“我问你,新安江毁堤淹田究竟是怎么回事?” 如同年迈的老虎发威,凶威扑面,严世蕃的酒立时就醒了。 醒是醒了,却是不敢接言,两眼依然横着,直直地望着床榻。 严嵩想说话,但那口气又觉着一下提不起来,便停在那里,两眼慢慢闭上了。 鄢懋卿来诏狱的话,陈洪来诏狱的话,严嵩都没有听进心里。 执掌二十年内阁中枢。 天底下,或许没有人比他更了解皇上了,或者说,没有比他更了解皇帝这种存在。 那是天下最狠的虎狼。 一旦虎狼动了杀心,就绝不会放弃。 杨廷和、夏言、杨继盛、沈炼等人的身影在严嵩脑海中浮现。 皇上,从不是个会认输的人啊! 浙江,危矣! 第六十二章 裕王逼宫,夫妻同心! 鄢懋卿拜谒了裕王! 裕王朱载垕手里握着一卷书似是在那里看着,却来回地走动,走到门边又不时把目光望向门外的天空,转过身又去看书,心神显然不在书上。 李妃这时静静地坐在一旁,拿着一件道袍慢慢绣着。 再有半年,就到皇上的寿诞了,皇上什么都不缺,李妃另辟蹊径,准备绣一件道君千言真经袍。 但她的目光却一直在关注着裕王的动静。 浙江的形势转好,朝中文武加快了从诏狱捞人的速度,欲联文上疏皇上释放严嵩、徐阶、严世蕃。 如今,就差一个领衔上奏的,裕王爷的身份、地位,毋庸置疑是最合适的。 鄢懋卿说得很直白,严家父子、徐阶都是支持裕王爷的,于情于理,裕王爷该有所行动。 不然,难免会让忠于裕王府的文臣武将寒心。 “张居正和高拱有多长日子没来了?”裕王终于忍不住了,问着李妃,眼睛却落在那道鄢懋卿放下的奏疏上。 “有好些天了吧。”李妃叹了口气。 自从朝中掀起大战,裕王府站队严嵩、徐阶、严世蕃的文官集团,张居正和高拱就很少来王府了。 以前的时候,裕王从来没有挑过张、高的刺,更没有直呼过二人的名字。 现在,裕王看不懂大明朝局势了,又想到了张居正、高拱。 那二人长时间没来拜府,就成了裕王口中的过错。 “《孟子》里,我有一处还是弄不太明白,徐师傅在诏狱里,要不,今天叫张居正、高拱来讲讲书?”裕王自找着台阶。 手卷的书页,正是《孟子·离娄上》篇,而不太明白的地方,是“阿意曲从,陷亲不义”。 李妃的李家,虽然在李妃幼时就家道中落了,但李妃读过书,认过字,不说能去科举,但比着一般士人不差。 她知道“阿意曲从,陷亲不义”的道理,也知道出处。 孔子在《孝经》中提到:“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故当不义,则子不可以不争于父。”这点明了子女对父母的顺从和劝谏责任。 然而,孟子在此基础上提出了不同的观点,他认为一味地顺从父母,即使父母有过错也不加以劝说,这实际上是陷父母于不义之中,因此也是一种不孝的行为。 孔子的《孝经》,裕王爷放在了书案上,孟子的《离娄》,裕王爷却拿在了手里。 李妃明白裕王的心思,在王爷的心中,是认为皇上下狱严嵩、徐阶、严世蕃和胡宗宪错了,想找张居正、高拱来,也不过是想让二人肯定自己的想法。 裕王爷,不是提出想法而找人做决定,而是做了决定找人来说自己做的对。 李妃娥眉微皱,如果能抛开个人立场,胡宗宪或许无辜,但严家父子和徐阶下狱,于国于民,皆是件好事。 但可惜的是,裕王爷抛不开个人立场,严家父子和徐阶,是他获得半个朝廷支持的媒介,是推着裕王府进入紫禁城的关键。 李妃和李家是依赖裕王、裕王府生存,在这种情况下,唯有婉言答道:“王爷,张师傅操持内阁的事脱不开身,高师傅是个眼睛里揉不进沙子的人,要是叫他们今天来,恐怕…” “恐怕什么?” “臣妾僭越,恐怕张师傅不会来,高师傅不会说出让王爷满意的话。”李妃低下了头。 讲书是裕王府的师傅们职责不假。 但也要适度,张居正此前已经给过裕王爷一次面子了,在内阁繁忙之余,来了一趟裕王府。 虽说张居正那次来,行为举止没有让裕王爷满意,但人来了,就是来了,挑不出理去。 毕竟,为王爷讲书的事再大,总不能大得过国事去。 如若裕王今天去内阁邀人,张居正绝对会推辞拒绝。 高拱会来。 但就高拱那暴躁脾性,听了王爷与鄢懋卿等人的勾当,八成能丝毫脸面不留,喷王爷一脸口水。 裕王僵在那里。 李妃想了想,又说道:“臣妾还有些话,也不知当说不当说。” 自从张居正上次来裕王府,李妃劝说裕王主动道歉,裕王没有理会,李妃的性子就改了,不再像以前那样有话就说,凡是牵涉到朝事的,总是三缄其口。 裕王察觉到变化后,莫名地对李妃礼敬了些,李妃还之以礼,人人都说夫妻间相敬如宾是美谈,但礼敬多了,难免亲热就少了。 都到这时候了,裕王见李妃说话还小心翼翼的,顿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裕王忽然发现,以大明朝之大,以裕王府之高,身为王爷的他,在不知不觉间竟连个可以交心的人都没有了。 “都说当皇帝难,却不知当皇帝的儿子更难,皇帝可以制衡文武,皇帝的儿子却不能,你以为我向张居正道歉,就能挽回张居正的心?严嵩、徐阶、严世蕃和张居正、高拱之间,是不可调和的矛盾,不仅政见矛盾,更有权力矛盾,权力斗争,不是请客吃饭,是你死我活的斗争!” 裕王站在那里,失落道:“我选择了严嵩、徐阶、严世蕃,就不能再选择张居正、高拱,除非,张居正、高拱放弃政见、放弃权力,甚至放弃尊严,向严家父子、徐阶卑躬屈膝,但那又是怎么可能呢? 倘若我执意调和两派,到最后,只会招来两派的怨恨。 两害相权取其轻,两利相权取其重,这便是我选择严嵩父子和徐阶的道理。 现今,严嵩、徐阶、严世蕃下了诏狱,父皇一刻没有宣旨了结新安江水灾,那是青龙是白虎福祸谁也不晓。 谭纶不想掺和这件事,张居正、高拱又是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架势,就按你说的,见不着,也不能去见。 我的面前,就只有你了,而你又什么话也不敢跟我说。 我是争亦难,退也难,进退两难。 说句灰心的话,最是不幸生在帝王家。” 裕王突然的交心。 李妃望着他那瘦削身形,又一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样子,不由得心疼了,这些年的陪伴,她清楚王爷心里对权力的渴望,清楚王爷一次次梦到藩地景王的半夜惊醒。 “争!” “那就去争!” “哪怕是死在夺嫡的路上也去争!” 李妃泪水夺眶而出,搁下道袍,将掭了墨的狼毫笔和群臣奏疏拿到了裕王面前。 落墨! 泪洒奏疏。 然墨是墨,遇水不散墨,泪很快就干了。 “来人!” “呈奏入宫!” 第六十三章 嘉靖大案,清洗开始! 裕王领衔上奏的奏疏,这时竟展开着赫然摆在裕王的书案上。 陈洪微低着头,站在书案一侧悄然望着紧盯着奏疏的裕王。 这道奏疏,皇上没有看,在官场上,这就叫原疏掷回! 可是,皇上没有看的奏疏,皇上却让领衔上奏者好好看,认真看。 裕王明白,这是父皇愤怒了。 群臣的逼迫,父皇大体是习惯了,从承继大统的“大礼议之争”为始,父皇与臣子的斗争就没有停止过。 但身为儿子的他,却是首次参与到君臣斗争中,而且,坚定站到了朝中文官之中。 裕王知道,在父皇心中,皇权高过一切,父皇不再将这道奏疏当作普通的逼迫,而将之当作了裕王府、文官集团对玉熙宫的逼宫。 旨在逼迫皇帝让出权力。 玉熙宫震怒了。 于是。 派出了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陈洪携东厂番子驾临了裕王府。 陈洪大出意外,面对这样一件天大的事,面对皇上前所未有的怒火,平时闻听玉熙宫变动就惶恐不安,让人觉得羸弱的裕王,却看不出一丝的惊慌失措,定定地站在那里,目光深沉。 “王爷。”圣命在身,陈洪不得不开口唤了一声。 裕王这才将目光慢慢瞟向了他。 陈洪又低下了头:“万岁爷有旨,让奴婢问王爷,看了这道奏疏,王爷有什么想说的。” 裕王两眼虚望向上方:“作为裕王,我的话,都随百官写在了奏疏里,皇上可以去看奏疏。” 陈洪被吓得一颤,双腿跪了下去,睁着惊惶的眼直望着裕王。 裕王爷,这是默认了逼宫? 裕王犹嫌不够,继续道:“作为儿子,作为列祖列宗的子孙,我想问一句,皇上想干什么?” 从上元节以来。 内廷司礼监死了两个秉笔太监,死了无数宦官。 外朝内阁徐阶、高拱、严世蕃先是被逐阁,再是九卿之二通政司通政使罗龙文、都察院左都御史欧阳必进以及两百多位京官之死,株连近万人,不久前,内阁首辅大臣严嵩、户部尚书徐阶、工部侍郎严世蕃被打入诏狱,浙直总督兼浙江巡抚胡宗宪紧随其后。 司礼监掌印太监吕芳和江南织造局兼浙江市舶司总管太监杨金水亦在诏狱中。 短短数十日,京城被诛杀、下狱的人,比过去二十年人数还多,身份还重。 内廷、外朝、地方,官员人人自危,士林惶恐不安。 再这样下去,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必将处处生乱,南有倭寇、北有鞑靼,祖宗的江山,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王爷!”陈洪声音在颤抖,“奴婢恳请王爷将这两句话收回去!” 以裕王说,以儿子说,裕王这些话,全是大逆不道之语。 逼宫皇上,是为不忠。 反问皇上,是为不孝。 寻常百姓人家有不忠不孝的儿子,尚且要闹得头破血流,更何况是帝王家。 裕王的身上,头回涌动着从父祖血统里承继的固执,坚实地答道:“不收回,我绝不收回。 从庄敬太子死,已经十二年了,我身为裕王,也有二十二年了。 在裕王之位上,我做错过什么吗?在裕王之位上,我贪图过什么吗? 为何父皇数十年来不曾见我?为何父皇十数年来不立储君? 如果父皇万岁之后,会传位给我吗?我若是当了皇帝,会是昏君吗? 父皇是在为我成为储君,成为皇帝以后,处理朝政而担心吗?可我得到了半个朝廷的认可。 父皇是在为我的品德而担心吗?可士林之中尽是对我的颂声。 十二年,十二年了! 难道父皇还认为我的能力浅薄,德行卑微吗? 但皇祖父、兴献王在父皇十二岁时,就薨逝了,那时的父皇,就以兴王世子的身份接管了偌大的兴王府。 在父皇十四岁时,武宗皇帝驾崩,父皇以“兄终弟及”的祖训,从湖广安陆州孤身进京,承继了大统。 我是父皇的儿子,我二十四岁了,难道父皇认为我连储君都配不上吗? 我知道,我说完这些话,皇上会开去我的王爵,或许会罢我为庶民,或许会赐我自尽,但我只有一句话。 倘若皇上阴杀了严嵩、徐阶、严世蕃、胡宗宪,朝野沸腾,地方叛乱四起,究竟是我的错,还是皇上的错!” 陈洪趴了下去,哭的泣不成声,直至哭晕了过去。 …… 玉熙宫。 锦衣卫暗探火速送来一张张裕王府记录,朱厚熜将之摆在了御案上,手擎着灯,眼映着光,在一张张仔细看着。 两世为人,朱厚熜清楚所谓“二龙不得相见”,所谓“为皇子安危考虑”,不过都是那修道多年,亲情淡漠的遮掩。 十多年不立储君,是朱厚熜觉得朱载垕不是合适的储君人选,不是合适的大明朝未来皇帝,两世为人,朱厚熜都这样认为。 那就是一条“淫龙”! 昏君也许算不上,但也够不到贤君,甚至,连守成之君都称不上。 而那半个朝廷文官的倾心,不是朱载垕的能力,更不是朱载垕的个人魅力,是昔日严党、清流合流的产物。 至于说天下士林夸赞朱载垕的品德,朱厚熜嗤之以鼻,被历代文人称颂的皇帝,永远不是真正的好皇帝。 朱载垕只看到了他杀了多少宦官,杀了多少文官,全然看不到国库、内帑增加了多少银子,大明朝的东南和北方增加了多少军饷,经历过水灾的淳安在海瑞的手中迸发出怎样的活力。 朱载垕只听到了宦官、文官死的多么惨。 在这世间,不怕人蠢,就怕人蠢而不自知。 高高在上的亲王啊。 不论陈洪是装晕,还是真晕,锦衣卫都指挥使陆炳都只能选择觐见。 皇上、裕王父子反目,整个大明朝都为之一暗。 锦衣卫要做的,是根据皇上的命令,驱散两京一十三省上空的阴晦。 “吕芳的锦匣,两京一十三省官员贪墨的人和证据,锦衣卫锁定的怎么样?”朱厚熜的声音既冷又寒。 “回皇上,只有顺天八百九十九名官员和应天一千零二名官员的人和贪墨实证完全锁定了,其余十三省官员贪墨和人,尚未完全锁定。”陆炳深埋着头答道。 吕芳锦匣里的官员贪墨,虽然都很详细,但锦衣卫总要验证一二,以免抓错了人,再就是,锦衣卫收集到一些官员多了新的贪墨,也要把新罪添上去。 朱厚熜将手中那张纸往御案上一扔,闭上了眼:“就先从两京动手吧,以之前的律法为准,该杀的杀,该抄斩的抄斩,该族诛的族诛!” 留着这些贪官,大明朝才会叛乱四起,真要亡国呢。 “是!” 第六十四章 官不聊生,儒不如狗! 一日之间。 裕王奉旨养病。 顺天府八百九十九名官员被抓。 过万名锦衣卫封锁了京城大大小小的道路,然后,在全城按图索骥拿人。 胆敢反抗者,就地正法。 成河的鲜血从数以千计的宅院府第大门中流出,数以万计的人被投入狱中。 北镇抚司诏狱虽大,但关押那些犯官尚可,再关押犯官家眷就显得力有不逮了。 锦衣卫都指挥使陆炳手持圣旨,先后拜访了东厂、刑部、大理寺、都察院。 东厂和三法司将暗狱和天牢移交给锦衣卫暂管。 即便如此,牢房仍有些不够,陆炳又接连拜访了顺天府衙及其所辖的宛平、大兴等二十四县衙。 锦衣卫接手了京城附近所有府、县的大牢,用犯人给填了个满。 到最后,逼得陆炳没有办法,只有一边抓人,一边审案,一边杀人,一边抄家。 整十日,西市牌楼泥泞不堪,京城上空弥漫着丝丝缕缕的血色,京城的人鼻尖,始终萦绕着淡淡地血腥味,久久不散。 在此期间,各部衙门的例行公事虽日常办着,公文案牍该票拟票拟,该批红批红。 只是京中大大小小的官员在上衙点卯前,都先与家眷告别。 但与太祖高皇帝的洪武朝,官员家中常备一口棺材不同,现在的京官家家户户都备了几口棺材。 太祖高皇帝论罪只论罪官一人,当今皇上动辄满门,手段残暴且血腥。 如此凶威,惹得不少文武百官欲联袂觐见,但就在官员们商谈的酒楼,上千名锦衣卫缇骑冲入其中,悉数将人抓了。 遵圣旨,不管意图逼宫的官员是清廉还是贪墨,皆以谋反死罪论处! 千名京官被杀,近三万名京官家眷被株连,大明朝这架巨大的机器没有停止运转,反而疯狂运转起来。 消息不断传入内阁。 以内阁次辅暂领内阁事务的张居正,和辅阁的李春芳、陈以勤二位阁老,知道的远比朝官们知道的更多。 京城惨!南京城更惨! 锦衣卫十三太保之一的朱七,亲携圣旨抵达南直隶,孝陵卫、南京城守备衙门两支军队被皇命调动,封锁了南京城的内外。 锦衣卫以瓮中捉鳖的方法,在南京城到处抓人。 或许是距离士林大本营更近,不止官员反抗,就连士林也在反抗。 无数士人守在南京官吏的门口,公然抵抗锦衣卫抓人。 起初锦衣卫觉得棘手,有几分难办的意味,但金陵士人见状就得寸进尺起来,竟主动以肉体之躯冲撞锦衣卫。 冲撞之下,“不知是谁”喊出了一句“反了”。 当不满的程度上升到造反,一切冲撞就发生了本质性改变。 朱七没有了顾忌,命令麾下锦衣全部抽出了绣春刀,杀无赦! 几百名功名在身的士人被以宰鸡屠狗血溅当场,金陵士人纷纷冷静了下来,下意识地往夫子庙的方向冲。 试图以至圣先师的牌位来庇佑己身,锦衣卫就在后面,屠戮着那些跑得慢的金陵士人。 在无数百姓的目睹下,锦衣卫就那么一条街、一条街、一条街的追杀过去。 士人喜蓝衫,但那一日,满城的蓝衫皆成了鲜红之色。 等金陵士人冲到夫子庙时,真正大恐怖的事发生了,夫子庙前,是一队队全身披甲,持戈拄立的孝陵卫,不允许任何人进出。 有金陵士人想要强闯,但那些长戈毫不留情刺了过去,将人刺了个洞穿。 前有孝陵卫阻路,后有锦衣卫追杀,无数金陵士人彻底崩溃了,五体投地的跪了,束手就擒。 锦衣卫不顾辛苦,对这些士人的身份进行统计,上奏玉熙宫,革去谋反士人功名,三代人不得科举入仕。 帝准! 南京城史载:“嘉靖四十年,四月,初,金陵士祸,图反,锦衣杀士过千,革功名过万,余祸数万,祸熄。” 没有了愚蠢怯懦的士人挡在身前,南京城的贪官再无隐藏的可能。 近一千二百名南直隶官员被杀,株连者达四万之众。 当两京官祸逐渐落幕,锦衣卫血洗两京,斩杀官员两千二百名,株连者逾七万。 捎带手的,杀了一千多位功名士人,革去了近万名士人的功名。 其案件之大,堪比太祖高皇帝血洗淮西勋贵的胡惟庸和蓝玉的“胡蓝之狱”。 不过。 嘉靖朝的官员、人口,远比开国功臣及其家眷多的多。 当两京这么多官员死后,顺天府、应天府没有一点官员缺位、百姓稀少的现象。 百姓,永远比官员多得多啊。 各衙官吏人人各司其职,办事效率远超以往数倍。 两百年大明朝,冗官、冗员,可见一斑。 裕王领衔群臣上奏的奏疏,是以亲王之身,越过通政司、内阁,直呈入玉熙宫。 在内阁得知那道蕴含着逼宫意味的奏疏,就知道皇上必会大怒。 虽说《战国策·魏策》中,言秦王一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 但内阁三阁老都没有想过,皇上会将秦王之怒再现。 张居正幽声一叹,李春芳、陈以勤四目相对,不约而同地摇摇头。 在当阁老之前,他们第一个身份是文人,最知道文人的记仇程度。 皇上没有万年以前,士林、士人在此等凶威下,战战兢兢,根本无一言敢发。 但等到皇上万年以后,皇上的身上,怕是要像太祖高皇帝那般多个暴君的名头了。 抓完了人,审完了人,杀完了人,还革了那些士人的功名,张居正三人完全没有将已经发生过的事放在心上。 两京官员的敬畏,十三省官员的惶恐,和大明朝士林的怒火,根本不值一想。 历来造反的,都是种田的人,没听过文人能闹翻了天的。 黄巢或许有,但我大明嘉靖朝,可不是大唐乾符年间啊。 大案过后,让张、李、陈三位阁老关心的,唯有一个。 张居正拿出了锦衣卫给出的抄家官员账本总册,在桌案上摊开,李春芳、陈以勤立刻走了过来。 顺天,三千五百万两纹银。 应天,四千五百万两纹银。 第六十五章 景王入京,宗室之祸! 在内阁为抄点两京贪官得到约合两年大明朝赋税银两而感慨贪渎之祸时。 玉熙宫。 大明朝帝王的驭臣之术,其中最为厉害的,便是缇骑四出,暗探遍布,时刻侦知那些握有重权大臣的动向。 皇嗣,亦在锦衣卫侦知中。 尤其是嘉靖朝,皇上今下仅有两位皇子,更是被侦知的仔细。 在京的裕王府,对锦衣卫来说,是单向透明的,裕王爷朱载垕的一举一动,尽在掌握之中。 而在藩地湖广德安的景王府,对锦衣卫而言,也是单向透明的,景王爷朱载圳的一举一动,同样在掌握之中。 在御案上。 摆着景王从藩地的上书,“以上不豫,请躬谐玄岳祈禳以尝。” 意思倒是简单,就是听闻了京城的动静,觉得皇上不高兴,景王准备去武当山给父皇祈福。 另有从武当山祈福得来的签作为附件。 “孤阴不长!” 自古以来,皇帝皆被誉为大日,对应着“独阳”。 但“独阳不生”,需“阴”补之,自皇帝以降,世间万物皆为“阴”。 阴阳相济,方朝纲振奋,万马齐鸣。 再结合景王的上书,京城的动静,景王这时提及的“孤阴”,便指的是裕王府。 既然孤阴在京不行,景王的真正想法,已然不言而喻。 景王,想进京了! 以上天示警的名义。 但在景王的上书旁,是锦衣卫记录的景王去年离京就藩,短短半年来的所作所为。 “嘉靖三十九年,十月,景王入藩,多请庄田两万顷,湖广腴土不足,取中州、江西的良田凑足。” 一顷,是为百亩地。 两万顷,是为两百万亩地。 朱厚熜想到严嵩内阁改稻为桑的真正目的,是想在江南之地兼并土地。 但以严嵩、徐阶、严世蕃,偌大的文官集团胃口,想要兼并土地的数量,也不过江南数十万亩。 景王就个藩,就挖空了湖广的膏腴之地,犹有不够的地方,让河南、江西两省补齐。 朱厚熜眼神逐渐冰冷,要说严嵩、徐阶的权臣,只是吃了大明朝一口,皇室,才是吃了整个大明朝的存在。 两世为人,朱厚熜都没有什么兄弟姐妹,或者说,兄弟姐妹都在成长中夭折了。 除了裕王、景王两个儿子外,再说亲戚什么的,就要寻到成化皇帝儿子,他的旁系皇祖皇叔皇兄弟们了。 连亲生儿子都数十年不见,更何况是那些旁系血亲,朱厚熜脑海中过着一个个大明皇室亲王的名字,心里竟毫无波澜。 当眼神中的冰冷彻底转化为杀意前,朱厚熜接着往下看去。 “嘉靖三十九年,十一月,景王遣王府中人去往荆州,越辽王府收租银二十万两。” “嘉靖三十九年,十二月,景王遣王府中人去往汉阳,越楚王府收柴火税银三十万两。” 荆州,是辽王一脉的藩地,现在的辽王府传承了八代,王名朱宪?。 以“宪”为字,是与成化皇帝同辈分,按宗室,朱厚熜该称呼如今辽王为皇祖。 而朱厚熜对辽王有印象,是辽王也崇道教方术,但辽王生性风流,以宫室苑囿、声伎狗马之乐甲于诸藩。 是个极为荒唐的王爷。 没想到,景王跑到荆州,替辽王府收起了地租。 至于楚王。 朱厚熜光是看到这个王名,就从心底涌出无限的厌恶。 嘉靖二十四年的“楚藩宫变”,是大明朝宗室永远抹不去的污点。 楚王世子朱英燿竟然为了一个艺伎发动了楚王宫变,弑父杀了楚愍王朱显榕。 以太祖高皇帝祖制,亲王或亲王世子,即便犯了谋逆大罪,也只是圈入中都凤阳高墙之内,连锁都不能加。 但朱英燿最终被押送京城,斩首焚尸,可见当初朱厚熜治罪的决心。 如今的楚王,是楚愍王朱显榕的次子朱英?,但近年来,楚藩宗室争斗愈演愈烈,几次惊动了京城。 景王却在楚王藩地上收起柴火税。 可见前去就藩的景王不是什么安分的存在,在这么短的时间,就与两个老牌宗王建立了联系。 朱厚熜注意到,景王的收租和收税,可不是收没有交过租、税的荆州、汉阳百姓的租、税,而是不管荆州、汉阳百姓有没有交过租、税,景王都要收一遍。 朱厚熜再也忍不住,骂出了声:“畜生!” 景王。 辽王、楚王。 就是三头畜生,或者说,连畜生都不如。 朝廷对宗王的恩典已经够多了,就这样还觊觎百姓的薄产,好!好得很啊! 眼里升起丝丝火气的朱厚熜继续接着往下看去。 “嘉靖四十年,正月,景王府走水,景王府请旨重建,二月,三月,造价二百八十万两纹银,超出一般王府十倍之费,其规模略逊于紫禁城,原景王府走水之因成谜。” 二百八十万两纹银。 十倍一般王府规制。 朱厚熜的脸色铁青,景王半年前才去就的藩,哪来这么多银子? 又吃了雄心豹子胆,敢比照紫禁城进行重建。 岂不是在没有就藩前,就有了入主紫禁城的心思。 朱厚熜走回到蒲团前坐下了,杀意凛然道:“让他来!” “让景王来!” 既然想回京,那就回吧,但再想走,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奴婢遵旨。”黄锦慌乱去传旨。 景王上书,锦衣卫的密疏,现在的司礼监是没有权力查看的,所以,黄锦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皇上为何生这么大的气,能做的,只有把旨意传下去。 但黄锦敏锐意识到一点,盛怒之下的皇上,或许没有想过景王回京可能产生的其他影响。 要知道,裕王才刚奉旨养病啊。 所谓圣旨,在臣下统称旨意,但有许多规制。 兴之所至寻常小事,皇帝随口一说派有关太监传与当事人谓之口谕。 有关朝廷国策、军机部署以及官员的黜陟,甚至对某一案件的指示都要用特制的明黄锦缎工楷用玺宣示,通常所说的圣旨指的正是这一类书面圣旨。 书面圣旨又分为明发上谕和特发上谕。 明发上谕一般都交内阁向各有司衙门公开发布,在明朝有时或用“邸报”传示天下。 特发上谕则是指名发给某人,由某人向当事人宣读时才能开启圣封、宣读旨意。 皇子回京,是国之大事,当然是明发上谕。 当张居正内阁得知上谕旨意后,李春芳、陈以勤都像是被石化了一般。 皇上,诏景王回京,难道要削去裕王王位? 第六十六章 江南诡田,东南宗族! 反腐的风。 刮遍了两京。 南、北直隶无数官员、家眷被诛杀。 却影响不到那些传承多年的东南大族。 故曰:“百年王朝,千年世家。” 有的家族,唐朝时就有了,宋朝时就地位显赫了,等到元朝时更是被奉为座上宾,及至大明朝,依然屹立不倒。 甚至,大明朝亡了,大宗大族仍源远流长。 新安江。 在神迹展现之后,就成了无数东南大族趋之若鹜的地方。 此时,新安江两岸,都变为江南富贵大家的临江别业。 在各家经营之下,每一处的绿植风格都决然不同。 前一家是黄杨之间杂以鸡爪槭,以黄叶配紫花。 后一家便养出一圈紫叶小檗刺篱,绕以樟树。 更有的人家干脆不取木本,只以粉花绣线菊、马兰、贯众等堆栽而成茵圃,再搁几块爬满扶芳藤与凌霄的太湖石。 种种名色,各擅胜场,偏偏又连缀成片。 是以舟船行于江上,两边的绿植花色不断变换,时而妖冶妩媚,时而清新脱俗,绝无雷同之感。 这会儿夕阳尚有余光,给这一片景致又染上一层半透亮的酡红,更增添了无限变化,令人目不暇接。 江水缓缓流着。 就这新安江昏景,在天下间亦是少有,任谁能看出一个多月前,这里如同人间末世一般? 淳安县。 看不见新安江的地方。 海瑞、徐渭和李时珍站在泥泞中。 眼前的废窑里,每个窑洞都住满了人,小的窑洞里,住的是一家四口,大的窑洞里住的是老少七八口人,有的丧亲绝口的人家,几家在搭伙儿过日子。 十几口破窑,加上临时搭建的茅草棚,竟是住了上百户人家,俨然一座贫民窟。 虽然还没完全入夏,但窑洞里面闷热无比,为了透气凉快,人只能挤在棚子里。 一路走过去,蝇虫嗡嗡作响,满天乱飞,臭气熏天,别说是住人,哪怕多站会儿便觉得恶心。 看到眼前这幕炼狱的场景,徐渭低着头不忍去看,李时珍愤怒无比,海瑞默默走着。 倒不是说海瑞没有人性,而是海瑞所见多了,比这样民不聊生的场面也见过。 临海之地,总少不了倭祸,不论是海瑞之前当教谕的福建南平,还是海瑞老家的海南。 在遭受倭寇肆虐后,和这一样令人怵目惊心。 “当官的心都黑了吗?”李时珍再看到一个幼童从腐烂的食物中抓出蛆虫就往嘴里塞后,连忙冲上面阻拦,反转的脑袋眼睛望着海瑞骂道。 海瑞入淳安后的所作所为,他全看在眼里,海瑞是个不折不扣的好官,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和海瑞没有关系,但暴怒下的人可管不了那么多。 谁让海瑞是现在淳安的父母官呢。 海瑞没有辩白,环顾四望,见治下百姓个个眼中流露出敬畏的神情,心头涌上无限痛楚。 朝廷在杀贪官,在两京大杀特杀贪官,但杀完贪官后,银两都充了公,进了国库,享受着百姓的颂声,却全然忘记了被搜刮完民脂民膏,无地可种、无粮可食的悲惨百姓们。 前任淳安知县常伯熙是被王命旗牌给斩了,但公道,既还了淳安百姓,又没有还淳安百姓。 三年免除赋税,准许淳安全县改稻田为桑田,是皇上的恩德,是皇上给予淳安百姓的公道,可淳安早就失去田地的百姓呢? 皇上、朝廷尽可能照顾了淳安百姓,可天高皇帝远,不可能面面俱到啊。 淳安县丞田有禄听闻堂尊走去了这里后,差点没有昏厥,连忙点齐了衙役拎着水火棍气势汹汹赶来了。 见到怀抱着脏小孩的钦差御医,见到浙直总督兼浙江巡抚胡宗宪幕僚徐渭杀人的目光,见到浑身散发着寒意的堂尊。 田有禄愣在了那里。 海瑞猛然转过身,望着田有禄,望着凶神恶煞的衙役们,目光如电:“你要干什么?” 田有禄被猛地一问,仓促答道:“穷山恶水出刁民,此地穷恶,卑职担心堂尊、徐先生和李神医的安危,就,就,就……” “就担心我治下百姓会杀了我们是吗?” 海瑞见田有禄说不下去,指着那些因衙役到来而畏畏缩缩的百姓,“睁开你的眼睛看看,他们对我可有半分杀念?” 海瑞、徐渭、李时珍几乎同时抵达的淳安,在入县之初,海瑞听从李时珍的建议,组织人手在全县之地铺洒石灰,命令淳安百姓不准喝不洁之水,吃不洁之物,就连吃喝前,都要以清热的水洗净双手。 或许是神迹,也或许是李时珍的安排起了效,全县上下,没有出现瘟疫,连高热发烧的患病都少有。 李时珍的神医之名因此更上一层楼,再加上其走到哪里都背着药箱的特殊形象,在淳安境内,走到哪里都会被认出来。 在疫病问题解决后,海瑞以堂尊之尊,徐渭以大人物幕僚之身,和淳安百姓一道下地栽种桑苗,这些日子下来,是又黑又瘦。 是淳安县民尊敬的好官。 仅凭这样的形象是认不出海瑞、徐渭的,但和李时珍走到一起,就不难认出了。 所以,在海瑞、徐渭、李时珍走来时,这里的百姓除了敬畏再无其他,但田有禄、衙役的到来,却让百姓们恐惧了。 这田有禄本是个庸懦贪鄙的人,伺候前任常伯熙只一味地逢迎献计,极尽搜刮,知县得大头,自己得小头,倒也如鱼得水。 前面配合着海瑞除疫,栽桑倒也愉快,海瑞骤然间的改变,田有禄便一下懵了:“没,没有。” “我问你,在鱼鳞图册上,这里的百姓人人有耕田,可他们的地呢?”海瑞再问道。 来到这里,当然不是海瑞心血来潮,而是做好了准备。 住在破窑里的百姓,不是没有田地,是耕田被人巧取豪夺了。 在鱼鳞图册上,那些地的大小和方位记录地明明确确,可地就是不归百姓种,地里的产出,自然也不归百姓。 才问了三问,田有禄的口舌便不利索起来:“回堂尊,卑、卑职不知啊。” “那你回去准备棺材吧,明儿杀头!” 第六十七章 海瑞出手,徐三公子! 田有禄跪了。 管不得地上的泥泞,抗辩道:“堂尊,这些事,真和我没有关系啊。” 土地的户主和鱼鳞图册不符,耕种者与土地实际拥有者不对等,称之为诡田。 淳安县的诡田,或者说全江南的诡田,都是天灾人祸下,官员、商人的趁火打劫造成的惨剧。 新安江大堤,江水所过郡县年年修,但年年闹水患。 以今年为例,洪水淹没了淳安大部分良田。 按朝廷规制,在这种时候,淳安官吏理该配合朝廷赈灾,弥补百姓的损失。 然而,尚未待百姓从悲痛中回过神来,就从省里、府里来了文书,将所淹的田,划出一万亩,以将作开发鱼塘。 那时,海瑞还没有抵达淳安县,作为县丞的田有禄,只得遵照省、府的意思照办。 赖以生存的田地被征作鱼塘,被征地百姓自然不答应,联名上书,去县衙闹。 但田有禄畏上而威下,直接命令衙役将人驱赶了,水火棍无情,百姓没了田地,又没了住处,便纷纷聚集在这类破窑洞里苟活着。 海瑞历来深恶痛绝的就是田有禄这样的衙门官吏,用“贪恶欺滑顽”五个字概括这等衙门官吏,称之为“五毒之人”。 这时见田有禄这副模样,动了真怒,一脚将之踹进了旁边的污水中。 田有禄也是能忍,就趴在那里,半天不起来,海瑞却不准备放过他,喝声道:“我问你,征用百姓田地,是要给予征用银的,百姓们签字画押,移交田产后,银子可是你贪墨了?” 千年田,八百主。 但别说八百主,就八千主,那田地征用,征得是谁的田,就要给田主征地银。 哪怕是皇上征地,也要给田主征地银,这便是买卖。 可窑洞里的百姓,哪个收到征地银了? 田有禄刚才还装模作样,一听堂尊说起征地银,又将征地银赖给了他,竟像个弹簧立刻跪直了:“堂尊,征地银的事,就更和我没关系了。” 自始至终。 省里、府里就没有拨下征地银,田有禄和淳安县衙的差人想贪也没一文钱可贪的。 “堂尊,在弄到一万亩田契后,从省府里就来了人,但并没有将良田改作鱼塘,只不过是按鱼塘报了上去。” 田有禄指着离窑洞不远处的亩亩桑田,解释道:“鱼塘的税少于田税,省府来人是准备拿着良田,甚至是桑田交着鱼塘的赋税,以此渔利。” 在诸税中,鱼塘赋税是最低的,稻田赋税要高些,桑田的赋税最高。 朝廷是免了淳安的赋税,但只免了三年,而不是永远。 田有禄口中的省府来人打算很简单,等到三年后,地里照样种着桑,但只以鱼塘赋税交纳。 当牵扯到朝廷赋税收缴后,海瑞身上逐渐显露了杀意。 税乃国之本。 如果人人都以此法逃税避税,朝廷能收几分税收? 田有禄胆战心惊着,继续道:“征田未改作鱼塘,征地银就顺延了。” 所谓顺延。 不过是省府来人没将田地改作鱼塘,百姓拿不到征地银,百姓田地被省府生吞的委婉说法。 李时珍被这番话惊得目瞪口呆。 徐渭嘴角也在抽搐,浙江、杭州府这两头堵的花活,当真玩的溜啊。 地,我是征了,想改鱼塘的,要发征地银。 但发征地银,是我改田地为鱼塘,现在,我鱼塘没改,凭什么要发征地银? 诡田的诡,真诡啊! 于是乎。 在鱼鳞图册上,田地户主仍归百姓,但田产却出现了事实性的移交,名下无田,又拿不到征地银的百姓,在万般无奈下,只得变卖家产,在此讨生活了。 整件事中,淳安县衙只是省府的“打手”,田有禄好不仿徨:“堂尊,整件事,我连一文钱都没得到!” 海瑞看着田有禄的眼神,就跟看死人相差无几:“我问你,省府来接手田地的人在哪?” 田有禄一哆嗦,猜到海瑞要去找省府来人的麻烦,犹犹豫豫道:“在,在洪福酒楼。” 洪福酒楼。 就搭在新安江大堤上。 如此重要的地方,当然不允许有其他建筑,但在权力作用下,酒楼就那样建成了。 等海瑞、徐渭带着人来时,正见着酒楼上的歌伎,弹着琵琶,唱着西湖边济颠长老的《瘗促织·鹧鸪天》:“促织儿,王彦章,一根须短一根长。只因全胜三十六,人总呼为王铁枪。休烦恼,莫悲伤,世间万物有无常。昨宵忽值严霜降,好似南柯梦一场。” 伴随着歌声,海瑞走入酒楼,只见楼中满是赌徒,宝钞、碎银、金簪、珠丸铺满了大大小小的桌子。 江南之地雅兴,所赌的不是棋牌,而是斗虫。 周围看客们观察斗虫品相,略做交流,然后纷纷下注,此谓之“买马”。 注下得差不多了,两边的蛐蛐也被挑起了斗性,磨翅长鸣。 赌师发一声喊,两边斗客都后退一步,赌师把木闸一抬,两只斗虫登时扑向彼此,在斗罐里战作一团。 过不多时,一只蛐蛐被咬得遍体鳞伤,绕罐而逃,得胜的那只须子高高翘起,鸣叫不已。 赌师当场宣布胜负,赢的斗客把斗虫请回过笼,好生歇着,而输的那一位气恼异常,把斗虫扔在地上,恨恨踩了几脚。 赢的斗客,正是沈一石,今日穿着一件薄薄的绸衫,上面绣的花何止百朵,但花花皆不同,错落点缀的又都是位置,颜色搭配也浓淡参差恰到好处,朝着面对的贵公子拱手道:“徐三公子,承让了。” 能以徐字为姓,又能让江南第一富商恭敬称呼,除了淞江府徐家,再无其他。 户部尚书徐阶三公子,徐瑛。 与长兄徐璠,二兄徐琨随父入京不同,徐三公子久居淞江,为家族奔走在江南诸地。 在得知浙江官场以诸府三万五千亩良田支付那百万石粮食后,沈一石作为商人,知道吃独食是不好的,以一万五千亩良田搭上了淞江府徐家。 适才二人的斗虫赌注,便是一千亩良田,几万两银子就这样打了水漂,难怪徐三公子会这么生气。 就在徐三公子想要再战的时候,眼睛注意到了人群后的来人。 “全部拿下!” 海瑞的声音盖过全场,“把钱收了!一个子别落下!” 第六十八章 抓赌百万,天剑逞威! 有规制,县衙从照壁到大堂院坪也就几丈见方。 这时,除了大堂、二堂,在两侧都有县丞主簿和钱粮刑名书吏当值的院子和房舍,平时就能供好几十号人办公吃住。 但今儿这些地方都腾空了,房舍里全是从洪福酒楼抓的赌徒。 由衙役一人一人押到堂上问话,海瑞主审,徐渭记录。 有规矩,各级公堂的公案上都有一个竹筒,筒里照例都装着十根竹签,堂官抽出竹签往大堂上一扔便是要打人。 一根竹签打十杖,十根竹签便是一百杖。 现在海瑞几乎把整个竹筒的竹签都摔到了地上,竹签撒了一地。 能参与到洪福酒楼中,参与到江南第一富商和淞江府徐家的斗虫中的人,当然都不是普通人。 初上的堂来的人,就没有一个服气的,个个鼻孔朝天,天老大,我老二的模样,叫嚣着海瑞再不放人就吃不了兜着走。 然后,一根竹签,十杖下去,富家公子哥儿们顿时就老实了。 淳安县衙的衙役虽然有些不敢打,纯着心想放水,但神医李时珍就在旁盯着,敢玩打实打虚的把戏,李时珍马上就指出来,重新打。 结结实实的十杖,富家公子哥儿的臀部一片血肉模糊,对聚众斗虫赌博的事供认不讳。 海瑞当即就要依大明朝第七卷第二十九条,聚众赌博,轻则杖责,重则砍手的律法砍去公子哥儿的手。 那一刻,惊得大堂内外的人心哇凉哇凉。 大堂上的公子哥儿险些当场失禁,海瑞话锋一转,准公子哥儿拿钱买罪。 一根手指一千两纹银,五根手指便是五千两纹银,再加上手掌,凑了个整,一万两纹银。 大落之后的大起,能陪着江南第一富商、淞江府徐家三公子的富家公子哥儿都是不差钱的主,纷纷表示愿意慷慨解囊。 实在拿不出这些现银或银票的,海瑞让徐渭拟了欠条让公子哥儿们签字画押。 不少公子哥儿十分不满,认为这是海瑞对他们的侮辱,就那几千、上万两纹银至于吗? 可不签欠条就砍手,公子哥儿最终屈服了。 该拿银票拿银票,该写欠条写欠条,一百多号人,及至解决完,已是深夜时分。 堂上的人均不曾用饭,早就饥肠辘辘,徐三公子徐瑛挨不住了,愤而起身就往堂外走。 海瑞目光一扫,声音从堂上传来,“徐三公子去何处啊?” 徐瑛站住了脚,转望向海瑞,四目相对,冷笑道:“你要银子,我给你就是了,一万两,两万两,甚至再多,我明日都可以让人给你送来,请海知县恕我不想奉陪了。” 对淞江府徐家而言,能用银子解决的事情,从来不是什么大事。 族老从小就教导,被人拿住把柄,甭管扔出去多少银两,只要人没事就行,而等人没事后,扔出去多少银两,家族会连本带利讨回来。 徐瑛见海瑞以大明律法“敲诈”,根本不在乎,海瑞说出多少银子放人,他都敢答应。 这是淞江府徐家人的底气。 “只怕你和他们不一样。”海瑞的脸本就黑瘦,这会儿更是冰冷如铁,字里行间透露着无尽寒意。 抓赌。 只是海瑞留住徐瑛、沈一石的手段,海瑞想要的,可不是徐、沈二人的银子或是一只手。 进了县衙就闭目养神的沈一石,睁开眼睛远远地看着海瑞的脸色,心头一沉。 作为商人,他最怕的,不是官员向他索要银子,而是官员不要他的银子。 因为那样,官员所图更大。 “你什么意思?也要杖责我,或是砍去我的手?”徐瑛露出讥笑。 在江南这地界,难道还有人能动他不成? “如若徐三公子你如实回答本县的问话,没人会伤你,但要是你执意妄为,恐怕就要得罪了。”海瑞的身上,涌出了一股浩然正气。 徐瑛却早看烦了海瑞在公堂上居高临下的模样,公子脾气一上来,冷冷一笑,继续往堂外走去。 “拿下!” 海瑞的声音响起,徐瑛的声音紧跟着响起,“谁敢?” 站在公堂门外的衙役,望了望堂上的县尊,又望了望发威的徐三公子,不敢拿人也不敢让开路。 “锠鎯鎯”。 天子剑出鞘。 海瑞逐渐站起身,头顶的“明镜高悬”牌匾与之交相辉映。 这是海瑞在淳安县境内第一次拔出天子剑,在灯火下,天子剑剑刃折射的人心透寒。 “拿下!” 海瑞右手持剑,左手一拂竹筒,竹筒就摔到了地上,筒中仅剩的竹签全都撒了出来,那个签筒居然没有摔破,直直地朝徐瑛滚去,“打!” 天子剑悬于头顶。 县衙衙役再无丝毫犹豫,立刻拿下徐瑛,水火棍押着就朝打板子的地方而去。 刚打了十杖,衙役们就停了下来,又听到海瑞道:“没看清我扔出去多少签子吗?” 那起码有五根签子! 结结实实的五十杖,没有练过硬功,非打死不可,显然,细皮嫩肉的徐三公子没有硬功在身。 沈一石慢慢站起了,与海瑞的目光在这一瞬间碰上了,短暂的凝固,短暂的互相审视。 淡淡的夜风吹拂下,那一身“百花”似是在飘向海瑞。 不等沈一石开口,海瑞突然发问:“报上贵驾的职务。” 这是明知故问的问话,沈一石情绪没有任何波澜,答道:“在下沈一石,替江南织造局经商。 嘉靖三十七年时,江南织造局报司礼监,言我当差勤勉,卓有劳绩,司礼监呈奏皇上特赏了我一顶六品功名顶戴。 海老爷可当我是商人,也可当我是官人。” 海瑞微微一怔,旋即便更加愤怒了,“我大明朝朝廷可没有当商人的官人!” 太祖高皇帝祖制,商人低贱,穿不了绫罗绸缎,连科举都不成,沈一石口中的功名顶戴,六品官服,让海瑞出离地愤怒了。 大明朝太监官员商人勾结营私竟然到了这种地步! “海老爷说得极是,但那功名终究是皇上天恩特赐……” 沈一石声调清朗,可在海瑞耳中,却如蚊蝇在耳,厉声道:“拿下!” “打!” “问出诡田的幕后主使为止!” 第六十九章 徐瑛伏诛,勾结倭寇! 李时珍在。 人就死不了。 徐瑛挨了二十杖就晕死过去,沈一石挨了三十杖才晕死过去。 挨杖责中,徐、沈二人没有招供,反而指摘海瑞办案不公。 以赌徒的罪名,来逼问淳安诡田的事,真是荒唐。 而且,徐瑛、沈一石都透露田地的事,除非海瑞能推翻省里、府里的征地公文,不然就定不了他们的罪。 省府的征地公文,海瑞会去推翻,但不是现在,海瑞对二人的抗拒回答,表现得很平静。 今天能打二三十杖,等明天醒过来还能打,在没有打够等于砍手的杖责数前,能一直打下去。 但比海瑞预想的还快,府里来人了,且不是外人,正是杭州府知府马宁远。 马宁远到了淳安县衙,连坐都没有坐,水都没有喝,就命令海瑞放人。 海瑞不从,马宁远就摆出了身份,当天子剑一出,马宁远就萎了。 次日,省里按察使衙门的公文也下来,浙江按察使何茂才下达公文,命令海瑞放人。 海瑞用天子剑将公文砍成了两半,然后,命令衙役继续杖责沈一石、徐瑛。 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举动,惊得马宁远连忙上报。 浙江按察使衙门又下了一道公文,一改之前的命令,商量着让海瑞移交犯人沈一石、徐瑛到省府按察使衙门受审。 海瑞立刻回绝。 几日的杖责,徐家三公子的徐瑛,浑身上下已经连一块好肉都没了,再加上李时珍特制的疗伤药,敷上去就像是蜂虫蚊蚁在噬咬,徐瑛痛不欲生。 最关键的是,徐瑛的罪行加重了,有一人家从苏州而来,说是之前徐瑛看上了人家家中的几十亩上好水田,威逼该人家到徐家去投献。 由此可见淞江府徐家的蛮横,看上了别人家的田地,还要人自己献上来。 淞江府徐家势大,这苏州人家不敢拒绝,哪怕明知会丢掉田地,也亲手将地契献了上去。 这人家本以为事情就此结束,但怎么也没有想到,徐瑛看上的,不止是水田,还有良家女儿。 这女儿方十四五岁,出落的亭亭玉立,在一次去给祖父上坟的时候,被徐瑛瞧见了。 徐瑛就上前调戏,说要将这女儿纳为小妾,幸得这家人都在旁,婉言给拒绝了。 也就是从那时起,徐瑛撂下了狠话,不仅要纳这家女儿为妾,更要这家人世代为淞江府之奴。 而徐瑛也真的做到了,在拿走田地,逼得这家人走投无路,想着远走他乡时,那个雨夜,一伙儿蒙面人冲进了人家。 打死了这家人女儿的父母,还掳走了这女儿。 父母死了,清白被占,那女儿直接就上吊自尽了。 这女儿的两兄弟,那夜因为去打渔了而没有回家,这才躲过一劫,为父母胞妹潦草下葬后,狂奔了一天一夜离开了淞江府,去往南京城状告徐瑛。 然而,偌大的南京城,却无一个衙门,一个官员敢接这状纸。 彻底绝望的兄弟俩,踏上了回淞江府的路,准备伺机杀了徐瑛。 苍天有眼,刚走回杭州府,就听说了徐瑛在淳安县下狱的事,于是就飞奔而来状告徐瑛。 海瑞接下了状纸,就派人去苏州查察,这事就不用查,徐家人做事就从来没想过遮掩。 徐瑛强夺百姓田地,欺男霸女的事,在整个江南是人人皆知。 诡田的事。 海瑞觉得留沈一石就够了,便勾诛了徐瑛。 斩立决。 徐瑛的脑袋高高飞起,鲜血不要钱似的从胸腔喷薄而出,头颅重重摔在地上,眼睛里除了难以置信,就都是恐惧之色。 亲眼看着徐三公子死在面前,马宁远再也在淳安县待不住了,当即就返回了杭州府。 …… 浙江巡抚衙门上。 按察使何茂才气急地一脚踹向马宁远的肩头,骂道:“我踹死你狗日的!” 堂堂杭州府知府,竟然被辖下的知县给唬住了,在淳安白待了几天,连徐三公子都折了进去,和废物有什么区别? 马宁远被踹倒在地,立马起身就想还击,按察使衙门虽大,但还没到可以随意欺凌杭州府知府的地步。 况且,海瑞手里拎着天子剑,这会儿又发起了狠,正面对抗和伸出脖颈让海瑞砍有什么区别? 郑泌昌坐在那里早已烦得要死,见何茂才、马宁远又如此闹腾,两条眉立时皱到一起。 气急下的马宁远一巴掌抽在了何茂才脸上,一人没想着能打到,一人没想着躲,“啪”的一声,衙门一瞬间静寂了。 为官几十年的何茂才,头一次被人扇了脸,顾不得许多,就一拳擂在马宁远头上,“我宰了你!” 你一拳,我一脚,打的不可开交,郑泌昌怒了:“够了!” 都到这时候了,不想着解决办法,还在内斗,真是要死。 气喘吁吁的何茂才、马宁远停止了斗殴,望着郑泌昌,等着他的主意。 “诡田的事翻了。” 郑泌昌声调也有些急躁起来:“徐三公子死了,沈一石还落在海瑞的手里,有那把天子剑挡着,我们想救人也救不了。 诡田,我倒不怕沈一石交代,我怕的是,那海瑞醉翁之意不在酒。 你们可别忘了,皇上赐下天子剑是要干什么的?” 新安江九县决口的事。 再次浮现在何茂才、马宁远的心头。 何茂才那两只眼一下子空了,脑子里胡乱想着,“不能吧。” “怎么不能?” 郑泌昌接言,咬牙切齿道:“海瑞能通过抓赌逼问徐三公子、沈一石诡田的事,等诡田的事水落石出,你们猜海瑞会不会再问新安江的事?” 海瑞这借题发挥的本领,浙江官场这下是真的领教了。 万一沈一石撑不住,招供了新安江九县决口的事,浙江、京中就又要迎来一场大清洗了。 何茂才被郑泌昌这一番话说愣在那里,心里更起更急,那汗满脸流的都是,“你死我活了,不是海瑞死,便是我们死了。” “手握着天子剑的人,你去杀?”马宁远瞪大了眼睛。 杀个知县不是什么问题,但杀个有天子剑的知县是天大的问题。 朝廷反腐需要证据,但平叛,只需要位置。 “我们杀不了海瑞,难道倭寇还杀不了吗?”何茂才定定地望着他。 在杭州府大牢里,可是有十几个倭寇呢。 “通倭?” 第七十章 色诱海瑞,制造倭祸!(求追读) 通倭! 马宁远的脸立刻白了。 郑泌昌震惊地望着何茂才,“老何,你疯了?那可是灭门的大罪!” 在中原王朝,任何时候,与敌人私通,都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一旦踏上这条路,可就没有回头路了。 “京城、南京城的官血,现在可还没干呢?以当今圣上的暴虐,你以为制造水患是什么样的罪过?”何茂才眼睛里冒出凶光来。 郑泌昌、马宁远遍体生寒,也知道何茂才性子是急了点,但急狠了的狠招,绝不是无的放矢。 皇律。 贪污万两者杀。 贪污十万两者抄斩。 贪污百万两纹银者族诛。 郑泌昌当了浙江布政使二十年,就掌了浙江财政二十年。 在这二十年里,过手的金银岂止万万两,随便截流一点,就在百万两纹银以上。 何茂才也当了浙江按察使二十年,掌了浙江刑名二十年。 在这二十年里,经手的案卷岂止百万卷,随便徇私一点,收受的银两都在百万以上。 而马宁远。 在官场资历比郑泌昌和何茂才低的不止一点半点,但马宁远有个好靠山,那就是浙直总督兼浙江巡抚胡宗宪。 在郑、何看来,马宁远的能力,就是一地知县的水平,但靠着忠心,和对胡宗宪家眷及在浙江官场的打点,一路坐上了杭州府知府。 江南赋税数浙江,浙江赋税数杭州,为官这些年,马宁远下贪上献的银两何止百万。 光贪污的银两,就够族诛的,再加上故意毁堤,试图制造九县水患,郑泌昌、何茂才、马宁远,和远在京城诏狱里的杨金水,九族的人脑袋随时都有落地的风险。 什么都不做,等海瑞借题发挥查出新安江九县决口真相,被族诛。 去通倭,失败了,也不过是被族诛,但要是成了,那就什么事都没了。 就和当初杨金水常在嘴边念叨的那句话一样,“家破人亡就该入十八层地狱,逍遥法外才能大罗升天”。 “不光放出杭州府大牢里那十几只倭寇,还要把前线海防图放给海上的倭寇,让倭寇来攻浙江,来攻杭州府,只有这样,才能伪造成倭寇劫狱,手持天子剑的钦差被杀,也只有这样,才能让东南大乱,让浙江民不聊生,让皇上不得不放胡部堂出诏狱回浙江平倭,倭寇一日不息,东南就一日离不开胡部堂,胡部堂没事,严阁老、小阁老,还有徐尚书就不会有事。”何茂才凶狠道。 皇上、朝廷能让一个小小知县来浙江威胁他们,他们也有办法让皇上、朝廷投鼠忌器。 在大明朝。 平息倭祸高于一切。 通倭、杀钦差、乱浙江、逼迫皇上放胡宗宪、严嵩、严世蕃、徐阶,环环相扣。 郑泌昌、马宁远的头皮轰的一下都麻了,两张脸涨得通红。 郑泌昌坐在那里,沉吟良久,“淳安在杭州的腹心,倭寇劫狱、要逃,怎么也不可能跑到淳安杀人。” “那就让海瑞到杭州府来!”何茂才觉得头脑前所未有的清晰,“海瑞在淳安的动静,不就是自那万亩诡田而始吗?只要海瑞来杭州府,省府就推翻那征地公文,还地给那些刁民!” 命都快保不住了。 田地这些事就成了小事。 至于推翻征地公文,是打了自己的脸,都这时候了还要脸干什么? “海瑞会来吗?” “一定会!” 何茂才虽只见了海瑞一面,但却充满了信心,“他和我们不一样,他把百姓看的比什么都重!” 此话一出。 郑泌昌、马宁远沉默了,就连何茂才心里也觉得堵得慌。 曾几何时,他们也曾为百姓奔走,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变了,而今更是要与那畜生的倭寇私通。 “先不要通那什么,先请海瑞来杭州,如若海瑞愿意淳安的事、新安江的事到此为止,还是不要干那遗臭万年的事。” 马宁远的声音温和了下来,望了望郑泌昌、何茂才,“我在淳安待了几天,更了解海瑞,四十好几的人了,连个儿子都没有。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海瑞孝名远扬,若是有个女子能怀上海瑞的孩子,想来浙江的事都迎刃而解了。” 郑泌昌神情似是一动,问道:“你的意思,是找个女子色诱?眼下上哪找个绝色美人去!” “现成的不就有吗?” 马宁远手指着织造局的方向,答道:“那芸娘当年艳动江南,就连秦淮河都鲜有及者,曾有富商一掷万金想入幕为宾都不成,被沈一石赎身后献给了杨公公。” 说到这里,马宁远难免流露出几分惋惜之色,那样的绝色美人,许给了个太监,唉。 何茂才这回有些明白了,“可这芸娘是织造局的人,是杨公公的人,我们出面干这样的事,到时候杨公公怪罪下来,恐怕交代不过去。” “我们能将杨公公从诏狱里救出来,杨公公给我们磕一个都不为过,更何况是个玩腻的艺伎。”马宁远摇摇头,笑道。 当官的人,都不把艺伎当人,太监就更不在意了。 “那行!”郑泌昌肯定了马宁远的想法,接着又叮了一句,“那这个事就交给你去办了。” “好。” 马宁远点头。 待马宁远走出巡抚衙门,郑泌昌望着他的背影,漠然道:“放牢里倭寇,和放给海上倭寇海防图的事,老何,你接着去办。” 多年的搭班子,何茂才立时猜到了郑泌昌的心思,慢慢站了起来,“嗯。” 几十年宦海沉浮,郑泌昌、何茂才,或者说绝大部分朝廷官员都不会寄希望于“敌人”的突然心软。 就浙江的局势,没有海瑞很重要。 马宁远的美人计在明,通倭计在暗,势必要置海瑞于死地。 郑泌昌也站起了身,叮嘱道:“通什么的那个事要做干净,千万不要落下什么把柄!” “干了二十年的刑名了,这个你就不要担心了。” “全是他们逼的,干吧。” 是日夜。 伪装后的何茂才夜入杭州府大牢。 与此同时,锦衣卫浙江千户所千户沈袠收到了何茂才异动线报,也动身来到了杭州府大牢的暗室里…… 第七十一章 请君入瓮,锦衣天下!(求追读) 这是杭州府大牢最深处。 火把光照耀下能够清楚地看到,北面是一条宽宽的通道,南面一排粗粗的铁栏杆内是一间间牢房,墙面地面全是一块块巨大的石头。 何茂才这时便坐在最里端靠北面石墙的椅子上,他身边站满了兵,都拿着长枪,枪尖全对着对面那间牢房的监栏。 那间牢房里,赫然坐着一个倭岛浪人! 那倭寇手上脚上都带着粗粗的镣铐,身上却穿着干净的丝绸和服,头脸也刮得干干净净,露出了头顶上只有倭人才有的那束发型。 “两年了,我们没有杀你,也没有杀你的那些弟兄,你们要什么,就给什么。” 何茂才述说着过往对倭寇的待遇,“井上十四郎,现在,该到你们做事的时候了。” 井上十四郎盘腿坐在席上,闭着双眼,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 何茂才知道倭寇都是吃干抹净就不认人的东西,但见井上十四郎这样,仍不免暗暗咬牙。 不见兔子不撒鹰! 墙上的火把时不时的发出“噼啪”的爆火声,何茂才、井上十四郎比拼着耐心,但到底还是何茂才率先忍不住道:“我可以放你们走,甚至可以给你们大明海防图。” 井上十四郎瞬间睁开了眼睛。 这便是大明海防图的魅力。 有了海防图,海上的倭寇就能根据大明海防的弱点大举进攻,冲上海岸大肆掠夺。 比着在海岸线上跟戚继光军、俞大猷军较劲实在的多。 只是,井上十四郎不敢相信大明海防图来的这么轻易,更不敢轻易相信何茂才所说的大明海防图真与假。 “为什么?”井上十四郎竟然说着流利的吴音。 要说大明朝周边的异族,数倭寇最了解大明朝,井上十四郎连大明朝官制都有所了解。 如果倭寇能拿到大明海防图,必然会以最快速度从海上走向陆地,然后朝着杭州府攻来,不为别的,杭州府太富有了。 一旦杭州府出现倭祸,大明朝东南军队肯定会被大明朝廷问责,而且,在大明朝廷当官讲究的是连坐制。 哪个地方出现大乱,甭管父母官有没有问题,至少会被扣上渎职的帽子,罢官去职都有可能。 如若倭寇攻入杭州府肆意掠夺,首先是杭州府知府跑不了,这里又是省府,在浙江巡抚胡宗宪不在的时候,浙江布政使、浙江按察使就要担责了。 井上十四郎想不通,何茂才这个大明朝浙江第三把手,有什么理由冒着担责的风险,放了他们,还给他们大明朝海图。 “为了保命。”何茂才坦言道。 井上十四郎眼中立刻露出了凶光,一掌下去,将席子上那张矮几击得垮裂成几块:“那你是要我将“假的大明海防图”传回去?” 井上十四郎的理解,是何茂才放他们出去,是要通过他们的手,传递一份假的大明海防图给海上倭寇,让海上倭寇来攻,实则大明军队早已布下了重重圈套等着海上倭寇来钻。 几个按察使衙门的兵立时握紧了长枪,挡在了何茂才身前,防止井上十四郎暴动。 何茂才不禁对这化外蛮夷的理解能力感到无奈,干脆道:“放你们走是真的,海防图也是真的,这涉及到我朝的权力斗争,便不与你详说了。 井上十四郎,你只用知道,你和你的弟兄们马上就能离开了,还可以与海上的人痛快劫掠一番。 信或不信,由你!” 井上十四郎怔了怔,调匀了呼吸,坐在那里想着。 这次,何茂才没有再打扰,就那样看着井上十四郎,偶尔井上十四郎看过来,四目相对,何茂才没有丝毫避让,眼睛里充满了坦然。 “你要我干什么?”井上十四郎突然道。 何茂才露出了笑,“杀一个人!” “在哪?” “不急。” 何茂才摆摆手,冷声道:“人还没来,等人来了,会通知你们的。” “那大明海防图?”井上十四郎追问道。 他和他的兄弟们待着这地牢里两年了,不在乎再多待一会儿,但大明朝海防图一刻不到手,何茂才什么时候反悔了呢? 何茂才再次对倭寇的心急鄙夷不屑之余,“你们暂时还出不去,海防图就是交给你们,你们又怎么送出去?” “这就不用天朝的大人担心了,请大人附耳过来,将海防图送到这个位置就可以了。”井上十四郎与何茂才耳语了几句,何茂才对倭寇的奸诈又多了几分了解。 通倭。 就是在与虎谋皮啊。 但事已至此,发昏当不了死,何茂才重重地点点头。 就在何茂才准备离开时,井上十四郎提出了继续待在这里的条件,“大人,每日给我弄一条河豚来。” 何茂才没有多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地牢里恢复了寂静。 暗室里。 沈袠“目睹”了何茂才通倭的全部过程,也猜出了何茂才不惜通倭都要杀的人,下意识地就要派麾下缇骑拿人。 但沈袠想了许久,没有直接拿人,返回千户府后,一方面让人紧盯何茂才、郑泌昌所有动作,不要轻易妄动,就看着。 一方面八百里加急北上进京,等待皇上的决断。 一方面暗中通知戚继光、俞大猷在暗中加强警戒,在足够隐蔽的情况下,适当改变海防,锦衣卫会予以配合,等待皇上的决断。 一方面暗中通知海瑞,让海瑞尽可能拖延进入杭州府的时间。 海瑞一日不进入杭州府,何茂才就一日不会放走杭州府大牢里的倭寇。 但拖延一定要合情合理,不能引起其他人的怀疑。 当各方面通知完毕后,沈袠精神逐渐紧绷,没有拦截何茂才送出海防图,那等海防图落入倭寇手中后,倭寇势必会大量集结,留给大明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在三日后。 几骑锦衣就以御赐金牌闯入了玉熙宫,呈上了浙江线报。 那夜中,玉熙宫从诏狱将胡宗宪提了出来。 胡宗宪在精舍里想了整整一夜,在天明之时,在大明朝的东南画了个圈。 新的锦衣八百里加急前往了浙江。 在第七日。 急报通过锦衣卫暗线传给了戚继光、俞大猷,在锦衣卫的隐蔽下,两支大军组成了个口袋。 海面上观测到了倭寇战船的异动。 就在这一日。 海瑞押解着沈一石抵达了杭州府。 第七十二章 记录在案,收网开始!(求追读) 八盏明晃晃的学而灯,悬在杭州府衙门的正门两侧。 杭州府知府马宁远候在门外,有些焦虑地延颈张望着。 忽然,远处传来车铃响动,他精神一振,抬手喝道:“掌灯!” 周围衙役连忙点起引草,伸入灯内,很快有八团翠绿光晕亮起,映出四根朱漆门柱与一块“杭州府衙”的牌匾。 这灯是用极薄的竹皮笼成外罩,烛光雅敛,如《论语·学而》里子贡称赞夫子那句“温良恭俭让”,故名“学而灯”。 马宁远是举人出身,拔贡拔了几年,但背地里一直被人嘲讽出身低微,学识浅薄。 出身、学识,始终是马宁远心里的痛,二者难改,只能在表面上下功夫了。 只是为了能让竹皮透光,工匠须挑选新成的嫩竹,细细削下表皮,不能厚,不能断,一盏灯不知要耗费多少功夫,价值更不知是几何。 一辆双辕马车,一辆囚车徐徐来到杭州府衙门前。 马宁远倒是舍得脸面,急忙下了台阶,上前迎接。 身着官服的海瑞从里面跨了出来,随后便是一袭素衣,扮作师爷跟在后头的徐渭。 见到二人这副打扮,马宁远心里没来由的一慌。 “劳烦久候,犯人难以久行,耽搁了多日。”海瑞解释了一句。 从淳安到杭州府,就三百多里,请海瑞携犯人沈一石入杭商议征地文书事宜花了一日,海瑞以沈一石病重,让李时珍先行诊治延迟了三日,在路上又走了七日,距离定下美人计过去了整整十一日。 这速度,比照一般大军行军还慢,幸好有遍体鳞伤的沈一石做借口。 “不妨!不妨!从淳安而来,也够劳顿的,沈一石就交给差役,我已备好了宴席,海知县,请!”马宁远满脸堆笑,就要把他往里面迎。 马宁远提前做好了海瑞拒绝再劝的准备,但没想到海瑞拾阶而上,就进去了。 马宁远觉得古怪,竟没挪动脚步,反而是徐渭犹如回家一般,反客为主道:“马知府,走啊。” “走。” 马宁远强挤出一丝笑,命衙役大开中门,迎海瑞、徐渭入府。 天底下的公堂都一样,这没什么好说,等转到知府及其家眷所住的后堂时,就仿佛换了天地。 公堂其貌不扬,后堂却极为奢华,进院以后,接连数座宏峻堂宇,重轩复道。 其中木构皆用楠木,外涂金彩,再覆以丹垩雕刻。 朱色是朱砂磨细,墨色是徽墨粉刷。 而堂宇之间的地面,是一片片斜下的小坡。 如果有人自天空俯瞰,就会发现整个杭州府衙后堂的地势从外围到中间逐次凹陷,形成一个内宅盆地。 盆地内皆是一团团花圃,种满繁茂的奇花异草,不时可见阆中的佛桑花、暹罗红绣球、南海婆罗树等名贵品种。 杭州府,不愧是大明朝的世界之窗。 这些名种碍于气候,往往一季即萎,更透出奢靡。 正值四月中,是石榴初吐、茉莉芳妍之时,棚架上还有嘉瓜四垂,再间杂以挺拔蜀葵、熠熠朱槿,巧妙地遮掩住下陷的地势。 当人一步步深入盆地,沉浸于香馥馨郁之中,浑然忘俗。 如此设计,自当有个名目,曰:“临花藏池”。 马宁远引着海瑞、徐渭走到花藏池的底部,那里只立有一间轩敞竹轩。 倏地。 琴声响起。 徐渭眼中顿时露出了惊诧的神色。 《广陵散》! 听这五弦之音,竟然还是大家所奏。 马宁远见徐渭意动,而不见海瑞意动,只有主动道:“海知县,听着琴音如何?” “海某自幼家贫,每日果脯已是艰难,从不识丝竹管弦之音。”海瑞不咸不淡怼道。 马宁远一怔,解释道:“海知县,此乃《广陵散》!” “嵇康当日身死,为的就是不肯同流合污,想不到他最爱的广陵散如今竟沦为献媚邀宠之物,任人亵玩!嵇公若泉下有知,该是何等的锥心泣血。”海瑞又怼了一句。 马宁远察觉到了不对,停了琴音,让竹轩中的女子出来。 轩门一开,只惊鸿一瞥,徐渭立刻就被吸引住了,那女子低垂的眉目,轻闭的嘴角,就像《广陵散》,那颗心捧出来无处安放。 “海知县,她叫芸娘,是我的亲侄女,早年长兄长嫂亡故,我只好把她接过来带在身边,教她乐曲琴艺,却不想将那颗芳心养高了,迟迟不愿嫁人,等闲的我也不好委屈她,二十了,就成了我一块心病。”马宁远讲述着芸娘。 人在外,身份全是靠说的。 媚上这么多年,马宁远自诩是了解大明官员的,“拉良家下水,劝风尘从良”,这编出来的悲惨身世,最是好用。 可惜马宁远忘记了海瑞的履历,海瑞也一眼看出这猫腻,“既然是大家闺秀,为何却让她抛头露面,行事如伶人倡优一般?马知府,你这侄女,当真是亲生的?” 徐渭也变了颜色。 江南多年,岂能艳绝秦淮的芸娘之名,马宁远这侄女,怕是刚认下的。 不按套路出牌,马宁远急了,刚想解释关系,但海瑞却没再给他机会:“买这样的花魁娘子一掷千金、万金,若马知府能从中拨出一毫,杭州数百万军民幸甚。” 马宁远熄了火。 芸娘这时却抬起了头,迎上了海瑞的眼睛,说不尽的万种风情,随即就又垂下了眼。 海瑞来了兴致,但不是对芸娘,而是对芸娘的身份,“你是织造局的人,为何却在这里服侍马知府? 这到底是奉了京中诏狱里杨公公的命令,还是你这倡伎,在私下与他交往? 文长,记录在案!” 此话一出。 马宁远、芸娘的脸立时就白了。 若是奉命,便为地方官员与内廷宦官的勾结。 若是私往,便是通奸有染! 徐渭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杆笔,飞快记录着这里的一切。 …… 郑泌昌、何茂才估摸着时间。 “差不多了吧?”郑泌昌的声音响起。 要是马宁远那里顺利,这会儿的海瑞大概在与芸娘翻云覆雨,要是这时候有倭寇闯入,杀海瑞于床榻之上。 奉旨狎妓的钦差,想来会是古往今来第一人。 海上倭寇得到大明海防图后,早就动了起来,就在这几日了,杭州府这里,要先动荡起来了。 “差不多了。” 何茂才眼中露出了杀气:“但那杭州府衙里,马宁远、沈一石,连徐渭都在。” “那就让倭寇把他们都杀了,马宁远没用了,沈一石又涉了水,徐渭,算他倒霉!” “好!” 何茂才点点头,要喊心腹去放人,但却没有回音。 吱呀。 门开了。 锦衣卫浙江千户所千户沈袠和数名锦衣卫缇骑就站在那里。 而身后,何茂才的心腹就倒在血泊里。 “完了!” 上架感言! 老蛟在此,感谢诸位读者老爷的支持,没来由此去经年,总把新人换旧颜,江山父老能容我,不使人间造孽钱。 大明的嘉靖朝是个很特殊的时期,大明的嘉靖帝也是个很特殊的皇帝。 嘉靖帝朱厚熜不是以通常方式继位的,正德十六年,他的堂兄正德帝无嗣而终,于是,十三四岁的他,便孤身进了京。 在朱厚熜登基之初的那几年,年轻的皇帝表现出了自己的勇气和智慧,我们不妨称之为“嘉靖春”。 朱厚熜改革了大明朝全部的政府宗教仪式,修建、重建了京城的祭坛、寺庙和其他祭祀场所,使作为世界先进文明灯塔的大明自身的感受变得辉煌灿烂。 礼仪从不是装饰性的,这是文明底蕴的彰显,在那时,张璁张孚敬是内阁首辅。 而在“嘉靖夏”,似乎所有的事情都在朝着糟糕的方向而去,就连朱厚熜自身也受到了巨大地生存威胁,走到哪,失火到哪已成常态,所生的长子,未满两月而夭折,次子初立太子,次日便无疾端坐而死,嘉靖二十一年壬寅年那场宫变,更是彻底击破了朱厚熜的心理防线。 朱厚熜离开了紫禁城,搬入了西苑中,甚至放弃了教育皇子的权力,诸多礼仪改革自此而终,在时任内阁首辅夏言的辅佐下,大明朝转而炫耀起军事力量。 宗主国的威严,再次为周遭异族所感知。 但是,在安南的成功,却无法掩饰夺回鄂尔多斯计划的悲剧,夏言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进入“嘉靖秋”,在日益腐败的内阁首辅严嵩和次辅徐阶的引导下,整个大明朝呈现出懈怠和自我满足的特征。 严嵩、徐阶凭着细致、勤奋和对朱厚熜信奉道教的热情,最终先后获得宠信。 可惜,辞藻华丽的青词以及道教所有的祷文、仪式,救不了大明朝,又何况,严嵩、徐阶就是朝中的大贪巨鳄。 严嵩、徐阶的门户之争,使得大明朝廷对外松弛的协商妥协,但人心的贪婪,天底下的人都一样,不满足的倭寇在东南肆虐,不满足的鞑靼在北疆猖狂。 到了“嘉靖冬”,朝野上下散发着腐臭的气息,两世为人的朱厚熜,恢复了最早的“春时”的勇气和智慧,严嵩、徐阶即将落幕。 大明朝也将进入永远地来到“嘉靖春”阶段,张居正、高拱、赵贞吉,以及海瑞都将进入内阁,“众正时代”来临。 作为世界先进文明灯塔的大明朝,将再次辉煌灿烂。 沉睡在东方的雄狮,苏醒了! 本书会在明日十二点零五分左右上架,恳请读者老爷首订,老蛟叩首! 书友群已开放在作者的话中,欢迎读者老爷们来交流。 日月山河永在,大明江山永在,诸君,慢行! 第七十四章 诸罪皆终,血洗浙官! 明嘉靖四十年下,在胡宗宪的预测下,戚继光、俞大猷率东南军队剿倭寇于桃渚城。 此战,生擒倭寇头目五郎如郎、健如郎等十人,斩杀倭寇头目井上十三郎等十二人,俘虏倭寇九千八百七十六人,斩首倭寇三万五千六百人,缴获倭船四百二十一艘,取得了抗倭以来从未有过的完胜。 在大明朝,在杭州,没有人能想到沈一石的别院里会有这么一间房子,进深五丈,宽有九丈,宽阔竟是乾清宫的大小! 但高度仅有两丈,也是为了让院墙外的人看不出里面有此违制的建筑。 可有一点事乾清宫也无法比拟的,就是房间的四面墙镶的全是一寸厚两尺宽两丈高的紫檀。 更奇的是,这么大一间堂庑中间全是空的,只在靠南北西三面紫檀镶壁的墙边列着整排的乌木衣架,每一排衣架上都挂着十余件各种颜色、各种花纹、各种质地的丝绸做成的各种款式的女装。 东头的靠墙边只摆有一张长宽皆是一丈的平面大床,床上摆着一张红木琴几。 海瑞、徐渭,和沈袠走入其中,三人的脸色都铁青着。 沈袠拿下了郑泌昌、何茂才,海瑞拿下了马宁远、芸娘,当沈一石见到所有人后,就明白了大势已去。 不等海瑞再问什么,沈一石便主动交代了这个地方,说这里有海瑞想知道的一切。 但光看到这些僭越规制物品,就够抄家灭族沈一石的了。 海瑞沉着气,来到了沈一石所说的四口镶铜边的红木大箱边。 沈袠上前将之打开,摆在众多账本之上的是一封书,和一叠宣纸。 海瑞立刻拿起了那叠宣纸,正如所想的一般,里面记录着浙江官场、江南织造局、河道监管衙门怎么毁堤,都有哪些人合谋。 以及,京里的主使者。 徐阶! 严世蕃! 徐阶提供朝天观言浙江夏旱的法旨,严世蕃指示浙江官场毁堤,毁堤之后如何买田,桩桩件件,写的详实无比。 海瑞没有意外,徐渭、沈袠同样没有意外,浙江官场本就是以前严党的大本营,郑泌昌、何茂才言听计从的人,也只有严嵩,或者打着严嵩旗号行走的严世蕃。 纸中虽未言及严嵩是否参与其中,但已经不重要了,养不教,父之过,儿子犯下滔天大罪,作为父亲的严嵩难辞其咎。 而徐阶。 海瑞不置可否。 严嵩没教好儿子,徐阶也差不多,就从之前斩杀的徐三公子徐瑛的德行,就能看出淞江府徐家的家风。 不过,以海瑞的品阶,哪怕有着天子剑在手,也没有权力决定严家父子和徐阶的生死,那是皇上决定的事,海瑞只要把这叠纸送入京城即可。 当然,这部分工作锦衣卫是可以代劳的。 海瑞将那叠纸递给了沈袠,便拆开了那封信。 一笔好工整的楷书。 “从嘉靖二十一年到嘉靖四十年,二十年间,这是沈某上交江南织造局、浙江官府的全部账册。” “四任织造,五任巡抚,浙江之中,唯胡部堂胡宗宪与沈某没有账目往来、亦唯胡部堂一人未取沈某一分一厘。浙江三司衙门唯胡部堂堪称国朝大吏,其余衮衮诸公皆不足道也。” 海瑞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徐渭这时的喜悦却怎么都掩饰不住。 有此信在,部堂大人有救了! 沈袠对胡宗宪有敬意和好感,但此刻的心神却全在那句浙江三司衙门唯胡部堂唯取沈一石一分一厘上,反言之,在过去二十年里,全浙江官员,不论是在任的,还是迁调的,归养告老的,甚至是死去多年的,都收过沈一石的好处。 沈袠盘算着过去二十年浙江官员的官员数量,最终得到了恐怖的答案。 仅在任浙官就有一千多人,再算上那些迁调、归养、告老、死去的,少数也有三千人。 如果全部追溯,浙江将血流成河,而唯一制约血流成河的条件,便是浙江官员到底收了沈一石多少两银子。 要是超过三千万两,那么,有一个,算一个,都别想跑! 沈袠接着又赶紧望向那封信。 “沈某布衣粗食凡二十年,织绸凡四百余万匹,历年上缴江南织造局共计二百一十万匹,各任浙江官员分利一百万匹,所余之九十万匹再买生丝,再产丝绸,使沈某艰难维持至今。 每日辛劳,深夜亦不敢稍歇,将各项开支一一记录在册,即诸公所见之账册也。” 在看到浙江官员二十年里从沈一石处得到了一百万匹丝绸时,沈袠松了口气,又不免失望。 即便以远销西洋的丝绸价格,一匹丝绸十五两银子,一百万匹丝绸,也才一千五百万两银子,均到浙江过去二十年三千多名官员头上,尚且不到五千两,距离皇律的万两斩,十万抄,百万诛相距甚远。 血洗浙江官场怕是不可能了,但杀一批浙官、抄斩一批浙官、族诛一批浙官总是有的,如若查到那些死去浙官身上,恐怕还要开棺鞭尸、剉骨扬灰的追刑。 徐渭在想救胡宗宪的法子,沈袠在看那些重点关注的浙官账本,对那封信接下来的内容完全不感兴趣。 或者说,不敢有兴趣。 “我大明朝拥有四海,倘使朝廷节用以爱人,使民以时,各级官员清廉自守,开丝绸、瓷器、茶叶通商之路,仅此三项即可富甲天下,何至于今日之国库亏空!” “上下挥霍无度,便掠之于民;民变在即,便掠之于商。” “沈某今日之结局皆于二十年前与苍天所定,沈某终有一日为之而死,然我之死,俟诸公锒铛于九泉,此日不远!” “嘉靖四十年,春,沈一石笔!” 这封信。 沈一石一年写一次,不为别的,只为有朝一日死了,也要嘲讽一遍大明朝廷,拉数百,数千浙江官员陪葬。 海瑞面无表情看完,“都送入京城吧,沈千户,你可以提前抓人了。” 那叠纸、这封信,和这些账本都要直呈京城,但牵扯到诸多贪官,却可以现在就抓了,杀人。 胡宗宪的王命旗牌可以杀人,海瑞的天子剑也可以杀人。 海瑞自诩是保守派,但见识了皇上在两京杀出的官不聊生、儒不如狗景象,竟然自愧弗如了。 就先杀个血流成河吧! 第七十五章 内阁大案,痛骂居正! 槛送浙江布政使郑泌昌、浙江按察使何茂才,和倭寇头目五郎如郎等人的囚车随着百名锦衣卫在路上以一天一百二十里的路程走着。 桃渚剿倭的捷报和沈一石那四口镶铜边的红木大箱却以四百里加急的快程五天后送到了京城。 申牌时分从崇文门进的城,直接送午门,由内监签署了收讫的单子,送到玉熙宫时,天已经黑了。 皇家无私事,东南捷报,严嵩父子、徐阶与浙江官场的丑恶,不消半个时辰,就为朝野上下所知。 朝野沸腾。 内阁次辅张居正,内阁群辅李春芳、陈以勤遵制入宫,向皇上恭贺大捷。 等阁老们走到玉熙宫时,宫灯全都点亮了,光明如昼。 今晚儿的天色不太好,雨水有渐大的趋势,从天空落到玉熙宫门窗上“噼噼啪啪”连声作响。 张居正知道,虽然东南剿倭取得完胜,但皇上的心情却不一定好到哪去,新安江九县决口乃是人祸,既然是人祸,就该有人付出代价。 可牵扯到的人太多,也太大了,直到此时此刻,严嵩仍是内阁首辅大臣,徐阶、严世蕃是被皇上逐了阁,但以前也是内阁阁老。 如果严嵩、徐阶、严世蕃同日而死,堪称成祖文皇帝以来,内阁第一大案! 李春芳、陈以勤落后张居正半个身位,看到张居正站住了脚,踟蹰不前的模样,心中亦是了然。 严格意义上来说,严嵩是张居正进入仕途,在翰林院的第一个老师。 徐阶更是张居正正式拜过师,广而告之的恩师。 张居正在对严、徐二人的结局有预知情况下,表露出的犹豫,是可以理解的。 但李春芳、陈以勤想的更多,数十年寒窗苦读一朝得中,为官几十年如一日如履薄冰,要是说为国为民的信念,支撑自己一步步走到内阁阁老的位置,未免太过虚伪了。 一切的坚持,只为“位极人臣”四个字。 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特殊的权力,是大明朝数以十万计官吏的追求。 作为内阁阁老,李春芳和陈以勤想要的不多,但其中之一,便是“刑不上内阁”。 屁股决定脑袋。 在六部时,想要的是“刑不上大夫”,如今,就变成了这个。 总之,自我以上,众生平等,自我以下,秩序分明。 很显然,严嵩,位在天下臣民以上,也在李、陈之上。 在二人知道严嵩受严世蕃牵连要死时,心中滋生出了兔死狐悲之感,哪怕明知严嵩并不无辜。 就算为了以后的自己,李春芳、陈以勤也打算为严嵩求条活路。 雨势越来越大,在宫前当值的太监忙带着小太监们打伞从宫门前迎了下来。 张居正、李春芳、陈以勤只得跨入了宫门。 四口大木箱都打开了,赫然摆在大殿的中间,皇上什么都没有说,却好似什么都说了。 张居正领着李春芳、陈以勤跪倒,颂圣道:“臣等向皇上恭贺东南大捷!” “铛!” 罄声响起,代表着朱厚熜知道了。 司礼监秉笔太监黄锦请三位内阁阁老站起,然后,迎着三双目光,拿出了一道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严嵩、徐阶、严世蕃贪婪无度,掊克日棘,疏以贿成,官以赂授。 凡四方小大之吏,莫不竭民脂膏,剥民皮骨,外则欲应彼无厌之求,内则欲偿已买官之费? 故民不安得贫,国不安得竭,天人灾警连迭至也。 是以上谕,内阁、各御史、各部衙门所有官员,平时有察知世藩父子和徐阶罪行者皆可立刻上疏罪严、徐! 至于两京一十三省各部衙官员,平时依附严、徐者,也望尔等幡然悔悟,反戈一击,朝廷自会酌情恩宽!” 张居正、李春芳、陈以勤沉默了。 入宫前所想,皇上可能会看在严嵩二十年的侍奉还算尽心的份上,饶严嵩一条活路,他们再借机为徐阶求条活路。 但皇上不但要置严嵩于死地,还要榨干严嵩、徐阶、严世蕃所有的剩余价值。 谕令整个大明朝的文臣武将一块口诛笔伐弹劾二严一徐,将严家、徐家给埋了,还要钉上棺材钉。 这样一来,就不仅是严嵩父子和徐阶之死了,分宜严家、淞江府徐家,两个响彻大明朝的家族,恐怕会有倾覆的威胁。 内阁尚想着救人,皇上却在用两个家族,数百条人命检验天下臣工的忠诚度! 帝心的薄凉,令人不寒而栗。 张居正的声音响了起来:“皇上,严嵩是内阁首揆,徐阶是士林领袖,这道圣旨,恐会令朝野沸腾,士林震荡!” 虽说几场清洗下来,严嵩的门生故吏近乎遭受毁灭性打击,但除开两京以外,十三省仍有不少生吏。 这道圣旨的意思,就是在逼迫这些门生故吏背叛过去的老师、恩师。 天地君亲师,师排在亲下,连恩师都能背叛,以后还怎么做官?连人都难做了! 徐阶早年师从心学大家聂豹,是王守仁之再传弟子。 现在聂豹还没死呢,如若杀了徐阶,可能会出现无法估计的后果。 在士林,在官场,以及诸多行业中,人越能活,话语权就越重。 司马懿、司马光,就完美诠释了活得久的意义。 你活着我打不过你,我苟着,等你死了,我就可以做很多事了。 聂豹是王阳明的心学正统传人,今年七十三了,纵观大明朝士林,无人能出其右。 徐阶是聂豹最得意的门生,也是张居正的师祖,张居正很清楚聂豹护犊子的程度。 在徐阶、张居正师徒反目的时候,张居正就收到了师祖许多信,可惜,隔辈亲的事,在士林中不存在。 聂豹对徐阶无奈,索性就不再管了,而等形势逆转,聂豹知道徐阶被打入诏狱后,又给张居正来了许多信,字面上说给徐阶个教训,长长记性,但在老人家的心里,这只会是个教训,不能到身死,更不能到族灭的地步。 “夏言死时,不是内阁首揆,不是士林领袖吗?” 朱厚熜从纱幔后走出,撕破内阁的虚伪:“朕记得那时,你们在救夏言而弹劾严嵩,如今,你们又要救严嵩。 看来,你们要救的不是某个人,而是坐在内阁首揆位置上,坐着士林领袖位置上的东西。 即便是两头畜生!” 第七十六章 裕王黑化,以身入局! 畜生! 如同一记无声的耳光,抽在了张居正、李春芳、陈以勤的脸上。 当年严嵩构杀当朝内阁首辅夏言时,张、李、陈皆已入朝为官,痛骂严嵩是权奸的奏疏,至今还收录在文渊阁中。 十数年过去,张居正却在御前为严嵩求起了情。 是对严嵩的态度发生改变了吗? 不是! 张居正依然厌恶严嵩,但为了间接救一救恩师徐阶,私情在作祟。 李春芳、陈以勤同样厌恶严嵩,但为了未来的自己,私念在作祟。 这句畜生,既骂了祸国殃民的严嵩、徐阶、严世蕃,也骂了张居正、李春芳、陈以勤。 三人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张居正。” 朱厚熜的目光倏地刺向了他:“从成祖文皇帝建立内阁,一百多年来,独朕杀过内阁首揆,夏言可以死,严嵩当然也可以死,两京都死了几千官员了,朕不在乎多死一些。” 说到这里,李春芳、陈以勤又跪了下去,这凛然的杀意,实在是耐不住。 十三年前严嵩射出的“箭”,在十三年后的今天正中严嵩的眉心。 造孽啊! “至于你说的士林领袖,不就是那些老不死的在为徐阶站台而已,你回去告诉他们,都七十三的人,别迈不过圣人的坎!” 朱厚熜直接道出了张居正所忌惮的师祖,隐约夹杂着些许的威胁。 在过去四十年里,聂豹在朝廷当了三十四年的官,到了嘉靖三十四年才归乡闲住,官至兵部尚书,朱厚熜不可能忘记这位曾经叱咤文官、武将、士林的风云人物。 不过,聂豹之所以离开官场,不是因为年老力衰,不胜繁务,而是巨额贪墨! 徐阶的贪,与其师聂豹是一脉相承,聂豹在当苏州知府时,所接受的贿赂无法以数计。 贪墨被揭发后,那时就是看在聂豹在朝廷、军界、士林的影响力,才放聂豹归乡闲住。 如果聂豹再不知进退,妄图染指朝廷事务,前事、后事,皆要一块算了。 老人总说:“七十三、八十四,两道坎”。 而七十三是孔子去世的寿数,八十四是孟子去世的寿数,人的意思是活不过圣人,所以才说这是两道坎。 聂豹是心学名臣,相不相信这两道坎放一边,但只要聂豹敢插手此事,朱厚熜就准备亲自给聂豹验证一下什么叫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张居正也跪了下去,“臣遵旨!” “臣等遵旨!”李春芳、陈以勤紧跟道。 都走到了这个地位,自然都不是那种“知不可为而为知”的人。 不可能为了必死的人把自己搭进去。 内阁在朱厚熜威严的目光下,跪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只是。 张居正不敢动,不代表有人不敢动,黄锦淋着雨进了玉熙宫。 “启禀万岁爷,裕王殿下正跪在玉熙宫前恳请皇上宽恕严嵩、徐阶一命!” 就在这时,一道闪电在宫外的天空劈落,天地间为之一亮,随后便是响彻的炸雷声。 这声炸雷,不止在天地间炸开,更像是在内阁三人的心中。 皇上的意志,在适才对内阁表露地淋漓尽致,现在,裕王却突然出现在玉熙宫门外,与皇上唱起了反调。 跪在了雨中,黄锦去拉都没能拉起来。 父不知子,子不知父,竟到了这种地步。 早在裕王领衔群臣上奏,裕王府就被东厂给封了。 不过,裕王王位还在,遵照太祖高皇帝祖制,所谓的封府,只限制了裕王殿下见人,而没有限制其他。 最简单的是,裕王府门并没有加锁,裕王可以随时进出,但那代表皇上让裕王反省的态度。 听说自封府之后,裕王就不怎么读书了,反而练起了武功,就连皇上当初赐给裕王的二十名贴身侍卫和六十名近卫都被裕王给换了。 练了武,换了卫兵,又违逆皇上离府入宫,跪请皇上饶恕犯下滔天大罪的臣子。 种种所为,不像个儿子,不像个亲王,更像是个反贼。 朱厚熜透过殿门,望着雨幕中跪直了的裕王身影,又看向了张居正,“倒是让阁老们看笑话了,朕就不留你们了。” “臣等告退!” 张居正、李春芳、陈以勤连忙躬身缓缓后退,要不是有礼法在,此刻恨不得转身就跑。 还没等三人走出殿门,就听到圣音吩咐下,“这是胁迫,朕讨厌别人胁迫,他跪着,就让他跪着吧,爱跪多久跪多久,跪死亦无不可。” …… 玉熙宫门前。 李春芳、陈以勤目不斜视,接过当值太监递来的雨伞,直直地朝外走去。 张居正叹了口气,走了过去,拿着伞遮在了裕王朱载垕的头上,“王爷,这样于事无补,你这般搅和进来,越是如此,皇上就越恨严阁老、徐尚书,快些走吧!” 皇上誓诛严、徐,不仅是二严一徐犯下的大罪,更是为了摧毁朝廷之中的门户之争。 在嘉靖三十九年及以前,京城上下的臣工,几乎半数出自严嵩、徐阶门下,南京城、十三省也有他们无数门生故吏,闹得朝野不得安宁。 如今皇上铁了心整治愈演愈烈的门户之争,朝廷的平衡已经被打破,任何人牵扯进来,都只会加重皇上的戒备。 “张师傅,我没有后路了!” 裕王望着为他遮风挡雨,却湿了半边身子的张居正,脸上说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景王要进京了!张师傅,你知道那代表着什么! 我知道,我这么做救不出严阁老,救不出徐尚书,但能挽回严阁老、徐尚书的那些门徒的心。” 裕王清楚知道自己要什么。 他不需要真的救出严嵩,救出徐阶,只要让严家、徐家的门徒看到他想救严、徐的心,可以为了支持者不惜一切的恒心。 皇上看着再年轻,也是快六十岁的人了,膝下子嗣就他和景王,而景王的不良德行朝野上下是知道的。 即便真有一日,皇上要废他的王位,朝野又怎会愿意让景王那样的人当唯一的储君? 随着景王即将抵达京城,裕王,决心以身入局了! 第七十七章 皇权无上,午门训子! 大雨下了一夜。 裕王王体早就撑不住了,晕了过去,被送回王府便发起了高烧。 朱厚熜赐下了姜汤,并着御医前去裕王府诊治。 辰时时分。 徐阶被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陈洪从诏狱提了出来,领着走进了精舍,但在离蒲团六尺远便跪下了:“罪臣徐阶叩见皇上!” 跪下后徐阶立时一惊,他看到了沈一石那叠纸,就扔在离自己不远的地上! 与朝天观观主蓝道行勾结,妄言浙江夏旱的事,清清楚楚写在上面。 与在诏狱中仍消息灵通的严嵩、严世蕃父子不同,在徐阶、淞江府徐家罪行揭露后,便少有人入诏狱看望徐阶。 尤其是昨夜,捷报、新安江九县决口真相同日进京,作为昔日严党死忠的刑部侍郎鄢懋卿毫不避嫌到了诏狱告知严嵩、严世蕃死期将至,但却无一人告诉徐阶。 徐阶此时的绝望,简直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纱幔束起。 君臣之间再无遮挡。 朱厚熜睁开眼睛,望向徐阶,知道他已经看见了地上沈一石那叠纸:“要是没看清,就拿起来看一遍。” 徐阶立刻磕了个头:“老臣有罪,罪在臣一身,请皇上饶恕我的儿子和家族。” “爱子情深啊,徐阶,你了解朕,也知道自家事,你知道朕饶不过你,也饶不过你的儿子们和你的家族,朕本来也是这样想的。” 朱厚熜的脸上浮出了冰冷,“但是,昨夜有人在玉熙宫门前,在大雨中跪了半宿,直到昏迷,改了朕一些想法。” 徐阶神情一动,马上就想到了裕王,不禁心中一暖,但紧跟着就想到了皇上的脾性,露出惊恐的神色。 “朕是皇帝,也是父亲,但朕没教过裕王什么,裕王有今日,全是你们教的。” 朱厚熜的声调很平静,不咸不淡,让人听不出喜怒,“裕王知道,朕不会杀他,甚至不会轻易罢了他的王位,因为天下臣工不会容许还没有诞生子嗣的景王成为唯一的皇子,所以,裕王可以肆无忌惮,可以摆开擂台和朕打擂。 这份魄力,在我大明朝历代皇子中都是少有的,徐阶,你们教的不错。 可是,你们似乎忘记教授裕王何谓皇权! 太祖高皇帝的祖制在,朕不能杀裕王,但朕可以罢黜裕王的王位,拔立朱翊钧为亲王,也可以将朱翊钧过继给景王。” 徐阶抬起了头,脸上恐惧万分,“皇上,万万不可啊。” “这天底下哪有什么万万不可的事!朕不想这样,而你们却在逼着朕一步步这样。” 朱厚熜紧望着徐阶,“当然,不到万不得已,朕不会这样做。 你们没教给裕王的东西,朕亲自来教,只是,需要向你借一件东西。” 徐阶喉咙滚动,涩声道:“皇上,是何物?” 朱厚熜没有问答徐阶,转而明知故问问道:“卿家中有几子?” 徐阶忽然有种被黑暗吞噬的感觉,手脚冰凉,眼前发黑,“回皇上,臣有三个犬子,长子徐璠、次子徐琨、三子徐瑛,三子因罪在江南为天子剑所斩,故还有两个儿子。” “和朕很像,朕之前也有很多儿子,但到现在,就只有裕王、景王两个儿子了。” 朱厚熜声音喑哑,“徐阶,你伺候朕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朕的儿子又为你求情,朕不想杀你了。” 死罪免了! 徐阶没有喜悦,也没有谢恩,他知道,皇上接下来的话才是关键。 “但朕若放你还乡,日后你的两个儿子若有一人,与那死去的徐瑛一样,罪孽深重,于天下臣民,朕心何安啊?” 徐阶。 徐璠、徐琨。 以及整个淞江府徐家都犯下了滔天大罪。 作为皇帝的朱厚熜,要是就这样放过了,以后徐家人再祸害大明朝百姓,岂不是会让放还之举成为天下笑柄? 徐阶终于明白了皇上放过自己的条件,眼眶顿时湿了,低下了头。 杀子、诛家! 那这样苟活于世还有什么意义? 但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要不是皇上为了教授裕王皇权至上的道理,就连他也不会放过。 朱厚熜这时没有催促,目光望向了精舍门外,望向了门外开着的南窗。 深深的是那双眼,更深的是那一片望不到底的天空。 这天地间,究竟是帝心难测,还是天心难测? “皇上,午时,臣在午门训子!”徐阶颓然了。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朱厚熜望向了陈洪:“朕就不去看了,你去请裕王、文武百官代朕观训。” “是。” …… 正值午后未时,一天之中日光最盛之时,偏又赶上天无薄云。 入夏的热意毫无遮掩地泼洒下来,宽阔的金水河被照得一片明晃晃极为耀眼,仿若一条从坩埚倒入化渠的明亮铁水。 午朝门外。 文武百官都来了,一年到头不齐聚一回,群臣是既熟悉又陌生。 文分左,武分右,裕王坐在中间。 吃完了汤药,裕王的高烧退了下去,人也勉强恢复了清醒,得到了旨意,被东厂的人抬到了这里。 徐阶现身。 徐璠、徐琨跟在后头。 所有人的目光被吸引过去,没有人能想到,犯下滔天大罪的徐阶还能有走出诏狱的一天。 四个禁军抬着一口铡刀缓缓走来。 群臣联想到上谕的“训子观礼”,脸色不由得一变。 铡刀正放在徐阶身前,徐阶眼睛通红,对长子徐璠招了招手,“徐璠,来!” 大日光下,徐璠望着那口铡刀却浑身冰冷,短短几步路,硬是走了许久,才走到徐阶面前,又惊又惧喊了一声“爹”。 “儿啊儿,为父问你,君要臣死?” “臣得死!” “父叫子亡?” “子得亡!” “好。” 徐阶让开了身位,“别让为父费事,躺在铡刀底下,我徐家犯下大罪,你弟兄二人死在此处,还天下臣民以心安。” 此话一出。 文臣武将们纷纷瞪大了眼睛,眼中的些许疑惑,竟在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听错了。 裕王挣扎着想要起身,想要说些什么,但本就体弱的王体又得了重病,实在是一点气力都没有。 徐璠冷汗直流,双手微抬,“爹,您莫要动性,咱……” “咱”字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就听到徐阶骂了一句“好畜生”,一抬脚,踢在徐璠的腿上。 猝不及防的徐璠脚底一滑,往后一仰,躺在了地上,后脑正磕在阶石上。 只听得“咔嚓”一声,脑浆崩流! 徐璠,死! 徐阶又望向了徐琨,呼唤道:“徐琨,来!” 徐琨颤抖到无法自抑,走到了徐阶面前喊道:“爹!” “别学你兄长,别让为父作难。”徐阶眼角滑落泪水。 “是!” 徐琨退后两步,向徐阶磕了三个头,全了养育之情,走到了铡刀前,躺下了。 徐阶的手正摁在铡刀上,胸膛如山壑起伏,眼泪是止不住的流,抹了下眼泪,手起铡落。 尸首两分! 徐琨,死! 第七十八章 严嵩之死,武将死战! 嘉靖四十年,执掌朝政二十年的严嵩、严世蕃父子被斩,全家九十六口人被株连。 出于种种复杂暧昧的关系,倒徐而不倒徐阶,“斩淞江徐家六百三十口人,赐阶致仕,年赏禄米一百石”。 余祸朝廷刑部侍郎鄢懋卿等严、徐的核心门徒数十人被论罪流放,奢靡贪墨搜刮之风遏减。 裕王朱载垕病重。 玉熙宫。 洗漱干净的胡宗宪,面颊更显黑瘦憔悴了,拜倒道:“罪臣胡宗宪叩见皇上。” 朱厚熜微低着头,望着长跪不起的人儿,叹了口气:“朕没让你去送严嵩最后一程,心里可有怨怼?” 严嵩死前,连书想要觐见,但皆被否了,而胡宗宪连书请求再见一见严嵩,也被否了。 严嵩“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为胡宗宪求活不提,胡宗宪却是真的没有辜负严嵩的恩情。 这份师徒情谊,就连朱厚熜都心生几分嫉妒。 “臣知道皇上这是为了维护我的名声。”胡宗宪七窍玲珑。 桃渚一战。 打掉了一多半的海上倭寇。 作为此战主战场的精准预言者,胡宗宪身上是有一份大功的。 内阁也上了书,为胡宗宪请功,为戚继光、俞大猷和东南诸将,以及东南军队请功。 不过。 戚继光、俞大猷正在谋划进攻海上倭寇的老巢,倭寨,所以功劳先记下,准备彻底靖海后再论功行赏。 但斩杀倭寇的赏金,朱厚熜却命令锦衣卫先送了过去,虽然斩杀、生擒倭寇总数没到五万,却按了五万计。 锦衣卫进入东南军队中,直接将赏金发放到具体的将士手中,为了防止军将有剥削士卒赏金的情形,锦衣卫贴心提供了可以将赏金送到将士家中的服务。 东南士气大振! 胡宗宪的功劳,足够封侯拜相,但不够救严嵩一命,且远远不够。 严嵩在执掌中枢这二十年,做了太多错事,干了太多误国害民的事,胡宗宪就是孤身灭了海上倭寇,都不够救严嵩的。 天下臣民需要一个发泄口! 来为前二十年朝廷开支无度,官府贪墨横行来负责。 为人臣的,为人百姓的,不敢指摘煌煌大日般的君父,就只能往下追究了,严嵩、严世蕃父子,刚刚好。 所以,皇上不让他胡宗宪见严嵩,便是为了不让天下人骂他忘恩负义,连恩师都不开言相救。 就如同隋末唐初的单雄信和秦琼,单雄信、秦琼私交甚好,在秦琼落魄当锏卖马时,是单雄信搭的手。 在秦琼为老母庆生时,也是单雄信通知绿林好汉前去拜寿,这才有了贾柳楼四十六友结义。 这无限的情义,到了到了,单雄信被秦王李世民处死,秦琼提前被调去了红桃山,单雄信在刑场举酒四望不见秦琼,一切都在不言之中。 而胡宗宪能走到今天,能走到浙直总督兼浙江巡抚的封疆大吏之位,除了己身能力外,离不开严嵩一路扶持。 君不见徐阶学生赵贞吉,与胡宗宪同称为“东南二贞”,现在还在南京户部右侍郎的位置上待着。 这便是有个好老师的意义。 严嵩对不起天下人,却对得起胡宗宪。 和聪明人说话,总是省力气,朱厚熜就直言了,“胡宗宪,你的功劳谁也抹不去,说吧,想要什么?” “回皇上,臣在浙江当了五年巡抚,后来又兼浙直总督至今,屈指算来在浙江也有七个年头了。 臣所不能去者,倭患而已,现在,浙江的倭患勉强清了清,但还没有干净,臣想回浙江去,与戚继光、俞大猷一道肃清倭寇,肃清海面,至于那之后…” 胡宗宪说到这里,停了停道:“杜甫说过‘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 我这个身子,也该到休的时候了,到那时候,臣会上一道告病休养的奏疏,望皇上届时恩准。 等臣归了乡,想来此生就再也不会出来了。 以前种种功过,就让后人去评说,我不在意,在意也无用,所在意者,只浙江百姓在我走后不要骂我。” 泣血之言。 胡宗宪什么也没要,只想回到浙江去绝灭倭寇,到那时再求一道能告病休养恩准的旨意。 “不再为大明朝,为大明百姓做其他事了吗?南倭北鞑,朕可以在灭倭后,许你蓟辽总督之位。” 蓟辽总督。 即总督蓟辽保定等处军务,兼理粮饷。 负责管理顺天、保定、辽东三抚,蓟州、昌平、辽东、保定四镇。 从顺天及向东北,蓟辽总督是除皇帝以外的最高军政官员,就连内阁都无法轻易撼动。 担当蓟辽总督三年,朱厚熜就能调胡宗宪入兵部为尚书,拜大学士,入阁为阁老。 胡宗宪沉默在那里,好久才又轻轻摇了摇头:“臣年老力衰,恐不胜蓟辽总务。” 胡宗宪老吗? 当然不。 正德七年生人,至今也才四十九岁,在内阁、六部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胡宗宪的话,是去意已定的托词罢了。 “还在念着严嵩的知遇之恩?”朱厚熜复杂问道。 胡宗宪又轻轻摇了摇头:“回皇上,臣只是不想把自己看的过重了。” 朱厚熜一怔。 胡宗宪又道:“戚继光、俞大猷,在我大明朝的东南已经可以独自撑起一片天,而北疆那里,我听说张阁老将李成梁提拔为了副总兵官,在与俺答几次接触中,都没有落下风,实乃国之栋梁。 臣曾见过李成梁一次,嗯,恕臣僭越,有鹰顾狼视之象,望皇上慎而用之,莫让此人独掌东北大权。” 一东南,一东北,胡宗宪不可能不知道李成梁这个声名鹊起的小将,也知是个枭将,但不知怎的,胡宗宪对李成梁的观感不佳。 但这时在御前说起,颇有种在幕后参人的意味,胡宗宪浅说辄止。 “如此,朕便不再留你了,浙江那里,还等着你。”朱厚熜深深地望着他。 胡宗宪磕了个头,“臣告退!” 目送胡宗宪离去,朱厚熜总有种胡宗宪适才是在说遗言的感觉,沉吟道:“让锦衣卫秘密守着胡宗宪。” “是。”黄锦答道。 第七十九章 抄没家产,诛灭九族! 严嵩死了。 徐阶致仕回籍。 张居正顺理成章接任了内阁首辅,高拱接任了户部尚书,再拜为内阁次辅,依然由李春芳、陈以勤辅阁。 崭新的内阁将两京一十三省各部衙门深藏的积弊理了一遍,这才发现国事已经比他们想象的还要糜烂。 从十几、二十年前,严嵩、徐阶等人便开始拆东墙补西墙,瞒着皇上在暗地里大肆搂钱。 国事蜩螗如此,要不是皇上之前兴起几场大狱,杀了不少官员大臣,让国库暴涨,这会儿北边陆防和东南海防军费都该严重不足了。 钱,不能解决天底下所有问题,但有了钱,至少能解决天底下九成的问题。 接手一个有钱的内阁,从张居正、高拱到李春芳、陈以勤,肩上的压力比预想的要轻。 这也使得张居正每日在内阁处理完政务,都能赶到玉熙宫,向朱厚熜报告一些他与高拱等人补救时弊的一些奏陈。 尤其这一个月,抄没江西分宜严家、淞江府徐家的家财逐一理清了,国库又迎来了新一轮的暴涨。 今日就是前来奏陈这件大事的日子,本应下晌才来,但内阁突然接到了浙江紧急政务。 海瑞在浙江又杀人了! 浙江一十一府。 杭州府、湖州府、嘉兴府、宁波府、绍兴府、台州府、金华府、衢州府、严州府、温州府、处州府。 除地处较为偏僻,油水较少的处州府知府外,其余十府,十个四品的知府,同日被海瑞以天子剑斩杀! 一个正七品的知县事,杀了十个正四品的知府事,翻遍史书,都不曾见过这么大胆的。 内阁为之震动,但当看到海瑞上报十府知府在任的所作所为后,不由得感慨海瑞杀的好。 就那些罪过,纵使是杀十遍都是应该的,要是等圣意,死的就远不止这些人了。 但是,一省十一府,十府知府都罪该万死,海瑞不经上报,便将其全部斩杀,到了皇上那,哪怕手里有着天子剑也是说不过去。 所以,海瑞附上了抄没江南第一富商沈一石的家产。 且在上疏中言及,沈一石为江南织造局做事,而江南织造局又是内廷所辖,一应抄没,皆应归皇上内帑,而不入国库。 看到这里时,张居正、高拱还在为海瑞所忧心,但看到江南第一富商具体家产后,所有的忧心全无。 谁说海瑞海刚峰不懂为官? 明明既懂为官,又懂伺君,只是寻常不屑于为之罢了。 真用起来,丝毫不比朝中的老狐狸们差,更难能可贵的是,海瑞没有过手就贪的心,仅凭这点,就比老狐狸们强太多了。 拿着海瑞的“献礼”,张居正改了主意,晌午前就来到了玉熙宫精舍,捧着两本账册要陈奏。 天气渐热,火鼎改成了冰鼎,原是要太监宫女在鼎前扇风的,但朱厚熜并不觉得烦热,就让撤去了,从容道:“说吧,今儿又有什么要紧事?” “是。” 不知不觉间,张居正也练就了一眉目的春风,一面孔的秋水,欠了下身子,然后拿起第一本账册,徐徐说道:“启奏圣上,抄没严嵩、严世蕃、徐阶、鄢懋卿等一干贪吏家财的单子,锦衣卫和户部都算出来了,一共有黄金六十五万余两,白银八百八十余万两,其余古货珍玩折价也有近七百万两纹银。” 六十五万两黄金,即六百五十万两纹银,加上八百八十万纹银,再加上七百万两纹银,共两千二百三十万两银子。 江西分宜严家、淞江府徐家,和鄢懋卿等一干门徒,经过多轮压榨,还能榨出来这么多油水,当真是不易了。 朱厚熜点点头,吩咐道:“来往京畿、江西、淞江诸地,锦衣卫倒是辛苦,划拨给锦衣卫二百万两银子,方便以后做事。” 张居正嘴唇微动,锦衣卫辛苦,户部核算的官吏也辛苦啊,但只奖了锦衣卫而全然未提户部,皇上对锦衣卫的偏爱,毫不遮掩。 “是。” 张居正暗暗叹了口气,认下了,“启奏圣上,浙江那里也呈来了一道抄没单子。 淳安知县海瑞抄没了江南第一富商沈一石的家财,得作坊二十五,织机三千,每日可织丝绸五百四十八匹,一年可织二十万匹丝绸,一匹丝绸本价四两纹银,而运往西洋便能卖到十五两纹银,仅这些作坊、织机,每年便能赚到二百万两银子。 又得绸缎行一百零七家,在嘉靖四十年初,尚存丝绸十二万五千六百匹,若是折为银两,不会低于三百万两纹银。” 作坊、织机,是只年年能产金蛋的鸡,绸缎行、丝绸,是金鸡下的金蛋。 鸡有了,蛋也有了,这一勺烩的献礼,哪有人会不满意? 要知道,大明朝去年一年赋税也才四千五百万两,内帑等同年年多了大明朝半成赋税,仅供皇上花销,怎么花都花不完。 “沈一石的现银呢?”朱厚熜没有被银子蒙蔽眼睛,现在的内帑,和现在的国库差不多,不缺钱,自然在看待事务时就能直看本质。 那账单里,点出了沈一石的作坊、织机、绸缎行、丝绸,却唯独没有说现银的事,堂堂江南第一富商,虽然注了不少的水,但银子也该砸死人才对。 张居正脸上见了汗,“现银不足一万两!” 坐拥千万之富,现银不到一万两,朱厚熜甚至不用问,就知道浙江几个衙门,包括浙江官员的家里,这么多年都在花沈一石的钱,就是沈一石家里有座金山,挖也挖空了,但每人具体花多少,只有个人心里有数了。 “浙江那些官员?” “回皇上,除处州府外,浙江十府知府被海瑞以天子剑所杀。” 朱厚熜恍然大悟,海瑞怎么忽然对增加他这个皇帝的内帑感了兴趣,原来是不想等圣旨在浙江大杀特杀啊。 朱厚熜摇摇头,没再计较这件事,“浙江布政使郑泌昌,按察使何茂才,和倭寇那些头目该入京了吧?” “回皇上,想来就在明日了。” “朕上承祖德,常存无为而治之念,伤一生灵皆不忍之,奈郑、何二人罪恶滔天,无须三法司再审,着即革去郑泌昌、何茂才一切职务,押至西市牌楼就地正法,然通敌叛国非一人所能消弭,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一人得死,鸡犬亦当升天,敕令,诛灭九族!” 第八十二章 储君之争,不要脸了! 当张居正的身影轻快地出现在内阁值房门口,内阁次辅高拱,内阁群辅李春芳、陈以勤立刻站起了。 三双眼睛如磁铁般粘在张居正身上。 从门口到正中的案前也就几步路,张居正走的很快,神情愉悦坐了下来。 三个人这才注意到了张居正的神态,怪异之感很快被他们感觉到了,海瑞大概是没事! “太岳,皇上饶过了海瑞?”高拱现在管着户部,又是次辅,就第一个发问。 但这称呼,也对,也不对。 以过往的情谊,称呼一声太岳似乎没错,但这到底是内阁,称呼首辅要尊称“阁老”为宜。 李春芳、陈以勤,皆是这样称呼的张居正。 不过。 张居正对称呼不怎么计较,一边拿过宣纸,掭好了笔,一边写着奏疏,一边看着高拱答道:“皇上天恩,仅旨意不审而诛了郑泌昌、何茂才九族,对海瑞以天子剑所清的浙江官场并没有放在心上。” 这一心二用的本领。 李春芳、陈以勤屡屡看到,都觉得眼热,在平时政务处理上,张居正一人能顶两人用。 但李、陈在内阁,是出了名的“甘草阁老”,从不以“阁老”自居,大事一该让张居正做主,建议也多让次相高拱出主意,虽然二人都还领着兵部、礼部实职,可兼事是尽量能推就推,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日常处理政务,不快也不慢,这本领,有或没有区别不大。 两个人这时就静看着张居正、高拱。 高拱是最能感觉到个中细微的人,听到海瑞确切无事地消息,又总觉得张居正的状态似乎不对劲,“太岳,倭奴的事,是不是生了枝节?” “是,也不是。” 张居正点点头,又摇摇头,手里的狼毫笔没停,“皇上不同意放过那些汉奸,决定将倭寇、汉奸交给东南百姓公审。” 高拱一听就急了,埋怨道:“太岳,百姓无知,哪知世事的真谛,公审过后,倭寇、倭奴必会死无全尸。 倭寇该死,可那东南八千户活不下去的人家,老人、妇女、孩提,还等着儿子、丈夫、父亲回家呢。 为了东南八千户百姓计,为了争取海上倭奴的投降计,你在御前都该抗辩才对。” 让那八千倭奴活下来,远比让无知的东南百姓手刃了倭奴更有意义,这利于策反海上倭寨里的那些倭奴,利于彻底靖海。 如果八千倭奴被尽数诛杀,海上倭寨里的倭奴必然会誓死抵抗,在靖海时,将会多出重重阻碍。 李春芳、陈以勤不约而同地望向彼此,四目相对,没有张口,却把想法都告诉了对方。 次相,是越来越放肆了,对元辅说话,就仿佛长辈对晚辈一般,毫不客气表达不满。 还想让元辅当廷抗辩,二人只想说,你行,你上。 面对现在的君父,谁敢抗辩? “倭祸肆虐中,东南不少百姓失去了父母,失去了丈夫或妻子,失去了孩子,要是肃卿(高拱字)你的亲眷被杀,你会放过倭寇和汉奸吗?”张居正回怼道。 高拱似乎很坦然,“为我大明朝计,有何不可?” “是吗?” 张居正望着他,没有讥讽,也没有嘲笑,“明日抓到的倭寇头目就该入京了,肃卿不妨把在新郑的家眷请到京城来,或是送到东南去,让倭寇杀,倭寇杀高家一人,我便奏请皇上免汉奸一人,如何?” “那怎能一样?” “又哪有不一样?” 张居正不再看他,转望向李春芳、陈以勤,“你们呢,子实(李春芳字)家在南直隶,离浙江近,不妨让胡宗宪在进攻倭寨时带上李家人,充入死士营。 逸甫(陈以勤字)家在四川,陈家人来浙江可以,来京城也可以,凡死一人,我都会奏免汉奸一人,如何?”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李春芳、陈以勤对倭寇、倭奴死活不感兴趣,更别说要用亲眷的死去换毫不相干的倭奴活了,讪讪一笑,又往后退了一步。 为了些虚名,把亲眷命搭上,万万不值! “既然如此,那便急递江南,倭寇、汉奸多活一日,就会浪费好些钱粮。”张居正说完这些话,也写完了第一道内阁奏疏,往前一推,示意高、李、陈观看,然后继续写第二道内阁奏疏。 六千新官退还百姓献地,方可走马上任,被三人看到了。 高拱一脸的阴沉,李春芳一脸的忧重,陈以勤则没有表情。 都是老医师,谁也别给谁开偏方,混了这么多年官场,打眼一看,高拱三人就猜到了张居正的后招。 退还百姓献地,高拱不觉得有什么,高家接受投献并不多,退了就退了。 但这六千新官,可是他一个一个筛选出来的,个个是忠君爱民尊师重道的士子。 不出意外的话,这六千新官会是他的六千门生,是他在朝廷中的重要助力。 倘若张居正的提议推行开来,没当官先赔了地,这六千新官不恨他就不错了,哪可能把他当恩师对待? 内阁中,或许就李春芳家中投献田地最多,这等退还百姓献地若在全大明朝推广开来,家族的损失可就大发了。 陈以勤,家族最显赫,祖先可以追溯到北宋一门三状元的显族陈尧佐,数百年的家族传承,使得陈以勤入仕为官可以不与百姓有丝毫往来,偌大的陈家,无一亩百姓投献田地,最是淡然。 都不说话,张居正就说话了,“此事我也在奏对中报于了皇上,上谕,望能看到内阁联书上奏。” 带着皇上的旨意来问他们意见? 陈以勤无语之余,望了眼高拱,又望了眼李春芳,不得不表态了:“要不,票拟吧?” 内阁之中,诸事不决,先行票拟,票拟打平,才会送入玉熙宫交于皇上论断。 四人的票拟倒也简单,张居正、陈以勤同意,高拱反对,李春芳弃权,内阁联书通过。 陈以勤率先在那道奏疏上落了名,接着是李春芳,最后是不情愿的高拱。 奏疏成,由内阁中书舍人呈入宫中。 张居正的第二道内阁奏疏也写好了,高拱、李春芳、陈以勤定睛观瞧,嘴角齐齐地抽搐起来。 给一位将近六十的皇帝在全国选妃,先不说其他的,皇上还有那个能力吗? 先帮皇上全国选妃,再帮皇上新立皇后,继而为皇上诞生新嗣费心,这样的内阁,怕是连脸都不要了! 再有。 裕王爷、景王爷绝对不愿看到有新兄弟诞生,张居正此举,就不怕二位亲王怪罪吗? 还是说,张居正要插手到储君,乃至于皇位之争中? 皇上年高,驾崩之后,幼君,远比成王要好控制啊。 一念至此,内阁几人的脸色全变了。 第八十四章 刺王杀驾,津军反叛! 《仁王经》卷上“观空品”记载,一“刹那”有九百“生灭”。 《往生论注》卷上记载,一“刹那”有一百零一“生灭”。 佛家以“刹那”分割短暂的一刻。 津沽,北码头。 所有的人在第一个刹那,看到位于宝船吃水线中段的船壳板条开始向外弯曲,整个船肋像是吹气似的鼓了起来,在咯吱咯吱的悲鸣声中向外弯曲,如一把逐渐拉满的弓弦。 在第二个刹那,看到板条弯折到极限,上面浮现出无数细小的裂隙,迅速延伸至整面外壁,如瓷器开片的纹路。 用于固定结构的铆钉、铲钉和蚂蝗钉无法承受这种压力,纷纷飞射而出。 第三个刹那,失去束缚的力量从船舱内急速涌出,一股深赤色的力量显现出了峥嵘。 如燧人氏的心血,祝融的法宝,阏伯磅礴的怒意,化作一团无比炽热的火焰,顺着橹口喷发而出。 右舷的四十对船橹瞬间失去了整齐划一的节奏,一部分船橹猛然向前,一部分船橹高高跳起,还有一部分船橹还依照着惯性向后划去。 第四个刹那,船肋彻底崩裂,但狂暴的焰火却没有丝毫平息的意味,从底舱升腾而起,冲天而上,依次击碎龙骨中轴、翼梁、中舷,可谓樯倾楫摧。 宝船的中部被拱起到极限,船首和船尾却同时往下一沉,那情景,就好似有一双朱色巨手攥住整条楼船。 第五个刹那,巨手施展了无上伟力,硬生生将宝船撅成两截,船中完全崩裂开来,分为了前后两截。 那座四层彩楼失去了平台基础,先被牵引着朝后方倾覆而去,却又被下沉的前半截船身拽了回来,摇摆之间,火焰陡然攀升,将整座彩楼变作一根耀眼夺目的火炬。 无数燃烧的人儿纷纷扬扬跌落入运河里。 五个刹那过后。 北码头上的人群才从妖冶而壮丽的景象中回过神,雅乐停止了,站在最前方的津沽卫知府崔铣、津沽卫守备太监张德露出惊恐的神情,转身就要跑。 但是。 身后站着密密麻麻的同侪,哪有路能逃? 再就是,时间也来不及了,北码头就在爆炸的地方不远,强烈的冲击已然来到。 如山倾倒的力量,哪是血肉之躯所能抗衡的? 码头一片横尸,知府崔铣,守备太监张德当场惨死,朱、紫死伤无数。 等爆炸余波缓缓消散,惨绝人寰的炼狱之景,震撼了每个存活的人心。 运河上,宝船船中部分和彩楼已先一步沉入水底,残留着宝船的半截船首和船尾,两头高高翘起,才没有全部沉没。 但随着时间流逝,与水面的角度越来越大,沉没只是或早或晚的事。 大量衣物、帆布、碎木条和断成几截的桅竿漂浮在水面,几乎覆满了整个河面。 宝船上侥幸没有被直接炸死的人,在生命潜能激发下,在水中奋力挣扎,想要抓住什么,在水中一上一下。 景王殿下,不知是否在其中。 锦衣卫的崛起。 带动着两京一十三省的锦衣卫都崛起了。 对迎接景王驾到的事,锦衣卫津沽千户所并不热衷,没有参与到码头迎驾中,只在外围适当的警戒。 这也使得津沽知府、守备太监惨死,码头满是哀嚎之声时,津沽千户王敏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澎湃的心跳声,然后,接过了群龙无首后的救援任务。 一,命令缇骑下水救人! 二,稳定局势,让没有受伤却混乱的人群有序撤离此地! 三,通知津沽所有医馆、医者,携带药箱、金疮药、烧伤药前来码头救人! 四,通知京城! 浓郁且刺鼻的硝烟味道,根本不需要判断,就知道是火药爆炸。 事情之大。 远不止津沽这里能解决的。 当朝亲王,乘坐的宝船竟遭遇了爆炸,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那么大的爆炸,以千户王敏估算,至少要上千斤的火药。 制造爆炸案的凶手,是在哪送火药上宝船的,这么大的重量,又是怎么瞒得过亲王近卫的。 种种谜团,所牵扯的人不计其数,王敏知道,从德安到津沽,景王爷的宝船是逢渡口便停,接受渡口所在府县官吏的迎接。 每次停渡,景王爷的宝船就会收受沿途官吏无数献礼,也会大量补给物资。 这一路,全要查! 王敏思绪万千,就听得麾下百户来报:“千户大人,入运河搜罗幸存者再上岸的缇骑们,遭到许多军汉的欺骗和攻击!” “什么?” 王敏失声叫了出来,“军汉?” 津沽卫。 全称是津沽三卫。 而之所以以“卫”为名。 是成祖文皇帝朱棣在建文二年,发兵靖难。 当时,成祖文皇帝率兵从津沽出发,那时还不叫津沽,而叫直沽,南下靖难。 建文皇帝不知所踪,成祖文皇帝靖难成功,为了纪念发兵的龙兴之地,遂改了直沽之名。 以天子渡津之地,赐了新名,又设置了津沽卫、津沽左卫、津沽右卫,并往津沽三卫里迁徙了数以十万计的百姓。 后来,成祖文皇帝决心迁都,从应天迁都到顺天,作为京城最近的海河渡口,津沽的地位直线上升。 津沽三卫,受到大明朝历代皇帝的重视,可以说,如果京城爆发反叛,或抵御外悔,诏令驻地军队入京勤王,津沽必当是最先最快入京勤的王。 幸运的是,除了那次大明朝战神皇帝搞出土木堡之变,引发瓦剌叩京外,津沽三卫再无动员军队入京。 津沽三卫,一直被许多文臣武将视为京城储备军队。 但景王遭遇刺王杀驾中,却出现了津沽三卫军汉的身影,而且,不是参与救援,是有意斩杀锦衣卫和锦衣卫救上来的人。 显然,这是幕后凶手防止景王没死在爆炸中,被救上来的必杀手段。 幕后凶手为何非要置景王于死地,王敏没有去考虑,王敏只在考虑一个问题,津沽三卫是否已经反叛? 一旦津沽三卫反叛,京城近在咫尺,大明朝的倾覆可能就在旦夕之间。 王敏望着听到动静往这里而来的津沽三卫军队,眼睛微眯,抽出了腰间那把雪亮的绣春刀,下达了命令:“通知津沽卫、津沽左卫、津沽右卫三卫军指挥使,禁止靠近北码头,原地等待京城命令,否则将会被锦衣卫视作叛军,杀无赦!” 第八十五章 互认反贼,白莲教显! 此时。 外头大街上还是一片混乱景象。 两侧街面的旗幌下、沟渠旁、树荫下都站满了人,个个面色惶恐。 先前大家只是听到巨响,不明所以,现在宝船被炸的消息已从北码头扩散开来,这在津沽百姓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甚至有零星百姓卷起包袱,扶老携幼,出城避难去了。 码头前。 泾渭分明的几拨人在对峙。 锦衣卫的搜救仍在继续,但一府之地,人手本就不多,根本腾不出人手来,作为千户的王敏,领着十数骑,挡在了几千人的面前。 面前的队伍很复杂,津沽三卫来了近一半的人,三卫军指挥使更是全员到齐。 在津沽三卫军旁,还有一支构成颇为驳杂的队伍。 里面既有顶盔贯甲的守备衙门亲兵,也有一身短衫的官府家丁,有人腰宣弓箭,还有人手擎金瓜,乱七八糟不成章法。 津沽三卫军指挥使想进入码头参与搜救景王,守备衙门亲兵想去为守备太监收尸,那些官府家丁想去找主家。 诉求各不同。 但麾下缇骑经历被欺骗、攻击后的王敏谁也不敢相信,鬼知道这些军汉、亲兵、家丁中有没有刺客暗藏其中。 得益于锦衣卫在两京京畿之地杀出的赫赫威名,津沽三卫军指挥使没有罔顾王敏的命令,强令接管码头。 但王敏知道,这份忌惮撑不了多久,锦衣卫在怀疑津沽三卫反叛,而在三位军指挥使眼中,锦衣卫封锁爆炸码头,不让任何人靠近,举动也很怪异。 津沽三卫或许也在怀疑锦衣卫千户所反叛,时间越长,锦衣卫、津沽三卫之间的怀疑程度就越深,一旦爆发,在这里的锦衣卫,很可能顷刻间就会覆灭。 锦衣卫属于特殊组织,擅长的是线报、刺杀等隐蔽战线方面,正面对抗能力虽然也不错,但那限制在一对一,或一对多。 而在津沽三卫这种成建制正规军团面前,根本无法形成真正意义上的抵抗。 事已至此。 锦衣卫只能往后拖,拖到京里的命令或人手到来。 “千户大人,发现贼人一名。” 负责搜救的百户到近前来禀告,王敏“唰”地抬起头,望了过去,却只看到两名缇骑抬着一个人,不像是活着的样子。 “死了?” “回千户大人,死了。” 百户拍了拍腰间的开元弓,解释道:“我们看到这贼人时,他正在运河面上一沉一浮,顺着水流,奋力朝着远处游去。 但运河上,除了我们的人,便是从景王宝船上掉下来的人。 景王宝船发生巨大爆炸,势必有贼人在船舱内点燃了火药,然后,找了较为安全的地方躲了起来。 可以说,宝船上,要么是景王府的人,要么是贼人。 如果是景王府的人看到我们,不可能会跑,能跑的,只会是贼人。 可惜的是,贼人很机灵,等我们想清关键时,想游着去追已经不可能了。 我就射了两箭,第一箭我想射贼人肩膀,让贼人停止逃跑,却被贼人歪头躲了过去,只擦过了耳朵。 等第二箭的时候,再射不中贼人,贼人就要跑了,于是,我便射中了贼人的后心。 千户大人请看!” 百户向王敏展示贼人的尸体,只见那支箭从后心贯穿了右侧胸膛,令贼人当场气绝身亡。 津沽锦衣卫,凡是小旗以上,人人箭法不错,但在这时候,未免有些可惜。 要知道,这可能是这场刺王杀驾中唯一的证据。 其他证据,或可能被爆炸炸成了齑粉。 死的贼人是个约莫二十岁的男子,头梳小髻,用阔边深网罩着,一身青布衫裤,足蹬趿靴,与寻常船夫并无不同。 百户搜遍了贼人全身,除了一套火镰火石外没有任何物品。 可以见得,这贼人是伪装成船夫,隐藏在了景王宝船上,在宝船即将入津口的最后时刻,点燃了船舱里的火药。 这与百户之前的猜测不谋而合,但距离找出幕后凶手相差十万八千里,王敏仔细盯着贼人瞅了许久,“扒去贼人的衣物!” 突兀的命令。 百户和两个缇骑一愣,但锦衣卫中,上官命令等同军令,不能质疑或不去遵守,于是乎,贼人很快就被扒得一干二净。 百户、缇骑对视了一眼,给出了评价,“还挺白!” 就这样的皮肤,不该顶着一张饱经风吹日晒的船夫脸,想到这,不等王敏吩咐,百户就在贼人脸上揭开了一张人皮面具。 露出本来清秀的脸,可光靠这些,想查出贼人真实身份也不太可能,天底下长的清秀的人,多的是。 “那是什么?” 王敏注意到贼人左臂腋窝处有明显异于肤色的痕迹,撩开臂膀,赫然是一朵白莲花。 莲花分作三瓣,形似火焰聚拢。 “白莲教!”王敏双眼骇然睁大。 这三个字,是朝廷挥之不去的梦魇。 白莲教其起源可上溯于东晋慧远创建的白莲社,与佛教净土宗有渊源。 兴于宋朝,教义是弥勒降世,以白莲化为业火净世。 从宋至元再到大明,历朝都极力打压封杀,偏偏白莲教在民间香火极盛,屡禁不止。 在洪武、永乐年间,川鄂赣鲁等地多次发生白莲教徒聚众反叛,有的还建号称帝,但均被镇压。 在进入仁宗时期及以后,白莲教名目繁多,有金禅、无为、龙华、悟空、还源、圆顿、弘阳、弥勒、净空、大成、三阳、混源、闻香、罗道等数十种,有的一教数名。 它们各不相属,教义颇多歧异,组织、仪轨和活动方式也不尽相同,但或多或少地带有白莲教的印记。 朝廷将这些统归为白莲教,民间也笼统地将这些归为白莲教。 尤其从正德年间开始,出现了对无生老母的崇拜,又有“真空家乡,无生老母”所谓八字真言。 据称,无生老母是上天无生无灭的古佛,她要度化尘世的儿女返归天界,免遭劫难,这个天界便是真空家乡。 无生老母,因此吸引了大批狂热的信徒。 白莲教和朝廷之间,可以说是仇深似海,倘若是白莲教策划了这场惊天爆炸,倒也能勉强解释。 和一群疯子是没办法讲道理的,疯子的想法也是正常人理解不了的。 但是。 问题却更加严重了。 哪怕不愿意去想,王敏也不得不展开联想,白莲教与津沽三卫勾结,以景王之死掀开新的起义。 这要是真的,永乐十八年“唐赛儿起义”后,又一场声势更加浩大的白莲教叛乱就在眼前了。 王敏心头一紧。 “王千户,我津沽三卫军指挥使下达最后一次敬告锦衣卫,请交出北码头控制!” 津沽三卫派来军士,对锦衣卫下达了最后通牒。 王敏手中的绣春刀握的更紧了,决然道:“准备接战!” 第八十六章 景王失踪,怀疑锦衣! 锦衣卫、津沽三卫,大战一触即发。 数百名锦衣卫停止搜救,聚集在千户王敏的身边,全部抽出了绣春刀,但面对数以千计的津沽三卫,颇有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意味。 津沽三卫军指挥使是真不想得罪如日中天的锦衣卫,甚至在王敏传消息来,言三卫军中可能存在反贼,三军指挥使都表示会在事后进行筛查,绝不会包庇。 但锦衣卫依然拒绝津沽三卫接管北码头,参与到搜救景王之中,透露出极强的不信任。 三位军指挥使自觉已经很克制了,容许锦衣卫的不信任,容许锦衣卫先行搜救。 可在得知锦衣卫找到个神秘的死人后,满头雾水的军指挥使再也忍不住了,不由得猜想那死人是景王殿下。 如果景王殿下已死,锦衣卫还封锁着北码头,不让任何人靠近,在三卫军指挥使看来,锦衣卫或许在试图破坏罪证。 再加上锦衣卫拒绝透露神秘的死人身份,只说是个普通的船夫,就更让人怀疑了。 三军指挥使下意识地想到,反贼可能就是锦衣卫,锦衣卫在贼喊捉贼! 军将,不可能掌控战场的一切,但一定要善于抓住每一条战机。 所以,哪怕再不愿意,津沽三卫军指挥使却同时觉得,不能再让锦衣卫这样下去了。 “以擒拿为主,若是不成,当自行其是!” 三卫军令下达。 自行其是,在军中便是格杀勿论的意思。 津沽三卫近万名军将动了起来,准备拿下津沽锦衣卫。 而就在这时。 一骑赤色大氅的锦衣在官道上驰聘狂奔,身后跟着数十骑锦衣,如此大的动静,过往行人远远听到,就纷纷避让。 北镇抚司的人终于到了,且是锦衣卫都指挥使陆炳亲自率队而来。 陆炳跑得汗流浃背,却丝毫不敢有片刻停顿,用鞭子抽着胯下的千里马,催动着马儿不停地奔,都快赶上飞了。 陆炳共得了三个消息。 第一个津沽千户所消息,是景王宝船爆炸,生死不知,陆炳命令指挥同知暂代北镇抚司事务,然后就骑马而来。 在走到一半的时候,又得知反贼中出现津沽三卫军汉身影,津沽三卫或已反叛,陆炳就更急了,一边让人传消息回京,请皇上命京师三大营做好准备,以防不测。 一边马不停歇地再次加快速度,朝着津沽而来。 出于对现在锦衣卫线报的能力信任,陆炳不相信津沽三卫反叛,锦衣卫会得不到一丁点消息。 津沽三卫军中有反贼是真的,但津沽三卫军反叛的可能不大。 快到北码头时,陆炳得到了第三个消息,刺王杀驾与白莲教有关! 陆炳在马背上险些背过气去,这些日子,光顾着发展势力,收拾朝中的硕鼠、蛀虫,却忘了民间阴暗角落里还藏着群老鼠。 让这群老鼠搞出这么大爆炸,锦衣卫事先却全然不知,根本不用想,等消息传入京城中,早就看不惯锦衣卫的文武百官必然连本参劾。 至于王敏猜想的,白莲教、津沽三卫勾结,谋杀亲王,意图反叛,陆炳都觉得津沽三卫反叛不可能,就更加觉得这种勾结不可能了。 陆炳焦急地赶来,原因只有一个,避免锦衣卫、津沽三卫真发生战斗。 一旦开战,锦衣卫、津沽三卫都将被朝廷列为无法完全相信的存在,到时候,延伸出的事情,可能不会比亲王遭遇刺杀要小。 陆炳纵马直接出现在津沽锦衣卫、津沽三卫中间,那件鲜红的大氅飘飞,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停下来!” “全都停下来!” 都指挥使命令下,不等千户命令,津沽锦衣卫立刻停止了战斗姿势,站直了躯体。 津沽三卫军士却在继续向前,他们服从的,唯有军令! 很快。 津沽三卫军指挥使的军令分下到三军中,大军行进戛然而止。 津沽锦衣卫可能反叛,但皇上的一奶兄弟,锦衣卫都指挥使,是不可能反叛的。 大战危机解除,陆炳松了口气,道:“请三卫军指挥使率军归营,等待东厂来人的甄别。” 不论如何。 津沽三卫军中出了反贼,又与锦衣卫展开对峙,还差一点就要攻杀锦衣卫,虽然没到完全不被信任的程度,但要有外部力量甄别三卫军指挥使,帮助肃军。 这事,本该锦衣卫来做,但锦衣卫也是参与方和怀疑方,那就只会是东厂来人。 相信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兼东厂提督太监陈洪会马上就到。 三军指挥使知道津沽三卫的特殊性和敏感性,在听到陆炳的安排后,犹豫再三,选择了归营收兵戈。 津沽三卫退场。 陆炳没把那些守备亲兵、家丁护卫放在眼里,转而对津沽千户所的锦衣下达的指挥使令,“全部都有,放下武器!” 几百名津沽锦衣卫将手中的绣春刀扔到了地上,金属与青石碰撞声格外刺耳。 陆炳示意从京城带来的锦衣将地上的绣春刀捡起,解除了津沽锦衣卫的武装,这才又让这些锦衣卫继续进行搜救。 运河里大量的活人、尸身被打捞上来,陆炳亲自进行辨认,哪怕被炸的血肉模糊,陆炳也有辨认身份的法子。 但直到搜救结束,仍然不见景王爷,就连两截宝船里,陆炳都派了人潜水进到里面搜救,从中拖出的尸身,也都不是景王爷。 那就仅有两种可能了,一种,景王爷身处爆炸中心,被炸成了齑粉。 另一种,景王爷失踪了! 可景王爷是个大胖子,想炸成齑粉,不是那么容易的,不至于连大块血肉都找不到。 但要是失踪,陆炳望着这六七丈宽的运河水面,又能失踪到哪去? 天色迟迟,陆炳内心沉重,命令一部分缇骑继续下水搜救,命令其他缇骑沿着运河水岸往前搜索。 “陆都指挥使,皇上诏你即刻回京,不得有误!” 陈洪到了。 身后跟着东厂的档头,番子。 陆炳转身望见皮笑肉不笑的陈洪,和几个面色不善的东厂档头。 锦衣卫,被皇上怀疑了! 第八十七章 军权集中,不容触碰! 玉熙宫。 皇上要穿朝服。 黄锦连忙走到墙边那几只大衣柜旁,想了想,揭开了最里面的柜盖,拿开了一块明黄色的缎棉,见到了摆在最底层那顶皇冠和那件龙袍。 将身子埋了进去,双手抄着龙袍连着皇冠一起捧了出来,走到床边,放在了另一只床几上。 黄锦靠过去,先在床边替朱厚熜将朝靴穿了,朱厚熜走到圈椅前坐下。 黄锦接着给他梳头,挽好了髻,又绞了一块面巾替他净了面,又拿起另外一把梳子在金盆里蘸了水,替他梳好了胡须。 朱厚熜站起,挺直了腰板,黄锦抖开龙袍在他背后半蹲了下去,将内袖口对准了他的双手往上提了上来,又绕到他的身前替他系好扣子,系好玉带。 朱厚熜坐了下去,黄锦去捧了那顶皇冠在椅子背后替他戴上,将那根长长的玉簪从帽子左侧的孔眼里慢慢插了过去,从帽子右侧的孔眼里穿了过来。 全部梳洗穿戴完毕,黄锦的泪线穿珠般滴了下来。 二十多年了,他望着眼前突然换上皇冠龙袍的万岁爷,是那样陌生,恍若梦幻。 恢复青少年的龙颜,想来就和万岁爷初从湖北安陆进京,老祖宗伺候万岁爷初穿龙袍,一模一样。 “怎么样?” 朱厚熜感受到黄锦的情绪变化,询问道。 黄锦揩了揩泪,去到案几上捧过来一面镜子,半蹲着照来,“万岁爷是天日之表,龙凤之姿!” 朱厚熜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竟觉得陌生,别人都是恍若隔世,而他真是再世为人,忽然也有了感慨,“三花聚顶本是幻,脚下腾云亦非真。” 黄锦不懂万岁爷的苍然,但也能勉强知道万岁爷是个好心情,不由得跟着心中欢喜。 朱厚熜见他一副傻样,笑骂道:“你啊,就是个笨人!” 在内廷里。 要不是之前有吕芳格外照顾着黄锦,黄锦哪能顺顺当当进到司礼监,坐到秉笔太监的位置。 这吕芳出了事,进了诏狱,黄锦没了吕芳照顾,是斗不过虎狼之心的陈洪。 陈洪来玉熙宫伺奉的日子越来越少了,一旬才来一日,忙着在司礼监争权夺利。 头上的老祖宗没了,陈洪在想着把自己的“祖宗”名号坐实了。 现在的陈洪,手里握着的权力,不比当初的吕芳小,但陈洪没有吕芳知足,凡是权力,不问大小,就没有不争的,全都想攥到手里。 陈洪想当嘉靖朝的“九千岁”刘瑾,却没有哪个能力。 内廷四司八局十二监,不是一个人就能完全攥在手心里,至少陈洪不行。 权力在陈洪手里,就像一把沙,攥的越紧,消失的就越快越多。 如果黄锦真的想去争,内廷多数司、局、监绝对会倾于他。 可是,黄锦什么都没有去争,天天就守着玉熙宫,偶尔不当值的时候,也去领着禁军去守禁门。 这样不争不抢的性子,让人看着就心急。 被万岁爷骂了,黄锦还是一阵高兴,笑出来还是那副傻样:“是。奴婢是个笨人。” “笨人好,笨人靠得住,能跟朕贴心。”朱厚熜一笑。 黄锦却不赞同了,“万岁爷这话,奴婢不敢都认同,我大明朝很多聪明人,开府的亲王、朝廷的文武,就连这内廷里,奴婢的干爹吕芳都不笨,但都与万岁爷贴心。” 说到吕芳。 黄锦的情绪顿时低落了些,在伺候完万岁爷后,他去过诏狱看望过干爹几次,锦衣卫虽然没有为难干爹,但就那暗狱的环境,人待的时间一长,也会生出诸多的病症。 “亲王?文武?吕芳?” 朱厚熜望着他,笑道:“朕的裕王,在想着跟朕打擂台,朕的景王,在藩地却不忘夺嫡,一有机会,马上就往京城跑,这叫贴心吗? 朕的文武,如严嵩、如徐阶、如严世蕃,弄得朕连胡宗宪这样的人才也不能大用了。 你会说这些人都是奸臣,才不与朕贴心,那如张居正、高拱就与朕贴心了? 人人都说我大明朝丝绸、瓷器,还有茶叶是倭寇不平,才卖不到西洋去,其实,销往西洋的丝绸、瓷器、茶叶从没有断绝过。 是张居正不知?还是说高拱不知? 看着内阁、六部、天下官员都在庆祝桃渚一战的完胜,高声疾呼着等绝了倭寇,靖了海面,我大明朝一年将多出千万计的银两。 但实际上,是在告诉所有人,倭寇要灭了,这是最后捞银子的机会! 江南市舶司上报,海面上走私的船只多了些,朕特意让锦衣卫去盯了盯,知道多出多少走私的船只吗? 与往年江南市舶司上报的走私船只相比,整整多了十倍! 整个江南,所有作坊仿佛疯了一样,织机在日夜不停地生产丝绸,一次性清干全部囤积的蚕丝。 烧瓷器的窑洞,也在日夜不停地烧制瓷器,炒制茶叶的,不知坏了多少口锅。 黄锦,你知道这十倍往年的丝绸、瓷器、茶叶提前倾销到西洋,等我朝靖完海,载满丝绸、瓷器、茶叶的朝廷船只出海西洋会面对什么吗? 我朝廷船只将血本无归! 到那时,张居正内阁会怎么上奏疏?朝中文武会怎么上奏疏?朕的两个亲王会怎么劝谏朕? 朕在十几年前下令彻底禁海,可不全是倭寇作乱,而是在朝廷船只抵达西洋前,总有我大明朝私船抢先一步到了西洋,倾销了大量货物,等朝廷船只到时,货物当然卖不上价钱。 出海赚不到银子,群臣煽动士林,士林煽动民间,全上疏指摘朕劳民伤财。 一个个的以为朕什么都不知道,却不知朕什么都知道! 那些私船背后,都是我大明朝的官员! 两京一十三省的官员故技重施,想再次事先倾销货物西洋,误导朕,误导我大明百姓,呵呵。” 朱厚熜笑得很冷,冷得彻骨,让这群虫豸活着,怎么可能治理的好大明朝? 就让他们先去西洋赚完银子,等归来时,再一道清算! 我大明朝东南军队,可不仅能杀倭,也能杀奸人! 黄锦不寒而栗。 朱厚熜看着他,眼神逐渐恢复了温和,“过去的吕芳也好,现在的陆炳也好,都在代朕巡牧天下。 朕用他们杀人、治人、罢人,但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权力大了,麾下什么货色也都有了。 吕芳的干儿子杨金水是个蠢货,陆炳麾下的津沽千户王敏也是个蠢货! 除了朕,谁也不能试图命令、对抗我大明朝的军队!” 第八十八章 锦衣俯首,皇权唯一! 皇权。 就是独属于皇上一人的权力。 不是其他人,其他衙门能代替的。 以前的司礼监,现在的锦衣卫,都在打着皇帝的旗号,在地方上为非作歹。 大明朝是重文轻武不假。 大明朝皇帝是以文驭武也不假。 但从太祖高皇帝至今,近二百年,历十一位皇帝,却从未正式下过一道文臣地位在武将之上的圣旨。 也从未正式下过一道文臣可以随意命令、指挥军队的圣旨。 各级军将之所以惧怕文臣,是皇帝们在故意拉偏架,吃亏多了,军方敢怒不敢言。 这就使得军方从三品的怀远将军,哪怕见到一名小小的七品御史都要率先行礼。 久而久之,军将惧怕文官,惧怕打着皇帝旗号的宦官,如今,又惧怕起了锦衣卫。 但是,除了皇帝明确地圣旨外,文官、宦官、锦衣卫,根本干涉不了军队的所有行动。 朱厚熜知道,朝中的文官,内廷的司礼监觊觎军权的历史很悠久了,军将是一忍再忍,能让则让。 可当今,朱厚熜对朝中文官连降屠刀,司礼监更是丢掉了大部分的权力,没了批红权。 朱厚熜本以为大明军将会逐渐抹去对这些军外之人的恐惧,万万没想到,津沽北码头爆炸,一个锦衣卫千户,率十几骑缇骑,就镇压津沽三卫军近万将士数个时辰不敢动弹! 从上元节以来,锦衣卫不断增强实力,一改过去百年的颓势,扭转了自身地位,也接收了司礼监不少隐形权力。 但不论是司礼监,还是锦衣卫,权力范畴中,都没有关于命令、指挥军队! 整个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所有的军队调动,皆要经过朱厚熜这个皇帝的颔首。 军队。 是皇权最重要的支撑,没有之一! 可是,津沽锦衣卫的行为,让朱厚熜看到了隐藏的危机,一名锦衣卫千户,红口白牙就能挡住京城重要的储备军队。 等陆炳这个锦衣卫都指挥使到达后,津沽三卫军指挥使竟没有任何交涉的,就选择了收兵归营。 诏令陆炳即刻回京,不是怀疑景王宝船爆炸与锦衣卫有关,而是锦衣卫在大明朝的威慑力超出了朱厚熜的想象。 哪有一个隐蔽战线的特殊组织,可以这么高调的? 而锦衣卫在两京一十三省的千户所千户,胆大妄为的行动,也超出了朱厚熜的想象。 仅凭一个可能性极低的“勾结猜想”,就敢对万人军队先亮刀! 同样地。 津沽三卫军指挥使的懦弱,使得朱厚熜出离地愤怒了。 没看到圣旨前,津沽三卫军指挥使到底在恐惧什么? 不过。 这些在朱厚熜看来都不重要,作为大明朝皇帝,他要让人看到试图触碰军权的代价,也让要两京一十三省的军将明白,不能对皇帝、圣旨以外的任何人、物品产生恐惧。 否则。 死! 朱厚熜能信任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笨人,一种是直人,黄锦是“又笨又直”的那种人。 面对万岁爷的剖心之言,黄锦被吓懵了。 朱厚熜知道黄锦能想明白,便朝着精舍外走去,黄锦连忙跟上。 大殿内。 陆炳觐见前便换了朝服,这时就跪在那里。 在他回京后,就得到了津沽传来的消息,陈洪没有进行任何甄别,就以圣旨拿下了津沽三卫军指挥使和锦衣卫津沽千户所千户王敏。 就地正法! 津沽三卫军指挥使的罪名,是怯战、畏战。 王敏的罪名,是僭越。 和回京路上猜测的皇上怀疑锦衣卫参与景王宝船爆炸毫无干系。 陆炳是聪明人,在来玉熙宫的路上,就想通了问题的关键。 津沽三卫军、锦衣卫津沽千户所的对峙,引来了龙目的俯瞰。 相较于景王的死活,皇上更在乎的,是锦衣卫僭越使用了皇权,染指了军权,对津沽三卫下达了命令,而津沽三卫竟然听进去了! 津沽三卫军指挥使的死,是皇上对大明朝所有军将的警告。 而王敏之死,是皇上对北镇抚司所有锦衣卫的警告。 自己本分之内的事,不必听从圣旨以外的任何命令。 不在自己本分之内的权力,千万不能伸手。 陆炳知道,这些日子,锦衣卫野蛮生长,对地方衙门事务指手画脚,对地方军队行动加以干涉,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 几乎全部锦衣卫都沉浸在权力中,不论在不在锦衣卫的权力范围,麾下的那些人都敢管。 畏于锦衣卫在两京疯狂屠戮,地方衙门、军队敢怒不敢言。 但王敏之死,也让陆炳体会到了这份感受,煌煌天威,皇权在上,锦衣卫不敢怒,更不敢言。 脚步声传来。 陆炳收回心神,跪直的身体,随着皇上的移动而转动,待到朱厚熜走到御座前,才跪伏下去:“臣陆炳叩见皇上!” 朱厚熜站在御座前,没有坐下,只是用一只手扶着御座一侧的一个扶手,淡漠地望着跪在地上的人,“寿母身体可还安好?” 朱厚熜看着陆炳,就想起幼时的乳母,陆炳自小就随寿母出入宫禁,转眼就过去四五十年了。 “回皇上,家母身体尚可。”陆炳忙声答道。 朱厚熜点点头,敲打道:“莫让寿母白发人送黑发人。” 要不是顾念着寿母,这会儿,陆炳就该与吕芳在诏狱里相见,谈论僭越使用皇权的心得体会。 但陆炳不是吕芳,恐怕没有一套万官罪证来捞自己。 陆炳心胆俱颤,再次叩首道:“臣回到北镇抚司就开始肃反,以性命担保,永不会再有僭越的事发生。” “响鼓不用重锤,希望如此。” 朱厚熜提高了说话的声调:“找到景王了吗?” “回皇上,暂未找到景王爷,津沽的锦衣卫正在加大搜救。”陆炳答道。 宝船爆炸。 景王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诡异至极,陆炳有个不成熟的想法,或许,景王爷就不在那条宝船上! 可不在宝船,又在哪呢? 但在皇上面前,这都不能说。 朱厚熜能看出他的想法,摆了摆手道:“搜救继续,但追查凶手的事也不要放下,朕的儿子,死的够多了。” 上千斤的火药,竟能诡异地出现在景王宝船上,那么,是否能出现在玉熙宫呢? 就如从前这些年,他遭遇的走水失火,宫女勒颈那样毫无预兆。 第八十九章 此子类朕,草芥人命! 天光荫翳,铅云锁塞。 五月芒种的热力不得抒发,遂化为蒸蒸水汽逡巡于漕河一线。 这些水汽凝成一阵阵粘腻温热的雨水,绵绵洒落,经日不停。 过往行旅非但不觉得清凉,反而油然生出一种“不复见天日”的压抑与恐慌。 从津沽到前一段运河渡口沧州之间的广袤区域,仿佛被一个灰黑色的蒸笼大盖牢牢罩住,久久不揭。 倒是应了《岳阳楼记》里那八个字:“淫雨霏霏,连月不开。” 锦衣卫的能力是毋庸置疑的。 在专心致志做一件事,做两件事时,锦衣卫的线报内容,几乎可以复刻某地、某个时间段,发生过的一切。 有类似于情景重现的本领。 遵照圣旨。 锦衣卫要干两件事。 一,找景王下落。 在询问过从爆炸宝船中救出的随侍太监、宫女、船夫过后,锦衣卫就得知,景王殿下以火疖在身,很久没有露过面了。 而景王殿下,最后在人前出现时,正是接受沧州府官吏的欢迎。 锦衣卫不难推断,景王很可能就在沧州府下了宝船,没再上船。 在沧州府里,想找普通百姓难,但想找个亲王,却是不难的。 亲王的高贵,亲王的随侍阵容,想不引人注目都难。 不消多久,锦衣卫就找到了景王踪迹,然后,循着车辙一路找了过去。 二,找到白莲教总坛。 这就更加轻易了,锦衣卫的线人遍及各行各业,就连白莲教中,也有锦衣卫的暗线。 再是信仰无上老母,无上老母也不可能施展神迹,降给人银子,以及福延子孙数代的富贵。 锦衣卫却可以给。 锦衣卫下场找白莲教这样的民间组织,就仿佛降维打击。 白莲教制造这么一场惊天爆炸,简直是把锦衣卫的脸摁在地上摩擦。 作为锦衣卫都指挥使的陆炳,差点就因为爆炸后的连锁反应,要与司礼监掌印太监到诏狱里团聚了。 诏狱,就是锦衣卫的暗狱,但锦衣卫上下,没有人将那里当家,更没有去那里就当回家的感觉。 在找到白莲教总坛位置后,陆炳亲自率队前去了沧州。 当两伙锦衣在同一个地方相遇,场面不是一般地尴尬。 所有人都意识到,这可能是一场大戏! 这是一座坐落在沧州府城的不起眼地白衣庵,难怪能避开过去那么多次朝廷搜捕,白莲教中竟有高人懂得“大隐隐于市”的道理。 庵门楼里没有守卫,只依墙放着两堆干柴、一架纺车和一些香烛裱纸,再往里走,是一座砖砌的无梁小殿,左右一处破旧厢房。 殿前的小院里分出两分田地,里面满是细茎,开满了碎白的细花,攒簇如伞,应该种的是胡萝卜。 无论从什么角度看,都是个极普通的寒酸小庵而已,任谁也想不到里面藏着大明朝内最大的反叛头子。 这里,还停留着一辆四驾宝车。 天子驾六,亲王驾四,自古如此。 金、玉,像是不要钱似的装饰在上面,就连四只纯白大宛马的脑门上,也都挂着一颗拇指大,翠绿、翠绿的宝石。 这独特且豪奢的风格,陆炳不要辨别,就知道是景王爷。 二十名景王贴身侍卫就守在宝车前,死死盯着进来的锦衣卫。 陆炳不想那么多废话,就让麾下缇骑将人拿下,抬步往殿里走去。 说是“殿”,其实是间高窄的瓦舍,正中一尊弥勒坐莲的泥像,像前一张香案,供着三色果品,色泽一看就知是蜡捏的。 一个身穿缁衣的银发老太太,正背对着众人,拿着一把苕帚疙瘩在扫砖缝里的香灰。 而身着锦绣华衣的景王爷朱载圳,就坐在蒲团前,听到动静转过了身,见到是陆炳,高兴且透露着亲切地喊着:“陆叔!” 与裕王相比,景王享受到的父爱或许会多一些,但只多在赏赐上,“二龙不得相见”的话,始终盘旋着两位当朝亲王心头。 十几、二十年不见父皇,景王爷都记不太清父皇容貌了,所以,在京,或者就藩时,景王府中,都悬挂着朱厚熜一张画像。 父皇的离线存在,就使得陆炳这位世叔的照顾更让裕王、景王珍惜。 那是发自内心的亲近。 陆炳一听这声音,肩膀一颤,躬身行礼道:“见过景王殿下!” 景王欢喜地站了起身,笑道:“陆叔,你是遵圣旨来找我的吗?” “是,不全是。” 陆炳有几分尴尬,找景王是让朱七去干的,他来这里,是来找白莲教总坛和佛母,正了正颜:“敢问景王爷,为何会在这里?” 津沽北码头大爆炸,隐藏了太多谜团,作为主角的景王,要给锦衣卫一些解释。 “有人要杀我,于是,我就来找想杀我的人了。”景王随口道。 “那宝船上的火药?” “是白莲教送上去,但却不知道是遵谁的意思,我在这问了这佛母好些天,得不到回答,我就在这跟她耗上了。” “这么说,景王爷您是知道宝船有火药,将要引爆,就提前下了宝船?” “是啊,我又不瞎,不聋,不至于连船上多了上千斤火药都不知道。” 景王两手一摊,似是炫耀道:“陆叔,你知道吗?这一路上,白莲教利用我的宝船沿途采买大量东西时,在里面夹杂着几斤、几十斤火药,再想办法弄到底舱里。 火药就这样逐渐多起来,但宝船航走时,我专门让侍卫守着底舱不让任何人靠近。 等我下了船,才让这些白莲教的继续往底舱塞火药,确保引爆不了火药。 直到这沧州了,下一段运河渡口是津沽,等到了津沽就不能坐宝船了,可白莲教做了这么多努力,不能就这样浪费。 况且,我知道白莲教总坛就在这沧州,是以我就下船了,来找这佛母! 可这老婆子什么都不说,陆叔,你是锦衣卫都指挥使,诏狱的手段在这里能施展吗?问一问,到底谁想杀我?” “如此说来,景王爷您是故意让宝船爆炸的?” “当然!陆叔,那么大的焰火好看吗?那宝船可是花了我几十万两纹银。” “景王,你就不在乎那宝船上的人,和津沽迎接你的官吏生死吗?”陆炳浑身颤抖。 “他们不死,我就要一直担心谁要杀我,他们死了,才能惊动父皇,惊动天下,惊动想杀我的人,陆叔,那不过是些蝼蚁、草芥罢了!” 感谢“紫府月神”读者老爷的百赏,诚惶诚恐,万分感激。 江中斩蛟 2024.8.18 第九十章 佛母之死,天下变了! 几百条人命! 几十万两纹银打造的宝船! 就那么炸了,景王朱载圳却无半点心疼或可惜,那不在乎的模样,令手里数万条人命的锦衣卫都指挥使陆炳都从心底发寒。 守着白莲教佛母好些日子,景王早就乏了,也不想再观看刑讯,就对陆炳道:“陆叔,这我就交给您了,我该进京了。 帮我问出那些想杀我的人,最好,还能帮我把宝船的损失挽回来,为了装的像,我死了个大伴,进京这一路上收的礼,也全炸了或沉了。” 景王边走,边细数着损失。 宝船、诸官送的礼,倒没什么,不过是大几十万两银子。 但大伴可是从小到大陪着他长大的呢。 白莲教必须要付出代价! 二十多年的陪伴。 在景王的眼里,远没有找出想杀自己的凶手重要。 陆炳望着景王的背影,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景王走出去,见到被锦衣卫拿下的贴身侍卫,也没有怪罪,反而从锦袖中掏出一把金豆子,撒给了朱七等人:“赏给你们的!” 如黄豆大小的金豆撒到人身上,然后落到地上,滚落了一地,有些落到小院的田地里,更像是刚播撒的黄豆了。 朱七没有去接,更没有去捡,现在的锦衣卫,早不是当初贫贱的锦衣卫了,这点金豆子,还不放在眼里。 见朱七这些人毫无动作,景王的笑容逐渐收敛了,挑起礼来,“你们,见到本王该行礼的。” 大明朝制。 三品及以下的臣民,见到亲王,当以礼见之,且不能仰面而视。 仰面视君,有意刺王杀驾! 王虽不是君,但也享有部分君礼。 锦衣卫是陆叔的锦衣卫,景王本不想计较礼节,但见这群不懂规矩的东西竟敢以冰冷地眼神直直地望着他,就让他不太高兴了。 缇骑们有些犹豫,朱七却直接一躬到地,恭声道:“见过景王殿下!” “见过景王殿下!”众缇骑紧跟其后。 “锦衣卫招人,要求‘虎臂蜂腰螳螂腿’,没要求声如洪钟吗?”景王冷着声调。 “见过景王殿下!”朱七携众缇骑吼声震天,再行拜见。 景王转望向那些被擒的贴身侍卫,冷漠道:“还不放人吗?” 朱七立刻道:“放人!” 二十名景王贴身侍卫被放开,连忙来到景王面前:“多谢王爷!” “废物!” 景王抬手打在侍卫统领脸上,斥骂道:“别人瞧不上的东西,你们这群废物还瞧不上吗?都捡起来!” 言罢。 景王便踩着一名贴身侍卫的脊背,走上了宝车。 景王贴身侍卫统领和众侍飞快地将洒落的金豆子一颗颗捡起,一颗都没敢落下。 打个巴掌,给个甜枣。 但景王府的甜枣与众不同,侍卫统领和侍卫们得的是金豆子。 捡起的金豆子,景王连看都没看一眼,就命众侍各自收着了。 目送着欢喜地景王府众侍,跟随着景王宝车缓缓离开,朱七微不可察叹了口气。 以前的锦衣卫,在司礼监面前还不如景王侍卫呢,司礼监那群阉人,打了人就打了,别说金豆子,连颗枣都没有。 朱七没有瞧不起景王侍卫,只是心底沉重无比。 要不是皇上“废”了司礼监,驱散锦衣卫头上的乌云,锦衣卫活的比这还凄惨呢! “这样的亲王,你们却死保着他,就不怕来日爆炸的宝船上死的人是你们?”白莲教佛母扫尽了砖缝里的香灰,转过身来,看着陆炳道。 陆炳没有想到这位能搅动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的“佛母”竟然长相如此普通。 倭瓜脸、吊眼梢,脸颊皴皱如鸡皮,鼻子下面还有一颗大大的黑痣,就是个随处可见的乡野老太太。 更没想到白莲教佛母说话这么直白,沉默了会儿,“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要是有一日,这景王登基为帝,你必是皇家门前恶狗!” 老太太笑了,摆摆手道:“我知道你想问我,到底是谁指使的白莲教,锦衣卫能让死人开口的手段我也听说过,只是,我不知道锦衣卫是否真的有通灵之法,能让真正的死人开口? 我信了一辈子无生老母,也被人叫了一辈子佛母,可从来没见过通灵之法。” 陆炳知道不好,上前抓住了老太太的手,把住了脉搏,本就时日无多的身体,又早些日子就服下了毒,这时,到了毒发的时候。 毒已攻心,大罗神仙也难医。 陆炳放开了老太太,沉默不语,变相回答了老太太所说的通灵之法真假。 “之前,我听说浙江新安江那,显露了神灵迹象,我想去那里看看,可我的身体,支撑不了我到那里,神灵真假,这会儿,也不太重要了。” 老太太咳出了血,一呼一吸间,如破风箱似的,勉强说道:“白莲教,不过是个供绝望之人抱团取暖的破庙而已,不被这世道逼到疯魔,是不会有人想要加入白莲教的。” 老太太舔了舔嘴角的黑血,笑了起来,那笑容一动,牵出了深藏眼角的两条浅纹,和身体更大的痛苦。 “天下变了,有疯魔的事可以去报官。”陆炳不知为何,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天下是变了,以前的京城里,住的是元人,现在的京城里,住的是我们明人,那时,很多人活不下去,如今,很少的人活不下去,但再少,也还是有人活不下去,报官?朱元璋当年造反为什么不报官?” 老太太咳出了更多的血,“我们本来就是活不下去的人,可朝廷里的神仙打架,遭殃的,却是我们凡人。 我听说当今圣上杀了很多人,平了很多冤狱,但什么时候,皇上会杀自己的血亲?会杀自己的兄弟? 景王,我们当然想杀他,可我们哪有杀他的勇气和能力? 若非逼不得已,我们又怎么会去动手? 能杀景王的,敢杀景王的,天底下就那么多人,就让皇帝老儿去杀啊,总会杀到想杀景王的人头上,别来杀我们了,求,求……” 白莲教佛母,气绝身亡! 第九十一章 二龙相见,大势压头! 卯时牌子刚响。 京城里一半的百姓离开了家门,或是步行,或是驴骡马车,或乘诸色轿子,浩浩荡荡地朝着城西的西湖而去。 顺天府城的地势北高南低,城内的千口泉水碎珠泻玉、日夜喷涌,顺着地势汇至城西,形成一片广阔的湖泊。 这一片区域,在古时称为“七里泺”,在元时称“瓮山泊”或“大泊湖”,等到本朝,扩大为“好山园”,又称“西湖”。 京城水碱,难以入口,但临近西湖的玉泉山水,却是天下第一等的好水。 丰沛的玉泉为京城提供了充足的水源,更难的是经久不衰。 皇宫、王府、勋贵、朝廷大员等等人家,皆会到玉泉去打水。 西城门的城门楼上的水波纹,就代表着城门是走水车的地方。 西湖水域辽阔,亭堤相连,乃是顺天府最负盛名的景致,风光冠绝京畿。 但就是这样的地方,坐落着一座占地三十顷,周回十七里的芙蓉园,西湖最优美的一片池塘,就在这芙蓉园中,以此池塘为基,修建了全京城最为华美的园林。 这座芙蓉园,堪称都城之胜,名曰景王府。 一连串伸入湖心的曲折半岛,由人工壅堆而成,造型各异,直到东侧曾堤为止。 正值季节,这一带湖畔垂柳成荫,绿绦蓬茸,杨柳之间还夹杂着许多黄栌,一开花便是满树絮绒,有若烟气缭绕,再配合起云蒸霞蔚的湖面,宛若仙境一般。 景王朱载圳站在“天心水面”的亭子中。 名字很雅,但其实就是在湖中填出一块旱地,上起一亭,用了宋儒邵雍的诗句“月到天心处,风来水面时”,命名为天心水面亭。 这是父皇赐下的。 去年离京就藩时,还以为此生再没有回来的机会,但不到一年,他就又回来了。 三皇兄,比他想象中还要不堪啊。 别看他在藩地里,但朝廷的局势,却一直被他及时掌握。 在严党、清流合流,严嵩、严世蕃在徐阶引领下,投入裕王府下时,他的心一度都凉了。 要知道,那时严嵩是内阁首辅大臣,还领着吏部的实职,徐阶是内阁次辅大臣,领着户部的实职,严世蕃还以小阁老的身份霸着整个工部,以及,帮着老爹严嵩理着吏部的政。 一整个内阁,半个六部在手,景王甚至都想不到裕王有什么办法,有什么理由可以输? 大势压头啊! 接着,裕王就给他开了眼了。 名义上,严嵩、徐阶、严世蕃和半个朝廷文武都进入了裕王府麾下,但裕王,竟然完全控制不住这些悍臣? 任凭文官集团在朝廷内党同伐异,任凭两京一十三省官员弹劾高拱、张居正。 最关键的是,裕王不但没有制止,反而在门户之争最激烈的时候,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景王在藩地王府里满肚子疑问,君不能驭臣,那当的是什么君? 如果朝廷之中,全都是一家之言,那当的又是什么皇帝? 果不其然。 父皇亲自下场拉了偏架,逐了徐阶、高拱、严世蕃出内阁,让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的张居正领了内阁次辅的实事。 更让景王无法理解的,得到严嵩、徐阶、严世蕃支持的裕王,却根本不了解这些臣子,更不了解这些臣子私下的勾当,没有警告、敲打不说,连起码的规劝都没有。 以致于生出了浙江新安江九县决口,试图毁堤淹田的震惊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的大案。 严嵩、严世蕃死。 徐阶午门训子致仕。 裕王领衔群臣上疏有意逼宫。 这些所作所为,让景王觉得头皮发麻,都有些怀疑这三皇兄到底是不是与自己一父所生? 而父皇又同意了自己回京的奏请,那会儿,景王本以为这将是王者归来。 但不想,人还没到京城,就先传出了张居正内阁上奏父皇全国选妃,新立皇后的旨意。 张居正内阁这是摆明了要跟他过不去啊! 秀女皆年少。 到时候选出个皇后,他和三皇兄喊一个少女为母后,光是心理的坎就过不去。 就更别说皇后再诞下皇嗣。 从古至今,唯有正宫所生才为嫡,裕王生母,哪怕到死也没当过皇后,景王生母虽然尚在,但也不是皇后,而是靖妃。 可以说,一旦选立新皇后,皇后诞下皇嗣,那便是大明朝嫡子! 皇位继承,可是立嫡不立长啊。 更何况,他也不是不是长,大皇兄、二皇兄都死了,三皇兄裕王也还活着。 内忧焚心啊。 外患同样不小。 有不知身份的人,想通过白莲教的手来送他上天。 嗯。 真正意义的上天。 陆叔的消息,前后脚就传入了京城,景王的他,当然第一时间便知道了白莲教佛母的死。 那怪不得陆叔,可想顺着白莲教的藤摸出幕后凶手的瓜,就不太容易了。 只能寄希望于陆叔接下来的铲除白莲教在两京一十三省的分坛时能有所收获了。 希望渺茫。 假如他是幕后凶手,有这么多的时间,再多的尾巴也都解决干净了。 内忧外患之下,景王的心,没有表面表现得那么安然。 陈洪内廷新挑选了一批太监、宫女送到了景王府,总管老太监慢慢走来,禀告道:“王爷,靖妃娘娘准王爷之请,随时可以入紫禁城觐见。” 这是个重视孝道的时间,景王回京,当要先拜见生母娘娘。 只是,不再是小孩了,父皇又住在西苑,随意是进不得紫禁城的,要先得允许才行入宫拜见生母。 景王点点头,问道:“父皇那呢?” 拜见生母是不急的,以后就在京城了,娘俩能经常见面。 但父皇却不一样,听说父皇修道有成,恢复了少年模样,尽管他都一二十年没见过父皇了,这次是真的想见见。 “回王爷的话,玉熙宫没有回答。”老太监恭声道。 没有回答,等于拒绝,这是父子间这么多年约定俗成的事。 “唉!二龙不得相见,我不能见父皇,也不能见三皇兄,但凡事皆有例外,我那大侄儿出生了,于情于理,我都该去见见,摆驾吧!” 第九十二章 我若为帝,杀子立侄! 王府之西南三门,亦如宫门,中门常年闭着,两旁的侧门白日必须洞开,纳东南紫气。 但裕王的中门、侧门,却都闭了多日了,东南紫气的事,也就无从提起。 日夜八名禁兵把守,肃皇室之威仪,倒是更威严了,禁兵在,东厂番子也在。 玉熙宫、紫禁城外,无有威仪能出其右者。 景王的王驾来到这里也才申时初,却发现,今天两旁的侧门还都关着。 景王下车,登上廊檐,“为什么门还都关着?” 裕王府的人自然都礼敬他,禁兵也是如此,东厂大档头答道:“回景王爷的话,裕王爷有谕,从今日起,养病期间一律不见人。” 圣意在。 不让外官到裕王府见裕王,却没有不准裕王不能出去见人,更没有不准裕王不能见皇弟。 但裕王下了谕,这就等于把自己圈禁在高墙之内。 而且时间正是景王他入京的日子。 景王既意外又有些生气,“烦请代我通禀皇兄几句话。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吟诵声在王府门前响起,说不上是感慨还是讽刺。 “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永叹。” 王府远处的几颗大槐树上,不知何时落满了乌鸦,呀呀地叫着。 这是《诗经》中的一首诗,《小雅·常棣》,也是朱姓皇族必学,必会背诵的《棠棣》全篇。 景王这时背出来,吟给谁听,不言而喻。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务。每有良朋,烝也无戎。” “兄弟阋于墙……兄弟阋于墙……” 景王的吟诵声,透过那青森高墩,回荡在裕王府内外。 没等禁兵前去通禀,就看见左侧的门开了一缝,接着是裕王从里面走了出来。 景王连忙向他走去,二人相视了稍顷,景王问道:“皇兄安否?世侄儿安否?” “安!世子也安!”裕王面色苍白答道。 看着连站立都有些不稳的三皇兄,景王没有揭穿他的勉强,上前搀扶着他的胳膊,低声地说道:“国病难医,务必请皇兄养好身病,您还是我大明朝的青山。” 发自真心也好,出自虚假也罢,裕王在这并不熟悉的亲兄弟面前,竟不再维持坚强,把身体全部的重量托给了景王,“和我进去吧。” 裕王体重,哪怕遭了几场病,王体轻了许多,但也不是轻快的。 唱过戏,或者真生过大病的人知道,完全提不起气的人,是很重的。 搀,是搀不住的,强行搀着,只会变成拖。 景王将裕王放到了背上,背着,背进去王府里。 寝宫门前。 李王妃忧心地等待在那里,见到这幕兄弟情深的景象,忧心不仅没有少,反而又加重了。 背负着一条“龙”,景王没有空间再行礼,唯有将裕王放回龙榻后,才向李王妃行礼道:“见过皇嫂!” “请起。” 李王妃素手虚扶,待景王起身后,就道:“李御医为王爷开的药,这会儿熬好送来了,王爷已经几日没有吃下汤药了,不能再耽搁了,怠慢了皇弟,请勿见怪。” “一家之人,不妨事。”景王让开了身。 李王妃忙端起案几上的药碗,玉勺舀着给裕王爷喂药,但喂了几次,裕王爷都没有喝下去。 “皇嫂,让我来试试。”景王见状,开口道。 李王妃犹豫了下,将药碗交给了景王,景王半跪在王榻前,一勺勺喂给裕王汤药。 不知怎的,裕王爷真喝了下去,吃了药,裕王爷精神恢复了些,“多谢皇弟!” “一家之人,何言谢字?”景王爷重复了之前的话,将空了的药碗交给了李王妃。 裕王点了点头,望向李王妃道:“皇弟是来看世子的,快去把翊钧抱来。” “二龙不得相见”不能破。 景王以此为由拜谒裕王府,就当把孩子抱过来。 李王妃明白,这也是王爷故意支开自己,想跟景王说说话,一股难言的感觉涌上心头。 再是共枕眠的人,有时也抵不过亲兄弟啊。 “是。”李王妃行完礼,端着药碗离开了,留下兄弟二人。 景王去金盆里绞了一块雪白的面巾,双手递给了裕王。 裕王动容不已,“要不是生在帝王之家,你我该是兄难弟帮,弟难兄扶的兄与弟。” 在孩提之时,两人生活在紫禁城中,偶尔还会见面,等到封王开府后,两人就再也没有见过面,想来竟有二十年了。 景王知道裕王,裕王也知道景王,论及心机、杀气,景王甚至不输于父皇,自然远胜于他。 唯一所欠缺的,就是一点运气。 裕王、景王是同年同月所生。 裕王生在了四日为长,景王生在了二十九日为幼。 要是景王早生些时日,成了长,或许父皇在庄敬太子死后,就立景王为太子储君了。 景王默然。 皇兄当真不通世事,那对生在帝王之家的无奈,是大明朝多少臣民梦寐以求的事。 这是此世的福分! “我的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这大明朝的江山,我怕是担不起来了,皇弟,你呢?担得起这天下吗?”裕王表露地情深意切。 景王。 诸事皆好,却残忍。 为了找出想杀自己的人,不惜罔顾贴身伺奉自己二十多年的大伴,一宝船,一津沽卫官吏的生死。 津沽卫知府崔铣,津沽卫守备衙门总管太监张德,可是朝廷稳定津沽卫的两尊山岳,是国之柱石一般的存在,就那样死了! 想到这,裕王就不禁剧烈咳嗽起来。 景王忙上前为裕王拍拍背,漠然道:“皇兄,这大明朝,除了我朱姓皇室,一切都可以推倒重来。” 裕王睁大了眼睛,望着景王的眼睛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疑问,嘴里念念有词道:“怎么能?怎么能啊?” 人心之狠辣,怎么能到这种程度? “咳,如果我死了,你坐上了皇位,又诞下了自己的子嗣,你又该怎么对付翊钧?” 裕王无法想象的事,干脆就问了出来,景王想了想,道:“若皇兄助我登基为帝,我无嗣而终,帝位当传给翊钧,我若有子,等我驾崩以后,我就杀了我的儿子,传位给翊钧!” 第九十三章 浊世昏君,南直皇帝! 玉熙宫。 锦衣卫都指挥使陆炳夤夜觐见。 裕王、景王相见的事,锦衣卫早间就送上来了,在玉熙宫值夜的黄锦想不出陆炳有何大事求见。 没有先去启禀皇上,而是先来朝房见陆炳。 听到黄锦如猫的脚步声,陆炳起身道:“黄公公。” “陆都指挥使。” 黄锦连忙还礼,见陆炳身着朝服,知道必是大事,为难问道:“皇上为了裕王府和景王的事,到这会儿了还没有睡下,龙心甚忧,若非好事或天大的事,您不妨明儿再来朝见。” 裕王府二龙相见。 景王许诺登基杀子立侄的妄语。 但凡是个父亲,都是睡不下的。 要是再添些烦心的事,皇上恐怕今晚就不必睡了。 “事关重大,非要惊动皇上不可。”陆炳无可奈何说道。 二人都是兴王府的旧班底,跟随着皇上几十年,黄锦明白,陆炳真是万不得已了。 黄锦想了想,“既然如此,不必启禀,陆都指挥使就随我来吧。” 陆炳急忙跟着黄锦走了出去。 入大殿,进精舍,陆炳便在纱幔前跪下了,黄锦撩开了纱幔一线,“皇上,陆都指挥使来了,有要紧事启奏!” 蒲团上。 朱厚熜盘腿坐在上面,望着跪在那里的陆炳,犹犹豫豫的模样,声调十分平和,“该说什么就说什么,烦心的事,朕听的多了,不在乎多上几件。” “是。” 陆炳头先磕了下去,碰得如山响,没有再抬头,脑袋贴着冰冷的金砖,“启奏皇上,津沽北码头爆炸案,锦衣卫有线索了。” 现在的锦衣卫。 强大的程度,连陆炳这个都指挥使都感到害怕。 仅仅这些天,锦衣卫就将从景王藩地德安到津沽运河诸段的漕运渡口给“翻”了过来,找到了不少的猫腻。 白莲教能力是不错,但想将火药运到景王宝船上,没有官面上的人从中助力,是绝对做不到的。 明面上,是白莲教在往景王宝船上放火药,实则是幕后凶手在操纵整个运河漕运为白莲教放水。 运河,是大明朝的命脉之一,能有权力影响或操纵的贵人本就不多。 幕后凶手,要么在京城,要么在南京城。 锦衣卫动用全北镇抚司的力量,查阅了所有京城、南京城输入沧州府,输入运河诸段渡口的信笺。 京城的贵人,没有什么问题,一切正常。 但南京城的贵人,就有不少的问题了,其中最为严重的,莫过于当朝魏国公徐鹏举! 不久前,魏国公通过或公或私的手段,与诸段漕运码头官员有过联系。 而联系的时间,就在景王宝船抵达该段漕运码头前夕。 一件事是巧合。 接二连三再说是巧合,就有些侮辱锦衣卫了。 更多的细节,比如魏国公为何要杀景王爷,刺王杀驾是独行还是合谋,锦衣卫还在继续探查。 但牵扯到了当朝国公,尤其是魏国公这样的存在,锦衣卫必须要及时上报。 魏国公。 是开国六国公之一,也是从开国唯一传承有序至今的公府。 当之无愧的大明第一国公。 哪怕当年成祖文皇帝靖难南下,时任魏国公的徐辉祖屡抗成祖文皇帝,闹到最后,成祖文皇帝也只革了徐辉祖魏国公爵,在徐辉祖死后,成祖文皇帝又将魏国公爵还给了开国国公徐达长孙,徐辉祖长子徐钦。 成祖文皇帝靖难登基,徐家不仅门楣没减,反因为徐达幼子徐增寿的支持,多了个定国公爵。 一徐两国公,实乃天下之最。 随着天下变动,成祖文皇帝在永乐十八年迁都顺天,定国公一系随着迁到了京城。 而魏国公一系,世居金陵城。 不过。 大明朝历代皇帝却没有忘了舅祖家,魏国公一系国公,世任南京守备。 这是成祖文皇帝迁都后,专门为魏国公一系特制的官位。 掌节制南京诸卫所,及南京留守、防护事务。 可以说,成祖文皇帝把大明朝南直隶都交给了魏国公府。 直到仁宗皇帝登基,洪熙元年,仁宗皇帝有感魏国公府太过势大,圣旨降于金陵,增宦官与魏国公府共同守备。 金陵,就成了两京一十三省唯一一个两守备衙门的地方。 但是。 就和地方衙门官吏一样。 别看县令是一地父母官,是一地之侯,实际上,县令是流官,吏部考评一旦不过,就有罢官去职的风险。 县衙里代代相传的吏员,在某种程度上,才是该县真正掌控者。 南京守备衙门也是一样,守备太监隔不了几年就要换一个,魏国公府却代代相传。 只有偶尔当代魏国公身体欠佳时,才会短暂更替南京守备,更替地也不是外人,是世代姻亲的成国公一系。 总之。 南京守备衙门,始终由魏国公府掌控,成国公府时不时混一混。 虽然朝廷不敢议论,民间不敢乱说,但坊间一直有流言在,和天高皇帝远的大明朝皇帝相比,魏国公府,才更像南直隶的皇帝。 如今的情形,就如同大明朝皇帝的儿子,不知道怎么惹到南直隶皇帝了,差点被南直隶皇帝给送上天。 听完陆炳的奏禀,朱厚熜没有关心爆炸案凶手究竟是不是魏国公府,更关心魏国公府本身,道:“魏国公府在南直隶的事,锦衣卫了解多少?” 陆炳趴在那里:“回皇上,臣只是略有耳闻魏国公府在南直隶张狂了些,跋扈了些,但与百姓为难不多,如皇上要知魏国公府,待臣回北镇抚司后调阅魏国公府诸事案卷再送呈玉熙宫。” 一百多年屹立在大明朝南方的魏国公府,不是刚崛起的锦衣卫能够置喙的。 锦衣卫,就是皇家鹰犬,只会照旨办事,不会说话。 朱厚熜望着他,声调严厉了起来,“实心用事,是你的长处,但遇到大事,转身就想溜,你啊,是把朕当浊世昏君了!” “微臣万死不敢有这般心思。”陆炳的头又磕了下去。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锦衣卫不是凡人,但在皇上、魏国公府面前,胜似凡人。 “既然没有这心思,要是不怕得罪魏国公府,就将锦衣卫知道关于魏国公府的一切告诉朕。” “是!” 第九十四章 国公之罪,海瑞遇险! 要说魏国公府,当真不与百姓为难,而魏国公府为难的,是朝廷,是皇族。 除了赋税,凡是通过运河呈给朝廷、皇族的东西,魏国公府都会截留一小部分。 以锦衣卫的统计,约是三成,皇族、朝廷拿七,魏国公府拿三。 不过。 魏国公府总是要先挑,皇族、朝廷等同于是在捡魏国公府剩下的。 皇族、朝廷从运河上过的东西都这样了,要是东西进入南京城,那就更了不得了。 不论是南京六部的东西,还是南京城军民的东西,魏国公府都要截留四成。 但和渡口截留可以报损的方式不同,东西都进到南京城里,这么大的损失,很难向朝廷户部交代。 于是。 金陵城内,硕鼠横行! 由于之前朝廷亏空严重,发放给南京六部、军民的俸禄、军饷,多是以粮食折抵。 说来也有一百多年了,朝廷发到南京城的粮食,总会遭窃。 金陵城每月都会向朝廷上报遭窃漂没的粮食,附加几个窃贼的脑袋。 根据锦衣卫观察,漂没的粮食,始终维持在南京城总粮食四成上下。 以前锦衣卫势弱,依附在司礼监之下,也不敢对着蕴藏着大猫腻的事物动心思。 随着锦衣卫崛起,锦衣卫南京千户所千户有了立功心思,就稍微了解了下。 南京城漂没之粮,多过失窃之粮十倍,大抵是借帽取底的勾当。 “借帽取底?” 朱厚熜当过兴王府世子,也当过兴王,之后才当的皇帝,管理过王府,也管理过大明朝,对庶务是了解的。 借帽于人,却把帽底取走,意思是用个小由头,取走大账目。 陆炳想表达的意思,是南京城里魏国公和某些大员暗中截留存粮,私吞仓储,然后纵容贼人来偷,事后把所有做不平的账簿一发戴到贼人头上,算作漂没! 难怪金陵城硕鼠屡打不死,原来是魏国公府和某些大员故意养着用来背黑锅的。 漂没要有人承担,贼人每年交给应天府几个人头,只为让金陵城官老爷们对朝廷有个交代。 漂没之罪,人命相抵,官府有了交代,从此这账便洗得干干净净。 黄锦在旁听得瞠目结舌,没想到魏国公府有这么一手。 他从前在内书堂时,听师傅说过,地方上有些胥吏暗中窃取粮食,等到查账时便一把火烧了,落个死无对证。 当时他还觉得过于胆大妄为,却不知还有更高明的手段。 焚烧库房,只能瞒一时之贪,借帽取底,却能年年长享其利,付出的无非是几条人命罢了。 “魏国公府的手,不止是遮着金陵城吧?”朱厚熜忽然想到了些事。 陆炳怔了怔,答道:“圣明天纵无过皇上,百年前,仅金陵城失窃,而百年后的今天,凡南直隶之粮仓,皆连年失窃。” 一通百通。 朱厚熜想明白了,在沈一石那叠纸中,为什么说浙江没粮食,整个南直隶都没粮食,要跟沈一石借粮。 江南的粮食,魏国公府取走四成,南京城大员再取走些,浙江官吏再取走些,哪能剩下一粒粮食? 丰年还好,饿不死人,遇到灾年,南直隶军民,都要仰仗这些粮食过活。 魏国公府、金陵城大员、地方官吏每让贼人窃走一石,每漂没一石粮食,挨饿之人便要多出十个。 这偷走、漂没的,哪里是粮食,是人命啊! 看上去,魏国公府与百姓秋毫无犯,背地里却在一心一意挖朝廷的墙脚。 黄锦身体在颤抖,无法想象,真的有一天,魏国公府真把南直隶,把大明朝给挖塌了,魏国公府还有什么可挖的。 但黄锦想象不同的,朱厚熜、陆炳都能想到,挖塌了旧主子,喜迎新主子就是了。 魏国公府,虽然延续的是开国元勋、大明朝开国第一功臣徐达的血脉,但早就没了徐达为国为民奔走天下的心,连行事,也早就没了徐达的谨慎。 朱厚熜觉得逐渐接近了真相,望着陆炳,问道:“景王进京时,宝船经过南京城,魏国公可有迎接?” “回皇上,也在其中。” “景王可对魏国公说了什么?” “回皇上,景王爷在码头上对魏国公说,没有下船,就在彩楼上,便能看到码头河道两侧修有平整的围坡土堤,堤顶耸立着一排排杨柳,尽管这种杨柳林没有行道柳那么整齐划一,可胜在浓密茂盛,几无间隙,沿着河岸两侧一直绵延到远处的城墙根,宛若两条绣在秦淮河边的绿绦。 光是靠近江口的外秦淮河,就这么多野趣,城里的内秦淮河两岸更是风光秀丽,十里歌楼舞榭,一宵桨声灯影。 跟苦寒单调的京城相比,这里简直就是仙境,若有机会,当迁都回金陵……” 说到这里。 陆炳复述江口码头景王的话慢慢停了下来。 景王在金陵城,长篇大论夸赞了金陵之盛,将京城贬低到尘埃里。 仅是到这里,想必没有人会多想,可景王爷末尾的两句话,就留给魏国公和南京城大员们无限遐想了。 什么叫有机会迁都回金陵? 除了登基为帝以外,没有人能决定大明朝京城在哪。 景王这句话的详解,当是他日登基为帝,定迁都回金陵。 这句话,如果是景王离京就藩时,说也就说了,偏偏是裕王在京表现不佳,景王奉旨回京途中所说。 那时,张居正内阁要给皇上在全国选妃,新立皇后的奏疏可还没上呢,恐怕在魏国公,诸多南京大员心中,景王爷,大概就是大明朝下一位皇帝了。 当很有可能成为皇帝的人,说出迁都的话,金陵城军民或许会很高兴,一字“京”,一字“爷”,就连金陵城门前的狗都要高高竖起尾巴。 但世居金陵城的魏国公等勋贵,南京城大员,就没有那么高兴了。 当年永乐皇帝迁都顺天,在南京留下了一套完整朝廷架子。 六部、都察院、通政司、五军都督府等官署一应俱全,抛开内阁,体制与京城无异。 何况天下赋税,泰半出自江南,地方上有诸多士绅大族盘根错节,局面极其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旦迁都,诸多丑恶可就遮不住了。 怕是景王都没有想过,自己奉旨回京时,一句得意轻狂的话,会在金陵城中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无须再查,朱厚熜已经知道了,景王宝船爆炸,白莲教背后,幕后凶手便是魏国公及金陵众勋、南京多员高官。 为了一句话,便要刺王杀驾,不愧是金陵皇帝啊! 朱厚熜眼中泛起杀意,冰冷地气势还没有升到顶点,就又想到早前浙江所上的一道奏疏。 海瑞调查浙江粮仓无粮的事! 魏国公连景王都策划刺杀,又何惧个手持天子剑的知县? “陆炳,八百里加急,保护海瑞!” 第九十五章 鼠口夺粮,格杀勿论! 浙江,杭州府,钱塘县,粮仓。 钱塘不仅是杭州府下辖的县,更是杭州府的附廓。 附廓,是指该县县衙就在府城的治所里。 如顺天府,有宛平、大兴两县附廓,苏州府城有元和、长洲、吴县三县附廓,成都府有成都县、华阳县附廓,西安府有长安县、咸宁县附廓。 杭州府,有钱塘、仁和二县做附廓。 钱塘。 位于杭州诸县之上。 原因十分简单,这里是天下最大粮仓之一,又是东南军队军粮仓储之地。 但就是这样一座粮仓,在新安江九县决口,分洪淳安之时,拿不出军粮以外一粒粮食,使得前浙江布政使郑泌昌、浙江按察使何茂才只能向江南第一富商沈一石借粮。 可就如海瑞之前呈入京城奏疏一般,沈一石的一切,都该属于皇上的内帑。 如此一来,当初郑泌昌、何茂才向沈一石借的这些粮食欠账,又都归到内帑了。 司礼监已经派人到浙江清点沈一石所有家财,尽管清到浙江,具体来说,是淳安欠账时,没有过多表示什么,但欠账就是欠账,一日不了结,日后就可能变成为害淳安百姓的祸事。 一百万石粮食,价值七十万两纹银,要是等海瑞走后,江南织造局索要,浙江、杭州省府又逼迫淳安,恐怕淳安百姓要连本带利拿出远超这些粮食的银两。 消除祸根。 这便是海瑞手提天子剑调查钱塘江粮仓无粮的真正原因。 不过。 事情过去那么久,想查不那么容易了,之前的粮食要么消耗了,要么报了损,该平的账全平了。 而为了供应胡宗宪军队抗倭,新的粮草早就通过漕运源源不断进到了钱塘江粮仓。 陈粮难查。 海瑞望着钱塘江中堆积如山的新粮袋,无时无刻不在有人拉出,有人拉进,这要是一包一包点数,点一辈子也点不明白。 在钱塘县知县孔令法戏谑的目光中,海瑞拿出随身携带的绳子,在孔县令好奇的眼神中,把麻绳往上一抛,接着又往下一拉,如此往复,海瑞根据绳子上刻度,计算出了粮食的袋数。 朝廷所制麻袋,一袋刚好一石,钱塘县一座粮仓中,就有超过十万袋粮食。 而这样的粮仓,钱塘县中有上百个,一个钱塘,半个大明粮,不外如是。 “孔县令,到现在为止,这座粮仓存粮该是多少?”海瑞问道。 孔令法装模作样唤来管库。 海瑞本是个杀气极重的人,一省十一府,十府知府为他所斩,凶名压江南,这时目光中却没有应有的严厉,淳淳地望着管库。 管库连忙答道:“回海知县的话,该是十万零七十九石。” “确实吗?” 管库又翻了翻簿册,答道:“回海知县的话,确该是十万零七十九石。” “这倒是奇了,都说江南粮仓年年遭窃,年年遭鼠,仓储的粮食,不仅没少,反而多出了七石米。”海瑞将查验结果扔到孔令法和管库面前。 那上面所核对的实数,为“十万零八十六石”。 海瑞定定地望着他们:“所存库粮和账面上,多了七石粮,这是为什么?” 粮食组成。 除了粮食本身,就只有水分了。 在储粮中,粮食中的水分会随着空气而减少,粮食会越来越干燥。 自然而然的,粮食重量就该轻了,所以说,储粮,只会有损耗,而不会增重。 库房里的粮食,会少而永远不会多。 现在出现了这咄咄怪事,孔令法、管库的汗瞬间就下来了。 还是科甲正途的知县有几分急智,在管库快要瘫倒的时候,给出了回答,道:“海知县,本县向来注重灭鼠,捉贼,这七石粮,想必正是鼠口、贼口所得!” 鼠口夺粮! 贼口夺粮! “好!好啊!” 海瑞都不禁笑了,笑得是那样的冷,“拿下!” 在新安江九县决口真相揭露,海瑞剑斩十府知府后,锦衣卫浙江千户所对海瑞的保护,就分成了明暗两方面保护。 海瑞身边,一直跟着八骑锦衣卫缇骑,而在暗地里,也有两队锦衣卫缇骑在跟着。 命令下达。 八名锦衣卫缇骑立刻将孔令法、管库拿下。 明朝省以上衙门大牢的提审房,都是明暗两间。 提审犯人在外面的明间,记录口供的人在隔壁暗间。 据说这样问案便于套供,犯人因见无人记录,就往往会把原本不愿招供的话不经意间说出来。 钱塘县作为杭州府附廓,杭州府又是浙江省治所在,衙门一应规制,就参照了省府。 但海瑞却不喜这种阴谋之术。 在提审房后,没有直接坐下,把目光望向了侧面关着的那条门,大声说道:“过来,到这边当面录口供!” 沉寂了一阵,那扇门开了,一个书办托着一个木盘上面摆着一叠录口供的纸,一只砚盒和一支笔,如幽灵般走出来了,带上了侧门,站在那里望着海瑞,不知道该到哪录口供。 海瑞一指自己主审官坐的那个大案,“你就坐在那里记录。” “大人,这不合规矩…” “哪有那么多规矩?”海瑞摆了摆手,“去记录就是了。” “是。” 书办勉强坐下。 海瑞没有提审有着衍圣公家族背景的孔令法,只提审了管库,这会儿,管库身体都颤抖到无法自抑了。 “我知道,粮食多或少的事,其实和你没什么关系,但粮食终究是在你手上漂没的。 前浙江布政使郑泌昌,浙江按察使何茂才为了新安江的事,以致九族诛灭你是知道的,杭州十府知府被我所杀,你也是知道的,钱塘县粮仓的粮食,追根到底也与新安江有关。 是什么都不说,选择槛送入京,为皇上九族诛灭,还是如实供述,选择死在天子剑下,保全亲眷,就看你了。 下面我问你,粮仓粮食,到底是怎么回事?”海瑞恩威并施道。 “回海县令的话,进入粮仓的所有粮食一入库,便就有人拉走了,甚至还没来及漂没,现在粮仓的粮食,全是您来钱塘之前,用新征的漕粮替换的…”管库颤声说道。 借帽取底是要时间的。 以这座粮仓为例,老鼠吃的再快,盗贼偷的再快,也不能一日一夜搬空整个粮仓吧。 为防止猫腻被发现,只能先调来漕粮临时顶上。 管库说到这里,海瑞就震惊了,不管是以前粮仓的粮食,还是新征的漕粮,这可都是皇粮啊,是皇帝的粮食。 粮仓的粮食敢偷,漕粮的粮食敢挪用,这天下的粮食,还有这群狗日的不敢的吗? “我问你,拉走粮食的人,是以口头命令,还是书文公函?” “回海县令的话,是口头命令。” “谁的命令?” “南直隶,魏国公府!” …… 这座牢房,竟然有两个暗间,有人听到这里,默然离开了。 第九十六章 酒池肉林,衍圣公府! 金陵。 魏国公府。 在这寸金寸土的留都,占据了千亩大小。 其内建筑可谓雕梁画栋,其内风景可谓一步一景,美轮美奂。 哪怕城中的宫城,都稍显不足。 身着青缘赤罗裳,头戴七梁冠的抚宁侯朱岳被接引着来到书房。 上了茶,下人便退了出去,抚宁侯却没有饮茶的心思,坐在那里运着气。 要说出身,抚宁侯不止于此,抚宁侯的曾祖父,名曰朱永。 就是南宫复辟,又叫夺门之变,助英宗皇帝复辟的朱永。 只可惜,朱永虽得到了公爵世券,但国公爵位就袭了一代,到抚宁侯父亲时,就改降为了抚宁侯。 朱岳袭爵,也就袭了抚宁侯爵位,位在国公以下。 从父辈时,抚宁侯一系迁到了南京,成了魏国公府的忠实走狗。 景王宝船爆炸、钱塘县粮仓,两件事全是抚宁侯出的主意。 南直隶多窃粮贼,而窃粮贼中多白莲教徒,这在金陵城上层中是人尽皆知的事。 在某种程度上讲,白莲教,是靠着金陵城上层养着的。 这便是白莲教佛母也会遵照命令,冒着灭教风险往景王宝船送火药的真正原因。 因为金陵粮仓对白莲教关闭,不等朝廷来抓,白莲教徒就会没有粮食饿死。 炸景王是死路,不炸景王也是死路,白莲教怀揣着百多年“合作愉快”的信任,毅然决然去炸景王。 不过,景王没炸死,还招来了锦衣卫,白莲教在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分坛被接连拔起。 为防止锦衣卫顺藤摸瓜,查到不该查的,在不久前,金陵城诸多衙门联合大范围抓捕窃粮贼,抓完之后不必审,直接杀。 以抓窃贼为由,整个金陵的白莲教徒被清洗干净。 但很显然,刺王杀驾的事失败了,狐狸没偷着,还惹了一身骚。 而钱塘县粮仓,可以这么说,粮食还没入仓储,就各有了归属,所以,等到登记造册后,就各自拉回了各自的家。 这几十、上百年,金陵城上层全是这样干的,但没想到,那手持天子剑的海瑞,突然要查浙江消失的粮食。 漂没的事还没做完,谁能想到会有这一茬,幸好,漕运上刚征收了批漕粮,而漕运总督不是外人,正是魏国公的女婿李维公。 于是,抚宁侯就建言魏国公,先用漕粮顶上,等到海瑞什么时候不查了,或者什么时候离开南直隶了,再将这些粮食还给漕运上。 不成想,动用的漕粮竟然多了,超出几石粮食,就被那海瑞抓住了,当场就把钱塘县令、管库给拿下了。 畏于海瑞的凶名,在提审时,管库不等过多审问,便像竹筒倒豆子似的全交代了。 甚至,连魏国公,都被海瑞所知道了。 据杭州消息,魏国公府在杭州府的几家粮行、米行,已经被海瑞拿下了。 一旦海瑞再有所突破,抚宁侯毫不怀疑,海瑞会提着天子剑踹开魏国公府大门。 锦衣卫! 海瑞! 一个比一个难缠,抚宁侯坐在那里,两只眼一下子空了,脑子里在乱想着。 不知道什么时候,当代魏国公徐鹏举坐在书房里了。 脂粉香扑鼻。 抚宁侯连忙起身,躬身行礼道:“公爷!” 酒池肉林欢愉过后的魏国公,在这大热的天流着汗,抚宁侯忙从案几上抓起扇子使劲地扇了起来:“公爷,怎么办吧?” “杀了吧!”魏国公轻描淡写道。 解决不了问题,便解决制造问题的人,这是金陵城上层的传统艺能。 抚宁侯手上一顿,见魏国公皱起了眉头,又快速扇动起来,“公爷,海瑞手里可有钦赐天子剑,身边又有锦衣卫守护,怎么杀啊?” 杀人。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但也要看杀什么样的人。 知县、天子剑、锦衣卫,这几个词汇组合在一起,杀人和造反有什么区别? 到时候,圣怒降下来,南直隶不一定能担得住。 “怕什么?” 魏国公瞥了眼抚宁侯,“胡宗宪还在找海上倭寨位置,准备将倭寇一网打尽,但倭寇为祸我大明朝两百多年,始终覆灭不了,哪有那么容易解决倭祸? 倭寇一日没找到,或者说,倭寇一日不被覆灭,南直隶就要给东南军队提供一日人吃马嚼的东西。 粮食的事,金陵城、南直隶,哪个官吏没有吃上一口? 就算闹出什么事,为了胡宗宪军队灭倭,为了十几万大军不被饿死,皇上、朝廷也动不了我们。 当然,交代是要给的,就把浙江境内几个汪洋大盗、强盗头子给交出去,算是给皇上、给朝廷一个台阶。 皇上、朝廷下也要下,不下也得下,我们的祖辈,都为大明朝流过血,得过太祖高皇帝与国同休的诺言,谁能奈何得了我们? 大明朝,是我们在保着呢!” 抚宁侯听得热血沸腾,是啊,他们这些人,打从祖上跟着太祖爷、跟着成祖爷、跟着英宗皇帝夺得、夺回天下,就把这辈子受的苦、受的罪受完了。 当今圣上也磨灭不了他们祖上的功劳。 “公爷,怎么动手?”抚宁侯挺起胸膛,问道。 魏国公想了想,道:“就让振武营伪装成强盗闯入钱塘县大肆烧杀劫掠,杀掉海瑞,对了,钱塘县令、管库也别放过。” 振武营。 是南京兵部尚书张鏊召募的一支御倭部队,由地方健儿组成。 桃渚一战后,倭寇连上岸都不怎么敢了,这振武营就不必前往前线了。 振武营归守备衙门、南京兵部尚书双管,张鏊此前也分了不少钱粮,都这个时候了,不能不出力。 “是。” 抚宁侯点点头,又犹豫道:“公爷,那钱塘县令孔令法,是衍圣公府的人,是不是?” 靠着世修降表,孔家从春秋战国传承有序至今,几千年的家族,又拥有“孔圣曰”的解释权,如果能不去杀孔家人,还是不杀为好。 “家族大了,族人就多了,死一个,死两个,死几个,没人会在乎的。” 魏国公面无表情,“死就死了,衍圣公府要来讨要公道,给些钱粮就是了,对衍圣公府而言,钱粮比人命重要。” “是!” 第九十七章 请国公降,明牌杀人! 魏国公密令。 南京兵部尚书密令。 两道密令下到振武营中,一支百人队伍便趁着夜色离开了营寨,前往了浙江。 而就在魏国公的安排稳步推进时,魏国公府中另有一道密函送入了南京锦衣卫的镇抚司。 镇抚使立刻秘密派遣数百名锦衣卫缇骑乔装改扮,分批抢先进入了杭州府城。 几乎同时,京城方面传来消息,保护海瑞,与一道能够调动孝陵卫的圣旨抵达了南京城。 保护海瑞,是南京镇抚使正在做的,配合着锦衣卫浙江千户所,就是振武营全营前去杭州也讨不到好。 而那道调动孝陵卫的圣旨,代表着皇上已经知道了魏国公府不少事情,决心动手了。 镇抚使亲自携圣旨前往了孝陵卫大营。 …… 一个昼夜过去。 振武营百人队伍在城门关闭前进入了钱塘县城中,斥候提前探知了海瑞所在,一行人在黑夜降临后,朝着县衙所在摸了过去。 一队兵跑到了县衙高墙之下,一人俯身当高点,另外的人便如鲤鱼跳龙门似的跃上县衙墙头,环顾没有发现危险后,翻了进去。 先进到门房中,一记手刀打晕了守夜门房,然后便打开了县衙大门,低声喊道:“没有危险,都进来吧!” 等在外面的兵顿时鱼贯而入。 领头的校尉问道:“海瑞在哪?” “趴在墙头上,能看到县衙后堂书房还亮着烛火,海瑞、锦衣卫估计都在那。”先登墙头的兵答道。 “这样,分出一什去县衙大牢,解决钱塘县令和管库,其余人,跟我去后堂!”校尉抽出了雁翎刀,沉着声音。 别看就一队八骑锦衣卫在守着海瑞,可这到底不是战场,军队的优势不能完全展开,锦衣卫的强大单体能力,在这种场合能发挥出数倍的能力。 振武营只能用人数去堆死锦衣卫,而且要快,不然,惊动了巡夜衙役、兵丁什么的,脱身就不那么容易了。 等杀完海瑞、孔令法、管库,还要在钱塘县衙抢点东西,再放把火,既然伪装的是强盗,当然要干点强盗该干的事。 时间紧,任务重,振武营的百名兵丁都抽出了雁翎刀,按照校尉的命令行事。 隐蔽的角落,锦衣卫浙江千户所千户沈袠撇了撇嘴,这手法,也太糙了。 换了衣裳,却没换武器,真战斗起来,一亮刀,守在海瑞身边的锦衣卫缇骑就能认出这群人的身份,到时候,只要有一名锦衣卫缇骑跑出去,或者喊破这些人,所有的伪装就全完了。 这简直是明牌杀人了,难怪胡部堂没瞧上振武营,没把振武营带上平倭前线,就这些没脑子的,到了战场也帮不上什么忙。 静! 静的可怕! 近百名士兵没有遇到什么阻拦,就轻而易举的进入了县衙后堂。 后堂书房的烛火还在亮着,透过纱窗依稀能看见“海瑞”的身影,但校尉、兵丁再迟钝,也察觉到不对了。 盛名之下无虚士。 锦衣卫的名声,不是传出来的,是实打实杀出来的。 当时锦衣卫十三太保之一的朱七率领锦衣卫,直接封锁了金陵城,在城内,一边抓着官员,一边抓着士人,牢房不够就开杀,杀的头颅滚滚,血流成河。 虽然振武营没有参与到那场金陵大案中,但在事后进入金陵城,见到那条条大街上都残留着无法彻底清洗的官士血渍,猜也能猜到那残酷的景象。 校尉本以为,以锦衣卫的能力和警惕性,最晚在兵丁们进入后堂,就会开始接战。 这都走到书房门口了,人影还在里面晃荡,似乎在踱着步等待着什么。 这大晚上的,海瑞,锦衣卫缇骑们,能等待什么? 校尉沉默了。 扔下了手里的雁翎刀,金属与砖石的碰撞声,在这寂静地夜中无比响亮。 书房里的“人”,还在自顾自踱着步,这就有些侮辱人了。 不堪受辱的校尉,悲愤欲绝,“听我号令,都把刀扔了!” “啊?” 满头雾水的兵丁们,迷茫地望着校尉,手里的雁翎刀,不知道该扔,还是不该扔。 埋伏已久的锦衣卫们,在听到这样一道命令后,便知道今夜的功劳要小很多了,一束束火把点亮,整个钱塘县衙后堂亮如白昼。 数百名锦衣卫包围了这里,更关键的是,不少锦衣手上持有臂弩,瞄好了准。 那幽深的弩口,蓄势待发的弩矢,惊得振武营兵丁连忙扔下了雁翎刀,与校尉跪在了一起。 书房门打开。 海瑞与一位皮影戏艺人走了出来,纱窗上的人影踱步,不过是把戏而已。 这是锦衣卫为了防止来敌拥有弓箭,不进入书房,便搭弓射杀海瑞准备的。 沈袠在振武营兵丁身后出现,带来了捆着的那十个去钱塘县大牢的振武营兵丁,环视着院内,对上人数后,“刀收了,所有的人都跪在原地,擅动者,杀!” 振武营百人被分作两队,在院子两侧跪好,锦衣卫缇骑一个个捆过去。 “海知县受惊了。”沈袠走近了海瑞,无奈道。 这是第二次了,上次是郑泌昌、何茂才想借倭寇的手杀海瑞,这次,干脆是南京守备衙门的兵丁想杀海瑞。 海知县,易遭刺杀啊! 海瑞却长出了一口气,几天的疲劳一下子冒了出来,浙江粮食的事,贼人自己跳出来了,那淳安欠粮的事,基本就解决了。 赈灾粮,本就该是朝廷发放,之前朝廷粮食“丢失”,才导致了借粮。 等粮食找回来,借的粮,就由浙江、杭州省府来还了,与淳安无关。 “来人,扶海知县去歇息!”沈袠立时喊道。 送海瑞去歇息,沈袠望向了金陵城的方向,一丝忧郁在眼中浮现。 魏国公府啊。 嘉靖四十年五月壬午。 烈阳当空,五千六百名孝陵卫将这一座国公府围得密不透风。 四门之外,旌旗蔽日,密密麻麻的骑队与卟弓来回呼号。 附近所有的小山之上,都有黑洞洞的炮口直指府内。 孝陵卫统领望着紧闭的府门,下达了将令,旗令官传于全军,齐声一喊,声音震天:“公爷,请降!” “公爷,请降!” “公爷,请降!” 第九十八章 金杯共饮,白刃不饶! 两扇府门缓缓从内侧推开。 一群面色惨淡的人踉踉跄跄地走出来。 为首的正是魏国公徐鹏举,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光着脚、散着发,如同一具行尸走肉。 在他的身后是庶长子徐邦瑞以及魏国公府的子嗣、亲眷。 魏国公跪伏在地,瑟瑟战栗请罪,子嗣、亲眷影从。 一时间,鼓声雷动,铜号长鸣。 南京镇抚司镇抚使走上前,从魏国公身边走过,走到徐邦瑞身前,伸手将之扶起,“小公爷请起,大明朝要谢谢你。” 那道通知南京镇抚司魏国公所作所为的密函,就是魏国公府庶长子徐邦瑞所递的。 南京镇抚司能这样完美解决魏国公府,免让南直隶翻天覆地,徐邦瑞功不可没。 魏国公闻言,身体剧震,转首望着大儿子,无数情绪涌上心头,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 亲儿子的背叛! 魏国公府的子嗣、家眷,明悟了被出卖,跪着大声斥责起了站着的人。 尤其是魏国公幼子徐邦宁,这位同样妾室出身的子嗣,更是痛骂起了同父异母的兄长。 言语中,极尽恶毒,就连镇抚使都有些听不下去了,宽袖一展,抽在了徐邦宁的脸上,几颗牙顿时被打掉,嘴也闭上了。 徐邦瑞望了望突然失语的父亲,又望了望阴翳狠毒的兄弟,再没有一丁点愧意,道:“为国为家,理当如此。” 这句话。 镇抚使听懂了。 魏国公也听懂了。 魏国公的正妻张氏早亡,没有子嗣。 按照大明朝制度,应该是庶长子徐邦瑞世袭爵位。 但是魏国公喜欢小妾郑氏的儿子徐邦宁,之前就请托于时任内阁首辅严嵩的儿子严世藩,封郑氏为魏国公夫人,并请送徐邦宁到兵部学谋略。 幸得时任兵部尚书刘彩警告,立嗣当立长,魏国公才把两个儿子都送去兵部学习。 但之后,魏国公废长立幼之心不死,又结好于诚意伯刘世延,送给他金银珠宝,跟他商量废长立幼的事,刘世延给礼部的祭酒姜宝写密信说徐邦宁当袭爵位,姜宝犹豫不决。 就在那时,副使冯谦把魏国公、诚意伯勾结的事情公之于众,还捎带上了姜宝,姜宝毕竟没收受贿赂,大惊之下马上上疏脱罪。 闹到后来,魏国公被罚俸一月,剥夺了郑氏的魏国公夫人之身。 虽然在皇上、朝廷压制下,立嗣有了定数,但魏国公那颗废长立幼的心,却一直在骚动着。 庶长子的徐邦瑞在魏国公府中,就和个下人似的,魏国公、郑氏、徐邦宁,对徐邦瑞是呼来喝去的,偶尔还夹杂着打骂。 父母不慈,子女又焉能尽心奉孝? 自觉可能无法继承魏国公爵的徐邦瑞,在偶然间听到魏国公、郑氏欢好时所说的谋逆之事后,不论是出于自保,还是出于其他,就通知了南京镇抚司。 废长立幼,取乱之道啊。 万方有罪,罪在魏国公,与徐邦瑞无关,徐邦瑞就被镇抚使请到了一边,然后,面对魏国公及其子嗣、家眷,宣旨道:“上谕:请魏国公即刻进京,不得有误!” 抛开八百里加急这种非常规手段,在时下,人乘船走水路是最快的。 故曰:“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走运河,一个日夜,至少能行进一百五十里。 而顺天、应天,距离不过一千八百里,魏国公在锦衣卫押解下,坐上了北上进京的快船,十二个昼夜后,必能抵达进城。 但南京镇抚使的事,还没有结束,皇上诏令进京的,不止是魏国公,而是大明朝全体国公。 从太祖高皇帝登基,大明二百年来,只有四位皇帝举行过国公封授大典。 其中,太祖高皇帝举行过五次,分在洪武三年、十一年、十三年、十七年、二十一年。 成祖文皇帝靖难登基后,举行过三次,分在洪武三十五年(又叫建文四年)、永乐二年、永乐六年。 英宗皇帝在南宫复辟后的天顺元年举行了一次,宪宗皇帝在成化十五年举行了一次。 生前封授国公者,累,常遇春、李善长、徐达、常茂、李文忠、冯胜、邓愈、汤和、傅友德、蓝玉、邓镇、常昇、丘福、朱能、徐景昌、沐晟、张辅、石亨、朱永等一十九人。 而随着时间推移,不少国公、国公后裔未能袭公爵或失爵,及至本朝,与大明朝相始相守的国公府,共有五座。 徐达嫡系的魏国公府、支系徐景昌的定国公府、朱能的成国公府、沐晟的黔国公府、张辅的英国公府。 定国公府、成国公府、英国公府,三座国公府都随着成祖文皇帝去了顺天,定国、成国两座国公府在大兴县,英国公府在宛平县,不必锦衣卫去通知。 魏国公府在南京,锦衣卫刚才送走。 最难的是黔国公府。 世代为大明朝守藩篱,镇着云贵之地。 通知黔国公府入京觐见的事,就落到了南京镇抚司的头上。 或许应了那句话,“无巧不成书”! 就在镇抚使准备派遣麾下缇骑八百里加急前去云贵之时,先得到了个消息,黔国公来南京了。 缘由天定,是为子看病。 镇抚使这才想起来,这几代黔国公身体貌似都欠佳。 第五代黔国公沐绍勋,是在正德十六年袭爵,在嘉靖十五年就去世了。 其子第六代黔国公沐朝辅袭爵,在嘉靖二十六年去世。 其子第七代黔国公沐融袭爵,在嘉靖二十八年去世。 其弟第八代黔国公沐巩袭爵,旋即暴毙夭折。 这才轮到当代黔国公,也就是第七、第八代黔国公的叔父沐朝弼袭爵,至今。 皇上登基这四十年,送走了四代黔国公,这么看,五代也快了。 皇上诏国公们进京,势必要借魏国公反事责问整个勋贵集团。 据南京镇抚司所知,现在的黔国公,好像不是个本分的人啊。 殴打生母、奸污寡嫂、夺族兄田地、藏匿罪人,以及,调兵火符遣人到京师刺探朝廷情况。 镇抚使回忆着一道道云贵方面的线报,冷声道:“来人,请黔国公入京!” 第九十九章 江山姜山,鸿门之宴! 赐宴武英殿! 内阁、六部,对圣旨不陌生,却对圣旨内容感到陌生。 或者说,不怎么熟悉。 武英殿在哪? 在紫禁城! 但从嘉靖二十一年,壬寅宫变,皇上搬离紫禁城后,就再也没有回过紫禁城。 而赐宴,要追溯就更早了,从嘉靖十八年,皇上就没有了与臣子共同饮宴的记录。 二十年,甚至二十多年了,皇上终于又回到了忠实自己的紫禁城。 因为不熟练赐宴场地,礼部官吏不得不对照着礼本来布置,进度之慢,让内阁阁老兼领礼部尚书的陈以勤都看不下去了,亲自下场帮忙。 到底是几百年家族出身,朝朝代代都做过礼官,一出手,诸多繁杂礼事顿时变得有条理了。 阁老李春芳在忙完手头政务后,便跑去武英殿观摩,又请教了些礼法的事,准备回头编撰家法。 在两位阁老和礼部的通力合作下。 除了皇上的特别吩咐外,武英殿的布置,任谁都挑不出理来。 皇上的龙椅在上。 真正意义上的大明第一公爵英国公张溶位在龙椅左下首。 次席,是定国公徐延德。 末席,是成国公朱希忠。 在京三国公同列而坐,就封魏国公徐鹏举、黔国公沐朝弼同列而坐。 与传统赐宴分桌而食不同,五位国公,包括皇上,都坐在了同张桌案前。 遵照旨意,此次赐宴,仅有一道菜,同菜而食,于臣子而言,这该是何等荣幸。 只是,望着这道造型独特,沟壑起伏,连绵不绝的大菜,陈以勤、李春芳面色却是那样古怪。 诸礼已毕。 陈以勤、李春芳、礼部官吏相继退场,英国公、定国公、成国公先行入殿。 在京三国公一入殿,就嗅到了一股浓重的味道,不禁暗暗蹙眉。 站到座位前,这精美绝伦的菜肴,又让国公们觉得熟悉。 但还没等想明白,魏国公、黔国公便在锦衣卫“护送”下,进入了大殿。 尽管提前捯饬了,但二位国公依然难掩疲惫,坐船坐久了,也累啊。 尤其是魏国公,那满头白发,毫无生气的模样,哪还有半点国公的仪态。 礼朝服穿戴在身上,就像是披了层华丽的皮,完全演绎了“沐冠而猴”的真谛。 在江南挖大明朝墙脚,掏空朝廷粮食的事,在场的人都知道了,对魏国公没有半点可怜。 就连同祖不同宗的定国公,也对祖嫡一系的胆大妄为而震惊。 赋税的粮食,是朝廷向百姓征收的,可魏国公的截留,像是对朝廷征了赋税。 百姓向朝廷缴纳赋税,朝廷向魏国公府缴纳赋税? 皇上是朝廷、百姓的皇帝,那魏国公府岂不成了皇帝之上的皇帝? 皇上皇? 不光是粮食,还有南方诸省进贡给皇上的东西,也要魏国公府先挑,那皇上不就是吃魏国公剩下的? 皇上修道多年,对口腹之欲很克制,基本没怎么吃、用进贡之物,许多时候,都赏赐给了勋贵、朝臣。 简而言之,一想到吃过魏国公剩下的,在京三国公就有种作呕感。 再加上魏国公私动振武营,图杀朝廷命官、天子剑使、锦衣卫,这根本就是在造反啊! 在南直隶的魏国公府都这样了,而累世镇守云贵的黔国公府,在京三国公也略有耳闻。 如果说魏国公府尚且还有一丝对京师的忌惮,做事时还要考虑向北方交代,那黔国公府,就彻底放开了。 当代黔国公本身的问题不计,据前云贵布政使汇禀朝廷,黔国公府在云贵之地,出行威仪与皇帝无异。 凭借权势,沐氏一族在云贵之地大肆侵夺、兼并民田、民庄,百多年来近五万顷! 占云贵之地田土总数的三成! 且从来没有缴纳赋税! 魏国公府,在南直隶当霸主,黔国公,在云贵川当土皇帝。 在京三国公府,曾无数次感慨,祖宗没有选择就封,而跟随成祖文皇帝进京真是大错特错。 京师苦寒不说,又在天子眼皮子底下,连强抢民女这等小事都要遮遮掩掩。 哪像坐拥秦淮河的魏国公府,坐拥云贵川妹儿的黔国公府,看上哪个,晚上就能在床榻上见到。 见“贼吃肉”时,英国公、定国公、成国公是羡慕到眼睛发紫,但这时,要见“贼挨打”了,在京三国公心底充满了幸灾乐祸的意味。 听说魏国公是被庶长子给“害”了,连金陵城中魏国公府都被南京镇抚司配合孝陵卫给端了。 哪怕魏国公能在饮宴中侥幸活下来,公爵之位怕是保不住了,祖上的荣光,更是想都别想。 定国公都想好了,此后与魏国公府再无瓜葛,“吃肉”的时候,没想到京城的穷亲戚,等落魄了,也别想沾“荤腥”。 祖宗徐达太远了,细细算下来,两座国公府连五服都出了,便是魏国公府被诛九族,也诛不到定国公府头上。 等会儿不去落井下石,已是定国公府能做到的一切。 司礼监秉笔太监黄锦到达武英殿,高声道:“皇上驾到!” 五国公面对正中那把空着的龙椅跪了下去,三叩五拜以后,山呼道:“臣等恭祝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颂圣完。 朱厚熜已经走到了龙椅前,坐了下去,轻声道:“你们都是我大明朝的国公,就不讲那么多规矩了,平身坐吧。” 五位国公没有起身,依旧跪在地上,英国公作为国公之首,恭声道:“臣等岂敢与皇上同坐饮宴。” 根据太祖高皇帝祖制,国公与大明朝休戚与共,而国公们又休戚与共。 现在,魏国公犯下大错,黔国公公德、私德俱亏,国公们在皇上面前,哪能抬起头来。 “欸!咱们今天不讲君臣之礼,只叙过往情谊,起来,坐,都坐!”朱厚熜和风细雨道。 就像是普通农家在招呼客人,一股温情充盈了大殿。 五位国公在来饮宴前,早就做好被皇上借题发挥,勘破荣辱的准备,皇上的“反常”,就更让国公们惶恐了。 圣命不敢违,国公们俱都心情忐忑起身,落座。 饮宴开始。 黄锦没有尝菜,而是直接报了菜名,“皇上,诸位公爷,这道菜叫…江山!” 第一百章 魏国公死,黔国公死! 以姜为食材。 以大明朝万里江山为原型。 雕刻出缩小版的大明王朝。 英国公、定国公、成国公、魏国公、黔国公俱被定身在场。 入殿时的刺鼻味道,分明就是姜的味道,不过,吃惯了山珍海味、珍馐美味的国公们,一时间没能分辨出来。 难怪初见时,会对菜型有熟悉感,身为武勋,没有在第一时间认出这道“江山”,且坐到了餐桌前,就已经是天大的罪过。 姜山!江山! “啪!” 筷子坠地。 黔国公的手在颤抖。 他所坐的位置,手所能伸到的地上,正是姜山上的南云之地。 可见礼部官吏的“用心”,当真是太贴心了。 五位国公坐在位置上,冷汗直流,这要是夹一筷子吃下去,恐怕九族生死只在片刻之间。 “来吧,大家不必拘礼,今天我们共享此菜。”朱厚熜望向英国公,招呼着:“英国公,你是众勋表率,带个头吧。” 这里的“姜山”。 国公们还没有吃,但两京一十三省,却吃了很多了。 大明江山的建立、稳固。 离不过五位五国公先祖的抛头颅洒热血,朝廷予以尊崇和优待,理所当然。 考虑到开国元勋徐达等人的功劳,蒙荫子孙数代也无不可。 只是,国公们不知足啊。 视太祖高皇帝祖训于无物,视大明朝律法于无物。 《孟子》的《离娄章句下》有言: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小人之泽,亦五世而斩。 五座国公府,最年轻的是英国公府,从永乐四年封授至今,也有一百五十五年了,传承到张溶,已是第四代英国公了。 但英国公府,与其说是在永乐四年为始,不如说是获封于建文二年,河间王张玉之死,成祖文皇帝称之为“靖难功当第一”的靖难名将。 初代英国公张辅,本就是承了河间王的蒙荫,及至今朝,正好五世。 “臣不敢!” “万万不可啊!” “不可啊,皇上!” 英国公立刻率众国公跪倒,诚惶诚恐。 朱姓皇帝薄情寡义,为天下人所知,背后吃两口大明朝,吃了可能就吃了,再当着皇上的面吃,会死人的。 “朕不止一次听说,大明江山,是勋贵们打下来的,朕代列祖列宗,今天就和你们分了吧!” 朱厚熜从龙椅上站起,和缓道:“这江山,是勋贵的,国公是众勋之首,当然是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想先从哪吃,就先从哪吃。 就由魏国公、黔国公先取,再由英国公、定国公、成国公自取之。” 五国公跪在那里,宛若发癫疯似的,不停地打着摆子。 尤其是被点名先取江山的魏国公、黔国公,仿佛为天地所弃,强烈的窒息感,让二位地方上土皇帝存在的国公,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脑门紧贴着地砖,丝毫动弹不得。 “臣不敢!” “臣不敢!” 魏国公、黔国公脸色涨红,喘着粗气,艰难答道。 “既然魏国公、黔国公不愿先取,那便由英国公、定国公、成国公先来吧。” “臣等不敢!” 在京三国公不约而同地重重磕了个头,异口同声道。 一二百年的默契,尽在这句“不敢”之中。 朱厚熜走了下来,绕着这“万里江山”走了起来:“当时听到魏国公截留到朕的头上时,朕就想起了太祖高皇帝宴饮功臣时说的两句,魏国公,知道太祖爷说的是两句什么话吗?”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耳边雷声隆隆,魏国公整个人已然被汗水打湿,混似刚从水里捞出来,听皇上这时突然提起了太祖高皇帝,他脑海中空空如也,什么也想不起,跪在桌边道:“罪臣不知道,请皇上赐教。” 朱厚熜停住了脚步,“你不知道,可英国公、定国公、成国公和黔国公知道,朝廷对勋贵要求不高,但《太祖实录》总是要学的,也都该烂熟在肚子里。 在为祸一方的时候,你们早就该想起太祖那两句话。 可是,你们全忘了,全都忘了!” 说到这里。 朱厚熜的目光从五位跪着的国公身上依次扫过,然后一字一顿地念出了太祖高皇帝朱元璋宴饮功臣的那两句话:“金樽共汝饮,白刃不相饶!” 如果说,朱厚熜刚才的话,还是雷声,这两句太祖的话就是霹雳! 魏国公连磕了三个头,继续趴在地上不敢答话。 英国公四人也都磕了个头下去,没有再抬起来。 “倭寇在东南闹,鞑靼在北边闹,你们在两京闹,在十三省闹,截留赋税、殴打生母、横行天下、欺行霸市,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天底下,有辜的、无辜的,死了那么多人,害了那么多人,你们逼朕拔出了白刃,说说,杀谁是好?”朱厚熜望着魏国公、黔国公说道。 龙目如炬。 魏国公、黔国公能清晰地感受皇上投来的注视,也能清晰地感受皇上冰冷的杀意。 魏国公只能重重地又磕了个头:“启奏皇上,罪臣狂妄,犯了大忌,闯了大祸,甘伏圣诛!” 几行大罪中,黔国公样样皆有,若是身处南云,黔国公或许会不甘束手就擒,可这里,是京师! “罪臣甘伏圣诛!”黔国公绝望道。 “魏国公、黔国公宁死不愿取一片“姜山”,朕心甚慰,便不再做勉强。” 朱厚熜眼睛望向武英殿门外将落的太阳:“既如此,褫夺魏国公、黔国公爵位,抄没一切家财,凡魏、黔国公府之众,交由锦衣卫查察,无辜者贬为庶民,有辜者,杀! 黄锦,赐魏国公、黔国公鸩酒一壶!” 或许事先有准备。 黄锦连忙飞快地端来了两壶鸩酒,倒进两个金樽里,分送到魏国公、黔国公面前。 端着鸩酒,魏国公、黔国公惨然一笑,两座国公府,上上下下的人习惯了飞扬跋扈,无辜者,能有几人啊? 大体都是牙牙学语的孩提吧。 与满门抄斩、诛灭九族相比,皇上为两座国公府留下了血脉。 “谢皇上!” 魏国公一饮而尽,死尸倒地! 黔国公紧随其后,赴了魏国公的后尘。 第一百零一章 废除勋贵,再不复也! 月亮白白的。 冷冷地普照着从嘉靖二十一年来就已经没有皇上居住的这九千余间宫室的每个屋顶。 魏国公、死尸倒在地上,没有瞑目,翻白的眼睛,似乎带着一种诡异的笑意,正瞅着京师三国公。 这狗日的,太吓人了。 英国公、定国公、成国公,忍不住齐齐地打了个寒颤,避开了死人的目光。 两个在外就封的国公府,作恶多端,死不足惜。 他们仨虽然个个冠冕堂皇站在干岸上,但是,也不干净啊。 国公府坐落在大兴、宛平,是京城的附廓,两地百姓早就对他们怨声载道,明里暗里骂了一百多年,如果把这些事情全翻出来,下场比魏、黔国公好不到哪去。 大明朝五位国公,皇上赐死了两位,接下来,皇上要干的,就是铲除整个勋贵阶层了。 明悟涌上心头,跪在那里的三国公,略微有些不甘。 可是,活着的他们仨,连死去的两个都不如,魏国公手握着南京守备衙门,皇上降伏魏国公府,动用了数千锦衣卫和孝陵卫。 黔国公府更是手握着大明朝半个西南的兵权,等皇上去降伏时,圣旨、大军恐怕要都到才行。 也得亏是黔国公进了京,不然大明朝西南大乱都有可能。 有军权、兵权的国公都落到这样结局,那只顶着武勋之首名头的他们,又能怎么办呢? 回天乏术! 英国公张溶叹了口气,与其被皇上问责,不如主动开口,给君臣之间留个体面,“臣启圣上,英国公府世受皇恩,万民供奉,始终深感惭愧,愿于今日今时,辞去英国公爵位,交还成祖文皇帝所赐世券,望圣上恩准!” 人或许就这样。 在看不惯的时候,想杀人的心都有了,可这人突然开口提出主动离开,就又想起过往地种种好。 朱厚熜望着这识趣地的人儿,想了想道:“你张氏一门,自成祖爷靖难,就对我朱家效忠侍奉,初代英国公又在土木堡中阵亡,这么多年尽心尽力,休戚与共,不容易!” 从河间王张玉,到初代英国公张辅,再到二代、三代英国公,于国而言,属有大功在。 虽说到张溶这,军政事务都差些火候,有失祖宗颜面,但在勋贵中,勉强还能看的过眼。 “你说吧,在你的后辈当中,有谁能堪大用?” 三国公一愣。 染血的大棒子,皇上给他们仨演示了,这会儿,魏国公、黔国公的血还没凉。 本以为要一无所有,黯然离开大明朝官场,皇上忽降下甜枣,英国公有种热泪盈眶的感觉。 “张元功。” 英国公揩了揩眼角的泪,感激涕零道:“臣之嫡子张元功,坚忍敏达,勉堪大用。” “既然如此,那就让元功出来当值吧。” 朱厚熜点点头,道:“让他出任五城兵马司指挥使,怎么样?” 五城兵马司。 无论京城、南京城,还是中都凤阳城,城都分为东、西、南、北、中,合称之为“五城”。 设指挥使一人,副指挥使四人,吏目一人。 全权负责京城巡捕盗贼,疏理街道沟渠及囚犯、火禁之事。 五城兵马司指挥使虽品秩不高,仅是正六品,但却是位小权大的官职,是皇帝的绝对亲信。 “臣代列祖列宗,叩谢皇上圣恩!” 张溶叩首道。 眼见英国公府华丽退场,定国公、成国公知道不能再等了,复刻道:“臣启圣上,定国公府(成国公府)世受皇恩,万民供奉,始终深感惭愧,愿于今日今时,辞去英国公爵位,交还成祖文皇帝所赐世券,望圣上恩准!” 国公,可能不聪明,但也能看出眉眼高低,在大是大非面前,有样学样的本事还算不错。 两个太祖高皇帝所封的国公被赐死,三个成祖文皇帝所封的国公也知道激流勇退。 这定国公府、成国公府,代代为大明朝效力,同样没有出过大的差错,愿意辞爵交还世券,朱厚熜也不愿意再去为难,“说吧,你们的后辈中,有谁能出来当值的?” “徐文壁!” “朱时泰!” 徐延德、朱希忠,先后报出了嫡子、长子的名字。 有了魏国公的教训,在立嫡立庶、立长立幼上,都心有戚戚然。 “文璧,就去宗人府,当个府丞,时泰,就去光禄寺,当个少卿,怎么样?”朱厚熜沉吟道。 位小权大的职位,本就一个萝卜一个坑,给张家一个,属于千金买马骨。 在到徐文壁、朱时泰的时候,就反过来了,位高而权小。 宗人府掌管皇族属籍,纂修“玉牒”,议叙或议处皇族官员,审理皇族之间的争讼。 为了显示皇族的尊贵,宗人府位居内阁六部之上。 宗人府府丞,秩正三品,但其权责多与皇族有关,鲜能为人臣所决定。 即便皇族真发生了什么事,往往都是由皇帝金口玉言所决定。 是个混日子的好地方。 光禄寺少卿也一样。 主要负责掌管祭享、筵宴、宫廷膳羞之事,包括祭拜、盟会、重要仪式、接待使臣时的宴会筵席等事务。 位秩正四品,也许会在重大、特殊节日忙碌一些,但只要小心一点,就不会出什么差错,能太太平平当一辈子官。 “臣叩谢皇上圣恩!” 徐延德、朱希忠满意答道。 和在大殿里死去的人相比,两座国公府的人能平稳落地,已是天大的福分了。 还为儿子捞了个太平官位,知足了。 皇上的甜枣,真甜啊。 但给马儿吃了草,不让马儿干活是不可能的,朱厚熜沉着声音,“其他侯爵、伯爵那里?” “皇上,就交给我吧。” 张溶立刻接过重担,恭声道:“我会亲自走一趟众勋府上,相信武勋们能体会皇上、朝廷的难处,主动辞去爵位,交还世券。” “南云的黔国公府?” “皇上,就由我们亲自走一趟南云之地吧。”徐延德、朱希忠对视了一眼,接过了送黔国公最后一程的重任。 与国同休,再不复也! 第一百零二章 诛灭九族,以血奉还! 两位就封国公宴中被赐死! 三位京师国公交还世券! 震撼地消息以狂暴的方式传遍朝野,并以极快的速度,向两京一十三省传播。 主要是两京,武勋大多世居在这两个地方,不等勋贵们去验证消息真伪,前英国公张溶便领着锦衣卫接连登门拜访侯爵府、伯爵府。 太祖高皇帝阅前朝之制,列爵五等以封功臣外戚,后革子、男,只留公、侯、伯三等,并定制:“凡爵非社稷军功不得封,封号非特旨不得予。” 爵分两种,一是只授终身(不世),二是可以世袭(世),世与不世,以军功大小而定,均给诰券。 纵嘉靖一朝,从没有封授过功爵,就连皇上生母,圣母皇太后蒋太后的娘家,和皇上先皇后陈皇后的娘家,也没能得到爵位赏赐。 嘉靖朝走到今日,已经四十年了,正德帝及以前历代先皇封授的爵爷,基本全部故去,当今的爵爷,多以世券承袭。 诰券多,然世券少,一百多年来,勋贵事故多发,而能累世承袭者,已不多哉。 诸侯中,以抚宁侯府为首。 诸伯中,以诚意伯府、新建伯府为首。 当代抚宁侯朱岳,性机敏,善结纳,靠着攀附魏国公府,名在诸侯之首。 随着魏国公府的崩塌,抚宁侯之前的丑恶,也被南京镇抚司一一翻了出来。 如果说,其他侯府凭着交还世券,能将过往一笔勾销,抚宁侯府,却必死无疑。 南京镇抚司在清查抚宁侯府中,找到了死士! 不是护院,不是侍卫,不是私兵,而是为历朝历代所不允许的死士。 惊雷炸响。 朝野上下为之一颤。 要知道。 自三国时期,司马懿以三千红衣死士在高平陵发动兵变夺取曹魏政权,窃魏上位后,以晋朝为始,就严禁豢养死士。 人是什么方式建立的政权,就越是知道自己建立政权的方式破坏性是多么大。 从西晋为始,豢养死士者或家族,罪同谋逆,当诛九族。 这样的人或家族,在府院里逮住,就在府院里砍死,在大街上逮住,就当街砍死。 是律法中,少有可以不经请示、上报,便能就地正法的大罪。 不过,豢养死士在世家大族盛行时居多,在汉时是风气,在唐初时,五姓七望家家有之。 但随着唐太宗对世家大族的镇压,武周女帝对世家大族的清洗,以及唐末藩镇割据,武将杀世家大族如杀鸡屠狗,再加上五代十国的碾扎,世家大族几近绝灭,等于给埋了。 到宋朝时,文人的崛起,是世家大族的余晖,世家大族的棺材板松动了些。 随即就被不通礼仪的金元给拍了回去,顺带着给加固了,棺材钉给多钉了几个。 及至本朝,鲜有人再听说过死士,鬼知道抚宁侯府是从哪弄来的豢养方法。 本来对皇上强制收回世券还不满意,拖拖拉拉的武勋们,连忙掏出了自家世券,主动送了上去。 生怕和死士的事扯上关系,更怕皇上杀人的时候,血会溅到身上。 就连图杀朝廷命官、天子剑使、锦衣卫的魏国公,皇上都保留了魏国公府的火种。 魏国公诸子皆以罪斩,独庶长子徐邦瑞活了下来,后被招入锦衣卫中,成了一名虚职千户。 锦衣卫中,官职虽不是世袭的,但就这虚职也能蒙荫几代子孙。 不干事,年年月月到点领朝廷俸禄,足见皇上圣恩。 但抚宁侯府的下场,武勋们却不敢去想。 圣旨降。 抚宁侯,凌迟处死! 抚宁侯府,诛灭九族! 偌大的侯府,被杀的干干净净,锦衣卫连个活物都没留下。 侯爷的血腥味熏遍了两京的武勋,熏的大明朝侯爵纷纷请辞,交还世券。 也熏到了公、侯之下的伯爷们。 开国元勋刘基刘伯温的十一世孙刘世延率先交还诚意伯世券。 别看刘伯温家族是浙江青田人,祖籍在陕西保安,但族人久居金陵,与魏国公府、抚宁侯府关系甚密。 挟官骗民,鱼肉留都,草菅人命,习以为常。 以前仗着免死券文,目无王法,现在突然间世券失了效,顿时慌了神,寄希望于世券交还,诸罪皆免。 但南京镇抚司早就将刘世延的罪卷送进京城,呈入玉熙宫。 刘世延曾经当众说过,“我有铁券,捶死一人纳一可免,谁难我者!” 朱厚熜看着刘世延诸“擅杀认命、奸夺妻女财产”,“妄称星变,遣牌赴京,明犯无将”等不法事,直接将刘世延交给了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合议论罪。 诚意伯刘家,也因此享受到了与魏国公府、黔国公府同等待遇,族人要经三法司、锦衣卫查察后,无辜者方赦,有辜者立杀。 伯爵中,传承最久的诚意伯府倒了,反倒是传承最短的新建伯府撑起了勋贵最后的大梁。 新建伯,起于王守仁,王阳明是大明朝第三位以军功封爵的文臣,也是心学的集大成者,阳明心学,对朝廷,对士林影响极广,极大。 当王守仁长子王正亿,二代新建伯交还世券后,大明朝数十位世袭伯爵选择了认命,随之交还了世券。 而南云之地的黔国公府,也比朱厚熜、朝臣们想象中要顺利。 预想中最坏的结局,黔国公府反叛的事并没有发生。 在徐延德、朱希忠这二位前国公抵达南云之地时,第五代黔国公沐绍勋之妻,第六代黔国公沐朝辅之母,第七、第八代黔国公沐融、沐巩之祖母。 也是这第九代黔国公沐朝弼之母,方氏,率黔国公府举族投降,主动交还世券,主动交还南云兵权。 方老夫人当着所有沐家族人,对徐延德、朱希忠说,“沐氏一族世受皇恩,奉太祖高皇帝之命,世守大明朝藩篱。” “只有为国战死的沐家人,没有反叛作乱的沐家人。” 那一日。 方老夫人校场杀人,杀、杖死族人过百,锦衣卫所录沐氏犯人,多为方老夫人所杀。 沐氏一族所欠南云百姓的,皆以血奉还! 第一百零三章 意在殉国,以全忠名! 嘉靖四十年七月,大明朝全体勋贵请辞,交还世券。 内阁随后上书,自今日始,大明朝将严守太祖高皇帝祖制,只以军功封爵,且只令其一人终身,其子孙不得再承袭爵位。 今后皇亲、驸马,都不得再请求册封爵位。 此制经朱厚熜裁定,命礼部天坛敬天祈祖,遂为永制。 浙江,淳安县。 县衙签押房门外的走廊两头各站着两个精壮汉子,稍一辨认,便能看出是浙直总督兼浙江巡抚胡宗宪的贴身亲兵,只是这时都换上了劲装便服。 走廊尽头的院子里,胡宗宪、海瑞相对而坐。 海瑞不要人伺候,只能由海妻为二人斟茶倒水。 胡宗宪的面颊更显黑瘦憔悴了,这时却露着微笑望着海妻,“有劳了。” 海妻摇摇头,将茶壶放在了院子里的桌案上,便回了屋歇着了。 “听说令正有了身孕?”胡宗宪问道。 海瑞微低着头:“是。” 在忙完钱塘江粮仓的事,返回到淳安后,海妻就传来了喜讯。 算算日子,将要两月了。 “令正风华不再,孕时该多注意些,伺候人的事,还是请人来比较好。”胡宗宪提醒道。 海瑞正德八年生人,今年四十七岁,海妻虽然小些,但也有四十往上了。 这样的年纪,又有了身孕,既是喜事,又是危险的事。 稍有不慎,就可能一尸两命,像平日里的活计,能省则省,不能省的,该请人的。 “卑职在拙荆身边时,诸事皆由卑职所做,不让拙荆辛劳。”海瑞解释道。 老母、阿囡远在京城,由朝廷供养。 夫妻二人独处这几月,海瑞慢慢地体会到了妻子的不易,事事都帮着做。 尤其在海妻怀孕后,大大小小的事,全是海瑞来做。 “我向朝廷推荐了你,担任新的杭州府知府,相信户部文书很快就会到来,一府之地,繁务绝非一县所能比拟,到时候,以你的性情,大体会以百姓为重,你不得不为时,该有人在旁照顾着令正。”胡宗宪微摇摇头,说道。 浙江经历了几场大清洗,杭州府更是在风暴中心,而海瑞,就是风暴之源。 现在,海瑞要走向杭州府,走向大明朝对世界的窗口,辛劳是在所难免的。 家、国之间,海瑞先国而后家,哪里顾得上高龄的孕妻。 海瑞怔了怔,不曾想这位敬重的部堂,会对他如此推崇,要将他从正七品的知县,一下子推到正四品知府的位置上。 而且,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先往朝廷送了推荐奏疏才告诉的他。 海瑞抬起了头,望向胡宗宪,见他一脸诚意,心中不禁一动,“不必如此麻烦,老母、小女居于京城数月,也是时候请回来了,等那时,可由老母照顾拙荆一二。” “真要老夫人回来,是老夫人照顾令正,还是令正照顾老夫人?”胡宗宪笑道。 海家的事。 不是什么隐秘。 海瑞的至诚孝道受到无数官员、士人的推崇,但这对海妻而言,可不是什么好事。 海母脾气火爆,对家风又格外看重,一旦回来,是祸非福。 海瑞脸色泛红,家事为人所论,难免有些羞愧难当,可想解释,又不知道该从哪开口。 孝顺的代价,是多年对妻子的辜负,要不是皇上圣恩,请老母入京,恐怕妻子至今都不会有孕。 胡宗宪看出海瑞的难堪,话语慢而清晰道:“我适才所说的话,不是以职务对你的职责,是以年纪对你的劝告。” 海瑞默然,“部堂请讲。” “《孟子·离娄上》中:‘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道理,不必我来教你,你虽有妻,然老母在时,妻却不如婢,古语云:‘家有孝子,不绝其祀。’你虽至孝,但若他日无子而终,以致海门绝祀,你说,你是孝,还是不孝?”胡宗宪抛出了矛与盾的问题。 海瑞坐在那里,似乎回答什么都不对,在那里拧巴着。 胡宗宪也不急着催他,静静地望着他。 想了许久,海瑞觉得自己应该坦然,不再犹豫,回答道:“卑职是孝的。” 老母、女儿在京中,时常有书信传来,朝廷的供养可谓是无微不至,虽说老母略有不习惯,但总的来说,比他这个当儿子还尽心。 皇上特让翰林院翰林去教授女儿学识,哪怕海瑞自诩学问不输进士,但要说对照翰林,就是不害臊了。 总之,老母、女儿留在京中,比接回来的生活更优渥,而没有老母在旁,妻子也能舒心一些。 暂时不接了。 “此番我巡查浙江,倒是发现了几个贤才,建德知县王用汲,最是让我印象深刻,你若为知府,他可为通判,你若为巡抚,他可为布政使。” 属下的家事聊完,胡宗宪便回到了正事上,紧望着海瑞道:“若真有那么一日,我便让徐渭去助你一臂之力,去屈居按察使。” 这一番话。 说得海瑞既震撼又惊疑,凝视着近在咫尺的这位浙直总督,这背后透露的东西,似乎太多了点。 几乎天下人都在等着胡宗宪绝灭倭寇,封侯拜相,成为大明朝第四位军功封侯的文官。 一直以来,海瑞虽对胡宗宪为官做事颇为认可,但心中总存着一个“严党”的印象。 这次听胡宗宪说出这些话,不像是封侯拜相前的狂言,更像是临终关怀前的遗言。 徐渭,这位帮助胡宗宪平倭立下汗马功劳的存在,竟似被胡宗宪托孤一般要托给他。 海瑞想不明白,这天底下谁还能阻止胡宗宪封侯拜相,谁又能要了胡宗宪的命。 胡宗宪,成了海瑞看不透的人。 “你是个刚正的人,愿你年年长似今日,此生不改。” 胡宗宪缓缓站了起来,赠了句言,海瑞连忙起身感谢,胡宗宪轻摆了摆手,“海上倭寇的老巢找到了,我该去前线了,要是吏部的任命文书来的早,你心里有数,也好提前做好准备。” 巡查浙江,最后一站,特地安排的淳安,说完了想说的话,交代完想交代的事,此件事了,也该启程覆灭倭寇了! 第一百零四章 万世之功,反攻倭岛! 嘉靖四十年,八月。 吐噶喇列岛。 这是琉球国群岛北部,隔着吐噶喇海峡与倭国本土大隅诸岛相望,西南隔冲绳海槽与琉球国鸡笼山相望,地理位置极佳。 本属于琉球国领土,但在嘉靖二十九年后,被倭寇强行侵占。 忌惮着大明朝廷,倭寇侵占后,没有将之划入倭国版图之内。 在事实性占领吐噶喇列岛后,倭寇改原住琉球百姓为琉奴,并进行了惨无人道的屠杀。 倭寇将琉球人赶入洞窟,令其相互残杀,威逼琉球人用菜刀斧头结束亲人的性命:父亲杀掉儿女,丈夫杀掉妻子,儿子杀掉母亲…… 经过十余年的抢光、杀光、烧光,吐噶喇列岛的琉球人几近死绝。 倭寇对吐噶喇列岛进行改造,改成了倭寇劫掠大明朝东南的大本营,倭商则将倭寇劫掠到的东西运回倭岛。 海面上。 近千艘战船包围了吐噶喇列岛,将口之岛、中之岛等十岛和附近小岛彻底包围,然后,升起了大明龙旗。 胡宗宪站在甲板上,眺望着在岛上生活着,混似土著岛民的倭寇,眼中满是冰冷,这些倭寇装的再像,也不是琉球人,更改不了对琉球人灭种性的屠杀。 从太祖高皇帝时,琉球国便成了大明朝的“内藩”,历朝历代,皆有国书奉如京城。 只是,过去两百年倭寇之祸愈演愈烈,大明朝自顾不暇,更无力照顾内藩之地,才让倭寇找准了机会占了大量便宜。 现在,大明朝的战船重新入海,大明龙旗在海风中疯狂摇曳,是时候,向世界宣告海上霸主回归了。 “放!” 一声令下。 船上炮台,一团团炮火轰向岸边倭寇的战船! 根本不知道大明朝廷反攻的倭寇们,来不及组织反攻,战船就被击中,船舱漏水、船体着火接连发生。 情急之下,战船里的倭寇,随便瞄准大明朝战船放了几炮,然后,便乘着放下的小船,疯狂朝着海滩划去。 接近海滩时,小船上的倭寇纷纷跳下浅水,呐喊着岛中逃去。 岛中有群山,依靠着山体,能有效躲避大明朝的炮火,也能等大明朝军队登岸时,再冲出来厮杀。 胡宗宪没有在乎倭寇战船里的倭寇逃窜,而是注视着倭船一艘艘沉没。 桃渚一战,倭寇死伤惨重,但在倭奴的帮助下,竟又造出了一二百艘战船,意欲反攻。 倭寇可恨,汉奸更可恨。 战果传来。 再无一艘倭船立于海面。 胡宗宪透过千里镜,望着倭寇依附山体,手持倭刀,等待着大明朝军队登陆,没有任何表情,命令全部战船调转炮口,对准吐噶喇列岛,全覆盖开炮! 与将士生命相比,胡宗宪毫不在乎火炮、火药,在来之前,所有战船中,船舱的一半装的都是火药。 大明朝战船载重高达十万斤,过千艘战船半数载重火药,高达五千万斤。 这掏空了半个江南之地的火药,也是胡宗宪对倭寇准备的大礼。 数以千万斤的火药,倾泻在口之岛、中之岛上,绽放出一个又一个绚丽的焰火。 每时每刻,大明朝战船就往吐噶喇列岛投放超过万斤炮弹,以炮火洗地。 从白天到黑夜,从黑夜到黎明,炮声始终未停,十座岛屿,简直被犁过一样,千里镜内,满目皆是炮坑! 连岛上的大山、小山,也被生生地削去了不少高度。 吐噶喇列岛上的倭寇、倭奴,完全没有了活人的踪影,但胡宗宪知道,那些炮火,是不能让倭寇、倭奴死绝的。 还是要人来犁庭扫穴! 放下小船,海滩登陆,几乎没有遭遇任何抵抗,海岛上静悄悄地,除了大明军队,什么声音都没有。 胡宗宪未着片甲登陆,戚继光抽出了剑,守护在部堂大人身旁,代行军令道:“出阵!杀!” 藤牌手、长枪手、短刀手九人一组,无数个“鸳鸯阵”迈着沉沉地步伐向前推去。 从高处俯瞰下去,黑压压的明军像一排排潮水,逐渐淹没吐噶喇列岛。 戚家军军纪很严,路过被炸死的倭寇、倭奴,或者侥幸没被炸死装死的倭寇、倭奴,不论死活,皆会补上两刀,彻底了结痛苦。 吐噶喇列岛岛屿都不大,最大的诹访之濑岛,周长也不过五十里。 清扫的速度,相当之快,军令,在哪里碰到倭寇、倭奴,就在哪里杀死,海滩上遇到,就在海滩上杀死,在洞穴里发现,就往里扔烂骨火油神炮。 这种火器,内装火药、毒药和铁砂,不仅爆炸威力大,而且爆炸后能够产生剧毒,至于铁砂,无需多言! 大明军队对火炮无法覆盖的地方,选择了用烂骨火油神炮进行最后的打击。 逼得倭寇、倭奴不得不走出洞穴与大明军队作战,但在无数的火铳、羽箭、投枪之下,全是无意义的死亡冲锋。 没有投降,没有俘虏! 军队指挥权交给了戚继光,胡宗宪独领一队清扫着残余的倭寇、倭奴。 戚继光本以为部堂大人是想手刃几名倭寇、倭奴,完成封侯拜相前的最后一战,就接过了军权,并让一名队官时刻注意着部堂大人的动向。 而让那个队官震惊的是,这时胡部堂竟然与三名真倭战在了一起。 “将军!” 那队官的声音都发颤了,“快看!” 队官慌忙将千里镜交给戚继光,戚继光接过千里镜瞄望向部堂大人的方向,浑身立刻剧震了一下,不知道何时,部堂大人变成了独自一人。 在三名真倭的不断进攻下,左支右绌,但部堂大人毕竟年纪大了,又是个文官,没过几招,便几次险些身死了,戚继光忍不住发出一声急吼,“部堂!” 就在胡宗宪彻底支撑不住,戚继光拼了命往那个方向跑时,数面盾牌挡在了胡宗宪的身前。 一队锦衣结果了不知死活的三个真倭,救下了胡宗宪,“胡部堂,死容易,活不易,以殉国而全忠名,非大丈夫所为,你就是死在此处,士林也不会说你是严嵩的孝顺门生。” 国史载:月中,东南军队全歼海上倭寇三万人,胡宗宪竟亲临战阵,手刃倭寇三人,文武双全。 吐噶喇列岛一战,永绝大明朝二百年倭寇之祸,万世之功! 第一百零五章 倭国宣战,绿帽之战! 吐噶喇列岛战后。 倭国以倭商在岛为由,派遣使者入大明朝表达不满,并以此为由,要求大明朝廷重开朝贡,开启明、倭互商。 张居正内阁接待了倭国使者,但在听闻倭国使者的不满和诉求后,主持会见的内阁阁老兼礼部尚书陈以勤,便在留下八字评语后离席。 “倭人身矮,皆因无脑!” 随后。 礼部官吏便将倭国使者驱逐出境,倭国使者还想赖着不走,却被锦衣卫直接丢进了海里。 倭国使者船只连忙救援,才让领头的倭国大使没有被淹死在海里。 倭国使者离开,返回倭国不久,倭国就又派遣使者到大明朝送来了战书。 张居正内阁看着倭国宣战书,彻底绷不住了。 内阁首辅张居正亲笔写下了“知道了”,再次将倭国使者扔进了海里。 大明朝廷对邻近之国是不太了解,但不是完全没有了解。 现在的倭国,内战激烈,幕府的权威日下。 原本受幕府策封于各地的守护大名,有的渐渐被守护代(副官)、家臣、国人篡夺政权。 属于倭国的战国时代即将结束,新的混乱时代才刚刚开始,张居正内阁加起来,想了十天十夜,也没想明白倭国是怎么敢对大明朝廷宣战的。 不过,也没怎么放在心上,便以内阁的名义,向锦衣卫下发了道函文,让锦衣卫尽可能往倭国渗透一二,然后,自由发挥发挥。 没错,尽管锦衣卫只对皇权负责,但在制度上,仍归于朝廷制度,不属于内廷。 而掌管大明朝文治武功的中枢内阁的命令,是可以下到北镇抚司的。 可是,北镇抚司听不听令,则又是另一回事。 但朱厚熜对这件事是支持的,在旨意立刻对东南军队赏金、战功核对、发放后,又命国库拨给了锦衣卫两百万两专项银两用于对付倭国。 一场隐蔽战线的战争,在皇帝、内阁的支持下,在锦衣卫的执行下,在混乱倭国悄悄地展开。 接着,张居正打开了手里的八百里加急军报。 上面写着爷孙反目成仇,缘由竟是爷爷馋孙媳妇的身子,而孙媳妇正是爷爷的亲外孙女。 看到这封机密军报,张居正内阁只觉得脑子快要烧着了。 如果这不是来自宣府大同总督王崇古,张居正都能当成军报中混进了一道家写的野史给扔进纸篓里。 再三勘核无误后,张居正内阁才详细研究这封机密军报。 北边鞑靼的把汉那吉,当今鞑靼大汗俺答汗的亲孙子,鞑靼绝对的高层,欲携妻带子,进入大明朝境内,寻求大明朝廷庇护。 而原因很简单,就是年迈的俺答汗,馋起了他的孙媳妇,想横刀夺爱,逼得亲孙子把汉那吉选择弃暗投明。 顺带着,俺答汗的孙媳妇,把汉那吉的媳妇,是俺答汗的亲外孙女。 虽然大明朝都知道北边草原部落父死子继,权势、女人都会继承,没有丝毫伦理道德。 但是伦理道德能混乱到这种程度,也让张居正内阁坐直了身体。 对于这样的鞑靼大人物投降,宣大总督王崇古选择了接纳,但接纳后,大明朝的麻烦也随之到来了。 俺答汗是什么? 从嘉靖初年就纵横草原的枭雄,占据着河套之地,一直到现在,都是草原当之无愧的王者。 于大明朝廷、百姓而言,恨不得千刀万剐的头号敌人。 在嘉靖二十一年,嘉靖二十二年时,俺答汗率部接连屠了大同、太原、平阳诸城二十多万大明百姓,掠夺牲畜二百多万头,女人、财物无数。 在嘉靖二十九年时,俺答汗更是在大明朝大同总兵仇鸾贿赂下绕开大同,致使其向东进军,掳掠京畿,杀到了京师脚下,险些让京师保卫战重现。 以大明对鞑靼,对俺答汗的仇恨,凭借着最朴素的情感,宣府、大同的将领就要立诛把汉那吉及其妻儿十数人。 但却被宣大总督王崇古给拦了下来,对鞑靼、俺答汗的仇恨,王崇古不比其他边城将领少。 可大明朝与鞑靼旷日持久的战争,不是杀几个,十几个鞑靼人就能解决的。 身居高位,当然看的更高,看的更远,活着的把汉那吉,活着的俺答汗亲孙子,远比死去的更有价值。 东南军队对倭寇的完胜,海面的靖平,不能掩盖数千年来中原军队难以抵抗草原部落铁骑的事实。 不能被仇恨冲昏了头脑! 虽说朝廷补足了边关将士的军饷、粮饷,让九边九镇将士恢复了训练,但练兵,不是一日两日就能完成的。 而且,舆图、斥候、敌情等等,这么多年过去,早就发生了重大改变,这些都需要时间重新探查。 如果此刻便起兵冲进草原,大明朝军队很可能一个人都回不来。 把汉那吉的归化。 让王崇古对鞑靼有了新的进攻想法。 军报中,王崇古详尽述说了把汉那吉的价值,但也对这突然的归化怀有起码的警惕心。 大同给予了把汉那吉极大的优待,但限制了把汉那吉的所有行动,以防有诈。 基于大同以及其他边镇现状,王崇古向朝廷提供了上中下三策。 上策,假如俺答汗来要他孙子,那就让俺答汗把这些年从大明朝叛逃鞑靼的汉奸,全都押送回中原,将这些年从大明掳掠的人口一并归还。 若是俺答贼性不改,硬要与大明手底下见真章,那便是采取中策。 以把汉那吉及其妻儿的性命,来威胁俺答就范之前的上策。 退一万步讲,俺答丧心病狂,连孙子都不要了,那再采取下策。 以夷制夷! 照着当年南匈奴归附汉朝的旧例,将把汉那吉这颗棋子插在塞下,扶持起来。 将来俺答死了,便用这颗棋子搅的鞑靼翻天覆地,到时候,我大明就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王崇古的军报,可谓是事无巨细,但整个内阁,张居正、高拱、李春芳、陈以勤,却尽皆沉默了。 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嘉靖三十六年,另外一顶绿帽子…… 第一百零六章 剑锋之上,炮火之内! 俺答汗。 共有十子。 长子名为僧格。 在嘉靖三十六年时,僧格的爱妾桃松寨偷人,和僧格麾下的将领睡到一块去了。 但桃松寨属实不一般,就鞑靼的风气,知道奸情是藏不住的,欢愉过后,连夜投降到了大明朝。 当时的宣大总督,叫杨顺,还以为这是天上掉馅饼了,连忙向朝廷上奏表功。 时任兵部尚书许纶和严嵩、严世蕃父子也全都认为这是个大功,就让杨顺把桃松寨押送京师。 结果,大明朝廷接纳鞑靼叛妇的行为,惹怒了鞑靼太子僧格。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多年交战,僧格知道杨顺是个外强中干的样子货,就一方面诈称,只要明廷交出那个偷人叛族的娼妇,他就把板升的汉奸头目丘富、赵全等人全送回大明朝。 另一方面,僧格派出军队,纵掠大同堡,大肆屠戮,六个月不封刀。 杨顺一看僧格杀的这么狠,既不愿意誓死抵抗鞑靼军骑,又害怕朝廷降罪,就选择了认怂。 表面上,派人送桃松寨出塞西走,实际上,暗中将桃松寨的行踪对僧格和盘托出。 僧格如愿找到了给自己戴绿帽子的爱妾桃松寨,杀之。 而人杀完后,僧格之前许诺交还汉奸的事,就绝口不提了,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整个大明朝,朝廷、边镇,竟被鞑靼太子耍的团团转。 光是耻辱不提,鞑靼诸部落听说了这件事后,也觉得大明朝廷当成了又蠢又菜,愈发轻视,犯边也就越发严重。 整件事过后,大明朝把面子、里子丢的干干净净,朝廷花了几年时间,才给翻篇。 这会又想起来,张居正内阁只觉得打心底腻歪,虽说这是严嵩内阁搞出的事,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在此刻,已然影响到几人的判断。 而且,张居正想起了,为大明朝惹出这么大乱子的杨顺,在严家父子庇护下,竟然只被罢黜了宣大总督,从容退出朝廷,心里就有股无名火升腾。 严嵩都倒了,这该死的东西,哪能继续逍遥自在? 张居正放下了军报,望着思索中的高拱、李春芳、陈以勤,道:“在给大同回文前,我想先旧事重提一下,前宣大总督杨顺,怯战、畏战,攀附严党,构陷忠良,祸国殃民的事,我想都还有印象,杨顺今日虽已不在朝,但遗祸无穷,我以为,当重新上奏皇上论罪,肃卿(高拱字),子实(李春芳字),逸甫(陈以勤字),你们以为如何?” “善!”高拱不假思索道。 李春芳、陈以勤点了点头。 官场。 不是个喜欢找后账的地方。 毕竟谁也不能当一辈子的官,你找别人的后账,就会有后人找你的后账。 这便是“屋檐滴水代接代,新官不查旧官账”的由来。 但像杨顺这样罪大恶极,却不在这范围内。 况且,直到今日,皇上令群臣弹劾严嵩、严世蕃父子的圣旨效用还没有过去。 刚好再添上个杨顺的脑袋! 内阁,只有遇事不决时,才会票拟,少数服从多数,像这种都同意的小事,就不需要再票拟了。 在得到阁员们同意后,张居正取纸掭笔,不一会儿,便写下了一道参劾杨顺的奏疏。 高拱、李春芳、陈以勤依次在奏疏上落了名,内阁集体奏疏,便就成了。 张居正唤来内阁中书舍人刘台,呈奏入宫。 刘台领命而去。 内阁几人望着刘台的背影心思各异,内阁中书舍人的位置,往往是内阁首揆的门生,这几乎是百多年来约定俗成的事。 这刘台,就是严嵩倒了后,被张居正挑中收为门下的徒弟,倒是好福气。 内阁中书舍人又称为九卿预备,张居正这样推举新收的徒弟,似乎太过爱护了些。 不过,内阁中书舍人多数时候,是帮阁老跑腿的,虽然有在旁观政阁老的好处,但还不在已经是阁老的他们眼里。 高拱不再看他,转望向张居正:“太岳,俺答汗和其孙子把汉那吉到底什么情况?” 大明朝廷必须搞清楚俺答汗对把汉那吉的重视程度,把汉那吉在鞑靼中的地位,以免造成误判。 僧格可以不在乎叛逃的爱妾,俺答汗是不是在乎叛逃的孙子呢? 张居正拿起了锦衣卫早间送来的线报,先前看到时,张居正还不解锦衣卫为什么突然送来有关俺答汗、把汉那吉线报的意义,这时就全明白了。 宣大总督王崇古大体是先找过了锦衣卫,而锦衣卫这几十年来搜集的线报也在这时候发挥了作用。 锦衣卫确定的是,俺答汗很喜欢这个把汉那吉的孙子,只是,不是爷爷不当人,而是孙媳妇(外孙女)太诱人,没能把持住。 在鞑靼汗室三代中,把汉那吉的地位非常之高。 锦衣卫还确认一点,把汉那吉是俺答汗阏氏莫伦亲自给带大的,莫伦对孙子把汉那吉可是爱如骨髓。 在鞑靼部族中,俺答惧怕阏氏莫伦不是什么隐秘的事,根据锦衣卫在鞑靼部族中的线人上报,听到宝贝孙儿投了明廷,阏氏莫伦差点疯了,拿着木棍跑到汗帐中,当着无数部落首领的面,敲俺答汗的脑袋,并放下豪言:“纵使明廷要了你俺答汗的脑袋我都给,我只要我的宝贝孙子。” 说到这。 高拱、李春芳、陈以勤的神情顿时轻松了许多。 既然把汉那吉不是鞑靼,不是俺答汗可以随意牺牲的人,那接下来大明朝与鞑靼俺答汗的博弈,就先天占据了上风。 王崇古是张居正挑选的宣大总督,军报中王崇古又详细写了上中下三策,张居正以为没有改动的必要,便问道:“就以军报为奏疏,呈于皇上如何?” “同意!” “同意!” “同意!” 内阁全票通过,呈奏入玉熙宫,而朱厚熜的旨意很快降下,对王崇古的计划添加了一个补充。 “尊严只在剑锋之上,道理只在炮火范围之内!” 那就是,战场上拿不到的东西,在谈判桌上也是拿不到的。 要从实力地位出发。 九边九镇立刻坚壁清野,扼险守要,时刻防御鞑靼入侵,一切都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第一百零七章 汉奸走狗,晋商卖国! 玉熙宫。 再论前宣大总督杨顺罪过的事,朱厚熜交付给了锦衣卫、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审理。 免不了一死。 朱厚熜在打坐,黄锦静侍在侧,给紫铜炉里添檀香,给神坛上换线香蜡烛,为神坛香案,包括地面揩拭微尘,运步如猫,练就一身如在水面行走,微风不起的功夫。 朱厚熜深惬其意。 可今日朱厚熜却始终无法入定,睁开了眼睛。 正在神坛前揭开紫檀香炉的炉盖刚添香的黄锦还以为是自己打扰了万岁爷仙修,立刻便跪下了。 “不关你的事。”朱厚熜从蒲团上站起,走到御案前,望着锦衣卫呈上的数道卷档,目光闪了一下。 赵全、丘富,板升,以及王崇古。 赵全、丘富。 是投靠鞑靼的汉奸头目。 这要追溯到嘉靖初年的时候,也就四十年前,白莲教佛公吕明镇,在民间称之为吕老祖,带着徒弟赵全、丘富在山陕一带传教,蛊惑乡民学习法术,理所应当的,就被山陕总督给剿灭了。 吕老祖的神通,终究不抵朝廷的屠刀。 白莲教中有诸多名目,教义也多有不同,统称为白莲教,可又有所不同。 总之,吕老祖名目教中的高层,在赵全、丘富带领下,干脆就全做了汉奸,领着教徒投了鞑靼,甘愿作为鞑靼进攻大明的马前卒,在进村扫荡时,为鞑靼军骑指路。 俺答汗就收了这批汉奸走狗,并将赵全、丘富等人安置在靠近大明边境的古丰州地区。 赵全、丘富带着教徒,就在那个地方建立了汉奸走狗大本营,召集大明各路亡命之徒和蛮夷少民,数万人扎根在那里,称之为板升。 那不是鞑靼的势力范围,在法理上,甚至还属于大明朝廷的疆域,但却是大明律的法外之地。 每当鞑靼北虏南下,这些汉奸走狗都要做带路党,将鞑靼军骑伺候的舒舒服服。 在没有这群汉奸走狗前,鞑靼、俺答对长城后的大明省府郡县并不熟悉,所以,最多是在边镇屠几个村子,烧杀掳掠一番就走。 可有了带路党以后,那诡计就多了,嘉靖二十九年,俺答汗便是在赵全的建议下,同意收受大同镇总兵仇鸾的贿赂,确定了往大明京师而来的主攻方向。 集中兵力,进攻防御空虚的大明腹地,这只有极为了解大明朝边域和大明军事部署的汉奸才能提出来。 俺答汗欣然采纳了赵全的建议,然后,自西向东,沿途且行且掠,不分兵民,一概杀光。 短短一个月的时间,数十万人成了俺答军骑的刀下亡魂。 最终,引发了鞑靼叩关。 俺答大军兵临京师城下,给朱厚熜造成了仅次于壬寅宫变的心理阴影。 朝廷一直在设法铲除板升的汉奸走狗,却始终无果。 嘉靖三十六年的桃松寨,被杨顺、许纶、严嵩、严世蕃认为是铲除板升的契机,可事实证明,那为大明朝招来更大的北虏之祸。 同样的绿帽,同样的鞑靼叛逃,任谁都担心旧事重演。 不过,现在的大明朝,掌握了更多的情报,朱厚熜能感觉到,这是真正的契机。 但朱厚熜却有了顾虑。 这就与宣大总督王崇古有关。 王崇古,是西山人,准确地说,是晋商出身。 商人之家,哪怕再是巨富,也是个商人,按照太祖高皇帝祖制,连个丝绸锦衣都不能穿,更何况是入仕做官,还坐上了宣府、大同两座边镇的总督,大明朝廷的正二品大员。 锦衣卫早就探明了一切,正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晋商雄居西山,是大明朝内势力最为雄厚的商帮,改个出身,难也不难。 大明朝三大商帮,晋、徽、潮,晋商商帮能让人称官商的徽商商帮,能让走私西洋、富甲世界的潮商商帮排在身后,可见一斑。 不为别的,晋商,做的是钱庄票号生意! 据锦衣卫所引西山人之言,西山贾古天下,虽有数十万而不得称富。 大明朝一年赋税也才四千多万两纹银,可西山富人岂止百人? 不说万富,但千富总是有的。 人人都说江南之富,焉知边塞西山富可敌国? 只是,这无尽财富的来路,不正当啊。 朝朝代代有北虏,朝朝代代杀不绝,是盛唐不够强大,还是弱宋不够富裕,亦或是是我大明朝兵锋不够锋利? 在太祖高皇帝、成祖文皇帝等诸位先皇的攻伐下,北虏不仅没有覆灭的意味,反而越来越强了。 追根溯源,不外乎有人在为北虏输血罢了。 而输血的人或势力,根本不用猜啊,晋商,真是把中原王朝卖了个好价钱。 锦衣卫找到了两条晋商输送粮草物资等物到草原的粮道。 而这两条粮道,一条是从宣府镇出去的,一条是从大同镇出去的,而且,没有隐藏,是光明正大把粮食运出去的。 宣大总督王崇古,难道全然不知?那晋商王家的粮车为何就在其中啊? 抓耗子的猫,一边抓着耗子,一边在给耗子粮食,鼓励耗子多下崽,来以此不断骗朝廷的小鱼干。 朱厚熜的脸色慢慢从平静转向了冷酷,这双簧唱的,他都想给晋商、鞑靼拍手叫好了。 根据锦衣卫暗查,王崇古担任宣大总督后,的确在尽力反攻鞑靼,而晋商,也的确在尽力给鞑靼输血。 每个人或势力,都在做自己该做的事,可为什么,吃亏的都是大明朝廷呢? 王崇古,晋商,鞑靼。 朱厚熜嘴里反复念叨着这三个名词,朝廷与鞑靼谈判在即,为了稳定九镇军心,动不了王崇古。 而动不了王崇古,又怎么去动晋商呢? 晋商所欠的血债,必须要以血来还。 宣府、大同两座边镇的军权,可都在王崇古的手上,讨要晋商的血,王崇古会作何反应呢? 朱厚熜望着精舍外,夏天的天气,反复无常,刚才还晴空万里,这会就阴云密布了,随时都像有下大雨的架势,想了想道:“传旨锦衣卫,截断晋商往外的粮道。” 只要雨一刻没下下来,那有雨没雨,谁也不知道,总要试上一试。 第一百零八章 高拱收礼,汉奸出使! 宣武门是京师内城九门之一,与东边的崇文门相距不远,遵上古左文右武之制命名,取文治武安,江山永固之意。 宣武门偏城下一条胡同里,有一座稍显老旧的四合院,除了具有身份象征的光亮大门外,与周边民居别无异样。 很少有人知道,这是内阁次相兼户部尚书高拱的宅院。 西方落日,晚霞仿佛是救治世人的良药,光芒万丈地穿过弥漫于京城半空的烟霭,散尽最后的日光。 在这日落月出的昏暗里,一顶六抬大轿沿着宣武门大街向南而行,这条街是内城为数不多的繁华大街之一,朝着偏城下四合院首门而去。 平日里,坐在轿中的高拱总是打开轿帘儿,街道两旁的酒肆商铺、引车卖浆者的表情言谈,都会引起他的兴趣。 今日,天气异常闷热,眼看都过了棋盘街了,轿帘儿还密闭着,坐在轿中的高拱,双目微闭,显然是在沉思。 既然朝廷要与鞑靼谈判,那就要派遣使者团前去鞑靼,大使的人选,内阁讨论过后确定了,也得到了皇上的首肯,翰林院编修王家坪。 但使团副使的人选,内阁商量了几次,却始终没有满意。 出使大使,仅要胸中那口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就可以了,但副使要能在谈判中准确判断鞑靼俺答汗的心理底线,以便朝廷能在把汉那吉投降中获得最大的利益,考虑的就比较多了。 回到了家门口,高拱不得不中断了自己的沉思,打开轿帘儿,下了轿子。 管家高福上前迎道:“阁老,有客携重礼到。” “哦?竟有这事?” 高拱脚下一顿,世人都知道他的暴躁脾性,又知道他眼里揉不进沙子,竟然还有人敢向他送礼? “姓什么?叫什么?又是何等出身?” “回阁老,姓沈,名惟敬,是平湖名家清溪沈家人。” “家境富饶啊!”高拱夸赞着,但语调中却充满了戏谑的意味。 作为当朝大学士,对这些名家望族是有了解的,清溪沈家,源自吴兴望族。 在元朝末年,从广陈迁移到清溪等地定居。 聚族而居,家族庞大,人丁兴旺,进入大明朝后,更是有了不小的进步,家族富饶,不为产业计。 能让高福说出沈惟敬所携的礼物是厚礼,当真是厚礼不假了。 “怎么当的官?” “回阁老,在乡中捐了个粮长。”高福答道。 大明朝的捐官,名目繁多,大致可以分为四种。 捐实官,捐出身,官再捐官,捐监生。 清溪沈家虽为名家,但世代经商,若是学识不行,想改出身,就只能捐实官不可。 而捐实官,在汉朝的时候,叫买官鬻爵,就是用无数钱粮砸出来的官位。 大明朝之所以会如此,全赖当初土木堡之变后,朝廷财政困难无以为继,逼不得已的手段。 而大明朝,从正统年间,到成化年间,再到弘治年间、正德年间,以及嘉靖年间前四十年里,朝廷就没有富裕过,于是,捐实官就被保留了下来。 高拱毫不掩饰地厌恶,道:“怎么进的京?在哪个衙门当差?” “回阁老,在嘉靖三十四年时,沈惟敬参与抗击倭寇,在王江泾单骑突围中,救出了浙直总督胡宗宪,清溪沈家与倭国素有生意往来,沈惟敬便通晓日语,胡总督为报答救命之恩,就将沈惟敬推荐入了会同馆,沈惟敬至今都在会同馆当差。” 会同馆。 是朝廷接待外宾的地方。 这么一说,高拱忽然有点印象,之前倭国使者来大明朝表达不满和来大明朝宣战时,负责接待倭国使者的,便是这沈惟敬。 高拱心里琢磨了两下,一扬手道:“书房见见吧。” 文人重礼重文,书房不得轻入,能在书房见的客人,代表主人家没把这客人当外人。 手持重礼的沈惟敬心情激动地跟着高福来到了次相书房,刚进门,就一躬到地,“见过玄翁!” 大明朝自嘉靖年间,官场就兴起了称“翁”之风,即在字或号中选一雅字,后缀以“翁”,以示尊崇。 翁又有父亲、祖父的意思,尤其是下官面对上官时,多有此称呼。 高拱号中玄,故有“玄翁”之称。 沈惟敬官比高拱小,年纪也比高拱,这情深意切地一声喊,比喊亲爹还亲。 “坐吧。” 高拱坐在那里,虚抬了个手,示意沈惟敬起来坐在凳子上聊。 沈惟敬谢过之后,毕恭毕敬坐在凳子上,与其说是坐,不如说是蹲,屁股只是挨了凳子的三分之一面,还没敢坐实。 “我的性情,朝廷中人多是了解的,我喜欢直来直去,不喜欢拐弯抹角,说吧,此来拜府所为何事?” 高拱身材魁梧,四方脸,大鼻头,眼睛不大不小,两道浓眉宛如燕子展翅,目光炯炯有神,枣红色脸膛,络腮胡须茂密绵长,说话时声高洪亮,给人以不怒自威的印象。 习惯了官场中拐弯抹角的沈惟敬,突然间还有些不习惯,但见高拱认真的神情,就知道高拱说的不是假话,连忙道:“玄翁,听说我大明朝要与把汉那吉的事与鞑靼谈判,我想…想在出使的名录中。” 如果两国谈判,我方是劣势,那不论怎么谈,谈出什么样的结果,出使使团都没有好果子吃。 但我方是优势,情况就又反过来了,怎么谈,都将是功劳加身,平步青云的机会。 简而言之,在会同馆当副使,官秩从九品的沈惟敬,想借此机会,“调动调动”。 高拱看穿沈惟敬是什么人,也不揭穿,奇怪道:“那你为什么不去首揆府上拜一拜,那不更好吗?” “玄翁,去找首揆恐怕有点难,现在考核官员,一是内阁、吏部主持的吏考,一是锦衣卫主持的考成,二者之间多有通互,我怕撞到枪头上。”沈惟敬展露聪明道。 “所以你就到我这来了?” “玄翁是明白人啊!” 望着沈惟敬的谄媚,高拱忍住了喝骂,想到出使鞑靼使团副使人选,想了想道:“你去找首揆,就说我让你拜府的。” “玄翁的意思,是让我再去首揆那里活动活动?”沈惟敬眼睛一亮道。 在官场,不怕送礼,就怕人不收礼啊,收礼的人越多,对他这种人就越好啊。 “也许吧。”高拱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沈惟敬按耐不住激动,连忙起身就要往外走。 “那东西?”高拱故意提醒。 沈惟敬头也没回,道:“这是卑职的心意,请玄翁收好。” 沈惟敬走后。 高福走入书房,小心翼翼地拎起礼盒,“阁老,这里面的宣德炉,该如何处置?” “明日带去内阁。” 第一百零九章 无官不贪,谷贱伤农! 翌日。 内阁,政务堂。 高拱提着宣德炉来的时候,张居正、李春芳、陈以勤便都在了。 见高拱拎着锦绣礼盒,一向善谈的李春芳便道:“次相,里面装着的是什么宝贝?” 高拱面色一肃,道:“宣德炉。” 李春芳一怔,就连刚拿起狼毫笔的陈以勤也愣住了,望向了高拱。 “真的?”李春芳难以置信道。 高拱便将礼盒递给了李春芳,道:“看看不就知道了。” 这一入手。 李春芳脸色一变。 哪怕隔着礼盒,也能感觉到,这个重量是对的。 打开之后,入目暗紫色,其色内融,从黯淡中发奇光。 陈以勤走了过来,瞅了两眼,便知道这尊宣德炉,是对的。 随后,看向高拱的眼神就有些不太对了。 珍奇也好,古玩也罢,爱收藏的人都明白一个起码的道理,那便是真正的好东西,不是岁月沉淀之后才变得贵重,而是本来就很贵重。 就以这宣德炉为例,是宣宗皇帝有赏玩香炉的嗜好,特下令从暹罗国进口一批红铜,责成宫廷御匠吕震和工部侍郎吴邦佐,参照皇府内藏的柴窑、汝窑、官窑、哥窑、钧窑、定窑名瓷器的款式,及《宣和博古图录》《考古图》等史籍,设计和监制香炉。 由于进口的极品红铜不多,所以,共铸造了三千座香炉,之后就再没有铸造。 这便是宣德炉。 而这些宣德炉,绝大部分陈设在当时的宫廷中,然后在宣宗皇帝驾崩后随之入葬。 也有一小部分,宣宗皇帝赏赐和分发给了皇亲国戚,功名显赫的近臣和各个有规模香火旺盛的庙宇。 这种传世的东西,不能说很贵,至少陈以勤不认为特别贵,但对于出身较为“普通”的高拱来说,不贪不占,该是与普通百姓一样,终其一生而不可得。 赏玩着宣德炉的李春芳,忍不住打趣道:“都说无官不贪,次相也不能免俗啊。” 高拱哈哈一笑。 就在这时,张居正也从案牍后走出,李春芳、陈以勤本以为首揆也是要赏玩宣德炉时,就见张居正背着身后的手亮了出来,又是一尊宣德炉,摆在一起,成了一对。 李、陈面面相觑。 高拱反过来打趣道:“子实、逸甫,你们看看我俩贪了多少。” 玩笑开完。 张居正就和二人讲述了沈惟敬的“急于进步”。 李春芳恍然大悟,道:“阁老是想借着这两尊宣德炉将那沈惟敬给定罪了?” 以宣德炉贿赂首揆、次相,这沈惟敬固然够下本,但要是作为呈堂证供,罪行也不会小。 张居正望了眼高拱,正好高拱也看了过来,四目相对,彼此都了解彼此,摇摇头道:“不。我不仅不打算办了沈惟敬,还将沈惟敬收入了门下,以后还打算重用沈惟敬。” 此话一出。 李、陈二人俱都不解。 这样善于钻营,谄媚逢迎的人,阁老到底是瞧上了那点,还收到了门下。 高拱出面解释道:“沈惟敬这样的人,在我大明朝中是无可救药了,可这个无可救药,去到鞑靼,或能派上大用。” 说沈惟敬没脑子,但沈惟敬能向内阁首揆,内阁次相行贿。 说沈惟敬有脑子,但沈惟敬能向张居正,高拱行贿。 就沈惟敬这自以为是又胆大包天的性子,去到鞑靼中,定能挑起鞑靼内部的争斗。 到那时,鞑靼的势力就会自然而然的分化。 分化、瓦解。 是高拱解决鞑靼所设想的一个计策,但能否成功,也要看沈惟敬对大明朝廷的忠心程度,和沈惟敬的不安分程度又有多高。 如果沈惟敬一心一意忠于大明朝,等出使鞑靼回归,忠诚,将是沈惟敬最好的晋升之阶。 反之,不忠诚的沈惟敬,势必会想方设法留在鞑靼,走上汉奸走狗的道路。 李春芳听得嘴角抽搐,道:“次相,这般做,或是小人之举。” 尽管李春芳在尽可能的委婉,但内阁的人,也都听出了李春芳在指摘高拱是小人。 高拱的计策,就是在测试沈惟敬的人性,但人性,往往是经不住考验的。 内阁,是大明朝的中枢,是天下官员、士人的典范,这种行径,无异于在教天下人学坏。 “欸!子实,我朝与鞑靼之间,或者说与北虏之间,是几千年不可调和的仇恨,这是战争,君子如何?小人又如何?”高拱摆摆手道。 战场,从来都是赢者通吃,君子,小人不重要,重要的是,赢! 只有赢了,我大明朝的北疆百姓,才能免受掳掠之苦。 至于国史会记录,身后有骂名什么的,不重要。 左右牺牲的,不过是沈惟敬一个小人。 “可是…” 李春芳还想争辩,但张居正却把话接了过去,“子实,别可是了,就这两尊宣德炉,便够要了沈惟敬的命,内阁又给了他一次新生的机会,而能不能把握本心,全看沈惟敬自己。” 重礼行贿阁臣。 以现在的皇律,沈惟敬有十条命也不够皇上杀的,在张居正、高拱眼里,这本就是死人,只是再废物利用一下。 而其他官员、士人想要效仿,是嫌考成法不够苛刻,还是嫌锦衣卫不够无孔不入? 初唐书法大家李邕,有云:“学我者拙,似我者死”。 有些权术,只能站在大明朝的立场和角度上才能施展。 “既如此,那出使鞑靼的使团,便以王家屏为大使,以沈惟敬为副使。”高拱拍板定案。 首揆、次相都决定认可的事,甘草阁老李春芳,也就没了异议。 陈以勤点点头。 使团名单连同两尊宣德炉便由内阁中书舍人刘台呈入玉熙宫。 而就在准备各自理政时,陈以勤拿出了大明粮收详情和诸省郡县粮价,道:“仰赖皇上如天之德,我两京一十三省之田,尽皆丰收,是百年未得一见的大丰收,好米每斗只值三四钱。” 说到这里,陈以勤望着同侪面上的喜意,提醒道:“阁老、次相,子实,这未必是好事,须知谷贱伤农啊!” 第一百一十章 苦苦百姓,惟儒最贵! 自太宗皇帝始。 或者说自建文皇帝始。 大明朝不是干旱,就是蝗灾,百姓们还要四处去讨饭。 当初太宗皇帝靖难之时,攻讦建文皇帝皇位不正,天道谴之。 然后,太宗皇帝靖难成功,尴尬的事情发生了,两京一十三省的干旱、蝗灾不仅没有停止的迹象,反而有愈演愈烈的架势。 坊间逐渐有了流言,是太宗皇帝皇位不正,苍天谴之。 太宗皇帝射出的一支“箭”,短短几年后,便正中太宗皇帝眉心。 以及,太宗皇帝后的历代大明朝皇帝,这一百多年来,就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粮食大丰收过,总要有几个省遭灾。 粮食运完东北运西南,折腾地人心力憔悴。 坊间流言就又变成了这是建文皇帝对太宗皇帝一脉皇帝的诅咒。 真与假,张居正内阁不想去评判,但这样的大丰收,在嘉靖一朝到来,所谓诅咒,便俱都不攻自破了。 近来皇上又变得勤政爱民,在张居正、高拱、李春芳看来,这就是太平盛世的模样。 可还没等高兴,陈以勤“谷贱伤农”的话,便摔在了张、高、李脸上,笑容逐渐凝固。 高拱不满陈以勤在这种欢喜的时候,陈以勤却在泼凉水,反驳道:“谷贱怎么会伤农呢?” 粮食大丰收,价格变低,这是再正常不过的商品价格变化。 而粮价低了,天底下的百姓吃饭买粮就便宜了,人人都能吃得上饭,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吗? 并且,这对朝廷也是件好事,朝廷的俸禄、边镇的粮饷,军队的人吃马嚼,在以往的时候,朝廷压力很大。 现在粮食多了,朝廷压力自然就消失了,内阁、六部也能松一口气。 最关键的是,中原百姓是很温和的,只要能吃得上饭,不会被饿死,就不会有人想着造反。 没有反贼,在任何朝代,都是一件值得载于史策的事。 见到同侪根本不懂谷贱伤农的道理,陈以勤叹了口气,管中窥豹,这一百多年来,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年年灾情的严重程度,解释道:“宋真宗咸平二年,粮大丰,贫贱者大增。 宋仁宗庆历三年,粮大丰,汴京街头乞者无数。 宋神宗熙宁五年,宋哲宗元祐四年,宋高宗绍兴十八年,宋孝宗乾道元年、淳熙二年。” 陈以勤列出的例子,全是北宋、南宋的盛治之时,但粮食的大丰收,没给宋朝农民带来幸福,而是带来的不少祸患。 一年年的大丰收,都在动摇宋朝本就脆弱的根基。 这些全都有史可查,如果文渊阁等朝廷存放典籍的地方查不到,陈以勤愿意去信四川,将家中藏书或藏信取来。 其中,不乏有理学先贤所书记录,包括朱熹朱子亲笔也有。 陈家家族底蕴,堪称不凡。 高拱还是有些不解,追问道:“为什么会这样?” 陈以勤耐着心,掰开了揉碎了,道:“就以今年我大明朝的大丰收为例,在去年这个时候,一斗米要十钱,而今年,却只值三钱,那么,一斗米就少了七钱。 阁老,次相,子实,对你们来说,不论粮价怎么高或怎么低,其实都无所谓,毕竟,你们家里良田无数,而家族的人就那么多,怎么吃都吃不完,连买粮都不用。 你们又有这天下第一等的俸禄,不时还有皇上的赏赐,或许你们瞧不上这点富贵,但就是什么都没有,靠着俸禄、赏赐总能衣食无忧。 所以,在你们,在数以十万计的朝廷命官和吏员看来,粮价自然越低越好,也以为这样,大明朝就不会有乱子,百姓顺服。 古有四民,士农工商,惟儒最贵。 官员可以归为儒中,而士也可以归入儒中,官员、士人、儒者,皆愿粮价低贱。 指着手艺吃饭的工人、匠人,亦愿粮价低贱。 无本或逐本求利的商人,就更加愿意粮价低贱了。 但农人不行。 一年到头,农人就在指着地里产出的粮食生活,等着收完粮食,留下一部分,剩下的卖了后,换柴油盐酱醋茶。 一斗米,少了七钱,就代表农人的钱少了七钱,收入少了,又哪有钱去换柴油盐酱醋茶? 阁老、次相、子实,你们吃饭只吃馒头、白米饭?不加以别的东西佐之?” 人活于世。 要靠粮食活着不假,但吃饭,也要有其他东西啊。 大丰之年,农人不但不会从中获益,反倒会因为粮价下跌,导致生活无以为继,只能上街乞讨。 张居正、高拱、李春芳慢慢地明白了谷贱伤农的道理,不过,高拱却发现了另一个问题,“逸甫,谷贱伤农不假,可谷若贵,岂不伤士、伤工、伤商?” 为了一民,而伤三民,三民何辜? “从洪武初年,太祖高皇帝便劝农桑,建文初年,亦劝农桑,太宗永乐初年,再劝农桑,我大明十一帝,帝皆劝农桑,言农人农桑为国之衣食父母,次相,你在入阁拜相后,尚知反哺父母之恩,怎么,到了牵扯自身利益之时,就不知反哺农人了呢?”陈以勤似笑非笑望着高拱。 这话,他不止是对高拱说的,也是在对张居正、李春芳说。 这番话。 就差点明说几人不孝了。 “逸甫,朝廷初缓,万民初安,反哺农人之事,或可以再等等,或可以…” 张居正见高拱面色沉了下来,便接过话打圆场,可却还没有说完,就被陈以勤给打断了,“可以再苦一苦百姓是吗?” 这句话一出。 张、高、李脸色大变。 这些话,心知肚明就可以了,要是说出来,就大不同了。 陈以勤却不想这样沉默,望向张居正和李春芳,“阁老,子实,你们都是心学大家的门生,可曾问过自己的心?是红是黑?” 又望向高拱,“我祖籍在四川阆中,祖宗曾率族迁至新郑,后来又迁回了四川,次相,以为是为何?” 高拱目光有些泛火了。 陈以勤毫不在乎,“一省之地,遍是农人,丰收苦,大灾苦,黄河两岸百姓苦了几百年,几千年,尔高家世居黄河岸,难不成不知农人疾苦?亦或者,高门大院,目不见农?” 感谢“Taylor1986”读者老爷的五百赏,感谢“紫枫青琉璃”读者老爷的二百赏,感谢“2019xx”和“深秋嵌玉”读者老爷百赏,诚惶诚恐,万分感激! 江中斩蛟 2024.8.25 第一百一十一章 世家格局,大帽杀人! 火力全开! 陈以勤平等的骂了整个内阁。 张居正、李春芳是黑心。 高拱是眼瞎。 身居高位,就注定脾气不会好。 但这番有理有据的谩骂,就连高拱也只能在原地涨红着脸,喘着粗气,想还嘴都做不到。 作为内阁首揆,张居正始终有个很好的优点,那便是唾面自干的本领。 张居正以弟子礼,朝着陈以勤一躬到地,请问道:“逸甫,若有改农人之苦的法子,不妨明说就是。” 再骂。 就是把他们仨骂死了。 谷贱伤农的问题还摆在那里。 有解决方法就说,要是没有,那就有点纯粹骂人的意思了。 陈以勤也不在意首辅话中的机封,正色道:“洪武初年劝农桑,这是因为大乱之后,要百姓安心种地。 永乐初年劝农桑,这也是因为大乱之后,要百姓安心种地。” 洪武年间,是从元廷手中夺回天下,永乐年间,是靖难过后山河残破。 乱象,有所不同。 陈以勤所说,张、高、李不禁点头,表示赞同。 “而洪熙初年往后,是苍天不仁,历代先皇方劝农桑,此为天下之民活路,继续要百姓安心种地。” 陈以勤讲述着劝农桑的变化,“如果想不伤农,那便要准许农人种植其他东西,等来年粮价上涨,百姓自然又会去种粮食。” 太祖高皇帝的锁籍制度。 不光锁了人的籍身,还锁了其他的事物,就以农人为例,一块地里被规定种什么东西,就只能种什么东西。 即便土地更换主人,而土地性质却一直没有发生变化。 种稻子的地,一百多年来就种稻子,种高粱的地,一百多年来就种高粱。 农人的悲剧就在这里,粮价贱了,也不能在地里种其他更有价值的作物,年年种,年年丰收,年年粮食卖不上价,一年日子比一年更穷。 高拱心里“咯噔”一下,冷着声调,“你想更改太祖高皇帝祖制,开放地籍于农人?” 你诛我心,我便诛你身! 祖宗之法在上。 陈以勤的话,就属于冒天下之大不韪了。 其罪,当诛! 张居正、李春芳眉头微皱,望着高拱的眼神略微一变。 同朝为官,如同乘一船,先落水后落水,谁都不能幸免。 同在内阁,更该同舟共济,虽然被骂了几句,但也不能直接拿大帽子杀人啊。 陈以勤毫不动摇,迎着高拱想杀人的眼神,道:“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 这大帽子! 我接了! 张、高、李顿感一股寒意从尾巴骨窜了上来。 这“三不足”,出自北宋名相王安石在整个熙宁变法期间的坚持,人事,在天变、祖宗、人言之上。 此刻的陈以勤,仿佛站在了王安石,站在了大明朝数以千万计的肩膀上,高喊出百姓的名字。 倘若真以太祖高皇帝祖制将陈以勤拿下,史书留笔,恐怕在场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要被后世百姓戳脊梁骨。 人,是在不断重复过往的错误不假,但人又不傻,不会不知道谁在替自己说话,谁在真正替百姓做事。 高拱,掏出了把“刀”,伸到了陈以勤身前,而陈以勤不仅不躲不避,反而告诉高拱位置不对,然后,帮着高拱把刀放到了心口上,示意高拱往这捅,狠狠地捅。 陈以勤是在替天下农人说话,等同站在了天下农人身前,捅死了陈以勤,等于在朝着天下农人心口来一刀。 一招以退为进。 高拱转瞬间攻守异形,坐蜡了,鼻孔里发出“哼”声,却根本不敢接话,伸刀。 见此情形,张居正只觉得头疼,阁员惹出的祸事,要他来收场,阁员无法说的话,到最后还要他来说,“逸甫,少安毋躁,太祖高皇帝的祖制,自有太祖高皇帝的考虑。 放开地籍,势必会让农人追逐更能卖钱的作物,此利于农人,却又不完全利于朝廷。 如若我大明朝无有农人再种植粮食,我大明朝又将以何物而食。 我知道,这般说话或显得绝对,在多数时候,多数百姓,不用朝廷督促限制,也会去种植粮食。 但大灾常有,而丰年不常有,我非是诅咒我大明朝,可事实如此,让农人去逐利而行,恐伤我大明朝粮食之根本。 而农人之苦…朝廷不是不知,可为了我大明朝江山社稷为计,为农家以外的三教、八流为计,可否再等一等,等到大盛之世降临,朝廷定然补偿农家所受之苦。” 三教九流。 儒、佛、道三教,儒家者流、阴阳家者流、道家者流、法家者流、农家者流、名家者流、墨家者流、纵横家者流、杂家者流共称九流。 粮食。 是大明朝百姓生活基石。 稳定粮食产量,是朝廷必须关心的事,而粮食价格,嗯,可以往后等等。 总而言之,再苦一苦百姓,等到大盛之世,会补偿农家的。 “大盛之世?” 陈以勤望着张居正,询问道:“敢问元辅,何谓大盛之世?我泱泱华夏,又几时有了元辅所说的大盛之世?” 这大盛之世,就和儒家的大同社会一般,虚无渺茫,骗了华夏农家几千年。 张居正沉默了。 适才的话本就不能推敲,是给内阁所有人的一个台阶,但陈以勤没有丝毫借坡下驴的想法,步步紧逼。 身为当朝内阁首辅,被人逼到墙脚,心里也生出了几分火气。 他就想不明白,名家望族出身的陈以勤,怎么就在农人的问题上寸步不让? 天下粮价,与陈家何干? 高拱也在沉默。 李春芳感受着内阁肃杀的氛围,也不知该从哪破冰。 “看来,元辅,次相,对我无话可说,对两京一十三省农家疾苦置若罔闻,既然如此,我便入宫面圣。” 陈以勤转身走出了政务堂,朝着玉熙宫而去。 与陈以勤关系不错的李春芳,瞅了眼张居正、高拱,咬了咬牙追上了老友。 事已至此,张居正、高拱在政务堂是坐不下去的,干脆跟了上去。 玉熙宫门前。 李春芳终于忍不住心中的疑惑,问陈以勤道:“逸甫,为何要给农家出头?” “为了我陈家!” “嗯?” “普通家族,只需要努力捞钱就可以了,但我陈家,想要的是长治久安的承平天下。” 第一百一十二章 火耗归公,违令者杀! 临近八月十五。 嘉靖四十年的京城出现了二十年来最热的秋老虎。 在往年这个时候,哪怕整个京城都没有风,紫禁城由于得天地之风水,也会有“大王之雄风”穿堂入户。 可今年,一连十天,护城河的柳梢都没有拂动过。 除了后妃和二十四衙门的领衔太监居室有冰块镇热,尚可熬此酷热。 紫禁城内其他太监宫女便惨了,长衣长衫得照规矩穿着,许多人的痱子都从身上长到了脸上,症候重的还生了疖子,肿痛溃痈,以致不能如常当差。 尚药司不得不又从外面急调了好些防暑药,紫禁城内这才总算没有热死人。 朱厚熜特旨,准许巾帽局动用几万匹薄绸给太监、宫女缝制了些单衣,又让“凌人”将皇宫近郊山阴冰窟里的冰块取了出来,分给太监、宫女以解热感。 无数太监、宫女对皇上是感恩戴德。 而玉熙宫的门窗这时竟日夜全都开着,没有动用一块冰解热,这在常人看来,真是不可思议。 但当值的太监却丝毫不觉得热,更没有见汗,浑身清凉。 张居正内阁到来时,还不解其意,真正走进大殿,顿感清凉,连火气都下去了。 正如太监们所说,皇上是“神仙之体”,所居之地,自是冬暖夏凉。 “臣等恭祝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张居正内阁异口同声颂圣道。 君臣奏对。 朱厚熜照例会赐阁老们坐在矮墩上,这大热的天,又是集体觐见,也就依照了往常赐座。 “是不是哪个地方又发了灾?”朱厚熜的声音,在张居正内阁听来忽远忽近,若有若无。 张居正连忙答道:“回皇上,除了北边有些天旱,还说不上什么大灾,此来觐见,是由逸甫主导。” 撇清干系。 待会要是陈以勤发疯与皇上起了冲突,可和他们仨没关系。 “这倒是奇了,陈以勤,你有何事?”朱厚熜的话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一下子灌进几人的耳中。 在一些朝廷大事上,内阁基本都由张居正、高拱主导,今儿个却变成了存在感不是特别强的陈以勤,稀奇。 陈以勤还是有内力的,居然提起了袍子,跪了下去:“臣启皇上,今年两京一十三省俱都丰收,粮价大跌,然谷贱伤农,臣以为当因时制宜,准许农家改种其他作物。” 朱厚熜在咀嚼这番话。 在旁伺候的黄锦立即说道:“阁老,皇上没有叫你跪,还是起来回话吧。” 说着,黄锦便过去搀他。 在内阁的“狂傲”,在玉熙宫到底是收敛了些,陈以勤便借着这一搀之力,站了起来。 没有坐回绣墩。 朱厚照抬眼望了些略显尴尬的张居正、高拱、李春芳,直截了当道:“能闹到御前,这么说,内阁没有达成一致,你们,不同意陈以勤的想法?” 被皇上点了名,张居正不能再装聋作哑,答道:“回皇上,粮价随行而涨,随市而跌,符合万物自然的道理,臣等以为…” 说到这里时,张居正抬了抬眼睛,想看出皇上的喜怒,可皇上面无表情,只能道:“臣等以为不加以干涉为好。” 很委婉。 但立场明确。 粮价属于市场,涨跌与朝廷无关。 朱厚熜慢慢望向了陈以勤,陈以勤正也淳淳地望着朱厚熜。 朱厚熜点点头,又摇摇头,“谷贱伤农,陈以勤的担忧有道理,而谷贵伤民,张居正你们的考虑也不无道理。 但是,“丰年备荒,荒年赈灾”的道理,朕想你们都明白。 在洪武年间,太祖高皇帝曾设有“常平仓”,用以调节丰年过低,荒年过高的粮价,而这些一百多年来,鲜有丰年之时,诸地常平之仓几近荒废。 而今丰年到来,常平之仓合该重启,内阁之中,可否议过粮价多少利农利民?” 一百多年的荒年。 朱厚熜没有给张居正四人解释什么叫小冰河时期,毕竟,在时人看来,天象、收成之好坏,皆与皇帝品德有关。 以后的大明朝,必然年年丰收,不说被万民所歌颂,但至少不会被骂。 常平仓? 这新鲜又不新鲜的名词,让张居正内阁一愣。 这才想起来太祖高皇帝为了调节粮价准备的后手,那便是朝廷下场,收购民间的粮食,进行仓储,碰到荒年的时候再用。 如此,市场上的粮食少了,粮价就又上去了。 但听皇上的意思,不准备用市价收购民间粮食,而愿意在市价基础上增加点,以此来增加农家的收入。 朝廷竟然要做赔本买卖? 张、高、李、陈都惊了。 皇上什么时候做过赔本买卖?想不起,亦或者就没有过。 皇上可是什么都吃,唯独不吃亏的人啊。 金口玉言。 再震惊,张居正内阁也唯有碰头商量,高拱、陈以勤在大殿里争得面红耳赤。 朝廷赔本买卖的银子,要户部出,而户部尚书就是高拱,当然是不愿意多出,于是,一个劲压价。 陈以勤为天下农家引经据典,据理力争,一个劲抬价。 最终,在张居正、李春芳努力调和下,方得到了彼此都认可的价格。 五钱银子一斗米。 大明朝银钱兑换,在洪武年间时,一钱银子能兑一百文钱,到了成化年间,这比例就下降到八十文,弘治年间进一步下降到七十文,正德年间至今,五十年里,又少了二十文。 五钱银子,是为二百文钱,明制,一斗是为二十斤。 折合下来,约十文钱一斤米。 稻米自古都是精粮,一斤粳米,能换三斤小麦有余,约三文钱一斤小麦。 价格不高不低,丰年之下,农家不说大富大贵,但起码能温饱有余。 而且,与士、工、商三民影响不大。 “户部拨出一千万两银子,以这价格收购今年新粮重启常平仓吧,不过,粮食收购后、仓储等诸多损耗,全部归公,就连今年征收赋税、耗羡也如此,一应火耗,尽数归公,令锦衣卫暗中查察,凡有暗中加派者,一律处死!” 第一百一十三章 官吏罢工,再开杀戒! 火耗。 是地方衙门收赋税银两的时候,大部分都是碎银子,所以需要重新熔铸成银锭。 这个过程,会去除碎银中的杂质等物,无可避免会损耗掉一些重量。 为了补齐这一部分的损耗,就在原赋税额的基础上,又加收了一笔钱。 而这部分钱,就叫火耗。 同样。 在征纳粮食的时候,为了补齐粮食运输储存时的损失,也会加收一部分的“雀鼠耗”。 诸如此类,额外施加在百姓头上的钱粮征纳,统称为火耗。 而且,征收上来的火耗,不是运到户部入账,而会存放在地方银库,用于大小官员的职务花销,津贴的发放。 朝廷之所以设置火耗,其本意是为了补偿朝廷命官微薄的俸禄。 太祖高皇帝汲取宋廷高薪养廉惨败的教训,故在本朝官员俸禄上尤为苛刻。 但正因这份朝廷对官员的好心,却成了压在万民肩上的一座大山。 收上来的火耗,严格意义上,已经不受朝廷监管,地方官员可以随意处置。 偏偏地方衙门又有根据当地情况征收火耗的权力,这就造成地方衙门征收的火耗钱粮,超过了朝廷赋税规定的钱粮,甚至远超朝廷赋税规定的钱粮。 朝廷规制,百姓二十税一。 但这群狗日的为了捞银子,在征纳赋税、火耗时,直接给翻了个翻,更加丧尽天良的,给翻了个几翻。 大明百姓实际承担的赋税,达到了惊人的十税取一,乃至于五税取一。 皇上突然旨令火耗归公,赋税的所有损耗,皆由朝廷承担,任何人不得在二十税一的基础上额外加征、摊派钱粮,张居正内阁当即身体一震。 这是截断了天下官员的财路啊! 张居正站了起来,恭声道:“臣启皇上,我大明朝官员素来清贫,掌火耗支配,生活方能勉强为济,如果火耗归公,恐怕会有无数官员活不下去。” “那可以不当官嘛。” 张居正的话音刚落,朱厚熜的圣音随即便在大殿里响起,回荡。 金玉回响,张居正、高拱、李春芳身体顿时僵在那里。 朱厚熜望着呆滞的首辅、次相、阁老,淡笑道:“既然做官这么难,以朕看就别勉为其难了,朕也没有强迫你们的意思,黄锦。” “奴婢在。”黄锦立刻应声。 “拟道圣旨,凡两京一十三省官员,不问品秩,愿意辞官还乡者,朕一律照还,绝不挽留。” “奴婢遵旨。” 黄锦连忙去办。 李春芳喉咙滚动,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干涩生疼。 这是吓的。 接受不了朝廷微薄俸禄,那就别当官了,找个能好好生活的事由,好好生活。 皇上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皇上又将官员们几十年如一日寒窗苦读当成了什么? “圣明天纵无过皇上!”陈以勤欣喜若狂拜倒道。 张、高、李立时怒目而视。 叛徒! 朝廷的叛徒! 官员中间的叛徒! “张居正,高拱,李春芳。”朱厚熜望向了他们。 三人躬身,“臣在!” 朱厚熜平静道:“朕先前看了个诗谜,说与你们听,你们猜猜,谜底是什么。” “谨聆圣言。” “北国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朱厚熜深深地望着他们,声音不高不低,道:“说说,是什么。” 全是聪明人。 几个呼吸间,张、高、李便猜出了谜底,不敢说,又不能不答,张居正强忍着惶恐,开口道:“臣请皇上赐下纸笔。” 朱厚熜挥了挥袖,小太监忙不迭取来纸笔,大殿里没有设案几,便只能放在了仨人刚才坐的那把墩子上。 张、高、李站着拿起了笔,躬下腰去,在宣纸上恭恭敬敬地写上了“好自为之”四个楷字,双手捧起,轻轻吹干了墨汁,向小太监递去。 小太监转呈到朱厚熜面前,朱厚熜露出了笑:“好学问!好学问啊!好!好好!好好好!” 张、高、李怔怔地站在那里,谢皇上的夸赞不是,不谢皇上的夸赞也不是。 天恩无常啊。 “既无别事,便退下吧。”朱厚熜站起身,朝着精舍那边走去。 张居正、高拱、李春芳望着皇上龙行虎步的背影,目光有些茫然,与陈以勤一道,躬身道:“臣告退!” 张居正内阁走了。 黄锦回来了。 圣旨已降。 黄锦往香炉里添着香,夸赞道:“陈阁老,当真是个好阁老。” 在御前,在大殿里,陈以勤为了农家能以一敌三,为民争利的模样,着实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本以为这天底下的官员就没有什么好人,如今看来,也不全是啊。 “好阁老?” 朱厚熜望了他一眼,点点头,又摇摇头,“大体是吧。” 陈以勤的家族。 在某种程度上讲,都到了世家的程度,隐隐约约的,还超出了世家的境界。 陈家是耕读传家,但主要是读,耕地并没有多少,地里产出的粮食基本只够族人所食。 可是,陈家族中,藏了太多“读物”,先贤典籍、圣人手札、名人字画、珍贵古玩等等极具价值的东西。 随便拿出一件出来,变卖了,就足够家族所有人活个几十年。 于是,陈氏一族追求的,不是无尽财富,而是天长地久。 天长地久的,才是权力,变幻无常的,只会让人无力。 或许,陈氏一族比皇室更盼望大明朝千秋万代,只要大明江山社稷稳定,陈氏一族凭借家族底蕴,就能代代有高官得坐,骏马得骑。 这便是陈以勤在农家问题上一改常态,哪怕得罪同僚,不惜付出生命,也寸步不让的真正原因。 陈氏一族早就悟出了,历来造反的人,都是种田的人,没有其他人能翻了天的。 稳住种田的人,就稳住了大明江山,陈氏一族,也就一直能稳下去。 陈以勤是在为家族做事,可也是在为百姓做实事,好与不好,至少在百姓眼中是个好阁老。 “万岁爷,火耗归公传于天下,若那些官吏,既不辞官又不愿意配合,沉默抵抗该怎么办?”黄锦想到了火耗归公的问题,那些官吏要是磨工,大明朝这架马车怕是会停下来。 朱厚熜冷着声调,杀意凛然:“与违抗圣旨同罪,杀!” 第一百一十四章 血洗县衙,鞑靼来袭! 大兴县罢衙了。 就在火耗归公旨意降至大兴县衙后,举衙不堂。 上至知县,下到三班衙役,正事不做,状纸不收,百十号人,就坐在县衙大堂上。 哪怕圣旨明令诸省、郡、县以五钱一斗米,一钱半一斗谷,高价收购百姓粮食,百姓闻听后把粮食送到县衙门口,大兴县衙也拒绝收粮。 天子脚下,皇城附廓,竟出现了如此骇人听闻的罢衙之事,很快便传入京城中。 朝野上下顿时议论纷纷。 任谁也没有想到,火耗归公国策刚施行,就遭到了地方官吏的无言反抗。 内阁连下几道函令于大兴县衙,无果,就在无可奈何准备上奏玉熙宫时,旨意先一步到来。 大兴县衙,聚众反叛,意图不轨,先斩后审。 张居正内阁在看到这样的明发上谕后,便立刻意识到大兴县衙要遭,连忙派人前去大兴县衙查看详情。 而在内阁来人到达前,锦衣卫已然抵达了大兴县衙。 锦衣卫十三太保之一的朱七亲自率队,封锁了大兴县衙,确保在县衙里的人,一个也跑不出去。 然后,当着无数百姓、各家探子的目光,下达了命令,“杀无赦!” 寥寥三字。 没有任何前缀。 没有任何修饰语。 数百名锦衣卫缇骑抽出了绣春刀,如狼似虎般冲进大兴县衙中。 不论是官,是吏,还是其他,只要是人,皆一刀杀之。 血腥味蔓延,大兴县衙中的官吏想逃,已经逃不掉了,最后,全聚集在大堂之上。 在“明镜高悬”的匾额之下,坐着大兴县令叶之民,但这时,人快被吓疯了。 血洗县衙! 亘古未有! 亘古未有啊! 皇帝老儿怎么能?皇帝老儿怎么敢? 朱七踩着流淌的鲜血走进县衙,因为粘稠,靴子踩着上面,起落之间啪啪作响。 “我是朝廷命官,是名入官册的七品官身,就是有罪,也该让三法司来审我,就是要杀我,也该让我到刑场明正典刑,尔等狗奴,目中可有半点国法?”叶之民咆哮道。 人在极度恐惧之下,就两种表现,一种又哭又闹,一种随意处置。 叶之民的咆哮,在朱七看来,就如同一只断脊之犬,在狺狺狂吠。 “七品官身,一地之侯啊。” 朱七望着几近癫狂的人儿,道:“永定河里的王八,都比你这一色的人少得多了,你为什么敢抗命?是吃了什么药,还是有人在背后给你撑腰了?” 大兴县衙背后的人。 只要锦衣卫想查,其实不难查,将过往输入大兴县衙的文书全看一遍,就能找出撑腰人。 可是,皇上不想查,锦衣卫也不愿意和朝廷里那些贪官纠缠,先让大明朝百姓辛苦一年耕种所得转化为银两再说。 百姓为重。 杀鸡儆猴。 而大兴县衙便是要杀的那只鸡。 “生计所迫,自当奋力一击!”叶之民死到临头,仍不知悔改。 朱七也懒得再废话,转过了身,朝着衙门外走去。 身后响起死亡前的嚎叫声,不过,很快就没有动静了。 大兴县衙地势前低而后高,汩汩鲜血汇集在一块,宛如一条血色的小河,朝着衙外流淌而出。 县衙,分正堂,二堂,三堂,以及后衙,三堂统称为前堂,是县太爷审案办案的地方,后衙是县太爷家眷所居。 遵圣意,县衙中人尽诛。 当内阁中书舍人刘台奉阁老令抵达大兴县衙时,就看到了一具具尸体被锦衣卫抬出来。 外围围观的大兴百姓,却在不断叫好欢呼,大骂着死去的县令、县官。 大兴县衙不错。 三堂、后衙,装潢的既富丽又干净,地砖清一水的大理石,光净的能照人,这倒是方便锦衣卫事后清理了。 清水冲洗掉了血渍,却冲洗不掉人鼻尖嗅到的血腥味。 刘台非常不适。 朱七看着刘台眉头紧皱,笑了笑,“派遣新官吏入主大兴县衙的事,就交给内阁了,有圣谕:要快!” 粮食收割晾晒后,仓储越久,损耗就越多,什么事都能等,唯独关乎百姓利益的事不能等。 刘台朝着朱七揖手道:“谨遵上喻!” 大兴惨案。 震撼了整个大明朝。 皇上正式给两京一十三省官员划了道线,圣旨,只有遵守和违抗两种选择,没有中间选项。 皇上,不接受任何形式的威胁和抵抗! 户部拨出一千万两纹银,仅用于收购大明朝粮食,价格统一。 无数百姓把家中所收的粮食送到县衙,缴纳赋税同时,把全家口粮以外的粮食给换了银子,数以亿斤计的粮食源源不断运往诸地常平仓。 没有火耗,朝廷买粮之银又是足银,百姓对于卖粮于朝廷是趋之若鹜,这就使得本就遭恨的地方米行、粮行为了生存运营,不得不抬高了从百姓手中购粮的价格。 中原、湖广等粮足之地,米行、粮行抬价不高,而一些粮少,特别是本地所产粮食不足百姓所食的省、府,一度将一斗米抬到了七钱银子。 当然,这中间少不了奸商哄抬粮价,而朝廷对付这些黑心商人的办法很简单,全国各地全在收粮,粮食这边刚入常平仓,那边就以平价将粮食卖出去。 这样一来,朝廷在亏,故意囤积粮食的奸商也在亏,而僵持下去,朝廷必胜。 人力,怎么能和偌大的朝廷抗衡? 奸商纷纷血亏退场,而就在所有的人以为,粮价之争就该到此结束时。 一条巨鳄下场了! 西山晋商商帮,在全力吃进朝廷平价所卖的粮食,不管府衙、县衙卖多少,晋商就吃进多少! 西山不是粮食缺口省份,反而是大明朝产粮大省之一。 以常理而言,不论晋商吃下多少粮食,都影响不到西山的粮价。 而且,晋商主业是钱庄票号,粮食买卖不多,这突兀的举动,惊动了西山大大小小的衙门。 不解其意的西山衙门,只能将异情上报。 就在这时候。 玉熙宫。 朱厚熜看着锦衣卫密报,晋商商帮在宣府、大同两座边镇的两条粮道已被锦衣卫截断。 草原上的鞑靼军有了异动,俺答有意武力逼迫大明朝廷交还把汉那吉。 偏偏在这时候,晋商在疯狂收购粮食…… 第一百一十五章 覆灭晋商,万官分赃! 据锦衣卫统计。 晋商商帮前前后后收购了一百万两纹银的粮食,哪怕全是粳米,也有两百万斗,整整四千万斤。 锦衣卫调取了过往百年晋商商帮的卷档,经过分析知道了一件事,那便是北虏每次南下打草谷或劫掠前夕,晋商商帮总会大批量购粮。 可购得的粮食,就仿佛消失了一般,再不见丝毫踪影。 就以今年晋商商帮所购粮数,足够五万精骑两月所食,晋商商帮的人吃的完…… 一念至此,朱厚熜翻出了鞑靼异动军骑数量。 五万! 一件事是巧合,两件事,三件事,就是处心积虑了。 朱厚熜逐渐想明白了,为什么鞑靼军骑侵略如火,来去如风,根本不考虑后勤辎重的问题。 原来,是晋商商帮一直在鞑靼背后提供助力啊。 被锦衣卫截断的两条粮道,绝对不是晋商商帮所有往长城外运送粮草的粮道。 一定还有别的粮道! 俺答汗能这么快组织起五万军骑,即将南下讨要把汉那吉,想来是晋商商帮给的底气。 锦衣卫都指挥使陆炳应诏觐见。 “吾皇圣安!”陆炳跪见道。 朱厚熜抬手,示意陆炳平身,问道:“宣大总督王崇古查的怎么样?” 在觉察晋商商帮通敌叛国后,王崇古就被锦衣卫密切监视。 势必要查清大晋商出身的王崇古,到底与晋商商帮联系有多么深。 陆炳站起,恭声道:“回皇上的话,大体了解清楚了,王崇古在成为朝廷命官,步步高升,尤其是在成为宣大总督后,王崇古的家族就逐步退出了晋商商帮的管理,虽然还是晋商商帮的东家,但只参与分红,而不参与其他。” 说到这里,陆炳顿了顿,道:“但根据锦衣卫探查,宣府、大同两座边镇的晋商粮道,王崇古是知道的,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锦衣卫截断那两条粮道后,晋商商帮的商人还找上过王崇古,而王崇古随口就将晋商商帮来人给打发了。 晋商商帮的人,还骂了王崇古过河拆桥,忘恩负义,登上高位,就翻脸不认人什么的。” 大明朝二百年。 商人始终是社会地位最底层的人。 在改了籍身,登上高位,成为大明朝有数的封疆大吏后,王崇古和家族的心态,就发生了明显变化。 人是复杂的,有的人从穷苦日子翻身后,就想着捞一把穷亲戚。 而有的人,翻了身,却瞧不起穷亲戚了。 王崇古家族显然是后者。 不过,这不是王崇古忘恩负义,而是王崇古深知商人的劣根性,蹬鼻子就上脸,有足够的好处就背信弃义。 这天底下所有的丑恶,在商人身上都能找到。 能对晋商商帮通敌卖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已是王崇古及家族还占着晋商商帮财东分红能做到的极限。 现在的王崇古家族,是晋商商帮给钱就收,想办事,门都没有! 锦衣卫花了大力气,几乎查遍了王崇古家族,都没能找到王崇古家族中人与晋商商帮在财东分红以外的牵扯或瓜葛。 甚至王崇古这一代人,连跟晋商商帮的人有姻亲的都没有。 王崇古家族族人,所娶的,全是外来的媳妇,招的上门女婿,也全是西山外的人。 这种划清界限方式,代表着晋商商帮的死活,在正二品大员王崇古的眼中,完全不重要! 而听到这,朱厚熜明白王崇古家族和晋商商帮的关系。 官是官,商是商。 在必要时,王崇古家族能毫不犹豫牺牲掉晋商商帮。 而这,正是大明朝官员对待商人的正常态度。 宣府、大同两座边镇的兵权,在王崇古手中,不在晋商商帮的手中! 朱厚熜眼里闪着光:“找出晋商商帮的其他粮道,人赃并获后,便灭了吧。” 这个“灭”字。 不是像之前那两条粮道一样,只将粮道截断,把给鞑靼运粮的小虾米给灭了。 是将整个晋商商帮给灭了! 陆炳忽然一冷,不得不确认道:“皇上,以什么样的罪灭?” “依大明律处置!”朱厚熜淡漠道。 大明朝。 通敌叛国者,诛灭九族! 晋商商帮商人何止千人,全都诛灭九族,手染数万官血的陆炳,本以为心早就冰冷如铁,但在此刻,猛然跳动了起来。 锦衣卫这次,大概要倾巢而出了。 但在那之前,锦衣卫在查王崇古家族时,顺带着查到了一些西山官场的事,陆炳平复了下心情,道:“臣启皇上,就在火耗归公圣旨传至西山时,西山巡抚郭景昌在大同镇宣布组织一场中秋宴,召集全西山官员参加,而据锦衣卫在西山暗探所报,与西山藩库中的提留银有关。” 郭景昌是河洛望族郭氏族人,祖父郭从道素有孝名,曾任应州知州,嘉靖十九年时,以老致仕。 孙子的郭景昌,学识不行,只是举人出身,但官宦世家的郭景昌深谙官场的为官之道,惯用“用钱开路、行贿送礼、巴结上司”的升官办法。 在严嵩执掌中枢内阁后,郭景昌年年都会到京城拜访严府,短短二十年,就从买来的知县起步,身历知府、布政使,并最终升任西山巡抚。 由于西山地理位置特殊,西山巡抚是少有能够独立考核本省官吏的巡抚。 权势极大。 而在严嵩、严世蕃倒台后,郭景昌靠着一道又快又好的参劾严氏父子的奏疏,给朱厚熜留下了印象。 提留银。 是火耗的一种。 用于地方衙门的日常运作,如官员俸禄、公文往来、衙门维护等。 郭景昌久历官场,京城的眼线自然不少,在大兴县衙惨案发生后,郭景昌清晰地感受到皇上、朝廷火耗归公的决心。 西山藩库里的提留银,朝廷随时都可能下达一封指令将之调走。 这在中秋之后的中秋宴,不妨说是西山上下万名官吏的分赃大会。 郭景昌给西山府县的知府、知县分银子,拿到银子的知府知县回到各自衙门后,再行分赃。 这郭景昌,是想到朝廷前面了,也想到他这个皇帝前面了。 “该杀的杀!该抄斩的抄斩!该族诛的族诛!” 第一百一十六章 封锁西山,瓮中捉鳖! 西山。 巡抚衙门。 四府七州七十七个县的知府、知州、知县全数到齐。 聚集在十数丈长的长案前。 边镇少礼而重实事,寒暄过后,一场晚来的中秋宴正式开始。 西山巡抚郭景昌从主座上站起,走到众多下属的身边,边走边道:“在座的各位大人,我们同朝为官,就是兄弟,也是缘分,各位跟着我王某人在西山当差也好多年了。 近来京城流传着一句话,叫“三年清阁老,百万雪花银”。 但这说的,不是咱们西山! 我们这些人啊,跟富庶之乡的官员是没法比,跟京城的官员更是没法比,与高高在上的内阁阁老,简直是天地之别。 我们西山穷啊,除了要养活千万百姓之外,还要不遗余力的为地方办好事,办实事。 各位大人的清贫,我郭某人心中有数!” 身为西山巡抚。 郭景昌不光要为一省百姓谋利,通省官员的福祉更需要特别关注。 如今,这帮跟着他任职西北数年的官员,非但没有落得“百万雪花银”,反而个个“清贫”。 郭景昌表现得很惭愧。 只是,西山之中,府、州、县的官员彼此望了望,好似没有身形特别瘦削的人。 但清贫与否,是人来判断的,自认为清贫,便就可以了。 不知不觉间,郭景昌已经回到了主座前,端起了案上的一杯几百两一坛的多年陈美酒,遥遥一敬,便一饮而尽。 过百位西山实权“令官”,随之饮尽了杯中酒。 酒杯没有放下,书办为郭景昌添满了酒,郭景昌又游荡在众官身边,在走到较为靠后的座位时,站住了,开口道:“闵鹤元闵大人、孟衍泗孟大人,他们二位身为一府知府,朝廷正四品官员,却雇不起轿夫,只能改骑骡子,辛苦你们了。” 堂堂知府。 座位竟在几位知州、知县之下,可见二人在西山官场中的处境。 来自巡抚的突然关心,闵鹤元、孟衍泗很是惶恐,在见巡抚敬来酒时,急忙起身躬腰回敬,由于动作过急,酒杯里的酒洒出去了些。 敬完了知府,郭景昌又走了几步,走到了知县的位次中,站住了,“临汾县的陶士林陶大人,陶大人的老父过世,也只能薄棺浅葬,草草掩埋,想来都让人心寒呐! 此番守孝完毕复官归位,辛苦了。” 白发丛生、官袍破旧的陶士林陶知县,面对巡抚递来的酒杯,不得不将之接下,在巡抚的殷切目光示意下,一饮而尽。 两位雇不起轿夫的知府。 一位薄棺浅葬老父的知县。 已然证明了西山官场的清贫,郭景昌的装腔作势,也是时候该结束了。 锦衣卫血洗了两京官场,杀的官员头颅滚滚,血流成河。 而且,锦衣卫的动作没有停止,不断在十三省抓捕,杀死贪官污吏。 迟早有一天,锦衣卫的屠刀会伸向西山,郭景昌不知道锦衣卫杀人凭据是什么,但他不允许西山官场有人不贪。 他要将西山官场打造成金汤一般,坚不可摧,即便锦衣卫来了,也要空手而归。 此次中秋宴,不过是郭景昌腐蚀西山仅存清官们的借口。 而且,动用的是藩库里的提留银,属于花朝廷的银子,办自己的事,一举数得。 郭景昌绕了一圈,不时的敬酒,表达对属下的关心,一来二去,喝得不少了,但他酒量不错,身体不见丝毫晃动,走回了主座,声调渐高,道:“列位大人都很清贫,各家有各家的苦啊。 郭某人都知道,是我对不起大家,今天借这清酒一杯,就算我郭某人给诸位赔罪了!” 一句赔罪的话,一杯饮尽的酒,将整个西山官场官吏的穷苦,全揽到了自己身上。 之前被郭景昌单独敬酒的人,逐渐意识到了不对,为官多年,什么样的人都见过,什么样的事也都经历过。 这架势,这话术,和那些想方设法给他们送银子,送东西的人,没有什么区别啊。 郭景昌的话,也证实了他们所想,道:“‘民以食为天’,这是这是终古不变的道理。 当官的也是人,也要吃饭,马上要到新年了,为了让大家能够过一个稍稍宽裕一点的新年,本抚决定,将藩库提留的三百六十万两纹银,作为冰炭银之资,发给大家!” 说完这些,郭景昌掀开了众官面前桌案上的红布,露出了被掩盖的白银、银票。 官员夏天需要冰块降温,冬天需要炭火取暖,而这些降温、取暖的银子,就叫冰炭银。 当然,这是官员们用以掩盖收贿受贿事实的“美名其曰”。 朝廷从来没有承认过,但却是一百多年来的潜规则。 地方衙门之前就以这种方法,一年两次,总能将自主支配的火耗给花完。 但这三百多万两纹银的银子、银票现于眼前,对所有西山官员都是视觉上的巨大冲击。 银光反射下,连巡抚衙门都亮堂了三分。 就在西山官员还没有回过神的时候,郭景昌示意了下书办,书办忙上前来,高声道:“各位大人,我是代上宪宣读官册,就不避名讳了。” “太原府知府陈贵,冰炭银三万二千两。” “大同府知府林清,冰炭银三万两。” “平阳府知府闵鹤元,冰炭银两万四千两。” “潞安府知府孟衍泗,冰炭银两万四千两。” “……” 在书办念到名字、银两数时,闵鹤元当场就要站起拒绝,却被孟衍泗给死死地拉住了。 地位、名字太靠前,如果此时拒绝,必然会让巡抚难堪,会让所有同侪恼怒,平阳、潞安两府本就够难了,再难,就活不下去了。 知府念完,便是七州知州,接着是七十七县知县,当书办念到“临汾县陶士林,冰炭银六千二百两”的时候,陶士林站了起来,“巡抚大人,卑职不能领受啊!” 陶士林拱手四望,“列位大人,古人云:‘天地万物中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万难领受啊,大人!” 在场之人脸色俱变。 一人向隅,满坐不乐。 郭景昌的火气,瞬间肆虐开来,但多年为官城府,勉强给稳了下来,笑道:“好!陶大人有骨气,穷也穷个硬朗,既然不愿领受,我也就不强求了。” “多谢大人。”陶士林欣喜若狂谢道。 郭景昌的笑是那样的冷,俯视全场道:“还有人如陶大人这般君子固穷的吗?” 闻言,闵鹤元甩开了孟衍泗的手,站了起来,拱手道:“巡抚大人,卑职亦不愿取!” 叹了口气,孟衍泗也站了起来,拱手道:“巡抚大人,卑职亦如是!” 紧接着,两位知州和十几名知县站起,拒绝冰炭银。 郭景昌牢牢记住了站起的人。 西山巡抚,可以独立考核本省官吏,换几个知府知州,十几个知县,是难事,但也不是完全做不到的事。 正好,闵鹤元等人不收的银子,送到京城里,可以买闵鹤元等人的官位和命! …… 与此同时。 锦衣卫都指挥使陆炳现身西山,大大小小的道路被过万名锦衣使者封锁,只许进,不许出。 大同镇前,陆炳以圣旨暂封城门,然后,携带圣旨朝着总督府而去。 第一百一十七章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西山,总督府。 锦衣卫都指挥使陆炳突然驾临。 宣府、大同总督王崇古没有太多的意外,而像早有预料一般,将陆炳迎入总督府中。 分宾主落座,书办给上了茶。 陆炳浅尝辄止,便直奔主题,道:“王总督,皇上有旨意,着锦衣卫立刻将西山中秋宴官员拿下。” 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朝廷也只是几座宫殿,几个衙门,饭,还是分锅吃的。 大同镇,是王崇古这个宣大总督的地盘,“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王崇古真要是不配合,锦衣卫将会很难办。 不过,以目前来看,王崇古和大同镇边兵,对圣意、圣旨是很配合的,说是关闭边镇城门,立刻就关了。 但陆炳却没有感到轻松,这里是边镇,是大明朝与鞑靼最前方的战场,锦衣卫必须反复确认王崇古、大同镇边兵对皇上的忠诚,以及王崇古阳奉阴违的可能。 王崇古淡然一笑,用茶盖拨弄着茶碗水面上浮的茶叶,轻轻啜了一口,道:“过万名锦衣使者,封锁了西山进出所有道路,仅仅为了抓那百十号巡抚、知府、知州、知县,未免动静太大了,这些人,够血洗我西山了。” 王崇古揭穿了陆炳的伪装,直指锦衣卫更深层旨意,陆炳没有否认,冷眼扫了过去。 “陆都指挥使不必紧张,我不是锦衣卫的敌人,大同镇边兵也不是锦衣卫的敌人。” 王崇古笑容不减,接着说道:“我是皇上的臣子,大同镇边兵也是皇上手中最锋利的矛。 我明白,我的出身,我手中的兵权,让皇上心怀忌惮,但请陆都指挥使相信,请皇上相信,我绝非叛臣。 退一万步讲,就算我真的怀有异心,意图不轨,而被如数补齐军饷、粮饷的大同、宣府两镇边兵,也不会听令于我。” 王崇古指出了朝廷对边镇边兵的偏见。 作为两镇总督,权力是被皇上赋予的。 而两镇边兵,也是皇粮在养着的。 不会反,也不可能反,哪怕边将真的想反,一道圣旨降下,边兵就会倒戈拿下边将。 这便是二百年来,边镇边兵军饷、粮饷被补齐换回的忠诚。 能吃饱,能有饷银的边兵,是大明朝最忠诚的士兵,没有之一。 陆炳想到大同镇前,大同镇守将在看完圣旨,没有请示总督府,便立即命令士兵关闭城门的举动,紧张感微微少了些。 那证明了皇上在大同镇将士心中的地位,远在总督的王崇古之上。 是值得皇上,朝廷信任的军队。 气氛缓和了些,王崇古便对外道:“抬上来!” 就见到士兵们抬着一个个红木大箱走进来,几乎摆满了偌大的总督府厅堂。 士兵们退去,而一位公子哥模样的人怀抱着一个婴儿又走了进来。 陆炳一怔。 王崇古给陆炳介绍道:“这是犬子,也是我的独子王谦,怀中的,便是我的孙儿王之桢。” 陆炳点点头。 在暗查王崇古时,就摸清了王崇古的子孙,也看过王谦、王之桢的画像,人,是对的。 王崇古示意儿孙先退下,望着陆炳道:“我知道,皇上很难对我信任,说句大不敬的话,君臣倒换,我也很难相信我这般人。 利益相关,手握重兵,一旦出了差池,江山破碎就在旦夕之间。 所以,我想将犬子、孙儿送入京城,这件事,就烦劳陆都指挥使了。” 陆炳眼睛发亮。 在锦衣卫暗查下,王崇古的血亲无处遁形,非常确信王崇古仅此一子一孙。 而王崇古将这儿孙交给锦衣卫送往京城,等同于“送质入京”。 这样表达忠诚的方式,陆炳非常赞赏,然后,便唤了随行几名缇骑,送王谦、王之桢父子入京。 过程之快,不给王崇古任何反悔的时间。 但王崇古全程表现的很淡然,在儿孙被送走后,才再次道:“从我出生那年起,我的族人就逐步退出了晋商商帮,就占着个年年分红的财东身份,但晋商商帮给我王家分的红,我王家一分一厘都没有花,全在此处。” 王崇古走到那些红木大箱中间,将之打开,金、银、玉三色,在厅堂中闪耀。 边开箱边道:“说来惭愧,我已经四十六了,虚度了四十多个春秋,而我王家,靠着在晋商商帮中的二十一份财股,每年都能从晋商商帮中分得二三十万两银子的分红,这些年下来,也有一千多万两银子,如今,全数奉还朝廷。” 陆炳猛然间站了起来。 望着一箱箱金、银、玉、地契、商铺、矿契,无法相信,这些红木箱子里竟装着价值一千多万两银子的财货。 至于王崇古所说,这几十年晋商商帮分红,王家人一分一毫没敢动,从他出生就攒着,陆炳全当是放屁。 王家人不可能几十年前就料到家族中会出个大明朝正二品总督,所谓从出生之日就攒银的话,是为了给王崇古撇清与晋商商帮的干系。 这一千多万两财货,绝对是王崇古和族人刚凑出来的,但这种事,较不得真,王崇古和家族的罪,在这一千多万两赎罪银面前,似乎变得不那么重要。 以儿子、孙子为质,主动交纳赎罪银,王崇古,真乃狠人也。 陆炳望着王崇古的眼神,多出了些敬重。 王崇古犹嫌不够,又打开了一个红木箱子,箱子里不是什么财货,而是一本本账册,“陆都指挥使,在晋商商帮两条粮道被神秘截断后,我便察觉到锦衣卫在西山出没,也知道晋商通敌叛国的事瞒不住了。 以当今圣上的律法,晋商商帮上上下下几千号商人,恐怕没人能跑掉,甚至,会牵扯到族人。” 陆炳下意识地就要否认,此行是为了抓捕西山的贪官污吏,却被王崇古抢先道:“陆都指挥使不用否认,而我知道锦衣卫将要到来,也为锦衣卫准备了一份大礼,在这箱子里,有着整个晋商商帮商人名录,锦衣卫可以按图索骥去抓人,以及,杀人,不会有丁点差错。 我知道,锦衣卫更关心晋商商帮其余与鞑靼私通的五条粮道,也都在这里。” 第一百一十八章 晋商被卖,血色西山! 晋商想把大明朝卖了个好价钱。 王崇古却想把晋商给卖个好价钱。 晋商商帮全帮商人名录。 晋商通往草原五条粮道。 王崇古家族凭着晋商商帮财东的身份,给摸了个清清楚楚。 这份投名状。 连陆炳都重视不已。 但王崇古的诚意远不止这些,主动提议代替锦衣卫封锁进出西山的道路。 让锦衣卫有充足的人手,可以去解决西山官场的贪墨,和晋商商帮通敌叛国事宜。 陆炳沉默了。 直到“护送”王谦、王之桢父子的锦衣卫缇骑传回消息,已经离开西山境内,陆炳这才选择接受王崇古的好意。 宣府镇、大同镇,和整个西山的军队,在总督令下动了起来,围得西山密不透风,连个苍蝇都飞不出去。 西山官场贪墨,本就是锦衣卫搂草打兔子,在晋商商帮这只大猎物出现后,就不受陆炳重视了。 西山大大小小的令官,全都聚集在西山巡抚衙门,陆炳便命令朱七率千人缇骑前去抓捕。 然后,陆炳亲自去截了晋商商帮五条粮道,带有晋商商帮标识的粮车,连绵数十里通向草原,绣春刀捅进粮车麻袋里,往外一抽,无数洁白无瑕的粳米洒落一地。 人证、物证俱在。 陆炳拿出王崇古所给的晋商商帮名录,让锦衣卫去搜索这些商人的下落,再找上门去。 陆炳很快便得到消息,今日是晋商商帮祭祖的日子,也是晋商商帮的分红大会,名单上绝大多数的名字,在今时,都聚集在了晋商商帮帮主范永斗的范家大院里。 省事了。 陆炳朝着范家大院而去。 身后数千名锦衣使者全部抽出了绣春刀,杀气腾腾地跟上。 …… 范家大院。 晋商商帮的商人根据身份、地位落座。 奴仆们如流水般送上苦荞茶,又如流水般退去。 院子里,奴仆抬动着一个个巨大的算盘,放置在中间的长案上。 长案是一圈,算盘也摆了一圈,算盘上的珠子,就代表着过去一年晋商的盈利分红。 到时候,分红每发出一分,算珠就会紧跟着变动,直至算珠归零,分红大会才算结束。 人都到齐了。 分红也全被帮里的人看了清楚。 三尺长的檀香燃起,奉在巨型香炉里。 范永斗作为商帮帮主,又是此地主人,率着王登库、靳良玉、王大宇、梁嘉宾、田生兰、黄云才六位财东走了出来。 祭祖正式开始。 范永斗站到香炉前,持香而立,高声道:“悯念先人,俯仰天地!” “至诚至信,大义参天!” 这是晋商商帮传承千百年的帮号。 六位财东跟着范永斗,一句一句跟着,上千名晋商齐声叫唤。 声音震天。 传出几里地去。 但西山的人只要听到,不论在干什么,都会先停下,朝着声源方向啐上一口,才继续各忙各的。 就这群求利忘本的狗日的,还敢俯仰天地。 就这群唯利是图的狗娘养的,还敢说诚信。 知道义字是怎么写的吗? 西山之中,无数的骂声,无数的怨怼,无数的不满,几乎凝成了实质,要淹没了范家大家。 不过,商人从不知脸皮是何物,那振声齐呼,只是宣告晋商商帮存在的一种方式。 檀香入炉,范永斗直起了身子,朝着主座而去,六位财东紧随其后,空缺的一个财东位置,在这时极为显眼。 各地掌柜也随之落座。 范家账房充当此次祭祖分红大典的司仪,朗声道:“去年全号汇兑、收存、放利三项营业总账,两千六百一十五万三千一百一十一两,四核无误!” 范永斗又站了起来,道:“我号二十三个分号,一年过手之银,相当于朝廷岁入一半有余,这全赖诸位掌柜的辛苦,请受我全家一拜!” 范永斗先拜。 六位财东后拜。 院中千余人回拜。 场面宏大而又壮观,颇有种朝堂君臣的意味,范永斗很享受这份感觉,借着这股劲,心里那口气不吐不快,道:“几百年来,我晋商祭祖,除却远在外地,实在无法回来的财东、掌柜,基本都会到齐,但今年,却有人没来,而原因嘛,不说也罢。” 水深则流缓,人贵则语迟。 范永斗话说七分,所留的三分,在场的都是人精,也都能明白。 晋商商帮向来是八家财东主事,但近些年来,王家几乎不怎么插手商帮里的事务了,对应的是王家也不管商帮里的差错。 宣府、大同两条粮道被截断,商帮求到王家那只猛虎头上,却是理都没理。 商人重利,这件事,诸多晋商商人面上不说,但心里是耿耿于怀。 见商帮里的人情绪被调动起,范永斗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便让账房继续:“东家财股二十一股,本账期同仁身股分红,十七股,一股平均为一万五千八百一十六两五。” 东家财股是定死的。 一家为二十一股,八家共有一百六十八股。 折换成银两,每年分红在二三百万两银子上下。 而其余的分红,才是这上千号人的身股分红。 随着范家账房的声音,拨弄算盘的声音如同年关炮仗,噼里啪啦震耳欲聋。 但更高的声音,是上千号人的叫好声,终于说到正事了,“好!” “京号戴膺老帮,八厘半分红!” “津沽,刘寿喜老帮,七厘分红!” “杭州,邱泰基老帮,六厘半分红!” “……” 千人商,千人名。 人人名下几千银。 这便是晋商! 分红的钱,等完事后,去总号、分号皆能兑出,祭祖大典到此,基本落下帷幕。 算盘撤走。 取而代之的,是从后院跑出的数十个身体结实的少年。 这些少年,全是晋商诸地掌柜家中的公子,代表着商帮的未来,要在此处演武。 “开始!” 负责教授武艺的教头喝令道。 几十个少年立刻展开了架势,口里齐喝一声:“哈!” “再来!” “哈!” 武艺很粗浅。 但所有人都看的很起劲。 “噗!” 突兀的异响。 顿时吸引了无数注意。 陆炳的绣春刀在晋商少年的胸膛里搅了两下,抽了出来,死尸倒地。 “杀!” 第一百一十九章 十亿之财,晋商填湖! 杀戮! 疯狂杀戮! 癫狂屠戮! 整个一个月,过万名锦衣使者在西山境内没有封刀,连上好精铁所铸的绣春刀,都要回炉重铸数万把。 几百名晋官,被巨额贪墨被抄斩、诛族,株连者过万! 上千名晋商,以通敌叛国罪名被诛族,株连者逾十万人! 锦衣卫按图索骥,除了杀,就是杀,圣旨在上,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 入秋之后,西山多雾,但却不是白雾,而是血色的红雾。 在屠刀来临前,晋商商帮商人的家眷纷纷逃窜,试图逃出生天。 但等待他们的,只有天罗地网,被不少晋商奉为“救星”的宣大总督王崇古,却成了“阎王”。 进出西山的道路,被宣府、大同、西山军队彻底封锁,凡是被边兵抓到的,一律送给锦衣卫。 西山境内,逐渐流传出一句话,“大总督心善,见不得晋商人死。” 于是,锦衣卫将边兵送来的人全放在铡刀下给杀了。 不必审案,不必抓捕,只要对上名单上的人名,直接斩杀。 这么大的动静。 封锁的了人,但封锁不了消息,西山的事,终究是爆发了。 举国震动! 朝野沸腾! 民间哗然! 两京一十二省官吏参劾锦衣卫的奏疏,如雪花般飞入京城。 欲罢免陆炳锦衣卫都指挥使之位,将之捉拿下狱问罪! 锦衣卫给天下官吏带来的恐惧,超过了洪武年间锦衣卫给官员们留下的阴影。 才秋天,锦衣卫就犯下几场大案,一场比一场的杀戮多,一场比一场波及范围大,这要是等入了冬,还不把朝廷命官们都给杀了。 残暴! 太残暴了! 就连张居正内阁也坐不住了,集体来到玉熙宫请求觐见。 玉熙宫依然敞着宫门,没有拒绝阁老们的求见。 在张居正、高拱、李春芳、陈以勤进入大殿后,发现皇上没有静修,而端坐在御案前,认认真真地看着朝事。 奇事! 张居正四人心里直呼“怪事”。 入朝这么多年,阁臣、部臣其实都知道,皇上虽然不朝,但是个勤政的人,只不过,不在人前理政。 高拱尤其知道,户部的所有收入支出,皇上全会调阅查看,哪怕一两银子的差错,皇上也会派司礼监的人来询问。 皇上突然间,不再“装神弄鬼”,不再“故作神秘”,四位阁老显然不太习惯。 随后,张、高、李、陈便意识到,事出反常必有妖,而能让皇上出现“妖情”的,绝对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此次觐见,或许不会那么顺利。 “吾皇圣安!”张居正内阁见圣而颂。 朱厚熜头也没抬,挥了下衣袖,黄锦领着小太监立刻搬来了四把绣墩,供阁老们坐下。 张居正是坐不下的,但黄锦先开口了,“案卷有点多,阁老,坐着看吧。” 小太监们搬来一箱箱染血的箱子,那凝固后变得暗红的血渍,映衬着红木大箱妖艳无比。 黄锦打开箱子,述说道:“这些都是皇上看过的,阁老们也看看吧。” 张居正看着箱子中本本封封染血,似乎整个箱子都被鲜血浸泡过似的账本、信笺,想了想,便坐了下来。 高拱、李春芳、陈以勤跟着坐了下来,拿起染血的账本,虽说血早就干了,可拿在手里,总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粘腻感。 就仿佛是伸手从血池里捞出的。 账本被鲜血泡过后,账页出现许多粘连,但经过锦衣卫特殊处理,基本都可以翻开,有些不能翻开的,结合前后账页的内容,多少也能明白,不影响观看。 “嘉靖四十年八月,新粮上市,鞑靼俺答汗欲以一千万两纹银购粳米四千万斤,成本约一百万两纹银,毛利九百万两纹银。 货银将在三月后结清!” 看到这里,张居正的眼睛倏地睁大了。 什么叫暴利? 这就叫暴利! 买卖之间,竟能赚取九倍差价,难怪晋商商帮敢于冒着被株连九族的风险,去通敌叛国。 恐怕,在晋商脑海中,根本没有了《大明律》的存在。 五钱一斗的粳米,卖到草原,就变成了五两银子一斗。 这利润,就连张居正都为之心动。 而且,货银结清的时间,在三个月以后。 张居正默默计算鞑靼每年南下劫掠时长,大体是两个月左右。 如果真让晋商把这四千万斤粮食运到草原,鞑靼五万军骑顷刻南下,在大明朝境内疯狂劫掠两个月,赶在十二月前草原冻土前正好能回归。 这也解释了俺答汗为什么会许给晋商这么大利润的原因,合着,鞑靼也在想着做无本买卖。 吃着晋商通敌叛国运来的粮食,劫掠着大明朝,再用劫掠来的财货支付买粮的银子。 既解决了草原粮食断缺的问题,又练了兵,还能顺带着威逼胁迫大明朝廷交出把汉那吉。 要不是敌我之分,俺答汗的如意算盘,张居正都忍不住要叫好了。 可是,作为鞑靼的死敌,作为俺答汗劫掠的对象,张居正内阁看着晋商与鞑靼,与俺答汗来往信笺,心情恶劣到了极点。 身为内阁阁老,多多少少对蒙文是有了解的。 鞑靼可恨,晋商更可恨,要没有晋商为鞑靼供给粮食,大明朝何至于年年遭受鞑靼劫掠? 晋商除了在与北面鞑靼做生意,还与西面的亦力把里在做生意,更西的莫卧儿帝国也有生意往来。 不止是西面,东边的建州女真、高丽、乃至跨海的倭国,晋商的足迹,遍布与大明朝敌对的东、北、西三面。 晋商,是想方设法让大明朝死啊。 一鲸落,万物生,这样的春秋大梦,也是晋商敢做的? 张居正对锦衣卫在西山的行为,忽然有了理解,晋商如此,而深受腐化的西山官场是什么情形,也能大概想到。 西山合该被清洗,死再多人,就当作大明朝身上烂了一块肉,给剜了。 一本本账册看着,一年年旧账翻着,张居正深感于晋商之富,心里记着一个又一个数字,等最后一本账册看完,张居正已经麻木了。 几十年来,晋商利润过十亿两纹银! 第一百二十章 焚尽西山,犁庭扫穴! 十亿两银子。 以去年大明朝赋税为计。 朝廷要向上亿百姓征缴二十余年。 晋商为了一己之私,出卖中原政权几百年,上千年。 害死了多少中原百姓,充当过多少次北虏粮官,今来已经不可计了。 只能以晋商尸身填湖镇海,方能消解这边镇千百年来的怨气。 张居正撩开袍子,跪地道:“臣启圣上,西山罪者数十万,然天暖日和,尸身不可久存而烂,易生鬼祟,故请一旨,焚去万千罪恶,抛洒入大江大河,以偿旧债!” 张居正是从来都不相信鬼神的,这与过去师从心学大家徐阶有不少关系,但更重要的是,孔夫子说过,子不语怪力乱神。 可在这时,张居正成为了坚定了神鬼论者,要将杀死的晋商及其家眷全部烧了,然后,扬入江河湖海中。 剉骨扬灰,大体也就如此了。 高拱、李春芳、陈以勤闻之默然,以晋商之罪,纵使粉碎身骨也难以平民愤。 死人已死,过后的焚尸扬灰,更多的是免生大疫,可不能让晋商死了,还为祸一把大明朝。 高、李、陈一同跪倒,请旨道:“臣等请旨,焚尽西山!” “照准!” 圣音传来。 黄锦立刻领命,前去拟旨,八百里加急送于西山,由锦衣卫来执行。 看完晋商死不足惜的东西,朱厚熜也看完了御案上的机密军报,让小太监转给张居正内阁一观。 晋商覆灭。 颗粒之粮没有运到草原。 战争,没有后勤辎重,简直就是去送命。 如果俺答汗率军强行南下,大明朝九边九镇仅需坚壁清野一月,鞑靼军骑就会自相而食了。 为了亲孙儿的命,也为了鞑靼一族的生死存亡,俺答汗放弃了幻想,选择了解散军骑,各归其部。 但为了颜面,俺答汗派出使者通知宣大总督王崇古,请大明使者尽快进入草原,商量“和谈”事宜。 鞑靼直接透露了谈判的两个目的,一、交还把汉那吉,二、重开互市。 而大明朝廷,可以提出任何条件,只要鞑靼有的,都可以商量,板升的汉奸,甚至是战马! 随着火器、火药的发展,步战方式发生了重大变化,但精锐骑兵至今都是陆地正面战场上的绝对王者。 原因很简单,火器、火药威力固然够大,但精准性的问题始终无法解决。 而步战,又不能像海战战船,可以装载多门重型火炮,火药充足,就能以火力覆盖目之所及的敌人、敌占区。 不能火炮洗地,在陆地上,火炮只能布置在边镇城门、城楼上,防御敌人的攻击。 鞑靼靠着精锐军骑,在大明朝几座边镇上来去如风,而大明朝却无力组织有效反击,便是因为战马太少了。 纵观整个世界东方,精锐战马全部存在于草原,再确切地说,存在于鞑靼草原、黄土高原的交界之处,黄河三面环绕,形似套状的河套地区。 凭借着黄河灌溉之利,河套地区物产丰富,土地肥沃,又兼得阴山、贺兰山之地利,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 自战国起,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之后,赵国向北扩展获得此地设立云中郡,其后秦朝改置九原郡,汉朝则设五原郡。 唐初设朔方军,与突厥划河为界,唐中宗时,在黄河以北筑有三座受降城,唐末藩镇割据,地方崩坏,河套地区逐渐为党项拓跋氏占据。 宋廷不提。 元廷灭亡西夏后,设立宁夏行中书省,不久并入甘肃行省。 大明朝建立后,太祖高皇帝驱逐元朝大将王保保于塞外后,光复河套并设东胜州。 永乐元年二月,发动靖难之役获得明朝统治权的成祖文皇帝,为防漠南诸卫及塞王异动,将漠南诸卫及塞王尽迁关内,东胜卫大多被迁往京城拱卫京师。 河套东胜卫城逐渐荒废,便注定河套地区已不能再为大明朝所据。 正统三年,大明朝廷新设东胜卫,但孤悬草原、粮草不济,守御困难,又迁至延、绥地区。 期间河套地区防务空虚,逐渐为漠南北虏诸部占据,成为其侵扰大明朝内地的大本营。 你争我夺的局面,又在河套地区上演。 可是,正统十四年,土木堡一战,大明朝五十万将士毁于一旦,连大明皇帝都为瓦剌生擒。 大明朝对外攻势在那一时刻,仿佛画上了个句号,自此进入全面防御状态。 在之后的百年来,大明朝廷对河套之地进行数次大议。 成化年间,以军功授爵的文臣,威宁伯王越三次出塞,收复河套地区,换来大明朝二十年掌握河套地区的和平。 但由于成化、弘治二帝的消极保守,使得“弃套”之事重演,最终河套地区又为北虏所据。 正德元年,延绥、甘肃、宁夏三边都御史杨廷和上疏提出防边四策,指出控制河套地区所具有的重要战略意义。 计划在沿河套南端的延绥至横城一带设置墩台卫所,增加兵备,修复边墙,随即大明朝开始修筑定边营。 但由于此后,杨一清得罪了朝中专权的刘瑾而被革职,杨一清的“复套”主张随之遭到冷遇,朝中无人再提及收复河套。 大明朝廷,彻底失去了河套之地的控制权。 嘉靖二十三年,总督三边侍郎曾铣力主收复河套,期间修筑大同西路、宣府东路边墙,主动出击河套,大败俺答部。 并上疏《请复河套疏》得到时任内阁首辅夏言的支持。 但那时严嵩为攻杀夏言,称收复河套会“轻启边衅”,同时勾结败将仇鸾,诬告曾铣对俺答实败未胜,克扣军饷,贿赂夏言以求加官进爵后为严嵩勾连诛杀。 自此,大明朝廷近二十年来“无敢言边事者”。 没有河套地区,就没有战马,没有战马,就无法主动出长城反攻鞑靼。 张居正没有想到,俺答汗为了把汉那吉,为了重开互市,竟然愿意出让战马。 内阁几人甚至能想象得到战马,大明朝训练出精锐骑兵,再次进入草原,犁庭扫穴的盛景了! 这一次,大明朝廷不会再错过机会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汉奸末路,狗不如人! 塞北丰州滩。 又称土默川,西至河套,东至宣府洗马林,北靠连绵起伏的大青山,南临大小黑河,地势平坦,牧草丰盛,宜牧宜耕,乃是鞑靼右翼土默特首领俺答驻牧地。 大明朝自太祖高皇帝建都南京,大军北伐,元顺帝偕朝廷退回大漠,但国号仍在,一度企图恢复旧疆,夺回大都。 成祖文皇帝数度北征,重创之。 漠南、辽东的草原军民大批降归,部落势力全部退回到大漠草原,但双方仍不时冲突。 英宗皇帝土木堡被俘,大明朝由攻转守,依险修筑长城,在东起辽东、西至甘肃,设立九边重镇,布下大军把守。 北逃的草原内部势力,为了争夺名位地盘,内讧不断,自相残杀,分裂为鞑靼、瓦剌和兀良哈三大部落。 鞑靼为大明朝对东草原的称谓,游牧于贝加尔湖以南,大漠以北,冬至鄂嫩河、克鲁伦河流域,西至杭爱山、色楞格河上游,南及漠南地区。 瓦剌为大明朝对西草原的称谓,游牧于阿尔泰山至色楞格河下游的广袤草原之西北。 兀良哈乃古部落名,聚居于漠北及辽东边外。 鞑靼遭大明朝重创后,居大漠西北的瓦剌部迅速兴起并大举东进,一度控制了整个草原,在土木堡大败大明朝五十万大军的瓦剌部落首领也先遂自称“大元天圣大可汗”,但称汗之举,不仅没为瓦剌带来荣光,反而给他招致杀身之祸,瓦剌势力自此衰落,鞑靼部落逐渐占据大漠南北。 至被称为“中兴烈主”的达延汗,经过多番论战,一度统一了草原。 但在达延汗去世后,三子巴尔斯博罗特称大汗。 达延汗的其他儿子不服,迫其退位,最终由达延汗嫡长孙博迪继承汗位,大明朝称其为土蛮,又称小王子。 这小王子为安抚叔父巴尔斯博罗特,封其三个儿子吉囊、俺答、昆都力哈为小汗。 吉囊,据袄儿多斯万户之地,昆都力哈即老把都,驻牧河套及以西之喀喇沁,俺答为土默特万户长,驻牧丰州滩。 俺答野心勃勃,且能征善战,一统了大漠,小王子虽有共主之命,却被俺答逼走,徙于辽东。 时下,作为土默特万户的俺答部落最强,称雄右翼诸部,并不断扩大领地,自领了草原可汗,大明朝以“北虏”承之。 土默川昔年不过星星点点搭建过些帐篷,只十几年功夫,已然变成了一座汉地的城池,谓之“板升”。 在这座城池的最北端,宝丰山麓下,有一座古城堡,谓之美岱召,乃洪武年间太祖高皇帝在此所设卫所遗址。 俺答汗率部在此驻牧后,即选择此处为汗廷。 几十年前,西山白莲教在赵全、丘富率领下来此投降鞑靼,特为俺答汗建造三层楼的壮丽宫殿。 俺答汗平时在此居住,但常年游牧习俗一时难改,特在大青山脚下另设营帐一座。 大帐外骑兵、步卒团团把守,刀光凛凛,弓箭密布,东西南北四角,还架设着火炮铁铳。 已近午时,一匹高大的白马从城池外的草原上飞驰而来,到了大帐前,从马上跳下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欢跳着就往大帐里闯。 鞑靼素来忌讳骑马快跑到帐前,认为这不仅会惊动人畜,还意味着坏消息传来。 这与中原敲门时不能过于紧促的道理是相通的。 可面对少女,亲兵们没有任何阻拦,少女也自顾在刀丛中穿行。 美貌如蝴蝶的姑娘,是俺答汗第三位夫人,在鞑靼中,称之为“克兔哈屯”,大明朝称之为三娘子,也儿钟金。 就是导致把汉那吉叛逃的女子。 或许是年少,也或许真的什么都不懂,被长生天赐予无上美貌的钟金进入汗帐中,就如树上黄鹂鸟喜声叫道:“祖汗!” 虽然成了俺答汗的克兔哈屯,该和俺答汗做过的事,也都已经做过了,但钟金还是喜欢称呼俺答汗为外祖父,又因为外祖父是草原可汗,便合称为祖汗,沿袭着幼时的呼唤。 俺答汗年已六旬,却体格健壮,矮胖身材,古铜色的似方实圆的脸上,颧骨高耸,大而长的眼睛占据了鼻梁以上的半部脸庞,浓密粗硬的胡须垂在胸前。 俺答汗一眼便看到了少女,喜欢少女的称呼,张开双臂,一把抱住了钟金,欢喜地声音传遍汗帐内外。 亲兵们人人封住了耳朵,眼观鼻,鼻观心。 “祖汗,听说我们要与明人和谈了。”钟金忽闪着眼睛说。 “是啊。” 劳累过度的俺答汗,明显有些精力不振,“把汉那吉那小子跑到明廷去了,晋商又被明廷锦衣卫给血洗,从今以后,一粒粮食也进不了草原,这些年来,草原一年比一年冷,大祭司得长生天启示,说往后会越来越冷,暴风雪会越来越多,我们赖以生存的牛羊,难以撑过极端寒冷的冬天,终有一个春天,会是埋葬鞑靼的日子,所以,我们要把汉那吉,要明廷的粮食,抢不到,就只能和谈了……” 俺答汗喋喋不休抱怨着晋商的废物,抱怨着鞑靼军骑的衰败,钟金听得津津有味,仰脸盯着俺答汗,嘴巴随着俺答汗的讲述,时而张开,时而紧闭。 等着俺答汗讲完,精力似乎又弱了几分,钟金一本正经地道:“可我们与明人和谈的条件,是要我们交还板升的汉人,一旦我们交出这些人,明人进攻我们鞑靼就会变得轻易了许多,到时候,不仅不能换回把汉那吉兄长,连祖汗自身都会危在旦夕。” 精明一世的俺答汗,当然知道钟金这番话是谁教的,但没有怪罪,抚着钟金的发丝,道:“等明使到来,我会亲与明使交谈,以牛羊换取赵全、丘富这些人。” 这么多年,哪怕是养条狗,也养出了些许感情,俺答汗也不愿意轻松放弃赵全、丘富等好狗。 但若实在不可为,明廷不松口,那也没有办法了,狗,终究没有人重要啊。 “好!好!好!”钟金笑着拍手。 第一百二十二章 刺杀嘉靖,俺答称帝! 赵全出身于西山云川左卫四峰山军户,丘富是山阴县的秀才,都是过去的白莲教徒。 西山雁北是大明朝与俺答部落接壤的地方,饱受侵扰,百姓苦不堪言,但却求告无门。 赵全、丘富,在大明朝内时,便就是白莲教的带路党,为白莲教找到适合且安全的传教之地。 但是,似白莲教这般,在大明朝境内,不露头还则罢了,露头便被杀。 赵、丘不得已率领教众从宁虏堡偕家口出逃,叛逃到了丰州滩。 赵全身材高大,相貌堂堂,英俊的面庞上透着一股杀伐之气,或许印证了相由心生那句话,皮囊掩盖不去内心的阴翳。 人离的近了,便会从心底涌出不舒服的感觉,就连同为汉奸大头目,多年伙伴的丘富,也始终不能习惯。 晚秋的大漠寒气逼人,日头明晃晃地照着,赵全却感受不到一丝暖意。 望着东南方向的明廷,彻骨的寒意,从心底蔓延到全身。 大明朝的大追杀,大清算,终于要来了。 鞑靼、大明,要和谈了。 而条件之一,便是他们。 赵全无法想象落入明廷手中会是什么样的下场,也不敢去想。 这些年来,为鞑靼带路,杀害大明军民岂止十万,这么多血债,恐怕不是简单斩首就能偿还的。 一想到这,赵全就对俺答涌出无限怨恨,这么多年的效忠,在俺答心中,竟不如一个叛逃到明廷的孙子。 要知道,这几十年来,投降鞑靼的汉人可全由他来安置安家。 来投的汉人不会骑马打仗,是他带领汉奸在此建屋子、种庄稼。 丰州滩万顷良田,每一亩开垦都与他有关。 汉奸越来越多,又是他立村修堡,连村并寨,方有板升数百村寨之盛。 更是他,与汉奸工匠一起,制造弓箭、戈、矛、盔甲等武器。 俺答部落能成为草原之主,有他一笔抹不去的功劳。 可现在,俺答汗要翻脸不认人了。 赵全知道,那貌美如花,撩人心扉的也儿钟金,其实动摇不了俺答的想法,只是试一试罢了。 想要活下来,还是要靠自己! 丘富还保留着一丝儒雅,挺直着身板,站立在赵全的身边,一言不发。 俺答不要他们了,明廷恨不得食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与其被俺答献给明廷,不如早死早托生。 两人气机相连,生死与共,赵全也不再隐瞒什么,道:“秀才兄,你是知道的,多年来,我选好些猾黠之徒装扮道士、乞丐,流徙明廷诸边,还有潜入京师的,侦刺谍报。 今年大明锦衣卫崛起,线人们难以传回情报,但去年及以前,都说大明皇帝老儿病恹恹的,命不久矣。 你说,要是换了裕王登基,局面是不是就不同了?” 带领党。 不是那么好当的,情报必须要准确,那线人就少不了。 汉奸,只改了身份,而没有改肤色、相貌,流窜在大明九边九镇而不被发现,是很轻松的。 但那仅限于去年以前,随着锦衣卫崛起,大明朝廷在锦衣卫身上投入了几百万两银子,如鞑靼、女真等异族的汉奸线人,被大量拔除。 如今,赵全手底下的汉奸线人,除了能获取大明朝廷最基本的官员变动以外,基本没什么有效信息了。 而严嵩、徐阶、严世蕃的倒台,赵全对张居正内阁真正有了解的,仅是高拱一人。 如果大明老皇帝死了,新皇帝落到裕王的头上,以裕王的性子,很可能会让师傅高拱当国主政内阁。 而高拱天不怕地不怕,又是火爆脾性,就像鞭炮似的点火就炸,到时候,稍微搞点动作,鞑靼、大明的和谈就会破裂。 丘富瞪大了眼睛,道:“刺杀老皇帝?” 哪怕当了汉奸,丘富在说到大明朝皇帝时,还有着最起码的敬畏,那毕竟是天底下最有权势的一人啊。 刺杀能成吗? 刺杀成了,就一定会是裕王继位吗? 大明朝景王也在京城之中啊! 赵全恶狠狠地望着大明朝京城方位,道:“有何不可?” 正如之前所说,这几十年来,他一直在发展汉奸线人,遍及大明朝九边九镇,京城等地。 虽然锦衣卫很强,让汉奸线人陷入静默,但真要动用,也不是做不到。 君不见大明皇帝老儿对晋商那群汉奸商人的手段,全部株连九族。 如若那些汉奸线人不想被泄露身份,被大明朝廷知道汉奸事实,被诛灭九族,就只能去京城刺杀老皇帝。 壬寅宫变都能发生,闯宫杀驾为什么不能发生? 何况,老皇帝住的是西苑,还不是防御森严的紫禁城。 至于大明景王,一同刺杀就是了。 狗急跳墙! 丘富知道这是狗急跳墙的办法,也知道这是不是办法的办法,可他实在无计可施,只有任赵全放手施为。 敲定了刺杀大明皇帝、景王的计划,赵全没有就此结束,又写了封信,信中详细述说了悔恨当年卖国求荣,当了汉奸的所作所为,愿意降回大明,希望大明皇帝饶恕他们一命。 字里行间,透露出无尽的谄媚和悔意。 信被秘密送于大明朝廷。 尽管赵全没有解释这封信,但丘富明白,这不是真的投降,而是为了麻痹明廷,拖延时间,等待汉奸线人的刺杀。 大明朝廷不论谁当权,都不可能放过他们这群狗汉奸的。 必须绝了鞑靼、大明和平之念。 “走吧。” 做完这些,赵全站起身,朝着汗帐而去,“去劝说汗爷建国称帝!” 俺答汗是雄主,有雄心,板升汉奸从很早以前就劝说俺答汗在草原建国称帝,可惜俺答汗从来没有答应。 倘使俺答汗建国称帝,鞑靼、大明之间才永无和平的可能。 继续努力。 …… 玉熙宫。 张居正、高拱、李春芳、陈以勤在看完鞑靼俺答汗和谈愿景后,便看到了这封板升汉奸的投降信,忍不住发出了冷笑。 痴人说梦! 朱厚熜从御案走出,淡漠道:“让使者出使吧,把这封信带给俺答!” 第一百二十三章 免赋三年,建立政法! 赵全的降书。 朱厚熜是不相信的。 即便铁杆汉奸真的想投降,大明朝廷也绝不会放过。 千刀万剐、凌迟处死,不把大明朝酷刑尝尽,罪孽难消。 所以,赵全、丘富等汉奸的投降毫无意义,大明朝没有指望这些人能给朝廷带来什么,只想着让这些人不得好死。 总之一句话,没有你,对我很重要! 张居正同样是这般想的,将赵全降书收起,等着出宫后转给出使鞑靼的大使王家屏。 晋商、鞑靼、和谈,几件事都有了答案,事情发展到这地步,远超张居正内阁所想。 但张居正、高拱、李春芳、陈以勤四位内阁阁老,却不想就这样离开。 抄没整个晋商的财富,虽然锦衣卫还没有具体统计出银两几何,可粗略计算,也在万万两纹银以上。 纵太祖高皇帝建国至今,朝廷从没有这样富裕过。 富裕的生活,让阁老们喘不过气来。 人生短短几个秋,位极人臣的他们,已然不年轻了,银子要是在任期内不花一花,留给下一任内阁也是虚妄。 现任,永远不会感激前任,这在任何事情上都适用。 但把银子花给穷苦大众、普罗百姓,老百姓却会记得这个好。 不光当代老百姓会记得,就连国史上也会载入,留名青史,为后世人所传唱。 短暂的眼神交流后,到底是陈以勤站了出来,跪倒在地道:“臣启皇上,四十年来,大明朝百姓勤勤恳恳,然汉奸贼子为祸人间,使得我大明朝百姓苦不堪言,今尽诛汉奸晋商,收万万之财,望吾主施展天恩,免除国民三年赋税,施恩于天下!” 晋商的财富,是靠着出卖大明朝廷,出卖大明百姓得来的。 现在,晋商除了,朝廷获得的财富,不妨分给百姓一些。 免除大明朝百姓三年赋税,不多也不少。 “照准!” 朱厚熜坐在蒲团上,吐出了这两个字,闭上了眼。 国富,朝廷富,不如民富。 民殷国富,不外如是。 免除赋税,本就是朱厚熜富国强民计划的其中之一,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为防止皇上后悔,张居正就在御前拟了道奏疏,递给了黄锦,黄锦接了过来,走到御案前,小心翼翼地拿起玉玺,落了印。 百姓得了好处,陈以勤便站了起来,李春芳接着奏道:“臣启皇上,好些省份积欠官员俸禄,尤甚者如陕西、北直隶、河南、云南、贵州都已拖欠一年以上,吏部奏请拨给二百七十万两银子,先把这些省份的欠俸给发了。” 之前皇上兴了几场大狱,杀了严嵩、严世蕃等好些官员,抄了好些银子,国库早就丰盈了。 但就是因为皇上在两京、浙江杀的太狠,地方上的官员,吏部的官员,根本不敢提欠俸的事。 生怕惹得皇上不喜,被杀红眼的皇上顺手给杀了,误了卿卿性命。 杀了晋商这只大肥猪,李春芳觉得,是时候提一提了,二百多万两银子,对以前的大明朝是笔不菲的银两,今时不过寥寥。 “照准。”朱厚熜的声音传来。 李春芳立刻接过张居正的笔,在御前拟了道奏疏,黄锦接过,给加了玺印。 “皇上如天之仁。” 高拱接过了李春芳的奏对,在此基础上,奏道:“臣启皇上,如今朝廷官员升迁、平调,皆要先退还家中百姓献地,方可走马上任,然我朝官员俸禄,不说与宋廷相比,便是与元廷下汉官相比,都能称之为微薄,乃至寒酸。 故臣谨言奏禀,请皇上增加朝廷官员俸禄!” 六千新官退还献地的成功。 不但没有让张居正收手,反而让张居正“变本加厉”,在朝廷里掀起退还献地的浪潮。 一些正常经过考成法、吏部考核,要进行升迁,或平调的官员,竟被张居正要求,先退还献地,才能上任。 不退还献地? 行! 那就别当官了。 简而言之,官员升迁、平调已经进入了吏部官位变动程序中,官员之前的官名、官位不复存在了,要是不前去吏部新委任的地方、衙门上任,那以前的官位,以后的官位都没有了,等同于主动辞官。 本来升官、迁调是件高兴的事,却被张居正硬生生弄成了悲剧。 当前的大明朝官员,既想升官,又怕升官,更不愿没了官。 官不聊生。 张居正缺德缺大了。 地方衙门没了火耗银,官员又没了献地,以官员们的俸禄,想养活自己和一家人都很难,就更别说养幕僚了。 从秦制诞生后,地方总的来说分为省、府、郡、县这四个单位,而权力的高度集中,便意味着各级衙门的一把手,几乎拥有绝对的权力。 可人的精力又是有限的,哪能方方面面都能照顾的过来,于是,幕僚就应运而生了。 上至督抚,下至郡县,幕僚存在于各级衙门中,代替官员行使、监督权力。 这就是“无幕不成衙”的由来。 一般来说,一个官员至少有四个幕僚,刑名幕僚、钱谷幕僚、挂号幕僚、书记幕僚。 分替官员监掌衙门刑名、钱粮、百事条目、起草公文四件事。 幕僚越好,价格就越贵,聘请一个好幕僚的价钱,往往都超过了对应官员的俸禄,更何况要请四个。 大明朝官员的俸禄,实在是不够啊! 朱厚熜沉默了。 大殿里的人也都沉默了。 在场的人,多多少少都有揣摩圣心的本领,皇上不同意增加官员俸禄。 大明朝皇帝历来设百官如家奴,视国库如私产,今日之皇帝,尤甚于此啊。 就在高拱想着皇上会以祖制不可违的话而拒绝时,却听到泛冷的圣音道:“自今日起,朝廷上下,任何官员不得再聘请幕僚师爷,既然官员无法驾驭过多的权力,那便削减权力,以朕看,就将刑名从郡及以上官署中分离出来,专设一职政法。” 废除幕僚。 改革官员体制,延伸出政法体制,一把手,还是一把手,但权力的削减,就使得地方衙门中多了个能制衡一把手的二把手。 皇上的制衡之道,令张、高、李、陈后脊发凉! 第一百二十四章 秀女入宫,宗宪封侯! 俸禄没有多。 权力反而少了。 高拱只觉得刚是吃拧了,才在皇上面前提出更改祖制,增加俸禄的想法。 政法。 是仅次于人事的权力。 到时候,地方衙门上,知府、政法之间少不了明争暗斗。 谁才是真正的一把手,就各凭本事吧。 省、府、郡三级衙门权力变革,影响不到朝廷,更影响不到中枢内阁,高拱无法封驳圣意,也没有对抗圣意的心思,接过朱笔拟奏疏,写得很慢,好像特别沉重。 可以预见,此制施行后,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府、郡一把手对内阁的骂声,尤其是对他高拱的骂声。 奏疏再长,也总有个头,高拱搁了笔,递给了黄锦,黄锦连忙接过,用玉玺加盖。 制成。 张居正终于开口,奏道:“臣启皇上,我大明朝旧有二敌,南倭北虏,然东南完胜,团灭倭寇,一扫沿海二百年之晦,故臣为浙直总督兼浙江巡抚胡宗宪请功,封靖海侯!” 据江南上报,东南海面再无倭寇片帆,虽然胡宗宪麾下二将戚继光、俞大猷有率军攻入倭国的念想,但大明朝大敌还是北虏,不宜跨洋作战。 东南战事可以说告一段落,那么,对胡宗宪、戚继光、俞大猷的封赏就该提上日程了。 内阁磋商了几次,戚继光、俞大猷的伯爵爵名暂时未定,但胡宗宪的侯爵名,先定为了靖海侯。 此侯名,不是大明朝首封,早在太祖高皇帝建国时,就封了靖海侯吴祯,又名吴国宝。 在洪武三年时,吴祯奉太祖朱元璋命为靖海将军,练军海上。同年冬,封靖海侯。 洪武七年,东南海上倭寇来犯,吴祯充总兵官率江阴四卫水师出海征剿,自此常往来海道总理军务御倭。 洪武十二年,吴祯病逝,被追封为海国公,其子吴忠袭封靖海侯。 吴忠无忠,牵扯进胡惟庸案中,被太祖高皇帝废爵。 时人讲究有始有终,御倭之事,由靖海侯为始,也当以靖海侯为结束。 如果胡宗宪日后不出大差错,不被除爵走完一生,死后的追封,连追封的国公公名都不用想,海国公! 既怀念了吴祯,又封赏了胡宗宪,这便是张居正内阁对二人的最高敬意。 这道奏疏,张居正内阁是提前拟好的,也都落了名,这时,被张居正从袖中取了出来,双手捧过头顶。 “仅有爵位赏赐吗?”朱厚熜睁开了眼,望着张居正问道。 万世之功,就用个爵位打发,未免太令人寒心了,何况现在朝廷有制,爵位不能世袭,难免让人诟病。 张居正身体一僵,虽说内阁知道这封赏略微寒酸了些,但也实在不想内阁再增加新人选。 内阁的权力是恒定的,多一个阁老,每个人手里的权力就会少一些。 像胡宗宪这样以军功授爵,再入阁拜相,哪怕是初入内阁,话语权,和在朝廷的影响力,都在李春芳、陈以勤之上。 和高拱这个次相掰掰手腕是没问题的,真在某件事上发了狠,与张居正也不是不能碰一碰。 作为内阁首揆,有高拱这一个不服气的,张居正就已经够窝心的了,哪愿意再来个“大佛”。 同样,高拱对权力是很看重的,也不愿意在内阁多个不能解决的人。 李春芳、陈以勤对权力倒没有那么执念,但内阁首辅、次相的争斗就够乱的了,不想再来个人继续搅局。 但四人万万没想到皇上会金口玉言为胡宗宪讨封。 “不止。” 张居正好久才说道:“以胡宗宪的功劳,理应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臣愚钝,请问圣上,是不是在内阁添上一个“贞”字?” 既然挡不住,张居正干脆就不挡了,胡宗宪,字汝贞,添个“贞”字,就代表同意胡宗宪入阁。 高拱面上仍有几分不愿,可大势汤汤,非人力所能抗衡,就只能低下了头。 李春芳、陈以勤无所谓。 “照准!”朱厚熜的声调又平和了。 这个照准,是两个照准,照准了胡宗宪的静海侯爵,也照准了胡宗宪入阁拜相。 张居正在拟好的奏疏上又添了几笔,着浙直总督兼浙江巡抚胡宗宪即日入阁。 圣印落下。 张居正收拾了心情,接着奏道:“臣启圣上,今朝东南无恙,然北虏猖獗,虽有和谈表象,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北疆战事不可不备。 内阁召集兵部、户部商议了一下,奏请给兵部拨银一千一百万两,其中,五百万两给甘肃、固原、宁夏、延绥、太原,五座边镇充作防务军需,三百万两给宣府、大同充作抗虏军需,三百万两给辽东、蓟州充作北边的攻防军需。” 随着瓦剌逐渐衰落,甘肃五镇的防务压力不再那么大,但骚扰始终是有的,而且,塞上苦寒,理当给予五镇些激励和补偿。 宣府、大同就不必多说,鞑靼入侵,或者大明朝反攻时的前沿阵地,军需要大。 辽东、蓟州也是一样,自成化年间犁庭扫穴后,建州女真似乎又有不安分的迹象,有意无意的在蓟、辽两座边镇制造事端。 适当的军需准备是要有的。 这番奏对诚恳且得体,朱厚熜接受了:“准奏!” 张居正内阁能明显感受到,皇上在增加朝廷官员俸禄,和在增加军饷军需两件事上,是两个极端。 前者想都别想,后者无有不准。 张居正在心里叹了口气,就去拟奏疏了。 朱厚熜望着几位阁老,摇了摇头,不去增加军饷军需,省下来的银子,难道要等异族打过来,赔给异族吗? 大明朝虽地大物博,但无一物能施舍于异族! 给百姓分了钱,给当官的分了钱,给为军的也分了钱,张居正内阁再不懂事,也知道该给皇上办点事,分点钱了。 “臣启皇上,已至晚秋,天暖日和,诸地衙署皆上言秀女准备就绪,该择个吉日,命地方衙门送秀女进京了。”张居正跪地请命。 选完了秀,自然就该让秀女进京,一应安排,内阁和礼部基本完成了。 “准奏!” 第一百二十五章 民心暴涨,晋人迁坟! 张居正内阁出宫。 带回了晋商通敌叛国的罪证,也带回了西山官场贪墨的罪证,依大明律,锦衣卫无有不妥的地方。 朝廷沉寂。 民间却哗然一片,对晋商的行径无不愤慨,骂声突破十八代祖宗的界限,列祖列宗无不被波及。 要不是西山仍在戒严,而不能自由进出,现在都有无数国人涌入西山,去刨晋商的祖坟。 冲天的怒火,让众多西山人战战兢兢,恐惧感甚至在犯下杀戮的锦衣卫之上。 毕竟,锦衣卫只杀了通敌叛国的晋商,株连了晋商九族,余者秋毫无犯,一旦愤怒的国人冲进来,估计怒火会牵连到全西山人和死去的祖宗。 晋商祖地,西山人不乏聪明人,知道再这样下去,祖坟难保。 于是,整个西山,进行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大迁坟运动。 风水先甭管好不好,先迁了再说,往人迹罕至的地方迁,往深山老林迁。 夜间出没,白天休息。 西山境内,家家户户挂起了孝,不见人影,就仿佛一座鬼域似的。 刚开始时,宣大总督王崇古,锦衣卫都指挥使陆炳还以为西山人在为死去的晋商披麻戴孝,准备着麾下把孝麻全扯了。 而在夜中听到西山人一边挖着自家祖坟,一边骂着晋商,一边再次发送祖宗入葬,不约而同地默默让士兵、缇骑散去。 在宣府、大同、西山军队和过万名锦衣使者配合下,挖了个类似文瀛湖的大坑,然后,将死去的晋商尸身抛入其中。 坑底每填满一层,便泼洒大量的猛火油,然后,用空竹稍微架起一些,制造空隙,再继续用晋商尸身填坑,如此往复,形成烟囱,以防烧不透。 一东一西站在这几十万尸身的大坑前,王崇古、陆炳似乎体会到了上古时期秦将白起坑杀四十万赵军的感觉。 王崇古、陆炳几乎同时将火把扔进了数十万人坑中,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又何况有猛火油的加持。 火焰迅速蔓延整个坑面,半个西山天空被点亮,火烧着尸,尸油助着火势,熊熊燃烧。 本来渐冷的天,让西山人有种回到夏日的热感。 可烧着的尸油味,难闻、刺鼻到极点,就连久经沙场的边镇将士和冷血无情的锦衣使者都忍耐不住,退出了火海的外围,轮班守着火海,防止火焰飞溅出来,引燃了远处的山或田地。 晋商在燃烧。 朝廷却没有闲着,皇上圣旨,免除大明朝百姓三年赋税的消息,在民间引起了重大欢庆。 两京一十三省,人人皆在颂着皇上恩德。 至少在这时,朱厚熜的圣名,超过了太祖高皇帝,超过了唐太宗,超过了秦皇汉武,超过了三皇五帝。 民心在暴涨。 朱厚熜望着系统民心从五十六,直升到八十九的民心,在欣喜三大神号彻底稳固之余,也对民心有了更多的体悟。 天下百姓要求并不多。 吃得饱饭,穿得上衣,就不会生出谋逆的心。 真正危害天下的,不是种田的人,而是当权者,是双手无有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是逐利而行的商人。 这些不知足的人! 士农工商,农人、工匠才是国家基石! 当联合了工、农,当得到了工、农的心,太平盛世就来了。 反之,当与工、农越来越远,祸端,也就越来越近了。 然而。 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 打江山是为了让后世儿孙不受苦,守江山的后世儿孙是坐享其成者,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百姓成了贱民。 皇权,是越来越高了,高到工、农看不见了,这大明朝,也就到了亡国的时候了。 皇权不能高,官权也不能高,既然百姓视官员为父母官,那孩子吃过的苦,受过的罪,官员理当尝过一遍。 以翰林入朝,身居高位,不是一国长久之道。 “黄锦!” “奴婢在。”黄锦来到纱幔前,身体微微前倾,等待圣意降下。 “着旨:自即日起,非历县、府、省三级主政经历者,不得入堂官!” 朱厚熜的声音似从天际传来。 以前翰林院翰林,有“储相”的美誉,朝廷之中,也流传着“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的狂语。 如今,改了! 没有当过县令、知府、巡抚,没有三级主政衙门经历,连六部堂官都当不了,就更别说九卿,以及遥远的内阁阁老了。 万岁爷这是一棍子敲在了那群手不能提,肩不能担,目不能视的科甲进士老爷的头上。 黄锦都能想到士林的反响了,但这和他一个宦官没什么关系,“奴婢遵旨!” 黄锦就要去拟旨,就又听到圣音传来,“着旨:从今日起,商税提升至二十税一,与农税同等!” 大明朝建立后。 太祖高皇帝就规定了商税,“二十税一”,商人地位虽低,但得到的好处是切切实实地,低廉的商税,让这二百年的大明朝商人赚得盆满钵满。 而且,随着社会风气的转变,随着籍身逐渐变得可以操控,商人慢慢突破了太祖高皇帝降给商人的诸多限制。 商人可以穿丝绸,可以买官,可以想方设法入仕,和普通工匠、农人没有什么差别,商税也该恢复正常了。 至于说会不会打击商人买卖的积极性,经商的人,和当官的人没什么两样。 只不过商人追逐的钱,当官追逐的是权,有了权,其他的就都来了。 所以,大明朝不缺当官的,更不会经商的,这只是开胃小菜。 真正导致大明朝不能像宋朝那般富起来的几样东西,在锦衣卫解决完晋商的事,也要收回来了。 盐、铁、酒、茶,这不是商人能触碰或染指的,必须国营。 民心的暴涨,让朱厚熜可以不再顾忌那么多,凡是于国于民有利的,都可以放手去做。 不论动了谁的利益,不论谁挡在这条路上,只有死路一条! 连降二旨。 一向行走如猫没有声音的黄锦,脚步都沉了几步,发出了轻微的声响。 拟旨,传旨,一气呵成! 第一百二十六章 徽商独霸,商业神话! 三级主政! 让翰林院成了笑话。 也让张居正那句“翰林无用,焉有国事”传遍大江南北。 自诩清贵的翰林们再也坐不住,纷纷跑到吏部、内阁请求封官地方。 虽然张居正与翰林院有过冲突,但发生冲突的翰林学士王锡爵已经被皇上以谋反罪所杀。 张居正没有迁怒其他翰林,让高拱慎重遴选后,把众多翰林院翰林送到地方为任。 中间还出了小插曲,那便是做官先退地,不少翰林认不清现实,不想退还百姓献地,然后,内阁一道奏疏上去,试图闹事的人,不仅没有做成地方官,就连翰林的身份也被罢黜了。 徒留两榜进士的功名,遣送回原籍,等待朝廷的起复之日。 张居正、高拱的心胸不小,但心眼都不大,只要这两位在朝当国主政,被罢黜的翰林,势必永无起复之日。 最为恐怖的是,张居正、高拱很年轻,张居正不过三十六岁,高拱年高一点,今年也才四十八岁。 如今的内阁首揆、次相身体康健,颇有长寿之相,而那些废翰林,学问本来就是靠年岁增长的,进入翰林院时岁数就不小了,又在翰林院空耗了几年,甚至是十几、二十年,四十、五十是常态,即便能熬到张、高告老还乡,那自己也七老八十了,不可能再为朝廷任用。 成了事实性的罢官去职。 随着晋商覆灭,大明朝内大的商帮,就数徽商、潮商了。 而潮商最大的营生,是走私。 基本不在大明朝内掺和,在与徽商争夺大明朝内钱庄、票号等,抢占晋商灭亡后留下的商业空白时,潮商明显落入了下风。 这倒不是潮商经商不行,也不是潮商不舍得前期投入,而是玩不过,真的玩不过。 徽商。 又叫儒商,亦叫官商。 光听这两个别名,就能看出徽商与士林、官员间的紧密联系,尽管潮商很努力想在两京一十三省铺设生意,但挨了各地衙门的重拳后,便选择了老实。 除了京城、南京城、杭州府等重要城池,潮商保留了开设的钱庄、票号外,其他中小城池的生意,潮商尽数放弃,低价变卖。 亏了,谈不上,毕竟在国内的生意确实增加了,但要说赚,更谈不上,险些被徽商揍得找不到北。 确切地说,是白忙活了,徽商笑着接手了晋商的彻底失败,徽商在地方上的部分失败的胜利果实,赚到的银两无法以数计。 两京一十三省各级衙门官吏,也都收银子收到手软。 晋商落。 徽商兴,衙门兴! 圣旨提高的商税,在徽商一帮独大的利润下,甚至可以忽略不计。 但是,无奸不商。 徽商对着提高一厘多的商税很是不满,无数的银两流入京城,流入朝廷,意图改变圣旨,使商税再落下来。 而胡宗宪,这位皖籍的新晋内阁阁老,人还没有入京,就快要被银子给砸死了。 锦衣卫都指挥使陆炳人在西山,对晋商财富进行最后清点和押运,但锦衣卫的工作却没有就此暂停。 锦衣卫向玉熙宫上报了胡宗宪长子胡桂奇,次子胡松奇大肆接受同乡、族亲徽商银两的事。 玉熙宫又将这道密报传给了内阁,张居正内阁看着胡宗宪两个儿子与徽商的勾当,一时无言。 不久前,胡桂奇买下了个经营不下去的酒坊,胡松奇买下了个经营不下去的茶庄。 与其他物品不同,酒、茶,是没有严格意义的价格范围,卖家想卖什么价,就能卖什么价,买家买账就可以。 而胡桂奇、胡松奇兄弟俩,在买下酒坊、茶庄后,卖的酒火了,卖的茶也火了。 一坛酒,千金。 一块茶砖,千金。 然而,买者络绎不绝,短短十数日,就卖出三十万金。 创造了京城的商业神话。 之所以内阁知道胡家酒坊、茶庄准确卖酒、卖茶钱,倒不是锦衣卫有多么厉害。 是胡家兄弟交税了! 以二十税一的新商税,胡家兄弟将一万五千两黄金送到了户部的税课司! 张居正、高拱、李春芳、陈以勤,只觉得头皮发麻。 胡家兄弟,是天底下第一个贪墨后,给皇上,给朝廷分钱的。 而皇上没有派人去抓胡家兄弟,朝廷没有派人去抓胡家兄弟,内阁没有派人去抓胡家兄弟的原因也很简单。 胡家兄弟收了徽商的银两,却没给同乡、族亲徽商办事。 收钱不办事,你凭什么抓我? 朝廷是在商量着给胡桂奇、胡松奇兄弟俩荫两个官职,但胡家兄弟至今不是官身,功名也很浅,一个举人,一个秀才。 影响不了朝廷决策,更影响不了皇上圣意。 或许,胡家兄弟也没有想过影响,在徽商逐渐发觉兄弟俩只吃金子不办事后,就慢慢不再往那酒坊、茶庄送钱了。 酒坊、茶庄经营不善,胡家兄弟倒也爽快,低价又把酒坊、茶庄卖给了牙行。 这一来一回,胡家兄弟净赚超过二十八万两黄金,即二百八十万两白银。 张居正内阁还没想好怎么给胡家兄弟定什么罪,朝廷中被徽商收买的官员先一步把参劾胡宗宪的奏疏送到了玉熙宫,而玉熙宫就原封不动转到了内阁。 养不教,父之过。 文武百官在指摘胡宗宪教子无方,以及纵容两个儿子在京收受金银。 可是,胡宗宪现在还在进京路上,胡桂奇、胡柏奇一直在京,酒坊、茶庄的事,胡宗宪并不知情。 一团乱麻。 就在张、高、李、陈头疼时,六部又送来公文。 言及察觉到同乡、族亲行为的胡桂奇、胡松奇,竟跑到了千步廊,在六部衙署门前,一个一个衙门堵着骂六部官员昏官。 骂六部官员嫉妒他们兄弟俩绝顶的经商天赋,酒坊、茶庄,全是正常经商行为,按律法交税,犯大明律哪条法了? 为什么劣酒、劣茶能卖那么多的钱? 傻子多呗! 一句傻子,气的徽商商帮在京城的几位大掌柜纷纷吐血。 誓要与胡家兄弟见生死! 文武百官参劾越多,胡家兄弟越是骂,仗着阁老父亲,五城兵马司,三法司谁也不敢抓人。 忍无可忍的张居正,在问过胡宗宪的进京日子后,终于发了话:“先把胡桂奇、胡松奇扔进顺天府大牢,荫封之事搁置!”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万寿节至,送王离京! 内阁的事很多。 眼前最要紧的,便是皇上的寿诞到了。 这在朝廷中称之为万寿节。 按照礼仪,要在京城中举行盛大的庆典,届时,皇上要在皇宫接受文武百官朝贺。 但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群臣朝贺这个环节免了,也没有全免。 免的是朝见,没免的贺礼。 人不必到,但礼一定要到。 朝官们不由得吐槽,之前皇上补齐了两京一十三省官员的欠俸,恐怕就是为了这万寿节上,官员贺礼能够好些。 同僚间相互调侃打趣问出对方的贺礼后,纷纷更改了自己的贺礼,誓要超过彼此。 这便是官场! 这便是人情世故! 为了庆祝皇上的寿诞,户部专门拨出十万两银子,将皇宫和京城的街道装饰得五彩缤纷。 彩画、鲜花、绸缎等等,布满了大街小巷,让人看着就喜庆。 而且,内阁上奏玉熙宫,准许天下戏班进京,以增添喜庆氛围。 及至大明朝,民间娱乐种类已经很多了,尤其是唱戏,南戏、北戏曲目众多。 只是,太祖高皇帝喜爱南戏,特别喜爱南戏《琵琶记》,有道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南戏得以发扬光大,甚至在之后的发展中,皇上寿诞时,只允许南戏戏班进京为皇上贺寿。 而南戏,正是昆曲的前身,戏曲与吴语结合成的昆山腔。 有了历代先皇为南戏,为昆曲站场,大明朝一度禁止其他戏曲。 但昆曲的限制实在太大了,戏里戏外所唱的内容典故,哪怕是秀才都要翻翻《二十一史》才能弄懂,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穷苦百姓又怎么能听得懂呢? 高雅,雅到极致,就没有人听了,就成了小圈子自娱自乐的东西。 朝廷的热衷,无法掩盖民间的冷清,真正受到老百姓追捧、热爱的所禁戏曲也就慢慢回来了。 可是,其他戏曲班子始终进不了京城,内阁此次上疏,堪称是大胆。 玉熙宫的反应,也吓到了不少人,皇上准奏了内阁所请,天下戏班都可以到京城唱戏了。 南戏、北戏,什么戏都行,各凭本事吃饭。 不过是些戏子艺伎的改变,高高在上的朝官们,只感慨了句世风日下,便就不再在意了。 寿宴当天的“金龙大宴”,热菜、汤菜、小菜、鲜果、瓜果、蜜饯果、点心等,共计一百零九品。 要真是当天准备,把御膳房厨子全往死里逼也做不出来,全要提前做出来,礼部官吏还要盯着摆盘,必须尽善尽美。 要说最轻松的,莫过于刑部了,在皇上寿诞期间,民间禁止屠宰牲畜,朝廷也不会处决犯人,以示天地、皇上的恩德。 诸礼皆毕。 就在文武百官松了口气的时候,却不想玉熙宫下了道旨意,将所有官员所送的贺礼,打乱后随机返还给官员们。 皇上没有看礼单,更没有收贺礼,礼物就又回来了,但东西却不是自己送的,是赚是亏,官员们就只有自己明白了。 而朝官也发现了同僚的小心机,说好都送些普通贺礼,但人人的贺礼都不普通啊。 朝廷不再像一潭死水,逐渐有了些烟火气息。 玉熙宫只收了两份贺礼。 一份来自裕王府。 一份来自景王府。 儿子(儿媳)的孝道,朱厚熜不能不收,而金龙大宴也不能无人品尝,索性便诏裕王、李妃、裕王世子,以及景王入宫家宴。 几十年头一遭。 裕王府、景王府得到消息后立刻动身觐见。 九月十六这日,晴空万里,秋高气爽,太阳白得耀眼,西苑禁城殿脊和墙脊把太阳光又反射过来,这天气,竟亮得人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 玉熙宫大殿的台阶前到大殿那条进宫院的门,跸道两边三步一个,站满了太监和宫女,鸦雀无声。 跸道那端,两乘四人抬的轿子缓缓而来,黄锦忙从殿门外走下石阶,迎上前去。 轿子在殿门外石阶下停了,两个宫女掀开轿帘,裕王,李妃抱着世子出来了。 后方那顶轿子,景王也出来了。 黄锦跪下了:“奴婢叩见裕王爷、裕王妃、世子爷,景王爷!” 景王朱载圳慌忙笑道:“黄公公快请起。” 这举动。 显然越过了裕王朱载垕,但心疾难医的裕王身体渐有不堪重负之相,脸色苍白笑了笑,同样示意黄锦起身。 黄锦还是磕了个头,这才笑着站起,“皇上在大殿里等候久了,二位王爷,王妃,世子,快快请进吧。” 说着。 黄锦过去搀扶住了难以独立行走的裕王爷,在一侧引着,身后跟着抱着世子的李王妃,最后是景王爷,登上了石阶,走进了殿门。 大殿里破例添了四个香鼎,里面用檀香烧着明火,窗户也都关了。 满殿飘香。 嗅到这股香气,进来的几人顿感身体轻快了些,裕王逐渐抽回了手臂,脱离了黄锦的搀扶,稳稳当当走进了大殿。 朱厚熜今日在丝绸长衫外套了一件太上道君真言袍。 这件道袍,即是裕王府的贺礼。 通袍绣着《道德经》真言,字字行行从领口到衣袖再到前襟横斜皆是一线,可见花了大功夫。 字是裕王写的,女红是李妃。 或许谈不上贵重,但有这个心意,倒是难得。 裕王进殿后就跪下了。 李妃放下了世子,跟着裕王爷跪下,在裕王府里不知让马大伴教了多少遍,世子朱翊钧这时竟然紧挨着李妃也跪下了。 景王走到与裕王平齐的位置跪下了。 “儿臣(儿臣妾)叩见父皇,敬祝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世子两只小手撑着地,居然也磕下头去。 八个月的孩子,能做到这种地步,朱厚熜脸上说不出是喜,是悲,“平身吧!” “是。” 裕王、景王起身,略恭着身站立。 李妃本想着去扶世子,却见黄锦上前,跪下一条腿扶起了世子道:“王妃,就把世子交给奴婢吧。” 李妃看了黄锦一会,放开了手,而被黄锦抱起的朱翊钧,这会盯着黄锦,没有见生人的哭闹,很是安分。 金龙大宴的菜肴本是冷的,倒也不急着吃,朱厚熜望着两个儿子,语不惊人死不休道:“朕想过送你们出京……” 第一百二十八章 景王出国,皇家无亲!(求月票) 你们。 寥寥二字。 裕王、景王下意识地抬起了头,迎上既是父亲,又是皇上的那双眼睛。 兄弟俩着实没有想过,二十年来,父皇的第一场家宴,开篇竟是这样。 裕王心底涌上的寒意,几乎把人都给冻结了,满脸凄凉。 景王脸上露出了少有的惊讶,疑惑地盯向父皇。 朱厚熜坐在龙椅上,两世为人,但从没有与儿子相处或正常相处过,而神通,也只能疗愈儿子、孙子的身体。 不懂为父之道的朱厚熜,犹豫了片刻,有了下座的意思,黄锦连忙趋了过去,双手递上了世子。 朱厚熜望着世子,伸出手,就把他抱在了怀里。 李妃、景王是何等聪明的人,一眼便看出,皇上不是不想与儿子亲近,而是不会。 生下不久就夭折的哀冲太子不提,父皇将所有的爱,全给了庄敬太子。 可庄敬太子封储次日,无端坐亡,父皇或许是迷惘了,也可能是伤心了,与裕王府、与景王府,想亲近,又不知怎么亲近,甚至,不敢亲近。 在这样的心怯之下,皇上只能从侧面观察着两座王府,观察着两个儿子。 皇上是失望的。 裕王在徐阶、高拱、张居正的教导下,变得懦弱无刚,连驾驭王府中人的能力都不具备,又怎能驾驭整个大明朝廷。 而景王,能力倒是不错,城府、手段是上上之选。 可又太过了,在景王眼中,除了朱姓皇族,没有不可以牺牲的。 景王扪心自问,在必要时,除了皇权,连宗室也不是不能牺牲。 景王知道,父皇绝对看出了这点。 裕王,景王,是刚柔的两个极端。 然过刚易折,过柔易靡。 唯有刚柔并济,方能成事,可皇位仅有一座,总不能划江而治吧。 唐朝李渊分都李建成、李世民的教训,可还犹在眼前,别说‘刚’的景王不愿意,就连‘柔’的裕王、李王妃也不愿意。 抱着孙子,朱厚熜的目光慢慢移望向他们。 黄锦立刻警惕了,向伺候在两边的宫女和门外的太监:“你们都出去!” “是。”宫女和太监都轻轻退了出去。 李妃、景王的目光,同时避开了龙目,望向了黄锦,不由得觉得悲哀。 父知子与否,暂不可提。 但子却不知父,都不如一个司礼监太监了解父皇的心思。 父皇,要说些交心的话了。 朱厚熜尽可能温和着语气,唤着景王的名字,“朱载圳。” “儿臣在。”景王跪答。 “你知道朕为何让你出京就藩吗?” “回父皇,想来与儿臣在京城胡作非为,捉弄朝臣有关。”景王恭声答道。 在去年及以前,景王在京城里,可以说天不怕地不怕,谁的东西都敢收。 与严党交往甚密。 遭受弹劾是理所当然的事。 按照礼制,朝臣不论品级,见到亲王时都要先行礼。 而景王便仗着亲王身份,对弹劾他的朝官使绊子,故意在京城大街上堵那些朝官,然后,让人见礼。 隔一条街堵一回,朝官本来是坐轿的,但速度都不如两条腿走着。 有的朝官生了气,不再向景王行礼参见,景王就一纸奏疏送到都察院、礼部,参劾此朝官无礼,见王不拜。 也就是不早朝,不然,朝官们非要个个迟驾不可。 这惹了众怒,连严党也不愿意忍了,没办法,严世蕃给景王爷送了银子,给景王在朝野鼓风造势,表明严党是坚定的景王党,但景王却始终不给严党任何许诺。 严嵩、严世蕃是什么人? 连眉毛根都是空的,精明,算计,鲜有人能及,却被景王像遛狗似的遛了十来年,银子花了不老少。 在嘉靖三十九年时,景王到底是玩脱了,被严党、清流一同攻讦。 要是普通参劾,朱厚熜能不置可否,可全朝廷劲往一头使,竟联奏上疏立景王为储君。 这种反其道而行之的攻讦,确实打在了朱厚熜的七寸上,要么就此顺势立景王为储君,要么让景王先出京就藩避避风头。 但那时,朱厚熜还深信“二龙不得相见”的鬼话,立储不成,那就只能送景王出京了。 “不仅如此。” 朱厚熜摇摇头,道:“朕本意是想让人离京就藩,在藩地历练历练,多读读书,性子收一收,把城府、手段、贪婪往心里深处埋一埋,别让人看出张狂来。 可你呢? 在藩地里抢良田,建大王府,还跑到辽王、越王的藩地收赋税,张狂到极点。 朕让你回个京,你路过个南京城,顺嘴一句‘他日登基为帝,当迁都回南京’的话,都能招惹到整个金陵权贵的不满,让我大明朝传承二百年的魏国公府都要置你于死地。 津沽北码头一炸,你以为这会逼朕,逼朝廷找出幕后凶手,朕和朝廷遂了你的意,可之后呢? 津沽知府,津沽守备衙门守备太监,两个国之柱石的存在,在迎接你时,被活活炸死! 那的确是魏国公、白莲教所为,可你要让死伤惨重的津沽官吏怎么想?又让两京一十三省的官吏怎么想? 明知炸药在宝船,却任由宝船驶入津沽北码头,任凭白莲教徒点燃火药,炸死国朝栋梁。 如果你真有登基为帝的那天,天下人谁敢迎你? 如果你有危险的时候,谁又敢去救你? 设身处地想一想,你若为臣,你会相信这样的皇帝吗?” “儿臣知错。”景王认错很自然,这样的事,不是发生过一次两次了,而平息父皇愤怒的办法,也很了解:“儿臣愿尽散封地赐田,还地于湖广、中州、江西百姓,与民更始。 并愿尽散王府之财,退还荆州、辽阳二地百姓赋税,以及慰籍津沽死伤官吏。” 在王位丢失风险面前。 景王毫不犹豫地放弃了两万顷赐田,放弃了王府的银子,来偿还造下的孽债。 只要王位在,这天下田土都有可能是自己的,只要王位在,千金散尽还复来! 不过,朱厚熜没有再这样高高举起,轻轻揭过,就饶恕景王,“京城,你不能待了,藩地,你也不能待了,两京一十三省,你都不能待了,就从大明朝走出去吧……” 本月最后一天,距离一千月票还差一百多张,如果读者老爷还有未送出的月票,老蛟厚着脸皮求一求诸位衣食父母赏下,下月加更回报! 2024.8.31 老蛟叩首拜上 第一百二十九章 景王向南,自古以来! 走出去? 景王懵了。 裕王、李妃不想幸福来的这么突然,也愣在原地。 而身在朱厚熜怀中的裕王世子,或许是感受到了父亲、母亲的喜悦,跟着乐了起来。 “请父皇明示,儿臣该走到哪里去,而儿臣在大明朝内的藩地,又当如何?”景王朱载圳低着头问道。 “东、西、南、北,只要不是我大明朝的疆域皆可。” 朱厚熜的目光带着复杂的眼神望向了景王,道:“藩地,就除了吧。” 肉眼可见,景王身体剧震,连面部表情都无法再控制住。 人活着,藩地被除,这只有皇族犯下不可饶恕大罪,才会降下的惩罚。 景王终于明白,父皇此次诏他回京,不是有意立他为储君,而是问罪。 回想起当初回京时那种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姿态,神情不由得一阵恍惚,失声笑了两下。 笑容,比哭丧还难看,笑声,比夜枭更难听。 听到裕王、李妃心里发毛,就连世子也乐不出来了,往朱厚熜怀里躲了躲。 “儿臣遵旨。” 景王的声音,变得沙哑、低沉,“父皇,儿臣能从我大明朝中带走什么?” 没有怨天尤人,没有崩溃失态,自知全面失势,且无力回天的景王,选择以一种近乎乞讨的方式,向大明朝皇帝陛下索要临行前能得到的一切。 隐忍不发的模样,裕王、李妃没有丝毫可怜,只觉得恐怖。 有这样一位大明亲王在外,裕王想,哪怕有朝一日登基为帝,睡觉也不能睡得太死。 朱厚熜望向黄锦,黄锦连忙将景王府的贺礼拿出来。 那是一方木盒。 李妃下意识地看了过去,裕王府恭贺父皇寿诞的五千字太上道君真言袍,是她亲手绣的,此刻被父皇穿在身上,景王府的贺礼,她很好奇。 更确切地说,是有攀比心在作祟。 皇上什么都不缺,那景王能拿出什么,比得上她这半年来的心意? 黄锦双手揭开了盒盖,李妃的眼睛立刻直了。 上面发黄的抄本封面上,赫然写着暗红色的两行字,“太上道君道德真经”。 以血写的真经! 裕王、李妃是识货的,这函神经,分明是一百多年前张三丰张真人在一百二十岁的时候发大愿心用手指的血写出来的神经。 而且,看木盒中抄本的厚度,那显然是两本神经,另一本不用猜,便是张真人在血书《道德经》时,一道血书的《南华经》。 为了这两样东西,永乐年间,成祖文皇帝派了好多人找过,一直没有找着。 当今圣上,又对道法痴迷成性,在本朝堪称“天物”的存在,竟被景王找到了,又借着万寿节寿诞献上。 裕王府贺礼输了,输的彻彻底底。 可就是天物当前,景王却落得除藩逐国的下场,裕王只是在震惊,而李妃想的就多了。 心底对景王离国,裕王府入主紫禁城的幻想,莫名地模糊了许多。 皇上的举动,不像是在给裕王府铺路啊! 景王同样想到了这一层,身上的阴沉气息顿时少了些。 还有机会! 还有机会! 父皇不是为了三皇兄才赶他离开大明朝,更像是去年赶他出京就藩时历练的感觉。 如果他能历练归来,让父皇满意,那九五之位,必将是他的! “这件天物,本是你送的,现在拿回去,折换些银子、东西,朕许你在京师三大营中挑选一千精锐,方便离国做事。”朱厚熜开口了。 一千京营精锐。 尽管京军武力废弛,但作为守卫大明朝京师的第一力量,还保持着不俗的战斗力。 这些人,要是扔在北疆战场上,可能起不到太大作用,但若换换地方,就不同凡响了。 不论景王率领这千人精锐向东、向西、或向南,不乱来,必能建立一番功绩。 就和宋朝军队一样,也许打不过金元骑兵,但在面对其他敌军时,如契丹之流,却能吊着打。 这时的景王,除了失落之外,再无不良情绪,声音高昂了些,“儿臣谢过父皇!” 就这么短的时间,景王便想好了前进的方向。 北方不提。 大明朝的东方,仅有高丽王朝和倭国,而与大明朝接壤的高丽多年来又比较顺服,没有去征伐的必要。 至于倭国,听说是比较混乱,带着人前去,倒是能大杀特杀,建功立业,可太小了。 岛国,终究是岛国,局限性太大,发展到某种程度便不发展了,与大明朝隔着海洋,又有诸多不便。 况且,景王对那群矮倭子,没有什么兴趣。 大明朝的西方,景王与那些游商聊过,与大明朝接壤的亦力把里倒好解决,但再西面的莫卧儿帝国,对于景王来说,想搞事情未免太大了些。 北、东、西都不合适,那就只能向南,或者说西南。 早在洪武年间,太祖高皇帝就在大明朝云南承宣布政使司下设置了南甸、干崖、麓川平缅三个宣抚司,及木邦、孟养、缅甸、八百大甸、车里、老挝六个宣慰司。 永乐年间又设有底兀剌、大古刺、底马撒三个宣慰司。 宣德三年引发地缘地震,麓川平缅宣抚司的故地在正统十一年改置为陇川宣抚司,这样就形成了“三宣(宣抚司)六慰(宣慰司)”。 三宣六慰都是土司,上官都由当地部族或政权的首领世袭,内部自治,但经济上要承担朝廷的“征役差发”和“贡赋”,土兵要接受大明朝廷的调遣。 可是,天高皇帝远,那蛮荒之地便易生事,有土司崛起,就有土司败落,崛起的土司,必然是踏着败落土司的骸骨上升。 大明朝廷对三宣六慰控制很弱,尤其到了宣德时期,宣宗皇帝放弃了诸多领土,连安南的直接统治也给放弃了,还承认了安南的独立地位,与大明朝廷只保存了有名无实的藩属关系。 景王研究过大明朝疆域,也明晰父皇对西洋通商的热衷,然后惊讶发现了一件事,如若三宣六慰和安南重归大明朝之手,那大明朝的船只就不必再经过南边海洋的几个岛国,能从西南、中南两个半岛直接与西洋联系,好处多多。 那自古以来的大明朝疆土,景王决心替父皇出征讨要回来! 第一百三十章 裕王留京,龙生九子! 玉熙宫的这景象看起来有些怪异。 朱厚熜坐回龙椅上,把裕王世子放到了膝盖上,龙颜露出了笑。 而将要除藩离国的景王朱载圳,被赐坐在右边绣墩上,脸上也带着笑。 反而坐在左边两个绣墩上的裕王、李妃,眉目凝着,想笑却笑不出来。 景王这般离开大明朝,甚至比留在京城对裕王府的压力更大。 裕王知道,李妃也知道,这位皇弟是个有能力的人,一旦独掌权力,必能展开超绝的个人魅力。 “此子类朕!” 裕王脑海中,不断回响着父皇对景王的评价,简简单单四个字,透露出父皇对景王的喜爱。 相比较之下,身为裕王的他呢? 自怜自艾的情绪,在大殿里蔓延开来。 朱厚熜望向了他,同样温和唤了一声,“朱载垕。” “儿臣在。”裕王跪应。 “你想要走出去看看吗?”朱厚熜的声音中,似乎多了些意味。 听着,像是鼓励。 正如朱厚熜在看到两个儿子时说的第一句话一样,“朕想过送你们出京”。 “你们”,不止是指景王,也指着裕王。 闻言。 景王笑容越发灿烂,猜想的事成了现实,在父皇心中,现在的裕王,不是储君的合适人选。 需要历练的,除了他这个景王,还有裕王。 可他那懦弱无刚的三皇兄,会有勇气走出去吗? 不说离国,就是出趟京城,恐怕都要寻思寻思吧。 李妃立刻望向裕王爷,心里暗急,父皇这句话,显然是给了裕王府两个选择。 一,留在京城,等着皇位落下。 不论是景王死在他乡,还是父皇忽然驾崩,景王无法短时间内赶回京城,裕王爷作为在京唯一皇嗣,就能以“国不可一日无君”在灵前继位。 二,离京离国,历练自己。 这不必多说,和景王走相同的道路,到最后,谁能夺嫡成功,就看个人本事。 没有出乎所有人意料,裕王答道:“回陛下,儿臣之子尚幼,不愿父子情浅。” 一句话。 令大殿中人全都变了脸色。 父子情浅,隐约有指摘皇上数十年不见皇嗣的意思。 甭管裕王爷有没有这个意思,但这个话总是让人不舒服的。 注意到龙颜变化,李妃顾不得那么多了,接言道:“王爷!世子虽幼,然我大明朝的龙子龙孙,打从太祖高皇帝起,便不是骄生惯养的,懿文太子、成祖文皇帝,哪个不是水里进、火里出,从人世间闯荡出来的铁骨头,硬汉子,若王爷相信,请将世子交于臣妾,臣妾愿在王爷走后封闭王府内外,教授世子忠孝之道,纵隔千山万水,亦保证王爷、世子父子情深。” 说到这里,李妃跪在绣墩旁,先向皇上告罪僭越后,便望着世子,呼唤道:“来,到母亲这里来。” 黄锦小心翼翼地将世子从万岁爷膝上端下,放在了地上,世子有点胆怯,望了望朱厚熜,又望了望李妃,还是一步步走向了李妃,李妃就把他抱在了怀里。 景王不禁为皇嫂叫绝,世子虽然年幼,不懂忠孝,但以这乳燕归巢的举动,证明了世子懵懂的孝心。 裕王爷,可以放心离京离国。 裕王低下了头,再答道:“回陛下,儿臣体弱,恐不胜远乡,愿常侍在父皇左右。” 李妃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景王也忍不住转过头去,聪慧的皇嫂,都做到这种地步了,却还是带不动皇兄。 以体弱为由,拒绝离京离国。 幸好这里没有旁人,不然被文武百官知道了,哪个臣子还敢拥立自己都说王体欠佳的皇嗣为皇储? 君不见永乐年间,五龙同朝,成祖文皇帝皇嗣中,仁宗皇帝、汉王、赵王三王夺嫡。 而仁宗皇帝过于“心宽体胖”了些,但作为太子,在监国理政时,却没有在三杨内阁面前流露出丝毫身体不堪重负的模样。 虽说三杨内阁和永乐年间群臣都知道仁宗皇帝身体大致情况,但仁宗皇帝不露怯,就没人敢胡言乱语。 有着仁宗皇帝珠玉在前,再观裕王爷,难评! 朱厚熜不看裕王了,对黄锦吩咐道:“开宴吧。” “是。”黄锦领命,高声传菜。 无数太监、宫女端着一百零九品热菜、汤菜、小菜、鲜果、瓜果、果脯蜜饯、点心稳步走进玉熙宫内。 不同的菜肴,对应着不同的餐具摆放和使用。 头路:铜镀金松蓬果罩四个,月季花瓶景两个,青白玉盘五个。 二路:青白玉碗九个。 三路:青白玉碗九个。 四路:剔红漆飞龙宴盒两个,青白玉碗四个。 五至八路:每路青白玉碗十个,青白玉果盅两个。 内侧:青白玉盘六个,青白玉碟四个,金镶青玉嵌乌木箸、金镶木柄玉顶匙、金镶木柄玉顶果叉各一份。 皇上、亲王、王妃、世子所使用的餐具大同小异,唯二的区别,就在上面的釉、纹。 皇帝使用的餐具里外都带有黄釉和龙纹,而亲王则使用里外全黄的夔龙纹盘碗。 至于亲王妃的,用的是黄地绿龙盘碗。 这么多菜品,一道尝一口,人都能吃饱,再加上于宴的人,没什么饮宴的心情。 一场寿宴,也是家宴,就在“食不言”中悄然结束。 黄锦送裕王、景王、李妃、世子离宫后,便命太监、宫女撤下菜品,没怎么吃,黄锦没舍得扔,便赏给了宫里的人。 诏狱里,也让人送一份。 黄锦独留下了那坛没有喝多少的六十年茅台。 黄锦将木盆端到朱厚熜脚前放下,接着揭开了酒坛上的盖子,一阵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 捧起酒坛仄靠在木盆边上,把酒倒进了木盆里。 将酒坛放在一边,黄锦又顺手拿起来一只矮凳,放到朱厚熜身边,坐了下来,便给他卷裤腿。 朱厚熜皱了下眉头,“五谷之精的陈酿,被你这狗奴婢拿来洗脚。” 被骂了的黄锦竟像孩童般高兴,捧起万岁爷的左脚,放进酒里,“奴婢不懂这些,但奴婢听太医院李太医说过,酒是好东西,但人若是喝了,便不是什么好东西,说是五谷之精,但也只是配给人洗脚的东西,该是什么东西,便是什么东西。” 朱厚熜怔了怔,道:“是啊,该是什么东西,就是什么东西,改的了面,变不了里。” 第一百三十一章 师夷制夷,制造汉奸! 翻过长城。 独特的塞外景象,顿时震撼了所有人。 作为大明朝大使王家屏奉皇上旨意、朝廷关文率副使沈惟敬等二十人前往鞑靼俺答部。 而与使团其他人不同,王家屏在一封朝廷任命外,还得到了一道密文。 一路上。 王家屏与沈惟敬并骑而行,王家屏却在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让沈惟敬留在鞑靼,可始终没有什么好的办法。 要说劝娼从良,王家屏或许还有几分心得,毕竟士子风流,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慷慨陈词一番,实在不行,再花点银两‘善解人衣’给倡伎赎个身,娶回家中金屋藏娇也行,纳个妾室也不是不可。 可这劝人成汉奸,王家屏实在是没有什么经验,连从哪开口都不知道。 大使的情绪不高,连带着整个使团的气氛都比较凝重,到底是副使沈惟敬懂事,主动开口道:“大使,当年汉朝的张骞、苏武被困匈奴十多年,却不忘初心,您说,是什么在让他们坚守呢?又是什么在让他们不惜一切代价返回中原的呢?” 听到张骞、苏武的名字。 王家屏嘴角不禁有些抽搐,这二位汉使固然受后世使节崇拜,但要是沈惟敬以博望侯、关内侯为毕生追求,那他还怎么完成内阁交代的事情? 博学多识的王家屏当即举了个反例,“也有不回来的,同为汉臣的李陵,就投降了匈奴,至死未归。 博望侯、关内侯有回来的道理,李陵也有不回来的道理。 三人都有各自的坚守,三人也都有不惜一切代价的原因。 不过,如博望侯、关内侯这般英烈,所坚守的,所不惜一切代价为之奋斗的,不外乎家、国二字。 似李陵,就考虑地就更多了,当时的汉武帝,对臣属总要猜忌,而且,还杀了李陵的全家。 而当初的匈奴,就和现在的鞑靼一样,都属于草原大族,而大明朝与鞑靼比起来,不过是一方弹丸之地的农耕国度而已。” 善于辩论的人。 总会被更善于辩论的人的最后一个论点所带偏。 尤其是对话者的话语中,多了些诡辩,多了些学识,就更容易被带偏了。 本就学时浅薄的沈惟敬能说出张骞、苏武的名字,就已经是毕生所学了。 王家屏抛出的张骞、苏武‘英雄者总是相似的,而失败者却各有各的不幸’,李陵的遭遇,更是让心中有家无国的沈惟敬深以为然点点头。 进而在说鞑靼、大明朝的对比时,沈惟敬的认同感就更高了。 在大明朝,皇帝便是苍天化身,世间万物皆要随着皇帝意志而变幻,身为平湖名家清溪沈家人,在皇权、在权力面前,只能战战兢兢的。 可大明朝皇帝陛下,大明朝廷,这些在平湖名家清溪沈家看来高不可攀的人,却在鞑靼军骑面前战战兢兢的。 沈惟敬的心里,不由得有点压抑,这时的草原,正是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时候,忍不住感慨出声,“倒也是啊,农耕而已。” 几千年来,农耕在游牧面前,总是畏畏缩缩的,游牧长时间占据着对农耕的优势。 更关键的是,在游牧部落中,大汗、可汗虽然厉害,但也不是什么事都能一言而决。 诸多事情,总要很多部落首领商量着来,这与大明朝廷,或者说中原政权有很大区别。 如果能在游牧部落中拥有一席之地,成为贵族,绝对会比大明朝那些刚被勒令交还世券世禄的公、侯、伯爵还舒服。 他成不了皇帝,清溪沈家也成不了皇族,那么,他和清溪沈家能否成为鞑靼贵族呢? 想到这,沈惟敬的心跳不知不觉间加速了些。 虽说都坐在马背上,身形会随着马儿走动而起伏,但沈惟敬胸膛异于正常的微小起伏变化,还是让王家屏感知到了,也知道沈惟敬有些动心了。 王家屏一笑,昧着良心继续道:“宇愚(沈惟敬字),大明将鞑靼视为北虏,可鞑靼又何尝不是将大明视为予取予夺的南夷呢? 从大秦统一天下,中原历经数个大一统王朝,数百位皇帝都以降伏北虏为己任,但又有哪个皇帝能够真正降伏北虏呢? 还不是降而复叛! 汉武帝说是降伏了,可国力也空了,唐太宗说是降伏了,可那是世代和亲换来的。 我们大明朝从太祖高皇帝起,就不和亲,不纳贡,不割地,不赔款,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可结果呢,土木堡一战,我大明军队原形毕露,五十万大军,被三万瓦剌军骑覆灭。 伤者过半,亡者三成,余者溃散,就连御驾亲征的英宗皇帝也被瓦剌俘虏,大明京师都险些被异族铁蹄踏碎。 时至今日,我大明朝都是在鞑靼军骑铁蹄之下苟延残喘,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 说到这里,王家屏幽声一叹,眺望着远方,似是不知未来该往何处。 而沈惟敬的心跳声,强烈到足以能让身边的人听到。 科甲正途,翰林出身的王家屏,身上有着属于文人的傲骨,被儒家的忠孝仁义束缚了身心。 但没读过什么书,又打理过族产,沾染了商人习性的沈惟敬,却是个从心底百无禁忌的人。 忠孝仁义,那虚无缥缈的东西,能干什么? 尽管被当朝首辅张居正收入门墙,但连童生都不是的浅薄学识,在大明朝廷里又能走多远? 学识不足以支撑他走到最高,那便只能另辟蹊径了。 “大使,在出使结束后,我想留在鞑靼里。”沈惟敬直言不讳道。 王家屏差点绷不住了,强忍着笑绷着脸,拧着眉,眼睛冒着火。 沈惟敬连忙解释道:“大使别误会,我想留在鞑靼,不是想当汉奸,而是想做细作,将北虏军骑的本领偷学回朝,师夷长技以制夷!” 王家屏沉默了。 这借口未免太过粗劣了。 但这份沉默在沈惟敬看来,是默认的犹豫,立刻道:“我会传书给恩师解释,大使不必为难。” 鞑靼贵族,他想要。 大明首辅门生,他还想要。 第一百三十二章 景王遇刺,双面间谍! 沈惟敬自愿成为大明朝廷细作留在鞑靼的信笺,很快就摆在了内阁的案头。 张居正、高拱便知道了王家屏很好完成了内阁交代的秘密任务。 不过,张居正也从字里行间看出了沈惟敬的想法,这家伙,不止想当汉奸,还想当虏奸啊。 倒是小看了沈惟敬的贪心,鱼与熊掌想要兼得,以后,内阁该有事要忙了。 但这些还不急,张居正就将信笺放下了,转而拿起了兵部呈上来的公文。 景王又要离京了。 只是这趟不再是去就藩,而是要去远乡,张居正对这位心狠手辣的亲王是心怀忌惮的,但也知道,唯有这样的人才能真正建立一番大功业。 前提是,朝廷给予充分地支持。 比方说,刀剑、铠甲、以及,火器。 就在这时,高拱也看到了户部呈上来的公文,景王爷将张三丰的两函神经抵给户部了。 想换的东西,不是普通金银,竟是能供应千人军队两个月生存的粮草辎重。 或许是默契,张居正、高拱同时抬起了头,望向了彼此,高拱摇了摇手中的公文,笑道:“两函神经,可换不了那么多东西。” 所谓天物。 也不过是血纸两卷。 当不了吃,也当不了喝,更救不了人,些许收藏价值罢了。 偏偏朝廷最不缺的就是收藏,张三丰发大愿的血经,在高拱看来,拿来擦屁股都嫌硬。 “两函神经换不了,圣上的意思也换不了吗?”张居正手敲桌案道。 天家无私事。 这句话也许有点绝对,但在执掌整个大明朝运转的内阁面前,话糙理不糙。 皇上在万寿节于玉熙宫举行家宴,诏见裕王府、景王府,礼部要记录,史官也要记录。 包括宴中的情形,史官同样要记录,以后皇上的起居注,就要拿这些来做参考。 而在朝廷中,史官记录下的事,就代表被所有官员知道了。 史官的嘴,比老婆婆的裤腰都松。 当然,这样的史官,是唐朝及以后朝代的史官模样,在唐太宗李世民没有翻阅并修改史官记录自己的起居注前,史官刀笔如铁。 那日玉熙宫发生的事,自然而然为群臣所知,虽然朝野不敢议论,但彼此心知肚明就可以了。 如果裕王爷真有登基为帝的一日,在后世修史时,可能会为君者讳,甚至,儿孙们都不敢相信裕王的表现会那么不堪,从而当成是故意诋毁裕王。 但现实,往往比想象更加荒诞。 如此不堪且毫无血性的裕王爷,要真坐上了皇位,张居正都不敢想象大明朝会变成什么样。 大概万丈深渊是什么样,大明朝就是什么样吧。 天家的事,为人臣子的不能随意置喙,但景王奉旨从玉熙宫取回所送的贺礼,却是皇上的意思。 哪怕那件贺礼一文不值,但只要在合理范畴内,内阁必须予以支持。 张居正对景王所请的千人军械,一律批准。 高拱“嘁”了一声,也在粮草辎重上划了个勾。 再不愿意,也要以君命为重。 看着内阁中书舍人刘台取走两道公文,发回兵部、户部,高拱还是忍不住出言道:“景王殿下在哪呢?” 张居正一边处理着手头上的政务,一边答道:“从金龙大宴后,景王爷就钻进了京师三大营中,在京营里筛选精锐,一直没有出来,但今儿个差不多该出来了。” 景王藩地已除,空留了亲王名。 根据礼制,景王必须尽快离开京城,离开大明朝,即便有朝一日回国,也要先派遣使者来京,等待皇上旨意才能再踏上大明朝的土地。 不然便是无诏回国,有意谋朝篡位,总之,景王的离开,是很不体面的。 可联想到景王多年来在京城、在地方上干的混账事,这是景王爷应得的。 “听说近些时日有许多妖寇潜入京师,东厂厂卫、五城兵马司兵马四出搜捕不能得,不会出什么事吧?”李春芳突然开口道。 高拱早有耳闻,并不在意,摇摇头道:“是多了些乞丐、道士,但说是妖寇,恐怕有些言过其实了。” 他在坐轿往返内阁、府邸时,经常观察周围的人和事物,的确注意到棋盘街的乞丐、道士等异人多了些,但也只当作是寻常。 往年这个时候,也有千奇百怪活不下去的人往京城跑,今年涌进京城的人还少了些,都是些活不下去的找生路而已,京城又是天下首善之地,哪有什么妖寇,全是我大明朝子民。 李春芳想了想,点点头。 却见张居正停了笔,一脸肃穆:“来人!” 首辅有令,在政务堂当值的内阁阁员立刻走了进来,就听首揆道:“差人请五城兵马司都指挥使张元功来。” 阁员领命而去。 但见高拱、李春芳、陈以勤全都停了政务,望着他,张居正解释道:“今年两京一十三省田地尽都丰收,人若是只求活路,临县、临府、临省总有口吃的,又何必远来京城?” 闻言,几人顿时沉默了。 不到两刻工夫,张元功就到了。 作为废英国公的嫡子,张元功对内阁阁老是很熟悉的,戎甲在身,一见面,张元功便对张居正内阁抱拳拱手,道:“见过阁老。” 谁是阁老,在场的都是阁老,这算是都见过了。 张居正叫着张元功的名,问:“元功,近日里涌进京城的乞丐混混,道士,大多是从哪里来的?” “回阁老,听口音,多是西北边镇。”张元功答道。 张、高、李、陈隐隐约约揣度出来了,这就是群怀有异心的妖寇。 “抓起来!” 张居正下达了阁老令,冷着声调:“全抓起来!” 张元功怔了怔,惊疑地望着张居正,有些怀疑阁老是不是吃错了什么药。 这段时间,涌入京城的乞丐、混混、流氓、道士、和尚岂止千百人,全抓了,五城兵马司衙门都不够装的。 “出了什么事我担着,去抓人!”张居正重申道。 张元功身体站直了,有这句话就行了,领命转身离开,“是。” 张元功走后,张居正心跳猛然间加快了几分,总觉得有大事发生,索性站了起来,“我去入宫觐见!” 与此同时。 一顶亲王大轿从灰厂夹道转到灵济宫前街,两个乞丐抽出了把胡刀,借着人流靠了过来…… 第一百三十三章 灵境血案,诛灭九族! 京西。 灵境胡同。 得名于当年成祖文皇帝为两位神仙建的灵济宫,后因谐音而转为“灵境”。 虽说是谐音之误,但“灵境”所代表的“神灵仙境”之意,却更加贴合了成祖文皇帝的本意。 灵济宫。 全名为洪恩灵济宫。 始建于永乐十五年三月,是永乐年间皇家按时遣官致祭的道观之一。 盛极当时。 但再长久的事物,也顶不住时间流逝,永乐皇帝故去一百多年,灵济宫逐渐没了昔日的鼎盛香火,沦落为寻常道观。 就在这灵济宫前,三个道士模样的人鬼鬼祟祟地来回游荡着,一个高个子背着长长的盒子,颇似锦衣卫的十四式锦盒。 他们左右察看,把四周拐弯抹角处都细细看了个遍,然后,其中一个健壮汉子骑马向西奔去,过了不到一刻钟,又转了回来,像是在演练着什么。 两个乞丐从西向东慢慢游荡着,随后,高个子道士模样的人背着盒子,来到灵济宫西侧拐角处,放下盒子,打开,盖上,打开,盖上,反复了几次。 每个人的动作,都有许多人遮挡、掩护,来来往往为生存奔走的普通百姓,注意不到那些异常。 不多时,一顶亲王大轿从灰厂夹道转到灵济宫前街,道士模样的人,乞丐模样的人,默默做好了准备,随着人流朝着既定目标靠近。 亲王轿子行至灵济宫前,那两个乞丐突然闪出,跪倒在轿子的必经之路前,拦住了去路。 景王贴身侍卫统领勒住缰绳,让马儿停住了脚,喝声道:“大胆!” 接下来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就见近处的道人从盒中抽出一把胡刀,向着轿子猛扑过去。 “有刺客!”侍卫统领拔出了佩剑,高声喊了一下。 景王轿子前后左右的二十名贴身侍卫立刻抽出了刀剑,防御着刺客。 但那道人着实有几分勇力和智慧,胡刀挥动之下,精准砍在了侍卫统领胯下战马两只马腿的脆弱处,马腿应声而断,马儿受痛往前倒下,措不及防的侍卫统领来不及跳下马背,就被重重地摔在地上。 道人没有在乎侍卫统领,举起胡刀,直往轿厢而去,另外两名道人,已然解决了景王轿前的几名侍卫,摔在地上爬不起来。 道人冲入轿厢中,手里的胡刀也朝着轿厢中所坐的位置刺去。 可惜,那里并没有什么人。 “中计了!” 情急之下,道人的叫声,不再掩饰什么,虽说的是汉语,但透露着怪异的味道。 更像是鞑靼人在说汉语。 道人退出了轿厢,就想趁乱组织人往外逃,却见从灵济宫东南角的一棵古柏上飞下一人,一脚将道人刺客手中的胡刀踢出一丈多远。 道人刺客猝不及防,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猛地从怀中抽出一把闪耀着寒光的匕首,回身就要与飞下来的壮士决一生死。 而这壮士不是旁人,正是十三太保之一的朱七,只见他双腿左右开弓,“啪啪”两声,匕首立时落地。 道人刺客脸上也挨了一脚,正踢中双眼,瞬间的失明,令其发生一声惨叫后,向后躺倒,正磕在灵济宫前的石阶上,顿时脑浆崩流。 其余两个道士,两个乞丐见状,“嗖”地一声,拔腿就向院墙西南角跑去,寻求跑路的机会。 可这本就是天罗地网,又能往哪里跑,还没有跑几步,就见从胡同口拥出一群锦衣卫,手里端着的赫然是臂弩。 近距离,依锦衣卫缇骑的基础能力,这是一场点杀! “嗖嗖嗖”,一阵弩矢射出,两个道士,两个乞丐,直接化身成了刺猬。 而混在人群中,为刺客打掩护的妖寇们,也全部被守在外围的锦衣卫盯上,一个又一个死在了灵济宫前。 没有活口,也不用活口,这些妖寇自以为做的隐蔽,但在进入京城时,就已经被锦衣卫盯上了。 而锦衣卫在板升中的密使,也早就将汉奸头目赵全、丘富的毒计谋划传回了大明朝。 这些扮成乞丐或道士的妖寇,对锦衣卫来说,是单向透明的。 景王出现在朱七的身旁,望着这些死去的妖寇刺客,眼中闪烁着厉芒。 毫无疑问,这群刺客全是汉人,但出卖了大明朝利益后,被板升汉奸拿住了把柄,不得不为赵全、丘富做事,哪怕是刺王杀驾,也只能奋力一搏。 “七爷。”景王冷着声调。 才杀完人的朱七腿一哆嗦,忙声道:“景王殿下,有事吩咐即可,万万当不得这称呼。” 裕王、景王,二位亲王与锦衣卫亲近,甚至称呼都指挥使大人为世叔,这在北镇抚司中不是隐秘。 连都指挥使大人都不敢应一声世叔,他又怎敢应一声景王殿下的七爷。 景王点点头,道:“这些甘愿为北虏、汉奸所驱使的妖寇身份能查清吗?” “能。”朱七答道。 以如今锦衣卫的力量,只要这人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想要查清身份,只是时间而已。 “查清他们身份后,就照大明律办吧。”景王淡漠道。 依大明律,刺王杀驾,罪同谋逆,当诛九族! 要进京前一场刺杀,要离京前又一场刺杀,景王的心情恶劣到顶点,不杀些人,心头的怨气难消。 “是。”朱七领命。 身为皇家鹰犬,肃清乱臣贼子,这是锦衣卫的分内之事。 但找到并诛杀反贼九族时,景王爷八成不在国内了。 “景王爷,就让锦衣卫护送您回王府吧。”朱七望了眼亲王大轿,提议道。 京师内的妖寇清洗还要时间,由锦衣卫守着,以免出现问题。 景王没有拒绝朱七的好意,不过,没有回景王府,而转头去了裕王府。 借着这场刺杀,兄弟间有些话要聊。 朱七目送着景王离去,随后,也得到了在玉熙宫前徘徊,意欲行刺皇上的倭寇被一网打尽的消息。 在锦衣卫走后,灵济宫内,走出一个老道士擦洗去石阶上的血迹。 一场板升汉奸头目针对大明朝皇帝陛下、景王殿下的刺杀,就此消之弥耳。 第一百三十四章 兄弟反目,裕王宣战! 玉熙宫前有刺客。 内阁得到消息后,高拱、李春芳、陈以勤立刻赶去了西苑。 虽然过去四十年里,皇上议大礼,修玄斋醮,兴土木,钳制异议者,久废朝议,求珠宝、营织作,等等恶政,但皇上幡然醒悟,仍不失为一位好皇帝。 于是,内阁便又齐聚在玉熙宫内,见到圣上无恙,这才放下心。 而玉熙宫无事,裕王府却有事。 景王再次拜访裕王府,向裕王说明了不久前遇刺的事。 裕王朱载垕惊愕之余,以愤懑的语调,道:“皇弟这是在怀疑是我指使的?” “不。” 景王朱载圳摇摇头,认真道:“我是说,连刺客都瞧不起你。” 裕王猛地站了起来。 自从那日金龙大宴后,他的身体莫名地恢复了,即便心疾尚在,但没了身恙,只是情绪会时常低落,行为举止却没了影响。 李时珍前来瞧过,也不知裕王爷这大病忽愈是何缘故,只能归为皇上天恩,苍天赐福。 “皇兄,别激动嘛。” 景王的手下压,示意皇兄反应不必如此,裕王强辩道:“我激动了吗?” 景王没有揭露裕王的伪装,以惋惜、遗憾的语气说,“如果皇兄真有残害手足的心性,或许我还会高看一眼,可是,连刺客都瞧不上皇兄你啊。” 作为大明朝亲王,距离那九五之尊最近的两个人,唯有他接连遭遇刺杀。 金陵勋贵、文臣士人想让他死,塞外异族、汉奸也想让他死。 而皇兄裕王呢。 这么多年,连一场刺杀都没有遭遇过,这可能有皇兄出王府门少的缘故,可也证明,在国人、汉奸、异族眼中,皇兄是个“无害”的人。 哪怕登上皇位,也是个“好人”,是个公认的“好皇帝”。 所以,进趟京城,两度遭遇刺杀的景王,从没有想过幕后主使会是皇兄。 只会在刺杀结束,平静下来后,景王才会感慨为什么不是皇兄。 这倒不是他想借着刺杀的事,扳倒裕王府,而是太无趣了。 和这样的皇兄夺嫡,纵然是赢了,他也感受不到丝毫成就感。 他向往的是,成祖文皇帝时五龙同朝,仁宗皇帝、汉王、赵王,甚至连“好皇孙”的宣宗皇帝都积极参与的夺嫡之争。 身在此位,凡有血性,必起争心。 再瞧瞧眼前的皇兄,哪有半点朱家子弟,哪有半点亲王的模样。 幽声一叹。 正所谓‘谎言不会伤人,真相才是快刀’,裕王彻底绷不住了,破防了,“难道受人爱戴有错吗?” “当然没错。” 景王摇摇头,正色道:“错的是受人爱戴却什么事都做不了。” 时至今日。 皇兄依然没有明白,他之所以受到所有人爱戴,不是因为能力有多么出众,更不是什么个人魅力,靠的是衬托。 靠的是父皇和他的衬托。 过去父皇的种种恶政,和今年的疯狂屠戮,杀的天下人都有些怕了。 而他这位景王呢,在朝廷的评价又是“类君”。 除了普罗大众,没有士子、勋贵、官员、汉奸、异族希望头顶或对面有位冷血无情的皇帝。 而比较之下,“拟人”的裕王爷,就成了所有人的唯一选择。 哦,不,裕王爷很快就不再是第一选择了,两京一十三省及藩属国进献的秀女这段时间赶赴京城,待到选秀之后,父皇立了新皇后,裕王、景王的他们又多了个母后,母后再诞下大明朝嫡子,那些见不得大明朝好的人就有更多地选择了。 裕王爷靠着大明朝长子的身份,占据了天时、人和,可这二十年来,什么事也没做出来。 纵使是他这位能与之分挺抗争的亲王离京就藩,裕王爷得到了大半个朝廷的支持,还是什么都没做。 如同一个旁观者般,静看着支持自己的人纷纷死去,势力崩塌,像个怨妇一样,险些郁郁而死。 裕王脸色煞白,胸膛里的火焰快要烧出来了,捂着胸口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景王不仅没有担心,反而露出了笑,然后,在火上浇油道:“皇弟我啊,在大明朝待不久了,临行前,抛开皇子身份,以人兄弟劝一句兄长,做点事吧,即使是亲王袍服袖中藏把匕首,就这样掏出来刺弟弟我,刺父皇一下呢?” 说完这些,景王没有再多待,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接下来要去六部,还要去内阁,远走他乡前还要进紫禁城向母妃拜别。 身为兄弟,他自诩对裕王说的够多的了。 希望皇兄能觉悟吧。 望着皇弟的背影,裕王终于缓过了气息,咆哮道:“我会当上皇帝! 不管什么办法,我一定会当上皇帝的! 我会的!我一定会的!” 父皇现在就两个皇子。 而他这个皇子,竟被另一个皇子手把手教着夺嫡,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啊! 景王没有回头,甚而连脚步都没有停顿,皇兄的狂言,丁点没有放在心上。 要是皇兄能说到做到,就不会有今日了。 在景王迈出门槛后,裕王爷再也忍不住,喉咙一甜,一口血喷了出来,“噗!” 猩红里透着黑的血雾。 惊动了随侍太监、宫女,也惊动了时刻盯着这里的李妃,娇颜失色道:“请御医,快去请李御医!” “不用!” 裕王吐完血后,却有种心灵通透的感觉,心疾似乎全消,自拭去嘴角的血渍,不怒自威道:“本王无事!” 说完,裕王甩开了李妃搀扶的手,大踏步朝着书房走去,他会让父皇、皇弟后悔的。 为此他愿意付出一切。 望着裕王的背影,李妃难掩担忧和焦虑,王爷,好像变了,可又像没变。 夜幕降临。 雨先落了下来。 天穹仿佛被撞开了一个大口子,天河倾泻而下,以无可阻挡的气势淹没了整个天地。 但不到半个时辰,雨势骤然收起,只是天空中的铅云依旧密布,不知何时才会再次发作。 一场倾盆大雨,只扰了行路的君子,让一街两旁的店家早早收了摊闭了户。 第一百三十五章 汉奸回国,俺答封贡! 已是深秋的季节,塞北格外凉爽,前两日还下了场小雪,落在荒草中,天地间呈现出零落的黄白二色,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抵达了这里,也算是到了鞑靼的老窝,俺答汗的老巢。 俺答汗以上宾之礼迎接了大明朝使团,并以最高规格宴请了大明朝大使王家屏,副使沈惟敬。 以天为盖,以地为案。 俺答汗、王家屏、沈惟敬,同坐在草地上。 牛肉、羊肉,奶酒、奶茶,还有些草原上独有的浆果。 身着异族服饰的鞑靼女子,围绕着几人载歌载舞。 虽然不似大明朝的温柔婉约,但粗犷中又有另一种美。 异族服饰大多简单,兽皮、扎草颇为节省,此季不是春时,但频频春光乍泄。 尤其是当也儿钟金出场,那惊艳叫绝的独舞,堪称声、色盛宴。 王家屏不由得理解俺答汗、把汉那吉祖孙俩为何能因一女子而不惜反目了。 这样的媳妇,这样的夺妻之恨,搁谁也受不了啊。 也儿钟金舞毕。 沈惟敬显得恋恋不舍,但在王家屏提醒下,为了掩饰失态,用手抓起一块肉,塞进了嘴里,这份颇具塞上风格的饮食方法,顿时赢得了俺答汗的大笑和喜欢。 而沈惟敬脸色一变,慢慢咀嚼着羊肉的味道,不禁赞叹出声,“这是什么肉啊?” 仅仅是煮了煮,连香料都很少,如此简单的烹饪手法,却没有丝毫不好的味道,腥膻味几乎感知不到,这样的羊肉,才叫羊肉啊。 “我相信你们没有吃过这种肉,这是黄羊的肉,它跑的非常快,连草原上的狼群都只能用智慧包围它,再狩猎它们,而我们,智慧又在狼群之上,把它们引诱到我们的包围圈里,就能射杀它们。” 俺答汗介绍了黄羊,傲然道:“不过,这也很难的,非是我鞑靼的神箭手才能在黄羊的快速跑动中精准射杀它们,否则,只能以箭雨覆盖,可那样,完整的羊皮就被破坏了,羊肉、羊皮之间,贵皮而不在肉。” 塞北的冬季漫长而又寒冷,而能做衣服的羊皮,价值在食肉之上。 而俺答汗语气中的傲然,自然影射了明人不善骑马打猎,更不善弓术。 王家屏听出来了,淡淡一笑,“我身为中原人,初次来到草原上,对草原的逐猎倒是有几分兴趣,不知俺答可汗可否满足我一个小小的愿望,在这草原上狩猎一场?” 儒家六艺。 礼、乐、射、御、书、数。 虽说随着科举兴起,会使六艺不如会注六经,但在决定大使人选前,张居正内阁就考虑到有这一茬。 所以,挑选的王家屏,虽喜诗文,长相也比较雍容和雅,但天生有几分力气,在射、御之术上天赋异禀。 料敌于先。 这便是张居正内阁提前想好的人前显圣,震慑俺答汗的手段之一。 敌人都给了展示机会,怎么能不上呢? “好!” 俺答汗没有拒绝,唤来两名鞑靼勇士,陪着大明朝使者正副使去狩猎,“请吧!” 而沈惟敬却突然退缩了,“我不善骑射,就不去打猎了,我希望待在可汗身边,与可汗多聊几句和谈事宜。” 此宴仅宴了大明朝使团两人,除了王家屏,就只有他了。 而王家屏前去打猎,这对他来说,是难得与俺答汗独处、独聊的机会。 能否获得俺答汗信任,进而留在鞑靼,再走上鞑靼贵族之位,就看这一聊怎么样了。 王家屏看透了沈惟敬的想法,心里的喜悦快溢出来了,可面色上却装得凝重,凝望着沈惟敬。 心虚地沈惟敬端起来酒碗,朝着俺答汗的方向举了举,能成为草原霸主的俺答汗,也不是个蠢货,也端起酒碗,敬了敬沈惟敬道:“来干!” 一位鞑靼俺答汗,一位大明朝使团副使,就这样撇开了王家屏,一碗一碗奶酒对饮起来。 王家屏在两位鞑靼勇士所请之下,登马出了汗帐。 两位鞑靼勇士其中一位,向王家屏发出了狩猎对抗邀请,以北山为线,日落之前,看谁猎到的猎物多。 “好。” 王家屏欣然接受,拱手道:“暮日见!” 鞑靼勇士朝着远处而去。 王家屏也在另一位鞑靼勇士陪同下,去向了近处的小山。 别看那小山离汗帐很近,那那里的猎物是附近百里草原最多的。 正所谓“兔子不吃窝边草”,不到万不得已,俺答部落的人不会去那小山狩猎,而且,俺答汗也不允许。 就如大明朝京城南郊的皇家猎场一般,这是皇帝炫耀武力和收获的特指之地。 在明使到达前,俺答汗的“一克哈屯”,也就是俺答汗的大娘子莫伦就与部落中人放了话,要尽可能要让明使开心。 可以让俺答汗不开心,也要让明使开心,大娘子在部落中威望素著,这些鞑靼勇士不敢不听命。 这才有了鞑靼勇士远去他处狩猎,而王家屏却能长驱直入鞑靼汗室猎场。 哪怕王家屏射术不行,但在丰沛猎物支撑下,总能猎到一些猎物,实在不行,鞑靼这边还有后手,拿着王家屏射出的箭矢扎在鞑靼事先抓住的猎物身上,充作是王家屏射中的。 当王家屏看到漫山遍野的猎物时,深刻感受到了大明逐渐强大带来的好处。 留在原地的沈惟敬,被俺答汗请入汗帐里,在沈惟敬的示意下,俺答汗驱走了近卫。 而沈惟敬想留在鞑靼的第一件事,是先除掉“前辈们”,沈惟敬拿出了板升汉奸头目赵全、丘富送到大明朝廷的信笺,直接递给了俺答汗。 俺答接过信笺看了麾下走狗的信笺后,大惊失色站了起来,骂道:“这些从大明朝来的叛徒,果然都是群养不熟的狼崽子!” 沈惟敬的脸色瞬间发生了微妙变化。 愤怒中的俺答汗,依然注意到沈惟敬的神情,补充了一句,“沈副使,我没有说你。 鞑靼早就有了向往大明朝廷的心思,全是赵全、丘富二人在我这里花言巧语,还说我该得天下,鼓动我鞑靼连年南下。 只要大明朝廷既往不咎,重开互市,我愿意献上板升所有汉奸的头颅,并诚心归附封贡明朝,将来可汗的位置,也会传给我那把汉那吉孙儿!” 第一百三十六章 大明的狗,草原分裂! 交出板升所有汉奸。 对大明朝俯首称臣,年年纳贡。 连带着百年之后可汗位置都交给亲近大明朝的孙子把汉那吉。 俺答汗三个许诺,一个比一个重,砸的沈惟敬都有点懵。 正常的谈判,是有来有往的,你漫天要价,我就地还钱,总之,磨到脸红脖子粗,接近彼此心里底线时,谈判突然达成。 这是沈惟敬在打理家族产业时的经验,为了一个铜板舌枪唇战。 沈惟敬从没有想过,大明朝、鞑靼事关国运、族运的和谈竟能如此草率。 两相对比下,沈惟敬不得不感慨,这世界就是个巨大的草台班子。 感慨归感慨,但沈惟敬也敏锐地注意到,俺答汗话中的真意。 鞑靼对大明朝廷的要求只有一个,那便是重开互市。 而导致大明朝使团本次出使的主要人物,把汉那吉,并未被俺答汗要求立刻归还。 沈惟敬联想到进入塞北后,遇到的鞑靼牧人大多面黄肌瘦,就连放牧的牛羊,看着都不算肥壮,进而得出了个猜想。 鞑靼的粮食危机,已经很严重了。 难怪在晋商商帮被大明朝廷覆灭后,断绝了通往草原的粮道,俺答汗连基本的南下试探进攻都没有进行,直接选择罢战言和。 合着鞑靼人快饿死了。 名义上为鞑靼可汗的俺答汗,都要舍下脸面给大明朝当狗,为部落中人求活了。 当然,沈惟敬也知道,异族人反复无常,对大明朝称臣纳贡的部落、国度还少吗? 太祖高皇帝所定的十五个不征之国,哪个没有向大明朝称臣纳贡? 可结果呢,都只是想在大明朝身上撕块肉,畏威而不怀德,说的就是这些异族。 草原缺粮,鞑靼、俺答汗可以向大明朝称臣纳贡,以换取粮食撑过这寒冷且饥饿的冬季。 等到春暖花开,等到天暖日和,等到草原不再缺粮,鞑靼、俺答汗势必会再次南下犯边劫掠。 这是游牧部落的本性,敬畏强者,而欺凌“弱者”。 沈惟敬露出了笑,直截了当道:“我明白可汗的打算,也可以明确告诉可汗,可汗给出的这三个许诺,以换取重开互市,大明朝廷必然不会拒绝。” 哪怕明知鞑靼、俺答汗的狼子野心,大明朝廷的皇帝、内阁,也不会拒绝这些许诺。 虽然明知鞑靼、俺答汗的称臣纳贡是暂时的,终有一日会再犯大明朝边镇,但是在没有复判前,边镇能有几年、几十年和平,却是真的。 而拒绝重开互市,人在饿急了,什么事都干的出来,而一个庞大族群饿急了,那必然是惊天动地的。 如果俺答汗率领鞑靼十数万军骑与大明朝来一场生死之战,孰胜孰负,真不好讲。 但大明朝不会与鞑靼去赌国运,倒不是怕,而是没有必要。 现在的鞑靼,就像是个饿急眼的壮汉,大明朝则像个坐拥无数田庄的富户。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鞑靼赌输了,不过是加快灭亡的速度,赌赢了,则一朝暴富。 大明朝呢,赌赢了,平白损失了大量将士,赌输了,土木堡之变大概就要重新上演了。 俺答汗能这么坦然说出鞑靼现状,就吃定了大明朝廷不敢赌。 沈惟敬也是这般认为的,所以,开诚布公说出和谈真相后,俺答汗连脸色都没变一下。 要是沈惟敬没有异心,和谈到此,只需将俺答汗的许诺和条件传回大明朝,就基本圆满完成了。 到时候,回了大明朝廷,作为大明朝使团副使,该升官升官,该嘉奖嘉奖。 可是,沈惟敬的追求远不止于此,继续道:“甘居人下,对宿敌俯首称臣纳贡,我知道,这不是可汗的本意,我也希望可汗能尽早遵从本心行事。” 说到这里,俺答汗有些恍惚,似乎在沈惟敬的身上,看到了当初赵全、丘富的身影。 这也解释了为何沈惟敬进入汗帐后故意异样的举动,独留在汗帐,原来这人也是个汉奸啊。 一个汉奸,竟然成了大明朝使团副使,俺答汗只觉得荒诞。 但这对鞑靼是好事啊! 俺答汗笑了。 他不是不喜欢汉奸,别看他在看到赵全、丘富想再叛回大明朝后很是愤怒,但他知道,正因为赵全、丘富的存在,在过去四十年里,给鞑靼带来了多少好处。 彼之砒霜,我之蜜糖,不外如是。 对沈惟敬表达的倾心,俺答汗欣然接受,然后示意沈惟敬展现价值。 “可汗,你可知道,几乎所有的中原政权,在建立后,都会越来越强大,而在封狼居胥、勒石燕然、称天可汗后,又会迅速衰落,为什么强大的匈奴、突厥,只能在鼎盛时期的汉唐兵锋之下苟延残喘?”沈惟敬慨然道。 有限的学识,或许唬不住大明朝那些饱学之士,但用来唬蛮夷,即便是最大那头蛮夷,也够用了。 俺答汗顿时被这问题吸引了,道:“是啊,为什么呢?” “因为大汉、大唐把不利于皇帝的事情都免除了,汉武帝、唐太宗,哪个皇帝不是为所欲为,他们手中,有足够的军队、钱粮。 高高在上的皇帝总是英明的,而低入尘埃的百姓总是愚蠢的,当皇帝能独掌权力,万民不服也要服的时候,中原王朝总能爆发后无穷的力量。 与之对比,分散零落的草原,部落之间谁也不服谁,连大一统的时候都很少,这就有了被中原政权一点一点蚕食掉草原的机会。” 沈惟敬慢慢解释,娓娓道来,“这正是大明朝太祖高皇帝建立大明朝后,草原会越来越衰败的原因,瓦刺虽有一时之盛,但随之跌入深渊,可汗祖父,成吉思汗黄金家族后裔达延汗,虽也短暂统一过草原诸部,可亡故之后,四分五裂的草原又如何对抗的了大明朝廷。 可汗是强大的,嘉靖二十九年,庚戌虏变,打到了大明朝京师城下,吓得大明朝皇帝疯狂逃窜,逼得大明朝廷再开互市。” 俺答汗笑容灿烂了起来。 沈惟敬话锋一转,又让俺答汗的笑消失了,“但在那后,草原诸部分裂加剧,可汗你除了能完全控制住俺答部落外,控制住草原右翼之外,对左翼的控制又有多少呢? 草原左翼的分裂,是致使可汗不能再像嘉靖二十九年年那样,强攻入大明朝境内,攻到大明朝京师城下的主要原因。 草原左翼的分裂,也是可汗无奈向大明朝廷屈辱称臣纳贡的主要原因。 如今的草原,牛羊是草原左右两翼的,不是可汗的,鞑靼族中勇士手中的弓箭,也不是可汗的。 一旦大明朝反悔,故意控制粮食运入草原,饿死鞑靼的勇士,到那时,可汗如何对抗大明朝啊?” “没错!” 俺答汗一想到草原左翼,一想到有着虚名鞑靼共主的小王子部落博迪,就恨得牙痒痒,要不是博迪不愿意交出共主之位,草原何至于今时的四分五裂,何至于向大明朝俯首称臣,但这么多年没有解决博迪,解决小王子部落,解决草原左翼办法,见沈惟敬胸有成竹模样,不由得请教道:“那你说应该怎么办?” “其实很简单,只要树立可汗的权威,加强可汗的地位,保证可汗有足够的钱粮,加上草原人能骑善射明朝并不可怕。” 沈惟敬给出了答案,侃侃而谈道:“粮食是草原无法解决的问题,和谈是必要的,可汗要委屈一下,对大明朝皇帝陛下俯首称臣纳贡,但在鞑靼、大明朝边境互市开启后,可汗要对双方进出的货物进行掌控,尤其是粮食,是可汗解决草原左翼的关键。 一份粮食,可汗两张羊皮买来,可以四张,五张,六张,乃至更多张卖给草原左翼的部落。 时间久了,可汗的草原左翼部落,就能远盛于草原右翼部落,可汗统一草原,重见先祖达延汗草原盛景,则指日可待! 等可汗掌控了整个草原,手握草原所有军骑,大举南下,就能一洗今日之耻辱。 夺得中原,功绩超过先祖达延汗,直追祖先成吉思汗,亦无不可!” “好!” 俺答汗站起了身,脸色因激动而变得通红,踱步道:“就按你说的做!” 闻言。 沈惟敬望着俺答汗,轻“嗯”了一声,没想到这么一张大到天际的大饼,就这么囫囵塞进了俺答汗的嘴里。 也正因此,沈惟敬坚定了留在鞑靼的决心,他要在鞑靼做一番大事业! 昨晚家里停电了,第三章晚上更。 第一百三十七章 宗宪训子,终见月明! 京城。 西四牌楼南。 不足一箭远的路,有一个丰盛胡同,是西牌楼南大街西最为宽展整齐的街巷,胡同里有不少官宦府第。 在胡同的中间偏东处,一出三进套的四合院,这里,就是胡宗宪长子胡桂奇、胡松奇赚大钱后新买的府第。 但没住上几日,就因堵着六部衙署大门辱骂朝廷命官的罪,胡家兄弟就被张居正特事特办扔进了顺天府大牢。 胡宗宪低调入京,除了事先向玉熙宫、内阁上了奏疏,任何人没有惊动。 唯一引起的轰动,是在顺天府衙,胡宗宪去大牢提调两儿子出来的时候。 胡宗宪在两儿子搀扶下,下了马车,望了望眼前的府第,又望了望附近不算多,但透露着贵气的人流。 这些个贵人,或许不太认识胡宗宪,但却认识胡氏兄弟这两个堵着衙门开骂的混不吝。 见胡氏兄弟这般像儿子伺候老子的模样,不由得猜测胡宗宪的身份,然后,在旁边人提醒下恍然大悟,这哪是像儿子啊,这就是儿子。 靖海侯、内阁辅臣,胡宗宪入京了。 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唤朋呼友来此,不为别的,给侯爷留个眼缘也是好的。 “父亲,这座府第从外边看没什么奇的,但内有乾坤,里面的布置、风气、景致很是讲究,我扶着您进去。”长子胡桂奇殷勤道。 “不必了,我不住这。”胡宗宪轻摇了摇头。 胡氏兄弟顿时急了,胡桂奇开口道:“父亲进京,就该儿子们来照顾孝顺,不住这里,父亲能住哪?” “日月兴酒楼对面的一座府邸。”胡宗宪瞥了两孝顺儿子一眼,道。 次子胡松奇不假思索,满不在意道:“那什么地方?能比得上我们花一百万两纹银买的宅子吗……” “别胡说,再想想。”胡桂奇拍了下胞弟的后脑勺,喝骂道。 胡松奇立刻反驳,道:“想什么想?与酒楼对面,能是什么……” 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逐渐听不到了,日月兴酒楼,作为嘉靖二十年到嘉靖四十年京城最火的酒楼,而对面,正是严嵩、严世蕃父子的严府啊。 严世蕃为了盖那严府,动用了无数能工巧匠,借着给皇上修宫殿又从云贵川等地弄来无数京城稀缺的木头,哪怕不算寸金寸土的近百亩地皮,仅地上的花费就超过千万两纹银。 在偌大的严府面前,这出三进套的院子算个屁啊,更别说距离皇上的西苑那么近,纵是家有万万贯之财也难以买到。 胡松奇喉咙滚动了下,涩声道:“父亲,皇上将严府赏给您了?” 胡宗宪点点头。 以他的功劳,在侯爵、阁老外,另有些实物赏赐,可他统统分给东南军队了。 他在东南这么多年,可以无愧于心地说,是把和平留给了东南百姓,而什么都没有带走的离开。 就连最为信任,且倚为臂膀的幕僚徐渭,也留给了东南百姓,留给了海瑞。 出走京城多年,他好似什么都没有了,恩师、友人、兄弟等等。 在回京途中,那无穷的孤寂感,几乎让他找不到继续活着的力量,就仿佛深海中的一片孤舟,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打翻。 但皇上却给了他一个“船锚”,恩师的府第。 迷失感,在那一时刻,彻底消散。 拨开云雾,终见月明。 胡氏兄弟对视了眼,都看出了彼此眼中的火热,异口同声地说道:“皇上天恩,父亲不能违背,而我们当儿子的,也要尽孝道,从今日起,我们就搬过去跟父亲住。” 有了严府,谁还住这破落宅子啊! 而且。 胡氏兄弟想到,当初师爷严嵩入阁拜相后,就是师叔严世蕃入府伺候的,伺候伺候着,师叔就成了大明朝的小阁老。 当初的师叔,也不过是荫入国子监读书,连功名都没有考过,就借着师爷的权势做了官,平步青云。 虽说他们兄弟俩的学识也不高,但师叔能做到的事,他们也有信心能做到。 一步一步走到最高,甚至他们都愿意改个名,从明儿起,就叫胡高! 野心在燃烧! “你们去不了。”胡宗宪轻飘飘一句话。 火顿时灭了。 “为什么?”胡氏兄弟发出了灵魂质问。 父亲的宅子,儿子去住住,天经地义! 胡宗宪瞥了眼幻想出不该想东西的两儿子,淡淡道:“那是朝廷的宅子,我只是暂住,就和靖海侯这侯爵一样,我会在死了后,归还给朝廷。” 侯爵不能世袭,这是朝廷永制。 但严府,的确是皇上赏给他的,也的确是属于他胡宗宪的,即便死后也可以传给子孙,可胡宗宪不想传! 锅,直接甩给了朝廷。 胡桂奇撇了撇嘴,道:“这绝对是张居正的主意,父亲,那张居正是个小气鬼,儿子我们就跑到六部骂了骂人,就被张居正给抓了,扔进顺天府大牢好些日子,要不是父亲进京,我们哥俩还出不来呢。” 胡松奇深以为然点点头。 不就是跑到千步廊骂几句狗官吗?至于抓他们进大牢吗? 谁让那些狗官参劾他们父亲呢! 一口一个张居正。 胡宗宪望着两个儿子对大明朝最有权势的人臣缺乏最起码敬畏的模样,冷笑道:“捆起来!” “捆谁啊?”胡桂奇顺嘴接过话,却见几名侍卫上前来,“大公子、二公子,得罪了。” 胡桂奇、胡松奇瞅了眼父亲的脸色,又瞅了眼手拿绳索缓缓走来的侍卫,便知道父亲这是来真的,默契地转身就跑。 什么胡高不胡高的,都是胡搞,先撩了再说。 可是,护送胡宗宪进京的侍卫,全是东南军队中的精锐,胡氏兄弟虽然机敏,但哪能跑的掉。 三两步,便被抓了回来,胡宗宪指了指门前那颗银杏树,冷着声调:“吊起来!” 附近的贵人都被惊动了,初入京的阁老,竟将两儿子都吊起来了。 胡宗宪见来的人够多了,解下了外衣,露出了在东南练出的结壮肌肉,接过了侍卫递来的满刺荆棘条杖,笑着朝着被吊起的儿子们走了过去…… 第一百三十八章 父慈子孝,为上之道! 门前银杏树。 不知何人何年所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偌大的树干,吊两个人竟毫无波澜,只是随着荆棘条杖的鞭笞,不时掉落些泛黄的银杏叶和银杏果。 胡宗宪下了重手,每一杖下去,荆棘条上的勾刺都能带下些血肉。 不一会儿的工夫,胡桂奇、胡松奇连嚎叫声都没了,只能无意识的发出微弱的哼唧声。 胡氏兄弟俩的脊背,血肉模糊着,围观贵人们光是看着就嫌疼,频频皱眉,可又忍不住看。 正值下衙时间,这条处处彰显着贵气的胡同,往来不少官员,看到这“父慈子孝”的一幕,纷纷停下脚步,驻足观看。 这两个混不吝,终于是受教训了,六部衙署官员心里直呼解气,然后吩咐轿夫、奴仆去通知友人来围观。 直到胡氏兄弟俩昏死过去,胡宗宪方收了手。 李时珍适时出现在此地,连忙命人放下胡氏兄弟,在进行简单的清创后,上好的金疮药整瓶倒在伤口上。 终究是外伤,只是看着严重,没有伤及肺腑,养个十天半月就能下床了,养几个月就能恢复如初。 李时珍向胡宗宪讲述胡桂奇、胡松奇兄弟俩的情况,胡宗宪点点头。 这训子,是胡宗宪早就想好的,毕竟,两百多万两银子的徽商献金,要是不能给皇上、给朝廷给交代,怎么都说不过去。 幸亏这两儿子收钱不办事,不然,胡宗宪又要大义灭亲,手刃双子,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总之,这一顿毒打过后,既让两儿子消停几个月,也给了皇上、朝廷交代,也能让徽商“满意”。 不满意也得满意,说一千道一万,徽商是上赶着给胡桂奇的酒坊、胡松奇的茶庄送钱,全程出于自愿,而没有一丝一毫的逼迫。 身为现在大明朝第一侯爵,内阁阁老,能当众上演一出门外训子,就够给老家的徽商、族亲面子了。 当然,那二百多万两银子,胡宗宪是不会退的。 就当徽商花钱看一场大戏了,就是贵了点。 胡宗宪命人将两个敷完药还没有醒来的儿子抬进眼前的府第中,又让府第中的老管家将胡桂奇、胡松奇没花完的一百七八十万两银子给装车,送去严府。 确切地说,该改为胡府了,不过,胡宗宪没有改换门头匾额的想法,算是为恩师严嵩在这人间一趟留下点东西。 之后的岁月里,他这位严嵩得意门生,将长居严府,以严家人自居,为天地、为往圣、为生民做事,为恩师赎罪。 听说恩师和徐阶同题匾额的那家酱菜铺,好像叫“六心居”的那个,近些日子门庭冷落,一条门市位处繁华大街,人群熙熙攘攘,来往的人走到那家酱菜铺子门前都避道而行。 胡宗宪也传过去了消息,让六心居按照当初伺候恩师严嵩那样,年年季季月月继续往严府里送酱菜。 而六心居其余的酱菜,胡宗宪一并包了,让六心居派人到城门口分给穷人吃,回归了六心居酱菜本来的模样。 酱菜,或者说老京城一些吃食,最初都是些穷吃食,成祖文皇帝迁都,天底下最贵的一批人来到了这里,而有些贵人对这些穷吃食有了喜欢,穷吃食就逐渐变得穷人吃不起了。 但东西还是那个东西,自以为高雅了,和穷人不沾边了,可这也正是祸端的来源。 如果六心居掌柜没有想攀附恩师的势,能忍住不向恩师求字,怎会有今日的冷落? 往日不可追,胡宗宪也不愿意回忆,索性就不再想了,重新登车,朝着玉熙宫而去。 阁老入京,理应先入宫拜谢皇上圣恩,因为些琐事耽搁了些时间,不能再等了。 …… 内阁。 没有放衙。 张居正、高拱、李春芳、陈以勤都想见见新同侪,就打算多留一会。 阁老们不走,普通阁员就更不敢走了,忙完的,没忙完的,手上都拿着政务,但眼神却完全不在政务上。 这便是官场。 张居正催促了几次,见没人走,就让内阁中书舍人的门生刘台传令膳房,为所有阁老、阁员准备些吃食,皇上和胡宗宪的交谈不一定会很快结束,不能饿着肚子等。 作为大明朝权力巅峰的几个人,当朝大学士,天底下最懂礼数的存在,张居正内阁却不在乎食不言寝不语。 制定那些礼数,是为了限制其他人,可不是为了妨碍他们的。 “阁老,汝贞(胡宗宪字)初入内阁,免去了浙直总督兼浙江巡抚的地方琐事,到达了朝廷,管哪摊子事啊?”李春芳咽下嘴里的食物,望向张居正问道。 内阁大学士,其实不是什么特别高的正式官职,只因存在特殊,距离皇权较近,类似相权,才被奉以为文武百官之首。 实际上,内阁几人实际掌握的权力,还是在六部范围内。 他李春芳兼领着兵部。 陈以勤兼领着礼部。 次相高拱兼领着户部。 而首揆的张居正,则兼领着吏部、刑部、工部。 六部有公文呈给内阁时,便直接呈给对应的人,一些不具有争议的事,该阁老就能独自同意或驳了。 胡宗宪入阁拜相,多了个人,权力就要进行新的划分了。 高拱、陈以勤也抬起头,望着张居正,意味很明显,不愿意将现有的权力划出去。 张居正饮了口茶,平静道:“刑、工二部就给汝贞吧。” 当了内阁首揆,张居正才明白,为什么严嵩当时掌着吏、工二部要严世蕃来帮衬,因为这事真不是人干的。 多了一个部衙的政务,就多出好些事,哪怕张居正有一心二用的天赋,在解决吏、刑、工三部政务时,都时感疲惫。 权力是越多越好,可政务也越来越多啊,趁着内阁添新人,张居正果断将刑、工二部脱手。 高拱脸色一变,“太岳,这不合适吧,二部政务何其繁重,仅汝贞一人怕是承受不来。” “能者多劳嘛。” 张居正望着高拱,笑了笑,“汝贞真忙不过来,我会帮忙的。” 权力。 就算给新人,也不能老人,这是为上之道。 第一百三十九章 军政分离,文不如狗! 西苑不惟是皇家御园,且当今皇上在此静摄,最是幽静。 除内阁大臣在直庐当值外,无论是皇亲国戚还是内外臣工,不经皇上诏见,一律不得踏进西苑门一步。 戌时三刻,披着晚秋的星光,胡宗宪进了西苑门,进行成为内阁阁老后的首场君臣奏对。 玉熙宫里,皇上风华依旧,坐在御座上,眼露精光望着觐见的人儿。 胡宗宪振奋精神,趋前叩头施礼。 “平身!” “谢皇上。” “赐绣墩!” 君臣间礼仪无暇,司礼监秉笔太监黄锦搬来的绣墩,胡宗宪本不想落座,但听黄锦劝说“阁老都有”的礼遇,方在谢过皇上后半蹲半坐落座。 “胡卿,朕又看了一遍东南灭倭之战。” 一见胡宗宪,朱厚熜以和缓的语调低声念叨着,“志在殉国,何至于此啊?” 能撇开一众亲随,独与三名真倭战斗,胡宗宪在海岛上,根本就没有想过活着回朝。 “是臣愚鲁。”胡宗宪认错道。 他对皇上今日说话的语调如此亲切温和尚不适应,也摸不透皇上是何心思,坦然认错。 愚忠愚孝的人,早年间先没了父母,又没了恩师,所能忠、孝的人,就只有大明朝的君父了。 朱厚熜长叹一声,“罢了。” 看着胡宗宪能醒悟过来,没有再去故意寻死的心思,能为国为民继续做事,那些烦心的事,不提就不提了。 朱厚熜拿出了胡宗宪在进京途中所上的奏疏,“朕思维再三,同意了你所请的事。” “皇上是说,军政分离可行?”胡宗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故意问了一句,仿佛为了求证,又仿佛是为了表达自己的惊诧和激动。 朱厚熜并不回答,只是让黄锦接过奏疏转给胡宗宪。 翻开那奏疏,御笔朱批的“照准”二字,和玉玺加盖的玉玺,赫然落在上面。 华夏悠悠几千年。 朝廷和军方,界限始终没有明确划分过,文官统兵、武将坐轿的事,时有发生。 尤其是宋朝、本大明朝,文官压制着武将,在军权上指手画脚的事,简直不要太多。 别看此前大明朝有着勋贵阶层,世袭罔替的国公、侯爵、伯爵不少,但和国朝的吉祥物差不多。 军将们,被远低于自己品秩的文臣御史压的喘不过气来。 可这也没有办法,唐朝文武配合,末年军阀林立,藩镇割据,文人不如狗的场面,吓破了后世文人的胆魄。 而宋朝建立,又是靠武力威胁人家孤儿寡母上位的,皇帝对手握重兵者忌惮不已,时刻担心自立之事发生。 本大明朝又多了成祖文皇帝,以亲王之身抢夺侄儿皇帝皇位的事,连带着亲王们的亲卫数量都有了严格限制。 可以说,大明朝绝了除百姓造反以外的人造反、造反成功的可能。 而以文驭武,就是典型的外行指导内行,一二百年来,大明朝武力废弛,已经到了不得不解决的地步。 胡宗宪在奏疏具述东南军队中的种种乱象,行军、排列这种事就不必说了,吃饱肚子后加练总能练出来。 但大明朝军队中吃空饷的程度,达到了恐怖的地步。 全东南的军队,在大明朝兵部兵册上,兵力高达三十万人。 实际上,有十万人不存在,有十万老弱病残,真正能成为战力的,就十万人左右。 一支军队,有六成以上兵力转化不成战力,甚至是拖累。 这还不是最要命的,军械问题,简直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为了防止兵变、炸营的事发生,大明朝军械受到严格控制,几乎可以说,在真正的战斗来临前,军队的将士就没有摸到真刀、真枪的机会,就更别提火铳、火炮这些具有大杀伤性的军械。 很多士兵,头回上战场,连火铳怎么使,火炮怎么装填都不会,现场学习,狗日的都不如两个烧火棍好使。 而且,管理武库的人,不是军队将士,是文官领着亲信、亲戚等完全不懂军械保养且走着后门的人在管。 火药受潮失效,火铳新旧重叠摆放,刀枪剑戟生锈,是再正常不过的人。 最可恨的是,管理武库的文官,面对汹涌的军情,竟然指着生锈的刀剑说,生锈的军械,更能砍死人。 胡宗宪恨不得宰了那文官,谁都知道铁锈入身,神仙难救,但你也要砍刀能砍到人才行啊,生锈钝了的刀,怎么去砍人? 再说,战场是追求有效杀伤的地方,你不能一刀砍死我,我反手就能一枪撂倒你。 战场不能拿到杀伤,战后敌人死再多有个屁用? 军政如此混乱,这绝不是大明朝兴盛的路子,只会是走向灭亡的方向。 胡宗宪没有想过,皇上会这么轻易就同意了军政分离,难道就一点不担心边将拥兵自重吗? 朱厚熜虽然能说“君不疑臣,臣不负君”这种高谈阔论的话,但仅是摇了摇头。 要是没有三大神号,没有天罡三十六法,他或许也不会下定决心实施军政分离这种冒险强军的方法。 可真因为有神号,有神通,他能放手任大明朝军将去施展军事上的才华,能在有军阀出现时,能一天雷殛了那狗日的反贼。 这些不必告诉胡宗宪,而胡宗宪也不必知道。 全然不知皇上底气的胡宗宪,感动到无以复加的,动容不已。 朱厚熜早已深思熟虑过了,缓缓道:“军政分离,绝不是简单的文官全面从军队中撤出,军队要有属于军队的体系,步战、骑战、水战,谁来统属谁,还是各管各事?整合后军队,该由谁来指挥,彼此之间又该怎么配合?如若军方脱离朝廷,那军方的后勤辎重、军械保障又该谁来负责?军方与地方衙门的关系,又该是什么样? 朕同意了军政分离,但不同意什么都没有考虑过的分离,你回到内阁后,和张居正他们商量过一个合理的分离方式方法后,再拿来给朕看吧。” “容臣妥为整备。”胡宗宪立刻应了下来。 第一百四十章 内阁大战,封驳圣旨! 胡宗宪到达内阁时。 内阁首辅张居正,内阁次辅高拱,内阁群辅李春芳、陈以勤都到了门前迎接。 一众内阁阁员在胡宗宪跨进首门时,便拱手作揖拜道:“见过靖海侯!” 胡宗宪是继靖远伯王骥,威宁伯王越,新建伯王守仁后,大明朝第四位军功授爵的文臣。 一经授爵,便是侯爵,位在三位王姓伯爵以上。 内阁阁老年年岁岁都有,但文臣侯爵,大明朝二百年就这几个,当朝文韬武略的代表人物,在称呼上,就用独有的侯名,而不用大众的阁老。 这和称呼正副官员一样,正官员不在,就直接称呼官名,而不加正副,正官员若在,就在副官员身上兼领官职择一个称呼,但最好另择的称呼在职务或在荣誉上不要低于副官员这个副职。 官场,就是个大染缸。 胡宗宪朝着内阁阁员们点点头,表示见过,然后对张居正、高拱、李春芳、陈以勤道:“四位阁老久候了,正好有事商榷,进去聊吧。” 张、高、李、陈俱是一愣。 不理解这新入阁拜相,除大学士外没有领任何实职的胡宗宪到底有什么事要聊。 而且,胡宗宪的自然,倒让几人有点不自信了,好似他们四个才是刚入阁拜相的阁老。 照内阁排序。 张居正在前,高拱其次,李春芳、陈以勤作为老人再次,胡宗宪该落到最后。 事实上,高拱看似与张居正并排而走,但小心思的步幅略快,显得高拱走到了最前面。 张居正没有计较,邀请胡宗宪同行,胡宗宪无可奈何,只能走在了张居正后面,让李春芳、陈以勤走到了后面。 进了内阁政务堂,抬眼望去,最醒目的莫过于首辅位置后墙上悬挂的条幅了。 “以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刑赏还公论” 字体隽秀,颇有大家之风范。 这是严嵩倒台后,张居正出任首揆后挂上去的,作为执政当国的信条。 熬过了严嵩执政的漫长时代,新执政又誓言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刑赏以还公论,朝野怎能不欢欣鼓舞? “三还”“三语”,遂成了“三语政纲”。 不过,因为皇上在诛了严嵩、严世蕃父子后,连连降下屠刀,冲淡了朝野的喜悦。 胡宗宪一进门,就盯着条幅看,不知怎的,总觉得这“三语政纲”,不像是张居正的话。 作为严嵩最得意门生,胡宗宪论起来,该和徐阶是同辈,张居正更像是个晚辈。 胡宗宪不喜恩师在朝中的党同伐异,也不愿意参与门户之争,但对当初“敌对势力清流”徐阶最得意门生,朝廷最佳新秀张居正是有了解的。 这番明面上加强皇权,实则强调圣天子垂手而治天下的话,不像是张居正会说出的话,更符合徐阶那个老阴贼的语调。 高拱见胡宗宪反应,笑道:“汝贞,怎样?这“三语政纲”,够震撼人心吧?” “不俗。”胡宗宪认可道。 没有立刻落座政务案几,张居正恢复了内阁首揆的模样,指了指左右两排椅子,示意四位阁老落座。 左右忙来倒茶,闲杂人等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高拱吹了吹浮叶,笑容不减道:“汝贞难道不好奇为何这震撼人心的话却没有落款?” “那是为何?”胡宗宪满足次相吊胃口的问话。 高拱望了望张居正,腻歪着解释道:“这出自徐阶之手,徐少湖随着严氏父子倒台后,在离京前,非要送给太岳这一条字幅,还要求挂在政务堂里,太岳还真的听命挂在了这。” 高拱是个恩怨分明的人,在与徐阶站到对立面后,就成了天底下反徐第一人。 但政务堂那个位置,是内阁首辅的权力范畴,张居正想挂什么挂什么,其他人再是看不惯也没办法,谁让他不是内阁首辅呢。 胡宗宪了然一笑,问道:“那元辅、次相,子实,逸甫是赞同呢?还是不赞同呢?” 话甫出口。 张居正、高拱、李春芳、陈以勤顿时察觉到不同寻常的意味。 “汝贞,我不是严嵩,这里也不是严嵩内阁,连皇上都免了上表青词,有话不妨直言。”张居正接言道。 胡宗宪从袖中拿出那道军政分离奏疏,语调低沉道:“我上奏陛下,意在军政分离!” “什么?”高拱、李春芳、陈以勤“蹭”地起身。 高拱望着胡宗宪满是不善意味,高叫一声:“来人!” 这是要翻脸! 哪怕同僚做不成,今日也要拿下这祸国乱文的贼子。 左右人等应声跑了过来,但没等进门,就听张居正吩咐道:“自此刻起,内阁阁门关闭,首门、政务堂门一律关闭,任何人不得靠近政务堂。” “太岳…” 高拱急了,连望着张居正的眼神里都充满了怒火,张居正毫不避让,迎着高拱的目光看了过去,“称我元辅!” 一次次的退让。 不代表他怕了高拱,只是没有必要为了点小事、小礼生出争端。 但似刚才这,身为内阁次辅,却想当场拿下一位大明朝侯爵,一位内阁辅臣,高拱没有这样的权力。 他张居正这位内阁首辅同样没有这样的权力。 次相的怒吼。 元辅的呵斥。 外面一干人等手忙脚乱地关闭了政务堂门,又退到了百步之外,门口由内阁中书舍人刘台把着,遵照元辅命令,不让任何人靠近。 这内阁,始终是张居正的内阁,不是高拱的内阁。 高拱含恨坐下,那声“元辅”终究没有喊出来。 张居正不再看他,又将目光转向胡宗宪,蹙眉道:“汝贞,慢慢说。” 险些要初入内阁便被拿下的胡宗宪没有受到什么影响,把适才在玉熙宫面圣的经过大略说了一遍。 当说到皇上同意军政分离,胡宗宪翻开奏疏,露出朱笔御批后,内阁久久不语。 张居正想了想:“皇上既已有谕,那便照谕旨行事吧…” “我不同意。”高拱抢断道。 “这么说,次相是要封驳圣旨了?”胡宗宪冷着声调,递出一把尖刀。 久等了,我们这变压器烧了,这几天用电有点问题,用手机码字慢一点,现定为晚八点更新,望诸位读者老爷原谅。 江中斩蛟 2024.9.4 第一百四十一章 朕都不怕,你怕什么! 上官不同意下属的请示,叫“驳回”。 下属拒不执行上官的命令,叫“封还”,两者合称“封驳”。 纵大明朝二百年,不是内阁有封还皇帝旨意的权力,而是所有文官都有。 而且不光是内阁可以封还皇帝旨意,六部也可以封还内阁阁令,地方巡抚、知府也可以封还六部命令。 总之,在大明朝体制里的所有人,都拥有封驳之权。 但是,官场终究是官场,封驳是很少见的,毕竟伤面子,更多情况是拒签。 譬如说内阁草拟一道呈奏,皇帝不会御笔朱批,但也不驳回,可皇帝也不同意。 这就叫“留中不发”。 皇帝、柱国大臣间彼此保留了颜面,用不着驳回这么伤面子。 所以,后来又多了一条规矩:有请必复,对正式的公文请示,必须明确给一个同意或不同意的意见,不能不吭声就企图蒙混过去。 但除了国策、军国大事外,少有“有请必复”的正式公文或奏疏,万一上官、皇上不批,就弄得上下官员、君臣颜面无光。 种种限制,种种考虑,就使得“封驳之权”几乎不会用。 那是“以下克上”,试图改变上意的路子,一旦使用,就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就以胡宗宪手中这道御笔朱批过的军政分离奏疏为例,如果高拱选择封驳,先不说这是不是整个内阁意志,即便内阁全部反对,封还给玉熙宫,依现在皇上乾纲独断的霸道,恐怕玉熙宫、内阁要倒一个。 皇上一日不死,玉熙宫就倒不了,那倒的只会是内阁,这便是张居正选择遵照旨意办事的原因。 面对高拱的反对,胡宗宪没有再客气,直接选择了“将军”。 要么封驳圣旨,要么照旨办事。 高拱嘴唇微动,但“封驳”二字到嘴边,却怎么都发不出音,最终化为一句,“我去面圣,与圣上痛陈利害!” 高拱走了。 内阁莫名地和谐了几分。 “汝贞,你害苦了我啊。”李春芳苦笑道。 兵部,是他在兼领着,一旦军政分离,朝廷兵部就成了空架子,那李春芳在内阁的话语权就会大减。 但李春芳也知道大明朝军队乱象,对胡宗宪军政分离,改革军队的想法是支持的。 “甘草阁老”,以后怕是连“甘”都没了,只剩下“草”了。 一语双关,却没有半点怪罪的意味。 胡宗宪听得出来,对李春芳表达了歉意,后者微笑着摆了摆手,道:“权力是公器,不是一家一人的东西,兵部,是朝廷的兵部,不是我的什么兵部,不必觉得抱歉,还是聊聊你心中所想吧,这是天大的事体,要是不够详尽、妥当,不要说呈上去皇上不会批,内阁票拟这关都过不去。” 陈以勤温和地朝胡宗宪点点头。 虽然军政分离,可能产生藩镇割据的局面,对陈以勤背后诗书传世的家族不利,但也在承受范围中。 据陈家书录,唐末藩镇割据对文人的影响,其实不如元廷治下对汉家文人的影响大。 唐末、五代十国,几百年间,世家大族百不存一,无数圣人典籍绝世,但宋廷建立后,短短几十年,就达到了经济、文化双重巅峰。 而元廷入主中原不到百年,却让汉家文人百不存一,礼、乐崩坏,如回到了蛮荒时代。 军阀林立,惨的是文人,而不是文化,异族入侵,惨的是文化,至于文人,也惨,也不惨。 惨的是那些坚守汉家脊梁的文人,不惨的是衍圣公家族之流。 陈家几度迁徙,才从元廷的残酷统治下撑过来,绝对不愿意看到汉家江山再沦落异族之手。 哪怕被可能的军阀当狗杀! 张居正见胡宗宪不知从哪里开口,便主动道:“朝廷分为吏、户、礼、兵、刑、工六部,便囊括了天下文武,军政分离,自然也可以从这六部着手。 就先从吏部说吧,吏部主掌天下文官升迁贬谪调动的事宜,但也管着武将的封授策赏、恩荫定籍。 军中的将士沙场征战,抛头颅洒热血,为的不就是封侯、恩荫子孙。 没有了文官从中掺和,将士们对文官就不会再在意了。 吏部是我在兼领着,我可以给汝贞一个明确地答复,封授策赏、恩荫定籍的权力,军方可以拿回去。 从今往后,军方可以自主勘核军功,然后上奏玉熙宫请侯封爵。” 张居正非常痛快,交出了吏部一半的权力,尤其是文官拿捏武将们的那部分权力。 “多谢元辅。”胡宗宪心悦诚服。 或许张居正贪恋权位,但在大是大非上,不会有半点马虎眼,这内阁首揆之位,就该是张居正的。 李春芳笑着道:“汝贞,兵部你可以整个拿走,把衙门和匾额给我留下就行。” 兵部掌管武官选用及兵籍、兵械、军令等等,军政分离,目前兵部所有权力,军方必然会打包带走。 与其磨磨唧唧到最后什么也不会剩下,不如体面、慷慨一些,主动交还兵权给军方。 “《左传·成公十三年》有云:‘国之大事,在戎在祀’。” 陈以勤接过了话,落落大方道:“但礼部是礼部,兵部是兵部,大事上交融并不多,那些鼓舞士气、提振军心的方法,我相信军将们比我们这群文人更明白,礼部掌礼乐、学校、宗教、民族及外交之政,要是用得着礼部的地方,军方可以随时通告礼部,必当鼎力相助。” 军政分离中,兵部,礼部是两个极端,军方恨不得搬空兵部,却对礼部那群只会在战前高歌将士们听不懂的“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家伙们丝毫不感兴趣。 这时代,能读的起书,能认得出字,谁去当炮灰啊。 胡宗宪同样表达感谢。 户部不提。 但刑部、工部,不见张居正提及,胡宗宪疑惑地看着张居正,内阁顿时洋溢着欢快气息。 胡宗宪也知道了,张居正将刑、工二部交给他的消息。 换句话说,刑、工二部在军政分离中如何表现,就看胡宗宪自己的想法。 …… 玉熙宫。 坐在蒲团上的朱厚熜,睁开了眼睛,望着跪在地上,喋喋不休说着军政分离、藩镇之祸的高拱,降下圣音道:“朕都不怕,你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