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令》 第一百一十四章 顾家 男子坐了一会儿,将藏在怀中的一只小布包放在桌上,又起身出了卧房。他拄着手杖,摸索着墙沿,往西边的方向缓慢走去。 正厅的西侧是浴房。 一步、两步、三步……男子在心中默默地数着,走到第一十八步的时候,果然摸到了另一块隔断布帘。 到了。 浴房之中热气蒸腾而上,满屋的潮湿氤氲之气。墙角处靠放着一只大大的浴桶,半身人高,桶中已提前准备好了热水。木桶的内外都做了踩脚踏凳,方便他进出。 在一旁不远处靠墙摆着一只木架,架上搭着换洗用的崭新衣袍。架子下方则是洗脸用的铜盆和布巾。 整间屋子所有的大小用具几乎都是靠着墙摆放的。即便没有旁人在,他亦是能顺着墙壁摸到想要的东西。 大家都有心了。 男子嘴角扯出一丝笑意,颇有些自嘲:自己眼下当真是连个三岁小儿都不如。 他用手试了试水温,冷热正好,遂将手杖靠放在木桶边的墙壁上,窸窸窣窣褪去周身衣物,将换下的脏衣尽数丢进了边上的箱笼之中。 男子手扶着木桶的边缘,小心踩着脚踏,动作缓慢地几乎是挪进了浴桶之中。 哗啦一阵水声。他到底是腿脚不够稳当,激起了一片水花。不过好在终于是安安稳稳的坐下了。 男子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不过是走了几步路,做了件往日平凡的不能在平凡的小事,已是让他累得气喘吁吁,额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进水中。 距离他受伤那日,大约已过去了三个多月,他的身体状况比最初受伤的时候要好上了许多,但想要凭借自己一人之力达到正常生活的水平,仍是有许多障碍,许多平时根本不会注意到的小细节,此刻都成了大难题。 他还是没能完全适应这种变化。 浴桶中的水不是普通的热水,而是按照他身体状况配制好的特殊药汤。他的左腿受了严重的刀伤,脚踝处的经脉几欲断裂。 更要命的是,刀上还淬了毒。 刀上的毒很是霸道,一进入血脉之中就肆意蔓延,即便他在发现不对之时立即封住了几处要穴,以减缓毒液扩散的速度,却仍是晚了,剧毒顺着周身经脉一点一点游走到全身各处。 若不是楚伯伯及时赶到,以内力相抵逼退毒素,又强行封住他周身各处穴位,才让毒液不至于侵蚀心脉,将将保住了他的性命。 原本是想着用封穴之法拖延一些时日,好让医师们能够配制出解毒的药材。谁知刀上的毒药甚是罕见,博闻如梅姨都从未见过。不知毒方,亦难找到对症的解药。更糟糕的是,他当时的身体状况也无法承受一次一次地尝试不同解药配方。 眼看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解药迟迟未能制成,他身体中的毒素却是一步一步靠近心脉之处,隐隐有着要破发的迹象。 无奈之下,楚伯伯散去了半生的修为,以其精纯的内力助他理气行脉洗髓,花费了三天三夜才终将大半毒素逼出了体外。 性命是保住了,毒素伤到的眼睛却是无法恢复如初。头部的毒不可再用内力强行逼退,只能靠着敷药布,坐药浴,再配上梅姨的飞花针法一点点去除。渐渐地,有了些起色。从最初时的一片混沌黑暗,到现在的白雾茫茫,虽然他还是看不见东西,但对光线的明暗已有了感知。 除了眼睛,还有左腿。 腿上挨的那一刀,体表的伤其实早已痊愈,从外观看只剩下一道看着吓人的刀疤,但那刀砍得极深极狠,且不偏不倚直直的冲着他的脚筋而去,手法角度极为刁钻,医治了数月仍是无法完全恢复,连正常行走都尚且无法做到。 刺客那时冰冷的眼神他记忆犹新,就仿佛是……即便毒药入体没能要了他的性命,也要让他就此成为一个断足之人。 呵。 想到这儿,男子冷笑一声。虽然不知道他顾家是得罪了什么人,那对方人心之狠毒,无人能出其右。 男子正是顾珩。 先是父亲被人构陷入狱,又在狱中突发恶疾死于非命,当时跟随着父亲一道入狱的将士们,亦是死的死伤的伤俘的俘。 外界传闻说,父亲早就染上了严重的咳疾,北境寒凉激发了咳喘之症,这才伤及了肺腑不治身亡。主将亡故,顾家将士们心中悲痛万分,纷纷拔刀自愿跟随主将而去,剩余还活着的几百号人不愿离疆,被打散分编进了北魏凉州军内。 呸。 也不知道是什么渣滓瞎编出来的故事,离谱的不像话。可更离谱的是,梁武帝竟然信了这种说辞。 赵治真是做皇帝做昏了头。 一封信纸,一张布防图,就认定了顾家有谋反之心。当真是可笑至极。数千名将士的忠魂烈骨,都像是成了一个笑话。 不。也许并不是听信了小人的恶言。功高震主。梁武帝或许早已对顾家起了猜忌之心。 免官位,收兵符。一切都只不过是顺水推舟。 顾珩泡在浴桶之中,双眼缓缓睁开,神色渐冷。 那日他听说了父亲下狱的消息,正急着四处派人打探内情,当天夜里,他就收到了一封神秘的信件。信纸上没有落款,言简意赅,只有短短一行字,只道顾将军危在旦夕,恐有性命之忧。 顾家上下本就愁云密布,忧心忡忡,见了这封信自然焦急万分,即便信上内容真假不明,消息兴许有诈,可他们都不敢冒险:若是信中内容是真的呢? 当晚,顾珩与母亲一合计,次日天刚蒙蒙亮他就带着一小队人马往北而去。母亲则留在京城,看能否探得更多的消息。 顾珩一行人快马加鞭,昼夜不歇,还特意抄了近道,一心想着能快点见到父亲。谁知他们刚出京城没多久,约莫行了几十里山路,就在一处静谧的山道上遭遇了伏击。 刺客们养精蓄锐,守株待兔,不但提前布好了陷阱,还带足了人手和伤人的利器,以及毒药。 刀枪剑影来的突然,顾珩他们防备不及,几乎全军覆没。几名护卫拼死护着他逃离,才给他挣得了一线生机。 他浑身上下都是伤,左脚的那一刀更是剧痛无比,再加上毒药入体,眼前一阵黑一阵白摇摇欲坠,难以走远,他将外袍尽数褪下,就近寻了一处坟场,将自己藏在了死人堆中。 躲过了几波追兵,熬了不知多久,才终于听见了熟悉的声音,是玄影带着人来寻他了。 彼时他眼前一片昏黑,周身浴血,没有半分力气。 暗卫们合力将他救回府中。可他状况极差,医师们皆是束手无策。 好在母亲在收到他遇害的消息之初,就飞鸽传信将远在岭南的楚伯伯和梅姨请了过来,将一脚踏进鬼门关的顾珩给硬生生的拉了回来。 连梅姨都说,若是再晚几日,怕是华佗神医在世也难以救回他的性命。 只不过,有的时候他也在想,楚伯伯耗尽修为,梅姨费尽心力,只为救治他一个废人,可曾后悔过? 多不值当呀。 第一百一十五章 姲姲 后来顾珩才得知,母亲先前隔三差五地就会带着他来一趟岭南,每回都是避开众人独自往南边走,说是去走访故友,来的就是的这儿。在梁国最南境,巫苍山上,竟然藏着大名鼎鼎的九烟阁。 九烟阁名字他也曾在父亲口中听说过几回,说起来似是与前朝旧事有些关联,只不过每次他好奇多问了几句,父亲就板起脸三令五申不让问。就仿佛,光是提到这个名字,就已经能让人缄口不言。 这也难怪,母亲来这儿的时候都不会带上他,想必也是怕他沾染上不必要的麻烦。可谁又能想到呢,现在的他不但被九烟阁的人救治,还得藏在山上养病。 真是世事难料。 后来,许是幕后那人听闻了顾珩保住性命的消息,断断续续地间或派人潜入顾府想要收走他这条小命,斩草除根。可到底顾珩人在京城,那人有所顾忌不好大张旗鼓,顾家又是武将世家,守备充足,想要得手并不容易。 真是的,他顾珩何德何能?都成废人一个了,还如此叫人惦记,生怕他余烬复燃,寻上门去。 不过,那人倒是了解自己,他的确不是什么以德报怨的大善人。 以牙还牙,血债血偿,这才是他。 顾珩面色骤然阴沉冰冷,幽深的双眸上像是覆盖着一片驱散不了的阴翳,丝丝缕缕缠地人心发紧。 父亲去世,顾家军没了。 梁武帝宽厚,即便监使团呈上来的证物确凿,仍是念在顾家护国有功,顾将军已身故,并未下旨株连顾家九族,只撤去了骠骑大将军的封号,除去了一品官职,收回了顾家兵符,当然,将军府门上的匾额自然也摘走了。 自此,世上再无将军府,只有顾家了。 母亲本就临盆在即,接二连三的打击引得胎像不稳,怀胎尚未足月就早早的发动了。不过好在是有惊无险,母女平安。顾家在一片阴云笼罩之下,迎来了小小姐。 他的这位小妹身子骨虽弱了些,声音细得像猫儿叫一般,却是会冲着人咯咯笑,看着精神不错。 这是顾家几月以来唯一的喜事了。这个小小的新生命,成了支撑顾家人走出阴霾的生机。 母亲为她起名为喜,小字姲姲。 再后来,顾珩就跟着楚伯伯和梅姨来到了九烟阁。一是顾府上的刺客仍是不断,防不胜防,好像不取走他的性命誓不罢休;二来楚伯伯他们身份特殊,若是在京城里待久了,恐被人察觉惹得有心之人传出些害人诛心的流言来;三是顾珩的身体仍然需要静养,亦是少不得梅姨在身边施针。 种种因素叠加起来,顾珩与母亲商议后,决定暂且离京避一避。那幕后的人在府上找不到顾珩的人影,便也不会再一直盯着顾家。而九烟阁地处偏远,人迹罕至,关键之处又都设有机关陷阱,即便刺客查到了他的踪迹,摸上了山也不足为惧。 为了避人耳目,顾珩此次出行并未大张旗鼓,只带了玄影和夷九两个暗卫。考虑到他的身体情况,几人乔装打扮,改头换面,一路走走停停。时至今日,才顺利达到了目的地。 药汤的水逐渐变温。药浴的时辰快到了。 顾珩收回思绪,伸手取过搭在木桶边上的浴巾,起身将身上的水珠都擦拭干净,再扶着桶沿,摸索着踩上脚踏,一步一步小心地迈出浴桶之外。 兴许是方才入水时溅起的水花让地面变得湿滑,又或许是他稍稍分了心并未专注于四周,顾珩一时不察,也不知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伤腿,整个人一个踉跄,砰的一声摔倒在地。 木架离得不远,也被碰倒在地。架子上搭着的新衣扑簌簌的落下,杂乱的堆叠在顾珩的身上,底下的铜盆哐当一声摔在地上,咕噜噜的滚了几圈才停下。 “公子!” 屋外玄影和夷九二人听见动静,悚然一惊,砰的一声推开门冲进房里。 正厅中点着灯烛,可东西两侧的屋子皆是黑黢黢的,二人听音辨位,方才的动静是从西边传来,立刻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浴房门口,正要掀开半卷布帘……却听里头一道清冷的男声传来。 “你们都出去。” 玄影掀帘的动作滞住,心中骤然一急:“公子,方才属下听见您摔倒了……” “我没事,出去。”男声打断他还未出口的话语,声音如古井无波,辨不出喜怒。 玄影张了张嘴,还想再劝。 浴房中没有点灯,里头静悄悄的,仔细去听只有一道清浅的呼吸声,再无其他响动。门帘虽只有半截,但从他们此时的角度,无法看清里面是何种情况,也不知公子是不是伤到了…… 夷九皱着眉,却是冲着玄影轻轻摇了摇头,恭敬道:“公子平安无事,属下就先出去了。” 说着,一边扯着玄影的袖子,强行将不情不愿的人一并带出了屋外,再轻轻掩上门扉。 玄影压低了声音:“夷九,你是怎么想的!公子分明是摔倒在地了,方才在外头都能听得分明!” 夷九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凑近他的耳朵悄声道:“公子想必是不愿让咱们瞧见他现在的模样。” 玄影心思虽没有夷九细腻,却不是个傻的,呆了一呆也明白了过来。 是了,公子向来是天之骄子,傲骨嶙嶙,现在却沦落到连洗浴这般小事都能让他摔倒在地,好好一个少年英才被磋磨至此……公子他,定是不愿让任何人瞧见他落魄狼狈的样子。 玄影心头蓦地一酸,狠狠地下定决心:该死的刺客!等他寻到了仇家,必要将他们通通扒皮去骨、碎尸万段! 夷九亦是不好受,见玄影想清了,便拉着他一道退得更远了一些,给公子留足空间。 二人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下,相顾无言。 小院里栽种着几株桂花树,风吹的树枝摇曳晃动,重重桂影透过窗花落在地面上,在男子身上留下参差斑驳的痕迹。 顾珩仰躺在地面上,双眼无神地盯着房梁的方向,一动不动,周身软绵绵的使不出一丝力气。 他忽然觉得,就此长眠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不用再日日忍着疼痛勉力行走,追逐渺茫的希望,也可以将背负着的东西通通丢掉,落个一身轻松。 这里没有其他人,不会有奚落嘲讽的话语,也不会有人骂他是个只会逃避的窝囊废。 多好。 第一百一十六章 打听 左踝之伤伤在内里,远比他想象的要严重许多,脚筋已然续好,但养了几月仍是无法正常受力,虽不至于全然不能行走,但每一步都是钻心的疼。梅姨说伤脚已在好转,平日里不可久坐,哪怕忍着疼也要起来走几步,不然腿就废了。 可当真能恢复如初吗?还有他的眼睛……顾珩忽地低声笑了起来。 都说虎父无犬子,自己堂堂将军之子,也曾风光无限,今后若只能以昏暗之目、跛足之身面对世人,哦,再加上一顶通敌的帽子,还不知要受到多少鄙夷冷眼。若是他在浴房中失足摔死的消息传了出去,当真是叫人笑掉大牙。 顾珩笑着笑着,竟是笑出了泪花。也罢,这种死法太丢人了。 夜风微凉,如丝如缕,从窗外送来阵阵秋香。顾珩轻嗅几口,微微一怔:是八月的桂子香。 天风绕月起,吹子下人间。 过往的回忆纷至沓来,顾珩明暗不定的面容上终是带了丝真切的笑意:是了,他还没谢过江姑娘呢。 去年秋日与江姑娘辞行时,她赠予的一柄藏针簪,曾于危难之际救了他的性命。彼时他还应允江姑娘,说可以拿着玉佩到京中寻自己,现在也已物是人非了。 不过,话说回来,怎么救过他的人有这么多?恩情尚未还清,看来他一时半会儿还不能死。 躺了这一会儿,虽然地上铺着的是木板,但整间浴房的热气逐渐褪去,夜间寒气仍有些袭人,顾珩积蓄了些力气,扒着浴桶小心坐起了身,将铺撒一地的干衣穿在身上,又在地上摸索了一阵子,找到了那根倒下的手杖。 有了这根手杖就有了支撑,现在的他全然离不开它。 倚着木杖,顾珩缓缓站直了身体。 可左脚才刚一踏上地面,他就疼的倒抽一口冷气,双手不由紧紧扣住手柄。他并未因此移动分毫,仍是让左腿受了部分的力。 刚泡完药浴,此时药力正在体内流动。曾经剧烈的疼痛变成了绵密的阵痛,仿佛有千百根银针直直刺入皮肉,好半晌他才缓了过来。 顾珩仔细感受着这种磨人的痛意,以换取自身清醒。 父亲尸骨未寒,将士们忠魂未散,母亲尚在京城,小妹姲姲也才刚刚出生,自己怎么可以就此放弃。 他没资格。 顾珩深深吐出一口浊气。 一步,两步,三步……他一手扶着墙,一手撑着手杖,一步一步回到了正厅,坐回了圈椅上。 等紊乱的呼吸平复了些许,才开口唤道:“玄影,夷九。” 话音未落,二人已是推开了房门,步履匆匆入内,在顾珩面前站定:“公子,有何吩咐?” 顾珩低眉思索了一会儿,道:“夷九,你明日下山一趟,采买些吃食用物,顺便,替我打听一个人。” 夷九猜道:“公子可是要联系李公子?” 清砚兄?顾珩摇了摇头,此时自己的处境,不宜与他相见,若是日后被发现,岂不是连累了他:“是一名女子,姓江,听闻她与逸羽楼有些干系。” 玄影双眼一亮:“江姑娘?”夷九甚是惊奇,怎么还有人玄影认得,他却不知道? 顾珩颔首:“是我去年在此地结识的朋友,玄影曾随我一道来过岭南,恐有人见过他的面,多生事端。此事就交由你去办。” “是。”夷九应声,又问:“若是属下找到了江姑娘,可要将她带过来?” 顾珩摇头:“不用,暂且打听消息即可。”末了,又像是不放心地补充了一句:“行事时小心些,莫要惊扰了人家。” 玄影眼里露出一丝笑意:自家公子这是惦记上人家姑娘了!还什么小心些,不要惊扰人家,嘿嘿,连他这个五大三粗的人都看出来了! 夷九垂下头,应了声是。正要再说些什么,却似是看见了什么东西,呼吸骤然一滞。 玄影就站在他身旁,自是察觉到了他的反常,忙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亦是一愣。 公子表面上看着完好无损,可仔细观察就能发现,公子身上新换的衣袍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腰间胡乱系了一个结,衣襟上各处都是深浅皱痕,袍角处亦是沾着道道水痕…… 玄影心中蓦地一酸。 公子丰姿洒落,容颜俊美,如临风玉树,素来都是将自己收拾的齐齐整整、干干净净的。 何曾会像现在这样? 两个大男人僵立在原地,红着眼默默地看着这一幕。 半晌没听见二人动静,顾珩微微偏头,有些不明所以:“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对?” 玄影抿着唇,摇了摇头,又想到公子看不见,愈发难过了。他忍住泪意,低着头闷声道:“属下帮您去将药汤倒了。”说完也不等顾珩回复,步履匆匆的到浴房去了。 夷九心中也不好受,低头轻声道:“属下去给您拿些吃食来。”说完也转身走了。 顾珩一挑眉:自他受伤起,他们就像老婆子老爷子一样围在身边絮絮叨叨的,担心这个担心那个,今日都转了性子了? 虽然他平日里没有睡前用食的习惯,不过今日舟车劳顿,用一些倒也无妨,也不能白费了夷九一片好意。 顾珩说服了自己,坐在桌前静静地等候。 人一闲下来,就觉得时日多了许多。往日他在京城时,军营操练,骑马射箭,游山玩水,书院读书,酒楼用饭,好友成群……现在当真是冷清了许多,仿佛是个苦行僧人一般。 僧人……他忽然想到了白云真人。先前与他初识时,白云真人就赠了他一句话:福祸相生,命途浩荡,万事小心。 先前他还没挂在心上,现在想想倒是有些深意。 等了没多久,夷九端着饭食来了。此处不比顾府,小厨房里食材用具都粗糙的很,夷九自己又是厨艺平平,只好先热了几小块糕饼先给公子垫垫。 顾珩倒是没说什么,就着碗筷陪着茶水一口一口地吃着,颇有随遇而安的自适。反倒是夷九看着愈发心酸,又暗恼自己平日里只顾着练功学武,疏于厨艺,只能给公子准备如此普通的吃食,早知有今日,他就该和府上厨娘好好地学一学。 等用完了糕饼,夷九服侍顾珩净手洗漱,再扶着他回卧房安寝。 整座山峰都安静了下来,众人纷纷进入梦乡。 第一百一十七章 蟠虺 次日一早,天心峰。 江琉起床梳洗后,与许闲云一道备好了朝食,等众人都用完了饭,又将碗筷洗净。都收拾齐整后,江琉依约来到了梅飞花的房间。 江琉敲了敲门:“梅姨,我来了。” 屋里头的声音有些闷闷的:“进来吧。” 江琉动作一顿,推门进去。 只见梅飞花端坐在桌案前,桌上一卷针袋平铺展开,各枚金针按照不同的粗细和长短一字排开——正是飞花针。飞花针主要有镵针、员针、鍉针、锋针、铍针、员利针、毫针、长针和大针九种针形,长短大小不一,施针和用法都有不同。 “玖拾,你来看看。”梅飞花听见动静,头也没抬地招呼她过来:“这些断掉的金针,你可能将它修复?” 江琉依言往前几步,俯身细看。这套金针大约有两副,有的从中断开,有的则是磨损严重,镵针员针铍针这些粗一些的针倒是容易些,可以用焊粉接上断面,可毫针长针员利针这些尖如蚊虻喙的,则是极难复原。 梅飞花见她低眉逐一细看,又指着毫针、长针、员利针三种针形道:“这三种针多用于取痛痹、解筋结,若是可以,我还想多制一些。” 江琉抿唇,一双秀眉拢得更紧了。 说实话,她没有把握。 且不论她能否将断针焊接上,只她手中的那一块拔丝板,最小的孔洞也不过能制成大针的尺寸,最细的毫针根本无法拉成,即便她能接上断针,也无法多制出几根来。 想到这儿,江琉摇了摇头:“梅姨,焊接金针我或可一试,但毫针、长针、员利针三种针形细如毫毛,恐怕我无能为力。” 屋外一道人影经过,听见此话不由顿住了脚步。 “啊,真的不行吗……我还需用它治病呢……”梅飞花颇为失望,其他的针其实到没那么要紧,反倒是这三种细针才是燃眉之急,顾家那小子还急需这三枚针祛毒通经……若非是针损了,她还不至于那么着急从京城赶回来。 一是想到精医毒的天冲峰找找,看还有没有库存可以补上,可今日一早她就匆匆去了,翻找一圈也问了人,都没见过这么细的金针;二是思及江师妹近日银丝技法有所小成,说不准能找到法子制成,现如今这条路也堵死了,这可如何是好? 自己手里的两副飞花金针,一套是师傅在她出师之时赠给她的,一套则是师傅在弥留之际传给她的。师傅尚在人世时就与她说过,这套飞花针十分珍贵,若是丢了再难制成,叮嘱她要小心使用。她少时以为是师傅夸张吓她的,没想到竟是真的。 见梅姨如此失望,江琉蹙眉思索了一番,犹疑道:“若是,若是拉丝板上的孔洞能再细上几分……或可能行……” 梅飞花顺着她的思路道:“不如用刀在板上再凿一个细孔?” 江琉抿唇:“那刀尖亦是需要细如牛毛才可……” 唔。哪有这么细的刀,梅飞花又提议道:“不如用一个钢针来戳一个洞?” 江琉摇头:“那块拉丝板是由精铁制成,厚重坚硬,一般的钢针断然无法将其戳穿。”这也是为何她可以用这块拔丝板做成金丝银丝的缘故。相较于精铁,金银均属软物了。 那可怎么办。 一时间,两人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不由都沉默了下来。 屋外人影已悄然站立了数息,几经犹豫终是出声道:“我有法子。” 静默二人齐齐看向门口的方向。 江琉听出来人的声音,讶然唤道:“师傅?” 周忠顿了顿,迈步进来,口中说着好事儿,满脸却是凝重之色:“我有能制成细针的法子。” “真是太好了!”梅飞花闻言骤然一喜,又瞧见他面色不对,急急问道:“周老可是有什么顾虑?” “方才听闻,你是要用细针救人?”周忠不答反问:“必须要用细如毫毛的金针才能行?可还有其他的法子?” 梅飞花一愣,见周老满面严肃,知道事关紧要,遂点头认真答了:“非毫针不可。我要救的那人,毒素入脑,筋脉滞阻,若非有毫针在手,恐无法祛毒通筋。” 说到这儿,梅飞花亦是肃容朝着周忠一拜:“此人与我颇有些渊源,还望周老相助。” 周忠半晌没答话。飞花师妹如此举止,他自也瞧出那人重要,只不过……当真要将那物拿出来吗?可这不是一般东西,若是引来祸患……他心里头天人交战,迟迟无法做出决断。 江琉看着两人如此,忽觉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心中蓦地一动:之前她求拔丝板的时候,周老也是这副神情。 只不过眼下犹豫更胜。 江琉想了想,忽地开口道:“师傅,还请移步一叙。” 周忠上下打量她几眼,竟是没吭声地一头就往屋外走去。 梅飞花欲言又止,不好拦又不愿放人走,只好以眼神示意江琉快帮着劝劝。江琉冲着她微微颔首,示意她稍安勿躁。 周忠一马当先,从梅飞花的屋子离开后就直奔后院。院中有着菜地和水井,背靠后山,四周空无一人,只有阵阵鸡鸣。 江琉不疾不徐缓步跟上。 待她站定,周忠沉着脸旋身就问:“你可是猜到了?” 这话问的没头没尾,江琉却并不意外,颔首答道:“拔丝板,还请您借我一用。” 周忠一滞。她果然猜到了。 江琉想了想,继续道:“师傅放心,我定然会将东西保管好,不让旁人瞧见。” 周忠皱着眉,心头沉甸甸的,还藏着一丝隐忧:“这东西颇有些来历,万万不得重现于世。” 江琉神情并无异色,仿佛对此早已心知肚明:“徒儿明白。” 袖中的手握紧成拳又松了开。 “罢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周忠一叹,将攥在手里的东西塞给她:“等用完了,就立刻交还于我。” 即便没有玖拾小徒相劝,飞花师妹这么些年也就求了他这一回,他怎能视而不见。 只愿别出什么岔子。 江琉顺势接过。 这块拔丝板相较于之前那块要小上许多,只有掌心大小。材质亦是坚硬的精铁,上面凿刻着极为纤细的孔洞,如她手中那块一样,按不同大小分行列排序。 翻过面来,江琉却是一愣。 只见“拔丝板”的背面,刻画着一方印记,看着像是龙又像是蛇,首尾勾连,扭曲成形,似是图腾,亦或是什么特殊的纹样。 这是……蟠虺? 若是只看背面,与其说它是“拔丝板”,不如说是块腰牌要来的更像一些。 第一百一十八章 重逢 周忠不愿她详观此板上的印记,伸手将拔丝板翻了个面。 江琉顺着他意思,不再看那个特殊的印记,将拔丝牌收进袖袋,承诺一般郑重道:“多谢师傅,等制成金针,必定完璧归赵。” 周忠听了她这句话,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几分。望着她缓步远去的背影,低不可闻地轻叹一声。 “老来旧事无人说……” “万事到头皆是梦……” 秋风鼓噪,猎猎作响,平白添了愁绪万千。 …… 却说江琉甫一回到了梅飞花的屋子,就迎来她满含期待的目光:“如何?” 江琉点点头:“师傅同意了,我还得试一试才知能不能成。” 至于具体同意了什么,两人都默契地并未提及。 梅飞花没多问,只道太好了:“今日晚一些,我就搬去天蓬峰住,你随我一道过去吧?” 搬去天蓬峰?江琉蒙了一蒙:“大约要住多少时日?” “唔……这个还不好说。”梅飞花解释道:“要救治的病人昨日已到阁中,他现在需要静养,正住在天蓬峰上。你与我一道搬去之后,其他的事情都无需操心,只需替我制针即可。”说罢,又怕她拒绝似的快速补充道:“我在运针之时需配合灌注内力,毫针细针极易折断,若针都断没了,你又不在近旁,怕是耽误了治疗……” 江琉沉默了会儿,终是应下。 看来,辞行离开的事只能再拖几日了。但愿那位病人能快些好起来,莫要耽搁太久。 “病人”正在喝药。 喝药的人未显露出什么异样之色,反倒是边上侍候的人被熏得龇牙咧嘴。 虽说良药苦口利于病,可梅姨配的药也忒苦了些! 玄影心中佩服至极,即便他站在边上,都能被浓重的药味熏出了退却之心,也不知道公子他是怎么喝下去的!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等顾珩喝完了药,玄影赶忙将桌上备着的酥糖碟递给他,一边纠结着道:“公子,等梅医师来了,要不属下与她说说,请她帮忙再改良一下药汤的配方,让汤药适口些,不那么苦……?” 顾珩没拒绝,伸手摸索着从碟子里取了一颗送入口中,甜滋滋的酥糖瞬间缓解了口中蔓延开来的浓烈苦涩。 他感觉好一些了,才摇头答道:“无妨。” 说罢,顾珩微微侧头面向窗户的方向,感受了一会儿太阳的位置,道:“未时了,今日梅姨来得晚了。” 当下正是未时! “公子!您的眼睛能辨出光亮了?!”玄影见状,不由大喜过望。方才他看的明明白白,公子是感知到了光线明暗,由此推断出了太阳蹉跌而下偏向西边,这才猜出了时刻。 顾珩轻轻点头:“相较于之前的一片昏暗,的确是好一些了。” 真是太好了!玄影几乎是喜极而泣。 他犹记得自己刚在死人堆中找到公子那会儿,公子他全然不顾浑身伤痕,只紧紧抓住他的手臂,失神的眼眸之中尽是凄惶之色,口中不断地重复着“玄影,我好似看不见了”。 他从未见过公子如此忧惧不安的模样。 玄影心中大恸,跟着一块来的暗卫们亦是悲痛难言。在一片静谧之中,公子似是明白了什么,渐渐地安静下来。 公子他,像是在眨眼之间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之后的几月,除了不许旁人近身服侍以外,其他的,公子在明面上看着一切正常,正常的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可玄影知道,公子只是将一切都埋在了自己心底。 好在,公子的情况一直在逐渐地好转,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终有一日,定能拨云见雾。 玄影的心中涌现出十足的信心,颇有些慷慨激昂地一抱拳:“公子,属下这就去给梅医师传信!” “不急,再等等吧。”顾珩自是不知道自己的一句话,引得玄影心里头翻江倒海,方才他只不过是觉得梅姨今日晚了一些,并无催促之意。 公子既已发了话,玄影不好再坚持。他按捺住激动的心情,蹭蹭蹭一路跑出房门院门,一直到天蓬峰的正门口才停下脚步,翘首以盼等候梅医师的到来:药不能断,针也不能停!这样公子才会更快的好起来! 好在没让玄影等得太久。 申时刚到,不远处的山道上就隐约能看见人的身影。 是梅医师来了!看清来人之后,玄影先是一喜,又是一奇:在梅医师的身后,还有另一道人影不疾不徐的低头走着。那人背着一只竹篓,看不清面容。 等两人走到近前,玄影才发现来的另一人竟也是个老熟人,他讶然唤道:“江姑娘?” 江琉一愣,抬头看他。 对方身着蓝色劲装,粗腰宽臂,人如铁塔,一双虎目炯炯有神。 这人……面生得很,她并不认得。 “咦?你们认识?”梅飞花惊讶极了,见江琉摇头,又看向玄影。 玄影刚开口时就反应了过来,去年他跟着公子来到岭南,按照公子的吩咐暗中盯梢江姑娘,这事儿做的隐秘,本就不该让江姑娘知晓。 眼下自己贸贸然叫破了对方身份……若不是二人投来疑惑的目光等他回答,他真想当场给自己个大嘴巴子。 自家公子偷偷惦记人家姑娘,昨日还叫夷九下山打听,今日江姑娘就自己上门来了。 这下可怎么办? 若是被江姑娘知道公子派人盯着她,怕不是要着恼。 玄影嘴笨,憋了老半天,终是生出了些急智,开口解释道:“我随公子游历至此,曾在县城里见过江姑娘的手艺。” 这番话半真半假,加之玄影生怕自己露出端倪,说话时义正言辞一脸正气。倒还真像那么回事。 哦,是在青石县中见过自己,那倒是不稀奇了。 江琉并未深究,只冲着玄影点了点头。梅飞花也没将这段小插曲放在心上,正事要紧。 几人一路再无旁的话,直直往病客所在的小院走去。 行至院门口。 玄影停下脚步,有些欲言又止,一面担心江姑娘等会儿见到了公子,发现公子不如以往丰姿,心中不喜;又担心公子不愿让江姑娘看见自己现在的模样……愁的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梅飞花和江琉二人并未留意到玄影的纠结,按照之前说好的,江琉脚步一转,一声未吭径直往小院靠东边的那间屋子走去。 来之前梅姨就与她知会过,住在此地的病人有些来历,若是可以,二人尽量不要碰面,平日里她只需待在东屋即可,屋子已提前收拾好。江琉对此并无异议,对“有些来历”的人,她总担心节外生枝,还是不见的为好。 梅飞花脚步不停,直直往正屋方向走去。 徒留玄影一人傻在原地,一头雾水:这又是什么情况? 吱呀一声。 正屋房门被轻轻推开。 屋里的人听见动静,开口问道:“是梅姨来了?” 一道清冷淡漠又熟悉无比的男声从屋内传出,如雪夜寂然,如羽花轻盈,又如秋月澄亮,直直坠入人的心底,泛起阵阵涟漪。 另一边,江琉推门的手陡然顿住。 第一百一十九章 认出 屋里的人,是顾珩。 江琉十分确信,即便有一年多未见,她仍是在听见那熟悉又陌生的语调之时,就认出了他。 顾珩就是梅姨要救治的病人? “那位病人腿脚有些不便,眼睛也不大好,需得日日坐药浴,再辅以金针……” “他家中遭了变故,眼下应是还未缓过来,有些不大好相处……” “阁主将自己的院子让出来了,院子宽敞得很,空屋有许多,病人就住在主屋,周围还有其他的屋子,都已收拾干净了……” “院子里除了他外,另还有两名男子,都是他的随身护卫……” “等到了天蓬峰,你只需待在自己的屋子里就好,也无需与他们多言,免得心烦……” “哦对了,日后等你离开此地,就忘了在这儿遇见的人,莫要向他人提起,只当没这回事……” 临行前梅姨的殷殷叮嘱还回荡在耳畔。 原来如此。 顾将军蒙受通敌的罪名,还未送至京中审理就在狱中身亡,将军府被摘了匾额,官位和兵符通通收回……消息早就传遍了岭南。 梅姨她并不知道自己与顾珩相识,怕自己知道的太多惹祸上身,又担心自己不明情况出去后将此间种种告诉旁人,这才语焉不详,只浅浅的提点了她几句。 现在顾家正值风雨飘摇之际,正在处在风口浪尖,无数双眼睛盯着顾家,以及和顾家相关的人,稍有不慎,可能就被攀扯进通敌案中,牵连遭难。 可自己早就是个不该存活于世的“死人”,并没有什么所谓。 江琉扯了扯嘴角,心中轻嘲。 只不过,梅姨和楚阁主分明早就知道顾家的事,却仍愿意在这这个节骨眼出手救治顾珩。一个远在岭南山间,一个则是京中贵胄……顾家和九烟阁有关? 先前阁主和梅姨急匆匆的下山,想必也是去京城救人了。 “腿脚不便” “眼睛不好” “不好相处” …… 江琉怎么也无法将记忆中英姿飒爽、朝气蓬勃的天之骄子与这些词语联系起来。 怎么会这样? 虚扶在门环上的手骤然一松,垂落于身侧。 江琉在房门口站了很久,久到连一旁守在主屋门前的玄影都察觉出了不对劲。 玄影奇怪地看了她好几眼,又听了听屋内动静。公子的房门紧闭着,梅医师已进去开始今日的诊治,通常会有把脉、问诊、施针、开方几个步骤,一套下来约莫要一个时辰。 里头有梅医师看顾着,自己走开一小会儿应也没事,玄影想了想,抬步往江琉的方向走去。 “江姑娘?江姑娘?” 玄影走近了,才发现她失了神似的呆愣在原地,忙连唤她数声。 身边忽然多出一人,江琉回过神,扭头看去——是方才那名护卫。是了,江琉恍然:难怪他能认出自己。 他是顾珩的随身暗卫,想必去年在青石县城中早已见过自己。 玄影见她不言不语,挠了挠头,一时有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如自己先将公子的情况告诉江姑娘,这样也要心里有个准备,以免日后见到人太过惊讶? 他并不知道江琉已然听出了顾珩的声音,也不知梅姨早已将顾珩的状况告知了江琉,他斟酌几番,才犹豫着道:“江姑娘,有个事儿我想着先提前与姑娘知会一声,你听了别太惊讶,唔,其实这屋里的人,姑娘也认得的,就是……” 玄影铺垫了半天,谁知重要的后半句话还没出口,面前的女子忽地卸下背着的竹篓往他手中一塞,轻声道:“还请护卫大哥帮我一个忙,将这只背篓送进来。” 说完,转身推开房门就往屋里去了。 诶?玄影抱着并不十分沉的竹篓呆了一呆。这间屋子是江姑娘的住处,他一个外男怎能直接入内,可手中的背篓又不好直接丢在门口……玄影踟蹰了好一会儿,终是抬脚走了进去。 好在这间屋子和公子房间的格局一样,正门对着的是正厅,并非闺房。玄影略微松了一口气,目不斜视地直直走向厅堂正中央——江姑娘所在的地方,停下后俯身将背篓轻轻放在地上:“江姑娘,竹篓就给你放在此处了,若无他事,我就先告辞了。” “护卫大哥,还请留步。”江琉转过身,先是问他:“不知你如何称呼?” 玄影只好驻足,答道:“姑娘喊我玄影即可,玄妙的玄,影子的影。” “玄护卫。”江琉从善如流地唤了一声,又正色道:“玄护卫,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你能帮忙。” 帮忙?什么忙?玄影微愣,只道:“姑娘但说无妨。” 江琉往前走了一步,离他更近一些,又压低声音与他说了几句话,说完就客气的将他送出了门。 江姑娘说的不过是三言两语,可玄影一直到公子房门前站定,仍是有些回不过神。之后更是时不时就发一会儿呆,像是在思考一道难解的谜题。他的异样太过于明显,以至于等夷九下山采买回来,只一眼就瞧出了端倪。 申时将过,玄影和夷九正在小厨房忙活,准备今日的晚食。小院里加上他们二人拢共五人,他们便将饭食都一起备了。不过凭借他们二人的手艺,也只能做些最普通的家常菜色。不过好在天蓬峰上的其他几人都不是十分讲究的人,能吃上口热乎的饭菜已是极好的了。 玄影和夷九只是觉得自家公子吃苦了。公子自小锦衣玉食,眼下身体虚弱,却因他们二人不通炊事,连口好的都吃不上。 “哎。”玄影将一荤一素一汤装进食盒,再添上今日夷九从山下买来的现成桂花糕点,配上粥饭和食箸一道摆放齐整,看着平平无奇的菜色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色香味形是一样都沾不上边,唯一算得上好的,就是食材还算滋补。 玄影将盒盖自己盖好,却是将食盒往夷九门前一递:“夷九,今日还是你去服侍公子用饭吧。” 夷九纳闷极了:“你为何不去?” 这次随公子来九烟阁养伤的就他们两人,因着需要避人耳目,夷九从未来过岭南一带面生一些,他们便商议着由玄影主内、夷九主外,往日里服侍公子用饭的都是玄影。 今日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哎。”玄影又是一叹:“我有些事儿还没想明白,怕被公子瞧出不对。” “何事想不明?”夷九更奇怪了,玄影向来是个快刀斩乱麻的直肠子,还能有事能让他如此纠结? 玄影欲言又止,却是问了他旁的事:“夷九,今日公子吩咐下山打听的那位,江姑娘的消息,可打听到了什么吗?” 第一百二十章 隐瞒 “那位江姑娘的消息倒是不难打听,县城里的百姓都多少知道一些。”夷九说着边摇头:“只不过,听闻江姑娘四月时就离开逸羽楼了,无人知道她的去向,现在已是八月,怕是有些难寻。” 离开了啊……玄影沉默着,低声问他:“夷九,若是他日你找到了那位姑娘,可她却不愿意与公子相见,你会如何做?” 唔。虽然夷九觉得不太会有这种情况,可见玄影有些苦恼,他便也认真答了:“若真是如此……那我便只同公子说没寻到人。” 不愿相见的人,也无需公子多费心神了。 是这样吗……听了这样的回答,玄影却是愈发沉默了。 言谈间,二人将其他人的食盒也都准备好了。夷九忽地想起一事,问他道:“听闻今日梅医师另带了一人上山,住在了东屋,是什么来头你可打听清了?” 玄影身形一僵,又意识到自己太过紧张瞬间放松了,答道:“她……是梅医师身边的医女。” …… 酉时。 玄影提着食盒去了江琉屋子。江琉谢过他,接过食盒放在桌上。 临走前,玄影犹豫了一会儿,终是道:“方才姑娘说的,就依姑娘所言。” 她的“不情之请”,他答应了。 江琉冲着他微微一笑,轻声道:“多谢。” “我能问问姑娘,为何不愿相认吗?” 玄影憋了老半天,还是问出了口:“姑娘可是对公子没信心?”觉得公子不会好起来了,因此不愿意相认?还是嫌弃公子是个累赘麻烦?这后面的话,玄影却是说不出口了。 没信心?这话从何说起?江琉一愣,从玄影的面色上看出了隐含的怒气,有些明白过来他在想什么。 他是误会了自己。 “并非我不愿相认。”江琉摇了摇头,认真同他解释:“只是眼下,还不是时候。” 玄影听了,怒气虽散了些许,疑惑却是更深了:不是时候?那什么时候才“是时候”? 不过总归不是嫌弃公子就好。玄影的心情好了许多,便也不再追问:罢了,来日方长,且走且看罢。 …… 夜间。 梅飞花的屋子就在江琉隔壁。江琉趁着夜深人静,去了一趟梅姨的房间,一是她下午已将工作坊收拾好,明日即可开工,今晚再与梅姨确认一下金针细节方面的要求;二来是她也想请梅姨帮着隐瞒自己的身份。 “若有人问起,我便说你是跟着我过来帮忙的医女。”梅飞花并不知道江琉与顾珩早就见过,只当她不愿暴露自己的来历和身份,自是爽快应下。 于梅飞花而言,她能答应过来帮着自己制金针已是极好的了。其他的,也都不是很重要。 江琉谢过她,又问道:“梅姨,那位病人,今日的状况如何?” 梅飞花没多想,只当她是关心人家病情:“相较于三月前,已是好上许多了,双眼对明暗已有感知,腿上的筋脉也已续好。” 除了余毒未清之外,其余她能做的都已做到,至于清完了体内的毒素后,双眼和脚筋能恢复几成……且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他倒是个能忍的。” 梅飞花想着今日施针的情况,又是一叹:“重续断筋,可不是一般的人受得住的,更别提还有毒素留存于体内,更是疼上加疼。” 江琉心紧了紧:“可知是什么毒?能解吗?” 梅飞花轻啧了一声,摇了摇头:“说来惭愧,时至今日,我都未能辨明是什么毒药。” 江琉讶然:“连梅姨都不认得?” “嗯。”梅飞花轻轻点头,神色逐渐冷凝:“那毒阴损的很,中毒之后会极快的侵蚀周身经脉,若是晚上几分等毒入了骨髓,神仙也难救。可即便侥幸保住了性命,去除毒素的过程亦是痛苦万分。” 梅飞花一字一顿道:“宛如百蚁噬心。” 江琉呼吸一滞。 “每每我运一次针,他就要经历一回这样的痛楚,可你知道吗?”梅飞花似是想到了什么,忽而哂道:“那小子居然还求我多施几次针。” 袖中手渐渐握紧成拳。 江琉仿佛能透过梅姨的话,看到他迫切渴望恢复的神情。 耳畔隐约又想起今日玄影问她的话:“姑娘可是对公子没信心?” 她怎会对他没有信心。 顾公子他,绝非是轻易倒下之人。 即便到了山穷水尽之时,也定能绝处逢生。 …… 之后的几日,江琉都将自己锁在房间里制针。若非必要,她谁也不见,几乎是到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地步。 夷九起先还对这位医女有些好奇,想趁着送饭菜的时候与她攀谈一二。可每次去的时候,她不是在工坊试验,就是拿着纸笔写写画画,根本没有空的时候与他闲聊。 渐渐地,夷九也就歇了心思。一面心中暗自叹服:这位医女姑娘真是专心致志、一丝不苟。 江琉倒也并非刻意避开他,实在是梅姨的金针制作起来有些难度。毫针针体有长有短,尖如蚊喙,每每用拔丝法拉制的时候,稍有不慎就会歪曲断裂,成了废针一根。长针则是要求长七寸,且要锋利身薄,不但要拉制成长丝,还要将针体做薄做利。员利针长一寸六分,虽做成长丝,可要求针尖如整,且员且锐。 要制作这些金针,最难的已不是将针做的细如毫毛,而是要做出贴合梅姨要求的针体形状。 一连几日过去,江琉的工坊中已是堆满了失败的废针,好在还是有些成果的,各种针型的制法她已有心得,并且成功各制出了一枚。 也算是没白费力气。 江琉望着桌上的一堆废针,决定先收拾一下它们。 她熟练地架起陶火炉,将废针尽数丢进陶锅之中,再点燃炉火。时至今日,她对火候的把握已是了然于胸。 随手往里头添了一小捆细柴,又将底部风箱调整到了合适的角度。 不多时,废针尽数在陶锅中融化。 江琉瞅准火候,将陶碗中的金料倒进石槽,等冷却后取出成形的金条,再拿起一旁的石锤。 她的手极稳,力度又正好,金条在她手中被一点一点锤成薄片。 咚、咚、咚…… 石锤落下,叮叮当当脆响阵阵,宛如雨打芭蕉。 …… 主屋里。 顾珩听着这熟悉的锤击声,不由失笑。 第一百二十一章 祛毒 “梅姨,您的这位小徒儿着实是勤奋刻苦。”顾珩边说,一边摸索着拿起桌上的布条,熟练的将自己手腕牢牢绑住,以免待会施针时自己乱动影响到梅姨。 时至今日,他早已掌握了自己绑自己的手法,不需要他人帮忙,也免得玄影和夷九见了哭哭啼啼。两个大男人,这么久了还没看习惯这个场面。顾珩轻啧了一声,颇有些无奈。 “她素来勤勉,之前在天心峰上,也是日以继夜的钻研,没有半分懈怠。”梅飞花说着,将手中小刀在火上烫了烫,问道:“这次割哪里?” 顾珩只着中衣,平躺在床榻上,像模像样的思考了会儿,笑着答:“就还是老地方吧,劳烦梅姨了。” 二人气氛轻松和谐,仿佛是在谈论明日要吃什么一般闲适自在。他们一人拿着刀,一人任人宰割,嘴上商议着该从哪里下刀,若是有旁人在场,怕是会觉得这场面有些瘆人。 “好。”梅飞花点点头,伸手掀开他的裤腿往上卷了卷,一排刀疤密密麻麻堆叠在脚腕上方的皮肤上,轻伤叠着旧伤,触目惊心。梅飞花的手不由顿了顿,犹豫着道:“要不……还是换个地方吧?” 顾珩眉梢一挑:“是不够位置了吗?” “这倒不是。”梅飞花轻声道:“这里疤痕也太多了些。” “那便还是在脚上下刀吧。”顾珩不甚在意:“吓人的地方,还是就聚在一处吧,这儿也不差再多几刀了。” 梅飞花心中轻叹,又问:“你当真不喝麻沸散?” “不了,喝与不喝也没多少差别。”顾珩拒绝的很快,并未有半分迟疑。 麻沸散固然能减轻刀割皮肉的痛苦,但施针时的噬心啮骨之痛却是无法缓和半分,相较之下,刀割的痛只是九牛一毛,根本不值一提。 梅飞花也明白他的意思,不再劝说,只沉声道:“开始了。” 小刀冰冷的刀锋轻轻贴上脚踝上方的皮肤,宛若冰冷的蛇身攀缠上温热的皮肉,顾珩不由一阵轻颤。 梅姨的手很稳很快,轻轻一划就破开了表皮,他甚至都还没来得及感受到疼痛。血珠争先恐后的冒出,渐渐蜿蜒成血流,滑落进床褥间。 整间屋子里都充斥着血腥气。顾珩甚至还有些心情想别的:还好每回都是选在正厅里操作,此处通风极佳,血味散的快,也免得他夜里闻着味入睡,做血色噩梦。 梅飞花聚精会神,飞花金针一字排开,她先是取了数枚员利针,逐一用火烧透后,灌注进内力后扎进顾珩周身要穴上。 针尖瞬间没入皮肤。 不多时,顾珩便觉出一小股沁凉内力顺着金针缓缓进入经络之中,藏在全身各处的毒素好似被这波凉意唤醒,纷纷鼓噪了起来。 颅内,眼周,脏腑,四肢……像是有无数只小虫在体内撕咬游走,想要破体而出。 顾珩全身骤然绷直。 被束缚住的双手紧握成拳,神台处仅存的几分清明被难忍的痛楚尽数淹没,他仿佛游走在人界鬼蜮之间,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想要挣扎暴起的冲动。 咚、咚、咚…… 浑浑噩噩之际,忽闻一阵阵击打声声声入耳。 持续落下的石锤声由远及近,就如盘卧千年的古寺钟磬声一般庄重幽远,震得人心发颤。 恍然间,顾珩竟是找回了一丝神志。 是梅姨的徒弟。 她又在打金了。 察觉到顾珩的状态极为不稳定,梅飞花不敢耽搁,连取数枚毫针刺入不断鼓动突起的经脉之中,将毒素缓缓逼至脚踝上切开的伤口处。 浓稠黑血顺着切口缓缓涌出。 那黑血之中,还混杂着密密麻麻的细小虫卵。 梅飞花并无惊讶之色,只沉着脸抄起一旁的火烛,将这些虫体烧了个干净。 顾珩并非中了一般的药毒,而是中了蛊毒。蛊毒秘术兴于南疆,兹事体大,她只告诉了顾珩与楚阁主二人。 处理完虫尸后,梅飞花再取数枚长针,透入更深之处,逼退更多的毒虫。毫针与长针交替使用,反复数次,直到针体透出黑色,才将金针尽数拔除。 顾珩浑身一软,整个人仿佛还沉浸在痛楚之中,怔怔的躺在原地没有半点动静。 梅飞花瞥看他一眼,倒并未出声催促,只听了他的脉象并无异样,就自顾自的在他脚腕上的刀伤处撒好药粉,再用细布仔细裹好。最后再将他脚下沾满血迹和虫尸的垫布撤去,随手团成一团,丢到地上的火盆中燃烬。 这块浸满毒血的垫布看着怪吓人的,还是她自己处理了吧。 顾珩怔忪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恢复了知觉。 梅飞花坐在一旁,正将发黑的金针捏了一把用火炙烤,有的针慢慢恢复成了原本的颜色,有的则是在火里崩裂开来不能再用了。哎。本就剩下不多的金针又少了一些。 “感觉如何?”眼见着人缓过来了,梅飞花拍拍手,将能用的金针重新收回针套,依惯例问了他一句。 “和前几次差不多。”顾珩摇了摇头,轻笑了一声:“梅姨,这一日接着一日,何时是个头?不如一次性将毒血都放完了,也好痛快一些。” “胡扯。”梅飞花瞪他一眼,又想到他瞧不见,只好悻悻收回视线,道:“毒虫在你体内各处,若要一次性都拔除,你也成了一具干尸了。” 念及他的遭遇,梅飞花终是有些不忍心,又补充道:“你的情况已在好转,方才我引得毒虫躁动,相较于初时已少了大半,我估摸着再熬个三两月应是差不多了。” 顾珩不置可否,轻哂道:“那还得再麻烦梅姨几月了。”复又似是想到了什么,问道:“梅姨,您的那位医女徒弟,可会一直在此处?” 嗯?梅飞花一愣:“怎么突然问这个?你体内的蛊毒邪门的很,金针染上毒后极易折损,我请她随我过来替我多制些金针,也免得后继无针。” 请?顾珩心中蓦地一动,准确的捕捉到了这个略显突兀的用词。分明只是随行医女,可梅姨言语之间却多了几分客气。 他藏在袖中的手不由轻轻摩挲了几下,状似不经意的问道:“那医女倒是有几分本事,您的飞花针世间难寻不可多得,她竟是能制成。” 第一百二十二章 情怯 “可不是嘛!”听见自家师妹被人夸赞,梅飞花与有荣焉:“她自从来了九烟阁,无一日懈怠,对这金银之法颇有些心得,先前还曾在山下……” 说到这儿,梅飞花陡然住了嘴。她怎么忘了答应玖拾的话了!幸好幸好,她只说了几句就反应过来了。 顾珩正仔细听着,却不想梅姨突然止住话头,便追问了一句:“在山下时如何?” “唔。”梅飞花转了转眼珠子:“在山下时……还曾费心寻了古籍专门研究制针的技法,毕竟针具不比他物,还是有些不同的。” “哦?如此说来,她也算是我的半个救命恩人了。”顾珩似是漫不经心地开口道:“不知这位恩人如何称呼?下回我自当登门致谢。” 这是拐着弯儿套自己的话呢!梅飞花莫名生出一丝气恼,想也没想就道:“她无名无姓,到了山上后就跟了我姓!” 说罢,梅飞花生怕他再多问什么旁的自己说漏了嘴,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就匆匆离开:“明日我再过来。” 姓梅啊…… 顾珩垂下眼,说不清心中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 方才听梅姨提及那名医女擅长金银之法,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一个人。 江姑娘她,也精于此道。 毕竟在大梁,女子中能懂得金银工艺的,也是凤毛麟角之辈了,他还以为…… 罢了,前几日自己派夷九下山寻人,打听到的消息是她数月之前已离开逸羽楼,不知去向。 兴许也已离开了岭南也说不定。 顾珩摇了摇头,将不切实际的想法甩开。况且就算见了面,他眼下也不知道该以和面目与她相认。 难不成说自己是京城顾家的人?父亲是被污蔑通敌而入狱?她会信吗?她是否会如世人一样,对自己敬而远之?连自幼相熟的陶家人都如此……分明陶世叔与父亲一道前往北境平乱,为何会变成这幅模样?事发后他曾联络陶家想问一问情况,他们也只闭门不见,避自己如蛇蝎。 退一步讲,如若江姑娘相信自己,可凭他现在这幅废人自苦的模样,还能活几载都尚未可知,又该如何在她面前自处?扪心自问,他对自己没有信心。见到了江姑娘,会让他想起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赤诚少年,曾天真的对月神大人许愿“惟愿天下太平”。 原来的顾珩,已经死了。 天下太不太平,与他何干? 若没有顾家军在前线浴血奋战,奋勇杀敌,震慑住了边境各方势力,让他们不敢再轻易出兵袭扰,哪有大梁如今盛世安稳的日子? 到头来,这桩桩功绩、硕硕战功,倒是都成了催命符。 何其可笑。 夷九不知何时已进了屋,看着陷入自己思绪的顾珩没敢打扰,只静候在了一旁。公子近来总是会突然变得沉默,也不知道到底在想些什么。从前,公子的喜怒哀乐总是分明的,若是身边亲近的人问起缘由,公子也从不避讳尽数告知。不像现在,连自小跟着公子的玄影和夷九,都无法看出端倪,更不敢随意开口去问。 公子像是更加温和淡然了,实则总与人保持着不远不近、恰到好处的距离。 夷九等了一会儿,眼见着公子汗湿的衣衫还贴在身上,虽屋子里门窗紧闭还点着火盆,仍是担心公子着了凉,犹豫再三才开口问道:“公子,属下先替您更衣吧?” 公子不喜旁人贴身随侍,可每日梅医师施完针后,公子都仿佛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浑身无力,软绵绵的疲惫异常。在他们的坚持以及梅医师的劝说下,这才松了口同意他们替他更衣。 “好。”顾珩飘远的思绪被扯回了现实,随着夷九的动作坐起身,任由他替自己换上了干爽的里衣,在罩上了一件黑底云水纹锦袍。 哎。夷九轻叹,公子从前华丽繁复的衣裳都收了起来不穿了,现在无论何时都是一身黑衣,看着闷的紧。 顾珩换好了衣裳,被夷九搀扶着坐在了正厅中的桌案边。 夷九将斜靠在床榻边的手杖放在公子手边,现在的公子不能离了此物。 做完一切,夷九将更换下来的衣裳和床褥收进竹筐中,正要拿出去浆洗,却听公子忽然问道:“夷九,咱们小院里,还住着一名医女?” “是的,据说是梅医师的随行医女。”夷九一愣,先是答了话,又问道:“公子,那医女可是有什么不对?” 顾珩不置可否:“她容貌如何?你可曾与她说过话?” “唔。那名女子是个年轻的姑娘家,长得,倒是挺好看的,身上穿的极为素淡。至于说话……倒是没有,这几日送饭时,那名医女都在工坊制针,属下未能有机会打听。”夷九有些摸不准公子的意思,踟蹰着问道:“可要属下派人去查查她的来历?若是暗中那人派来的探子……” 虽然此女是梅医师带来的人,可若是那人提前安排好的呢?梅医师固然可信,那名医女却不一定。小心驶得万年船。公子避开世人上山养病除毒,可再不能被什么蝇营狗苟之辈打扰。如今夷九他们已是惊弓之鸟,生怕放进来一个存了恶害之心的人,又生出什么波折来。 “不必了。”心知夷九误会了自己的意思,顾珩摇了摇头:“不必打听。” 梅姨方才言语之间对此女颇有些维护,且自从她来了之后,便是日日在自己的屋子里替他制祛毒要用的金针,若真是那幕后之人派来的,也太努力了些。 他不过是想确认女子的身份而已。原想画张画像让夷九认认,可自己目不能视物,无法着墨运笔,便歇了心思。 年轻姑娘、长得好看、穿着素淡。仅凭这三点,也难以判断她是否是自己心中所想之人。毕竟山上冷清,穿的素些也是正常的。 夷九暗自泛起了嘀咕:先前公子让他问询山下江姑娘的近况,听闻她不知去向后也是说不必再寻。眼下忽然问起了医女的容貌,又是说不必再打听。 真是奇了。 公子何曾对女子这么上心了。原先在京城里,可都是小姐姑娘们偷偷向他打听公子的消息呢。 再说了。虽然将军府倒了,可顾家暗卫都还在,真要查一个人,岂会查不明白?公子却又说不用查。 夷九想不明白就决定不想了,摇了摇头,向公子请辞出屋自去做活了。 ……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的平淡地过去,山上挂着的那一轮明月也愈发的圆。 半月后。 八月十五,又是一年中秋日。 不过除了团圆佳节,今天还是个特殊的日子——顾珩的生辰。 第一百二十三章 制面 公子尚在丧期,即便是生辰日也不好大肆操办,更何况即便玄影和夷九有心,在这偏远的山上仅凭他们二人也实在是有些无能为力。 夷九今日下山跑了好几趟,一是到县城里买了些日常吃穿用度之物,取前几日他们替公子定作的新衣裳。虽然公子日日都着黑衣,但黑也能黑出不同的样式款式来的嘛,也好叫公子交替着穿换换心情。原本他们连手杖都想替公子置办几副新的换着用,可担心太过引人注意便只好作罢。 二是到县城里最好的食肆广聚楼打了几道菜,装了满满当当几个食盒。他们二人不善庖厨,做出来的吃食虽能果腹,但滋味总是不足的,总觉得亏待了公子。虽然公子他常常说要吃的平常些,不可铺张,偶有些山间野味也就足够了,今日生辰,备几道好一些的菜肴不过分吧。 夷九还特意买了一壶酒。 往日公子心情好时总会浅饮几杯,他们也会跟着喝上几口,可自从将军出了事之后,日日无好日,公子便再也没有心情饮酒了。备一壶酒,也是希望公子能开心一些。 玄影则是在山上和面粉较劲。 他的衣袖高高卷起堆在臂弯间,衣服的前襟衣摆上都沾满了面粉,连他的脸上和头发丝上也不能幸免。整一个看着惨兮兮的模样,像是被面粉毒打了一般。 “怎么这么难!”不知是第几次失败的玄影忍不住嘟囔了一句:“要是换成我下山采买就好了……” 今日公子生辰,他们二人一人下山,一人在山上侍候,山上那人还多得了一个做生辰面的活儿。梅医师方才给公子施针完毕,玄影服侍公子歇下之后,就来到了小厨房开始研究生辰面。 大梁的面食大致有三种做法,一是馎饦,二是水引,三是冷淘。馎饦就是面片,他们平日里最常吃的就是这种,只需将面团揉好再用刀机切成二寸一断的片状即可;冷淘则是用鲜嫩的槐叶汁和面粉一块儿揉成面团,再过冷水做成凉面的口感;水引则是其中最细的,和筷子差不多粗细,一尺一断,下锅的时候再捏成稍扁一些的面条。 生辰面通常用的是水引的做法,且要将面条尽量做的细长,寓意健康长寿,有的民间能手甚至还可以将一整个面团通过不断地甩制,直接做成一根长面的样子。 “一根抛出三丈高”的一根面玄影是不指望了,只盼着自己能扯出一碗像模像样的水引就已是很好了。 可谁知个把时辰过去,眼见着就快要到日薄西山的时刻了,自己这边的生辰面仍是没个着落。 面团揉了又揉,可扯出来的面条不是宽厚不均就是粗细不匀,光是看着都觉得难吃得紧,更别提口感了;他又改了用刀切,可不知是水放多了还是面粉厚了,这一刀下去面条不是裂开就是糊在一块儿…… 真的好难。 这比练武要难多了。 屡次三番地尝试仍是不得要领,玄影决定不再为难自己,请求外援。天蓬峰山上总共五个人,公子是今日寿星,梅医师施针极为耗费心力眼下应是在屋内歇息,夷九还在县城未归,他能求助的,只有江姑娘了。 “咚咚。”玄影离开小厨房后径直去了江琉的屋子,叩响房门,压低声音道:“姑娘,在吗?我是玄影。” 江琉此时刚巧没在工坊里,吱呀一声开了门,看见来人身上斑驳的粉末痕迹,目露疑惑:“玄护卫,您找我?” 玄影轻咳了一声:“还请姑娘先随我来。”江姑娘的屋子离公子的主屋不远,玄影怕吵醒公子,也怕公子听见他们的对话。 “好。”江琉并未拒绝,跟着玄影一块儿来到小厨房。 厨房里已是一片狼藉,地面台面上皆散落着面粉,案板上堆放着大小不一的面团,有的湿哒哒的不成型,有的则是干巴裂开着。 江琉顿住步子,一时找不到落脚的地方:“玄护卫,这是?” 前头玄影讪讪一笑,快手快脚的取过条帚将地面清扫干净,又将案板上失败的面团剂子随手团了团丢进一旁的木盆中,抄起一旁的纱布盖好,颇有些欲盖弥彰的尴尬:“姑娘见谅,此处杂乱了些,刚没能顾得上。” 江琉摇了摇头,方才她也瞧见了大致的情况,便问道:“玄护卫是想做面食?” 玄影点点头,又摇摇头,与她讲明缘由。 “今日是顾公子的生辰?”江琉微讶。 此事她的确不知,原来中秋团圆日,也是顾珩的生辰。 玄影颔首:“公子家中的事,想必姑娘多少也听说了些。”说到这儿,玄影声音低沉了些许:“公子不许铺张,不许操办,更不许有喜庆之意,只说今日就当普通的日子过。” “到底是生辰,我们便想着至少得给公子亲手做上一碗生辰面才好。”言及此,玄影颇有些沮丧:“只我手太笨,这面粉团子根本就不听我使唤……所以就寻到了姑娘这儿,不知姑娘能否帮一帮忙,做这一碗生辰面?” 江琉望着玄影殷切的面孔,沉默了下来。 倒不是她想不想帮,只她自己其实也不善做吃食,原先在家中以及后来在天心峰上,自己都只能给娘、给许师姐打打下手,还从未自己一人独自做过什么精细的食物。 只不过她也瞧见了,玄护卫也是实在没法了才会找上自己……况且,她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总应该是能比玄护卫要强上一些的吧……再者说了,做水引和拉丝听着好像也差不多?都是将粗的变成细的。自己能制金丝,也应能制细面。 江琉给自己做足了心里建设,积攒了些信心,才道:“我尽力试一试吧。” 真是解了自己的燃眉之急!将自己救出了苦海! “多谢姑娘!”玄影大喜,又热切道:“我给姑娘打个下手吧,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尽管吩咐!” 唔。打下手,还是别了吧。等会儿若是让玄护卫看出自己的水平也和他差不多……江琉想了想,道:“那就麻烦大哥到山间去寻几条鲜鱼来吧,要刺少一些的。”将人支开,自己也能多尝试几回。不过一碗面,还能难倒自己了? 抓鱼!这个他在行! 玄影不疑有他,应了声兴高采烈的去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生辰 等玄影走远了,江琉站在原地思考了一会儿,学着记忆中娘亲和许师姐的模样,捞了几捧面粉在干净的木盆里,又取了一碗冷肉汤少量多次兑入盆中。 肉汤是用老鸭熬煮的,对体虚的人有滋补的作用,玄影早早地就炖上了,等汤熬好后,还特意取了一碗鲜美的鸭汤放凉,用来和面,剩下的则温在灶上。 江琉左手倒汤,右手和面,面粉逐渐变成了棉絮状。按照许师姐之前教她的,此时就该看手感了。 江琉尝试着将絮状面坨慢慢揉成一团,觉得软了就加点粉,干了就再兑点汤,如此反复几次,终是揉成了一个像样的面团。江琉擦了擦手,再敲开一颗鸡蛋,取蛋清并入面剂子中,开始第二轮的揉面。 整个过程,全凭自己的感觉。 江琉对此有些自信。虽然她没揉过面团,但她不止一次的见过揉好的面团,“面光、盆光、手光”就是标准。可她想到的是,达到“三光”也不是那么的容易,揉捻甩摔,十八般武艺都用上了,直到最后,她运起了内力……才算将面团和成了光滑不沾手的样子。 呼。江琉轻轻松了口气,将面团放回木盆中醒着。 玄影动作很快,捕鱼的事对他来说是生存必备技能,早已驾轻就熟,不多时就回来了,他抓着手中的三条活鱼朝江琉扬了扬:“姑娘,抓着了三条草鱼,可都要杀了?” 唔。方才不过是为了将人支开随口编的话,可鱼都抓来了,也不能浪费,江琉低头思索了一番,道:“都杀了吧,劳烦你将鱼切成大块。” “好勒。”玄影提溜着鱼就去后院处理了,厨房里空间不大,若是鱼腥四溅坏了一锅面就不好了。 趁着他处理草鱼的功夫,江琉开始捋面。 “挼如箸大,一尺一断,盘中盛水浸”是水引的做法,“细如委綖,白如秋练”是水引的样子。 幼时娘亲曾教过她的。 江琉在心里默默回忆了几遍做法,先是将醒好的面团揪出几块来,在案板上擀成长长的面皮。这一步就失败了好几回,不是厚的出奇就是薄得断开。江琉挑了其中几张还算看得过去的面皮,选了最长的部分,拿刀沾了些粉切成细长条——用手拉成细面是不大可能的了,只能拿刀切。 厨房里的菜刀有些钝,面皮又比刀板要长上许多,切了几刀就磕磕绊绊的,好好的面皮都卷翘了起来。 这样不行。 江琉思索片刻,忽地福至心灵,想到一物:流月刀。 她从腰间解下佩刀,缓缓抽出刀身。流月刀锋在空中震鸣颤响,一股凌厉的刀意骤然显现,寒气逼人。 只消一眼,便知是把好刀。 若非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江琉从未想过用这把刀。自从收到后距今已有一年,流月刀从未出过鞘,没想到第一次竟是用在了切面皮上。 江琉心中暗自点头:嗯,取之于他用之于他,很合理。 有了流月刀加持,切细面的速度明显快上许多。 她本就眼准手稳,一手轻轻扶着面皮,一手举着流月刀,毫不费力地就将面皮划成了“如箸”一般的粗细。切好后,再放入瓷盘中盛水浸着备用。 大大的一团面剂子,成功制出了一小碗水引来。第一回做就像模像样的,江琉很是满意。 刚巧玄影处理好活鱼过来,每条草鱼都被清理的很干净,切成了鱼块。江琉回忆着鲜鱼行吴娘子的刀法,将大块鱼骨尽数剔除,鱼肉堆叠成了一座小山。 玄影看着她动作,好奇问道:“姑娘是打算做鱼脍?” 江琉摇摇头,她可没这个本事将鱼肉片成薄如蝉翼的鱼片:“我准备做几只鱼圆。” 说着她左右开弓、手起刀落,两柄菜刀在手中舞得虎虎生风,颇具气势。玄影在一旁看着不由有些咋舌,默默往后退了稍许。 一顿乱剁后,鱼肉逐渐变成了鱼泥。 江琉停了手,凭着感觉往里头撒了些盐粒,再加了蛋清葱花,还取了一点猪油混入其中,反复在盆里搅打,打了累了就换玄影接上。 空出了手,江琉便开始煮生辰面。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及至掌灯时分。 夷九提着大包小包回来了。 他见厨房里二人正在忙活,只与他们打了声招呼,就去另一边热菜,路过江琉时还不着痕迹地打量她几眼:真是奇了,不出门的人今日都来小厨房忙活了。 广聚楼的菜都是今日现做的熟菜,夷九起火上锅蒸热了,再拿小碗每样菜都装了一些,放进食盒里先给公子送去。剩下的则闷在锅中,等后续分给其他的人。 主屋里。 顾珩闻着小院里不断飘来的饭菜香气,等得百无聊赖。 今日的饭食送的晚了。 他有些饿了。 正想着,便听到屋外细细密密的脚步声:是夷九来了。 现在他已是能凭耳力听出熟悉的步伐声了。 顾珩不由坐直了些。 夷九进了屋,快速的将食盒里的菜肴一样一样拿出来摆好,边道:“今日公子生辰,属下到县城里买了几样菜。”说着又怕公子生气,忙补了一句:“并未铺张,菜式一共只有六样。”还嫌不够,续道:“其他人的份也已留足,待会儿布好菜属下就给梅医师她们送去。” 顾珩点点头,倒并未如夷九所想一般气恼,甚至并未多说一句,径直接过汤匙一样一样吃了起来。 因着眼疾之故,他用饭时用箸少,用勺多。 夷九知晓他的习惯,这次选的菜都是一些可以用勺舀起来的东西,如切成小块的虾炙鹅炙白肠炖蹄,已经完成拆解成一小碟的蟹肉蟹膏,做成拇指大小的蜜淋粽,以及碧绿的时菜羹。 夷九在一旁候着,见公子用的差不多了,扒开酒壶塞,动作轻缓地斟了一小盏,小心问道:“公子,今日备了酒,都温好了,公子可要用上一盏?” 浓郁的酒香飘散开来,带着馥郁的桂花香气。 顾珩正要开口拒绝,忽地鼻尖一动,挑眉问道:“这是灵溪酒?” “正是!”夷九一喜:“属下听闻此乃岭南一带的名酒,当下正值时节,今日见着了便带了一壶走。” 灵溪酒啊…… 顾珩的思绪不由回到了一年前,也是圆月之日,他与一身素衣的女子在屋顶上把酒言欢。 说是言欢,其实大多时候都是他一人在说,她只是安静地坐着倾听。 濛濛月光轻柔的洒落在女子身上,像是给她周身都披上了一层月光银纱,将那张清丽秀美的容颜映衬地如玉一般皎洁。 “就喝一杯吧。” 他听见自己说。 第一百二十五章 见到 若要饮酒,光待在屋里倒是有些闷了。 顾珩想了想,吩咐了一句:“夷九,扶我去院子里坐坐吧。” 听到公子说要到院子去,夷九心里别提有多高兴,多少月了,公子基本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待在自己的房间里面,长此以往,怕不是要闷出病来。 他们也不是没劝过,连顾夫人也劝过,可都没有用。 今日是头一回,公子自己愿意走出房门,即便只是在院子里小坐一会儿,也是极好的了。 小院里栽种着几株老桂树,树下摆着一方石桌和数张竹椅。 夷九先一步到院子里,将桌椅上的浮尘都扫了干净,再折返回屋内找了一只软垫垫在椅上,又将酒壶酒盏都在桌上摆好,这才扶着顾珩的手引着他慢慢走过来坐下。 秋意正浓,月色流转。 金粟随风簌簌落下,满院花香袭人。 顾珩执起酒盏,浅饮一口,甘醇酒液顺着喉咙划入胸腔,暖意从肺腑间徐徐涌出,周身骤然一松。 真是久违了。 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般闲适松散的状态了。 夷九见公子低垂着眉眼,不知道再想些什么,又或许什么都没想,他不愿打扰,只从屋内取了一张薄毯轻轻披在公子腿上,就悄悄退了开去。 自从来了此处,夷九和玄影二人说话做事都小心了许多,生怕哪儿做得不对说的不对惊扰到了他。 今日倒是夷九说话最多的一次。 顾珩思绪飘回到晌午时分,夷九兴高采烈的捧着十几件新衣裳,一件一件仔细的和他介绍了一通,还问自己喜欢哪几样。 其实穿新衣旧衣,于顾珩而言早已没有什么分别。但到底不忍拂了他们二人的一片心意,便依着夷九的意思从中挑了五六件出来。 夷九当即就给他换上了。 顾珩略一振袖,上好的绸缎如水般丝滑,垂落于地。 圆月高悬,微蕴月色轻柔洒在院子里,又落在那一抹干净的玄色衣袍上。 男子微垂着眼,唇边挂着一抹淡笑,安静地坐在石桌旁,神仪明秀,玉洁松贞,俊美得似是一幅月下谪仙图。 小厨房中。 煮着汤的小锅咕咚咕咚冒着泡泡。 江琉停了手,偏着头一瞬不瞬地看着这幅美人美景。自从房门打开,夷九扶着他慢慢行至院中,她便一直留意着他的动作。 来此地已有半月,这却是江琉第一次见到顾珩。 顾公子他……变了许多。 从前的顾珩棱角分明,却平易近人,仿佛可以随意与他开开玩笑说些闲话,无需因为身份地位之差就觉得束手束脚,不敢接近。 现在的他……藏起了所有的锋芒,分明是温和浅笑着的模样,却像块寒冰一样冒着凉意,让人不敢在他面前肆意嬉笑,显得客套疏离。 “姑娘?” “姑娘?” 玄影压低着声音,轻轻唤了好几声仍未见她反应,忍不住拿手肘轻轻捅了捅看的呆住的女子,轻声促狭着笑道:“如何?我家公子好看吧?” 对于公子的样貌,玄影那是顶顶的有信心。 在京城时,公子受小姐姑娘家欢迎的程度,说是走在路上掷果盈车也不算过分。自己又是公子的近身护卫,那悄悄打听的,送信送物的人可是如流水般滔滔不绝呢! 玄影打趣般的话语虽是悄声说的,可在江琉耳边听着却宛若惊雷一般轰然炸响。 江琉陡然回神。 小厨房离院子不算远,即便玄影压着声说的悄悄话,但顾珩他耳力甚佳,谁知他有没有听见! 江琉耳尖蓦地一热,心中暗恼自己怎么就看丢了魂,分明不是第一回见面了,遂宛若要扳回一局般摇摇头,认真道:“一点也不好看。” 院中“仙人”固然美貌,却不食人间烟火,仿佛下一瞬就将随风飘摇直入云端。 她不喜欢。 玄影揶揄着瞥她一眼:姑娘家总是脸皮薄些的,理解理解。 二人一时无话。 锅里的老鸭汤水已经沸腾了好一会儿了,江琉掀开锅盖,将饧好的水引一段一段捋面下锅。 一、二、三……约莫数了五十下,就可以出锅了。 煮熟的水引晶莹透亮,江琉动作很慢很小心,生怕捞面的时候不慎弄断了。 玄影在一旁瞪大着眼瞧着,大气不敢出一声,及至为数不多的几根水引统统安全送入碗中,这才松了口气。 江琉将提前备好的蔬菜丝和细葱末整齐地码在水引上方,再将另一锅里煮好的鱼圆丸子捞了四颗放在碗边,又滋啦一声煎了一颗蛋摆好,最后浇上老鸭汤的汤头。 齐活儿。 色香味俱全,江琉很是满意:自己怕不是厨神转世吧,头一次做就这么完美。 鲜香扑鼻而来,玄影光是闻着都觉得食指大动,不由冲着江琉竖起了大拇指:“今日多亏了姑娘。” “小事一桩。”江琉不甚在意地摆摆手,又提醒他道:“这面得趁热才好吃。” 玄影忙不迭点头,连忙净了手取了一方干净的托盘,将面碗小心地放在托盘中,又在一边备上了食箸和汤匙,兴冲冲地一路疾行给院子中的公子送去。 顾珩坐着喝了几盏灵溪酒,几杯热酒下肚,人已是有些微醺了。 正要唤人扶他进屋,却听一道沉沉的脚步声匆匆往这边来,顾珩听出了来人,疑惑问道:“玄影?” “公子。”玄影嘿嘿一笑,献宝似得将端着的托盘轻轻放在石桌上:“这是您的生辰面,要趁热吃!” 顾珩有些惊讶:“你做的?” 玄影挠了挠头,不着痕迹的往小厨房那边看去,眼见江姑娘冲他摇了摇头,只好含糊不清的“唔”了一声。 他不愿意欺瞒,却也不能言而无信。对不住了,公子。 面前的一碗面热气腾腾,香气袭人,顾珩没再纠结,径直抬手取了食箸和汤匙用了起来。 “公子,这是鱼圆,这是煎蛋……”玄影先是引着他的手一样一样触及碗中的食材。 顾珩心中有了数。 他先是舀了一勺汤喝——是鸭汤。 鸭汤炖够了火候,味道鲜美,香浓不腻,只是……好像忘了放盐? 顾珩略一挑眉,倒没说什么,又夹起那只煎蛋。 唔。蛋是熟了,只是好像也没有放盐? 再舀起一颗鱼圆。 顾珩吃了一口,动作不由一顿。 哦,原来盐都在这儿了。 不远处。 江琉看着他仔细品尝的模样,在心中默念道:顾公子,生辰快乐。 第一百四十九章 买断 范弘义打定主意,当即开口道“江金匠,你可有意出售这只金丝香球?” 见江琉点头,又比着手势继续道“我愿以百两的价格买下这只金丝香球。且若姑娘愿意,范某还希望能收购你日后制成的全部金丝香球。” 全部? 江琉听了不由一愣。 范老爷报价一百两的时候她还没什么太大反应,毕竟她有自信,自己的这只金丝香球,至少在短期之内,不会有人能够轻易仿制成功。 只不过,等金丝香球流入市面上广为人知,保不齐就有别的金匠拆开研究,假以时日说不准也有人能参透其中诀窍。 江琉无意藏私,且大梁本就不缺手艺高超的匠人,自己也不过是沧海一粟。 久而久之,兴许这种香球就成了平常之物,价格……自然也会慢慢下滑,带来的利钱也会随之逐渐降低。 范老爷经营金器行多年,对于此间规律应是有所预料的,因而听到他竟是想直接买断,江琉不由重复问了一句“全部?” 范弘义肯定地点了点头,再次明确说道“全部。” “这种金丝香球颇为精巧,我在他处从未见过,姑娘即便能想出此物,应也是费了不少时日研究方能制成。” 范弘义说着,又是一叹“范某虽自己不擅金工,却也知世上每每多出一种新的金器,都极为来之不易,姑娘愿意做上几只,范某便买下几只,权当……是与姑娘结份善缘了。” 江琉心间微暖,应了下来。 范弘义想的明白。 匠艺匠技,向来是用数年如一日的苦功换取片刻的光鲜,许多学徒都熬不住,没学多久就早早转行做别的去了,能坚持下来且有所小成的都是大浪淘沙,其中能做出新意的更是少之又少。 而金匠除了苦功之外,前期所需用到的银钱也必定不少。 别看扬州城里大大小小金匠也有个数百名,多是学艺出来混口饭吃的。 这些人,哪里会有心思静下来钻研琢磨?如何能挣到银子,才是最要紧的事。 不过这也不奇怪,毕竟若一个人连自己都不能好好过活了,哪还有闲心做旁的? 范弘义见的人多了,他深知金工一事,看人重于看器,匠心比匠艺更为难得。 就好比今日的刘金匠,他家中的那只“传家炉”,虽今日未被叫破另一种用法,可明眼人略一细想就能明白,这只炉子的暗仓还能用来做什么。 这些年,兴许刘金匠胆子不够大做的又隐秘,因而也没被人察觉。自己的三十斤小金像,他也不过扣下了五斤,且还特意分成了三份取的。 若非这金像颇为重要不可有半点差池,范家也不会小心谨慎一尊一尊的称过仔细检查。 想到这儿,范弘义忽地福至心灵三尊金像已被尽数熔成金水,自己正愁寻不见靠谱的金匠重新打造金像……这不,最最合适的人选就在他眼前呢! 范弘义放下手里的金丝香球,又几步走到江琉制成的金像面前,细细看了起来。 这尊金像不大,约莫也一不过一掌长的高度,与其说是拿来直接卖给旁人用的,倒更像是尊样品。 江琉跟着走过来,适时解释道“范老爷,这尊金像是用铜打底,外部用鎏金工艺将金泥涂在铜器表面后火烧固定。” 言下之意,并非纯金。 范弘义猜的不错,这的确是江琉用作展示的样品。 世人对造像多有自己特殊的要求,若直接用金子打了,多少有些浪费金料了。是以她选用了便宜些的铜作为基底,先是打造出铜像,再在最外补一层金泥涂饰。 其实不止这尊金像,摆在架子上的其他金器,都是用来展示的样品。 她筹备多年,便是等这一日。 范弘义看了一圈十分满意,并未纠结是铜还是金,直接问道“江金匠,方才你也瞧见了,范某交由刘日山烧制三尊金像短斤少两已熔成金块,无法交付买家。” “这三尊金像有些要紧,且距离交货只剩十日了,我一时半会儿寻不到可信的金匠,若是再出一个刘日山,范家也给不了买家一个交代。” “江金匠,我想请你替我烧制这 三尊金像,不知你可愿意接下这单活计?” 烧金像……江琉眨眨眼。 她今日上街,本就因为是范家金行的热闹才跟着看了一路,想着自己若能帮上一帮,日后做金器生意总也多条门路。 没想到如今范老爷不但登了门,买断了她的金丝香球,还欲将三尊金像交由自己烧制,言语间对她颇有信任之意。 当真是出乎意料的顺利。 眼下范老爷亲自递来的生意,她岂有不应之理? 江琉答的爽快“承蒙范老爷信任,我自当尽力而为。” 范弘义一喜,和她透了些底“买家要得急,且有些来头,只要做得让他们满意,工费赏金那都是足足的,无需担忧。” “只不过,他们对金像有些特别的要求。” 范弘义今日原本就打算与刘金匠说金像的事,恰好随身带了图稿,此时刚好派上用场“姑娘,你且先看看,能不能做。” 江琉依言接过,展开细看。 图纸上画着三尊金像的图样,大小尺寸都被人细心的标记在一边,甚至还特意写明了所需要的比例克重。 瞧着竟像是个懂金之人。 方才刘金匠熔金时她没细看金像的模样,此时看了图纸方知,这金像并非寻常能见到的神佛样式,反倒更像是……人像? 每尊像身的模样相近,可面部均用寥寥数笔绘制出了不同的神情,有笑语嫣然,有低眉温婉,还有……阖眸安睡? 江琉看着看着,却是蹙眉道“范老爷,这金人像的用处,能否告知于我?” 范弘义一叹“你看出来了。” 江琉颔首“这并非神佛像,而是人面像。” “没错。”范弘义点头道“这三尊金人像,都是用来祭奠故去之人的。” “这次下定的买家曾有一位亡故多年的嫡亲姐姐,家中二老白发人送黑发人,心结多年未解。” “十日之后恰逢嫡姐的阴寿,做妹妹的便想将姐姐的音容笑貌做成金人像,用来在冥寿之日供奉,以慰生者与亡者。” “她在最底下还特意作了脚注,是要刻在金像背面的。” 江琉顺着往下看,果然在末尾处找到了一行簪花小楷——“先姊 高竹卿”。 高竹卿。 江琉指腹轻轻拂过这三个字……忽地顿住。 等等,高竹卿? 第一百五十章 验货
江琉想到此处,顺势开口问道“范老爷,此次的买家可是高矿主高家?” 高家在淮南一带是赫赫有名的金矿矿主,可以说整个金器行和金匠都仰其鼻息,自是都听闻过高家的大名。 说起这位高矿主高齐月,倒也真是位传奇人物。最初之时高家人并非扬州人士,是在大约十多年前,带着几大车上好的山金横空出世的。 山金,出金山及长傍诸山。金矿脉多埋藏于植被岩石之下,不易发现且开采较为困难,品质好的山金本就不多见。 而淮南一带多水域,以砂金为主,一般需要淘金人从河流泥沙中淘洗出来。 高齐月以山金在扬州破开路子之后,迅速在淮南站稳了脚跟。 她似是对如何找到金矿矿脉颇有些经验,非但能采山金,也能淘砂金。据传闻,她还能辨认出容易发生金块堆积的地方,提前挖坑填土,等雨季过后再对土块进行淘洗浮选,用更快更精准的方式采到金块。 范弘义不知这传闻是否言过其实,但毋庸置疑的是,现如今整个淮南道,至少三成以上的金料均来自于高家。 是以,江琉单凭“高竹卿”的姓氏猜到高家,再正常不过了。 “没错,买家正是高矿主。”说着,范弘义朝着江琉抱拳一拜“高家把着金行的命脉,是以这次的金像万万不可再出差错了,江金匠,就拜托你了。” 江琉躬身回礼“自当尽力。” 之后的十日,江琉将全部精力都投注在了三尊金像身上。范家更是派出了护卫在江家附近守备,以防有人滋扰生事。 与其同时,范弘义也十分忙碌。 等交完了高家的金像,下一步就得安排金丝香球的生意了。他将扬州城内香铺的名录眷抄了一份,分派人员登门查看情况,最终敲定了几间家底丰厚的香铺。 毕竟金丝香球是一笔大买卖,普通的小香铺即便是有心想要分一杯羹,怕也是无力承接。 筛选了好几道,终是定下了三家香铺,范弘义亲自登门拜访,逐家商谈合作生意。 十日后,三尊金像成型。 范弘义一大早就候在了江家院子里,他就着院子里的石凳随意坐着,两眼紧紧盯着工坊的大门,连护卫们端来的茶水都无瑕分神用上一口。 工坊里头磋磨的声音逐渐消歇。 范弘义不由也站起了身。 “吱呀——”一声。 工坊的门开了。 江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范弘义疾步迎上前,目露期待“江金匠,如何了?” 这几日里除了必要的休整,江琉均在工坊里制作,她脸上带着丝疲惫的倦意,神情仍是淡淡,微笑着道“范老爷,金像已成。” 范弘义大喜,连道了几声好,随着江琉进到工坊里查看。 即便赶工,坊中仍是不见丝毫杂乱。工具已然都收拾齐整,一应杂物也都放回了箱笼中,只在靠门的地面角落处堆放着一些废料尚来不及收拾。 范弘义看了暗自点头极好,极好。又示意候在外头的护卫进来将废料处理掉,此等小事,就交由下人去做吧。 工坊内除了正中的厅堂,左右两侧都分了不同的房间,有的锁着,有的则房门虚掩,江琉引着范老爷走向右手边的第一间。 范弘义甫一进房门,就瞧见了桌案上摆着的一只大大的木箱。金像放置在木箱之中,每一尊外都仔细罩着素白软布,避免其磕碰蒙尘。 江琉示意他“范老爷,请验货。” 范弘义依言掀开了盖布,三尊纯金人像显现在二人眼前。金像差不多与小臂一般高,质地细腻,熠熠生辉,一眼看去无任何瑕疵。 不过,验货一事需得慎之又慎。 范弘义在金器行浮沉几十年,自是知晓其中门道鬼道数不胜数。即便他心中信任江琉,也不敢就此全盘托底。小心驶得万年船,这也是范家能多年屹立不倒的原因。 范弘义先是拿出铜尺,上下左右仔细地量了尺寸,又用秤砣一尊一尊的秤了重量,再比照着图纸仔细检查了金像的各种细节要求,最后查验是否有瑕疵。 江琉耐心等在一旁,神色并无不快。 这样仔细地验货方式,也能省下她日后的不少麻烦。 范弘义查验了一圈下来,心内却是震惊不已尺寸、重量、细节都与画稿要求的分毫不差,且自己连细微的瑕疵的寻不到一处。 就拿重量来说,自己提供的金料有三十斤,江金匠交还给自己的三
尊金像也是整整三十斤,一斤未差,分毫未损。 范弘义踟蹰半晌,仍是问道“江金匠,你可有自己填补金料进去?还望告知数量,范某好尽数补足。” 通常在打造金器之前,足量的金料是由雇主提供的,金匠制成金器后会再次称重,若二者相差的重量在一斤之内,便可认为是制作过程中正常的金料损耗,金匠无需自行填补。 自然,雇主和金匠之间也可约定其他的数额。 此前范弘义并未特别与江琉说起过这个规矩,也未曾约定过损耗,便以为她不懂其中的门道,傻傻的自己填补了金料进去。 此事是自己的疏忽,不能让江金匠平白吃了个哑巴亏。 没想到,江琉却是摇了摇头“范老爷,我并未填补金料进去,三尊金像便是由您提供的三十斤金子打造而成。” 范弘义瞪大了眼,不敢置信“当真?” 从金料到金像,她竟能做到无半分损耗? 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即便是合作多年的扬州老金匠,也不敢打包票地说自己手上有这样的准头。 江琉笑着颔首“当真。” 范弘义惊疑不定,见她神情不似作伪,才缓缓接受了这个事实自己当真是老了……如今扬州城里的金匠都有这样的水准了? 等验完货,范弘义将提前备好的三百两货款交给江琉,二人钱货两讫。 制作用的金料都是范家提供的,光是工费就给了足足三百两,范老爷当真是在帮衬自己了。 江琉并未拒绝范老爷的好意。 来日方长。 范弘义吩咐侍从收好金像,又道“江金匠,未时我将送货高家,届时姑娘可愿与我一道登门?” 江琉微怔“去高家?” 范弘义点点头,笑道“扬州城里的金菩萨,你不想拜会一二?” 第一百五十一章 柳明川
高家的宅院在扬州城东南处,大市附近,可谓是闹中取静。 江琉与范家一行人一路往南行去,穿过热闹的街巷市坊,商铺邸肆门前车水马龙,酒旗翻飞,人烟生聚,直至过了太平桥,再往东行数里,就到了高家的府宅所在。 相较于先前一路上的繁华热闹,此地就幽静多了。 门前一座石板桥,桥墩子附近栽种着几株古树斜柳随风摇曳,周围行人不多,他们似是都知晓此地住户喜静,三三两两遛弯闲逛路过这里时也自觉放轻了声音。 高家宅院颇有些江南水乡的神韵,白墙青瓦,砖雕浮木,深浅错落,院门石阶旁一对抱鼓石秀雅精致,聚气藏风。大门上一对环扣并未上锁,似是在等什么人来,推门即可入内。 范弘义虽有约在先,仍是不敢唐突造次,他拾阶而上,轻轻叩响门扉。 “来了。”门内即刻有人应声,几乎是下一瞬,院门被人从里推开。 年轻门房见着来人,不着痕迹的往他身后瞥了一瞥,等瞧着范弘义身后的大木箱,面上多了丝喜色,忙将一行人往里头引“范老爷,您来了,快快请进,家主正等您呢!” 几人随着门房往里走去。 江琉默不作声的跟在范家人身后,眼尾余光轻轻扫过院中景象。 长长的廊道边,或有角亭池塘,或有假山石桥,或有翠竹芭蕉,可谓是一步一景,院子各处以青砖铺地,连周围的草皮地上,也都仔细拿文石铺设出了小石子路。 众人走过了山房小楼,又往深处过了几座廊桥,终于到了东园——高家家主高齐月的宅园。 门房将一行人领到东园门前,后面的便交由东园侍从了。 众人又往里走了几步,便到了正厅。侍从敲门轻禀,得了准许才将人带进去。 厅堂里已有人等候。 最上首处的便是高矿主高齐月,同她坐在一处的还有一名青衣男子。 高齐月约莫三十多岁左右的年纪,身着深碧色坦领褙子,外罩毛领披袄,乌发高挽成单刀半翻髻,发上简单点缀着一支纯金菱花簪头,姿容甚妍,周身气度不凡。 见到了范家来人,高齐月起身相迎,举手抬足间皆是从容“范老爷来了。” 青衣男子随高齐月一道起身,面上挂着清浅温和的笑意,冲着来人点头示意。 范弘义忙疾步上前,与上首之人见礼“高矿主,柳公子。” 江琉与范家侍从们垂着眼站在一块,从她此时的角度,只能瞧见前两人行走间摆动的裙摆袍角——竟是浮光锦。 若她没记错,这可是贡料。 范弘义与高齐月你来忘我寒暄了几句,就转言说起了正事。 “高矿主,您先前定做的三尊金像已经完成,今日范某特前来请您过目。” 说着,范弘义示意身后的侍从上前,将一路抬着的木箱轻轻放在一旁的桌案上。 高齐月依言跟着过去,却是没有亲自动手开箱,反倒招呼一旁安静立着的青衣男子“明川,你来看看。” 江琉闻言有些诧异,微微抬眸看向一旁立着的青色人影这金像上刻画的可是高矿主的亲姐姐,她竟是让旁人来瞧? 明川倒并无异色,听高齐月如此吩咐,便伸手打开了木箱,又毫无迟疑地掀开了遮盖的软布。 金灿灿的光顷刻间涌了出来,三尊金像显现在众人面前。 待看清了金像上的神情,柳明川却是目光微怔太像了……不,这就是她。 只一眼,他就仿佛穿梭回了旧日时光,回到了十几年前与她初遇之时。 也是如同今时今日的盛丽春景,只不过那日他出门时分明是个艳阳好天,等返程时天边却忽地聚起阴云,下起了绵绵细雨。 他那日上门替人作画,带了纸笔画具却忘带了油伞,只好暂且躲到一处屋檐下,以免雨水沾湿了画作。 春雨细密,却是淅淅沥沥下了许久不见停。 他等了又等,有些等不住了,正打算抱紧了布毡闷头往外冲,却莫名被一物拦住——一柄油纸伞横在他面前。 他动作滞住,抬头看去,一名着雪青花裙的女子浅笑嫣然“画师的画可不能沾到雨水,若是毁了太过可惜,这把伞给你用吧。” 他闻言一愣“你认得我?” 女子欣然点头,笑道“自然知道。你是岭南名画师,柳明川,对吧?” 他颇有些羞窘,一来今日样状颇为狼狈,二来女子言之凿凿说自己是什么名画师
,总有些言过其实了……不过,他最终仍是接纳了女子的好意,毕竟正如她所说,画作沾了水,就毁了。 为报答她的好意,他允诺日后为她画一张画像。 这可是柳画师的画作!一把伞换一幅画,真是值了!女子生怕他反悔,将伞往他手里一推“一言为定。” 之后的几日,他都在等她的消息,等了十日,一月,半年……可却一直没有等到她传信。 有时候他会也会想,若是那日自己问一问她的名字就好了。 这样即便她不给自己传信,他也能上门寻去。 他原以为她早就忘了随口的允诺。 没想到在几年后,他忽然收到了一封短信,信上问他柳画师多年前应允的画像,可还算数? 信的末尾处还画着一朵伞花,瞧着笔触颇有些生疏。 他便知道是她。 几年未见,她已从亭亭玉立的少女,变成了温婉娴静的妇人模样。 她仍是穿着一袭雪青色的衣裙,手轻轻抚着微微隆起的小腹,低眉温和浅笑道“柳画师,你可能为我和腹中的孩儿作一幅画?” 那日他才知晓她的名字——高竹卿。 竹卿,卿卿。 当真是个与她相衬的好名字。 他收起心中不知是怅惘还是酸涩的复杂心绪,沉下心认真为她作了一幅画像。 原以为那日之后他们便再也不会相见。 谁又能想到,再一次见到她时,已是天人永隔。 “心中气苦” “动了胎气” “油灯枯尽” 他怎么也不能将她与这些话联系起来,分明上一次见到她时还是幸福美满的模样,怎忽然间人就没了? 再后来,高家托人带话,想请他登门为故去的大姑娘绘制最后一幅画像。 说起来,他一共只见了她三面,却是贯穿了生死。 如今,三次相见时她的神情被尽数复刻在了金像之上,得以长存。 第一百五十二章 高齐月
高齐月在一旁看到柳明川如此神情,便知是对了。 她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落寞,走到近前,注视着金人像良久,才伸手轻轻拂过人像的衣摆之处,就像是年少时她扯着阿姊的衣袖,跌跌撞撞跟在身后。 长姊如母,阿姊待自己向来是极好的,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是先紧着她。好到后来,当她们对同一名男子心生爱慕之情时,阿姊也是让着她的。 若非为此,阿姊也不会这么快就将自己嫁出去,快得就像是……生怕自己会后悔一般。 是她害了阿姊。 她当初就该拦着的。 高齐月鼻尖一酸,手倏地一松垂落在身侧。 柳明川侧目,察觉到了她的情绪,轻轻踱步至她身边,于两人衣袍层叠相交之处,不着痕迹的轻轻握住她的手腕。 高齐月浑身一颤,闭目缓了缓神。 半晌,才折身道“范老爷,这尊金像与家姊实在肖似。” 今日是阿姊的生辰,若是爹娘见了,应也能得到些许慰藉吧。 范弘义听了这话,心中一定,上前一步躬身道“高矿主满意就好。”说着转了转眼珠,又道“此番我与匠师费了好些心思,为的就是能让您满意。” 高齐月一挑眉,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这是讨赏来了? 不过,范家这次的事的确办的妥帖,先前刘金匠闹出的动静传得沸沸扬扬,她自然也听说了,原以为范家不能如期交货,今日是来请罪的,没想到他不但按时交了,还完成的很不错。 的确该赏。 高齐月略一颔首,身边侍从会意,退出屋外拿银钱去了。 柳明川闻言,却是问道“范老爷,敢问这尊金像是出自哪位匠师之手?” 范弘义一喜,他正愁没机会介绍江姑娘呢,忙答道“柳公子,金像是由城里的江金匠制成的,今日她也一块儿来了。” 言罢,转向江琉所在之处道“江金匠?” 众人目光顺势看去。 江琉走出人群中,躬身一揖“晚辈江玖拾,见过高矿主、柳公子。” 高齐月一时没接话,上下将她好一番打量,仍是觉得面生的很,什么时候城里多出了这样一位貌美年轻的女金匠?自己怎么不知道。 柳明川只诧异了一瞬,转而问道“江姑娘,这金像可是出自你手?” 江琉颔首“正是。” 柳明川觉得新奇“你可有画作功底?” 江琉摇头“并无。”又道“柳公子画工超群,我尽力效仿也只能仿出人像的几分神韵。” 她知道柳明川在问什么。 图稿上的人像,最难的是人面神情,纸上虽只有寥寥数笔,看似简单,实则每一笔都恰到好处。 想要在十日内达到那样的水平,是天方夜谭。 她的确是尽力了,绝非自谦。 柳明川一笑,不再追问,只道“难为你了。” 几人又交谈了几句。期间高齐月没有问她想要什么,江琉也并未提起旁的事,只答了问话。 聊了几句,高家侍从将银钱取了过来。 范弘义当场清点。 刨去金料成本后,足足还有六百两银。 比预先说好的价格只多不少。 范弘义心中颇为满意,带着众人告辞离去。 及至到了门外,走远了些许,范弘义引着江琉到了一处僻静的地方,取出其中三百两的银票给她“江姑娘,一百两是香球的定钱,两百两是金像的工费,比说好的可是多了五十两。” 江琉接过“多谢范老爷。” 范弘义笑着看她一眼,抬头看了看天色,又道“今日天色尚早,不如咱们现在就到我铺子里商议一下香球的事?” 这次的金像合作十分愉快,他想尽快推动金丝香球的买卖。 主要的几家香铺老板他都谈的差不多了,等江金匠这边确定数量定价之后,便可开干。 范弘义有十足的预感,这是一桩大生意,可不能从自己的手里溜走。 江琉自是无异议。 …… 范弘义先是到江家取走心心念念的金丝香球,一行人又去了范家的金器行。 铺子里头甚是热闹,有买家亦有卖家。 范家金行更像是个金器流通的地方,卖家多为城里的金匠,若是匠人们做好了金器,金行看得上的,便会与金匠商议个价格买下放在自家的铺子里售卖;若是买家一时半会儿在铺子
里找不到心仪的器具,亦可找金行下定,由金行出面寻找合适的匠人。 换言之,匠商分离。 江琉跟着范弘义入内详谈。 范老爷将草拟好的香铺名单和先前各家谈好的初步价位尽数告知江琉,又问道“江姑娘,不知你手中还有多少只金丝香球?制成一只大约需要多少时日?金料成本又需几何?” 金丝香球的买家,最好最快的去处自然是香铺。不过,范家的金行里也需准备一些,若是有人登门也好单卖。 范老爷的名单上共有三家香铺卢文柏卢家、威承运威家、田宁田家,还在各家后面标记出了需要的大概数量。 这里头货要的最多的是卢家,最少的是田家,而愿出价格的高低却是倒了个个儿。威家则是在二者之间。 范弘义想得清楚,就是不知江金匠这边能拿出多少来。 江琉看过后,将名簿还给他,答道“我手中已经制成的金球还有二十余只,若需新制……”她略心算了算“做成一只大约需要一两金,十日左右。” 十日啊……范弘义摸了摸下巴工时比他想的慢上一些,可所需要的金料却是少了几分。 如此一来,只能将价格抬高些了。 范弘义指尖轻点名簿“就田家了。” …… 刚巧,田家香铺离金行不远,一行人又马不停蹄的往田家香铺赶去。 临行前,范弘义将田家的情况与江琉说了说。 田家本是制香世家,田宁是田家一辈尤为出彩的人物,对香方颇有些自己独到的见解,可为人处事却不知变通,在与制香有关的事情上更是如此,田宁已过不惑之年,若不知他脾性的会觉得此人有“恃才傲物”之嫌。 范弘义提前和江琉介绍,也是好叫她心中有个底。 没想到他们择日不如撞日,却是扑了个空。 田宁不在铺子里。 不过,他走前与守店的伙计留了话若是范老爷来了,只需告诉他“价格不变、先收十只”。 言下之意,不用谈。 饶是在生意场中几十年的范弘义也不由滞了滞。 铺子里与他们一样没找见人的还有一位妇人。 店伙计将妇人送到门口,歉然与她道“王夫人,今日实在是不巧,田香师他出门寻香材去了,不如您今日先回府,等明日再来吧。” 第一百五十三章 王家 妇人神情间焦灼,可如今要找的人不在,也只好作罢“程小哥,我夫君他素有头疾,香师做的安息香颇有些效果,上回采买的香粉就快用完了,实在是急需,若是香师回来了,还望小哥派人与我知会一二。” 说着,王姓妇人将一小粒银锭子塞进程蒙手中。 程蒙推却不得,只好收下。 得了他应允会传话,王姓妇人才略放了心,带着侍女离去。 等她走得远了,程蒙轻叹一声“也是可怜人。” 范弘义听了两人间对话,倒是有些好奇,打听道“程小哥,刚刚那位王夫人是何人呀?” 他在扬州城多年,能称得上“夫人”名号的可都是老面孔了,这位王姓夫人自己却是从未见过。 程蒙与范弘义相熟,与他介绍道“那位是几月前刚来的扬州,听闻王夫人的夫君之前是在京城里当官,后来王老爷得了病,便辞官离京举家搬迁了。” 京城?江琉心中一动,问道“方才听王夫人说,王老爷是患了头疾?” 哎。听她问起此事,程蒙又是一叹,犹豫着道“其实……听说王老爷是得了疯病哩。” 疯病?江琉皱着眉,难怪要辞官了。 毕竟是王家私事,程蒙又接着补了一句“我也是听人说的,还请二位莫要与旁人说道。” “那是自然,程小哥放心。”范弘义点点头,又奇道“不过呀,田香师做的香如今都能给人治病了?” 方才那王夫人可是口口声声急需安息香,还说颇有疗效呢。 “哪里哪里。”程蒙摆摆手,有些无奈“香师早就与王夫人说过多次,那安息香虽有镇定心神的功效,但于王老爷的病情却无用,若要治病还得去医馆。” “不过……”说到这儿,程蒙猜测道“兴许是找过大夫仍是没有好的法子,这才只能用些香安一安神了吧,至少能缓解少许。” 各家自有各家的苦。 三人沉默了会儿。 范弘义又转回了正事道“今日田香师不在,明日我与江金匠再登门拜会罢。” 程蒙一愣“可香师说了无需再谈……” 范弘义摇摇头“还是等田香师回来再议一回,至于五只香球,明日我们一并带来,也好请香师过目。” 听他如此说,程蒙只好道“那就劳烦二位了。” …… 却说江琉回到家中,先是把明日要用到的五只花鸟纹样的金丝香球整理妥当,再从书箱中翻找出几本画着图样花纹的书册,书册都已翻的卷边了。最后在桌案上铺陈开笔墨纸砚,开始设计下一轮要用上的花样。 这次她手头留着的十几只金丝香球均为花鸟纹,保不齐日后有买家会有新的需求,或喜欢上别的样式,需提前做些准备。 金丝香球里面的构造都是一样的,只外饰可做些文章。 等画了几稿后,江琉又打开桌案下方的抽屉,抽屉里整整齐齐放着几只小巧的竹编篮。 她掀开篮盖——篮子里装着的是一堆一堆大小不同的石球,其中有的已经被劈开成了两个半圆球。 这些都是许姐姐平日里磨刻用的小圆石,玉料珍贵,若非必要,她都是拿相近的石子练习的。 这些年积攒下来许多,小石球也没什么旁的用处,处理起来也有些分量,江琉便央了拿来当作石模使用。 金丝香球便都是用这些石球模具打底制成的。 半圆石刚好平放在桌案上,先在底部套上金线圈,再用制好的金素丝在其上掐制花样,一点一点填入花丝卷纹。 这样做出来的金丝球面,焊接方便,容易成型,并且能保证每一只的大小尺寸均为相同,以此更好地控制克重。 及至日落西山,江琉才停了手,决定歇一会儿。 许姐姐今日还未归来,想是还在隔壁忙碌。江琉做了三人份的饭食,一起装到了食盒中。 两家屋子以院墙做隔,平日里墙面上的凿开的木门通常也不会上锁,不过江琉仍是敲了敲门才推门到隔壁。 周忠和许闲云都还在工坊里,房门敞开着,二人才刚收了工。 许闲云瞧见她来霎时笑开“老远就闻到香味了。” 周忠一边认真将工具规整好,一边分神冲她颔首示意。 自来了扬州后,周老也不再是原先闭门钻研的模样了,有了闲暇的时也会出门遛遛弯,与人闲谈一二。 江琉提着食盒,熟门熟路的往后头厅堂里走“我先将饭菜摆上,你们快些来。” “好勒。”许闲云应了一声,帮着周忠将剩余的东西收拾好,又净了手,这才一道去了厅堂。 三人一如往常安静用完了饭。 这些日子周忠和许闲云异常忙碌,皆因他们接了一笔玉器订单。 前些天,八方茶肆的汪掌柜亲自登门,想找周老制一只白玉杯,作为镇店之宝。 周忠手上刚巧有合适的玉材,便应了下来。 只白玉杯看似简单只有一样东西,可杯壁需打磨至薄片,杯底需平整稳当,整 只杯身均需流畅通透,又不至于生出裂纹,极其考验琢工。 周忠将白玉杯的活计交给了许闲云。 这可以说是许闲云第一回独立完成一样玉器,自是拿出了十二分的精神,每每都是要到掌灯时分才会回屋歇息。 若非周老劝她莫要过犹不及,怕不是要直接宿在工坊里头。 江琉听完后,也将自己与范家的事大致说给二人听,又将今日刚拿到的银票抽出两张递给许闲云“许姐姐,今日挣了钱,两百两银票你且收好。” 见她眉头一皱就要拒绝,江琉又道“若非有许姐姐赠与我的小石球,我也没那么快能做成金丝香球呢。” 许闲云摇头道“那些石球本就是剩下的东西……” 江琉无奈,冲她眨了眨眼“那……就当是给咱们准备的备用金。” 这番场景周忠都看过好几遍了,遂开口道“闲云就收下罢,你哪一回拗得过玖拾。” 唔。 师傅说的倒也是。 江师妹其实是极其执着的人。 许闲云只好暂且收下,心里暗暗决定要将这笔不菲的入账银单独放好。 几人收拾妥当就自去歇息了。 …… 次日一早。 江琉用完朝食,见时辰尚早,正打算伏案继续做昨日的新款香球。 笃、笃、笃。 忽地,江家门扉被人叩响。 江琉有些惊讶这么早就有人来了?是范老爷?可昨日说好的是巳时……若不是范老爷,又会是谁? 她来此地有几年,与人向来来往不多。 江琉想了想,将桌案上的刚铺开的东西都收进木箱抽屉,这才出了屋子。 等开门见着了人,江琉却是一愣“南公子?” 第一百三十一章 药针 她又何曾不想用?靠施针排虫毒,所花费的时日甚多,且虫蛊在体内呆的越久,越不可控。 梅飞花一叹“火灵芝只有一株。” 火灵芝乃是一味灵药,本就不可多得,若非九烟阁原先颇有些声势,怕是连一株都寻不到。 “可是一株的药效不够?” “够也不够。”梅飞花点点头,又摇摇头“那虫蛊藏在经络之内,若是煎药服用,或是以药坐浴,都无法直接作用于经络之中,最多只能流入血脉减缓毒性。” 梅飞花倦极,微微阖上眼帘,继续道“若是有法子,能将火灵芝直接送入经络之中,或许可行。”说着又觉得自己异想天开“可又不能切开皮肉将药送进去,哎。” 江琉看出她已疲倦至极,忙道“梅姨,今日多谢您告诉我这些,我先扶您休息吧。” 梅飞花微微点头,她是累的话也不想说了。 江琉遂扶着梅飞花到房中躺下,轻轻合上房门,这才回到自己的屋子里。 …… 回屋后,江琉在房里枯坐了很久。 “若是有法子,能将火灵芝直接送入经络之中,或许可行。” “将火灵芝直接送入经络之中。” “直接送入经络之中……?” 梅姨的话不断回荡在耳畔,顾珩施针的画面也在眼前一幕幕飞快闪现。 不知过了多久,江琉双眼蓦地一亮,陡然起身有了! 梅姨能用金针渡内力,也能用金针渡药力!只是内力可以直接打入经络之中,药力却是不行……若让药液顺着金针针壁一点一点隐入表皮?不可。怕是还未触及经络内里就已溶于血肉。 可若是有一种针,能像荷叶叶片上的孔道一样,中通外直,将体外的药汤直接引至体内脉络之中呢? 恍若一道亮光在她脑中闪过。 江琉缓缓念出三个字“叶、络、针。” 有了想法,她说干就干,拿出纸笔先是画起了制作草图这种针不但内里得是空的,还需和飞花针一样的纤细,不然无法在不伤经脉的前提下扎入内里。 可要如何才能做成这样的一枚针呢?江琉飞快的将自己能想到的办法一一记下。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总要一样一样试过,才能见真章。 江琉先是尝试用了卷的办法。 将金条退火后捶打成薄薄的金片,在用镊子将金片小心卷起,最后再用焊药焊接……只可惜想法是美好的,金片太薄镊子一卷就断,太厚又卷不出效果。 再尝试针套针的方法。 金料比银料要软上一些,江琉先用银料拉制出最细的一根银针,原本想的是将金料融了之后包裹在银针之外,最后成型了在金针脱壳,成了中空的样子。 谁知融化之后的金水附着在银针上,两者不知怎么地却是剥离不开,且包裹着银针的金水成型后也太薄,无法独立成针。 她又想到了掐环成针。 先是用拉丝板做出最细的金丝,在沿着板上最小的孔洞掐成一个一个的细环,最后再将所有的环焊接成针。 只可惜……那最小的孔洞细的几乎肉眼无法分辨,焊接时几乎不可能将这些小金环分毫不差的连接成针。 …… 太难了。 一连几日过去,江琉试了许多方法,均不能做成自己想要的叶络针形。 罢了,没有头绪就先放一放——先将藏针簪修复好吧。 藏针簪毁损并不严重,修复起来倒是不难。之前有了成功的经验,这回就更加驾轻就熟了。 比照着钢针的尺寸,江琉先炼制一枚银针,针尖磋磨锋利,再截取一段千机丝勾住银针,最后再涂上银料,银针塞进钢针内固定好……江琉一步步的做着,心中不由感叹千机丝又少了一截,楚阁主给她此物时就说了,只有这么多,用一段就少一些。 不过,千机丝薄如蝉翼、水火不侵,她这样用来做暗器,的确有些浪费了……等等! 薄如蝉翼、水火不侵。 江琉手握着千机丝,整个人突然顿住针套针的方法不行,针套丝呢? 千机丝水火不 侵,即便是用火烧制也不会熔化……若是将千机丝贯穿在金针之内……应是可行! 她很快又炼融了一小块金料,小心浇筑在千机丝之上,最后在用拔丝板一点一点拉制成毫针的粗细。 等金针制成,千机丝尚在,且贯穿首尾。 江琉屏住呼吸,轻轻将金针内的千机丝抽离……成了!只见金针针头正中出现了一个细小的孔洞,针尾处亦有。 这回是真的成了! 若不是江琉素来淡然,此时怕不是要一蹦三尺高。 她蹭的起身,一把打开房门就疾步往外走去,与门外的顾珩撞了个满怀。 “对不住,我走得太急了。”江琉连忙告罪,扶着他站稳了身子,话都没来得及多说一句就急匆匆的走了。 徒留顾珩一人在风中凌乱。 这几日江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比自己都还要蛰居简出,顾珩有些好奇亦有些担忧,便时不时到小院中坐一坐,看能否碰上人。 可一连十日过去了,别说人了,连她的人影都瞧不见。若非屋里头不间断的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他都要怀疑里面空无一人了。 今日他忍了又忍,便想着敲门问问一切是否皆安。 可谁知自己在她门前踟蹰半晌,这才鼓起勇气欲要敲门,却见她从门中突然奔走而出……他连句招呼都没打,人就跑没影了。 这真是……顾珩抿唇,莫名生出了些恼意。他侧耳听着她的脚步往哪个方向行去,拄着手杖缓步跟上他倒要听听,是什么事让她对自己视而不见。 江琉快步来到梅飞花的门口,咚咚咚连着敲响房门,语气里是止不住的兴奋着急“梅姨梅姨,快些开门。” 门开了,梅飞花奇道“何事如此着急?……诶慢些慢些。” 江琉没答,只扯着梅姨的袖子往里头走。等坐下后,她献宝似的将手中捏着的那枚金针递给梅飞花“梅姨,您且看看这枚金针。” 梅飞花不明所以,接过后凑着日光仔细瞧了瞧这不就是普通的毫针吗?有什么值得……等等! 这是……药针?! 第一百三十二章 解蛊 药针,顾名思义,以药为针,原本是将药做捻成针的模样入皮表里。 而此时江琉拿来的“金针”,却是能达到针药并行的效果! 针尖细如毫芒,就如飞花毫针一般能直入经络之中,针内中空的部分则能蓄满药液深入病灶……梅飞花一瞬明白过来她想做什么。 她心中激荡,蹭的起身“我这就去天冲峰求取火灵芝!” 火灵芝是灵药,需得自己亲自出面,天冲峰主兴许才会愿意舍药……若是连自己也拿不到,就只能求阁主出面了。 事不宜迟,梅飞花抄起随身令牌,疾步而去。 江琉捏着针,心中亦是欢喜此针梅姨看过也觉得可行!太好了,现在自己只要制出更多的“药针”来,至少,至少得如飞花针一样得多。 她平复了会儿情绪,才转身离开,迎面正巧碰上了等在门外的顾珩。 屋内两人说的话拢共不过三四句,顾珩虽全须全尾的听完了,却仍是不明所以,不过他准确捕捉到了关键—— “火灵芝?”他问道。 “没错。”江琉点点头,笑着向他解释“阁内有一株火灵芝,能解天下阴寒之毒,兴许能对你的虫蛊有用。” 她不愿将话说的太绝对,若是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反倒对他是更大的打击。 顾珩“哦”了一声原来江姑娘这几日是在为自己忙碌呀……那刚才他是在生自己的气? 他顿时有些啼笑皆非。 至于新的灵药……他其实并未太在意。 这几个月来他不断试了许多药,有各种灵药,也有一些奇怪的药方,他也曾生出过希望,期待自己睁开眼时就能再次看清这个美好的世界,只是天不遂人愿呐……每一次到最后都是落了空,有的的确能起到一些微末的作用,但更多的于自己而言都只是浪费。 久而久之,“又有新药”的消息在他心中已起不了丝毫波澜了,甚至都没了尝试的念头。只医师们研究多日的成果,他也不能直接拒绝,之后便来者不拒,一次次的重复同样的结果……不过,再这样下去,感觉自己都快成一个药人了。 这回的“火灵芝”虽然听起来似有些神奇之处,但顾珩仍没有抱太多希望,只笑着道谢“劳你们费心了。” 又想到江琉闭门不出苦心钻研的模样,还特意宽慰她道“我这副身子已经用得熟悉了,无需太过担忧,即便是有新的药可用,也不用急在这一时半刻。多顾着些自己的身体,莫要累着了。” 说完生怕她不信,还拄着手杖在她面前稳稳当当走了几步,又准确的指明了各人各屋以及大门的方位所在,像是在等她表扬一般道“你看,上回你只带着我走了一回,我就都记住了。” “那些更大更广阔的地方,我也都能记住。” 今日晴好,柔暖的日光从远处天边斜斜落下。 跛着足缓缓行走的男子沐浴在一片金色之中,看起来明亮而充满生机。 江琉的眼角微微湿润她就知道,区区虫蛊岂能将他困住? …… 之后的日子,梅飞花和江琉都忙得团团转。 火灵芝要炼成药液需要经历多道工序方才能得到几滴,珍贵的很,梅飞花在自己屋里日夜看护,生怕哪一步出了差错浪费了这株灵药,大半月过去,终于得到了一小瓶。 这半月来的施针也停了,一来梅飞花没工夫也没精力,二来若火灵芝真有效用,也无需再多损失几日的血。 是以这几日顾珩的日子松快了许多,除却日日饮苦药坐药浴稳体内虫毒之外,便是吃些补品美食,多多打坐调息,偶尔院里走动,将身子骨养好。毕竟谁也不知道火灵芝用在身上会引出什么状况,但无论会发生什么,一副更加康健的体魄总是最好的基底。 只苦了玄影和夷九。 夷九下了躺山,将食材备齐,之后便和玄影一块儿泡在小厨房研究三餐食谱。 公子恢复了些精神后,嘴也刁了一些。 不过也难为公子,每日苦药补药一碗一碗的喝,总不希望饭食再差强人意。 二人切身体会公子的心境,更是用心钻研。 铁杵磨针,大半 月过去,厨艺亦是精进不少,甚至还能觉出些乐趣来。 直至九月下旬,火灵芝和药针终于完成。 可以解蛊了。 玄影和夷九神情严肃,严阵以待守在门口。 房门微微开着,这次也不避开他们二人了,若是等会儿出了什么状况,也好搭把手。 屋里火盆和灯烛尽数点燃,白条垫布剪子等工具都整齐摆放在桌案上,随时可以取用。 未免出现预料之外的情况,梅飞花还将自己平日制好的药丸小瓶都拿了过来,以备不时之需。 万事俱备。 这般大的阵仗,顾珩都有些紧张了。 他正想说些什么缓和一下气氛,却听梅飞花陡然开口“开始了。” 如果他目能视物,就能看到梅飞花周身紧绷,可眼中却满满都是兴奋的神情,全然无一丝紧张。 江琉神色亦是淡然,仿佛今日并无什么特别的。 五个人里,除了门口的玄影夷九,顾珩是最紧张的那一个。 兴许这回能有惊喜……亦或是惊吓?火灵芝是一味灵药,总不至于将自己一下子给……不会不会。 顾珩深深吸气,将心里的杂念尽数甩开,静等命运的安排。 梅飞花手执一枚空心药针,运起内力将火灵芝药液小心滴灌入针体之内,又趁着药液尚未滑落,飞快的捻针扎入顾珩的经脉之中。 一根、两根、三根……江琉为免出差错,紧赶慢赶制作了满满的一盒药针,足够用了。 梅飞花动作小心却极快,不多时,顾珩的全身要穴都已扎上了药针。 药针中空极细,药液滴落亦是缓慢。 梅飞花坐在榻边,右手搭上顾珩的腕脉,一顺不顺的盯着他的反应。 顾珩闭着眼,起初还没什么感觉,随着火灵芝的药液注入经脉,他先是逐渐感觉到些许热意,而后这小股热意汇成热浪,缓缓在他周身经脉之中游走——他不由蹙起眉。 这种火灼似的感觉,并不疼痛,却十分难耐。 第一百三十三章 恢复 江琉见他如此,不免有些担忧“梅姨,如何?” 梅飞花听着脉象,却是缓缓摇了摇头“再等等。” 顾珩的脉象虽有些迟缓,但总体仍是平稳有力的,且整个过程他并未呈现出痛苦不堪的状态。 还是再观察一下为好。 约莫过了半柱香,顾珩缓缓睁开眼。 一直看护着他的梅飞花连忙问道“你醒了?感觉如何?” 江琉往前凑近了些,屋外两尊门神也纷纷竖起了耳朵。 珩想了想,又感受了一下身体的情况,有些不确定地道“方才我的全身好像被火炙烤一般,隐隐作痛,后来也不知怎么的,我好像是……睡了过去?” 说来也奇怪。最初的火烧之感退去后,他整个人就仿佛置身于暖融融的云端,没一会儿意识就逐渐有些模糊,再然后就连自己也不知道经历了什么。 这样的话……梅飞花沉吟着道“那就试试看吧,试试就知道了。” 试试?顾珩一愣“怎么试?”说着他似有所觉,瞪大了眼道“不会是要……” “没错。”梅飞花颔首道“待会儿我将再次催动内力,尝试唤醒你体内的毒虫。” 火灵芝的药她也是第一次使用,顾珩刚刚描述的状况和医书中记载的差不多,可到底对他体内的虫蛊是否能起到作用,却是不得而知。 自己的飞花功法属冰寒系,与虫蛊性相近,之前施针时她就是将飞花内力注入,引得顾珩体内毒虫活跃跟随。 现在无法从表征脉象看出火灵芝对虫蛊的作用,只能出此下策,再次用内力吸引毒虫。 “没有其他法子了,你且忍忍。”梅飞花安慰了他一句,挑选了几根扎在他身上的金针,将内力注入。 顾珩有些默然果真是由奢入俭难。 过了几天舒坦日子,竟是有些不习惯受痛了。 他合上眼,等待疼痛的到来。 片刻后…… 咦?奇怪。 顾珩等了一会,却是没等来那熟悉的蚀骨之痛。 怎么回事? 梅飞花悬腕搭着他的脉搏听了一会儿,又选中几枚金针注入内力。 如此反复循序,直到所有金针都注入内力。 顾珩的身体也终于有了变化。 悉又陌生的虫啮之痛袭来一瞬,又缓缓平复下去,仿佛昙花一现。 这…… 梅飞花欣然一笑“火灵芝起效果了。” 全部金针尽数注入内力,都只能引的毒虫翻涌一瞬。不论是蛊毒毒性减弱,还是毒虫数量变少,都是恢复转好的征兆。 “太好了。”江琉亦是欢欣雀跃,多日的努力没有白费,至少,现在能看见希望了。 门外玄影和夷九两相对视,皆是喜极而泣公子终于要苦尽甘来了…… 顾珩怔怔地躺在床上,有些不敢相信多少月过去了,这还是头一回……自己不会是听错了吧。 眼前仍是白茫茫的一片,宛若虚幻的泡影,提醒着他莫要轻信。 “珩哥儿,你且起身走走。”不知何时,梅飞花已将他身上的金针尽数取走。 是了。 还有他的左脚。 顾珩依言,手撑着木杖站了起来。 他屏住呼吸,将左脚轻轻触地,再慢慢压上身体的重量……他倏地皱眉。 疼。 很疼。 还是疼。 可却隐隐的,似是比平日要轻上一些?这差别不过毫厘,他分不清。 “如何?”梅飞花看着顾珩走了几步,见他脑门上冒出细密的汗珠就喊了停。 “我有些不太确定,似是比往常要少疼几分,又像是没有。”顾珩坐下缓了口气,又无奈一笑“许是我的错觉。” 梅飞花思索片刻,却是道“不是错觉。你左踝乃筋伤与毒物相互叠加,今日毒性降了,自然是要少疼一些。” “只不过,这也侧面印证了我猜测。”梅飞花眼里并无笑意“你的脚伤并非全然因蛊虫所致。” 言下之意,即便虫蛊之毒全然解除,他的左腿也不一定能恢复 如初。 那日杀手下刀,当真是冲着废他脚筋而来的。 梅飞花说着又一叹“你这脚,只能好好养着了。”伤筋动骨一百天,又遑论他当时脚筋被砍得只差几厘就要断裂。 从脚筋长好,到能正常行走,再到可以习武……路漫漫其修远兮。 此事急不得也躁不得,个中艰辛,只有他日后自己体味了。 不过好消息是,筋伤到底不是什么罕见的病症,比起虫蛊之毒来说,要好处理的多。 “无妨。”顾珩微微一笑。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他已然满足。 即便到最后真的无法恢复如初,瘸着一条腿他必将完成自己应做的事。 但求毫发无遗憾,止无愧于心。 …… 按照医书记载,一株火灵芝可分作五份药量,每隔十日服下一份。换到顾珩的身上,就是每隔十日施一次药针。 第一次用过的药针并无发黑脆断的现象,可作重复使用,但江琉仍是趁着空闲补充制作了一些药针备用。 火灵芝只有一株,可不能因为药针出了问题而前功尽弃。 更何况,她曾听梅姨说起,这药针今世罕见,她虽无意留名医史,却也想尽一份心意。 毕竟她曾答应周老,等此间事了,那块“拔丝牌”得完璧归赵。 能趁此机会多制一些,留给梅姨用于诊疗,兴许在日后能帮助到更多的人,也是好事一桩。 就这样,五十日不紧不慢地过去。 及至十月末,是最后一次用火灵芝。 众人已然熟练无比,像是走完既定的步骤后,即将迎来最终的结局。 每一回用完药针,梅飞花都会以飞花功引发虫动试验,顾珩已能明确的感觉到,每一次的疼痛都在减弱,且他的眼睛……能捕捉到越来越多的光亮。 他的世界,逐渐清晰明朗。 顾珩并未主动与人说起眼睛的变化,其他人也默契地没有问他这个问题。 但此时此刻,所有人都守在榻边,满脸期待地看着顾珩。 最后一点火灵芝尽数用完,点滴未剩。 顾珩安然平躺,双手却紧紧攥在一处,透露着他此刻心绪并不平静。 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 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 顾珩深吸一口气,在心中默念了好几句禅语,这才缓缓睁开眼…… 宛若新生儿,初探玄海珠。 他眼眸之中盛着满满笑意和千万神采,逐一认真看过面前的每一个人。 梅姨、玄影、夷九,还有江姑娘。 好久不见。 第一百三十四章 石室 某处石室内。 这个房间像是从一块巨石中挖出来的一样,从屋顶到地面再到四面墙壁都是石板,并未安置窗户,桌上搁着一盏灯烛,是整间屋子里唯一的光亮。 室内昏暗压抑,让人辨不清此刻是白天还是黑夜。 桌边摆着一张石床,上面粗粗铺了草团软垫,垫上坐着一名男子。 他双眸紧闭,面容平静,呼吸绵长轻软。 在这样一间逼仄的石屋中,他却是舒适自在的模样,仿佛这里才是他习惯久待的地方。 ——忽地,他似有所觉。 桌上唯一的那盏烛火苗像是遭遇到了什么强风一般,霎时熄灭。 奇怪的是,此处并未起风。 端坐于草团垫上的人缓缓睁开眼,不甚在意的看了一眼熄灭的火烛,右手掐决一弹指——毕剥一声,烛火瞬间复燃。 男子看了会儿灯烛,又垂下头去看自己的右手手掌——他的掌心平摊展开,指骨分明地仿佛外面只有薄薄一层皮贴着,在这昏暗的室内泛着诡异的幽光。 他面上仍是带着平和的浅笑,左手轻轻抚上右手小指指根,却是猛然一掰—— 呵。断了。 男子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仿佛这根指头本就并不属于他。 毒竟是被他解了? 男子颇有些诧异,他捏着那一截发黑的小指,欣赏了会儿自己断指的模样真是少见。 子母蛊命里相连,同生共死。 子蛊死了,母蛊也就无用了。 男子将小指随手丢在桌案,又合上眼。 没过多久,只见他右手断指之处,像是能自己长出血肉一般,一截一截地,缓缓又长出了一根完整的小指。 …… 九烟阁,天蓬峰。 随着顾珩虫蛊解除,眼睛恢复,身子一日比一日强,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件又一件的要紧事。 这已经是今日第五只信鸽了。 玄影提溜着顾家暗卫训练的信鸽,敲响了顾珩的房门“公子,又有消息传来。” “进来吧。” 等门内应了声,玄影才轻轻推门进去。 自十一月起,公子肉眼可见的忙碌了起来。 玄影和夷九自然是希望公子多休息几日,可来的事至关重要半点也拖不得,每日收到了消息他们就立马呈给公子。 胖嘟嘟的信鸽在玄影宽厚的手掌里躺的舒舒服服的,两只脚长长地伸在外面,一副供主人“采撷”的模样。 玄影默默地想先前几月鸽子们无信可送,缺乏锻炼,这一只只的倒是都敦实备懒了不少。 等过几日自己要再训练训练它们才好。 顾珩看着信鸽闲适无比的模样,眼中亦是泛起笑意,伸手从信鸽脚上取下绑着的竹筒,抽出里面薄薄的纸条,展开后略略扫了一眼,便就着烛火燃了。 玄影见状,问道“公子,这次也是同样的信吗?” 顾珩颔首“仍是将士们的信件。”又吩咐道“和往常一样回信。” 玄影并不意外地点点头,得令出去回信了。 没错。 从十一月起,顾珩就开始陆陆续续收到顾家军士们的信件。 许是担忧信鸽半道上被人截住,每封信中内容都是短短两三行,且用了顾家暗卫专用的秘语。 信中所言,皆是说明他们当前的情况,又问少将军该何去何从。 一封信代表着一支小队伍,五封,那就是五小队人马。 日后还不知是否会继续收到更多的信件。 难道……顾家军并未全军覆没? 顾珩原以为是战场幸存的兵士们流落在外,可按照现在的情况,更大的可能是有好多将士们,都在北境下狱之前,就得以逃出了生天。 这定是父亲的手笔。 父亲早就察觉出了不不对劲,这才提前做了这样的安排,以保住大部分将士们的性命。 可父亲自己却…… 顾珩眼眶渐渐泛起热意。 他明白父亲的用意。 即便知道前方是一条死路,父亲也得踏上这条路。若非如此,怎能引开幕后那人 的视线? 北境围困之局,是冲着顾家来的。 保住性命的将士们按照提前布置好的四散开来,隐姓埋名,遮掩行踪,一路避着人几经周折,才到了京城附近。 却惊悉将军早已亡故,少将军又命悬一线,将军府因“通敌之罪”不复存在。 那会儿正值风口,若是军士们当时现身,让人知道传闻中“全军覆没”的顾家将士们还活着,那就被人抓住了“欺瞒圣上”的铁证。 罪加一等。 他们只好离开京城附近,伺机而动。 熬了大半年,这才敢陆陆续续给少将军送信。 顾珩心里已有大概的猜测,这几日便是在忙着给将士们找地方。 毕竟兵士们数以千计,还不知总数几何。 要安置着些人,还要避人耳目,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昨日顾珩求见了楚伯伯,本想请求能否许他一处山峰给将士们作安憩之所。 可数日未见,楚伯伯苍老了许多。面色不再红润,反倒是透着灰败之色。是当初为了救自己性命,耗费过大伤了身体。 原本顾珩提前打好了腹稿,准备若是楚伯伯不同意就拿来一一说情,再动之以理。 可当真的见到了楚伯伯,他却又开不了口了。 私自收容顾家军士,若是日后被发现了,定然难逃罪罚。楚伯伯于自己有救命之恩,他不可也不该再给他添麻烦。 彼时顾珩一抿唇,问安后扭头就要请辞。 反倒是楚怀行瞪大了眼,叫住了他“怎来了又要走?你不是有事要请我帮忙?” 顾珩一愣楚伯伯已猜到了他的来意? 楚怀行轻哼一声,颇有些自得“这山上可没有什么能瞒得住我。” “可是你家的将士们需要安身之所?” 顾珩犹豫着,点了点头,又道“此事太过冒险,恐怕会给九烟阁带来不小的麻烦,还是算……” 楚怀行却一口截住他的话头“这有何麻烦的?”说着还安排上了“唔。就那座天芮峰吧,位置就在天蓬隔壁,大而隐秘还没人,最是合适了。” 楚怀行眼见着顾珩似是十分惊讶,面色古怪地问他“你可知你娘是我的小妹?” 亲的那种,如假包换。 原来如此。 娘亲先前只和他说是友人,还特意教自己喊“楚伯伯”。 原来不是伯伯,是舅舅。 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呢。娘亲也姓楚,和楚阁主是一个姓。 顾珩摇头低叹难怪家中对九烟阁讳莫如深,原来是因为娘亲身份特殊,怕隔墙有耳招来祸端。 不管怎么说,收容将士们的事楚伯伯就这么同意了,出人意料地顺利。 嗯……也没那么容易。 临走之前,楚伯伯还与他提了个作为交换的条件。 第一百三十五章 提议 楚怀行每日调理打坐的地方位于山峦之巅,各处入口都布置了阵法,以免有人靠近打扰。 “许你一座山峰自是没有问题。”山门洞府之中,楚怀行略带低沉的嗓音缓缓响起“只不过,我还有个更好的想法,你可愿一听?” 二人离得不远,周遭空无一人,顾珩一拜“楚伯伯但说无妨。” 楚怀行轻捋着短须,一字一顿地道出他犹豫多日的想法“阿珩,我有意将九烟阁交予你。” 什么? 顾珩全然没有料到这样的一句话。 将九烟阁交给他? 那楚伯伯呢? 若是他应下,那京城又该何时再回?九烟阁又该如何安排? 他眼下自顾不暇,如何能承担得起一座九烟阁? 若是不应……楚伯伯今日与他提起这桩事,想必也是考虑了很久,有他自己的考量。 顾珩脑中纷乱无绪,一时间想不清理不顺,便道“楚伯伯,此事情还请容我考虑几日。” “不急不急。”楚怀行摆摆手,他也知道这事儿大,顾珩自然也需要考量“你且好好思量。” “九烟阁在岭南隐世而居,避了几十年,我也有些倦了。” 楚怀行与他解释,目光逐渐变得幽远,似是有些感怀旧日时光,顿了顿才继续道“九烟弟子也都散的差不多了,留在阁内的尚不足百人,有的是因我还在不愿离去,有的则是无处可去。” 楚怀行说着,示意顾珩往外看去“此地看着空旷寂静,实则百步远处都有人守着。” “他们都是天英峰的弟子,自幼孤苦,被卖来亦或是流浪至此,入了九烟的门,日夜刻苦习得一身武艺,便当自己在此地安了家。” “我有此想法,一是不愿浪费了他们这身好功夫,他们这些人呀,从前过着刀尖上舔血的日子,树敌又多,只得日日藏身于此,也是一种磋磨。” “二来一些随于我留在阁内的人,也该下山去找找自己的路了。人生不过数十年,何其短哉。” “这三嘛。” 楚怀行先是将心中的想法细细道出,又眨了眨眼戏谑道“眼下你的那些人不也是无处容身,不如凑个伴搭个伙,咱们可都是‘一条道’上的人。” 顾珩闻言,有些无奈。 他心知楚伯伯所言非虚,眼下顾家将士们无法堂堂正正的行走于世,自己也藏身于此养病,和为了远离朝堂避退至此的九烟阁……倒确实有些同病相怜。 “只不过有一事先同你说了。”楚怀行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日后若你接手了九烟阁,可不能再叫这个名字了,会出事的。” 顾珩抿唇“楚伯伯,我明白的。” 九烟阁这个名字太过响亮,若当真回归于世,怕是会将隐匿尘封的旧事都给掀起来。 “还有,”楚怀行思绪飞散,又想起一事要嘱咐他“阁内弟子们无论是走是留,可都要安顿好。”说完瞅了瞅顾珩面色,补上了前提“若你愿意接手的话。” 楚伯伯倒像是看准了自己会应下似的,开始安排起后续的事了。 顾珩摇了摇头,仍是坚持道“楚伯伯,此事我还需思量。” 楚怀行不甚在意地挥挥手“去吧,你且慢慢想。” 总归他不着急,嘿嘿,急的可是自家小外甥。若他消息没错,第一批顾家将士们可就快到了。 …… 日子一转眼就到了十一月末。 这一月里,顾珩带着玄影和夷九在隔壁天芮峰上好一番洒扫。 天芮峰久无人居,虽然屋里基本摆设俱全,但都蒙了灰尘,还需得将东西都好生清理一番。 夷九下山跑了好几趟,备上一些新的被褥用物,还买了不少吃食。 军士们的事不好叫太多人知晓,他们满打满算也就三个人,自然做不到十分周全。 但经过一番整理,至少像个能住的地方了。 楚怀行并未料错,在这月末的最后一日,第一队顾家将士们到了。 这次来的一行十余人,未免惹人注目,还特意分了三小组打着差儿上的山。 晌午时分,人都来齐。 顾珩他们整整一日都待在了天芮峰,将刚上山的士兵们安顿妥帖,将士们许久未见少将军,自是免不得好一番问安感叹,互通消息。 久别重逢,众人还一道热热闹闹吃了晚饭。 另一边,夜已深。 江琉的屋子仍是亮着灯,似是在等深夜未归之人。 今日这山上甚是冷清,没什么人气,除了梅姨便只有江琉自己。 顾珩毒解之后,为免病情反复,梅飞花和江琉二人暂时并未离开,仍是留在了天蓬峰,准备观察一月顾珩的情况。 只不过……江琉抿唇,一手摩挲着桌上的茶盏,一手取了一根长针挑了挑有些发暗的灯烛。 自从顾珩身体好转开始,他便突然忙碌了起来。 每日不是在屋子里奋笔疾书,就是带着玄影和夷九没了踪影。 这般看着,哪里像是病情会反复的模样——他好得很。 他们三人如此反常,江琉初时没在意,久而久之却是觉得有些古怪,也曾旁敲侧击的问了几句,可那三人总是顾左右而言他。 这种被隔绝在外的感觉,十分不好。 分明昨日他们还在为同一件事并肩努力,今日便成了泾渭分明的两路人。 呵。 手边杯壁逐渐转凉,江琉执起茶盏一饮而尽,砰的一声将杯子搁在桌上。 她有些生气,又因发现自己为此生气,而更是着恼。 江琉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是她想差了。 他们本就是两路人,各自都有要做的事。 她不该生出多的心思,更不该为此而乱了心绪。 江琉不再等,一口吹灭即将燃尽的灯烛,回卧房休息。 一抹月色透过窗棱映在桌案,也落在靠在桌边、早已整理好的背篓上。 …… 三人趁着夜色回到天蓬峰,正巧看到江琉屋子灭灯的那一瞬。 顾珩正欲往她方向而去的脚步不由顿住。 唔。 罢了,江姑娘现已歇下。 明日再说也不迟。 他挥挥手,示意身后二人自去休息,拄着木杖脚下一转,缓缓回了自己屋。 顾珩怕吵到她们,动作尽量放的很轻,可他木杖触底的声响却是无法消除的。 笃、笃、笃…… 江琉听着院子里传来的熟悉杵地声,没什么表情的缓缓合上眼。 第一百三十六章 手稿 顾珩随着她的动作站直了身子,沉默了一会儿,从怀里掏出一只厚厚的纸筒递给她“今日姑娘走得太急,我来不及仔细装帧,只好先将这叠手稿给你,你且看看是否有用?” 纸筒是用丝带捆扎好的。 江琉接过,依言拆开带扣,一叠厚厚的纸张散了开来。 正如顾珩所说,这些纸还未装订成卷轴,一张一张的相互分离,也未曾固定过。 不过这并不影响阅读其上的内容。 江琉展开,凝眸看去,不由微微一怔,这是……花样的图稿? 顾珩适时补充道“这些是我在盛京时见过用过的金银器物的样式,想着兴许对你能有些用处。” “只不过,有的花样我虽见过,却看的不够清楚,只能凭记忆摸索着画个样子。”说到这儿,顾珩颇觉可惜“早知有今日,那会儿就仔仔细细的一样一样看过来了。” 他自幼博闻强识,但凡用心认真记下的东西,总是能分毫不差。 可即便是粗浅扫看一眼的东西,他也能画的七七八八。 花头簪、团花纹金杯、金冠饰、宝相花饰、纹银方盒、银壶、银碟、银碗……江琉一张一张翻看过去,厚厚一叠手稿里,几乎囊括了各式各样的金银器物。 顾家在盛京时也是王侯贵胄,他见过或是用过的东西,定然都不是俗物。 这里头,甚至还画了些宫中贵人才能用上的东西……她曾在父亲手札中见到过类似的样式。 这份手稿绘制十分仔细,甚至还在边上注明了比例和大致尺寸,一看便知,落笔之人是费了许多心思才将记忆里的东西在图纸上还原出来。 江琉捏紧了手里的图纸“多谢,这对我很有帮助。” 听到她这样说,顾珩方觉悬着的心落下几分,他 还一直担心派不上用场呢。 顾珩摆摆手,不甚在意地道“江姑娘于我可是有救命之恩,可千万别客气。” “这一个月我将能记起来的花样都画了下来,日后若是再想起别的,再给你送去。”顾珩想了想,又笑着补充道“左右天蓬到天心不过一个时辰的脚程,即便是我自己来半日也足够了。” 日后……江琉垂着头,低声道“这些已然足够了,公子不必再为此费心。” “我不日即将辞行。” 辞行?顾珩一愣“江姑娘是要离开九烟阁?” 江琉颔首“嗯,等回了天心峰,禀明长辈之后,便将启程。” 这消息来的太过突然。 原本以为只不过是从一座山峰回到另一座上,没想到江姑娘竟然是要离开。 且听她的意思,倒像是要远行。 顾珩反应了好一会儿,才问道“姑娘打算往何处去?” 江琉默了默,答“淮南。” 淮南啊……江淮一带地处大梁东边,气候适宜,土壤肥沃,水系发达,乃天下富庶之所。 他也曾在游历时经过淮南,那的确是个好地方。 只是她这一去……顾珩犹豫几番,仍是问道“江姑娘,日后可还会回来?” 他的语调显得轻松,像是不经意般问出的话语,仿若友人间的寻常问候。 只有他自己知道,里头藏着的是小心翼翼的试探。 顾珩忍不住捏紧了手里的木杖。 江琉摇头,并未瞒着他“不回来了。” 不但是九烟阁,青石县亦是不会再回来了。 不知不觉,她在岭南已待了将近快两年,认识了一些人,攒了一些银钱,习得了一些技艺。 但这些还远远不够。 她需要去更广阔的地方,才能做更多的事。 岭南一带,书中记载其“土地炎热、恶虫猛兽、不绝于路”,原本为边陲蛮荒偏僻之地,是迁谪流放的地界。 后来几年,官府在州县设立了官学,此地又把着矿脉,岭南才逐渐摘掉了蛮荒的帽子,渐渐富裕起来。 但较之盛京,却是远远不如的。就比如,金玉类的贵重器物在此地并不盛行,先前在逸羽楼经营时就可见一斑。 可要能入得了盛京贵人的眼,金玉之物却是少不了的。 岭南并非她久留之地。 顾珩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却忽地念起一事来“我记得……你曾与我说过,你也曾是京城人士?” 见她点头,顾珩又问“那姑娘为何不回京城?却是选择淮南道?” 第一百三十七章 接任 山间清冷,顾珩这句话一问出,似是骤然起了一阵寒意,弥漫在二人四周。 半晌,江琉才道“我……一时回不去。” 她的语调艰涩迟缓,顾珩自是听出了不对劲,有心想问问缘由,却又怕她不便多说,思忖片刻方问道“可有我能帮上忙的?” “公子已然助我良多。”江琉摇头,轻声道“有些事,只能我自己做。” 后半句话轻渺如冉冉云烟,随风四散。 顾珩却听得分明。 是啊,有些事,只能自己亲手来做。 就比如他,比如顾家。 忽地,顾珩想问一问她“江姑娘,你可曾有过进退两难的时候?” 陷入两难?江琉偏头想了想,好像还真没有,遂摇头答道“不曾有过,公子可是遇上了什么事难以抉择?” “江姑娘当真是坚定的人。”顾珩一叹“若有一事,进也有负于人,退也有负于人,又该如何选择?” 江琉沉默了会儿,才道“我并非十足坚定之人,只是眼前仅有一条路可以走罢了。” 她本就没有其他选择,只能一条路走到黑,撞了南墙才知是对是错。 只不过等到那时候,最初时的对错也没那么重要了。 顾珩问得含糊,江琉答得直白“世间本就难有两全之法,但凭己心,尽力就好。” 言下之意,无需多思多虑。 “若是实在难以抉择……”江琉斟酌着建议道“不如,丢颗石子儿问问天意?” 顾珩一哂倒是自己想得太多,显得瞻前顾后了。 他说的进退两难之事,便是楚阁主昨日的提议。 若是自己选择留在九烟阁,那将士们不必再东躲西藏颠沛流离,他也能借助山上天然的地势将兵士们规整操练,慢慢积蓄起力量。可这势必意味着,他至少在一段时日里要以岭南为基,无法在京城久留,那母亲,还有刚出生没多久的小妹,就需独自在京城面对危险。 若是自己离开九烟阁,选择回京与顾家一起,且不说京城里那么多双眼睛明里暗里地盯着,各种谋划都需谨慎小心,只如何安置将士们就成了一个大难题。现如今,顾家兵权被罢黜,城里城外的营地已尽数被收缴,他又从哪里才能寻到一处安全的地方能妥善安顿陆续投奔而来的将士们? 顾珩暗叹其实他也没得选,眼前的路只有一条。 …… 等送走了江琉,顾珩扭头就去找了楚怀行,应下了接任阁主一事。 楚怀行坐直了身子,颇有些惊讶“倒是比我想的要快一些。” 他原以为顾珩还需得磨蹭几日,等将士们来的愈发多了,才能决断。 “是我自己想差了。”顾珩又是一拜道“接任阁主于我而言,已是当下最好的选择了。” 楚伯伯,不,舅舅他已是替自己考虑周全。 岭南地处偏远,阁中九座山峰隐蔽宽阔,山势险峻人迹罕至,易守难攻,最是适合将士们藏身操练。 若他以此为据地,不但能将流落各处的兵士们尽数收容,还能进一步发展壮大自己的力量。 而自己久不在京城现身,幕后之人寻不见他的踪迹必定焦躁,久而久之便也不会再紧紧盯着顾府。 昨日母亲派人传来的信件中亦是如此说的,兴许是那人多番查探仍没能发现顾珩的人影,便不再往府上派人,近来顾家倒是过了几天安生日子。 唯独圣上过问了几句顾珩的去向,母亲只道他捡回一条命,寻了一处僻静的地方养病安神去了,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儿子的去处。 这般说辞梁武帝自然没信,可顾利苍身故,顾家军不复存在,顾家也已论罪,自己素有仁君之名,也不好将人抓起来一通盘问。 且顾家府上如今只剩顾夫人和一名女童,又都在他眼皮子底下,妇孺之辈想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因此对于顾家,梁武帝只派人盯着有无异动,算是将她们作为人质变相软禁起来,更多的则是加派人手四处搜寻顾珩所在。 不知去向的顾珩,才是当下最不安定的因素。 探子少了许多,顾夫人也自在了些,还与圣上说若是寻到了儿 子的踪影,也知会她一声。 京城种种,虽然无法在信件中一一道明,却仍可以通过只言片语猜到一二。 眼下他才是靶子,自己在哪儿,危险就在哪。 楚怀行见他自己想明白了,也不再多言,从腰间解下代表阁主身份的令牌“这是阁主令,现今还在阁内的弟子们也都有各自的身份牌,等你接任后记得尽数收走,替换成旁的。” 多少年了。 九烟阁,终是要在自己的手上结束了。 好聚好散,他也算是当得起一声阁主的名号罢。 楚怀行颇有些唏嘘,指腹在光洁锃亮的令牌上摩挲良久,才递给了顾珩。 珩郑重接过“请您放心,我必定将一切都安排妥当。” …… 楚怀行的动作很快,“九烟阁解散、新门主继任”的消息很快就四散开来,各处峰头上仍在的弟子们均收到了消息。 天心峰也不例外。 “新门主有令,九烟阁已不复存在,现如今这九座山峰尽数归于重霄门,若无意归附新门派的弟子,可交还九烟令牌后自行离去。” 前来传话的是原天英峰的峰主莫邵。 天心几人集聚在山门前,突然听了这个消息自然讶异。 邱铭皱着眉问道“莫邵,这可是楚阁主的意思?” 莫邵冲他略一抱拳“邱师兄,这正是阁主的意思。” 今日他连跑几个山头传话,几乎人人都问了他这一句,他也都是这样回答的。 说实在的,若非天英峰是楚阁主亲自出面过来告知大家,他自己也定然是不信的。 好好的怎么忽然就要解散了九烟阁? 几日前,楚阁主的话犹回荡在他的耳畔。 “你们也都知道,九烟阁与朝廷旧事颇有些牵扯,早就不该存于世,是以这些年大家只能退避至岭南深山之中。” “其他山峰的弟子已走得差不多了,留在阁内的多则十余人,少则三五人,唯独天英特殊。” 天英主武,长武艺,尚有五十五名弟子。 莫邵身为天英峰主,再清楚不过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莫邵 他们这些人,都是在流落逃难之时,面临危难之际,被阁主救回九烟阁的。 大部分的弟子在这世上都是孑然一身,无亲无友亦无牵挂,最是适合被当做暗棋杀手培养。 自他们到了阁内,感念于阁主的救命之恩,皆是日日刻苦习武,不曾有一日懈怠,即便是九烟阁没落之后再无任务可接,他们也从未疏懒。 十几年前,楚阁主也曾传话,所有的人皆可自行离开,如今其他山峰上的弟子都走得七七八八了,唯独天英留下的人最多。 不是他们不想走,是他们无傍身之技,亦无处可去,似乎除了每日习武,他们就再无旁的事可以做了。 楚阁主他一直未能真正离开九烟阁,也是因为他们这些人尚未有好的去处。 “新门主继任之后,正值用人之际,天英弟子武艺不俗,若是愿意的也可留下为新门主效力,也不算白费了一身苦功。” “新门主是我亲自挑的人选,你们尽可放心跟随,无论你们是走是留,都会有妥善的安置。” 是以,楚怀行第一个知会的就是人数最多的天英峰。 有个别弟子选择离开,据他们所说,交还自己的身份令牌之后,能领取一百两银子,供大家下山后生活所需,自此与九烟阁两清。 可大部分的弟子却下不了决断,打算跟着峰主莫邵,峰主若留他们就留,峰主若走他们就跟着走。 这一下,莫邵不但得考虑自己,还得顾念跟着自己的弟子们,他亦是纠结思虑了许多日子,才决定先见一见那位新门主。 两人初见面之时隔着屏风,莫邵无法见到新门主的面容,不过对此他也能够理解。 莫邵与新门主谈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里头除了他们二人,只还有楚阁主一人在场,再无旁人。 一番交谈之下,莫邵心中大体也有了数,这位新门主的确有要做的事,存在一定的风险,甚至日后可能会与朝中部分势力对上。 虽并未言明具体情状,可莫邵也能猜到一二,无非是权贵相争、夺储争位那一类的事,他先前早就见识过了。 新门主并未劝他走或留,只交由他自己决定。 莫邵回去后同弟子们商量一通,彻夜未眠思考了整夜,终是定下心决定追随新门主自己的脑袋本就别在裤腰带上,若是下了山遇上了旧日仇家被认出,也无法过那正常的生活,还不如跟着新门主试一试,搏一搏,为自己挣一条明路。 次日一早,他就去新门主那儿用旧令牌换取了新的重霄门的令牌,也接到了第一桩任务——梳理决定留在山上的人员名录。 莫邵自然是从最熟悉的天英峰理起,他逐一与峰中弟子们单独聊了一轮,有的刀上并未沾过血,不愿意过这样的日子的弟子,或是犹豫不决的,莫邵都将他们劝离,拿着银子下山过正常的生活,也是不错的选择。 最后剩下的四十人,均换上了新的重霄门令牌。新令牌不再区分各处山头了,大家的令牌都是统一的样式,想来新门主是打算将人都聚在一块用。 一回生二回熟,将自己的峰头理完,剩下四座尚有人的山峰则需要他挨个通知了。 这件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着实难。虽莫邵是九烟的老人了,但若要号令得动其他峰主,仍是困难重重多番受阻。 主算的天柱峰里只余三人,都是年事已高的老道或术师,听完莫邵的话既不愿追随新门主又不愿离山,最后还是楚阁主出马才将三人“请”下山。 主禽的天禽峰仍有十余人,他们日常便是训练鸟兽,阁内的青信鸟皆是出自他们之手。这一手绝活若离了山,便无法发挥出作用来了,是以大部分人都选择了留下。 主医的天冲峰尚有许多宝药灵药,峰内众人皆是想守着这些药草不愿离开,莫邵请示了新门主后,将各位医师们自行上山采摘炮制好的药材按人头分了,剩余的本就归属于九烟阁的灵药则尽数收缴。 如此这般倒也还算公平,许多天冲弟子们纷纷拿了药材自请离山,他们本就有着一手好医术,到哪儿都能过活,何必困囿于一座山里,最后天冲只余下三人。 时光飞逝而过,忙忙碌碌一下就到了月末。 只剩下这座天心峰了。 天心峰的几位与楚阁主多少都有些关联,是以莫邵放在了最后。 今日山上只有四人,梅飞花仍在天蓬峰与新门主一道,暂未归山。 邱铭听莫邵说是楚阁主的意思,又问他道“这位新门主,你可曾见过?他现在何处?” 莫邵点头又摇头“月初时在天蓬与之交谈过一回,但我并未见过真容,不知其身份。” 天蓬峰啊…… 邱铭先前随楚怀行一道去的京城,心中已然猜了个大概,阁主竟是打算将这九座山都交给顾家那小子? 不过也是,毕竟是阁主自家妹妹的儿子,总是血脉相连的。 邱铭不再追问,解下腰间令牌递给莫邵“劳烦莫兄替我换一枚新的。” 言下之意,他要留下。 江琉是知情人,且她在月初归山时已向大家辞行,本就打算离山,亦是解下令牌给莫邵“我下月就离山,劳烦莫峰主。” 周忠轻哼一声,虽他不知新门主是什么来头,可听着就像是个不小的麻烦,他只想过安生日子,遂也将自己的令牌交出“我也要离山,只这山上还有不少东西,需要些时日整理,等理好了就走。” 四人中只剩下许闲云。 她捏着令牌,有些无措怎么大家都要走,那自己该如何?若走,她又能去哪儿? 周忠吹了吹胡子,道“闲云,你若是想继续学琢玉,便跟着我一道下山罢。” 许闲云闻言连忙点头,也交出自己的令牌“我跟着师傅走。” 琢玉之法她自然是想继续学的。 两年过去,她也算是成功入了玉雕的门,已然能够自己雕刻一些简单的玉石了。 师傅能愿意继续教她,真是太好了。 这天心峰……一留三走,倒是最顺利的? 莫邵手里捏着四块令牌,一时无言,他掏出三张百两银票递给要走的三人,又冲着邱铭抱拳道“新的令牌制好后就给邱兄送过来。” 至此,原九烟愿留的弟子名录制成。 莫邵办事仔细,不但在名簿上列出了人名,还将各人大致来历、擅长技艺都逐一注明,这才交于新门主。 新门主顾珩收下这份名录后,又将楚阁主提前给他的弟子名簿对照着看,的确八九不离十。 莫邵此人,正如舅舅所言,是个可信能用之人。 第一百三十九章 离山 十二月的最后一日,原本是吃团圆饭一块儿守岁的日子,有了九烟阁解散的事在前,倒像是顿散伙饭了。 今日梅飞花也赶了回来。 几人彼此见到的第一句话,就是问对方是去是留。 梅飞花自然是要留在山上的,毕竟顾珩的身体情况她最清楚。 如此一来,五人中三人走,两人留,也算一半一半了。 今日这顿年夜饭,气氛稍显沉闷,众人默默地用完了饭,一时相顾无言。 江琉想了想,率先打破沉默“邱叔,梅姨,您二人日后可还留在天心峰上?” 梅飞花摇了摇头“我日后应是要搬去天冲峰。” 天冲峰峰主已然离山,弟子却余下三人,自己应是要回到天冲坐阵的。 其实若按照顾珩的想法,是想将留下的九烟弟子们聚在一块儿,将空了山头都腾出来,可天冲、天禽有些特殊。 天冲接连着山峦,山中瘴气弥漫,也生长着许多不同寻常的毒物药材,需要有人驻守,且这次弟子们下山时带走了一批草药,她也得补充药材库。 天禽峰主尚在,但山中养着的鸟兽早已习惯了生存的环境,一时半会儿难以调离,只能留在原地。 因而除了莫邵的天英峰,以及天冲、天禽之外,其他的六座山头均需腾出位置来,自然,包括了他们所在的天心峰。 等周老、闲云、玖拾三人离山,天心也将空置。 江琉颔首,又转向邱铭“那邱叔您呢?” “我尚未接到门主指令。”邱铭摸了摸下巴“不过若我没猜错,应也是要搬去别的山头的,不然你们都走了,难不成叫我一人占山为王?” 这倒是,江琉点点头。 问完了留的人,该问问要走的人了。 梅飞花眸光轻轻扫过三人“周老,玖拾,闲云,你们可都想好了去处?” 许闲云自己并无打算,只看向师傅。 周忠皱着眉,他许多年未曾下山过了,一时也没想好去哪儿“唔……等收拾好了就先到山下住着,过几日再做打算。” 梅飞花颔首,又看向江琉。 江琉垂眸,轻声答道“我准备去淮南。” “淮南?”许闲云听着来了些兴趣“我还没去过那儿呢,听闻淮南一带的百姓安居乐业,丰衣足食,与岭南大有不同,是个富饶的好地方。” 邱铭眨眨眼,顺口提议道“既然玖拾要往淮南去,周老和闲云又暂未有打算,不若你们三人搭个伙、做个伴?” “对呀!”许闲云一合掌,兴奋道“师傅,不若咱们也去淮南吧!可好?总归玖拾师妹要去,咱们一块儿也能互相帮衬帮衬?” 淮南……倒也不是不行,淮南一带乃富庶之地,若是自己想在玉器上有所作为,选一个富足的地方总是好的,只不过……周忠沉吟着,看向江琉“玖拾,你觉得如何?” 江琉顿了顿,她本打算孤身一人前往淮南,之后无论自己做什么,都不会牵连到旁人,可若是和周老、闲云师姐一起……江琉想了想,道“等到了淮南,我们可相邻作伴。” 金玉本就是两道截然不同的工艺,若是只作邻居,应是无碍的吧? 许闲云倒没想那么多,只听玖拾师妹的意思是同意了,当即欢欣向周忠问道“师傅?” 周忠瞥了江琉一眼,他自是听出了她的未尽之意,原想拒绝,又不忍让小徒弟失望,遂颔首道“行,相邻作伴。” 三人说定了,连即将离别的愁绪都淡去许多。 等夜里守完岁,许闲云甚至还窝在了江琉的房里,同她一块儿畅想了一番未来的美好光景。 …… 正月一整月,天心峰上的其他人都忙着收拾自己的东西,邱铭还未得到门主召令,自然不会提前整理,相较之下,他倒是成了山上最清闲的那一位。 梅飞花赶着去天冲峰,只收拾了紧要的随身之物就匆匆离开,剩下的则是尽数装了箱上了锁,等日后派人过来取。 江琉在九烟阁只待了两年,大半年又在山下生活,除了炼金银所需要用到的工具外,就是她自己的手札,以及顾珩送来的图样,剩下 的生活用物她着实不多,连衣裙都是差不多颜色的几件,因而是第一个收拾好的。 等整理完了自己的东西,江琉就帮着周老一块儿收拾,他们这几人中,周老的东西是最最多的。 除了琢玉的工具都是大件的需要拆分装箱,还有一些他不怎么需要的用具,譬如陶火炉,先前他给江琉挑了一只,剩下还有几只,有些破了旧了,有的还簇新簇新的。周忠带着江琉和许闲云一块儿分拣了好几日,不能用的扔了,能用的则留下。 除此之外,还有周忠这几年来收集的玉石原料,更是沉甸甸的装了一大箱子。 忙活了足足一整月,终是收拾齐整了。 邱铭看着他们的进度,适时寻了两辆马车停靠在山下。 这么多物件,一辆马车怕是不够。 二月初九一大早。 春风送暖,空气中都弥漫着淡淡的花香。 邱铭帮着他们将东西一趟一趟运到山下,甚至还叫上了莫邵过来帮忙,几人足足跑了三五躺,终于装完。 周忠的箱子几乎占了半个车厢,留给人的空间就不那么多了。许闲云和江琉二人的东西则都装在了另一辆马车上。 梅飞花得了消息,今日也特意赶过来送三人下山。 “周老,闲云,玖拾,你们要好好保重。” 毕竟是相处相伴多年的人,梅飞花心中颇有不舍,她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包袱递给他们“这是些常用的药物,都标注了用量用法,你们且收好,路上若是哪里疼了发热了受伤了,也免得着急忙慌的找大夫。” 许闲云谢过梅姨,接过后仔细收好。 邱铭想了想道“小金已认主,若是日后遇上了难处,亦可往回送信,若有我能帮上忙的,但说无妨。” 虽然三人日后与九烟,不,与重霄门再无瓜葛,但往日情分尚在,能帮上忙的,自然也要帮一帮的。 停在江琉肩头的小金似是听懂了,歪着头啾啾两声。 江琉腾出手摸了摸它的脑袋“多谢邱叔。” 莫邵近日送了许多人离山,若无意外,天心峰的这三位就是最后一波了,他有些唏嘘,却不想让气氛变得太过伤感,只言简意赅道“一路平安。” 周忠认得莫邵,谢过他的好意“多谢,你们也都要平平安安的。” 离别的话说得多了倒显得无味了。 周忠旋身上了驭座,手持马辔,吆喝了一声“走吧!” 话音刚落,周忠的马车就徐徐往前行去。 江琉和许闲云虽不精通驭马,却也多少会一些,听到招呼声,她们连忙也上了驭座,跟在周老的车架后面。 等前行了数步,许闲云还不舍地朝着身后的方向重重挥了挥手。 江琉也回身望去,像是在看山口处立着的三人,又像是在看更远更深的地方。 保重,再会。 她在心中默默念道。 第一百四十章 房契 远处的山林间,顾珩一袭暗纹墨服立于风中,静静目送着两架马车越行越远,直至消失不见。 他轻轻摩挲着握在掌心的藏针簪。 昨日在临行之前,江姑娘回了一趟天蓬峰,将修复好的藏针簪交予他。 他将人留下用了饭食,又借着月色掩饮数杯与之好好作别。 该说的,不该说的,昨日都说透了。 此去路遥途远,他日再遇,却又不知是何种光景了。 江姑娘,愿你一路顺风,得偿所愿。 …… 却说周忠和江许两架马车一前一后进了青石县城,他们第一时间便是找了车行雇了两位专业的车夫。 周忠年事已高,江许二人又并不精通驾马驭车,单从山脚赶车至城内,已将三人累的气喘吁吁。 他们如今手中银钱充足,便决定不再为难自己,专业的事儿还是交给专业的人来办。 毕竟从岭南到淮南,可是要将将行个月余呢。 顺利地和车夫交接完成后,江琉和许闲云纷纷长出一口气,一道进了车厢内躲个清闲。 车夫驾车平稳,许闲云端坐了一会儿,有些闲不住,便撩了车帘往外探头看去。 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一街一景,皆是熟悉的模样。 走了几里路后,正巧路过了逸羽楼。 “咦?”许闲云瞧了会儿车外光景,又退回车内,奇道“师妹,你可知逸羽楼已关门歇业了?” 江琉轻点了点头。 她知道。 昨日邱叔下山替他们寻马车,江琉便托他给逸羽楼送了信,毕竟先前她与南小姐说好的,等日后真正要离开岭南之时,需得与她知会一声。 邱铭先是去了逸羽楼,发现铺子里大门紧闭,向周围一打听才知道,自今年正月起,逸羽楼就休业关门了。原本逸羽楼的钱掌柜,也已到对门的南珍阁任职了。 关于逸羽楼和南珍阁的事,邱铭也曾听江琉说了大概,遂直接将信送到了对门的钱不令。 钱不令只留了一句“我家小姐必定会来”的话给邱铭。却未曾说起要在何处送行,也不曾询问江琉几时动身。 许闲云想了想,问她道“可要停下马车到对门一叙?”毕竟是相熟的伙伴,师妹临走前兴许也想见一见故友罢。 “不用。”江琉却是摇头“先出城再说。” 南小姐既然说能来,想是在他们必定经过的地方等候,他们顺路往前即可。 两架马车悠悠驶出城门,青石县的城门匾在他们身后越来越小。 再往前他们就要拐进山路官道了。 果不其然,在转角处正停候着一辆熟悉的车架。 马车周围依旧用着厚厚的几大块布帘遮盖着,既挡住外头的寒风又护住内里的温暖。 车架之前立着的人影,正是秋桐。 江琉远远瞧见,忙喊车夫停下,与周老和许师姐说了一声,一撑手跳下马车。 周忠与许闲云不认得南元翎,便只留在了车内。 “江姑娘!”见到来人,秋桐面色一喜,冲着江琉含笑示意,又急忙回身轻禀“小姐,江姑娘来了。”一边说,一边轻轻挽起车帘,扶着车里的人下车。 多日不见,秋桐也成了愈发稳重的大娘子了。 “玖拾姑娘!”南元翎仍是一身绛红衣裙,明媚笑容肆意张扬开来“还以为你不记得与我的约定了呢!” 眨眼间过了三季,两人仍是如同初见时一般自在。 江琉不由也多了些笑意“怎会忘记。” 言语间,南元翎几步走近,又亲昵的挽起江琉的手,带着她往边上去。 秋桐会意,守在了不远不近的地方。 等走远了一些,南元翎才问道“你可想好了去哪儿?” 江琉颔首,将随身的过所递给她。 先前南元翎问她时去处暂未定下,过所上的地名亦是空着的,现如今已然落笔填满。 南元翎展开看了“淮南?可是准备往扬州去?” 淮南道领十三州五十七县,其治所正是位于扬州城。 江琉轻轻点头“没错。” 南元翎偏头想了想,笑道“我家大哥前些日子也往扬州去了,你们若是遇上了,也算他乡遇故友。” “南公子?”江琉奇道“他怎也去了扬州?” 南元翎道“你有所不知,大哥的生母姓高,十几年前高府全家都搬迁到了扬州,这扬州呀,是大哥的外祖家。” 江琉恍然“原来如此。” 南元翎眨眨眼“可要我给大哥去信一封,等你到了好叫他替你接风洗尘?” 江琉忙推辞“怎敢劳烦,若我与南公子有缘在扬州相遇,届时叨扰也不迟。” “也是。”南元翎觉得有些道理,忽地想到了什么似的一合掌“瞧我这记性,差点儿忘了要紧事。” 她一边说,一边从袖袋中掏出一叠厚厚的纸张,从头到尾飞快地翻找了一遍,抽出其中一张递给江琉“诺,这个给你。” 这是?江琉依言接过,待看清了纸上的字样,不由怔然“房契?” 立典卖房屋文契——纸上赫然一行瞩目大字。 南元翎肯定道“正是房契,我在扬州亦有私产,但因高家在那儿,南家人也不好常常过去,遂那儿的屋子总空置着。” “不过山高路远的,我也懒得去。” 南元翎不甚在意地笑道“你初到扬州,人生地不熟的,正巧屋子空着也是浪费,不如供你歇个脚用。” 江琉捏着房契,半晌才道“多谢元翎小姐。” 若初到扬州时就能有个安生的住所,的确是省下了不少的麻烦。 只不过自然不能白拿,房契上记载了时值一百两,江琉从袖袋中取了百两银票出来,递给南元翎“还请小姐收下。” 这一百两,恰巧是离开九烟阁时给的“遣散费”。 南元翎摇摇头,将银票推回去“先前请钱叔给你结算四季所用的银丝工费,你不肯收,这张房契可定要收下。” 见江琉还欲再说,南元翎后退一步“再拒绝,我可是要生气了。”说着还一抱臂,作出气恼的样子来。 江琉轻叹“小姐已然助我良多……” “你总是与人如此生分,就好像,就好像谁也不欠谁的样子。”南元翎说着倒是真有些气起来“我虽助你,你却也帮我不是?咱们有来有往,才是交情,不然我成什么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送别(第一卷完) 江琉抿唇不言。 她一直以来,的确不想与人有过多的牵扯,特别是能真心相交的朋友,毕竟她身上背负着血案深仇,若与人交往过密,日后……不是被旁人影响,就是她连累朋友。 南元翎不知她在想什么,只见她不再说什么要给银子的话,便顺势起了旁的话题“对了,有一事要与你说一声,孙万福,你可还记得?” 孙万福?江琉微微皱眉,只觉得这个名字既陌生又熟悉。 南元翎有些无言“就是那个,无忧真人。” 江琉恍然“啊,是他。” 一年多前的事儿,早已在记忆中模糊不堪,江琉也没想到会在今日重新听见这个名字。 南元翎颔首,正色道“此人有些古怪。自你离开逸羽楼之后,他便隔三差五的上门来寻你的去向。” “他有何事寻我?” “孙万福与钱叔说,说他自己心中有愧,想为你做些事来抵销心中的愧疚。” 江琉皱眉“过了那么久,才说有愧?” 再说了,孙万福最应愧疚的对象,也合该是陈春生才对。 “我与钱叔本就不知你的去向,先前他登门几次未果,原以为他已是放弃了。” “结果没想到,去年十二月初,他又出现了。” 南元翎摸着下巴猜道“你说,他会不会是从哪儿听说了你要离开的事,这才又登门?” 十二月初? 江琉面色微凝,摇头道“要离开的事,我从未提前告知过旁人。” 就连九烟阁的人,也都是在月初时才第一次知道她要离开。 孙万福远在青石县,又怎会知晓。 的确奇怪。 南元翎想了一会儿想不明白,只好道“昨日你来送信,我已提前和钱叔知会过,不说咱们在哪儿见,今日一早我便悄悄出城,绕了几圈才停下,在这儿等了许久也没见旁人,应是无碍。” 难怪钱掌柜只和邱叔说了那样一句话。 原来是为了避开孙万福……或是旁的什么人,南小姐这才提前守在了离城的必经之路上。 江琉心中暖意划过“多谢。” 二人不再提扫兴的孙万福,说了些开心的事儿。 一番交谈江琉才知道,去年南元翎已然成了南珍阁的新任东家,家产家业在手,对门的逸羽楼自然无需再开,且银丝后续也无人能再供货,遂逸羽楼在做完最后四季的银饰木簪后就关了门。 江琉真心实意道喜“恭喜小姐,心愿得偿。” 要成为南珍阁的东家,这一路来必然是无数艰辛,这样的结果来之不易。 都已经过去了。南元翎摆摆手“我原还想着若你不走,就将逸羽楼赠与你,咱们对门也好作伴。” “可你打算离开,我便想着将逸羽楼卖了折成现银给你,只是兴许是价格有些高,又在南珍阁对面,鲜有人问津,只好拿扬州的房契相赠了。” “不过我可先提前说了,那张房契所在之处虽然地段不错,可长久无人居住,屋子应是……有些破败的。” “你到了那儿,记得先休整休整。” 琉点头应下,又低头取出一张叠起来的纸张交给南元翎“这是先前在逸羽楼时做的计划,若是寻不到好的买家,或可将逸羽楼改作他用。” 哦?南元来了些兴趣,接过展开细看。 纸面上不过短短四行字,只一眼就看全了,她却是半晌没抬头。 “开源节流……” “反客为主……” “约从离衡……” “结行……为帮?” 南元翎不由轻轻念出声。 开源节流是经营,反客为主是客情,约从离衡是合作,那结行为帮……是将行会集聚成商帮? 当下的行会皆一行一会,且坐商居多,各行之间互不干涉,井水不犯河水,但若是能将各个行会聚在一块儿,将坐商引改为行商……南元翎只单单这样构想着,便觉得心中澎湃激荡。 江姑娘她……不从商真是可惜了。 “江姑娘,你当真不愿同我一道经商?” 此事南元翎早就不止一次地与江琉提过,眼下却忍不住再问一遍“咱们一起以行会为基,一路做成岭南乃至梁朝 最大最有实力的商帮,岂不快哉?” “的确大有可为。”江琉深有同感,却未曾犹豫半分地摇头拒绝道“只是我无意从商。这支最最厉害的商帮,且看元翎小姐的了。” 意料之中的婉拒。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如江姑娘这般择一事、终一生之人,亦是令人十足敬佩。 南元翎不再劝,只道“也愿江姑娘榜上有名。” 大梁匠户地位虽然不高,但素有百工巧匠一说,若是有幸得入朝廷青眼或是在民间出人头地,也能成为一代名匠,流芳百世。 当然,这条路并不好走。 许多匠人碌碌终生仍是籍籍无名之辈,能像青石县里参与金漆木鱼的木工们一般在岭南一带声名鹊起的,都是凤毛麟角了。 且江姑娘还是女子之身,更是难上加难。 可不知怎么的,南元翎却莫名觉得,眼前平静淡然的女子身上似是蕴含着冲破困囿禁锢的巨大力量。 南元翎思绪飘飞,忽道“说实在的,有时我也挺羡慕你的,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仅凭己心。” 江琉笑了笑,神情却很淡“浮萍而已,元翎小姐说笑了。” 两人相谈之间,有意气张扬,有过去未来,唯独没有别离伤感。 “今日分明是来为你践行,却说了许多有的没的,反倒是我获益良多。”南元翎说着,抬头看看天色“时辰不早了,你的朋友也等了许久。” 江琉颔首“是该走了。”言毕,江琉慢慢朝着自己的马车方向走去,南元翎安静地与她并肩而行。 及至车前,江琉顿住步子道“就送到这儿吧。” 南元翎点点头,退开一边,看着她登上车厢,车夫吆喝引缰,目送着两辆马车拐进山间官道,几弯几折,没过多久,就什么也瞧不见了。 江姑娘,善自珍重。 人生何处不相逢。 于道各努力,千里自同风。  。 第一百四十二章 三年 三年后,扬州城。 时光如白驹过隙,总是过得极快。 不知不觉,江琉一行人来这扬州城已三年有余。 南元翎临别之际相赠的房契位置的确十分的优越——正处于扬州城最中心的主街地段,一出门就能远远瞧见威严气派的扬州府。 与此同时,那间屋子也正如她所提醒的那样——“有些破败”。 说破败倒是毫不夸张。 即便三人提前有了心理准备,在初见那座房屋之时仍是沉默了许久——经年陈灰、桌椅脚凳缺角少料什么的都是小问题,他们没想到的是连屋顶都透着光。 脚边的地面又是泥泞又是灰土,也不知混着多少年的淅沥雨水。 几乎是完全不能住人。 难怪在扬州城中央,这座屋子只需要百两银钱便能拿下。 好在他们也都不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人,短暂的沉默过后,就放下行囊开始收拾屋子。 修葺院墙,添补瓦片,扫灰除尘……三人合力忙活到深夜,总算是收拾了出了个大概,至少,能凑活一晚上了。 如今三年过去,这地方也愈发像个有了人气的住所了。 南元翎的房契上虽写的只有一间屋子,可他们到时才发觉这一间屋子实则是由两间房舍拼凑起来的,且都是前院后屋的格局。 一墙之隔,左邻右舍。 江琉和周忠也当真如先前约定的,自然而然地成了邻里。 许闲云是姑娘家,到底不便日日夜夜都与周忠同住一屋,是以她只琢玉时去师傅那儿,夜里与江琉一道住在右边的屋子。 周忠一人则独居左屋。 为方便许闲云跟着周忠研习,他们还在隔断墙上开了一扇小门,这样也无需每日从大门进进出出了。 至少从外人看来,他们虽为比邻,却是来往不深。 且这两家住户颇为深居简出,每日就是待在屋里头,不常出来走动走动,偶有倾倾哐哐的击打声传出,也不知在忙活些什么东西。 周围街坊邻舍好奇了许久,终是有一日得以逮着机会问其中那个瞧着和善些的姑娘,这才知道他们三人皆为匠户。 左屋里有些年纪的男子是位周姓玉匠。 右屋里相对沉静些那位姑娘家则是名金匠,姓江;和善些的姑娘是周玉匠的徒弟,姓许,因着男女有别,平日借住在那位江姑娘的家中。 嘿。三人三姓,这倒是稀奇。 还都是做着金玉这一类贵重的东西。 周围人自是想多打听些他们的来历,可那位许姑娘闻言却是面露哀色,只说是家道中落,不足为外人道。 旁人的伤心事,总不好打破砂锅问到底。 且他们三人平日里安分守己,并无什么特别的举动。 久而久之,周围住户的好奇心也就慢慢淡去。 再后来,还有些街坊友邻家中金玉等物件儿有破有损的,还会试着往他们家中送。 百姓手上的金玉之物多粗糙简单,金银料中总掺着杂物,玉也都是一般的材质,若是送去大些有名些的匠作坊,修缮起来价格并不便宜,有些时候甚至比买个新的都还要贵些,总归不大划得来。 还不如送到三人那里试试看。 那古语怎么说来着……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 头一个登门的人,原是没抱什么希望的,却没想到竟然有意外之喜。 那三人不但手艺精巧,价格还公道,除了补亏补缺需要的料材外,竟只收他们一成工费。 要知道,扬州城里普通的作坊,也是要收他们三成的,而那些有着老金匠老银匠的名作坊里,可都是五成打底,上不封顶。 一成……这工费是低的有些过分了。 时间长了,邻里间口口相传,这三人也算是小有些名气。 但独门独户无门无派的人,自然是入不了那些个大户人家王公贵族的眼的。 送去的东西补不好也就罢了,若是修得更坏了,那些贵人们可都怕将他们三人卖了都赔不起。 是以寻上门去的人并不是很多。 三年间断断续续,时有时无,拢共也就有个三五十人。 只是琢玉制金都是费银子的手艺,再加上他们三人日常开销,每年的存银都是一年比一年少,总没见涨过。 闲云单手托着腮,看着算了几遍也多不出一两银子的账簿,忍不住长叹一口气。 江琉正在另一张桌案上涂涂写写改图稿,闻声头也没抬地问道“怎么了?“ 闲云又是深深一叹。 江琉遂停了笔,抬头看她。 许闲云手中握着笔杆子,面上尽是愁云不散“玖拾妹妹,咱们银子快见底了。” 今年才刚刚开春,他们三人的存银合起来,只剩二十两了。 江琉顺着思绪回忆了下“我记得去年时还有一百多两银?” 是没错,可是……许闲云皱着眉,将账册上记载的内容一样一样念出“笔墨纸砚,瓦匠工费,墙皮修补,更换屋锁,置办桌椅,米面大肉……” 这间屋子要修复的地方太多。 就譬如房瓦墙皮,他们三人原是采买原料自己动手,破一块修一块,可兴许是年份太久,每隔几月就会出现新的破损,有时候遇上雨天,夜里睡着时还会有水珠滴落。 三人烦不甚烦,终是在去年下定决心,请了瓦匠、牮墙师、夹泥匠上门,将两间屋子上上下下都好好修缮了一番。 这一下工费连带着材料费,几十两银子眨眼就没了。 更别提他们三人平日制金冶玉所需,用纸用墨亦是十分的多,都快赶上书生了,文房四宝都不是便宜的东西,即便是普通的竹下纸,也要五文一张。 唔。 江琉想了想,提议道“不如将我剩下的银子都归入公账吧。” 自己先前离开逸羽楼时分到的六百两银票,还有些剩下的。 “不可,那些银子是你在逸羽楼自己挣得。”许闲云断然拒绝“且你平日用银子多,若哪日急需没有了可怎么办?” 江琉有些无奈。 为了方便,他们三人日常的开销都是混杂在一块儿的,离开九烟阁时每人的一百两银即充入公账后共同使用,之后每月再每人存入一百文。 而这些年各自的存银,以及有客寻上门来时收的工费,都是自己收好,以备不时之需。 三人颇有些……像是在搭伙儿过日子。 分的这般清楚,也是因为三人各自花销差距有些大,各用各的也算是清楚明了。 周老手里本就有许多玉料石料,冶玉相关的古籍书册十分充足,并不需要额外采买。许闲云跟着师傅,无需自掏腰包置办什么东西,只有时工具破了需要换新。 而江琉则不同。 她平日制金所需要的金料本就是昂贵之物,一两金可就是十两白银。且在最初之时,她手里没个轻重,每制一次金都会有金料损耗,研习三年,这才好了许多。 此外,若是偶尔遇上没见过的制金相关的书册,她咬咬牙也是要出手买下的,毕竟错过了也不知何时能再遇上。 正因如此,江琉从逸羽楼分得的六百两,现在也所剩无几了。 自己也该想些法子挣些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