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令》 第一百一十四章 顾家 男子坐了一会儿,将藏在怀中的一只小布包放在桌上,又起身出了卧房。他拄着手杖,摸索着墙沿,往西边的方向缓慢走去。 正厅的西侧是浴房。 一步、两步、三步……男子在心中默默地数着,走到第一十八步的时候,果然摸到了另一块隔断布帘。 到了。 浴房之中热气蒸腾而上,满屋的潮湿氤氲之气。墙角处靠放着一只大大的浴桶,半身人高,桶中已提前准备好了热水。木桶的内外都做了踩脚踏凳,方便他进出。 在一旁不远处靠墙摆着一只木架,架上搭着换洗用的崭新衣袍。架子下方则是洗脸用的铜盆和布巾。 整间屋子所有的大小用具几乎都是靠着墙摆放的。即便没有旁人在,他亦是能顺着墙壁摸到想要的东西。 大家都有心了。 男子嘴角扯出一丝笑意,颇有些自嘲:自己眼下当真是连个三岁小儿都不如。 他用手试了试水温,冷热正好,遂将手杖靠放在木桶边的墙壁上,窸窸窣窣褪去周身衣物,将换下的脏衣尽数丢进了边上的箱笼之中。 男子手扶着木桶的边缘,小心踩着脚踏,动作缓慢地几乎是挪进了浴桶之中。 哗啦一阵水声。他到底是腿脚不够稳当,激起了一片水花。不过好在终于是安安稳稳的坐下了。 男子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不过是走了几步路,做了件往日平凡的不能在平凡的小事,已是让他累得气喘吁吁,额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进水中。 距离他受伤那日,大约已过去了三个多月,他的身体状况比最初受伤的时候要好上了许多,但想要凭借自己一人之力达到正常生活的水平,仍是有许多障碍,许多平时根本不会注意到的小细节,此刻都成了大难题。 他还是没能完全适应这种变化。 浴桶中的水不是普通的热水,而是按照他身体状况配制好的特殊药汤。他的左腿受了严重的刀伤,脚踝处的经脉几欲断裂。 更要命的是,刀上还淬了毒。 刀上的毒很是霸道,一进入血脉之中就肆意蔓延,即便他在发现不对之时立即封住了几处要穴,以减缓毒液扩散的速度,却仍是晚了,剧毒顺着周身经脉一点一点游走到全身各处。 若不是楚伯伯及时赶到,以内力相抵逼退毒素,又强行封住他周身各处穴位,才让毒液不至于侵蚀心脉,将将保住了他的性命。 原本是想着用封穴之法拖延一些时日,好让医师们能够配制出解毒的药材。谁知刀上的毒药甚是罕见,博闻如梅姨都从未见过。不知毒方,亦难找到对症的解药。更糟糕的是,他当时的身体状况也无法承受一次一次地尝试不同解药配方。 眼看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解药迟迟未能制成,他身体中的毒素却是一步一步靠近心脉之处,隐隐有着要破发的迹象。 无奈之下,楚伯伯散去了半生的修为,以其精纯的内力助他理气行脉洗髓,花费了三天三夜才终将大半毒素逼出了体外。 性命是保住了,毒素伤到的眼睛却是无法恢复如初。头部的毒不可再用内力强行逼退,只能靠着敷药布,坐药浴,再配上梅姨的飞花针法一点点去除。渐渐地,有了些起色。从最初时的一片混沌黑暗,到现在的白雾茫茫,虽然他还是看不见东西,但对光线的明暗已有了感知。 除了眼睛,还有左腿。 腿上挨的那一刀,体表的伤其实早已痊愈,从外观看只剩下一道看着吓人的刀疤,但那刀砍得极深极狠,且不偏不倚直直的冲着他的脚筋而去,手法角度极为刁钻,医治了数月仍是无法完全恢复,连正常行走都尚且无法做到。 刺客那时冰冷的眼神他记忆犹新,就仿佛是……即便毒药入体没能要了他的性命,也要让他就此成为一个断足之人。 呵。 想到这儿,男子冷笑一声。虽然不知道他顾家是得罪了什么人,那对方人心之狠毒,无人能出其右。 男子正是顾珩。 先是父亲被人构陷入狱,又在狱中突发恶疾死于非命,当时跟随着父亲一道入狱的将士们,亦是死的死伤的伤俘的俘。 外界传闻说,父亲早就染上了严重的咳疾,北境寒凉激发了咳喘之症,这才伤及了肺腑不治身亡。主将亡故,顾家将士们心中悲痛万分,纷纷拔刀自愿跟随主将而去,剩余还活着的几百号人不愿离疆,被打散分编进了北魏凉州军内。 呸。 也不知道是什么渣滓瞎编出来的故事,离谱的不像话。可更离谱的是,梁武帝竟然信了这种说辞。 赵治真是做皇帝做昏了头。 一封信纸,一张布防图,就认定了顾家有谋反之心。当真是可笑至极。数千名将士的忠魂烈骨,都像是成了一个笑话。 不。也许并不是听信了小人的恶言。功高震主。梁武帝或许早已对顾家起了猜忌之心。 免官位,收兵符。一切都只不过是顺水推舟。 顾珩泡在浴桶之中,双眼缓缓睁开,神色渐冷。 那日他听说了父亲下狱的消息,正急着四处派人打探内情,当天夜里,他就收到了一封神秘的信件。信纸上没有落款,言简意赅,只有短短一行字,只道顾将军危在旦夕,恐有性命之忧。 顾家上下本就愁云密布,忧心忡忡,见了这封信自然焦急万分,即便信上内容真假不明,消息兴许有诈,可他们都不敢冒险:若是信中内容是真的呢? 当晚,顾珩与母亲一合计,次日天刚蒙蒙亮他就带着一小队人马往北而去。母亲则留在京城,看能否探得更多的消息。 顾珩一行人快马加鞭,昼夜不歇,还特意抄了近道,一心想着能快点见到父亲。谁知他们刚出京城没多久,约莫行了几十里山路,就在一处静谧的山道上遭遇了伏击。 刺客们养精蓄锐,守株待兔,不但提前布好了陷阱,还带足了人手和伤人的利器,以及毒药。 刀枪剑影来的突然,顾珩他们防备不及,几乎全军覆没。几名护卫拼死护着他逃离,才给他挣得了一线生机。 他浑身上下都是伤,左脚的那一刀更是剧痛无比,再加上毒药入体,眼前一阵黑一阵白摇摇欲坠,难以走远,他将外袍尽数褪下,就近寻了一处坟场,将自己藏在了死人堆中。 躲过了几波追兵,熬了不知多久,才终于听见了熟悉的声音,是玄影带着人来寻他了。 彼时他眼前一片昏黑,周身浴血,没有半分力气。 暗卫们合力将他救回府中。可他状况极差,医师们皆是束手无策。 好在母亲在收到他遇害的消息之初,就飞鸽传信将远在岭南的楚伯伯和梅姨请了过来,将一脚踏进鬼门关的顾珩给硬生生的拉了回来。 连梅姨都说,若是再晚几日,怕是华佗神医在世也难以救回他的性命。 只不过,有的时候他也在想,楚伯伯耗尽修为,梅姨费尽心力,只为救治他一个废人,可曾后悔过? 多不值当呀。 第一百一十五章 姲姲 后来顾珩才得知,母亲先前隔三差五地就会带着他来一趟岭南,每回都是避开众人独自往南边走,说是去走访故友,来的就是的这儿。在梁国最南境,巫苍山上,竟然藏着大名鼎鼎的九烟阁。 九烟阁名字他也曾在父亲口中听说过几回,说起来似是与前朝旧事有些关联,只不过每次他好奇多问了几句,父亲就板起脸三令五申不让问。就仿佛,光是提到这个名字,就已经能让人缄口不言。 这也难怪,母亲来这儿的时候都不会带上他,想必也是怕他沾染上不必要的麻烦。可谁又能想到呢,现在的他不但被九烟阁的人救治,还得藏在山上养病。 真是世事难料。 后来,许是幕后那人听闻了顾珩保住性命的消息,断断续续地间或派人潜入顾府想要收走他这条小命,斩草除根。可到底顾珩人在京城,那人有所顾忌不好大张旗鼓,顾家又是武将世家,守备充足,想要得手并不容易。 真是的,他顾珩何德何能?都成废人一个了,还如此叫人惦记,生怕他余烬复燃,寻上门去。 不过,那人倒是了解自己,他的确不是什么以德报怨的大善人。 以牙还牙,血债血偿,这才是他。 顾珩面色骤然阴沉冰冷,幽深的双眸上像是覆盖着一片驱散不了的阴翳,丝丝缕缕缠地人心发紧。 父亲去世,顾家军没了。 梁武帝宽厚,即便监使团呈上来的证物确凿,仍是念在顾家护国有功,顾将军已身故,并未下旨株连顾家九族,只撤去了骠骑大将军的封号,除去了一品官职,收回了顾家兵符,当然,将军府门上的匾额自然也摘走了。 自此,世上再无将军府,只有顾家了。 母亲本就临盆在即,接二连三的打击引得胎像不稳,怀胎尚未足月就早早的发动了。不过好在是有惊无险,母女平安。顾家在一片阴云笼罩之下,迎来了小小姐。 他的这位小妹身子骨虽弱了些,声音细得像猫儿叫一般,却是会冲着人咯咯笑,看着精神不错。 这是顾家几月以来唯一的喜事了。这个小小的新生命,成了支撑顾家人走出阴霾的生机。 母亲为她起名为喜,小字姲姲。 再后来,顾珩就跟着楚伯伯和梅姨来到了九烟阁。一是顾府上的刺客仍是不断,防不胜防,好像不取走他的性命誓不罢休;二来楚伯伯他们身份特殊,若是在京城里待久了,恐被人察觉惹得有心之人传出些害人诛心的流言来;三是顾珩的身体仍然需要静养,亦是少不得梅姨在身边施针。 种种因素叠加起来,顾珩与母亲商议后,决定暂且离京避一避。那幕后的人在府上找不到顾珩的人影,便也不会再一直盯着顾家。而九烟阁地处偏远,人迹罕至,关键之处又都设有机关陷阱,即便刺客查到了他的踪迹,摸上了山也不足为惧。 为了避人耳目,顾珩此次出行并未大张旗鼓,只带了玄影和夷九两个暗卫。考虑到他的身体情况,几人乔装打扮,改头换面,一路走走停停。时至今日,才顺利达到了目的地。 药汤的水逐渐变温。药浴的时辰快到了。 顾珩收回思绪,伸手取过搭在木桶边上的浴巾,起身将身上的水珠都擦拭干净,再扶着桶沿,摸索着踩上脚踏,一步一步小心地迈出浴桶之外。 兴许是方才入水时溅起的水花让地面变得湿滑,又或许是他稍稍分了心并未专注于四周,顾珩一时不察,也不知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伤腿,整个人一个踉跄,砰的一声摔倒在地。 木架离得不远,也被碰倒在地。架子上搭着的新衣扑簌簌的落下,杂乱的堆叠在顾珩的身上,底下的铜盆哐当一声摔在地上,咕噜噜的滚了几圈才停下。 “公子!” 屋外玄影和夷九二人听见动静,悚然一惊,砰的一声推开门冲进房里。 正厅中点着灯烛,可东西两侧的屋子皆是黑黢黢的,二人听音辨位,方才的动静是从西边传来,立刻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浴房门口,正要掀开半卷布帘……却听里头一道清冷的男声传来。 “你们都出去。” 玄影掀帘的动作滞住,心中骤然一急:“公子,方才属下听见您摔倒了……” “我没事,出去。”男声打断他还未出口的话语,声音如古井无波,辨不出喜怒。 玄影张了张嘴,还想再劝。 浴房中没有点灯,里头静悄悄的,仔细去听只有一道清浅的呼吸声,再无其他响动。门帘虽只有半截,但从他们此时的角度,无法看清里面是何种情况,也不知公子是不是伤到了…… 夷九皱着眉,却是冲着玄影轻轻摇了摇头,恭敬道:“公子平安无事,属下就先出去了。” 说着,一边扯着玄影的袖子,强行将不情不愿的人一并带出了屋外,再轻轻掩上门扉。 玄影压低了声音:“夷九,你是怎么想的!公子分明是摔倒在地了,方才在外头都能听得分明!” 夷九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凑近他的耳朵悄声道:“公子想必是不愿让咱们瞧见他现在的模样。” 玄影心思虽没有夷九细腻,却不是个傻的,呆了一呆也明白了过来。 是了,公子向来是天之骄子,傲骨嶙嶙,现在却沦落到连洗浴这般小事都能让他摔倒在地,好好一个少年英才被磋磨至此……公子他,定是不愿让任何人瞧见他落魄狼狈的样子。 玄影心头蓦地一酸,狠狠地下定决心:该死的刺客!等他寻到了仇家,必要将他们通通扒皮去骨、碎尸万段! 夷九亦是不好受,见玄影想清了,便拉着他一道退得更远了一些,给公子留足空间。 二人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下,相顾无言。 小院里栽种着几株桂花树,风吹的树枝摇曳晃动,重重桂影透过窗花落在地面上,在男子身上留下参差斑驳的痕迹。 顾珩仰躺在地面上,双眼无神地盯着房梁的方向,一动不动,周身软绵绵的使不出一丝力气。 他忽然觉得,就此长眠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不用再日日忍着疼痛勉力行走,追逐渺茫的希望,也可以将背负着的东西通通丢掉,落个一身轻松。 这里没有其他人,不会有奚落嘲讽的话语,也不会有人骂他是个只会逃避的窝囊废。 多好。 第一百一十六章 打听 左踝之伤伤在内里,远比他想象的要严重许多,脚筋已然续好,但养了几月仍是无法正常受力,虽不至于全然不能行走,但每一步都是钻心的疼。梅姨说伤脚已在好转,平日里不可久坐,哪怕忍着疼也要起来走几步,不然腿就废了。 可当真能恢复如初吗?还有他的眼睛……顾珩忽地低声笑了起来。 都说虎父无犬子,自己堂堂将军之子,也曾风光无限,今后若只能以昏暗之目、跛足之身面对世人,哦,再加上一顶通敌的帽子,还不知要受到多少鄙夷冷眼。若是他在浴房中失足摔死的消息传了出去,当真是叫人笑掉大牙。 顾珩笑着笑着,竟是笑出了泪花。也罢,这种死法太丢人了。 夜风微凉,如丝如缕,从窗外送来阵阵秋香。顾珩轻嗅几口,微微一怔:是八月的桂子香。 天风绕月起,吹子下人间。 过往的回忆纷至沓来,顾珩明暗不定的面容上终是带了丝真切的笑意:是了,他还没谢过江姑娘呢。 去年秋日与江姑娘辞行时,她赠予的一柄藏针簪,曾于危难之际救了他的性命。彼时他还应允江姑娘,说可以拿着玉佩到京中寻自己,现在也已物是人非了。 不过,话说回来,怎么救过他的人有这么多?恩情尚未还清,看来他一时半会儿还不能死。 躺了这一会儿,虽然地上铺着的是木板,但整间浴房的热气逐渐褪去,夜间寒气仍有些袭人,顾珩积蓄了些力气,扒着浴桶小心坐起了身,将铺撒一地的干衣穿在身上,又在地上摸索了一阵子,找到了那根倒下的手杖。 有了这根手杖就有了支撑,现在的他全然离不开它。 倚着木杖,顾珩缓缓站直了身体。 可左脚才刚一踏上地面,他就疼的倒抽一口冷气,双手不由紧紧扣住手柄。他并未因此移动分毫,仍是让左腿受了部分的力。 刚泡完药浴,此时药力正在体内流动。曾经剧烈的疼痛变成了绵密的阵痛,仿佛有千百根银针直直刺入皮肉,好半晌他才缓了过来。 顾珩仔细感受着这种磨人的痛意,以换取自身清醒。 父亲尸骨未寒,将士们忠魂未散,母亲尚在京城,小妹姲姲也才刚刚出生,自己怎么可以就此放弃。 他没资格。 顾珩深深吐出一口浊气。 一步,两步,三步……他一手扶着墙,一手撑着手杖,一步一步回到了正厅,坐回了圈椅上。 等紊乱的呼吸平复了些许,才开口唤道:“玄影,夷九。” 话音未落,二人已是推开了房门,步履匆匆入内,在顾珩面前站定:“公子,有何吩咐?” 顾珩低眉思索了一会儿,道:“夷九,你明日下山一趟,采买些吃食用物,顺便,替我打听一个人。” 夷九猜道:“公子可是要联系李公子?” 清砚兄?顾珩摇了摇头,此时自己的处境,不宜与他相见,若是日后被发现,岂不是连累了他:“是一名女子,姓江,听闻她与逸羽楼有些干系。” 玄影双眼一亮:“江姑娘?”夷九甚是惊奇,怎么还有人玄影认得,他却不知道? 顾珩颔首:“是我去年在此地结识的朋友,玄影曾随我一道来过岭南,恐有人见过他的面,多生事端。此事就交由你去办。” “是。”夷九应声,又问:“若是属下找到了江姑娘,可要将她带过来?” 顾珩摇头:“不用,暂且打听消息即可。”末了,又像是不放心地补充了一句:“行事时小心些,莫要惊扰了人家。” 玄影眼里露出一丝笑意:自家公子这是惦记上人家姑娘了!还什么小心些,不要惊扰人家,嘿嘿,连他这个五大三粗的人都看出来了! 夷九垂下头,应了声是。正要再说些什么,却似是看见了什么东西,呼吸骤然一滞。 玄影就站在他身旁,自是察觉到了他的反常,忙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亦是一愣。 公子表面上看着完好无损,可仔细观察就能发现,公子身上新换的衣袍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腰间胡乱系了一个结,衣襟上各处都是深浅皱痕,袍角处亦是沾着道道水痕…… 玄影心中蓦地一酸。 公子丰姿洒落,容颜俊美,如临风玉树,素来都是将自己收拾的齐齐整整、干干净净的。 何曾会像现在这样? 两个大男人僵立在原地,红着眼默默地看着这一幕。 半晌没听见二人动静,顾珩微微偏头,有些不明所以:“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对?” 玄影抿着唇,摇了摇头,又想到公子看不见,愈发难过了。他忍住泪意,低着头闷声道:“属下帮您去将药汤倒了。”说完也不等顾珩回复,步履匆匆的到浴房去了。 夷九心中也不好受,低头轻声道:“属下去给您拿些吃食来。”说完也转身走了。 顾珩一挑眉:自他受伤起,他们就像老婆子老爷子一样围在身边絮絮叨叨的,担心这个担心那个,今日都转了性子了? 虽然他平日里没有睡前用食的习惯,不过今日舟车劳顿,用一些倒也无妨,也不能白费了夷九一片好意。 顾珩说服了自己,坐在桌前静静地等候。 人一闲下来,就觉得时日多了许多。往日他在京城时,军营操练,骑马射箭,游山玩水,书院读书,酒楼用饭,好友成群……现在当真是冷清了许多,仿佛是个苦行僧人一般。 僧人……他忽然想到了白云真人。先前与他初识时,白云真人就赠了他一句话:福祸相生,命途浩荡,万事小心。 先前他还没挂在心上,现在想想倒是有些深意。 等了没多久,夷九端着饭食来了。此处不比顾府,小厨房里食材用具都粗糙的很,夷九自己又是厨艺平平,只好先热了几小块糕饼先给公子垫垫。 顾珩倒是没说什么,就着碗筷陪着茶水一口一口地吃着,颇有随遇而安的自适。反倒是夷九看着愈发心酸,又暗恼自己平日里只顾着练功学武,疏于厨艺,只能给公子准备如此普通的吃食,早知有今日,他就该和府上厨娘好好地学一学。 等用完了糕饼,夷九服侍顾珩净手洗漱,再扶着他回卧房安寝。 整座山峰都安静了下来,众人纷纷进入梦乡。 第一百一十七章 蟠虺 次日一早,天心峰。 江琉起床梳洗后,与许闲云一道备好了朝食,等众人都用完了饭,又将碗筷洗净。都收拾齐整后,江琉依约来到了梅飞花的房间。 江琉敲了敲门:“梅姨,我来了。” 屋里头的声音有些闷闷的:“进来吧。” 江琉动作一顿,推门进去。 只见梅飞花端坐在桌案前,桌上一卷针袋平铺展开,各枚金针按照不同的粗细和长短一字排开——正是飞花针。飞花针主要有镵针、员针、鍉针、锋针、铍针、员利针、毫针、长针和大针九种针形,长短大小不一,施针和用法都有不同。 “玖拾,你来看看。”梅飞花听见动静,头也没抬地招呼她过来:“这些断掉的金针,你可能将它修复?” 江琉依言往前几步,俯身细看。这套金针大约有两副,有的从中断开,有的则是磨损严重,镵针员针铍针这些粗一些的针倒是容易些,可以用焊粉接上断面,可毫针长针员利针这些尖如蚊虻喙的,则是极难复原。 梅飞花见她低眉逐一细看,又指着毫针、长针、员利针三种针形道:“这三种针多用于取痛痹、解筋结,若是可以,我还想多制一些。” 江琉抿唇,一双秀眉拢得更紧了。 说实话,她没有把握。 且不论她能否将断针焊接上,只她手中的那一块拔丝板,最小的孔洞也不过能制成大针的尺寸,最细的毫针根本无法拉成,即便她能接上断针,也无法多制出几根来。 想到这儿,江琉摇了摇头:“梅姨,焊接金针我或可一试,但毫针、长针、员利针三种针形细如毫毛,恐怕我无能为力。” 屋外一道人影经过,听见此话不由顿住了脚步。 “啊,真的不行吗……我还需用它治病呢……”梅飞花颇为失望,其他的针其实到没那么要紧,反倒是这三种细针才是燃眉之急,顾家那小子还急需这三枚针祛毒通经……若非是针损了,她还不至于那么着急从京城赶回来。 一是想到精医毒的天冲峰找找,看还有没有库存可以补上,可今日一早她就匆匆去了,翻找一圈也问了人,都没见过这么细的金针;二是思及江师妹近日银丝技法有所小成,说不准能找到法子制成,现如今这条路也堵死了,这可如何是好? 自己手里的两副飞花金针,一套是师傅在她出师之时赠给她的,一套则是师傅在弥留之际传给她的。师傅尚在人世时就与她说过,这套飞花针十分珍贵,若是丢了再难制成,叮嘱她要小心使用。她少时以为是师傅夸张吓她的,没想到竟是真的。 见梅姨如此失望,江琉蹙眉思索了一番,犹疑道:“若是,若是拉丝板上的孔洞能再细上几分……或可能行……” 梅飞花顺着她的思路道:“不如用刀在板上再凿一个细孔?” 江琉抿唇:“那刀尖亦是需要细如牛毛才可……” 唔。哪有这么细的刀,梅飞花又提议道:“不如用一个钢针来戳一个洞?” 江琉摇头:“那块拉丝板是由精铁制成,厚重坚硬,一般的钢针断然无法将其戳穿。”这也是为何她可以用这块拔丝板做成金丝银丝的缘故。相较于精铁,金银均属软物了。 那可怎么办。 一时间,两人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不由都沉默了下来。 屋外人影已悄然站立了数息,几经犹豫终是出声道:“我有法子。” 静默二人齐齐看向门口的方向。 江琉听出来人的声音,讶然唤道:“师傅?” 周忠顿了顿,迈步进来,口中说着好事儿,满脸却是凝重之色:“我有能制成细针的法子。” “真是太好了!”梅飞花闻言骤然一喜,又瞧见他面色不对,急急问道:“周老可是有什么顾虑?” “方才听闻,你是要用细针救人?”周忠不答反问:“必须要用细如毫毛的金针才能行?可还有其他的法子?” 梅飞花一愣,见周老满面严肃,知道事关紧要,遂点头认真答了:“非毫针不可。我要救的那人,毒素入脑,筋脉滞阻,若非有毫针在手,恐无法祛毒通筋。” 说到这儿,梅飞花亦是肃容朝着周忠一拜:“此人与我颇有些渊源,还望周老相助。” 周忠半晌没答话。飞花师妹如此举止,他自也瞧出那人重要,只不过……当真要将那物拿出来吗?可这不是一般东西,若是引来祸患……他心里头天人交战,迟迟无法做出决断。 江琉看着两人如此,忽觉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心中蓦地一动:之前她求拔丝板的时候,周老也是这副神情。 只不过眼下犹豫更胜。 江琉想了想,忽地开口道:“师傅,还请移步一叙。” 周忠上下打量她几眼,竟是没吭声地一头就往屋外走去。 梅飞花欲言又止,不好拦又不愿放人走,只好以眼神示意江琉快帮着劝劝。江琉冲着她微微颔首,示意她稍安勿躁。 周忠一马当先,从梅飞花的屋子离开后就直奔后院。院中有着菜地和水井,背靠后山,四周空无一人,只有阵阵鸡鸣。 江琉不疾不徐缓步跟上。 待她站定,周忠沉着脸旋身就问:“你可是猜到了?” 这话问的没头没尾,江琉却并不意外,颔首答道:“拔丝板,还请您借我一用。” 周忠一滞。她果然猜到了。 江琉想了想,继续道:“师傅放心,我定然会将东西保管好,不让旁人瞧见。” 周忠皱着眉,心头沉甸甸的,还藏着一丝隐忧:“这东西颇有些来历,万万不得重现于世。” 江琉神情并无异色,仿佛对此早已心知肚明:“徒儿明白。” 袖中的手握紧成拳又松了开。 “罢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周忠一叹,将攥在手里的东西塞给她:“等用完了,就立刻交还于我。” 即便没有玖拾小徒相劝,飞花师妹这么些年也就求了他这一回,他怎能视而不见。 只愿别出什么岔子。 江琉顺势接过。 这块拔丝板相较于之前那块要小上许多,只有掌心大小。材质亦是坚硬的精铁,上面凿刻着极为纤细的孔洞,如她手中那块一样,按不同大小分行列排序。 翻过面来,江琉却是一愣。 只见“拔丝板”的背面,刻画着一方印记,看着像是龙又像是蛇,首尾勾连,扭曲成形,似是图腾,亦或是什么特殊的纹样。 这是……蟠虺? 若是只看背面,与其说它是“拔丝板”,不如说是块腰牌要来的更像一些。 第一百一十八章 重逢 周忠不愿她详观此板上的印记,伸手将拔丝板翻了个面。 江琉顺着他意思,不再看那个特殊的印记,将拔丝牌收进袖袋,承诺一般郑重道:“多谢师傅,等制成金针,必定完璧归赵。” 周忠听了她这句话,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几分。望着她缓步远去的背影,低不可闻地轻叹一声。 “老来旧事无人说……” “万事到头皆是梦……” 秋风鼓噪,猎猎作响,平白添了愁绪万千。 …… 却说江琉甫一回到了梅飞花的屋子,就迎来她满含期待的目光:“如何?” 江琉点点头:“师傅同意了,我还得试一试才知能不能成。” 至于具体同意了什么,两人都默契地并未提及。 梅飞花没多问,只道太好了:“今日晚一些,我就搬去天蓬峰住,你随我一道过去吧?” 搬去天蓬峰?江琉蒙了一蒙:“大约要住多少时日?” “唔……这个还不好说。”梅飞花解释道:“要救治的病人昨日已到阁中,他现在需要静养,正住在天蓬峰上。你与我一道搬去之后,其他的事情都无需操心,只需替我制针即可。”说罢,又怕她拒绝似的快速补充道:“我在运针之时需配合灌注内力,毫针细针极易折断,若针都断没了,你又不在近旁,怕是耽误了治疗……” 江琉沉默了会儿,终是应下。 看来,辞行离开的事只能再拖几日了。但愿那位病人能快些好起来,莫要耽搁太久。 “病人”正在喝药。 喝药的人未显露出什么异样之色,反倒是边上侍候的人被熏得龇牙咧嘴。 虽说良药苦口利于病,可梅姨配的药也忒苦了些! 玄影心中佩服至极,即便他站在边上,都能被浓重的药味熏出了退却之心,也不知道公子他是怎么喝下去的!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等顾珩喝完了药,玄影赶忙将桌上备着的酥糖碟递给他,一边纠结着道:“公子,等梅医师来了,要不属下与她说说,请她帮忙再改良一下药汤的配方,让汤药适口些,不那么苦……?” 顾珩没拒绝,伸手摸索着从碟子里取了一颗送入口中,甜滋滋的酥糖瞬间缓解了口中蔓延开来的浓烈苦涩。 他感觉好一些了,才摇头答道:“无妨。” 说罢,顾珩微微侧头面向窗户的方向,感受了一会儿太阳的位置,道:“未时了,今日梅姨来得晚了。” 当下正是未时! “公子!您的眼睛能辨出光亮了?!”玄影见状,不由大喜过望。方才他看的明明白白,公子是感知到了光线明暗,由此推断出了太阳蹉跌而下偏向西边,这才猜出了时刻。 顾珩轻轻点头:“相较于之前的一片昏暗,的确是好一些了。” 真是太好了!玄影几乎是喜极而泣。 他犹记得自己刚在死人堆中找到公子那会儿,公子他全然不顾浑身伤痕,只紧紧抓住他的手臂,失神的眼眸之中尽是凄惶之色,口中不断地重复着“玄影,我好似看不见了”。 他从未见过公子如此忧惧不安的模样。 玄影心中大恸,跟着一块来的暗卫们亦是悲痛难言。在一片静谧之中,公子似是明白了什么,渐渐地安静下来。 公子他,像是在眨眼之间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之后的几月,除了不许旁人近身服侍以外,其他的,公子在明面上看着一切正常,正常的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可玄影知道,公子只是将一切都埋在了自己心底。 好在,公子的情况一直在逐渐地好转,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终有一日,定能拨云见雾。 玄影的心中涌现出十足的信心,颇有些慷慨激昂地一抱拳:“公子,属下这就去给梅医师传信!” “不急,再等等吧。”顾珩自是不知道自己的一句话,引得玄影心里头翻江倒海,方才他只不过是觉得梅姨今日晚了一些,并无催促之意。 公子既已发了话,玄影不好再坚持。他按捺住激动的心情,蹭蹭蹭一路跑出房门院门,一直到天蓬峰的正门口才停下脚步,翘首以盼等候梅医师的到来:药不能断,针也不能停!这样公子才会更快的好起来! 好在没让玄影等得太久。 申时刚到,不远处的山道上就隐约能看见人的身影。 是梅医师来了!看清来人之后,玄影先是一喜,又是一奇:在梅医师的身后,还有另一道人影不疾不徐的低头走着。那人背着一只竹篓,看不清面容。 等两人走到近前,玄影才发现来的另一人竟也是个老熟人,他讶然唤道:“江姑娘?” 江琉一愣,抬头看他。 对方身着蓝色劲装,粗腰宽臂,人如铁塔,一双虎目炯炯有神。 这人……面生得很,她并不认得。 “咦?你们认识?”梅飞花惊讶极了,见江琉摇头,又看向玄影。 玄影刚开口时就反应了过来,去年他跟着公子来到岭南,按照公子的吩咐暗中盯梢江姑娘,这事儿做的隐秘,本就不该让江姑娘知晓。 眼下自己贸贸然叫破了对方身份……若不是二人投来疑惑的目光等他回答,他真想当场给自己个大嘴巴子。 自家公子偷偷惦记人家姑娘,昨日还叫夷九下山打听,今日江姑娘就自己上门来了。 这下可怎么办? 若是被江姑娘知道公子派人盯着她,怕不是要着恼。 玄影嘴笨,憋了老半天,终是生出了些急智,开口解释道:“我随公子游历至此,曾在县城里见过江姑娘的手艺。” 这番话半真半假,加之玄影生怕自己露出端倪,说话时义正言辞一脸正气。倒还真像那么回事。 哦,是在青石县中见过自己,那倒是不稀奇了。 江琉并未深究,只冲着玄影点了点头。梅飞花也没将这段小插曲放在心上,正事要紧。 几人一路再无旁的话,直直往病客所在的小院走去。 行至院门口。 玄影停下脚步,有些欲言又止,一面担心江姑娘等会儿见到了公子,发现公子不如以往丰姿,心中不喜;又担心公子不愿让江姑娘看见自己现在的模样……愁的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梅飞花和江琉二人并未留意到玄影的纠结,按照之前说好的,江琉脚步一转,一声未吭径直往小院靠东边的那间屋子走去。 来之前梅姨就与她知会过,住在此地的病人有些来历,若是可以,二人尽量不要碰面,平日里她只需待在东屋即可,屋子已提前收拾好。江琉对此并无异议,对“有些来历”的人,她总担心节外生枝,还是不见的为好。 梅飞花脚步不停,直直往正屋方向走去。 徒留玄影一人傻在原地,一头雾水:这又是什么情况? 吱呀一声。 正屋房门被轻轻推开。 屋里的人听见动静,开口问道:“是梅姨来了?” 一道清冷淡漠又熟悉无比的男声从屋内传出,如雪夜寂然,如羽花轻盈,又如秋月澄亮,直直坠入人的心底,泛起阵阵涟漪。 另一边,江琉推门的手陡然顿住。 第一百一十九章 认出 屋里的人,是顾珩。 江琉十分确信,即便有一年多未见,她仍是在听见那熟悉又陌生的语调之时,就认出了他。 顾珩就是梅姨要救治的病人? “那位病人腿脚有些不便,眼睛也不大好,需得日日坐药浴,再辅以金针……” “他家中遭了变故,眼下应是还未缓过来,有些不大好相处……” “阁主将自己的院子让出来了,院子宽敞得很,空屋有许多,病人就住在主屋,周围还有其他的屋子,都已收拾干净了……” “院子里除了他外,另还有两名男子,都是他的随身护卫……” “等到了天蓬峰,你只需待在自己的屋子里就好,也无需与他们多言,免得心烦……” “哦对了,日后等你离开此地,就忘了在这儿遇见的人,莫要向他人提起,只当没这回事……” 临行前梅姨的殷殷叮嘱还回荡在耳畔。 原来如此。 顾将军蒙受通敌的罪名,还未送至京中审理就在狱中身亡,将军府被摘了匾额,官位和兵符通通收回……消息早就传遍了岭南。 梅姨她并不知道自己与顾珩相识,怕自己知道的太多惹祸上身,又担心自己不明情况出去后将此间种种告诉旁人,这才语焉不详,只浅浅的提点了她几句。 现在顾家正值风雨飘摇之际,正在处在风口浪尖,无数双眼睛盯着顾家,以及和顾家相关的人,稍有不慎,可能就被攀扯进通敌案中,牵连遭难。 可自己早就是个不该存活于世的“死人”,并没有什么所谓。 江琉扯了扯嘴角,心中轻嘲。 只不过,梅姨和楚阁主分明早就知道顾家的事,却仍愿意在这这个节骨眼出手救治顾珩。一个远在岭南山间,一个则是京中贵胄……顾家和九烟阁有关? 先前阁主和梅姨急匆匆的下山,想必也是去京城救人了。 “腿脚不便” “眼睛不好” “不好相处” …… 江琉怎么也无法将记忆中英姿飒爽、朝气蓬勃的天之骄子与这些词语联系起来。 怎么会这样? 虚扶在门环上的手骤然一松,垂落于身侧。 江琉在房门口站了很久,久到连一旁守在主屋门前的玄影都察觉出了不对劲。 玄影奇怪地看了她好几眼,又听了听屋内动静。公子的房门紧闭着,梅医师已进去开始今日的诊治,通常会有把脉、问诊、施针、开方几个步骤,一套下来约莫要一个时辰。 里头有梅医师看顾着,自己走开一小会儿应也没事,玄影想了想,抬步往江琉的方向走去。 “江姑娘?江姑娘?” 玄影走近了,才发现她失了神似的呆愣在原地,忙连唤她数声。 身边忽然多出一人,江琉回过神,扭头看去——是方才那名护卫。是了,江琉恍然:难怪他能认出自己。 他是顾珩的随身暗卫,想必去年在青石县城中早已见过自己。 玄影见她不言不语,挠了挠头,一时有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如自己先将公子的情况告诉江姑娘,这样也要心里有个准备,以免日后见到人太过惊讶? 他并不知道江琉已然听出了顾珩的声音,也不知梅姨早已将顾珩的状况告知了江琉,他斟酌几番,才犹豫着道:“江姑娘,有个事儿我想着先提前与姑娘知会一声,你听了别太惊讶,唔,其实这屋里的人,姑娘也认得的,就是……” 玄影铺垫了半天,谁知重要的后半句话还没出口,面前的女子忽地卸下背着的竹篓往他手中一塞,轻声道:“还请护卫大哥帮我一个忙,将这只背篓送进来。” 说完,转身推开房门就往屋里去了。 诶?玄影抱着并不十分沉的竹篓呆了一呆。这间屋子是江姑娘的住处,他一个外男怎能直接入内,可手中的背篓又不好直接丢在门口……玄影踟蹰了好一会儿,终是抬脚走了进去。 好在这间屋子和公子房间的格局一样,正门对着的是正厅,并非闺房。玄影略微松了一口气,目不斜视地直直走向厅堂正中央——江姑娘所在的地方,停下后俯身将背篓轻轻放在地上:“江姑娘,竹篓就给你放在此处了,若无他事,我就先告辞了。” “护卫大哥,还请留步。”江琉转过身,先是问他:“不知你如何称呼?” 玄影只好驻足,答道:“姑娘喊我玄影即可,玄妙的玄,影子的影。” “玄护卫。”江琉从善如流地唤了一声,又正色道:“玄护卫,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你能帮忙。” 帮忙?什么忙?玄影微愣,只道:“姑娘但说无妨。” 江琉往前走了一步,离他更近一些,又压低声音与他说了几句话,说完就客气的将他送出了门。 江姑娘说的不过是三言两语,可玄影一直到公子房门前站定,仍是有些回不过神。之后更是时不时就发一会儿呆,像是在思考一道难解的谜题。他的异样太过于明显,以至于等夷九下山采买回来,只一眼就瞧出了端倪。 申时将过,玄影和夷九正在小厨房忙活,准备今日的晚食。小院里加上他们二人拢共五人,他们便将饭食都一起备了。不过凭借他们二人的手艺,也只能做些最普通的家常菜色。不过好在天蓬峰上的其他几人都不是十分讲究的人,能吃上口热乎的饭菜已是极好的了。 玄影和夷九只是觉得自家公子吃苦了。公子自小锦衣玉食,眼下身体虚弱,却因他们二人不通炊事,连口好的都吃不上。 “哎。”玄影将一荤一素一汤装进食盒,再添上今日夷九从山下买来的现成桂花糕点,配上粥饭和食箸一道摆放齐整,看着平平无奇的菜色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色香味形是一样都沾不上边,唯一算得上好的,就是食材还算滋补。 玄影将盒盖自己盖好,却是将食盒往夷九门前一递:“夷九,今日还是你去服侍公子用饭吧。” 夷九纳闷极了:“你为何不去?” 这次随公子来九烟阁养伤的就他们两人,因着需要避人耳目,夷九从未来过岭南一带面生一些,他们便商议着由玄影主内、夷九主外,往日里服侍公子用饭的都是玄影。 今日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哎。”玄影又是一叹:“我有些事儿还没想明白,怕被公子瞧出不对。” “何事想不明?”夷九更奇怪了,玄影向来是个快刀斩乱麻的直肠子,还能有事能让他如此纠结? 玄影欲言又止,却是问了他旁的事:“夷九,今日公子吩咐下山打听的那位,江姑娘的消息,可打听到了什么吗?” 第一百二十章 隐瞒 “那位江姑娘的消息倒是不难打听,县城里的百姓都多少知道一些。”夷九说着边摇头:“只不过,听闻江姑娘四月时就离开逸羽楼了,无人知道她的去向,现在已是八月,怕是有些难寻。” 离开了啊……玄影沉默着,低声问他:“夷九,若是他日你找到了那位姑娘,可她却不愿意与公子相见,你会如何做?” 唔。虽然夷九觉得不太会有这种情况,可见玄影有些苦恼,他便也认真答了:“若真是如此……那我便只同公子说没寻到人。” 不愿相见的人,也无需公子多费心神了。 是这样吗……听了这样的回答,玄影却是愈发沉默了。 言谈间,二人将其他人的食盒也都准备好了。夷九忽地想起一事,问他道:“听闻今日梅医师另带了一人上山,住在了东屋,是什么来头你可打听清了?” 玄影身形一僵,又意识到自己太过紧张瞬间放松了,答道:“她……是梅医师身边的医女。” …… 酉时。 玄影提着食盒去了江琉屋子。江琉谢过他,接过食盒放在桌上。 临走前,玄影犹豫了一会儿,终是道:“方才姑娘说的,就依姑娘所言。” 她的“不情之请”,他答应了。 江琉冲着他微微一笑,轻声道:“多谢。” “我能问问姑娘,为何不愿相认吗?” 玄影憋了老半天,还是问出了口:“姑娘可是对公子没信心?”觉得公子不会好起来了,因此不愿意相认?还是嫌弃公子是个累赘麻烦?这后面的话,玄影却是说不出口了。 没信心?这话从何说起?江琉一愣,从玄影的面色上看出了隐含的怒气,有些明白过来他在想什么。 他是误会了自己。 “并非我不愿相认。”江琉摇了摇头,认真同他解释:“只是眼下,还不是时候。” 玄影听了,怒气虽散了些许,疑惑却是更深了:不是时候?那什么时候才“是时候”? 不过总归不是嫌弃公子就好。玄影的心情好了许多,便也不再追问:罢了,来日方长,且走且看罢。 …… 夜间。 梅飞花的屋子就在江琉隔壁。江琉趁着夜深人静,去了一趟梅姨的房间,一是她下午已将工作坊收拾好,明日即可开工,今晚再与梅姨确认一下金针细节方面的要求;二来是她也想请梅姨帮着隐瞒自己的身份。 “若有人问起,我便说你是跟着我过来帮忙的医女。”梅飞花并不知道江琉与顾珩早就见过,只当她不愿暴露自己的来历和身份,自是爽快应下。 于梅飞花而言,她能答应过来帮着自己制金针已是极好的了。其他的,也都不是很重要。 江琉谢过她,又问道:“梅姨,那位病人,今日的状况如何?” 梅飞花没多想,只当她是关心人家病情:“相较于三月前,已是好上许多了,双眼对明暗已有感知,腿上的筋脉也已续好。” 除了余毒未清之外,其余她能做的都已做到,至于清完了体内的毒素后,双眼和脚筋能恢复几成……且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他倒是个能忍的。” 梅飞花想着今日施针的情况,又是一叹:“重续断筋,可不是一般的人受得住的,更别提还有毒素留存于体内,更是疼上加疼。” 江琉心紧了紧:“可知是什么毒?能解吗?” 梅飞花轻啧了一声,摇了摇头:“说来惭愧,时至今日,我都未能辨明是什么毒药。” 江琉讶然:“连梅姨都不认得?” “嗯。”梅飞花轻轻点头,神色逐渐冷凝:“那毒阴损的很,中毒之后会极快的侵蚀周身经脉,若是晚上几分等毒入了骨髓,神仙也难救。可即便侥幸保住了性命,去除毒素的过程亦是痛苦万分。” 梅飞花一字一顿道:“宛如百蚁噬心。” 江琉呼吸一滞。 “每每我运一次针,他就要经历一回这样的痛楚,可你知道吗?”梅飞花似是想到了什么,忽而哂道:“那小子居然还求我多施几次针。” 袖中手渐渐握紧成拳。 江琉仿佛能透过梅姨的话,看到他迫切渴望恢复的神情。 耳畔隐约又想起今日玄影问她的话:“姑娘可是对公子没信心?” 她怎会对他没有信心。 顾公子他,绝非是轻易倒下之人。 即便到了山穷水尽之时,也定能绝处逢生。 …… 之后的几日,江琉都将自己锁在房间里制针。若非必要,她谁也不见,几乎是到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地步。 夷九起先还对这位医女有些好奇,想趁着送饭菜的时候与她攀谈一二。可每次去的时候,她不是在工坊试验,就是拿着纸笔写写画画,根本没有空的时候与他闲聊。 渐渐地,夷九也就歇了心思。一面心中暗自叹服:这位医女姑娘真是专心致志、一丝不苟。 江琉倒也并非刻意避开他,实在是梅姨的金针制作起来有些难度。毫针针体有长有短,尖如蚊喙,每每用拔丝法拉制的时候,稍有不慎就会歪曲断裂,成了废针一根。长针则是要求长七寸,且要锋利身薄,不但要拉制成长丝,还要将针体做薄做利。员利针长一寸六分,虽做成长丝,可要求针尖如整,且员且锐。 要制作这些金针,最难的已不是将针做的细如毫毛,而是要做出贴合梅姨要求的针体形状。 一连几日过去,江琉的工坊中已是堆满了失败的废针,好在还是有些成果的,各种针型的制法她已有心得,并且成功各制出了一枚。 也算是没白费力气。 江琉望着桌上的一堆废针,决定先收拾一下它们。 她熟练地架起陶火炉,将废针尽数丢进陶锅之中,再点燃炉火。时至今日,她对火候的把握已是了然于胸。 随手往里头添了一小捆细柴,又将底部风箱调整到了合适的角度。 不多时,废针尽数在陶锅中融化。 江琉瞅准火候,将陶碗中的金料倒进石槽,等冷却后取出成形的金条,再拿起一旁的石锤。 她的手极稳,力度又正好,金条在她手中被一点一点锤成薄片。 咚、咚、咚…… 石锤落下,叮叮当当脆响阵阵,宛如雨打芭蕉。 …… 主屋里。 顾珩听着这熟悉的锤击声,不由失笑。 第一百二十一章 祛毒 “梅姨,您的这位小徒儿着实是勤奋刻苦。”顾珩边说,一边摸索着拿起桌上的布条,熟练的将自己手腕牢牢绑住,以免待会施针时自己乱动影响到梅姨。 时至今日,他早已掌握了自己绑自己的手法,不需要他人帮忙,也免得玄影和夷九见了哭哭啼啼。两个大男人,这么久了还没看习惯这个场面。顾珩轻啧了一声,颇有些无奈。 “她素来勤勉,之前在天心峰上,也是日以继夜的钻研,没有半分懈怠。”梅飞花说着,将手中小刀在火上烫了烫,问道:“这次割哪里?” 顾珩只着中衣,平躺在床榻上,像模像样的思考了会儿,笑着答:“就还是老地方吧,劳烦梅姨了。” 二人气氛轻松和谐,仿佛是在谈论明日要吃什么一般闲适自在。他们一人拿着刀,一人任人宰割,嘴上商议着该从哪里下刀,若是有旁人在场,怕是会觉得这场面有些瘆人。 “好。”梅飞花点点头,伸手掀开他的裤腿往上卷了卷,一排刀疤密密麻麻堆叠在脚腕上方的皮肤上,轻伤叠着旧伤,触目惊心。梅飞花的手不由顿了顿,犹豫着道:“要不……还是换个地方吧?” 顾珩眉梢一挑:“是不够位置了吗?” “这倒不是。”梅飞花轻声道:“这里疤痕也太多了些。” “那便还是在脚上下刀吧。”顾珩不甚在意:“吓人的地方,还是就聚在一处吧,这儿也不差再多几刀了。” 梅飞花心中轻叹,又问:“你当真不喝麻沸散?” “不了,喝与不喝也没多少差别。”顾珩拒绝的很快,并未有半分迟疑。 麻沸散固然能减轻刀割皮肉的痛苦,但施针时的噬心啮骨之痛却是无法缓和半分,相较之下,刀割的痛只是九牛一毛,根本不值一提。 梅飞花也明白他的意思,不再劝说,只沉声道:“开始了。” 小刀冰冷的刀锋轻轻贴上脚踝上方的皮肤,宛若冰冷的蛇身攀缠上温热的皮肉,顾珩不由一阵轻颤。 梅姨的手很稳很快,轻轻一划就破开了表皮,他甚至都还没来得及感受到疼痛。血珠争先恐后的冒出,渐渐蜿蜒成血流,滑落进床褥间。 整间屋子里都充斥着血腥气。顾珩甚至还有些心情想别的:还好每回都是选在正厅里操作,此处通风极佳,血味散的快,也免得他夜里闻着味入睡,做血色噩梦。 梅飞花聚精会神,飞花金针一字排开,她先是取了数枚员利针,逐一用火烧透后,灌注进内力后扎进顾珩周身要穴上。 针尖瞬间没入皮肤。 不多时,顾珩便觉出一小股沁凉内力顺着金针缓缓进入经络之中,藏在全身各处的毒素好似被这波凉意唤醒,纷纷鼓噪了起来。 颅内,眼周,脏腑,四肢……像是有无数只小虫在体内撕咬游走,想要破体而出。 顾珩全身骤然绷直。 被束缚住的双手紧握成拳,神台处仅存的几分清明被难忍的痛楚尽数淹没,他仿佛游走在人界鬼蜮之间,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想要挣扎暴起的冲动。 咚、咚、咚…… 浑浑噩噩之际,忽闻一阵阵击打声声声入耳。 持续落下的石锤声由远及近,就如盘卧千年的古寺钟磬声一般庄重幽远,震得人心发颤。 恍然间,顾珩竟是找回了一丝神志。 是梅姨的徒弟。 她又在打金了。 察觉到顾珩的状态极为不稳定,梅飞花不敢耽搁,连取数枚毫针刺入不断鼓动突起的经脉之中,将毒素缓缓逼至脚踝上切开的伤口处。 浓稠黑血顺着切口缓缓涌出。 那黑血之中,还混杂着密密麻麻的细小虫卵。 梅飞花并无惊讶之色,只沉着脸抄起一旁的火烛,将这些虫体烧了个干净。 顾珩并非中了一般的药毒,而是中了蛊毒。蛊毒秘术兴于南疆,兹事体大,她只告诉了顾珩与楚阁主二人。 处理完虫尸后,梅飞花再取数枚长针,透入更深之处,逼退更多的毒虫。毫针与长针交替使用,反复数次,直到针体透出黑色,才将金针尽数拔除。 顾珩浑身一软,整个人仿佛还沉浸在痛楚之中,怔怔的躺在原地没有半点动静。 梅飞花瞥看他一眼,倒并未出声催促,只听了他的脉象并无异样,就自顾自的在他脚腕上的刀伤处撒好药粉,再用细布仔细裹好。最后再将他脚下沾满血迹和虫尸的垫布撤去,随手团成一团,丢到地上的火盆中燃烬。 这块浸满毒血的垫布看着怪吓人的,还是她自己处理了吧。 顾珩怔忪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恢复了知觉。 梅飞花坐在一旁,正将发黑的金针捏了一把用火炙烤,有的针慢慢恢复成了原本的颜色,有的则是在火里崩裂开来不能再用了。哎。本就剩下不多的金针又少了一些。 “感觉如何?”眼见着人缓过来了,梅飞花拍拍手,将能用的金针重新收回针套,依惯例问了他一句。 “和前几次差不多。”顾珩摇了摇头,轻笑了一声:“梅姨,这一日接着一日,何时是个头?不如一次性将毒血都放完了,也好痛快一些。” “胡扯。”梅飞花瞪他一眼,又想到他瞧不见,只好悻悻收回视线,道:“毒虫在你体内各处,若要一次性都拔除,你也成了一具干尸了。” 念及他的遭遇,梅飞花终是有些不忍心,又补充道:“你的情况已在好转,方才我引得毒虫躁动,相较于初时已少了大半,我估摸着再熬个三两月应是差不多了。” 顾珩不置可否,轻哂道:“那还得再麻烦梅姨几月了。”复又似是想到了什么,问道:“梅姨,您的那位医女徒弟,可会一直在此处?” 嗯?梅飞花一愣:“怎么突然问这个?你体内的蛊毒邪门的很,金针染上毒后极易折损,我请她随我过来替我多制些金针,也免得后继无针。” 请?顾珩心中蓦地一动,准确的捕捉到了这个略显突兀的用词。分明只是随行医女,可梅姨言语之间却多了几分客气。 他藏在袖中的手不由轻轻摩挲了几下,状似不经意的问道:“那医女倒是有几分本事,您的飞花针世间难寻不可多得,她竟是能制成。” 第一百二十二章 情怯 “可不是嘛!”听见自家师妹被人夸赞,梅飞花与有荣焉:“她自从来了九烟阁,无一日懈怠,对这金银之法颇有些心得,先前还曾在山下……” 说到这儿,梅飞花陡然住了嘴。她怎么忘了答应玖拾的话了!幸好幸好,她只说了几句就反应过来了。 顾珩正仔细听着,却不想梅姨突然止住话头,便追问了一句:“在山下时如何?” “唔。”梅飞花转了转眼珠子:“在山下时……还曾费心寻了古籍专门研究制针的技法,毕竟针具不比他物,还是有些不同的。” “哦?如此说来,她也算是我的半个救命恩人了。”顾珩似是漫不经心地开口道:“不知这位恩人如何称呼?下回我自当登门致谢。” 这是拐着弯儿套自己的话呢!梅飞花莫名生出一丝气恼,想也没想就道:“她无名无姓,到了山上后就跟了我姓!” 说罢,梅飞花生怕他再多问什么旁的自己说漏了嘴,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就匆匆离开:“明日我再过来。” 姓梅啊…… 顾珩垂下眼,说不清心中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 方才听梅姨提及那名医女擅长金银之法,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一个人。 江姑娘她,也精于此道。 毕竟在大梁,女子中能懂得金银工艺的,也是凤毛麟角之辈了,他还以为…… 罢了,前几日自己派夷九下山寻人,打听到的消息是她数月之前已离开逸羽楼,不知去向。 兴许也已离开了岭南也说不定。 顾珩摇了摇头,将不切实际的想法甩开。况且就算见了面,他眼下也不知道该以和面目与她相认。 难不成说自己是京城顾家的人?父亲是被污蔑通敌而入狱?她会信吗?她是否会如世人一样,对自己敬而远之?连自幼相熟的陶家人都如此……分明陶世叔与父亲一道前往北境平乱,为何会变成这幅模样?事发后他曾联络陶家想问一问情况,他们也只闭门不见,避自己如蛇蝎。 退一步讲,如若江姑娘相信自己,可凭他现在这幅废人自苦的模样,还能活几载都尚未可知,又该如何在她面前自处?扪心自问,他对自己没有信心。见到了江姑娘,会让他想起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赤诚少年,曾天真的对月神大人许愿“惟愿天下太平”。 原来的顾珩,已经死了。 天下太不太平,与他何干? 若没有顾家军在前线浴血奋战,奋勇杀敌,震慑住了边境各方势力,让他们不敢再轻易出兵袭扰,哪有大梁如今盛世安稳的日子? 到头来,这桩桩功绩、硕硕战功,倒是都成了催命符。 何其可笑。 夷九不知何时已进了屋,看着陷入自己思绪的顾珩没敢打扰,只静候在了一旁。公子近来总是会突然变得沉默,也不知道到底在想些什么。从前,公子的喜怒哀乐总是分明的,若是身边亲近的人问起缘由,公子也从不避讳尽数告知。不像现在,连自小跟着公子的玄影和夷九,都无法看出端倪,更不敢随意开口去问。 公子像是更加温和淡然了,实则总与人保持着不远不近、恰到好处的距离。 夷九等了一会儿,眼见着公子汗湿的衣衫还贴在身上,虽屋子里门窗紧闭还点着火盆,仍是担心公子着了凉,犹豫再三才开口问道:“公子,属下先替您更衣吧?” 公子不喜旁人贴身随侍,可每日梅医师施完针后,公子都仿佛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浑身无力,软绵绵的疲惫异常。在他们的坚持以及梅医师的劝说下,这才松了口同意他们替他更衣。 “好。”顾珩飘远的思绪被扯回了现实,随着夷九的动作坐起身,任由他替自己换上了干爽的里衣,在罩上了一件黑底云水纹锦袍。 哎。夷九轻叹,公子从前华丽繁复的衣裳都收了起来不穿了,现在无论何时都是一身黑衣,看着闷的紧。 顾珩换好了衣裳,被夷九搀扶着坐在了正厅中的桌案边。 夷九将斜靠在床榻边的手杖放在公子手边,现在的公子不能离了此物。 做完一切,夷九将更换下来的衣裳和床褥收进竹筐中,正要拿出去浆洗,却听公子忽然问道:“夷九,咱们小院里,还住着一名医女?” “是的,据说是梅医师的随行医女。”夷九一愣,先是答了话,又问道:“公子,那医女可是有什么不对?” 顾珩不置可否:“她容貌如何?你可曾与她说过话?” “唔。那名女子是个年轻的姑娘家,长得,倒是挺好看的,身上穿的极为素淡。至于说话……倒是没有,这几日送饭时,那名医女都在工坊制针,属下未能有机会打听。”夷九有些摸不准公子的意思,踟蹰着问道:“可要属下派人去查查她的来历?若是暗中那人派来的探子……” 虽然此女是梅医师带来的人,可若是那人提前安排好的呢?梅医师固然可信,那名医女却不一定。小心驶得万年船。公子避开世人上山养病除毒,可再不能被什么蝇营狗苟之辈打扰。如今夷九他们已是惊弓之鸟,生怕放进来一个存了恶害之心的人,又生出什么波折来。 “不必了。”心知夷九误会了自己的意思,顾珩摇了摇头:“不必打听。” 梅姨方才言语之间对此女颇有些维护,且自从她来了之后,便是日日在自己的屋子里替他制祛毒要用的金针,若真是那幕后之人派来的,也太努力了些。 他不过是想确认女子的身份而已。原想画张画像让夷九认认,可自己目不能视物,无法着墨运笔,便歇了心思。 年轻姑娘、长得好看、穿着素淡。仅凭这三点,也难以判断她是否是自己心中所想之人。毕竟山上冷清,穿的素些也是正常的。 夷九暗自泛起了嘀咕:先前公子让他问询山下江姑娘的近况,听闻她不知去向后也是说不必再寻。眼下忽然问起了医女的容貌,又是说不必再打听。 真是奇了。 公子何曾对女子这么上心了。原先在京城里,可都是小姐姑娘们偷偷向他打听公子的消息呢。 再说了。虽然将军府倒了,可顾家暗卫都还在,真要查一个人,岂会查不明白?公子却又说不用查。 夷九想不明白就决定不想了,摇了摇头,向公子请辞出屋自去做活了。 ……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的平淡地过去,山上挂着的那一轮明月也愈发的圆。 半月后。 八月十五,又是一年中秋日。 不过除了团圆佳节,今天还是个特殊的日子——顾珩的生辰。 第一百二十三章 制面 公子尚在丧期,即便是生辰日也不好大肆操办,更何况即便玄影和夷九有心,在这偏远的山上仅凭他们二人也实在是有些无能为力。 夷九今日下山跑了好几趟,一是到县城里买了些日常吃穿用度之物,取前几日他们替公子定作的新衣裳。虽然公子日日都着黑衣,但黑也能黑出不同的样式款式来的嘛,也好叫公子交替着穿换换心情。原本他们连手杖都想替公子置办几副新的换着用,可担心太过引人注意便只好作罢。 二是到县城里最好的食肆广聚楼打了几道菜,装了满满当当几个食盒。他们二人不善庖厨,做出来的吃食虽能果腹,但滋味总是不足的,总觉得亏待了公子。虽然公子他常常说要吃的平常些,不可铺张,偶有些山间野味也就足够了,今日生辰,备几道好一些的菜肴不过分吧。 夷九还特意买了一壶酒。 往日公子心情好时总会浅饮几杯,他们也会跟着喝上几口,可自从将军出了事之后,日日无好日,公子便再也没有心情饮酒了。备一壶酒,也是希望公子能开心一些。 玄影则是在山上和面粉较劲。 他的衣袖高高卷起堆在臂弯间,衣服的前襟衣摆上都沾满了面粉,连他的脸上和头发丝上也不能幸免。整一个看着惨兮兮的模样,像是被面粉毒打了一般。 “怎么这么难!”不知是第几次失败的玄影忍不住嘟囔了一句:“要是换成我下山采买就好了……” 今日公子生辰,他们二人一人下山,一人在山上侍候,山上那人还多得了一个做生辰面的活儿。梅医师方才给公子施针完毕,玄影服侍公子歇下之后,就来到了小厨房开始研究生辰面。 大梁的面食大致有三种做法,一是馎饦,二是水引,三是冷淘。馎饦就是面片,他们平日里最常吃的就是这种,只需将面团揉好再用刀机切成二寸一断的片状即可;冷淘则是用鲜嫩的槐叶汁和面粉一块儿揉成面团,再过冷水做成凉面的口感;水引则是其中最细的,和筷子差不多粗细,一尺一断,下锅的时候再捏成稍扁一些的面条。 生辰面通常用的是水引的做法,且要将面条尽量做的细长,寓意健康长寿,有的民间能手甚至还可以将一整个面团通过不断地甩制,直接做成一根长面的样子。 “一根抛出三丈高”的一根面玄影是不指望了,只盼着自己能扯出一碗像模像样的水引就已是很好了。 可谁知个把时辰过去,眼见着就快要到日薄西山的时刻了,自己这边的生辰面仍是没个着落。 面团揉了又揉,可扯出来的面条不是宽厚不均就是粗细不匀,光是看着都觉得难吃得紧,更别提口感了;他又改了用刀切,可不知是水放多了还是面粉厚了,这一刀下去面条不是裂开就是糊在一块儿…… 真的好难。 这比练武要难多了。 屡次三番地尝试仍是不得要领,玄影决定不再为难自己,请求外援。天蓬峰山上总共五个人,公子是今日寿星,梅医师施针极为耗费心力眼下应是在屋内歇息,夷九还在县城未归,他能求助的,只有江姑娘了。 “咚咚。”玄影离开小厨房后径直去了江琉的屋子,叩响房门,压低声音道:“姑娘,在吗?我是玄影。” 江琉此时刚巧没在工坊里,吱呀一声开了门,看见来人身上斑驳的粉末痕迹,目露疑惑:“玄护卫,您找我?” 玄影轻咳了一声:“还请姑娘先随我来。”江姑娘的屋子离公子的主屋不远,玄影怕吵醒公子,也怕公子听见他们的对话。 “好。”江琉并未拒绝,跟着玄影一块儿来到小厨房。 厨房里已是一片狼藉,地面台面上皆散落着面粉,案板上堆放着大小不一的面团,有的湿哒哒的不成型,有的则是干巴裂开着。 江琉顿住步子,一时找不到落脚的地方:“玄护卫,这是?” 前头玄影讪讪一笑,快手快脚的取过条帚将地面清扫干净,又将案板上失败的面团剂子随手团了团丢进一旁的木盆中,抄起一旁的纱布盖好,颇有些欲盖弥彰的尴尬:“姑娘见谅,此处杂乱了些,刚没能顾得上。” 江琉摇了摇头,方才她也瞧见了大致的情况,便问道:“玄护卫是想做面食?” 玄影点点头,又摇摇头,与她讲明缘由。 “今日是顾公子的生辰?”江琉微讶。 此事她的确不知,原来中秋团圆日,也是顾珩的生辰。 玄影颔首:“公子家中的事,想必姑娘多少也听说了些。”说到这儿,玄影声音低沉了些许:“公子不许铺张,不许操办,更不许有喜庆之意,只说今日就当普通的日子过。” “到底是生辰,我们便想着至少得给公子亲手做上一碗生辰面才好。”言及此,玄影颇有些沮丧:“只我手太笨,这面粉团子根本就不听我使唤……所以就寻到了姑娘这儿,不知姑娘能否帮一帮忙,做这一碗生辰面?” 江琉望着玄影殷切的面孔,沉默了下来。 倒不是她想不想帮,只她自己其实也不善做吃食,原先在家中以及后来在天心峰上,自己都只能给娘、给许师姐打打下手,还从未自己一人独自做过什么精细的食物。 只不过她也瞧见了,玄护卫也是实在没法了才会找上自己……况且,她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总应该是能比玄护卫要强上一些的吧……再者说了,做水引和拉丝听着好像也差不多?都是将粗的变成细的。自己能制金丝,也应能制细面。 江琉给自己做足了心里建设,积攒了些信心,才道:“我尽力试一试吧。” 真是解了自己的燃眉之急!将自己救出了苦海! “多谢姑娘!”玄影大喜,又热切道:“我给姑娘打个下手吧,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尽管吩咐!” 唔。打下手,还是别了吧。等会儿若是让玄护卫看出自己的水平也和他差不多……江琉想了想,道:“那就麻烦大哥到山间去寻几条鲜鱼来吧,要刺少一些的。”将人支开,自己也能多尝试几回。不过一碗面,还能难倒自己了? 抓鱼!这个他在行! 玄影不疑有他,应了声兴高采烈的去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生辰 等玄影走远了,江琉站在原地思考了一会儿,学着记忆中娘亲和许师姐的模样,捞了几捧面粉在干净的木盆里,又取了一碗冷肉汤少量多次兑入盆中。 肉汤是用老鸭熬煮的,对体虚的人有滋补的作用,玄影早早地就炖上了,等汤熬好后,还特意取了一碗鲜美的鸭汤放凉,用来和面,剩下的则温在灶上。 江琉左手倒汤,右手和面,面粉逐渐变成了棉絮状。按照许师姐之前教她的,此时就该看手感了。 江琉尝试着将絮状面坨慢慢揉成一团,觉得软了就加点粉,干了就再兑点汤,如此反复几次,终是揉成了一个像样的面团。江琉擦了擦手,再敲开一颗鸡蛋,取蛋清并入面剂子中,开始第二轮的揉面。 整个过程,全凭自己的感觉。 江琉对此有些自信。虽然她没揉过面团,但她不止一次的见过揉好的面团,“面光、盆光、手光”就是标准。可她想到的是,达到“三光”也不是那么的容易,揉捻甩摔,十八般武艺都用上了,直到最后,她运起了内力……才算将面团和成了光滑不沾手的样子。 呼。江琉轻轻松了口气,将面团放回木盆中醒着。 玄影动作很快,捕鱼的事对他来说是生存必备技能,早已驾轻就熟,不多时就回来了,他抓着手中的三条活鱼朝江琉扬了扬:“姑娘,抓着了三条草鱼,可都要杀了?” 唔。方才不过是为了将人支开随口编的话,可鱼都抓来了,也不能浪费,江琉低头思索了一番,道:“都杀了吧,劳烦你将鱼切成大块。” “好勒。”玄影提溜着鱼就去后院处理了,厨房里空间不大,若是鱼腥四溅坏了一锅面就不好了。 趁着他处理草鱼的功夫,江琉开始捋面。 “挼如箸大,一尺一断,盘中盛水浸”是水引的做法,“细如委綖,白如秋练”是水引的样子。 幼时娘亲曾教过她的。 江琉在心里默默回忆了几遍做法,先是将醒好的面团揪出几块来,在案板上擀成长长的面皮。这一步就失败了好几回,不是厚的出奇就是薄得断开。江琉挑了其中几张还算看得过去的面皮,选了最长的部分,拿刀沾了些粉切成细长条——用手拉成细面是不大可能的了,只能拿刀切。 厨房里的菜刀有些钝,面皮又比刀板要长上许多,切了几刀就磕磕绊绊的,好好的面皮都卷翘了起来。 这样不行。 江琉思索片刻,忽地福至心灵,想到一物:流月刀。 她从腰间解下佩刀,缓缓抽出刀身。流月刀锋在空中震鸣颤响,一股凌厉的刀意骤然显现,寒气逼人。 只消一眼,便知是把好刀。 若非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江琉从未想过用这把刀。自从收到后距今已有一年,流月刀从未出过鞘,没想到第一次竟是用在了切面皮上。 江琉心中暗自点头:嗯,取之于他用之于他,很合理。 有了流月刀加持,切细面的速度明显快上许多。 她本就眼准手稳,一手轻轻扶着面皮,一手举着流月刀,毫不费力地就将面皮划成了“如箸”一般的粗细。切好后,再放入瓷盘中盛水浸着备用。 大大的一团面剂子,成功制出了一小碗水引来。第一回做就像模像样的,江琉很是满意。 刚巧玄影处理好活鱼过来,每条草鱼都被清理的很干净,切成了鱼块。江琉回忆着鲜鱼行吴娘子的刀法,将大块鱼骨尽数剔除,鱼肉堆叠成了一座小山。 玄影看着她动作,好奇问道:“姑娘是打算做鱼脍?” 江琉摇摇头,她可没这个本事将鱼肉片成薄如蝉翼的鱼片:“我准备做几只鱼圆。” 说着她左右开弓、手起刀落,两柄菜刀在手中舞得虎虎生风,颇具气势。玄影在一旁看着不由有些咋舌,默默往后退了稍许。 一顿乱剁后,鱼肉逐渐变成了鱼泥。 江琉停了手,凭着感觉往里头撒了些盐粒,再加了蛋清葱花,还取了一点猪油混入其中,反复在盆里搅打,打了累了就换玄影接上。 空出了手,江琉便开始煮生辰面。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及至掌灯时分。 夷九提着大包小包回来了。 他见厨房里二人正在忙活,只与他们打了声招呼,就去另一边热菜,路过江琉时还不着痕迹地打量她几眼:真是奇了,不出门的人今日都来小厨房忙活了。 广聚楼的菜都是今日现做的熟菜,夷九起火上锅蒸热了,再拿小碗每样菜都装了一些,放进食盒里先给公子送去。剩下的则闷在锅中,等后续分给其他的人。 主屋里。 顾珩闻着小院里不断飘来的饭菜香气,等得百无聊赖。 今日的饭食送的晚了。 他有些饿了。 正想着,便听到屋外细细密密的脚步声:是夷九来了。 现在他已是能凭耳力听出熟悉的步伐声了。 顾珩不由坐直了些。 夷九进了屋,快速的将食盒里的菜肴一样一样拿出来摆好,边道:“今日公子生辰,属下到县城里买了几样菜。”说着又怕公子生气,忙补了一句:“并未铺张,菜式一共只有六样。”还嫌不够,续道:“其他人的份也已留足,待会儿布好菜属下就给梅医师她们送去。” 顾珩点点头,倒并未如夷九所想一般气恼,甚至并未多说一句,径直接过汤匙一样一样吃了起来。 因着眼疾之故,他用饭时用箸少,用勺多。 夷九知晓他的习惯,这次选的菜都是一些可以用勺舀起来的东西,如切成小块的虾炙鹅炙白肠炖蹄,已经完成拆解成一小碟的蟹肉蟹膏,做成拇指大小的蜜淋粽,以及碧绿的时菜羹。 夷九在一旁候着,见公子用的差不多了,扒开酒壶塞,动作轻缓地斟了一小盏,小心问道:“公子,今日备了酒,都温好了,公子可要用上一盏?” 浓郁的酒香飘散开来,带着馥郁的桂花香气。 顾珩正要开口拒绝,忽地鼻尖一动,挑眉问道:“这是灵溪酒?” “正是!”夷九一喜:“属下听闻此乃岭南一带的名酒,当下正值时节,今日见着了便带了一壶走。” 灵溪酒啊…… 顾珩的思绪不由回到了一年前,也是圆月之日,他与一身素衣的女子在屋顶上把酒言欢。 说是言欢,其实大多时候都是他一人在说,她只是安静地坐着倾听。 濛濛月光轻柔的洒落在女子身上,像是给她周身都披上了一层月光银纱,将那张清丽秀美的容颜映衬地如玉一般皎洁。 “就喝一杯吧。” 他听见自己说。 第一百二十五章 见到 若要饮酒,光待在屋里倒是有些闷了。 顾珩想了想,吩咐了一句:“夷九,扶我去院子里坐坐吧。” 听到公子说要到院子去,夷九心里别提有多高兴,多少月了,公子基本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待在自己的房间里面,长此以往,怕不是要闷出病来。 他们也不是没劝过,连顾夫人也劝过,可都没有用。 今日是头一回,公子自己愿意走出房门,即便只是在院子里小坐一会儿,也是极好的了。 小院里栽种着几株老桂树,树下摆着一方石桌和数张竹椅。 夷九先一步到院子里,将桌椅上的浮尘都扫了干净,再折返回屋内找了一只软垫垫在椅上,又将酒壶酒盏都在桌上摆好,这才扶着顾珩的手引着他慢慢走过来坐下。 秋意正浓,月色流转。 金粟随风簌簌落下,满院花香袭人。 顾珩执起酒盏,浅饮一口,甘醇酒液顺着喉咙划入胸腔,暖意从肺腑间徐徐涌出,周身骤然一松。 真是久违了。 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般闲适松散的状态了。 夷九见公子低垂着眉眼,不知道再想些什么,又或许什么都没想,他不愿打扰,只从屋内取了一张薄毯轻轻披在公子腿上,就悄悄退了开去。 自从来了此处,夷九和玄影二人说话做事都小心了许多,生怕哪儿做得不对说的不对惊扰到了他。 今日倒是夷九说话最多的一次。 顾珩思绪飘回到晌午时分,夷九兴高采烈的捧着十几件新衣裳,一件一件仔细的和他介绍了一通,还问自己喜欢哪几样。 其实穿新衣旧衣,于顾珩而言早已没有什么分别。但到底不忍拂了他们二人的一片心意,便依着夷九的意思从中挑了五六件出来。 夷九当即就给他换上了。 顾珩略一振袖,上好的绸缎如水般丝滑,垂落于地。 圆月高悬,微蕴月色轻柔洒在院子里,又落在那一抹干净的玄色衣袍上。 男子微垂着眼,唇边挂着一抹淡笑,安静地坐在石桌旁,神仪明秀,玉洁松贞,俊美得似是一幅月下谪仙图。 小厨房中。 煮着汤的小锅咕咚咕咚冒着泡泡。 江琉停了手,偏着头一瞬不瞬地看着这幅美人美景。自从房门打开,夷九扶着他慢慢行至院中,她便一直留意着他的动作。 来此地已有半月,这却是江琉第一次见到顾珩。 顾公子他……变了许多。 从前的顾珩棱角分明,却平易近人,仿佛可以随意与他开开玩笑说些闲话,无需因为身份地位之差就觉得束手束脚,不敢接近。 现在的他……藏起了所有的锋芒,分明是温和浅笑着的模样,却像块寒冰一样冒着凉意,让人不敢在他面前肆意嬉笑,显得客套疏离。 “姑娘?” “姑娘?” 玄影压低着声音,轻轻唤了好几声仍未见她反应,忍不住拿手肘轻轻捅了捅看的呆住的女子,轻声促狭着笑道:“如何?我家公子好看吧?” 对于公子的样貌,玄影那是顶顶的有信心。 在京城时,公子受小姐姑娘家欢迎的程度,说是走在路上掷果盈车也不算过分。自己又是公子的近身护卫,那悄悄打听的,送信送物的人可是如流水般滔滔不绝呢! 玄影打趣般的话语虽是悄声说的,可在江琉耳边听着却宛若惊雷一般轰然炸响。 江琉陡然回神。 小厨房离院子不算远,即便玄影压着声说的悄悄话,但顾珩他耳力甚佳,谁知他有没有听见! 江琉耳尖蓦地一热,心中暗恼自己怎么就看丢了魂,分明不是第一回见面了,遂宛若要扳回一局般摇摇头,认真道:“一点也不好看。” 院中“仙人”固然美貌,却不食人间烟火,仿佛下一瞬就将随风飘摇直入云端。 她不喜欢。 玄影揶揄着瞥她一眼:姑娘家总是脸皮薄些的,理解理解。 二人一时无话。 锅里的老鸭汤水已经沸腾了好一会儿了,江琉掀开锅盖,将饧好的水引一段一段捋面下锅。 一、二、三……约莫数了五十下,就可以出锅了。 煮熟的水引晶莹透亮,江琉动作很慢很小心,生怕捞面的时候不慎弄断了。 玄影在一旁瞪大着眼瞧着,大气不敢出一声,及至为数不多的几根水引统统安全送入碗中,这才松了口气。 江琉将提前备好的蔬菜丝和细葱末整齐地码在水引上方,再将另一锅里煮好的鱼圆丸子捞了四颗放在碗边,又滋啦一声煎了一颗蛋摆好,最后浇上老鸭汤的汤头。 齐活儿。 色香味俱全,江琉很是满意:自己怕不是厨神转世吧,头一次做就这么完美。 鲜香扑鼻而来,玄影光是闻着都觉得食指大动,不由冲着江琉竖起了大拇指:“今日多亏了姑娘。” “小事一桩。”江琉不甚在意地摆摆手,又提醒他道:“这面得趁热才好吃。” 玄影忙不迭点头,连忙净了手取了一方干净的托盘,将面碗小心地放在托盘中,又在一边备上了食箸和汤匙,兴冲冲地一路疾行给院子中的公子送去。 顾珩坐着喝了几盏灵溪酒,几杯热酒下肚,人已是有些微醺了。 正要唤人扶他进屋,却听一道沉沉的脚步声匆匆往这边来,顾珩听出了来人,疑惑问道:“玄影?” “公子。”玄影嘿嘿一笑,献宝似得将端着的托盘轻轻放在石桌上:“这是您的生辰面,要趁热吃!” 顾珩有些惊讶:“你做的?” 玄影挠了挠头,不着痕迹的往小厨房那边看去,眼见江姑娘冲他摇了摇头,只好含糊不清的“唔”了一声。 他不愿意欺瞒,却也不能言而无信。对不住了,公子。 面前的一碗面热气腾腾,香气袭人,顾珩没再纠结,径直抬手取了食箸和汤匙用了起来。 “公子,这是鱼圆,这是煎蛋……”玄影先是引着他的手一样一样触及碗中的食材。 顾珩心中有了数。 他先是舀了一勺汤喝——是鸭汤。 鸭汤炖够了火候,味道鲜美,香浓不腻,只是……好像忘了放盐? 顾珩略一挑眉,倒没说什么,又夹起那只煎蛋。 唔。蛋是熟了,只是好像也没有放盐? 再舀起一颗鱼圆。 顾珩吃了一口,动作不由一顿。 哦,原来盐都在这儿了。 不远处。 江琉看着他仔细品尝的模样,在心中默念道:顾公子,生辰快乐。 第一百四十九章 买断 范弘义打定主意,当即开口道“江金匠,你可有意出售这只金丝香球?” 见江琉点头,又比着手势继续道“我愿以百两的价格买下这只金丝香球。且若姑娘愿意,范某还希望能收购你日后制成的全部金丝香球。” 全部? 江琉听了不由一愣。 范老爷报价一百两的时候她还没什么太大反应,毕竟她有自信,自己的这只金丝香球,至少在短期之内,不会有人能够轻易仿制成功。 只不过,等金丝香球流入市面上广为人知,保不齐就有别的金匠拆开研究,假以时日说不准也有人能参透其中诀窍。 江琉无意藏私,且大梁本就不缺手艺高超的匠人,自己也不过是沧海一粟。 久而久之,兴许这种香球就成了平常之物,价格……自然也会慢慢下滑,带来的利钱也会随之逐渐降低。 范老爷经营金器行多年,对于此间规律应是有所预料的,因而听到他竟是想直接买断,江琉不由重复问了一句“全部?” 范弘义肯定地点了点头,再次明确说道“全部。” “这种金丝香球颇为精巧,我在他处从未见过,姑娘即便能想出此物,应也是费了不少时日研究方能制成。” 范弘义说着,又是一叹“范某虽自己不擅金工,却也知世上每每多出一种新的金器,都极为来之不易,姑娘愿意做上几只,范某便买下几只,权当……是与姑娘结份善缘了。” 江琉心间微暖,应了下来。 范弘义想的明白。 匠艺匠技,向来是用数年如一日的苦功换取片刻的光鲜,许多学徒都熬不住,没学多久就早早转行做别的去了,能坚持下来且有所小成的都是大浪淘沙,其中能做出新意的更是少之又少。 而金匠除了苦功之外,前期所需用到的银钱也必定不少。 别看扬州城里大大小小金匠也有个数百名,多是学艺出来混口饭吃的。 这些人,哪里会有心思静下来钻研琢磨?如何能挣到银子,才是最要紧的事。 不过这也不奇怪,毕竟若一个人连自己都不能好好过活了,哪还有闲心做旁的? 范弘义见的人多了,他深知金工一事,看人重于看器,匠心比匠艺更为难得。 就好比今日的刘金匠,他家中的那只“传家炉”,虽今日未被叫破另一种用法,可明眼人略一细想就能明白,这只炉子的暗仓还能用来做什么。 这些年,兴许刘金匠胆子不够大做的又隐秘,因而也没被人察觉。自己的三十斤小金像,他也不过扣下了五斤,且还特意分成了三份取的。 若非这金像颇为重要不可有半点差池,范家也不会小心谨慎一尊一尊的称过仔细检查。 想到这儿,范弘义忽地福至心灵三尊金像已被尽数熔成金水,自己正愁寻不见靠谱的金匠重新打造金像……这不,最最合适的人选就在他眼前呢! 范弘义放下手里的金丝香球,又几步走到江琉制成的金像面前,细细看了起来。 这尊金像不大,约莫也一不过一掌长的高度,与其说是拿来直接卖给旁人用的,倒更像是尊样品。 江琉跟着走过来,适时解释道“范老爷,这尊金像是用铜打底,外部用鎏金工艺将金泥涂在铜器表面后火烧固定。” 言下之意,并非纯金。 范弘义猜的不错,这的确是江琉用作展示的样品。 世人对造像多有自己特殊的要求,若直接用金子打了,多少有些浪费金料了。是以她选用了便宜些的铜作为基底,先是打造出铜像,再在最外补一层金泥涂饰。 其实不止这尊金像,摆在架子上的其他金器,都是用来展示的样品。 她筹备多年,便是等这一日。 范弘义看了一圈十分满意,并未纠结是铜还是金,直接问道“江金匠,方才你也瞧见了,范某交由刘日山烧制三尊金像短斤少两已熔成金块,无法交付买家。” “这三尊金像有些要紧,且距离交货只剩十日了,我一时半会儿寻不到可信的金匠,若是再出一个刘日山,范家也给不了买家一个交代。” “江金匠,我想请你替我烧制这 三尊金像,不知你可愿意接下这单活计?” 烧金像……江琉眨眨眼。 她今日上街,本就因为是范家金行的热闹才跟着看了一路,想着自己若能帮上一帮,日后做金器生意总也多条门路。 没想到如今范老爷不但登了门,买断了她的金丝香球,还欲将三尊金像交由自己烧制,言语间对她颇有信任之意。 当真是出乎意料的顺利。 眼下范老爷亲自递来的生意,她岂有不应之理? 江琉答的爽快“承蒙范老爷信任,我自当尽力而为。” 范弘义一喜,和她透了些底“买家要得急,且有些来头,只要做得让他们满意,工费赏金那都是足足的,无需担忧。” “只不过,他们对金像有些特别的要求。” 范弘义今日原本就打算与刘金匠说金像的事,恰好随身带了图稿,此时刚好派上用场“姑娘,你且先看看,能不能做。” 江琉依言接过,展开细看。 图纸上画着三尊金像的图样,大小尺寸都被人细心的标记在一边,甚至还特意写明了所需要的比例克重。 瞧着竟像是个懂金之人。 方才刘金匠熔金时她没细看金像的模样,此时看了图纸方知,这金像并非寻常能见到的神佛样式,反倒更像是……人像? 每尊像身的模样相近,可面部均用寥寥数笔绘制出了不同的神情,有笑语嫣然,有低眉温婉,还有……阖眸安睡? 江琉看着看着,却是蹙眉道“范老爷,这金人像的用处,能否告知于我?” 范弘义一叹“你看出来了。” 江琉颔首“这并非神佛像,而是人面像。” “没错。”范弘义点头道“这三尊金人像,都是用来祭奠故去之人的。” “这次下定的买家曾有一位亡故多年的嫡亲姐姐,家中二老白发人送黑发人,心结多年未解。” “十日之后恰逢嫡姐的阴寿,做妹妹的便想将姐姐的音容笑貌做成金人像,用来在冥寿之日供奉,以慰生者与亡者。” “她在最底下还特意作了脚注,是要刻在金像背面的。” 江琉顺着往下看,果然在末尾处找到了一行簪花小楷——“先姊 高竹卿”。 高竹卿。 江琉指腹轻轻拂过这三个字……忽地顿住。 等等,高竹卿? 第一百五十章 验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