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眉》
3.chapter 3
chapter 3
周衾见状,收了黑伞扔在门外,上前一步挡了挡:“纳言哥,不是齐齐的问题,是我,我让她帮我......”
“好了。”唐纳言温和地出声制止。
尽管他已经很不高兴,因为小男孩这个下意识的肢体动作。
什么时候轮到他来护着小齐了?
可心底越是起了暗涌,唐纳言说出的话倒越见平和,面容也淡然如水。
他略微扬了扬下巴:“回去吧,你爸妈还在等你,齐齐没事。”
周衾点头:“哎,那......我过去了。”
同伴走了半天,庄齐还钉在地毯上不动,鞋尖里的脚趾不安地蜷曲着,轻轻咬住嘴唇不放。
唐纳言的一双手闲散地插在兜里。
他面上依旧在微笑:“玩野了,连门都不愿进了?”
庄齐摇头,迅速弯腰捡起拖鞋换上。
“自己上楼,先去洗个热水澡,把湿衣服换下来。”唐纳言转过身,又扬声吩咐蓉姨说:“给她熬一碗姜汤,端到我书房里来。”
听见哥哥这么说,庄齐心神不宁的,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冷透了的身子摇摇欲坠,快要站不住。
蓉姨催她说:“怎么还穿着这条湿裙子呀?快去脱掉。”
庄齐求助般的,看了她一眼:“蓉姨......”
“你哥要你去听训话,我也没办法,哪个要你这么久不回家,又在雨里乱跑的,他讲两句还不应该啊?”蓉姨熟练地切着姜丝,完全站在唐纳言的角度,一边对她说。
庄齐瘪了瘪嘴:“好吧,那辛苦您了。”
她上了楼,拖拖拉拉地冲了一个热水澡,吹干头发后,换了一身白蕾丝睡衣裤。
庄齐表情凝重地走到书房门口,敲了两下。
“进来。”唐纳言沉稳的声音响起。
咔哒一声,门被庄齐随手关上了。
哥哥靠着的那把黄花梨圈椅,上圆下方,在用料上是下足了功夫的,枨子下安了素牙条,是十分正统的明代风格,文气外显,风骨内藏,很像坐在它上头的主人。
她走上前,清凌凌地叫了一声:“哥哥。”
唐纳言放下手里的书,抬头看她。
妹妹的长发披落在肩上,柔顺如上好的黑绸,恬淡的小脸因为淋了雨,变得有些苍白。
他把托盘拉到自己身边,取代了书的位置。
然后点了点桌面:“过来,到这里来喝姜汤。”
庄齐垂低了眼眸走过去,乖巧地坐下。
她刚吹干头发,发根微烫,烘出白兰花蕊蒸馏过的纯净香气,繁复而诱人。
唐纳言有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他看着她端起来,哪怕摆出的是一副长辈谈心的姿态,还是柔声嘱咐说:“小心烫,慢一点儿喝。”
庄齐先浅浅尝了一口,“不烫了。”
“那喝吧。”
“嗯。”
她仰头,一次性喝光了,把碗放好。
庄齐抽出纸巾擦了擦嘴角:“哥,我能走了吗?”
唐纳言打量了她一瞬,他严肃地说:“不能。”
“哦。”庄齐也不再问了,伸手拨着碗沿,等候他的发落。
过了一会儿,唐纳言才说:“期末考试考得怎么样?”
庄齐随口答道:“还好吧,反正平时怎么学的,卷子就怎么写了。”
他笑着哼了一声:“用了一个月的功,结果就只是还好。所以你说,这一条作为你不回家的原因,我应该信吗?”
庄齐哑然,她从来不知道哥哥平实的话里几多圈套,每每中招。
她结巴了一下:“我......我是谦虚,实际上考得非常不错!话不要说满,这不也是哥哥教的,如果我这么讲了,哥哥又要拿教养说事。”
唐纳言好笑地看着她:“什么时候那么听我的话了,嗯?”
情急之下,她的脸色涨成泛着白的粉红,像树梢上还没到信期的樱花。
庄齐的嘴唇嗫喏着:“我有哪一天不听啊?你拿出证据来。”
唐纳言说:“要证据是吗?”
“是的。你是哥哥,也不能空口造谣。”
“请稍等一会儿。”
他点了下头,作势就要去拉开最底下一层的抽屉。
那里面的东西,包括但不限于她模仿唐纳言的笔迹,在不及格的试卷上签的字;为了去看演唱会,从医院软磨硬泡来的病假单,以及种种不胜枚举的劣迹。
庄齐当然知道抽屉里都是什么。
她一下子就急了,忙摁住唐纳言的手,“哥......还是别拿了吧。”
唐纳言顿住了,明亮的灯光下,她的皮肤是那么白,青色的细小经络像河水的支流一样延展开,无助地覆在他的手背上,孱弱得像咬一口就会断掉。
后院的青松林延绵而生,细雨里看不到尽头,大风一刮,发出阵阵沉闷的浪涛声。
这两年来,庄齐几乎未再和他有过肢体接触。
不像小时候,有事没事就叫句哥哥,看书也要靠过来。
唐纳言的喉咙突然变得很痒,令他忍不住想要反复吞咽。
下一秒,在庄齐就要撤回去的时候,他反手握住了她。
庄齐的瞳孔放大了几分,瞠目看他。
但哥哥的表情很自然,他说:“手还是这么凉。”
她是随便坐的,一双腿悬吊在了空中,踩不到实处,心也跟着摇摇晃晃。
庄齐低下头,悄默声地红了脸,用力把手抽回来。
她说:“我的手本来就不怎么热,没淋雨也一样的。”
唐纳言垂下眼眸,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心。
他不动声色地收拢了:“刚才都到家了,怎么又和周衾出去?”
庄齐仰面看他:“做了点事情,一起说了两句话,这总是可以的吧?”
滴答雨声里,唐纳言温润的眉眼又望了过来。
他淡淡开口:“听起来......你们两个在谈恋爱?”
“没有!”庄齐措辞强烈地否认,不知道哥哥怎么会有这种想法的,根本不可能的好吧。
唐纳言拍了拍她的背:“你说没有就是了,激动什么。”
庄齐扭过了身子,鼻音浓重地抱怨:“整整半个小时,哥哥都在指责我,用审犯人的口气。好像我做了天大的错事似的,奇怪。”
她委委屈屈地朝他撒气,于纯然中见娇美,令唐纳言一下就没了辙。
他不知道刚才自己的一切作为,应该被下何种定义,只是笼统地把它概括为家庭教育。父母不在,他是兄长,理当要负起教导妹妹的责任。
只不过,这当中有多少是出于私心里的嫉妒,又有多少真正是长兄如父的立场,恐怕他自己也厘不清。
“有吗?”唐纳言扶着她的肩膀,太单薄了,让他不忍心强行扳过来,只好把头伸过去问。
庄齐撅着唇,低头细细抠着圈椅鹅脖上的漆皮:“就有,就有。”
不应该在这时候觉得妹妹可爱,那就真成了是非不分的家长了。
“......好好好。”唐纳言的声音顿了一下,败下阵来:“是哥哥不对,问话也太凶了一点。”
庄齐转过身,眼里有了真实而脆弱的湿意。
她知道,那并不是因为害怕,她从来不怕她哥哥。
那只是她不能忍受哥哥的靠近,身体在刺激下作出的反应而已,不在她控制范围内。
她揩了揩眼尾,决心把这场戏演到底:“那你下次不能骂我了。”
唐纳言无奈地笑笑:“这不叫骂,我只是担心你还小,过早地交往对象,又分辨不出人的好坏,怕你受到伤害。”
他以为妹妹会跟他理论,拿出一桩桩事实来力证周衾是个上乘人选,那样,唐纳言会更加地笃定自己未雨绸缪的必要性。
但庄齐不是这个意思。
她连一句周衾都没有提,为他正名的打算都没有。
庄齐只是看着他的眼睛,用一种哀伤软弱的口气说:“哥哥放心,我这辈子都不会爱上谁。”
仰慕哥哥,已经让她感到恐惧和绝望,她哪里还敢再碰这个字呢。
况且,她说出的这句话也是不完整。
缺了表意副词,是除了哥哥以外,她不会爱上谁。
唐纳言一怔,声线也因为动了怒,变得沉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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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这又是什么胡话?”
她艰难地扬了一下唇角,故作稚气地说:“是真的呀,我们班谈了恋爱的女生,每次和男朋友吵架,回了宿舍都闷闷不乐的。我一个路人都对爱情失望了。”
原来是这样。
唐纳言稍稍松了口气,仍板着脸说:“别人是别人,你不要自发地代入人家的经历,无论好的坏的,知道了吗?”
庄齐装出无所谓的样子,耸了耸肩:“好吧,就当哥哥说得对。”
“什么叫就当。”唐纳言气极反笑,想要伸手去拨一下她的头发,像小时候一样,但被庄齐警觉地躲开了。
他的手很漂亮,指骨分明,净透的玉骨扇一般,但此刻停在半空,几多尴尬。
庄齐顺势站起来:“哥哥,没什么事我先出去了,头晕,想睡觉。”
不知道她发挥得算不算好,动作够不够流畅?是不是把那种小女孩长大了,渐渐不喜欢被大人碰到的感觉演出来了,会不会被哥哥瞧出什么端倪。
唐纳言的指头无声收入掌心。
那感觉很不好,像握不住一样本该归属于他的东西。
但他还是温和地笑了笑:“好,吃完饭去睡吧。”
庄齐在他的注视下走了出去。
她长大了,细而高的身量,仪态举动无一不端庄柔美,颇具大家风范。
但在唐纳言心里,妹妹总还是那个昏倒在雪地里的小人儿。
那一年,她的父亲庄敏清刚刚过世。
她才四岁,匆忙之间,由院儿里的大人为她披上孝衣,哭得撕心裂肺。
追悼会上,庄齐两眼通红,下巴上的泪珠刚滑脱,又有新的落下来。
她被龚滢护着,站在最前面一排,听着她根本听不懂的,有关父亲短暂的一生的事迹,和他在外交事业上做出的卓越贡献,以及对他本人英年早逝的痛惜。
后来龚滢收养了她。
这位出生书礼世家的奶奶,曾是一名非常出色的女外交官,父亲亦是早期革命运动的先驱,她终生未嫁,膝下也无一儿半女,庄齐在她身边精心养护三年,成了她临终前唯一的牵挂。
那个冬天,她已病入膏肓,专程把门生唐伯平叫到身边,对他说:“齐齐我就交给你了,你和虞生要善待她,好好儿抚养她长大,答应我。”
唐伯平握着恩师的手,止不住地点头:“您放心,我和敏清是至交,她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和纳言一样,没有分别。”
打那之后,庄齐就被秘书带到了唐家。
正式进他家的那一日,是个阴霾天,乌云翻滚,眼看就有一场大雨。
唐纳言还记得,当时庄齐脱了外套,里面只有一条杏子黄的背带裙,怯生生的,跟在秘书后面。
她绕过屏风正心的堆漆禽戏图,而唐纳言就靠在那把灯挂椅上,散漫地看了她一眼。
秘书弯下腰提醒她:“小齐,以后这就是你的大哥,可别错了。”
她大着胆子,走到唐纳言身边,牵了牵他冰凉的掌尖,眨着眼说:“大哥哥。”
他看着这个小姑娘,第一次见面,也讲不出太多话,只冷淡应了声,便让人带她回房休息。
一个月后,龚滢过世在一个严寒的早晨。
那一天,接连下了几场大雪的京城终于放晴。
惨白的日光透出云层,斜照在朱墙红瓦之上,折出一层薄薄的金光。
唐纳言站在屋檐下,看着庄齐从里边卧房出来,歪歪倒倒地走到院子里,抱着奶奶留给她的漆盒,蹲在还未化雪的空地上,肩膀抖得厉害。
眼看她就要摔倒,他快步走了过去,蹲下去扶稳了她。
庄齐泪眼朦胧地看他一眼,抽噎着说:“哥哥......哥哥......”
她无助地叫了他两声,两只眼睛就急促地、不停地往上翻,最终昏倒在他的怀里。
一晃十二年过去了,庄齐平平安安的,长成了一个美好恬静,花苞似的小姑娘。
可那两声哥哥,被经年的寒风吹散开,在他心里撒下了种子。
这把种子埋在禁忌的土壤中,在他不设防的年年岁岁里,悄声暗长,成了一丛茂密繁盛的茎叶。
4.chapter 4
chapter 4
暑假的日子太长了。
庄齐不肯闲着,报了个翻译培训班去听课,她为打发时间,也没抱多大希望,却意外学到了很多的技巧。
这一天下午,周衾他们来接她去吃饭。
到了培训班楼下,等了好半天也不见齐齐出来,打电话又不接。
周衾急了,解开安全带就上楼去找。
他寻摸过去时,教室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她一个人坐在靠窗的座位上。
晚霞烧成酡红色,黄昏的日头像浸在了油纸里,金黄地、温柔地笼罩着庄齐。
她乌黑的头发抿在耳后,手里紧握着一支笔,边听录音,快速写下一个个符号。
周衾知道她在做口译训练,没有吵她。
他安静地坐在一旁等。
直到雷谦明也受不了了,上来质问这两个人怎么那么磨蹭时,录音刚好放完,庄齐开始对着她写了大半页的稿纸,用很标准的英式发英,译出了刚才的原文内容。
雷谦明还以为她在做朗读,凑上前去看。
结果纸上只有一堆零散的混乱记号,而他基本都看不懂。
他微微张开嘴,扭头对周衾说:“周儿,你快告诉我,她是瞎念的。”
周衾扬了扬手机:“我把齐齐读的录了下来,这是翻译软件译出来的,和原文没有区别。”
雷谦明吃惊地扁了扁嘴:“行啊庄齐,文曲星上身了是吧?”
“这不就是我的专业吗?”庄齐不慌不忙地收拾东西,她说:“马上就要考试了,翻不出来才奇怪好不好?”
雷谦明苦闷道:“你们这些女孩子都怎么下苦工在学啊!那钟且惠也是。”
庄齐笑说:“且惠才厉害呢。人一个学法律的,硬把口译证考下来了,我去考雅思,都不一定能比她分高。”
“走了。”
到了吃饭的地方,雷谦明刚一坐下,就对胡峰说了刚才的事,举着他的手机。
胡峰不怎么相信的,质疑道:“你是说庄齐对着这么一张纸,口里就秃噜出了大段的英文?”
“没错。”雷谦明收回手机,把拍下来的图片删了,他又说:“庄......”
庄新华举了一下杯子,先发制人:“不用跟我说,我相信我不会比她差。”
下一秒,雷谦明和胡峰对视了眼,同时不屑地翘了一下嘴:“谁问你了!”
“......”
这座园子在京郊,远处深深浅浅的山川峰峦,在余晖映照里化作青黛一色。
周衾没有进去,他陪着庄齐在外面走走。
他们绕了大半个庭院,庄齐始终紧蹙着眉头,惆怅满怀的模样。
两个人踩过从枝叶间筛下的一地光影。
周衾开口道:“齐齐,我看你怎么还闷闷不乐上了?”
庄齐笑了,随手扯落一片树叶:“请问谁补了一天的课,还能高兴得起来?”
周衾挠了下后脑勺:“那天回去之后,你哥哥没说你什么吧?你没着凉吧?”
“没有,我哥也没说什么很严重的话,不用担心。”庄齐小力撕着绿叶子,心不在焉地看远处,是郑云州和哥哥到了。
唐纳言走在前面,唇边噙着一抹温和的笑,眉目疏淡。
郑云州看见他俩,抬起手打招呼说:“这不周家的吗?过来让我好好看看。”
庄齐和他一起走过去。
叫了句云州哥后,她自发地站到了唐纳言身侧。
这个再自然不过的习惯,令唐纳言悄无声息地抬了下唇角。
他对身边人说:“周衾也成了大男孩子,跟你一样高了。”
郑云州比划了下:“真的,都这么壮实了,小时候鸡崽子似的,碰一下就倒。”
周衾笑了笑:“云州哥,你从瑞士回来了,那里留学好玩吗?”
“反正我这辈子是不会再去了。”郑云州提起来就两眼一黑,他说:“因特拉肯的天上是会下人的,晚间娱乐活动是完全没有的。餐馆的味道比老唐的性子还淡,咽都咽不下去,所以三餐都必须我亲自动手做。到后来每天就煮点面,能勉强维持生命体征,不用送去抢救就行了。”
庄齐被他话里的语言排列组合惊到。
她顿声:“因特拉肯下的什么......大活人吗?”
郑云州说:“是啊,他们别提多喜欢滑翔伞,下班了都靠这个回家,一抬头天上就各种飘着人。”
“好酷哦。”庄齐忍不住笑了一下。
郑云州说:“好酷是吧?下次我带你过去体验一下,度假还是不错的。”
从十岁那年学滑雪摔骨折了以后,庄齐彻底怕了这类的极限运动,碰都不敢碰。
她挨上唐纳言的胳膊,缩了缩:“算了吧,我可不去受罪。”
“不会的。”唐纳言拍了下她的手背:“他也得有本事把你带走。”
庄齐仰头望了眼她的哥哥,嗯了一声。
她的声音轻绵质软,往人身上扑过来时,像黄梅天潮而黏的风。
郑云州意味深长地笑了下:“你一天在你哥哥身边,肯定是没人能带走你。等将来恋爱结婚了,要去瑞士度蜜月就告诉我,给你安排得妥妥当当。”
听见这样的话,庄齐不自觉地捏紧了手指。
再看她哥哥,仍是那副冷清坦然的表情,仿佛一束照在溪边的霜月。
唐纳言笑说:“那样就最好了。小齐,先谢过你云州哥。”
原来哥哥也觉得,她恋爱结婚,是再好不过的事。
也对,她总归要出唐家的门,不能在这儿赖一辈子啊。
天色暗成靛蓝的长廊里,庄齐露出一个聊以解嘲的笑容。
她的声音比刚开始更轻了:“谢谢云州哥。”
“别客气。”
这顿饭,庄齐吃得心神不属。
她的面前摆了一例清炖金钱鳘,还是热的,咕嘟冒着白烟,汤汁在瓷盅里动荡着,像煮沸了世上所有的不安,无情地淹向她。
唐纳言看了她一眼:“特意给你炖的,到了换季的时候你就身体不好,怎么不吃啊?”
“吃啊,闻起来就很香呢。”庄齐依言,拿起勺子来尝了一口。
她在白水汽里,不被察觉地闭了闭眼。
情之一字,不知贻误了多少姑娘。
冯幼圆往她碗里看了一下:“噢,纳言哥,身体不好的人有,我们就没有?”
“有!我们幼圆还能没有!”郑云州招手让服务生过来,他说:“快点把冯小姐的端来。”
唐纳言周到地解释了下:“你的那一例加了不少药材,所以时间长了点儿。”
喝完,庄齐缓了缓脸色,她说:“哎,我的怎么就没加?”
唐纳言说:“人参太补了。我怕你受不住,你又不如幼圆底子好,她喝惯了的。”
幼圆嗯了声:“那是,我们从小皮实着呢,什么不吃呀。”
“行了,把你嘴边的酱擦一下。吃吃吃,就知道吃。”庄新华给她递了张纸巾。
她擦完,又丢给了庄新华:“人生在世,吃喝二字,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我早就说了,恩格尔系数不适合咱们,就这一桌子菜,老恩他能吃得明白几个?”
郑云州坐在她身边,笑着揉了下她的头发:“牙尖嘴利的,这以后谁说的过你啊?庄新华,你到底能不能压住她?”
“我可没那个本事,只有她压我的份。”庄新华吓得连忙摆手,惹得一桌子人都笑了。
幼圆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那么多废话。”
“又不是我要问的,有本事你踢云州哥啊,就会冲我厉害。”庄新华捂着小腿说。
庄齐抬头看了一圈人,该到的基本上都到了,唯独缺了一个。
她悄声问幼圆:“怎么棠因没有来啊?出京去玩儿了吗?”
但被魏晋丰耳尖听见了。
他说:“没有,她爷爷不大好,这阵子可能都走动不了,我去了接她,说不来。”
郑云州靠在椅背上,手上夹了一支烟,小声和唐纳言讨论:“老爷子真到这个田地了,宗良也该回来了吧?”
唐纳言点了下头:“话是这么说。但他肩上担着那么多事,就是想回来,一下子也办不完交接啊,老爷子这病起得又急。前天我给他打了个电话,说是已经在加紧了,现在就看有没有这个福分,能回来见上一面。”
“也是,事多不由己。”郑云州把烟灰缸拉到自己面前,他说:“咱们哥儿几个,宗良去了美国,我搁瑞士苦苦熬着,周覆在南边历练,就你一直在京里享福,哪儿都不用去。”
唐纳言欲说还休地笑了:“这不是有个妹妹在吗?我爸妈这工作调进调出的,也没个准儿。我再走了,小齐怎么办?真把她一个人扔在家里,她要哭的。”
郑云州睇了庄齐一眼,他说:“那这事儿小齐知道吗?”
“需要被她知道吗?”唐纳言手心的烟被掐得软烂,他随手丢了:“又不是立了什么功,她进了我家的门,总要把她照顾妥帖,这是我的责任。”
郑云州听得好笑,他说:“进了你家的门,说得好像嫁给了你一样,那么别扭呢。来来来,喝酒。”
扇形水晶灯下,一束束白亮的光线打下来,像百合花里细长的蕊。
唐纳言仰头喝完,唇边若隐若现的,浮出一个莫名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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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局散了,众人仍旧玩闹到深夜。
回家时,唐纳言坐在车上,疲惫地阖上双眼,往后靠了靠。
庄齐坐在他左手边,眼珠往身旁一转,又飞快地望向窗外。
在她对哥哥的频频偷看里,这一套动作重复过太多遍,已形成新的的脑神经回路,成为肌肉记忆。
再想看他,也不会超过三秒钟。
车子开动以后,唐纳言拧松了脖间的领带,他说:“小齐,今天累了吧?”
她摇头:“吃吃饭,说说话,偶尔一两次嘛,不累。”
唐纳言笑:“那一整个晚上了,怎么都不见你主动和哥哥说话,平时不是很多问题?”
车厢内光影徘徊,庄齐双手交在一起,叠放在膝盖上。
在哥哥面前,她就是一个搽了胭脂也遮不住心事的小姑娘。
可她应该怎么回答?
因为哥哥觉得她嫁人好,所以今晚不想理哥哥了。
庄齐尖细的指甲抓了抓手背。
她说:“今天练了一下午口译,嗓子疼。”
过了会儿,唐纳言笑着淡嗤了声:“是吗?”
庄齐这才抬起头看他,她问:“那哥哥觉得呢?”
唐纳言也转过去:“我觉得......你对我这位家长的意见,好像越来越大了。”
“没有。”她心虚的眼神别开,声音很低:“我对你没意见。”
就算有,也是对她自己的意见。
从不敢看哥哥开始,这份自我斗争已做得太久,不晓得哪一天就要坏事。
唐纳言听清后,唇边的笑意反而更浓。
他嗯了声:“听起来就不像是没有的样子。”
“......”
到家后,庄齐先一步下了车。
闻着空气里浅淡的花香,她才感觉松了口气。
她换了鞋子,站在客厅里对唐纳言说:“那我先上去休息了,晚安。”
“好。”唐纳言点了一下头:“早点睡。”
庄齐回了房间,脱下身上腻了一天的长裙。
今天很热,但她一直待在空调里,没出什么汗。
至于反手摸到的,她后背上新沁出的水珠,都是在车上太紧张的缘故。
她洗完澡,披着轻软的丝质睡袍,走到床边坐下。
庄齐伸手一摸,食指微微用了点力气,从最底下一层的上侧,掰下一本诗集。
这本《深歌集》她珍藏了多年。
高二那年的暑假,哥哥临时去马德里出差,庄齐不想自己待在家,请他一定要捎上个小尾巴,为此央求了哥哥好几天。
那个时候她还很会作闹,把哥哥当成唯一的亲人,撒娇打滚都不在话下的。
而哥哥呢,一向拿她也没有什么办法。
面对她的死缠烂打,只沉稳地嘱咐了句——“去了不许乱跑”,就命她去收拾东西了。
哥哥白天开会,庄齐就在秘书的陪同下,背着包去酒店外面逛。
夏季的丽池公园绿树成荫,她在露天书市里一排淡蓝色的摊位中,翻到了这本发黄的诗集,读了两页就决定要买下来。
庄齐胡乱翻了两下,里面掉出一片干枯的树叶来,她从地毯上捡起来看。
那是一片已经被挤压得很薄的七角枫,婴儿手掌般的大小。
哥哥特意为她从栖霞山上长途跋涉带回来的。
放在庄齐手上小小的,火红一团。夜灯下,她像在观赏自己那颗枯萎褪色的心,痛苦与心酸都那么明亮昭彰。
在这片树叶的背后,用黑色水性笔写着两行字:
「不要哥哥怜悯我,要哥哥非常爱我。
最好,也不要他像爱妹妹一样地爱。」
庄齐的唇边露出一个极其讽刺的笑。
刚意识到自己喜欢哥哥,一刻也不能失去他时,她还不像现在这么绝望。
惊讶之余,她以为她仍可以行使小女孩的特权,至少能够做梦。
所以她才会在某个难眠的深夜里,伏在书案边,写下这么一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话。
盼头总不会是一下子就消失的。
在成年累月的犹豫踌躇中,它一点点的,从一团跳动的焰苗,燃在她的心里,渐渐火势大到燎原,最后将她烧成了一把灰,无望地灭在盆里。
只因哥哥看起来,是那么冷静克制、沉稳持重,事事都讲究分寸。
他是这一座座四方楼中,最先一个把自己锁在道德高墙内的。
就算大院里的人全都反叛起来,哥哥也不会。
没看多久,庄齐就把枫叶塞回了诗集里。
她拧灭了台灯,躺下睡觉。
5.chapter 5
chapter 5
夜深了,月光洒在草木葳蕤的小路上,清泉一样潺潺浮动。
唐纳言手上夹了一根燃着的烟,站在窗边听电话。
对于集团百年大庆的典礼,白天夏董在看过展览之后,面色不善地提了很多意见。文宣部的负责人慌了,给唐纳言打了一夜的电话,好向他讨个对策。
在饭局上,唐纳言调了静音,一直都懒得理睬。
这会儿到了家,他洗过澡,静静坐了会儿,才给对方拨过去。
江宏坤等了一个晚上,很快就接了:“唐主任,可算接到您电话了。”
“不好意思,江总。”唐纳言的手搭在窗台边,语调没什么起伏地说:“和几个老朋友在吃饭,一直没看手机。”
这当然是一句客套话,江宏坤也听得出。
但那头匀缓的语速,配上一句恭维式的江总,谁又能不领情呢?
再者说,唐纳言是夏治功身边最得力的人,某种程度上,他的态度就是几位领导的态度。夏董今天那一顿骂,高层们都亲眼看着的,唐纳言还肯回电话,已经是他面面俱到了。
江宏坤立马赔罪说:“是我没眼力,打搅您和朋友吃饭了。”
唐纳言笑了下:“不说这么见外的话,都结束了。你有什么事吗?”
江宏坤说:“我是想问,今天展览的主题词,夏董好像有点不满意,我该改成什么才好?”
“展览追本溯源,从上世纪二十年代讲起是好的,这一点领导们没意见,但你这个提法不大对,最新的材料看了吗?称作新赶考之路了。”唐纳言偏头,呼出一口白色的烟雾,随风飘向了远方。
停顿片刻,他又说:“另外,江总啊,多把心思放在主业上,你站好了前哨,也要守牢后院是不是?这次庆典弄得不好,其他的更不用谈了。”
江宏坤明白,这已经是他法外开恩的良言了。
唐纳言此人,在他父亲的严格教育下成长起来,又在集团里历练多年,要想找出几个比他城府还深的人,只怕是难。他肯说这几句话,说明上面还没完全放弃自己,就仍有补救的余地。
他连连点头:“是,唐主任你说的对,我记住了。”
唐纳言把烟捻灭了,结束通话:“那就这样吧,早点休息。”
“好,您也早点休息,明天见。”
他丢下手机,又转身进了浴室漱口。
不是唐纳言愿意多废话,江宏坤这个人能力不强,投机钻营却很有一套。
如今老夏是对他颇有微词,话里话外表露出批评和不满,但保不齐哪天,江宏坤就攀上哪根高枝,调走扶正了。
不如趁现在这会儿,先吊足他一阵胃口,再顺势卖个好。
要从一开始就接了这个电话,他的人情也就没那么值钱了。在传统社会的差序格局里,这是极为重要的一份筹码。
只要活在这个世上,刀光剑影,鼓角争鸣,就不会有远去的一天,每个人都随时随地的,在做判断、做选择,处理复杂的工作和人际关系,然后站队。
清高如唐纳言,也在做着同样的事,且做得游刃有余。
他刚擦干净下巴,就听见庄齐在房里喊了一声,“啊——”
浴室紧挨着妹妹的房间,这句叫喊在夜晚听起来,格外凄厉。
唐纳言立刻丢下毛巾,赶过去看。
推开门,妹妹的房里黑漆漆的,他伸手揿下开关。
灯亮起来的瞬间,唐纳言看见庄齐躺在地板上。
一起被掀翻的,还有一把厚重的玫瑰圈椅。
她抱着小腿,细长的眉毛吃痛地拧在了一起。
他往前走了两步,蹲下去查看伤势:“怎么摔跤了?”
庄齐嘟囔了句,托着他的手臂想要站起来:“我半夜渴了,想找水喝......没注意这里加了套桌椅。”
“别乱动,让哥哥看看。”唐纳言沉声,食指和拇指握成一个圈,捏住她的脚踝揉了揉。
庄齐立马就疼得喊了一声。
唐纳言扭头看她:“这个地方很痛?”
哥哥虎口处粗糙的掌纹摩挲着她,一下又一下。
当时那种状况,庄齐不知究竟是痛是痒,总之难以忍受。
她挣扎了下,想要把脚抽回来:“没......没多痛,明天起来就好了吧,不用管它了。”
唐纳言睇了她一眼:“不及时处理的话,睡一觉还要肿得更厉害,净胡闹!”
“那......那要怎么处理嘛。”庄齐不敢看他,眼神钉在地面上。
他换了个姿势,一只手从她腿弯里绕过,轻而易举地抱起了她。
身体突然的悬空让庄齐吓了一跳。
她的手紧张地扑动一下,像林间迷了路的幼鸟,不安地搂紧眼前的依靠。
庄齐的脸贴在他胸口,闻到了他身上沉稳温柔的木质香,是上好的松烟墨刚化开在宣纸上,还没完全干透的味道。
她闭上眼,在这一段短短的路程里,轻微地、小口地嗅了一下。
唐纳言把她小心地放在那张复古床尾凳上。
落地后,庄齐不敢再离得他太近。
刚才只是闻了一下,她就隐隐觉得,脸颊开始发烫了呢。
她不大相信她的自制力,于是蜷曲着手脚,自发地往后退了一大步。
弄得唐纳言好奇道:“看伤呢,你在躲什么?”
“没......没躲啊,哥哥要上药么?”庄齐小声。
她退无可退了,手心里硌上坚硬的金属,只好抬起眼睛和他对视。
唐纳言嗯了声:“我去拿冰袋和药酒,你等一会儿。”
庄齐哎的一下:“顺便倒杯水好不好?我还渴着呢。”
他点头:“好,不过你别再乱动了。”
“知道了。”
唐纳言转过身,冷峻的脸上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步履稳健地下了楼。
他来得很快,两手都拿了东西,是用脚踢开的门。
唐纳言把冰袋给她:“自己先敷上,我去洗个手,再来给你擦药。”
庄齐抱膝坐着,把冰袋贴在自己的脚踝上,凉得倒抽一口气。
“来,把水喝了。”唐纳言把玻璃杯递到她唇边。
庄齐手上握着冰袋,动不了。
她就着这个姿势喝了一口,低垂的浓密睫毛眨动两下。
喂水的时候,唐纳言叮嘱她说:“下次渴了先把台灯开开,耽误不了几分钟。”
庄齐乖觉地点头:“知道了,我一定注意。”
他放下杯子,卷着睡衣袖口起身,去浴室里洗手。
唐纳言回来后,把庄齐的脚放到自己腿上架着。他拧开那瓶跌打油,倒了一些在手心化开:“稍微忍一下,我推的时候会有点疼。”
“嗯。”
皮肤上传来了温热的触感,伴随着次次加重的力道,庄齐一双手死死往后抵着,就快撑不住了。
这感觉......应该是疼吧,还有一点酸胀,电流一样从哥哥掌心的纹路里蔓延开,酥酥麻麻地往她的身体里钻,在她浑身上下过了一遍。
一场潮湿又柔软的触碰,令她变成墙角暗绿的苔藓,淋到了细密的雨丝后,饱满地发出了新芽。
“好了。”他眼仁漆黑,严肃地看着她说:“明天早上起来再看,还是疼的话,要去医院拍片子了。”
窗外雪亮的月光照进来,庄齐心有旁骛地,注视着哥哥耳后的小痣,淡淡的,像快天亮时的一点月痕。
半天了,她才把脚收回来,低着头说:“嗯,谢谢哥哥。”
“你现在真是客气。”唐纳言收起东西,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她也不做任何解释,慢慢扶着床沿爬回了床上。
唐纳言啧了声,想阻止也已经来不及了。
他说:“半夜有什么情况,随时叫我。”
庄齐拥着一床薄被,团在那儿冲他点头:“好的。”
“早点睡吧。”
唐纳言叹声气,给她留了一盏台灯,关上门走了。
但庄齐睡不着了。
微凉的晚风,明亮的月色,哥哥脸上欲言又止的表情,他们之间语焉不详的对话,构成她对这个夜晚的整体感受,固化在她的记忆和想象里。
令她记起青春期的第一场乱梦。
那会儿她读高中,在班上女孩子还痴迷动漫里的主角,或是长相优越的男明星时,她意外地开始梦见她的哥哥。
哥哥深沉俊朗的面容,已经褪去青涩的下颌线条,结实健美的腰腹肌肉,这几样过分性感的动态意象,排成让人脸红心跳的组合,投射进她光怪陆离的梦里。
昏暗光线中,唐纳言把她推挤到书房的墙上,解开她蕾丝花边的内衣,手指拨弄着凸起来的小点,因为成倍的羞耻与敏感,像鸟喙一样坚硬地耸立着。
梦里头他们好缠绵,她历来寡言的哥哥那么会吻,他的舌尖柔软温热,擦过她耳尖的时候引来一阵轻颤,再挨上她的唇,变成又急又深地含吮下去。
庄齐呼吸急促,被迫张开了嘴,晶莹的水丝从唇边流下来,滴在她的肩上,编成一张细细密密的网,把全部畸形离奇的欲望都网进去。
那个夜晚,庄齐在激烈的心跳里醒来。
她坐在床上平复了多久,就痛苦了多久。
尤其摸到睡裙上一团冰凉的水渍时,她更加地恨自己。
庄齐迅速把这些罪证脱下来,丢到浴室里。
她偷偷摸摸的,点灯洗着自己的贴身衣服,像个窃物的盗贼。
她试图转移注意力,比如把哥哥的脸换成别的什么人,哪怕是男明星也好。但很遗憾,换成谁都不会再有那种感觉。
那种唇齿交缠时,恨不得融化在他身上的兴奋。
她对哥哥的幻想,就像眼前的这条沾满黏腻液体的睡裙,阴暗又潮湿。
庄齐会永远记得这一天。
那是她一生挣扎与沉沦的开始。
庄齐躺在枕头上摇了摇头,在心里命令自己,别想了。
想来想去,这场激烈的博弈里还是只有她一个人。
一方是扮了多年乖巧的外在,一方面是她叛逆不羁的内心。
庄齐也不知道,到最后哪一方将会让渡出主体性,哪一边又会彻底失利,还是各自轮流占上风。
这场心理仗已经拉锯得太久,快要见分晓了。
就在一个月前,她不就已经克制不住地,吻了哥哥吗?
庄齐心绪杂乱地睡了一夜。
隔天起来,脚踝处传来的阵阵痛感让她意识到,哥哥没有吓她。
掀开被子一看,扭伤的地方又红又肿,俨然成了一只猪蹄子。
她试着自己动了下,才刚挪了一寸地方,就疼得受不了。
庄齐没办法,扯着嗓子叫了两声:“蓉姨——蓉姨——”
没把救星召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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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身边,倒是惹来了她哥。
唐纳言敲了一下门,在未征得同意前,他不敢进妹妹房间。
他站在外面说:“小齐,蓉姨出门了,什么事?”
“哥。”庄齐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她说:“我脚肿得好厉害。”
这点唐纳言已经猜到了,倒不是很惊讶。
他隔着门说:“没事的,哥哥带你去医院做个检查,我方便进去吗?”
庄齐扶正了一下肩带,她说:“进来吧。”
唐纳言快步过去,他坐到床边,看见她红肿的脚时,眉头皱紧了两分。情况比他昨晚想得要严重,但一抬头,仍充满安抚意味地笑了笑:“不要怕,上了药休息几天,会更好的。”
卧室里纱帘紧闭,清晨的光线朦胧而柔和,庄齐抱膝坐着。
她不敢看她哥,尤其在他笑的时候,只低垂着眼帘,很轻地嗯了一声。
唐纳言挽上她的手臂:“那现在......我先扶你去洗漱。”
“好。”庄齐没有胡来,听话地攀抱着他。
她刷牙时,唐纳言眼睛不眨的,就一直站在旁边。
庄齐不得不加快动作,但这样也要被挑毛病。
唐纳言板着脸说:“这么敷衍,里面不仔细刷啊?大了不长蛀牙了,就忘了拔牙是怎么哭的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跟我保证一定认真刷牙。”
“哥......”庄齐举着牙刷,往上掀了掀眼皮,她满口泡沫:“能不能别一直揭我短,你这样真的很没劲,像个古板封建的家长。就说幼圆吧,为了不听她爸唠叨,情愿不回家呢。”
唐纳言好笑道:“你说你们这帮孩子,除了给大人安些莫须有的罪名,聚在一起还会什么。老冯哪是唠叨的人?大会上话都懒得讲,会批评幼圆,那肯定也是为她好。”
咕噜一声,庄齐吐干净最后一口水。
她擦洗完脸后,随手把毛巾丢在台面上。
扔完后,她才注意到头上炯炯的目光。
庄齐在他的注视下,又捡起来,叠好放在毛巾架上。
她七岁之前没受过什么管束,这些小之又小的细节,从生活习惯,到坐走站卧,再到待人接物,都是唐纳言一点一滴教起来。
庄齐放好后,略微羞赧地朝他一笑:“忘了。”
“还不如小时候听话。”唐纳言扶起她往外走。
到了衣帽间,庄齐拿了条晕染提花的改良旗袍裙。
她往外扭了下脸:“我要换衣服了,你去外面等我吧。”
“好。”唐纳言把她放在了岛台旁,嘱咐说:“小心一点。”
他站在外面,眼睛盯着被风吹动的窗帘。
想不起有多久了,如果不是扭伤了腿,小齐还在怕他、躲他。
过了会儿,里面传来轻柔的一声“哥——”
庄齐叫他的时候,总是拖着很长的尾音,软调子像嫩柳风一样,往人面上扑。
唐纳言抬了抬唇角:“来了。”
他们走到楼梯口,唐纳言转头看向她:“要抱还是背?”
“背吧。”庄齐握紧了红木扶手,垂眸道。
抱这个姿势太亲密了,而且哥哥一低头,就能看出她涨红的脸。
唐纳言不疑有他,往下站了一格说:“上来。”
庄齐趴上去,闻见他身上温柔的木质调香。
这道气味历来最能让她安心的。
龚奶奶刚去世没多久,庄齐在唐家的安排下,转到了新的学校读书。她一个人也不认识,也不想和谁说话,只盼着快一点下课,哥哥能来接她。
每天放学,她总是第一个跑出来,扑到她哥哥怀里,闻着他的味道,有种心落了地的感觉。
后来唐纳言了解到这个情况,他从班主任那里问来同班的学生名单,好在也都是些熟人家的孩子。他挑了几个活泼好动的,给他们父母打电话,让他们多带庄齐玩一玩。
没多久,雷谦明和叶静宜就来找庄齐了。
课间活动的时候,大家都拉她一起去做游戏,她一开始不敢相信,还问静宜说:“我也可以吗?”
静宜是个性情爽利的姑娘,她说:“当然了,走吧!”
当天回了家,饭桌上,庄齐兴致勃勃地说:“哥哥,静宜今天和我踢毽子了,她说要和我做朋友。”
唐纳言一脸平淡,像是才知道的样子。
他说:“那么,小齐愿意和她当朋友吗?”
庄齐用力点头:“愿意的,她对我很好,我愿意。”
“好,小齐真乖。”唐纳言摸了摸她的脸说。
他们到了301医院,下车后,唐纳言没再征求她意见,直接抱了她出来,去骨科找袁主任。
但主任不在,办公室坐了个年轻女大夫,是他的学生,姓张。
张文莉站起来,欣喜道:“纳言,你怎么来了?”
看清了她的脸后,庄齐的唇就不自觉地抿紧了。
她认得,这个是张家的大女儿,唐伯平中意的儿媳妇。
张文莉喜欢她哥哥,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她曾不止一次的,在公开场合谈起过,说纳言称得上是京中第一人,他的风姿无可比拟。
至于她哥哥,虽然对她没有亲近之举,但也一向尊重。
他为人处世的修为如入化境,不论是谁,唐纳言都不至于冷言相待的,何况是自幼相识的张小姐。
所以谁也不晓得,唐纳言对这桩婚事是什么态度。
6.chapter 6
chapter 6
也是因为张医生,庄齐才发现自己对哥哥的占有欲,居然那么的旺盛。
她压抑不住的嫉妒和委屈,已不是妹妹对兄长那么简单,远远超过了这个伦理范畴。
当虚假的兄妹身份被剥离后,庄齐对这份亲密关系的想象,被推向一个极致浪漫的领地,却又因为哥哥的克己守慎,狠狠地从那上面跌了下来。
她摔得好惨,为此流尽了眼泪。
但她也不会就这么看着张文莉赢。
也许这就是哥哥常说的,小女孩心性。
她不能忍受哥哥和别人恋爱,甚至是亲近。
庄齐想,她绝对没有办法坐在观众席上,穿着雪白圣洁的长礼服,朝台上那对新人说出祝福的话,再以妹妹的身份送一捧铃兰。
所以她想要走,远远地离开这里,眼不见为净。
反正,她本来就是身如浮萍的人,漂到哪里都一样。
恍神间,唐纳言微笑着点头:“文莉,是你在啊。”
“齐齐怎么了?”张文莉侧了侧身,指了下诊查床,示意他放下庄齐。
他走了两大步,把庄齐安置在床边后,对她说:“她昨晚摔了一跤,脚踝肿了。”
张文莉上前给庄齐检查。
唐纳言看妹妹一直不说话,提醒了句:“小齐,叫人。”
庄齐坐在床边,一只脚吊在半空中,指尖掐着身下皮垫。
她小声说:“姐姐好,麻烦你了。”
闻言,张文莉轻碰了下她的头发,温柔地笑了:“不客气呀。”
她说话时,是盯着小姑娘瞧的。
庄齐柔白的一张脸上,嵌着一双乌黑水亮的眼睛,很漂亮,只不过眼神里透着寒气,像浮着细碎薄冰的湖面。
女人在这上头的嗅觉总是最灵的。
从小到大,张文莉就很不喜欢唐纳言这个妹妹,越长大越不喜欢了。
人人说小庄齐可怜,身世凄凉,没爹养也没娘疼,又说她如何坚韧,出落得怎么乖巧安静,懂事知礼。左右提起这孩子来,长辈们没有不同情、夸赞的。
张文莉面上虽然也附和着,说是啊,齐齐长么大真是不容易。
但每一次与庄齐接触,看见她和她哥哥在一起的样子,张文莉就对她满意不起来。怎么能有妹妹看哥哥的眼神,那么娇怯又渴望的。
即便如此,张文莉也不好横加干预,没有立场的。
哪怕她将来嫁给了唐纳言,小姑子也不见得在家一世,好好儿待她就是了。
张文莉检查完,对唐纳言说:“考虑韧带拉伤,保险起见,还是先去拍个片子,我陪你们过去。”
唐纳言摆了下手:“不用,怎么好影响你上班?我带小齐去就可以。”
他说得这么体贴恳切,这么肯为她考虑,张文莉倒不好坚持了。她看着唐纳言,俏丽地笑了笑:“嗯,反正这里你熟。”
张文莉性格很平和,又兼学了医,总是以冷静面目示人,这副样子还真少见。她站在他身边看了又看,仿佛多瞧上唐纳言一眼,就连空气都是甜润的。
这是庄齐最羡慕她的一点。
张医生可以正大光明地看他,清清楚楚表达对他的喜欢,自己却一早就失去了资格。
哥哥这个称呼,曾让她拥有过从未体验的家人般无微不至的呵护,最终也令她备受折磨。
看唐纳言又要去抱他妹妹。
张文莉拦了一下:“路还远呢,你这么抱来抱去的,很吃力吧?我让护士找个轮椅来。”
说着她便已叫了人,唐纳言见庄齐蹙了眉,无助地凝睇过来。
他隐约猜到妹妹的心思,没说破。
直到庄齐伸手拉了拉他的衣摆。
他会意,俯身将侧脸凑到了她唇边。
她小声说:“我怕医院的轮椅不干净,不坐好不好?”
唐纳言笑了,他趁着给妹妹拨头发的间隙,贴在她耳边说:“什么话,张医生是好意,别让人家听见。多大了,还那么娇气。”
他的呼吸温热地吹过来,让庄齐一下子红了脸。
这一幕让张文莉看得很不舒服。
都各自长大了,他们兄妹还像从前一样,说起体己话来,旁若无人的亲昵姿态,是不是也该避讳一下,毕竟男女有别,哪怕亲生的也要注意,何况根本不是。
护士推了轮椅来,张文莉接过就要去扶庄齐。
她摇着头,身体往她哥哥后面躲了躲。
张文莉没看懂:“怎么了?让你哥哥推你去,不好吗?”
“算了,还是我抱她吧。”唐纳言一下就卡住了把手,他说:“带着这个不方便。”
等他弯下腰,庄齐自己就把一双手缠到他脖子上。
唐纳言抱她出去时,低头问了句:“这样总可以了吧?”
“嗯,可以。”庄齐把头靠在他肩上,细声说。
张文莉捏紧了手上的病历表,脸色登时变了。
拍完片子后,庄齐主动提出来:“哥,我能先回车上吗?”
唐纳言说:“已经检查过了,应该可以,怎么了?”
也没怎么。就是不喜欢看见你那个张医生。
她摇头:“没什么呀,我今天起太早了,有点头晕。”
“好。”
唐纳言把庄齐抱到后座上,开了车窗,让她等一会儿。
他独自回诊室时,张文莉那边已经能看到结果了。
她开了药,再叮嘱了几句,让注意休息。
唐纳言一一应了,说:“今天谢谢你了,文莉。”
张文莉笑:“我们认识多少年了,还要说谢谢,什么时候去家里吃饭?我爸妈等了你好久。你不来,他们就以为是我躲懒,没去请呢。”
“最近太忙了,集团一堆事儿,带妹妹看完病,还要回去上班。”唐纳言略带抱歉地笑了,他说:“下次吧,我请伯父伯母。”
张文莉点头:“那我可就这么告诉他们了啊。”
“好,先过去了。”唐纳言起身,同她告辞。
他一手提了药和片子,上车后,全丢在了副驾驶位上。
庄齐坐在后面,也懒得多问是什么情况。
唐纳言说:“开了点外敷和活血的药,这几天就不要想出门了。”
她懒洋洋地嗯了声:“哥,今天是工作日,你不用上班?”
他揿下启动键:“我上午请了假。”
“噢。”庄齐摸了摸自己的腿,没再讲了。
唐纳言还以为她特意开这个头,是有什么高论。
结果就是个噢,他笑:“这就没了?”
“没了。”
她又能说什么呢。
说谢谢,辛苦你了,哥哥又要像昨晚一样,骂她假客套。
或许借机问一句——“哥,你特意为我请假,我很重要对不对?”
那更莫名其妙,唐纳言一定会觉得她昨晚把脑子也扭伤了。
回了家,唐纳言抱她进门时,蓉姨惊得放下了手里的刀:“齐齐,你怎么了?”
庄齐被放到沙发上,她说:“没事,我就是摔了一下。”
蓉姨哦哟一声:“那么不注意啊,严重吗?”
“不算严重,但也要小心养着。蓉姨,你去拿热毛巾来,给她擦一下手。”唐纳言站在岛台边拆开内服药的包装,认真地研究用量。
庄齐扶着沙发,往后望了眼。
唐纳言站在水池边,身形笔挺,衬衫的袖口卷折上去,露出冷白的小臂。她哥哥有一副绝佳的皮相,松风水月不足比其清贵。
她有时候也会想,迷恋上哥哥这件事,真的不能完全怪她。
庄齐张了张嘴,对他说:“哥,你赶快回去上班吧,蓉姨在这就可以了。”
唐纳言已经倒了一包冲剂,化开在玻璃杯里。
他搅拌了两下:“不要紧,我看着你吃完一次药,再去也来得及。”
泡好了,他端着托盘走过来。
上面一杯药,一杯温水,方瓷罐里,还有两块糖。
庄齐看了一眼就说:“会有那么苦吗?我都长大了,谁吃药还吃糖啊?”
“那不好说。”唐纳言把药递给她,语调淡淡的,他说:“在医院不也嫌这嫌那,娇小姐的心思,我们怎么估摸得准呢。”
她忽然瞪着她哥,稚气地说:“哪有哇。”
唐纳言妥协:“好,你没有,我有。快把药喝掉。”
折腾了一上午,唐纳言才从他妹妹身边走开。
庄齐坐在沙发上,亲眼看着他出了门,心才慢慢安静下来。
她朝窗外眺了一眼,院子东西两边的槐树花期未过,簇新的枝头迎上风,层层叠叠的白色小花往地面落,下了一场清香的雪。
蓉姨忙完了,走到她身边,给她盖上薄毯:“腿还没好,别又着凉了。”
庄齐仍盯着外面看,她喃喃地说:“槐花一直在掉呢。”
“可不是!今天风这么大,都洒了一天了。”蓉姨也瞅了一眼。
庄齐捏着毯子的一角,说:“是吗?可能我才注意到。”
哥哥在的时候,她的心就乱糟糟的,一刻都不肯安分,哪里看得进别的呢?
蓉姨抱怨了句:“趁早把这两棵树砍了,大院儿里打扫的人啊,也就轻快了。“
庄齐笑了笑,没说话。
老话都说了——“贵人宅邸,庭前植槐”,唐伯伯是个迷信的人,不会同意砍的。
她这一受伤,培训班是不再去了,横竖也不剩几天。
正好,庄齐也抓紧时间休息,只在家里看书。
周衾几天没见她,发微信问她的情况,才知道是在家养伤。
周日傍晚,他在学校打完球,还没回家,先去唐家看庄齐。
蓉姨开了门,笑着招呼:“小周来了,快进来。”
“您好。”周衾换了拖鞋,他问:“蓉姨,齐齐好点了吗?”
“好多了,已经能下地走路了。”
客厅里空调开得很低,周衾走进来,看见病人裹了条毯子,独自坐在沙发上看书。
听见他的声音,庄齐抬起头,笑盈盈地望过来,映着庭中昏黄的天色,说不出的柔情。
庄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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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切地说:“让你给我带的东西呢?”
“在这里。”周衾从怀里变出一包芸豆卷,交到她手里:“吃吧,我盯着人师傅做的,还热着。”
从周衾说要看她,庄齐嘱咐他去买点心起,她就在盼着他来了。
她拿起来,尝了一个,囫囵咽了咽:“好吃。”
周衾坐在她身边,手随意地搭在膝盖上。
他说:“敢情你两眼放光,全是盯着吃的呢?”
“那不然呢?你有什么好看的。”庄齐觉得奇怪。
就算他样貌清秀,看了这么多年也早就看腻了。
周衾没理,他指了下她的脚踝:“不是能走路了吗?”
“没说不能啊,我多歇会儿都不行?”庄齐说。
他笑:“没残疾就行,谁管你歇不歇的,省得嫁不出去。”
庄齐哼了声:“如果一个男的,连对方身体残缺都接受不了,不嫁也罢。再说了,女孩子就非得嫁人吗?”
“随口开个玩笑而已,别当真嘛。”周衾抽了张纸巾,凑过去要给她擦嘴,被她大力夺了过来。
刚擦了两下,唐纳言就从外面回来了。
他放下公文包,就看见两个小孩子在说笑。
庄齐把一张擦过嘴的纸巾,递到了周衾手里。
他笑着接了,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一看就做惯了。
骤然亮起的灯光下,唐纳言的脚步钉在门口,极短地皱了一下眉。
也不知道是被这阵强光,还是别的什么刺激到了。
蓉姨开了灯,吓了一跳:“老大,你怎么站在这儿啊。”
“噢,刚回来。”唐纳言拆着领带往里走。
周衾听见声响,回过头,站起来打招呼:“纳言哥。”
唐纳言把领带丢在一边,压了下手:“你坐。”
人家哥哥来了,周衾就不好再挨这么近了。
他主动退后一点,坐到了那把墨灰色单人沙发上。
唐纳言坐下来,问妹妹说:“今天怎么样?”
“好多了。”庄齐很轻地应了一句。
像还是不放心似的,他把手伸进毯子里,摸了摸她的脚踝,肿块已消得差不多了。
本来这几天被哥哥检查惯了,庄齐没觉得有什么。
但这会儿周衾在,她哥就这么探进手来,让她一下就烧红了脸。
总觉得和哥哥做了点什么不可告人的事似的,还当着外人的面。
这个怪诞的想法令庄齐头脑发昏,心跳加剧。
她想,自己一定是走火入魔了。
但唐纳言坦荡得很,他说:“嗯,是快好了。”
她嗔了句:“我都说了,你还非要检查。”
因为害羞,庄齐此时的声线很柔,如莺啼燕啭。
仿佛真坐实了他们之间不纯不粹一样。
唐纳言笑得宠溺,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说:“怎么,你还怕哥哥查啊?”
她抬眼看他,唐纳言的面容掩在灯火里,半明半暗,带着一种极为隐晦的风流。
庄齐的脸更红了。
她垂下了头,气息颤颤巍巍的,无声发着抖。
从小到大,也不是没看过他们兄妹如此。
但今天这一回,周衾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了。
庄齐虽然安静文气,但绝不是扭扭捏捏的性格,至少从没在他跟前流露过这一面,言语神态都娇美温柔。
这很像她,但又不大像是她了。
他起身告辞:“那个......庄齐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
“这么急,留下来吃个晚饭吧。”唐纳言礼貌地留他。
周衾摆手:“不了,纳言哥,我爸还等着我呢。”
唐纳言笑笑:“也好,免得你爸爸不高兴,慢走。”
再转过头,庄齐已经掀开毯子,起来了。
她一瘸一拐的,扶着墙自己往洗手间去。
唐纳言叫住了她:“又走动干什么?”
庄齐支支吾吾:“要......要吃饭了,我把手洗干净。”
“你还没好,别走这么急,慢一点。”
生怕哥哥会过来,庄齐更快地跳了两步,进去锁上门。
她扶着大理石台面,雪白的胸口一鼓一吸,大口大口地喘气。
明明也没做什么,可庄齐就是脸红心跳,兴奋得晕晕乎乎。
她拧开水龙头,往脸上扑了一捧冷水,因为太用力,连额前的刘海都打湿了,但手还是在抖。
庄齐抬起下巴,一尘不染的光洁镜面里,照出一个满身污秽的她。
她承认,她实在是个很坏的小孩,一手养大她的哥哥,只是把手伸进她毯子里,就让她乱了呼吸,需要靠泼水来让自己冷静。
按理说,他们之间相差过大的年纪,和多年来家人般的相处模式,早该让她卸下男女间的防备。
但她偏偏没有,她一直肖想着她的哥哥,偷摸的,羞耻的。
庄齐湿着脸,面红耳赤地站在镜子面前,像个等待命运审判的罪人。
可她又能经得起这份审判吗?
7.chapter 7
chapter 7
在家休息了一阵子,到开学前,庄齐已能行走自如。
但蓉姨还不放心,在给她收拾行李时,塞了个药包进去。
她一样样数给庄齐听:“这是云南白药喷雾,这是活血的药膏,还有治胃疼的,清热降火的,你都放到宿舍里,有什么轻微症状,自己想着吃。”
庄齐都答应了:“好,我知道。”
出门时是傍晚,橘色的落日映亮半边灰沉的天空。
庄齐握了下蓉姨说:“我走啦,您在家不要太累,多休息休息。”
蓉姨点头:“没什么事就回家来吃饭,照顾好自己。”
搬箱子的辛伯听了发笑:“不知道的,还以为齐齐是要去美国了,这才几步路啊,天天来回也不打什么紧。”
正说着话,唐纳言停好车走过来了。
庄齐的手不自觉握成拳,绷紧了声线:“哥。”
从那天周衾来过后,她就不遗余力地躲着唐纳言,在心里数着日子过。连吃饭也错开时间点,等她哥哥出门了,再从床上爬起来,去厨房扒拉两口吃的。
可这么迎面遇上了,庄齐才觉得有点舍不得,就要去学校了,她好像还没看够哥哥。
唐纳言站上一格台阶,伸手摘掉了她发梢上的白槐花。
他温和地笑了下:“怎么今天就急着去学校?”
庄齐黑压压的睫毛低下去,声音也一并低下去。
她说:“明天就要上课了,我不想太赶。”
“那也好。”唐纳言点了点头,他说:“中秋记得回家。”
她嗯了声:“知道,我先走了,哥哥再见。”
唐纳言替她开了车门:“去吧,学习不要太累了。”
庄齐坐上去后,又回头看了下哥哥。
他的眼睛乌黑发亮,像日光下泛着水波的浅池,平静又柔和。
室友回来地这么早,让林西月吃惊不小。
她帮着庄齐往衣柜里挂衣服:“还以为你明天直接来上课呢,今晚就回来了。”
庄齐面不改色地说:“对啊,怕你一个住着害怕,就来陪你咯。”
“你算了吧,我都自己住一个暑假了,也没见你说陪我。”林西月瞪了她一眼。
她笑笑,伸手递过去最后一条裙子:“好啦,我请你吃饭。”
“不用了,我最近都在减肥,控制饮食。”林西月说。
一个寝室里住了两年,庄齐对西月多少了解,这姑娘命也不怎么好,从大山里考出来,父母只管她那个弟弟,和她几乎断了来往,学费都是受人资助的。
西月平时过得十分拮据,偶尔做一点兼职贴补,头疼脑热也是硬扛过去,坚韧得像一株野草。
庄齐知道她是怕要还人情,不肯去。
她孩子气地笑弯了一双眼睛:“耽误你半天了,不请你吃饭我怎么过意得去?晚上觉都睡不着。”
林西月这才答应:“好吧,我收拾一下。”
她们出了学校,去东门文化大厦的一家餐厅里吃创意菜。
说实话,菜的味道很一般,尝起来很像是预制,但庄齐点了很多。
西月看着这一桌子,瞠目道:“齐齐,你还请了别的人吗?”
“没有啊,大美女陪我吃饭,不得有点诚意吗?”庄齐撑着下巴说。
西月举着筷子笑:“要不怎么你们教授都喜欢你,给你打那么高分呢。”
庄齐说:“快吃吧,我看你不大高兴,活跃下气氛。”
西月问她:“那你回家住了这么久,高兴吗?”
她想了一下,摇头说:“不高兴,但有什么办法,继续赖活着呗,又死不了。”
西月看了她两眼:“我以为你是为考试发愁呢,怎么说这么严重的话?”
庄齐低头:“没事,我随口瞎说的,吃饭吧。”
她的矛盾和痛苦只有她自己知道,绝不可以告诉任何人。
那是她的秘密,是一片不允许外人涉足的、未经开垦的荒地。
大三新加了很多专业课程,庄齐每天早出晚归,来往于教学楼和图书馆之间。回了宿舍,常常洗漱完,在床上翻着教材就睡过去,倒不怎么想起哥哥了,心里的负罪感也轻了点。
两周后就是中秋,庄齐放了假,还没通知辛伯,他就来学校接人。
她以为是哥哥的安排,但辛伯说:“齐齐,夫人他们回来了。”
“噢。”庄齐抱着书的手一紧,指节隐隐泛白,“伯母今年倒有空。”
辛伯说:“是啊,你哥下午去了机场接,刚到家。”
她简短地点了个头,没说什么。
尽管姜虞生随夫南调,但她绝不是泛泛之流,反而在工作上很要强。她事事雷厉风行,不肯被埋没、屈居在丈夫的光环下,数十年如一日地将心血扑在事业中。
要说唐夫人有多厌憎她,那也谈不上。
但肯定是不喜欢的,这已经是摆到明面上的事实。
初到唐家时,庄齐曾很努力地亲近过这位女主人。
那是一个夏天的上午,她才九岁,坐在客厅的地毯上看漫画,姜虞生从书房出来,站在栏杆边喊了一句:“茶。”
庄齐看蓉姨在忙,就自己垫着脚泡了茶,她拿不稳,一路走得很慢,上台阶更是小心翼翼,花了好一阵功夫,才端到唐夫人那里。
她记得很清楚,当时姜虞生桌上一堆文件,手里握着一支笔,抬起头,冷冷地打量了她一眼:“怎么是你啊?”
面对这样的质问,她还是鼓起勇气,笑容甜美地说:“蓉姨在后院做事,我怕伯母会口渴,就先倒来了。”
照理说,这么小的姑娘,不顾安危为大人做这些,就算不体贴心疼,温言劝告她下次不必,也该有关于感谢的表示。
但姜虞生都没有。
不管这个小不点能不能听得懂,她很平静地阐述了自己的立场。
她说:“我告诉你,收留你是老唐的决定,和我没什么关系。你也看见了,我非常忙,如果你想从我这里得到母亲的关爱,那趁早打消这个念头,我自己亲生的儿子我都没空管,更别说是你了。”
庄齐没想到她会说得这么直白。
她那时还小,小到面对人性利己的本来面目时,大脑还缓冲不了。
她哭了,哭着从唐夫人书房跑出去。
一个人躲回龚奶奶的院子,蹲在那株枯死的海棠树下,肩膀一抖一抖的。
整整一天,都没有人来找她。
庄齐忘记了,捉迷藏这件事是要有人配合的。
她是可有可无的人,根本没谁发现她不在,自然就不会有人来找。
但后来哥哥来了。那会儿天黑了下来,四下里黑漆漆一片,杂草丛生的花坛里,不时响起蛐蛐的叫声。
唐纳言举着手电筒,脚步匆忙,焦急喊她的名字,像急着找回遗落的珠玉。
庄齐抹了一把眼泪,想开口应他,可是嗓子早就哑了,只剩模糊不清的音节。
就是这么细微的动静,也被唐纳言捕捉到了,他试着近了两步:“小齐,是你在这儿吗?”
“哥。”庄齐总算能说一个字,打着鼻音浓重的哭腔。
唐纳言长吁了口气,他说:“怎么躲到这个院子里来了?”
她扶着树干,一股麻感从小腿蔓延全身。
眼看妹妹要摔跤,唐纳言忙把她抱进了怀里。
庄齐搂着他的脖子,双腿紧紧地缠着他的腰,一时间委屈又涌上来了,哭得比刚才更厉害。
她哥一直拍着她。
已理清首尾的唐纳言轻声哄着:“小齐是最乖的,不哭不哭,是你伯母不好,以后不要理她了。”
她趴在唐纳言的肩上,抽抽搭搭地摇头。
庄齐知道,像自己这么尴尬的身份,是没资格嫌别人不好的。
要有错,也是出在她的身上,是她的讨好有问题。
唐纳言说:“好了,一天都没吃饭了,跟哥哥回去好吗?”
“可伯母讨厌我回去。”庄齐揉了揉眼睛说。
他叹了声气,尽可能打了个妹妹能明白的比喻:“你不了解她,她那不是讨厌,是不习惯多出一样负担,你无缘无故对她好,对她来说就是一件包袱,懂了吗?”
庄齐还是不明白:“我给她倒茶,是真的怕......怕她等急了怪蓉姨,没有要她还什么。”
“嗯,哥哥知道。”唐纳言的手托上她的后脑勺,他用额头贴上她冰冷的小脸:“所以小齐是好孩子,伯母是个不好的大人,以后不要给她倒茶了。”
对着一个九岁的孩子,他无法说,姜虞生就是一个标榜索取与付出要守恒的极端权本位者,她的阶级意识早已僵化,任何不相干的,试图巴结奉承她的人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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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潜在的危险,他们对这些人充满了防范。
这还不是一个特例,像她这样的人,大院儿里比比皆是。
庄齐用力点头:“知道了,我以后只给哥哥倒。”
“哥哥也不用你倒。”唐纳言抱紧她笑了下,他说。
但庄齐偏不,她执拗且固执地告诉他,像下一个通知。
她说:“哥哥是对我最好的人,也只有哥哥会来找我,我就给你倒。”
唐纳言颈窝里流满她咸腻的眼泪,心口一酸。
他点头:“好,那你给哥哥倒,好乖。”
“嗯,我们回去吧。”
当晚,庄齐简单吃了两口东西,洗完澡睡下后,睡梦间,听见楼下爆发出激烈的争吵声。
起先是唐伯平在骂:“我说夫人哪,你公私分明归公私分明,怎么在家里也搞起这套来了,齐齐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她懂什么!一杯茶就坏了你的德行,是吗?她能用这杯茶来换什么,你用得着跟她说那些!”
姜虞生当然不服他,自认为占理地回呛:“我是提前给她打预防针,免得她对我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难道我还错了吗?你和庄敏清是师兄弟,也是龚老一手扶持的,我可不欠他们二位的!你要当这个圣人你去当,我不当!”
中途插进来一道温润的年轻男声。
唐纳言哼了声:“您哪会有错?就算全天下的人错了,您都不会错。”
姜虞生瞪了一眼过去:“你不用这样和我说话,这些年你对我怨言不少,父子俩一个鼻孔出气,不要以为妈妈不知道。你爸爸可以有他的事业,我为什么不能有?谁规定女性就一定要做牺牲,必须相夫教子的?”
“妈,过去的事各有立场,不要再说了。”唐纳言站起来,像是厌倦了这样的争执,他嗓音疲惫:“您就操持您伟光正的事业,我早过了需要关心的年纪,已经无所谓这些了。至于小齐,我既然管了就会管到底,不会麻烦你,也请您不要动辄吓唬她,好吗?”
唐伯平略显愧悔地看着儿子。
他说:“爸爸没有告诉你,下个月我就要调走了,齐齐也只能你照顾。”
唐纳言郑重点头:“放心吧,爸。您轻装上阵地去赴任,我会尽全力顾好小齐。”
那个晚上,庄齐躲在红木栏杆后,手里抱着一只兔娃娃。
她看见落地灯的柔光打在他的脸上,令哥哥看起来是那么的英俊迷人,像拢了一层圣洁的白晕。
无凭无依的小女孩在心里想,她真的只有哥哥了。
她的人生万幸还有哥哥。
“齐齐,怎么还不下车啊?”
一道雄浑的男音把她从回忆里拉了出来。
庄齐从车窗里望出去,是唐伯平在朝她微笑。
她赶紧打开车门,走下去,站定了,恭敬地叫了声:“伯伯好。”
唐伯平上下打量了她一遍:“大半年没见,是不是比春节那会儿瘦了?”
“哪有啊?”庄齐贴心女儿般地挽上他的胳膊,笑说:“吃得好睡得好,又没什么要发愁的,我还觉得我胖了呢。”
她最会做的,就是扮好一个懂事的小辈,只报喜不报忧。
唐伯平和她一道慢慢往里走,他说:“胖一点又怎么了,女孩子不用太在乎容貌身材,要多充实自己的内心世界。不过老张跟我表扬你了,说你期末绩点高,在学校的表现也很出色,是个学外交的好苗子。”
庄齐笑了笑:“是吗?那我下次谢谢张校长。”
二人已走到了庭院的黄杨木长茶桌旁。
唐伯平在圈椅上坐下,指了下泡茶的儿子:“你不用去,让你哥哥谢就行了。”
一阵微风吹过,日头下花影树影交杂在一处,落英满地。
庄齐的睫毛轻眨几下,她轻声:“对,反正是他未来岳父。”
这句没头没脑的岳父,让唐纳言挑起了眼皮,静静看她。
他不禁怀疑,妹妹是什么时候把这些事放在心上的?
应该琢磨很久了,否则人物关系没这么清,也不至于说得这么顺嘴。
想到这里,唐纳言不气反笑:“是啊,我还说请张校长一家子吃饭,都答应文莉了。”
哥哥这个样子,是已经打算接受张医生了吗?
庄齐坐在那张圆凳上,凳腿陷在刚下过雨的草地里,她觉得她的身体歪歪斜斜,就快要坐不住了。
8.chapter 8
chapter 8
庄齐扶住桌子,抬头撞进哥哥的视线中。
暮色笼罩下,他眼中映着槐花的白影,却阴凉、深邃一如往常。
唐伯平没看出这对兄妹的端倪。
他问了声:“噢,什么时候见了文莉?”
“上个月。”唐纳言往他那头推过去一杯茶,说:“小齐腿扭伤了,去医院检查,是她给开的药。”
唐伯平往旁边看了眼庄齐,“怎么会扭伤的?现在没事了吧?”
“就是晚上走路不当心,早就好了。”庄齐说。
他点头,思忖了片刻:“那就后天晚上吧,请老张他们一家子吃个饭,你去万和订位置。”
唐纳言说:“好。”
唐伯平又指了下庄齐:“论起来是你的师长,你也去。”
闻言,她也收回了视线:“我知道了。”
茶喝到一半,姜虞生也从外面回来了。
她坐到儿子身边,拣了一杯热茶喝:“你们倒是会享福。”
唐伯平笑:“那谁要你闲不住,一回来就往外头跑,真是有精神。”
姜虞生横了自家丈夫一眼。
趁这个间隙,庄齐朝她笑了下:“伯母。”
她点头:“今天刚从学校回来?”
庄齐嗯了一声:“放假了,回来过中秋。”
姜虞生放下杯子:“是,我们一家人一年也没几次好聚。”
能等到她这声一家人不容易。
十二年了,姜虞生也总算接受家里多出个闺女的事实。
反正这声伯母是白捡的,庄齐为人警醒,也有分寸,从来不给她添任何麻烦。
而且她这么大了,还能在唐家待几年?她何苦要做恶人?
说不定等他们调回来的时候,庄齐都已经谋到出路,远走高飞了。
加上这些年驻守在外,难免受了一些磋磨,姜虞生心肠也软了不少,尖锐个性也去掉了三分。
这些幽微心思,庄齐多少能揣摩出来,毕竟不是无知孩童了。
她乖巧地朝姜虞生笑:“伯母,飞机坐累了吧?”
“累。”姜虞生捶了捶手臂:“腰酸背痛的,一会儿吃了饭,我要早点睡。”
这顿晚饭虽比平时更富生活气,但唐家规矩多,众人动起餐筷来俱是轻拿轻放,席间只能听见杯碟碰撞的清脆声。
老实讲,庄齐是不喜欢他们回来的。
她自己吃饭,或是同哥哥一道时,比这要自在多了。
哥哥只是不许她架腿,没到禁止讲话的地步。
但她才是外人,怎么好说不喜欢主人回家呢?未免本末倒置了。
饭后散步也是惯例。
唐伯平对这个程序格外看重,几乎当成一种仪式来完成。
仿佛带着他的一双儿女,尤其是他好心养大的恩师的遗孤,在满院的人面前走上一遭,寒暄几句,演一出父慈女孝、阖家美满,他的贤名就能彻底坐实了。
他,唐伯平,就是一个感恩怀德、品行出众的人。
由此,可堪托付重任的形象就鲜明起来了,群众基础也有了。
年年如此。
庄齐都演烦了。
虽然这些话该死,讲出来大逆不道,但庄齐想说很久了。
比起姜虞生,她更不喜欢唐伯平的虚假和伪饰。
他内心里,根本不愿意养这么一个和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孩。
但迫于舆论和道德的压力,唐伯平姿态很高地把她接到唐家,两三年后,便直接丢给自己刚成年的儿子,连过问也很少。
等到庄齐长大,懂了一点世情人伦后,她试想过无数可能,万一唐纳言是个恶魔呢?倘若他心怀不轨呢?
她没有怪任何人的意思。
唐伯平也好,姜虞生也好,甚至是死去的龚奶奶,对她都没有抚养义务,有片瓦遮身,免于风吹雨打,是她的运道。
也是因为这样,她心里对唐家两位长辈,还是感激居多。
只不过,在这一系列的困顿与抛弃中,庄齐想,她最幸运的地方,就是唐纳言是那么的人格端正。
思绪转到这里,庄齐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哥哥。
唐纳言站在树荫下,经唐伯年的介绍,稳重地和不常露面的任老爷子握手,一派高贵风华。
就这么一眼,她居然也脸红了,做贼心虚地低头。
和张家吃饭那晚,想到这顿筵席的目的,庄齐就没心思打扮。
如果不是唐伯平开了口,她甚至不大想去。
临近傍晚,她穿戴停当后,先坐到了院子里去等,哪怕不愿去,表现上也要占些主动。
唐纳言出来时,就看见庄齐就心事重重的,支着下巴在发呆。
她穿了条浅色细带长裙,手臂露在外面,白得像冬天屋顶上的雪,腰上一排不规则的褶裥,缀着圆润的珍珠,丝绒光泽的面料温婉柔和,迎着微微的亮光,能看出上头暗刻的宝相花。
当年那个一受委屈就哭的小姑娘,确实是长大了。
两弯细眉如柳丝,已有了年月里沉淀出的柔美贞静。
黄昏时分琥珀色的光晕拢着她,像冬日抽出的第一支白水仙。
唐纳言扶着门,艰涩地咽了一下喉结。
后面唐伯平催他:“好了吧?齐齐在哪里,还不出来?”
唐纳言这才回过神,说:“她早好了,就坐在院子里头。”
看过一眼庄齐后,唐伯平夸了句:“你的功劳大,把齐齐教得这么知进退、懂礼数,像我们家的人。”
唐纳言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有种被别的家长夸自家孩子的心情,但是他心里的苦谁也不明白。他笑了下:“是小齐自己听话,我没做什么。”
“儿子,不要太自谦了,我都知道。人是我要收留的,受累受罪的却是你,总是爸爸有愧于你。”唐伯平很沉重的,用力拍了拍他的肩,十分歉疚的口吻。
唐纳言摆了下手:“爸,不说这么生分的话。”
唐伯平点头,转眼间又开起玩笑:“好了,将来齐齐结婚,你这个大舅子坐主桌,让她好好敬你几杯酒。”
说到结婚,唐纳言唇角的笑就凉了下来。
他僵硬地点头:“那是,这酒我得喝。”
每逢节庆,万和酒店的位置总是满满当当,可谓一桌难求。
唐纳言盘算过人数后,折中选了个僻静些的小院,从东门进去还要走一长段。
张斋和早到了会儿,见唐伯平领着家眷来了,起身同他握手。
唐伯平笑着致歉:“老张,实在对不住,碰到堵车,耽搁了这么久。”
“不要紧,我们也才刚到。”张斋和摇了摇手说。
众人依次照过面之后,按长幼次序穿过游廊,进了花厅入座。
唐伯平结果服务生的热毛巾,擦了擦手又还回去。
他往下看了一眼说:“文莉今年......也二十七了吧?”
张文莉笑道:“是啊,唐伯伯。我比纳言小一岁嘛。”
旁边她的妈妈,张夫人像是很寻常地抱怨了句:“年纪是不差多少,但性情差远了,她整天冒冒失失的,要能像纳言一样沉稳,我就不用这么担心了,偏偏又在医院工作,发愁啊。”
庄齐默默听着,手上端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无声勾了下唇。
很快,她话里的留下的钩子就有人咬了上去。
唐伯平说:“这好办,让她跟纳言多接触一下嘛,总会有点影响。”
张文莉闻言,立马就去瞧唐纳言的神色。
但他还是那个样子,四平八稳地坐在圈椅上,嘴角抿着极淡的笑,灯光下,一身从容不迫的俊雅,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这些年来,他永远都是这个态度。
对她说不上冷淡,日常碰着了,一问一答彬彬有礼,附带点到为止的关心,但要再想进一步就没有了。
她仔细观察过,唐纳言对别人好像也是这样,不分亲疏。
可张文莉不满足,她要成为他的亲疏有别,她渴望能占一个亲。
张斋和说:“说是这么说,但两个孩子工作都忙,见面次数也太少了。”
“纳言,你是个大男人,主动点儿。”唐伯平喝着茶,给儿子下了道命令:“没事约一约文莉,出来吃个饭,听听音乐会。当个正经事办啊,我要监督检查的。”
唐纳言把手从圈椅上拿开,没作声。
他只笑了笑,侧身给父亲的杯子里添上茶。
张夫人眉开眼笑:“那就好啰,我们文莉啊,就缺这么个人带动她,纳言要能多和她在一起,我这心里就舒坦多了。”
“雅君,没你这么说自己女儿的,我看文莉就是个好孩子,哪用纳言来带?”一直旁观的姜虞生终于忍不住插了句话。
温雅君浮夸的神色短暂地愣了下。
她看向姜虞生,笑着掸了掸手:“好什么,在家把我气得半死,你没有女儿,你都不知道......”
这话一出来,张斋和立马就咳嗽了两声。
庄齐脸上青白交错,捏着喝汤的瓷勺一动不动。
她还没说话,唐伯平就大手一挥:“没事,口误在所难免。”
温雅君忙接过话:“是啊,是啊。”
看来也轮不到她发言。
这不是吗?唐伯伯已经替她原谅张夫人了。
从来都是这样的,她在唐家,在外人眼中,都是一个没有话语权的人,空顶了个二小姐的衔而已,有谁会真正把她当回事呢?
失权失久了,庄齐也学会了三缄其口,仿佛没一点脾气。
恍神间,桌子底下伸过来一只大手,用力地握住了她。
庄齐错愕地转头,是坐在她身边的唐纳言。
她的手被这份温热包裹着,熨帖到她的心上。
但父母都在场,这么做始终于礼不合,庄齐挣动了两下。
慌乱中,她用口型说:“哥,我没事。”
唐纳言松开了她。
但下一秒,就听见他开口道:“话是这么说,但阿姨,我希望您能向我妹妹道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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歉,可以吗?”
庄齐紧张地咽了下口水。
不止她,连同双方长辈和张文莉,都朝他看过来。
这一整个晚上,唐纳言一句话都没有说过,惜字如金极了。
到最后,竟然是他的妹妹让他开了口。
而他说那句“可以吗”时,朝张夫人睇过去的眼神,严肃冰冷又不容置疑,看着就不是商量的口吻。
也许张夫人没看出来,但张斋和看出来了,他用手肘拱了一下她。
温雅君也被吓到,在丈夫的催促下,哆嗦地搁了筷子。
她堆起笑脸,对庄齐说:“对不起啊齐齐,阿姨不是故意的,一时嘴快了。”
庄齐脸色苍白地摇头:“没关系。”
道歉是义务,原谅不是。
但对她来说就是。
如果不是哥哥,根本连歉意也不会有。
张文莉被这一出弄得杂乱无神。
她茫然地转动眼珠子,最后定格在庄齐身上。
小姑娘身形细挑,天真乖巧地挨着她的哥哥,眉眼恬静地坐稳了。
他们一句交流也没有,甚至连看都没看对方。
但张文莉有种强烈的感觉,只有庄齐对唐纳言来说,才算是亲。
因为这出岔子,话题很自然地转到庄齐身上。
张斋和夸她:“齐齐是咱们看着出生的,现如今也快成材了。”
“养女儿如端油瓶,就怕哪里没防备到,当初生纳言都没这么操心!现在好了,总算对得起老师的嘱托,也没有辜负敏清了。”唐伯平先是笑着,说到动情处,自己的眼眶倒先湿了,举目望向庄齐。
她会意,十分感恩地端着酒起身说:“谢谢伯伯。”
“你坐,你坐。”唐伯平用力地压了两下手:“不要站起来。”
一顿饭吃到声泪俱下的程度,也就差不多要收尾了。
走出那座八角月洞门时,庄齐侧身避了一下姜虞生,她说:“伯母,您先请。”
二人擦肩而过,姜虞生嗤了句:“你也看不惯你唐伯伯这德行吧?”
明净月色下,庄齐抬眸看她:“啊?”
姜虞生说:“你在悄悄地撇嘴,我都瞧见了。”
“伯母,我那是......”
“别解释了,我不会告诉他的,因为我也看不惯。”
她没再说话了,眼睛斜过庄齐时哼了声,拢紧披肩后上了车。
庄齐不是没有听清楚,她只感到是很意外,连姜虞生都这么想吗?
回来时路过周家,小院的静谧被摔骂声打破。
周夫人的声音像尖刺:“这么晚你还要出去鬼混,就这么急不可待,一天都离不得那狐狸精!家里已经养了个野种还不够,你硬要再弄出个小的来是吗?”
“这是工作,今天这局我非去不可!你少跟我胡搅蛮缠。”
“你周吉年几斤几两,我还不清楚吗?跟我谈工作,没有我爸爸,没有我们陈家,你哪儿来现在的工作!”
唐伯平看了眼夫人,猝不及防地清了两声嗓子。
他说:“走吧,人家家里乱着呢。”
庄齐的视线一直落在周家的窗户上。
她心都悬了起来,真希望周衾今天没回家。
野种这个词,实在是怎么听怎么难受。
没走几步,姜虞生突然问她:“齐齐,周衾也读大三了吧?”
“对啊,我们是同学嘛,他在清大。”庄齐说。
“是个聪明上进的孩子。”姜虞生回头看了一眼周家的围墙,叹息说:“可惜了。”
回去后,庄齐又打起精神,陪着说了会儿话。
到十一点多,姜虞生说好困,起身上了楼。
她也借机溜回房间,给周衾发微信。
一块曲奇饼:「周衾,你现在在哪儿呢?」
这是庄齐的微信名,头像也是被咬了一口的饼干,缀满了巧克力豆。
周衾回得很快。
zq:「刚从家里出来,在回学校的路上。」
庄齐回了他一个无奈的表情,说好吧。
zq:「怎么了?有事吗?」
一块曲奇饼:「没事,您路上小心。」
zq:「出鬼了,没事你会找我?」
庄齐原本是想确定一下,最好那句话没对他造成伤害,但既然事情已经发生,就没必要再特意挑起来说。
她拿起手机,想把准备好的彩虹屁吹一吹。
就算解决周衾的问题,至少提供了情绪价值,他心里好受一点。
一块曲奇饼:「会啊,比如刚才,我读到一篇歌颂时代新青年的文章,就想到了有理想有本领有担当有......」
输入到这里,庄齐停了下来,歪着脑袋,自言自语:“有担当后面什么来着?”
身后一道清朗的男声响起:“有担当后面,一般跟有作为,固定提法。”
庄齐被吓了一跳。
她捏着手机,面色倏地一红,无助地看过去,张口道:“哥。”
9.chapter 9
chapter 9
唐纳言把手里的瓷碟放下:“我看你晚上没吃什么东西,填填肚子吧。”
蓝地白花的葵口盘里,盛着几块精致的点心,看起来就很可口。
庄齐确实饿了,她抓起一块尝了尝:“嗯,万和的菜越做越没味道了,都是中看不中吃的样子货。”
唐纳言笑:“你怎么就不想想,是不是你从小吃多了,变得越来越难伺候。”
她捏着点心扭了一下身子:“哪有。”
唐纳言把手交在背后,挑了下眉:“你刚才的这些定语,都是来形容周衾的?对他评价很高啊。”
庄齐站起来,后背抵着坚硬的书桌,她说:“没有,我就想让他高兴点。”
“他高不高兴,对你来说很重要是吗?”唐纳言问。
她想了片刻,还是点头:“我没有多少朋友,他算一个。所以......很重要。”
唐纳言静默了一会儿,忽而笑起来。
他那个笑很怪,像深秋后半夜的月亮,落下去就不见了。
庄齐看得一阵失神,她问:“哥,你笑什么?”
“没什么。”唐纳言一只手插在兜里,朝她走近两步,拿起桌上的一本拉美小说,眼神落在崭新的封面上,他说:“小齐长大了,心里头也有别人了,很正常。”
很正常三个字说出来,也听不出是在安慰谁。
一整晚了,庄齐先逼着自己去吃饭,又在那样拉郎配的氛围里,装了两个多小时的聋,回来后担心起了周衾。
说实在的,她的情绪也不算太好。
听哥哥这么说,庄齐也学着他的模样,笑了下:“对啊,哥哥不也是吗?你都要结婚了。”
他淡嗤了声:“是哪个说我要结婚的?”
唐纳言背着光,挺拔地站在她的面前,像一座险峻的山峰,她永远别想攀上去。
庄齐往后撑着的几根指骨用力收紧了。
她压唇的弧度,跟着剧烈的心跳一起,就快露出马脚。
在哥哥的逼视下,她小心翼翼地说:“不是吗?文莉姐要嫁给你,大家都知道。否则吃饭的目的是什么?”
唐纳言被她简单的逻辑气笑:“吃饭的目的就是结婚?你认为婚姻是这么儿戏的东西?一顿饭就能定下来吗?”
庄齐垂下头,盯着地上的影子看,她小声说:“一顿不行就两顿,反正请来请去,总会定下来的。”
“哥哥二十八了,就算是结婚也应当,但你好像很不高兴,为什么?”唐纳言绕过了这道题,在她杂乱无章的论述里,揪住了一点缥缈的实质。
他也没有去解释,这顿唇枪舌剑的饭,只是两家人每年的正常叙旧,和别的都无关,也代表不了什么,任何关系都确定不下来。
事实上,唐纳言也不晓得,妹妹究竟是有的放矢,还是在乱发脾气。
只是凭借多年历练和深厚阅历,隐约觉得这里面,应该有他想要破解的疑团的答案。
关于庄齐的一切变化。
从上大学来,到近期的一系列异常。
庄齐听见自己的脉搏声越来越快,越来越重。
她的喉咙口栖息了一群蝴蝶,不停地扑棱着冶艳的翅膀,随时要从她口中飞出来,只要她的体腔放松那么一点。
它们会悉数破喉而出,飞向她正直的哥哥,把他弄得不知所措。
呼吸已经濒临破碎,庄齐才自嘲地笑了下:“我有什么资格不高兴?那么,哥哥就去结婚吧,反正我也准备走了。”
“走?”唐纳言顿时拧紧了眉,像听见一个陌生词汇。
庄齐抬起头,眼睛里拢了一层薄薄的雾气,她笑着说:“是,我想下学期出国,顺利的话再念个硕士,以后就不回来了。”
一股怒火从心头升起,那一刻里,唐纳言几乎压它们不住,全身的气血都在逆行。他忍了忍,还是尽可能温和地问:“不回来了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最简单的意思,我不喜欢这里,想离开了。”庄齐努力瞪圆了眼睛,她不想在这时候败下阵来,她不能让其他心思占上风。
比如——哭着扑到哥哥怀里,央求他别娶张文莉,用眼泪打湿他的下巴,再不知羞地吻上去。
这两个截然相反的念头,在她年幼识浅的脑子里,都已经快火拼起来了。谁知道她都是怎么样在忍着,才能冷静地对哥哥说这些话。
唐纳言像走在街上突然挨了一闷棍,站都站不住。
他说的吧,小孩子都是在外头装乖的,一到了大人面前,就时不时张牙舞爪地气人。
灯光下,唐纳言半眯起眼睛,逼问她:“到底是不喜欢这里,还是不再喜欢哥哥?这两年,你都在打这个主意,是不是?”
庄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转动了下眼珠子,将头撇向月色皎洁的窗外。
一瞬间,睫毛被忍了许久的泪意濡湿。
但唐纳言心里燥得要命,情急之下,他伸出两根手指钳住她的下巴,逼着她扭过头和他对视:“说话,我在问你问题。”
他的力道相当大,嗓音却平稳而低沉,和平时交谈并无不同。
庄齐没看过这样唐纳言。
他乌黑的眼眸里,半点温和的影子都找不到,反而充满侵略与危险。
她要说什么?
她又能够说什么?
说我不是不喜欢哥哥,而是太喜欢哥哥吗?
说哥哥可不可以不结婚,可不可以只和我相依为命?只有我们两个就够了。
是要像这样,说这些悖逆伦常的话出来,让大家都难堪吗?
真要说了这些话,哥哥脸上的震怒,会比现在的程度更深吗?应该会一巴掌抽翻她吧。庄齐不敢想,她也不敢说。
她徒劳地张了张口,还没构造出一句整话,眼泪先滴落下来。
唐纳言眼看着它们蜿蜒打湿自己的指腹。
他很不喜欢这样的感觉,他也从未弄哭过任何异性,他始终戴着温和的面具。
没想到第一个在他手里落泪的女孩子,会是他的妹妹。
他亲手养大的,曾经夜里要起来照看三四次的,如珠如宝的妹妹。
他撤回手,搭在胯上平复了一阵后,低下头,重重地喘了一口气。
那样子,分明是个小孩在任性胡闹,可他却摸不着头脑,也无计可施的家长。
再抬起头时,唐纳言看见庄齐正瞪着她。
她瞪得又小心又委屈,像怕他看见,又怕他看不见似的。
唐纳言张了张口:“小齐,我......我那是......”
说不下去,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他索性伸出手,想要为她擦掉眼尾的泪珠。
但庄齐迅速偏过头,她不要他擦。不是怄气,那样只会让她更忍不住,忍不住想要抱着他,闻他身上温柔的木质香气,啄吻令她着迷的面容。
她不要他来抹眼泪,不想哥哥伸出的手,成为她额外的痛苦。
庄齐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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咽地说:“我要睡觉了,哥哥回去吧,早点休息。”
唐纳言收回手,他叹气:“你这个样子,哥哥怎么回去?”
这下庄齐连身体也转了过去,像拒绝一样十分讨厌的东西。
她声音里的哭腔越来越浓:“我没事,我就是......快考试了,压力大,说话不着边际,睡一觉就好了。”
她甚至连膝盖都在发抖。
庄齐一边捂着嘴,一边在心里说——“求你了,哥,快点从我房间里走掉,不要再待下去了。”
唐纳言的眉头越皱越深,他大力扶住了她的肩膀,把她扳过来。
入眼的,是一张挂着泪珠的清莹小脸,看上去那么柔弱凄楚。
他刚想要抱她,庄齐却蓦地生起气来,大力往外推他。看得出来,妹妹急于想要脱离他的管束,而他丝毫不敢用力,身体似见风就倒一般,三五下被关在了房门外。
唐纳言站在外面,顾忌一楼客厅里坐着的父亲,不敢大声喊。
直到咔哒一声,听见庄齐从里面反锁上了,他才默然走开。
唐纳言回了卧室,他颓然地关紧了房门,把领带扯下来,重重地摔在地毯上。
他弯下腰,俯身从茶几上摸了一包烟,点燃后抽了一口,夹在指间往露台上走。
明净的夜色里,月光从高大的槐树上掠过,落下一地密密匝匝的花影。
临时起意的问话进行到这个地步,已经完全偏离了他预设的轨道。
唐纳言不知道到底是怎么搞的,这场本该由他主导的谈话,最后反把他搞得方寸大乱,失尽体面。
按理说,他的道行不该这么浅的。
毕竟也这么多年没动过肝火了。
无论碰到什么事,再如何棘手、紧迫的都好,他从不会急着说话表态,总是不慌不忙地,把首尾在脑中捋上一遍,然后冷静理智地做出取舍。
夏董说他是难得的老成,不到三十就快修炼成精了,喜怒都不挂脸。
但他也只是习惯了理性与克制而已。
唐纳言有意地拨正性格里的逆反,不管在何种危急的处境下,都能保持冷静清醒的头脑,借此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对策和反应。
如果可以,他也不想顶着这么一副面具,只当个完全摒弃情感的机器。
可是他生在这里,有那么一个要求严格的父亲,又跻身华泰这种斗争地。
名利场上,森严的秩序已然将他驯化得如此,价值体系早就牢固地搭建完成,唐纳言能有什么办法?
他已经是这样的人,身上智性、温柔、谦和的标签贴得太紧,太牢,撕都撕不下来。
可今天怎么了呢?
妹妹只说了一句要走,他连理由都没问一句,更不要说停下来好好想一想,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就那样下死手地去掐她,逼着她看向自己,回答问题。
唐纳言记得她当时的表情,那么犟,又那么可怜,一脸无处可说的委屈,眼尾的泪小小的一滴,摇摇欲坠的,像夏天花瓣上晶莹剔透的露珠,随手一碰就要掉。
月色下,他把烟递到唇边,深深地抽了一口,吐出浓厚的白烟,被回廊风一吹,淡淡缭绕在他的指间。
那里仿佛还残存妹妹的泪痕。
她的眼泪沾在他的手指上,像掺了血的指责和控诉。
要走是吗?还不回来了,走到哪儿去!
是谁教她用离家出走来威胁大人的?
猛地一下,他感觉脖子像被什么卡住了。
10.chapter 10
chapter 10
唐纳言走后,庄齐独自在房间里哭了很久。
她伏在书桌上,眼泪从指缝里流出来,顺着桌面滴到书上。
后来哭够了,庄齐起身时,把那本被哥哥摔到地上的那本小说捡起来,她擦掉上面的水渍,翻开两页就看不下去了。
拉美文学好像永远发生在潮湿的雨季,教堂里回荡着真切的钟声,充斥着一种荒谬、永恒和怪诞的浪漫,读完又像无事发生。
她吸了吸鼻子,把书重新放回书架。
长大以后,庄齐都尽量不让人看见她掉泪。
比起情感流露,她更倾向于用行动来排解痛苦,哪怕是逃避。
可今天怎么哭成这个样子了?
是因为说出要走的话,自己也觉得舍不得吗?
但她非走不可呀。
她有一千个、一万个离开的理由,却找不出一条留在唐家的借口。
庄齐用手背抹了抹眼睛,很孩子气的模样。
她转身去洗澡,明天还要送唐伯伯他们出门,睡太晚了怕起不来。
越是跟哥哥闹了别扭,越不能在这种时候失礼,越要做个像样的女儿,免得唐伯平两口子起疑。再怎么样,也要撑到她真正离开唐家的那天。
第二天,庄齐起得很早。
但眼下的乌青太明显,是一夜没睡好的佐证。
她洗漱完,坐在梳妆台前仔细化了个眼妆。
为了配这个温柔妆容,庄齐还特意盘起来头发,换了条隆重繁复的裙子。
以至于吃早餐时,姜虞生不住地打量她。
她端着鲜奶笑:“小齐齐今天很漂亮,是有约会吗?”
餐桌另一边,低头搅咖啡的唐纳言也抬头。
他的妹妹杏脸柳眉,雪面粉颊,看起来很不一样了,像廊下新开的乳白栀子,有种浓淡相宜的素雅。
庄齐笑着摇了一下头,没说话。
姜虞生又看向唐纳言:“你妹妹八成谈恋爱了,你都不知道?”
“她也这么大的人了,我哪儿事事管得了。”唐纳言淡淡说。
送他们上了车,眼看着车窗升上去,庄齐才收敛笑容,把摇动的手臂放下。
她径自转身,准备上楼拿了包就回学校。
再出来时,唐纳言还站在门口,穿着身洁净的白衬衫,落了半肩的槐花,极为罕见地在抽烟。
哥哥这个样子很迷人。
有种古朴稳重的底子里,不经意间淌出的落拓。
庄齐在他背后停下,小声说:“哥,我去学校了。”
“晚一点儿再去,我有话要问你。”唐纳言踏灭了烟,大步流星地往回走,走了两步,察觉到她没跟上,又转头看了她一眼。
庄齐捏紧了手中的包,慢吞吞地跟上。
她怕唐纳言,尤其当他拿出家长的威严,这种时候,是绝对不可以挑战他的。
唐纳言进去后,瞥了眼客厅里整理抱枕的蓉姨。
他坐下,慢条斯理地喝口茶:“您先去后院忙会儿。”
蓉姨手里抓了条毯子,看着门口一脸沮丧的庄齐,知道他这是要教训妹妹,哎了声,放下东西就出去了。
庄齐挪过来,把包放在茶几上,坐在沙发三分之一处,轻声问:“哥哥有什么事,还要把人都遣开?”
她很擅长粉饰太平,这仿佛是唐家人的基本功,多年来耳濡目染,庄齐也学到了一些皮毛。
事实上,对于从自我出发,一些无能为力的事情,回避也许就是最好的法子,不用时时刻刻去想起。就算想起来又怎么样?还是没有办法,何必去要给自己设立命题?
还是个无解的伪命题。
她只当昨天的事没有发生,悲或苦都消弭在眼泪里。
天亮了,她仍和往常一样和哥哥照面,再去上学。
但哥哥显然没那么好说话。
在她鲁莽地说出要出国之后。
唐纳言伸长了手臂,把骨瓷杯放下,他的手搭在膝盖上,笑嗤了声:“什么事,我倒要问你有什么事,不是要出国吗?”
她低头:“这不是我们选专业的时候说好的吗?有什么问题。”
唐纳言说:“出国没问题,但是你的态度和目的都不对,为什么出去了就不想再回来?这里不是你的家吗?”
一刹那,庄齐突然很冷清地笑:“我哪里有家呀。”
唐纳言的目光又一次回到她身上。
良久,他才灰心地吐出一口气:“真是长大了,什么没良心话都能说出口了。小时候抱着我,你说,哥哥在哪儿,哪儿就是我的家。现在又告诉我,你没有家。好好好,你说没有,那就没有。”
他不再看她,身体往后靠到最末,转过头,眼神不知道落在什么地方,胸口的气息起伏着,明显被气狠了。
“哥。”庄齐看着他那个样子,真有点万念俱灰的意思了。
她也什么都顾不上,脱口叫了他一声,用一贯绵密的语调。
但唐纳言不为所动,他只是静静地坐着,大力地吸气,一副伤透了心的模样。
庄齐蹙了下眉,她紧张不安地站了起来,坐到他的身边,抱着他的手臂摇了摇:“哥,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这样。”
唐纳言虽然冷着脸,手却任由她紧紧地搂着。以庄齐多年的斗争经验来看,这是她哥哥态度松动的表示,她就还有救。
她又凑过去一点,撒娇说:“昨天那是顺嘴胡说的,而且不都给你解释了,马上就要考口笔译了,你知道我抗压能力很弱的,一到考试就慌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唐纳言终于肯扭过头,脸上愠怒未消。
他怕妹妹这样坐会摔跤,搭在她后背上的手稍用了些力。
他沉声道:“少拿考试当幌子,紧张就拿你哥哥开刀?什么话都说出来了!那是能随口胡说的吗?”
“那你教给我,我下次就不讲了嘛。”庄齐撅起唇说。
听她这么说,唐纳言不高兴地挑下眉:“还有下次?下次又考什么试,雅思还是托福?”
离得哥哥这么近,庄齐心都快从嗓子里跳出来了,间不容发的时刻,她竟然因为他的提问有点想笑。
她摇摇头,软声道:“没有,绝对没有下次。你别气坏了身体。”
唐纳言静静看她,即便是精心修饰过的妆面,挨近了,还是能看见下巴上两道指痕,鲜明地刻在她白皙的皮肤上,像风雪里斜出的一枝红梅,有种浓艳而隐秘的美丽。
他很突然地咽动了一下喉结,放在她背上的手收紧了力道。
下一秒,他把庄齐抱在了怀里。
这件事不知道是怎么发生的,等唐纳言意识到的时候,鼻腔里已氤氲着她温热的香气。他听见自己略微颤抖的声音:“不要再说这样的话,哥哥听了心里不好受,好吗?”
一切都变化得太快了,庄齐完全没反应过来。
她忽然被哥哥抱住,心脏在胸口左突右撞,五内翻腾,紧张激动得快昏过去。
小时候不是没这样过,哥哥身上的味道那么好闻,庄齐也喜欢腻在他身上不下来,但成年以后还是第一次。
贴着唐纳言紧实的胸膛,被他的力道一再地禁锢,她仿佛身处白雾弥漫的林间,又像在一场眼花缭乱的梦里,看不清任何东西。
庄齐失掉了五感,唐纳言说了什么,她已经听不见了,喉咙紧绷着,也回答不出他的问题,连点头都成了一件难事。
直到唐纳言放开她,庄齐才郑重地点了个头。
她像个沉在水里很久,终于在快窒息时浮出水面的人,有种逃出生天的侥幸。
她潦草拨了下头发,飞快地从唐纳言身上下来,罚站似的站好了。
庄齐拿起包,红着脸说:“那......哥,我可以回学校了吧?”
“好。”唐纳言坐着没有动,也看不出任何不妥,好像他刚才的举动,站在一个家长的立场,再正常不过了。
她尽量正常地转身,换了鞋子出门。
听见嗒的一声响,门被关上了后,唐纳言才像是拿回了魂魄,侧过一点身子,扶着沙发粗声喘了两下。
说起来脸红,他试着像小时候一样安抚她,就如同每一场家庭教育的收尾,他都是这样,该说的说完了,就把妹妹抱过来哄上一会儿。
这是长大后唯一的一次,因为超越了年龄和身份的边界,他把自己弄得乱了秩序。
唐纳言朝落地窗外眺去一眼。
青黄的叶子仍在落,一道娉婷的白影消失在了路旁。
到这个时候,他才总算认清了一个事实。
不管愿不愿意,小齐都是要离开他的,无论去哪里。
他只是她的哥哥,并不是丈夫一类的角色,无法照顾她一辈子。
丈夫。
这个称呼从脑海里跳出来,唐纳言深抿着唇,抓着沙发的手紧了又紧。
过了会儿,他又缓慢地卸了力道。
他在想什么?怎么能有这么荒唐的念头?
这像话吗?听起来比小齐还要任性呢。
庄齐是红着脸颊回到宿舍的。
坐车时,她一直闭着眼睛在休息,好不让人打扰她。
但她陷在对哥哥的沉醉痴迷里,根本就睡不着。
她吻过哥哥,但那是他睡着的时候。
今天他是醒着的,只伸出手抱了她一下,居然有如此大的反应。
庄齐忘了自己的处境,她小小地过分了一下,想到另一个问题。
要是哪天和唐纳言接吻,她大概会激动得晕头转向。
林西月大概去图书馆了,宿舍里没人。
她懒得出门,自己看了会儿教授布置的世界经济史,做笔译实务、练口译,消磨到晚上。
傍晚哥哥发了信息给她。
T:「小齐,吃饭了吗?天晚了,早点回去。」
一块曲奇饼:「就在宿舍里吃外卖,哥哥在哪儿?」
T:「陪客人,马上就到地方了。」
庄齐恹恹的,用筷子戳着漆盒里的金枪鱼寿司。
但她的语气活泼又正常,一块曲奇饼:「那你要少喝点酒哦,我吃饭了。」
好像这两天的争执和对立都烟消云散。
他们各怀心事的,又成了这个世上最普通的兄妹。
这样就是最理想的结果了吧。
庄齐想,不必那么自私地占有哥哥,也不是不可以。
只是转了一瞬,她就捏着筷子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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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齐太了解自己了。
她也就这会儿说得好听,等看见哥哥和文莉姐在一起,指不定又要发什么疯。
一直到凌晨,林西月都没有回寝室。
这姑娘是云城人,在京里一个朋友都没有,平常在学校,也不见她和哪位老乡走得近,更没有什么可供过夜的住所。
这么晚了,自习室也该熄灯了吧,她能去哪儿呢?
西月倒是有个男朋友,大二那年谈的,交往不过一个学期,男生就去芬兰交换了,至于是不是还有联系,她不肯说,外人也无从得知。
庄齐担心她有什么事,又怕打扰她,先发了个微信问她:「西月,你什么时候回来呀?没碰到什么麻烦吧?」
那头很快回给她:「不用等我,我今晚不回去了,没什么事。」
庄齐还是有点不安,她又问:「是太晚了没车子吗?要不然我去接你吧?」
但林西月回了她不用,说是很安全可靠的地方。
得到她再三肯定,庄齐才放下手机,不再问了。
人人都有自己的隐私,林西月当然也可以有。
她单独住了两天,早起背单词、上课,晚上在图书馆自习,吃不惯食堂就游荡到校外觅食,饱了回来再接着看书,日子过得没什么起伏,但很踏实。
不像在家里的时候,虽然是饭来张口,事事都有蓉姨张罗,可心里总七上八下,见到哥哥就紧张,见不到他又胡思乱想,没个消停的时候。
到周四晚上,庄齐从自习教室回去,才又见到西月。
她坐在桌边温书,黑亮的长发垂在肩头,一副单薄的背影。
庄齐放下书说:“你回来啦,西月。”
西月笑笑,支吾着回答:“嗯,我去朋友那里照顾了两天,他......生病了。”
“嗯,没什么事就好。”庄齐看她欲言又止的,明显不想过多谈论这个话题,也很识趣地闭上嘴。
这一来,庄齐又在学校住了月余,没再回过家。
临近十月底,气温骤降,夜里已起了疾风,吹得树叶哗哗地响。
唐纳言惦记她穿衣,打来电话问:“小齐,这周也没空回来?”
庄齐说:“嗯,还有几天就考口笔译了,我得复习呢。”
他顿了会儿,点头说:“那我让辛伯给你送到学校,你下来拿。”
“好,谢谢哥哥。”庄齐匆忙挂了电话。
蓉姨觉得奇怪,不免在家里唠叨,说:“齐齐是怎么回事?越来越不爱回家了,学校就这么好呀?老大,你知道吗?”
唐纳言听后,也没说什么新鲜话好讲。
他抖开一张报纸,没情绪地点了下头:“大三了,她学习上肯用功是好事,随她去吧。”
妹妹心思多了,家里渐渐关不住了她,这是必然趋势。
他除了竭尽全力去适应、接受,还有更好的办法吗?没有了。
蓉姨擦着红酸枝木横隔断,手上没闲。
嘴里还一个劲儿地分析:“总不是谈恋爱了吧?守着她喜欢的男孩子,一刻都舍不得分开,又不敢跟家里讲。”
“好了。”唐纳言把手里的报纸合上,丢在了一边:“不要再说了。”
他神色漠然地拿上公文包,换鞋出门。
蓉姨看了眼餐桌,她端上去的时候什么样式,就还是什么样式。
她在后头喊:“老大,你这什么都没吃呢。”
唐纳言连出声的心情都没有,带上门就走了。
大三上学期开了口译课,每周四上午,是班上大多数人被公开处刑的日子,加上他们老师又是出了名的严格,时不时就随机点个同学起来翻译,搞得人人自危。
甚至听说有人在上课前一晚紧张得睡不着,要靠吞安眠药。
这种说法就太夸张了一点。
庄齐当笑话听过后,摆手说不至于。
她常坐前排,被宋教授点过好几次名,她给庄齐的评价是:很流利,口音让人听着很舒服,句子结构也比较完整。
下了课,总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被点到名的臊眉耷眼,说:“我昨晚在图书馆准备那么久,结果她老人家一个不沾边,放的都是哪年的录音啊!”
同行的女生安慰她:“行啦,本来就抽签儿一样,你表现得又不差,别偶像包袱太重了,下了课谁认识谁啊。”
庄齐收拾好东西,出教学楼时,接到叶小姐的电话。
接通后,她特意把手机拿远了几公分,还是被震了一下。
叶静宜在那头朝她喊:“我昨天回国,你竟然连声问候都没有,真不仗义!”
等她骂完了,庄齐才贴到耳边听,她说:“就是知道你刚回国,我怕你还没倒过时差来,万一您正在睡觉呢!体恤你呢,还骂起我来了。”
“那好吧。”叶静宜趴在床上,顶着下巴说:“明晚来胡同里吃饭啊,我的接风宴,在老魏家的园子里,地址你知道。”
庄齐好奇:“你的席面,为什么要借魏家的园子?”
顾忌是在家里,叶静宜压低了声音:“嗨呀,老叶知道我搞这么大排场,非把我吊起来打不可!我的政策是,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
她翻了个白眼:“得了,明天晚上见。”
11.chapter 11
chapter 11
周五下了课,去吃饭前,庄齐先悄悄地回了趟家。
她在学校,从不穿多么贵重的衣服,只要得体舒服,再有那么点个人风格,就能往身上套。
但毕竟是去赴叶小姐的宴,庄齐作为她从小到大的挚友,不敢不看重。
她没惊动辛伯,自己打车到了大院门口,一路走进来。
到家时,还是运气不那么好的,碰上了唐纳言和郑云州。
他们俩站在树下说话,都穿戴得当,一副要出门应酬的样子。
庄齐硬着头皮问候:“两位哥哥,你们好。”
“这么远的路,你就腿儿着进来的?”郑云州指了下面前这条道说。
庄齐结巴着:“呃......是啊,我锻炼身体呢,走走还挺好。”
为了掩饰心虚,她还做了个拉伸手臂的动作。
趁唐纳言没发话,庄齐又赶紧说:“我赶时间,先进去了啊。”
等她进了院门,关上门以后,郑云州转回下巴来:“你妹妹有意思啊,这是在跟我玩抽象,还是跟你打马虎眼?”
唐纳言偏头拢火,点了一支烟,他吁了口说:“她现在大了,不知道天天在想什么,我都摸不准她的脉了。”
郑云州笑:“这还不明显啊,回来都不叫车去接,那就是不想让你知道行踪,谁晓得哪个年轻小伙子送她回来的?我看你最好也别问,问多了惹人嫌。”
“哼。”唐纳言掸了下烟灰,没作声。
他哪里敢问,都已经不是他说话管用的时候了。
还没开口说到要害,庄齐就要给他顶回来,道理比他的多不说,硬的不行她还有软的,他怎么招架得住?
车到了门口,两人先后上去。
郑云州笑着在他腿上重重拍一下:“吃饭去,别发愁了。”
唐纳言摁灭了烟,吩咐司机说:“往西山开。”
庄齐收拾好了以后,拢着一条月白色的披肩,站在窗前望了望。
眼看她哥坐车走了,才下楼找辛伯送她。
魏家的宅子位置极佳,闹中取静的地段,大门立于红尘喧嚣中,往里走上两三进,又别有一番宽阔天地。
庄齐下车时,天上一抹秋阳就要落下。
门僮引她进去,一树金桂的清香越过石洞,斜斜幽幽地往鼻子里钻。
庄齐使劲儿嗅了下:“你们这里的桂花还没谢呢?”
门僮说:“也是最后一期了,前几天刚结的花,就快被风吹没了。”
她笑了下:“是啊,秋天这么快就过去了,跟春天一样短。”
庄齐仰起头,看着枯黄的小花从树梢吹落,雨丝般的飘下来。
她又想到一个月前那个意外的拥抱。
哪里还有春天呢?
哥哥宽阔的肩头就很像春天。
可惜不是她能长久停靠的。
庄齐往里走了一段,听见里面笑闹阵阵,门僮就止步了。
他说:“前面就是了,您进去吧。”
“好的,谢谢你。”庄齐向他道谢。
她提着裙摆进了大厅,眼睛还停留在高高砌起的香槟塔上,就被大声点了名字。
杨雨濛叫她过去:“庄齐,来来来,问你个事儿。”
她放下手包,从游走在厅内侍酒的服务生手中拿了杯帕洛玛。
庄齐喝了一口,走到她们身边:“怎么了?”
“你看这张照片。”杨雨濛指了一下台上正和男生跳舞的叶小姐,悄声问:“这是不是静宜在国外谈的男朋友?”
她仔细看了一眼,点头盖章:“是他,我记得鼻子很挺。”
大家还在议论时,后面忽然响起一道质疑:“搞什么名堂呢你们!”
来的人是雷谦明,也就是叶小姐出国前的初恋男友。
杨雨濛赶紧藏了藏:“没什么,随便看点有意思的。”
“你给我拿过来!”雷谦明一把就从她手里薅过来,看了眼又丢回去:“什么脏东西,还不如不看!”
说完,他喝了一口香槟,犹嫌不足地吐了一下:“我呸!”
他这一套动作下来,给冯幼圆看笑了,她朝他坐过去了点儿:“说真的,哥,他老男人一个,看上去就不如你。你说静宜怎么了,放着你这么个帅哥不要,非上国外找去!”
雷谦明瞪了她一下:“提提提,就那么爱提是吧!烦死。”
旁边魏晋丰骂道:“那你是干嘛来了?怕大家没什么可乐的,给找点话题啊?今天静宜是主角,你又是她前男友,不说你们说谁?”
庄齐喝了口酒,也笑了句:“你们不要再讲了,让人听见还以为谦明儿放不下,虽然这是事实。”
“得了,你也没放过他。”杨雨濛笑得前仰后合的,勾着庄齐的肩膀说。
雷谦明气得站了起来,划了一个大圈:“什么人哪都是!你们是真怕我走出来啊。”
他往安静坐着的钟且惠身边挪过去。只有她没一块儿笑,拿了杯酒,嘴唇浅碰着杯沿,尝了尝味道就放下了,穿着一条淡绿的束腰裙,小脸微红,托腮看远处。
雷谦明跟她寒暄:“今天沈叔叔肯让你出来,不容易啊。”
“咦,我想出来就出来,为什么要他肯呢?”且惠说。
他呵了一声:“嘴硬吧,我不了解你,还不了解小叔叔嘛,他是什么做派。”
且惠瞪圆了眼睛,懵懂地问:“他是什么做派?”
他摸摸鼻子:“这么多人,我哪儿敢胡说啊。”
“那你就别说了吧。”
叶静宜跳完舞下来,拿了块点心,把酥脆的外皮掰下来吃了,剩下的丢进了池塘里,引来一群鱼争食儿。
庄齐怪她:“刚刚幼圆才喂过,你俩别把它们撑坏了,造孽。”
叶静宜坐下来,细细地端详了她一阵:“两年没见,小庄齐,我看你也是长开了。”
“别劲劲儿的啊,说的好像你是我家大人,什么呀。”庄齐把她就要摸上来的手挥开,嫌弃地说。
叶静宜硬是捏了她的脸一下:“知道知道,在你眼里只有你哥才是,别人都不配!”
反正哥哥不在,庄齐借着酒劲儿大声回她:“对,只有他是,怎么了?”
“我说,你这两年都干什么了?不会一场恋爱也没谈,光知道在图书馆用功吧?”叶静宜靠在沙发上问。
她点头:“我确实什么也没干,也什么都不敢干。”
“不敢干?”叶静宜听出这三个字背后的无奈,她笑着挨过去:“你都在心里琢磨什么了?我早就说了,别看齐齐温柔懂事,哪天就不声不响的,做出件大事来!”
庄齐不上她的当,笑说:“少拿话激我,我有什么大事可做的?连出国都要反复申请,还不给批。”
“跟谁申请啊?签证下不来还是怎么......”叶静宜往后拨了拨头发,福至心灵:“噢,你哥不同意!像你这样没出过远门的乖宝宝,我也不放心哪。”
庄齐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就只辩解:“我哪就一点自理能力都没有了?活下来总不成问题吧。”
一旁雷谦明听后,他说:“就是没有才要去锻炼呢,对吧齐齐?”
庄齐点头:“对啊。”
叶静宜喝多了,酒精让她的视线变得模糊。
她指了下雷谦明说:“那个谁,就你,对,去倒杯矿泉水来,我渴。”
这让庄齐觉得不可思议,她用手在静宜面前晃晃:“我多事一问啊,你知道他是谁吗?就让人家倒水。”
“他爱谁谁!”静宜又喊了一声:“听见了没有,快去倒呀。”
雷谦明的脸颊抽动两下,不情不愿地去了。
倒完回来,又冲魏晋丰撒火儿:“出鬼了,一站在叶静宜身边吧,就感觉自己像个奴才,她也是有毛病,使唤我就那么顺嘴啊!”
魏晋丰说:“那你就争口气给大家伙儿看看,别去倒哇。”
庄齐撑着头笑了。
出国只有两年,但静宜的精神状态起码领先她二十年。她骄傲、无拘无束,身上溢出的主体性鲜活又明亮,随心所欲。
她总觉得,她这样的成长经历,性格里还能有活泼外向的成分,离不开静宜的感染。
静宜出国以后,庄齐快孤单死了,很多事在电话里又不好讲,算是说了,隔着时差也不是那个意思。现在好了,她的话搭子又回来了。
清秋的夜里,庄齐坐在人声喧闹的大厅内,身边是久未见面的同学朋友,大家三五成群地说着话,耳旁是曲白相生的苏州弹词,各色酒杯在宾客间传递不停。
可问起来,谁是真正无忧无虑的呢?
恐怕一屋子里也找不出两个。
好像长大了以后,快乐也跟着烟消云散了,大家都有各自的忧愁。
闹到后半夜,便陆续有各家司机来接人。
沈棠因最先走了,她父母对她的管教很严,外出都是规定好钟点的。
见大家三三两两地起身,庄齐也用力揉了下眼睛,看了看时间。
她推了把静宜:“哎,不早了,我也得回去,晚了要挨骂。”
静宜迷迷糊糊地回她:“你哥哥不是还没来吗?怕什么!”
“等他来了就晚了。”庄齐喝了不少,但脑子里的弦还紧绷着。
静宜笑说:“你放心好吧,纳言哥要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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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我替你跟他说。”
“算了吧,我不劳烦你了。”庄齐完全不需要她来帮这个倒忙,她说:“知道吗?你的话在我哥那儿毫无可信度,他早就不听你任何解释了。”
从小到大,每次庄齐有事要骗她哥,都会拿叶静宜当挡箭牌。就因为她谎话编得顺溜,心理素质极强,临场表演的逼真度,足以写进戏剧学院的教材。
但次数多了,总有被大人抓包的时候。
唐纳言曾打过一个比方,说如果扯谎次数上征信的话,这小静宜早就上失信被执行人名单了,走在街上,连一辆共享单车都别想扫出来。
静宜气得拍了下沙发:“那我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能出门,我牺牲我的名誉,换来了你的个人幸福,这是什么精神?这是......”
庄齐赶紧截住她的话:“您是当代活雷锋,我一辈子都感激您。”
和她靠着后背的幼圆听了,说起高中时的事。
她俩的手臂缠在一起,幼圆笑说:“上次碰到班主任,他还在讲呢,说每次我们几个集体请病假,他就知道,肯定是哪儿又开演唱会了!”
这一打岔,庄齐最后也没能走成。
直到唐纳言和沈宗良出现在这座宅子里。
夜深了,竹影轻扫南墙,两道修长的身影由远及近,落在了廊下。
大厅里,叶静宜还仰着头,说到高兴的地方,放声大笑。
“静宜也回来了。”这句简短的,也没什么温度的问候,让厅内浮夸的动静都慢了下来,众人纷纷转头看向门口。
顿时叶静宜也醒了,两只手慌乱地抹了抹嘴边的水渍。
她站起来:“小......小叔叔。对,是我回来了。”
“好,不用站着了,玩儿吧。”沈宗良压了一下手,对她说。
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他的视线在室内逡巡一圈后,落在窗边那把孔雀椅上,原本冷峻的面容柔和了几分,唇角藏着隐约的笑意。
那个笑晃眼极了,叶静宜在水晶灯下揉了揉眼睛。
她眼看着沈宗良从自己身边走过去,到了钟且惠面前。
且惠没起身,支着个下巴对他说:“我都要睡着了,你才来。”
“谈了几桩事情,晚了点儿。”沈宗良伸手,要把她从椅子上抱起来。
但她不肯,指了下面前的那杯酒:“喝一晚上了,还是没喝完,你替我喝了吧,省得浪费。”
沈宗良俯身下去,贴在她耳边说:“就迟了那么一点来接你,逼着我喝罚酒啊?”
且惠扭过头,红润的嘴唇快亲上他:“那你喝不喝?”
这么浑然天成的撒娇,对象还是肃穆寡言的沈宗良,叶静宜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她当个新鲜事,急忙去牵庄齐的手,想让她也来看。
但庄齐似乎习以为常,没什么兴趣的样子,瞥了一眼就去找鞋了。
叶静宜还屏息观察着窗边的那一对。
只见沈宗良端起来,千依百顺地仰头喝完,有点无奈地问:“现在好了吧?”
到他们相携走远,且惠的裙摆隐匿在夜色里,叶静宜才回过神。
她大力搓了把脸,拦着幼圆问:“刚才那个......是沈宗良没错吧?”
幼圆说:“是啊,来接我们家且惠,怎么了?”
“怎么了?”叶静宜张圆了嘴,她压低了声音:“且惠也太有能耐了!他们不会在交往吧?”
雷谦明坐在远处的沙发上,听见这么个傻帽问题,忍不住跟身边的魏晋丰说:“你说叶静宜啊,都快二十岁了,脑子里缺的那根筋还是没长起来!这不是交往是什么?是幼儿园放学发小孩,一人一个!”
“我说你也不要太爱了,一晚上尽注意她了。”
“......”
魏晋丰抽了一口烟,心烦地问:“谦明儿,你觉得我还要多久才能追到棠因?”
“十五分钟吧。”雷谦明放下酒杯说。
魏晋丰立马坐起来,眼睛都亮了,“怎么说?”
雷谦明煞有介事地摸下巴:“按我的经验是,你现在找张床躺下,过个十五分钟,差不多就能开始做梦了。”
“滚蛋。”
静宜清醒了点,低头看了眼慌乱的庄齐:“还没找到鞋啊?”
门口站着她气定神闲的哥哥,庄齐都快紧张死了。她胡乱拨了两下头发,气道:“好想把杨雨濛抓回来骂一顿,就是她刚才踢掉了我的鞋子。”
过了会儿,门口青柏一样的身影总算动了。
唐纳言走了几步,从沙发后面捡出一只浅口细跟的皮鞋。
他放到庄齐的面前:“穿好,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