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眼一睁,都是宿敌》
1. 第一章
三十岁前一夜。
徐知洛死了。
生的时候仇敌环身,死的时候凄凉冷清。想她拥有过如此肆意的快活人生,也不过草草终了,英年早逝。
她不甘心。
她出卖了灵魂。
神明感召,达成交易。
“你不会记得死亡,痛苦却常伴于身。
故事从头演绎,真凶不会放弃。
找到TA,说出答案。
你共有六次机会,直至耗尽。
……
届时,我会来取走灵魂。”
不带情感,没有性征。
“祝你好运,孩子。”
她睁开了眼睛。
指尖传来凉意,左手掌在黑棕色的楼梯扶手。
睡袍并未系紧,周身气质散漫。
左脚收回踹人的架势。
人体落地声。
灯带因响动渐次亮起,流光溢彩。
几秒空白过后,徐知洛敛起情绪,眼神才降落到楼梯末尾。躺着的人,是她的胞弟,徐知微。
她向他走去。踩在钢琴键般,优雅缓慢,一时只有错落有致的脚步声。将地上那位的不堪和颤抖尽收于眼底。
徐知微竭力维持面上镇定,倔强抽手,想支起身体。
厨房里忙活的张妈听到响动,急忙跑过来查探情况。徐知洛先于她伸出手,从徐知微撑起的空隙,绕过后背,将他抱了起来。
动作并不轻柔。
“不用了,张妈。”她向楼上走去,双手收力,徐知微吃痛一缩。像是想起什么事,她看了张妈一眼,“用不着找夏医生,拿药箱过来就好。”
张妈应声,看两人消失在视野,才按下疑惑去拿医药箱。
怀里,徐知微大梦初醒,不敢乱动。走廊的柔黄灯光最易给温情造势。连徐知洛的面容也柔和许多,嘴角吝啬勾起弧度。
他被抱到床边,连忙向后躲,“知洛,我没事,是我自己没站稳……”在徐知洛听来有些不明所以的委屈意味,没耐心听完。长腿一迈靠近走廊,接过药箱,关门,阻绝一切探究。
“嘶——好疼。”抑制不住的一滴生理性泪水落下,砸到徐知洛正在给他上药的手背。“对不起,没忍住……”
根据记忆,她踹了一脚的徐知微此时并无大碍。“省省演技,我可不会怜香惜玉。”细皮嫩肉,如此娇弱麻烦。
侧目,正巧撞上怯生生望来的压抑眼眸。
双生之子,模样并不相像。
倦容也难掩韶秀,增添了几分病弱的柔软气质。
年轻的眉眼哀而不伤,气质亲近,像是一幅古朴静穆的深阁挂画。
及耳的深棕卷发轻扫前额,此时眼眶泛红盈满微光,扯住她的衣角。
徐知洛也可以在他玻璃般的眸子里清晰倒映出自己。
一切都那么如梦似幻,不由自主摸向徐知微的心跳。
生命韵律在指尖绽开。她的手掌快速抽离,起身走开。
窗户大敞,乳白色窗帘忽而飘起下落,循环往复,带来满庭蝉鸣。今晚夜光格外明朗,景色清亮。
床边的人转头望向花园,想了一会儿,握拳,一下,一下,好像不知痛意,狠狠砸向伤处。
双手紧攥洗手台边缘,徐知洛整个身体的支撑重心都放在手心,紧绷着,不让身体狼狈滑落。
疼。
哪里都疼。
尤其是头,有如无数冰锥刺入,辗转凿打。
神明宽恕她重生,又用绵长不知尽头的痛苦灼烧她的灵魂。时刻提醒她的死亡。
就在刚刚,先是涌上一股抵触情绪。她已经七年没见到活着的徐知微了。
与常年卧床无甚活力的徐知微不一样,她健康野蛮,不合规制的生长着。
出生权从不可能掌握在她手里,她只是一个失败的试验品。没有愧疚可言。
紫星虞国,崇尚私利。旧贵传袭,新富起家,两股势力一直水火不容,利益冲突交汇渐有缺口。
鬣狗嗅到风向。
新富垄断者徐克资产雄厚,旧贵中庸派宁文生树大根深,其长子宁洛微更是神人之姿,被誉为“欧易之光”。
神圣的试验,一拍即合。一个得以维系金碧落日的体面,一个敲开阶级跃迁的门扣。
此前从未相见的两个年轻人携手走进婚姻殿堂,绑定两个家族的利益共同体。假模假样幸福五载,宁洛微追着他的艺术月亮不知所踪。
宁家拿不出人,退出得很有诚意。
旧贵摇摆派路家,路平云辅佐有功,中年丧妻,育有一子路尽光。彼时徐克养子徐祁毅,得了更为显贵的林家欢心。
当路平云开始展露出对徐曼蔓的关心在意,家主徐克考量一番,二拍即合。
徐曼蔓身体纤弱,徐知洛差点被引产不说,出生也为了让路。
同是早产儿,两人不同命。
徐曼蔓再不能生育。
母亲怨她同父亲一般的长相和脾性,越加疏离,迟来的母爱一股脑倾注在徐知微身上。
宁家人丁兴旺,徐家重男轻女,路家狼子野心。要生路,徐知洛只能靠自己争。
知微从小长在徐家,本冠徐姓。后来徐克又将知洛的姓改了回来。
那些看不见的,不重要。
从来不重要。
二十三岁,徐知微得到了母亲的心脏,手术成功……母亲死后,徐知洛又因为他有母亲的心脏,勉强续着他的命。
多方努力,徐知微还是没能避免早逝的结局。死前把徐知洛叫到跟前忏悔。
探望的花还没放好,就笑着给了她一刀。
她亲手摘下胞弟的氧气罩,亲眼看着心电图变成直线,最终化为手里的小小方盒。
解开衣带,两指轻触心口位置,皮肤细腻,肌肉紧实,没有任何疤痕。
镜子里的人轻笑一声。
牛奶滴溅到玉石桌面,形成小圈乳白色波浪。
继兄路尽光体贴地替她顺了顺背,接过手中杯子。
“怎么了,听到这个消息很激动吗?”另一只手悬停身侧,指尖状似无意点着她的肩膀,只有徐知洛瞧见他眼里的探究。
时间倒转半个小时。
就在徐知洛好觉刚醒,走向餐厅,享受重生生活的第一餐时,路尽光在餐桌那边侧了侧头,向她举杯,露出标志的狐狸得逞式笑容。
心中警铃大作。
果然,继父路平云传来消息,欧易公学兼并春生,两校合一,校制改革。欧易春生旗鼓相当,各为掣肘。虽说旧贵兼并,实则是新富侵入。意味着徐顾姚邵四家新富和旧贵六大家族隐有合作之势。徐家垄断龙头招致积怨已久,此次联合绝不可能如面上一般祥和。
小小蝴蝶引起飓风,本应该是上辈子许久之后才发生的事,其中还有她的手笔。怎么会提前这么多。
路尽光还在等她反应。
徐知洛上身前倾,朝着继父的方向,郑重点头,恭敬回道,“是,想到以后就和哥哥在同一所学校上学,就激动了些。知洛还要向哥哥多多学习才是。”桌下,鞋跟微微抬起,碾过狐狸脚尖。
路尽光没有收腿,笑意未减端端坐正,“张妈,再给知洛拿一杯牛奶。”
徐知微全程神游,好似离魂悠游,手中的叉子在盘里食物游荡,对整件事没有任何反应。
张妈于他身侧走开。
她在徐家本家做了五年,后来跟徐曼蔓到了路家,一直照顾徐知微起居。
徐知洛拿过牛奶道谢。
尽光,寄寓磊落光明,他除了名字,整个人竟然和这两字没有半点关系。
承袭亡母夏慈安严丝合缝的完美五官,举手投足风流神气,品行近妖。
在旁人面前,装模作样戴个无框眼镜,眼型狭长,面冷色厉,不做表情时还算有人像。
但徐知洛知道,他没有斯文,只是败类。
两人在人前都很会演兄妹相亲。
只不过十七岁时,路尽光还看不上徐知洛,觉得只是个脾气野蛮的小女孩。无聊时可以逗弄几番,不成气候。
她又看看路尽光,对方向她眨眨眼,睫羽轻颤。
进入欧易,意味着会提前和宁家碰上,她这尴尬的身份,够她受的。
这都没什么。以后会给她使绊子,她又落井下石的宿敌和对手们也大多在那里。
究竟是谁两世都想要置她于死地呢。
神明说给出答案,并没说不能反杀。
饭后,暖阳刚好。
徐知洛支了只手,窗台宽敞,她正好半身斜坐,一条腿盘上,一条腿搭着,拖鞋也被踢掉了,百无聊赖赏着满园风光。
正门停着一辆颜色妖异的超跑,车前的人一身利落打扮,吊儿郎当甩着钥匙。
“妹妹真是好兴致。”路尽光正巧下楼,站定,蜜色帘幕遮蔽身影,翻飞间,只见一条玉白的腿垂在窗台晃悠。帘子上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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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动随风晃动,没有言语。
他捉弄般用球杆挑开窗帘,徐知洛被扰了清净,转过身,手臂只虚撑窗沿。
“一想到以后可以天天见到妹妹,我很兴奋呢。”帽沿下精细的眉骨区形成天然阴影,好似壁画里的妖精脱框而出,“难得的机会,一定要好,好,相,处,才行。”
四顾没有旁人在,徐知洛跳下来,勾着路尽光的衬衫领子,把他堵在窗台,拉过帘子。
“说到好好相处,”双手堵在两侧,俯视眼前人,“你和徐知微共同话题多,一定会更亲近的。”
“这么大方,想带着病秧子玩了?”
她笑了。
抽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眼波流转。
徐知微身体好转,徐克怎么可能放弃两校兼并这个大好机会历练他。
只不过在每个人面前,都要抢先一步上演大度。
路尽光感觉脸上有道羽毛划过似的,趁机够过徐知洛的手,调过位置。
攻守易势。
太阳晒得她浑身懒懒的。
被轻视力量的徐知洛忽近一步,离耳侧不过几毫。
唇齿微启吹气。“呼———”
用力一推,路尽光一个趔趄,就站在了光外。
他的朋友按了几声喇叭,隔得远远的,徐知洛朝车边的人打了个招呼。
“替我和邵景哥带句好吧。”
路尽光眼睛眯成细微弯缝,推了下镜片,面带微笑撤步离开。
坐进车里,想到徐知洛刚才一直盯着花园方向,他暗哼一声。
跑车起速极快,开车的人眼带桃花,面上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笑容。
“老路,洛洛和你说什么?”
“洛洛?”
“嗯,她许我这么叫的。诶,她到底说什么了,有没有提到我?”
“……她说你很吵。”
“什么?”
“她说你长,的,好,丑。”
那双手精微纤长,骨感明显,白皙的肤色在深色土壤间更觉透明。
换土,浇水,除虫,徐知微细致侍弄,动作娴熟。
颇有园艺师的架势,如果忽略脸和手上狼狈的话。
放眼望去,一些再平常不过的花,长势羞涩。
忙活一番,身上也染了薄汗,白得越发透亮。
头顶骤降阴影。
微风同伞一同斜下,拂去晒意。
“没人看着,也不怕晕倒。”
因为残夏热浪,她眼尾微皱。
“知洛来了。你看这花,好看吗?”
她垂首,徐知微仰头,脖颈和锁骨之间有一颗仔细看才能看见的小痣。
枝干青郁,清香扑鼻,看不出什么名堂。他又不肯种到温室里,估摸活不了太久。
“好看。”她违心说,手帕一扬,丢到他脸上。
徐知微眨眼,把手帕收好,对着桶里的清水用手背抹了抹。
污垢脱去,那张她难以直视的脸又完整露了出来。
“这是白玫瑰,从来到路家,我每年都会栽种一些。过些时候就开了。”
徐知洛没有印象,她对花不感兴趣,也从不会刻意关注什么花开。
不过,此行并不为此来。“是呢。算起来,你在这里待十年了。”
徐知微没有停下手中的活。
“你病情也稳定不少,总不可能一直拘在这屋子里。你要是想,就一起去欧易吧。”
在外腥风血雨,背后有个定时炸弹的感觉不好受。
她已经深刻体会过一次。
徐知微嘴角笑意扩大。
“这是,外祖父的意思?”
徐克传话再快,都不如她亲口说的好。
“……是我的意思,与他无关。”怎么可能。
她蹲下把掉落在地的修枝剪插回木桶。
徐知微眼中冷意消减,掌住伞骨把伞扶正,阴影由两人平分,“知洛,还差一点就种满了……”
徐知微从不叫姐姐,两人一起生活的时间少,并不亲近,她也不计较称呼,此时想刻意拉进距离,僵硬地揉了揉他的头发。
“还有,徐知微,我比你大,你最好……尽量吧,叫我姐姐。”
徐知微放下铲子,“夏天一过就开,会很漂亮。你有空就过来看看。”
“你如果没空”,昨天膝盖磕到的地方隐约发烫,“就常打开窗户……姐姐。”
“好。”
2. 第二章
欧易公学宛如神祗宫殿。
正门气派宏大,十三根玉雕门柱雄伟非凡,矗立在平实的半玛瑙路砖上。
一进门,路两侧愈发朗清宽阔,修树曼草鲜花。
丝毫不察秋意。
他们来的早,车辆稀少,步道上没什么人。
徐知洛出门的时候嫌麻烦没系领带,衬衣上领大开,半身支出车窗。黑发束起侧高马尾,光透过树影在身上跳窜着。对面的徐知微闭目养神,不问世事的模样。
半片红得发棕的残破枫叶落下途径她还留在窗外的手尖,又被顺风抛下。也许秋还是来了。
学生制服并无男女之分,上装黑红西服外套,内搭白衬衫,下装裙裤均可,在校需随时佩戴校园元素,以示身份象征,即眼前金银合璧的星月校徽——众星绕月。
校园各组织职务标志,自行选择佩戴。
路尽光亲自打开车门,递上一条镶了金绿猫眼的黑色蝴蝶结领夹。
徐知洛扣好衣领后也没接,拽了拽手腕缠绕的一圈圈黑布,落下是一条长领带。
路尽光也不恼,无人在意的领结随手一扔,等徐知微下车站定后,他领着两人报到,又尽职尽责作为“好哥哥”介绍了一遍校园和基本规则。
春生是纪律严明的象牙塔,而欧易俨然是一个地理优越,风景独好,设施完备的上流社区。
交代完毕,他只留下一句:“开学快乐。”就和一个左肩佩戴蓝宝石肩章的清秀男生走了。
天才如云,众星闪耀。
欧易聚齐养尊处优的继承者,春生选拔出类拔萃的野心家。虞国精英皆汇于于此。
作为面子工程之一的特招生——在学术,音乐,美术,体育等方面卓越者,也至少中产以上,毕竟发展天赋更需后天加成。
空旷走廊彩灯不歇,并随日照变换亮度,头顶奥林匹克众神油绘,神圣庄严,脚踩华毯落步无声。校园里回荡着幽深清雅的古典乐曲。
欧易为四年制,学术科研之外,习授权贵富社交所用到的一切礼仪,技能。课程安排精密,选择众多。
除学校官方部门欧易校会,下设学生组织学生会和学风督察会,分揽制策,执行,监督。各自背靠校友会,董事会。又有百余社团。
一边回忆,一边发觉前面低头行进的徐知微快要撞上迎面而来,同样没抬头的卷发男生。
幸好她反应快,拉过徐知微侧身躲避。可面前的人就倒霉了,一头撞上徐知微的胳膊肘。护头痛呼后退几步,被身后跟上的人扯着衣领紧急悬停。
杨望纾捂着前额,猛然抬头。
“他妈……”的字未落,看清了面前的人是谁,“宁,徐知洛?有一年不见了吧,你逃得倒远。”顺手想搭肩,低头又瞧见她怀里的徐知微,大眼瞪小眼。立即尬尴地收回手,转撩头发。“徐知微,你还没死呢。”
徐知洛拉开他。这一动静,徐知微脸色陡然泛红,喘不上气,徐知洛只得轻轻拍他后背安抚。
同时,杨望纾身后的人走至前来。
拽住他衣领的女生寸头,身量颀长,刀刻五官连眉深眼,古铜皮肤有阳光深吻过的粗糙痕迹。
另一个双手插兜的长发男生,斜扎发尾,唇钉耳钉鼻钉齐备,改装的制服长袍凌乱拖地,上身无袖漏洞T恤,胳膊上有一出黑蛟纹身。
两人都和徐知洛打了招呼。连希乐,滕逸然。都是旧贵后裔,打扮行事随心所欲。因宁家的缘故,社交场上免不了见面。和连希乐更熟,两人都喜欢野外探险。
后面还有一人,缓缓到来,被三人身影半遮半挡。
她转身欲走,往教室相反方向。
“徐知洛,你等一下,喂,上次比赛还没有完,我们的赌约还做数呢。”
杨望纾手疾眼快拉住手臂,她反搭手借力,把他的手腕抓住了。
“好。周末东原清山,就和你比。”
不想在此纠缠,趁他愣神松手,徐知洛的话音越过他,渐行渐远,“知微,跟上。”
“这个周末?反正也等这么久了,不如东原新赛道开发完毕……”
“不。就这个周末,过期不候。”
“……好吧。”
后边来的那人,沈意峥,上辈子的前夫。
沈意峥周身有股贵气的自适,闲人杂物难以叨扰。
走过来的他径直略过眼前一幕,望向她背后走廊的淡黄灯盏。徐知洛注意到他佩戴的红宝石胸针。
他们两人应该六年后才见着第一面。
十七岁的他清俊儒雅,前途一片大好,和后来发狂的怨夫模样完全无法联想到一起。
他陷害,她出轨。结婚声势盛大,离婚满纸荒唐。再温顺体贴的人被作践成那样,也会生恨吧。
至于有没有实践。
她生命最后三天和死亡时的记忆都被神明剥夺了。而徐知洛直觉,恨她入骨的人绝不在少数。
“别看了,我们这学期主教室在前面呢。”
主教室也就是唯一固定的基础学识指导教室,连希乐倍感嫌弃,揪过杨望纾的衣领,给人脑袋转了个圈,往前拉走。
走廊很长望不到边,四人朝相反方向走去。两道影子背道而驰,有人还是先回过了头。
送完那尊大佛,推开9班门,靠窗最末排的同学酣睡正熟,班内其余位置单人一桌。都不热络,却也多是些春生熟面孔。
邵景,姚舜羽,姚风月,前期利益相关呼朋唤友,后期站队不同再无往来。
老对手左承韫。
危坐正中手捧书册,旁若无人。徐知洛从推门而入到左边位置坐下动静不小,他连面上客套都不演。相识十年,两人在春生就是A级宝座轮值,每次她赢他一头,左承韫就要好久不理她,直至他赢回来。这下徐知洛抢占先机,还知道左承韫的小秘密。
春生的生源不外乎一群实力超然的新富野心家。
以及出身复杂的的继承人,私生子,实干者。徐知洛是第一种,路家附庸新富,路尽光本应在,但其父是旧贵旁系,亡母是旧贵夏氏嫡系一支,且非常器重他,所以并不在春生。夏奕是第二种。
最后一种,多是灰色产业的美称。比如械斗□□转海港运输的顾家。
巴赫奏响,顾一川踩点进门。
做过几次复健手术的腿健步如飞,不见端倪。他最后一个到,只剩下徐知洛左侧的位置。
小学生一般用力一踹,桌角抵住墙根,桌椅碰撞出尖锐声,明明宽大的桌子硬是挤不进一副人类躯体,西服外套胡乱扔到靠背,解开袖口挽至小臂,肌肉在衬衣里蓄势待发。
徐知洛分神瞥了一眼。两人眼神相撞,火药味浓烈——是顾一川单方面的挑衅。
没有任何碎发遮蔽的整张面对称周正,瞳仁黑亮,下巴略微上勾,中间一堑,充满年轻气盛的引力。
表情不善,但还是乖乖抽出书听讲。
除靠窗末排那位醉生梦死,课堂竟无一人开小差。
理论课毕,学生都出走去选修课程的教室或场地,座椅很快尽空。一时间,纸张翻动声在空旷的教室里越来越突兀。
夏奕醒来,面上是睡觉压出来的斑驳印子。徐知洛坐到了他身侧。
“睡饱了?”迷迷糊糊钻进怀里,不经意挡住她正在翻看的书。徐知洛挪了位置,让他靠着尽量舒服,顺带抽出书,没看几行,眼睛被遮住。“别闹,醒了就乖乖坐起来。”
睫毛扫过手心的触感痒得他缩回手。
夏奕精神不佳,“小洛,我不喜欢你对徐知微的态度转变,”转了方向,头靠近她的腹部,能隐约听到到心跳的地方。
“即便是假的也不可以,”抢了她接下来要找补的话,“他每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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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面都装可怜欺负我,绝对不是什么好人。我看见他就烦。”
是烦,我看见你也烦。
手指微动,捏着把玩夏奕气鼓鼓的脸。
她改变节点,亲自换药,夏医生没来路家,夏奕却知道她对徐知微的态度转变。而且,有这么明显吗,戏完全没有演到姐友弟恭那一步呢。
两年前夏奕被夏家家主夏宏宇接回,为了和路尽光斗,她冒险买了夏奕一股。
穿堂风过,凉意爬上脖颈。
“你知道的,我要讨徐克欢心。”
“好吧,”夏奕紧紧抱住她的腰,“只要没看到,我都可以忍受。”
“谢谢你,这么贴心。”徐知洛温柔专注,眼里满满当当都是夏奕。
两人已经秘密交往半年。他最后是赢了嫡系,夺权成功。想甩甩不掉,被他摆了一道又一道。
她要赶紧把这个烫手山芋丢出去。
一周过去春生入定,选举开始,今年异常热闹。
两个学生组织一年一招优胜劣汰,校会一经选定四年承袭。
徐知洛等人入校是二年级,要想打入欧易内部,于情于理选两个学生组织较为稳妥。
她却出乎意料选了校会。
一个前不久从旧贵风光脱离的人如今起心思回来,怎么看都用心不良。
入校会要求严苛,除去背景审核,个人品行和绩点学分等基本入门标准,还需至少两位在职贵族推荐和半年考察期。期间必须圆满承办至少三项校级活动赛事。
实践学分课,她选了不喜欢不擅长的绘画艺术类。
路家站徐家也是看好了风向,精挑细选。徐知洛倒觉得是谁都无所谓,能与宁家抗衡且方便她谋求最大利益就好。最好是能对话的正常人类,而不是夏奕那样养不熟的豺狼。
“你是不是失了智?赶着去当靶子。”左承韫冷睨着身处舆论风波的徐知洛,后者坦荡自若。
换届报名期间流程严密,正式竞选开始前,一般不对外公布参选人。三天不到,全校都知道她要参选欧易校会,都在等着看笑话。
徐知洛不知想到什么好玩的,凤眼狡黠,“才一个星期不到,你就又开口说话。看来是我上次赢得不彻底。”
“神经病,谁想理你。”
“同病相怜,多谢关心。”
“……”左承韫不知道她受了什么刺激,被话噎到,攥住笔低头狠狠做题,力度入木三分。
基于前世横死结局,包括眼前惺惺相惜的对手,所有人都不可信,适用的方法和态度也都不尽相同。
她认为,徐左不对付只是同龄人间的互不服气,并无更深远羁绊。仅止于此。
左家专精智能科技,左承韫更在全息等前沿产业大有所为。左家背后真正话事人林家持续出资,而祖父徐克养子徐祁毅的妻子正是林家幺女。
左父早逝,左承韫若能早为所用……她按住左承韫微微有些僵硬的右臂,后者不自然抖动了一下。
钢笔在桌面划过半圈后稳稳落地。
“左同学,这届机器人大赛,按许老师意思,就由9班唯二报名的我们自然组队。”
有第三个人也不会出现在名册上。
“知道了。”左承韫明了话外音,又无可奈何。只能竭尽全力,再无二选。
“合作愉快。”徐知洛捡起钢笔塞到他手里。又拍了一下肩膀。
纯白衬衫下,清瘦身体遍布鞭痕。肩紧背直,坐姿依旧挺拔,光从外表看不出任何异常。左父极其厌恶徐家虚伪做派,他输她一次,回去就家法伺候。
在左家,出现徐知洛的名字,他就要痛一回。
右臂伤口未愈合,动作不能激烈,左承韫耐心调整鼻息,控制表情。
父亲说她狼子野心,行事张狂不计后果。
如今要再加上一条善变狡诈。
3. 第三章
东原山势险峻,气候复杂,半山积雪不化。十月封山,接下来三个月会作为各类极限运动训练和赛事场地。
山脚基地。平时冷清的地方人头攒动。
也不知谁放出了消息,徐知洛要和杨望纾在东原未开发区域赛车,为一系列顶级赛事预热。
这是时隔一年的赌约,当日光景与现在完全不同。
她改姓后,就多作为徐家人在商业活动上抛头露脸,少有回归赛车活动了。
徐家本业在地产,收租起家。抢站风口,拔得头筹,逐渐建立起不可撼动的商业帝国。后来又扩展至体育,娱乐,科技等行业。
娱乐是徐祁毅的板块,很难咬下。
体育是徐知洛争取来的,鸿蒙初开。
赛车作为一种惊险刺激,观赏性极佳的极限赛事,商业价值不可估量。
杨望纾极富潜力,风格狂野,车技高超,与他青涩俊逸的外表形成极大反差,不出时日,必成明星。
一次精挑细选的让步换来一场经久不衰的胜利。
徐知洛趁机造势,诱他签订合同。两人捆绑,杨望纾的赛车事业自此一路腾飞,商业价值暴涨。
二十一岁就被尊誉“车王”。
造星成功,这是她签下的第一个运动员。
杨望纾在二十七岁一次顶级联赛中突破了蝉联的紫星最高记录,也因车速过高,温度失衡,最终刹车失灵坠落悬崖,化为灰烬。
他一心扑在赛车事业,仿佛这个人只为此而生。
当然,现下的杨望纾距离“车王”还有好几个年头,只是一个在赛车方面卓有天赋的新人。
唯一的变数是夏奕。
他坐在了领航员的位置,本属于连希乐的位置。
“你怎么在这?”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夏奕放下手册,扬了扬工作证,“专门为你考的。”
“………”她关上车门。
那边杨望纾已做好准备,在车里给她比了个OK手势,她深呼一口气,戴好头盔上车。
绕山一周,用时短者胜,比赛画面实时同步到山脚基地。
天空清朗,山中冷冽,空气中有点灰暗的不安。
枪响后两人齐驱并进,并无明显差距。
流线型车身,眨眼不见影。
夏奕老实呆了十分钟,神色奇怪地开口:“你变了。”
徐知洛目视前方,“一年没握过方向盘,是退步了。”
“不,不是退步,”夏奕开始烦躁,“你的车风稳了许多,速度也在克制。”
“不好吗?”她终于肯分出半分心神,“人是会变的。”
“人还会死呢……刚刚那个点该加速的。”
杨望纾在一个左弯先发制人,超了过去。
接连几个擅长弯道,徐知洛都没有赶超之意。
“徐知洛,你从来不会等人的。”
车轮摩擦地面,轰鸣声呼啸而过,窗外景色转换莫测,只有身边人还是一样。
两年前。
夏奕被夏宏宇接回家,这个夏氏家主与艳星结合诞下的私生子,突得盛宠。初登社交场来势汹汹。
行事作风怎么看都是一个无心争权的享乐纨绔。
徐知洛蓄意接近。
有挑事者与夏奕起了争执,立下赌约,生死竞速。
命运眷顾勇者,对手失控,连续桶滚失败,脊柱断裂。
死者立即被遗忘,人群围举胜者欢呼,又一个天才车手腾空出世——这一出好戏时常在东原上演,也许输者就是上一场的赢家。
他笑得疏狂,舌头顶着下齿两颗虎牙,打开香槟,在车顶振臂高呼,“还有谁!”
徐知洛在这只张牙舞爪的野猫注目下,默默打开车门坐进主驾位。
“啧。”夏奕撇撇嘴,转了个圈,从车顶跳下,也坐进车里。
徐知洛调整后视镜,他的眼睛狠狠瞪过来。
“我劝你系好安全带。”徐知洛发动引擎,车身跃进。
三圈下来,硬生生打破了东原最好记录。
夏奕再下车时竟然脸色煞白,再不复初见的狂妄,活像惊悚的猫遇见天敌。
他是个投机取巧的主,徐知洛更狂更疯,不显于面。
她没让夏奕如愿,狠狠挫了他的锐气。
一来二去两人暗中勾搭,半年前,她和夏奕开始交往,利益交换,说不上多亲密,但足够扭曲。
回到现在。
赛程已近半,两人熟车熟路,焦灼难分。
来到一个熟悉的分岔路口前,一棵苍劲的怪松竖在中间。
右边紧靠悬崖,窄小难行,被一层层警告路障阻挡。
杨望纾开向左边宽阔的常规赛道。
猛然,行车途中迎面袭来几束刺目白光,直达眼底——只有徐知洛看到。
瞳孔骤缩不能视物,一下,两下……身体难抑颤抖。
竭力踩下刹车,车身右歪有偏离车道之势。
夏奕察觉到她不对劲,帮她稳住方向盘。
速度减缓下来,杨望纾的车早不见影。
东原,怪松,弯道,刹车……她大口大口吞咽空气渡进肺部,想要把跳脱的灵魂塞进实体。
又是一阵空白,车轮终于停下。
山脚基地今天注定是人满为患的一天。
徐知洛提前打点好了一切,于是也有各类媒体记者到场。
俱乐部顶楼,闲情雅致的气调在茶室蔓延。
兰草垂目间,一双戴了青色扳指的手正在摆弄茶盏。
手的主人气淡神闲,身着雅白中式套装,本来妖治邪气的脸架了副无边眼镜,神情专注认真,倒压制住几分邪性。
如果徐知洛在,定会嘲笑此人做作。
路尽光忆起私下无旁人时她如牛饮茶,非要糟蹋他的茶,大口下肚,还要忍烫嘲他虚伪,一时觉得好笑。
最近不知怎么,她脾气好了许多,喜欢玩起一些弯弯绕绕的手段了。
左右都是无所拘谨的样子,一人盘珠子,一人假寐。
三人静默做着自己的事,氛围倒算融洽。
“荒山野岭,今天来的人倒是多,”左边盘珠子的向后倚去,声音跟闷在留声机里似的,低沉沙哑,“也不知道要搞什么动静出来。”
“热闹一点也挺好,不然,这四年多无聊。”右边悠悠转醒,清冽淡然,琥珀眸光毫无倦意。
屏幕上比赛正在进行,解说员突发惊呼。
“……时间已经过去34分钟,比赛进入中后程阶段,两位选手仍焦灼难分……等一下!有突发状况!我们现在可以看到徐知洛选手车速明显减缓,车身出线,她停……停下了!”
路尽光掀起盖子轻拂茶沫,对比赛结果了然于心。
“她收敛许多,”右边人没他那么讲究,端起茶杯饮了一口,“也不知是好是坏。”
无人机镜头绕车一周,山中起雾,看不清车内具体情况。
解说员继续道:“……请各位放心,救援人员已出动直升机探查详细情况,我们将视线转回杨望纾选手,不知他此次能否打破徐知洛在东原常规赛程的最佳记录……”
“看来真要输啊。”左边人也不盘珠子了,双手交叉合十,认真关注起比赛。
路尽光不紧不慢品了一口茶,“无论如何,结局是输还是赢都不重要,她总会得到想要的。”
他的目光慢慢撤下,落于杯中沉底的茶叶沫。其余人也看向他,都没有再说话。
东原常规赛程平均用时一小时,徐知洛五分钟未动。
时间久了,不止三人发现不对,楼下观战大厅屏气凝神的众人也骚动起来,议论渐大。
难以忍受的阵痛撕咬胃部,以致她有种错觉,恐怖利齿贯穿身体,正在咀嚼她的血肉。
尖锐的金属摩擦声充斥耳膜,碰撞打滚。她的世界翻天覆地。
【你不会记得死亡,痛苦却常伴于身。】
重生以来,时不时就会袭来这般痛楚,不过比起死亡本身的降罚,还是温和太多。
来的不是时候也没关系,她总能咬牙坚持。
顽强的意志最终占领高地。
一瞬死寂。
睁眼,恍惚间有人在使劲晃动她的胳膊。一遍又一遍呼喊她的名字。
眼中景色也随之扭曲抖动,慢慢恢复正常。
声音如潮涌入。
乌云聚凝,风雨欲来。
山谷间往复来往的飞鸟阵势慌乱。
路面沙砾搅动盘旋,凛风路过冲撞着车窗。
最剧烈跳动的声音在她的胸膛。
“洛洛,你还好吗......要不要放……暂缓比赛?”夏奕及时刹住,知道她输也断不会接受放弃。
“放心,我没事,”徐知洛先是看了眼时间,几个深呼吸迅速平复好状态,将夏奕扶住她胳膊的手放回原位,扭头向后,“坐好了,亲爱的。”
手推换挡踩刹,一个漂亮利落漂移,迅速调转方向,朝相反方向驶去。
回到上一个交叉路口,径直冲破未开发区封锁带和警告路障,驶入东原峡谷区后有无数车手折戟于此的——极乐回旋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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称为极乐,十八连环,血压飙升,弯度不一沿山势上下交错,稍有不慎坠入深渊车毁人亡。
空气中终于嗅到雨和土结合的腥臭。
重来一次,当然不是为了再次输给杨望纾。
还有放出消息的峡谷区域开发仪式,也在今天,提前了一年。
上辈子让杨望纾作为揭幕极乐的第一人,无异于把自己作为开发主创之一,耗尽无数的心血献诚出去。
如今,物归原主。再次踏上极乐,那感觉就像——回到家了。
“准备好了么。”
第一个弯道前,徐知洛和旁边的领航员再一次对视。
她看见夏奕眼睛里两个自己。
一边是意气风发的现在;一边是如履薄冰的最后。
两个自己无法自洽,一个明亮,另一个就黯然失色。
“咻——”,夏奕沉浸在激素碰撞的兴奋中,双手拇指放进口中配合地吹了一个响哨。
十八弯,每一弯都系在观众紧张的心弦,解说也静默下来。
悬崖陡壁的落石掉下,像长幕绵延的雨帘。
徐知洛躲开深坑落石很是熟稔,在湿滑惊险的路面上一往无前。
艰险曲折不受控,她的前生不过如此。
在全速通过最后一弯后,观战区鸦雀无声,进行水开前的酝酿。
徐知洛向可见的终点冲刺,最终超过杨望纾一个车身,率先冲过终点线。
观战区完全沸腾。
“接好。”她打开车门,摘下红色头盔抛给身后的领航员。
终点距基地还有一段距离,徐知洛拿上备好的文件,赶在人潮围堵瞥见端倪前把事办妥。
下雨了。
雨水开始在身上放肆,她走过来,这一小段路,发梢很快打湿,精致大气的线条越发犀利。
徐知洛今天穿了套修身红色赛车服,半开衣链,黑发拢在耳侧。
高挑身姿轻松越过栏杆,如一头矫健的猎豹。
食指关节叩向车窗。
隐隐想象车窗之下丧家之犬的模样,可惜和记忆中她输给杨望纾之后,对方的复杂神情不一样。
此刻他反而没有多少落败的不虞,而是艳羡钦佩。
那边杨望纾放下车窗,一张明艳生动的脸庞立即强势笼罩视野。
她搭手取下他的头盔。
“还记得我们的赌约,输者要答应赢者一个要求么?”
徐知洛拽开文件夹,将合同和笔一同递给杨望纾。
他缓过神,看了封页,独家合同,带点不安和期待,扯下手套,随意翻了几页。
“你的意思是,你会成为我的独家经纪人……我们以后会一直在一起比赛吗?”
“我倒不知道,你是这么理解的。”徐知洛听着直挑眉。
然后在对方有些天真热情过分的期待注目下,勉强点头:“也算是吧。需要再多些时间考虑清楚吗?”
比起她输给杨望纾后成为他的领航员,果然还是这样更好。
“不用。我心服口服,没人像你这样比赛。”杨望纾爽快翻到末页盖章签名。
“从现在开始,我连人带车都是你的了。”他伸出手,定眼看向徐知洛。
徐知洛心情大好伸手回握。只觉得这大概就是未来“车王”和赛车疯子的区别吧。
他继续问道:“徐知洛,你可以不用凡事亲力亲为的。赛车这件事,对于你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这个问题几乎是所有人采访杨望纾时的必问题。没有什么人问过她。
她想了很久,久到杨望纾都忘记有时间这回事了,眨眼瞧两人仍相握的手。
他不自然地用另一只手拨弄起卷发,耳尖正在悄悄烫。
意味着什么呢?为了赌气也为了争气,为了一双从未倾注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很小的时候就发现了,无人在意她的悲欢抑或生死。从来都是规劝训诫,还有随处可见的忽视。
由此开始不止是赛车,还有其他可笑尝试。
但这么说太可悲了。
解剖脆弱,真情流露,也是徐知洛特别讨厌的事情。
“我喜欢亲手掌控自己命运的感觉。”说出口的答案很简单。
每当启动赛车,飞驰而去的不止车,还有我的生命,只向前方,只为终点。
徐知洛抚过合同上的张狂凌乱的签名。
杨望纾生命里的最后一场比赛,她不是他的领航员。
一切都不一样,一切又都一样,她和他都在走向各自的命运——她要挣脱的命运。
4. 第四章
采访和摄像机一拥而上,白光闪烁。
她微笑着接受一切审视和注目,合格完成徐家新势代言人的任务。
发布会上,徐知洛宣布东原未开发区域转入正式运营。揭幕郦湾,星越等地体育娱乐场地开发企划。
此次举动也宣告徐家的重要转型,开始向体育产业进发。
她成功签约杨望纾,开启体育独家经纪人生涯的事情却按下未表。
会毕,刚才蜂拥的人群又自觉散开。徐知洛提步往二楼平台的电梯走去,准备上休息间调整一下状态,为晚上另一个社交战场,庆功宴做准备。
走至楼梯转角,视线掠过,二楼自左往右,姚舜羽,路尽光,宁显靖。
姚舜羽率先招手。
手腕处的标志性佛珠随手部动作垂落。
他半身靠在玻璃栏杆上,没个正形。
红色挑染好似凌乱,实则精细打理到每一根发丝,马丁靴抵在地上,踩出“哒—哒”的恼人声响。
额间系条墨蓝方巾,剑眉深眼本该侠气俊美,因为皮笑肉不笑有点阴鸷。
其余两人样貌漂亮,姿势也端正。
中间的路尽光一身雅白中式套装,眯着眼笑意正浓,依然欠揍。
右侧,宁显靖西装革履,神采奕然,笑容较其他两位放松,看着像是最正常的一人。
和徐知洛相仿的眼睛,气质沉稳,只是黄绿琥珀眼珠,东方皮西方骨,宁家独一脉的混血长相。
“堂兄,好久不见。”徐知洛搭上对方主动交过的手,稍碰即离。
修窄干净的手指凉如寒玉,细腕微红,和他一比,她几乎可用炙热形容。
“小洛今天很厉害,”宁显靖时刻嵌着温润庄重的笑意,“两年未见,又漂亮了许多。”
礼节性点头。两个交际仅停留在宁家家宴——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又硬是寒暄了几句客套话。
旁的姚舜羽先招手却插不上话,越听越皱眉,眼色动作并使,拉过徐知洛到一旁。
“徐知洛,你不是说不会再搞这些要命的把戏了吗?做个过场就好,非要吓人。”
“死不了,提前试过。”
“切,被你说的跟鬼门关前遛弯似的。前几天听我妈说,蔓姨后天回来。看你死性不改,免不了争吵。”听到他提到母亲,徐知洛对好友有一瞬间冷淡,默默把手臂从姚舜羽的拉扯中挣脱出来。
“对,我就是死性不改。她也管不了我。”
再没有聊下去的欲望,她拒绝了共进午餐的邀请。捏捏太阳穴,眉间有些倦怠浮现。旁边一直没说话的路尽光提出送她回去休息。
“叮——”电梯门关闭。
徐知洛刷了房卡,抱手倚在电梯按键旁,斜瞟了后侧一眼,“邀请名单挺短的,怎么凭空多了一位大人物。”
“缘分罢了,正巧凑个热闹。洛洛今天也好冷淡,真寒心。”路尽光背过她,照着电梯间的反光镜摆正衣领,“怎么说,我也是你哥哥。你和你那个堂兄,见面次数加起来,都没有我们这一周的多。”
狐狸说着又开始整理发型。
楼层快速向上,两人呈对角线站立,距离是整个银河系。
“名义上的,哥哥。”徐知洛心中烦闷其他事,口吻压抑,“不要挡我的路。”
她邀请宁显靖可不只为了噱头,对方是欧易校会的总长和审查人之一。
那边慢条斯理整装完毕的人闻言轻笑,“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徐老也建议你从督察会开始。那样比校会轻松多了,一路绿灯。”原来是得了徐克授意卖乖。
“谢谢,不用。传达到就够了。”
“洛洛总是在用谦虚的语气干最狂妄的事情,今天也是,冒着这么大风险,值吗?”
“我其实胆小得很。”
“叮——”
“到了。”
一只脚已经迈出,路尽光不顾风度,单手掌门叫她。
“言行不一不是好事哦,洛洛。”
前方背影没有停下,无所谓地摆了摆手。
掌声,欢呼,鲜花,人群环绕。
年轻时熟悉的一切,遥远又亲近。
徐知洛换上一瓶无酒精香槟,用力摇晃开启——幸好来之前在套间自助酒吧调了几杯过瘾,泡沫溅得很远,又是一阵欢呼。
在灯光昏暗,人影纠缠的间隙,夏奕本想过来说说话,徐知洛没心情应付他,只捻起房卡塞到对方夹克衣领间,拍拍他的胸膛,给了一个触碰即离的脸颊吻。
粘腻狂热的眼神绕过人群纠缠在她身上。
有些不适的摸摸后颈,她端起酒杯仰头一饮,假借余光扫过全场。
酒侍穿梭,人影交叠,那道目光又不见了。
徐知洛兴致高昂,在起哄声中和连希乐绕颈喝酒,又拽过可爱的酒侍抢了牛仔帽戴上。
平日总是锐利的丹凤眼游离暧昧起来,唇色也因沾染酒气变得艳红,彩炮的金粉撒落在裸露的肩颈上,在暗紫灯光下熠熠生辉。
不小心绊倒了一个马虎酒侍,托盘猝然倾倒,酒杯华丽地在空中转了一圈,精准降落,洇留一大片猩红酒渍在白色背心。
她摇摇头没事人儿似的托口出去。
进了走廊,扶墙摇摇晃晃走了一会儿,一个不稳,半要摔进一个宽阔臂弯。后面那人还在犹豫,徐知洛已经借势站定。
每年十月到一月是顾一川滑雪的训练周期,按理不会碰上春夏周期的徐知洛。
可惜后者守株待兔。
近日阴雨连连,旧伤复发,疼痛每时每刻都在提醒他。
庆功宴上,他看见徐知洛左拥右抱,好不快活。
“真狼狈,酒量不好还要装腔作势”。现在是好机会,正欲揽过她的肩膀往休息室走,却使不上力,昏沉更甚。
两人在原地一来一回都没走成。
徐知洛才发现顾一川的脸不正常的红,迷糊成那样,还要强撑。
她用腿截停对方滑稽的动作,额间试温,顾一川乖乖仰头。
“你发烧了。”徐知洛见目前形式无法和顾一川展开对话,招手想让走廊尽头眼观鼻鼻观心的保镖把他带回休息室休养,她好回去继续丰富的夜生活。
顾一川意识到了,口齿不清嘀咕着,“别走……别又丢下我一个人……”
没说完,整个人脱力倒下。
“什么?”徐知洛仍在仔细辨别话语,下意识出手抱了个满怀。
见人直直倒在怀里,全部重量落到她身上,气极反笑。
“放下吧。”保镖把他丢在专属休息室门口,退后离开,徐知洛慢悠悠跟来,反锁了门。
窗外雷光乍现,徐知洛神情清朗,哪里有半点迷醉。
“顾一川?”一脚到后腰。
“死了?”又是一脚,“真荒谬。现在是谁更狼狈呢?”
人离床边还有一段距离,抱清瘦的徐知微绰绰有余,可依顾一川颀长健硕的身量,她甚至没半分迟疑惋惜,就把高烧昏迷的人儿半踢半拖半拽,带到床上。
总归,人还是完整的。
胡乱给人塞进被窝,灰色开领上衣因拖拽而褶皱,堆叠向上露出半身。
腹肌块垒分明,视野往下,人鱼线隐入不知处。
徐知洛第一次近距离观赏顾一川的成年躯体。
得天独厚的先天条件,力量和线条后天训练恰到适中。
让她有种懊悔训练偷懒的奇妙感觉,决意拾起以前的训练量。
洗完澡,她撬开顾一川的嘴,投喂了药。
占领大半个床合衣睡下,把他往旁侧一赶,只留了丁点地方侧躺。
劳神竭力的一天让困倦席卷眼皮。
好像忘了点什么。算了,其他什么都不重要。
顾一川做了一个噩梦,梦中留在陷阱里的人是徐知洛。他在山里狂奔,绕来绕去又到远点。
回去的时候,徐知洛却不见了。
“徐知洛——”顾一川惊醒坐起。
“嘶——”反应过来,后腰,左胸,小腹都隐隐作痛,伴随着莫名酸爽。
掀起被子向下一看,上衣衣服完整,并无伤口。
只着短裤的下半身突然与失去与被子的亲密接触,大方地和主人打了个照面。
忽然听到旁侧被子里有动静,顾一川躲避不及,立马扯过被子将自己全身裹得紧紧的。
活像马戏团里表演节目的棕熊。
徐知洛醒来就欣赏到这么好笑的场景,心情愉悦,“你放心,我还没有这种嗜好。”
“七岁我们下水捕鱼,你被裤管上爬的水蛭吓着了,”她站起来只是伸个懒腰,顾一川吓得又往后躲,挺大个子没有威胁力。“脱了衣裤到处乱跑。是我用树枝把它挑走的。”
她一边说一边背过手往前跟,“你哪里我没见过,不清楚的,”一步一步,说着,离他半米的距离顿住,“有什么可害羞的?”
顾一川感觉被她眼睛扫过的地方跟有激光似的,指哪掉哪。
“我会害羞?疯子!”
徐知洛扯掉被子,团成一圈扔回床上。
“你的膝盖,还疼吗?”
顾一川的旧伤是跌落陷阱所致。他咽了口气,被压抑在喉结处的情绪狠狠碾过,说不出话。
“对不起。”徐知洛此人向来和真诚很难联系到一起。
以一种少有的腔调和姿态,眼眸燃烧着摄人心魄的火焰。
道歉来得太突然,惊得顾一川顺着墙壁滑落在地,头痛欲裂。
她只好支起顾一川的头,强迫对方直视她,“我们一定可以重新开始……现在先乖乖把药吃了,好吧?”
手里拿了退烧药和玻璃杯,拿药的指尖抵住唇齿间,仅仅碰着。
他不知道为什么配合张嘴,苦涩在口中绽开,半杯水下去,清醒过来,狠呛了一下。
从铺天盖地的诱惑中反应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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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不可能。一句轻飘飘的道歉,就可以抹去六年你的不闻不问吗?”
远在交恶前,顾一川和徐知洛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六年前,徐知洛的生日,两人结伴外出游玩,不料被歹徒绑架。
两人合谋支开歹徒逃亡深山,顾一川受伤跌落陷阱,当天获救。
徐知洛失踪,两天后被发现时,只有饥肠辘辘的她和两个歹徒的残败尸体。
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此时不过逢场作戏。徐知洛一向狡猾,他深谙其本性,不会被骗。
因为她无所谓的态度,因为他珍视的友谊在徐知洛眼里一文不值,气上心头,身体都有些不稳。
被救以后,他躺在担架上第一时间打听徐知洛的下落,可身边所有人都保持沉默,他还以为她死了,哭昏过去。
后来才知道徐知洛活得好好的,还反杀了两个绑匪。
顾一川是气的,怪他自己人单力薄,也怨徐知洛不信任他,只身涉险。
只要一个解释就好。
可她什么也不说。
“我对你而言可有可无。还是徐小姐本事厉害,把人耍得团团转。怎么,这回是又什么下作事情用得到我?”
言语淬毒。
她的手还搭在他的手腕,脉搏在说真话。
徐家转型洗白后,第一剑先斩搭桥帮凶,顾家。渊源已久的两家也是近些年关系才缓和。
他还想说的很多。
可她以吻封缄,就像小时候嫌他烦人,让他闭嘴的必杀技。
被吻住的人,嘴唇紧锁,眼睛倒瞪的越来越大。
顾一川病体脱力,好一会儿才回过气,推开她落荒而逃,几乎是边穿裤子边跑,不比仓皇奔逃的奸夫好多少。
可昨晚徐知洛进来时反锁了门。
她擦净嘴角,优雅起身。
那边逃犯双手返璞,不得章法。
“慢着点,你不是生病么?”
她慢慢走上前,轻轻往右一扳,门就开了。
眨眼功夫,顾一川就不见了。
也不晓得徐知微怎么做到服软示弱用起来得心应手的,她挤了半天,一滴眼泪都没有。
希望温情牌能奏效吧。
徐知洛望着他消失的走廊出神。
哦,终于想起来忘记什么了。
晨间光昏,床帘紧闭的套房内愈发暗淡。
推门的时候带进来阵风。
卧在躺椅的家伙听到响动,掀起眼皮,一片乌黑。
“你又骗我。”夏奕等了一晚,盯着天花板,笑得肋骨生疼。
昨夜,意外之客的话,让他不得不考虑自己的危险处境。嫉妒先一步攫住理智,以致没有立即警惕对方出于什么立场来找他。
“昨晚你去哪了?”
徐知洛没答话,嫌恶地绕过他,往露台的方向走。
“徐知洛,你别,你不能抛弃我。”
夏奕几乎是爬跪过来,拦抱住她将要行动的腿,宛若残墙边一片落败的爬山虎。
“都怪你,把我变成这样的。都怪你。你说,如果夏宏宇知道你对我做了什么,还会继续帮你对付路家吗?如果徐克知道我们的关系,你还能……”
他的语气粘稠而模糊,诞下最罪恶的咒语。
“夏奕,你是在威胁我么?”
徐知洛扶住他的后脖颈,轻柔摩挲。男孩的眼泪蜿蜒成两簇细密小溪。
夏奕见她神色缓和,就连忙把她的另一只手也霸占,紧贴脸颊。
“算了……我说的都是气话,怎么会怪你,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总有一天,可以光明正大的告诉所有人,我们天生一对。”
眼眶里的红血丝如同密布的蜘蛛网,灰色眼瞳此刻因幻想闪烁着疯狂。
通过夏奕,徐知洛搭上夏家当任家主这条线。
看似守成的夏宏宇面慈心狠,本就忌惮旁系势大,想假借旁人之手敲打。
她也有借刀杀人的打算。
有张漂亮脸蛋和背后尊贵的家族又怎样,不代表可以在她这里为所欲为。
有过微不足道的喜欢,很快被他的愚蠢蚕食殆尽。重活一世,更不可能心软。
徐知洛缓缓蹲下,先稳住对方。
免得狗急跳墙,在她将要开始的重要一步时作妖。
“不管你听别人说了什么,亲爱的,那都不是真的。在没有掌握实权的时候,不会有任何人在意你的需求。我现在就是这种处境。”
话这样冠冕堂皇,扶着夏奕后颈的左手却加了力度往身外带。
夏奕仰着头,多了一丝微不可查的痛苦,心跟着抽动。
“夏奕,你也是受了很多苦才回到夏家,真的甘心前功尽弃吗?”
“我不在意别人,我只要相信你。”夏奕伸出双手抱住她要揉进身体。
看不见的地方,拥抱的两人都面无表情。
5. 第五章
今天路家有了点人味。
徐曼蔓自从成为徐氏集团理事长后,事务繁忙,鲜少回路家,这也是三个月来头次。
徐知洛虽然适应了一番重返校园的生活,但仍按耐不住,想尽快进入徐家权力中心。
什么都会变。
路家三代膨胀的不臣之心不变。
几个合作家族的反制野心不变。
旧贵和新富之间的矛盾不变。
一群人精面前,她的先机足够避开一些弯路和陷阱。但人心叵测,权力运转规则也不会一息之间天翻地覆。
徐知洛盯着盘中造型精致的舒芙蕾发呆,下不去勺子。
“早知道洛洛口味独特,不喜甜食爱吃苦,就替你笑纳了。”
另一只不知好歹伸过来的勺子,毫不客气舀掉一半。
爱心造型毁坏,流出料馅。路尽光用餐巾点点嘴角,餍足开口:“还是洛洛盘子里的甜些。”
徐知洛不吃,也觉得盘子里的食物被严重污染。
她放下勺子,仆人很快撤掉碟子,给两人都换上新的糕点。
她站起,看了一眼摆钟,离四点差一刻。
“都是你的了,慢慢享用吧。”
“不等见过蔓姨再走?”路尽光还等着看戏呢,演员不齐怎么行。
时间越近,内心越慌张,她忽然觉得庭廊到处锦绣大开的鲜花很恼人。
挑的时候只顾把好看的全要了,摆开繁复。
香味挤兑在鼻尖要把徐知洛淹没了。
徐知微拖着三步一喘的羸弱身子不知道在做什么,现在还没下来。
“今天的花,好热闹。”
正门处传来响动,一道轻柔却清晰的声音拂过,拨动屋中人残旧的心弦。
徐知洛警告自己,你也是死过一次的人,不应该。
她没忍住。路尽光也顺她的视线望去。
记忆中的印象一直停留在父亲失踪前。
长相温婉秀丽的徐曼蔓,常着裙装,佩戴玉饰。在她的怀里,总能闻到茉莉的香。
改嫁后,徐克不知是忌惮徐弘毅,还是心疼独女,徐曼蔓也进入集团内部。
曾风靡贵妇圈的穿衣打扮风格也全然变了,换上符合地位的定制西装。
不过,并不会让徐知洛产生割裂感,对她的思念仅止于回忆。
徐曼蔓从显现出对高跟鞋的偏好,皮鞋依旧适应得巧妙。
今天是一身青色的女式套装,黑色高领,走路带风,秀发束起露出圆形的金色耳饰。
永远适当宜人的微笑,因为暴露在权力中,贵气也有了锋利。
路尽光上前迎接,“蔓姨,欢迎回家。”
“尽光有心了。”还是那抹熟悉的声音。
两人寒暄,走进休息室。
徐知洛躲到在另一个出口侧。
角度刁钻,她看得到徐曼蔓,徐曼蔓来的方向看不到她。
“洛洛今天也在。”
徐曼蔓落座,神色如常,“是吗?也是难得。”
终于在她身上停了一瞬。
徐知洛就跟另一个世界的人似的。
“知洛,欧易的生活还适应吗?”
一阵沉默。
还是路尽光轻轻拍了下她的肩膀,把徐知洛的魂叫回来。
三人坐定。
“嗯?还好,有哥哥和知微在,适应得更快。”
半月过去都在观望,其他人不给她找麻烦,她也低调,还算顺遂。
徐知洛不是从徐家直接获知,而是从继父口中听到这个消息,完全零参与。
这么大的事,就连路尽光在欧易应该也早就知道,她在春生反而什么风声都没有。
改姓跟没改没什么区别。
“适应就好。”她转眸,招呼张妈过来。
“对了,尽光,我从星越山庄带了些茶叶,你先尝尝味。张妈,你去拿过来。”
星越山庄是徐曼蔓手下新进的度假村项目,酒庄和茶山囊括其中。
“还是蔓姨懂我,我和张妈一起去。”
他示意起身,目光不着痕迹逡巡了一圈。
都知路家父子嗜茶,以茶会友,也喜欢亲手备茶。
休息室只剩这对氛围诡异的母女。
徐曼蔓多数时候是淡淡的。除非徐知洛当面招惹徐知微,她的湖泊才起潋滟。
“青青瘦了。”
青青是徐知洛的乳名,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这么叫她。
徐曼蔓不觉自己话语的力量,说的每一句,都是丢来一颗平静的炸弹。
“只有你这么人得,我活得很好。”
“……听说你又在东原赛车了,闹的动静不小。当初回徐家,你做过保证的。”
“道听途说不如亲眼所见。邀请函一次没落,只是你没来过,”她的表情忽而冷淡,一点一点碾碎刚才的和谐假象,“算不上什么重要的事情。不必挂念,母亲。”
“这些危险的事少做为好,你一言一行都被人盯着。既然选择徐家,那就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放心好了,不会给徐家丢脸。也对,毕竟父亲也善变,我作为女儿,一脉相承罢了。”
“你和你父亲……”徐曼蔓的情绪从声音微微可查,有一丝不确定的紧张,“一点都不像。不要提他。”她起身,情绪又没了,错觉一般,“尽光还在茶室候着。”
徐知洛肯定会再提。这张脸即使不说话,光出现在她面前,也够徐曼蔓难受了。
路尽光开了壶白毫银针,他为两人分好茶,还贴心备好了适配的芙蓉糕。
张妈过来,“小少爷下来了。”
面前的糕点,徐知洛竟然拿了一块,送入口中。
淡淡的,好像甜食也不是不能接受。
下回试试绿茶碧螺配桂花糕。
说到绿茶。前世,抑不住脾气总被徐知微牵住心神。
徐知微是个好演员,而她在母亲面前永远演不过他。
温柔的母亲,她拥有过片刻。
父亲走了,一切都变了。徐曼蔓狠心将她独自留宁家,带着徐知微回了本家。
虽然她最后在宁家默许下选择脱离旧贵身份,但和母亲的关系每况愈下,见面不是相顾无言就是争吵——她宁愿争吵。
徐知洛知道自己和父亲越来越像,无论是长相还是脾性,想必也徐曼蔓厌恶她的原因之一。
人人都有秘密,徐知洛也不例外。
她的秘密就是面前这个女人。
温良美丽,柔弱却坚毅。拥有所有孩子对母亲的美好幻想。
忽视放弃数年,徐知洛被宁家养得越发乖僻嚣张,至少看起来无可救药。这样的她怎么会被母亲爱怜。
但徐曼蔓死于一场车祸,本该她出席的商务活动,事前临时调换。
她不能释怀。
以死亡惩罚我没用的。我尽力保下你的儿子,只是命薄,也死在你离开的第二年。
后来我拥有一切都没意义,他拥有你的心。一颗完整,独一无二的心。
牙齿抵上舌尖,甜意回甘。
“妈妈,”徐知微扑到徐曼蔓怀里,柔柔撒娇,“您这次怎么回来的这么早,是想我和姐姐了吗?”
轻松就做到天不怕地不怕的徐知洛唯一不敢的事情。
她难受,逐帧学习。又向不怀好意的路尽光回以哂笑。
“当然了,非常想。”徐曼蔓被抱往,卸下最后一块精神疲倦,轻轻摸着他的头,“张妈说,你的身体好转了许多。”
徐知微撒完娇,坐到徐知洛右侧,不知脑袋抽了哪根筋,牵她的手十指相扣。
“是,最近头晕的次数起来越少,心口也不痛了。夏医生说,我各项指标也趋于正常,看来新疗法很管用。不过,这一切也要归功于姐姐,是她一直在生活和学习上照顾我,陪伴我,我才能好得这么快。”
两周前刚把你踹下楼梯,膝盖上乌青未消。
张妈也不可能不告诉母亲。
徐知洛时隔数年再次接招,对他炉火纯青的演技不得不佩服。
徐曼蔓掌住扶椅把手,肉眼可见地不虞。
路尽光的狐狸脸无异,微微上挑的眉毛出卖了他的期待。
徐知洛知道,新疗法只医皮毛,用不了两年,他就会跨下去。
徐知微的基因病必须换一颗适配心脏。
命运有它自己的捉弄。
徐知微是熊猫血。适配心脏极为罕见。
幸好,徐知洛健康的心脏并不适配。
茶室香炉氤氲,飘逸过阵阵微妙的气味。
压下烦躁没有甩掉手,满满明媚的笑容诞生于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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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微多乖呀。这么乖,做姐姐的,怎么舍得让你受委屈。”
神情用心力打磨过,挑不出破绽,衬得徐知微的柔声细语稍显单薄。
她亲昵地掐了下他的脸。
如果眉毛也属于自己的骨头,那路尽光已经骨折了。再好的教养也抵挡不住。
她样貌本就风流秾丽,徐曼蔓一阵恍然,犹见故人。
徐知洛和父亲很像,真的很像。
她会好好利用这一点。
徐知洛一笑,把徐曼蔓带回不堪的记忆里。
徐曼蔓和路平云再婚第三年。
徐知洛十四岁,还在宁家养着。有时会来路家过夜。
那天她和连希乐出去浮潜,回来时,迷迷糊糊,直接倒在二楼少有人在的休息室沙发上睡着了。
徐曼蔓和女儿关系渐僵,她不知道怎么面对女儿。
那天也在家,都路过了,在房间歇着,想了想又折返,给女儿拿了件薄毯。
徐知微吻着沉睡的徐知洛,他的姐姐,龙凤胎的亲生姐姐。
很明显不是在表达正常的姐弟亲昵。他用亲吻描摹她的模样。
那样旖旎的风光。底色是迷恋和糊涂。
疯了,疯了。
路家父子在楼下茶室喝茶聊天,徐曼蔓拽着徐知微去了顶楼露台。
一个母亲在哭,她的儿子在笑。
“妈妈,你终于知道了。”
“知微,这样是不对的。”讽刺的是,宁家基因在这方面源远流长。
“哪里不对呢,我喜欢她,她也喜欢我。”
“不,不对。不能喜欢。你已经长大了,你不可以……她是你姐姐,亲姐姐。”徐曼蔓感到绝望,身体找不到支撑,“放过你姐姐,好不好?她还有大好的人生,不能就这么毁了。”
“妈妈,那我呢?”我被毁掉的人生谁来偿还呢。“她欠我的。”
“不是这样的。”她扇了徐知微一巴掌,期望唤醒他的良知。
“我知道你的秘密。”徐知微被扇得侧脸,再转眼,带着怜悯,看向平时娇贵,如今却梨花带雨,跪倒哀求的母亲。“我都知道,妈妈。”
“……”她这才发现那双和她如出一辙的眼睛并无人性可言。
“我好怕,妈妈。我是残缺的,破败的,死亡每一天都在逼近我。她什么都有,而我只有她。”徐知微靠在露台栏杆,清瘦身体摇摇欲坠,“我好痛呀。有她在,我就不怕了。”
他歪歪头,笑容无邪,那样子仿佛一个天真过头,残忍有余的堕天使。
“所以,妈妈,拜托你了,离姐姐远点吧。我会替你保守秘密。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联想到那位,徐曼蔓脊背发麻。
徐曼蔓也有秘密,她其实知道宁洛微为什么负气出走,再无音讯。
眼泪流尽了,无济于事。不时又恢复雍容华贵,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
在露台待了一会儿,醒了神,掩盖失态,下楼给徐知洛盖好毯子。
睡梦中的徐知洛闻到茉莉香,无意识拉住身前人的衣角。
她想摸摸知洛的头,伸了一半又缩回,想到自己刚吹过风,手脚冰凉。
暗自下了决定。她的女儿和儿子决不能像她一样。
临水阁。
亭台楼阁,宣花景草,仿古制的长廊两侧荷池满堂。侍应生于隐敞处候着。
名流政要觥筹交错的地方,两个伥鬼无言对坐。
徐曼蔓托口项目应酬又走了,不到半天。今天对徐知微也没有那么上心。
她不在,徐知洛自然不会留下找罪受。
于是只剩这对同室相处十年仍然生疏的继兄弟。
路尽光拿过徐知洛遗落桌面的茶杯轻轻一扫,断定她提前贿赂侍应生换成同色淡酒了。
“哥,我想好了。”徐知微盯住他的动作,亲和依旧。“我会加入督察会。”
被他突然出语打断,路尽光放下杯子。
徐家真是没一个省心的。
“欢迎。”
他眯了眯双目,眼型狭长,独见精光。
“入会的第一个考核,就等她加入校会吧。”
狐狸和鹿。食物链上交集甚少的两种动物。
都是谎话连篇的捕食者。
6. 第六章
半月湖中绿洲那座耀眼夺目的存在,是欧易校会主楼。
顶楼,三大组织正进行一月一次的圆桌会议,生人勿扰。
今天也是欧易校会成员面试初审最后期限。
前几日以各种各样说辞避开,等终于进楼 又被打发到无关人士这里。
里面正巧赶上例会,留他一个特招生代表挡在这位阴晴不定的祖宗面前。
晏颂头顶划过一道无形的汗,握住校会审核章的手迟迟未定。
从进来到坐下,她也不说话。等眼眸把室内精巧装潢探索够,夸起了平平无奇的挂钟物件:“它真可爱。”
猫头鹰摆件每到整点就从挂钟的机关中出来报时。
“那是粟鸮,”晏颂推了一下方形镜框,眸光微闪,圆目定睛一看与和猫头鹰挂件无异,“同学,按照惯例还有两个小时,请稍安勿躁。”
可提交审核,面试初刷的截止时间只剩下一个小时。
“翻来覆去就那些,再看也开不出花。”徐知洛一手掌于红木桌,阴影倾倒,止住晏颂正在调阅材料的动作,“校会的效率倒是越发差劲,怎么舍得浪费人才,来做这种无聊差事。”
勾起对方的银制铭牌,校会初审核试员。闻所未闻,估计是铺设门面,临时搬过来的装饰。
特招生,天赋异禀,术业专攻。卓越者背后几乎都有一个或多个家族扶持。贵族贴心的书童、玩伴、消遣。赛马场上不知疲惫的马。
“你放心,我仅代表我自己,作为欧易的一员,想为学校以及学生的发展做些小小贡献罢了。”校装因扯拽铭牌拢起的褶皱又被她细致抚平,“游戏更新升级,总归要有新成员,新队伍,新规则,”不慌不忙移到晏颂把着印章的手上,“何况圆桌会议本来就是为解决矛盾设置的。我这个矛盾不亲自出现,他们又怎么解决呢?”
红色"Passed"干脆落下,印在正中。
“晏代表,你说是吧?”
亲自盖完了才问他意见。晏颂不表态,只是扬齿。笑的时候有两个浅浅梨涡,乖乖学生样。
“随你开心,徐小姐。随你开心。”他郑重其事说了两遍。
拦当然拦不住,也没必要。上面让拦一小时,他不会多挡。
只是被丢在两个水火不容的势力中间当个吉祥物。
被谁吃不是吃。宴颂有自己的私心。
兼并之后,权力构造的变化主要集中在另外两个学生组织。
好歹温柔一点,哪有像徐知洛直接上来抄底的。她的身份又那么,不一样。
出手戳了戳宴颂的梨涡,在对方面容崩坏视死如归前,她顺过通行卡走掉了。
旧贵贯会享受,后裔承袭更甚。
这座六层的校会主楼,日间廊厅是柔调暖光,装潢风格围绕紫星旧贵最为鼎盛的中古世纪时期,雅致庄重。
一楼三大宴会厅,日常举办各类沙龙,研会,秀场。二三四五楼对外宣称办公,穿插娱乐室、影音室、休憩室等活动庭室。还有隐秘的地下酒窖。
墙上的入画者高傲了几百年的眼神,正凝望俯视着过路者的卑下。
金奢银贵,色彩华丽,一种闻不出是什么的香,但烙印就是流淌于血脉,深刻到骨髓,让人身在其中不知绝望。
顶楼是圆桌会议所在地,此刻,空荡的走廊里,只有余晖捕捉映在墙上,一个正在前进的影子。
皮鞋带跟,落在厚重阔大的地毯上声响全无。
正如她对门后世界一无所知。
双掌置于手把,不作犹豫,推门入室。
半椭圆落地大窗全无遮挡的视野,广袤无垠的欧易版图徐徐展开。
夜的地平线逼近天穹,闭合落日最后一片余晖,地上楼宇方才睁眼。
逃离的冲动于心脏处汩汩奔涌。
“看够了么?一个小时零五分,徐小姐还真是让人好等。”
紫金幕布从两侧合上。
先扫了一圈,顾问和书记员都不在,不算正式。
手工水晶吊灯下,圆桌无尾,欧易全景微观置于正中。十三位高背椅,两个空缺。
主持位,东原打过招呼的宁显靖。
方才开口的人是和徐祁毅关系匪浅的林家长孙,林子奇。
徐知微也在这里,位处林子奇和路尽光之间。
红宝石胸针,蓝宝石肩章,金绿猫眼领结。分别对应欧易校会,学生会,督察会。
“你就是徐知洛?和宁老师也不像呢。”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女人,肤白貌美,红唇点痣,一头羊毛卷以画笔绾于脑后。
慵懒闲散,未着制服也未穿鞋,灰白开肩薄衫上颜料星星点点,黑色短裤边挂了两个交叉挎包,全是画具。
颈间一根摇摇欲坠的青紫围巾,别上红宝石胸针。
自来熟的女人臂弯搭在她的肩膀,拇指和食指来回扫荡,移动过程像一只蚂蚁在丈量一件艺术品。
徐知洛偏头,长睫低垂,随着她的动作扫去。
女人打量完毕,又不自觉抚上她的脸,圆润好看的指腹描摹过眉眼,隐隐嗅到手尖高希霸烤烟的别致气味。吸血鬼一般冰凉柔腻的触感令徐知洛倍感不适,合眼。
“玫瑾,你别吓到徐小姐,”和她样貌相近的夏之耀凑近,拉回夏玫瑾坐下,“抱歉,家妹失礼了。”
于是只剩一个空位。沈意峥和齐钰中间的位置。
宁显靖示意,“知洛,坐下吧。”
左边前夫,右边情人。三人此时并不相识,其间刺激只有徐知洛知道。
“好,各位候选人都到齐了,那我们就开始吧。”宁显靖的语调平和庄重,举止又风度翩翩,让人不由自主交付耐心。
候选人?
三个组织同届候选人,左承韫,徐知微,还有她,都原属春生。
各个组织的负责人一职,至少在职一年后方可竞选。
她只递交了一份校会成员申请书,连身份资格都在不断打回审核,却破格收录为候选人。
如果今天不闯进来呢?
路尽光在正对面,好整以暇地品味她一瞬的错愕惊诧。
总长接下来的话解答了疑惑。
“两校兼并,欧易管理断层,许多陈旧规制已不适宜。本届成员和负责人遴选将同期进行,负责人由各组织内部投票推介,任职一年作为考察期,由组织间交叉评估。”他顿了顿,“为避免成员冗杂,每年校会成员选拔不再统一对外竞选,仅开放一个内部候选人席位,考察期由候选人选择两位校会成员全程监督,该两位成员不参与最终投票。”
也就是说,徐知洛不仅要面临校会五人的苛刻考查,还要得到其他两个组织的综合活动评价。
“知洛,你需要时间考虑一下监督人选吗?”
十二双眼睛霎时扑到身上。
怀疑,厌弃,好奇,淡淡的恶意,都维系在风轻云淡的笑容里。徐阳洛是两个圈层交汇的产物,大家或多或少对她招惹是非的八卦逸事有所耳闻。
早已习惯被窥视凝望,并无怯懦地平视过去。有几位立即避开。
各类优越基因齐聚一堂,经过数十代沉淀,化为所谓底蕴,美丽得太过傲慢。
视线又落到佩戴红宝石胸针的五位身上。
按原计划,徐知洛特意选择艺术类实践课程,就是为摆脱夏奕,结交夏玫瑾做打算。选她,虽有更多接触机会,但对做票无增益。
祖父寿诞将至,家宴期近,路尽光又在盯着她的一举一动,现下贸然接触宁显靖肯定是危险之举。
林子奇是舅舅徐祁毅的继子,性格乖张难以把握,两人从初见就一直交恶。她看他像照自己1.0版本的镜子。
还有前世爱恨纠葛,现在陌路殊途暂无利益交集的左右两位。
“我初来乍到没什么可考虑的,欧易经验最丰富的人,非总长莫属。”
“另一位呢?”镜片反出吊灯金光,路尽光面上别处逐渐晦暗,对她的冒进选择不置可否。
“林前辈,就麻烦你了。”被叫的人,还在揶揄宁显靖,根本没想到下一个就引火烧身到自己,立即用秃鹫般的眼神锁定她,死死不放。
思索便知,首要目标是成功当选。考察期,小打小闹没关系,只要确保一年期满,校会另外三人全票通过。至于学生会和督察会,另作打算。
多亏了几位任性改制从中作梗,又要经历一次旧贵的繁文缛节。
徐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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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绝不想松懈搁置下预先计划,只得和考察期那些恼人的社交活动一并进行。
而且,先接近直觉中最怀疑的人选,绝对没错。
沈意铮今天第二次见到好友林子奇口中身名狼藉的“交际花”。
传闻她沉溺酒色,男女不忌。这样描述的人物在圈子里不新鲜。
林子奇对徐知洛的评价越加恶劣,在一年前她舍本逐末“叛逃宁家”——当然是他的怪异形容——后达到顶峰。
沈意峥的教养不允许他只凭流言蜚语就对从未谋面的人妄加揣度。
很长时间只记得有这么一号人物,周围的人都叫他避开远离,说她偏好他这个类型的祸害。
好奇的种子裹挟在恶意的外衣中埋下扎根。
好像,也没有很糟糕。
第一次见面,她躲着不看他。
第二次见面,她犹豫不落座。
沈意峥宁愿怀疑自己自作多情,也不愿相信徐知洛有意逃避。
祖母教导他,看人要看对方的眼睛。
混浊或清澈,揭示一个人的生活状态和精神气质。
他看了。
那么一双深刻的眼睛,按在一个据说是无耻浪子的身上,过分诡异。
渴望,希冀,磅礴的灵气,于静水流深处无声呐喊。
反应到面上,只显露一点对凡事都无所谓的轻薄。
身边成群的天鹅,随处可见的洁白无瑕。
而她是黑色的。
会议进程在徐知洛进来后就按了快放键。
光听汇报内容很无聊,又发觉好几个人竟是神情专注。她也装起兴致勃勃的样子。
“意峥,你带知洛熟悉一下环境吧。”宁显靖敏锐捕捉到两人间的暗流涌动。
徐知洛步履匆匆,跟在气质沉稳的沈意峥身后备受禁锢。
“正式介绍一下,我叫沈意峥,欧易校会文书部负责人。”他于顶楼会议室相对的另一侧站定,转过身面对她。
“徐知洛。”宁显靖的话语仍在耳边回荡,动听也催眠。她靠向门柱,抱臂,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徐同学累了吧,可以在文学社的内室休息一下。”他取出胸口衣袋里的钥匙置在掌心,“我们可以另约时间参观主楼。”
“不必。”解语花式的行为令徐知洛头皮发麻,她仍需要时间适应两看生厌的怨偶,变成面前儒雅随和的少年人的事实。
他默默把小巧的钥匙放回原处。“这里是文学活动室,是了了文学社集会的地方,每周日,都会进行固定的阅读分享会。另外,一月一次的经典研讨会则在一楼的二号宴会厅举行。”
沈意峥介绍得仔细认真,格外说明校会背后的校友会会长非常重视研讨会等文学类活动。
“好的。”徐知洛意识到刚刚态度生硬得有些突兀,语气渐缓,“那就辛苦你带路了。”
校会主楼,在前世作为投资人的时候来过几次,专业团队的造价评估毕竟和学生视角很不一样。
奢华但不迷乱,尊贵品位自然流露在恰到好处的巧思当中。
“半个月后将会迎来合并后的第一次全校活动,也是考察期的第一个任务,秋季舞会。舞会将在一号宴会厅举行。不过,你不用担心,活动部负责人林子奇同学,会协助你完成策划,”见她对林子奇的名字没有任何特别反应,他又继续说道,“有任何文件审批或经费申报上的问题也可以来找我。”
两人参观完毕,在主楼前门告别。
“谢谢你,沈同学。今天真是辛苦你了,如果方便……”
“很晚了,洛洛。不要再麻烦沈同学了。”
前门两旁稍远处是连通半月湖与外界的廊桥,灯火通明处,人影显立。
路尽光不知道在那里等了多久。
“……那下次吧,等你有空,我们再聚。”
徐知洛难得感谢便宜哥哥出现得这么及时。
“好,路上注意安全。”沈意峥心里想着我随时有空,却克制矜持起来,“明天见,徐同学。”
他又友好礼貌地朝路尽光的方向微笑示意。
朗朗秋风,弯弯明月。
人影化成黑点,到再看不见,少年才转身离去。
7. 第七章
车窗外,欧易雄伟壮丽的建筑群渐远。
徐知洛在随沈意峥参观时,悄悄发了信息。路尽光瞧见手机对话框发过来一个“。”就没走。
“你来的倒是时候。”手里拿着美学书籍草草翻阅,只留个大概印象,徐知洛的注意力却在旁处。
两人奇奇怪怪的默契。
“哥哥应该为妹妹做的,”路尽光指尖抵住,阖上那本扰人心神的厚书,“乐意至极。”
“路尽光,”她撂下书,往后一靠,“你要真尽心尽力,就不会掺合进来了。”
路尽光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将她脸侧溜出的碎发挽起,露出耳廓。
“哦,洛洛指的是什么呢?”
徐知洛扣住始作俑者的手腕。脉络骨骼尽在掌握。“我说,所有事。”
“夏家,林家,你愿意做哪家走狗,我管不着。但是,和宁家,是我的私人恩怨。”
越近,越紧,鼻息纠缠。
“一艘破船,不是打几个补丁就能修好的。你不会有守船的想法吧?”
“这个控诉太过严重,洛洛。我只能是你的走狗。”和骑士宣誓一样虔诚的表情,内容和语气却轻佻下贱,“你讨厌的,我也讨厌。”
“我可没有这种癖好。”她立马松手,用湿巾擦净手指每一个缝隙,生怕沾惹晦气。
路尽光倍感愉悦,“如果是说临时改制,督察会没有实权。如果是说与人交往,”他用空闲的左手取下眼镜,“妹妹断不能以貌取人呢。”
脱离了框架限制,邪性倾泻而出。
徐知洛道,“你见过夏奕。”笃定的陈述句。
手和岩浆一样滚烫。力度也不小,松开之后,路尽光腕部一阵白一阵红。
解开袖口举高手臂,离面中不过十厘,眯起眼睛打量留痕,仿佛近视看不清透。
“粗略看过一眼,没找过。长得妖里妖气的,好不正经。洛洛的喜好变得太快,我总是跟不上。”
论妖性没人比得过你。谜语人的口径太过暧昧含糊,徐知洛心下拐了好几道弯。
路家绝不满足于徐家的小恩小惠,路尽光又始终没有什么把柄在她手上。
她亟需自己人。
桦叶林道,路灯相距甚远。光落在身上的时间很短。
徐知洛垂目不语。
影影绰绰之间,欲望滋长的眼窝如同断崖漩涡,引人神往。
她真不像个小朋友。
路尽光并没有急着跳下,立即转了眼。
你可以相信我。在口腔里转了一圈,出来却是,“你不用想这么多,我会帮你分忧。”
路府到了,门前停着继父路平云的专车。
徐知洛粲然一笑,“好呀,哥哥。那就拜托你一件事情吧。”
放学后的自修室。
左承韫盯着屏幕敲代码,徐知洛望着白板做演算。
机械,草稿,堆在地上整齐划一,堪称强迫症满意之作。
几日以来,和谐融洽。没有活人开口讲话。基本是用每日成果交流。
左承韫先忍不住,厌蠢情绪爆发。“错了。”
“嗯?”徐知洛脚尖挪步,转椅滑动到左承韫身旁,双臂交织在椅背上,扭头靠住,“你错在哪里?”
“……是你错了。”左承韫不想看她,和屏幕上已经完成,成功运行的代码岁月静好。
“第七行的公式用错了,后面数值全部无效。”
“请教班长大人,该用哪个公式呢?”徐知洛坐正,双手奉纸笔,交予他眼下。
左承韫不好意思说自己偷看了几天,她从开始的切入点都是错的。
默默笑话了一下对手的无用功。看你声色犬马吧,脑力一落千丈。
一边执笔,一边开口讽刺:“如果不是把心思都花在细枝末节上,也不至于犯如此蠢笨的错误。”
徐知洛为了半月后的社交舞会,这几晚都在应酬考察,拉赞助。明天还有一场预热晚宴。
上流社会的礼节太过繁琐,她希望回归社交场的第一场活动尽善尽美。
“谢谢你。”徐知洛走上把前几日的成果一并擦去,根据纸上公式重新验证,很快得出结果。
没有反驳,不大适应。左承韫合上电脑。“你被夺舍了?”青涩俊逸的脸上闪过嘲弄似的疑惑。
比夺舍简单,是重生呢。“请你看一下,这次我算对了吗?”
“嗯。”轻轻一扫,步骤简略数据精确。
她故意的。左承韫马上意识到自己又被耍了。
“好,前五天的计划提前完毕。今天我们就开始并行建模,争取周末前完成一次实物操练。”
徐知洛转身开始下一步进程,神情和平时的散漫很不一样。
他虽然因戏耍红温上头,但对正事向来说一不二。看到徐知洛不脱泥带水,也激发起斗志。
“独行侠居然没有半途潜逃,可喜可贺。”
“我不喜欢与人合作,不代表不擅长。况且,这只是个开始。我对AI产业很感兴趣,”徐知洛投入手上工作去,无论前世今生,她都是工作狂,“就像你一样。”
因为我需要你,所以我喜欢。
她认真起稿,侧脸专注,碎光斜下,有股说不明的神性。
她总是兴起,从不停留,聪颖过人却难以坚守。
左承韫一时无言。
“……希望你说到做到。”
刚取下护具,那边躲了半月的人缓缓入场。
和教练做了手势,徐知洛再次佩带完备,跨步上马。
顾一川戴好头盔,伸展臂膀在一侧准备。
一匹红鬃马快步轻盈,跳过障碍直停身旁。
马匹上的女人鱼骨辫飒爽利落,手握马鞭,轻松跃下。
“小绿!”顾一川跑到爱马边,还没挨上马背,刚刚在女人身下温顺不已被唤作“小绿”的马,马蹄一动,嫌避躲开,藏到徐知洛身后。
“你还记得小绿是你的马啊。”徐知洛揉揉左肩。小绿也亲昵地蹭着她的腰线。
场地宽阔,地势平坦,顾一川经过时偏偏撞了她的肩膀。
“徐知洛,你干嘛要骑我的马!你没有自己的马吗?”
她有一匹标准温血马,纯黑色,叫“小白”。
“啧,骂的好脏。小红乖,我们不听。”徐知洛捂住小绿的马耳。
“顾少爷难得出场,那当然是由我照顾孤独可怜的小绿了。”
小绿甚至配合地双耳后拢,表达低落。
小绿小白都是他们给对方的马匹起的名字,决裂前常常交换着骑。
“恶心。你只会膈应人。”小绿最终还是乖乖低头,让顾一川跨上,“小绿,有的人类特别坏,你不要和她玩,免得沾染恶习。”
颀长健美的体格束于正肩修身的黑色马术服,力量美和形体美充分结合。他拽住缰绳,挺膺俯视。
“病好了是吧?”撇了眼,给徐知洛嫉妒得够呛,脱了外套系于腰间,只着马甲和内衬。“你要继续出言不逊的话……还记得上回我是怎么让你闭嘴的吗?”
顾一川骑马跑了。
刚才打过手势的马术教练牵出小白。她也翻身一上,朝前追去。
风卷马蹄混起扬尘。
两个硬朗漂亮的身姿正在上演一场精彩绝伦的追逐。可听对话内容,幼稚得令人乍舌。
“顾一川,上回说的话考虑得怎么样,要不要和好?”
“……不要。”
“怎么不要,又没什么深仇大恨。现在和好,还是一辈子的好朋友。”
朋友多好,这样她就可以避开徐祁毅,以私人名义借用顾家的港口了。
直到徐知洛死去,两人都还怄着气。徐知洛两辈子没哄过蠢货。
他在她的婚礼械斗闹事,她便在他的生日醉酒撒野。
“朋友,谁稀罕做你朋友?”他策马转身,凌厉的目光剜向她。“你这人这么差劲,谁和你做朋友都会被吃干抹净,利用完所有价值,然后丢掉。”
朋友,多谢你精炼概括出我的交友准则。
“怎么会呢,川川。我一直都没有抛弃你呀。”
最开始狐朋狗友邵景叫她洛洛,后来路尽光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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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叫。
反胃感开始上涌。她以为是叠词的杀伤力。
“强词夺理。”他最受不了徐知洛用插科打诨的方式逃避问题,调转马头,两马并行。
“想和好,就拿出你的诚意来。”
“什么诚意?”
“先把当年的绑架真相告诉我。”
“……好。”她刚落下一个好字,疼痛骤然突袭。
从手掌开始,剜皮脱骨,十指连心疼痛加倍。
直接两眼一闭,疼晕过去。
方才还骄傲意气的人重心不稳,摔下马背。
“徐知洛!”顾一川管不上置气了,纵身跃下,抱起徐知洛上马,朝最近的医务室奔去。
林中另外两个骑士现身。
“她好弱,不过一年,懈怠到这种地步。”林子奇撇嘴,格外幸灾乐祸。
张扬的脸上都是傲慢不屑。
绑架?那场徐知洛本来必死无疑的局啊。
宁显靖摘下头盔,没有搭话。
金发琥珀眼,眉眼带笑气质柔和。
他牵过原地等待主人的小白。
小白感受到真诚善意的人类气息,蹭了蹭他的手背。
医务室的门被顾一川一脚踹开。
任凭呼唤,颠簸,徐知洛没有任何动静。痛苦把她的面容拧在一起。
“医生,”进来火急火燎,放下的动作很轻柔,“她怎么垂下手不动了?”
“你们刚上过马术课是吧?”值班医生赶过来,带上听诊器。
“嗯……追着闹了一会。”
“心动正常,心率规整 。”医生望望窗外。
秋高气爽,光照内敛。
他又拿出额温枪。
“我前几天发烧,她会不会是被我传染了?”
“体温正常,气色很好。眼睑无浮肿。手掌,指甲也无异变……看来要做详尽检查。”
医生开了检查单,护士正准备推床。
徐知洛转醒,扶床坐起。
身旁三人俱是一惊。
扒下呼吸罩,她缓缓开口道,“我没事,只是忘记自己在生理期,运动激烈,一下子疼晕过去。给我开些止痛药就好。”
“小姑娘保护好身体,痛经就不要折腾自己啦。”护士长姐姐给她调整好床高,垫了枕头方便躺靠,“我去拿热敷护腰。”
医生开了止痛药,又说,“你先留在病房观察半天,有任何不适及时反应。”
“好的。”她点头。
徐知洛吃了止痛药,把手藏在被单里,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不是痛经。
化学药物带来的激素反应拯救不了精神意志层面的痛苦折磨。
等到病房门终于闭合,再无人打扰,一直蹲跪在她的床边,沉默不语的顾一川抬头。
泪流满面,眼眶红得吓人。
“我原谅你。真的,求你别再吓我了。”徐知洛晕倒的那刻,他大脑一片空白,和六年前知悉她没有获救的场景重合。“徐知洛,真的别吓我了。我不禁吓。”
哭得乱七八糟,凶悍的熊被同类暴揍后,反寻求猎人安慰。
“你看看你。我疼,你哭什么。”
徐知洛抽出一只手,背过掌心,给他抹去泪水。“也别跪着了,地上凉。我心疼。”
顾一川被哄好了,听话坐到看护椅上,“对不起,弄脏你的手了。”作势将她的手拿过。
“我自己来,”徐知洛扯下纸巾盒,胡乱擦拭下,“帮我丢掉垃圾吧。”
晕倒是突发情况,她还是不喜在人前展露脆弱。
“对了,你想知道的真相………”
“不用,”他打断她,哭过的黑色瞳孔清澈明朗,“等你真的准备好了,再告诉我。”
徐知洛怔愣了一瞬,很快如常,“倘若我一直都没准备好呢?”
“那便不说。我只要你好好活着。”
相信,就是给对方伤害自己的机会。
【真凶不会放弃】神明如是说。
在找到真凶并成功复仇前,她不会相信任何人。
8. 第八章
阳光被不规则几何形状的复合天窗瓜分成许多块,没有遗漏,安分投射到展台各处。
馆长戚杉是个和蔼可亲的老先生,久久浸润艺术,气度得体。异常热络地介绍着欧易之光,宁洛微。
徐知洛作为相关人员没什么动然,沉默静立,和展台上如纳西索斯般忧郁美丽的青年半身像,隔着玻璃罩,对称成一幕神似的镜像。
面前精巧别致的展示柜里,是这位欧易之光不辞而别前留下的最后一副画作。
半边是燃烧过的灰烬,另一半色彩笔触细腻精湛,在视觉艺术和意涵延伸上都无与伦比,连她这个外行人也能品鉴出一二。
画中是一只正在俯冲飞翔的海东青。静中有动,振羽脱框。万鹰之王。鹰眼留驻在玻璃外的光怪世界。
作品扬名立万,需要三毒。
独特别致的画作。
孤独神秘的画家。
还有眼光毒辣的收藏家。
戚杉是发掘宁洛微的伯乐,也是最忠诚狂热的粉丝。
他以慈爱的目光紧锁那位的女儿,柔声道:“洛微准备这幅画的时候,你还小。那时他正苦于瓶颈寻求突破,我鼓励他从生活中找寻灵感,五年精耕,才绘就你眼前的绝作。”
真像啊,样貌气质,不出二人。
“……可惜的是,我们发现这幅画时,已经被毁掉了。”
戚杉说着说着动容挽泪,遗憾不已。双手都戴了丝质手套,泪过有痕。
也没有人敢修补。一是技艺不达,二是烧痕异常完美,令本是白洁身羽的海东青浴火而来。
龙生龙,凤生凤。她没有父亲那样卓越的艺术天赋。甚至对绘画本身深恶痛绝。
毁坏过的事物,于她而言没有任何价值。
“馆长早。”步履渐近。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牵连着慵懒,吐字生磁,恍若绵连丝绸随乐波动。紧接着是气味。玫瑰茉莉交织在一起,迷人又难驯。轻车熟路搭在徐知洛的肩上,羊毛卷散漫拂过裸露脖颈。有点痒。
“玫瑾,不要越界。这是你老师的女儿,徐知洛。”戚杉看见夏玫瑾的出格举动,刚刚到慈爱消失了,严肃起来,过后又转向她介绍,脸色稍霁,“这是你父亲最得意的门生,夏玫瑾。”
“哦,见过了。”夏玫瑾不听训诫,玩心大发,灵巧的手指在徐知洛的锁骨上弹起钢琴。“印象呢,非常深刻。是不是呀,洛学妹?”
一旁的戚杉气得胡须上翘,又奈何不了她。“好了好了,快带知洛去上课吧。记住,耐住你的性子,不得无礼。”
“随我来。”夏玫瑾背身,裙摆翩跹,纤长玉指顺沿一侧臂膀蜿蜒而下,直至勾过她的手指。
“这些都是你的画作?”
画室从上而下共分两层,楼高空旷,绕室护栏围住二楼。复古雅致的画室内挂满了和宁洛微画风相似的精美之作,点缀华丽,灯罩温柔。
下了楼梯,又进入到另一个割裂世界。
灯光渐变暗黑,表面的华丽失真。露出来的残缺几幅和宁派有着天壤之别。
模糊,美好的女性线条,在梦幻的乌托邦中咆哮着,哭泣着,残杀着,跳了一只华丽的生命谢幕之舞。另外大多画作盖着白布,尸横遍野不能言语。一片死画的乱葬岗。没有任何看上去令画家自身引以为傲的地方。
笔触扭曲奔放,用色狂野前卫。
“正是在下。”夏玫瑾后撤一步,行了一个标准浪漫的脱帽礼,手腕一转,摘下的八角帽又被胡乱甩飞,撞墙死了。
偌大的空间里光照晦涩,难以视物。徐知洛捡起滚落脚边的遥控器按下。
白昼顷刻入驻,困在梦境里的黑色身影如获解救,竭力呼吸,化作尘埃在空中漂浮。
夏玫瑾已经脱了鞋,懒洋洋转了几圈,打翻了画架,便顺势卧下。露肩黑纱裙随羊毛卷一并在木制地板上盛开。
阳光热闹了,反手遮挡住眼睛。象征身份的红宝石胸针改成了尾戒。
红唇一张一合,嘴角的痣在动。
“你还是欧易第一个选宁画的人,只有我能教。虽然实践课和专业课毕业要求不同,但我还是很严苛的。”话语未落,她拾起地板随便一支画笔。
一道白色抛物线。
“动手吧,看看你从老师那学到了多少。”夏玫瑾挑选了个舒服姿势,就要睡去。
徐知洛接过画笔在手中摩挲,来到她面前。“我从来没有画过,也不喜欢。”
夏玫瑾垂下手,撞进她同样注目的眼里。谁也不肯先挪开视线。
一阵细碎的轻笑从齿间溢出。“宁洛微的女儿竟然是画盲。”她支手盘坐起,取下别在耳后的细烟,含在嘴里。摸摸身上又找不出火机,懊恼捶地。
徐知洛取出裤装里的打火机,低头为她点好烟。也坐了下去。
夹了烟的剔透指缝,青筋隐现。
烟尾缓烧。夏玫瑾和她并排坐着。
“说吧,你来我这到底要干什么。”
“我想向你学习画画。”一字一顿,重音落于“向你。”二字。
“我?哈,”她轻慢吸了一口,吐出烟雾,空气染上薄荷味,“和我有什么好学的?徐知洛,我是你父亲的学生,也只会他的画法。”
徐知洛的眼神忽近忽远,最终停在盖着白布的画上。
“可我所见,楼下这几幅画,和父亲的风格完全不一样。”
“打发时间的,没人见过。”
“真的吗?”徐知洛就要起身去掀布。
你是在亵渎尸体。”左手拽住她的制服衣摆。“没什么可看的,也不好看。”
“徐知洛单手解开衣扣,外衣掉落地上,画家扑了个空。“总会有人看见。第一个人,为什么不能是我。”
烟灭了。
“都说了,不好看。”夏玫瑾皱了眉,筑起烦闷。“没有人会看到,我会带着它们一起陪葬。”
“我恋丑。”徐知洛仍固执往前。
“好烦。不好玩了。随便你。”眼瞧那人却略过最近的一块白布,把倒下的画架扶起,就着新的画布涂抹起来。
三分钟画完撂笔。夏玫瑾走路轻巧,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身后了,她委婉了一下措辞,悠悠开口,“你这幼猫挺有写实派遗风。”
“……我画的是只吃人猛虎。”徐知洛对自己的杰作很欣赏,满意点头。似猫非虎的玩意儿咧嘴狞笑,比孩童的幼稚涂画更鬼畜。“那是爪,这是尾。”毕加索摇摇头,甘拜下风。
“那你倒可以自成一派。”
“凤梨乌梅派。”
夏玫瑾可不会期待从矜贵的宁洛微口中听到任何讨巧的鬼话。
在欧易的最后一年,看来是不会无聊了。
“艺术系多少宁画拥趸翘首以盼,你为什么要和我学?”
“两个原因。一是因为,我喜欢你和父亲不一样的风格。二是,”余光飘向楼上仿制的灵魂全无的作品,视线回落,中途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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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相撞,“圆桌会议那天,你说,我和父亲并不相像。”语死腹中的第三个原因,她一点也不想重蹈覆辙。
实在不懂孤僻清高的父亲哪里好。人人都喜欢他,想成为他,再逃离他,又回到原点。母亲是这样,夏玫瑾也是。
“什么嘛,我和他,你和他,绕来绕去的。”
“我不想成为他。”徐知洛定言道。
眼前小她五岁的少女,有着不属于任何一类人的复杂特质。
久旱的大地上灵感突然泉涌。
她知道徐知洛有勇气说,也有勇气做。一直走得惊险,不然也不会放弃旧贵身份下权柄和荣耀在这里相见。
轻蹭画板,指尖蘸起点涂抹不均仍未干的颜料,在刚才徐知洛的大作空白处描了一个痛快的“5”。
“日常练习都算作平时成绩。这5分,给在嘴巧。”
“我会努力的。”徐知洛头一回因被打低分而欢欣展颜,继续问,“老师,请问,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问题在空中飞了一会。
“你和夏奕什么关系?”并不等回复,夏玫瑾挽起卷发,补充道,“我不介意。只是,旧贵圈里没有秘密。既要又要,胃口不小。”她又带上熟悉的两个画具挎包,弄了块崭新画笔,迫不及待把灵感抛洒出来。
前世和夏玫瑾接触不多。她是父亲的学生,最得真传,年少成名。后来疯了,就不画了。归宿是南山疯人院。长兄夏之耀夺权落败,死于海难。两人对夏奕仁至义尽,皆没有好下场。
“……以后不会有关系。”徐知洛没有正面回答,她对夏奕的忍耐本就到了临界。现下和夏玫瑾的关系氛围也不适宜试探告密者。
横竖都是折磨。不如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
这个愿望在三天后的预热晚宴上实现。
被艺术摧残蹂躏过后,重返人间,徐知洛更加珍惜生命。
下楼路过今早的展厅,只有老馆长一人。一洗苍老疲态,朝着宁洛微的那副无名绝作自言自语。
他的脸紧贴玻璃罩,堆挤状态下稍显狰狞。
“洛微,你回来了,你终于肯回来了。”
戚杉褪去手套,暴露在衣袖外的手背,肤色不均,细看,密密麻麻布满皱缩丑陋的疤痕,不难想象是怎样一场凶火。
他于火海舍身抢救宁画的事迹,向来为人称道。
宁洛微失踪后不久,欧易原艺术系院楼深夜起火。他的画室在整个顶层。
从走廊打翻的烛台开始蔓延封锁,把顶层和其他楼层割裂。火光冲天,热浪翻涌,只有一个逆行的身影。戚杉只来得及抱出来一幅画,他浑身湿透。
宁洛微有秉烛作画的习惯。他说火烛令他心静,于是顶楼不见任何现代灯具,烛影重重。隐患大在,好在顶层自带的灭火系统和报警装置出手迅疾。
除了这幅绝笔,其他画作完好无损。
世界上真的会有人爱一幅画爱到罔顾性命的吗?有吧,且不在少数。戚杉冲进去的时候在想什么呢?他不可能能预知顶层的防火装置是否能及时响应。她不好奇戚杉的真心,却怀疑人性。
曾经刻意避开父亲的一切,闻名生厌,如今又在她的主动接近下揭开第一层面纱。
艺术院楼早已修缮,曾经的顶层画室和神秘的画家一起消失不见。又另开一楼,扩修成新的艺术展楼,即身处的地方,只有宁洛微的作品。
戚杉乐意守着,而夏玫瑾被困在这里,藏好自己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