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孳生》
1. 非人之物 1
汐冥瞥了一眼男人手上的终端,磨损的屏幕上显示十四点零零七时。时间还在走动,终端的腕带上有一滴血。
他从男人的耳朵里抽出了尖长的舌头。沾满了红红白白的舌头收回口中,复又伸出,飞快地舔掉了表盘上的那滴血。汐冥把那具双目大睁的beta男性尸体端正地放回马桶上,顺便将掉在地上的清醒剂药盒也塞回了对方的手心。
这是糟糕的一餐,过量的药物让猎物的脑子有股怪味,并且他根本没能吃饱。但时间来不及了。他还有工作。
隔间外很安静,一个人都没有。角落里的摄像头不知道被谁拆走了能源粒和镜头,只剩两根能源线垂了下来。自动门打开,他走出来,中指向后弯了弯。就在这片刻间,那原本有着人类形状的指尖瞬间变得极细极长,飞速靠近门锁的感应器,又飞速收回。自动门再度关闭。锁扣轻响,门从里面锁上了,就像刚刚有人走了进去一样。
也许是明天,也许是更久之后,机器人会发现尸体。人们大概率会把死者当作一个因药物过量丢了性命的瘾君子——也确实是个瘾君子——然后由相关部门处理尸体。这种尸体在城市中相当常见。
也有小概率,警方会发现这具尸体头脑空空——字面意义上的——并把他的死亡与异种联系起来。
汐冥走到清洁台前,镜子里的生物呈现出的是人类alpha男性的外貌,方方面面,毫无破绽。只有眼睛还保留着自身种族真正的特征——蓝色。不过这种特征在人类之中并没有什么特殊性。相当一部分人类同样拥有蓝色系的眼睛。
但汐冥毫无疑问不是人类。眼下的外形不过是拟态的结果。
人类把他这样的存在称为“异种”。这个称谓当然不是真正的名字——他的族名如果以人类的语言表述,应当叫做“森罗”。“异种”这个字眼——站在人类的角度——只是一种混杂着恐惧的蔑称。
汐冥对人类的态度并不在意,但他想,眼下的自己多少可以理解人类的恐惧。
他把手放在小腹上。有东西在它身体里游动,饥饿感正如生物的呼吸般在那里舒张和收缩——是卵在宣告自身的存在。
他怀孕了。
作为一只森罗,如果他没能在卵完全成熟前找到合适的母体进行□□,将卵作为胚胎注入,那么他就会被卵杀死。然后卵发育成的孳生体会像破茧那样从他被吃得仅剩外皮的尸骸中涌出,成为吞噬一切活物的存在。
清洁灯亮了,他接过机器吐出的一次性纤维膜擦了擦手,把双手放入消毒区内。喷雾落在皮肤上,却没有自然挥发,而是在他的手心里聚拢成了一滴白色的液体,仿佛他的皮肤是什么过于光滑的东西,无法让液体均匀覆盖其上。汐冥松开手,那滴液珠下坠,落入了污物收集孔。
终端在这时响起。他瞥了一眼,直接按断,快步离开了卫生间。
设施陈旧的半地下充能点人迹寥寥,只有许多叶式浮艇和光驱摩托停留在这里。工作时间,这些微型交通工具的主人大都在附近的工作地点忙碌。偶尔会有几个行迹匆忙的人类哆哆嗦嗦地往充能点深处的自动贩售区跑。那里提供廉价的提神饮料,以及各种药剂——大部分都没通过星域联邦药品安全检测。
在赫尔威提星,这种销售当然是非法的。但在人类的聚居星区,灰色地带是个很普遍的存在。
客观来说,它们为汐冥当下的生存提供了一些方便。
他避开那些人,悄无声息地行走在阴影里。如果他愿意,他可以让自己化作墙壁或者地面的一部分行动,那样就没人会看见他了。不过他现在的身份是人类,非极端情况下,最好还是有个人类的样子,按人类的方式行动。理性告诉他,这样会比较稳妥。毕竟智能摄像头到处都是,大部分都还正常工作着,在那些镜头底下变成一块动来动去的墙皮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汐冥很快找到了自己的坐驾。那辆暗蓝色的交通工具仔细看去,比周围的叶式飞艇要大上一圈儿还多,但形状上并没有什么不同,因而也不算显眼。只是充能台的地面屏幕上,充能进度条几乎看不出移动。他用终端付了停泊费和充能费,屏幕熄灭下去。
汐冥微微整理了一下袖口,钻进了坐驾。这外表毫不起眼的交通工具平稳地浮起,从那些拥挤的旧飞艇头顶谨慎地驶过,向着充能点的出口飞去。
然而当它终于越过出口的自动门,却立刻在飞行中改变了形态。结构精巧的机体飞速变形重组,最终固定成了拥有流线型车身和双翼的银蓝色飞车形态。飞车悬停了片刻,忽然原地直直升起,倏然驶入了空中的立体全息投影车道。
天空被云层笼罩,呈现出一种浅淡的黄色,空气中有沙尘的味道。在赫尔威提,这样的天气已经算得上是个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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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落林立的摩天大楼与空中轨道交叉密布,天际线高低起伏,在背光处投下层叠的阴影。而阴影之中则满是着昼夜不熄的霓虹灯彩。在更高一些的建筑外墙上,随处可见各式各样的分子屏与全息投影广告。
这是赫尔威提星的约尔纳城,一个拥有近三十五亿人口的超级城市。螺旋状的城市构造把这里由内而外分成了三百多个区域,并且整座城市仍处于不断的向外扩张中。
这样的城市在整个赫尔威提星有五个,另外四个没有这样大,但整体状况是差不多的。因为自然环境的限制,整个星球目前也只有这五个人类聚居区。城市之外基本上都是终年狂风肆虐的低温荒漠,很难完成常规的基础设施建设。
不过作为中心行星,赫尔威提星在赫尔威提星系的各个可居行星中已经算得上环境绝佳了。何况作为斯特拉联邦边境的交通枢纽,这里的繁华度和资源易得性对人类的生存算得上理想,不少附近星系的人类都把这里当作移民目标。
但对于汐冥来说可不是这样。
车窗外巨大的分子屏上正在反复播放一则预警:“……268区地下轨道港附近发现异种捕猎痕迹,轨道港目前已封闭,正在进行安全排查,所有经港交通线路暂停运营。请市民注意防范,日常打开家中门窗上的生物检测仪,如发现可疑生物及时进行报告……重复,各位市民请注意,各位市民请注意,现在插播一则预警信息:268区地下轨道港附近发现异种捕猎痕迹……”
信号光变了,前方提示飞车减速。庞大的车流缓缓静止在半空中。全息投影车道正在不断调整,改变可行驶方向。车载光脑上,一条交通线路变动提醒显示出来,与之相伴的,还有一则生物检测仪广告。
人类对森罗的搜捕和猎杀已然是此地所有缺点里最不值一提的了。汐冥想。最大的问题是,他在这里无法找到合适的□□对象。人类太过孱弱,远非森罗繁殖的理想选择。
但他别无选择。意外迫使他被困于此,而此地离最初的目的地空间距离三千多光年。卵在一天天发育,即便他成功登上了航路正确的星舰,也根本来不及选择其他种族进行□□。孳生体依旧会诞生。
肚子里的卵又在动了。生殖本能带来的烦热感像海浪一样漫过汐冥的身体。
想要□□。
他像人类一样攥紧了身边的座椅扶手。
2. 非人之物 2
拟态的身体已经自动适应了人类的生存模式。他像人类一样呼吸,动作,也像人类一样感受。他能感受到某些紧绷和烧灼。那些感受与他原型状态时有所不同,要更难以忍耐,但维持清醒却更容易。
这既是好事也是坏事。
好处是这份清醒能帮助他控制进食,拖延卵的成熟时间。
坏处是他真的很烦躁。那种全然不同于单纯饥饿感的强烈渴望,让他只能想起孳生体。森罗是理性的,孳生体才会被本能控制。
终端又一次响了起来。他像人类那样深吸一口气,接通了。
“肖先生,这里是279区高地州沉积物街区原贝园,我是本园区警察,警号PSES117A#0934579842,我们在两个标准时前预约了今日十五点整的遗体整理工作。因为家属目前情绪激动,加之遗体状况不佳,我们希望您能够尽快抵达开始工作……”
“278区有预警,交通线路变动尚未结束。”汐冥开口,声音低沉平和,毫无异样:“线路确认后我会尽快抵达。请家属放心,我司已签订合同,一定会将遗体还原成他们满意的样子。”
对面似乎有些尴尬:“啊我们也只是例行公事,应要求进行催促……总之希望您路上顺利。”
通话结束,全息投影车道也终于不再变化。车流开始缓缓向前,渐渐提速。汐冥打开光脑中的交通图,飞快地计算了一下时间,接连在几个交叉路口灵活转向,每一段路都完美避开车流,得以将车速提升到限行上限。
最终提前0.15个标准时驶入了目的地。
原贝园街区是个由高端纳米建筑组成的富人街区,被绿化林区和防护道与其他街区隔绝开来。这里最初很长一段时间曾处于城市外围,因而房子基本都是松散分布的巨大半球状堡垒,用于应对虫群,尘暴,飓风……或许还有一些死对头派来的杀手。对于寸土寸金的约尔纳城来说,称得上是个相当奢侈的地段。
汐冥在目标地点下车。两个警员看见他,似乎都愣了愣,而后才赶忙迎上来:“您是汐冥·肖先生么?”
汐冥点头,忽略了他们在自己脸上停留过久的目光——他现在已经明白这种目光不是出于怀疑:“久等了。”他戴好手套,提着两个工具箱走了下来。
庭院大门处的生物检测仪光束扫过汐冥全身,并没有发出警报。而光线在他腹部多停留的那片刻,也理所当然地被匆忙往前走的警员忽视掉了。
家属比预想要多,豪华开阔的门厅里或坐或站,居然有上百人。但因为大厅实在太大了,上百人聚在一起仍显得渺小。
人类不同的信息素味道飘散在空气中,汐冥不抱希望地感受了一下,结论仍然是没有。没有合适的□□者,甚至没有合适的猎物。这里几乎每个人类都看上去孱弱无比,神经组织因为接触了过量的安抚剂而细胞活跃度十分低下——那玩意儿能让人处于某种喜悦轻松的状态,哪怕服用者正在被人开膛破肚。赫尔威提的富裕阶层人类中有一部分安抚剂成瘾,这个大厅里的死者亲属们显然都属于这类。
警员对一个端坐在大厅正中,双眼红肿的年老alpha道:“安息日殡葬公司的高级技术经理汐冥·肖,到了。”
汐冥垂下视线,行礼,然后很快跟随警员向这栋奢华堡垒的深处走去。路上也再度简单地了解一下本次业务的相关信息。
死者是那位老年alpha的omega太太。她在大概三十个标准日前失踪了。家属以为她是外出散心,但最后发现她就死在这栋奢华堡垒的角落。经过警员调查,房间的生物检测仪和医疗机器人是被死者本人关闭的,所以光脑管家一直没有汇报。她被判定为安定剂自杀。由于家属强烈要求,警署给殡葬公司的电子通知单上标明的死因是意外死亡,并且出于隐私的考虑,家属坚决要求避免向更多外人暴露死者目前的样子,这就是为什么只有汐冥一个人得以被允许进入这里工作。
走廊很长,偌大的房子空荡荡的。带路的警员似乎一直在忍耐什么。汐冥对此倒是并不在意。大部分赫尔威提人都对殡葬师有一些奇怪的排斥,似乎认定了靠近他们是不大吉利的——人类的科技发展水平显然和人类对某些事的迷信并不相关。
直到那个封锁的房间被打开。
暗绿色长纤绒覆盖的四柱床上,一具高度腐烂的遗体深陷其中。
警员干呕了一下,飞速捂嘴后退:“麻烦您了。”
汐冥审视了一下房屋的环境,遗体显然并没有被移动过。他点点头:“交给我吧。门需要关上。”
警员如蒙大赦,立刻照做。
门从身后关上了。
汐冥走了几步,房间内的无数虫蝇嗡地飞起,又在靠近他之前忽然成群转向,在遗体上落了满满一层。
汐冥打开了工具箱,取出了生物组织收集器。开始收集这些细小的活物——物质不灭,它们都曾是死者的一部分。
赫尔威提的人类坚信死者的□□和灵魂的状态是紧密相连的。遗体应当完整,洁净,体面,这样才能保证灵魂得到安息。所以殡葬师的工作就很重要了——尤其是面对这样的遗体。
工作的第一步是把四散的人体组织收集起来,然后才是利用专业设备改变这些物质的形态,对遗体进行复原。
这个活儿对于一般的殡葬师来说,听着容易,做起来很难。人类似乎总是难以摆脱对同类遗骸的恐惧。
大概也是因为这样,赫尔威提的殡葬师虽然受人尊敬,收入很高,但向来被普通人敬而远之。只要有选择,很多人宁愿从事其他待遇更差的工作也不肯做这行。
但汐冥不在意。森罗做这活儿挺合适的,他们足够耐心细致,不恐惧任何生物的遗体。失去生命的□□在他们看来与沙石没有分别。而且这份工作让他对人体的构造有了更深入的认识,现在他已经能从细胞层面完成拟态。这意味着只要他不主动改变拟态,任何生物检测仪都无法把他鉴定成非人类。他的生存因此获得了极大的便利。
收集器正在工作,他走到死者身边,开始检视残存的遗体。刚刚伸出手,无数白蛆就涌了出来,与之相伴的还有一股极其浓烈的气味。
卵在汐冥腹中躁动起来。身体内部突如其来的压力迫使汐冥弯下腰,神经反射般干呕了一下。
不妙。他想。卵对生物遗骸的排斥变得强烈了,这意味着留给他时间可能不多了。
正常来说,他早就应该停止眼下这种被人类称为“工作”的行为,全心全意地去接触所以可能的□□对象。但赫尔威提的人类社会运行有一套复杂的规则。以目前他所处的社会等级来说,如果他不工作,他伪造的身份证明就会失效,森罗的身份会马上暴露。人类无疑会杀死他,而卵在本体死亡后会立刻失去制约发育成孳生体。
另一个现实状况是,在长久的搜寻之后,他已经意识到以自己当前的能力和对赫尔威提的了解,他所期待的□□对象的出现基本上只能依赖所谓“奇迹”的发生。卵的存在不断提醒他死亡的迫近,它们从物质体和意识体双重层面折磨他,催促他去为它们的降生寻找机会。而在此过程中,他感到自己的活力被不断蚕食,对生存这件事本身渐渐只剩下极度的疲惫。
有时期盼死亡来临甚至比期盼奇迹发生更迫切。
因为死亡来临意味着一切的结束。
这确实很矛盾。一方面,他为了自身和卵的生存小心谨慎地适应环境,尽力遵守着人类社会的规则;另一方面,理性思考后的结论让他感到希望渺茫,十分想就此放弃。
卵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想法,躁动平息下去。汐冥很快起身,继续自己的工作。
大量蛆虫随着他的动作向外涌去,孳生体诞生时也是这副差不多的样子。
用分解液彻底消融遗体可能比复原它来得更好。这个念头在突如其来地出现在汐冥意识中。正如自我毁灭可能比任由孳生体降生来得更好……
不不不,还没到那个地步。
散落的物质会被收集,遗体会被复原,这是他可以做到的。至于孳生体……在卵真正成熟前,他还有最后一些时间,用来寻找□□对象。
而且还有备用方案。汐冥一边工作,一边麻木地想。赫尔威提有很多流浪动物……但那些动物的智力和理性达不到人类的水平,卵大概率还是会发育成孳生体……又或者他可以去买一个其他种族的奴隶,生物交易市场上就有,但□□时他得根据对方的生理构造重新拟态,那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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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影响到卵——卵仍然会发育成孳生体……再或者他可以买一个人类奴隶,但他已去过黑市很多次,那里可供买卖的人类各方面状态都很差,尤其是精神状况不稳定,卵进入这样的母体后仍然会不可避免地发育成孳生体……
都是成功率几乎为零的方案。汐冥又一次得出了这个结论。他将采集的样本放入解析仪,开始解析死者的身体组织特征。不到最后一刻,这些方案绝对不能尝试。
35亿人呢,再加上没有身份证明的那些。这么多人类之中,总会有一个基因合适,精神稳定,身体健康,对卵耐受度足够高,意志力坚强,不那么恐惧森罗的人类吧……
他很早就意识到机甲或者星舰驾驶员中比较可能存在这样的人类。但那些人类中的完全体雌性-也就是人类性别中的omega,稀有到了几近不存在的地步。并且这类雌性往往很敏锐,难以被控制。如果□□对象不够配合,卵还是会发育成孳生体……
成功的□□和繁殖必须基于对方自愿。这是森罗繁殖的铁律。
何况赫尔威提的政府一直在监控那些omega。一旦接触,暴露是必然的结局。暴露后他就会被人类杀死,孳生体还是会立刻降生……
无解。
解析工作完成,收集器的第一个容纳舱也满了。汐冥把物质放入模拟构建器,开始重构人体组织。说是重构,其实只是把物质制作成某种十分逼真的人体组织形态。但对家属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只要能以假乱真,就可以了。
现在的我就是足以以假乱真的人类。汐冥一边工作,一边这样告诉自己。最后的时刻尚未来临。再渺茫的希望也是希望。总之今天再到地下商业街的信息贩子那里去一趟吧……
他手上的工作速度加快了。清洁,收集,整理,还原……
大概一个标准时之后,房间中已经不存在遗体腐烂的痕迹了。一个年老的omega静静躺在干净的手工毛丝草地毯上,面容高贵,神情安详。
汐冥为她种下了最后一根眉毛,仔细地将她额上的头发拨向一旁。那里有一个非常小的凹陷,逝者因为外伤做过头部手术,但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执意保留了这个伤痕——警方给殡葬公司的资料上提到了这一点。
他检查了每一个细节,最后将逝者小心抱起,放回了已经被收集器清理一新的长纤绒床上。遗体很轻,但这并非是因为物质流失——逝者原本就很瘦小。
他活动着逝者的手臂关节,让她双手交叉放在腹部。那里很松弛,长袍下的肌肉与皮肤组织一塌糊涂,明显是被反复的生育掏空了。汐冥诚实地还原了这一切。
森罗只有在繁殖出孳生体的情况下才会导致本体或伴侣身体被毁坏,而人类在正常生育时也会造成同样的结果。
某种意义上来说,人类都是孳生体。
他轻柔地将死者双手合拢,端正地放在了腹部。
工作至此就算是结束了。
警员对这位“高级技术经理”的工作成果表示了惊叹和钦佩。而家属那边情况要更复杂。逝者的伴侣在面对栩栩如生的遗体时,从悲伤中表现出了一种微妙的怨恨。而逝者的其他亲属流露出的情绪要更复杂些,他们中的一些人甚至忍不住开始争执起来,为了遗产,责任归属,葬礼如何向今日没有到场亲友告知之类的事……
至于逝者本人,似乎在一定程度上被遗忘了。
绝大多数人类似乎总是很在意自我之外的东西,甚至在意到忘记自我。这是他们与森罗不同的地方。
准备告辞时,汐冥听见部分逝者亲属们正为葬礼时间争论不休。声音太高,把微弱的哭声都盖过了。他提着工具箱经过一个穿着富态,满脸不耐的中年alpha,听见那人极小的声音嘟囔:“真是的,偏挑这种日子,走又走不开,正和今天的角斗场赞助晚会撞上了……你说什么呢?我这些年可是投了不少赞助的,去不成当然是吃了大亏……”他动了动耳朵上的外戴终端,皱眉道:“什么,那家伙死了?哦,没关系,反正玩够就算是回本了……”说着低低笑起来:“毕竟是omega,物尽其用嘛……不都是为了这个才去赞助的……”
汐冥的目光微微一凝。omega角斗场?
3. 非人之物 3
赫尔威提当然有角斗场。作为一项古老而血腥的运动,它在人类之间相当受欢迎。角斗场分很多,但据汐冥所知,不管是正规的还是地下的,大部分以人类作为选手的角斗场里,选手性别都是alpha,偶尔可能会有beta。至于omega……他还是第一次听说。毕竟角斗的乐趣在于把两个凶残好斗的活物放在一起,看它们为生存彼此屠戮,杀得你死我活。
没听说过把两只兔子放在一起看它们角斗的。
但这终究是一个新的希望。
他在回公司的飞车上打开光脑搜索,相关的信息并不多,都是限制访问,一些被光脑提示为信息安全风险,一些需要资产证明,更有甚者,居然需要审核身份证明——显然,这种角斗场与公开的竞技体育角斗不同。
汐冥思索了一下,没有贸然进入。而是转向了公司内部的系统——他突然想起来,公司处理过来自地下角斗场的alpha遗体。当时遗体身上的兴奋剂气味差点让汐冥被卵折磨得吐血。因为他身体不适,那次的客单是公司另外几位同事处理的。他那会儿在试图安抚卵,这个信息理所当然地被忽略了。毕竟公司每天要处理那么多客单,遗体的状况一个比一个麻烦。一个被打得面目全非的死者在其中并没有什么特别。
他花了1.37个标准时赶回了公司。安息日公司位于211区。这是个典型的赫尔威提繁荣城区,到处都是耸入天际的建筑和大大小小的圆盘状飞行器停泊港。全息投影和实体的空中轨道驳杂交错,皆以停泊港为中心彼此连接,像被风吹动的蛛网般向外围区域无限延伸。
作为繁荣区,211区的人流密集程度在整个赫尔威提都算是高的。工作,工作,工作是这里的一切。复杂便利的交通是为了让人们能更好地工作——住在赫尔威提其他城区的居民要赶来这里上班。虽然外形全然不同,汐冥仍然觉得这里很像某种特别巨大的蚁巢——他在人类的科普资料上见过那东西的介绍,它庞大,复杂,混乱中有着不容撼动的秩序,所有微小的空隙里都挤满了不停劳作的个体。
现在他也成为了这些个体中的一个,寄居于这个大巢穴中的小巢穴——这家名为安息日的殡葬公司。
公司在一栋很高的螺旋形大楼里,从外面看起来与这里的其他公司并无不同。干净,整洁,有序,屏蔽门都是高强度高透明的晶体材质——据说这种材料维护费用很高,有它们在,通常证明公司运营状况不错。
人类寿命短暂,约尔纳城的人口数量又大,死亡每天都在发生。所以安息日公司从来不为客单发愁。何况这边做的是技术含量较高的专业工作,所有服务收取的费用都很高昂。
汐冥在停泊台停好车,直接走进了员工通道。与他差不多一起回来的还有另外几个公司员工。他们见到他,礼貌地行礼,让他先行通过。但在他走远之后,又立刻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森罗感官异常发达,所以拟态的听觉系统也远比人类敏锐。即便走上了升降台,汐冥仍然能听见他们的交谈。内容基本上像平时一样,围绕着自己简历上的偏远星系出身,职位晋升的速度,这一单收入的猜测,外形条件……
没有什么新的信息,连情感上都没有什么新的变化。
卵又开始躁动了,因为饥饿。
但是不能吃同事的脑子,在巢穴附近狩猎容易暴露。汐冥像人类那样叹了口气。
工具部很快就到了。他大步流星地走下来。那里值班的同事是一位很健谈的中年beta女性,大家叫她雷娜。见到汐冥回来,她一边办理回收交接,一边与他交谈:“工作还算顺利么?听说那单让人很为难。”
“遗体状况不太好。”汐冥简短地回答。消息在公司内部总是传得很快。何况客户来自原贝园,指定要高级技术人员过去。
雷娜的目光里同情和钦佩兼有:“也就是你了,不管遇上什么事都这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别的殡葬师,不管是年轻的还是年长的,或多或少都会受影响。”
“也不都是。”汐冥想到公司有几个alpha同事似乎每次碰到状况糟糕的遗体都会很兴奋。
雷娜显然也想到了。她毫不掩饰自己的不认同:“有的人是怪物。你和他们不一样。”她熟练地将工具箱里的设备拆解检查,满意道:“还是这么干干净净的……”
有些殡葬师会把工具弄得一团糟,各种药剂甚至遗体组织都残留在上面。按公司规定来说,这当然是工作不合格的表现,会扣考评分。但殡葬师未必是故意为之,残留更多是遗体状况和专业水平导致的。所以工具师和殡葬师很容易因为这些事吵架。
汐冥身上从来没有这些事,和他共事总是很简单顺畅。雷娜一边熟练地把拆解好的工具送上传送台,利索地汐冥办理了交接手续,一边关切地打量着汐冥的脸:“你最近脸色一直不大好。”
卵在腹中上下翻腾。汐冥突然意识到拟态过于成功也不见得都是好事:“很明显么?”
雷娜正色道:“肖经理,听我一句劝,虽说你年轻上进,工作上也不要太勉强自己了。钱是永远赚不完的,赚到了也得有命花啊。”
汐冥沉默片刻,模拟了一个人类温和无害的微笑:“谢谢,我想原贝园的这单收入也确实够我偷懒一阵子了。”
“少来这套。”雷娜白了他一眼:“真让人嫉妒。”
汐冥再度微笑了一下。雷娜会直白地讲自己嫉妒汐冥的收入,但她的情感里没有嫉妒。语言与情感并不总是一致的,甚至在大多数情况下都不一致,这是人类奇怪的地方。汐冥现在已经能很熟练地分辨这些了。
又有几个外出工作的殡葬师来办工具交接。雷娜近乎慈爱地对汐冥道:“早点下班吧,今天真是辛苦了。”
汐冥向她告辞,又和其他同事礼貌地打了招呼,这才转身离去。把那些情感复杂的目光抛在身后。
他穿过走廊,到清洁区进行消毒清洗,换上了一整套干净衣服。赫尔威提人穿什么的都有,上班族通常普遍喜欢穿轻便随意的短款防风服。汐冥却更偏爱厚重的束腰高领长袍。一般来说,这是有一定社会地位的人类会选择的装扮,普通人只有出席正式场合才可以这样穿。汐冥选择这种打扮倒不是出于虚荣或者审美偏好,主要是长袍下的身体被遮盖着,便于随时拟态以应付突发状况。好在殡葬师职业特殊,天天穿成这样倒也没什么不妥——毕竟这种服装也意味着庄重。
升降台,走廊,又是升降台,然后就到了公司的客服部。这边一如既往地忙碌,工位和办公室里都是些性情温柔的omega,好闻的气味在空中飘着。卵的躁动立刻减弱了,翻腾变成了游动。当一些omega将目光投向汐冥时,那种游动甚至变得轻巧愉快起来。
卵渴望降生。汐冥当然明白。但他不能从这些雌性中选择母体,她们实在太脆弱了。
他从众多文职同事身边身旁快速经过,进入自己的办公室,半透明的暗色滑动门把投射过来目光都挡在了外面。
秘书温妮正在整理客户资料。她是个娇小干练,总是神色严肃的omega女孩。看见汐冥,她的脸上流露出了一点关切:“工作很糟糕么?您看起来脸色不好。”
汐冥还是那种波澜不惊的声音:“只是累了。”
一个黑头发的年轻alpha走上来,很有眼色地给汐冥倒了杯咖啡:“要是能让我去就好了,至少能做做粗活什么的……”
汐冥看向他。是乔,汐冥下属的一位初级殡葬师:“你怎么在这儿?”
“我今天可没有外勤啊,老大。连安息间和整理室的工作的都没有。”乔愉快道:“所以就来交客单数据啦。”他瞥了一眼温妮,脸上是显而易见的热情。
乔想和温妮□□。汐冥得出了这个结论。但这不关他的事。
“最近有地下角斗场的客单么?”
“没。那种地方的人一般死后遗体就直接送去分解了,不会找我们做修复整理,毕竟很贵嘛……”乔意外道:“怎么了?”
“……不,只是偶然听客人谈起他资助的omega选手死了,想了解一下相关情况……”
“Omega角斗场么?”乔好像一下子有了精神:“那是可以考虑一下拓展新客单,据说资助人挺舍得在他们身上花钱的……”
汐冥感到意外,因为乔的语气明显对omega角斗场的存在十分熟悉。而在此之前那么长时间,汐冥从不知道有这样的地方。他不动声色道:“那就让业务部联系之前地下角斗场的客户……”
“之前的地下角斗场和omega角斗场可不一样……”乔笑起来:“经理你专门做大客户的服务,居然不知道这个?”
汐冥刚想说什么,温妮略带不悦地走过来,用一杯维生素水替换掉了汐冥手边的咖啡:“那本来也不是什么正经人该知道的。”
“和正经不正经没什么关系,和钱有关系。”乔的笑容敛去了一点:“就那种小圈子,有门槛,专供有钱人玩儿。”他小心地看了一眼温妮:“就跟高档娱乐中心一样,店面什么的都是公开的,只是非会员进不去……传闻倒是一直挺多的,隔三差五就有。”他嘟囔道:“咱们公司高级技术人员里好像也有人是会员……”
话音未落,便听见外头传来一阵骚动,一个异常高大健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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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pha提着工具箱,带着几个助理殡葬师一起走了进来。所经之处,omega和beta员工纷纷避开,甚至还有人像承受不住什么似地捂住了胸口。
“啊,我想起来了。”乔干巴巴道:“就是博迈经理嘛。”
拉哈姆·博迈,公司的另一位殡葬高级技术经理。
空气中的信息素味道发生了不太妙的变化,生物遗骸的味道出现了。卵又开始在汐冥腹中乱窜。
疼痛迫使他站了起来。
温妮试图阻止:“别……”
汐冥仍然走了出去:“博迈经理。”
博迈正在和身边的助手说话,闻声扭头,嗤笑着打量了一眼汐冥:“呦,今天也还是工作完成得挺快的嘛,肖经理。”
“运气好罢了。”汐冥微笑:“正想和您说,我今日该按例轮休了,要麻烦您替我值晚上的班了。”
公司的工作一早就是安排好的。博迈用一种令人很不舒服的目光打量着汐冥:“这个自然……”
“还有就是,我记得公司有规定,为降低不良影响,殡葬师外勤返回需走员工通道。”
“员工通道堵了。211区今天有个小型停泊港出事故,飞车掉下来砸扁了不少人,这会儿正往整理室大批运尸体呢……你该不会还不知道吧?”棕色头发的alpha舔了下嘴角,露出了难看的微笑:“我申请了特批单。毕竟接下来可能还有不少工作呢,可不能耽误啊。”
汐冥瞥了一眼墙上的原子钟,继续微笑:“原来是这样。那么祝您接下来工作顺利。”他返回办公室,一口气喝光了维生素水,单手拿起宽大的无框防风镜戴好,对温妮道:“时间到了,我该下班了。周末愉快,谢谢你的维生素水。”
“哦,没事……”温妮有些担心地看着他。
汐冥随手打开办公室的空气净化开关,关好门,再度走了出去。他一路上把所有的换气开关全都打开了,直到与博迈走了个迎面。
“周末愉快,博迈经理。”汐冥在防风镜后继续微笑。
“注意你的态度,肖经理。”博迈带着强烈的遗骸气味靠近他,在他耳边道:“或许你这个外乡人不明白,像你这种信息素没有半点味道的alpha,在这里处境可有点儿微妙……”他歪了歪头,拉长了调子,用一种古怪又难听的声音轻轻道:“啊,不好说,也许你会喜欢……”
这人想和我□□。汐冥思索。要吃掉么?不,他的大脑神经元发育异常,身体兴奋剂和激素也摄入过量。吃了这种有害的东西,会生出孳生体的。
于是他只是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从容地走了过去,把那充满晦暗邪念的目光留在了身后。
“真够呛。”乔在办公室的玻璃后面目睹汐冥与博纳为首的那一大帮殡葬师擦肩而过,评价道:“咱们公司内部也没必要竞争到这个地步吧……他们那种技术高超的殡葬师又不缺客单。而且博迈进公司早,可比肖有钱多了……”
“肖经理前几天给一个在小型飞船爆炸事故里丧生的逝者复原了。烧的连灰都只剩一点点的那种。”温妮低声道:“那单他拿到了300万赫尔元。因为金额太大,公司内部系统的收入表单上把信息公开了。”
“什么?”乔震惊道:“一千多万信用点?不不不,重点不是那个……重点是,烧成一撮灰怎么复原?绝不可能!”
“是真的。家属坚信那就是他们的儿子,而且也做了全部的身体组织dna检测,没有半点差错。你得承认有的人就是天赋卓绝。”
“开什么玩笑,那简直就不是人了吧……”乔喃喃道。
“所以你或许可以理解博迈经理的不悦了。”温妮担忧道。
乔却在思考另外的事:“我记得肖经理学历上的的专业不是生物样本检测和修复吧……他好像是个艺术类专业的,在那个什么星上……啊记不起来了,偏僻地方的外星名字好难念……”
“他从不谈自己的事,只说是移民。”温妮摇头,低声道:“我倒宁愿他这样的同事多一点。”
乔咳了一声,提醒道:“他就是长得好看,信息素可是有缺陷的。我从没见过那样的alpha,几乎没有气味,只有一种湿漉漉的感觉……嘶,怪怪的。这和beta有什么区别?”
“我不是在说那个。”温妮不悦道:“而且你这种论调是性别歧视。”
“我只是在说实话啊。”乔的语气软下来:“就是为他感到可惜而已嘛。”
“至少不讨厌。”温妮显然不想再聊这个话题了:“好了,客单数据我拿到了,我也要下班回家了。”
“我送你!”乔立刻蹦过来。
4. 非人之物 4
找到那个”omega角斗场“的过程比汐冥预想要容易多了。因为突发事故,停泊台上拥挤不堪,到处都是遗体运输车和逝者家属所乘坐的交通工具。他要做的只不过是在等待交通疏导的过程中从车门缝隙中伸出一根手指。那根手指化作透明的细线,悄无声息地钻进了隔壁车位博迈的飞车,又在那台飞车的光脑前拟态成了一片虹膜——博迈的虹膜。然后博迈近期的行踪就全部一览无余了。
对方的终端想必会有异常提醒。不过无所谓,博迈永远也不会知道是怎么回事。
总之汐冥最终只花了0.8个标准时就找到了那家俱乐部。它在193区,这个以娱乐业著称的繁华城区离211区的直线距离并不远,甚至离汐冥居住的191区也相当近。
俱乐部外观很普通,看起来就是一间低调奢华的酒吧,开在一栋特别巨大的暗金色花苞形建筑的角落,在大片耀目的霓虹灯彩里甚至有一种优雅。里面客人不少,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低声交谈,并不理会周围。不过汐冥很快意识到,这里不过是个接待大厅而已。
没人询问汐冥为什么来这里,甚至无人验证他的身份,他唯一需要提供的东西是钱。门票钱,会员费,酒水费——这些总共花了汐冥45万信用点。在约尔纳的211区,这大概是一个普通上班族两年多的收入。
然后侍者给了他一枚钻石戒指,这就是正式客人的象征了。年轻美丽的omega恭恭敬敬地引领汐冥和其他几位面色兴奋的新客人穿过装饰华丽的走廊,一扇门在走廊的尽头,里头隐隐能听见呼啸般的呐喊声。
角斗场。这里就叫这个名字。
汐冥花了一点时间,很快就掌握了状况。角斗场很大,分挺多区域,有不同的场馆。他进门时听到的那种呐喊声来自最普通的场地赛。而这里也提供多种多样的角斗模式——包括水下的,空中的,乃至火焰里的……甚至还有那种真人生存角斗,在更大的场地,比如封闭岛屿……总之一切按照赞助人的需求来。当然,上述赛程的观看全部需要付费,同时客人可以为选手下注。
而假如客人愿意赞助某个选手,那么就会升级成赞助人。赞助人有权给自己支持的选手增加装备,以此提升获胜概率。当然啦,如果赞助的选手赢了,赞助人也能押注中获得一定的收入。
模式听起来本身没什么稀奇的。但当汐冥在投注大厅看见那些选手的全息影像和资料时,很快就发现了其中的不对劲。
选手获得的赞助与他们的能力无关。
他立刻意识到了这里的alpha客人们过度狂热的原因。
这里名为角斗场,实际上是在为alpha客人提供一种特殊的服务。
如果选手想获得赞助,就要满足客人的需求,各种意义上的。而如果客人看中了某个选手,获得对方屈从的方式就是赞助。
一个alpha只要有足够的钱,就可以短暂地在这里买断一个omega的命运。还有什么样的娱乐比这更有吸引力呢。
汐冥扫过叠满了地面到天花板的上百张巨幅全息投影——那些都是这里有名次的明星选手,各种各样的omega都有,大部分看上去都还算健康。不够健康的大概也没法出现在投影上。
然后他的目光定格在了角落里一个金色头发的男性omega身上。他的投影比其他人要小,看起来就跟快要被从这里剔除了似的。
“投影上的都不在这儿。”熙熙攘攘的大厅里,一个路过的客人看着汐冥静立在那里,热心道:“今天是赞助晚会,这些贵得要死的选手都在晚会上呢。”
汐冥慢慢收回了目光,虚心道:“怎么才能参加晚会呢?”
对方笑起来:“当然是付钱啊。”
陌生人没有说谎,付钱就行。66万信用点付出去,汐冥拿到了那张昂贵的邀请函,以及一枚银领章。
赞助晚会的地点并不在这里,而是被安排在了附近的一个复古的主题公园。汐冥拒绝了侍者的陪同,独自前往了那里。
约尔纳城已经入夜,所有能亮起的灯已经全数亮起。虚假的白昼匍匐在夜空之下,到处都是绚烂迷幻的色彩。
汐冥在公园门口核验了邀请函,毫无阻滞的地来到了赞助晚会现场。
说是赞助晚会,其实更像是那种大型露天狂欢派对。游乐与灯光设施都开着,酒水饮食全免费,烟花一波波地往天上放。不是全息投影的那种,是真的烟花,落下的火花能把什么东西都点燃的那种。约尔纳城人口和建筑密度大,防火一直很严格。可是那些规定在这里似乎没人在意。
遥远的喧嚣声像海浪般一波接着一波涌过来。震耳欲聋的混乱音乐,肆无忌惮的大笑,亢奋高昂的叫卖声……无数声音,灯光和气味混杂在一起,构成了这个混乱的空间。
汐冥无声地行走其中,默默观察。他见到了一些新客人被那些全息投影上的选手走上来搭讪,很快意识到“赞助”是个多么充满粉饰意味的词。
这些选手不再是全息投影上那种不好控制的样子了。不知道为什么,尽管衣着全然正常,但他们看上去却几乎全都充满了挑逗的意味,有很多甚至看上去已经药物过量,连神志都不怎么清醒了。空气里到处是浓郁复杂的信息素气味,明明是开放的环境,整个空间却仿佛被兴奋剂与激素构成的粘液死死包裹着。
客观来说,这是个狩猎的好地方。
但此时此刻,某种比食欲更强烈的本能在牵引汐冥,甚至让他拟态的人类身体因难以控制而微微颤抖起来。
在这个偌大的空间里,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一个合适的母体。
就跟一坨腐烂粘液里的一颗珍珠一样。
他极力在庞杂可怖的混乱中分辨那缕似有若无的气息,像浮游生物追寻洋流,以一种扭曲而轻盈的步态,向那个方向奔去。
然后他终于见到了那个只能在奇迹下出现的存在。
旋转木马前的树荫下,好几个omega在树下靠着聊天。汐冥只用一眼就望见了金色头发的那个——和他在全息投影上见到的一模一样。
不论从怎样的视角来看,那都是个英俊漂亮的人类。谈不上壮硕,可是却足够高挑精悍。这种外形可能会让某些人类对他的性别产生一些困惑。但那对汐冥来说根本不重要。哪怕隔着遥远的距离,汐冥也能闻到他身上血的味道。还有血下面的,某种令人极度愉悦的,属于omega的信息素气味。
卵轻盈地在汐冥腹中跳动,本能带来的热潮开始像海浪一样不断冲刷汐冥的全身。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已经无法控制拟态。他的每一寸皮肤都在鼓动,要变成无数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人类。
他在阴影中极力克制自己,仍然不受控制地急促呼吸。
就是这个。
汐冥想。
终于。
有alpha走过去,向那人身边的omega搭讪。汐冥从极度亢奋中慢慢冷静下来。他看到了那人脸上和手臂上的伤口,也从空气里觉察到了更多的信息。
母体状态不太好。他立刻意识到。这个环境不行,要尽快把人带离这里。
然而在他还未采取下一步行动时,一个客人模样的alpha已经先一步走了上去。
这个客人似乎有些特殊。他一出现,周围的那些omega和alpha便立刻纷纷离开了。只剩下母体与来人停留在树荫下。
汐冥在阴影之中盯着他们的交谈和动作。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看见那个客人拍了拍母体的脸,把入场时赠送的银领章别在了母体胸前,用打火机给母体点烟,然后迫不及待地开始做出一些有强制□□前兆的动作。母体举着烟,没有迎合或者反对,只是用一种很无所谓的态度随对方施为。
这可不行。汐冥想。那是我的。
正当汐冥打算做点儿什么时,客人突然骂了一句,一把推开了母体。汐冥眼看着他整理好长袍,抬手给了母体一巴掌,然后扯下银领章,唾了一口便走了。
母体重新靠回树上,把手里的烟丢在地上,踩灭了。
汐冥感受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判断短时间内母体附近不可能有人出现,立刻闪身融入了阴影。
绯刃靠在树上,擦了擦嘴角的血。今天是不太好的一天。他输了比赛。原本能赢的,但对手有赞助,拿到了一把激光手枪。而他手上只有之前比赛时赢下的一把合金小刀。这不是生死赛,对方的赞助人也只是想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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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手赢个积分,所以绯刃这会儿还活着。但输了比赛意味着排名又要掉了。掉出明星区之后,他的奖金会大幅减少,而且可能会被安排去打那种很容易死掉的消耗赛。
晚会不得不来,运气好会有赞助。但绯刃比任何人都清楚,赞助其实并不一定代表运气好。都要付出代价的。他想着那些为了拿赞助什么都答应赞助人的选手。他们有的甚至都来不及在赛场上好好风光一下,就跟一团烂肉似的死了。这世上有角斗选手,也有娼妓。但如果一个omega掉进了角斗场,他就两者皆是。归根到底,落进这里,他们都是明码实价的商品。
他们卖掉自己,甚至换不到钱,只能换到一点赌注。然后他们把这一点赌注押上桌,赌自己能赢到钱。
老实说,到目前为止,绯刃的运气还不错。
该心怀感恩了。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又抽出了一支烟,倒不是出于希望,只是出于习惯。再过半个标准时他差不多就可以走了。该死的角斗场非要规定一个离场时间,说什么要确保赞助人能与选手充分互动。
呸。
之后几天都没比赛,他能好好喘口气,养养伤,干点儿别的活儿换换脑子。顺便去看看他的小天使……
他仰头看向天空,那里只有迷幻的灯彩,像云雾一样飘着。他记不得自己有多久没看见过星星了。赫尔威提的城市里没有星空,即便有,也只属于那些居住在摩天大楼上层的人。
他怀念星空,甚至有一点儿怀念冰冷的运输舰和合金铠甲。他们与死亡和杀戮有关,曾经让他感到无比痛苦。而今他仍未逃脱死亡与杀戮,只是它们改换了模样,穿上了信息素和金钱的外衣。
真想好好洗个澡。他疲惫地靠在那儿,心不在焉地想。
就在这时,一股说不上来的气息穿透了令人犯恶欲呕的信息素大杂烩,拂过他的鼻尖。
那不太像常规的信息素气味,似乎只是一汪湿漉漉的盐水。
本能促使绯刃敏锐地收回目光,向那气息的来处望去。
一个高挑瘦削的黑发男人从阴影中向他走来,风撩起了白色的束腰长袍下摆:“请问,您是诺拉·图玛先生么?”
绯刃警觉地看着对方:“我是。”
“您需要赞助么?”男人摘下防风镜,露出了一张好看得不可思议的脸。
绯刃愣了一下,紧接着看见了对方中指上代表新客人的钻戒。
他沉默着打量对方,最终深吸一口气:“代价呢?”
男人用美丽的暗蓝色眼睛热切地望着他:“和我……和我……对不起,我知道直接讲出那个字眼不太礼貌……”
绯刃冷静道:“上床是么?”
那人点头,郑重道:“是的。”
对方太过严肃,绯刃反倒放松下来。他上上下下打量着汐冥。
干净,整洁,年轻,漂亮,有一些拘谨。在这么个环境中,他身上一点其他人的信息素气味都没有。戒指上的白钻代表他是新客,甚至很大可能是第一次来这里。
但绯刃不相信那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他向后一靠,抱起了手臂:“你是有什么特别的偏好么?”
对方摇头:“为什么这样问?”
绯刃轻佻地笑了:“我不信。这里有的是人比我年轻漂亮。如果你多打听一下,就知道我也不是那种擅长取悦客人的家伙。何况……”他想起了刚刚打了自己一巴掌的卡蓬:“我以前的赞助人是个脑子有点问题的混账,等下他要是回来,你可能会挨揍。”
年轻的男人温声道:“没关系。”他捻起银领章,把它小心而端正地别在了绯刃的衣领上:“我可以为你点烟么?”
绯刃终于点了头。
美丽的alpha点燃了烟,火光在他暗蓝色的眸子里闪烁。
不管怎么说,我不算亏。绯刃望着对方的眼睛,轻笑了一下。他拿起烟,正要抽一口。男人却握住了他的手,把烟带到了自己嘴边。
他吸了一口,呛咳几声,把烟抽出来丢在地上踩灭了。
绯刃微愕。
“有害物质含量太高。”对方解释。
绯刃古怪的看了他一眼,最终确认了,这人可能是个神经病。
5. 非人之物 5
新客人没有在公园里直奔主题。相反的,他似乎不喜欢那个环境,向绯刃提议到自己家中去。
但他们彼此间几乎是陌生人。按照绯刃通常的认知来说,这样的客人要么特别天真,要么特别残忍。
飞车驶过193区光怪陆离的夜色,他冷眼看着对方:“我还不知道您的名字。”
“汐冥·肖。”alpha转过头来,过于精致的面容被车窗外不断变换的色彩和光影映照着,仿佛整个人也和那变化万端的环境融为了一体。
“那是什么意思?”
“潮汐幽暗。”
“外星移民?”绯刃靠在舒适的座椅背上,感觉疑虑似乎得到了一点解答:“来赫尔威提没多久吧。”
对方没有回答。只是用一种绯刃无法理解的眼神凝望着。
绯刃唯一能看懂的是那目光里极度强烈的渴求。这再正常不过了,对方是个愿意赞助的客人,而上床是个很常见的条件。
可他始终感到有什么说不上来的古怪。
于是他也不再说话,准备冷眼旁观,看看这人到底打算干什么。
没什么好害怕的。他曾经是个战士,如今是个在角斗场上搏命的。他很清楚如果单论搏斗,大部分客人都会被自己在十秒之内杀死。
只是这个世界的生存规则不是这样的。所以他很多时候也只能是想想,不能当真那样做。现实是客人想要弄死他就跟弄死一只蚂蚁似的,并且手上不会沾血。
绯刃轻笑一声,避开了对方的目光。
Alpha的家在193区某片积木式摩天公寓楼的上层区,房子外有个小型的停泊台——一望即知是那种普通人一辈子也买不起的高档住宅。赫尔威提的大部分普通人背着一辈子贷款也就只能买个低处的小隔间罢了。这里夜晚也很明亮,但灯光不会像污染一样令人头晕。
高处的风相当大,吹得身上所有的伤处都更痛,却也带来一种久违的清爽。绯刃站在门口,审视着汐冥的屋子。
蓝色和白色是主色调,和对方本人一样,有种过分的干净整洁。
客人礼貌地请他进门,透明的房门自动在他们身后合上,把呼啸的夜风挡在了外头。四周安静下去,乳白色的灯亮起来。
绯刃看着汐冥,对方似乎想要靠近他,又拼命在忍耐什么。因为过度忍耐,他的面容甚至从病态的苍白下浮现出一种怪异的粉红。
“你不舒服?”绯刃皱眉。
“不。”此间的主人立刻否认:“我很健康。你要看体检报告么?这是我的体检报告书……”终端的悬浮屏跳出来,上头有个211区医院的体检健康的电子章,时间就在大约三个标准日前。
绯刃直白道:“那你怎么这个脸色?食物中毒?”
“不……我想……我想我只是需要吃点东西……”alpha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话题:“你想要吃点什么东西么?”
“不用了吧。”绯刃扭过头,打量起了屋子:“你知道赞助是怎么回事么?”
“知道。”名为肖的男人立刻回答。
“我看你不知道。”绯刃轻嘲:“首先,你得预付一笔确认赞助金,20万信用点。然后,我在60个标准日后有场比赛——你可以提前看看赞助内容,有不同的档位,单次最低20万信用点,最高150万。赛前和赛中都可以赞助……即便你后续不来观看比赛,到了比赛日,你的终端还是会自动再扣20万信用点……总之,你得付至少40万信用点。”
“长期呢。”
“什么?”绯刃以为自己听错了。
“长期赞助。”
绯刃愣了一会儿,大笑起来:“角斗场没长期那回事。没准儿下一场比赛我就死了。”
对方沉默下去,低头很轻地嘀咕了一句:“……这可不行。”
绯刃觉得自己肯定听错了:“什么?”
“没什么。”对方重新抬头,又是那个拘谨而热切的客人了。
“不过我的场次不多。”绯刃说:“作为选手,我不算受欢迎……观众普遍认为我缺乏观赏性……”他漫不经心道:“只有少量客人还算对我感兴趣。”口味特殊的那种,比如卡蓬。
想到卡蓬,他再次审视起这个名为“肖”的客人:“你真的没有什么特殊癖好么?”
“□□需要什么特殊方式么?”alpha眼睛睁得很大。
绯刃愣了愣,忽然意识到对方是真心在发问。他大笑着摇头:“那就算成交了。”说着示意道:“你的终端。”
肖顺从地伸出戴着终端的那只手。
绯刃握住对方修长白皙的手,俯身。银领章靠近终端,发出“滴”的一声提示:“您是否同意赞助诺拉·图玛选手?”
“说你同意。”绯刃命令道。
“我同意赞助。”肖立刻回答。
终端上闪过付款提示,20万信用点就这么没了。
银领章再度响起:“感谢您的赞助。精彩的赛事将等待您的到来。”
绯刃在他手背上吻了一下,满意地感受到了对方的颤抖,然后立刻扯下银领章丢在地板上:“好了,你不用忍着了。我们现在就可以开始,速战速决。”
没想到肖却抽回了手:“我想……我需要准备一下。”他似乎有些局促:“你也是。”
绯刃不置可否,他毫不在意地飞速脱掉了上衣:“我去洗个澡。”
有钱佬的房子够大,浴室也是。热水足量,使用起来没有任何限制。赫尔威提公共管道提供的用水水费很贵,所以不少人家中会安装取水设备,而取水设备税根据取水量收取,同样贵得要命。绯刃难得能这样随意用水,反正就算最后水费账单是个天价,也全由此间的主人来付。
当他出来的时候,肖并没有在原地。绯刃戴好金属护颈,在偌大的房子里转悠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找到了卧室。他推开门,一时失去了呼吸。
幽蓝色的空间五面都是水。玻璃的天花板和墙壁后全都注满了水。没有地板,地面是个特别巨大的水池,一张宽大的床被安置水池的正中央。外头的光通过玻璃透进来,整个空间幽光莹莹,难以言喻的漂亮,却也难以言喻地充满了庞大的压迫感。
“怎么了?”一个声音极温柔地从背后响起。
绯刃猛然回头,看见肖穿着纯白的睡衣站在自己身后,手上端着一只大托盘,他暗蓝色的眼睛与周围的环境几乎融为一体,让人没由来地有种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包围了的错觉。
“没想到你这么有钱。”绯刃定了定神,慢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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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道。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又来了。通常这意味着危险。
“只是装修风格。”肖似乎没有在意:“这片公寓区名叫“深水造景”,临近本区的地下水储藏库区。带点水的装饰是他们的卖点。”
“你们管这叫‘带点水?’”绯刃不解道。
“公寓的确是这样宣传的。”肖的声音很温和,绯刃从没见过有alpha讲话如此温和,就好像这人根本不是个alpha一样。
他还是走了进去。
肖没有关门,只是把托盘放在一边,动作看起来有种异样的优雅:“来处理一下伤口吧。”
“没什么必要。”绯刃无所谓转身,耸耸肩:“不会影响你的体验。”他甚至笑了一下:“反正我技术也不好。”
肖用一种忧虑的目光看着他。不过最终他还是走上前来,靠近了他。
不管从怎样的眼光看,这都是个特别的客人。绯刃始终在观察着对方。对自己这样的人所展现出的那种不同寻常的热情与关心,不该出现在这样一个富有而美丽的陌生人身上。
“我们从前认识么?”绯刃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
“不。”肖轻声道。局促与拘谨消失了,这大概是他本来的样子:平和,平和之下都是谜。
“所以为什么是我?”绯刃知道这样的问话已经趋近于无礼了,对于一个刚刚确认给他赞助了40万信用点的金主而言。假如换个刻薄些的赞助人,搞不好下一场比赛没结束他就得死在场上了。但他就是这么个性格:“别用ao信息素吸引那套理论,我们都知道那是骗小孩子的。”
肖思索了片刻,抬眸看他,目光清澈幽深:“因为没人比你更合适。”他慢慢道:“你很健康,比一般的omega更强壮,情绪稳定,看上去也没有过量服用药物……我喜欢强壮的……omega。”
另一个卡蓬。绯刃想。果然,对自己感兴趣的客人都是这种。那种美丽纤细的omega满足不了他们,他们要强壮的,因为被强者臣服会让他们更满足。
他的神色冷下去:“你要玩见血的那种,也不是不行。但那可是另外的价钱。”
肖愣了一下:“不,不见血,为什么要见血?”
“别装傻。”
“我不会做有损你身体的事。”肖意识到了什么:“我可以保证。”
呵,保证。绯刃在心中冷笑。但他面上只是摇摇头:“你不爱搞人体实验那就最好了。对了,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反正都已经得罪了赞助人,不如一次性把所有的好奇心都满足。
“殡葬师。”肖简单道。
这次轮到绯刃意外了。这个答案不知道为什么,让他有种自己的怀疑很荒诞的感觉。
“殡葬师啊。”他慢慢道。
“如果你有一些忌讳……”
“不。”绯刃摇头:“你不可能找到比我更没忌讳的赞助对象了。”他主动伸出手,环住了肖的脖子。
对方低头望着他,暗蓝色眸子里的幽光和整个房间里的水波一起晃动着:“我可以不做避孕措施么?”
人渣。绯刃想。不过无所谓。“随你,反正我没有生育能力。”
苍白美丽的alpha不再说话。他低下头,郑重而小心地吻上了绯刃的唇。
6. 非人之物 6
一切预想中的糟糕状况都没出现。事实上,客人不仅毫无怪癖,而且比脾气最好的omega还要温顺听话——除了四肢有点儿不协调,偶尔露出茫然的神色之外。倒好像绯刃才是主导者似的。总而言之这场交易没什么特殊的地方。硬要说的话,大概是信息素。对方的信息素有点儿特别,很像是湿漉漉的盐水。
在赫尔威提,一个alpha拥有这样没有攻击性的信息素,很容易被视作废物之流。再加上对方那个殡葬师的职业。绯刃觉得这位肖先生可能存在一些隐秘的心理障碍之类的。而且他可以肯定,对方是头一次。
一个有钱又美丽,做着一份高薪又压抑的工作,信息素天然带点缺陷的alpha。这种人想通过金钱买到一段短暂的对omega的控制权,听起来也不是很稀奇。
但这说到底也不关绯刃的事。富有的赞助人轮不到商品来同情。
不过绯刃很愿意打心底向对肖先生表达谢意,给对方一些好脸色和鼓励的话语。因为他在结束后拿到了一笔额外的小费——20万信用点。这20万让绯刃确信肖先生真的需要看看脑子。
总之糟糕的一天以一种离奇的幸运方式结束了。绯刃其实有点想放纵自己留下来过夜。这很奇怪,因为他从来都不怎么喜欢角斗场的客人,总是理性地避免与对方产生更多接触。也许因为肖看上去过于亲切无害。他最终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但在对方开口挽留时,绯刃仍然选择了像往常一样离开,并坚定地拒绝了送行的请求。
他来时是夜晚,离去时是深夜。191区的灯火已经不那么明亮了。
Omega脚步轻快地向着黑暗走去,并不知道在黑暗之后,那双暗蓝色的眼睛始终在凝视着自己。
汐冥目送母体消失在黑暗中,默默叹了口气。
母体状况比预想更加不好,损伤很多。而且因为某种缘故,对方的身体很难被唤起到最佳的状态。他没有办法在这种情况下注入卵。
好在母体的出现本身对卵就是最佳的安抚。卵现在安安静静的,陷入了休眠。这意味着它们很满意汐冥的选择,并不在意母体身上的那些损伤,愿意花时间等待。
这就已经是个奇迹了。但这仅仅是个开始。
正常来说,汐冥应该把母体留在身边,小心照料,用自身的力量去修复对方身上的损伤,等到一切恢复到最佳状态再注入卵,然后继续照料。直到幼体顺利降生。
但母体实在是太警觉了,他没能挽留住对方。好在对方看起来倒是并不反感自己。他只需要继续保持接触就好。
保持接触,给予保护,赢得对方的信任,最终成为真正的伴侣……
唯有这样,卵才有希望作为正常的幼体降生。
母体现在是他的一切了。
汐冥伸手抓住漂浮的光脑,十根手指变成无数根透明的触须,在光脑前打开了无数悬浮屏。代码与资料飞速在屏幕上跑过。更多的眼睛从他脸上冒出来,每一只都盯着那些移动的数据。
在一片繁忙中,其中一根触须打开终端,戳开了一本omega营养品购买目录。
绯刃难得回家一路上都很顺畅。在赫尔威提的夜晚,有些不那么繁华的区域在夜幕降临后会变得危险。区政没有足够的资金给那些清理车填充能源块,所以街上的有害生物和垃圾总是清理得十分缓慢。赫尔威提是个交通枢纽星系,外乡人来了又走,随星舰和飞船带来的许多奇奇怪怪的生物和致病源却像头皮屑一样在这个中转站落得到处都是。它们中的相当一部分对普通人来说是致命的。
那种繁荣的区域通常没这个问题。富人会在门窗上安装生物检测仪和离子屏蔽器,各种型号的清理机器人也会在公共空间昼夜运作,确保那些地方干净安全。
可惜不是所有的地方都是繁荣富裕的。何况除了有害生物和垃圾,人也是一个危险因素。约尔纳城再明亮,也总有人要在阴影中讨生活。
绯刃在回去的地下轨道线上遇到了起码一打小偷,他确信转车时路口的阴影里还有两伙抢劫犯。不过大概是因为他身上的伤痕,那些人并没有来找他的麻烦。伤痕并不总是意味着弱小,有些时候它们是危险的标志。如果没办法避免伤害,那就把它们当成护身符。这是绯刃的一点生存心得。
总之他还算顺畅地回到了自己位于176区的家中——一间位于老旧平民区的小屋子,楼层挺高,电梯时常损坏,除了床和几个柜子,几乎搁不下什么别的。这边靠近工业区,一天任何时候都有人走在上班和下班的路上,所以即便是夜晚,街上也还算热闹,路边有很多贩卖来源不明食物的小吃摊。
说是小吃,其实主要原料也就两种东西。一种是拿不到检疫合格证的不明生物,另一种是人造食品。商家把这两种原材料烹调成千奇百怪的口味,卖给那些吃够了营养剂却又买不起安全合格的自然食品的普通人。为了生意,有时候老板还会在里头添点儿“糖豆”,就是那种合规或者不合规的药品,安抚剂,清醒剂,快乐剂之类的……作为吸引顾客的噱头。
这里当然也卖酒。
杂醇很多,不知道拿什么做基底发酵出来的那种劣酒。品质极不稳定,有时候喝完飘得像是刚和爱得死去活来的人大搞了一场,有时候则好像被人痛揍了三天。
绯刃怀疑那玩意儿的来源是分解厂分解什么东西搞出来的副产品。但分解厂的事儿不能细想,因为挺多人类尸体也会送到那儿去处理,用来生产其他东西——美其名曰“资源充分利用”。
总之作为一个生活在赫尔威提的平民,很多事不能深究。最好什么都不知道地活着,什么都不知道地死掉,这就是算得上好运的人生了。反正不管怎样,大家从生到死都是“资源”。
他拿买来的烈酒再度清理了全身的伤处。淤青什么的都好说,开放伤口这次看上去也没什么感染的危险。那个叫肖的客人在他颈边最糟糕的那道伤口上吸个不停,导致那个伤口现在半滴血也没有了。甚至可能是因为过度干燥的关系,那里居然在短时间内开始结薄痂了。
见鬼,简直是水蛭变的。绯刃在心里暗骂,那处的皮肤却不知为什么感到有些发热。年轻的alpha体温很低,唇舌也是凉的。那些吻落在伤处,就好像什么软体动物的吸盘落上来。谈不上疼痛,只是怪异。
还有那丝一样柔滑的黑发……
绯刃想起他吻在自己颈上时,那黑发落下来的样子。
不可否认,对方美得很客观。哪怕不算那双暗蓝色的眼睛,这份美貌也毫不打折。
人类怎么可能拥有那么精致的五官。绯刃匪夷所思地想。就跟别人都分辨率不够似的,到他那儿突然就高清了。不过有钱人大多外表看上去都不赖。因为他们有闲钱去做基因手术。
想到这儿,对肖先生那份美貌的赞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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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刻就贬值了。
伤口处理完,美丽的赞助人也就被绯刃抛到了脑后。他从抽屉里随手抽出一打药,扣了几片止痛片和抗生素还有皮肤生长剂之类的常用药一起丢进酒杯,然后又兑了大半杯水,把酒瓶里剩下的酒也倒进去。在大口吞完了两罐固体营养剂之后,他把这杯加料的玩意儿一口喝了个底朝上,然后在狭小的床铺上躺下,一闭眼就睡了过去。
这是一场无梦的酣眠。
直到终端上的闹钟与楼外机械设备的轰鸣一同将他唤醒。
绯刃眨着眼睛,看向斑驳的天花板。片刻后,他从床上一跃而起,翻过旁边的飞行摩托,向卫生间奔去。
他用掉了小半个储水箱的水把自己擦洗得干干净净,打理了头发,在面部与脖侧的伤口上贴了隐形凝胶贴。然后从衣柜深处翻出了一套干净平整的蓝色夹克穿好。
镜子里的omega有着金灿灿的头发和深红色的眼睛。绯刃笑了一下,镜子里的人也笑了,英俊潇洒,体面齐整,胸前别上一支玫瑰,就可以直接去参加婚礼。
他冲镜子里的自己抛了个飞吻,转身从柜子里取出背包和头盔戴好,跨上飞行摩托,直接冲出了窗户。
自动窗在他身后合上了。周围传来些骂骂咧咧的动静,为他突如其来的闯入。居民区拥挤的半空中都是小型交通工具,赶着上班和下班的人在这个连全息投影车道都没有的地方小心翼翼地试图避开彼此,时不时仍然会出现一些小小的磕碰。
绯刃灵活地在空隙间穿梭,最终驶出了那片稠粥似的交通混乱区。
难得外头是个晴天。不是那种不下雨但大气泛黄的的晴天,而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晴天。没有沙尘的味道,浅淡的粉蓝色天空里飘着淡淡的水汽。他在去往163区的路上经过了一个高档商业区,停下来买了昂贵的甜点和几支鲜花。然后继续前行。
越往前建筑就越规整,环境中的绿色也多了起来。人工湖出现的时候,绯刃降了高度,从立体全息投影车道上降落下来,最终跳下了摩托。
地上有一块特别巨大的黑石横碑,上面写着“约尔纳市级第六高级医院”。
停泊机器人靠近,带走了摩托。绯刃抚了抚自己夹克上的皱褶,向着这个纯白建筑区的其中某栋环形建筑走去。
医院内部安静有序,病人不少,但毫不拥挤。他轻车熟路地穿过那些升降台,走廊和一个又一个大小防护厅,病人越来越少,医护人员却越来越多。熟悉的医护人员看到他,和他打招呼。绯刃也笑着回应。
他又穿过了两个消毒厅,最终在儿童病区的某个单间前停下了脚步。
玻璃门后有一个非常幼小的银发女孩,大概只有三岁左右,正在和一位长发的女医生玩一套手偶。
绯刃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她身上。
直到她回头,他立刻像面对镜子时那样灿烂地笑起来,用口型道:“我的天使。”
小女孩也灿烂地微笑起来,似乎想跳下床来迎接他。但却不知怎么回事摔在了床上。
医生赶忙起身抱住她,将她重新稳妥地安置在了原处,温柔地说了些什么。女孩乖乖地应着,转头仍然热切地向绯刃露出了笑容。
绯刃也努力笑着,做了个“听话”的手势。小姑娘点点头。
护理机器人围了过去。
医生起身走出病房,神色严肃地对绯刃道:“跟我来。”
7. 非人之物 7
他们走到办公室,医生关起了门,绯刃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自然地放下背包:“菲比会开心的,我买了她最喜欢的点心……”
医生打断了他:“菲比情况不好。”
“这不是还行么。”绯刃打开背包,里头是个精致的盒子:“瞧,我还给她买了新款的陪伴机器人……”
“绯刃!”医生高声道。
“我不聋,珍。”绯刃终于迎向了她的目光。
“但我无法叫醒一个装聋的人。“珍冷冷道。
“珍……”绯刃用一种息事宁人的口吻道:“别这样。”
“你才是别这样。”beta医生严肃道:“我已经和你说过很多次了。菲比的生命所剩无几,随时可能会离世。”
“我知道……这不是她从出生起就在面对的事么。”绯刃放下了盒子:“医疗费不用担心,我今天过来就是续费。”
珍尖锐道:“我要说的根本就不是这个问题,你心里都清楚。”
绯刃摆弄了一下那个机器人:“我只是希望她开心点儿。”
“如果你希望她开心,就找个环境好的地方,和她一起在那里生活,陪她度过最后这段时光。而不是跑到角斗场那种地方搏命,把她独自留在这儿。”珍苦涩道:“她很聪明,什么都知道。”
“是啊。她这点像罗伊。”绯刃深吸一口气:“听着,我只是不想就这么放弃,你知道的。罗伊已经不在了,他的女儿是他在这世上留下的唯一的血脉。”
“然后呢。”珍毫不留情道:“这样的坚持毫无意义。她永远都不会好起来,留在这里也只不过是像一个无底洞一样消耗高昂的医疗费。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过的是什么日子。绯刃,你只是个普通人,你赌上性命,原本已经赚到了普通人一辈子也赚不到的钱。拿着这笔钱,过普通的安稳的生活,不好么。”她苦涩道:“坚持让菲比留在医院不是理性的选择。她会花光你所有的钱最后仍然离你而去。”
绯刃沉默了。好久,他才慢慢道:“但我总想试着坚持一下。竭尽全力……我知道这里已经是约尔纳最好的医院,医疗信息更新也是最快的……菲比还那么小,是不是?万一呢……”
“她甚至不是你的女儿。”珍的声音低下去:“就算罗伊还活着,他也做不到这样。你得替自己想想。”
“别这么说。”绯刃摇摇头:“你知道我一辈子也不可能拥有属于自己的孩子。菲比就是我的孩子。何况你,我,罗伊,我们从同一个培养舱里降生,本就是这世上最亲密的人啊。”
赫尔威提奉行“社会化生育制度”,这里的普通公民有一半以上都出生于夏娃生命公司,然后由教育机构统一抚养长大。生殖细胞来自于□□——大部分居民都会去进行□□,因为捐赠意味着可以获得一笔钱,以及贷款上的优惠。
从情感的角度来讲,出生于同一个培养舱的人,就是亲密的兄弟姐妹。
珍的神色软下去。她苦涩地看着绯刃:“傻子。”
“世上有那么多傻子,多我一个也不多。”绯刃靠在桌子上,淡笑了一下:“我知道这个世界是不公平的。我也知道菲比能活到今天已经是奇迹。我爱她,也能接受她随时离我而去。我只是想坚持一下。”
“你说谎。”珍低声道:“你从未接受她会死去的现实。”
绯刃笑起来,摇摇头:“有时候你挺讨厌的。”他坦然道:“我知道你在担心我,知道你希望我去过一种普通人眼里简单幸福的生活。但那已经不可能了。”他声音平静:“我已经被永远地被毁灭了。我之所以还活着是因为菲比给了我一个活着的理由。说到底我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菲比,只是为了我自己。我需要延续这个活下去的理由。”
“当年如果不是为了她,你不会被特别行动队开除……”
“的确。”绯刃道:“如果没有她,我不会被开除,而是会直接死在那颗荒星上。不是我救了她,是她救了我。”他用绯红色的眼睛认真看向珍:“有些话不必再说了,我们都是成年人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走上前,拥抱了珍:“谢谢你,我最亲爱的朋友。”
珍深深地叹了口气,悲伤地闭了闭眼睛:“去看看菲比吧,她清醒的时候不多,每天都在盼着你能来看她。”
菲比喜欢点心,尽管她只能吃一点点。她也喜欢绯刃买的那个圆头圆脑的陪伴机器人,它有可爱的声音,甚至还会开玩笑。
绯刃把她抱在怀里,用鲜花给她装饰头发。护理机器人在一旁转悠,调试病房内的生物监测仪器。菲比似乎很快就有些疲倦了,她用小小的手握住了绯刃的手指。绯刃低头,吻了吻她的卷发。
就在这时,房门忽然很轻地响了一下。他敏锐地抬头,但门外只有路过的机器人。
监护仪开始提醒。护理机器人走上来:“需要给氧。”
绯刃小心地把女孩放回病床上,离开了那里。透明罩子从病床两侧延伸向中间,将整张病床包裹起来,成了梭形的治疗舱。
医护人员走了进来,绯刃在一旁默默看着她们忙碌。珍又恢复了那副专业冷静的样子:“接下来就是每日常规治疗。她直到明天都不会醒。你该回去了。放心,我会照顾好她的。”
外头传来隐约的哭声,珍叹了口气:“早点离开吧。这几天病区患者很多。”
绯刃出了门。走廊尽头的接诊厅那里不知什么时候变得有些混乱。护理机器人来来回回,还有仪器报警的声音。某个位置上挤着好几台各种型号的医疗机器人,一大堆人围在那里,哭的哭,吵的吵。
绯刃经过的时候,突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图玛先生。”
绯刃回头,看见了肖正从混乱的人堆里挤出来,手上还提着工具箱。
他愣了一下:“你怎么在这里?”
对方温和道:“临时有工作。”他看着绯刃,暗蓝色的眼睛里都是喜悦:“真巧啊。”
绯刃嗯了一声,不想与他多说什么:“那你忙。”
“忙完了。”肖立刻道:“只是过来签单。”他瞥了一眼对面墙上的原子钟:“一起吃个饭吧。”
绯刃想要拒绝。他眼下既没有心情也没有理由接受这个邀请。但肖看着他,目光很真诚:“恐怕除了你,我也找不到另一个人愿意和一位殡葬师共进午餐了。”
“抱歉,其实我也……”没这个意愿。绯刃后半截话还未出口,他们身后一个alpha叫到:“肖经理……”
“帮帮我。”肖用口型对绯刃道。然后未等绯刃来得及说什么,就见他把工具箱转身往那个alpha怀中一塞,连手套都飞速脱掉丢了过去:“我走了,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等一下……”那个alpha呆立当场:“肖经理……”
然而肖已经拉起绯刃,大步流星地走掉了。
一直到走下升降台,绯刃才终于甩开了肖的手。alpha的力气大得惊人,一点也不是上次相见时那副病歪歪的样子了。绯刃打量着他,发现他的脸色也好了不少,虽然仍是白皙得过分,但至少看起来不那么病态了。
“谢谢。”肖歉意道:“总算是逃掉了。”
“赚钱不是很好么。”绯刃道:“怎么搞得像有人在追杀你一样。”
“谁都有不想接的工作。”肖简单道。
绯刃想到那些令人生厌的赞助人,不得不同意这句话:“也是。”
医院的休息厅人来人往,各种机器人几乎贴着他们脚边经过。绯刃来回躲闪了几下,最终不得不靠近肖。alpha很自然地伸手揽过他,挡住了横冲直撞的机器。
绯刃抬眸看了他一眼。
肖也恰好在看他,声音温柔极了:“我们走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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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明显很熟悉医院。他带着绯刃穿过几道门,找到了一处环形楼梯,顺着阶梯慢慢向下。大部分人习惯使用升降台,这条路需要靠双腿行走,几乎没人,但通过窄小的建筑空隙,却能看到医院内部每一层蚂蚁一样来来去去的人。外头的光亮透过天顶的透明罩落下来,一切都那么有序,看不到死亡藏匿其中的样子。
“你看上去心情不好。”肖面对绯刃,开口时有种面对易碎品的小心。
“没人在这种地方会心情好。”绯刃不能理解他的小心。肖不是自己熟悉的那种alpha:“也许除了殡葬公司的人。”
“死亡是门好生意。”肖没有生气,只是诚实道。
绯刃停下了脚步:“你看起来总是很平静。”
“因为逝者是平静的。”肖回答道。
绯刃笑了一下,就像听到了一个笑话。但那个笑容消失得很快。他想他或许可以和肖聊聊关于死亡的事,因为肖是那种整日和死亡打交道的人。紧接着又觉得这并不合适。他们没有那么熟悉。
肖看着他,突然道:“我可以抱抱你么?”
绯刃摇头,继续向下走去。好一会儿,他才听到alpha追上来的脚步声。很轻,控制感很好。
他有很好的核心力量。出于过往的职业经验,绯刃突然意识到。他回头看了眼肖,alpha正拾级而下,行动间轻盈优雅。他低头看向自己的目光仍是温柔的,带着些许忧虑。光从外侧落下来,他整个人都微微亮着。
绯刃想要说什么,话到嘴边,却被下方突如其来的吵闹打断了。他隔着栏杆望下去,看见机器人警卫正在驱赶一群装束怪异的人,那是……
“宗教团体的人。”肖走下来,在他身边道。
“你很了解嘛。”绯刃也看出来了。医院偶尔会有宗教团体闯进来,进行一些活动。有一些是无法阻拦的,比如患者如果有信仰的话。但规模太大,影响到医院正常工作的肯定不行。眼前这个明显是后者。
“死亡总是在聆听各式各样的祈祷。”肖轻轻道。
绯刃明白他的意思。赫尔威提究竟有多少种宗教,谁也说不清楚。人在绝望的时候会试图抓住一切。肖是殡葬师,肯定见过不少。
“无用的祈祷。”绯刃最终道。他转身继续向下走去。
直到抵达大厅,那伙人还在和工作人员吵闹。大致是强烈要求要在某个病房安装一个接通了光源的大水缸之类的,说是这样能保护病人的灵魂。医院当然不会同意。警局的人这会儿也来了,三方嚷嚷成一团。一旁别的宗教信徒也跟着添乱,说要在走廊里加装圣像和祭坛。
一旁看热闹的路人嘟囔着:“真离谱,现在森罗教这样明目张胆了么。”
绯刃目光一凝。
经过的医生费解道:“那不是异种么?那么可怕的外星种族什么时候成宗教了?”
“据说它们千变万化,长生不死……你别说,这么一想,倒真是挺像神明的。”
“你怎么不说它们吃人呢……”有人不认同道:“能把整个星球上的活物都吃光……”
年轻一点的路人似乎来了兴致:“那不是证明它们厉害么?神明本来就有残酷的一面啊……”
“现在的人,怎么什么玩意儿都信……”年纪大些的人摇着头走开了。
绯刃冷冷地看了一眼那一大群围在一处争吵的人,想要走开,却发现肖正向那边望着,脸上的表情有种古怪的空白。
“你该不是也信那个吧。”绯刃道。有钱人里信乱七八糟东西的人也很多。
“啊?”肖似乎仍处在某种不太能思考的状态:“不。”
“别的不知道,但我可以保证,至少森罗肯定不是神。”
“啊……”肖茫然道:“为什么?”
绯刃轻笑:“因为我杀过。”
8. 非人之物 8
肖那种失去脑子的表情维持了好几秒,突然斩钉截铁道:“不可能。”
“是真的。”绯刃的笑容消失了:“虽然准确来说只是它们的幼体。那东西能无限繁殖,哪怕切碎了都死不掉,只能用能源炮去轰。”
肖露出了一点心有戚戚的神色。
绯刃审视着他的脸:“吓到你了?”
“不。”肖摇摇头:“只是觉得能源炮听起来很厉害。”他望着绯刃,脸上泛起了红色:“你是个了不起的战士。”
绯刃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其实有的话可讲可不讲,讲出来就是试探和威慑的意思。他始终觉得肖有点奇怪,这来自一个战士的直觉。可他又无法确切地找到那个怀疑的点:“现在不是了。”这话一出口,绯刃忽然觉得自己的试探有点可笑:“现在只是供阔佬们赏玩的娱乐项目。”
“不。”肖注视着他:“对我来说不是。”
绯刃无动于衷,转身向外走去。赞助人的客套话,听听就算了。
他走得很快,但不知道为什么,肖始终步调从容地跟在他后面,难以被甩开。
出了建筑大门,外头的天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阴暗下去,空气变得干燥又冰冷,再度充满了沙尘的气味。约尔纳城又起风了,广场绿化区域的树木都被吹得哔剥作响,掉落的叶子和断裂的细树枝满天乱飞。赫尔威提的大气环境不稳定,天气预报的准确率一直不高。就像现在,一场小型飓风显然正在酝酿。
绯刃终于停下了脚步,在猎猎的风声中回头:“恐怕我今天没什么时间和您共进午餐了。”
美丽的alpha看上去忧虑大过失望:“那么,请至少允许我送你回家。”
绯刃把终端靠近停泊柱,金属柱体轻响了一声:“正在提取您寄存的交通工具,请稍候。”他向肖礼貌道:“不必了。”然后意识到不管怎么说,肖都是赞助人,他又客套地补充了一句:“天气不大好,您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Alpha想要说什么,忽然目光一凝。绯刃也感受到了,本能的反应让他先于思考做出了动作。
他们几乎同时向对方冲去,并在抓住对方后用尽全力向外一跃。
下一秒,建筑物上方巨大的标识牌重重砸在了他们方才站立的地方。
绯刃回过神来,意识到他正和肖以一种古怪的姿势抱在一起。显然他们都第一时间意识到了危险的存在,想要把对方带离危险区域。但在“谁救谁”这个问题上出现了一点儿分歧。
绯刃赶忙松开手。但肖抱他抱得很紧,呼吸有些不稳。失去规律的呼吸落在靠近绯刃颈后腺体的位置,激起了不该有的温度——他今天没有戴护颈。
“已经没事了。”绯刃安慰道。他很确信自己反应足够迅速灵活,并没有在刚刚那个危机时刻撞伤对方之类的。
但肖一点儿放开他的意思都没有:“我想抱抱你。”
给赞助人一拳听起来不是个好主意。并且考虑到对方刚刚还奋不顾身地冲上来打算营救自己……绯刃只能委婉提醒道:“这里不太安全。”
肖却好像根本没在听他讲话:“真的……不能一起吃个饭么?”
“你的目的根本不是吃饭吧。”绯刃直白道。
“到我家里来吧。”肖在他颈后腺那里轻嗅:“我……不想和你分开……”
“你只是付了一次赞助费而已。”他的呼吸让绯刃觉得身上有些发热,这是很久都没有过的事了。
“我可以一直付下去。”肖喃喃道:“现在就付……”
两个终端的声音先后响起。绯刃知道自己的终端上又多了一笔钱。
但是……
“钱不能买来一切。”绯刃理性道:“我也不会一直活着。角斗场很容易死人。”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应该真的给肖一拳,因为这个alpha看起来确实脑子有病,还是病得不轻的那种。但最终良心的小声骂街制止了他:“你要是真那么喜欢我,就在我死掉的时候免费把我的遗体弄得好看点儿。我知道你们的服务又好又贵。”他像拍小狗一样拍了拍肖的后背,顺便点了点终端,想要把钱还给对方。
没想到一个湿漉漉的舔吻落在了他毫无防备的颈后腺上。
绯刃猛地推开了肖。
Alpha面色潮红,目光渴盼,呼吸乱得像刚和死神来了一场赛跑。他看上去又想吻过来。
绯刃退开几步,摸了摸自己后颈,冷静道:“你得弄点儿抑制剂吃。”
“我很好。”肖用亮得惊人的目光盯着绯刃:“我只是想和你……”
发情期的神经病。绯刃想。有的alpha第一次和omega有了亲密体验就会这样,激素变化什么的。他见过不少。肖真的该去看病。
他放下手,打消了还钱的念头。
终端这时候突然响了,是通讯。绯刃戳开了悬浮屏。是明晚比赛的通知。
“我没有赛事。”绯刃的心沉下去,对通讯那边的角斗场工作人员道:“我的赛事安排在59个标准日后。”
“赞助晚会后,各个明星选手的积分都发生了不同程度的变动,现在出现了一些积分持平的状况,需要增加临时赛事。”角斗场那边永远是公事公办的语气,不容质疑:“赞助人社团在经过综合评估之后,考虑到角斗的可观赏性和当前明星选手的综合状况,决定预先对本年度拥有晋级决赛资格的选手做一些筛选,降低参赛人数……”
“我的对手是谁?”绯刃干脆地打断了对方的长篇大论。
那边说了一个名字。绯刃认得那个选手。长得相当漂亮,有很多赞助人。但就能力来说,不算特别突出。总是能赢,主要是因为赞助够多,拿的永远是最好的装备。但长期只赢不输对选手来说未必是好事。因为涉及到押注和赔率,赞助人慢慢能从他身上的获得的钱会越来越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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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积分什么的都是借口。绯刃很清楚,这是生死赛。赞助人社团厌倦了那些能预见结果的赛事,又或者想要操控资金大赚一笔。总之他们需要用死个人的方式来调控角斗场的平衡。他们选择了快要跌出明星区的绯刃。绯刃杀了人挺好,被杀了也无所谓——反正他一直都人气平平,和那种被消耗在场地赛里的愣头青选手也差不多了。
绯刃知道自己没办法拒绝。在角斗场,选手是没法拒绝赛事安排的,除非有赞助人愿意替选手出天价的退赛金。
或者选手的重要赞助人在赛前突然死亡。
祈祷后者的发生似乎来得还更实际一些。
去死吧,人渣。绯刃在心里诅咒着那个不知道是谁的赞助人,开口却是冷漠而镇静的:“知道了。”
“还有。”通讯那端道:“你最近见过卡蓬先生么?”
“晚会上见过。”绯刃冷冷道:“说了几句话他就离开了。”
“我们一直联系不到他。”
“我也联系不到。”绯刃漠然道:“他向来禁止选手主动与他联系。”赞助人主导一切,选手只能被动等待着被赞助人联系和选择,这是上位者的特权。卡蓬向来十分乐意把这种特权使用到极致。
“如果您没有其他事的话,我要去准备赛事了……”
“还有一件事。”对方赶忙道:“昆加法先生希望能在明天的赛事中给您一笔最高额度的赞助,条件是您要在今天11点前去见他。地址在预赞助通知单上。”
“知道了。”绯刃沉默了一下,面无表情地关掉了通讯。
安保机器人和医院的工作人员已经赶了过来,在确认没有出现伤者后就开始忙着清理现场了。停泊柱被砸了个稀烂,在越来越昏暗的天色里不断发出尖锐的故障警告。
绯刃看向肖。肖的脸色还是在微微发红,好在看上去已经恢复了清醒的神智。他用一种难过又焦虑的表情看着绯刃。
“瞧,就是这样。”绯刃知道对方全听到了:“我该走了。”
“你并不想去。”肖突然道。
绯刃走到另一根停泊柱前,再度贴上了终端,这次金属柱打开了,他的摩托被机械臂推了出来:“生活不问我们的意愿。何况我需要赞助。”
“我也可以……”
alpha的目光太清澈了。清澈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傻瓜。绯刃看着他:“别太沉迷,你并不是那种真正能把信用点随便乱扔的有钱人。角斗场会把你坑得倾家荡产,然后就该你自己上角斗场了。”他笑了笑:“去隔壁那栋楼的诊疗室搞点抑制剂吃吧,过些天就脑子清醒了。”
他跨上摩托,戴好头盔:“啊对了,我要是真死了,可能会有一位叫珍的beta女士联系你们公司做遗体整理。你最好当场拒绝她,并建议她把我送到分解厂去。我会感谢你的,真心的。”说完,他没有再看肖一眼,而是发动了飞行摩托,逆风而去。
9. 摄食□□ 1
在大风天驾驶小型空中交通工具是件风险很高的事。绯刃一路上都在收到警报,可能还有一两张罚单。不过无所谓,昆加法那个混账肯定会全额支付罚单的费用。这是他羞辱旧日仇敌的方式,绯刃再清楚不过了。
就连在这样的天气里要求他赶过去也是一样。当绯刃站在144区那栋豪华摩天公寓的楼下,接受安保检验时想。他早晨出来时穿戴整齐的外套已经被大风和大风中夹杂着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毁成了一件到处是裂口和褶皱的旧衣服。这种强度的气流能把一切小玩意儿变成凶器。尽管绯刃的驾驶技术十分过硬,身上还是不可避免地又多出了一些伤口。
但无所谓。绯刃漠然地想。昆加法爱看这个,那么给他看就好了。我只要钱。
高级公寓的安保人员显然对这种形象的外来人员充满怀疑。他们格外仔细地用仪器检查他的全身,甚至暂扣了他挂在终端上的一把“合金小刀”,那玩意儿是用来开罐装营养剂的,只有幼儿的一个指节大小。然后他们请他从生物检测通道走过,并到清洁区做消毒和清洁——好像他是什么大号病原体。最后他们终于像请示一位旧时代的国王那样恭恭敬敬地通过全息屏向某层楼的户主联络,告诉他,他的客人已经抵达,随时可以前去觐见。
这场景在绯刃看来很好笑。一直到走上透明的升降台,他嘴角还噙着笑。但当他踏上走廊的金色地毯时,那抹笑容就消失了。
墙壁两侧的昂贵艺术品中间,不知何时多了一对巨大的虫镰标本。说标本可能也不确切,因为翘起的深绿色虫镰被用铂金和珍珠镶了边,末端挂上了勋章形状的能源灯,已然也是一组艺术品的模样。
绯刃盯着它们看了好一会儿。他认得这个,萨莫奇虫潮的时候,这种高等异星生物是所有战士的噩梦。它们站起来有两层楼那么高,皮厚的连能源炮轰上去都只能是擦伤。酸液,虫镰,尾器……随便挥一挥,都能大批收割人命,可比死神的破镰刀好用多了。
唯一的弱点是甲缝。前提是有人能把超合金薄刃插进去。
杀死一个这样的高等虫族要多少人类战士的性命?三百,还是五百?记不清了。那颗该死的星球重力太大而缺乏能源,又因为银河系生物公约不能使用更高级别的大型武器。所以他们只能用人命去弥补客观环境造成的劣势。
噩梦应归于黑暗,荣耀应归于勇者。
可是现在这玩意儿成了某些人装饰房子的艺术品。
绯刃感觉自己甚至从那上头仍然能闻到血的味道。
一个甜美的女声毫无预兆地响起:“客人请不要在门廊处逗留,主人正在等你。”
绯刃移开目光,面无表情地向前走去。
廊厅尽头的自动门做成了复古的双开金属大门模样,上头雕着古老的异兽。绯刃走过去,那扇大门便自己缓缓打开了。
香草烟雾与浓烈的混合信息素一同涌了出来。
至少七个omega衣衫不整,神志不清地在奢华的大客厅里游荡。还有两个状态没比他们好多少的alpha。到处都是酒。不是那种喝完了后果不明的劣酒,是真正的好酒,用自然食品酿造的,随便再掺点什么都能在商业街那里贵贵的卖给顾客。
不过很少有人知道,香气这种东西,在浓度急剧增加之后会发生质的变化——变成一滩令人难以忍受的恶臭。
这个空间就正处于这种恶臭里。
一个alpha醉醺醺地靠近绯刃:“瞧瞧这是谁……嗝……哪里来的脏东西……”他捏了捏绯刃手臂上的肌肉,猥笑道:“不赖么,现在开始流行这种风格了?这是打了多少塑形剂啊……”
绯刃抽开手,冷漠而机警地环视四周。这明显是一场小型疯狂派对的尾声,整个房子里充满了一种肆无忌惮找乐子的氛围。血腥气这一次真实存在,混在信息素的味道里。
那个alpha明显被绯刃的态度搞愣了。他回过神来,恼怒道:“你是什么东西,敢这种态度对我?”
绯刃灵活地闪开了对方软绵绵的拳头。
那人怪叫道:“昆!你房子里来了个什么鬼东西?”
房子的主人终于一边整理银丝睡衣,一边从卧室走了出来。那是个高大的alpha,留着修剪得很精致整齐的寸短髭髯,裸露的胸口上绘着彩纹的奇美拉凶兽。脸上和手臂上残留着暧昧的红痕。
他看上去也带着些醉意,但远比这里的其他人清醒。
“重要客人。”昆加法看着绯刃,露出了一个充满恶意的笑容。他夸张地张开手:“让我们一起欢迎角斗场的明星选手,莅临我的生日宴会。”
“啊你什么时候换了赞助对象?”另一个alpha含混地打了个酒嗝。
“我来是为了赞助。”绯刃无动于衷:“如果你不是谈这个,我就回去了。”他冷静道:“明天有比赛,在死掉之前我想我还有不少事要做。”他转身向外走去。果不其然被叫住了。
“等一等。”昆沉声道。
“赞助……”那个醉醺醺的alpha还在嬉笑:“讲得好听,不就是……”
“好了。”昆突兀道:“派对现在结束了。”
先前的几位alpha客人们离开时神志看上去仍然不怎么清醒。那个醉醺醺的alpha一直在怪叫,喊着昆不够朋友之类的话。机器人把不能走路的omega们拖了出去,绯刃怀疑其中一个到底还有没有呼吸。但omega们表现得都很麻木,好像他们不是人,只是一些用来烘托气氛的玩偶。
房间很快就空了下来,大门在绯刃身后合上了。家务机器人行动迅速,屋子以惊人的速度大致恢复了整洁。
昆加法把几粒药片就着酒水吞了下去,在奢华的兽皮沙发上大剌剌地坐下来,张开手臂望向绯刃:“天知道我在临时赛名单上看到你时有多高兴。也许在普通的赛事上你会拒绝我,但事关生死时,性命总是大过脸面的,是不是。”
“嗯哼。”绯刃无所谓道:“所以你决定要赞助了?条件呢。”
“我以为在这个时候,你会表现得更温顺一点儿。再怎么说,你也是个omega。”昆加法起身,向绯刃靠近:“诚然,我们曾经是战场上的敌人。但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你所在的公民军不存在了,我所在的雇佣军也改编制了。现在有的只是赫尔威提防卫军。大家都是一家人了。”
绯刃冷淡道:“我早就不再是战士了,你也一样。”
“世事难料。”昆加法摇了摇头:“我以为萨莫奇保卫战的英雄在退役后会过着受人尊敬的生活。毕竟你曾经是那样耀眼……没想到啊没想到,竟然会在角斗场看见你。”他靠近绯刃,抚摸着他衣服破损处的伤口:“真是……令人惋惜。”
惋惜什么的当然都是假惺惺的空话。绯刃唯一能从对方身上感受到的是兴奋。
“我也没想到会看到你。”他没有躲避:“你看起来过着……还不错的日子。”
“我很遗憾,我们明明是老相识了。可你从未找过我。”昆加法抚摸着绯刃的肩膀:“你总是回避我。而你明明知道,只要你开口,我是不会拒绝赞助的……”
“我不开口你也可以赞助。”绯刃斜睨着他:“赞助人在角斗场上可以无条件赞助任何人。”
“那样总是少了一点……趣味。”昆加法暧昧地靠近他:“我希望你能恳求我。你不得不低头的样子很美,就像现在。”
一切都是算计好的。绯刃心里很清楚。临时赛来得太突兀,如果没有一笔高额赞助,他在赛场上会十分艰难。未必会死,但重伤的可能性很大。而他背后并没有一个固定的,强有力的赞助人团体来支撑。
昆加法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来趁人之危了,并美其名曰雪中送炭。
衡量了一下现状,绯刃干脆道:“你的条件是什么?”
“我给你临时赛最高额度的赞助,而你……”昆加法用力抚摸着他的后颈:“让我在生日这天好好尽兴。”
“说清楚。”
“没什么特别的。”昆加法的手指擦过他的唇:“你点头就行了。我就想好好搞你一次,从很久前就想。你知道的。而且你好像没什么拒绝的理由……”他凑近绯刃的耳朵:“罗伊的女儿不是还在医院里躺着呢么。若是你因为赞助不够死在角斗场上,谁来照顾那可怜的孩子呢……”
绯刃最终面无表情地点了头。
没人会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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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还有自己的性命过不去。
昆加法打开终端,在悬浮屏上利落签署了预赞助电子单。然后他对绯刃勾了勾手指:“跟我来。”
绯刃走过去,看见他从卧室角落的柜子里拿出一套衣服,丢了过来。
他的心猛然一颤,那是公民军的授勋礼服。
“换上。”昆加法命令道。
“最终还是会脱掉。”绯刃稳定了一下情绪,冷淡道:“难为你还能搞到这种十几年前的旧货。”
“换上。”昆加法终于露出了他的真面目:“电子单已经签了,现在你的一言一行都得听我的。”
绯刃沉默着照做了。
窗外传来滚滚雷声,瓢泼大雨伴随着呼啸的风不断击打在玻璃上。
昆加法满意地走上来,一把抓住了他脑后的头发。他从睡衣口袋里掏出了一枚公民军当年的徽章,别在了绯刃胸前,然后手指夹着另外几枚徽章,在绯刃猝然睁大的眼睛前晃了晃:“现在,授勋开始。只要让我满意,这些都是你的。”
绯刃看着那些勋章。有些上头甚至还沾着陈旧的血痕。它们曾经属于某个公民军的战士,是无比珍贵的荣耀。
他已经放弃了廉耻,自尊,信仰,还有很多他自己也说不清的东西。那是曾经属于他自己的,他认为自己有权抛弃它们。
但这些勋章。它们不属于他。它们本应当被珍重地收藏在某个盒子里,或者随主人一同安眠在地下。
而不是在这里,不是在他面前,用来满足一个恶徒下流的欲望。
雷声轰鸣。
怒气在绯刃胸口翻腾,他试图挣脱。但昆加法仿佛早就料到了这一点。他手腕上冰冷的终端贴上了绯刃的后颈。
颈后腺传来的剧痛瞬间蔓延到了绯刃全身,他在倒下之前被alpha扼住了喉咙,对方残忍而兴奋道:“对,就是这样的表情……一个omega就应该这样。这样的你们才是真实的你们。”
他粗暴地掰过绯刃的下巴,一口咬在了颈后腺上。
然而下一秒,alpha将绯刃猛地推到了地上:“你他妈刚被标记过?”
绯刃在缺氧与剧痛中有些恍惚。但看见alpha不停干呕,抓挠自己喉咙时,他还是意识到了,对方有麻烦了。标记一个已经被他人标记过的omega可能引起alpha过敏甚至中毒。他不记得自己近期被哪个alpha标记过,但看着惊慌失措的昆加法,他仍然在剧痛中爆发出了一声大笑。
昆加法抓过酒瓶漱口,然后把酒液吐到了地上。他擦了擦嘴,沉着脸走上来,重重地给了绯刃一巴掌。
窗户上的雨水变得形状有点奇怪。绯刃失神地想。好像变成了某种粘稠有形的透明状生物,正在努力试图挤进来。他一直一直盯着那有趣的雨水,清醒与恍惚之间的界限就此变得模糊。
昆加法很满意这个样子的图玛。omega就应当是这个样子。痛苦的,温顺的,偶尔的强硬应当受到严厉的惩罚。他确信这个叫图玛的omega已经为昔年的傲慢付出了代价。这笔钱花得是值得的,因为很可能不会有下一次了。再怎样厉害的战士只要沦落到角斗场,就注定变成供人娱乐的消耗品,不会有例外。
总之最后他满意地让omega冒着大雨滚出了房子,对自己的这个生日感到无比愉快。
机器人开始整理房间。
昆加法走入宽大的浴室,在那里用万用脱敏药水漱了口。omega那个被标记过的颈后腺让他有点过敏。这可能是这个生日里唯一让人不怎么愉快的小插曲,不过无所谓了。它证实了这个曾经骄傲的omega现下过着怎样的日子。昆加法甚至带点怜悯地想,也许经此一遭,他甚至会爱上我也说不定,就像那些试图讨好我的omega一样。因为我肯定比那个不知道打哪儿来的alpha好多了。
热水注入浴池,雾气越来越大。身后传来滴水的声音。镜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他擦了擦雾气笼罩的镜子,突然意识到有什么东西在那里。
昆加法猛然回头,看见一个极其白皙美丽的陌生alpha穿着和自己一样的银丝睡衣,正靠在浴室墙壁上,若有所思的望着自己。
10. 摄食□□ 2
汐冥花了一点时间思考。
眼前的人类给母体造成了伤害,并且未来仍有可能带来重大伤害。他需要立刻处理掉这个东西。
问题是该怎么处理。
alpha厉声质问汐冥是谁,又是怎么进来的。紧接着他似乎冷静下来,自顾自地猜测汐冥一定是混进派对的费兹雷杀手。
费兹雷。汐冥想起来了。那是个身形酷似人类,但没有面容的外星种族。因为没有面容,所以它们格外擅长易容。
Alpha还在说话,他声称愿意付给汐冥更高的费用,让他放弃这单生意。汐冥看着他的手在背后动作,摸索浴室里的某样东西。大概是警报装置之类的。但这个人类是注定要失望的,因为浴室里类似的装置在汐冥进来时随手弄坏了。人类制造的精密电子物品都很脆弱。
就像人类自身。
而眼前这个人类,即便在人类之中,也是脆弱的那一类。
他看着这个人类中的完全体雄性生物:被药物塑造的身体,细胞虚软的就像一团物质渣,只不过是拟态成了一副强壮的样子。精神上同样弱小,因恐惧而分泌出的那些分子团几乎已经塞满了整个空间。
但这样的人在人类世界却拥有与之强弱度完全不匹配的资源,并且奇怪的是,这样的生物居然认定自己无所不能,可以支配一切比他弱小的存在,乃至左右其他存在的生死。
最让汐冥费解的是,他对母体的所作所为。既然目的是□□。
“你为什么要伤害他?”森罗开口,问出了这句话。
Alpha的动作停下来,从狐疑到恍然:“你是公民军的残党?”他脸上露出了某种释然和嘲弄的神色:“你也看上了那小子?”他猛然对汐冥举起枪:“听着,我不知道你是谁,但你必须马上举起双手,滚出我的房子……这样你或许还能得到宽大处理……”
汐冥思忖着:“你通过□□伤害他……不,不对,你在试图毁灭他。为什么?”
“因为现在的我可以对他为所欲为。”空气里的恐惧减弱了,alpha用一种万事尽在掌控的语气道:“听着,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在乎。但我是约尔纳市议会的军事议员,你死定了……”
下一秒,他瞪大了眼睛。因为地砖上的水正顺着他的双腿爬上来。而他对面那个alpha融化消失了。
“很遗憾,不可以。”昆加法最后听到的声音平和而森冷:“我不知道议员是什么东西,母体才是最重要的。”
下一秒,他一股难以抗拒的力量大头朝下摁进了早已注满清水的浴池。
汐冥不得不花了点时间才离开那间屋子。卵在闹腾,而他很后悔,后悔浪费了时间。
明明母体才是最重要的。
出于担忧,他从医院跟踪了母体。目的地建筑的安保太过完备,他知道自己没办法以人类的面貌进入。所以他选择了解除拟态,恢复原本的状态来行动。
人类社会有诸多限制。他深知在母体眼前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是不明智的,所以他不得不在确认母体没有生命危险后一直忍耐着,忍耐着,直到一切结束。天知道他贴在玻璃上时有多焦急。
不管他的判断有多合理,母体毕竟还是受到了伤害。作为一个寻求繁育的森罗,汐冥认为自己有不可饶恕的过错。
飞车在雨幕中穿行,他通过光脑搜索附近大量公开的摄像设备,花了很久才重新追踪到母体行动的路线。
最后他把车停在某个地方,在暴雨中再度解除了拟态。
母体已经回到了居所,看起来筋疲力尽。汐冥贴在窗户上,看着他在清洁身体后倒在床上,用胳膊捂住了眼睛。
世界在风雨中暗沉沉地呼啸着。
森罗默默等待。等待睡眠降临在母体身上。然后他顺着那个四处漏缝,没有生物检测仪的窗子爬进去,覆盖在了母体身上。母体腮边落下的眼泪被他吸收,卵再度稳定下去。
绯刃确信自己会病上一场,至少做个噩梦。他确实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落水,然后变成了一朵漂浮的水母,在深蓝色的海水中摇晃。
赫尔威提没有海。这是个地表被坚硬的岩石和无尽的沙砾覆盖的星球。它只有一些很深的地下裂隙,有些据说可以直通地心。那些裂隙倒是贮满了水。但这里的人们觉得它不祥,因为掉进深水裂隙意味着消失。恐惧本身大概是最令人类恐惧的东西。
绯刃倒是见过海。在庞巴姆星系执行任务的时候。海水像星空一样没有边际,美丽,也令人恐惧。庞巴姆-6也是个美丽的地方,美丽而令人心碎。罗伊死在了那里。许多人死在了那里,以毫无意义的方式。
他原本也应该留在那里。那样很多东西就可以随死亡一起得以保留,比如荣耀,尊严,信仰……
这些念头在无边的漂浮里轻轻撞击着他,奇怪的是,它们并没有造成太多疼痛。也许是因为梦中的水波太过温柔。
他在轻缓的摇晃里睁开了眼睛,意识到自己有点头晕。
外头的雨已经停了,赫尔威提恢复了平常的天色,灰黄里透着恒星的淡红。晨间的喧嚣一如既往,机器与交通工具的轰鸣穿透薄薄的窗子,包围了他。
他一时竟留恋起那个空荡寂静的梦。
可惜生活不允许他回到睡眠中。终端响了,提醒他今天有场事关生死的比赛。
绯刃爬起来。奇怪的是那种头晕感很快就消失了。正常来说,他觉得自己应该病上一场,昆加法是个人渣,加上那场暴风雨……他很清楚自己昨晚回来时已经失温了。
可是他现在好好的。身体轻松,伤口也开始结痂了。尽管他一直都算得上强壮,可这种程度的强壮还是有点怪异。似乎冥冥中有什么东西眷顾了他。
这个念头让绯刃觉得悲哀。这些年的经历没有让他变得更坚强,相反,他察觉到自己比年轻时软弱了许多。毕竟只有软弱的人才会寄望于不存在的神,因为他们已无力支撑自己。
不管他怎样刻意忽视,事实上那种无力从未远离过他。毕竟人类就是这样,渺小,软弱,他是人类,也不能例外。
他叹了口气,把这个念头随着淡淡的郁气一起吐了出去,然后从保鲜箱里挑了罐最贵的营养剂。
在吃固体蛋白的时候,他感到自己颈后腺有点发热。那里昨天被昆加法咬了一口,绯刃当时感觉出血了。那意味着他被强制标记了。可是今早他用终端的投影反射检查了一下,皮肤上什么都没有。
只是发热。连带着他身上也热腾腾的。他思索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可能要面对发情期了。偏偏是在这种时候。
生活大概就是这样。
最终绯刃还是没吃抑制剂。他不想自己的敏捷性被药物影响,哪怕那种影响并不强烈。毕竟他是走在刀尖上。
这个比赛日和以往也没什么不一样。他给珍和菲比留了言,然后早早赶去临近的训练场做赛前热身,吃了平时不吃的高能营养剂——那玩意儿比自然食品都贵。期间赶走了两个试图套近乎和他搞出点露水情缘的alpha角斗选手。他们属于另一处赛场,同样过着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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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没有发生什么大事。也没人试图在赛前就解决掉他。可能也有,有两个药贩子试图卖给他兴奋剂,保证吃了会“敏捷性和反应速度翻倍”,但绯刃拒绝了。
角斗场也还是老样子。加赛被安排在了透明的“斗兽球”,他前面一场刚死过人,尸体被拖下去,在高高的透明无重力球状悬浮空间里留下了暗红的血痕。机器人忙着飘来飘去清洁。
他的对手在赛场的另一边,看起来有些紧张,身边围着团队的营养师和医生。
传统赛没什么花头。昆加法给了最高额度的赞助,对面也有最高额度的赞助。所以两个人都可以穿戴防护,可以选两种自己趁手的武器——都是些冷兵器。
对方和汐冥一样,第一样武器选了长枪。第二样是非公开的,汐冥不知道对方选了什么,他自己思量了许久,选了一根能藏在手心的指环刺。
比赛打得谈不上顺利或者艰难。人在高度集中精神时,对时间的感受会失灵。他受了一些伤,血溅到了眼睛里,有几次感到死亡与自己擦肩而过。
但最终对方受的伤更重。汐冥把那根指环刺插进了对方的脖子。
这不是致命伤,不过足够结束比赛了。
他赢了,赛场上有欢呼,也夹杂着失望的嘘声。赞助人们永远希望比赛持续时间足够长,希望看到更血腥更激烈的场景。
可惜那不是绯刃的风格。他总是倾向于速战速决,杀人的概率又不高。这也是他不怎么受欢迎的原因。
总之他赢了,又可以再多活一阵子了。
他从赛场上下来,拒绝了驻场医生清理伤口——他不信任角斗场的任何人。时间还不算晚,去医院是个好主意。
他的目光扫过观众席。赞助人们有的离席,有的进场,也有的纹丝不动,在等下一场比赛。贵宾席位上的几个大赞助人在交头接耳,有目光向绯刃投来。他转身走开了。
昆加法不在。真奇怪,他明明花了那样大一笔钱,应该不止满足于在赛前羞辱自己才是。
平白无故地,绯刃忽然想起了肖。他忍不住回头望去。观众席很昏暗,alpha们的面孔都是模糊的。毕竟选手才是被观看的,赞助人可不是。
伤处的血顺着护甲淌下来,黏糊糊地与汗水混在一起,让人很不舒服。绯刃捂住流血的伤口,决定还是赶快离开去医院为好。
就在这时,有工作人员匆匆跑来,拦住了他:“你昨天有没有见到昆加法先生。”
绯刃冷漠地点头:“怎么了。”
昆加法先生死了。
据说是死在了浴室的水池里。因为那个浴池比较高级,出水口带有自动分解装置,所以被发现时尸体基本上已经碎得不成样子了。
因为绯刃前一天去过那里,所以角斗场的人来问了一下。
但这个询问既不是出于怀疑,也不是为了配合什么调查。单纯就是想确认电子签单的预付赞助金是否还有效。
结论是有效。否则这场比赛就不作数了,绯刃还得再和那个脖子被自己刺穿的对手打上一场——没赞助的那种。
有些消息传得很快,反正绯刃在离场之前已经听说了一大堆小道消息。包括警方认定死者药物过量,包括浴室里的一些警报装置坏了,又包括死者被查出非法持枪和非法持有违禁药品等等……
世事真是难料。绯刃在失血中头晕眼花地想。人果然都得死。
他在下台阶时踉跄了一下,没想到一个怀抱接住了他。
绯刃抬起头,看见了肖关切的脸。
11. 摄食□□ 3
绯刃确信这是一种趁虚而入。而他确实没有什么力气表达拒绝了。
肖在去医院的路上为绯刃做了止血,手法熟练精细得让人怀疑他是个医生。说起来殡葬师在某种意义上也和医生差不多,只不过一个处理的是死人,另一个处理的是活人。
年轻的alpha一路上面色都很差,似乎已经全然陷入了自责。这当然很奇怪,因为他们彼此并不是对方的什么人,绯刃的受伤也不是肖造成的。
但alpha的反应就好像他确实是绯刃的什么人。他在医院跑前跑后,比机器人更忙碌。以至于医生误以为他们是一对伴侣。
解释这件事很麻烦。更麻烦的是,alpha选择了一家过于可靠的正规医院,医生对绯刃受伤的原因充满疑问。角斗场本身是灰色地带,讲实话同样会很麻烦。绯刃只好表示自己在维修区从事一份机械设备检修工作,工作时出了点儿意外。黑心老板当然不会为意外负责,所以他只能自己来医院。
说着他给医生出示了终端上的工作证件。他真的有一份非全职的机械设备检修工作,不在角斗场的时候,他偶尔确实会到那里上班。
众所周知,机械设备检修相关的工作事故率一直很高。医生的怀疑立刻变成了同情,话题转向了贷款和职业保险之类的事,甚至还在最后安慰绯刃,一切等结婚就会好起来了,他的伴侣看起来是位很有能力的alpha。
绯刃张了张嘴,想要辩解,但肖匆匆赶了回来。于是他果断地转移了话题,表示自己坚决不要住院。
最后他在医生担忧的目光里被alpha搀扶着离开,感到说不出的恼火。
夜风温热,短暂的暴雨没办法阻挡气温的上升。约尔纳城的夏天要来了。
绯刃在医院门口甩开了肖的手:“谢谢你送我来这里,你已经做得够多了。”
“不够。”肖望着他,喃喃道:“远远不够。”
“我救过你的命么?”绯刃决定还是把话摊开来说:“还是手上握着什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把柄?”
肖沉默了一下,像下定了决心似的抬起头:“你是我此生的唯一。”
alpha暗蓝色的眼睛在黑夜中清澈明亮得像两颗星星。绯刃在那其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他这辈子都没见过那样坚定热忱的眼神,真诚得像是要托付整个生命。
没有谁被那样一双眼睛眼睛看着能无动于衷,尤其是在濒临发情期的时候。绯刃意识到生理上的热度正在和那充满诱惑力的目光一起侵袭他,让他想要丢盔弃甲。
他想到了爱情。但那是个很虚无的词。他的生命里没有那玩意儿,有的只是本能,激素,和许多诸如此类的东西制造的幻觉。
可那终究太有诱惑力了,好像一个劳碌半生一刻不休的人面前突然出现了一把柔软的扶手椅。
“你以为自己在拍言情剧么?”绯刃笑了一下,笑容牵动伤处,变成了皱眉。
“我说的是真的。”alpha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他靠近绯刃,喃喃道:“这关乎我的生命。”
“你托付生命的方式让人无法理解。”绯刃毫不客气道。老实说他真的很想敲开这个alpha的脑子看看里头到底装的是什么。会去角斗场那种的地方的alpha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这是客观事实。绯刃从没见过一个例外。不过碍于对方一次又一次切实的帮助,他终究还是压下了自己的脾气。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肖轻轻道:“你已经是我的一切了。”
“那你这个一切的存在会很短暂。”绯刃意识到自己动摇了:“不过无所谓,我们本来就是消耗品。”他抬头看着alpha,半开玩笑道:“下次记得给我赞助,要最高额度的。”
肖定定看着他:“可是我希望你能离开那里……”
绯刃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你在说什么疯话。我需要钱啊。”
“我会给你钱。”肖立刻转变了策略,恳求道:“至少这段时间别去了。看看你的身体吧。”
绯刃知道肖是对的。他伤到了肺和肌腱,有两处骨折,并且严重失血。恢复之前上赛场属于找死。他打心底接受死亡随时会到来的现实,但还没急迫到主动自杀的地步。
他的态度软下去:“搞不清你在想什么。抑制剂吃了么?”
“我不需要那种东西。”肖低头望着他:“我可以抱你么?”
啊,禽兽。绯刃漫不经心道:“今天就算了吧,除非你喜欢搞得到处是血。”
肖凑上来,拥抱了他。然后在绯刃再度开口前,他忽然一把抱起他,走向了自己的飞车。
绯刃总是怀疑肖会做点什么。事实上alpha什么都没做,明显只是单纯希望能好好照顾他,像所有关心伴侣的普通人一样。
其实正常的伴侣间不就是这样么,生活在一起,彼此照顾。可是对于绯刃来说,这一切出现在他的生活里,总是让他觉得不正常。也许是因为他从来都过着一种不正常的生活,于是所有的正常在他眼中都不再正常。
总之他就这么被再一次带到了肖的家里,占据了alpha一尘不染的床,好像他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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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的主人。而此间真正的主人忙着走来走去,更换家居用品,用终端订购食物。
中间绯刃目睹他接了一个通讯。大概是公司要求他回去上班,说最近客单太多,没办法让他休假。
绯刃很新奇地看着一向温和的alpha露出了抗拒的神色。
“不。我不接单。”alpha坚持道:“我要休假,我现在不想上班……”
双方陷入了争执。
绯刃趴在床上,看着肖一次次重复“不”这个词,平和的表情逐渐变得沮丧。
这比喻可能不恰当也不礼貌,但肖这个样子真的很像不得不面对垃圾赞助人的自己。
想到这里,绯刃似乎觉得自己似乎摸到了一点这份古怪感情出现的缘由。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可能也算是同类。
争执最后以肖的失败告终了。他忧郁地望着终端,喃喃道:“人类为什么要上班……”
绯刃在困倦与疼痛中微笑起来:“说得好像你不是人类一样。”
肖似乎从某种恍惚里惊醒了。他沉默了一下,走上来,把医院带回来的药和清水一起递给了绯刃。
“抱歉。”绯刃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道歉。
“不。”肖喃喃道:“你永远不必对我道歉。”他在床边半跪下来,吻了吻绯刃的手背。
“这是你家乡的礼仪么。”绯刃吃了药,在疲惫与疼痛里硬撑着不让自己闭眼。
“不是礼仪。”肖望仰头望着他:“我只是在向你……求爱。”
“求爱……”绯刃恍惚道:“你要知道,在赫尔威提,你我现在这种关系充其量算个包养。”
肖露出了一点困惑的神色。
“你承担一切,我躺着就行。”绯刃含混道:“我们管这个叫包养……”他太累了,浑身都痛,意识正在向昏暗下沉。
“我不懂。”肖摇摇头:“照顾你是我应该做的。因为你是我的全部。”
绯刃很微弱地笑了一下。甜言蜜语真好。他想。难怪那么多omega明知危险仍然会疯了一样去恋爱。他无力地伸出手,摸了摸肖的脸:“你可以直接上我,不用讲这些有的没的……反正……”反正发情期来了。
“不。”alpha把脸紧紧贴上了他的手心:“一切都必须得到你的允许。”
“我允许……”绯刃含混道。
那个紧贴就变成了亲吻。alpha的唇柔软而冰凉。
但绯刃实在太累也太困了。他慢慢闭上眼睛,在这样的亲吻里陷入了沉睡。
12. 摄食□□ 4
订购的生物检测仪在深夜就送货上门了。汐冥飞速地把它们安装在了所有的门窗上。这可能根本没有什么必要,因为约尔纳城的森罗屈指可数。但出于某种本能的焦虑,汐冥还是这么做了。毕竟就算没有森罗,还有费兹雷,还有特里安,还有许许多多大型小型可能对母体造成伤害的生物……
其实哪怕没有汐冥时母体也生活的好好的。这是个敏锐,坚强,战斗力很高的人类。但汐冥就是觉得自己必须要做点儿什么。他用大堆的自然食品和高档营养剂填满保鲜柜,把那些可能造成人类心理不适的书册与客单资料整理到了房间角落,用清洁机器人反复清洁屋子,确保这里没有什么有害微生物……
即便如此,他仍然感到不安。他本应当早早铸造一个无比坚固的巢穴,在深水区的地下裂隙之中,构筑防御,屯满食物,然后将自己包裹母体身上,守护,□□,等待幼体降生。
这是刻在他本能里的繁殖意识。然而森罗远离诞生的母星大概已经几亿年了,银河系物种繁盛,能让他们完成□□的星球大多不具备那样完美的条件。他们只能适应。适应是它们天赋和优势。毕竟他们必须得高度融入各式各样的环境,才能确保生存。
一个繁殖期的,精神正常的人类alpha,哪怕患有筑巢综合症,基本也就只能做到眼下这样了。汐冥在查阅了大量资料后,最终得出了这个结论。他当然知道还有更极端的办法,比如把母体完全限制在这栋房子里。但那一定会招致怀疑和反抗。
□□与繁殖必须是出于母体的自愿。否则哪怕汐冥做得再多,卵也会变成孳生体。森罗的诞生与存在全部依赖于微观层面的能量流动,能量是生存的唯一要素。而生物的情感变化从微观层面来讲释放或消耗的能量只有核爆才能与之类比。所以他必须想尽一切办法确保母体情绪稳定,精神愉快。
汐冥不确定自己是不是一个人类眼中合格的伴侣。他的拟态外貌似乎与赫尔威提人对alpha普遍的审美有所偏离,他也没有能吸引omega并威慑其他alpha的信息素——森罗的本能是隐藏和适应,没有存在感的信息素比较不容易引起人类的警觉。
老实说他自己也不太清楚自身是怎么确定了这副外貌和信息素的。拟态是一种本能,就像鸟生来会飞,鱼生来会游。森罗只是比其他拟态生物在这方面做得更细致完美。他想假如他真的是人类,大概也就是这副样子了。
他很庆幸母体不反感这些。但只有这些显然是远远不够的。
比如当下他就面临一个很麻烦的问题:他没办法时时刻刻陪伴在母体身边。
因为他得上班。
汐冥检查了房子里的一切,最后在昏暗中把绯刃身上的被子拉高了一些。母体吃了镇痛和修复药物,又被汐冥以原形从伤处注入过□□,眼下睡得很沉。森罗的□□能提高生物的细胞活性,本身对神经系统也有一定的镇静作用。汐冥知道母体至少在36个标准时之内不会醒来。
至少在这36个小时之内自己可以安心出门……才怪。
汐冥在飞车上想到了很多可能发生的意外。比如玻璃幕墙开裂漏水,家中被其他异域生物入侵,公寓能源管道泄漏,约尔纳城遭遇虫潮……
而在温妮将一张“复原昆加法军事议员的遗体”的客单资料交到他手上时,汐冥觉得这个破班实在不能再上下去了。
就算殡葬公司永远有新鲜或者不怎么新鲜的人类脑子供他吃,他也不想上这个班了。这个破班是非上不可么?他难道就不能弄个别的什么身份么?
他在这样强烈的质疑里给自己上次没有处理干净的问题善后,顺便在安息间吃了两份新鲜的人脑——都是刚送来的尸体。卵在腹中蠕动,不痛,但令他感到沮丧。卵想回到母体身边,他也想。
这份沮丧的心情一直持续到工作结束。他给自己做完清理和消毒,回到办公室,郑重地对秘书温妮道:“我想要休产假。”
向来冷静干练的秘书小姐结巴起来:“可……可是……您甚至还没有结婚啊。”
啊,结婚。汐冥恍然。对,人类在结为伴侣的时候要进行一个名为“结婚”的步骤。他立刻充满期待道:“结婚的话,也有假期么?”
温妮迟疑道:“正常来说,有。您不知道么……”
“那我要结婚。”汐冥喃喃道:“对,这也是件很重要的事。”他飞速穿戴好,原子钟的数字一跳到下班时间,汐冥立刻拔腿向公司的身份证明识别区奔去。验证过身份,他就可以下班了。
“晚上有公司聚餐啊……”乔来送资料,正好目睹汐冥做完身份识别,飞一样离开。他对温妮道:“肖经理最近怎么了?他以前不是一直很拼么,天天呆在安息间处理尸体,连饭都在那里吃……现在怎么连0.01标准时的班都不愿意加啊……”
“恋爱了吧。”温妮重新回到了那种淡漠的工作状态:“恋爱中的alpha有时候会变得反常。”
“哎,你听说没有,前阵子总是有人看见他在卫生间呕吐,就跟omega怀孕了似的……业务部那边还开玩笑说他可能有性别分化障碍,搞不好真是个omega之类的……”看见温妮的眼神,乔的声音低下去:“哎呀就是玩笑而已啦……”他收敛了笑容,有些担忧道:“其实大家都知道,越是外表镇静专业的殡葬师出现这种情况就越危险……搞不好这份工作他干不长了。”
越是高级的殡葬师,越是要频繁面对各种超出正常人类心理承受能力的遗体。这是一种客观存在的职业损伤,对从业者的精神和身体健康伤害很大。殡葬公司的殡葬师一旦升任到高级,往往职业生涯都不会持续太久,离职是比较常见的,病退和自杀也不鲜见。
“别瞎说。”温妮灵活的手指在悬浮屏上微微一顿:“他可能只是太累了,需要休息。这段时间他接到的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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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都挺麻烦的。再说你也是殡葬师,还是先担心你自己吧。”
“我对这行又没那么执着。”乔正色肩:“只是没办法才干这个。等资历够了,升任到高级殡葬师,再咬牙干两年赚够了钱就可以了。”他凑近温妮,亲昵道:“有了钱,把贷款还完,就可以干点别的了……诶,你难道就不想离开这里么?”
“不想。”温妮平静道:“我觉得这份工作挺好的。自从我来这里上班,就再也没有不开眼的alpha来骚扰我了。”
乔尴尬道:“啊,那也是……毕竟普通人对这行总是有点忌讳么。”他迟疑道:“诶,我问个事儿,你别生气哈。你是不是对肖经理……”
“不是。”温妮停下工作,严肃地望向乔:“你扪心自问,是希望在肖经理身边工作,还是在博迈经理身边工作?”
乔愣了愣:“要说工作的话……那还是肖经理吧。和他一起工作比较轻松……他技术好嘛,人也温和。而且……从来不和公司里的同事们讲遗体的笑话。”
“所以说啊。”温妮的眼睛又回到了数据上:“你最好祈祷他平平安安的。像这么正常的人类现在可不多了。”
汐冥并不知道他在秘书小姐那里得到了一个“正常人类”的评价。
他在99区艺术博物馆附近一片安静的低矮民居附近停了车,沿着崎岖蜿蜒的灰岩石台阶在巷子里穿梭,小心地避开路边那些半成品或成品的艺术品,最终在某个不起眼小门前停了下来。
水母形状的淡蓝色门铃在风中摇晃。汐冥轻轻拉了拉其中一根触手,摄像头识别了他的瞳孔,门自动开了。
他走了进去。
偌大的院子里堆满了各种各样巨大的宝石原矿,一个头发花白的alpha男性正坐在椅子上,在一棵美丽的花树上细细雕刻。
汐冥走过去,才意识到那不是花树,而是一整块底色为深绿色,夹杂着一点其他色彩的宝石。
“玛奈特老师。”汐冥道。
年长的alpha转过头来,那是一张平凡而沧桑的脸,在人群中普通得不能更普通。唯一略显特别的是,他有一双极为清亮的淡蓝色眼睛。
“你不该带着卵乱跑。”名为玛奈特的alpha声音淡漠:“我不想孳生体降临在这里。”他伸出手指,去扣弄掉入雕塑孔隙的一粒石子,但过于粗大的指节似乎难以进入。alpha皱了皱眉,手指一瞬间变得极细,灵活地勾出那粒石子,随手弹到了一边。
这是一只森罗。
“孳生体暂时不会降临。”汐冥平静里带着一点喜悦:“我找到母体了。”
“那你不好好守护母体,跑到这里来干什么?”年长的森罗斥责道:“母体是你生存的唯一希望。”
“我正是为此而来的。”汐冥严肃道:“要想好好守护他,我想我必须得换个身份。”他补充道:“不用上班就有许多钱的那种。”
13. 摄食□□ 5
玛奈特的目光重新回到了雕塑上:“那种事,劝你还是不要想了。”
“我知道那样暴露的风险会增加。”汐冥认真道:“但那样才能更好的保护母体。人类社会是有等级制的,越高的等级能拿到的资源越多……”
“那你也该知道越是金字塔上方的人类,数量越少。”玛奈特的声音听不出情绪:“隐藏在一片大海里与隐藏在一只鱼缸里,哪个更有利于生存,不用我说你也该知道。”
“我们是拟态生物。”
“这与我们是什么没有关系。”玛奈特道:“你寻求的不是资源,是人类社会中的权力。人类对权力很敏感,如果你多看一点这个物种的历史,就会意识到他们为获得权力和保有权力能干出什么事来。”
“但我们现在表面上就是人类。”汐冥不解道:“适应他们的生存方式是很正常的。”
“不管外表如何,我们终究是森罗,永远是森罗,人类口中的异种。”玛奈特平静道:“你知道人类为什么恐惧我们么?”
“恐惧被狩猎。”汐冥想了想:“还有无限繁殖和吞噬的孳生体。”
“不,人类真正恐惧的是不受控制的力量。”玛奈特手中微微用力,锋利的刻刀削下了一片石屑:“因为对他们来说,绝对的力量是权力最初的来源。那正是我们所拥有的东西。”
“我不明白……”
“我们与生俱来的东西是人类永恒的追求。我们的长生,我们变化万千的能力……如果我们愿意,我们甚至可以杀死人类中的统治者,自己拟态成统治者的样子的存在。”
“如果真是那样容易我就不用上班了。”汐冥理智道:“我正是为此而来的……”
“我们谈论的是可能性。”玛奈特道。
“既然这个可能性存在,你为什么要否定我的想法?”
“因为单一的森罗无法撼动既有的人类社会秩序。只会被秩序绞杀。”玛奈特戳开终端,将悬浮屏推向汐冥,那里有一条森罗被人类捕杀的记录,在三个月前。
“我们的数量实在太少了。”汐冥慢慢道。
“不仅是数量问题。”玛奈特道:“告诉我,如果你在赫尔威提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你想做什么?”
”我?“汐冥愣了愣:“当然是保护母体。我只希望能顺利度过繁殖期。”
“繁殖期结束了呢?”
汐冥思索了一下,慢慢道:“我不知道。绝大多数森罗都死在了繁殖期。”他抬起头:“这个问题不该问我。你是我所知的唯一度过了繁殖期的森罗。”
“我来告诉你,森罗什么都不会做。”玛奈特的声音没有悲喜:“因为权力对我们而言是一种很虚无的东西。寿命短暂的社会化生物才渴望它,因为它们需要通过它去掌控资源,满足欲望。森罗不是那样的生命。我们一旦度过一生一次的繁殖期,生存就不再需要更多的资源。我们不生长,不繁殖,只是长久地存在。”
汐冥慢慢道:“你说得没错。我们的本能只是生存,生存唯一依赖的是能量。对我们来说,任何超出生存需求的行动都是对能量的浪费。有些行为违背我们的生存本能。”
玛奈特点点头。
“但是……”汐冥沉思着:“以后是以后,当下是当下……”
“赫尔威提的社会运行高度依赖人工智能。”玛奈特解释道:“说是人工智能,其实只是一套复杂的程序与规则构成的系统。你想要隐藏身份,必须严格遵守这套程序与规则,不让系统发现你的异常。”
“你指的是身份证明……”
“是的。”玛奈特道:“斯特拉联邦的身份证明原本是在一个人类出生时注册,死亡时注销,以基因信息作为唯一的确认凭证。你之所以能拥有身份证明,是因为首都星系的身份信息中心在二十年前遭遇了一场事故,联邦部分偏远星区的公民信息数据出现了丢失。一些外域的不明来历的移民,包括我们,都钻了这个空子,所以才得以通过地下黑市“重新录入身份信息”。但森罗和人类毕竟不一样。我们只是利用拟态的能力伪造了一套基因信息。一旦系统去分析那套基因,用它进行外貌模拟,会发现它模拟不出真实的人类,只能模拟出一团看不出形貌的生物。我们之所以要拥有工作,像普通人类一样生活,是因为上班和进出公共场所时,这里所有的公司都会做生物身份信息核实,但这些核实只是核实你身体的外在信息,指纹,掌静脉和虹膜之类的。我们的拟态很完美,在这样的识别中完全不会出现异常。而那些机器是公民管理系统的一部分。你的身份信息时时处于动态更新中,系统就不会想要调取你的基因信息进行重验和确认。你每天老实上班,遵守社会规则,行动路线和活动范围保持一定的规律,也会提高社会信用记录。这样你在一切以数据为标准的人工智能系统中就不会被注意,你的生活也会因此安全。我们不会生病,在日常生活里也不会受伤,永远不会需要去医院采血之类的。等到你的繁殖期过去,你就彻底自由了,可以选择放弃人类的虚假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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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便偷偷登上一艘星舰,到银河系的任何地方去。路途再远也没关系,反正我们的寿命长得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能活多久。闪波,海族,奥博……那些星系对森罗都很友好。你也可以到更远的地方去,或者回头寻找你的来处……”
“但你没办法更换身份信息。或者换句话说,你没办法更换到你想要的身份信息。想真正成为一个位高权重或者富甲一方的赫尔威提人是不可能的,除非你将自己替换成一个刚出生的婴儿。”
“如果我放弃身份证明呢。”汐冥在长久的沉默后低声道:“我知道赫尔威提有许多没有身份证明的人类。”
“那你就会和各种案件扯上关系,在任何时候,只要人类找不到凶手,你就是凶手,不管你不是无辜的。”玛奈特道:“相信我,你不是第一个有这种想法的森罗。上一个放弃了身份证明的森罗不仅自己被杀,连带着母体也被处死了。那大概是五年前的事了。”
汐冥深吸了一口气:“……我明白了,谢谢你。”
玛奈特抬起手,再度开始用刻刀仔仔细细地雕琢那块巨大的宝石。许多庞大的宝石原矿半环绕着他。昏暗的天色里,他模糊的身影在那些美丽的矿石上晃动着。
汐冥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那个问题:“你的繁殖期早已过去了,为什么仍然留在这里?”
玛奈特没有回答。
汐冥等了一会儿,知道自己可能得不到答案了。大部分森罗都是这样,因为同族数量稀少,他们早已习惯了孤独和缄默。出手帮助同族并不意味着愿意分享自己的经历。
汐冥只能低声道:“我想我该回去了,母体还在等我。祝你一切都好。”
他起身向外走了几步,忽然听到身后的同族轻轻道:“有时候,找到母体也未必是好事。”
汐冥停下脚步,不解地回头:“什么?”
“未来的某一刻,你可能会感到后悔,会希望自己死在繁殖期。”玛奈特没有看他,似乎只是自言自语:“毕竟,那也是我们一生中唯一一次真正死亡的机会。”
汐冥突然意识到,玛奈特只是度过了繁殖期,并没有真正完成繁殖。
他默默思索了一会儿,最终轻轻道:“未来的事,谁也不知道。再见,祝你一切都好。”
他离开了那座小院子。
坐上飞车时,卵再度开始在腹中蠕动。
不要着急。汐冥抚摸着腹部,在心中安抚道。
我们这就回到母体身边去。
14. 摄食□□ 6
绯刃是被饿醒的。
他睁开眼睛时,世界正处于一片淡蓝色的柔光之中。正午时分恒星强烈的光顺着唯一没有水的那面透明玻璃幕墙洒进卧室,变得柔和清凉。
外头的天空呈现出一种明亮的金色,远处的建筑有些许模糊。绯刃扭头望了一会儿,很快意识到今天是个强照射日。赫尔威提就是这样,有时候因为大气变化,大气层对恒星光的阻挡会剧烈减弱,强烈的紫外线直接落到这颗星球上,会带来高温,强光,还有其他的麻烦。
但现在所有那些麻烦都被一块玻璃幕墙隔开了。没有高温,也没有刺得人眼睛流泪的强光。他呼吸着洁净的空气,却像是被包裹在清澈的流水之中。
整栋房子里静悄悄的。除了他轻微的呼吸声,什么都没有。
绯刃挣扎着爬起来。伤处的疼痛在这样的动作下立刻尖锐。他皱了皱眉,没有发出声音。相比于从前同样程度的受伤所带来的疼痛,这次已经好得多了。是这次的镇痛药比较有效么?又或者是自己的身体已经习惯了伤痛,变得比从前更能忍耐了?又或者情况更糟,他快要死了?因为有时候快要死掉的人也会对痛苦变得钝感。
绯刃抬起手臂,小心地活动了一下,把最后这个念头否定了。虽然疼痛,但他的身体并不沉重,甚至有几分轻快。
脑筋不好的赞助人先生显然除了换衣服和上药,什么都没有对他做。意识到这点让绯刃忍不住轻笑了一下。
他起身离开了卧室。
原子钟显示他至少睡了二十几个标准时,这也挺稀罕的。他已不记得自己上一次这样酣眠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这是绯刃第二次来这里了。肖的房子相当干净整洁,比上一次还要整洁,甚至完全称得上缺少活人的气息。不过当绯刃打开保鲜柜时,这个想法立刻有了改观。
他这辈子也没见过塞得这么满的保鲜柜。柜子的主人大概不是有囤积癖就是危机生存狂热份子。他有几分好奇地拿起了最外面的一盒见都没有见过的自然食品,很确定这玩意儿会在十个标准日之后坏掉。显而易见,此间的主人根本不可能短期内消耗掉这么多珍贵的食物。
真是奢侈。绯刃心痛地想。
他把那盒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放了回去,没有再碰其他的东西。肖大概不会介意他吃个苹果或者橙子之类的。但他还是不想堂而皇之地吃对方冰箱里的高级货,最后只是在角落里拿了一罐营养剂。
那罐营养剂肯定也贵得要命,绯刃在包装上看见了天然食品的标识,这意味着它不是分解厂里生产出来的那种东西,只是把天然食品深加工了一下。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才是真正的食物。
他想要合上保鲜柜的大门,目光却无意间扫过最底层的某个盒子,停住了。
透明盒子里是几颗挤在一起漂浮的大脑。
绯刃弯下腰仔细看了看,上面有标签,那是一盒新鲜的猪脑。
口味挺特别的嘛。他笑了一下,起身把保鲜柜的大门合上了。
他没有在房子里乱转,而是找了个客厅靠窗的角落坐下来,一边喝着那罐营养剂,一边翻看起终端上的留言信息。大部分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几个兼职打工的地方有工作通知,其中一个老板以工作态度太差为由开除了他。
绯刃花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那大概是三十几个标准日之前的事了。他顶着一身伤从角斗场回来,接了个夜班运货的工作通知。上运输飞艇前,那个小货运公司的老板趁着没别人在,摸了他的屁股,说不介意他身上的血,愿意屈尊给他受伤的漂亮臀大肌上点药。他把老板一脚踹下飞艇,钻进了驾驶间。
Alpha聚堆的地方常有这种事。绯刃根本没怎么在意。看在钱的份上,受点骚扰又没什么大不了。反正那些人在他身上也占不到什么便宜。在赫尔威提,alpha扎堆的工作大部分时候总是比beta或者omega扎堆的工作时薪要高。所以绯刃选择的工作都是这一类的:维修,货运。他是特别行动队的战士出身,对交通工具和机械设备都很熟悉,干些危险的体力劳动算是专业对口。
没想到这家货运公司的老板心眼儿这般小。大概是怕当场开除绯刃会被打,所以那会儿结算日薪时瘸着腿什么都不敢说。最近大概是看绯刃好久不过去接工单,才暗戳戳地发了这个通知。大概也是猜到了绯刃最近陷入了某种状况,没有心思搭理他。约尔纳城有规定,只要三个标准日内不向劳动管理部门申诉,开除通知就是有效的。
绯刃啧了一声。把那条信息划了过去。
他继续翻看那些信息。唯一一条有些麻烦的,是珍质问他这几天到底又跑去哪里了,为什么菲比总是无法接通他的影像通讯,并表示再这样下去,她非得到绯刃家里逮人了。绯刃赶忙回复了这条信息,说自己一切都好。
没想到信息刚刚发送过去,那边就立刻传来了通讯请求。
绯刃感觉自己浑身的伤加起来都没有面对通讯时的脑壳痛。他迟疑着接通了通讯,全息屏那边的珍在看见他之后,看上去离咆哮只有一根头发丝那么远。
绯刃只好谎称自己在机械设备维修时不小心动台阶上摔下来了。这是个好理由,因为谁都知道那种黑心工坊喜欢让人在深夜加班。出点儿意外再正常不过了。
珍仍然很担心,一个劲儿催他去医院,理由是绯刃独自生活,眼下没办法好好照顾自己。绯刃只好声称自己在某个新认识的朋友家里。
一个谎话需要一千个谎话来圆。无数的谎话讲到最后,珍不知怎么认定绯刃交了男友。她已经很久没对绯刃有过好脸色了,这一次却难得露出了欣慰的表情。大概是以为好友终于要去过一种正常的生活了。
绯刃关掉通讯时难得捂住了脸,长长地叹了口气。他没有见到菲比,菲比在治疗舱里睡着。不过就算菲比醒着,绯刃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见她。她会担心。她还那么小,小小的心中不该承受那么多的担心。
营养剂罐子已经空了。他伸手向后,试图把它丢进垃圾桶,却不小心碰到了五斗橱上的某个开关。
最下面一层的抽屉打开了。
绯刃扫了一眼,全是各种昂贵的应急药品,从神经营养剂到镇痛药。他在最上面看到了一盒alpha专用的抑制剂,全新的,没有开封。
肖呼吸紊乱着靠近的样子不知为什么突然浮上了心头,还有他舔吻自己颈上伤口时那特别的触感。
热度从后颈腺体的位置升起,向四肢百骸蔓延。一直试图侵袭他的发情期终于彻底到来了。他的呼吸开始急促,皮肤变得焦渴。
想要被拥抱,被亲吻……想要紧贴着那些冰凉柔软的东西。
记忆涌上来,痛苦的,麻木的,它们取悦他,也刺痛他。最后那些最近的,最纯粹欢愉的部分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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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高热的混沌里看到了肖的眼睛。
不再是平和的。那是雄性的眼睛,充满渴望,充满占有。
绯刃呻吟了一声,本能地爬向了墙壁与玻璃间的角落。
汐冥回来的时候,房子里静悄悄的,所有的照明系统都关着。他匆匆换好衣服,给自己做了消毒,然后才无声而迅速地靠近卧室。
然而母体不在床上。
空荡荡的房间让汐冥感到全身一坠。他在寂静的房间里来回寻找,渐渐焦急起来。
不在。不在卧室,不在客厅,不在工作间,不在储藏室,不在露台……
母体不见了!
他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门口的靴子还在,各个生物检测仪上都没有记录——母体没有离开房子。
可是……
他深呼吸了几次,慢慢冷静下来。森罗敏锐的感官在寂静里延伸。他听到了一丝极轻极轻的呼吸。
汐冥猛然回头,看见客厅窗边的窗帘缝隙里,一双绯红色的眼睛正无声无息地望着自己。
他喃喃道:“诺拉……”
“我不叫那个名字。”母体声音沙哑。
汐冥快步走过去,在他面前半跪下来。母体用窗帘把自己裹得很紧,像一只从黑暗的缝隙里露出眼睛的蚌。
”你怎么了。”汐冥开口,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同样是哑的。真奇怪,人类的身体似乎在情感波动时总会出现一点小状况。
“该问你。”母体道:“你刚刚为什么像天塌了一样……”
汐冥扑上去,紧紧抱住了他。
包裹着母体的窗帘散开了,强烈的omega信息素铺天盖地,瞬间充满了整个房间。
汐冥的呼吸一下子就乱了。他已经无暇思考为什么母体能把自己的气息隐藏到森罗一时都无法识别的程度。卵在腹中不停颤动,他只想抱住对方,完成□□。
“啊……完蛋了。”他听见母体慵懒的声音:“现在是两个人在发情了。”
下一秒,他感到自己被母体支撑着站了起来。
“你怎么看起来比我还严重。”在被omega放到床上时,汐冥听见了对方不解的声音。
他伸手抱住对方,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本能:“我可以吻你么?”
“你真是好麻烦啊……”母体抱怨道,说完主动吻了上来。
沉迷只有一瞬,汐冥便惊醒了。他尝到了血的味道。母体的口腔里全是伤:“你的嘴里……”
“自己咬的,不然不清醒……”
“你不能这样伤害自己。”汐冥努力克制着后退:“我去拿药……”
“你就是药啊。”母体拉住了他。
“我不是。”汐冥喘息着后退:“我也不能现在这样对你,你还有伤……”
“你要是现在走开,我会伤得更重。”母体的眼神变得有些涣散了,声音低哑如同呻吟:“你叫汐冥是吧……汐冥,快点儿……别给我后悔的机会……”
名字好像某种咒语,汐冥无法自控地再度俯身,绝望地吻他:“对不起,可是现在真的不能……我……我……你是我的全部,我不能这样伤害你……”
“你甚至都不知道我叫什么……”他在混乱的呼吸间听到了一声轻笑。
汐冥竭力停下动作:“那你愿意告诉我么……”
“绯刃。”omega再度吻了上来。
15. 摄食□□ 7
绯刃不太确定这到底算不算一场酣畅淋漓的情事。一次次的极乐甚至让他伤处的疼痛都变得微不可察,但他很清楚真正得到欢愉的只有自己。
看似温和的alpha有着钢铁一般的意志力。他竭尽全力地取悦绯刃,全然罔顾自身的欲望。绯刃甚至怀疑对方在进行某种自虐。明明亲吻和拥抱已经那样火热,对方仍旧选择了一忍到底。那些因为过度忍耐而流露出的痛苦如此鲜明,让绯刃没办法完全心安理得地在欲望中沉溺。
当他又一次从云端落下,回归短暂的清醒时,发现卧室里只剩下自己一个。卫生间的方向传来清洁器的嗡鸣。
绯刃一下子从昏沉里惊醒。他撑着虚软的身体走过去,只看到汐冥趴跪在马桶边,捂紧腹部剧烈呕吐。alpha的身体抖得太厉害,近乎抽搐的姿态让原本健美的身形扭曲得不似人类。
绯刃小心地靠过去,轻轻抚摸他的背:“你怎么了?需要我叫医疗么?”
Alpha在他的抚摸下似乎抖得更厉害了:“我没事……就是……就是今天工作不太顺利……”他艰难地握了握绯刃落在自己肩上的手:“我……自己缓一会儿就好,你可以先出去么?”
绯刃不觉得这是个好办法,但出于某种尊重,他只得暂时退回卫生间门外,一眨不眨地继续观察汐冥的状况,琢磨着如果情况不对,要立刻强行把对方送到医院去。
好在alpha的状况并没有变得更糟。汐冥在喘息了许久后,身体渐渐放松下来。他站起来走到洗手台前清洗自己,顺便喝了好多水。
绯刃注意到了洗手台边上的抑制剂。包装已经被捏变形了,但仍然没有开封。大部分alpha都排斥吃抑制剂。赫尔威提的风气就是这样,alpha普遍觉得吃了抑制剂自己就不算个alpha了。这挺愚蠢的。因为绯刃知道他们中的有些人为了提升alpha气质会吃性腺促进剂一类的玩意儿,确保自己动不动就雄风大振,随地发情,连信息素都能飘个几公里。
汐冥看上去倒不是那种人。绯刃这些年见的alpha多了,他一眼就能看出眼前的alpha根本不是性腺促进剂的用户。汐冥的信息素虽然寡淡,但始终稳定,能控制自如,只在欲望来临时澎湃。空气中现在就充溢着那种信息素,像深海一样,带着汹涌寂静的压迫感。
但那种信息素对发情期的绯刃来说倒是很舒适的。本能让他想走过去抱住对方,但他也意识到了,与自己的亲密会强烈地激起对方的欲望,而那欲望正因无法得到满足而给对方带去了痛苦。
“我身上有什么危险的东西么?”他在汐冥平复后慢慢道:“你看上去在恐惧什么。上次都还没有这样。”他回想起自己第一次和汐冥亲密接触时的情形:“虽然上次你也很小心。”但远远没到今天的程度。
“你身上有伤。”汐冥背对着绯刃:“如果我肆意妄为,会伤害到你。”他慢慢转过头,漂亮的眼睛像燃烧在深水中的蓝焰。
那是猎食者的目光。绯刃猛然意识到,不管外表怎样温和,这始终是个alpha。这个alpha一直竭力用温和的外表隐藏着更为可怕的内在。而在本能面前,那副伪装终于剥落了一角,露出了内里的幽深。
但绯刃并不恐惧,相反,久违的发情期让他在面对这样的alpha时有种本能的兴奋感。欲望怂恿他直面危险,哪怕他已清晰地意识到,那危险可能将他吞噬殆尽:“你知道我不介意。”他走过去,笑了笑:“你尽可以随意……痛一些也没关系,反正……爽起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那只是掩盖,不会让伤害真正消失。”汐冥伸出手,抱住了他,将脸埋在绯刃肩头,不断用力嗅着他的后颈。可惜那里有金属护颈,他无法直接咬下去。
这是个危险的信号。绯刃意识到了,却没有像往常那样躲避。他在放任某种侵袭,而这侵袭也并没有他预想中那样难以接受。
倒是汐冥先一步选择了后退。他慎重而小心地吻了吻绯刃的额头:“你该休息了。”
情潮的回落确实让绯刃感到疲惫。当热度渐渐退去,疼痛随之归来。他虚软地窝在沙发里,裹着羽丝绒毯,看着汐冥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在厨房里忙碌。毯子上有alpha的气息,尽管镇痛药尚未生效,那气息仍然令他感到一种懒洋洋的放松。
“我让你想起了状态很糟糕的遗体么?”他半开玩笑半试探地问道。
“……算是吧。”汐冥很快就回来了,把精美的宵夜放到了绯刃面前。alpha脸色仍然发红,但看起来似乎已经恢复了正常。
“那还真是抱歉。”绯刃叹了口气。宵夜是某种碎鱼肉浓汤,整只烤鸡,裹满了蔬菜碎的面包卷和切好的苹果。还有一种绯刃辨认不出的胶冻状物,大概是布丁之类的。
“为什么你要感到抱歉?”汐冥不解道:“那只是我的工作。”他很体贴地把食物向绯刃推了推:“吃吧。”
绯刃看着它们。所有的食物看起来都很好吃,热腾腾的,香气飘飘,是那种足可以放在橱窗供人欣赏的美丽东西。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并不想吃。一罐营养剂其实就足够了。
可是汐冥正看着他,用一种期待的目光。
他只得拿起了一块苹果放在口中咀嚼。脆甜的,有着营养剂没有的芳香。他感到满足,也有些说不上来的怅然。也许是因为这一瞬就像生活里所有的美好那样短暂。
“你没有胃口么?”alpha关切道。
“你看上去不是也没有么?”绯刃笑了笑:“现在好点儿了没有。”
“没关系。”alpha不以为意:“吐一吐挺正常的。”他看了一眼桌上的食物,好像想起了什么,从沙发旁的柜子里拿出了两罐维生素水打开,一罐递给绯刃,一罐留给了自己。
“真是遭罪。”绯刃想起了城市中关于殡葬师高自杀率的那些传言,也想起了他在战场上见过的,那些支离破碎的尸体。他其实想不出和自己亲热这件事怎么会让汐冥联想到工作,但生物遗骸的情状让人呕吐这件事他的确可以理解:“有些东西不管见了多少次,还是让人难以接受。”他看向汐冥:“可能你不信,但我也见过不少。那种糟透了的遗骸。哪怕过了许多年,你在心里觉得它们已经离自己挺远了,那些东西仍然会在某些时刻从脑子里跳出来,宣告它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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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轻轻握了握汐冥的手,表达安慰。
Alpha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困惑。但当绯刃的手与他相握时,他立刻小心地回握:“其实也还好……”他认真道:“习惯就好。它们只是物质转变了形态。”
绯刃摇摇头:“理性的认知不代表情感的接纳……那些毕竟曾经是生命啊。”镇痛药带走了疼痛,带来了迷惘。他有些失神地望着虚空:“我不知道……也许那样的死亡只是让人感受到了世界的残酷。”
“用残酷去评价世界或许不太准确。”汐冥慢慢道:“世界只是混沌。生命的诞生源于这种混沌,生命的逝去同样如此。”他握了握绯刃的手:“宇宙没有情感。物质永存,只是换了个样子。”
“你倒是很理性嘛。”绯刃咕哝道:“那怎么还吐得昏天黑地的。”他笑了一下:“意识很清醒,身体很诚实?”
汐冥思索了一下,点点头:“是的。”
“看来你不需要更多安慰了。”绯刃自嘲地摇摇头。
“你的存在对我来说就是最大的安慰。”汐冥握紧了他的手。
“看起来不像。”绯刃耸耸肩:“你明明自己就挺会安慰自己的。”他从汐冥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又拿了一块苹果。
汐冥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好像有点不知所搓。不过很快他就靠近了绯刃,把烤鸡向他推了推:“尝尝这个。”
“你怎么不吃。”绯刃斜睨着他。
Alpha很自然道:“因为希望你先挑选喜欢的部分。”
绯刃撕下了一只鸡腿,汐冥则撕下了鸡头连带脖子的部分。
在绯刃的认知里,那里大概算得上一只禽类吃起来最麻烦和难看的部分了。不过汐冥看起来吃得相当熟练和优雅,连鸡头骨里的脑仁都吃干净了。
“说起来有点好笑。”绯刃咬了一口真实的肉类,慢慢道:“吃惯了营养剂,再面对真正的食物时,总觉得自己像个凶手似的。”他咀嚼着柔嫩多汁的鸡肉纤维,感到热度又在上涌,饥饿也是,他的思维开始变得不那么清晰:“我知道这念头很可笑……”
“不可笑。”汐冥在一旁把鸡骨剔掉,温柔地看着他狼吞虎咽,把维生素水向他推了推:“生命本来就是靠吞噬其他生命才得以延续的。你活着,那就是它们死去的价值。”
“你不该做殡葬师。”绯刃吃完了没有骨头的鸡肉,大口喝起了维生素水:“……哲学家更适合你。”他放下空罐子,抹了抹嘴:“有酒么?”
汐冥坚定道:“没有。”
“我不信。”绯刃斜睨着他,笑了一下:“你真的不想喝点儿?然后咱们可以再多来几回。”
“酒精不健康。”汐冥不为所动,把鱼肉浓汤推向了他:“但你想来几回都可以。”
“算了吧。”绯刃突然觉得很困倦:“只有我一个人,感觉自己好像个大号玩具。”他重新蜷缩回了沙发深处,眼皮慢慢下垂:“我不要这样。”
他重新沉入睡眠之前,听见了alpha的低声叹气:“我也不想的……等到你的身体恢复,我保证……”
他最后的意识,是一个落在额头上的,冰凉柔软的吻。
16. 求真拟态 1
那一天的后来,他们并没有再“多来几回”。因为当绯刃再度醒来时,汐冥又一次上班去了。
Alpha的日子过得很规律,是标准的约尔纳城好公民的样子。上班,下班,偶尔不得不加班。当然在回家时,他还得面对发情期的绯刃。
除了第一天的火热,后面的每一天都很温吞。有时候绯刃会在剧烈的情潮里对这种温吞感到不满,但又完全找不到表达不满的理由。alpha越来越擅长取悦他,更何况那些温柔的照顾简直是无微不至。
绯刃敢打赌,赫尔威提绝大多数alpha都做不到这种程度。再有不满,就属于不识好歹了。
有时候当他舒舒服服地窝在沙发中时,会突然对自己与汐冥的相识方式感到一丝恼火。假如他们是在角斗场以外的地方,以两个萍水相逢的普通人身份彼此交往,自己就可以更随性一些。他确信自己在遭遇发情期的时候还是会从一众alpha中选择汐冥,但那样一定不会有这种束手束脚,闷闷不乐的感觉。
不过最后所有这些情绪都会归为自嘲的轻笑。如果一件事看起来不像真的,那么它大概率确实不是真的。哪怕汐冥事实上没什么别的目的,绯刃也很清楚眼前的一切都是泡影。伤愈后自己会回到角斗场,在某场比赛中死掉。而汐冥会继续过按部就班的平静日子,把那些体贴温柔留给下一个人。
但不管怎么说,这样的环境对养伤是很有好处的。绯刃能感觉得到,自己恢复得很快。也许是自然食品真的如同传闻那样有什么魔力,也许是大医院的药物格外有效,又或许是发情期的高热让身体的新陈代谢加快了之类了……他不知道。总归不是坏事,该感到庆幸。
唯一让他略感烦恼的是这一次的发情期似乎格外漫长。也许是太久没经历发情期的缘故。军队的医生说过,omega在切除了子宫之后发情期会减少,但没有提过发情期会不会延长。好在眼下他没有什么其他的要紧事,发情期再长,也总会过去的。
无所事事不符合他的性格。于是他在热度褪去的间隙试图像一个普通的居家omega那样做点儿什么。可惜这栋房子里能让他做的事几乎没有。机器人差不多处理好了一切。唯一留下了动手余地的位置是厨房。保鲜柜里的食物再不吃就要全部完蛋了。只是吃惯了营养剂的人基本上对处理自然食物一头雾水。绯刃不得不把很多时间花在学习怎样使用厨房用具上。
令绯刃感到意外的是,汐冥其实同样是现学现卖。因为他在厨房的全息投影屏记录上看见了一大堆营养学资料和厨房用品说明书,时间显示就在自己和对方相遇后的第二天。
汐冥处理食材的熟练度并不太像是一个刚刚接触这些工具的生手。绯刃能明显感觉到对方的双手格外灵活,这也许是殡葬师的专业加成。毕竟那份工作特别需要一双灵活细致的巧手。
好在他自己学东西也挺快的。所以当汐冥下班回家时面对晚餐露出惊讶的神色时,绯刃感到了一点小小的骄傲:“尝尝看,希望你吃得下。”
没想到alpha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我做的食物味道很坏么?”
绯刃微愣:“当然不……我只是……没事干罢了。”
“你不需要做这些。”汐冥摇头:“生肉上可能会有一些有害微生物……我来就好。”
“我又不是活在无菌罐子里的胚胎。”绯刃无奈道。
晚餐味道还行,至少绯刃觉得还行。他从终端上查到了食谱,用香料煮了一大块穆什克兽的大腿肉;把骨头剔下来,加上番茄芝士熬了浓汤,还用一种酸甜的果酱拌了一大堆切碎的蔬菜,甚至用一种薯类淀粉加鲜奶烤了个奶糕。当然他也没忘了保鲜柜最底层的那盒猪脑,那玩意儿看上去快要过期了。于是他顺手用做肉剩下的香料加上点辣椒把它们全烤了。
汐冥整个晚餐差不多一直在吃猪脑。作为一个外表看起来挺健康的alpha,他其实算得上挑食。绯刃渐渐发现这人好像不怎么喜欢蔬果,对肉类也一般,倒是特别偏爱那种黏糊糊的液体或者胶冻状食物——猪脑是那样的,营养剂也是那样的。
“还以为你们有钱人平时不怎么吃营养剂。”绯刃叹了口气。
汐冥从红彤彤的烤猪脑里抬起头,愣了愣:“营养剂?
绯刃扬了扬下巴,指向他面前餐碗里已经快见底的辣味猪脑:“那玩意儿和营养剂口感应该差不多。”
汐冥微笑摇头:“完全不一样。”他从大碗里捞起另一只完整的猪脑递给绯刃:“这个很好吃,你不想尝尝自己的手艺么?”
“不,你自己吃吧。”绯刃向后躲了躲:“处理食材是一回事,吃下去又是另一回事了。”
汐冥没有勉强,理解道:“那倒是……”他紧接着补充道:“自然食品订购区里,这个销量很高。”
“我知道。”绯刃想起了角斗场的那些赞助人,似乎有钱人里一直很流行吃一些古怪的东西。从粘兽的内脏到马里纳虫的粪便,乃至轻羽沙雀的鸟窝。他知道甚至有赞助人吃被夏娃生命公司淘汰下来的活体畸胎,而食人更是城中一直都有的都市传说。相比之下,动物脏器好歹还是比较正常的食物。
不过这一切似乎也没什么值得震惊的。分解厂处理的人类尸体肯定也有相当一部分变成了廉价营养剂。只是大家都刻意无视了。
人吃人一直以来都是这个社会隐秘的规则。
汐冥看了他一会儿,轻轻道:“你不开心。”
“我没有。”绯刃吃掉盘子里最后一块奶糕,放下了叉子:“我想出去走走。”
汐冥愣了愣:“你身上有伤,而且发情期还没结束……你的体温现在仍然很高……”
“现在外头的气温也挺高的,约尔纳的夏天不会感冒。”绯刃起身,抱怨道:“再这样下去我要变成沙发里的一朵蘑菇了。”他走到门口,拿起了一件外套。是汐冥的,有点大,好在也能穿。他自己的外套被血浆搞得稀烂一团,在来这里的第一天就被alpha当垃圾处理掉了:“我很快回来。”
汐冥起身,严肃道:“我陪你。”
“不用,这片街区安全指数很高。”绯刃笑了笑:“地价高的地方都挺安全。何况我是角斗场里出来的……”
“我只是想和你一起。”汐冥立刻转变了策略。
“好吧。”绯刃无奈道:“以一个alpha来说,你好像有点过于粘人了。”
“谢谢夸奖。”汐冥露出了羞涩的微笑,把剩下的猪脑一推。
我没有在夸你啊。绯刃内心小声道。到底是什么理解能力的人能把这种话听成夸奖。这样的理解能力在上班时真的不会出问题么?会被客户投诉吧?
哦。他很快想起来,汐冥根本不需要与客户交流。他拥有一份永远都不会收到客户投诉的工作。
193区的夜晚繁华但不吵闹。相比于约尔纳的其他地方,这里流水造景和自然景观要多得多。在离汐冥家不远的地方,甚至面向居民开放了一个处于深水裂隙边缘的公园。
说是裂隙,其实表面看起来就是片宁静广阔的湖泊。临岸的地方对游人开放,水面上装饰了不少全息彩灯,甚至还有姿态各异的漂亮小船——这种古老的水上交通工具在赫尔威提这样风沙遍布的地方算得上稀罕,而且只要花上三十个信用点,就能在微风的天气里到水面上体会轻缓的摇晃。当然这个项目在大风天是绝对不会开放的,一旦翻船实在太过危险了。即便靠近岸边,这里的水域深度同样惊人。
明亮的灯光大概驱散了赫尔威提人对深水裂隙的恐惧。公园里的人远比想象要多。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在炎热干燥的夏季夜晚,这里因为临水而格外湿润清凉。
绯刃也觉得很舒服。他在湖边慢慢走着,向更远处眺望。公园事实上只占据了裂隙很小很小的一个角落,更远处是广阔黑暗的水域,一切落入其中的光亮好像都被那片纯黑吞噬干净了。尽管整个水域事实上都被约尔纳城的高楼与灯光包围着,它仍然让绯刃想到庞巴姆-6夜晚的深海。
人类天生恐惧黑暗。绯刃也不例外。但同时他也意识到,黑暗让他觉得平静而安宁。甚至有时候,会带来隐隐的向往。
“你好像不大害怕裂隙。”汐冥在他身边道。在他们身边,有omega正拽着自己的伴侣不断从水边后退。
“因为我见过海。”绯刃慢慢道。他看向汐冥,意外地发现alpha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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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一副很高兴的样子。”
“呃……”汐冥迟疑了一下:“我的家乡也有海。”
“艾什莫多普里尼乔巴拉塔·格里格塔……”绯刃回忆着:“你移民过来的那个星系,是叫这个名字吧?”
“是的。”汐冥点头。
“恒星风那么强烈的地方也有海么?”绯刃回忆着很久前看过的星区图上的资料。他对那里记忆不深,因为实在太偏远了,也不在特别行动队的作战范围内。好像是个出产宝石矿和稀有金属的星系。
“恒星风暴大爆发之前水域面积还挺广的。”汐冥飞速道。
“是么。”绯刃同情道:“自然环境大幅度改变还挺可怕的,难怪你要移民。”
“有些事没法选择。”alpha深深地望着他的眼睛:“不过我很幸运。”
被迫从故乡离开迁往其他地方算是幸运么?绯刃不确定。在斯特拉联邦,大部分普通人因为各种原因一辈子都不会离开自己出生的星球。即便离开了,也会想方设法在去世之前返回,好像某种写在基因里的本能。
“你好像对故乡没什么感情。”绯刃直白道:“这点和大部分人不太一样。”
“那么你呢?”汐冥回避了这个评价,把问题抛了回来。
“我?”绯刃想了想,慢慢道:“我不知道。在哪里好像都差不多……大概是因为我诞生于培养罐子里。”
汐冥思索了一下:“夏娃生命公司?”
“是啊。”绯刃耸耸肩:“你知道,这里是个以忙碌著称的星系,这里的普通人很多对生育都没什么兴趣,赫尔威提又需要人口。所以就有了夏娃生命公司。”他低声道:“我们一个人来到这世上,与周围的人建立关系,从这些关系中确认自己是谁。我想……人类对出生地的眷恋大概也源于这些关系。”
“你没有这样的眷恋么?”
“和我关系紧密的人大都去世了。”绯刃低声道:“留给我的眷恋已经不多了。”
“因为战争么?”汐冥小心翼翼道。
“嗯。”绯刃望向远处黑暗的水面。他不是很想谈论这些,但好像还是对着汐冥不小心讲了太多。
Alpha靠近过来,从背后拥住了他。
换做往常,绯刃会推开他。大概是发情期的关系,他觉得自己变得有些懒洋洋的,贪恋alpha的信息素,懒得对一切突破平日边界的事做出回应:“你呢?”
“我?”汐冥慎重地思考了一下:“在来到这里之前,我没有需要眷恋的东西。”
“父母,亲友,都没有么?”
“有一位长辈在赫尔威提……也有零星的同族,不过没什么交往……”汐冥慎重道:“其他时候都是只有我一个。”
孤儿啊。绯刃想起了他说过的恒星风暴的事。在那样级别的灾难里失去亲友再正常不过了。他拍了拍汐冥的手,算是安慰。
“我并不难过。”汐冥道:“虽然概率很低,但如果一切顺利,我会有后代的。”
“是啊。”绯刃笑了一下:“你看起来会是个好的伴侣,也会是个好父亲。”
“别难过。”他感到alpha贴在自己耳畔,极温柔道:“你是个omega,如果你愿意,你会拥有许多孩子。它们会给你带来新的眷恋……”
“我不会。”绯刃失笑:“我好像第一次见面时就和你说过,我不会怀孕。子宫在和森罗交战之前被切除了。你听过过那个种族吧,它们差不多能让一切雌性生物怀孕,怀孕了就会变成怪物培养皿,生出一堆小怪物来……”
后头突然沉默下去。
好一会儿,他感到有微凉的吻落在耳朵上:“没关系。”
“什么没关系?”绯刃失笑:“是说你不介意的意思么?这和你说到底其实也没什么关系……咱们是短期交易……”
“我想和你结婚。”alpha突兀道。
绯刃愣了愣,忽然大笑起来。他转身摸了摸汐冥的额头,在对方困惑的目光里收敛了笑容,冷峻道:“我不喜欢听这样的疯话,不管你是真心或假意,这种话以后都请不要再说了。”
说完,他挣脱了汐冥的怀抱,转身向远离水面的明亮处走去。
17. 求真拟态 2
Alpha很快就追了上来,小心翼翼地道歉:“对不起……”
绯刃没有说话。他很清楚不管从什么角度来说,他都没有理由用那样的态度对待汐冥。大可以随意笑一笑,把某些事含糊过去。这样大家就能继续沉浸在暧昧愉快的氛围里,直到这段好日子结束。
但那就不是他了。
夜风吹拂,最终他停下脚步,苦恼地笑了一下:“别这样。”
Alpha没有半点不悦,只是再度靠近他,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想再吃点什么东西么?我们走了很久了。”
“不。”绯刃突然觉得有些疲惫,不想再说更多了。这附近的夜景很美,难得一见,他不介意多看看。可是看与不看,好像也没有特别大的区别。
正当他犹豫着要不要回去时,身后突然传来了空灵美妙的吟唱声。绯刃回头,恰好看到公园水面上方炸开了一团全息灯组成的烟花。灯光制造的蓝色烟花相当漂亮,不少游人停下脚步驻足观望。
“全息灯光秀么?”绯刃喃喃道:“做得还挺好的。”
“是祭典。”旁边一个年轻活泼的beta回应道。
“最近有什么节日么?”另一个不明所以的游客问道。
“不是。是森罗教的庆祝活动……”旁边一个看上去很有精英气质的alpha为众人解释道:“前些天不是环网上有那个新闻么……有森罗占据了巴卜尼亚族边境的一颗行星繁殖,把整个星系上的活物都吃空了,现在正经由前去剿灭它们的星舰向巴卜尼亚的其他星系扩散……”
巴卜尼亚文明在斯特拉联邦所辖星域的另一端,离赫尔维提大概有八百多光年,主体居民由巴卜尼亚族构成。那是个以武力和残暴著称的文明,在银河议会上拥有席位。很难想象强势如斯的智慧生命族群也同样会被森罗捕杀。
“还好六年前斯特拉联邦军把克米特-5上的森罗清除了……”立刻有人心有戚戚道。
“这有什么好庆祝的……”有年老的游人不解道:“多可怕啊……赫尔威提到现在都还有森罗的踪迹……”
“神展示了祂的力量。”一个瘦弱的,有些神经质的beta握住了自己颈间的吊坠:“繁殖即诞生的力量,死亡即毁灭的力量……皆以血肉之躯。假如它们不是神,那么世间就没有真正的神了……”这明显就是个森罗教的信徒。
旁边一个通身红晶丝绣袍的alpha随手转动着嵌满宝石的终端,嬉笑道:“是挺厉害,赫尔威提谁不知道森罗厉害?可是你们崇拜那玩意儿有什么用呢?祈求能让自己多生几个小孩儿么?”
被问话的信徒直勾勾地盯着他,轻轻道:“我们祈求毁灭。”
Alpha皱眉:“神经病,日子过得太好了是吧?”
“日子过得太好的只有你们这种人。”那个瘦弱的beta扭头走向了水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公园岸边已经聚集了很多人,大都穿着蓝色或白色的衣服,在那里双手交握,默默祈祷。
绯刃静静站了一会儿,看着那越聚越多的人群。对于一个曾经参与过猎杀森罗幼体的战士来说,这场景当然很荒唐,但他觉得自己理解他们。
“他们只是在寻求一种寄托。”汐冥在他身边,轻轻道:“人类并不真正在意向之祈祷的存在到底是什么……你曾经的战斗并不是毫无意义的。”
“我知道。”绯刃平静道。
“可你看上去……”alpha担忧道。
“我并不憎恨森罗。”绯刃慢慢道:“那不过是另一种生命体。我也不憎恨我的敌人。我那会儿只是坚信,我在保护更多的人,我所遭受的痛苦能够换取其他人的平安和幸福……”他摇摇头:“都过去了。”
Alpha在夜色中看向他,暗蓝色的眼睛里有碎金般的细光。他靠近绯刃,吻了吻他的额头:“是的,终将过去。”
绯刃没有回避。他从未得到过这样的安慰,正如他从未对任何人讲过这些话。相比于现实,安慰早已不具备任何意义。但汐冥的话让他觉得心头像有流水淌过。
Alpha离得太近,两个人的呼吸轻轻撞在一起。具体可感的东西会让记忆变得虚弱。赫尔威提夏夜的醺风拂过,带来了热度,也带来了轻微的眩晕和饥饿。
“我想我得吃点东西了。”绯刃最终开了口:“或许你不介意吃点路边的玩意儿?”
“只要不含有害物质。”alpha认真道。
“这是191区,总归会卖点好货吧。”绯刃无奈道。
他们向着公园外热闹的街区走去,那里有许多卖甜点和饮料的店铺。高楼上巨大的分子屏里着播放着不知道哪个星球的果园采摘影像,看起来风光如画。
绯刃买了两份奶冻。少得可怜的白色膏状物不过是撒了点儿花瓣儿碎,身价就飙升到了99信用点一杯。他赶在汐冥靠近前付了帐,并在alpha想要说什么的时候把东西塞进了对方手里:“感觉是你会喜欢的口味。”
Alpha从善如流地尝了一口,脸上露出了微妙的神色。他仔细看了看奶冻,自言自语道:“……嗯,怎么说呢,外观很有欺骗性啊……”
绯刃吃着奶冻,不知道对方口中的欺骗性指的是什么。这玩意儿在176区敢卖9信用点都会被顾客暴打。不过至少这里的原料确实比自家楼下卖得那堆玩意儿好上不少。在吃过一阵子自然食品之后,他的舌头多少能分辨出一点儿天然食物和工业造物的区别了——尽管那种区别很多时候也没有特别明显。
他们坐在小摊附近的长椅上,看着周围的行人悠闲走过。公园那边的夜空中又开始了全息投影表演,汐冥正在四处张望,似乎想从临近的摊位上再买点别的。
然后毫无预兆地,整条街上的分子屏内容忽然全部换成了预警信息。
“……各位市民请注意,现在插播一则预警信息:环境部检测到近期约尔纳城西北部地壳状态异常,密颚沙虫因地壳环境改变已中止休眠,再度开始大规模活动,危险等级评估为2级。虫潮目前正在经由地底裂隙向约尔纳城快速移动,预计将在0.1个标准时之后抵达约尔纳城西北屏障。为确保城中居民安全,地下轨道港和充能点目前已开始陆续封闭,正在进行安全排查,所有地下交通线路暂停运营。请市民注意防范,打开家中或所在地点门窗上的生物检测仪和驱赶装置,如发现密颚沙虫请及时向有害生物管理局进行报告……经估算,虫潮经过所需时间大约为3个标准日,请居民预留可供五个标准日生存的基本物资……重复,重复,各位市民请注意,各位市民请注意,现在插播一则预警信息:环境部检测到近期约尔纳城西北部地壳状态异常,密颚沙虫因地壳环境改变已中止休眠,再度开始大规模活动,危险等级评估为2级……”
约尔纳城因为地理位置的缘故,偶尔是会有虫潮,频率大概每年一到两次,大都是比较小型的虫群扩散,评估等级在10级到5级不等,会掠过城市外围的防护屏障离开。但人人都知道一旦超过5级,防护屏障就无法完全抵御虫潮,会有部分虫潮涌进城市。
2级差不多说明整个城市的每条街道到时候都会被密颚沙虫占据。那种几乎和成年人类身高等长的软体蠕虫能够喷射足以融化人类骨头的酸液……尽管它们并不会破坏建筑物和基础设施,但仍然会给人类带来危险。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天灾。
刚刚还平静悠闲的街道在短暂的寂静和茫然后迅速陷入了某种慌乱。反应快的人已经纷纷开始奔跑,还有冲进街边店铺买东西的。而店铺正在陆续关闭。
汐冥把奶冻杯子一一盖好,塞进绯刃手里,然后不知道从哪个兜里抽出了一根巴掌长的银蓝色金属棒:“我们回去。”
绯刃震惊地认出了那个玩意儿——那是超合金伸缩棍。是普通市民允许持有的最高级别的武器。通常没有经过专业训练的人不会买这种东西,因为它又贵又难用。但在专业人士手里,它可以称得上是一件非常趁手的凶器。
”你怎么随身带着这玩意儿?”
“我需要保护你。”汐冥揽住他躲开了迎面跑来的几个高大alpha,避免他们撞上绯刃:“一直觉得城里不安全。”
绯刃在匪夷所思之间想起了那个快被塞得爆炸了的保鲜柜。在他们共同努力吃了这么多天,尤其是自己还在发情期食量暴涨的情况下,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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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里的食物有增无减——汐冥买了更多。绯刃发现自己确实无法理解alpha的思考方式。汐冥看上去对约尔纳城的安全性没有半点信任——虽然有时候他的危机感看上去也不无道理,比如现在。
Alpha好像突然吃了什么细胞能量增长剂,他风驰电掣地搂住绯刃一路冲回公寓,精准地绕过道路封闭五处,小型车祸三处。整个过程omega感觉自己双脚都快离地了。以一个前特种战士现角斗选手的职业素养来说,这确实是未曾有过的经历。
直到进入家门打开了所有屏蔽和防护设施后,alpha的行动速度才放缓了些。他体贴地看向绯刃:“奶冻还吃么?”
在赫尔威提夏季气温的关爱下,经过这一路,奶冻已经全都融化成了浓稠的浆水。绯刃想到那198信用点,坚定道:“吃。”
“好的。”汐冥很自然地把它们送进了厨房:“一会儿重新加热再冷冻一下。”他温柔道:“你要洗个澡么?接下来几天能源和供水有可能不会太稳定。”
绯刃点点头,转身却打开了终端的通讯。医院那边有足够高级的安全防护措施,菲比睡了,珍正在值班。再三确认没什么可担心的之后,他才走进浴室。
等他再度出来,公寓内的照明已经大部分都被关掉了。虫潮来临的时候要减少光亮吸引,这也是防护的基本措施。
绯刃走到落地玻璃前坐下。目光所及,整个约尔纳城都黯淡了下去。隔着厚厚的玻璃,外头仍然时不时清晰地传来撞击和警报的声音。空中全息车道上看起来也有些混乱,有些飞车无视了警告和罚单,选择直接离开轨道随意飞离。
终端上到处都是事故新闻和警报讯息,还有一些六神无主的求助。
约尔纳城很多年没有过这样的混乱了。仅仅不到0.5个标准时,许多铁律一样的社会规则碎得比高温天的冰渣还快。这甚至还不是那种流浪黑洞经过或者恒星风暴爆发之类的星系级灾难。不过是地表虫潮。
至少三天,这才只是个开始。
一阵甜香的气息靠近,绯刃回头,看见汐冥端着一只碗走过来,递给了自己。
Alpha走路无声无息。绯刃有时候会为这一点感到不舒服。他接过来,状似若无其事道:“你是经历过什么杀手训练么?”
“殡葬师会有基本的防身术要求。”汐冥言简意赅:“家属情绪并不总是稳定的。”
绯刃同情地一点头:“这样啊,第一次听说。”
汐冥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望向绯刃的目光仍然是温柔平静的,好像外头的世界哪怕被密颚沙虫的酸液腐蚀殆尽也不关他的事:“我加了一点果酱和芝士。”
他说的是碗里的奶冻。它们现在又是凝固的冻状物了,红彤彤的草莓酱混着绵密的液体芝士在上头恰到好处地浇了一层。
“现在看起来它值999信用点了。”绯刃尝了一口,味道比最初好多了。
“我想红红白白的看起来会让人比较有食欲。”汐冥拿起另一只勺子,舀了一口放在嘴里,然后脸上再度露出了微妙的神色:“嗯……好像也没有好上太多。”
“看得出来你不喜欢吃这个了。”绯刃笑了笑:“不用勉强。是我的错,买的时候该问问你的口味。”他吃了几口,慢慢放下了勺子。
“不必担心。”汐冥安慰道:“我查了历年的记录。虫潮三天就会过去。”
“但混乱可未必。”绯刃摇摇头,低声道:“而且不只是混乱。一切美好的幻象在恐惧前都会破灭。你所相信的那些,你所维护的那些,都会破碎……你会见到人类最丑陋的那一面。”他沉默了一下,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对不起,你一定比我经历得更多。”
汐冥愣了一下:“……哦……恒星风暴……”他平静道:“我那时候……没有意识。”
“醒来就在赫尔威提了?”绯刃叹了口气,没有继续问下去。
“算是吧。”汐冥点点头。他的目光始终没有从绯刃脸上移开:“你不必担心太多。这座公寓设施完善,还算安全。”
“我没有担心。”绯刃望着天边闪烁的红色:“我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
18. 求真拟态 3
有些话一旦开口,就会像水一样全部流出去。他已缄默了许多年,而这个天灾意外降临的时刻动摇了他的缄默。
“我在庞巴姆-6上也经历过虫潮——就是那个离第七星域联盟很近的星系。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
汐冥望着他,慢慢摇了摇头。
“那里曾经是斯特拉联邦和第七星域的争端星系,后来成为了斯特拉联邦的实控区。”绯刃回忆道:“赫尔威提的勘探队在那里采矿,我们这些在克米特-5上与森罗交战过的赫尔威提残兵则被安排在那里驻军……说是驻军,其实我想那算是某种变相的隔离观察。也许是议会始终担心我们中的某些人被森罗顶替了……不管怎么说我们留在了那里,过起了日子。没有战争的时候,庞巴姆-6算得上是个好地方,海洋面积广阔,陆地上资源也丰富,吃喝不愁。大概是觉得我们日子过得挺不错,时间久了也没发现森罗的存在,赫尔威提的议会就派了更多的驻军和开拓移民过来,想在那个星系建立太空要塞,理由是防卫第七星域联盟和宇宙海盗……庞巴姆-6成了资源基地。一切都欣欣向荣,一部分人甚至打算永久留在那里,在那里结婚生子,把那里当成了自己的第二故乡……”
“庞巴姆-6上也有虫。不是密颚沙虫,是一种水栖生物,叫庞巴巴斯……除了森罗和少数异星生物,人类总是习惯把那些外表与自身相差巨大,数量又格外惊人的外星生物统一称为“虫”,把它们集群的行动称为虫潮。不过庞巴巴斯生性温和,迁徙很规律,活动轨迹也不经过驻地。三年多,人类与它们一直相安无事。”
“直到七联的舰队卷土重来……”绯刃望向西北方向天际线处闪烁的红光:“战争又一次开始了。武器波惊扰了繁殖期的庞巴巴斯,它们变得狂暴,开始涌向陆地,每一个活体都成了剧毒的生化武器。一旦接触它们自爆的□□就会中毒。庞巴姆-6的建设才刚刚开始,根本不具备解毒的医疗条件……到处都是混乱,你能想象到的一切惨剧每时每刻都在发生。最终议会下达了撤退的决议,驻地的秩序那会儿已经几乎不复存在了。人人都想回家,可星舰与飞船的位置有限……最终上面决定只有没有受伤和中毒的人才可以登上星舰,平民优先,其他人必须留下来继续战斗,等待下一波撤离。”
他沉默了一下,才继续说下去:”即便这样位置仍然不够。庞巴姆星系地处偏僻,下一波撤离的星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来。人人都想活着……为了节约星舰上的空间,人们丢弃一切东西,杀死自己养大的宠物——那些可爱温顺的小东西到最后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但已经没谁去在意它们了,因为甚至有人杀死了自己的妻儿和朝夕相处的战友……”
“我所在的别动队遵照长官命令,负责维持撤退秩序。”绯刃低低道:一直到最后。”他闭了闭眼睛,苦涩道:“我本该永远留在那里。”
“生存是所有生命的本能。”汐冥平和道:“你只是执行了命令,并没有做错什么。”
“执行命令……”绯刃古怪地微笑了一下:“一开始我也这样想。维持秩序,让理应受到保护和更有生存希望的那些个体离开……有些时候你不得不把人的性命分成三六九等……”他的目光变得冷漠:“直到我发现下达命令的人违背了自己的命令。”
“那位长官带着几百个不符合登舰标准的alpha换上了平民的服装,准备登上最后一艘星舰撤离。原本那些休眠舱的位置是留给在庞巴姆-6上出生的婴幼儿和他们的母亲的。我去世好友的孩子也在其中……”他摇摇头,向墙壁靠去:“你瞧,规则就像个笑话。”
“可你还是维护了它。”汐冥敏锐道。
“是的。”绯刃漠然道:“遵循规则,伤者不能第一批撤离。所以我打伤了那位长官和其他一些试图在灾难面前逃避责任的alpha,这样他们就得把星舰上的位置还给那些孩子和母亲了。”
“这就是你离开军队的原因……”
“是啊。”绯刃用一种空洞的目光望向窗外:“我不该说这个。约尔纳城不是庞巴姆-6,密颚沙虫也不是庞巴巴斯……三个标准日的虫潮不过就是地面上的一场风暴,城里有足够的防护,麻烦很快就会过去……”
“没错。”汐冥温声道:“你只要安心呆在这里就好,三个标准日很短暂。”他靠近,吻了吻绯刃的面颊:“过去的都过去了,你并未做错什么。你救了很多人。”
“也断绝了另一些人生存的希望。”绯刃低声道。
“当生存资源有限时,总是要做出选择的。”汐冥的声音仍是那样温柔平和:“你选择了保护健康的母体和幼体,那正是为了保护整个种群的长久生存,也是为所有人保留了希望。在我看来,那是再正常不过的选择了。”
“你是学生物哲学专业的么?”绯刃苦涩道:“说的人类好像和虫群没什么分别了……”他摇摇头:“其实本质或许确实没什么分别……”
“你会是个好母亲。”
绯刃安静了片刻,猛然抬头,外头无人机经过的探照光恰好落进来,窗边一瞬间亮得发白。他发现alpha正望着自己,目光里是一种混杂着希望的狂热。
“你又在说什么疯话?”他皱眉道:“我的子宫切除了。”
“我知道。”光照一闪而过,无人机飞过,四周重新陷入了昏暗,alpha的表情还是那般平静,眼睛在黑暗中一片幽深:“但那不妨碍你做母亲,一个好母亲。你在医院里抱着那个孩子时,我就知道了。”
绯刃猛然站起来,在昏暗中盯住了他:“如果让我知道你想对那孩子做什么……”
“我什么都不会对她做。”汐冥仰头望着他,恳切道:“她对你来说很重要,我知道。而我不会做任何让你不开心的事。请你相信我。”他拉过绯刃的手,很轻地吻了一下,贴上了自己的面颊:“你的脉搏跳得好快……”他闭上了眼睛:“不需要的。这里很安全,你爱的人也很安全……虫潮会过去的,而我会一直都在……”alpha喃喃道:“从见到你抱着她的那一刻起,我就明白了,我远比自己意识到的要更加幸运……”
绯刃最终没能抽回手。
alpha重新开始吻他,从手心一路向上。最后那个吻攀上来,掠过他的脖颈,停留在了唇上。
透过玻璃与夜色,高大的alpha像一片阴影,将他完全笼罩。
虫潮如预期那样持续了三天,而秩序也如绯刃料想的那样,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恢复。终端每一天都会收到提示和警报,一些道路正在封闭,一些事故正在处理……都是诸如此类的消息。好在城市中大部分重要的基础设施没有受到太大影响,包括医院。
汐冥很庆幸这一点。因为医院的平安无事明显让绯刃感到安心和放松。omega的发情期似乎过去了,伤处也恢复得很快,只是睡眠时间变得比平时要更长了。大概是受到了卵的影响——卵会为了更好地生存而尝试改变母体的状态。
汐冥仍然没有注入卵。卵似乎也不再急迫地想要进入母体,只要呆在母体身边就足够稳定——大概是适应了信息素的安抚。
这种状态当然不会持续太久。时间在一天天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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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卵离成熟期也越来越近。汐冥只能耐心而略带焦灼地等待。离那个最合适的时机似乎总是差了些什么。他知道人类中的alpha与omega结为终身伴侣需要进行完全标记。但绯刃明显并无这个意愿。他允许汐冥不做防护与之□□,可是又永远戴着一枚金属护颈。
他尚未认可汐冥成为他的伴侣。
汐冥不确定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做。他在这方面没有任何经验。人类的情感太过复杂,有一些超出了他的认知。他想他或许应当进行一些郑重的仪式,比如求婚。可是这个提议已经被绯刃明确拒绝过了。短期来看再次尝试不是个什么好主意。或许从赠送礼物开始是个比较稳妥的选择,不过他至今未能搞清omega到底喜欢什么。
他对一切都可有可无,包括自身的生命。
想到这里,汐冥像人类那样,长长地叹了口气。
身边的下属殡葬师小心翼翼道:“情况确实相当棘手,送过来的遗体数量太大了,而且大部分都被沙虫的酸液融化了……为了提高工作效率,也许制定统一的模拟构建参数会比较合适……”
另一个殡葬师摇头:“每个逝者的身体数据都不一样,不能为了效率就不顾质量……”
“事实上现在连收集人体组织都很困难……”
“我们没有能力把每具遗体都按照最高标准进行复原……整个公司的高级殡葬师就只有那么几位……”
团队里的几十个中级殡葬师开始七嘴八舌地讨论。
汐冥从沉思里回过神来。
虫潮结束了,约尔纳城的秩序尚未完全恢复,而殡葬师们的工作才刚刚开始。他从没一下子见过这么多客单,并且新的客单还在像雪片一样源源不断地飞来。
“先把遗体按损毁程度统计分类吧。”他平静道:“然后各位中级殡葬师按顾客要求把修复优先级排出来汇总到温妮那里。也要拜托客服部那边和家属说明当前的情况。所有的助理殡葬师和初级殡葬师先停下虫潮前接下的客单,全力去做遗体物质收集,然后按收集程度上报。我们团队下属的第七安息间遗体收满之后就暂时不再接新客单了。温妮根据数据先做一个初筛,看看有多少遗体可以统一处理,做个建模,然后按照修复难易程度把任务派发下去。时间宝贵,这段时间需要各位辛苦一些……”
殡葬师们接到工作安排,纷纷离开了会议室去向下级殡葬师进行传达了。
汐冥穿上工作服步入了安息间。
遗体还在源源不断送进来。即便安息间的温度已经调整得比平时更低,酸液和人体组织混合的味道也仍然十分强烈。
啊,加班。汐冥面无表情的想。不止加班,吃饭也成了问题。送来的遗体差不多全被酸液污染过,已经没办法食用。这段时间估计只能去吃附近公司过劳死员工的脑子了。
他正在沉思,温妮忽然急匆匆地跑进来:“有一批赫尔威提防卫军的遗体送了过来,是议会特批……”
汐冥还在神游:“防卫军的驻地在天上呢……”
“是航空港的事故,沙虫顺着补给管道钻进液压舱导致了星舰供氧系统爆炸……”温妮压低了声音:“您最近几天没有看新闻么?”她回头看了一眼,立刻换上了一副严肃礼貌的面孔:“上校阁下,这是我司的高级殡葬经理肖先生……”
汐冥回头,看见一个沧桑的中年军人带了两名卫兵,站在安息间门口,对自己威严地一点头。
他只得对温妮道:“那么就优先接纳防卫军的遗体吧。”说罢他迎上去,对来者优雅行礼:“上校阁下。”
19. 求真拟态 4
来访者主要是对遗体复原所需的时间和细节提出一些询问。汐冥很流畅地回答了这些问题,并对逝者的牺牲表达了哀悼。
来访者对他的哀悼表示赞许,说他有一颗慈悯的心,并相信这种慈悯能让逝者安息,让家属得到安慰。
汐冥其实根本没有那些感情。尸体对他来说和外面的一棵树,一块石头没有什么分别。除了母体,其他人类对他来说与一棵树,一块石头同样没有分别。对森罗来说,情感也好情绪也罢,在微观层面上都是对能量巨大的消耗。而它们为了维持身体和拟态稳定,是要竭力避免这种消耗的。不过这不妨碍他能够完美地模拟人类在不同情绪下的表现。他现在对这些已经相当熟练了。
因为对方身份特殊,汐冥不得不在百忙之中陪伴这位上校一起监督接收送来的遗体。都是事故星舰上的防卫军战士,大都已经面目全非了。好在这批遗体没有被沙虫的酸液污染,处理起来复杂程度要低一些。并且逝者生前大都身体健康,目前也还算新鲜,汐冥估摸着自己最近这段时间的食物有着落了。森罗主要的生命能量来源主要是是水和高等智慧生物体内的神经物质,人脑是这颗星球上能量密度较高同时又比较容易获取的食物。虽然其他生物的大脑和神经组织也不是不能吃,但吃下去总有种营养不良的感觉。
大概是环境肃穆安静,汐冥又应答得体的缘故,那位面容疲惫的上校渐渐开始和汐冥讲起了这次牺牲带来的恐惧和悲痛。人类似乎总是会在某些时刻难以承受自身的情绪,而将这些情绪向身边的其他人类倾泻。接纳这些情绪对那些承受的人类来说并不容易。但汐冥不同,因为他对此没有情绪。他只是模拟了一个倾听者的状态。不过对于倾诉者来说,这似乎就已经足够了。
汐冥一面用关切和悲伤的表情回应对方的话语,一面在思考另外的事情。他觉得对方的脑子看起来味道能相当不错。赫尔威提的人类大都在各种程度上不太健康,但往返于星际间的战士们是个例外。毕竟星际航行和战斗对身体素质要求很高。可惜他没办法在工作的时间进行捕猎。
“……谁也没想到返航的时刻会发生这种事……”那位上校低声道:“原本这批战士下了星舰就可以回家了。只差一点点……”
“虽然这样的安慰可能不恰当。”汐冥轻轻道:“但就殡葬师的经验来说,他们的死亡是一瞬间完成的,几乎来不及感受到痛苦。他们是带着希望和快乐离开的……只是把痛苦留给了生者……”
“你说得没错……”中年的alpha深深地叹了口气。
最后一具尸体被机械臂纳入了保存柜,汐冥检查了液晶屏上的资料,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逝者中没有omega。”
“这是自然的。”那位上校道:“克米特-5上的森罗被清除后军事议会就决定不再招收omega进入赫尔威提防卫军了。”
汐冥露出了不解的神色:“请原谅我的好奇……这是为什么?”
“当然是为了避免麻烦。”那位上校叹了口气,向安息间外走去:“omega情绪不稳定,各方面都很脆弱,等级观念也不够清晰。我们的星际军历来以alpha作为主体,omega战士的存在会带来很多不确定性,影响任务的执行。”
“据我所知,克米特-5上的森罗是由omega战士清除的……”汐冥思忖道:“这不是证明了他们的能力么?”
“啊你说特别行动队……”那位上校似乎并不介意满足汐冥的好奇心:“那是公民军的遗留。根据研究资料,似乎相比于alpha和beta,森罗对omega的敌意要小一些,也会试图通过omega进行繁殖。当年森罗造成的灾害在几个星球相继肆虐,造成了大量死亡。公民军为了获取更多的选票和议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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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位,宣布omega也可以加入军队。当然,目的主要是用于作为诱饵对森罗作战。不过公民军存在的时间不长,内战后和雇佣军合并,统一改制成了赫尔威提防卫军。omega在其中的定位很尴尬。大部分军事编队都不愿意接纳他们,森罗泛滥成灾的日子也差不多过去了。那时刚好克米特-5上又出现了森罗,所以把最后一批特别行动队成员派了过去。总之omega战士是特殊时期应对特殊灾害的产物,以前没有,今后也不会有了。经过克米特-6的清除后,专家已经确认赫尔威提所辖星域下不再有森罗爆发的风险……”
“也就是说现在赫尔威提防卫军中已经没有omega了对么?”
“是的。对克米特-6的作战结束后,特别行动队被分配到了庞巴姆驻军。大撤退后因为各种原因,目前这支队伍基本上已经解散了。”那位上校叹了口气:“不过即便回到了地面上,这些omega的日子大概也不会太好过。他们都没有生育能力了。”
“真是……令人又敬佩又难过……”
“没办法。既然是战士,总是要牺牲的。相比于躺在这里的alpha,那些omega的命运或许还不算太糟。”
汐冥想说什么,最终没有说。
这位高级技术经理很快送走客人,转身回到了安息间。
在吃午饭的时候,汐冥漫不经心地想,人类有时确实傲慢得令其他种族惊诧。他们并不如他们自己以为的那样了解森罗。他们甚至至今都不知道孳生体和幼体的区别,还以为自己已经彻底消灭了森罗的巢穴。
其实想要毁灭整颗星球,乃至整个星系和整片星域,只需要一只繁殖失败的森罗而已。
他在旺盛的食欲间想起了绯刃那完美的身体和火焰一样的眼睛。人类似乎总是毫不惋惜地丢弃无比珍贵的东西。
幸好他不是人类。
20. 求真拟态 5
对于绯刃来说,虫潮到来后的日子算得上短暂又漫长。最初他可以通过欲望短暂地逃离记忆。后来发情期结束,他的欲望就像夏日落在玻璃上的水滴一样,在恒星强烈的光照下消失了。
如果忽略那些疯言疯语,汐冥算得上是个完美伴侣。他体贴入微,耐心周到,如他所言的那样,没有做过任何让绯刃觉得不开心的事。但对于绯刃来说,这份完美只让人觉得刺眼。为了回避这种不适,他选择了睡眠。
作为伤者,多休息并没有什么不对。于是他就这样做了一场灾难里的局外人,在睡眠中度过了这段日子。
而汐冥有另外的事要做。作为殡葬公司的工作人员,虫潮刚一过去,他就开始了无休止的加班。
191区的交通尚未解禁,绯刃既不像汐冥那样因为工作特殊持有特别通行证,也没有191区的身份证明,因而几乎哪里也不能去。他有时在夜里醒来,会意识到偌大的房子里只有自己一个活物。那种感觉并不好,仿佛身处一个特别巨大而孤独的囚笼。
其实不该这样。绯刃有时候会感到困惑。因为他从前也总是自己一个人,不管是星舰上的休眠舱还是176区的出租屋,又或者角斗场的全封闭球形擂台……随便哪一个地方都比汐冥的家更像笼子。但那时他身处其中,仍能感到自己是自由的。
他想要离开。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当alpha深夜时分带着外面的热气和隐隐的酸液气味无声无息走到床前吻他时,那些话就再也没法说出口了。
好在alpha这段时间在家的时刻屈指可数。
混乱不是永久的,生活还是得过下去。警报一天比一天少,各个区域都开始逐渐恢复了正常。
191区的交通一解禁,绯刃便立刻换上衣服离开了公寓。他设置了一条定时通讯,告知对方自己要离开,以免汐冥像从前那样以为自己消失不见后惊慌失措。至于为什么是定时,绯刃得承认自己不太想面对他。
omega上一次出门还是二十一个标准日之前。赫尔威提比那时更热了,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酸味,那是密颚沙虫酸液的气味,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散去。
新闻里看到的都是各式各样的惨剧,仿佛约尔纳进入了一场毁灭。但事实上外面的街道建筑一如从前,连行人的表情都没有什么变化。其实硬要说来,肯定也不是和虫潮来临前全无分别。绯刃注意到有一些地砖融化了,尚未来得及修补,街面上有零星几家店铺正在更换靠近地面的屏蔽门零件,偶尔也能看到零星的行人戴上了隔离面罩,大概是对酸液的气味过敏。
但大致来说世界和以前没有什么不同。约尔纳城有三十五亿人,这还只是拥有身份证明的那部分。死亡数字在这种情况下,真的就只是个数字而已。
其实任何时候都是这样。绯刃无动于衷地想。死亡就是这样,它只对那些认识死者的人有意义,无法再改变更多了。正如一滴水对大海来说毫无意义。
他步行去了停泊港,在那里登上了去往163区的空中飞艇。
相比于其他地方的平静,医院是另一番景象。平时开阔的广场上这会儿挤满了等待进入自动停泊区的交通工具。急救的警报到处响个不停。他在混乱里拨通了珍的通讯,那边的友人声音沙哑,说因为病患太多,儿童病区现在限制出入,菲比状况如旧,但绯刃眼下的探视除了增加麻烦之外毫无意义。
通讯结束,绯刃只得沉默片刻,从混乱中挤过,艰难地离开。
他在医院门口的分子屏上看见了一大堆器官□□和义体推销的广告。夏娃生命公司的广告也在其中,是宣传自体克隆器官的,价格很昂贵。
大概是短暂的驻足让某些人工智能把他判定成了目标客户。很快有服务机器人过来,扫描光落在他身上,然后用十分温柔的声音询问他是否愿意帮助别人。
绯刃看了一眼那个外形可爱的粉色机器人,转身离开了。而他刚一离开,就有好几个人围上来,主动接受机器人的扫描检测。机器人的声音还是那样温柔:对不起,您不符合我司捐赠要求……对不起,您不符合我司捐赠要求……
他越走越远,身后有哭声遥遥传来。
不知道是药物泛滥还是工作压力,又或者是自然食品摄入不足,大部分赫尔威提的人类在辛勤工作了几年乃至十几年后,身体或多或少都会出现一些小问题。这些小问题有相当一部分会变成大问题,迫使他们不得不更换器官或者义体。这又是一门好生意。
绯刃知道自己很幸运。托那二位不知道是谁的生物学父母的福,他一直都相当健康。这意味着假如有一天菲比需要他身上的什么,他可以把自己捐献出去。他们之间有抚养关系证明,亲属间的人体捐赠是免费的。
他继续向前走去,广告牌的内容渐渐变成了找工作和贷款。他在一块低调奢华的牌子不远处停下来,那个酒吧宣传牌一样的屏幕上是一个面容美丽,目光坚毅的omega,下头是一行颇有诱惑力的文字:想要用你的年轻与勇敢换取希望么?加入我们!财富与荣耀都将属于你!
底下的大门处有不少年轻的omega正进进出出,每个人脸上神色各异。
是角斗场的牌子,这么多年连宣传词都没有变。大部分进去的人在最终被选中前大概还弄不清自己究竟面试了一份什么工作。
也有少部分人即便察觉到了代价也仍然义无反顾地走了进去。
就像当年的自己。
绯刃停留片刻,向着大门走了进去。
大厅里都是等待面试的年轻面孔,一些目光显然是为着漂亮的装潢在惊叹。绯刃轻车熟路地绕过他们,走向角落里一堵绘有omega天使的分子画墙。
天使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虹膜验证一扫而过:“身份确认。”
墙壁翻转,露出了升降台。
绯刃走了上去。
楼上是一间气氛奢靡的大型酒吧。不少年轻美丽的omega陪着看起来就身价不菲的赞助人们低声调笑。到处都是暧昧的气氛。
什么灾难也阻止不了有钱人找乐子。绯刃想。而且看起来在灾难过后,迫不及待跑来找乐子的人更多了。
他穿过那些人,向楼梯走去,没想到其中一个角斗选手模样的omega回头看向他,脸上露出了古怪的神色。
紧接着许多目光都向绯刃投来。他敏锐地回头。那些熟悉或不熟悉的角斗场选手又彼此窃窃私语着,避开了他的审视。
绯刃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快步走上了楼梯。
接待员的办公室刚巧有选手走了出来。那人绯刃还算熟悉,是个叫道奇的年轻omega,有一张活力四射的可爱娃娃脸和一头剃得极短的银发。他穿着件很短的紧身衫,赤裸的腰侧有一大片黑色玫瑰纹身。
绯刃上一次遇见他大概是五六十天前的事儿了,那会儿对方蜂蜜色的腰身上还是光洁的。他看着对方略显苍白的脸,微微一点头,算是打了招呼。没想到对方却回以一种绯刃看不大懂的目光:有担忧,有怜悯,也有悲伤。
双方擦肩而过。绯刃走进了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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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室,像之前一样做赛程确认,结算上一个季度的收入。
绯刃对着终端上的电子签单看了片刻:“临时赛的收入,少了一笔钱。”
“没有少。”接待员把悬浮屏推向他,上头是一张收入金额计算表:“临时赛规则是必须要淘汰对手,因为你的对手多比你赛了一场,是赞助人社团举办的私人赛事,也计入积分。所以他最终没有失去晋级决赛的资格。所以根据规则,你上一场比赛的收入要扣除20%……这是角斗场一直以来的规则。”
绯刃沉默片刻,签了那份电子单。
接待员似乎也有点同情他:“你如果再赛一场就不会这样了。十九个标准日前赛程委员会就给你发了参赛询问函。”
“我住的地方交通没有解禁。”绯刃简短道。
其实就算解禁了他大概也不会来。他那些天差不多一直沉溺在汐冥的温柔乡里。何况私人赛事……还是算了吧。
“真是遗憾。”接待员公事公办道:“按照预定赛程,你差不多要开始准备下一场公开赛事了。需要提醒你的是,最近三十九个标准日都没有任何赞助人为你提供赞助。考虑到积分和你的排名,你在下一场比赛可能要无防护无武器上场了……不过离比赛还有段日子,时间还来得及。”对方不再看向绯刃:“早点找到赞助人吧,诺拉·图玛选手。”
绯刃离开了办公室。酒吧还在那里。熟悉和不熟悉的选手们都打扮得不错,到处都是酒和信息素的气味,仿佛虫潮只是个不入流媒体杜撰的假新闻。
汐冥温柔的眼睛在他面前闪过。绯刃感觉心脏那里出现了一种奇怪的扭曲感。
不管怎么说,他恐怕都得找到赞助人。只有一个赞助人是远远不够的。赛程越往后越危险,每一个选手身后堆积的赞助也越多……除非他死了。
他深吸一口气,向着人群走去。
回应他的是似有若无的躲闪和更多的窃窃私语。甚至有赞助人带着自己身边的omega兔子一样跳开,好像他身上沾了沙虫的酸液一样。
正当绯刃打算揪住某个选手询问时。角落里忽然传来了一个声音:“劝你不要白费力气了。”
绯刃扭头,看见了方才与他在办公室门口擦肩而过的道奇。年轻的omega靠在花纹立柱上,神色与脸色一样灰暗:“整个角斗场差不多都传遍了。”
“什么?”绯刃微微皱眉。
“做你的赞助人会遇到不幸。”道奇低声道。
“哪有这种事……”绯刃愣了愣,忽然想起了卡蓬和昆加法的事,他差不多快把那两个家伙忘干净了。
“拉尔金说的。”道奇怜悯道。
拉尔金就是上次与绯刃对战时脖子被捅穿的那个。绯刃在卡座里看到了他。他目光迷离,脖子上缠着凝胶绷带,眼下正躺在某个alpha的大腿上,对楼梯上方的虚空露出神志不清的微笑。
“那只是意外……”绯刃什么都明白了。迷信也是角斗场规则的一部分。
他沉默片刻,忽然冷笑一声:“不管怎么说,那种人早晚都会死于非命的。”
“是啊。”道奇悲哀地笑了一声:“咱们也是啊。”
绯刃收敛了笑容,冲他点了点头:“多谢你。”
“没事。”年轻的omega端起酒杯灌了一大口:“只不过是看不惯他们那副样子。好像别人先死了自己就能活似的。”他冲绯刃挥挥手,向着人群走去。
绯刃停留片刻,转身离开了。
没关系,终有这一日。他对自己说。
21. 求真拟态 6
离开角斗场后,绯刃去了更多的地方。信用中心,银行,自己的出租屋。因为默认随时会离开,许多事早在他进入角斗场的时候就已经安排妥当了,并不需要额外再做什么。他的出租屋也没有什么需要清理的。除了保鲜箱里的营养剂和一些普通的日用品与衣物,他并没有更多的东西。其实曾经有过一些,勋章之类的,只是早就卖掉了。导致他如今甚至没有什么可以留给菲比和珍做纪念的——除了账户里的信用点和赫尔币。那些钱大概足够支付菲比三个标准年的常规医疗费,但也就只有这些了。
他想他或许应该再去趟医院门口,问问那个□□的事儿。万一他死的时候身体上的某些零部件还能用呢?那样留给菲比的遗产就能更多一些。
至于飞行摩托,他打算留给珍。这是辆好车,是他早年休假回约尔纳城的时候买的。那会儿他还年轻又热血,对星际航行充满热情,坚信自己可以守护住什么。其实现在的绯刃也不老,可许多事都好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他有时从记忆中回望过去的自己,会忍不住露出微笑,而微笑过后永远是难以言喻的孤独。
他离那个很好的自己已经太远太远了。
终端闪烁了一下,是一条来自夏娃生命公司的问候。提醒他在30年前的今日来到了这个世界上。
绯刃看了一会儿,关掉了那条讯息。
他想着自己认识的那些人。熟悉的,算得上朋友的,如果他们愿意,可以拿走他其他零碎的东西。不值钱,但或许能派上点儿用场。那就是这些玩意儿的好归宿了。
最后他想起了汐冥。就算再怎么回避,也没办法忽视。尽管短暂且充满不真实,他也不得不承认,他从未与alpha有过这种程度的亲密关系。他在这段交往中表现得并不算好,但这确实是段好日子。
可他好像没什么可以留给汐冥的。
这个人出现得太晚了。绯刃冷静地想。如果更早一些,或许自己真的会爱上他。然后像所有那些普通的omega一样,谈一段昏头的恋爱。那样也没什么不好。在这个尘霾笼罩的世界里,爱永远是光一样灿烂的东西。
他整理好房间,骑着摩托出了门。
机械设备维修区像蔓生的苔藓一样密布在整个176区。绯刃穿过轰鸣的工坊区,短短几十个标准日不见,这里等待维修和翻新的设备已经堆得像工业设备回收厂一样了。到处都是酸液和零件润滑油的气味,夹杂着清洗剂和油漆刺鼻的味道。
他在轰鸣无序的噪音中穿过那些流淌着不明化学药剂的街道,把摩托车停在了一家私人机械设备维修工坊的停泊棚。这是他兼职的那家工坊,最近一直在问他是否有时间过来帮帮忙。
老板很高兴绯刃能过来。因为虫潮的缘故,损坏待修的各种清洁机械设备和机器人已经堆成了山。而绯刃是个维修技术相当不错的熟手。
这是份辛苦活,因为需要专业技术,收入在赫尔威提的体力劳动职业中算得不菲。即便这样,工坊仍然长期处于人手不足的状态。没什么别的原因,因为通常没人能坚持每天都来这里上班……危险是一方面,主要实在是太累了。
大部分来这里工作的人都有不得不来到这里的理由。人们有时候会彼此交谈,并不是出于关心,只是在劳累里保持清醒的方式。
菲比最初的医药费是从这里挣到的。只是这里“不菲”的收入相比于赫尔威提的生活成本和长期医药费仍是杯水车薪。约尔纳城的税收可能用在很多地方,但绝不会用在那些重病人身上。因为他们对社会来说没有价值。
所以绯刃最终选择了角斗场。
不过他仍然会到这里来。金钱对他来说是一种生存资源。多留下一点生存资源总是好的,那意味着多留下了一点希望。
他换上防护工服,开始熟练地操纵机械臂把一辆被酸液浸泡损坏的自动清洁车拖上了工作台。没有彻底痊愈的伤处传来隐痛,绯刃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手上一刻不停地用力,拆下了被酸液浸泡的垃圾收集舱门。一大堆密颚沙虫的尸体涌了出来,像哺乳动物被开膛破肚后涌出体腔的肠子。腐蚀性的酸性气体像雾一样四散漫开。
耳畔的频道里是工友们漫无边际的聊天。有人半是调笑半是无心地询问绯刃这段时间去哪儿了,怎么看起来一副颇受滋润的样子。另一个人很快插嘴,说哪个生活滋润的家伙会跑来这里受苦。无非就是虫潮出不去家门,休息得比平时多一些罢了。
绯刃没有回答。也没人在意他是否回答。维修工们的聊天内容很快转向了虫潮。
关于虫潮,可以聊的内容要多少有多少。
这里不是191区,基础设施老旧自不必提,贴近地面的建筑也大都防护不足。虫潮带来的灾难小到能源中断,大到住宅被毁,人员伤亡,都不鲜见。
这是新闻里的那个世界,但又不全是。它远比终端上的那些信息要惨烈百倍。
有人在七嘴八舌的交谈里毫无预兆地开口,说自己的亲人在虫潮中去世了。频道里短暂地寂静了一下,致哀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响起,然后又沉浸下去。没过多久,聊天又渐渐继续了下去。
人对陌生人的怜悯就那么一点点。
绯刃始终没有开口。那些怒骂也好,抱怨也好,哀叹也好,甚至毫无同理心的玩笑也好,都不能触动到他。
惨烈之事见得多了,人要么会疯掉,要么会麻木。他想他应当属于后者。
手腕上的终端响了一声,不知道是什么消息。过了一会儿,又连续地响了好几次。绯刃没有理会。他穿着防护服的时候不喜欢操作终端。
清洁油已经把舱室冲洗干净了,他戴上透明的防护头盔和工具爬进了那个黑漆漆的空间,开始维修被酸液腐蚀得一塌糊涂的液压线路。耳畔的聊天声还在继续。
不知道是谁在众人的抱怨中发出含义不明的嗤笑,说其实全城的地下设施都被腐蚀了,只不过旧的坏得快一点,新的坏得慢一点。赫尔威提地面下几乎每一寸都存在管道和各种建筑设施,清洁机器人没有办法把所有的地方都清洁到。沙虫的酸液会顺着缝隙一直下渗,不一定渗到什么地方。这只是个开始,未来的许多年约尔纳城都会一直处在随机的事故之中。换句话说,灾难会持续。
众人明显不相信。沙虫不是第一次出现了。从这座城市出现开始,每年都有那么几次小型虫潮。约尔纳城至今还是好好的,一日比一日繁荣。何况酸液这种东西,时间一久就自然中和消失了,算不上什么持续性的污染。
工坊里有几百人,人员流动性一直都很大。绯刃不认得那个声音,只是听出了其中的笃定。
会么。他一边顶着头上的探灯更换连接线,一边心不在焉地想。地下设施建设时考虑到了自然灾害,肯定会有抗腐蚀相关的防护。真正比较糟糕的是酸液会影响地下水……水大概会变得更贵。
那该怎么办?有人担忧地询问。
不怎么办。看运气吧。那人无所谓道。你走过的地方可能明天就塌陷,也可能一百年都结结实实的……
众人立刻骂起来,说他讲的都是废话。
那个声音沉默下去。人们又开始聊起了别的。
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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刃换好了最后一根连接线,正摸索着在狭小黑暗的舱室里注液,忽然听到有人在频道里大叫:“图玛!绯刃·图玛!在么?有人找你!”
”谁啊。”绯刃手中不停,把液压检测仪贴上了刚刚修好的连接线路区:“我在忙。”
“一个长得挺漂亮的alpha,说他姓肖。”
频道里响起了口哨声。
绯刃手中微顿:“让他等一下。”
“你快点到门口来,出事了我可不负责。”对方在频道里嘟囔道:“妈的,看着长得挺好的,脑子好像有什么问题……你怎么勾搭了这么个玩意儿?”
“不想挨揍就把嘴巴放干净点。”绯刃沉了脸:“我马上过去。”
频道里响起了一阵调笑声:“哇,钓到了嗑药嗑坏了脑子的阔佬吗?”“不怕生出怪胎来?”“人家有钱,生了也可以做基因手术……”
新的话题开始了,是关于omega的荤笑话。
检测仪显示数据正常。绯刃爬出了那个狭小黑暗的空间,向工坊大门跑去。
离那里还很远,他就看见了汐冥。alpha一身昂贵的长袍皱皱巴巴,正弯着腰剧烈呕吐,身边是两个虎视眈眈的工坊安保员。
其中一个看见绯刃,冲他一甩头:“我们可没碰他一指头,只说让他等一会儿,他自己就像嗑了药似的在那儿又喘又吐的……”
“我知道了。”
安保员离开了,其中一个还在嘀咕:“真没见过号脆皮的alpha……”
绯刃走过去,下意识想抱住汐冥安抚。可是看到自己身上的脏污,他又收回了手:“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Alpha把嘴一抹,抬起头,直勾勾的目光里是绯刃从没见过的癫狂。他轻声细语道:“那该问你。”
下一秒,在绯刃反应过来前,对方已经一把将他死死搂进了怀中:“你不能这样丢下我……”
“我给你发了消息。”绯刃在强烈的窒息感里冷静道:“你真的应该去医院看看,身体也是,精神……也是。”
“我没病。”alpha斩钉截铁道:“我只是绝对不能失去你。”
绯刃在骂人和叹气中选择了沉默。他的心脏那里又一次出现了怪异的扭曲感,那种又酸又软的感觉正向着四肢百骸蔓延。
好一会儿,他才慢慢道:“你先松手,我不能呼吸了。”
Alpha极不情愿地放开了他:“我可以吻你么?”
周围到处都是窥视的目光。绯刃拒绝道:”不。”他在渐渐笼罩的夜幕下借着橙黄色的照明光望向汐冥:“你来这里干什么?”
“今天是你的生日。”
“只是个很普通的日子。”绯刃说:“生命公司出生的人不过生日。”
alpha眼里的癫狂不见了。他不太笃定道:“人类都过生日……我买了礼物。”
绯刃知道他最近在昏天黑地的加班。被包围在各种各样惨不忍睹的尸体中间。
那种心脏上的酸软感更重了:“其实你不必……”
“我希望你能开心。”alpha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红丝绒的小盒子:“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是很珍贵的东西……”
绯刃迟疑了一下,接过来慢慢打开了。
在盒子里的东西出现的刹那,他脸上空白了一下,目光渐渐变得冰冷:“抱歉,恐怕我不大开心。”
盒子里是一枚镶嵌着红宝石的勋章。昆加法曾在他的卧室里把一模一样的勋章别在绯刃身上。
而这一枚勋章上刻着绯刃自己的名字。
22. 求真拟态 7
有那么一瞬间,绯刃真的很想抓起盒子里的东西远远丢进工坊排污沟。
他盯着那枚徽章看了许久,猛然合上盖子,把他塞回了汐冥手中。
Alpha正惶恐而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我不知道你是从哪儿弄到这玩意儿的。”他平复了情绪,声音依旧毫无温度:“也许你是好心。但我不需要它,它也不再属于我了。”
“对不起……我以为……”
绯刃摇摇头。愤怒来得快,去得也快。汐冥没做错什么。他只是不了解自己,正如自己同样不怎么了解他。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萍水相逢,构建于浅薄之处,无法也不该向深处探知。
汐冥察觉到了他的缓和,向他靠近过来,试探道:“如果你需要任何东西,都可以告诉我的,不必这样辛苦。我刚刚给角斗场那边打了一笔赞助,最高额度的……对不起,最近实在太忙了……”
绯刃感到自己刚刚压下去的火气又有复燃的迹象。
他知道自己根本没道理生气。一个好脾气的赞助人,放任自己予取予求。这在角斗场的交易关系里是不可想象的,因为在那里,通常一切都是反过来的。
可现在汐冥就站在那里,真诚得几乎让人心生怜悯。这不是一个赞助人的样子。这样的姿态属于求爱者。
一个危险的求爱者。
“我很感谢你的慷慨赞助。”绯刃克制着:“不过这里也是我的工作……”
“这里环境太差了,到处都是有害物质……”
“很多人都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这就是我们的生活,至少是我自己生活的一部分……你想说什么?让我换一份工作?还是把我关在你那个安全干净,食物充足的房子里?”他的目光锐利起来:“你好像一直都很希望我能乖乖呆在你的房子里。”
Alpha张了张嘴,似乎一时失语了。
绯刃沉默了一下,低声道:“说真的,你不该来这里,回去好好休息吧,你看起来身体状况不太好。我还有工作……”
“那我等你。”alpha立刻道:“等你工作结束,我们一起回家。”
“那里不是我的家。”绯刃抬起头:“那只是你的家。”
“我希望它是我们的家……”alpha暗蓝色的眼睛是那样温柔,充满让人不忍拒绝的期待:“我想成为你的伴侣,真正的伴侣……”他再度靠近,声音像传说中的水妖一样动听:“我的一切都属于你,而你也属于我……”
绯刃却退开了。他望向那双致命的眼睛:“听起来真好,但那不可能。我好像提醒过你,不要再讲这样的话。”
他在alpha再度开口前声音转冷:“听着,我不知道你是利用什么方式找到这里的,但你毫无疑问在监视和跟踪我。我得提醒你,这不是一个正常人的行为,通常只有杀手和小偷才这么做。”
汐冥愣住了。他急切地辩白:“我从未想过要伤害你,也绝不可能那样做,你是我的一切,我只是担心……”
“你不用害怕。”绯刃道:“我不在乎。”他的声音软下去:“回去吧,你看上去真的很需要休息。”
Alpha的神情明显比身体状况更糟,看上去就好像绯刃刚刚宣判了他的死刑:“你怎么能不在乎呢……我该怎么才能让你明白……”他似乎突然从绝望中意识到了什么:“我……我爱……”
远处的爆炸生轰然而至,把未尽的声音都淹没了。
Alpha在那一瞬间扑上来,用整个身体护住了绯刃。
四周警报大作,烟尘弥漫。好一会儿,绯刃才从这突如起来的事故中回过神来。他挣扎着想要起身,但alpha抱他抱得实在太紧了。他只得用脏手轻轻拍了拍对方——反正那套白色的长袍大概也完蛋了:“你压到我了。”
Alpha抬起头,很没底气道:“对不起。”
“不。”那种心脏酸软绞缠的感觉又来了:“你没什么好和我道歉的。”他挣脱对方的怀抱爬了起来,上下检查着:“你没有受伤吧?”
“没。”alpha立刻道:“这种东西伤不到我。”汐冥的声音冷静又笃定,可这话听上去不知怎么十分耳熟——听上去会从任何一个擅长自吹自擂的求偶期alpha嘴里讲出来。
绯刃沉默了一下,无奈地笑了。
身后工坊中有人冲出来看了一圈儿,又骂骂咧咧地回去了:“妈的,谁家破车的能源核心炸了。”
汐冥抬起手,小心翼翼擦了擦绯刃脸上的脏污。他的碰触是那样轻柔,好像正在擦拭一块儿果冻。
绯刃望了他许久。久到汐冥再度惶恐起来:“我到底该怎么做你才能开心些……”
“什么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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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绯刃看着他乱七八糟的狼狈样子,忽然笑了:“或者只是doi。”
不管怎么说,汐冥都算得上是个可爱的人。他想。我实在是太过份了。
Alpha迷茫地望着他。
不远处的火光越来越亮,哭喊声传了过来。这就是他们所处的世界,死亡环伺,随时降临。
他不该想太多的。毕竟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如果这个人想要点儿什么,而自己身上恰好有,那么何妨两个人一起做做美梦呢。
他没什么遗物能留给汐冥的,那么一点点回忆可能也不坏。毕竟这是alpha自己想要的。他残忍又释然地想。
于是他伸出手:“那个,给我。”
Alpha花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慢慢从口袋里又一次把盒子掏了出来。绯刃把那个红色的盒子拿过来,攥在手心:“谢谢你。”他靠近对方,吻了吻那苍白的面颊。
Alpha看上去仍然很迷惑,但似乎终于放松了一些:“那么……你愿意在工作结束后和我回家么?”
“好啊。”绯刃道:“不过要等我工作结束。”他劝慰道:“你可以先回去。煮个汤,烤个肉之类的……那样我们之后就能一起吃点好的……不必在这里。”他耸耸肩,向着远处燃烧的事故点望了望:“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相信我,我不会食言的。”
汐冥终于露出了笑容:“那么……”
话还没说完,他的终端响了。alpha低头,语音通讯是个冷静的女声:“肖经理,193区重大事故客单,需要加班,请立刻赶往标注的事故地点。”
Alpha脸上的笑容碎了。
绯刃同情道:“原来贵司也这么……冷酷无情。”
“要不是为了吃饭,我真的很想辞职。”汐冥喃喃道:“这种生存方式耗能实在太高了……”
“是啊。”绯刃黯然道:“只是活着,就耗尽了一切。”他关切道:“你的身体还撑得住么?”
“只要能每天抱抱你……”汐冥认真道。
绯刃无奈地笑了一下,任由alpha又一次给了自己一个长长的拥抱。
最后他在火光里看着alpha跨上飞车,那车子很快消失在远处混乱无序的灯光里,了无痕迹,如同不曾来过。
他低下头,看了眼手心的盒子,把它默默攥紧了。
23.求真拟态 8
约尔纳城的正常运转高度依赖机器人,工坊永远有修不完的机械设备。虫潮结束之后,这种状况又比平时严重了不知多少倍。
绯刃再一次走出工坊大门时,外头的天已经亮了。更多损坏的机械设备正被机械臂塞进待维修仓里。巨大的立体仓库被塞得满满的,叠在一起的设备看起来摇摇欲坠。他的beta老板正在愤怒地打电话,让经纪商不要再把什么东西都往这边送了——这些私人工坊最近接到的全是沙虫酸液浸泡过的廉价日用设备工单,赚不到几个钱,又要消耗大量人工。而且海量的待维修设备差不多把整个工坊区能堆放的地方全都堆满了,很多设备可能都有能源核心方面的损伤,这是十分危险的,可能引发严重事故。
绯刃看着周围那些不断运作的机械臂和凌乱的运输区。昨日晚间他和汐冥见面时,四周还基本是空的。现在已经全都堆满了。偶尔还有几条活的沙虫从缝隙里冒出来,工坊的清洁员驾驶着半机械移动台骂骂咧咧冲过去,把那些东西抓起来塞进生物垃圾分解箱。
汐冥还没有消息。绯刃查了查,193区昨晚差不多的时间发生了几十起称得上重大的事故。那个城区恰好位于约尔纳城的西北-东南轴线上,正处于密颚虫潮的主迁徙带上,平时又是人口稠密,灯火辉煌的□□区,想必灾害降临的时候连照明都没有得到及时限制。
绯刃太过理解上位者的傲慢。纸醉金迷又呼风唤雨的日子过久了,那些人就会理所当然地认定世界可以按照他们的意志运转。虫潮这样的自然灾害在他们中的很多人眼里不过是冲下位者发发脾气或者花些钱就能解决的小麻烦。所以只要受伤与死亡不是近在眼前,他们会比普通人更加不在乎警报和规则。
即便如此,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仍然不会受到这场灾难的伤害。掌握资源的人类天然有其特权。至于他们的自私与傲慢所造成的恶果,自有无数蝼蚁般的下位者替他们承担。虫潮结束后那里频发的事故就是证明。
绯刃查看了所有的事故新闻,无法判断汐冥去了哪个事故点。约尔纳城的高端殡葬公司少说也有十几家,普通殡葬公司更是不计其数。所有处理遗体的公司这次灾害后基本全都处于超量工作的状态。他发了消息,汐冥没有回复,那么他就只能等下去。
他在噪音轰鸣的休息区吃了简单的早饭,小睡了一会儿,然后回到作业区继续工作。在赫尔威提,完整的34.5个标准时才是一个标准日。只有在工坊过完这一整个标准日,才算是完成了一天的工作。
这无疑很漫长。不知道是否是因为酸液的有毒气体的影响,他中途在狭小黑暗的维修舱里感到一种强烈而怪异的挤压感,甚至一度有些缺氧。好在那种不适十分短暂,他只过了片刻就清醒过来。
当绯刃拖着疲惫的身体离开工坊时,天色已经又一次暗下去。
汐冥仍然没有消息。
这很不寻常。从绯刃认识汐冥开始,alpha就一直是个生活和行动极有规律的人。尽管从虫潮结束后alpha一直都很忙碌,但始终会向绯刃告知自己的动向。绯刃不愿意往那方面联想,但一般来说,确实只有关系亲密的家人或伴侣才会这样。
他站在酸气弥漫的工坊门口,手指碰到了口袋里的盒子。汐冥在他答应回家时脸上的笑容尤在眼前。
那是个很纯粹的笑容,有着能一眼望到底的喜悦。尽管alpha偶尔会流露出奇怪的深渊感,但大部分情况下,他确实给绯刃一种简单透亮的感觉。就像玻璃杯里的清水。
不管那份古怪又执拗的情感来自于什么,它的浓烈和纯粹都是显而易见的。
而现在那份情感的主人失联了。
绯刃望着夜幕逐渐笼罩的天空,心中的不安感越来越重。
他再次打开了终端。新的事故新闻又是长长一串。他翻着翻着,突然心中一坠。
193区昨晚发生火灾的生命之泪珠宝展览馆发生了二次爆炸事故,有部分当时正在现场处置灾害的安防员和殡葬公司的员工失联。
他愣怔片刻,当机立断向停泊港跑去。
音速飞车从空中轨道掠过夜幕下的约尔纳城,不同样式的灯光让区域与区域之间的分别十分明显。只是在虫潮之后,所有的区域都多了一些显眼的红点——那是橙红色的的警示灯光区,意味着有事故发生。
绯刃焦灼地站在拥挤不堪的舷窗边,看着193区绚烂的灯光逐渐靠近。尽管那里也有星星点点的红光闪烁,但红光几乎都被淹没在了其他迷幻璀璨的灯光里。这个繁华的娱乐区域一切如旧,似乎连世界毁灭都不能阻止人们找乐子的心。
某个瞬间,他在强烈的焦躁感中由衷地希望角斗场也变成一个红点。只可惜飞车带着他掠过了那栋熟悉的建筑——角斗场完好无损,入口处挤满了等待进场的观众。
停泊港很快到了,绯刃从人群中拼命挤出,向红光明亮处跑去。
警戒线已经被拉起来,搜救人员,机器人,医疗队……各种保障人员和设备在线内和线外忙碌着。
绯刃的目光遥遥落在了那栋建筑上——它现在根本不能称之为建筑了,只是一大片在焚烧中坍塌的废墟。
周围有哭声和歇斯底里的质问,还有嗡嗡的议论声。机器人在废墟上穿梭,一具又一具盖着白布的遗体被运送出来,正在往警戒线这边来,整齐地排放在某个被黑色布带围起来的区域。
绯刃呆立片刻,忽然一把抓住离得最近的某个安防员:“安息日殡葬公司的汐冥·肖在哪里?”
“你是家属么?”安防员面色疲惫而焦躁:“到遗体辨认处那边去等吧,事故地点正在清理,很多人都没找到……喂!”他向不远处喊道:“安息日殡葬公司!”
一个娇小的omega女孩狼狈地披着保温毯跑了过来,看到绯刃,她小心道:“请问您是……”
“汐冥·肖在哪里?”绯刃盯着她。
女孩的眼睛熬得红红的,听到这个名字嘴唇轻颤了一下:“还没找到肖经理,我司的工作人员在现场进行遗体物质搜集时建筑忽然发生了二次爆炸和坍塌……安防署的搜救人员已经在搜救了,您和我来这边等待吧,家属都在这边……请问您是他的什么人?”
她指的是一片临时安置区。那里已经挤满了人,时不时有哭声和歇斯底里的质问传来。
绯刃有些木然地望了那废墟片刻,突然道:“搜救负责人呢?我想看看现场环境全息模拟图……也许我可以加入搜救……”
“你在说什么疯话啊……”安防员道:“这可是很危险的……”
“机器人不能完全替代人工搜救……”绯刃的语速越来越快:“我曾经加入过特别行动队,有相关经验,请让我和负责人见一面,我一定能帮得上忙……你们也希望能有更多的生还者吧?”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个盒子,向着安防员打开了。
安防员狐疑地看着那枚徽章:“这个……我不是很确定……我需要向上级确认……”
通讯打断了他的话:“建筑西南角发现了有生命迹象!”
“怎么可能……”安防员立刻抛开绯刃,边跑边摇头:“那边差不多已经全都碎成瓦砾了……喂!你干什么!”
绯刃向那个方向跑去。
一大堆救援机器人正在向那里汇聚,机械手臂正在不断挖开砖石。几个安防员看着手上生命探测仪的屏幕,声音从惊喜渐渐转为不安:“正在快速移动……什么啊,真的是人类么?”
“该不是大号沙虫吧……”
“停下来了……”
机械手臂搬开了大号砖板,一道窄窄黑色的缝隙露了出来,紧接着,是一只雪白修长的人手。
“有人!”安防员震惊道:“真的有人还活着!”
“喂!听得到我们说话么?喂!”
缝隙里只有沉默。而那只手,在灵活地摸索了片刻后,猛然一把抓住了缝隙边缘的凸起。下一秒,一个光溜溜的alpha男人像游蛇般从缝隙里钻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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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绯刃在安全员和机器人的阻拦下停下脚步,遥遥望向那个男人。alpha在众人的包围中捂着肚子,以一个四肢不大协调的古怪姿势爬起来,眯了眯眼睛。然后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里,他抬起头,恰好与绯刃四目相对。
浑身赤裸的汐冥向着绯刃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Alpha很快被带走了,大概是检查和询问一类的。绯刃也被强制带回了警戒线以外的临时安置区。
他纹丝不动地坐在一片哭声里,只觉得自己肋下像针扎一样痛,每一块肌肉都有些脱力。大概是因为太久没有吃饭的关系,他的意识开始逐渐模糊。周围开始起风了,呼啸的风声,和机器人运行的声音,警报的声音,哭声,叫骂声,已经远处不眠不休的音乐声混在一起。嘈杂不已,让人昏沉而迷茫。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阴影落下,alpha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能看见你真好……绯刃……”
绯刃抬起头,猛然起身,却感到一阵难以抵抗的眩晕。
他向前倒去,恍惚中感到自己落入了一个冰凉却有力的怀抱:“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我们这就回家……”
当绯刃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的是汐冥卧室顶上摇晃的深蓝色水波。他愣怔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地起身,意识到自己全身的衣服都被换过了。
Alpha穿着睡衣走过来,看起来根本不像是劫后余生,倒像是某个平凡的居家时刻。
绯刃看向自己手上的终端,一阵恍惚:“我们……”
“回来了。”汐冥温柔道:“对不起,让你担心了。事故发生得太突然,我的终端丢在废墟里了……”他在床边坐下,像平时那样亲昵愉快地蹭了蹭绯刃:“看状况大概是找不回来了,只能明天再去配一个新的……”
绯刃看见了他脖子上和手臂上的大片淤青,终于从恍惚里回归了清醒。
“你的身体……”
“没有受什么伤。”汐冥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臂,安慰道:“只是……一点挤压造成的痕迹,明天……呃,我想大概后天就会恢复的。”
“长时间的挤压可能造成衰竭。”绯刃焦急地起身:“该死,你本该直接去医院的……”
“我真的没事……”汐冥按住了他的肩膀,双手力气大得不可思议。他看着绯刃的眼睛,认真道:“相信我,我真的没事。倒塌的建筑物里到处都是缝隙,我一向很灵活……”他脱掉了睡衣,向绯刃展示自己的身体:“瞧……”
除了手臂和脖颈上的淤青,再没有其他了。他还是那样不可思议地白皙健美,连手上都没一点擦伤。甚至可能是因为角度变化的关系,alpha身上那几块淤青看上去也没有方才那么吓人了。
“你的衣服呢?”好一会儿,绯刃才开口。
“啊……在下面扯破了,影响行动,所以我就脱掉了……”alpha似乎全然没有那种劫后余生的自觉。他轻松地笑了笑:“没关系,我有挺多新衣服的。”
“你不恐惧么?”绯刃难以理解他这种精神状态:“不后怕么?不觉得难以承受么……那样的事故啊……”
Alpha沉思了一下:“死亡挺寻常的,对我来说。它一直都在那儿。”他望向绯刃的眼睛,目光温柔平和:“我在下面时只是想,你大概会担心……”
“什么叫大概……”绯刃喃喃道:“你这个怪胎……”
“因为我不确定。”alpha靠近他,声音低下去:“但现在可以确定了……”
窗外起风了,湿润的风带着凉意掀起了卧室水池的波浪。
“能在光亮处看见你真好,绯刃……”alpha抱住了他,拉过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小腹上,发出叹息般的呢喃:“真好啊……抱紧我吧,我现在特别需要这个……”
绯刃静默片刻,抬起手,解开了自己的金属护颈,吻住了alpha冰凉的唇。
项圈自床边滑落,跌入水中,在雷鸣与闪电之中,约尔纳城的暴雨倾盆而下。
24.晚潮深处 1
欲望不是欢愉唯一的来处,因为这并非发情期。欲望也绝不是欢愉的归处,因为痛楚始终缠绕其间。
即便如此,当那些冰凉的吻伴随爱语落下,绯刃仍然强烈地感到自己荒芜的生命深处有什么被点燃了。
前所未有的热度融化了他,连雨水也不能将这火焰熄灭。他任凭那烈焰四下蔓延,吞噬了他所能触及的一切。可这烈焰又无法将他焚烧殆尽,因为他渐渐沉入了水中。
炽热与冰凉最终融化在一起,世界只剩□□温般的潮水,他在其中漂浮,等待那无尽的暗蓝涨起又回落,火焰黯淡又复燃,周而复始,永无尽头。
他成为了那水波的一部分,他就是那水波本身。
漫长的安眠之后,绯刃在静谧的暗蓝中睁开了眼睛。约尔纳城的雨已经停了,苍穹之上,星河璀璨,远胜城中的灯火。这是久未有过的晴夜。
微风吹动窗纱,他在清醒与沉睡之间望着那星光,只觉得身体从未如此疲惫,心灵也从未如此安宁。
Alpha从后面紧紧抱着他,酣眠时的呼吸不断轻拂着他后颈的肌肤。绯刃抬起手摸了摸那里,肿胀之中有一个极深的齿痕。他收回手,借着卧室中摇曳的水光看向手指,干涸的血粉残留在指尖上。
他无声垂下手,指尖落入床下的水中,血粉融化消失了。只剩下躺在水底的金属护颈。
还真是毫不客气呢。绯刃失笑着,吃力地挣脱了汐冥那个紧得不像话的怀抱,起身看向沉睡的alpha。
睡得这样沉的汐冥倒是前所未见。alpha做着一份早出晚归的工作,生活和作息向来极度规律。在绯刃醒来时仍然沉睡不符合一个上班族的行为模式。
看上去毫不在意并不代表一切没有发生过。突如其来的黑暗,封闭又绝望的环境,怎么可能对人全无影响呢。绯刃轻轻碰了碰汐冥的脸,摸到了alpha眼角的一点潮湿。这该算是嘴硬还是迟钝呢,他在心中叹息。
但他同时也有一种强烈的直觉,那就是alpha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汐冥对死亡的真实感受的确是平静和接纳。如同一直以来绯刃在他身上感受到的一般。
沉睡中的alpha很美。不只是外表,是他身上流露出的那种静谧感。比起人,或者说其他什么生物,这会儿他更让绯刃想起一些非人的,更大的存在。比如深池,湖泊,又或者夜空下的海。
当然在另一些时刻,比如在那双苍蓝色的眼睛里燃烧着情欲的时候,alpha看起来又是另一种样子——猎杀者的样子。
当这样的特质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很容易引人迷恋。可是绯刃很清楚这不是自己选择放纵和沉沦的原因。
他从未在任何一个alpha身上感受到那样信仰般的赤诚的眷恋。那些东西好像无根之水,和这个男人一起,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他行将湮灭的生命里,让他无法视而不见。
尽管结局已经注定,有什么东西却被永远的改变了。
绯刃慢慢俯身,凑过去,珍重地吻掉了alpha眼角的那点湿润。
就在这时候,他的小腹深处猝不及防传来一阵抽痛。绯刃下意识捂紧了腹部,那抽痛一闪而逝,变成了某种富有节律的古怪跳动。
该死,做过头了。绯刃想。
就在这时候,沉睡中的alpha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绯刃……”
“你到底成结了多少次?”绯刃忍不住劈头盖脸地问出了这句话。
汐冥空白的双眼瞬间清明。他几乎一跃而起,紧张地抱住绯刃:“你不舒服?”
绯刃试图挥开他的手,但小腹深处那种跳动似乎更欢快了。他不适地皱眉,避开了alpha关切的目光,咕哝道:“倒也不是……肌肉抽动罢了……”
汐冥把手放在他的小腹上,试探道:“这里么?”
“嗯。”绯刃不情愿地承认道。
“对不起……”汐冥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吻了吻那里,喃喃道:“我知道你最近太累了,这不是最合适的时候……但我……我真的没办法……突然被压在下面……”
“我没有怪你。”绯刃的声音软下去:“也许我们得先弄点儿东西吃。”这话一出口,他才意识到自己到底有多饿。空着肚子胡搞可真是个错误。他饥肠辘辘道:“再这么饿下去我觉得自己快要吃人了。”
汐冥跳起来,毫无预兆地迅速抱起绯刃,平放到了床上,并从床头的暗格里飞快地掏出一罐营养剂,打开递给了绯刃。
“喂!”
“你休息。”alpha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道:“我来准备食物。”
Alpha在外面叮叮咣咣的忙碌。绯刃叹了口气,爬起来走进了卫生间。
水声沥沥,他趴在热气蒸腾的浴室缸里,喝着那罐营养剂。模糊的玻璃外,机器人和alpha的身影来来去去。
当绯刃再次打开卫生间门的时候,食物的香气已经充满了整栋屋子。
不知道是不是热水的作用,他的不适已经平息下去。小腹那里现在温暖极了,充斥着一种懒洋洋的饥饿。只是他身上仍然有种持续的脱力感,好像整个人被抽空了一样。
他走进厨房,看着汐冥正把一块大得离谱的带肋全脊从烤箱中拿出来。
“你该在床上好好休息的。”alpha放下刚出炉的食物,绕到外面拿过来一条毯子,试图把绯刃裹起来。绯刃躲了一下,没能躲开,也就任由对方把毯子牢牢包在了自己身上:“我没事。”他探手扯下了一大块肋排,吹了吹,很没样子地咬了一口:“嘶……好香。”
Alpha把新榨的果汁递过来,关切地望着他。
绯刃放下了手里的肉:“我真的没事,你这是什么表情?又高兴又担心的……”
Alpha凑上来,抱住了他,把手放在了他的小腹上,轻声道:“还痛么?”
“你不觉得这关心来得有点儿晚么?”绯刃失笑:“说吧,你到底成结了多少次……”
“七次。”alpha低声道。
不是人。绯刃在心里评价道。不过看见alpha的表情后,他玩味地笑了:“一般来说,alpha会为这种事骄傲的……”
“没什么可骄傲的。”汐冥抚摸着绯刃的小腹,把头轻轻枕在了他肩上:“只是……无法控制。”
“这话如果是别人听见了一定会觉得你在炫耀……”绯刃扭头摸了摸他的脸,调笑道:“看起来你现在比我更需要食物。”
“我……”汐冥想说什么,语音门铃忽然响了。
“肖先生,您订购的终端到了。”
汐冥恋恋不舍地松开绯刃,向外走去。
绯刃笑了笑,一边继续吃东西,一边低头看向自己的终端。难怪他觉得这么累这么饿,从他和汐冥回家到现在,已经过去了39个标准时。在吃这顿饭之前,他只在前一日早上喝了点儿稀得像水一样的营养剂。
我果然昏了头。绯刃自嘲地叹息,一口气喝光了果汁,又扯下了一大块肋排。
终端上有一大堆未读讯息。他吃着吃着,目光微微一凝。
是角斗场的讯息。关于下一场比赛的通知。
绯刃翻看着那条长长的讯息,笑意从唇角消失了。
不是一对一角斗,是生存赛。目的是大量淘汰当前选手,争取缩短本季赛程。他们这一场有三十二人,以整个封闭场馆为比赛空间,赛时三个标准日。
活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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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的获得奖金和积分,晋级下一轮赛事。
选手名单已经列出来了。大部分都是像绯刃这样的,在明星选手里积分垫底,排名靠后,离被踢进消耗赛只有一步之遥的选手。也有少量近期人气不错,但在赛场上受了重伤的选手。
瞧,这就来了。绯刃冷冷地想。主办方想弄死他们。没什么比鲜血淋漓的死亡更能让那些追求刺激的观众疯狂掏钱的事了。
虫潮那样的灾难之后,角斗场的生意是一定会受到影响的。毕竟除了赞助人,角斗场的绝大部分观众都是普通客人。但他们同样贡献了大量的金钱——门票和押注赌博让角斗场在每一场都大赚特赚。
角斗场不能失去这批客人,所以需要用一场盛大刺激的赛事重新凝聚人气。
何况……他看着那个场地。是个在虫潮中严重受损的大型展览馆。事故新闻中不久前才报道过。修复这样的大型建筑需要钱,租借场地可以得到钱……有很多人能从这样的赛事中牟利。
至于人命……人命是角斗场的消耗品。
绯刃缓慢地翻看着赛程须知和每位选手取得的赞助。
有些选手身后有一大堆赞助人甚至赞助人团。
而他和部分垫底选手们属于另一种。他的身后只有汐冥那笔赞助,和少量的散客押注。
可以想见,他在这场生存赛中几乎拿不到什么资源。
主办方想看血腥精彩的死亡,他将会贡献这样一场死亡。
其实并不是全无希望。还有些时间。他可以到俱乐部去,向那些赞助人摇尾乞怜……如果他愿意把自己匍匐得足够低,总会有人愿意勉为其难给他点儿赞助,然后他就会多一点点生存的希望……
但他受够了。是该结束的时候了。
菲比的生命在倒计时。他一直都知道。他对珍说得那些话并不全是真的。菲比曾经给了他活下去的理由,但那是曾经。
菲比快死了,他的希望早已破灭。
有些结局是早早注定好的。他对这个世界早已毫无期盼,所以差不多就到这里好了。
他黯淡地想,就这样吧。
人工智能的声音在厨房外响起:“新设备认证……”
绯刃从沉思中猛然惊醒。他缓步走了出去,看见汐冥正在门边的柜子上鼓捣那个新终端。
他若无其事地走过去:“需要帮忙么?”
“没事,就是重新认证一下。”
绯刃很自然地伸手:“介意让我看看么?还没见过这个型号的……”
汐冥立刻把终端放到了他手上。
绯刃玩笑道:“你倒是放心,不怕我偷看你的隐私么?”
“我的一切都是你的。”Alpha低头吻了吻他,认真打量着他的神色:“怎么感觉你好像……不大有精神?”
绯刃耸耸肩:“你说呢?”
愧疚立刻出现在了alpha脸上:“我再去弄点别的……蛋糕可以么?”
“好啊。”
绯刃笑起来。
汐冥转身走进了厨房。
绯刃低头,终端认证的进度条在他的注视下走到了最后。悬浮屏亮起,一条条未读信息涌了进来。
绯刃翻动着,很快找到了角斗场的那条。刚刚发来的,是观赛邀请函。
他点开那条信息,把它删掉了。
厨房里传来另一股香气。浓郁香甜。他走过去,从后面抱住汐冥,把终端戴在了alpha正在搅动汤羹的手腕上:“还给你。新设备看起来真不错。”
汐冥扭过头,温柔道:“你喜欢这个型号?那我再买一个……”
“用不着。”绯刃吻了吻他,轻声道:“我的终端又没丢在废墟底下。”
25.晚潮深处 2
“……死亡是一个我们都知道会在某一天到来时刻。而今它猝然而至,带来悲痛……”
237区的公墓内,身着黑色礼服的汐冥站在安息日殡葬公司员工与死难者家属中间,聆听着葬礼司仪在墓园边的石台上致辞。
这是约尔纳城一个传统的自然公墓。比起墓地,它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公园。确实城市建设部门也是这样规划的。逝者遗体被分解处理后在这里安葬,然后上面会栽种花木。等到公墓位置满员后,会被封闭,然后在若干年后转为城市公园。
赫尔威提的殡葬方式很多样,自然公墓算是比较常规的一种。即便如此,这样的墓葬方式也属于较为昂贵的。通常是名下有一定资产,工作体面的公民在死后会选择的安葬方式。
但这不算是最普遍的安葬方式。更多的普通人会选择把逝者做成宝石,也有到城外无人区进行风葬的,把分解后的遗体粉尘随风洒落——总之都是不需要墓地的安葬方式,毕竟墓地是很昂贵的。当然,上述都是正规的安葬方式。据汐冥所知,分解厂是另一个更隐秘的去处,每年都有大量生物遗体消失在那里,变成饲料之类的东西出现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只是人们都对此闭口不谈。
他曾就此事问过乔。乔的反应就好像汐冥讲了什么大逆不道的疯话。
人类在这一点上挺奇怪的。他们可以毫无顾忌地做任何事,同时又因为恐惧而否认这些事的存在。
对汐冥来说,所有的安葬方式其实都没什么不同。不过是物质变化成了另一种样子。所以他差不多对人类一切处理遗体的方式都能报以理解。
但对于人类来说情况完全不同。
因为最初火灾发生时,那个名为生命之泪的珠宝展览馆正在举行一场隆重的珠宝设计展览会,场馆中有不少业内名流和富商。所以当遇难者的死亡被确认后,家属立刻联系了安息日殡葬公司。死者人数众多,又有较高的社会地位,所以这是个很大的客单。
汐冥原本不负责这批客单。他所管理的第七安息间尚有另一波遗体没有处理完成。但遇难者家属中有人开价和要求都很高,公司最终决定再多派一位高级殡葬师过去搜集遗体。汐冥只能接下了这个任务。
没想到遇到了二次事故。公司派出的几十位殡葬师在搜集遗体的过程中自己成了遗体,只有汐冥和另一位事故经验丰富的中级殡葬师生还。不过那位殡葬师至今还躺在医院里,等待义体手术的排期——她失去了一条手臂。
和约尔纳城的所有大公司一样,安息日殡葬公司处理这种突发事件自有一套完善的流程。所以赔偿很快就到位了,葬礼也安排了。至于之前接下的大客单,公司也没有放弃,而是委派了又一批殡葬师过去。至于缺少的人手……据说在约尔纳城市大学的生物样本检测和修复专业的招新很顺利,公司已经有新人入职了。
对一切生命来说,死亡平等的发生,但发生的方式并不平等。而对于人类来说,生者所面对的不平等则要更多。贵客们的遗体是优先的,是无论付出多少人力物力一定要收集完成并完美复原的。而负责收集工作的殡葬师自己的遗体就无所谓了。
至少这场集体葬礼,就汐冥所知,完整的遗体并不多。有两位殡葬师甚至根本没有找到遗体。不过只要赔偿确认单签完,就算是流程完成了,葬礼仍然会如期举行。约尔纳城的大公司在这些方面是相当讲究效率的。
但上述这些事对汐冥来说都只是微风拂过。人类与他的关系主要是吃饭关系。他生命的全部目的是繁殖。母体才是他的一切。
他真的完全没想到卵的注入会那样顺利。在事故发生的时候,他几乎一瞬间就被压扁,完全失去了拟态。其实对于森罗来说,哪怕整个身体被拍成一张薄纸也无所谓,但卵明显被周围的死亡气息影响到了。他甚至能感受到它们在自己身体内部快速生长发育,那会儿他真的以为孳生体要破体而出了。他没有其他念头,只能拼尽一切力量快速在缝隙中移动,寄望于能早点找到母体,想尽一切办法留在母体身边——唯有母体才有希望让卵安定下去。
他没想到母体离自己竟然那么近。当光落下,他第一眼就看见了绯刃。卵也随之停止了疯狂的躁动。
然后一切的一切都比他想象中更顺利。卵成熟了,绯刃主动要求他作为一个alpha进行标记……那意味着母体认可他成为伴侣。然后他像一个真正的人类一样与之进行了完美的□□,七颗发育成熟的卵全部顺利注入,眼下正在母体中发育成胚胎……
那是个奇迹般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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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生了许多他从未体验过的感受。他们明明只是在□□,但某种超新星爆发般的能量在他的意识深处燃起,几乎一瞬间把他的整个意识都完全笼罩在了其中。
那是母体的感情。充满了无私的给予,是最纯净的生命能量。他知道人类的情感在微观层面有着超乎想象的庞大能量,但知道和体验完全是两种概念。
他甚至不敢过度回想。因为一旦沉浸其中,他就无法好好控制自己的拟态了。
他的选择没有错。绯刃是个超乎想象的强大母体。他的情感中所蕴藏的力量足够让卵生成完美的生命意识,作为真正的森罗降生。
幼体诞生的希望带来了强烈的喜悦,这喜悦甚至盖过了逃离孳生体诞生的恐惧。但最奇怪的是,比起期待幼体诞生或者逃离孳生体,他更想再度从母体身上体验那种超新星爆发般的能量包围。
那实在,实在是……太美妙了。
他的呼吸在想象中急促起来,忍不住发出了渴盼的呻吟。
周围许多隐秘的目光立刻投来。
汐冥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到底还是克制不住,陷入了回想。他咳嗽一声,手指按住了太阳穴。
身边有人低声道:“您不舒服么,肖经理?”
“我想是的……”汐冥一本正经地皱眉。他现在对于模拟不舒服状态下的人类已经十分精通——卵之前确实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折磨着他。
台上的悼词还在继续,只是悼念者已经换了一位。
“……‘尽管命运无常,它并非生命的敌人,反而是他的朋友,因为他使我们知道,我们的日子有限,于是生命更加可贵’……”
“恐怕还需要一些时间才能结束……”旁边的一位人事经理道。
“但我怕是坚持不了那么久了……”汐冥露出了虚弱的样子:“那天发生的一切总在我心头徘徊……失礼了,我得出去一下……温妮……”
温妮在他身边,声音很轻:“肖经理……”
“如果我等下没回来,请帮我在葬仪祝福单上签字。”汐冥像往常一样礼貌诚恳:“拜托了。”
“好的……您放心……”
汐冥离开了。
比起参加一场冗长的葬礼,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26.晚潮深处 3
一辆外表毫不起眼的黑色飞车悄然从墓园地下的停泊台驶出,在升入全息车道后变成了银蓝色。
汐冥在自动驾驶模式下打开了目的地定位,顺手调出了角斗场近期的各种资料。悬浮屏很快充斥了他身边的所有空间。
绯刃悄悄在他的终端上做了设置,屏蔽了来自角斗场的所有信息——大概是以为这样就能阻止汐冥在焦头烂额的繁忙工作中想起还有角斗场的比赛那回事。而角斗场的比赛是会威胁到绯刃的生命的。
这并不单单是不想让自己担心。汐冥在发现时就立刻意识到了——绯刃想要悄无声息地死掉。
前所未有的轻盈与喜悦在他察觉到绯刃真正意图的那一刻瞬间坍塌成了一片死寂。
不过森罗的本性大都是冷静的。汐冥也不例外。那种真相带来的湮灭感只持续了一瞬。甚至当绯刃擦着头发走来,问他正在终端上看什么时,他脸上的表情都没有丝毫改变,还能把头枕在对方颈窝里轻蹭。
并且他也理所当然地收获到了那种蕴藏着奇异能量的亲吻。那亲吻的到来让汐冥更加镇静。
森罗之卵的特质决定了它们在发育期会最大程度地保护母体。这是为了它们自己。为了能够顺利诞生,它们会赋予母体更强的自我修复能力,更敏锐的感知力和更能抵御伤害的□□。所以就算绯刃真的赤手空拳与另一位选手厮杀,死的也一定会是对方。
但角斗场的情况比较复杂,一对一的公平厮杀很罕见,因而绯刃的处境仍是危险的。
幸好最坏的事尚未发生。绯刃也并不知道他已经察觉到了一切。
不管发生了什么或者即将发生什么,汐冥要做的只是解决问题,确保绯刃舒适幸福地活下去——唯有母体万事都好,卵才会平安正常地发育。
尽管心中已经有了大致的方案。汐冥在冷静之中仍然忍不住去想:为什么?
为什么一个人的意识之中明明蕴藏着那么庞大的能量,这能量中却丝毫不包含生存的意志?
我看上去不是一个合格的人类伴侣么?如果不是,为什么又要允许我做出那些只有伴侣才可以去做的行为呢?
他确实无法理解。但他的无法理解不是首先要解决的问题。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绯刃所面临的危险。
短期看,绯刃必需要退出最近的比赛。长期看,绯刃必需要退出角斗场。
汐冥不是没有考虑过和绯刃谈一谈这个话题。但在经历了“试图求婚被拒绝”,“送出礼物触怒对方”这些种种的事情之后,他变得谨慎了。
他知道菲比的存在,甚至买到了那个人类幼体的所有信息——这并不难,在赫尔威提的黑市,只要出到足够的价格,就可以买到大部分普通人的信息,乃至雇佣到黑客。后者当然有一定的风险,汐冥也并不需要。但前者的交易在灰色地带是很普遍的。
因为获取了菲比的信息,他也很容易了解到了这个幼体对绯刃的意义。对于普通人来说,角斗场的收入算得上高昂。绯刃过着一种只能称之为“生存”的生活,把大部分收入都投入了医院。
菲比所需的治疗费用不是问题。汐冥的收入可以很轻松地覆盖这一部分支出。问题是绯刃的态度。
尽管毫不理解,但汐冥几乎可以肯定,绯刃会拒绝自己的提议。
Omega有着自身固执的生存方式。即便有了选择,他也会继续走原来那条最沉重,最艰难,最看不到希望的道路。
就好像他根本不需要生存的希望。
但对汐冥来说,绯刃必须得活下去。而且要幸福地活下去。因为这关乎卵的降生——不是把那玩意儿注入母体就万事大吉了,一旦母体出现负面状况,卵仍有可能发育成孳生体。
他不想让绯刃生气。一点儿都不想。绯刃的愤怒会让汐冥感到强烈的不安。他把这归因于森罗对卵发育成孳生体的担心。尽管在对方生气的时候他压根儿一点儿也没想到卵或者孳生体。
自身的感受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汐冥抛开了这个一闪而过的小小不解,继续理性的思索。
所以折衷的办法是,他要设法让绯刃退出近期的比赛。
那么就只能从角斗场入手了。葬礼的到来恰好给了他充裕的时间。
银蓝色的飞车在约尔纳城的全息车道上快速穿梭,在接近目的地一个摄像头尚未完全修复的区域时,变为了平平无奇的灰白色。
林立的高楼在车道两侧略过,目的地很快出现在了视野中。那是栋造型奇特的摩天建筑,外观好像一丛紧密生长在一起的彩色玻璃蘑菇,高低和大小不同的“伞盖”向四周延伸,每个伞盖都被分子屏覆盖,在黯淡的天色之中闪烁着不同的色彩。
这是193区知名的迷梦大剧场,是本区著名的各类演出和影片摄制中心之一。据说地上和地下建筑加起来共有333层,充满了大小知名艺人和围绕他们的工作人员,是个昼夜不休的梦境制造地。
193区很大,虫潮和之后的一系列事故显然没有波及到这里。此地周围仍是一片繁华,随处可见艺人主题的广告。剧场的入口附近则聚集着成群的艺人拥趸,以及维护秩序的机器人。
不过谁又能说得准呢。即便在这里工作的人类有谁在事故中死去,除却他们身边的亲近之人,外人也不会察觉。约尔纳城最不缺的就是人,几乎所有工作的可替代性都很强。一个员工消失了,立刻会有更多新员工涌上来顶替。人口数量决定了这一切。
人类总是把那些数量庞大,外形与自身差异巨大的社会性生物称为“虫”,而把他们的集群行动称为“虫潮”。其实按照这个标准来看,人类自身又何尝不是一种“虫”呢。
飞车在剧场附近的充能点停了下来。汐冥戴上宽大的暗色防风镜,走下了车子。
一些摄像头立刻对准了他。
“哪个明星么?好漂亮……”
“不认得啊……”
一些声音在四周窃窃私语。
啊。失策。汐冥拉起长袍的衣领遮住下半张脸,快步走入人群,并转动了一下长袍衣领上的纽扣。
当他放下衣领时,已经从一个身着黑衣的年轻alpha,变成了一个穿着青灰色长袍,头发蓬乱的中年路人。
“诶,那个人怎么不见了……”
追逐他的摄像头和声音都消失了。汐冥顺畅无声地穿过人群,融入了某批前来观看演出的客流。当然,在进门之前,他的脸和头发又恢复了平常的样子,长袍也再次变成了白色。
终端上的电子邀请卡通过了识别,他进门不需要进行检票,也没有受到任何质询。这张卡价值166666信用点,作用是可以一定程度上让他自由出入这栋建筑。这玩意儿通常是卖给那些想要近距离接触心仪艺人的狂热粉丝的。
汐冥周围确实也传来了不少惊呼和尖叫,既有初次来到这里的普通观众,也有手持邀请卡的艺人粉丝。而这栋建筑的内部确实有诸多让人惊叹的地方,更别提其中那些随处可见的的艺人们了。
无视了周围绚烂迷幻的一切,汐冥悄无声息地穿过人流,向角落的升降台快步走去。
迷梦大剧场的升降台路线像迷宫一样错综复杂。汐冥却走得很顺畅——来这里之前他做过详细的调查。何况再复杂的建筑通常也复杂不过人类的身体,对森罗来说,掌握这等程度造物的规律是很简单的事。
他一路上穿过了许多拍摄区域和演出大厅,目睹了各式各样的人类肆意表达他们的感情——或真或假。那些纷乱复杂的人类情绪,信息素以及药物,还有各种道具置景,甚至许多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气味在有限的空间内密度极大地混合在一起,好像把整个空间变成了一锅浓稠的汤。
说来很奇怪,他以前会对这等环境感到不适。但在绯刃身上体会过那种强烈纯粹的力量后,这种环境已经不能再对他造成任何影响了。
何况再怎样看,这里真正谈得上拥有力量的情绪都很稀薄。稀薄且灰暗,远没有绯刃与他□□时那样闪耀和纯粹。硬要对比的话,大概就是灰尘和黄金的区别吧。
可是很奇怪,即便只是这种程度的东西,仍旧有着吸引诸多人类沉迷的力量。他在经过某层正在演出的剧场时,看见观众纷纷哭泣时想。
他一直七拐八绕地向上,最后来到了上层一个布置十分华丽前卫的小型空间剧场。诸多漂浮的座椅有序地包围着舞台,演员们和工作人员正在四周忙碌,而透明舞台上显然正在进行一场彩排。
汐冥在剧场外围的栏杆前停下了脚步。他辨认出了不少之前在角斗场和赞助人晚宴上擦肩而过的面孔。选手们显然都是这场小型演出的演员。至于那几位赞助人……他们遥遥站在更高处的角落,对着演员们指指点点,正在兴致勃勃地讨论着什么。
一个安保人员模样的beta看到了汐冥,匆匆赶来:“先生,不要意思,这里是私人戏剧排练场地,目前不对外开放……”
汐冥回头,温和道:“我有预约,来找傀先生。我是赞助人。”
对方的态度立刻恭敬起来:“不好意思,没有听傀先生提到预约的事……怎么称呼您呢?”
“你不必知道。”汐冥从容道:“只说有客人前来,在后台的办公室等他。他自然就会来了。”说完,也不理会对方的迟疑,径自轻车熟路地向前走去。
办公室就在后台的角落。门是锁着的,周围却没有摄像头。在一个摄像头遍地的建筑里,这种状况足以说明此处的隐蔽性和私人性。一切见不得光的事都可能发生,且不会留下证据。
不过对汐冥来说这样倒是很方便。他的手指贴近门锁,片刻后,门便开了。他从容地走了进去。
办公室挺大的,桌上放了一本纤维纸读物。这年头实体文本很罕见,汐冥走过去,发现那是一部名为《噬爱》的剧本。他翻了翻,内容大致讲的是一位神明如何一边爱上祭品一边又把祭品吃掉的故事。
办公桌后方有个隐蔽的小窗户,能看到正在排练的剧场。那里显然就是在排练这部剧了。这会儿演员——也是汐冥在很久前遇到绯刃的那场晚宴上见过的一个漂亮的决斗选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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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会儿正被绑在一根细线结成的网上,身上涂满了乳白色的不明物质。他原本穿得很严实的衣服正在像液体般融化滴落。与那种液体同时滴落的还有他身上的血。细线勒紧皮肤,借助人体自身的重量,开始变得像刀刃一样锋利。
有些人类确实很怪异。汐冥想。他们好像分不清□□,进食和杀戮之间的关系。又或者他们其实分得清,却一直试图把这些全然不搭边的事混在一起,试图制造一些新的,只为满足感官刺激的东西。
门响了,汐冥收回目光,看见一个满手宝石戒指,身型瘦削的中年alpha站在门口,用一种警觉而不失礼貌的神色打量着自己:“您没有预约,先生。”
“赞助人总要有些特权吧。”汐冥很自然道。
“那也要看是怎样的赞助人。”对方似乎并不为他的闯入行为感到不安,但也不算是特别害怕。事实上,看他的样子好像是对这种事有点习以为常了:“鄙人是角斗场的十六号运营顾问傀,该怎么称呼您呢?”
“肖。”汐冥简单道。
“那么肖先生,不知您特意从黑客那里拿到我办公室的进入权限,有何贵干呢?”
显然对方以为自己是花钱雇佣了黑客才得以来到这里的。汐冥平静道:“我来是希望自己赞助的角斗选手退出即将到来的比赛。”
没想到对方以一种难看的方式笑了一下,从容走进了办公室:“您是才来角斗场吧。”
汐冥神色不变:“那与我们今天要谈的事情无关。”
“确实。”对方的神色更放松了一些:“恕我无礼,您在角斗场花了多少钱了?”
“目前超过三百万了。”汐冥淡淡道。
“那么看样子您的资产状况应该不错。”傀顾问笑了笑。
“我想这与我们今天要谈的事同样无关。”
“确实。”傀顾问正色道:“那么我就直说了吧。角斗场的选手按照积分拥有不同的排名和等级。临时退赛的退赛金,最低是200万信用点……这是建立在选手刚刚进入角斗场,或者一直以来积分很低的情况下。如果是明星选手呢,排名靠后的那种,临时退出某一场比赛的最低退赛金是2000万,条件是事后要参加一场临时赛或私人赛。”
汐冥不动声色:“这不合理。”
“我还没有说完。如果不附加条件,这个最低退赛金是8000万。”傀顾问道:“上不封顶。具体要看选手既往在角斗场的收入。我们有一套严谨的计算公式。”
看着绯刃陷入沉默,他的语气里多了几分狡猾的诚恳:“相信我,您不是第一个来咨询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我没有必要讲谎话。”他打开光脑的悬浮屏,把一张数据单推向的汐冥:“其实与其让选手退赛,持续大额赞助是更理性的选择。”
“赞助有上限。”
“您可以组建赞助人团。”傀精明道:“一人持有多个赞助人身份,也是允许的。我们这边也提供赞助人贷款……”他摆出一副推心置腹的神色:“当然啦,其实仔细想想,为选手支付退赛金很不值得。毕竟人的喜恶来的快去得也快,角斗场上的选手也是如此。旧人回去,新人会来,没必要只认定某一位选手……
汐冥打断道:“这张表单上没有退出角斗场的价目。”
傀笑了一下:“您还真是固执啊……该怎么说呢,毕竟生命无价,不是么?”
“我不明白。”汐冥抬起头,暗蓝色的眼睛盯住了对方。
傀的笑容僵硬了一下,身体情不自禁地绷紧了:“您……您倒也不必生气。这个价格还是可谈的。虽然既往可供参考的案例不多……要综合考虑赞助人的社会地位和能够为角斗场提供的资源……”
“具体呢?”
“比如提供更多的选手替代退出的选手,或者为角斗场提供经营上的便利……但也还是要支付违约金的。据我所知,在提供了附加条件的情况下,这个最低违约金是三亿信用点……”他在汐冥的目光下有些结巴:“在签约的时候法律文书上把退出条件都写得很清楚,选手都是认可的……一切出自他们的资源,并非角斗场强迫……冒昧问一下,您赞助的是哪位选手呢?”
“我明白了。”汐冥没有回答,挥手把悬浮屏推了回去,礼貌道:“多谢。”
他的目光重新投向了小窗外的舞台上,现在被细线吊起的演员换了一位。
傀顾问似乎很高兴他的注意力得到了转移:“是我们这边比较核心的赞助人要求的,一部最近地下剧场很受欢迎的戏剧。”
“这算是私人赛事么?”汐冥道。
“算,选手需要争夺祭品的资格……”傀顾问压低了声音:“赞助人可以扮演神……”
“真奇怪,赞助人可以对选手为所欲为,但却不能自由地让自己赞助的选手永久退赛。”
“这里的规则如此……”傀顾问不安地退了退,试图离汐冥远一点儿:“所有人都得遵守……”
汐冥没有回答,只是转身向外走去。
他不是人类,他在规则之外。
27.晚潮深处 4
绯刃在电子屏上翻看恒星历。赫尔威提的一标准年是498个标准日,只有夏冬两季。长夏大概会持续三百到三百五十个标准日,在炎热的年份还要更久。而今年就是一个炎热的年份。
他之前还想,自己远在夏季结束前就要和汐冥告别了,这多少是有些遗憾的事。因为深冬季节的约尔纳城很漂亮,偶尔会借由恒星光的馈赠,落下蓝色的雪。
他原本已经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但角斗场那边似乎出了什么问题。他的赛事时间已经向后延期了两次,第一次延期是汐冥参加同事葬礼回来后不久,第二次则是原本定好的比赛的前一天。
总之离最初定好的比赛时间已经超期了将近五十个标准日,他的比赛日期仍未最终确定下来。
这种不确定的感觉让绯刃不大舒服,甚至生出了对命运和自身隐隐的失控感。
他得承认,他度过了有生以来最平静甜蜜的一段日子。汐冥是个很体贴的伴侣,在各方面都是。尽管偶尔会讲一些疯疯癫癫的情话。可那认真想想,也算不上什么缺点。不管怎么看,alpha都是个很可爱的人。可爱到让绯刃也忍不住冒出了一些疯疯癫癫的念头。
比如他会遗憾自己不能和汐冥有个孩子。当然冷静下来想想这念头实在是太蠢了。抛开他无法生育的事实,抛开近在咫尺的角斗场比赛,抛开一切的一切……他怎么能让孩子降临在这样的世界呢。
不管周围的环境多么繁荣,这始终是个对普通人来说算得上残酷的世界。
希望是一种危险的东西。更何况对绯刃来说,这念头连希望都谈不上,顶多算是一种妄想。
这种妄想甚至也开始影响他的身体。最初他在与汐冥亲热之后会感到自己肚子里有东西在跳。后来异样感发展为睡梦里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游动。他的食欲变得旺盛,睡眠时间也变得更长了。
绯刃在环网上偷偷查过,医学上把无法生育的omega出现这种症状称为假孕——算得上是一种精神疾病了。
这个结果令他觉得很好笑。确实挺有道理的,毕竟哲人说过,爱情也是一种社会认可的精神疾病。于是他果断地无视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毕竟他没什么不舒服的,甚至好像有点舒服过头了。
总之日子就这样平静且过于健康地继续着,好像前头并没有一个早已注定的终点在等他。
原本是这样的。他对死亡不期待,也不抗拒,只是专注地珍惜自己与汐冥所有点滴的相处。
而日期的不断延迟打破了他内心的这种稳定。
汐冥总是加班,绯刃会在他加班的时候到外面的训练场去做一些体能训练。因为焦虑,他正在不断增加训练的强度。
求生是人的本能。哪怕明知在角斗场生还的希望不大,他还是会出于惯性去锻炼自己。这种心态也很矛盾,矛盾到有时令绯刃感到难受和烦躁。
人不该有希望。希望是所有绝望的源头。
最后他在万千纷杂的思绪里关掉了恒星历。
厨房里飘来炖菜的香气,烤脊髓大概也好了。绯刃走过去,把那些东西端上了餐桌。冰箱里还有汐冥前一天做好的草莓蛋糕和已经定型了的牛奶布丁。alpha似乎越来越热爱下厨,他的手艺也确实突飞猛进。
对绯刃来说,就是每顿饭吃得都很奢侈。奢侈到他甚至会感到愧疚。
门外传来飞车停泊上锁的轻响,汐冥很快走了进来,向绯刃露出微笑。绯刃走过去,在想要开口说什么之前,先得到了一个认真的亲吻。
于是他忘了自己要说的话。
Alpha把一束奶油粉色的睡莲放进他怀里:“昨天看到你在电子杂志上浏览这个。”
绯刃看着那束花。它漂亮极了,比电子杂志上的那些更美,带着令人心醉的清香。约尔纳城有水的地方不多,能用来培植装饰用途植物的地方就更少了。这束花一定是很贵的。
“只是光脑上恰好推送了……”他低声道:“下次别买了,这种东西枯萎得很快。”
“好,那我们在卧室里种一些吧。”汐冥笑了笑。
绯刃愣了愣,意识到alpha不是在开玩笑。他牵起嘴角,但嘴角的苦涩感让那微笑有些勉强。
好在汐冥并没有察觉。alpha忙着换衣服,清洁自己,接替绯刃收拾厨房和临时加菜。
晚餐很快全部端上了餐桌。包括那束睡莲。家中的花瓶全部都满了,绯刃从储物柜里找到了一个透明罐子,接了些清水,又兑了点吃剩的糖类营养剂,把它插了进去。
汐冥刚切好蛋糕,在看见那个罐子时表情有点微妙。
绯刃抬头看了他一眼:“有什么不对么?”
“啊……”alpha小声道:“那个其实是……公司的骨灰罐样品。”他紧接着补充道:“虽然并没有真的装过骨灰……”
绯刃这下真的笑了:“管它以前是什么,现在它都是个花瓶了。”他拍了拍那个罐子,睡莲轻轻摇晃,花香融入了食物的味道里。
这是个很普通的晚餐时刻。他们安静地吃饭,谈论食物的味道,外面的天气,城里的预警,还有一些古怪的新闻。偶尔也会聊聊alpha那个工作。绯刃一直觉得汐冥身上那种时不时发癫的精神状态和对方那份工作有很大的关系。他总是控制不住地有点担心他。
alpha已经很久没有提起过角斗场的事了,绯刃并不觉得他是真的忘了。只不过alpha似乎巴不得角斗场没有任何消息。绯刃感觉得到,他其实一点儿都不喜欢那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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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他觉得汐冥就像一个目标明确的狩猎者。他得到了自己,狩猎就结束了。如同alpha自己所说的那样,他只是想拥有一个伴侣。
绯刃偶尔也会想,其实这个伴侣并不是非自己不可的。只不过那个时刻他恰好遇见了自己。意识到这些并不让他觉得难过之类的,反倒觉得很幸运。认真想想,算是这辈子为数不多的幸运之一。
汐冥把淋好酱的脊髓推给绯刃,随口道:“最近161到167区的医院有不少克里特真菌感染。”
绯刃手中的汤勺一顿:“新闻上没有提。”他知道那是种比较麻烦的真菌,传染性很强,有一定的致命性。
“没有大面积传播都不会提。”汐冥道:“我也是在公司接收遗体时才知道的。”他抬起头:“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觉得不放心,可以把菲比接过来。你最近常常去看她,医院那里是个感染高发地。”
绯刃明白他的意思。自己要乘坐跨区的公共交通,然后穿过整个医院到儿童病区去,也许会把真菌带给菲比。这确实很危险。
但汐冥大概不知道菲比的病情有多重。
“不用了。”他苦笑了一下:“我会注意的,谢谢你提醒。”
汐冥握了握他的手,认真道:“如果有我可以做到的,请你一定要告诉我。”
“你已做得够多了。”绯刃抬眼,用开玩笑的语气道:“今年本区完美alpha竞选应该把所有票都投给你,我亲爱的肖先生。”
“可是你好像……有时心情会不好。”汐冥忧虑道。
“因为你不让我喝酒。”绯刃半真半假地抱怨道:“几口酒精又死不了人。腌肉里还放酒呢……”
汐冥迟疑了一下:“酒精对神经系统有害……”
“剂量才是关键。少量酒精会增加神经系统的活跃度。”绯刃靠近他,亲了一下:“就一杯,嗯?”
“就一杯。”汐冥终于松了口:“气泡酒。”
绯刃叹了口气:“你这里也没别的。”
Alpha提到酒精时那个严肃的样子不管多少次看到都让绯刃觉得有趣。他愉快地用勺子敲了敲汤碗,庆祝自己小小的恶作剧胜利。
终端在这时候响了起来。绯刃低头,看到了角斗场的标识。新的比赛日期定下来了,就在明天。
一瞬间,有什么东西轻轻碎了。
绯刃盯着那条信息看了很久很久,最终长长地叹了口气。
汐冥拿着酒和杯子走过来的时候,绯刃已经恢复了平静。他斟满了杯子,对alpha举起:“敬生活。”
“不,敬生命。”alpha温柔地望着他。
绯刃在那温柔的目光里微笑起来:“嗯,敬生命。”他与汐冥碰杯,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28.晚潮深处 5
这个夜晚像从前他们共同度过的许多个夜晚一样平静。汐冥靠在绯刃身边,呼吸绵长,面容恬静。
绯刃同样平静。他在蔚蓝色里渐渐进入了睡眠,什么都没有想。
清晨时刻很快来临,他听到了alpha准时起身的声音。轻柔的吻像往常一样落了下来。
绯刃没有动。直到脚步声远去,他才睁开眼睛,只来得及在黯淡的晨光里,看到alpha一闪而过的背影。
飞车解锁的轻响遥遥传来,他知道汐冥离开了。
没有告别,没有留言。这只是无数寻常清晨中的一个。
这就是最好的结束。冷酷,但利落干净。
绯刃闭了闭眼睛,拼命压下眼底的涩意,再睁眼时心中已恢复了平日的漠然。他从容地起身换衣服,就像从前的每一个比赛日一样。
睡莲仍在盛放,他给花换了水,把汐冥作为礼物买回来的那枚徽章放进了窗边柜的抽屉里。
莲花的清香在晨曦里荡漾。光落在那个盒子上,柔软明亮。那明亮让他忍不住去想:也许……自己还能回来。
这个念头让他的心刺痛起来。绯刃猛然推上抽屉,转身向外走去。
他两手空空地关上房门,头也不回地奔向了最近的交通港。
这一次的赛事地点并不在平时的角斗场,而是选择了位于289区的某个热带景观园区。这个城区位于主城西南边缘,是个人造的生物保育区,既有很多自然食物的种植地块,也有许多生态景观公园和生物研究所,甚至还有不少特殊生物培育园。
角斗场偶尔会为了增加人气把赛场选在一些特殊区域,美其名曰增加赛事的观赏性。事实上严格来说,这种形式的比赛已经脱离“角斗”的范畴,变成了一种残酷的生存秀。而所谓的“观赏性”,无非就是用鲜血和死亡增加暴力程度,以便更强烈地刺激观众掏钱罢了。
早年这类生存模式的赛事还只是偶尔作为纪念日庆典或者赞助人私人福利出现,一年也就只有一两回而已。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它出现的频率渐渐增加,到如今甚至进入了正式赛程,观众范围从赞助人扩大到了角斗场的所有客人,变成了一种公然的狂欢。
像赫尔威提所有见不得光的行业那样,角斗场无疑是灰色区域,但它又和普通的灰色区域不同。它堂而皇之地矗立在那里,不断向更大的范围延伸,渐渐成为了所有人默许的合理存在。
就如同现在。角斗场占据了一整个热带景观园区,园区边缘的准备场地里,无数工作人员正在忙前忙后地为赛程的开始做准备,好像这是什么盛大的正规活动。绯刃看到了微型信号台和摄像眼组成的蜂巢——角斗场在这一次也准备了转播——景观园区很大,观众并不能直接看到选手,但无处不在的摄像眼将确保他们不会错过选手身上发生的任何一个细节。除此之外,这种模式还有另一个最大的好处——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可以实时在环网的某个房间里进行转播,以便吸引那些不能到场的观众掏钱。
绯刃绕过那里,走到选手准备区验证了身份。负责赛前检查的工作人员在确认了他没有携带任何额外物品后,让他登上了一台体检仪,这不是为了测试他的健康状况,而是检查他是否按照要求没有在进入场地前进食。
在他不远处,一个偷吃了东西的选手正被工作人员强行拉去注射代谢提升剂。这样就能确保他吃下去的东西在进入赛场前消化完毕,能以最饥饿的状态应对生存赛了。
绯刃沉默地呆在机器上。工作人员检查着屏幕上的数据,瞥了一眼他的小腹:“看不出来,你肚子里脂肪还蛮多的嘛。”
绯刃抬眼。
“小腹深处有团脂肪瘤。”那个工作人员解释道:“也许比赛结束后你需要去趟医院。”他察觉到绯刃的眼神,声音低下去:“要是能顺利离开赛场的话……”
绯刃明白他的意思。体检结果在这里毫无意义,反正大部分选手用不了多久都会变成尸体。
他从仪器上走下来,到更衣室换了衣服——是短背心和束腿裤,还有看起来只有薄薄一层的软底鞋。这种装束哪怕走在176区的夜市里都不安全,很容易被地面和四周的尖锐物刺伤,何况在雨林环境里。但这正是主办方想要的——更多鲜血。
绯刃默默摘下自己的终端放到收纳台上,伸缩台自动退回墙体中,发出滴的一声轻响。一个甜美的人工智能语音在更衣室中响起:“036号选手诺拉·图玛,您已完成赛前准备工作,感谢您的配合,祝您好运。”
门从另一个方向打开,绯刃走了出去。
偌大的等待区已经有一些选手了。少数几个选手正在机器人那里做赛前按摩。另一些则神色各异地分散各处。
如同通知上所说的,赛事规模比最初规定的增加了。现在是256名选手,人数整整翻了八番。其中有一半以上的选手是从场地赛那里挑选出来的,理由是为赛程注入新鲜血液。场地赛是新手扎堆的赛区,也是角斗场淘汰明星的去处,总之那里选手消耗度相当快——没几个人能在每日持续的搏杀里存活太久。比赛安排太过密集,选手几乎根本没有休息和恢复的时间,药物滥用也会收割一批人命……
就是这样一个绞肉机。绯刃感打赌从那里选上来的选手中,很多人可能连角斗场的各种规则都没记清楚。
这样大规模的赛事当然是很反常的。情况恐怕比最初的预想还要惨烈百倍。不管是出于什么缘故,上头的目的倒是显而易见:他们打定主意想搞场大的。
绯刃看着那些选手。不是每一个都活蹦乱跳,相反的,很多人明显身上带伤。不知道是出于紧张还是饥饿,大部分人脸色都不怎么好,但老道的明星选手还是会在摄像球飘近时露出一副状态不错的样子——以命厮杀是角斗场最大的卖点,没有赞助人喜欢看到死气沉沉的选手。
绯刃躲开了摄像球,走到一个隐蔽的角落里坐了下来。他也有点儿饿,但内心平静,身体轻盈有力。汐冥这段时间把他照顾得很好,事实上,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好的身体状态了。
于是这场赛事就显得越发可笑了。他即将以最好的状态参加一场死亡赛事。而有这个好状态干点儿什么不好呢。哪怕在工坊加班都是十足的好事。
紧接着他想起了强制退赛的后果。不是没人这么干过。每年都有选手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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够了钱想收手,又付不起强制退赛的违约金,于是准备一跑了之。但首先高额违约金的生效会让选手的社会信用记录立刻红牌,这意味着试图逃离的人连一张最普通的公共交通票都不能买。这个红牌是不可能被撤销的,于是接下来就是失去公民身份证明。失去身份证明意味着在此之前持有的所有资产都会被注销,与此同时违约金造成的巨额债务却始终存在。进入角斗场的人毫无疑问都是为了钱,谁能接受这种后果?退一万步,就算有人接受了,只想活下来,等待在前面的也一定会是死亡。一个没有身份证明的omega是地下世界行走的金钱:子宫,颈后腺,一切的器官都可以拿去换钱。地下□□会把这些逃离者吞得渣都不剩,甚至连同一切和他们有关系的亲友。而角斗场一向是和地下□□有关联的。
从踏进这里的那一刻,他们就无处可逃了。
角斗场宣称只要完成了一百场正式赛程就可以解除合约。事实上这是不可能达成的条件。每年的正式赛程场次是有限的,一百场赛程差不多要打十年,因为中间的各种临时赛和私人赛都不会计入。
赞助人渴望新面孔,没人能在这里活十年。
绯刃在这里已经快两年了,差不多已经到了极限。这就是为什么他们总把最危险的比赛安排给他的原因——运营顾问想让他死,把位置让出来,给那些新人。
思索这些让他感到一种平静的愤怒。既然要死,好像有些枷锁在死亡的逼近下正在松动。
他环视四周,可惜这里没有赞助人,也没有运营顾问,有的只是和他一样等待彼此屠戮的选手。他也不可能到外面去,把这种愤怒发泄在那些工作人员身上。
他的愤怒无处可去,最后只能重新被深深压回平静之下。
小腹深处又开始跳动,一下又一下。绯刃把手放在那里,想起了汐冥在情事后暗蓝色的眼睛。
他突然有些后悔,后悔今天早上没有吻他。
等待区的人工语音开始播报号码,绯刃从沉思里抬起头,才发现不知不觉间选手已经布满了整个区域。
最前方的机器人正在一个又一个让选手登上黑色的悬浮球——那个东西会把他们带到某个随机抽签的园区指定位置。
绯刃的号码很快就到了。他登上悬浮球,设备启动了。人工智能用平板的语音播报着他的数据和本次赛事获得的投注,以及赞助。赞助只有一笔,最高额度的,来自汐冥。伸缩台出现,他的面前是一个小包,里头有一把合金匕首,一瓶纯水和两罐营养剂。
150万信用点。汐冥真是个冤大头。想到这里,绯刃莫名笑了一下。他的小腹深处好像随着他的笑也轻轻跳了一下。
他把包绑在腰间,安静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悬浮球的舱底毫无预兆地打开,绯刃反应很快地在下落时抓住了舱底边缘,下方离最近的树梢还有很大一段距离。猝然下坠一定会受伤。
他定了定神,敏捷地荡过去,抓住了一片特别巨大的叶子。柔韧宽阔的热带植物叶片很好地保护了他。悬浮球飞走了。
绯刃抽出合金匕首咬在口中,把自己迅速隐藏在宽大的叶片背面。
29.晚潮深处 6
对于人类来说,热带雨林是个很糟糕的环境。复杂的生态决定了这里到处都是危险。
绯刃在叶片后只呆了一小会儿,就遇见了好几只毒虫。不远处还有个很大的火焰树蚁的蚁巢,红色的火焰树蚁有序地忙碌着,并不理会周围的一切。
绯刃悄悄往远处移动。那玩意儿一旦攻击,酸液会在人的皮肤上留下不断扩散的烧灼伤。他不太想用那么糟糕的方式死掉。
摄像球在他不远处漂浮着。这还只是能明确看到的,隐蔽的摄像头不知道还有多少。
绯刃无视了那些东西,慎重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赛程说明上把规则写的很清楚了,赛场上设置了资源点,有限的生存资源需要选手们去争夺。当然选手本身携带的基础物资也是资源。角斗在这种环境下是必然发生的。杀死对手可以获得积分,积分达到一定额度后,选手会得到额外的资源。场地环境复杂,只有足够的资源才能确保选手活到最后。
他不确定这场比赛主办方打算让多少人活下来,但那个人数一定不多。这个园区很大,在举办这场赛事之前是作为一个研究和保护地块建立起来的。赫尔威提是颗干燥的行星,不具备雨林这样的自然环境,因而这里所有的一切完全是出于人工制造的。人工意味着很多东西是受到控制的,可这并不是好事——他很确定控制权现在在角斗场手里了。
三个标准日并不长,以绯刃的能力和身体状态,两罐营养剂和一瓶清水足够让他在安全的环境下维持生命。这次赛事里有大量新手,他们一定会向资源点聚集,老道的选手则会选择伏击新手获取资源。绯刃不想杀人也不想被杀,选择寻找一个安全的地点进行隐蔽是最优解。可是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果然,在沉思的时候,空气中传来一种轻微却刺耳的嗡鸣。一瞬间,远处刚刚还安静有序的树蚁巢不知为什么立刻骚动起来。无数密密麻麻的火焰树蚁倾巢而出,向绯刃这里涌来。
他立刻闪身躲避。但树蚁不是普通的蚂蚁,他们拥有短小的飞翼。人无论如何也没法在这种情况下跑过会飞的东西,绯刃别无他法,只能选择松手,让自己从宽大的叶片上坠落。
有赖于那些宽大叶片的缓冲,快速下坠没有造成致命伤害。绯刃在弹动了很多次后看准机会抓住了一根藤蔓。下坠停止了。密林中植被森森,天光消失了,树蚁也是。
他以最快的速度观察周围的环境,然后背靠上了一根粗大的树干,检查自己的身体。果不其然,裸露的皮肤在刮擦下多了不少细小的伤口,有的甚至已经立刻红肿起来。这里的植被是有毒的。
一个激昂的声音突兀地在他上方响起,回荡在密林之中:“生存赛正式开始!勇敢的战士们啊,珍贵的希望正在资源点等待着你们!为生存而拼杀吧!”
杀你爹。绯刃暗骂。
正腹诽间,忽然听见有风声。他的身体比意识行动更快,头略微一偏,一支黑金细箭贴面而过,铛地钉入树干。他飞速翻身,抱住树干移至后方,在下一支细箭到来前遮挡自己。
第三支箭迟迟未至,反倒有惨叫从那个方向传来。树叶簌簌作响,片刻后,一张弓顺着树叶滑了下去,紧接着是一具沉重的人体。
他听见了远处有人说话的动静:“……没物资,连瓶水都没有……就一把武器。”
“弓就算了,用不上。”
“等一等……”先前那个声音说:“还有一个……”
绯刃听到树叶沙沙作响,有人正向这边靠近。
片刻的寂静后,细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反手一挥,紧接着抬脚猛踹。鲜血溅落,然后是前后两声重物下坠的声音。
绯刃捞住一根树藤,在空中摇晃片刻,猛然翻上树枝。
地面上有两个选手,一个被割喉了,另一个正粗喘着哀嚎,但只剩上半身能动了。
绯刃低头看着他们。是两张有印象的面孔,和自己一样,明星选手里的垫底货。明显结了盟,是有策略,很想活下去并拼出点成绩的那一类人。但不管怎么说,也就只能到此为止了。
除此之外还有第三具尸体,是那个先前拿弓射他的人,明显是个场地赛选上来的新手——已经被人从背后一刀捅穿了。
绯刃从树上轻巧地滑下,一脚踢开还活着的那人手边的长刺,然后把被割喉的那个脚上的靴子脱了下来。几个摄像球围着他,正在记录一切。他没有理会,只是默不作声地快速换鞋,靴子是新的,有点挤脚,但总比他原来那个底薄得跟纸皮一样的玩意儿好多了。装备的档次也是赞助的一部分,这个选手背后应该有几个很中意他的赞助人。
尸体旁还活着的人不再惨叫,只是用一种混杂着憎恶与哀求的目光看着绯刃。
“杀了我。”他说道。
那是个和绯刃年纪差不多的omega,身形纤细,面容明艳。更适合出现在一家气氛暧昧的酒吧,而不是雨林的落叶堆里。
绯刃专心致志地从死者身上翻找资源,没有说话。两个死者身上都没有太多有价值的东西。绯刃拿了死者的靴子,微型照明,超纤绳。放弃了对方衣服和裤子——那些是量身定制的保温服,用以确保选手身体舒适,不会在雨林里中暑或者失温,但这种情况下很难脱下来。可惜营养剂和水瓶都是空的——大概是怕被人抢走又或者觉得带着那些东西碍事,所以拿到手的第一时间就吃喝干净了。
他没找到任何药品和生物防护设备。而刚刚的火焰树蚁群已经说明了雨林环境里最可怕的其实不是准备好互相厮杀的人类。
“你也活不下去。”那个还活着的人诅咒般说道。
绯刃已经快速收拾好了。他拾起弓和箭袋背在身上,扭头看向那个人:“还需要我帮忙么?”
那人喘息着看着他,面容里浮现出了对死亡的恐惧。
绯刃叹了口气,头也不回地几步攀上树,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那里。
他能听到落叶深处向那里移动的沙沙声。鲜血引来了别的什么东西。赛程说明中讲的很明白,环境中会有一些“前所未见的奇异生物”。
他还记得赛程说明上标注的几个主要资源点的位置,但他选择向反方向行动,寻找一个可以休息的地方。高温高湿度的环境正在快速消耗他的体力,可是到处都是毒虫,他没有药品或者仪器做防御,也就没有办法停下来休息。
一只形状奇怪的软体昆虫从他头顶荡过,绯刃在那玩意儿触及到自己前仿佛身后长眼睛一般躲开了。软体昆虫擦着他的鼻尖飞过,在半空中倏然张开正十倍大小,露出无数弯弯曲曲的虫足。这怪异的生物像一张网般落在了对面的叶子上。绿色的叶子迅速枯萎腐烂,和那只虫一起掉了下去。
如果他动作慢一点,融化的就是他的后脑勺了。
绯刃感到心脏连着小腹深处微微一抽。到处都是这种东西,他想。根本不是本地原生物种,也不知道是从哪个星球引进过来的危险生物,都放到这个园区里了。
寂静无边的密林里,偶尔会从远处隐隐传来惨叫和呼喊。有那么一两次他甚至看见了火光——有人拿到了热武器。
他在前进的路上遇到了一队临时结盟的新人选手,像是被什么生物驱赶着过来的。大概四十几个人,围攻三个明星选手。
绯刃静静地躲在树上。同时也做好了暴露的准备。摄像头一直都在,幕后有人试图把选手们驱赶到一起,制造冲突。
他看着地上的一切。那三个明星选手像绯刃一样,估计是从什么专业领域出身的,战斗技巧相当高超,在围攻方有热武器的情况下依然打得极为沉着,尽管几个人都挂了彩,最后仍然战绩辉煌。
战利品里有驱虫仪,止血药和精力剂,以及不少高能营养剂,都是珍贵的的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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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
这时他们之中受伤最重的那个支撑不住,倒下了。另外两个同伴似乎陷入了犹豫。其中一个要拿止血剂进行救助,另一个却明显持反对意见。因为那药只有一支。
最后他们选择留了一罐营养剂和一支精力剂给伤者,然后继续前进,把临时组队的同伴和满地的尸体留在了一起。
人人都想活着。
绯刃深吸一口气,正犹豫着要不要趁这个对方放松的时刻下场,有枪声毫无预兆地响起。紧接着又是搏杀的动静。有人先他一步当了黄雀。
正当他思索下一步该怎么办时,搏杀的声音变成了惊恐的呼喊。枪声接连响起,甚至还有爆炸的火光。但热武器也无济于事。有什么东西出现了,不是人类,不止一只。绯刃闻到了一股极其令人作呕的腥味,像是腐烂的叶子和死鱼混合在一起的产物。
他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感觉到的,可他确实感觉到了,那些活物正以半包围的姿态向自己这边接近。他唯一可逃的方向就剩下了满地尸体的那歌方向。
他当机立断转身逃离。
但那些东西太快了。他在腥气逼近自己脑后的一刻灵活地绕过一个粗大的树木,扑了下去。
身后传来令大地震颤的撞击声,紧接着是树木折断的裂响。
绯刃一个前滚翻起身,知道自己再无可逃。而他也看清了那些东西。
它们可能是某种有翼巨蜥。说是可能,只是因为绯刃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巨蜥科生物。它们每一条都有数人长,头角峥嵘,鳞片上布满青苔和污泥,大量寒光闪闪的红色尖刺从那些青苔和污泥下露出,明目张胆地宣告自己有毒。
而且不是一条,起码有二十几条。
他感到自己小腹深处再度轻轻跳动起来,连着心脏。深吸一口气,绯刃拉开弓,对准了领头巨蜥的眼睛。
他知道生机不大。手中的弓是轻弓,力量根本不够,他可以射中巨蜥的眼睛,但他也知道瞎了眼的野兽能爆发出多大的速度和破坏力。
然而没有选择了。
就在这时,他身后传来了一个虚弱的声音:“用这个吧。”
一个东西飞过来,绯刃接住,那是一枚热爆弹。
巨蜥迎头冲来,他来不及细想,扭开盖子,把热爆弹竭尽全力向蜥群掷去。
火焰炸开,绯刃知道这远远不够。他抓起地上的一把长剑,向着离自己最近的巨蜥冲了过去。
炸弹削弱了巨蜥的攻击,可是没能致命。他高高跃起,用自身的重力下压,将长剑精准地从鳞甲缝隙处深深刺入巨蜥的颈后。
那凶兽在他身下嘶吼着挣扎起来。更多的热爆弹在他身边响起,阻止了其他巨蜥的靠近。可是仍然有几头向着绯刃扑了过来。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有那么大力气。小腹深处的跳动越发欢快,他居然一下子就抽出了几近没柄长剑,回身再度一刺。
这一次刺中的是另一头巨蜥的上颚。与此同时,巨蜥口中的利齿也在他双臂上划开了狰狞的口子。
鲜血披头盖脸地迸出,根本分不清来自于谁。奇怪的是绯刃根本没有感觉到任何痛楚,只有小腹深处在抽搐般不停跳动。
被刺中的巨兽忽然静止了。它口中被鲜血溅射到的地方似乎有什么水波状的图案一闪而过,紧接着,那庞然大物便缓缓软倒了下去。
绯刃猛然拔剑,巨兽滚落在地,将先前地上已被踩得七零八落的尸体压成了一滩血泥。
四周所有的巨蜥都停止了攻击,无数黄眼睛死死盯着绯刃。
谁知道下一秒,它们竟头也不回地冲入了密林。
绯刃愣了片刻,才喘息着从另一头巨蜥的尸体上跳下来,看向刚刚给自己递炸弹的那个选手。
银色的头发即便在鲜血里也仍然很耀眼。
他稳了稳心神,轻声道:“道奇。”
30.晚潮深处 7
道奇半靠在交叠的尸体上,艰难地喘息着。他浑身是伤,胸前的伤口流血最严重,看样子是伤到了肺。赛场不提供医疗,这种本不要命的创伤现在足以致命。他看着绯刃,目光已经有些涣散了,但仍然露出了一个笑容:“你的运气……真好。”
“并不全是我的运气。”绯刃努力让自己不去思索那水波状一闪而过的图案。
在环顾四周,确认这会儿周围已经没什么致命的活物了之后,他跑过去,飞速踢开道奇手上的热爆弹投掷器,然后开始检查他的腰后和口袋——老道的选手会在身上藏匿武器。
Omega的笑容消失了,他虚弱而讥讽道:“想拿什么……就拿……倒也不必……”
“别说话。”确认对方无法构成威胁后,绯刃割下尸体身上的衣服,给那道奇胸部的伤处做了简单的止血和封闭。然后他拿起了被丢在不远处的精力剂。注射针剂有保温要求,所以被储存在合金管里,想要打开不但需要工具,还需要力气。对重伤员来说,这些要求很残忍。他抓过投掷器,卸下热爆弹,把金属弹簧抵在合金管的开口处,控制着力道,猛然按动把手。
合金管裂开,绯刃倒出针剂,抓过了道奇的手臂。
Omega已经明白了绯刃的意图。讥讽消失了,他无力地摇摇头:“纯属浪费……”
“丢在这里一样是浪费。”绯刃看着药液注入静脉,冷静道:“你要是真想死,刚刚就不会帮我。大家一起让巨蜥撕成碎片岂不更好。”
道奇喃喃道:“你这样一说……我现在确实有点儿后悔。”
绯刃不说话,把空的注射器盖好盖子,收进了腰间的小包。他一边收拾地上散落的武器,一边看着道奇,思索着。
“我会拖你后腿的。”道奇干脆道:“也可能改变主意突然杀了你。”
“也许我只是希望在死前还能有个人一起聊聊天。”绯刃叹了口气,伸手扶起了对方。
惊讶在对方大大的圆眼睛里闪过,很快变成了一个干净的微笑:“也是。”
两个临时组队的选手离开了那片尸堆。道奇在微风中侧耳聆听,很坚定地指向了某个方向。绯刃相信了他。
越过密集的矮灌木丛,他们看见了一片虬结的巨树聚集地。所有的树都有一栋小房子那么粗,上头乱毛线一样缠绕着无数成人小腿粗细的藤蔓。
绯刃背起道奇,利落地爬了上去。中途遇到了几条毒蝰和圆齿树蛭,还有两个摄像球,被道奇用猎刀解决了。
特别巨大的植物好像在任何地方都算得上恩赐,它们向一切远比它们微小的生命提供庇护。现在两个倒霉的omega也得到了庇护。绯刃爬到高处,把道奇放下来,用衣服撕成的条带将他固定到了粗大的树枝上。
道奇无疑伤得很重,但精力剂发挥了作用,他看上去比先前有精神多了。
绯刃也总算能停下来,喘上一口气了。气温很高,他浑身都湿透了。在确认环境安全后,他把营养剂打开,丢给道奇,自己也开了一罐。
两个人彼此很久都没说话。
银发的omega在喝完后疲倦地靠在了树干上,咕哝道:“开赛多久了?”
“最多五个标准时。”绯刃捏瘪了空罐子,仰头看了一眼天色。他知道道奇的意思,对方在计算大概已经死了多少人,以此估计最终能剩下多少生还者。但其实这种计算没什么意义,一切都取决于角斗场的安排。很多时候绯刃觉得角斗场根本不遵从任何规则,当规则的制定者们想起来什么,他们就增加或者删除一些规则——那些渣滓拥有这种权力。可那种规则真的还算规则么?
“消耗得真快。”道奇望向密林深处,喃喃道:“那些人也太迫不及待了。”
“是啊。”绯刃一直都觉得奇怪:“以前角斗场虽然也天天都死人,但好像不会这样大规模地试图弄死选手……”
“看来你消息不灵啊。”道奇笑了一下。
“消息?”
“虫潮让挺多赞助人损失惨重,角斗场是他们弥补损失的希望。当然要把赛事搞大搞热一点嘛。”
“显而易见。”绯刃道。
“但事情不会总按照某些人的希望来。”道奇嘴角浮起奇怪的微笑:“你知道么,有位运营顾问死了。从迷梦大剧场的199楼跌下去,摔了个粉碎。”
“嗑药么?还是惹恼了哪个选手?”绯刃心照不宣地也笑了一下。他听说过迷梦大剧场。那里运营着一些见不得人的私人赛事,远比普通赛事更残酷。他的运营顾问一直试图诱惑他参与,把好处说得天花乱坠。绯刃每次都拒绝。他所求不多,不需要那么多名与利,菲比的医药费够了就好。
“谁知道呢?”道奇向后一靠,又被伤处的痛楚弄得呲牙咧嘴:“那种人,什么原因死掉都不稀奇。”
“原来是因为这个才延期啊。”绯刃若有所思:“不过,这也不能完全解释参与人数暴增的原因……”
“有选手在私人赛事上杀了赞助人。”道奇慢慢道。
绯刃目光一凝。
“听说对方地位很高。”道奇的眼睛里闪着笑意。他歪头看向绯刃:“有人惹恼了大佬们,所以咱们当然就得跟着倒霉啦。”
“倒霉是咱们的日常。”绯刃耸耸肩,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轻快:“蛮好的,反正大家最后都是个死嘛。”
“那也要看是怎样的死法啊。”道奇摇摇头,笑容淡去了:“你不觉这挺荒诞的么:omega们死在和同类的彼此厮杀里,以此让alpha们取乐……这种死法未免也太浪费了些。”
绯刃理解他的意思:“确实。不过总不能跑出去把所有赞助人都杀了。”
“为什么不能?”道奇轻轻道。
绯刃意识到他是认真的。道奇的外表是那种性别模糊的精致漂亮,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让他看上去远比实际年龄要小,脸上永远有种少年气。可当他虚弱地问出这句话时,周身却充满了沉沉的杀意。
绯刃慎重地思索起来:“合约在那里。”他慢慢道:“我们来这里,大都不是为了自己。毫无顾及地行动,会牵连到身边的人。”他审视自己的心,意识到自己虽然有很深的愤怒,这愤怒偶尔也会让他燃起毁掉什么的念头,但那念头最终总会沉下去,归于对命运的接受。他是最初就知晓结局,自己选择进入这里的。所以不管发生什么,他都不能归咎于任何人。
道奇却好像根本没有在听绯刃说什么。他自顾自地望着虚空,露出了一点神往:“选手的惨叫听得已经够多了……还真是蛮想听听那些赞助人的哀嚎的,肯定很有意思。”
绯刃打量着他,目光落在他纹身的腰侧:“你该不是已经尝试过了吧?”
道奇回过神来,脸上浮现出被看穿了的沮丧:“啊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看起来一副失败了的样子。”绯刃直白道。
“是啊。”道奇没有掩饰。他低头看向自己腰侧:“作为惩罚,被人拿纳什奇拉草的提取物纹了这个。”
绯刃沉默了。他听说过那个,黑市里昂贵的违禁药,来自于星际海盗,用来调教不听话的omega。沾上了那个,会变成不□□就无法生存的欲望奴隶。直到欲望主宰他们的神志,把他们变成只会□□,不再有智力的活体玩偶。这个过程不可逆,除非在用药早期摘除腺体。
道奇显然知道绯刃在想什么。他苦笑道:“无所谓,反正也活不了那么久。”
“赛场上会很麻烦吧。”绯刃道。
“开赛前那家伙给我注射了三天的量。”道奇冷笑:“确保我在这里还有能力杀掉别人。但三天后我就又是个玩物了……如果那时候我还活着的话。”
绯刃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好的,没人想死。可有时候活着确实还不如死了:“真是烂透了。”
“谁说不是呢。”道奇喃喃道:“有时候真是想不通,自己到底为什么会来这儿。”
“为了生存。”绯刃低声道:“至少最初大家都是这个缘故吧。”
“生存。”道奇悲哀地笑了:“看来你是为了生存。”
“难道你不是?”绯刃意外。
“我他妈是为了爱情。”道奇捂住了脸:“那家伙不甘心当个投资公司的小职员,做生意欠了银行和地下钱庄几百万,求我救救他……不然他就没命了。我们商量好了,打完前面几场场地赛,我的收入加上他做赞助人的投注回报,足够他还完欠款后让我退出这里——场地赛选手的解约金大概三千万,我帮他赚到了足够的钱。但他还完欠款后拿着剩余的钱跑了……”
绯刃不知道能说什么。很多omega似乎都会这样,爱上某个人,然后奉献掉一切。巨蜥口腔中水波状闪过的纹路再度出现在他脑海中。是看错了,他告诉自己。那时候战斗得头晕眼花,出现幻觉也不奇怪。
道奇还在呢喃:“……我被留在了这里,比赛越打越多,直到成为这个什么该死的明星选手,再也走不掉了……”他苦笑一声,结束了自己的故事。
“黑市找个杀手怎么样?”绯刃沉默片刻,最后建议道:“反正你赚到了不少钱。”
“不是没想过。”道奇摇摇头:“可那个家伙已经离开赫尔威提了。”他自嘲一笑:“比起恨他,我大概更恨愚蠢的自己。”
“你也没做错什么。”绯刃郑重道:“那不是愚蠢,是真心。人渣不配。”他看着道奇灰败的脸色:“好好休息吧。趁着现在没事。”
道奇声音微弱:“休息……不,他们不会给我们这个机会的……”说话似乎耗费了他本就所剩无几的精力,他的头慢慢垂下去,陷入了昏迷。
世界寂静下去。绯刃在寂静之中默默坐在道奇身边。周围的毒虫越来越多,而风连一丝都没有,空气的凝滞让环境中那种湿热感越来越严重,氧气的匮乏开始让人困倦。雾气不知道从哪里渐渐浮起,充斥了密林。在解决掉了几十条树蛭之后,饥饿也再次从身体深处涌上来。
他想起了菲比和珍。他在终端上设了一条定时发送的信息,如果自己死在赛场上,她们会知道的。如果自己能活着离开,把那消息删掉就好。
他漫无目的地想着。想着菲比小时候的样子,柔软,苍白的一小团。想着珍永远严肃冷漠的脸和那张脸背后的真诚与关心。想着罗伊……那是个和道奇有点儿相像的omega,圆脸,圆眼睛,容貌清秀,性格乐天……他想着夏娃生命公司的资料,他的生物学父亲和母亲只是两串编号和数据。母亲的编号要更长一点,因为捐献生殖细胞之后还要进行为期150个标准日的自体孕育,然后才能取出成型的胎儿放进培养舱……当然这一切都是自愿的,有次数限制的,可以获得“社会贡献奖励”的。说到底社会化生育是个骗局,人最终还是要靠人去孕育。这个世界的运行需要消耗品,omega正是维持这个世界运行的耗材,正如他们眼下是角斗场的耗材……
最后所有的一切漫无目的的怀念和质疑都在困倦中消解。雾气萦绕,绯刃在清醒与沉睡的缝隙间想起了汐冥暗蓝色的眼睛,那暗蓝色在他身体深处游动,迫使他无法进入梦乡。那感觉有点儿糟糕,因为他真的很累很困,很想不顾一切睡过去……
直到寂静中传来什么东西破空的声音。
绯刃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他的身体仿佛被那团暗蓝色操控着,强行在半空中扭转……
他猛然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大头朝下挂在树干上,双脚紧紧勾着树干与藤蔓间的一处缝隙。短暂的眩晕感之后,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已不在原地,而是在原地下方的某根树干上。薄薄的雾气中,上方距离他十几米处厚密的宽大叶片之中隐约能看见道奇无力垂落的手——omega一动不动,不知道是死是活。
密林中响起了声音:“猎物不见了。”
“打中后就掉下去了吧,被挂在哪根树干上。”
“真奇怪,主办方给的定位不准……完全没显示这里有猎物啊……”
定位。绯刃抓住了这个关键词。选手服装的布料里都藏了定位。他在落地的时候就找机会把那玩意儿用刀挑出来丢掉了。道奇和他一样经验丰富,显然也进行了同样的操作。所以他们当然无法被定位。
主办方把定位权限开放给了某些选手么?他皱眉,试着悄无声息地起身,重新找到支撑。
交谈的声音仍在继续:“……没关系,有更有意思的方式能帮我们找到猎物……”
很快,他听到了某种类似栅栏打开的声音,野兽的低吼声随之传来。有什么活物正在快速向上移动,但不是在他栖身的这棵树上,是不远处的另一棵巨树……
雾气弥漫的树冠深处传来了抖动,紧接着是惨叫。那里有另一个藏身的选手。片刻后,一匹巨兽的咬着那个选手,从叶片间闪过。尽管只是一瞬,绯刃确信自己看见了那头巨兽颈上的液晶项圈——是人工操控的工作兽,中枢神经里植入了控制器,方便下达指令。这种东西一般只在殖民星系初步探索和野外环境探索时才会放出,只有科研机构才能合法持有……
“六个了。”他听见那个最初的讲话的声音再度开口,是个黏腻的,令人不适的声音,充满了一种找乐子的气质:“真是个令人愉快的数字。”
“还没计数。”另一个声音冷漠而傲慢。
“不着急。”那个充满恶意的声音道:“啧,这货色未免也太普通了,都不挣扎一下……”
下面传来了一些不明的动静,绯刃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工作兽拖着猎物在口哨声中缓步而行,身影落入了树叶缝隙之中。而它的操控者们也出现了。
绯刃无声地握紧了匕首。
纳米合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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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甲,视野镜,激光枪,脚踝上的反重力环……以及手腕上镶满昂贵宝石的高级合金终端——那两个家伙根本不是选手,是赞助人!
声音恶意的那个向工作兽走去,对着那猛兽口中血肉模糊的猎物踢了一脚:“喂,至少说句求饶的话嘛。”
濒死的人从鲜血淋漓中抬起头:“你们……你们不是选手……”
“那又怎样?”
“这是……实况转播……杀人……会被摄像记录……”
赞助人好像在听傻子讲话:“哇,这个人居然在威胁我们诶……”他摇摇头,口中啧声不停:“被记录的只有你们选手间的厮杀……我们可不是选手……”他抬起枪口,对准了对方的脑袋,笑嘻嘻道:“我们只是来这里打猎罢了。”
枪声响起,濒死的喘息声戛然而止。
“现在计数了,六个。”
“不,还有一个。”那个一直没开口的赞助人抬起头,视野镜正向着绯刃的方向。
被发现了。绯刃一秒都不迟疑,转身飞速向雾气深处逃离。他从不知道自己的速度可以这样快。
但身后的追逐者也很快。
他听见了好整以暇的口哨声,和兴奋的笑声:“瞧,这才是狩猎,这才是好的猎物……”
反重力装置。他猛然意识到。赞助人们把那个当成了可穿戴的飞行器在用。这样不行,人类的身体跑不过安装着能源核心的机械装置……他会累死的。
他猛然转向,拉紧藤蔓,借着速度带来的惯性将自己向追逐者的方向一甩。
工作兽拦住了去路。绯刃将精力剂的针管精准地刺入那猛兽的眼球里。
巨兽嘶吼着从树干上方跌落,他在追逐者震惊的眼神中一脚踹过去,夺下了对方手中的激光枪,片刻不停地扣下了板机。
可什么都没有发生。这刚刚夺走了某位选手性命的凶器好像突然成了一块废铁。
被夺走了武器的赞助人借助反重力装备重新稳稳浮在了空中,冲绯刃露出了一个得意的笑容:“需要认证才能用哦,白痴。”
另一个赞助人已经把猎枪对准了绯刃:“第七个。”
小腹深处的抽动感袭来,那一瞬间突然变得无比漫长。绯刃清晰地感到自己灵巧地躲过了子弹,如同肋下生翼般向那人扑去。
无暇去思考到底哪里不对,他几乎像摘一朵花那样轻易地就夺下了对方手中的枪。格斗的技巧早就形成了肌肉记忆,他在半空中挥动枪体,将那玩意儿当做一根棍子,重重击在了赞助人的头上。
高防御系数的合金头盔居然出现了碎裂,鲜血顺着那人的脸流了下来。然后他在对方的震惊中旋转身体,稳稳地停在了一根细得要命的树梢上。
难以言喻的杀意在他小腹深处涌动,蔓向四肢白骸。那杀意甚至还伴随着一种奇异的食欲。
他真的非常,非常饥饿。饿得快要发疯。
对方额头上躺下的血好像带着什么香气,让他想迫不及待敲碎那颗颅骨,凑上去吮吸……
“作为选手,你不能杀死赞助人。”那个受伤的狩猎者慢慢放下手,不容置疑道:“这是规则。”
绯刃盯着他。
“当然,你是个出色的选手。我记得你叫诺拉·图玛是吧。”对方好像在进行一场普通的合作谈判:“你很有潜力,我们愿意向你提供赞助。”
一瞬间冲起的怒意压过了食欲,也压过了理智。绯刃猛然冲过去,匕首流畅地一挥。
鲜血溅落。他听见了自己冰冷的声音:“去你的赞助。”
头颅落下,消失在越发稠浓的雾气里,而赞助人的身体仍悬浮在半空中。
绯刃杀气腾腾地在空中转身,却发现另一个赞助人不见了。
就在这时,一张巨大的离子网闪着紫光落了下来。半空中没有借力,他被那张网裹了个正着。
另一个赞助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挣扎,露出了残忍的笑意:“说真的,我还蛮喜欢你这种家伙的……”
电离子包裹全身,几乎烧毁神经的剧痛传来,绯刃感到自己重重撞上了树干,离子网消散,他被深深嵌在了某根大树的主干上。
幸存的狩猎者丝毫不在意同伴的死。他只是愉快地落在了绯刃身边,抽出了一把合金小刀:“看样子你喜欢使用刀具……巧了,我也很喜欢……”
他对着无法反抗的绯刃伸出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将那小刀抵了上去:“你听说过猎鹿么?”
绯刃在剧痛中抬起头,死死盯着那张脸。一张自大,狂妄,残忍的脸……
他无视了锋利的刀刃,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扑向那个人。
反重力装置无法承受两个人的重量,瞬间开始下坠。
那人的笑意终于变成了恐惧,恐惧中混杂着一种扭曲的痛苦。水波状的纹样从他碰触绯刃的双手迅速蔓延到了脸上,不断扩散,周而复始,犹如永不停歇的海浪。
在那漫长的一瞬,绯刃终于确认了一切不是幻觉。
森罗□□中毒。
他脑海中浮现出了这个词。
剧痛再度袭来,却不是源自身体,而是来自心脏。他感到自己猝然丧失了所有的力气。黑暗沉沉地从四面八方压来。
下坠之中,有什么东西在雾气里包裹住了他,然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有什么东西在他小腹深处跳跃,游动。最后变成了蠕动。他的四周越来越吵,似乎是谁在歇斯底里地尖叫。
绯刃睁开眼睛,看见了纯白的天花板。
“太好了,你终于醒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耳畔传来。
他艰难地转过头,看到了汐冥温柔而关切的脸。
监控仪器的声音在他身边有规律地轻响,滴,滴,滴……伴随着外面令人心胆俱裂的痛苦哀嚎。
“赛事提前结束了。”alpha靠近他,轻柔地抚摸着他的脸,眼睛里满是心疼:“已经没事了……”
“为什么?”绯刃听到自己沙哑道。
“激素类气体泄漏形成的浓雾造成了选手大批中毒……”alpha的表情没有一丝破绽,是那种心有余悸的样子。
中毒。
森罗□□中毒。
耳畔的哀嚎声与记忆里的哀嚎重叠在了一起。绯刃上一次听见这样的惨叫,是战友无防护接触了孳生体。只不过是皮肤接触,连个小小的伤口都没有……
世上怎会有这样的噩梦。绯刃心口剧痛,感到那一声声哀嚎正在反复洞穿自己。
“别怕……”汐冥凑过来,暗蓝色的眼睛波澜不惊:“只是个中毒的赞助人在抢救……”他的声音仍是那般温柔,却比任何时候都更令人感到冰冷和压迫:“愿神保佑他。”
Alpha在那恐怖至极的哀嚎声里靠近绯刃,轻柔地吻上了他的额头。
31.晚潮深处 8
绯刃麻木地看着那个吻落下。
Alpha的唇冰凉柔软,一如既往,他碰触自己的方式那样珍惜,那样自然而然……让绯刃在混乱之中生出一种模糊的自我怀疑。
汐冥怎么可能是森罗呢。
Alpha性情温和,体贴包容,总是对他人怀有恰到好处的同理心……不过是个兢兢业业的上班族而已。
可是……
“你怎么会在这里……”绯刃听见了自己声音,在令人毛骨悚然的哀嚎里沙哑微弱得像是快要窒息。
“在上班开小差的同事那里听说了角斗场的事……”汐冥难得流露出了一丝森冷的怒意:“转播被人偷偷公开到了环网上……公司好多alpha都在看……”他握住了绯刃的手,看上去仍在恐惧:“我那时真的好害怕……幸好你没事……”他喃喃地重复道:“幸好你没事……不然我该怎么办呢……”
绯刃在持续不断的尖锐惨叫中感到自己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汐冥不是森罗。那么为什么赞助人会中毒。啊……是说激素气体泄露导致的中毒……可是自己看到的那个水波状图案是怎么回事,那分明就是森罗□□中毒时才会出现的特异现象……
难道我是森罗?当然不……
绯刃破碎而模糊地想……那就是我身上有森罗的□□……我的身体被森罗侵犯过……不是汐冥,那么就是汐冥之前,哪个别的赞助人……可是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是幻觉。一个声音在内心深处告诉他。是你的幻觉。不是说了激素气体泄漏么……是有毒气体吸入导致的幻觉……
昏迷前的一切开始入侵他的脑海。战斗,道奇,赞助人……绯刃感到头痛欲裂,小腹深处的蠕动感越来越重,让他整个人身体内部都在翻涌……
他趴在床边,大口呕吐起来。
汐冥立刻抱住了他,按下了床边的紧急按钮:“医疗很快就到了……”
“我杀了赞助人……”绯刃抓紧了床沿,冷静而绝望道:“割下了对方的脑袋……”
“他们都该死……”汐冥的声音镇静下去:“但园区里的赞助人死亡不是你造成的……”他轻柔地拭去绯刃唇边的呕吐物,伏在绯刃耳畔:“肯定是因为别的原因……”
“你在说什么……”
“想想看。”汐冥的声音那样理性和恳切:“你是个差不多浑身赤裸的人类,手中只有一把小小的合金匕首……怎么砍得穿赞助人身上的纳米合金皮甲呢……”
外面的惨叫声戛然而止。
对啊。汐冥的解释是合理的。绯刃恍惚地想。怎么会呢。对方身上全是先进的防护装备,而他不过一个近乎赤手空拳的凡人……正常情况下根本不可能做到……可是……他记得自己明明……
“我可能是疯了……”他最终低低地苦笑起来。
“只是中毒导致的幻觉……”汐冥安慰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时候,滑动门开了,护理机器人带着梭形舱进入了房间:“AS521666号患者,诺拉·图玛。您当前生命体征平稳,无需过度担忧。检查预约已在59091号处置室完成确认。请您尽快进入移动舱。如需协助,请保持放松,由我来为您进行转移……”
汐冥挡住了伸来的机械臂,小心而有力地抱起绯刃,把他平放到了梭形移动舱里。
走廊里混乱得好像176区的夜市,医生,处理事故的安防员,私人保镖,科研所的顾问,生态园区的员工,角斗场的工作人员……这些是可以从衣着上辨认出身份的人。还有更多不知道是做什么的外来人员……在一向管理严格的正规医院里,这种程度的混乱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
无数梭形舱在混乱中艰难移动,隔着透明的外壳,能看见里头是角斗场的选手——大都昏迷不醒,面色青黑,确实明显是中毒的样子。
一个记者模样的人正站在摄像球前做播报:“……目前事故受害者已分散送往各大专业医院,正在进行紧急救治。据悉,事故发生时该热带生态景观园区正在进行一场娱乐真人秀活动,因设备老化,加之近期高温,园区内调控中枢设备发生接触失灵,导致相关植物调节激素大面积泄露。据专家描述,该激素对人类神经系统有强烈毒性,轻者会引发幻觉,中枢神经麻痹,严重时可导致呼吸衰竭和心脏停跳……前方记者正在约尔纳市级第六高级医院急救区为您播报……”
大型升降台上也很拥挤。他们很快来到了另一层楼,那里的大厅同样人满为患。机器人带着梭形舱进入了屏蔽门,把汐冥留在了外面。
走廊里许多梭形舱有序移动着,绯刃被带入了等待区。那里有几个和他一样意识清醒的选手。大家视线碰触,有人冲他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绯刃麻木地点头回应,心中仍然是止不住的怀疑。
汐冥怎么知道自己身上只有一把合金匕首?怎么知道赞助人身上穿戴了什么设备?是听处理事故的安防员说起的么……还是……他不愿意去想,又克制不住去想。怀疑的种子一旦落下,所有的解释都成了掩饰。
他身边的那个陌生选手看起来精神还不错,大概是从场地上选上来的新人,还保留着几分活泼:“咱们运气可真不错,是不是?”
绯刃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对方在和自己说话。他缓慢地点了点头。
是啊,他活下来了。这难道不就是最大的好运么。可是他现在只觉得心如乱麻,浑身发冷。
“有的人就没那么好运了。”
“是啊……”绯刃下意识喃喃应和道。
“想想也真离谱……”那个选手神色黯淡了一下:“赞助人居然下场杀人……难道咱们是什么射击游戏里的计分气球么,签合同时里头可没这些……而且明明闹得这么大了,都没人来问问咱们为什么在那儿……”
“合同上写了,我们有保密义务。”他身边一个选手严肃提醒道:“当心违约金。”
“违约金?”一个看起来神色癫狂选手眼神空洞地傻乐起来:“是性命才对……”
“艸他的……”不知道是谁骂了一句。
那个活泼的选手不讲话了。所有人都陷入了心事各异的沉默里。
不长不短的等待后,绯刃很快被带入某个房间。那里没有医生,只有医疗机器人和检测仪器。探头扫过绯刃手腕上的液晶标识牌,机械手臂连接线夹扣在了绯刃静脉上。
悬浮屏打开,白色的房间里响起了平稳的滴滴声。
仪器的自动探头从上到下扫过绯刃全身,检查灯很快由黄变蓝。机械臂撤离,梭形舱合拢,混有药物的白色治疗气体充入。
尽管精神依旧紧绷,可绯刃几乎立刻就感到身上轻松了不少。
治疗气体很快撤下,梭形舱竖起打开,房间的门也打开了。
“治疗已结束,请在离开医院时交还液晶身份卡,感谢您的配合,祝您健康。”
绯刃走了出来,感到有一瞬间的茫然。隔壁的每一个舱室都有医生匆忙进出,只有他所在的舱室是空的——没什么别的原因,只是因为他的状况最轻微。
人工智能判断他身体状态良好,他现在就可以离开了。
呕吐和眩晕都已经消失。但他仍觉得自己很糟糕,很混乱,全然没有任何劫后余生的喜悦。
不久前一起等待的几个选手已经被推进了舱室,现在是另一些选手在那里,混在大堆其他的患者里。没有医生理会他。这里的每个人脸上都写着疲惫。
他走到咨询机器人前,搜索道奇的名字。结果很快跳了出来:“抢救中。”
绯刃默默放下了手。
他向着出口走去,汐冥正在人群中等他。看见绯刃,alpha似乎终于松了口气。他走上来,把一个新终端戴在了绯刃手上——和他自己的那个一样的款式。
绯刃木然地看着他动作:“哪里来的?”
“你还昏迷的时候订购的。医院附近有终端认证点,送货很快。”汐冥扣好终端:“我想那些人大概不会把原来的终端还给你了。”
绯刃没有说话。alpha抚摸着他的背,小心道:“你现在觉得好些了么?”
绯刃沉默地点头,向前走去。alpha从走面走上来,拥住了他。绯刃没有试图挣脱。
升降台等待区也挤满了人。一队赫尔威提防卫军不知道为何出现在了这里,所有人都身着统一制服,全身携带武器。周遭议论纷纷。交通变得更缓慢了。
绯刃木然地移开了视线。他要思考的事情已经够多,没法再增加新的问题了。
安保机器人开始对人群做疏散和分流,他们和许多人一起,向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安保机器人已经用全息隔离栏把整个环形走廊分割开,以便引导通行。但人流量太大,通行速度仍然缓慢。就在他们走过那条环廊的时候,中庭对面某扇特别高大的白色屏蔽门打开了。
一个梭形舱在几位医生的陪伴下滑了出来,里面的患者已经覆盖上了白布。等待在外的几个穿长袍的人面色凝重地围上去。
“非常抱歉,请诸位节哀。我们尽力了……”为首的医生充满歉意道。
“你们是约尔纳城最好的医院!”为首的人居高临下地质问道:“怎么会连区区植物激素中毒都无法救治!”
医生试图解释:“每位患者情况都不同。这位先生可能是体质特殊,神经系统对毒素反应太过剧烈。虽然清除治疗完成后,他的体内已经检测不到毒素,但整个中枢神经系统在此之前已经完全被破坏掉了,连复原舱都无法修复……”
“这怎么可能……”
“我们也不敢相信……这边综合讨论下来,建议是做一下遗体检测,看看能否找到患者无法挽救的根本原因……这样也会对其他患者的救治有所帮助……”
那几个穿长袍的人低声讨论了一下。最终为首的人冷冷道:“不必了。我们马上联系殡葬公司。”
他向身后招手。有助理模样的人走上去,跟随机器人一起运送遗体的梭形舱离开,恰好从绯刃他们不远处经过。混乱与拥挤终于引发了不可避免的碰撞,有机器人被推倒在了梭形舱上。梭形舱一偏,死者的手从白布下滑了出来——戴着镶满昂贵宝石的高级合金终端。
尽管仍然昏沉不已,尽管隔着不近的距离,绯刃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个终端。
试图杀死他的赞助人死了。死于无法救治的神经中毒。
森罗□□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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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的中毒也无法救治。绯刃控制不住地想着。整个中枢神经会融化成一滩浓稠的液体,不管用怎样先进的手段都无法复原……
可是……
不要再想了。他在小腹骤然传来的绞痛中告诉自己。没有那回事……只不过是个体质特殊的人,就像那人变态的精神一样……医生也是这么说的……
他下意识看向汐冥。alpha正小心地护着他,灵活地穿过混乱的人流,连目光都没往那边偏移一下。
绯刃想要说什么,汐冥的终端响了。alpha低头看了一眼信息,小心地对绯刃道:“是你朋友的消息。菲比……状况不好。”
绯刃已经无暇思考医院为什么联系的是汐冥,他的心脏沉沉地下坠:“……我们这就过去。”
儿童病房就在同院区的另一栋楼。可是菲比并不在绯刃熟悉的那个病房,而是在某个有很大透明屏蔽门的舱室。
距离绯刃上次来看她不过隔了五天,女孩却看上去比绯刃记忆里小了整整一圈。她被仪器和管线包围着,苍白得像一片影子。
珍就在病房外,看上去憔悴而疲惫:“你的通讯一直都无法接通。”
绯刃想要说什么。珍摇了摇头,不想听他解释:“消个毒,进去看看她吧。”
梭形舱已经换成了球形舱。舱门打开了,菲比在仪器之中沉睡着。绯刃低声道:“怎么会突然……”
“不是突然。”珍难过道:“我已经警告过你很多次了。”
他们说话间,女孩睁开了眼睛,看见绯刃,她虚弱的面容上焕发出了快乐的神采。她似乎想要说话,但喉咙里只能发出一点轻轻的气声。
绯刃想要握住她的手,却猛然想起了赞助人皮肤上不断扩散的水波状暗纹。他攥紧了拳头。
汐冥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站在球形舱的另一侧,慎重道:“不能更换义体么?”
“早期因为身体发育迟缓,达不到更换条件。”珍低声道:“现在已经错过黄金期,来不及了。”
菲比看见汐冥,眼睛弯了弯。
高挑的alpha俯下身,向女孩伸出手。
绯刃却忽然道:“别碰她!”
所有人都愣住了。
汐冥的手落在了球形舱边缘:“抱歉。”
珍不解地看向绯刃,低声道:“你在发什么疯?”
就在这时,女孩忽然抬起手,轻轻握住了汐冥的手指。
绯刃感到自己的心脏仿佛停跳了。
汐冥没有抽开手,只是小心地向绯刃解释道:“我消过毒了。”他俯身向菲比靠近,声音很温柔:“大家都在这儿陪着你呢,可爱的小天使。”
什么都没有发生。菲比好像突然有了些精神。她伸出另一只手,握住了绯刃蜷缩的手指。她始终在微笑,眼神里有着纯粹的期待。
“她希望你们结婚。”珍低声道:“和我说过好多次了。”
绯刃痛苦地低下头,要用尽全力才能控制住自己不要发抖。
“绯刃?”
“我没事,我……”
珍的目光落在了他手腕的液晶牌上:“有什么事不要一个人承担。”
“我没事。”绯刃深呼吸了几次,重新抬起头,维持着冷静的表情:“我只是……有些累了。”
汐冥轻轻握着菲比的手,正在小心地为她整理头发和靠垫。alpha做这些事很熟练,联想到他的工作,绯刃感到痛楚之中多了麻木的悲伤。
他们一直在病床旁守着,直到菲比再次入睡。机器人提醒他们探视时间结束了。
绯刃终于起身:“该走了。”
汐冥把菲比的手放回原处,仔细地把她身边的仪器线路放在了一个更恰当的位置:“我去取车。”
他体贴地把时间留给了珍和绯刃。
然而绯刃面对珍并没有更多的话要说。护理机器人的催促变成了警告,他在漫长的沉默后只能低声道:“我该走了。”
屏蔽门外,珍忽然道:“那是个好人。”
绯刃当然知道她是指谁。尖锐沙哑的笑声从他喉咙里溢出:“我也希望他是。”
珍担忧地看着他:“但愿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绯刃喃喃道:“我也希望我知道。”他无法再说下去了,只能深深地看了一眼屏蔽门后沉睡的菲比,然后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
焦虑充斥着他的心。
他杀了赞助人。汐冥突然变得可疑。菲比快死了……
可能前两者都是幻觉。等他睡一觉就会好起来。但是菲比……
而不管是哪一件事,其实他都无能为力。
他走到大楼出口,回收机器人拦住了他。绯刃伸手,机器人摘下了他的液晶牌,悬浮屏出现了,是他这次就医的各项检测数据。
绯刃无心仔细去看,正想离开,余光忽然瞥见了蓝绿色屏幕上一行刺眼的红色。
他转过头,死死盯在了那行字上。
“妊娠检测:阳性”
所有的怀疑都得到了证实,所有的证据都串联在了一起。
他没有发疯,一切都不是幻觉。
除了森罗,还有谁会让一个失去子宫的omega怀孕?
32.藏之以夜 1
机器人回收了液晶牌,悬浮屏也随之消失了。
绯刃站在人来人往的医院大厅门口,感到整个人在约尔纳城昏黑炽烈的天色中嗡鸣。下坠的心脏击中小腹深处,炸开了尖锐的疼痛。那疼痛让他忍不住像虾子一样勾起了腰,在冰冷之中蜷缩起来。
真相在彻骨之痛中穿透了所有的恍惚与混沌,让他比以往的任何时刻都要冷静清醒。
汐冥是森罗,而异种之卵正寄生在自己体内。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温柔的手落在了他背上:“你怎么了?”
绯刃慢慢直起身,在不断沉淀的暮色中回头,盯住了alpha的双眼。
暗蓝色的,清澈,深邃,充满关切与担忧,倒映着自己的影子——比人类的眼睛更像人类的眼睛……
他竭尽全力压下心底的悲鸣,若无其事道:“你说呢。”
Alpha的表情有细微的波动,但仅仅就那几不可查的一瞬,便再度回到了那种温柔到近乎小心,小心到诚惶诚恐的状态里:“……对不起,是我没有照顾好你……”
“有什么好道歉的。”绯刃移开了目光:“又不是你逼我去角斗场的。”
“我没能保护好你,没能让你离开角斗场……”汐冥毫无预兆地抱住了他,喃喃道:“所以那当然全部都是我的错……”
绯刃知道自己应该躲开。可他的身体似乎已经彻底习惯了对方一切亲密的碰触,连逃离的本能都失去了。即便在这样的时刻,即便知道了对方是多么可怖的存在,他也依旧只能僵在那里,努力让自己不要发出悲哀至极的讽笑来。
太荒诞了。
约尔纳城至少有三十五亿人,赫尔威提有一百二十亿甚至更多,而整个斯特拉联邦星域的人类更是多到难以计数……异种偏偏选择了自己作为繁殖对象。
必须想办法杀掉它们,森罗和卵。他在心里冷酷地命令自己。即便那也意味着他必须要杀掉自己。死亡从未离他而去,现在它用另一种更残酷的方式再度逼近了。但比起这颗星球居住的上百亿的性命,他自己的性命是不值一提的。
绯刃努力维系着自然的神色,大脑却在飞速运转,思考着要不要逃离,又要怎么逃离。他要赶快想办法到赫尔威提防卫军的异常生物处理司去……
不知道是不是卵察觉到了他的杀意。就在他这样思索时,腹痛以一种他几乎无法忍受的方式再度加剧了。他脚下一软,却被一双有力的手扶住了。
汐冥在他耳畔道:“我们回家。”
绯刃想说不,可剧痛让他说不出话来。他被异种轻而易举地抱起,向着愈发深沉的暮色走去。
飞车滑过约尔纳的夜空,绯刃闭着眼睛靠在座位上,剧痛已经平息下去,可他感到自己比刚醒来时更加虚弱和难以自控。他知道汐冥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自己,但他无法在小腹深处诡异的蠕动感中以平静的神色来面对眼前披着人皮的异种。
他怕自己一睁眼就暴露怒火。是的,怒火。他知道森罗是什么,见识过它们的可怖。奇怪的是他一点都不恐惧,心中只有冰冷的,难以抑制的愤怒。
但他不能表现出这种愤怒。在防卫军的异常生物处理司采取行动之前,他必须表现得一切如常,让对方相信自己仍是那个对真相一无所知的傻瓜。唯有如此,才有希望实现逃脱和猎杀。
这两件事很可能无法同时成功。绯刃冷静地想。那么消灭卵是优先的。毕竟无限繁殖的卵要比森罗成体更加可怕。他必须找机会逃走,尽快到异常生物处理司去,让他们物理消灭自己……
这个念头一起,剧痛就再度发作起来,从小腹深处蔓延向四肢百骸。就好像卵察觉到性命攸关,在用这种方式威胁他一样。
杀了你。绯刃在剧痛中绷紧身体。一起下地狱吧。
出于意料,疼痛竟然微弱下去。
汐冥的手抚上了他冷汗涔涔的额头,轻轻呼唤他的名字:“绯刃……绯刃?”
绯刃没有回答,更没有睁眼。他怕自己一睁眼就跳起来,双手扼住汐冥的脖子。
异种沉默下去,轻轻地擦了擦他额头的冷汗,并把手小心地放在他的腹部。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听到异种在寂静中低语:“你会好起来的。”
熟悉的气息靠近,一个吻落了下来。
暴怒像遇上了海水的沙滩篝火,顷刻熄灭下去,只剩一缕悲哀寂灭的白烟。
为什么。绯刃麻木地想。为什么。
他在极度的疲惫中感到难以言喻的倦怠,几乎生出了把一切都抛下的冲动。
奇怪的是,当这个念头生出,他的小腹深处却破天荒地安静下去,就像那里什么都不曾有过一样。
然后浓重的困倦感包围了他。他在黑暗之中沉默,最终也沉默地沉入了黑暗之中。
当绯刃再度睁开眼睛时,目光所及是天花板上暗蓝色的水波。水波在昏暗中摇晃着,而昏暗的卧室外是一方暖黄,食物的香气伴随着些许微弱的动静不断飘来。
明明是他这段日子里习以为常的日常,可是此时此刻,这一切在昏暗中又显得那么陌生。仅仅过了一天而已,房子仍是他早晨离去时的样子。可当他再一次睁开眼睛,却意识到一切都不同了。
他在昏沉里疲惫不堪地闭上了眼睛,又努力睁开。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绯刃抬起手,终端还在。他飞速认证,然后第一时间找到了环网上异常生物处理司的紧急联络站。他要做的很简单,就是进入那个站点,把空间定位发送过去。
然而他的目光停留在搜索结果上,手指却迟疑了。
外面的水声,火焰声,切割水果的声音,食物的香气。他不用看也能想到汐冥站在料理台前的模样——那是他在最爱做梦的年纪也不曾奢望过的美好。
异常生物处理司会怎么对待异种呢?绯刃是知道的。
他们会用超能热融炮把那个美丽温柔的alpha融化成一团不成形的东西,用密封光子球捕捉,然后把他投入核熔炉里。
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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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会在那里痛不欲生地扭动,一点点消失——据说以森罗的生命力,整个死亡的过程它会一直保持意识清醒,身体出自本能不断再生又不断被毁灭……它将感受自己被分解。
那是人类难以想象的痛苦过程。
绯刃想起了汐冥的亲吻和抚摸。还有那温柔得几近令人落泪的目光。迄今为止,他们相处的所有点滴都充满着珍惜和保护,好像绯刃是什么珍贵的存在。可事实上一切都是假的,绯刃只不过是个容器,真正珍贵的是他肚子里的卵。
它是异种。绯刃告诉自己。异种根本不理解人类的情感,一切都只是为了生存所进行的模仿。想想赫尔威提的上百亿人。可除了熔炉里痛苦扭动的汐冥,他竟想不起任何一张人类的面孔。
他无法把那副图景从脑海中赶走,熔炉里毁灭的仿佛不是一只来自外星域的怪物,而是他自己的心脏。他感到自己的心脏正在被烈焰焚烧。
绯刃揪住了胸口,另一只手无力地垂落。他在黑暗里颤抖起来。
也许真的是我自己疯了呢。那个念头再度冒了出来。是我看错了,或者医院搞错了,或者是激素中毒的什么后遗症……我并没有怀孕。汐冥也不是森罗……
不,别骗自己了。绯刃对自己说。可是……至少要确认一次。
他仿佛找到救命稻草般爬了起来,在床头柜子里翻出了一个巴掌大的小型医疗仪——那是汐冥为了处理他身上的伤口而特意购买的。那玩意儿除了应急处理创伤外还附带一些体检功能。
绯刃把扫描头对准了自己手腕上的静脉。
悬浮屏跳出来,他找到生殖检测项目,绿色的进度条开始一格一格前进。
他屏住呼吸。
然而只花了几秒钟,进度条便走完了。“妊娠检测阳性”的字样再度出现在悬浮屏上,比医院的那个更大,更刺眼。
设备掉在床上。
绯刃双手捂住了脸,泪水夺眶而出。
不知过了多久,熟悉的气息从身后靠近,一双有力的手臂环住了他。
汐冥的声音仍是那般平和:“你知道了。”
绯刃受惊般放下手,沙哑道:“什么?”
异种从背后捉住了他的手,修长灵活的手指打开了终端的悬浮屏。异常生物处理司的入口仍在那个页面上。
漫长的寂静后,绯刃猛然回头,以擒拿术挣脱束缚,一肘撞入汐冥心窝,将异种摁在了床上。
汐冥从下方望着他,脸上是幸福的笑容:“真好啊,你是这样健康美丽……”
绯刃绝望道:“你果然……”
无数透明的触手从汐冥身下漫出。将绯刃的双手拉开,轻柔而有力地束缚起来。
汐冥起身,跪在绯刃面前,安慰道:“不要难过,不要害怕……你会顺利诞下幼体的。”
他一边抚摸绯刃的面颊,一边舔舐着那不断滚落的泪水,最后异种停下来,在绯刃源源不断的泪水中轻声道:“你爱我。”说完,他再度缓缓靠近,将额头贴上了绯刃的额头。
33.藏之以夜 2
“那又怎样?”绯刃嘶哑道。
暗蓝色的眼睛里微光幽幽。“我也爱你。”汐冥与他鼻尖相碰,轻柔的声音充满蛊惑的力量。
“异种懂什么爱情?”绯刃挣扎着想要后退,但那些触手的力道远比他想象中更大。
“人类的情感确实有着远超我们认知的复杂。”汐冥想了想:“但我认为不管是怎样的情感,都仍然有成立的要素,衡量的标准。比如……我总是想和你□□。”他慢慢道:“嗯,人类也把这种行为称为□□,不是么?现在也是,我非常想和你□□,即使我的身体里已经没有卵了。”他修长的手指不断缓慢地抚摸绯刃的腹部。
“那只是你们繁殖的本能……”绯刃咬牙,试图躲避那只手:“你们本就是不断繁殖的怪物,吞噬一切活物……银河系几乎所有的高等生命都恐惧你们的存在,这难道还不能说明你们是什么东西么……”
“你指的是智慧生命,并非高等生命。这是两个概念。至于你提到的繁殖问题,人类和许多智慧生命在这一点上对我们有误解。”汐冥耐心道:“当然,这是可以理解的,我之后会向你解释。现在我们在讨论人类认知里爱情的概念。总之,正常来说,作为森罗,我不应该在繁殖期以外有□□冲动。但事实上,自从与你相遇,这种冲动一直存在,在我完成了产卵之后也未曾消失。所以我认为我爱你,这是其一。”
“其二是,我和你的相处是亲密的,这种亲密始终在不断加深,也一直都是令你我感到舒适的。我认为你和我之间已经比一般的生命建立了更深刻紧密的联系。”
绯刃偏开了头,痛苦道:“那是假的……”
“它存在,那就是真实。”汐冥道:“其三是,我会对你负责,照顾你,保护你不受伤害。这既是出于我的繁殖本能,也是出于我的真实意愿。因为我做这些事时没有感到痛苦,反而非常愉悦。你的健康,快乐和幸福会让我愉悦和安心……”
“你只是为了卵。”绯刃打断了他。
“你和卵是一体的。”汐冥解释道:“你是母体,新生命唯有借助你才能降生。这不矛盾。”
“那么如果没有卵呢?”绯刃已经冷静了下来。
“如果没有卵,你我就不会相遇。”汐冥道:“所以没有那样的如果。”
绯刃觉得可笑:“说什么爱不爱的……明明就是一个建立在繁殖之上的模拟行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和什么种族□□,就会模拟对方一切的求偶条件……可是哪怕这种拟态再怎样完美,也就仅仅是拟态而已……”
“如果一种状态看起来像爱,感受起来像爱,在任何时候都是爱的样子,那么你怎么证明它不是爱呢?”汐冥反问道。
“你看起来像人,摸起来像人,可以像人类一样艸我,难道你就真的是人了么?”绯刃讥讽道。
“我不是。”汐冥的神色仍然是平静的,甚至是认真的:“我当然不是人类。但我觉得自己可以成为你合格的伴侣。”
绯刃望着他,只觉得一切充满令人无力的荒唐:“你在说什么……”
“人类的繁殖和森罗的繁殖本质都是繁殖。和我们一样,人类求偶的目的也是繁殖。如果你觉得我并不懂得爱,只是在模拟它,那么我想你应该很清楚,很多人类同样也根本并不懂得爱,他们只是会在求偶时模拟爱的样子,目的是□□和生育。如果你能接受一个alpha,为什么不能接受我?”
绯刃无言以对:“你是森罗。”
“人类偶尔也和其他种族通婚,为什么森罗不行?”
绯刃感到深深的无力:“你把一团寄生的怪物塞进我的身体,难道还指望我为此欢天喜地么?”
“大部分生命借助母体诞生的过程本质都是寄生。”汐冥轻轻道:“人类的胎儿也是这样的。而且人类的胎儿恐怕对母体的伤害还要更大一些。”
“少在那里花言巧语了。”绯刃冷冷道:“你难道以为我不知道森罗的幼体是怎么吃空母体然后破体而出的么……黑漆漆的像黏虫一样的怪物爬满所有空间,这就是你们的繁殖……”
“那是孳生体。”汐冥耐心地解释道:“人类口中无限繁殖,吞噬一切的森罗实际上只是我们的孳生体。那是一种……繁殖失序的存在。真正的幼体不是那样的,它们是很温和的存在。”
“没人见过你口中的幼体。”绯刃不为所动:“智慧生命大都恐惧你们。你们在银河系历史上留下的只有吃空一颗又一颗星球上有机生命的记录……”
“因为幼体的诞生很困难。”汐冥承认道:“绝大多数森罗都会繁殖失败。繁殖失败的产物就是孳生体。”
绯刃尖锐道:“所以为什么你觉得自己能成功?”
“重要的不是我,是你。”汐冥的声音低下去:“因为你是个完美的母体,所以你一定会平安诞下幼体的。你的基因和意识会给赋予幼体最初的状态,你的强大会保证这种状态是稳定有序的。这样幼体在发育的过程中就不会失控……”
“你不用再说了。”绯刃冷冷道:“我只知道我肚子里揣着生物核弹,而这一切都建立在你对我的欺骗之上。现在你指望我老老实实接受这一切。”当他说出这句话时,突然意识到自己愤怒的真正来源……不是因为汐冥是森罗,是因为欺骗。
“我很抱歉……”汐冥仰头看着他,神色看上去有些脆弱:“关于这一点,我不想辩解。我知道人类憎恨森罗……我也知道你所经历的那些……我比你更了解孳生体是怎样的存在……但抛开那些,这里只有我和你,我爱你。或许你并不相信我口中的爱,可我认为有些情感的存在与我是否是人类无关……”
“你错了,我并不憎恨森罗。”绯刃冷冷道:“对我来说,作为战士时,它们只是任务。作为人类时,它们只是天灾。我的确爱你,但那是我的事,我不在乎你的感情。唯有一件事是原则——异种不能存在于人类的世界,因为你们会带来死亡和灾难。”
“你想消灭我们,你自己也会被人类消灭的。”汐冥的神色黯淡下去。
“我早该死了。”绯刃不为所动:“何况上百亿人类的性命难道不比我一个人的性命分量要重得多么?”
“可是我们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幼体也绝不是你想的那样……”汐冥道:“你只在战场上见过孳生体,恐怕也只在围捕时见过其他的成体森罗。”所有的触手统统收回,汐冥望向绯刃的眼睛,拉过他的手,让他抚摸自己的脸:“现在一个成年的森罗就在你面前。告诉我,我难道是那么可怕的存在么?”
“你不是么?”绯刃反驳道:“或许你现在对我很温柔,那不过是因为我是你口中的母体,一个对你来说特殊的存在。但其他人类对你来说是什么呢?恐怕只是食物吧。你在这颗星球难道没有杀过人么?”
“那只是为了生存。”汐冥解释道:“人类也会为了生存杀死其他的生物甚至吃掉它们,大家都是一样的。”
绯刃无言:“可我是人类。”
“我吃的大部分都是死掉的人类。”汐冥立刻道:“公司有很多遗体。”
绯刃苦笑:“你总能给出合理的解释。”他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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惫不堪地望着汐冥:“现在我有最后一个问题要问你。”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说幼体是温和的存在。但它们会长大。你怎么保证它们长大后不会带来你口中的孳生体?”
这次终于轮到汐冥沉默了。他低下头,很久,才像人类那样轻轻叹了口气:“我不能保证。”
房间里陷入了寂静。
好久,绯刃悲哀地轻笑了一声:“所以啊……”
“你还是要让异常生物处理司来杀死我们么?”汐冥抬起头,暗蓝色的眼睛平静无波。
绯刃沉默。
“不管你要做什么,我都不会伤害你。”汐冥道:“一旦你受到致命伤害,你腹中的卵会立刻发育成孳生体。我的理性,我的本能和我的情感都不允许我伤害你。”
“但你会阻止我那么做。”绯刃抬头,直视汐冥幽暗的双眼。
“是的。我很抱歉。”无数触手再度涌出,束缚了他。汐冥打开绯刃终端上的悬浮屏,触手将悬浮屏一分为百,大量悬浮屏上开始有数据跑过,最后次第关闭。
他控制了绯刃的终端。现在绯刃不能通过这个终端联系异常生物处理司了。
“你干嘛不直接把这玩意儿扔了呢。”绯刃冷冷道:“否则我还是会通过它联系其他人……”
“你不会那样做。”汐冥望着他,目光幽深,仿佛直抵绯刃的心:“因为你始终觉得,这是你和我之间事。”
是啊。绯刃怔然。汐冥已经把一切都看穿了。
他仿佛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小腹深处的存在再度开始活跃,从轻跳变成了摇晃。他在那怪异的摇晃里感到眩晕和强烈的饥饿。
绯刃软倒下去。
汐冥慌忙抱住了他:“糟糕……我忘记了……”他把绯刃小心地放到床上,飞一般冲出去,又飞一般冲回来,手上拖着一只很大的碗:“你得吃点东西,否则卵会消耗你……”
绯刃看了一眼碗里的东西——那是几颗挤在一起的烤脑子。
某种直觉让他在眩晕里绷紧了弦:“这是什么?”
“只是猪脑。”绯刃安慰道。
那也是脑子。绯刃伏在床边,无法自制地再度干呕起来:“我不……绝不……”但那种难以抑制的饥饿感正在侵蚀他的理智,他要抓紧床沿才能控制自己不向那个伸出手去。这不对劲,绝对不对……他想起了那个不久前被他砸破了脑袋的赞助人。那股强烈的,不受控制的嗜血感又一次出现了。
“卵会控制我吃什么东西么?”他尽可能冷静地问出了这句话。
汐冥迟疑了一下,诚实道:“会,会让你的摄食偏好更接近森罗……”
绯刃嘶哑地干笑一声:“我记得你们的主食是高等生物的大脑。”
“是神经元。”汐冥的声音低了些:“我知道你接受不了这些。没有关系。”他拿起勺子,把那一碗烤脑花飞速全吞进自己口中,然后抓起床上的水杯,喝了几口水漱口。
绯刃麻木地看着他:“你要干什么?”
“你接受不了摄食神经元。”汐冥凑过来,轻轻拉开了绯刃的睡衣:“我的□□可以作为替代。”
绯刃不必再问,也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发热。那是一种饥饿导致的古怪热度,他全身的每一寸皮肤仿佛都成了可以摄入食物的器官。而腹中那种跳跃感正在变得越来越强烈。
汐冥侧过脸,抿唇狠狠一咬,下一刻,他凑上来,舌头灵活地侵入了绯刃的口腔。
血的味道猝然涌进了绯刃口中。
34.藏之以夜 3
大概是因为短时间内受到了太多刺激,绯刃的状况并不太好,卵也因此变得不大安稳,发育所需要的能量骤然暴增。
汐冥尽管焦急,却对此无能为力。他可以用自身供养母体和卵,但在繁殖这件事上,他并不是起到决定性作用的那个。
事实上,获知真相的绯刃并没有进行什么过激行为。omega对真相的反应远比汐冥预想中要更加理性和冷静。可即便如此,作为母体,他的负面情绪也足以让卵变得更危险,更接近孳生体的生存模式。
其实比起卵,汐冥发现自己更担心绯刃。当omega痛苦地蜷缩起来时,他同样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痛苦。就好像那些危险的卵并不是栖息在母体的身体里,而是仍在他自己肚子里一样——那种对于毁灭即将到来的焦虑与从前并无二致。
如果幼体无法顺利诞生,绯刃也将离他而去。
每一次在汐冥以自身供养母体时,他都能体验到绯刃意识深处那种磅礴的能量。可是在真相被揭开后,那种能量变得与从前不同了。从前它是那样纯净美丽,充满了诞生的喜悦与无私的给予,是宇宙混沌的意识中最好的那部分。即便在他们的亲密结束时,那种能量仍能温柔地笼罩着汐冥的意识,给予他无限的滋养。坦白说,那种能量让汐冥变得比从前更强大灵活了——他潜入热带园区的时候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实现了目的。
而如今,绯刃意识深处那种力量仍在,却是灰暗和混沌的,充满了尖锐与不确定,夹杂着忽虚忽实的毁灭。那是宇宙意识中关于死亡和寂灭的部分。当汐冥与绯刃的亲密行为结束时,那种力量仍以难以背负的沉重压在汐冥的意识之上,与不断被消耗的身体一同让他变得越来越饥饿,恐慌和虚弱。
假如他不曾真切地感受到过绯刃的爱,当那爱的质地发生改变时,他或许不会有这样强烈的毁灭感。绯刃的情感影响和改变了汐冥的意识和情感。汐冥的能量消耗模式也因此发生了改变。
作为一只森罗,从前他以很低的意识能量就可以维持生存和行动,除了卵之外,他对一切事物所能产生的情感波动都很小,也就不会因此消耗过多能量。一切都是近乎静态的,也是平衡的。
后来,当他与绯刃的联系不断加深,这种联系增加了他的情感波动,能量消耗也随之提升。但绯刃的爱弥补了更多,远超一只森罗的生存所需,所以汐冥在这种丰饶的能量中逐渐变得强大。最终一切仍是平衡的,是一种动态的,完美的平衡。
卵本可以在这个完美的状态下顺利发育,成为稳定温和,健康完美的幼体。
汐冥把一切都计划得很好。幼体会在绯刃进入深度睡眠时降生,绯刃可能会觉得有点不对,但永远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然后汐冥会按照森罗的方式把幼体藏在有水的地方,让它们保持休眠。在时机合适的时候,他会帮助幼体苏醒,拟态成人类婴儿的样子,把它们送进福利机构,然后带着绯刃去办领养手续。
绯刃会得到孩子——汐冥能感觉得到他喜欢孩子。并且绯刃永远都不会知道他的伴侣和孩子都是森罗。但是有什么关系呢,森罗的拟态是绝对完美的。绯刃会幸福地度过一生。
汐冥承认这一切都建立在欺骗和谎言之上。可是除此之外他确实想不到其他的办法。以最乐观的角度去想想,假如一切顺利,绯刃一生都不会知道真相。那么对绯刃而言,它就称不上是欺骗,而是真实的生活。
当然这个计划仔细想想到处都是漏洞。汐冥也做好了被发现的准备。那时候幼体已经顺利降生,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绯刃或许态度会比现在更温和一些。
现在这个计划在实施过程中出现了一些最坏的变故。
赞助人有着不可饶恕的过错。如果不是因为他们下场屠杀选手,卵足够能很好地保护绯刃。那样真相就不会这样早地暴露……
想起绯刃在每一次接受供养后毫无生机的样子,汐冥又一次开始感到痛苦。痛苦带来能量的流失,他的饥饿感伴随着这种流失似乎在永无止境地增长。
汐冥在饥饿中拉开了又一个安息柜,半跪下去,假装检查遗体,舌头化作细长的口器,飞快地探进了遗体的耳朵。
两秒吸完一颗脑子,把遗体归位,再拉开下一个安息柜……
他机械而疲惫地重复着这种进食。
直到拉开了某个安息间深处的柜子,他的动作微微一顿。遗体好像过于新鲜了。他翻看标牌,发现那是今天刚刚收入的一具omega遗体,死因是自缢窒息。逝者很年轻,还是少年模样,身上虽然有伤痕,但整体是十分完整的。这种遗体只需要简单化妆就好。
只是位置放错了。这片安息柜平时是预留空间,只用来存放一些情况特殊的遗体,比如家属要求长期在殡葬公司保存的遗体。但看标牌上的资料又不是这样的。
也许是谁忙中出错,放错了地方。最近他为了吃饭确实拜托客服部来者不拒地接单。他主管的第七安息间已经满了,所有公司把第八和第六安息间的空余位置也拨给了他使用。每个安息间的主管者不同。他现在所在的第六安息间是归博迈管理的。
这里的管理这么潦草么?汐冥心不在焉地想。不过那不关他的事。他只是借这里的空间保存食物。
他俯身凑过去,想要再吃一口饭,却猛然嗅到了一股极强烈恶心的alpha信息素味道。
不是所有的人类脑子都适合食用。为了卵和母体的健康,现在汐冥的食谱要更窄了。一些变态的脑子肯定是不能吃的,被有毒物质污染的脑子也不行。再就是这个了,被alpha□□污染过的脑子。
准确来说是逝者生前被alpha侵犯过。对人类中的omega来说,一旦发生了非自愿的亲密行为,信息素会在被侵犯者体内发生异常代谢,导致受害者器官出现不同程度的衰竭。如果这时候逝者因为没有得到及时救治而去世,器官就会保持这种衰竭的状态。对汐冥来说,就是作为食物的大脑发生变质,无法食用了。
他很惋惜地看着那句遗体。年轻,新鲜,可是不能吃。遗体虽然衣着整洁,面容却很痛苦,尽管资料卡上写的死因是自缢。汐冥叹了口气,简单地用自动分解纤维巾伸手帮对方清理了皮肤上的血迹和污垢,正要将遗体转移到正确的位置,突然意识到有些不对劲。
他把手指从遗体脑后伸下去,微微一惊。
这个omega没有死透,他的神经元还有一丝活性。以赫尔威提的医疗水平,这是可以救治的。
谁把活人送到殡葬公司了?
汐冥还没想明白发生了什么,身后毫无预兆地传来了阴恻恻的声音:“最近工作很努力嘛,肖经理。”
汐冥猛然意识到那种恶心的信息素分明是熟悉的,只是因为浓度相差太大加上他吃饭吃得精神恍惚所以一时没有识别出来。他回过头,看见了博迈正站在自己身后。
“没有办法,为了养家糊口。”汐冥平静道:“吃口饭罢了。”
“哦?”对方走了过来,神色有种浮于表面的镇静,好想戴上了什么蹩脚的面具:“肖经理什么时候……告别单身了?”
“有一段时间了。”汐冥扭头瞥了一眼遗体,发现了更多的细节。遗体的腰腿部,衣料似乎褶皱过多了,看上去像是被人弄乱过,又胡乱放了回去。
他不想多说什么,但还是敏锐地意识到了不对劲。于是手绕到身后,按下了移动模式的按钮。柜体变化重组,梭形舱包裹住那个没死透的少年,从巨大的安息柜放置区里滑了出来。
博迈的脸色终于变了:“你这是干什么?”
“恐怕接收遗体时出了工作事故。”汐冥简单道:“这个人还活着。”
“这是我负责的安息间。”博迈走上来,挡住了他的去路:“未经允许,非本安息间工作人员不能擅动遗体。”
“这不是遗体。”汐冥瞬间就全明白了。他冷静道:“而且因为最近爆单,我拿到了使用第六安息间的权限。抱歉,请让我过去,这人还有救。”
博迈走上来,看得出来他在尽可能地压制自己的情绪:“听着,你是个好人,圣人……但毕竟工作经验尚浅,对判定遗体死亡这方面经验不足。”
“什么?”
“人工智能判定这个人死了。”博迈道:“我们的仪器也这样做出了同样的判定结果。所以这个人只能是个死人。”
“可是他明明……”
“别多管闲事。”博迈威胁道:“你会牵连很多人的。”
汐冥瞬间就全明白了。他当然懂得博迈的意思。殡葬公司收了个活人,这是事故。所有经手的工作人员,检测仪器的生产商和技术员,ai开发者……全都有责任。并且显而易见这会影响到公司信誉。但这种错误虽然罕见,也只能算是个案。
他在刚刚进入殡葬公司时,带他的高级殡葬师提到过机器不能替代人工。不管机器做了怎样的判断,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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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师都应该仔细检查。生命对生命的感知有时候远比机器对生命的感知要更敏锐。汐冥认同这一点。
但博迈显然不光是为了这个。这位令人不适的殡葬经理绝不是那种会好心为其他人考虑的人。
想到那个假死者身上的alpha信息素气味,一个怪异的结论出现在了汐冥心头。
当初没吃掉这个人是对的。汐冥想。绯刃和幼体可绝不能摄入这种变态的脑子。
“如果出现事故责任,我也会一并承担的。”汐冥平和道:“毕竟我现在也有这里的权限。”他推起梭形舱,毫无预兆地突然绕过博迈,向安息间外快速走去。
身后传来猛烈的风声。汐冥灵活自然地一闪,带着梭形舱走了个蛇形,把撞击声和痛呼都留在了身后。
博迈居然试图攻击他。汐冥面无表情地想。太可惜了,要不是处理尸体麻烦,杀掉这个人是比较好的选择。
他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安息间,在终端上发送了医疗求助。
医院很快带走了死者。安防局调查司和殡葬联合会的专家也赶了过来。在仔细看过公司接收记录,并对仪器和人工智能进行了检查后,他们带走了博迈经理。整个过程大概只花了两个标准时。
汐冥抛开议论纷纷的公司同事,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温妮正沉默地坐在办公桌后,察觉到汐冥进来,她受惊般地抬起头。
秘书小姐自从珠宝展览馆的爆炸事故后就一直有些怪怪的,变得沉默和容易受惊。汐冥觉得她可能是受到了什么精神创伤——大部分人类都很容易因为各种各样的事受到精神创伤。这是没办法的事,人类确实就是这么脆弱。
“已经没事了。”汐冥道:“希望那个人还能抢救回来。”
温妮低声道:“肖经理你……最近要小心一点。”
汐冥不解道:“为什么?”
温妮摇摇头,只是神经质地用手指摩挲着自己的终端:“小心些就是了。博迈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我不明白……”
“以前也有这种事。”秘书小姐快速道:“好几次。每次都是殡葬行业协会对他进行简单问话,然后他就又回来继续工作了……”她抬起头,嘴唇有些发抖:“但是,其他人却被迫离开了……”
“你都知道?”汐冥有些意外。随即他立刻就明白了温妮的意思。
赫尔威提就是这样的,在任何时候都对alpha很宽容,尤其是当他们针对omega犯罪的时候,这种宽容已经算得上是明目张胆的包庇了。
而omega找工作很不容易。即便温妮知道了什么,为了自保,她也只能沉默。那是弱者的生存方式,没有什么不对的。假装没有任何事发生,假装和环境融为一体,以此在恐惧中换取生存的机会。
森罗最初应该也是这样的。汐冥想。弱小的生物才会选择拟态作为生存策略,为的就是与环境融为一体,避免被强者猎杀。但强弱不是永恒不变的,世间的一切事物都是这样。
温妮沉默着。
汐冥轻声道:“我没有其他意思。谢谢你的提醒。”他若有所思地补充道:“不过我有一种预感,他应该不会回来了。”异种笑了笑:“公司管理上有规定,犯了太多次同样的错误会被解雇。按照你所说的,我想他差不多已经达到那个标准了。”
他看了一眼时间,从容起身:“我该下班了,你也早点回去吧。”
温妮目送汐冥出门,更多的话没能说出口。
博迈是个变态,她当然知道。她一直小心翼翼地避开他,不管知道了什么猜到了什么都只能保持沉默。因为有客服部的前辈这样好心提醒过她,并在不久后就消失了。
至于肖经理。温妮深吸了一口气。
肖经理不是人,是异种。她在展览馆事故那天清晰地看见他毫发无伤地从废墟里钻出来,然后水波状的纹样流过的皮肤,他身上就出现了伤痕。
她是生物鉴定和检验专业毕业的。她知道那种变化代表什么。
异种很可怕,没错。但肖经理迄今为止看上去比最正常的人类还要正常。所以她这次同样什么都不打算做。
对于工作来说,一个温柔负责的异种上司总比一个把omega当成玩物的变态alpha上司要好得多。
秘书小姐呼出了那口气,祈祷博迈真如肖经理所说的那样可能永远滚出这里,并决定继续带着肖经理的秘密,永远沉默下去。
35.藏之以夜 4
绯刃被小腹深处的撕裂感唤醒,从昏沉中睁开眼睛。
窗外天色暗红,尘沙弥漫,所有的建筑和都模糊不清,连灯光也少了大半,整个世界好像都浸入了涌动的烟尘之中。
酷夏带来了早晚巨大的温差,也带来了沙暴。
一双白皙有力的手靠近绯刃,想要把他扶起。
绯刃挥开那双手,慢慢从从沙发上爬起来,蹒跚着走到窗边柜前,张嘴凑到集水器下。冰凉的清水落入喉咙,小腹深处持续的撕裂感平息下去,变成了似有若无的游动。
他在水滴声中扶住柜沿,慢慢滑跪在了地板上。原子钟标准时报时轻响,他的眼睛缓缓转向那边,又合上了。
午夜刚刚过去,黎明还要很久才会到来。可是相比于赫尔威提漫长的一天,这段时间其实是很短暂的。
这也是绯刃每日里不多的清醒时刻。
根本不需要任何锁链,他就被困在了这栋房子里。卵的存在完全改变了他的作息,那种近乎昏迷的睡眠让他失去了行动能力。而在他清醒的时刻,汐冥始终都在。
异种再一次靠近,试图扶起绯刃,白皙的手腕上,蓝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绯刃看着那里,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的饥饿。他扭开了头。腹中再度开始翻腾,强烈的啃噬感迫使他蜷缩起来。
“该吃饭了。”汐冥的声音仍然是那种一成不变的温和,就好像绯刃的所有抗拒都不会影响他的情绪。
绯刃咬紧牙关,回以沉默。
轻咬的声音在寂静之中格外明显。下一刻,异种不知第多少次凑上来吻住了他。血顺着喉咙涌进了绯刃的身体。
短暂的反抗后,某种本能便攫取了他的意识。绯刃感到自己不再是自己。他全身所有的细胞都在叫嚣着饥饿,全身所有的触觉都在为摄入食物而兴奋。除了进食,他几乎再也无法思考其他。
渴望,渴望更多。血已经不够了,其他的什么也好,随便什么能咽下,或者能包裹他的液体……
他感到自己缠绕在了汐冥身上,而异种回以更加温顺的缠绕。
这场漫长的进食最后以满足的高潮作为结束。
他瘫软在地上,仍情不自禁地伸出舌头舔舐嘴角沾染的液体。一身伤痕的汐冥小心地抱着他:“现在好些了么?”
绯刃在昏暗中看向汐冥。卵改变了很多,他现在即便在黑暗中也能清晰地看到一切——汐冥身上所有的浅表静脉都被咬开了。异种浑身赤裸,遍体鳞伤,看上去比绯刃自己更加虚弱。
察觉到绯刃在注视自己的伤处,汐冥安慰道:“没关系。”然后那些伤口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重新回到那种白皙平整的模样。
他的自愈速度比从前慢了。绯刃想。他在衰弱。
“你让我觉得自己在吃人。”
“我不是人。”汐冥非常自然道:“你可以把我随便当成什么食物,不必有心理负担。”
绯刃沙哑地笑了:“我不像你那样爱自欺欺人。”他不动声色地伸出手,抚摸异种的脖颈——刚刚那里的动脉连着皮肉完全被咬开,现在却又是光洁细腻的模样了:“我觉得你可能会先死。毕竟你们只是长生,不是不死。”
汐冥点点头,坦然道:“确实。”
绯刃停下了动作。
“这已经很好了。在繁殖期,我们被母体完全吃掉的情况也是有的。”汐冥解释道:“我们的繁殖对象可能是任何形式的生命,所以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
“你不恐惧么?”绯刃轻声道:“不问是否值得么?”
“不。”汐冥想了想:“比起眼看着卵变成孳生体,让自己成为幼体的养料是更好的结局。”他的声音还是那样平静,甚至有一些安然:“繁殖就是这样,要有牺牲,这是我们作为雄性的使命,保护母体,为了幼体能平安降生。至于你问是否值得……延续生命,当然值得。”他握住绯刃的手,吻了一下:“所以你完全不必愧疚。”
绯刃猛然抽出了手,抬手拉出料理台上的一把尖刀,抵在了汐冥脖子上:“我有什么好愧疚的,你把我变成了怪物!”
“幼体诞生后一切就会恢复正常的。”汐冥安慰道:“现在的它们没有办法,它们需要依赖你才能摄入发育所需的营养……所有的生物都是这样的,不止森罗……”
刀尖刺入了汐冥的皮肤。绯刃冷冷道:“你总是很会找理由。”
“因为事实如此。”汐冥叹了口气:“你可以用刀刺我,如果那能让你的情绪恢复平稳……”他认真道:“我不会为此受伤的,请你放心。”
没什么比这更荒唐了。他们分明亲密无间地拥抱在一起,中间却隔着一把尖刀。
而这把尖刀面对异种是毫无用处的。
绯刃慢慢收回了刀子,低低道:“是啊,没错……”他把刀尖调转,冲向了自己的腹部。
触手从汐冥身下漫出,缓慢而坚定地拿走了刀子,把它放回了原处:“你是理性的,不会愿意让孳生体来到这世上。”
“理性?”绯刃自嘲道:“如果我是理性的,你我现在都早已不在这世上了。”
汐冥爬到他身后,用手臂环住他,将下巴轻轻搁在他颈窝上,呼吸有些沉重:“不管怎样,你会活下去的。”
一滴血落了下来,滴在绯刃手背上,然后肉眼可见地化作了一滴淡蓝色地液体,飞速干涸了。
绯刃一惊,回头发现汐冥正在流鼻血:“你怎么了?”
“过度消耗。”汐冥平静地擦了一下:“如你所说,我或许会先死。”
绯刃在沉默中死死盯着他。
“如果真是那样,你可能会感觉好些。”汐冥迟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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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死亡会结束一切,包括你对我的那些负面情感……不是么?”
绯刃仍是沉默着。
“我办理了遗产继承手续。”汐冥等了一会儿,继续自顾自说道:“你是继承人。如果幼体在我死亡后顺利降生,你会重获自由。”
“如果你没死呢。”绯刃终于开口。
“那么结果很简单。”汐冥诚实道:“我们的同族原本就稀少,繁殖成功的就更少了……繁殖只有两个结果:一是失败,孳生体最终还是降生了,我会和你一起被它们吞噬;二是成功,幼体降生,我会带着幼体离开……我知道我们的存在无法被人类社会接受,也让你感到痛苦和负罪……”他在绯刃的目光中声音越来越小:“你怎么了……”
绯刃古怪地笑了一下:“其实不管发生了什么,真正会活下去的应该是你才对。你现在就可以离开,哪怕孳生体从我肚子里涌出来,你也依旧可以离开……你是森罗,逃走对你来说根本不难。”
“我不会那样做。”汐冥道。
“为什么?”绯刃道:“生存才是所有生命的本能,不是么?”
“是。”汐冥承认:“可是我生存的意义就是繁殖,如果最坏的结果发生了,我继续生存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他怔然望向绯刃,目光变得有些发空:“不,那种事不会发生的……你会平安诞下幼体的……”他再一次抱住了绯刃,力道比先前要大得多:“你一定会的……”
他什么都不知道。那种心脏被绞缠到窒息的感觉再度涌上来。绯刃无动于衷地被他拥抱着,却感到眼睛开始发涩。腹中新一轮的疼痛在这种难以抑制情绪中再度到来:“恐怕你过于乐观了。”
汐冥喃喃道:“你会好好的……你只是心情不好,才会影响卵……我爱你……”
“别再说了……”绯刃无力道:“别让我更恨你。”
汐冥沉默下去,只是用手轻轻抚摸他的腹部。过了一会儿,那只手一路向上,停留在了绯刃心脏的位置,开始抚摸那里。
外面的天色渐渐明亮,绯刃在渐渐上涌的倦意中努力保持清醒:“我想出去走走。”
“现在么?”汐冥停止了抚摸,声音有些迟疑。
绯刃想要说什么,终端却亮起来。
他想要看一眼信息,汐冥却像预感到什么般猛然攥住了他的手腕。
过了片刻,异种自己手上的终端亮了起来。
绯刃闭上了眼睛。他知道汐冥正在阅读那些讯息。
漫长的沉默之后,他轻声道:“是珍,对么?”
汐冥迟疑良久,轻声道:“……是……”
“菲比去世了。”绯刃缓缓道。
汐冥沉默半晌:“……别难过,她的痛苦结束了……她……”
“我知道。”绯刃打断了他的话:“葬礼在什么时候?”
36.藏之以夜 5
菲比的葬礼是在238区的公墓举行的。相比于237区的公墓,这里要拥挤得多,每一块墓葬地都很小。但它终究也是一处自然公墓。
这块墓地属于菲比的母亲罗伊。像所有在外星系去世的人一样,罗伊本人已经变成了宇宙尘埃,墓地里只有他生前用过的几样小东西。但绯刃还是觉得应该把菲比葬在这里,毕竟除此之外,他想不出约尔纳城还有什么地方比这里离罗伊更近。
他希望菲比回到了罗伊身边,尽管这件事认真来说只对活人有意义。
珍没有表达异议。作为见惯了生死的人,她在这方面很传统,认为人死后应当得到安葬,而不是变成宝石或者空气。
约尔纳城寸土寸金,公墓的位置有限,死亡却在不断发生。于是像这座城市中所有繁忙的行业一样,公墓也是全天候运营的。作为拥挤的殡葬地,公墓附近的交通像几年前一样混乱。遗体处理场通往墓园的那片车道被各种交通工具挤得水泄不通。他们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得以穿过那里进入墓园。
距离黎明的到来还有一小段时间,但天色已经亮起来,气温高得令人难以忍受。持续多日的沙暴仍未彻底退去,到处都是扬尘。
绯刃无法掩饰自己的疲倦和消沉。他知道自己应该和珍多聊几句,可他什么都不想说,也不想问。好在他的消沉并非始自今日,悲伤很好地解释了一切。而珍与他同样缄默。
菲比已经从一个柔软的,会微笑的可爱孩子变成了一小盒碳晶。
她被绯刃和珍捧在手上,小心地放进了墓穴。
那个因为加班而劳累过度的疲惫beta司仪在旁边用冗长单调的声音念着一篇关于安息的悼词。
无法驱散的困意让悲伤都变得遥远,或许正因如此,绯刃觉得自己应有的那些情绪一样都没有出现。比如愤怒,绝望和怨恨。
但是都没有。他很疲惫,很平静,有一些饥饿,特别想睡上一觉。
可惜不行。今天他必须醒着。
菲比是在睡梦中离去的,没有留下遗言。绯刃被困在汐冥家中的那段时间,她始终都没有醒来过,最终就这样静悄悄的离开了人世,像她来时一样。
也就是说,绯刃最后一次见到她时,确实也是她最后清醒的时刻了。
也许是因为早有预感,也许是这段时间经历了更大的情绪冲击,这场死亡的到来并不那样令人难以接受,只是让绯刃感到心中空空荡荡。
他活下去的理由已经彻底消失了。
司仪终于念完了悼词,珍礼貌地请对方离开,然后开始和绯刃一起把泥土和重新刻字的石板复位。他们在做这些事时遇到了一点问题,因为石板的卡槽是卯榫结构,打开后需要一点技巧才能复位。
一直沉默不语的汐冥走上前来,非常熟练地找到了那个卡扣,把石板严丝合缝地盖了上去。
“谢谢。”珍礼貌道:“要不是你,我们恐怕要在遗体处理场耽搁半天时间。”
“份内之事。”汐冥得体道:“节哀。”
绯刃停下动作,从山坡上看向周围。墓园很嘈杂。逝者亲属各自在举行安葬仪式,而墓地的管理人员穿梭其中,正在清理一些更换了墓主的墓地。作为自然公墓,虽然这里在未来满员后也会关闭,但在开放期间,墓穴位置是可以交易的。经常有人把墓地卖掉换钱。
珍把代表墓地所有权的液晶卡递给绯刃:“这个交给你保管吧。”
绯刃没有接。
珍解释道:“我不打算结婚,也不会有后代,你是知道的。”她瞥了一眼正在低头忙碌的汐冥:“但你不一样。”
“我看不出有什么不一样。”绯刃慢慢道。
“你将来或许可以合法领养。”珍露出了柔软的神色,把那张卡强行塞进了他手心:“好好生活,好好照顾自己。这是菲比的愿望,也是我和罗伊的愿望。”
绯刃木然地看着那张卡。
汐冥已经整理好了墓碑。他走到绯刃身边,伸出手拥住了他的肩膀。绯刃垂下视线,没有躲闪。
三个人在墓前静静站了片刻。
空气中的尘沙更多了,远处的建筑已经看不清楚。珍叹了口气,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我想我们得离开了,赶在交通更混乱之前。”
他们顺着原路返回,离开园区的路比来时更加拥挤。汐冥始终护着绯刃,而绯刃则仅仅拉着珍的手。离出口不远处是交通工具提取预约处。维持秩序的工作人员和机器人引导着人们排队,提前拿到提取号码。因为这里的地下立体交通工具存放处太大了,在停泊台存取交通工具都需要时间。提前预约,这样人们就可以在离开时快速乘上自己的交通工具,以此减缓拥堵。
他们走过去,工作人员理所当然地要求出示终端上的电子交通工具所有证,并把绯刃和珍拦下了。人们总是默认alpha才是一家之主,如果有几个人同形,alpha就是那个交通工具的所有者——事实上大多数时候也的确是这样。汐冥不得不松开了绯刃,急匆匆地挤到前面去预约。珍在一旁,有些不悦地打开了自己的终端,向工作人员证明自己也需要去预约提取交通工具。
一时间,所有拉住绯刃的手都松开了。
绯刃毫无预兆地后退一步,瞬间闪入一台高大的引导机器人之后,脱下外套丢掉,顺手拿走了不远处一个行人的帽子戴在头上,然后踩着汐冥和珍的视线盲区,头也不回地迅速顺着人流穿过了出口,像一滴水落入了大海。
他关闭了终端,没有去往交通点,也没有顺着车流和人流的方向向前,而是借着拥挤和沙尘的掩护攀上了路边一辆不起眼的老旧自动垃圾清理车。
这种人工智能操控的车子在约尔纳城遍地都是,老旧的型号上连监控都没有。它们从出厂到坏掉的全部意义就是一刻不停地清理城市垃圾。因为太过常见,人们对这种东西已经习以为常到了视而不见的地步。
绯刃却对它们感到很亲切。在工坊,他经常和这种不起眼的机械设备打交道,了解他们的工作方式,甚至熟悉它们的每一刻铆钉。
小小的机械车在沙尘里向前,把他带向无人在意的隐秘角落。他在车头与车厢的缝隙里呼吸着满是沙尘的空气,在上涌的睡意中手指紧紧抓住了金属沟槽。
锋利锈蚀的金属边缘刺进他的皮肤,疼痛让他清醒了一些。他看向那里,破损的皮肤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血甚至来不及流出来。
卵也不是全无好处。他漠然地笑了一下,紧接着想起了汐冥。
异种答应他参加葬礼时甚至都没有迟疑。绯刃不觉得对方没有怀疑过自己,一路上几乎从未放开的手就是证据。但汐冥还是答应了让他出来,那绝不是单纯地为了避免珍的怀疑。
汐冥不想引起他更多的负面情绪。这是为了森罗见鬼的繁殖。绯刃反复告诉自己。他不愿意再往下想了。尽管有些事实就在那里,可他不能去想。去想就会迟疑,会犹豫,会后悔,甚至会放弃。
可那些念头还是忍不住涌上来。抛开狗屁的模仿,抛开虚伪的爱情,抛开乱七八糟的东西。他当然很清楚汐冥的所作所为与什么最接近——是尊重。
多奇怪啊。他从来不曾在其他alpha身上感受到过这个。
那也是对人类的模仿么。绯刃讽刺而苦涩地想。模仿得太好了,好得过了头。他完全能想象得到汐冥发现自己不见了之后那种天塌了样子,毕竟之前见过不止一次了。
瞧,人类是很狡猾的。他想。至少在欺骗这件事上,要比森罗更狡猾一些。
至于珍。珍这么多年恐怕已经对自己的任何行为都习以为常了。绯刃想。抱歉了,总是让你担心。好在这是最后一次了。
最后他想起了菲比。医院的医护人员和珍把她照顾得很好。她直到最后仍是那种天使般的样子。绯刃想,其实我没有为她做过什么,钱是重要的可又是最不重要的。我是为了我自己,为了自己有个能活下去的理由。但愿菲比会原谅我。她是个宽容的孩子,总会原谅一切,正如她原谅这个残酷的世界一样。
他想起她纯真的笑容,柔软的卷发,想起她在自己悲伤时轻轻抚上来的小手。
死亡隔绝了一切,再也见不到了。
永远永远。
直到这一刻,悲伤才终于突破了那种雾蒙蒙的,尘沙一样包裹着绯刃的屏障,真实地刺穿了他的心。
他闭上眼睛,泪水无声地淌落,坠入飞掠而过的热风之中。
机械车在漫长的绕行中离大道越来越远,向着城市深处那些幽暗的小巷行去,最终在一个垃圾处理点停了下来。那里除了许许多多差不多的清理车。还有一些更小的机械车,当然也有穿行在垃圾中寻找某些东西的人。这个区域边缘的本来设置给清理车的充能点上,被接上了粗粗细细的线路,连着各种稀奇古怪的机械设备。
世界分明暗,这里是暗处。是失去身份证明的游民会讨生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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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绯刃跳下来,轻车熟路地处理点边缘向外走去。气温开始上升,变得令人难以忍受。恒星应当已经越过了天际线。但这里仍是幽暗的。密集凌乱的建筑缝隙就像热带雨林的下层一样缺少光照,却也像热带雨林的下层一样有所有人们想象得到和想象不到的东西。
看似昏暗狭窄小巷里头很热闹。绯刃饶过了几个拐角,无视了一些不怀好意的审视,径自走入了一间开门的酒吧,然后穿过那里,来到后门。
像所有游民聚集的地带一样,这里充满了地下区域。他很容易地就找到了一个可以通过的地下室。旧式楼梯的尽头是已经不在终端城市地图上的老旧地下轨道——城市的管理者们把这些东西随着时间有意无意地抛弃和遗忘了,而为了生存的人们修缮并继续使用着它。
绯刃跟在一个蹒跚的老人身后混进了老旧漏风的地铁车厢。地下隧道热得不可思议,小腹深处又开始了那种不安的蠕动,困意倒是没有再出现——大概卵也意识到让母体在这种地方陷入沉睡不是什么好主意。
绯刃不确定自己应该在哪里下车。约尔纳城太大太大了,他对地下世界虽然有基本的认知,但不可能熟悉这里所有的地方。唯一能肯定的是,地下世界走得越深,被汐冥追上来的可能就越小。逃离是第一步。
他慎重地观察周围的人,最后在一个许多携带东西的乘客都下车的地方也跟着下了车。
走出流浪者聚集的长长通道后,他发现自己果然来到了一个地下交易市场。绯刃用帽檐遮住脸,贴着人流边缘走了进去,很快就找了一家二手终端回收点。他在那里要求店主把终端拆解,以零件的形式卖掉了,然后换到了一小包实体货币——能源晶体片在任何时候都是有价值的东西。地下世界的人们不信任电子货币,而且对于没有身份证明的人来说,终端也不是生活的必需品。
他向店主打听了259区的方向,年老的beta女性指明了方向后,用义眼打量了他一番:“别怪我多嘴,你最好到上面的停泊港去坐那种有监视眼的交通工具。”
绯刃摇摇头:“如果能坐那个就不会来这里。”
“那就没办法了。”对方叹了口气:“从那个通道穿过去吧,自求多福。”
绯刃道了一声谢,没有再多问什么。他是个omega,从很小时就知道世界对omega来说是什么样子。
他把帽檐往下压了压,走向了那条通道。
起初没有人,后来人渐渐多了起来——有活的,也有不知道是死是活的。躺在路边,有的好像是药物过量,也有的好像是被人寻仇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强烈的,带着腐蚀感的酸味。绯刃很熟悉这个,是沙虫酸液的味道。
看来之前的虫潮至今对这里仍有很大影响。
行走在这里的人们好像对此全都视而不见。宽大的通道边缘有卖杂物的,更多的是三三两两的人聚在一起低声交谈,打着些绯刃看不懂的手势。也有目光时不时落在绯刃身上。他把双手插进口袋,佝背耸肩,尽可能让自己走得自然且毫不迟疑。
就在这时候,通道墙壁的狭窄孔洞处忽然有人慌慌张张地跌出来:“沙……沙虫……”下一秒,数不清的密颚沙虫从那个孔洞冲了出来。
不是绯刃在工坊坏掉的修理车里的见到的那种小型尸体。要更大一些,高高昂起的环状口器上有酸液滴落,落在地上冒出黄绿色的烟汽。
尖叫声响起,所有的人开始四散奔逃,向着周围大大小小的孔洞和通道奔去。一些闸门开始落下。
绯刃也当即立断开始飞奔。但沙虫的移动速度实在太快了。他在通道上方某个高大的闸门落下前爬上去。闸门在他身后关闭了。
看守闸门的alpha探头往下看了一眼:“真是够呛,这地方快成沙虫巢穴了。”那个男人扭头看了一眼绯刃,吹了声口哨:“啧,运气不错么。来流产还是来赚钱?”
绯刃瞥见了通道边上的绿十字标牌,立刻就明白了。这里是一家地下诊所。非法的那种。约尔纳不允许做人流手术,这里可以。除了人流手术,肯定还有器官和人口交易之类的事。一般来说,这是地下alpha联盟的势力范围了。一个omega只要落入这里,通常很难全身而退。总要留下来的东西,钱或者别的什么。
他扫了一眼守门人身上的武器,从枪械到锥刺,应有尽有,最后落到了对方脸上的视野镜上。
“检查身体。”绯刃冷静道:“我可能怀孕了。”
37.藏之以夜 6
约尔纳城地下有许多密网般大大小小的通道,是在星际移民最初建立的,主要是为了运输。因为那时地表环境太过恶劣。随着地面城市的建设发展,这些早期的地下运输路线绝大部分都因各种原因被废弃了。
然后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它们成了游民活动的地方。
在进入角斗场之前,绯刃什么工作都接触过,自然也来过这样的地方。他在走进这个所谓的诊所时观察了一下环境。这里是一条很典型的通道,会有一些通风口和下水口,但路只有一条。也就是说无论如何他都得穿过这个诊所后才能离开。返回是不现实的,且不提闸口下方的地面上那望不见尽头的沙虫,那位二手终端店老板已经十分明确地提醒了他,这附近所有的路对一个独行的omega来说都不安全。
诊所里巡逻的都是和看守闸口一样的人——全身挂满武器的alpha。显而易见,地下alpha联盟控制着这里。一个没有正当理由进入这里的omega对他们来说就是行走的钱袋子。这些做惯了非法勾当的人不会任由他平安无事离开的。
但毕竟这里还是一家诊所。地下社会再混乱,也有自己的规则。为了不节外生枝,他遵守这些规则就好。
绯刃走到通道边的一个小窗口前,语气自然道:“能做孕检么?”
窗口里是个神色冷淡的beta,他打量了绯刃一番:“就医费五十晶,检查和处置另外收费。”
绯刃把那包能源晶体片拿出来,挑出不同价值的晶体片,凑了五十给收费员。
对方递给他一张老式的金属卡,向里侧一摆头。挡住绯刃去路的巡逻员挤眉弄眼地让开了:“风流快活的代价,嗯哼?”
绯刃毫不畏惧地冷笑:“又不是和你快活。”
他的态度过于混不吝,手腕上又没有终端,于是对方理所当然把他当成了一个游民,啐了一口:“切,贱货。等你流掉了肚子里那个,又冷又饿又难过的时候,就来者不拒了。”
绯刃没理会他,径自走过铁栅栏。里头的路更窄了,因为通道两侧用金属板围成了一个又一个小屋,门口的长椅上或坐或站或躺,到处都是人。呻吟,哭声和惨叫时不时响起。
各种□□和消毒剂的味道浓稠地在这个通风极差的环境中混合,近乎生化武器。
金属卡上写了标号,绯刃集中精神,快步走过,很快就找到了目标。处理生殖相关问题的区域在通道尽头,占据了很大的空间。他审视着那里的空间结构,意识到恐怕要走进去做完检查之后才能穿过那里离开。因为这里没有第二条路。
等待区已经有不少人了。大部分当然都是omega,也有不少alpha。除了巡逻员,还有许多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的家伙。
绯刃找了个空位坐了下来。
他身边的几个omega在小声说话,交谈里夹杂着低低的哭泣。绯刃瞥了一眼,有几个明显已经怀孕了。
这事儿在哪儿都不新鲜。管你有没有身份证明,以什么为生,是阔佬还是穷鬼。只要你是个omega,就可能会怀孕。赫尔维提禁止非必要堕胎,也就是说只要胎儿没什么大问题,就必须得生下来。但这里的生活又是那么不容易,对大部分人来说,一个意外到来的孩子会打乱一切,让生活雪上加霜。所以会有很多人偷偷到这种地下诊所来寻求解决方案。
终止妊娠永远是最优解。过程也很简单,一粒即时合成的药物就够了。当然这种地下诊所可能还会给来访者提供另外的方案——手术。因为在黑市上,人类胚胎自有其价值。这里不谈伦理道德,只谈价值。
从人体贩子的角度看,omega价值不菲,omega孕育的生命也是如此。
而在金钱面前,道德和伦理都要让步。
绯刃假装小憩,其实精神很集中地留意着周围的环境。这里很嘈杂,交谈声有大有小,大概是因为卵的关系,他的五感现在变得十分敏锐。那些原本应当很模糊信息现在全都一字不落地涌进了他的耳朵。
对面那个肥胖的alpha是代孕监理,送几个omega来做孕期检查。不远处那个嘴巴里一直嚼清口胶的是瘦子是器官中介,一直在试图和这里的omega们搭话,看看是否有人愿意卖掉自己的腺体或者肚子里的胎儿。而那个留着络腮胡子,有一条机械臂,和巡逻员说笑的人,是个奴隶贩子。
当然除此之外还有很多不大能确认身份的人。比如一个始终把手搭在omega肩上的独眼龙alpha。那个omega外表相当憔悴,明显存在智力或者精神问题。但绯刃不能确定,因为药物也会让人神智不清。控制她的那个alpha是很典型的游民,而且看起来绝不是在地下世界混得好的那种。那人的目光一直在其他看上去更年轻健康的omega身上游移,带着一种遮遮掩掩的贪婪——大概是顾及这里还有其他alpha。而那些看起来“品相更好“的omega们大多与其他的alpha们存在某种所属关系。
机器人把又一个战战兢兢地omega带进了诊室。绯刃往前移动了一个位置,看见那个肥胖的alpha在不远处按了按耳朵上的通讯,对空气谄媚道:“……是是,正在诊所呢……”他看向不远处一个低头抚摸自己肚子的omega。通讯里的人不知道说了什么,那个监理神色一变:“……呃,这个……那说好的钱……”很快他的表情又松弛下来,恢复了那种殷勤:“好好,我知道了,我会办妥的……”
他结束了通讯,走到那个omega前面,小声与他交谈:“……客户不要这单货了,你得处理掉它。”
那个中年Omega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对方在说什么,他的嘴唇开始发抖:“可是……”
“我知道,我知道嘛,情感上难以接受……”那个胖胖的alpha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水:“但咱们这行就是这样,服务者,客户为上。你还是会拿到一笔钱的,按孕期算……别哭啊,往好处想嘛。提前处理掉你也轻松些,一粒药的事儿……这样吧,你要是觉得钱太少了,还有个办法可以弥补……”
他向那个器官中介招手。对方立刻走上来。
两个生意人很快谈成了一单生意。手术取胚胎。
Omega无措地看着他们。
“……就这样,拿到货验过品相就可以付钱。”那个瘦子和胖子握手:“合作愉快。”
机器人走上来,带那个omega进门。他茫然地望向胖子。
“快去,快去。”胖子催促道:“反正它又不属于你……听我的,没什么,睡一觉而已,很快就能结束。”
人被带进去了,像流水线上的一件包裹。
然后胖子和瘦子开始聊他们的生意。器官生意一直很兴旺,不管是劳累过度生了重病的打工族,还是嗑药过头搞坏了身子的有钱人,都需要器官。赫尔威提有不少生命公司,用基因培育的方式生产这些“人体零部件”,当然啦,价格挺高,质量参差不齐,要办理一大堆法律手续,不能反悔,而且得等排期。
我们在这方面有自己的优势。瘦子骄傲道。而且培养皿里的玩意儿哪有自然孕育的质量好呢。
胖子叹气,抱怨说你们的生意倒是好做的,我们要管理代孕的omega,那可麻烦多了。客户也很难缠。
辛苦都是有回报的。瘦子安慰道。以后可以多多合作嘛。
这种人口中的“合作”是什么,不言而喻。
人生了人,人可以整个卖,人也可以被拆解卖。都是钱。生了人的人也可以卖。整个卖,拆成零件卖。出租,出兑,出售。活着是价值,死了仍然是。
连骨灰都值钱。瘦子如是说。做成宝石,好的卖给收藏家,不好的卖到饰品店去。身份信息也能再卖一笔,拿去伪造婚姻信息登记。alpha有了婚姻登记信息才好贷款和领养。
绯刃忽然感觉掌心有点痛,这才意识到指甲已经掐进了自己手心。他的小腹深处在不安地蠕动。
这个世界一直都这么烂,起码对omega来说是这样的。从这种烂透了的世界中得到好处的人不会想要去改变它,而被掠夺被伤害的人无力去改变它。于是它就继续这样缓慢地继续腐烂下去。
它让绯刃想起了那种断了能源的保鲜柜。
大门紧闭,食物在其中腐烂,孳生一切你想象得到和想象不到的可怕玩意儿。
可能有人会鼓起勇气打开它,但绝对没办法把它收拾干净。于是最后它的去处只能是垃圾分解场。
有些东西除了毁灭和消失,是没法拯救的。
意识到这个念头,他苦笑了一下。
不。不要这么想。绯刃告诉自己。这世上还是有很多好人的,很多无辜的人,善良的人,生在这里不是他们的错。毁灭什么的,太极端了。
所以你就不得不毁灭自己。一个非常小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嘟囔。为了不让那个极端的情况发生。
这也没什么,有些人就是活得比另一些人艰难。绯刃在心里冷冷地对那个声音道。相比之下,我甚至还算得上幸运的那个。我过了挺好的一生,倒不是说得到了多少幸福,主要是没什么可后悔的。
真的么。那个声音质疑道。
真的么……绯刃也忍不住问自己。
他难以自控地想起了汐冥温柔的眼睛。想起那些肌肤相亲的安然和甜蜜。想起凉丝丝的吻,想起了那美丽光滑的面颊不断摩挲自己手心的触感,他想起了很多很多,全是他这一生里不曾有过的美好,这美好的存在感太过强烈,乃至于让前半生不断折磨他的噩梦都变得模糊而遥远……最后他甚至想起了汐冥用血肉喂食自己时那种甘之如饴的纵容。
心脏被绞缠的痛感又出现了。
他是异种。绯刃告诉自己。一切的动机都只是为了繁殖。不想办法消灭他和卵的话,我会后悔的。孳生体会毁掉一切……
什么都有可能毁掉一切。那个很小的声音继续嘟囔着。战争,瘟疫,流浪黑洞,星震……人类的历史就是一部灾难史,生存本就伴随着毁灭。比起那些,你肚子里的玩意儿也算不上太可怕。何况它们不一定就是怪物,也许是个乖宝宝呢。毕竟它们的父亲还不错……你很清楚,它们的父亲比这世上绝大多数的父亲都强多了……
他是异种。绯刃试图把那个声音从自己脑海里赶走。他是异种。就算我侥幸生下了所谓正常的幼体,那也是异种……
至少异种不会伤害omega,活着的那种。你知道的……
绯刃捂住了不断蠕动的腹部。是你么。他在心中对卵冷声道。
蠕动微弱下去。
机器人从诊室里滑出来,来到了那个独眼龙男人身边。他身边的那个看起来不太正常的omega显然在绯刃走神的时候已经进了诊室。医生的声音从机器人的头部传来:“胎儿心脏发育异常,可以进行妊娠手术,术后能正常继续发育。当然,也可以终止妊娠。请尽快做出决定。”那个独眼龙男人骂了一句,径自向奴隶贩子走去。
绯刃看着他们交谈。又一桩交易达成了,男人卖掉了那个怀孕的omega,就像卖掉了一件不要的旧终端。
奴隶贩子很谨慎,询问“货物”的由来。
“193区街上捡的。”独眼龙不耐烦道。“你要不要。不要卖别人了。”
“孩子是你的吧。”奴隶贩子还在确认。
“是,不要了,谁想要个残疾。”独眼龙嘟囔道:“买个好的omega再生就是了。”
“这里就有个好的。”奴隶贩子指着一个年轻的omega女孩。那是个浑身伤痕的少女,腹部的衣服上一直有血渗出,看起来奄奄一息。
“但这个肯定比你那个值钱,要再添一笔钱。”奴隶贩子道:“外域移民,没身份证明……乐园里淘汰下来的。”
“我不要烂货。”
“不是烂货。”奴隶贩子解释道:“她还没来得及有客人……脾气太坏了。乐园的主人想尽可能减少损失,所以淘汰了她。不然也不会这样便宜。”
他走过去,揪起女孩的头发,露出她的脸给独眼龙看:“瞧,年轻又漂亮,神志清醒,没传染病。治好了伤之后就是件高级货。你捡大便宜了。”
独眼龙咽了口唾沫。
就在这时,一直半死不活的女孩突然睁开了眼睛。她毫无预兆地尖叫,在对方的猝不及防中挣脱,向外面头也不回地冲去。
但奴隶贩子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他追上去一脚踹倒了女孩,把她拖起来:“不想活了有的是死法。想想和你一起的那些omega,嗯?要是不想变成肥料,你就该懂得感恩……”
“渣滓……”女孩用尽全力向他唾了一口。
奴隶贩子大怒,冲她高高扬起金属手臂。
但他的手腕在挥下前被一股难以挣脱的力量攥住了。
绯刃站在他身后,钳住了他。
“少管闲事。”那个alpha试图挣脱,却发现无能为力。只有合金甲片被挤压的声音细微但清楚地传来:“你不会想知道自己惹到了谁……”
“是惹到了谁的狗吧。”绯刃冷冷道:“无所谓。”
几个持枪的巡逻员靠近:“喂,干什么呢,注意秩序!”
绯刃慢慢松开了手。不是因为屈服和顺从。是卵。他在压抑的愤怒中感到的腹部传来一阵啃噬般的剧痛。仿佛有什么东西要咬穿他的腹部破体而出。
机器人围过来,把地上的omega少女用担架抬起,带进了诊室。那个奴隶贩子冲绯刃唾了一口,也跟了上去。
巡逻员打量了绯刃一番,交头接耳地走开,时不时又回头看他一眼。
绯刃慢慢回到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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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边坐下。疼痛太过剧烈,他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克制自己不要发抖。
恐怕来不及赶去异常生物处理司了。孳生体难道要在这里降生么。他在那种剧痛中麻木地想。
但奇怪的是他并不感到焦虑或者恐惧。或许是因为愤怒太强烈,已经压过了那些本该出现的情绪。又或者是他太痛了,光是忍耐就已经耗去了所有的力气,让他无暇再去感受其他。
你想变成孳生体也没关系。他对卵道。能不能等我找个该死的家伙比较多的地方。反正都这样了。
出乎意料,卵竟然渐渐安静下去。
那个做器官中介的瘦子走到绯刃跟前,打量着他:“诶,看你穿得挺体面的,是遇到什么困难了么?别担心,没什么是钱解决不了的,想不想赚一笔?”
绯刃在剧痛褪去的虚弱感里抬起头,声音沙哑冰冷:“走开。”
“别这样嘛……”
“除非你想死。”绯刃盯着对方的眼睛。卵在蠕动,现在是饥饿感一波又一波涌上来。他舔着干燥的嘴唇,总觉得空气里有食物的味道。
那个男人似乎被什么震住了。他嗫嚅着退开:“别激动……这就走,这就走……”说完头也不回地跑了。
原本在绯刃身边的人都离他远了些。
只有机器人尽职尽责的走上来,报出了他的号码。
绯刃起身,随那台小小的机械走进了诊室。
空间很大,里头分成了四间屋子。有惨叫和呻吟从不同的屋子传来。机器人引导他走入了最安静的那间。
旋转门后,一个中年beta面无表情地站在检查仪器前:“流产还是取胚胎?”
“孕检。”
对方示意他走上仪器。
绯刃想要伸手碰触玻璃罩的时候,突然停住了。他看了眼自己的手,皮肤苍白得异常,上头有些微妙的发黏。水波状的纹样流过赞助人皮肤的样子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有防护手套么?”
医生冲旁边一甩头。绯刃把手伸过去,自动凝胶喷雾机里有粘稠的喷雾落下,在他手上凝聚干燥成了一层防护膜。
确认自己的双手被完全包裹后,绯刃才走上了仪器。紧接着他便在透明保护罩上看到了自己的脸。那张脸让他一时竟没能认出来。他的面容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异常苍白,五官却更加精致清晰。最可怖的是他的眼睛——现在整个眼白都是血红色的,和他原本绯红色的瞳仁几乎融为了一体。
医生观察着他的眼睛:“吃了什么药么?还是接触了什么特殊物质?”
“……没有。”绯刃沉默了一下,生硬道。
医生并不在意他语气里的不自然。或许在这里他们早就认定了病人的话并不可信。“充血很严重。”那位beta医生调整着悬浮屏上的数据:“可能是怀孕造成的超敏反应……”他看着影像数据:“子宫完好……哦,可真是漂亮的子宫……”
子宫。即便是这样的处境之下,绯刃仍然忍不住觉得好笑。森罗的卵到底是什么鬼东西,难道为了生存还特意给自己造了一间房子么……
“……糟糕,胚胎有异常。”
“什么异常?”他的笑意消失了。
“不确定。可能是某种罕见的畸胎。像一团泡泡聚在一起……”医生皱眉审视着影像:“这里仪器精度有限,想确认的话只能到地上的大医院去看看……”
“不用了。”绯刃闭了闭眼睛。
“处理掉吧。”医生道:“合成药一粒一百。”他扫了金属卡,递给绯刃:“到外面交钱去领。”
绯刃默默走下来,从另一个门离开了诊室。
通道的出口就在那里了,空空荡荡的,没有巡逻员。收费员也没有,小窗口里只有一台带投币口和刷卡槽的自动药品合成机。
绯刃在那里静静站了一会儿。还是走上前去,刷卡投币。卡被机器回收,片刻后,一只铝箔密封的小袋子落了下来。
他把那只小袋子揣进口袋,继续向前。
通道有许多拐弯的地方,却好像长得没有尽头。之前在诊室门口遇见的那些人都不在。只有愤怒却微弱的尖叫遥遥传来。直到某个路口出现,唯一的道路在那里一分为三。
他选择了有声音的那条路,在饥饿感中快步向前跑去,终于在某个转弯处看见了声音的来源。
是那个奴隶贩子。那个先前腹部受伤的omega少女正在他手中死命挣扎。显然医生治好了她的伤之后,给了她再度反抗的力气。
但那反抗在悬殊的体力差距面前终究太微弱了。绯刃看见那个奴隶贩子像拎小鸡一样起她,用机械手臂殴打她,打的正是她先前受伤的部位。
暴力的施行者太过投入,以至于根本没注意到疾速接近的绯刃。
那只机械臂再度被钳住了。
Omega少女落在地上,大口咳血。
绯刃掏出了铝箔袋和那包能源晶片,一并抛给了她:“流产药物,也有止血和器官修复的作用。”
少女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毫不犹豫地捡起地上的东西,然后跌跌撞撞地跑走了。
“你这个多管闲事的家伙……”那个奴隶贩子恼火地看着绯刃:“这事儿没完,你得赔!”
绯刃很可笑地看着对方挣脱出来:“赔?嗯,那你看我怎么样?”
对方居然还真的打量起了他,嗤笑道:“你好像挺能生的。”
“是啊是啊。”绯刃笑起来:“少则生七个,多则……不知道。”
对方的机械手臂移动,变成了一把合金刀:“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这种角斗场出来的家伙,可比那个小崽子值钱多了……但你们比她们更缺教训……”
他持刀向绯刃逼近。忽然伸出另一只手,一把扼住了绯刃的脖子。
他的动作太慢了,绯刃完全可以躲开。可是那种饥饿感唤起了黑暗的东西。他没有躲,而是任由那只手落在了自己脖子上。
水波状的纹样在alpha皮肤上扩散开去。与那时一模一样的惨烈哀嚎响起。
奴隶贩子倒下了,双目圆睁,没了呼吸。
绯刃低头看了尸体一会儿,饥饿感撕扯着他,诱惑着他蹲下去,砸开那颗颅骨……
他深吸一口气,克制住了那股冲动,转身再度向外跑去。
很快就会有人发现尸体,好在地下世界里,死亡太过寻常,并不那么惹人在意。即便有人在意也无所谓,毕竟一切都快要结束了。
他感到身体深处的某个开关好像被打开了。但已经无所谓了。
天光与尘沙一同从长长的台阶上方落下。
他带着那种强烈的饥饿感轻盈迅捷地奔向了出口。
一辆辆飞车从立体投影车道上飞速掠过。他深呼吸了几口,压下帽檐,向着最近的地下交通点奔去。
38.藏之以夜 7
地上的交通工具都需要终端用来验证身份和买票。但总有些老旧的交通点设备不那么灵敏。总之绯刃很顺利地逃票混了进去,登上了一艘公共飞艇。
窗外仍是那副昏黄不见天日的模样。他在舷窗边坐下,望着下方若隐若现的城市,慢慢平静下来。
卵仍在蠕动,伴随着那种始终挥之不去的饥饿感。绯刃曾问过汐冥,如果森罗的繁殖不幸失败,那么孳生体什么时候会降生。答案是随时随地。
绯刃能明确感受到,自从自己获知真相后,卵的存在感就越来越强烈。他很容易就能发现其中的规律。当卵舒适愉快时,绯刃会感到它们在摇晃和游动。当它们受到刺激时,会出现剧痛和啃噬感。后者毫无疑问代表着危险。
他应当尽快到异常生物处理司去。那正是他从汐冥身边逃走的原因。只要走进那里,问题就解决了。那里的人知道该怎么做。他们会用最迅捷的方式杀死自己,把尸体投入熔炉。
然后一切就都结束了。
死亡没什么可怕的,他相信那会很快。即便被用残酷的方式对待也无所谓,他这一生中认识的人大部分都以相当残酷的方式死去了。不管那痛苦是怎样残酷和漫长,终有结束的一刻。就像世界上所有的事一样。
如果某些宗教的说法是真的,那么他很快会再次见到菲比和罗伊,还有许许多多故去的友人。如果不是真的,那么他会迎来寂静而永恒的沉睡,结束一切令人疲惫的愤怒和悲伤……
是好事。他告诉自己。这世上的一切都与我再无关系了……
包括卵和……汐冥。
他想起自己最后看见汐冥的样子。一个急匆匆的背影,和那不情愿却被迫松开的手。异种当时一定没想到,母体的消失只需要一个转身。希望珍不要被汐冥吓到……应当不会。
他的心脏再次开始疼痛。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承认这些也没什么不可以的。他有点舍不得那家伙。
不,不是有点。是非常。
固然一切始于欺骗,可那同时也始于交易。
尽管如此,他知道自己的感情是真的,那短暂相处时的美好也是真的。
他不恨他。
在最初的愤怒都过去后,他只是感到一种冷静的绝望。
但在此刻,那种对于自身的绝望感也淡去了,转而变成了对整个世界淡淡的厌恶。总是这样,每一次当他亲眼看到同为omega的人类如何被这个世界对待,他都会在极度的愤怒后对这个世界多一点厌恶。
因为这个世界维持运行的底层逻辑就是弱者的牺牲,或者更狭隘一点说,主要是omega的牺牲。而所有人对此视而不见。落在omega身上的一切不幸都是可以被轻飘飘忽视的。作恶的代价分三六九等,对omega作恶永远是最划算的——它几乎不会被视作犯罪来对待。
这不公平。
并且很快他就得为这个自己感到有些厌恶,充满不公平的世界去死了。
但挺多人渣还会活着。这多少让人觉得有点儿不甘心。
绯刃很不爽地在心里啧了一声。思考这些其实没什么意义。他都快死了。不然还能怎么办,放任孳生体把这颗星球吃空么。除了恶人,这里毕竟还有很多无辜的人。
可是一个战士的本能让他忍不住总想利用自己这条命再作点儿什么。
比如炸了角斗场,比如把地下黑中介灭口,比如……
他或许真的做得到。只要舍弃心中不必要的秩序感。
其实那秩序感已经开始坍塌了。绯刃很清楚。因为卵的存在,那个开关已经被打开了。是的,他的双手从来没干净过,所以也无妨再多染一点血。这可能会救到一些人……
也可能会牵连到另一些人。理性告诉他。
不过想想看,那种计划其实也不错。绯刃漫无边际地想着。
光明正大地走到异常生物处理司去并不是什么好主意,他从未打算那么做。汐冥知道那个地方的存在,一定会在那里等他。想要进入,更好的方法是绯刃在其他地方被安全局控制,然后告知相关人员自己的情况。那么安全局的人很自然地会把他用全副武装的密封车押送到目的地去。而普通的罪犯没资格让那种高级设备出动,所以他最好搞一票大的……
很可惜他身上现在一个信用点都没有,也来不及弄武器了。假如他的目标地点是163区那个招募俱乐部,解决武器的问题就很容易了——那儿有很多可以用的东西。餐具,装饰,安保机器人……都可以成为杀戮的工具。负责安防的保镖身上有武器,那些赞助人身上也有。高层是没办法见到的。可以先从运营经理杀起。他可能会遇到一些阻碍,最大的阻碍其实是同为选手的其他omega,能做明星选手的大部分身手都不错,不乏和他有相似出身的人。他们有很大可能会把他当成一个疯子,然后试图阻止他……
这不好,有点麻烦。绯刃撇嘴。或许去地下交易市场行动应该会更容易一点儿,在那里他要对付的只有一群罪大恶极的alpha,完全不用手下留情……可是安全局有很大可能根本不会理会地下的事。对那里的一切视而不见是他们这种体面威严的公共事务管理者的日常。说起来不光是那里,其实地面上的很多事都会被选择性的视而不见。管理者们不知道地下在发生什么吗?怎么可能。地下与地上其实是一体的。手持身份证明的普通人也会出入地下市场购买他们想要的东西。地下市场其实是靠地上来养活的……罪恶从不是因为善于隐藏才会肆意孳生,罪恶的孳生永远源于人们的无动于衷。
他冷酷而杀气腾腾地想着,最后被腹中又一阵强烈的蠕动打断了思绪。绯刃只得在强烈饥饿感中轻轻叹了口气。可惜没时间了。他自嘲地苦笑。什么大杀四方,以血还血,也就只能想想罢了。
人工智能开始播报到站提醒,停靠的撞击让整个空间轻微颤动了一下。绯刃混在人流里,走下了飞艇。
高热和尘沙伴随着强烈的噪音扑面而来。约尔纳城最大的对外航空港就在眼前。无数形态各异的星舰和宇宙航行器密集地悬浮在头顶的所有空间,几乎把天空都遮蔽了。绯刃有几分恍惚地抬头看着。
他有许多年没有来过这里了,时光荏苒,他埋头在泥泞里打滚,被淹没在约尔纳城迷乱的霓虹灯彩中,几乎已经忘记了星空的样子。
其实此刻也没有什么星空。那些航行器缝隙间露出的天空是黄色的。他不怎么喜欢这个颜色。
如果天空能像汐冥的眼睛就好了。不管怎么说,绯刃永远承认,那真是美丽的颜色。
他收回目光,向着航空港的安全局走去。
约尔纳城级别最高的安全厅就在星际航空港中。因为需要与很多外星智慧生命打交道,那里有本地唯一的异域事务处理中心,也是赫尔威提为数不多级别足够和异常生物处理司有往来的机构。
航空港实在太大了,到处都是身份验证门。好在这里多年来都未有什么变化,而绯刃作为一个曾经在星际与赫尔威提间往返的战士,还算熟悉这个地方。他的记忆力很好,看过一遍的地图就不会忘记。现在这很好的记忆力派上了用场。
他很快就找到了安全厅的入口。
玻璃屏蔽门后人来人往,走进去就无法回头了。
最后也还是什么都没来得及……告别也是,别的也是。
就像他这乱七八糟充满意外的一生。多么潦草,多么荒诞可笑。
绯刃静静在那里驻足片刻,最终还是走了进去。
门口的检测仪花了好一会儿才放他进去,并给出了“未检测到终端佩戴,身份无法识别……”的警告提示。
可惜这里外星旅客太多,终端对外域来客来说就是个有名无实的玩意儿,嘈杂的检查处到处都这种警告提示。疲于奔命的机器人还没来得及滑过来,绯刃便紧贴在一个高大的塞法斯旅客身后穿过了身份验证门。那个外星生物缓慢地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谢天谢地,它们没有发声器官,只能用肢体语言和文字交流。
绯刃飞速走开,在大厅中寻觅,很快就找到了异域事务处理中心。那是个独立的区域,里头熙熙攘攘,一大半不是人类。
机器人滑行过来,向他出示了悬浮屏,询问他的身份和来此的目的。
绯刃深吸一口气:“我被异种寄生了。”
人工智能的语音甜美冰冷:“请出示高级医院的医疗记录。”
绯刃清晰地强调道:“是异种的卵。医疗设备没法识别它们……”
机器人开始扫描他的全身,可很快给出了结论:“您的身体完全健康。上报信息不符合实际情况,无法提交。请在确认信息后重新上报。”
绯刃站起来,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焦躁:“你们没有人工接待员么?”
“如需人工服务,请至A0179区排队等候……”
绯刃快速绕过了那个机器人,向接待区深处走去。
那里的所有队伍都长得要命。看样子受够了本地人工智能的不止他一个。
绯刃只能在等候区排队。他身边几个生着八条腕足的奥博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默默地离他远了些,移动到旁边的队伍中去了。
而在队伍的前方,一个面容憔悴的omega正在向接待员求助:“……我被一个费兹雷寄生了……”
“寄生……”接待员上下打量着他:“先生,您需要出示高级医院的医疗记录……”
那个omega长了长嘴,瑟缩了一下:“我没办法在那里就医……那里需要身份证明……”
“所以就是说您也没办法出示终端来验证身份……了解了。”接待员心平气和道:“您首先要带上您的出生证明,收入证明,担保人信息和其他更多的有效信息到身份信息中心去登记认证……”
“我被寄生了!”那个omega几乎快要哭起来:“它钻进了我的身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先生,如果您真的有危险,现在就不是这个状态了。”接待员维持着那种礼貌而诚恳的语气:“事实上,每天都有人到这里报案,说自己被各种东西寄生了……从卡尔卡兹毛鞭虫到异种。但最终总是被证明那是精神疾病或某些药物导致的妄想。您看起来很需要休息和放松。”
“我说得是真的!”那个omega歇斯底里道:“求求你们把我送到异常生物处理司去。他们会有办法……”
“冷静,先生,请先冷静……”接待员有些不安道:“我不知道您身上发生了什么,但请相信,我完全理解您现在的恐慌……但我们也有必要流程。这样吧,请您暂时待在观察室,进行必要的检查,然后我们会向上级单位进行汇报和审批……异常生物处理司是特殊部门,除非情况紧急,否则没办法随意调动……请您理解……”他按下悬浮屏上的某个按钮。
机器人围过来,一根柔软灵活的机械触手迅速伸向那个omega颈后。求助者在尚未来得及惊慌挣扎前就软倒了。梭形舱立刻包裹住了她,将她像一只包裹般运走了。
“又一个被害妄想的神经病……”等待区目睹了一切的两个alpha旅客窃窃私语:“一辈子也没和外星人真正交往过……”
“omega里被害妄想症患者总是很多……”
“游民里尤其……”
接待员又恢复了那种心平气和的神色:“下一位。”
卵在绯刃腹中蠕动,啃噬感再度出现了。
你要么在这里降生算了,作为孳生体。绯刃半真半假地在心里对卵道。先吃掉那两个alpha怎么样?
蠕动微弱下去。
怎么有时候感觉你比我还不希望世界毁灭。绯刃可笑地想。
他有点搞不清自己了。也许是时不时发作的剧痛烧坏了脑子。总之他心里一半是责任,这责任心催促他快点去死,把异种对人类的威胁消灭在萌芽里。另一半毫无疑问是愤怒——天知道他到底是怎么积累起了这么多的愤怒,他一直觉的自己是个很能接受现实的人——这愤怒在怂恿他毁灭。
但最终理性战胜了脑中的混乱。绯刃起身,他不能把时间浪费在这里……直接去见此处的最高长官才是正确的方式……
仿佛回应他的愿望,就在这时候,一个前呼后拥的身影从透明的升降台上走下来,一边扭头和身边的人说话,一边在异域事务处理中心外大步流星走过。
反光的玻璃让那人的面容十分模糊,但通过对方的衣着和徽章,绯刃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异域事务处理中心的局长。
他转身穿过人流快步冲去,但对方脚下的浮盘实在太快了。绯刃不断从客流中挤过,最终遥遥盯着安全局长在透明的屏蔽门外走上黑色浮梭,而那浮梭已经快速上升,正向着星舰停泊区飞去。
但没关系。在那位最高长官短暂经过的途中,绯刃已经听到了“中心星系开会”和“年中汇报”的信息。
有这一点点信息就足够了。
每年年中涉及外域事务的军事和社会安全部门长官都会到中心星系去开会。因为过往经历原因,对于这些,绯刃一直都是很清楚的。他甚至知道去往中心星系的星舰长什么样子,有什么标识,内部的建造结构……因为他曾经护送过那种星舰。
那段糟糕的战争经历里居然积攒了一些有用的东西。
对上赶着去死非常有用。绯刃无不苦涩地想。
那些长官会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因为这关乎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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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性命和肩章。绯刃在时隐时现的疼痛与蠕动感中忍不住冷嘲热讽起来。总是这样的,这很多问题都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来解决。
他辨明方向,很快就溜上了一艘巡逻的浮空梭。
高空上狂风呼啸。但拜卵所赐,他发现自己可以很轻松地把自己稳稳固定在任何地方。卵总想提高母体的各项身体机能以便更好地保护自己,大概想不到有一天这些好处会被用来对付它们自己。
巡逻的浮空梭从诸多星舰的缝隙中穿过,渐渐驶入了能源更新区。所有即将起航的星舰都会在这里进行检查并更换能源核心。绯刃眯起眼睛搜索,很快就锁定了目标——市政专用星舰上有非常明显的徽章标识。
他从浮空梭上跳了下去。
一切都很顺利。过于顺利了。他在爬过几艘星舰之后,像一只小飞虫那样轻盈地落在了目标星舰上。货仓的门是打开的。工作机器人正从运输梭里把航行需要的东西送上那艘星舰——绯刃瞥了一眼,都是新鲜的自然食品,当然还有少见的美酒,更多的是他一眼看不出是什么但无疑很昂贵的东西。
绯刃收回目光,在摄像眼的死角中绕到机器人身后,溜上了星舰。
公务星舰比绯刃记忆里要豪华不少。安保人员在各个区域来回巡视。服务人员大部分都是机器人。
为了避免被发现,绯刃选择了从液压设备区行走。那里很闷热,在这种天气里就像一个烤箱,除了检修时根本不会有人,而且因为频道干扰不会安装摄像眼。但它和很多重要的房间只有一墙之隔,并且在星舰上,越是高级的房间,墙壁后液压舱的机械系统就越复杂——为了让使用者获得足够的便利。
凭借对公务星舰的熟悉,绯刃很快就找到了目标。那是个不算大的圆形房间,布置得相当华丽舒适。一个alpha正在舷窗边喝酒,绯刃从空气交换扇的的虚影里认出了那个人的衣着——正是不久前从异域事务处理中心离开的那位局长。
他正思考着怎样出去,房间的门开了,新的脚步声出现——又有一个人进来了。
两位上位alpha显然非常熟稔,他们轻松地聊天。绯刃伸向装卸舱板卡扣的手慢慢停在了半空。他突然意识到舱内那两个男人的声音有种莫名的熟悉。
“……上面打算怎么处理特里安人在本地的胚胎买卖案件?”异域事务处理中心的那位局长慢悠悠道:“它们对胚胎生产者利用得太过头,事情闹得有点大了。最近上报信息很多,暂时都压下去了。”
“和以前一样,不处理。”另一个声音苍老而漠然:“没什么可处理的。大部分集中在地下市场,本就不必管。至于地上的……警告加上罚金就足够了。都在银河议会上有席位,联邦中心政府重视对外关系,不值得为了几个omega与特里安人产生龃龉。和它们提供的商业航线比起来,omega实在不算什么。约尔纳地上地下加起来有将近六十亿人呢。何况生育本身就是omega的正常生理现象……”
“这话真冷漠……”那位局长笑了一声:“不过确实,只要不是异种,问题都不大。omega只会发情和生孩子,闹不出什么风浪来。”
“异种多久没有消息了?”
“很久了。”局长轻松道:“我们估计年初那个线索是误判,更有可能是个发疯的费兹雷人留下的。就算是异种,大概不是死了就是离开了。它们头脑很简单,只知道繁殖和攻击。总之过往经验也证明了,只要没出现幼体就说明没事——那玩意儿也根本不可能藏得住。何况现在生物检测仪已经普及了,异种无法在这种状况下隐匿行踪。”
“的确。”年长的声音满意道:“希望它们消失得久一点。这样异常生物处理司也能轻松一点。好了,公事就到这里。聊点别的吧,角斗场那边怎么样了?”
“今年运营很不容易呢,因为虫潮的缘故。不过议会打算把这项经营公开化——城市扩建需要资金。现在只等一个适当的时机进行提案。”
“早该如此了。”年长的alpha转过身来,苍老的脸上是轻描淡写的神色:“无害的娱乐活动是缓解社会群体性压力最好的办法。”
他们继续聊着,但绯刃没有努力去听,也不必再听了。
他认出了这两个人,他们都是曾在角斗场的看台上一瞥而过的赞助人。他也很轻易地从谈话里明确了这两人的身份。年长的那个正是异常生物处理司的某位高级长官——更可能是最高长官。
汐冥不是头脑简单的异种。他自己也不是只知道发情和生孩子的胚胎容器。
自己和汐冥两个都不该落到这种人手里,尤其还是自投罗网。
这些人不配。
冰冷的傲慢从绯刃心地升起,于是同时涌现的还有一直被压制的杀意。
找死有挺多方式。死在太空里也是其中之一。他知道该怎样让这艘星舰变成漂浮在宇宙中的密封罐头,到时候孳生体只需要吃空这艘星舰上的人就可以了。
我可真够聪明的。绯刃冷笑着转身,向外面走去。
液压设备区已经开始检修了,能看到一个个被打开的舱板口。他不能留在这里,迟早会被发现。但他知道,有一个地方在航行时是绝对不会有人进入的。
货舱仍在不断增加重量,但舱外已经能看见能源台了。
绯刃无声无息地跳了出去,再度落在了一艘巡逻的浮空梭上,经由它跃上了能源台。
能源台很大,像个金属架搭建的高塔。每一层都被分隔开,用来为不同型号的星舰补充或更换能源。他避开工作人员和机器人,一层一层慢慢向上。花了很久终于攀上了能源更换接口上方的那个高架上。
那个位置空荡荡的,除了粗大的金属架,没有人也没有机器人,单纯只是整个能源台的支撑结构。
绯刃向下方望去,公务星舰很快就驶入了指定位置。
能源口打开了。密封的新旧能源块在机械设备的操作下快速更换着。他需要的只是在能源口关闭前跳进去。没人会在航行时打开能源舱。他可以一直在那里,等到合适的时候,打开熔炉。
能源安全保护装置启动时,高温高压会立刻杀死他,但无法杀死孳生体。它们很快就会爬满整个星舰……
完美。
绯刃低头望着,等待着,看着能源更换逐渐接近尾声。
剧痛在这最后的时刻又一次贯穿了他。来自腹部,也来自心脏。
“抱歉。”他喃喃自语:“不过你会活着的。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了。”
他向前走了几步,准备一跃而下。
就在那个瞬间,无数触手从身后伸过来,牢牢抓住了他。
绯刃猛然回头,看见了汐冥苍白的脸。
39.尾声 幽暗孳生
绯刃猛烈地挣扎起来。
但触手缠得很紧。它们不断收缩融合,最后变成了人类手臂的样子。
汐冥死死抱住了他。
“你不能……”异种沙哑道:“你不能这样对待自己……”
“那么你想和我同归于尽么?”绯刃停止了挣扎,绝望地盯着他的眼睛。好奇怪,那向来清澈的暗蓝色眼睛竟出现了人类激动时才会有的红血丝。
“为什么不能是一起活着……”汐冥的声音中有绯刃从未听过的痛苦。一滴泪顺着他美丽苍白的面颊落下来,在呼啸的气流中坠入了下方的能源口。
绯刃不知道自己是在笑还是在哭:“还说为什么……”
“我知道你在憎恨什么。”汐冥慢慢道:“我知道你的愤怒,你的绝望……我全部都知道……”他的额头贴上了绯刃的额头:“我一直在你身后,听到了,也看到了……
“那你就不该阻止我……”绯刃打断了他:“孳生体会降生的,我感觉得到……”
“听我说……”汐冥捧住他的脸,眼睛深深地望向他,就像一直凝视着他的心:“就算我们全都死了,这个世界也不会改变什么。但我们活着,或许会有不一样的可能。”
绯刃闭上了眼睛:“异种能带来什么可能……”
汐冥紧紧抱住他,在他耳畔道:“告诉我,你幸福么?在获知真相之前……”
强烈的酸涩感涌上绯刃心头,又从心头涌出,化作无法自控的泪水。
汐冥仍在他耳畔低语:“我们相遇,于是彼此的命运都被改变了。找不到伴侣的森罗是会被孳生体杀死的。假如你我没有相遇,现在这颗星球上已经爬满了孳生体……这个结局已被改变了,一切都是因为你接纳了我,愿意成为我的伴侣。你担心那个最坏的结果,担心孳生体从你体内涌出,爬满整颗星球。可就算最坏的结果发生了,那么也只是注定发生的事发生了而已。那并非你的责任……”
“我很清楚,我的生死对这世界来说无关紧要。”绯刃沙哑道:“我只是需要一个理由。我很累了,想结束这一切……”
“可对我来说,你是无可替代的。”汐冥哽咽道:“我的生命因为你被彻底改变了,我无法承受失去你的代价……”
绯刃想要说什么,却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泪水让他视线模糊,只能任凭那温柔低缓的声音一点点淹没他的心。
“我知道对你来说,这个世界已经烂透了。森罗的存在或许不会让它变得更好,可也未必就让它变得更坏……”
绯刃闭上了眼睛。他想制止绯刃,让他不要再说了,却感到剧痛再一次洞穿了自己,从心脏到腹部。
他蜷缩起来,感到心脏与腹部的器官在疯狂的绞缠中不断破碎,成为了一个不分彼此的混沌整体。身体内部的东西在失去了某个屏障后开始四下蔓延,残忍地侵蚀他。他只能在撕心裂肺的痛楚里大口呼吸。
汐冥惊慌起来。他咬开自己的手腕,把流血的伤口凑近绯刃唇边。
但绯刃已经没办法像从前一样去吮吸了。那种身体内部的破碎在不断吸收着什么,带来了强烈的干涸感,让他感到整个人正在从内部融化。
“它们……要来了……”他用最后的力气吐出了这句话。
一切都变得清晰又模糊。他听见机械臂的移动声,尘暴掠过金属塔架的呼啸,能源块进入固定槽的动静,工作人员的口号声,还有星舰永不停歇的轰鸣……
有人在不远处大喊大叫,说这里很危险,不允许非工作人员进入。紧接着那声音又变成了疑惑的低语:刚刚有什么东西过去了?
风声凛冽。绯刃感到自己被包裹起来,一路飘动向下。
所有驳杂的声音都渐渐远了。
天空从昏黄变成了橙红,而后又变得像霓虹灯彩一样绚烂模糊。高温让干涸加剧,干涸渐渐变得比剧痛更加难以忍受。
但又好像没什么不可以忍受的。因为包裹着他的东西很柔软,很轻盈,像没有重量的水波。那让他感到安心。
汐冥……他在意识深处忍不住低语。
我在。熟悉的声音坚定地回应了他。
城市的虚影在他身边掠过。隔着空气,隔着色彩,隔着似有若无的透明玻璃。
最后那模糊的一切变得熟悉。
他在空气中嗅到的水的味道。世界变成了蔚蓝色。
本能让他向那片深深的蓝色坠落。在落入其中的一瞬间,他便感到自己获得了最需要的东西。
是水。
他大口喝水,他的皮肤也在大口喝水。他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拼命摄取水分。可好像又不止是水,水中有什么东西在……一直以来包裹着他的东西正在其中融化……他喝下了它的一部分……
剧痛渐渐消失,他的意识回来了。
绯刃湿淋淋地抬起头,意识到自己正在那间注满了清水的蓝色卧室里。汐冥不在,池水中只有一只轻纱一样翕动的暗蓝色透明生物,它伸展着无数触手,轻柔地环绕着他。
而它和它的触手正在不断破碎和融化。
绯刃喃喃道:“汐冥?”
我在。熟悉的声音环绕着他。
“你怎么了?”绯刃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寂静中颤抖。
能量过度消耗。那个声音轻叹。没有足够的能量摄入,我的身体和意识都会分解……
“然后呢……”
你会活下去。那比什么都重要……
它回避了问题。但绯刃已经知道那个答案了。
不。他无声地哀求。不……
看在我爱你的分上。不要死……我什么都给你……
不管是什么我都愿意生下来……
不要死,不要死,不要……
大颗大颗的泪水不断落下,涟漪被水波吞没。他一次次试图抱起那个和他截然不同的柔软存在,却一次次感受到它从自己的手臂间滑落……
直到最后,他和它一起沉入了水中。水不再是甘洌的。它变得那样咸涩,仿佛无尽的眼泪……
有形有质的水波穿过绯刃的身体。他感到自己在渐渐融化,就像汐冥一样。水波流动,水波旋转,水波像潮汐一样起落……直到他成为水波本身……
他在比漫长更长的寂静中摇晃。
不知何时,蔚蓝色的深处,毫无预兆地出现了闪烁的细小光点。
微小,时隐时现,却也轻盈,明亮耀眼。那光点越来越多,越来越有力。它们在水波中跃动,上升,把世界分成夜空与海……
绯刃缓缓睁开了眼睛。
夜幕已然降临,阴影笼罩四周,只有水波在幽暗的蓝色空间中潋滟不休。
他赤身漂浮在水中,感觉泪水仍在不受控制地涌出。
就在这时,有什么明亮的东西在他眼角一闪而过。
绯刃迟缓地扭头,才意识到房间并不是完全黑暗的。微弱的光亮正在幽暗深处闪烁。
察觉到他的注视,那小东西一跃一跃地从空气中飘了过来。
绯刃从未见过这样美丽,可爱又奇怪的东西。
它好像一个圆圆的,透明的,下方有无数流苏垂落的淡蓝色发光小蘑菇。而在那流苏的中央,有一双轻纱般的,像翅膀一样的东西在缓慢飘动。无数光点遍布它的全身,像月光下的水波一样轻盈闪烁。
它翕动着自己的伞盖和翅膀,一跃一跃地靠近,缓慢地落在了绯刃胸口。
柔软的,湿润的,带着温水一样的暖意。
紧接着绯刃突然意识到,这样的小东西不止有一个。它们从自己身下的水中一个又一个冒出来,紧贴着自己的肌肤,让周围瞬间明亮起来。
七个。
熟悉的声音出现在了绯刃脑海中。
他感到自己下方的水体突然有了形态。无数触手缠绕着他,又在他胸前慢慢化作了人类的手臂。白皙,健壮,一如既往。
汐冥抱住他,正一寸一寸亲吻他的脖颈,声音不再虚弱,而是充满了欣喜:“七个健康的幼体。”
绯刃很久都没有说话。
汐冥游到他面前,欣喜变成了担忧:“你还好么?”
绯刃看向那些紧贴着自己的森罗幼体,轻声道:“你的目的达到了,我可以走了么?”
汐冥愣住了。
绯刃推开他,试图起身。但汐冥却紧紧抱住了他:“不。”
“为什么。”绯刃空洞地望着水墙,声音微弱得不像话:“你的繁殖已经完成了,不是么?”
“是的。”汐冥承认道。
绯刃颤抖了起来。
“作为森罗,我的繁殖完成了,生存的意义也消失了。”汐冥低声道:“可我还活着。森罗的寿命很长很长,我需要新的生存意义。”
他捧起绯刃的脸,小心翼翼道:“你愿意成为我的生存意义么?”
绯刃没有说话。因为他想不出一个拒绝的理由。
而汐冥似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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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需要他说话。这拟态完美的alpha在深深凝视他许久后,温柔地吻了上来。
这是个很漫长很耐心的吻。最终绯刃伸出手臂,回应了它。
在这个吻结束时,绯刃低下头,在迷茫又痛楚的心跳声里喃喃道:“我不该答应你。”
“为什么?”
绯刃黯然道:“人类的寿命很短。何况我无法脱离角斗场。”
“你是森罗的伴侣,死亡将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汐冥吻了吻他的额头:“至于角斗场……”异种暗蓝色的眼睛在幽暗中闪烁着狩猎者的光:“会有办法的。”
他微笑了一下:“因为我们现在有八只森罗了。”他思索了一下,那个微笑更大了些:“不,是九只。”
他在绯刃不解的目光中抚摸着他的脸:“现在,你只需要休息,我的爱人。”
角斗场的重启会议是在一个闷热的仲夏日举行的,地点就在193区的场馆。他们给所有的高级赞助人都发去了邀请函,据说会有一些“全新的策划”“全新的明星”以及“全新的体验”。
那天约尔纳城有一个七级虫潮预警。不过没人太过在意,因为虫潮只有七级,城区外围的防御系统足够抵御它们了。
汐冥没有收到邀请,因为他并非“高级赞助人”。不过对于这一天的到来,他一直都感到非常期待,甚至做了不少准备。
新生的幼体需要进食。他也需要。
玛奈特对他的计划感到惊讶,不过最终,年长的森罗决定参与进来。倒也没什么特别的缘故,毕竟机会难得,谁都想好好吃顿饭。
汐冥在暮色降临时带着新生的幼体悄然进入了家附近寂静无人的深水裂隙。临近几个大区的供水系统都以此为起点。
他赤身下沉,舒展双臂,在越来越深的黑暗中渐渐褪去了人类的形貌,恢复了原本那种轻盈柔软的样子。
美丽,无害,自由自在。
幼崽们围绕在它身边,愉快地翕动着。
在一切植物与动物都消失的裂隙深处,有沙虫缓缓飘过。一只,两只,无数只……
于是那美丽的生物渐渐在不断的扭曲中变得狰狞起来。所有的幼崽也是。它们褪去自己的模样,变成了与眼前的沙虫一模一样的存在。
拟态之物不断向下,向下,直至沉入了水底密集的虫群。
迟缓的虫群好像泛起了涟漪,很快,这涟漪开始向着无限的黑暗涌动扩散。
不知过了多久,在角斗场地下,一根水管裂开了缝隙,紧接着时第二根,第三根。最初还有水流声,很快,不断升高的水位让空间变得寂静。
于此同时,闷热许久的约尔纳城在开始有雨水落下。
这是约尔纳城今年最大的一场暴雨。天空好像要把整个夏季从这里夺走的水蒸气一股脑都归还回来。可惜赫尔威提没有海,不然人们会说,整个海洋正从天空倾泻而下。
角斗场在这场暴雨中静静坍塌了。整个塌方的地方被地下水淹没,所有的资料,信息也全部毁于一旦。人们觉得意外,但没人觉得奇怪,因为旧日里被沙虫的酸液破坏过一轮的建筑很多都没能挺过这一次的天灾。
这场事故中,几乎没有任何一具尸体是完整的,坍塌就是这样。当初建造这里用了多重的东西,这重量都原原本本地返还到了建造者的头上——物理意义上的。
汐冥带着幼体们返回家中时绯刃还没醒。森罗们一只接一只从水龙头里钻出来,湿淋淋地漂浮在空中,看上去都晕乎乎的。
因为吃了太多东西,所有的幼体都很迟缓。
汐冥一边擦拭着自己身上的水,一边随手打开了镜柜。角斗场代表赞助人身份的戒指和领章在柜子最下层。他拿出来看了一眼,随手丢进了分解式马桶。
在水流的漩涡里,那些东西消失得非常彻底。
他无声无息地走进了卧室,幼体们排成一行,缓慢地跟在他后面。
终端在床头柜上不断闪烁,是在提示有新闻。汐冥关掉了它,爬到床上,很自然地搂住了沉睡的绯刃。
幼体们落在绯刃身上,散落的微光亮晶晶的,像一片小小的星空。汐冥像人类一样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满足地抱紧了怀中的爱人。
窗外的暴雨仍没有停歇的意思。
但雨后的天空一定会非常晴朗,能看见约尔纳城久未出现的蓝天。
真好,绯刃喜欢蓝色。森罗愉快地想。
——正文完——
40.番外 从今以后
绯刃是被碎裂声惊醒的。
赫尔威提酷热无比的长夏已经过去,尽管降水依旧稀少,天空却总是蒙着灰色的云层。
他从书桌上警觉地爬起来。光脑立刻随之亮起,未关闭的悬浮屏冒了出来,上头是一份约尔纳城机械设备维修经营执照申请书。那是份很长的文档,要填写一大堆材料,提交一大堆信息。绯刃填了很久,最后空在了“结婚证明”那一页,然后在疲惫里睡了过去。
现在他醒了。那个没有填写的“结婚证明”文档又冒了出来。他无暇理会,直接关掉了悬浮屏,开始寻找那碎裂声的来处。
角斗场在约尔纳城今年最大的一场暴雨中消失了。据说市议会至今仍在为此混乱,许多提案在这段时间都不了了之了。对绯刃来说,就是他与角斗场的一切联系都被切断了。他账户上的收入来源变成了“未知”,他与这个机构签过的电子合同和一大堆单据变成了“不存在”。最终的结果就是,他自由了。
角斗场的选手们茫然了一段时间。有人一直在试图寻找“组织”,但“组织”消失得实在太过彻底——连环网上的房间都已经坍塌成了一堆灰色的数字废墟。大概是某个高级管理者的数据存储设备启动了什么毁灭程序。混乱里总有些奇怪的巧合,并且众所周知,电子设备都怕水。而毁灭程序在数据信息世界相当常见。不想让人看见的资料都会安装这个程序,以防万一。现在它非常出色地发挥了自己的作用。
所有人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恢复了自由,然后怀着不同的心情隐入了茫茫人海。绯刃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不过能活下来的人总会找到去处的,就像他自己一样。
他是这世上唯一知道真相的人类,并打算永远保持沉默。绯刃没有询问汐冥是怎么做到的,因为他大概能想象得到。当你选择了与这些可怕的生物共存,就必须有忽视那份恐怖的能力。他曾经觉得这件事是如此的难以接受,可是好像当幼体降生后,这种难以接受迅速成了习以为常的日常。
绯刃把这归结为寻死太多次不成以后自然产生的麻木感。什么都好,什么都无所谓。人如果想要活下去,总得在某些事上看开点儿。他觉得这个“某些事”也包括,成为非人生物的伴侣和母亲。
当然,理性是这样的。情感又是另一回事了。
房间里静悄悄的。他没发现什么不对劲。
绯刃若有所思,伸手拿起了水杯。
凑到嘴边的时候,水杯忽然像融化一样扭曲起来,变成了一只幼体,一跃一跃地飞走了。
绯刃低下头,在桌角的阴影里看到了杯子碎片。
他深吸一口气。这是个新杯子,刚买没多久,是汐冥前几天带回来的礼物,纯白的杯体上有红蓝玫瑰的浮雕图案,他很喜欢。
其他的幼体不知道从哪里一个又一个冒出来,落在餐桌上,在绯刃眼前变成了一排同样的杯子。
说是同样,其实仔细观察能发现,或多或少都有点不一样——它们每一个都在玫瑰图案上自由发挥了一番。杯子还是杯子,玫瑰却有非常微小的差别。
那个飞走的幼体也回来了,落在最边上,再次变成了一只杯子。
“我没有生气。”绯刃无奈道:“我只是觉得有点可惜……”他补充道:“以及惊讶。”
杯子们挨个轻轻跳了一下,形成了一片小小的波浪——可是没有声音,于是它们外观虽然是杯子,却只能让绯刃想到一排大号软糖。
他看着它们,心里很软很软,忍不住低声道:“宝宝。”
察觉到人类说话的声音,休眠的机器人醒了。它滑过来,把碎片清理干净了。
绯刃仍在看那些杯子。有两个是连在一起的,好像人类中的连体婴儿。他有些担忧地摸了摸它们。
七个幼体,从出生起,其中两个就总是很容易粘连。汐冥说长大了它们会分开,可是绯刃总觉得担心。
门外传来停泊台车辆上锁的声音。片刻后,汐冥走了进来,脸上仍是一如即往的温柔:“我回来了。”
绯刃走过去,很自然地吻了吻他:“你身上好冷,去洗个热水澡吧。”
“马上就去。”汐冥把食品袋子递给绯刃,开始消毒和换衣服。
绯刃看了眼袋子,最上面是一盒蓝莓软糖。他意外道:“怎么想起买这个?”
“不喜欢么?”汐冥困惑道:“昨天你一个人在卧室,一直在说蓝莓软糖……”
啊。绯刃恍然:“我是说宝宝们……很像蓝莓软糖。”
“你把它们放出来了?”汐冥探头,看见了桌上的一排杯子。杯子们在他的注视下又变成了幼体,一跃一跃地,排成一行溜走了。
“已经在无光无氧的密封罐子里关了两天了。”绯刃心疼地嘟囔道。
“那不是关。”汐冥解释:“是强制休眠,为了拉开生长进度。”他换好了干净的家居服:“不能让它们长得太快。我们要给他们申请身份证明,总得让它们符合人类婴儿的出生规律……”他补充道:“通常在最快的情况下,人类也只能每隔一到两年生育一个到两个婴儿。七个不符合现实。”
“我知道……”绯刃无奈道。
“绀青可以一直在外面。”汐冥安慰道:“它是最早出生的,我们会最先带他去申请证明。”
宝宝们有名字。绯刃取的。老实说他对这方面一窍不通,只好参考了人类古老的智慧结晶,用那些代表不同蓝色的词语给它们命名。绀青,靛青,蓼蓝,蔚蓝,碧落,云水和远天。都是蓝色,由深到浅——和宝宝们身上的颜色一致。尽管看起来长得都差不多,绯刃却发现自己能很轻松地分辨它们每一只——不光颜色不同,身上那些似有若无的水波状花纹也是不同的。每一只幼体都是独一无二的,就像每一个人类一样。
不过在呼唤它们时,他仍然习惯性地把它们一起称为“宝宝”。
“我知道。我只是觉得那样可能影响宝宝的发育。”绯刃嘟囔道:“说起来,蓼蓝和蔚蓝经常粘在一起……看起来有点……畸形。”他看向汐冥,迟疑了一下:”是不是当初在我身体里的时候……”
“发育时还是多少受到了影响。”汐冥终于承认了:“你那时状况并不好。它们有成为孳生体的倾向。好在最终平安无事。”森罗安慰道:“没关系的,它们现在都是健康的幼体。发育是不可逆的,幼体就是幼体,一旦成功降生,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再转变为孳生体了。你可以完全放心。”
“我只是在愧疚。”绯刃叹了口气,难过道:“这算是残疾吧。”
“不。我们的种族没有那个概念,毕竟大家都可以自由改变自己的身体。”汐冥解释道:“每一只森罗都是独一无二的,有自身的特殊性。那只是它们的特殊性。等到再长大些就会分开了,毕竟每一颗卵都是独立的个体。”
“好吧。”绯刃仍然感到有些忧虑。
他走进厨房,整理食品袋子,决定晚餐吃番茄肉汤。他洗干净了那些番茄,开始切菜,切到其中某一颗的时候,两半的西红柿忽然自己合了起来,然后瞬间变成了一只幼体,一蹦一蹦地飘开了。
绯刃感到自己在内心深处尖叫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汐冥……”
森罗立刻走了进来:“发生了什么?”
绯刃指着空气中的幼体,现在它们又变成了七个漂浮的西红柿。
“我刚刚……把靛青切成了两半……”他艰难道。
“哦,没关系的。”汐冥安慰道:“它们不会因此受伤的。”
“切成了两半!”绯刃提高了声音。
“切成一万片也没关系。”汐冥抚摸他的后背:“真的没关系的。除了繁殖期,其他时候我们都不会死。”
“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不小心把它们吃下去……”
“哦,那个啊。”汐冥耐心道:“幼体有毒,我们会反射性呕吐,把它们吐出来的……”他拿起了一颗鸡蛋,放到漂浮的幼体跟前。
七个西红柿彼此轻轻撞击了一会儿,变成了七颗鸡蛋。
汐冥立刻把它们全部收进鸡蛋盒子里,塞进了保鲜柜。
“你这样在赫尔威提已经构成虐童了。”绯刃有点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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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们等下就会跑出来的。”汐冥解释道:“只能关一会儿。”他望着绯刃,声音温柔极了:“虽然你的所有担忧都毫无道理,但你真的很爱它们。”
“按照你的解释来看,那全是多余的担忧。”绯刃有点生气。
“不,不是多余的。”汐冥愉快道:“你的担心意味着爱。爱怎么会是多余的呢。”
他抱住了绯刃,吻了吻他的额头:“我真的,非常非常幸运……幼体们也是……”
绯刃深深叹了口气,神色柔软下去:“希望我在它们能拟态成正常人类前不要发疯……”
“不会很久的。”汐冥保证道:“体积再增大一些就可以了。”他笑了笑:“其实现在也能拟态成人类婴儿,只不过会是个头很小的人类婴儿。”
不管多少次,亲眼看到这些还是会让绯刃觉得不可思议:“你们啊……难怪会被一些人类当成神明崇拜。”
“不是神。”汐冥摇头,若有所思道:“相反,我们的祖先应当是非常非常弱小的生命。”
绯刃有些意外,随即就明白过来:“说起来,确实很多拟态生物和有毒的生物,拥有这些能力都是为了保护自己。”
“是的。”汐冥点头:“隐藏,躲避,自卫,适应……为了活下去。还有孳生体,那样的繁殖能力,说到底最初可能也是为了延续种群。只不过后来不知道进化出了什么问题,失控了。”
绯刃想了想,轻轻道:“恐怕也未必是失控。据说被孳生体清空的星球并不是变成了一颗死星,而是会开启新一轮的生命……被清空的其实只有旧有的那些存在。”他慢慢道:“以前都没想过,你们带来的所谓毁灭其实是某种新生的开始。”
汐冥想了想,诚实道:“都是好遥远的事啊,时间上也是,空间上也是。”
“你都不会去想这些么?”绯刃道。
“很少。”汐冥承认道:“我总是只想眼前的事。”
“眼前有什么事?”绯刃失笑。
”有你。“汐冥真诚道:“我生命里最重要的存在。”
不管多少次,绯刃仍觉得在这种时刻很难面不改色地直视那双暗蓝色的眼睛。他面颊发烫地转开了头,咕哝道:“这样的话听起来真的很怪……”
“可那是事实。”汐冥抱住了他:“我仍记得你生产的那一天。我明明快要死了,却感到你的能量源源不断地涌来……于是我的身体和意识都得以重新凝聚。你在那一天不只是诞下了幼体,也给了我新的生命……”
“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绯刃略带苦恼地躲开了:“我要去填那个申请表了。”
汐冥认真道:“你真的不想要婚礼么?”
“森罗有婚礼么?”绯刃反问。
“没有。”汐冥诚实地摇头:“允许即承诺,□□即仪式,然后就是彼此一生唯一的伴侣。”他温柔道:“你体内有了我的一部分,所以那会是很长的一生……”
“所以不要婚礼。”绯刃快速溜走了。
他填完那份表格时,外面开始下雪了。
厨房里飘来了番茄汤的香味。汐冥走过来,把一块点缀着蓝莓软糖的漂亮小蛋糕递给了他。
绯刃接过来,看向窗外:“我曾经许过一个愿望,现在实现了。”
“什么愿望?”
“和你一切看雪。”绯刃微笑起来:“瞧,蓝色的雪。”
幼体们不知什么时候又排成一串飘了过来,像七盏小小的浮灯一样围住了它们。
蓝色的雪在冬夜落下,一切都静谧安详。
幼体们落在他怀里,愉快地闪烁着,变成了七块小蛋糕。
绯刃忍不住笑起来,对汐冥道:“冬日快乐。”
温柔的吻落在了唇上,他的伴侣眼里有同样的笑意:“天天快乐。”
世界渐渐变成了蓝色,绯刃安心地闭上眼睛,感受着汐冥的吻像雪花一样,一枚又一枚落下,就像自己心中一直深藏的,那许许多多美好的愿望。
从今以后,还会有许多愿望慢慢实现的。
毕竟属于他们的时光足够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