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去世的臧臧》
1. 第 1 章
我收到请柬时,是秋日正午。
飘着不值得撑伞的沥沥淅淅的雨。
“是,请您在这里签字、盖章,谢谢您的配合,祝您生活愉快。”
快递员机械重复着成百上千次的官话,他甚至懒得与我视线交流,双臂直挺挺递出、收回,等我对着印章哈气盖在他所指示的位置,他头深深低下去。
“打扰了。”
防盗门自动弹回,隔绝湿漉的雨。
请柬没名没字,掂着也不重,不像夹带东西,况且够厚不透光,就算对灯光也难猜里面东西,就是表面泛黄。
封面是很廉价的纸张和印花,感觉笔尖出油过多便能浸个透彻,街边卖五块一沓的东西里,署名却是最不应该出现的名字。
臧臧。
笔迹横平竖直,带着孩子般执拗。
我猛地合上请柬,夹在手中烟蒂裹挟余热滚落,烫过未穿鞋袜的脚背,激得我浑身哆嗦。
肯定眼花了。
十年前去世的人,怎么会发请柬?
/
请柬被我远远抛在矮桌,我瞪着其因运输变得异常柔软的四个角,颅内因短时间高压迸发耳鸣。
喧嚣声刺耳,我几次深呼吸。
未供暖的房间阴冷。
纵使不常用的半扇窗户用灰色厚胶带粘住,余下那边有风钻入。我披好大袄坐在围炉前,橘红色暖光映照指节的伤疤。即便臧臧看不见,当面对有他字迹的物件,我还是潜意识避开这里。
臧臧很怕这道疤痕。
他好几次拉起我的手放进他外套口袋,耸耸冻得通红鼻尖,笑着说可怕。
可能我面色不虞,他立马换成精致的可怕,偷偷瞧我嘴角有没有翘,没有还要换种形容词,天天胡搅蛮缠的小孩子,气得我发笑。
臧臧、臧臧、臧臧。
是不是我喊他名字的次数太多,所以下葬那天,同样是我抱着黑白方型相册木框,作为哥哥走在队伍最前列。
后面哭声滔天,我无半滴泪。
事发突然,肇事司机全责,对方很爽快承认自己全责,并当场赔付过失方总计352767.19元全部赔款。
这些钱轻而易举换掉臧臧的命。
“臧家大儿子真恨他弟弟,连装样子都不装,板着脸就膈应。”
“你以为呢,都不是一个妈生的。”
“你听说了吗?臧家爸想给小儿子安排婚事,也被他哥搅黄了,作孽!”
“那真该死,否则臧家就有后了。”
村落就是这样。
我带臧臧逃开五年,兜兜转转,又把他送回这里。他曾经跟我说,想跟我永远在一起,不要回小村庄,可等他母亲猩红双眼骂我瘟神、扫把星时,我以往后能为臧臧扫墓的条件,将他送回了这里。
所以,臧臧一定不开心。
他去世十年不肯来梦里见我半分。
现在却有封署名为他的请柬。
我深呼吸。
如鼓耳鸣减退些,秋风撞击玻璃发出的噼啪声隐约,纵使窗帘紧闭,我后背仍感觉一丝凉意。
收到已逝之人的物件,在老家那边视为不详,要倒大霉、交厄运,按照惯例是要将东西用火烧了,再埋进离家至少两公里开外的地里,免得鬼魂找上门来,冲撞容易受惊吓的子孙。
我没有孩子。
我孩子是臧臧。
我的臧臧去世了。
“别跟哥哥开玩笑。”
这种经历过濒死绝望,又忽然扔出条浮木,我胸腔不受控制地发闷,打开窗户透透气才勉强呼吸。
或许是时间胶囊?本来封存在邮局里,等到指定期限自动寄出,可这不像臧臧的作风,更何况那时的我们没有闲钱去做这些华而不实的娱乐。
名字而已,李泫,就这么狼狈?
我自嘲一笑,伸手拉过请柬,物件与桌面摩擦声细微,秋风吹得我耳痒。
纸张有年头,刚才没注意,现在细看边角都因长时间存放,周围泛起难以察觉的淡黄纹路。最中间有圈不起眼的圆,看样子之前应该有个装饰,只不过年数太久,又或者快递过程中掉了。
我与它僵持三分钟,还不敢打开。
如果是恶作剧,我承认臧臧赢。
请柬扉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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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署名:臧臧。
我如同自虐般,强迫自己认认真真用目光写完这十四画。
臧臧,臧臧。
他比我小三岁,读书时,镇上的初中与小学门对门,小学放学早,臧臧都会蹲在花坛边边等。后来门卫认识我们兄弟俩偷偷放臧臧进来,他就默默爬到三楼,躲在教室外面等我。直到我初三加了晚自习,臧臧这习惯才改罢。
那时,镇子上没有娱乐设施,臧臧也不爱跟那群野孩子疯,我只好告诉他写满一百个臧,哥哥就放学了。
臧臧可乖。
我说什么他听什么,小小草稿本全是臧臧,后面几页变成臧泫。奈何他控笔还不是很好,泫写着写着变成∑。
所以我一眼认出臧臧的字迹。
请柬是真的。
恶作剧的可能性排除了。
我拢了拢肩膀棉袄,盯住因岁月沉淀变得薄如蝉翼的纸,竟然腾起可笑退缩感。如果是臧臧生前留下的,那也是出车祸前,我们刚付完房子首付,他乐观算着公积金刚巧能覆盖贷款。
“我不喜欢老家,那里很不好。”
臧臧的世界里,不好就是最难听的骂人的话。
“这里是我跟哥哥的新家!”
十九岁的臧臧蹦跳,高举到半空的胳膊有点营养不良的细黄,刘海随跳跃轻飘飘扬高,略略下耷的眼角和他短短人中,外貌总比他实际年龄还要显小。
臧臧的长相随他生父,我相反。
新房子刚盖完,还没装修,灰土到处都是,走路幅度稍微大些都呛鼻。臧臧似乎感觉不到,他握着我的手兴奋满屋乱转,指着连廊阳台说摆满百合花。
臧臧,我们阳台还在。
但没有百合。
那里早摆满无数杂物,落满比装修前还要多的灰。
我深吸气。
闭上眼睛掀开,一瞬心擂如鼓。
“……”
最开始,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里里外外翻看三遍,才怔怔放下手。
内页无字。
纸张略带霉味,淡淡的。
臧臧留给我的是一封空白柬。
2. 第 2 章
这不像臧臧的风格。
我无意识摩挲请柬边缘,那里泛起细小毛边,廉价金边印花翘到令人无言的弧度,我盯住蝴蝶结印记愣神。
时间过去那么久,我都有些忘了如何系出臧臧喜欢的蝴蝶结扣。
家里也没材料。
倒是先前过三十岁生日时,社区送来的蛋糕礼帽上有条艳粉色丝带,材质极其扎手,倒能歪扭系出模样。编着编着,我的手不太听使唤,连耳朵也出现奇怪幻听。
“男孩子喜欢蝴蝶结很丢人吗?”
我似乎听到臧臧的声音。
“哥哥,班里大部分同学笑话我,说我是娘娘腔。”
我下意识反驳:“怎么会呢?”
蓦地,眼前横来只独属于孩童的短小五指,如同对待稀世珍宝,轻轻捏住那斜楞楞毫无美感的绳子:“这是臧臧的蝴蝶结吗?”
我眼睛一眨,桌子空荡。
哪里有什么小手,哪有臧臧。
塑料蝴蝶结狰狞躺着,加热器橘黄暖光映亮桌角。
“……”
我撑住桌起身,卧室比客厅要暖和一些,但也好不到哪去,只是没有湿冷刺骨的寒气。壁橱嵌入墙,双人床仍旧占满大半卧室,臧臧说他喜欢满当当的感觉,在我睡觉那边堆了豆豆眼小熊。
“为什么放这边?”
“它们的肚皮好鼓鼓,可以把哥哥挤到臧臧这边来。”
刚刚二十岁出头的臧臧在我看来还像个没心没肺的小孩子,连称呼自己时都不用“我”,反而是臧臧自称。
可能是儿时营养不良,棉花稍微鼓囊些的玩偶熊手臂都比他胳膊粗,要不是棉花没重量,我真怕毛绒熊肥嘟嘟的熊掌压得臧臧抬不起来胳膊。
我们家虽不至于一贫如洗,毕竟偏远地区的经济条件较次,臧臧是五岁才过来我家,那时饿瘦得像根豆芽菜。
豆芽菜豆芽菜,晃悠悠地长大了。
属于臧臧衣橱里的衣服,除去每年夏天我定期搬出来清洗,剩下就用防潮袋与樟脑丸密封,拿出来时还带有几分柑橘皮的气息。
臧臧的衣服不多。
他喜欢穿棉服,尤其带满毛绒的厚重外套,再戴好扁嘴巴的小丑鱼帽,又可爱又好笑。
关于臧臧的一切,我全放在小丑鱼线帽里。最上面是他身份证,剪去半个角,镜头里的臧臧比现实还要显小,曾经他嘴馋跑去学校门口买零嘴,被那所学校的教导主任当成不穿校服逃课的高中生,拽住臧臧的领子把他往学校揪。
等我匆匆赶到,得知自己误会的教导主任脸都涨成猪肝色,忙跟人道歉。
臧臧提着火鸡面,乐呵呵地看我快步过来,偷偷晃动手腕,向我展示他买到一份带鸡排与脆皮烤肠的爆辣食物。
“哥,我真的很土吗?”
回去路上,臧臧拉着我袖口,试图想接过我手里的塑料袋,可被我轻飘飘躲过:“为什么说?”
“因为土土的才会被当学生。”臧臧抬头看我,鼻尖被风吹得通红,睫毛卷卷翘翘一笑牙齿糯白。我无语发笑:“又是歪理。”
卧室冷得我一哆嗦。
身份证后是张两寸蓝底照片,这会儿臧臧的头发比证件长许多,别在苍白耳后,笑起来眼睛弯弯。
这是他升高三时拍的照片。
这是他初中毕业的照片。
这是他入学的照片。
这是……
我捏住那张薄薄的塑膜纸,缓缓坐在床板边,相片右边还有颇为老旧的红色记号笔登记的信息。
我恍惚瞬间,竟过去二十年。
——七岁的弟弟与十岁的哥,外来的豆芽菜是跟班,没有爸爸没有妈,他们俩人成一家。
小镇孩子都会唱这首不成调的歌。
七岁的臧臧是弟弟,十岁的臧泫是哥哥,臧臧没爸,我没妈。
我牵着臧臧的手,僵硬地立在单元楼门,旁边摆着邻居叔叔结婚剩下的花篮,还有满地鞭炮红纸碎。
“笑笑喽,笑一笑。”
父亲说小孩子拍照去影楼太贵,所以拜托有数码相机的邻居叔叔拍,最后跟着新婚照统一洗出来。臧臧从未见过数码相机,怯生生拉着我的手。
我目不斜视,未觉察他恐惧,梗着脖子死盯黑洞洞的镜头。
摆在单元门楼两边的花篮猩红,连红毯都因曝光过度,以现在审美来看如蜿蜒起伏红河,个头小小的臧臧快被这铺天盖地的红色吞没:“哥哥……”
那时,他应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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喊了我。
我哈口气,擦去塑膜某处不起眼灰尘,露出两位孩子肩并肩胳膊,以及他们死死交握的双手。
“臧臧。”纵使他听不到,我还是在心底默默回应迟了二十年的呼唤。
后来因父亲工作调动,我们短时间里经历数次搬家,那首仅在街坊唱的歌谣也被人忘却,可能都没邻居记得,有两个孩子沾婚礼的光,留下往后余生唯一的双人合照。
“臧臧,请柬何时写的?”
我用无名指腹轻蹭过相片中臧臧的脸,小孩子茫茫然望着镜头。
“你想写什么呢?”
纵使新房子,以现在眼光来看,几十年前的楼房仍老旧不堪,电线拧着劲地穿过一楼窗台下,又被风吹到下垂。
臧臧留给我的东西不多。
不足数的照片、每年几身替换的衣服、象征当事人去世缺角的身份证和满床再也等不到主人拥抱的豆豆眼小熊。
“臧臧……”
明知无人回应,我仍一遍遍轻哼般喊着他名字,床的左侧平坦,因为臧臧睡了还没半年。
我刚想将东西放回,手指触及冷而僵硬铁质物件,压在层层衣服底露出不起眼边角。如果不是移开小丑鱼,我可能直到下次看臧臧照片前都无法察觉。
正正方方的饼干盒。
盖子印有几颗大红大粉的草莓,看样子是草莓味的,我怎么不记得臧臧有这个盒子?
臧臧不喜欢吃零食。
与其说不喜欢,学生时期的我们除去一日三餐外无半分多余零钱。
每次放学,马路都会被小摊贩堵去大半,臧臧都会憋气冲出包围圈,再慢吞吞绕过街区去高中门口等我回家。
那时,我拿了奖学金,手头比以往宽裕,所以又把臧臧拉回去,对他说不买我们不回家。
臧臧打量许久。
最后,他在打折临期零食堆里,选出某个超大包装的盒子,说要跟哥哥一起分着吃。
哦……原来就是它。
我眼神柔和。
饼干盒的红印像臧臧兴奋的脸。
我一边想,一边掀开,里面保存个正正长长的东西。
毛边、略旧、蝴蝶结不见。
又一封请柬。
3. 第 3 章
这不是巧合。
我脑海中第一时间浮现的念头。
我坐回矮桌前,背靠暖炉,勉强驱散周身寒意。
两封请柬并排摆在中央,左边因为经过快递颠簸,处处比饼干盒里旧些。
臧臧心大脑仁小,没城府。
过家家?
我胡乱猜测,先入为主犯了致命错误,比如:这封请柬并非无字天书。
等我想起来翻开,用来盖泡面的手机滚热,夹杂几封扣费短信,列表无一人发消息。自从臧臧去世,我离职,几乎与外界断开联系,所以请柬内页画的一朵小花,我这种毫无艺术细胞的家伙看了许久许久,才勉强分辨出这是……
百合花。
泡面刚刚能挑开,半软不硬气鼓鼓在桶口,像是抗议我的漫不经心。
臧臧啊,谁家画百合花像牛角包?
“哥哥是笨蛋。”
年幼的臧臧不会骂人,听见我对他画作的评价,捏住蜡笔起身,像刚会走的小牛犊歪歪扭扭冲来,对着我的草稿本就是恶狠狠一划。
“我揍你。”
“你揍!”
年幼的臧臧挺胸抬头,笃定我不会抬手,小嘴巴小鼻子都要皱成团,眼睛亮得惊人:“别人家妹妹被哥哥宠,为什么你要说我画的花是牛角包。”
那天是父亲借用邻居结婚场地拍完双人照的礼拜六,我们关系也因这张相片变得松弛,臧臧不会躲着我的目光讲话。当他站在我面前,眼睛晶晶亮地要同我吵架,结果人刚比大木桌高半截。
“你也说了是妹妹,你是妹妹?”
臧臧还要说什么,他母亲下班回家后没在卧室看到自己儿子,几乎是砸开我房间的门,巨响吓得臧臧手哆嗦,蜡笔咕噜咕噜滚到我脚底。
“妈妈……”
臧臧都不敢回头看我。
“出来!”她嗓音嘶哑,看样子是对臧臧说,眼却死死盯着我:“小没种的东西,臧泫考不上初中,你能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我蹙眉,刚想拉臧臧的手,他慢慢向门口挪,等走到他母亲手臂范围,被后者拽得踉跄,房门随即咚一声摔上。
也就是从那天起,臧臧身上出现各种各样的红痕,他开始躲着我走,甚至在餐桌也拒绝同我讲话,加菜也只敢夹面前已经热过一次的辣炒土豆丝。
臧臧不过念低年级,他吃不得辣。
他母亲故意的。
几天下来,臧臧本就大的眼睛更明显,空荡荡挂在小脸上,好不容易喂出来的一点肉,又全都掉干净。
父亲觉察异样,追问原因,顺势夹根鸡腿放在臧臧碗里,下秒被他母亲飞速扔回盘子:“秋季燥热,小孩子吃不了肉,让臧泫吃,他还要考学,补身子。”
“不吃肉怎么长高?”
父亲抹去飞溅到桌面的汤汁,我随他目光看向臧臧,后者低头,发根处隐隐约约泛黄。
“他没臧泫成绩好,吃了也没用。”
“……”
父亲眼里满是无奈,我默默往碗里夹拆好的鸡腿肉、清炒菜心、酸辣豆芽和酱牛肉,等一切都堆成小山,起身把臧臧的碗换了过来。
他母亲眼角抽搐。
臧臧茫茫抬头,因为食物太多,我忘记提前拿出来勺子,稍微一动碗边食物就有下落趋势,我又递给他筷子。
他头埋得更低,几乎看不到鼻子。
“哑巴了?不知道谢谢哥哥。”
即便相隔整张桌子,女人踢踹臧臧凳子的声响震天,臧臧本就瘦小,这下整个人差点歪出去。
“你怎么对孩子的?”
父亲放下筷子,眉目不怒自威。
女人先是恶狠狠瞪向竭力缩起的小男孩,而后对男人笑脸相迎:“男孩子不打不成器,他要是有臧泫一半出息我也心满意足了。”
“二年级的孩子能看出来往后?”
“不是三岁看小、六岁看老。”
父亲头转向我:“臧泫,以后你抽部分时间辅导弟弟的功课。”
“这怎么好意思,不争气的玩意谁教也教不会,别浪费臧泫时间了哈。”
我放下筷子,无视对面表情扭曲的女人,握住臧臧的手,牵着他回我的卧室,顺便把塞满食物的碗也端了过去。
臧臧始终低着头。
就算我挖起米饭递到他嘴边,人嘴巴仍旧抿得紧紧。
“牛角包生气了?”
“……”
他不张嘴,我不收手,勺子悬在半空中,逗小动物往前伸:“真不吃?”
“……”
我叹口气:“又考砸了?”
臧臧略略抬头,目光迟疑。
得了。
多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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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两科没及格。
“哥哥……”
看来是三科。
“我不是故意的。”
哦,四科。
他张口,咬住勺子,一口吞下饭。
虽然我比他高几个年级,但毕竟都是小学生,再怎么装成熟、稳重,在旁人看来不过是扮家家酒,更别说辅导低年级的作业:这些题真的有做的必要?
“你妈妈很生气。”
臧臧偷看我,我装没发现,自顾自挖起一块肉示意他张口:“不过小学三年级开始就不及格,你以后怎么办?”
臧臧腮帮鼓起,他嚼嚼嚼。
“三年级一共几科来着?你是哪些科目不及格?”我追问他,不说就不给他下勺饭:“臧臧?”
“美术、体育、思想道德。”
“美术考试画的什么?”
“百合花,老师说像糊的牛角包。”
“体育考的哪一项运动?”
“接力跑,跑反了。”
“思想道德?”
“哥哥的妻子叫什么。”
“你写的……”
“臧臧!”臧臧笑,露出掉了半颗牙的豁嘴,看到我皱眉头,急急捂住嘴巴不敢吭声。
“怎么回事。”
臧臧不吭声,视线飘呀飘,回到吃好几口仍尖满满的饭,看我不喂他,老老实实放下手回应。
“磕的。”
他讲话漏出呲呲风声:“有人想抢我的百合花,我不给,就跟他打起来,门牙磕到教室门槛。”臧臧用舌尖轻舔,剩余半颗活动:“本就要掉,不疼。”臧臧脑袋圆圆,缺颗牙,看起来更傻乎。
臧臧往前坐,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哥哥,你不要生我妈妈的气。”
“她只是心情不好。”
“她还是爱我的。”
像说服自己,他又重复最后的话。
而那幅丑兮兮的画,我以为臧臧丢掉了,结果被主人用心压平,几乎看不出原先褶皱,完美、契合地粘在了请柬内页,以及板板正正的六行字。
——哥哥,还有三封请柬,你全部找齐才能参加我的生日会哦。
——第一封请柬我手抖好像写错日期了……不过没字,应该没关系吧?
——我想吃牛角包。
——又:我还是很想你。
4. 第 4 章
臧臧二十岁生日前就去世了。
十年过去,他还是二十岁,我已经变成沧桑而颓废的三十三岁中年男人。
除去线上工作,连最近一次与外界社交,也是三年前社区居委会大妈生怕我在屋里死掉,借送生日蛋糕之名看看我有没有变成干尸。不过,我宁愿变这种模样,如果能再次见到臧臧。
总共五封请柬,还剩三封。
如果不是他写错了日期,让本应该十年前送到的请柬推迟,我可能永远不会注意到臧臧去世那年还留给我惊喜。
如果惊喜是以臧臧性命为代价……
我宁愿从未看见。
太阳西偏,雨不知何时停了,余辉透过窗棱落在臧臧的小熊上,绒毛散发柔和、类似烘焙黄油曲奇的味道,我轻轻靠过去,鼻尖埋入其中某只。尽管臧臧的气息早已飘散,由于我始终用着十年前的洗衣液与柔顺剂,仿佛臧臧刚刚午睡起身。
当初搬到这里,极大原因离不开附近遍地开花的面包店。
臧臧不嗜甜,却独爱牛角包。
恰巧有家店牛角包里裹满奶黄流沙馅料,掰开时香气直勾魂,酥软口感总带有弹牙的糯意。
每次我下班买回家,臧臧会开心跑过来,先是重重拥抱我说欢迎回家,再乐呵呵接过盒子,放在阴凉处等吃饭时同我一人一半。
“为什么会喜欢吃这个?”
住进我们买的楼房,生活虽算不上极为优渥,小富即安的衣食无忧到底是能达到,也能在力所能及范围里,给臧臧买几块保值用的黄金。
所以明明能买更贵的甜品,臧臧始终要七点以后打折的羊角包。
“哥哥挣钱不容易。”
每当提及话题,臧臧总会想办法转移我的注意力,要么是用半块面包堵住话头,势必让我放弃纠结。
下午四点左右,最后一锅面包应该也烤出来了,现在去多半能买到热的。
我拉好窗帘,房间闷沉沉,失去阳光后的双人床更为空荡,颓败得七零八落,上次出门还是去见业务客户,但也距离近仨月之久。自臧臧意外去世,我几乎封死在这八十平米房子内。
十年前,这楼盘外观还算前沿,现在也同老房子无差,顶多是外表看着比同期干净,其实同样败絮。
附近小学还未放学,接送的家长也没来,整条路空荡荡,也没多少人对我的着装指手画脚。
“怎么又穿这么邋遢出门?”
除了这位面包店的老板娘。
我低头,拢拢因常年未拉而变得异常干涩的拉链,甚至连口袋开线都没察觉:“衣服旧而已。”
“哎呦,我说你这么下去也……”她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转身帮我取牛角包时,有意无意闭紧嘴,似乎比我还敏感臧臧的名字。
牛角包口味不多,三种单调,奶黄馅、红豆馅与原味并排放在塑料袋,一提哗啦啦作响。
“他最喜欢哪个味道?”
似乎没料到我会率先开启话题,老板娘表情明显一愣,手指无意识按住旁边算账的有声计算器,机械冰冷的电子音猛地重复归零,她讲话变得略磕巴。
关于臧臧的事,就算过去十年,老板娘从刚毕业的学生变成独当一面的店长,等话题开启,回忆仍如数家珍。
“奶黄。”
老板娘笃定,她拉下羊角包柜门,别过头快速抹了把眼,着实好笑。
我打趣她:“我这个当哥哥的还没那么难过,怎么你——”
“你不难过怎么在落泪?”
她讲话毫不留情面,举起摆面包的铁盘,背后油光锃亮,映出来张明显老态的脸。眼袋都快挂到鼻子,刘海长得跟几十年前的非主流无差,胡渣在下巴绕成圈,要不是眼睛通红五官无任何变化,还以为从哪跑出来的流浪汉。
我们一时安静。
她低头,看向虚掩的房门,见没人坐在那边,沉沉叹口气:“你以为只有你忘不掉他吗?”不给我回答的机会,老板娘笑容消失,语气冷淡:“你懂什么。”
“他是我弟弟。”
“谁不知道他是你的谁!”老板娘险些失控:“东西都放台上了,你拿走。”
她不再看我一眼,挑起帘子将要进去时,漠然着目光缓缓转身。
“如不是他说你们之前同姓,我真瞧不出来你哪有半分当哥的样,就算老牌大学毕业的学生又怎样?现在不也是家里蹲么,哦,你竟然还能住下去。”
“你这话什么意思?”
“还想跟我吵,他孤零零躺回山底,你自己住城里吃香喝辣……”
老板娘音调拔尖,她咬紧后牙,面容绷直:“如果不是你,臧臧他怎么可能会赶着最后几秒钟过马路,你才是杀死他的罪魁祸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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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不讲话?被我说中了吧。”老板娘冷笑,未收住音量,引来后门里侧传来脚步声:“孩儿他妈,谁在外面?”
“之前的邻居!过来聊聊,收拾你的东西就行!”她偏头朝里喊,恶狠狠瞪过来:“说真的,李泫,我就没见过比你还自私自利的家伙。”
我沉默,看着塑料袋里的面包。
走不出这十年阴霾的,何况只我。
老板娘一口气说到最后,她理理因方才咒骂而散乱的刘海,稍微平复些心情,冲我露出皮笑肉不笑表情,继而招呼新进店就被高嗓门吓一跳的顾客。
我不愿自讨没趣。
几乎是刚踏出门脸,甩上的玻璃门险些砸在后脚跟。
秋风卷起落叶,呼啦全挂到马路牙底部,叶子被秋日照得闪亮,是一个难得的落雨晴天。我提着袋子往回走,却是与家相反的方向。
漫无目的,走着走着,来到距离小区两个红绿灯的街口。
道路横平竖直,车流不息。
纵使未到高峰期,仍存车辆拥挤。
我站在路中央的安全岛。
怔怔地,望向对岸。
老板娘说得没错。
当年那起车祸的导火索完全是因我心急,臧臧是个连信号灯刚跳转都不愿过马路的人,却因为我站在对面朝他招手,怀抱刚买到的打折菜向我跑来。
其实,这真的只是个小路口。
如果行人走快些,十几秒时间足够抵达安全岛。
斑马线也是新刷的,涂有醒目亮白色荧光剂。
再往前有所学校,所有熟悉附近环境的车辆都会提前减速。
那为什么偏偏是臧臧呢?
他没有闯红灯。
甚至没有在倒数后三秒才出发。
他本应该向往常一样,提着自己手工编的装满蔬菜的藤条小篮,跑过马路站到我面前,任由我牵着他的手回家。
他会在路上点想吃的菜,会在路灯下踩住我的影子微笑,会换上毛绒绒小熊睡衣乖乖坐在餐桌前,会同我头碰头脚抵脚在未供暖的房间里取暖。
我们本应一辈子,本应幸福落尾。
但伴随刺破耳膜的刹车声、碰撞□□的闷钝声、周围人群尖叫声与救护车的轰鸣声。
臧臧抱在怀里的苹果,碎得不能再碎,轻轻滚到我脚边。
5. 第 5 章
接到报警电话,等交警带着刑警一起过来,认定这起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交通事故,沉默片刻说了句节哀顺变。
臧臧甚至都没有去医院的机会。
他头朝下磕在沥青地面,小篮飞到另一端,蔬菜沾满猩红血液湿哒哒黏在马路中央,有孩子的大人抬手捂住孩子的眼睛,急匆匆绕道离开路口。
纵使红灯跳转,安全岛中人群无一人迈步,最终还是在交警指挥下,一点点疏散到街对面。为了不妨碍交通,医护人员把臧臧转移到救护车上,看我是想将臧臧送太平间,或者火葬场。
我一个没选。
当肇事司机得知臧臧当场没气,他跪在救护车后面,面朝臧臧狠狠磕了几个响头,无论刑警押他上警车或是交警通知交通法庭皆无半分反抗。
“没酒驾,真没刹住。”
“看见跳转,脑子犯浑,糊涂了。”
“都是我的错,罚多少都认。”
“对不起小兄弟。”
三十多万的赔偿款被那男人凑整当天让家里人打到指定银行卡里,但后来他又说了什么,对臧臧又说了什么,我皆没了印象。
我始终拒绝和解。
到最后,肇事司机不过被判两年。
当听说自己要坐牢,他那副伪善面容终于破碎,站在侯审庭破口大骂,刚张嘴被警车狠狠镇压,紧接被法庭宣判以蔑视法庭寻滋生事加罚一笔。
这些都是律师转述给我的。
我没出席。
这边也没能代替出席的亲友。
我始终坐在太平间,默默注视臧臧沉睡的脸,气温常年零下二十度,就算穿最厚实的羽绒,也抵抗不过三分。按规矩来说,非医护人员其实严令禁止出现在此,我说我与弟弟相依为命小半辈子,临走前让我再送他一程,才勉强换来短暂的半小时。
臧臧的手还是软的。
残留血迹已经清理干净,原本嵌在掌心的沥青石粒夹完留有小坑印,我一遍遍帮他揉平,直到虎口逐渐平整散发不正常温热,我恍惚抬起他的手,轻轻靠在唇边:“臧臧。”
太平间温度低到张嘴眼泪就外涌。
我擦了又擦,不敢抬头看他,生怕对方瞧见我这副狼狈模样,更怕看清他面容我会压不住手刃肇事司机的念头。
白布底臧臧的身体不着一缕。
他赤条条来,无牵无挂走。
无论是将他送回小村庄或下葬,我不落半滴泪,即便被臧臧母亲揪着领子大骂被走后门不要脸的畜生,我始终望向村落灰蒙蒙天空,偏头对上父亲花白的发与扔在脚边一地的烟头。
最终,肇事司机还是顶格刑期。
前些年出来时,扬言要报复我这种出尔反尔的东西,结果没三天因寻衅滋事二进宫,罚款加刑,才彻底老实。
十年弹指一挥间。
我收紧袋子,风吹塑料哗啦响。
斑马线刷了掉、掉后却不补,灰突突仅剩个凸起,车辆低速滑过去堪堪感觉到颠簸,臧臧摔倒位置的花坛边,开出朵不知名黄色小花。
臧臧的小篮子也常年别着毛线花。
臧臧不给我看,臧臧说是秘密。
“……”
我脑子瞬间空白,几乎不受控,踉跄转身,在众人看疯子眼神里往家跑。
臧臧去世那年,我怕睹物思人于是把他东西全部收进壁橱里,结果还没两秒钟,内心腾起的巨大空虚与骤然空荡的戒断反应令我哀嚎着把臧臧的衣服全部堆在床,整个钻进去躺在最底层,直到鼻腔全是臧臧气息,我忍受下秒几乎窒息的疼痛抬头。
从那天起,臧臧的东西全部归位。
我装作他还活着,就在我身边,买菜的小篮子挂在门口衣帽架,鞋柜按照季节始终摆放臧臧两双鞋,他织给我的毛围巾搭在椅背,我虚虚弯腰就能嗅到与毛绒小熊类似的味道。
小篮安静悬挂,十年来我除扫尘鲜少打开,篮里始终放着臧臧出事时买的瓜果蔬菜。
半颗小白菜、半把芹菜、两颗西红柿和打折的牛角包。臧臧肠胃不好,他吃肉会不消化,胀气肚子疼,被我戏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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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兔子转世成精。
我每三天都会去换一批新鲜菜。
不过怕小篮子掉色,我几乎不曾提其出门,更何况细致检查每个内兜。
手工编织的物件与机器成品的手感天壤之别,我眼前不受控制地浮现臧臧缩坐在我怀里动手的模样。因为身高差距我轻而易举地将下巴放到他头顶,偶尔嗅嗅对方与自己气息相同的洗发露。
“痒痒,哥。”臧臧乐呵呵仰头,他晃晃手腕向我展示内藏玄机的小篮底。
“大家习惯把内兜缝在侧面吧?虽然方便可体现不出独一无二感,我就在底下……你瞧,拉开就能放不少东西。”
“东西多的时候不就被压住了?”
臧臧沉默几秒,起身想离开我这个扫兴大王,我哪会给臧臧机会,双腿夹他更紧,挠他肩胛骨附近的痒痒肉,看人如松软软蛋饼摊开,奸计得逞鼻尖埋进他脖颈轻吸轻吻:“哥哥错了。”
常年无人触碰的拉链分外钝涩,我怕弄坏臧臧为数不多的东西,一边提着一边下拉。
玄关口未铺暖气管道。
寒气沿外衣往骨缝里钻,我手因极度紧张与恐慌发抖,好几次冰冷拉链从指缝掉落,哆哆嗦嗦捏不住。食指关节僵硬,我疯狂搓揉哈气,整个人几乎匍匐在地,分不出是在呼吸还是哀嚎。
即便有所预料,等那封请柬骤然跃入眼底,安安静静躺在篮子底部,我捂住因大力搓揉而肿痛的手指,僵直腰背坐起。
想碰、又不敢。
臧臧,臧臧,臧臧。
我屏息,憋到肺泡爆炸,恨不得他现在就带我走。
我无法想象臧臧从何时开始,自己一点点偷偷准备请柬,我却一无所觉。
是大学毕业,是我们搬入新家,还是出事之前,我因谈崩了跨国合同拒绝给他睡前拥抱的前三分钟?
我不知道。
那夜,臧臧第一次进我梦里。
却是臧臧刚到我家,约摸四五岁的模样,瘦瘦小小的,开线兜里装着想送我的苹果,静静坐在老房子前。
6. 第 6 章
时间过去太久。
我几乎忘了臧臧小时候有那么瘦。
他坐在单元门口石头旁,因为身子骨弱怕冷,还不敢跟别的男孩子一样靠得四平八稳,就挨着石块边,脸上干得只剩眼,蔫巴巴低垂头,手不安搓动。
季节不冷不热,他还穿着不合时宜的厚重棉袄,领子洗得发白,因为胳膊太细,衣褶堆在肩膀。
我远远站着,没吭声。
他似乎未看到我,手指没有绞衣摆时始终护着苹果,那水果发青,不知放了多久,即便专卖青苹果的小摊,也不会摆在明面卖的廉价货。
下马威?
给素面未识的哥哥烂苹果,自己藏起来好苹果,怪不得书上说后妈来后原配的孩子都可怜,合着共同欺负。所以我看到他也当没看见,拉紧书包带继续向楼道口走,不过碍于附近鲜少有小孩子,他望向我就是自然而然的事。
父亲昨晚跟我说他几岁来着?
不知道,不关心。
我目不斜视大步向前,但又故意在接近他时放缓脚步,眼角余光见他紧张站直身子,手已经伸到兜里准备掏那丑兮兮青苹果时三步并作两步冲进楼道。
楼梯陡峭。
如果人站在一楼拐角,外面无法看见上面,我却能将他情况尽收眼底,尤其是棉袄后摆突兀丑陋的破布。
他失落坐下。
仍旧是先前就坐石块边的姿势,别别扭扭,半坐不站,很难想象会有人心甘情愿承受这难熬痛苦。
学校里有饭堂,寒冬腊月的中午很少有学生回家,更别说附近员工。就算他坐到下午两点,也不会来人。
我再爬一层楼,手掌支住侧脸,借助位置优势,低头打量便宜弟弟背影。
除去骨头就是衣服,像个小叫花。
叫花气色都比他好。
反正下午体育课,老师对成绩好的学生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索性爬在窗台,看看他究竟会坐到什么时候。
小叫花始终低着头,偶尔侧目望向路口,寻找与自己年纪相仿的男生,时不时掏出兜里青苹果,极为小心地用棉袄里侧来回轻擦。
擦也擦不干净,东一块西一块灰。
青苹果本来就蔫巴巴的。
要不是他人小力微,手指像五根火柴棍,我还真怕他把那廉价苹果捏碎。
送礼都送拿不出手的。
我看得无聊,懒得将接下来的时间浪费到他身上,起身刚想离开,远处传来高跟鞋跺地的噔噔噔声,随之吵得整个居民区鸡犬不宁。
“谁让你来的!!!”
暴呵好像碎在油锅里的水滴,震得整扇玻璃轻颤,我顺声音望去,浓妆淡抹的大波□□人面部狰狞,她伸出手臂狠狠往下拽,便宜弟弟瑟缩着往后躲也没躲过去,闷响就跟重物砸在鼓面般。
应该是撞到脑袋了。
“妈、妈妈……”
小叫花的声音跟他手指一样细,他不知道是先从地上爬起来,还是先捂住撞痛的脑袋,却护住蔫巴巴苹果不动。
“我没你这儿子……你拿的什么?”
显然,知儿莫母,大波浪弯腰撕扯开小叫花的胳膊,几番挣扎下本就老旧的棉袄更加破烂不堪,棉絮东一点西一点冒头,小叫花脸蛋脏兮兮的,看上去更像叫花子了。
“没,没有东西,妈妈,妈妈……”
就算用尽吃奶的力气,四岁孩子的劲哪能抵得过盛怒中的成年人。
他就像被扒光的袖子皮,赤裸裸躺在这片黑土地,不知护多久的苹果叽里咕噜滚出来,女人指甲死死陷进去,流出淡淡浅色汁水。
她皮肉猛地抽搐跳动。
“你偷我钱就是为了买这个!”
“家里有多余钱让你造?”
“你知不知道我挣钱多难?!”
开窗户的响动噼啪。
其实,家属院中午也是有老人在家的,尽管没大张旗鼓地探头,但多多少少站在暗处看。
毕竟小区算是属于职工家属院,大部分人低头不见抬头见,很少有摆在明面撕破脸的闹剧,尤其还是打孩子。
“……我没偷,我一毛毛攒的。”
小叫花怯生生反驳。
他努力扥平棉袄,试图拍掉布料沾染的尘土,奈何头晕站不起来,只会越打越脏:“我没有偷你的钱。”
“跟你早死的赌鬼爸一个样。”
女人冷笑,掏出钱包清点钞票,嘴里随之报数。每说一字,小叫花后背轻抖,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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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高高昂起。不知是被打得疼又或呼吸过频,小团白雾在嘴边飘散开。
我站得高,女人颠倒黑白的把戏拙劣得可笑,两张纸币合二为一,报出最后相差一块三的结果。
“你觉得做官的儿子能看上这廉价东西?我说你脑子是不是残废,就该把你扔在孤儿院省得丢人现眼。”
青苹果砸到墙,弹回来。
正巧打在我弟弟的背。
“你想一哭二闹三上吊?我告诉你,这都是你妈我玩剩下的,赶紧滚起来!”
我弟弟没哭、没闹。
他扭头,静静望向手边的苹果,沉默地将它放在石块中央,仰头看着这栋半旧不新的单元,白日玻璃反光,似乎在找为什么等不到的哥哥。
“我没有偷钱。”
年数久远,孩子记忆七年一换。
我不太记得那天做的事,但一楼通二楼的窗户,始终烂着,物业不说,邻居未提,每年冬天呼呼地漏风。
等我再度回忆,是父亲带人站在病房里,女人满脸煞白躺在病床上,她牙关紧咬,像看我又像望向虚空。
至于臧臧,我牵着他的手,他低垂着头,站在墙角,浑身不可控地哆嗦。
手真小、真凉。
明明来我家都快七岁了,因为长时间营养不良,模样个头竟与四五岁的幼童无差,即便父亲未提,可看他拧紧的眉心,估计同样对此事深感诧异。
“你带臧臧去买身衣服。”父亲吩咐我,目光从我拉住他手腕交界处掠过。
父亲顿了顿,补充。
“再剪个头发。”
他先一步挡去臧臧的视线。
从那天起,臧臧、我、我父亲再未吃过青苹果。至于一楼窗户,等臧臧念完小学抽条,比他母亲还高才修好。
漫漫数年,梦起时弹指一挥间。
我仰面躺在地上。
恍惚中,臧臧从远处走来,静静坐到我旁边,他小身板大脑袋,冰凉小手轻轻握住我手指,一笑脸颊浮现酒窝。
他笑啊笑,他像根瘦芽菜。
他笑啊笑,他亲亲我鼻尖。
他笑啊笑,他半撒娇地说。
“哥哥不哭。”
“臧臧不疼。”
7. 第 7 章
我无半分力气起身,睁眼后,始终凝视黑洞洞天花板,试图攥紧手心,结果仅是握到一圈空荡。
熟悉空虚戒断感蔓延,我抱着他的小篮子背靠沙发,垂着脑袋,暖炉烘得靠地板的双腿滚热,皮肤表面因过高温度呈现难以忍受的痛痒。
藤条编织的小篮子足够柔软,臧臧花去大量时间挑选,跟着网络教程一点点学,奈何他手易磨易酸,尚未打好底便蹭红指腹与掌心,疼得人斯哈斯哈吸气,见我走来立马把手背到身后,仰头乐呵呵喊了声哥哥忙完工作啦。
他长相随母,又带几分英气,约摸是像了他早逝的生父,无法忽略他天生的娃娃脸。
见我握着他的手发呆,臧臧歪头。
我回神,对他笑笑:“等我们臧臧三十岁时候,还是这个样子吗?”
臧臧先是一愣,但很快张开手:“等我们三十岁就知道啦!”他眼底拥有成年人罕见清澈透亮,笑起时眉目弯弯。
家里很少放酒。
冬天下雪,臧臧偶尔会买来炸鸡和几乎无度数的果酒,兴高采烈摆满一茶几,乖乖坐好等我端来用于解腻的爽口酸萝卜。他耐甜,甚至可以直接食蜂蜜芥末,有时被我捉到,会不好意思笑。
我总担心他会蛀牙。
“补回啦……”臧臧叼着牙刷,含糊不清漱干净口,啊一声张大嘴,小牙洁白粉舌稍翘:“牙医夸我呢。”
“夸你什么?”
“牙好哦~”
臧臧握着牙刷,故意扭扭身子,像株摇摆的向日葵:“哼哼哼。”
若是其他成年人,定有矫揉造作的不适感,偏偏臧臧来得娇憨,再加他五官毫无半点攻击性,软乎乎同床上毛绒小熊别无两样。
“小猪。”我笑他:“小花猪。”
“那哥哥是大花猪。”
臧臧伸手,捏住我鼻子,得意洋洋挑眉,故意一字一句,生怕我听不清憋气连说数个大花猪。
罢了,还想展示自己力气,他鼓起嘴就要往我这边冲,结果未料洗脸时有水飞溅在地,臧臧脚跟一滑,拖鞋飞出好远,整个人哎呦趴来。
与其说趴……倒不如用下巴刹车。
臧臧是淤青体质。
这么撞来,我尚未察觉痛感,他嗷地捂住脸,臧臧眼眶本就浅,泪噗噗下落,还硬撑着站直,倒打一耙。
“你肩膀打我。”
“对不起。”我从善如流,顺势抬手拍拍锁骨:“我替你教训它了。”臧臧破涕为笑,他伸手捂住我刚才拍红的肌肤再揉揉说道:“哥哥不疼,吹吹。”
多半头身高差下,我凝视臧臧秀气鼻尖,以及垂落在眼睫间沾满的点点泪珠,无任何意义重复他的话:“不疼。”
臧臧破涕为笑。
臧臧很好哄。
因为儿时严重营养不良,他体重比同龄人轻太多,任何结实点的成年人都能轻而易举地举起来他。
我喜欢抱臧臧。
明明是个男孩子,身子骨软得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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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手轻松托着他,两条细腿穿过我臂弯垂在我身侧偶尔调皮踢动,我虎口轻捏他软肉令人吃痛,勾住我脖子哼唧撒娇说对不起哥哥,然后下次仍旧暗戳戳使坏。
那些日子,是童话故事完美结局的延伸,是救赎文学后的取暖,是相依为命的浪迹天涯。
是臧臧生命定格在二十岁前。
是留下我独活到三十三。
我始终捏着请柬,任暖炉电热烘烤手臂,果酒因加热口感变得生涩,看着上面两只头碰头的动物,手指在涂满花花绿绿装饰品的小花猪上蹭过。
小花猪戴着生日帽,
小花猪的右脚搭在大花猪左脚。
小花猪的豆豆眼偷瞄大花猪。
与厚度单薄的前两封请柬相比,第三封能稍抿手,我翻转贺卡背面:小花猪努力抬起胳膊,想将大花猪圈怀里。
“臧臧,你的画技真的……”
我咽下酒,被刻意延长的小猪脚逗笑,泪令人看不清臧臧字,我用掌根抹干净后凑近,借助暖炉橘黄光辨认。
十多年过去,蜡笔略显褪色。
臧臧的字像他,细瘦但不柔弱,在有限空间活动每处筋骨,带着对未来满满期许,活泼如挣脱大人束缚的孩子。
“臧臧、哥哥,永远——”
我张着口,说不出贺卡后半句。
半醉半醒间,我又梦到了臧臧。
他第一次梦遗的清晨,攥着内裤蹑手蹑脚往洗手间跑,却被我撞个正着。
8. 第 8 章
我们的关系,不冷不热。
当然,这是父亲眼里的相处模式。
半路当哥半路做弟弟的,对于半大小伙子来说后者总是吃亏那个,但我没看出臧臧有多不乐意,虽然我们兄弟俩谈不及热络的时间也仅限于前半年。
臧臧小时候就秀气。
等他稍微大些,街坊邻里没人再把他认成女孩,人也开始跟在我身后,全学校都知道隔壁高中部的臧泫是他哥。
“说得我好像混混头子。”
放学时,臧臧跟在我后面,脑袋都快埋到围巾里,露出被风吹得通红脑门与鼻尖,看得引人发笑。
“我们姓少见嘛,嘿嘿。”臧臧不好意思抿嘴笑,他快步跑到我前面,倒退着回头:“哥,你生气了?”
“为什么。”
臧臧略显纠结挠挠脸:“你不是挺讨厌别人说我们是兄弟。”
“……”
“也不许当着同校生面喊你哥。”
为了保持平衡,臧臧张开手,歪歪扭扭对准每块后退出现的地格。
“年级前几名的好学生却有个吊车尾的弟弟,是不是很丢人?”
臧臧声音低下去,偷偷看我,我伸手拉他,野猫从我们脚边窜过,吓得臧臧猛地哆嗦,趁他不注意,我五指轻而易举扣住他的五指,臧臧愣住:“哥?”
小傻子。
我没理他,只是攥他手指更紧死死贴在身侧,臧臧三步并着两步跑来,偶尔仰头望望我,拇指轻挠我掌心。
学校距离家不远,再往前走拐过路口穿过胡同就是职工家属院。到这里大部分学生散去,更别说几乎没什么邻居的小胡同,我牵住臧臧的手进去,距离胡同口三十米处,有个陷进去的窝角。
小区有些年头,街坊邻里都认识。
再加上附近有派出所,几乎用不着半个监控,老龄化街区入睡极早,四周除去我俩脚步无声。
我右手始终扣住臧臧的手,左手揽住他肩膀往怀里带,自然而然两人站在窝角里,斜前方路灯的昏黄光线,落在臧臧尚无半分棱角的圆幼五官。
“哥、哥。”
料想我接下来要做的事,臧臧目光先是有些慌乱,但很快镇定下来,偷偷见胡同两侧无人,稍稍往我怀里站站。
他睫毛不住颤抖,粉肉肉嘴巴抿紧又松开,身高差下我轻而易举锢住他的瘦腰,将人往这边带,双腿相撞时擦出的电流令臧臧脚跟一软,被我捞进臂弯动弹不得。
这是我们兄弟俩的秘密。
胡同窝角见证青春期每次接吻。
我很喜欢保持这姿势亲他。
相较于同龄人,臧臧骨架小,虽然没多少肉,可浑身软绵绵的,巴掌大的小脸紧张又期待,眼睛亮亮看着我。至于那粉肉肉软嘟嘟的唇,我先轻贴、移开、轻贴、慢碾。直到臧臧完全失去力气勾住我脖子小口小口呼吸,我才奖励他般从臧臧眉眼亲到他小巧下巴。
“哥哥、哥哥。”臧臧脸蛋红扑扑地撒娇,也开始喊叠词,感受抵住他小腹的坏东西,他想跑也跑不掉,任由我缓缓移动,俯在他耳边:“明天考试周。”
考试周,顾名思义,有将近一星期可以不在校时间。更何况除去最后,该做的,我们都做了。
臧臧没说好,也没拒绝。
从小窝角出来直到进家开门,他始终低着头,耳尖红得像枝头石榴。
为了不被那两位看出我与臧臧相处模式的变化,每次都是趁夜深人静,我偷偷从阳台过去,拉开臧臧虚掩的窗户翻入,摸到他冰凉胳膊又忍不住训斥。
“因为外面不好开呀。”
臧臧小声反驳,整个缩进被子,就露出圆溜溜的眼。见我走到床边,往后挪身露出大半张床:“我暖热啦。”但他的脚仍然冰凉。
男孩子怎么会体寒到这种地步?
我生疑,用双腿夹住他的脚,臧臧脑袋刚巧抵住我胸口,呼出气息温热。
“考试周你们应该是自习吧。”我抱住他,低头鼻尖正好抵住臧臧后背,有一搭没一搭跟他闲聊:“真有人去?”
臧臧摇头又点头,软发根轻痒:“前面学生都去,后面学生都不去,就是中间大部分学生都在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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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
“臧臧属于什么。”
“后面学生的前面学生!”
臧臧乐呵呵笑,他贴贴我:“我还想跟哥哥回家。”到底还是小孩子,睡觉不怎么老实,就算醒着同样乱踢被子。
我胳膊稍用力,臧臧老实了。
他老实,但不代表我按部就班。
尤其冬天,老房子供暖比新小区差些,地暖温度很难升上去,两个人睡总比独自睡舒服。更何况臧臧看着瘦,其实身子软绵绵的,该有肉的地方一掐荡出满苞芙蓉水。
似乎料到我过会儿要做的事情,臧臧顺从地拥住我的腰,任由我胳膊向下再向下,最后掌心代替他里衣兜底。
我们谁也未动。
利用被窝遮挡,我们安静贴着,已经胜过无数千言万语。我左手轻触臧臧刚开始发育的喉结令他昂头,黑暗中我们呼吸纠缠,我极小心地亲住他的唇。
与其说亲,更像含。
亲碰、移开,再从下往上抿,臧臧想躲还躲不掉,小口急促呼吸,他后腰慢慢软在我臂弯,直到我转移注意力换到他胸口,臧臧已经累得沉沉睡去。
臧臧最近睡眠很差,在睡梦里时不时会猛地哆嗦,偶尔踢踢腿,不明意味哼唧两三声,如一捏会撒娇的小玩偶。
我总是看他,可怎么也看不够。
小学三年、初中三年、高中三年。
人生又能有几个九年?
冬日深夜无月。
像极多年后我摔在他坟头的天空。
大梦一秋,醒来已深夜临近凌晨。
我在沙发坐了许久,腿脚发麻动弹不得,那张贺卡飘在手边,被秋风呼地吹到沙发底。
臧臧,臧臧,臧臧。
我慌神,手伸入沙发底部摸索,因为常年疏于打扫,夹出贺卡时带出成团的灰尘,呛得我咳嗽不止。
我却顾不得这些,忙翻过贺卡,生怕弄脏了小花猪。
害怕的事永远都会发生。
小花猪脏了。
脸蛋灰扑扑两道,像流下的泪,转移到我脸上。
9. 第 9 章
那天后,我再没找到半份请柬。
臧臧是个不太爱讲话的孩子,如果他抗拒表达,就算天塌下来也会缄默。
更何况秘密准备想给我惊喜。
家里大大小小角落翻去三四遍,我因搬动家具累得背酸,无奈之下只得放弃,靠着臧臧之前买的玩偶熊,盯着半开橱门发呆,良久摸把脸疲倦起身。
北方的冬天,尤其是介于深秋与初冬交界的十一月份,房间里必须常备取暖设备,有的人是热水袋,有的是电热毯,还有插电的暖气片。
臧臧喜欢第一个。
我们相差三岁,说起来不多,可确确实实隔着整个学生阶段。
当臧臧念初中时,在为如何把虾片藏进书包绞尽脑汁,我已经坐在高考的考场贴好条形码,望向尚未到达提笔时间的钟发呆。等臧臧高考结束后的第一个暑假,他跑到我念书城市,结果因手机没电没钱还没法联系我,傻乎乎的差点被卖去夜总会。
那天我发了平生最大的火。
臧臧吓得浑身哆嗦,他坐在沙发上满脸仓促,脸蛋也黑一块白一块,蹭了不知在哪染带的尘土,瞧着可怜可爱。
“哥哥,我、我……”臧臧嘴笨,如果有人大声讲话,他语速会不自觉放慢卡顿,或许是与童年经历有关,我撑额头长叹一气,俯身抱住臧臧。
我们谁也没开口。
臧臧身上还有淡淡的、类似枫糖浆的甜蜜气息,我顺着向下嗅,臧臧掏出来个包得严严实实的袋子,再里三层外三层打开露出酥层一角。
“牛牛包。”
因为害怕我再生气紧张,臧臧说牛角包有些嘴瓢,油纸包散开所以面包看起来干巴,中间瘪嘟嘟下陷。
臧臧讲话吭哧:“旁边有个胡同,里面东西的物价跟老家差不多……”
话音落去,他偷偷打量我,见我目光始终停留在他的脸,又慌慌张张低下头,嘴巴抿成条线,鼻尖温润,睫毛抖啊抖。臧臧毕竟还是个孩子,见大人发火会想跑开,逃到自己壳里躲起来,等片刻没了动静,偷偷摸摸探头,眼底如幼鹿垂泪般湿漉。
我站直身,插兜静静打量他。
这次来找我,臧臧身上还是那套运动款校服,只是撕掉校徽,瞧着与寻常衣服极度类似,可他模样……太幼了。
纵使臧臧同属十八岁成年,他五官鲜有锋利感,唇珠圆润粉翘,惊讶张嘴时会露出一粒白牙,舌尖如宝石红,未曾长开的骨架纤细瘦小,双腿并拢时大腿因没多少肉会空陷大片布料,轮廓清晰不知比短裤更诱惑多少倍。
我自认为非正人君子。
视线自然沾染匪夷。
臧臧怕我沉默,尤其当他犯错,我一眯眼,他恨不得全盘托出经过。
“我不知道那是…夜总会。”臧臧讲话没底气,他呼吸深深浅浅,尤其当周围环境安静,简直是不打自招:“哥。”
我静静看了片刻,手按住他肩膀。
力度算不得重,可臧臧也无法挣脱开,半推半就地跟我交换位置,趁他低头想站远些,我揽住他的腰往里带。
臧臧眼睛眨呀眨:“哥?”
说实话,我不习惯他这么喊,感觉与我生分太多,但要知道进入青春期的孩子怎么想,我向来让他自己说。
我没吭声,静静看着臧臧。
与我前段时间见他相比,臧臧明显晒黑了,倒不显得羸弱,健康很多。
由于运动款校服肥大,我不费吹灰之力按住臧臧的腰,掀起衣摆时,刚巧看见裤腰松紧带下的浅色内裤。
“哥……”
臧臧害羞,他试图拉高校服裤,我哪会给机会,食指勾住轻弹,啪哒声回荡,臧臧耳根通红,却默许我把松紧带拉到边缘之下,纵使知道紧接会发生的事,他学我
“臧臧给亲,不要生气,好不好?”
我盯着他许久,这半年的思念早化作狂风骤雨,臧臧几乎撑不住身体,胳膊像两根面条软趴趴垂落,呼出气息温热,夹杂几乎难以觉察的哭腔,他额头抵在我右边颈窝,汗津津潮湿成暴雨前的盛夏。
“不、不要……不要了……”
嗓音绵得如含在口中的棉花糖。
我食得知味,抿住红缨,一点点向外扩散,直到那微微上翘,我缓缓后移身子,凝视月牙随臧臧呼吸起伏,带着无法承受的过度宠爱,原本半跪的男孩彻底失去力气,含泪坐在我腿上。
因需大量氧气供给,他胸膛不规则颤抖,瞧他呼吸一声比一声急促,我用虎口安抚软月牙,轻捏出阴晴圆缺。
等臧臧注意力转移,才慢慢含住臧臧的唇,免得他呼吸过度。
如果把臧臧身体比作考卷,每一处的高分点,我单用手指就能做出完美答案,等肩膀重力施压,那是臧臧无声告诉我能让他快乐的考题。
最终,臧臧哭着喊叫出哥哥时,我按住他小腹的手彻底松开,体内也有了臧臧存在的痕迹。
“开心吗,臧臧。”
“……”
男孩斜靠在沙发边,明明下半身泥泞不堪,不得不借助我的力量坐直。
“哥哥,你的裤子。”
“臧臧舒服吗?”
“现在洗明天就能穿。”
“要不要再来一次?”
“……”
臧臧眼神呆呆,等明白过来我的意思,他挣扎着就要下去。
我大笑,笼罩这些天的阴郁一扫而空,不由得收紧抱他的手臂,将人稍微往上托,嘴唇轻轻擦过圆滚滚的月。
多日疲惫再加今日陪我胡闹,臧臧换掉脏衣服沉沉睡去,即便睡觉也不老实,手稍蜷,攥紧我食指,长睫偶尔因睡梦颤动,看起来分外惹人爱。
或许姿势不舒服,臧臧动动,头朝我这里靠,有那么瞬间我以为吵醒他刚想道歉,谁料臧臧无声咂嘴睡得更香。
脸颊粉嘟嘟的,跟小花猪同宗。
臧臧睡着,我就这么看。
怎么也看不够。
我就想,世界上真会有这样纯真的孩子吗?大概是有,我的臧臧,我亲手带大的孩子。我六年级时,臧臧还是喜欢当小尾巴的萝卜丁,营养不良到还需要坐宝宝椅,却仍迫于他母亲的压迫不敢夹除凉菜以外的菜。
臧臧是上天送给我的礼物。
可惜十岁的我太傻,等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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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这件事时已经高二暑假,错过太多时间。
“……”
我反握住臧臧的手,额头抵住他额头,不知过去多久,半梦半醒,我似乎听到臧臧讲话。
模模糊糊断续,像是把耳朵浸在海底,深水咕嘟声不断上涌,额前刘海被人掀开,冰凉刺骨东西贴来。
“哥哥!”
激得我哆嗦。
相比少年时期,二十岁出头的臧臧嗓音比以往沉稳,模样长开不少,眉眼满是少年英气,夹带成年人罕见清爽。
我意识尚未回笼,呆愣愣凝视眼前的臧臧:“你终于肯回来见我了。”
“你再说什么呀?我不是好好在这里吗?”臧臧惊讶,半跪在我胳膊旁,小小掌心贴在我额头。
“没发烧呀,完了完了,肯定是昨晚回家晚中邪了。盐,盐!盐呢?”
“……”
我来不及拉住他,臧臧单脚跳下沙发,拖鞋还没穿好就往厨房跑,随盐一起来的还有个掌心大的圆形迷你蛋糕。
——啪!
灯光熄灭,客厅顿时黑暗。
——呼!
细微烛光映亮臧臧眼底。
“原来真能点着,我还以为卖牛角包的姐姐骗我。”臧臧自言自语,他捏起一小点儿盐,踮起脚扬高手臂。
他气息卷得火光跳动。
臧臧深深看我,闭眼许愿。
我屏吸,神智恍惚。
臧臧鼓起嘴巴。
灯亮了。
我下意识想询问,臧臧早有预料般抢答:“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臧臧动作轻快地拔掉蜡烛,他拿起餐刀比划,纠结哪种角度切出来的蛋糕最好看,犹豫半天最终放弃,把带有草莓树莓的那块分给我。
我低头,这才注意最前端用廉价巧克力酱勾出的阿拉伯数字二十。
“哥哥,祝臧臧二十岁生日快乐。”
他递来叉子,忽然安静,默默凝视我通红的眼,嘴角的弧度浮现。
“哥哥,臧臧很幸福。”
“不用担心,臧臧会照顾好自己。”
“臧臧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一字一句像分别前的哀歌。
我慌了神,忙去抓他的手腕,臧臧没躲,反而向前半步轻轻贴住我的唇。
“哥哥要学会向前看。”
吻略带奶油气息、甜腻冰凉。
臧臧站直,透亮瞳孔始终凝视我的脸,我突然恐慌:有没有刮胡子、有没有换上干净的衣服,臧臧有没有发现他的时间凝固在十年前。
“哥哥也有白头发了。”臧臧仔细端详,眼神里有无法掩盖的难过,他吸吸鼻子,鼻尖红红,泪珠要掉不掉。
我仿佛化作了哑巴,就算我拼劲全力,到嘴边的话语全化成毫无意义的嗯啊语气词,想抱臧臧结果扑空:“……”
“哥哥,忘掉臧臧。”
臧臧冲我挥挥手道别,他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凝聚成黑点,我再眨眼,后背的失重感令右腿猛一哆嗦。
房间空荡。
“……”
梦里再一次,我被臧臧抛下了。
10. 第 10 章
那夜过后,我昏沉好些天。
一半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交接,一半恍惚觉得臧臧还在身边,没有车祸和葬礼,没有十年横沟,而我睁眼,就能看见他趴在枕边,睡姿憨甜如小婴儿,嘴巴因挤压轻轻张开,脖颈随绵长呼吸缓缓起伏,手指还攥着我睡衣角,指甲因轻微贫血泛浅浅白。
我安静躺着,手指沿发旋下滑,落在他肩膀,温热相隔薄被传来,肩胛骨凸起,刘海遮住眉眼,含糊不清一声哥哥叫得人心软。
“困,哥哥。”臧臧像我们儿时千百个日夜般,往我这边轻靠,不睁眼也仰头寻得唇角,亲昵贴住磨蹭,偶尔回应不得要领涨起红晕,略害羞捂住脸,想躲进被子里。
我又怎么会给臧臧机会,膝盖抵开他并拢的腿根,大腿强势托起臧臧,他险些未保持住平衡,身体不受控后仰。
“哥哥,哥哥,太早了。不要。”
臧臧被吓醒,他试图挣扎,奈何人瘦力微,在我单方面托举中,慌忙勾住我的脖子,脸自然而然贴在我肩窝。
就连求饶,也带点软绵哭腔,发着抖、打着颤,手指无力在我后背偏移。
托举他的大腿换成我更灵活的手。
臧臧双腿分开、并拢,脚尖时而绷紧、时而蜷缩,半眯的眼睛湿润,呼吸断续,字不成词、词不成句。
我被他跟小猫轻挠的力度类似的手引得来了兴致,用豆豆眼小熊盖住臧臧的眼,呼吸一寸寸浸润,最终停到了臧臧拼命拉扯我手腕的部位。
该如何形容眼前美景呢?
身为理工男,我想不出太多华丽辞藻,关于我喜欢的臧臧的一切,我总是愿意用味蕾品尝,直到喉咙酸胀,臧臧后腰高悬,拼命蹬踩虚空,我会坏心眼堵住,听他濒临愉悦崩溃的叫喊。
随之外泄的,还有淅淅沥沥无色水珠,顺着我锁骨淌落,滴在我前一晚事先铺好而臧臧却毫无所觉的一次性垫。
他浑身都是勾人的羞粉,豆豆眼小熊遮着他的眼,整个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洁白小腹凹陷,一次次重复我讨厌哥哥,哥哥大坏蛋大变态。
怎么会这么可爱,我的臧臧。
所以我逗他:“大坏蛋大变态让你舒服了吗?”还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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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尖挑挑他的半软。
“……”
我继续:“臧臧要说话,不可以装听不见,无视哥哥会让哥哥伤心。”
“……”
他声音微弱,几乎蚊呐。
我拿下盖住他眼的毛绒小熊,
光线骤强,臧臧眯眼,泪滚滚下落的模样可欺又惹人怜爱,原本剧烈起伏的胸膛稍稍平息,手还按住我胳膊生怕偷袭,奈何他力气太小可以忽略不计。
那段日子幸福得都快化成实质,以至于命运让我用余生进行交换。
一晃,臧臧离开我十年。
他永远停在十九岁的冬日,我已变成长白发的中年男人,即便现在就出意外死掉,臧臧应该也认不出镜子里的颓废大叔是他哥哥李泫。
我拥住臧臧的玩偶小熊起身,默默站在窗边,夜深人静,天空呈现异样深红,再仔细一看,外面飘起雪,地面已积盖薄层,黑黝黝的地面狰狞油亮。
落了雪,再往后数上几天,等雪差不多融化干净,便是臧臧的祭日。
也是我一年里唯一出远门的时候。
11. 第 11 章
乡间道路磕绊。
纵使村道修建多次,到底是比不了高度现代化的城市,老公交颠簸门窗叮咣作响,可能乡下还要冷,某些地方仍有堆成小山的积雪。
黑白灰交杂,几根稻草枯愣截向半天空,地面覆了层白色地膜,有些地方被风吹破,路边瞧不见半个人影。
我们这里有周年、整年祭拜烧纸的风俗,但我来得有些早,天还没蒙蒙亮所以几乎见不到卖黄纸的小摊,虽然以往几年也没给臧臧烧些什么,但我梦到了他,总归不好再提着一堆零食过去。
会嫌哥哥无聊吗?臧臧。
好在大道两边开着家小卖部,我一说要黄纸,又提出一袋金元宝,老板询问逝者年龄,我含糊说了个十几岁,紧接拿出几盒用纸扎的玩具与游戏,再到当下新款的手机。
“满减优惠,小孩都喜欢,来套?”
老板笑得满脸褶子。
所以,如果你收到某款序列到二百的超级水果手机,也不用太惊讶。
整年过去,打火机缺油,我按了好几次才冒出火星子,一张张往铜盆里面放,橘黄火色卷得黄纸枯萎,就像日渐衰老的容貌:哥哥也怕老,臧臧。
“等百年,你还会认得哥哥么?”
我半蹲,过了会儿盘腿坐下,哪怕泥土沾满衣物也毫不在意,一点点除去石碑根部生出来的杂草。
拔了会儿,我停住手,目光落到石刻的名字。本以为自己会嚎啕大哭、崩溃以头抢地,谁料还能平静地同臧臧说了面包店老板娘的事情。
“牛牛包有点咸,她换掉配方。”
“臧臧不喜欢咸味,我没再买了。”
“小熊都很乖,你最爱的那只总是往地上跑,可能它想见你,我带它来。”
毛绒玩偶摆在光秃墓碑前,映衬灰色天空暗沉,它向来卷翘翘的毛发蔫巴巴耷拉着,清晨朝露厚重,豆豆眼覆盖潮气,看起来像在哭。
我看看它,又看看墓碑。
可能我潜意识里,仍抗拒把墓碑跟臧臧相连,曾经的曾经,大概是他高二时的某次月考,臧臧学校发生一起不太好的事情,即便那位学生被救回来,臧臧却忘不掉千钧一发时,如果他没抓住同窗的手,是不是就要目睹一桩惨案。
“如果我死了,不想躺棺材。”隔着通讯信号略差的电流,臧臧声音都有些失真,他无视我冷然呵斥继续说。
“如果我比哥哥早一步离开,我想变成灰……随便撒哪里都好。”臧臧躲进被子里,讲话闷闷:“不要丢下臧臧。”
不要丢下臧臧。
严格来说,这是他第一次,同样也是最后一次,提及生死时的愿望。因为我对他母亲的妥协,所以他这十年来都不肯来梦里看我哪怕一眼。
“臧臧。”
铜盆里的黄纸翻涌、挣扎、枯败。
我望向远远村落,寒冬天的太阳照出缕缕炊烟,这是我故乡,是臧家曾经的祖坟,土地养出大批大批背井离乡的人们,臧臧不属于村落,是他母亲对臧家祖坟带有荒唐可笑的执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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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往常,我会在这里一坐便是整天,絮絮叨叨说些有的没的话,等太阳落山才会拖着疲惫身体回去,用着短暂几小时换整年戒断。
今天我却不想走。
走去哪?
“借哥哥靠一会儿,臧臧。”我靠在冰冷石碑,手贴在铜盆边,微不足道的热意短时间无法浸透冻到麻木指尖。
我歪着头,石碑竟隐生烫意。
深冬融雪腊月天,我却越来越热。
有上学的孩子跑来,见这边靠坐个大活人,吓得都放慢走路的速度,唯独有特殊的孩子偏离大部队,循正常步速过来,毫无惧怕之意。
他唇红齿白,眉眼生得秀气,脸庞没有半分因寒冷而冻出的红团,模样精致如方才小卖部挂在墙上的年画娃娃。
只是他情绪不太好,始终蹙眉,凝视我五官,视线落向我戴在无名指上的臧臧手做的戒指与旁边小熊,眼中惊讶顿现。
“……”
我以为他没见过男款对戒,默默用外套的袖口挡住。
谁料那小孩突然蹲下,轻轻握住我的手,水汪汪的大眼睛眨也不眨,他张张嘴想开口,但先呼出团气,模糊掉水墨五官。
他眼底似乎有片刻茫然,抬头看看周围,又反手摸摸自己的后背。
动作细微,再加他骨架瘦小,起初我并未看清,下秒,他拉起我的手,掌心轻贴住他侧脸。
伴随笑容出现的,还有一句。
“哥哥,臧臧想吃青苹果。”
12. 第 12 章
“我不记得啦。”
我带臧臧回家路上,这是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他母亲曾伤害他的事、被青苹果砸中后背的事,甚至连车祸前一秒他朝我挥手跑来的事……都不记得了。
“哥哥会因为臧臧想不起来,丢下臧臧不管吗?”他仰头,因为身高差距,几乎都要一屁股坐在地上才能与我对视。
我收紧手,怕他会化作风飘走,连声音都小心翼翼,恐惧眼前一切不过是我在石碑前做的梦。
“说傻话。”
臧臧抿嘴微笑,孩童细细手指反握住我的,温温热热像块烤小芋头:“哥哥哥哥哥哥!”他声音脆生,拉住我的手使劲地摇啊摇,瘦弱手臂高高扬起。
我不知道该怎么怜惜他。
现在的臧臧可能比我第一次见他时还要小,笑起来时少颗门牙,讲话偶尔会因漏风咬字不清。
他歪歪头,发丝随之下落,贴在被寒风冻得红扑扑的小脸。
“但我记得那天我买了奶白菜和油麦菜,哥哥说晚上做奶油浓汤。”
“可是臧臧嘴巴上火,只能吃些清淡败败火,所以我没来得及说,擅自主张换掉菜单,所以才会遭报应吧!”
“这不是你的错!!”
车祸成为我心中的刺。
饶是臧臧提及,我仍无法忘却那天全身血液倒流的晕厥踉跄感,所以忘记收音,臧臧身体明显一抖。
他不知所措拉住我的衣角,抬起胳膊笨拙地环住我的腰:“哥哥不怕。”
臧臧个子只到我小腹,贴过来时我不由得弯腰,将他搂进怀里,第一句话却是道歉:“对不起。”
“我以为哥哥忘了。”臧臧始终靠着我的身体,间隔了衣服声音闷闷的。
“我想让哥哥开心一点,我不想看哥哥整日困在过去,我想见哥哥向前走。”
他声音软化了寒冬腊月风。
自我遇见他起,臧臧就没说跟谁红过脸,讲话永远慢声细语,就连哽咽着说出愿望,仍夹带几分小心翼翼。
我视线模糊了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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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
如此往复,直到穿过农田,横穿马路,经过卖纸钱的小卖部。
臧臧与我站在乡镇公交站台,大片土地自此处平铺百亩,若从正上方看站点几乎凝缩成点,臧臧就是休止符。
“哥哥,我们要去哪?”
“回家。”
自从臧臧去世我从未如此笃定,好像生命仅剩的使命就是接他离开。
我深一口气:“臧臧,我们回家。”
臧臧沉默地看着我。
他望向空荡荡的公路,风吹起他刘海露出洁净额头,神情藏在浓密睫毛底部,浮现片刻茫然,可能是见我的态度坚定,他放弃追问靠来,小脑袋抵住我垂落的胳膊。
他呼吸轻微,风稍微大些就会呛得吸不上来气,我忙张开掌心虚虚覆到他脸蛋,臧臧眉眼弯弯,嘟起嘴巴mua落吻,结果忘记掌控住音量,我看他。
他像做坏事被抓包的猫咪,略不好意思低头,脚尖在砖边打转,正午阳光明媚步步升,却照不出臧臧的影子。
13.第 13 章
“啵啵,鱼鱼。”
“鱼鱼飞呀飞——”
“哥哥快来看鱼鱼哗啦啦!”
幼童踮脚,站在料理台前,听见我过来,迫不及待让开身子:“是鱼鱼!”
孩子并不是故意说叠词的。
只是语言能力稍弱,必须用第二个字音强调,听上去着实好玩,我想办法逗他:“哪一条是哥哥的鱼鱼?”
臧臧歪头,正处理我话中意思。
他看看洗碗池里面的小塑料盆与涓涓细流,再望望站在身旁的我。
“这只是水流呀,哥哥。你怎么还那么幼稚呢?”
“……”
见我面部表情无奈,小坏蛋先嘎嘎嘎笑起来,手指沾点水摸在我脸上。
他脸蛋红润润,眼睛晶亮,发丝被他用小嘴巴吹得呼呼飘飞。
好健康、活泼的臧臧。
/
我没有见过五岁的臧臧。
印象里,他来我家都快七岁,模样倒跟四五岁的小豆芽一样,蔫蔫巴巴营养不良,现在的精神头倒是很好,拉住我的手使劲晃。
臧臧脸颊微嘟,兴奋粉扑扑的,笑起来时咧嘴,立马露出糯白小牙。
担心孩子有蛀牙,我示意他张嘴。
“啊——”
臧臧听话仰头,刘海顺细眉滑到两边,露出光滑饱满的额头,水汪汪眼睛不敢眨,生怕我没看清,口齿含糊追问道:“臧臧有猪牙吗?”
“蛀牙。”我纠正他发音,却比臧臧先笑,“小猪牙齿也对,臧臧是小猪。”
“臧臧不系。”
真怕自己变成小猪,臧臧差点急得团团转,阶梯板凳就那么大,我怕他摔到赶忙单手将人抱起。
臧臧就那么自然地抬手勾住了我的肩膀,小脸靠在我肩窝,如寻得热源的流浪猫咪,呼噜呼噜就要往我怀里钻。
“不系!”
“那让哥哥再检查检查。”我逗他。
身为成年人,这般戏弄孩子实在是有伤风化,我自知理亏,见臧臧用小手捂住嘴巴认错。
“没有蛀牙哦。”
“……”
臧臧不肯放手,禁止我看嘴巴,嘀嘀咕咕,他独创的语言难懂,八成也不是什么好话,我当没听见。
被抱着时,臧臧视角骤然升高。
可能瞥见沙发上的豆豆眼小熊,他放下双手,细胳膊勾住我脖颈,眼巴巴寻找他之前最喜欢的那只。
“哥哥还留着。”
说完,臧臧想下去抱它,我不肯,拿过来放在他怀里。
臧臧抱着豆豆眼小熊,我抱臧臧。
玩偶年事已高,但保养极好,绒毛仍是臧臧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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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软乎乎手感,他亲亲小熊的额头,我亲亲他。
/
臧臧歪头打量我。
他忽然说:“哥哥看起来比刚见面时年轻不少。”
“怎么会呢?哥哥已经是三十三岁的老男人了,我们臧臧还是小宝宝,等臧臧长大,哥哥已经老掉牙了。”
我本来是哄他玩。
毕竟臧臧变小回来,健身、维生素和抗衰老项目,一个接一个不要命往里砸钱,现在跟臧臧出去最起码别人不会误以为我是他爸爸。
结果,臧臧眼眶立马红了。
“不要——哥哥不要变老——”
经历过死亡的孩子,很难再保留先前天真,臧臧用小手拼命捂我的嘴,泪扑扑下滚,一滴接一串水珠,睫毛瞬间挂满泪,鼻头红红,可爱得想让人亲。
“臧臧坏,哥哥好。”
他脸蛋软乎乎,好像刚出炉热乎乎的云朵面包,恨不得叫人咬一口。
“哥哥坏,哥哥欺负臧臧。”
我不是什么好哥哥。
自然,臧臧吃痛,也忘记哭,泪汪汪呆呆凝视,良久打了个哭嗝,或许是不好意思,他偷偷擦眼睛,学葫芦画瓢跟着亲亲我的侧脸。
“哥哥好。”
“臧臧喜欢哥哥。”
太可爱了,我的臧臧,我的宝贝。
14.第 14 章
高考完,父亲给了我一笔资金。
他没要求我怎么用,于是我理所应当全花在臧臧身上。
至于怎么花?
年少荒唐,年少荒唐。
我不好细讲。
臧臧那时不过高中,个头才刚刚开始拔尖,满打满算一米七二,脸蛋软乎红润,会在睡觉前勾住我的脖子小声同我说晚安。
按照往常,我顶多拍拍他后背。
可那天不知怎么,我神出鬼差将人拉进房间,顺手反锁住门。
“哥哥?”
臧臧满脸茫然,勾住我手指,倒也乖乖跟我走几步坐在书桌前。
夏季闷热,臧臧怕冷,很多时候我们只吹循环扇降温,倒也不觉燥意,就是想不起来关。
就好比现在。
臧臧穿的老旧短袖松松垮垮,被风一吹,衣摆从底往上卷,露出平坦白皙的小腹,以及小短裤边缘的内衣。
白色、纯棉、合身。
我当然知道臧臧的尺寸。
因为我用口腔亲自丈量过,包括热度、色泽、重量。
“臧臧最近长高了。”
“有吗?”
“嗯。”我示意人起身,顺势比划他身高,等手掌碰到胸口偏上,臧臧眼神明显黯淡不少:“我想比哥哥高。”
某些时候臧臧总有奇怪的胜负欲。
我瞧他,怎么也看不够。
臧臧鸭子坐在床,小皮谷不安地扭来扭去,细长瘦白的腿微微磨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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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伸长手臂想去夺挂在墙上的衣服。
我半躺,胳膊垫在脑后,空出另一只手,自然而然去充当臧臧的坐垫。
“哥哥!”
臧臧不是小孩子,他瞬间明白夹住的手指想做什么,趁他愣神,我顺理成章起身,按住还没巴掌粗的腰,抱着臧臧翻面让他能看清我的脸。
小猫铃铛晃动。
碰撞声发闷发钝。
他泪蓄满眼眶,嗓音发颤。
“哥…哥……不要……别。”
蓦然,热流涌动,淅淅沥沥浇在我掌心,最后抖着滴到地板。臧臧羞得嚎啕大哭,双手捂脸,可怜小奈颤抖,估计是吓到了。
我仔仔细细帮他擦干净。
臧臧很甜。
15.第 15 章
我很清楚自己性格。
虚伪、阴暗、假君子。
偶尔……神经质?
我想问臧臧,可他双手抵在我肩膀正大口喘气,眼神迷离,几滴香涎从臧臧嘴角缓缓滑落,不知掉去哪。
他无助喊着哥哥,一声接一声。
我没理他,按照眼前频率,臧臧应该会在三十秒后发颤,我为了寻求方才问题的答案,动作稍快些。
很多人讨厌我,他们咒骂我、愤恨我、却拿我无可奈何。
臧臧扭着腰想逃跑,被我单手按住小腹,表情是欺负到顶端的崩溃,剔透泪珠成线,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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呀呀说些听不懂的哼声。
我停了好一会儿才起身,顺势漱漱口,刚想抱起臧臧帮他清洗干净。
“……最喜欢哥哥。”
缓过神的臧臧靠来,双腿弯曲鸭子坐在我手边,默默挽住我胳膊,他飞速说完这句,后仰脸埋进鹅绒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