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探花郎竟是碎嘴子》 1、章颂清 淳祐四年 第一片雪花飘飘扬扬的落下,积在瓦片上,从京城上空放眼望去,除了日夜烧地龙的皇宫大内,最暖和的当属建德公主的府邸了。 曦色岑寂,晦暗天光笼罩下来,只留院子中的几束微弱的阳光透过细碎的竹叶,碎金般照出的倒影痕迹,映在窗上变得模糊起来,枝头的鸟雀啼叫声倒是清晰可闻。 自半年前及笄后,陛下就亲赐了公主府给章颂清,还特地给了封地,使她成了个能够领朝廷俸禄过日子的潇洒闲人。 身着束腰锦缎的婢女走进房间,快速搓了几下有些冰冷的手,免得冻着主子,手指渐暖后轻撩起纱帘,放柔了的声音道:“公主,该起了,上头今儿个来发雪寒钱[1],府里来人问您要差谁去领呢。” 殿内一应装饰雍容雅致,雕屏匼匝[2],垂珰散佩,玉炉浮香,碧石嵌床,帐暖垂半,两边各放一樽朗窑红釉细口瓶,端的是一派精美细致,花柔人娇。 床帏中一只芊芊素手伸出,莹白如玉,言语中却带着慌张,急匆匆支起身子,润而淡粉的菱唇开口:“雪寒钱?” 章颂清刚醒过来一时分不清到底今夕何夕,想起自己误食被下了毒的饭菜,在剧痛中死去的时候,明明正是酷暑难耐的夏日时节。 而如今……一缕袅袅细烟随着崩开的炭火往上飘,不住的模糊视线。因着自己的身子向来不太好,最是惧寒湿气,府里的炭火估计是上京城内烧得最早的。 “正是呢,今儿才十二月初六雪就这样大,今年这第一场雪啊下得早,朝廷的补贴也是早早的就下来了,所谓瑞雪兆丰年,很是吉祥呢。”梧枝[3]体贴的给章颂清背后垫了一块软枕。 得了答复后,章颂清慢慢松开了抓在梧枝胳膊上的手,缓声道:“想是前两日烧得厉害,倒叫我有点记不清时间了,算算日子,这天渐渐冷了,是到了下雪的时候。对了,让你送去给皇子们的点心都送去了吗,他们喜不喜欢?” 一番话说得顺畅又自然,有了几息功夫,章颂清回过神来迅速接上后面半句话,似乎刚刚的慌乱都是因为刚醒来的迷糊,倒显得有些娇憨可爱。 看着没有丝毫被摧残折磨痕迹的梧枝,章颂清意识到所处的卧房宽敞明亮,身下的被褥也是细腻温暖,而非缺斤少两冰冷难捱,有些不可置信的摸了摸蚕丝锦被,触感让章颂清心头震颤。 章颂清记得,有一年的雪下得格外早,当时每日都有太阳高挂,可她却反常的受凉,连着高烧了半月,差点错过元宵节,所以她还有印象,可这分明已经是五年多前的事情了! 梧枝也没太在意章颂清先前的失态,高烧刚退的人有些算不准时间也是正常,公主从小身子骨便比常人差些,她从小服侍公主长大,最是知道章颂清的身体需得小心照料。 听到章颂清问起皇子们,以为自家主子这是缠绵病榻半月有余,想弟弟们了,笑着回话:“公主就放心吧,底下人都按时送到了,听您的吩咐,六皇子的是醒狮蜜糖糕比旁人的都大,拳头这么一个,出锅的时候奴婢看了,可喜庆了。” “那就好。”章颂清喃喃道。 “今年的雪寒钱本宫亲自进宫去领吧,先叫她们打些水来,昨夜出了些薄汗,得好好洗漱一番。”身着白泽纹圆领中衣的少女斜倚在床头,身姿清瘦欣长,眼下因为刚睡醒残存的泛红更为她的面容平添了三分脆弱。 “怎么,公主这是夜里又烧起来了吗?这个月算算都有个两三回了,太医开的药方喝着,安神的香也是时时刻刻都熏着,怎么还不见成效,”梧枝说着急了,转身就要去叫人,“不行,我得再让他们去请一趟太医,再怎么下去可怎么好!” “我的好梧枝,你家公主不过是做了个噩梦,身子已然大好了,你夜夜来探我的体温,有没有发热还不清楚?” 章颂清记得,儿时来伴读的傅国公世子在上课时最是顽劣,总喜欢读些民间的话本子,没收上来的不知凡几,却也有几本漏网之鱼。 从不接触宫外这种粗俗之物的皇子公主们一时新鲜,就连端庄懂事的章颂清那时候都看过半本,根据书里的情形,她这种情况叫做“重生”,细细咀嚼两遍,这词真是新奇又准确,重生二字可不就把她现在的状态描述了个十成十吗。 “话虽是如此,可陛下特嘱咐了,您冬日里还是少出门的好,奴婢怎敢违……”梧枝面露难色。 “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是最知道我的,只当我任性一次,闷久了想出门玩,好吗?”章颂清目光灼灼的盯着梧枝,她比自己不过大两岁,但做事从无不周到的,章颂清心里从不把她当下人对待。 可就是这样好的梧枝,在那囚笼一般的小屋里,在夜里把被褥都尽量叠在了她的身上,从小被捧着长大的章颂清才知道,没了日日夜夜烧着的地龙,就是四月的夜晚,寒风也是能冻死人的。 多讽刺,读书时何不食肉糜[4]这篇章颂清学得最好…… 见梧枝出去令人准备洗漱的物件,章颂清强撑着的那口气终于泄了出来,死死咬住下唇,任眼泪滴落。 章颂清仔细回忆起来依旧胆寒得很,她怎么也没想到,对于六皇弟来说,自己竟算是一个阻挠其上位的眼中钉,所有对他好的行为都是为了把他养成一个不事朝政的闲散王爷,一辈子与皇位无缘。 “皇姐,你本不是孤的亲生姐姐,端的什么公主架子,如今算是孤仁德贤明,留你一条命在,以后再也没有机会让你对孤的江山指手画脚了!” 暴戾的话语回荡在章颂清耳边,她看着身量早已比自己高上不少的弟弟,怎么也想不明白儿时依偎在自己怀里的六皇弟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章颂清并非陛下的亲生女儿,而是先帝长公主的遗腹子[5],当年驸马在前线遇险,消息传回上京的时候把长公主惊得难产,整整两天两夜后才把章颂清生下来,虽说是早产,却粉粉嫩嫩的没一点先天不足,反倒是长公主,只来得及看女儿一眼便力竭而亡。 皇帝陛下将刚出生就失去了娘亲的外甥女接入宫中教养长大,念及年幼失孤,不仅视若珍宝的供养长大,更是力排众议,让其跟着一众亲生的皇子公主排齿序,从此金尊玉贵的捧在手心里,说是待为亲生女儿也不为过。 灵堂,哭泣的宫人,残缺的烛火一阵阵在眼前闪过,杀戮和血水充斥在章颂清的眼眶,说是最残酷的梦魇也当得。 她在其中看见了皇帝舅舅被刺杀身亡,几个弟弟在她面前倒下,无数的禁军提着钢刀把她拦在府内,直到那个狼心狗肺的六皇弟穿着赶制好的五爪蟒袍嚣张的掐住了她的脖子。 或许这是上天不忍江山败落,才给我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章颂清轻叹。 梧枝,我们再也不要重蹈覆辙。 初醒过来来章颂清只觉得头疼欲裂,趁着屋内没人的功夫,章颂清开始整理起前世的细节,披上绣金线的莲花灯纹笼锦外衣,下床的瞬间脚腕有些无力,跌了一跤,但现在不是在意这个的时候。 章颂清咬咬牙站了起来,走到书案前拿起笔就开始在宣纸上书写,下笔飞快,纤长的睫毛颤个不停,生怕遗漏了一星半点。 洋洋洒洒三张纸写完,章颂清将桌面恢复原样,把手上的纸对折三次,藏在衣柜下隐秘的暗格中,这个位置在床上一伸手就能够到。 上面第一张正写着:淳祐四年末,所获糕饼与他人不同。 后面的话章颂清就没再写下去了,写完后她将所有文字都仔仔细细背了出来,再将涉及到具体名字的部分去除,最后才誊抄了一遍,确保就算那个暗格被人发现,最终得到的也是几串令人一头雾水的事件,如此便万无一失了。 做完这一切,章颂清嫣然一笑,要想完全扭转篡位的事绝非一日之功,她得做好长期的准备,打起精神来才是。 现在离所有的一切发生还有个几年,六皇弟还是一个失去生母,只能在宫中谨言慎行仰人鼻息的度日的皇子。章颂清念在他与自己一样幼年便失去了母亲,故而对他格外疼惜些,不想最后竟闹成那样的结局,实在是可悲可叹。 其实,如果只有六皇弟一个,还算好筹划,只是……萧咏柃胆识有余而能力不足,就算是夺得了江山,也是个不让秦二世[6]的傀儡,所以将他推上帝位的那个人,或者说几个人,才是章颂清的心腹大患,他们躲在暗处,揪出来难之又难。 本朝以仁德治天下,陛下向来是教导兄弟姐妹们互敬互爱,不可愉矩,储君也早有定夺,非当今太子莫属,能撺掇萧咏柃篡位的人实非善类,怕是不好对付。 想起那深渊一般的前世,章颂清再想到自己那个从小疼爱的六皇弟,眼里流露出一丝狠意。 2、萧咏柃 “这条路离资善堂[1]近,顺路去看看弟弟们吧。”章颂清的声音从轿辇中传出。 抬轿的宫人们面面相觑一番,随即听了章颂清的令,往资善堂方向去,未拜见皇上皇后便擅自行动原是不合规矩的,但谁让这位公主殿下受宠呢,何况刚刚久病初愈,圣上心疼还来不及,怎么舍得怪罪。 “好了,剩下的路本宫自己下来走,都忙去吧。”章颂清撇开布帘,见青石松柏,飞檐入空,高大的殿宇近在眼前,吩咐道。 款款下轿后一个眼色过去,梧枝照例给宫人看了赏,紧接着章颂清拢了拢紫地鸾鹊穿花缂丝夹绒披风[2],纵使太阳再大,风一吹还是冷的厉害。 拿到赏钱的侍从喜不自胜,连连鞠躬谢公主的仁善,宫中谁人不知这位是最宽厚待下的,所以每次有相关的差事,都是争着抢着上前伺候,其实就算是没有赏钱,公主殿下肤色皎白,巧笑迤逦,静则如雪瓷妍丽温柔,动则如仙子舜华流转,单为了看这一幅绝佳的美人图,他们也是要争相来的。 章颂清不知宫人心中所想,沉默的看着眼前蜿蜒的青石小路,入宫的路已走过千遍万遍,从没有一次如现在这样心里沉了铅似的沉重万分,她现在踩的每一步路都在前世涂满了鲜血,又被一遍遍冲刷。 用更多的鲜血。 握紧手中的紫金手炉,章颂清将眼中的泪意生生压了下去,抬头往着碧澄如洗的天,潋滟的眸光沉如一汪泉水。 等春天吧,春天必会好些,到那时有倾盆般的慈悲,定能宽宥恋雪的人*。 第一场雪来的早,但也稀薄,还未到晌午就被晒得七七八八,只留了一地的水痕,半干未干的瘫在地上,因此章颂清走得格外小心,正专心看脚下的路呢,就听到前面有几声模糊的说话声。 “好歹也是个皇子,怎么就……” “话虽是这么说,但没有生母,又不得今上宠爱,在宫里日子自然比其他几个艰难些。” “四公主最疼咱们六皇子了,看到六皇子身上的伤一定痛心到说不出话来。”伴着抽泣声。 “你们说这五皇子怎么下这么重的死手啊,向家小侯爷过去拉架都磕到桌角上,胳膊蹭坏了一块油皮,”听动静是拉了拉旁边人的袖子,“你是伺候六皇子的,还知道些多的什么?” “尽说给姐姐们听了,再没些旁的。”哭泣的声音止住,说着就要走。 章颂清听了个全面,松开制着气鼓鼓要冲出去骂人的梧枝,比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好在廊下躲着说闲话的那几个都还有事情要做,说完这一会子的话就离开了。 “他们妄议主子,合该狠狠处罚一顿才好,公主怎么拦着奴婢不让出去呢!”梧枝急得要跳脚,恨不得自己提了板子去打人。 “就是到了衙门上审案,也是要查明证据,听人辩白,不好误会了任何一个人的。”章颂清说道。 前世她话听了两句就赶着去看萧咏柃伤得怎么样,没有回过头来想过在皇子们读书的时辰,如何会有宫人敢在路边能听到的位置议论主子们,还将话正正好好传到了自己的耳朵里。 以前是关心则乱,现在直接从结果筛查原因,局面清明了很多,这件事情过后萧咏柃通过自己的怜惜获得了陛下的关注,搬入独立的寝宫,还增加了数十位侍卫随从,在宫中的地位也是水涨船高,连宠妃杨氏所生的五皇子都比了下去。 所谓爱屋及乌,章颂清想,皇帝舅舅也是真心的纵容她。 收拾好心情,章颂清径直走到皇子们听学的正堂,穿过两扇朱红色黛瓦的门栏,掠过粉壁丹楹,梧枝奇怪:“怎么人都不在?” 听到她的声音,一旁洒扫拂灰的宫人立马走上前,屈膝行礼完后道:“启禀公主,是……是少傅说最近皇子们冬日里进学难免晨起困难,心浮气躁,再加上雪天路滑,回去歇几日的好。” 章颂清听完皱眉,这宫人说的什么晨起困难心浮气躁约莫是少傅的原话,也作为幌子堵住其他看笑话的人的嘴,皇子互伤总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所以才谎称停课两天,实则是让回去好好反省两天。 “知道了,忙你的去吧,”章颂清对宫人吩咐道,偏头对梧枝说:“走吧,去看看六皇弟。” 到了萧咏柃的房间,章颂清事先观察了一下门口的人数,见缺了一个,脚步顿了下后不动声色的移开了目光。 萧咏柃正在书案前温书,脆弱的脖颈以恰到好处的角度露出脸颊上的伤口,书芳已经出去有半个多时辰了,皇姐想必已经在来的路上了,等了几息果然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阿柃,天气这样冷,怎么还把门开着?”章颂清忍着心口的钝痛叫出显得格外亲昵的名字,掬着一张笑脸走到萧咏柃跟前。 从前她靠表象的温软无害躲过很多明枪暗箭,只是没想到对着亲人也要戴上面具,不过也是,毕竟萧咏柃说过,我本不是他的亲姐姐,端什么亲姐姐的架子,护着他做什么呢? “哎呀,脸上怎么都青了?这是怎么搞的,疼不疼?”章颂清吓得张大了嘴巴,手轻之又轻的抚上萧咏柃的伤口,神色之紧张就怕弄疼了他,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碎玉碰珠,清透好听。 “皇姐……”萧咏柃抬头,嗓音沙哑道。 他内心觉得章颂清的表现有些微的蹊跷,书芳照他的吩咐在章颂清来资善堂的必经之路上拉人闲聊,按理说应该万无一失才对,皇姐却好似浑然不知,什么都没有听到的样子。 大概是书芳办事不力出了差错,萧咏柃想了想就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只专心的扮作被欺负后隐忍不发的委屈样,等章颂清发问,再把事情略微夸大的说出来,她一定会为自己出头的。 “是那日公主府里的下人来,拿了糕饼来,五皇兄见我的醒狮个头比他的大,便说什么要我兄友弟恭,还说什么哪有弟弟的糕点样式比哥哥大的道理,叫我让出去,这分明是皇姐给我的!” 然而事情的真相是五皇子萧咏杉在《陆贽奏议》[3]上的见解不如萧咏柃的深刻,觉得被抢了风头,又被萧咏柃以伯[4]隐晦的讥讽,于是才大打出手。 十二岁的少年嗓音还带着一点稚嫩,仿佛只是因为失去了姐姐专门给的糕点而愤愤不平,丝毫也看不出几年后弑父弑兄的心狠手辣。 章颂清倏忽间产生了名为痛惜的情绪,用目光细细描摹萧咏柃的模样,眉眼低垂薄唇平直,她不是心疼萧咏柃,而是想念当初悉心守护弟弟的那个上京城内最无忧无虑的自己。 “我不想给他,后来推搡间五皇兄又动起手来,便伤到了,”萧咏柃对着章颂清扯出一个笑,企图让章颂清眼里的悲伤更多一些,“无事的,擦了药过两日就会好,我伤惯了的。” 回不去了。 “如此这般,不若皇姐再给阿柃做一个醒狮,单给你一个人,旁人没有,怎么样?”章颂清佯装恍然大悟,轻声哄道,又叫来了门口的宫人,“拿着本宫的令牌去太医院配最好的膏药,要一点疤痕都不会留的那种。” 回过头来对萧咏柃说:“虽然是男儿家,脸上留点伤口更显男子气概,但终归还是面如白玉的好,不然几年后求娶娘子了,人家小姑娘要笑话你的。”章颂清对着萧咏柃打趣。 见章颂清不接自己的套,萧咏柃有些急了,忙把话头扯回来:“娶亲还早着呢,只是皇姐,弟弟没有生母,在宫里的日子过得艰难,宫人也不教多尊重,实在是……” “阿柃,这些事你不要多想,交给我就好,皇姐一定查明原委。”章颂清沉吟片刻,拍拍萧咏柃因为焦急而紧握兼毫笔的手。 萧咏柃一慌,毛笔差点失手掉出来,所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即使当时堂上只有皇子,少傅和伴读,少傅还特意耳提面命了皇子相争这种事情不可以传出去半个字,但要章颂清去查,他又有几分把握除他以外的不透露出一星半点? “不……不必了,臣弟就是一时气不过,心情有些不好,同皇姐抱怨两句罢了,若是惩罚了会让皇姐失了人心。”话说的体贴无比。 章颂清低头浅啜了一口茶,说的事事从她的角度出发,不知道的还当萧咏柃是忍辱负重,一心为皇姐着想的好弟弟,“那就依你,不查了,让我看看你最近写的字,最近在夫子们的教导下有没有长进。” “公主,药取来了。”拿着公主的令牌办事一路畅通无阻,半盏茶的功夫就取来了上好的药膏,连煎制的药都拎了好大一包。 “你好好养伤,皇姐改日再来看你。”放下手中的装模做样的宣纸,二人就此分别。 离开的路上,梧枝低声询问章颂清原委,雪又开始下了,鞋子踩在积了薄雪的地上,发出挤压的细碎响声,皓色远迷庭砌[5],乱眼不知踪迹,“公主,何不乘此机会管教一下不知规矩的宫侍,给六皇子出头?” 没责罚嚼舌根的不说,连在廊下的事情都没提起。 穿过雪花的光把片片落雪照得如同向上升起,有一种别样的时空胶凝感,“梧枝,我在八岁时见到六皇弟哭泣,他说是想逝去的母妃了,所以这些年里对他格外照顾,这么多年,我总认为逝去的亲人不该作为被刻意提起邀宠,陷害的筹码。” 梧枝愣住,听着章颂清把话说完。 “去向小侯爷家把事情问清楚,就说是公主想知道事情的全部经过,你单独替我跑一趟吧。”上一世的章颂清在约莫半年后依稀听到些风言风语,但是没有把那些话放在心上,向家一直以来都是忠贞不二的,老侯爷会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章颂清不知道接下来几年的路会怎么样,免不了会夙兴夜寐反复筹划,但是朝斯夕斯,念兹在兹[6]。 “离开前告诉老侯爷,我需要他替我找几个人。” 3、荀应淮 初雪后不久就是上元节,京中一片银装素裹,喜气漫天,自先皇登基后为表仁爱慈德之意,不再严宵禁律,而是在每年的上元节与民同乐。 为便百姓观灯,特行放夜[1],武怀门前的灯山细看种类繁多,直叫人眼花缭乱。 夜晚湖中景色最好,章颂清订了时下最好的游船,可以同时容纳上百个人,也不会显得逼仄,从前就是太守礼懂法拘着自己,失去了许多触手可及的美好。 就比如,听着歌坊的艺人素手轻弹,辗转妙曲,再喝上一杯由行首斟的酒,原来只需要称病不出,便可离开那虚与委蛇,推杯换盏的场合。 章颂清走到船舱前面舒展了身体,闻到飘扬在空气中的各种香味,听到嬉笑打闹声,呼出一口气,这可真是畅快啊! 一艘较小的船浮荡在前面,章颂清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其中一个人的名字。 “……荀兄,荀郎,荀应淮,你又不是未出阁的大姑娘,一直躲在里面算怎么回事,此刻正是月朗风淡的好时辰,大家都在外头作诗,莫不是你怕这次输给我,所以才不出来见人?” 随着两艘船的靠近,章颂清看到一个穿银灰长衫的少年从布帘后搭着另一个人的肩膀出来。 刚听闻时还心存侥幸,可来人面如冠玉,清逸绝尘,青丝仔仔细细的梳在脑后,柳眉下的瞳孔似化不开的墨,叫人见之不忘,斜月高挂,衬得人身姿修长劲直,仅仅身着简单的浅蓝对襟窄袖长衫,就已胜过周遭所有。 他的相貌是很好认的,前世章颂清并未见过荀应淮,但年少便负盛名的少年郎被比作天上的金童玉子,总是众人交口称赞的话题。 章颂清问过皇帝舅舅,“既然说画像都难画出探花郎相貌的万中之一,那他究竟是长什么样子呢?” 彼时陛下戏称,要不是荀卿身体健旺,我朝怕不是要出史上第二个卫玠[2]。 章颂清讪笑,还当是玩笑话,原来竟是真的。 还没等她再生出多少得见故人的喜悦,顷刻火光四起,在空中爆裂出五彩的痕迹,光华璀璨,焰火展如瑶池仙境,小火星迸发的声响在章颂清耳边清晰可见,现在到了放花炮爆竹的时候了。 荀应淮也是死在了一个烟花四起的夜晚。 皇帝舅舅常说,比之冥顽不灵,只知道满嘴道义却无行动的大多数新科进士来说,荀应淮属于难得一见的稀世人才,有一双清明眼,能看出世间百态沧桑,他心中更多的是万民。 前世萧咏柃杀父弑兄囚姊,百官闹过几场,都没能有什么效果,直到荀应淮去跪,去骂,去上书直言,引得无论是京中,还是前些年外放时所在的州县纷纷递交了万民书,才真正起了抗争的作用。 拖延了萧咏柃称帝的时间,也招致了杀生之祸。 是弓刑,是用坚韧的牛皮制成的粗弦勒在脖子上,活生生勒断半根脖子,是不能呼吸,只能像个破风箱一样呼哧急喘,是被扔到上京最繁华的街上,对着高墙黛瓦,看着烟火漫天,自己却再不能干涉一二。 放干了血,流干了泪,气竭而亡的。 萧咏柃说,为庆祝新帝登基,城中喜兴三日,烟火不能断,奸臣尸首不可移。 荀应淮,你离开的那晚,世界为你放了一夜的烟火。 高大巍峨的乾坤宝殿中伸出无数的不平与冤枉,委屈与无奈,狠狠地将他钉在绵延的青石地上。 不该,不该。 得到荀应淮身死的消息,章颂清在囚笼里也不免内心震颤,泪洒衣襟,叹事情发展到这番地步的无可奈何。 他硕学通儒,高才博学,本以为可以一生救民济世,以匡扶天下为己任至少十年,没想到却要在史书中身负骂名的离去。 章颂清感觉手上湿润,低头一看,原来是不觉间已清泪两行,不过她内心更多的是庆幸。 时落魄潇湘复逢君,荀应淮就是章颂清要找的第一个人。 思绪飘远间,章颂清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转过肩膀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是当时和荀应淮说话的银衣少年,他先是表示抱歉的抱拳示意,接着说明原委:“这位姑娘,冒昧叨扰,我与船上的几位同窗作诗,对头筹却游移不定,想请姑娘做个决断。” “决断不敢,说来听听罢。”章颂清孤自站立在船上,头上挽了一个松松的云鬓,兜帽遮住上半生看不清面容,青烟翠雾般的罗裙随着清风和丝竹声慢慢摆动,如飞絮游丝般飘忽不定。 扯着仲嘉良袖子阻止不及的荀应淮见章颂清已经应承下来,便也向章颂清躬身行了一礼表示叨扰。 老道的船夫撑了一杆子下去,好叫众人能够面对面聊,章颂清正面看着荀应淮的模样,思绪差点又要飘远。 仲嘉良在船上踱了两步,“……敝人雕朽质,羞睹豫章材,还有一首为……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3]。”说完看向低头思考的章颂清。 上元节多是年轻男女出门游玩的日子,在这种情况下相见后面结为夫妻,成就一段佳话的也是数不胜数,他本是京城官宦人家的子弟,见章颂清身姿曼妙,气度超然,便也跃跃欲试,想在美人面前搏一个面熟。 大宜民风较为开放,男女于开阔之处交谈游乐向来是常见的,荀应淮倒也没多想,认真的咂摸起来。 “不才,两首诗功力相当,但认为第二首诗略胜一筹,犹陟健举,夜珠出气势扬,郎君既已谦让说见他人才气甚高而感到羞愧,不如将头筹让给身边这位小郎君吧。” 说完便转身款步离开了。 荀应淮听完一笑,旁人见了如沐春风,而仲嘉良却是垂头丧气,大有一蹶不振之势,指着章颂清的方向郁闷道:“她是怎么猜出前面那首是我写出来的?还叫你是小郎君,叫我却是郎君,我还比荀兄小半岁啊!” 见旁边的同窗们都在笑,仲嘉良更难受了。 荀应淮宽慰他:“那位姑娘想必是有才情的,非池中物,仲兄可要想好。” 观章颂清风姿气度实在是不像普通人家出来的,仲嘉良的家世恐怕匹配不上,怕他再做出什么调查人家是哪家的这种行为出来惹祸上身,荀应淮拍怕他的肩头规劝道。 不知怎的,荀应淮想到了那位不坐垂堂[4]的建德公主,不过听闻她还在病中,怎么可能出来呢。 荀应淮摇摇头。 “公……姑娘,手炉是不是冷了点,奴婢给您换一个吧。”梧枝操心得很,横竖现在出宫建府了,何必非得今日出来,宫里的花灯样式可比外头的多,且都是有名的老师傅做的,嫌冷和累倒不至于,她只忧心自家公主会不会再冻着。 殊不知章颂清现在心里想的远比她复杂的多,脚下步伐飞快,出来看灯的游人如织,后面的梧枝和两个做小厮打扮的侍卫差点要跟不上。 “快些,梳妆打扮花了好些时间,现在快来不及了。”章颂清笑眯眯的牵住梧枝的手,帮就要被人挤到跌倒的她稳住身形,一手按了按头上的兜帽状似嗔怪的说道。 这丫头在给自己换衣服的时候先是里三层外三层的裹上衣衫,又说行首梳的那个云鬓太松不好看,非要重新梳洗,耽误了好一会。 再不快点就该错过约定的时间了,章颂清担心在这种举国欢庆的日子里还要上工的小吏怕是会等得焦急,那桩买卖别是做不成。 紧赶慢赶的总算是掐着时间到了,“东西都准备齐了吗?”身着红衣黑缎的小吏在门口东张西望,前几日来人交代的时候他见那小厮穿着整洁,身强体壮,就知是怠慢不得的主儿。 这会见来人浑身气度不凡,贵气逼人,冬日里等候的怨气也尽数消散了。 “嗯,”章颂清一说话,身后的侍卫就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文书交到小吏的手上,“我家不日离京,唯独小妹一人留在这里,近期将成婚,我思量着女子一人在夫家生活,还是得多些私产傍身的好。” 章颂清言尽于此,但是小吏在职多年油滑得当,不然这个肥差早就被别人抢了去,他瞬间就理解了章颂清的弦外之音,大体是她们家既非官宦人家,家中又无男子掌事,要不也轮不到让她们姐妹二人在元宵佳节出来抛头露面,亲自买宅子。 这嫁妆的多少也一方面代表了日后能不能在夫家挺直腰杆不受气,虽然银子也不出错,但今年适逢三年一度的科考,这城中住宅的价位自然也会水涨船高,这时候买是最合适不过,想来这二人是实在姐妹情深的。 梧枝倒是不甚明白,但听章颂清的总归不会出错,她根据小吏的指引在文书上落了花押,便梦游般的随着章颂清走出了门。 章颂清把方才收好的纸契拿来,细细折好塞进梧枝的衣襟里,用只她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傻丫头,别愣神了,你忘了前两日我拿出你宫籍的事啦?现在你已是正经八百的良民。” 梧枝都快吓哭了,以为公主不要她伺候了,要赶她走,“我不离开公主!” “我何时说要将你赶走?我待你如亲生姐妹一般,这个宅子是送你的礼,需得好好保管,以后所得收益就全是你一个人的了。” “公主……” “好啦,别哭,姐姐给你买小兔子花灯好不好?”出了宫,拘谨和端庄的规矩少很多,她也可以肆无忌惮的逗梧枝玩。 这三进三出的四合院的用途是租赁给进京赶考的举子,派人直接来买也不是不行,只是梧枝待她好,她也得回报一二,正好问皇帝舅舅讨了个恩典,提前给放了宫籍,如此那四合院就在梧枝的名下了。 “姑娘比我还小两岁呢,总是喜欢自称姐姐。”反应过来的小迷糊被哄得心里一万个高兴,红着脸反驳了两声。 至于那些个举子是谁,自然是章颂清要向家找的那几个了,不愧是三朝的老臣,动作迅速,不动声色的就把事情办周全了。 前朝官员拉拢新科进士乃常事,他们通常会选择一些有真才实学的举子加以帮助,哪怕是百进一,日后在朝中成为党羽,进谏时也是一份助力,收益远高于付出。 既然他们能这样做,自己又未尝不可呢?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东风不能去找,得自己撞上来,章颂清看着灯火通明的上京城勾唇一笑。 4、招才纳贤 半干的石板路还略显泥泞,剩余些欲干未干的雪水没融化,两旁的冬菟葵就已争先恐后的冒出连片的青绿色,若是观察得再仔细些,不难发现菟葵们露出的白黄色小点。 紧挨着这片冬菟葵的,是一间两进的四合院。 荀应淮背着个竹筐,走进屋子前在门槛边蹭了蹭一路下来脚底沾着的泥块,趁着这个难得闲暇的功夫笑眯眯地赏了会子的花。 今日去取了银钱,字画和话本都卖得不错,足够家里再撑一阵子了。 说起来,春闱的日子一点点近了,一家人从通州新宁远道而来送考,也住了有半个多月。 就到了快分别的时候。 想到这里,荀应淮顾不上把鞋底蹭得一干二净,加紧了步伐往里走去,若是有幸高中,就…… 正在这时,一道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淮哥儿可算回来了,我估摸着就要夜了,特在门口等你。”两个陌生的小厮打开门,一个妇人由女使搀着往大门口走出来,背后跳动的橙黄烛火越发照的她的身形臃肿。 荀应淮眉头一跳,直觉事情有点不太寻常,他母亲一向节俭惯了,虽说在老家那里有些田产铺面,不过通州比不得上京,处处都是花销,钱大都要省下来买笔墨纸砚,是以来了上京也不舍得多花钱。 要不是自己靠卖字画和写话本子补贴了一些,只怕不会舍得租住这二进的院子。 又怎么会平白无故买几个佣人? “母亲,大哥大嫂呢,怎么不见人,还有这位是怎么回事?”荀应淮眼神示意了一下荀母旁边的女使,等待母亲告知。 又不动声色的偏过身,尽量不去注意那女使的炙热目光,见她似乎没有收敛之势,无奈的轻咳了一声。 这才作罢。 “你先坐,听母亲细细与你说来,”荀母撑着桌子缓慢坐下,眼见天色暗了下来,于是拿起放在一旁的火折子点燃蜡烛,今年炭薪价高,多穿点也是能御寒的,只是行动多少有些不便。 “你可还记得当初给你开蒙的王夫子?下午他的好友受托找来,见你不在,只能将一桩好事说给你大哥听,还带了行老[1]来,哝,带来了那两个小厮给你。” 许是荀应淮素日在家里话本子念叨的多了,荀母说话也带上点说书人的语调,偏要先卖个关子给荀应淮听。 说着说着荀母眉梢还有点得意,她这个儿子一向是最争气不过的,就连少时开蒙的夫子还惦记着。 “我们啊,算是碰上好人了,那位夫子说,她家娘子族里有位富裕的人家,钱多的几乎要花不出去,屋子多的住不了,于是把几间闲置的,给这次春闱的举子备考用,也算是行善积德了,万一有人高中了,也好沾沾文曲星的福气。” 荀母一开始怕他们骗人,亲去那院子瞧了,离街市近,但两堵墙一隔,什么噪声都传不进来。 而且离考场也不远,只隔着三条街,就是屋子稍微陈旧了些,不过要不是如此,她也是不敢相信的。 讲到这里,荀母指了指边上的女使,摆手说道:“当然,也不是那么好的便宜都砸在咱们家身上,这位女使要考校你的课业,若是碰到科考无望的,这照顾你的两个小厮和备考的屋子一并没有。” 荀应淮越听越不对劲,这所作所为分明是要在开考前结党营私,什么考校课业,说不定是泄露出的考题,他要是真的看到了一星半点,徇私舞弊的帽子扣下来,那才是真的一辈子科举无望了! 梧枝观察荀应淮的神色,看到他眉间渐深的沟壑,到了这时方才明白为什么章颂清要在他的名字上大大的画一个圈,她还当是公主见色起意,总算有了动心的儿郎。 一家家走下来,见荀应淮比他人都要快的反应,此刻便知晓了他并不是一个空有皮囊的愣头青。 担心荀应淮转头赶人的梧枝连忙行了一礼,出声把荀应淮叫住:“这位郎君,若是京中有人以债负质当人口,应如何?” 以役偿债[2]的部分荀应淮背得很熟,他下意识回答说:“那自然是仗责一百,再人放逐便。” 梧枝点点头接着道:“若是那人乃位高权重者呢?” 荀应淮听到这颇有些大逆不道的话,太阳穴突突一跳,这才正视那位背着烛火的女使,声音不可避免的染上烛烟,略微低沉的回答掷地有声:“若是贵臣,抑或是天家,也是一样,立偿之,奏裁。” 她问的这个问题,并不是凭空而来,事情发生在两年前,即使消息传递不便,可这事就赶巧发生在通州,他们这群举子日日夜夜研析各种刑案作为考题,不知道也难。 深陷这案子里的不是别人,正是当今陛下的亲生姨父,一辈子插科打诨的过,临了老了犯下错,侵街[3]占了他人的屋舍,陛下也只是高高拿起,念在亲戚一场的份上轻轻的揭过了。 只说姨父年纪大了,去通州待几年“服役”也就过去了,欠的钱也由他这个做侄儿的还罢了。 这件事在朝中争议了几天,最后是这个结果收场,于是谁也不好再议论了。 总不好指着陛下的鼻子说他这件事做错了吧。 那可真是无法无天了。 话毕,荀应淮也沉默了,谁都没有把话摊开了讲,可他就是明白了。 这位女使背后的人,有这个胆子跟上头那位对着呛,那个人要么是权势滔天,想取而代之。 要么,就是天子近臣,知道此举不妥,却没有办法扭转,所以才把这件事作为考题,说给将要科考的举子听。 所期待的,就是有志之人的出现。 他有的东西不多,能给的只有一腔孤勇。 “你家主子有说不出的无可奈何,荀某愿尽绵薄之力。” 烛火映照在荀应淮清俊的脸庞上,让他的五官更显得立体了起来,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 如此,就是答应了。 梧枝心中微讶,“公子不想知道我家主子是谁?” 寻常人乍然遇到这事,都会慌不择路,恨不得刨根问底,想要知道自己将要效忠的人究竟是谁,是好是坏,要不要好处。 公主的回答都是不回答,只有荀应淮,她说:“他要是问了,就告诉他实话吧,如果没有,”章颂清当时顿了一顿,仿佛和荀应淮是认识好多年般熟悉,叹道,“他不会问的。” 真的如同章颂清的猜测一模一样,荀应淮接着补了一句,似乎是为了打消梧枝的困惑:“既然你家主子有这个胆识,荀某为了他这份信任,也无所谓问个究竟了。” “日后公子若有什么需要的,派小厮来吩咐一声就好。”说完躬身。 梧枝眼见差事办妥就离开了。 剩下母子二人在厅前,只余下两道呼吸声交替着。 他们家的蜡烛不是什么好材料的,烧了半晌就见了底,慢悠悠的晃着,半死不活的残存一点点的光亮,连两个人的眼睛都照不分明。 等到梧枝脚步声远到听不到,荀应淮沉声道:“母亲,今晚不能睡了。” “儿子,速速离开上京,哪怕开考前两日紧赶慢赶从城外进来,也好过趟这浑水。” 一改梧枝面前的腿脚不便,荀母手脚麻利的收拾好包裹,把一堆东西塞到荀应淮手上。 “早些时候我就让淳哥儿他们领着泫儿走了,你哥哥他们没必要惹火烧身,我就说是钱不够了,留个小厮陪着你就好,让他们先回通州等消息,没让那女使看出来。” “劳烦母亲了,是我引起的祸事,却连累你们也遭殃,”荀应淮眨了下眼睛,“走水路颠簸,但也快些,只能如此了。” 说话间最后一点火光也熄灭了。 遇到这种事,荀应淮也没心思再多废话,事发突然,一些寻常的生活用品是不能带了,收拾收拾书就径直带着母亲往夜色中走去。 …… “公主,事情都办妥了。”梧枝上了马车,语气轻快的和车上的章颂清一一禀报,说着拿拳头捶了捶自己的腿,好松松筋骨,走了这么多家,就三四个是堪用的。 “公主果然是料事如神,那荀家的果然什么都没问呢。”梧枝说完了在荀家发生的经过,捶着腿,对坐在一旁的章颂清夸口称赞道。 却见章颂清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喜悦表情,反而砸吧出一点不对劲出来,转头问她:“你是说他的母亲一直在堂上,问那两个问题的时候也是吗?” 说着敲了敲腰间的玉佩,发出当啷响声。 梧枝脑筋转了一圈,很是不解:“是啊,想是没什么好回避的,便也留下了。” 章颂清咬咬唇,仔细回想了一遍所有的事情,终于在脑海的犄角旮旯中翻出一点陈年往事。 不对,在前世,这位荀母得到过一位老太君的称赞,而且荀应淮如此聪慧,若说其中没有她的教导,章颂清不相信。 耳濡目染……可见荀母是个大智若愚的。 章颂清对着帘外的车夫呵道:“掉头!” 5、二次相见 听着耳边声响渐大的马蹄声,荀应淮的脊背陡然有一股凉意顺着爬上来。 比他预料的时间早得多! 要命了,选谁不好非选他,上京多的是文采绝佳的儿郎啊,何愁找不到个全心全意为他们效劳的。 他的命交代这这里不可怕,只悔恨没有为母亲尽孝,没有为江山社稷尽忠,没有为万民尽义。 荀应淮扶着母亲越跑越急,谁知道那马车上会是什么? 匕首,干戈,弓箭,长矛,利刃,总不会是什么柔和的。 大不了,他还算有些力气,冲上去拼死一搏,还是有可能给母亲拖延个转圜的余地,或能躲过这无妄之灾。 他们七拐八拐的往狭窄的巷子里钻,距离近的情况下马车难行,说不定能逃脱。 想到这里,荀应淮嘴角扯起一个自嘲的弧度,如果这次能活下来,他发誓一定要日日锻炼身体,每日清晨扛一斗米绕着院子跑十个来回。 真是疯了,现在还在想这些有的没的。 “笃笃笃……” 章颂清撩开帘子看着马车前奔跑的身影,颇有些无奈,这位将来的探花郎能把所有事情都算得那么尽,还未中第的时候怎么就这么犟呢? 还被自己给吓跑了。 “停!”不知道荀应淮是吃什么长大的,比兔子跑得都快,章颂清心道。 她从车架的横杆上一跃而下,出声喊住行色匆匆的荀应淮母子:“等等!” 前面两人听到声音后错愕的转头,女子的声音在空旷的小巷中清晰可闻,夹杂着远处的打更声,落在荀应淮耳朵里又多出几分的熟悉。 被自家公主直接跳下马车的行为吓到的梧枝着急忙慌的从马车上探头,也没让马夫搬车凳,也跟着跳下来了,确保这个高度确实不容易受伤,这才安心。 她只关心公主好不好,其他的,想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几人相隔的距离还是有些远,知道再这样对峙下去不是办法,章颂清目光在荀应淮和荀母之间转了又转,索性直接开口,“小郎君,我们借一步说话。” 打更结束,更夫[1]又去休憩,等待下一次打更时间的到来,天黑得厉害,几颗星子贡献了大半的光辉。 在章颂清看不见的角度,荀应淮暗暗松了口气,倒不是觉得女子比男子威胁小,毕竟这世上有力气,有把事的女子也不少,而是见来人对他们没有杀意,反而彬彬有礼,摆出一副详谈的架势。 未到交夜四鼓,齐民就已开始变少,这里地方偏,小摊贩都少得可怜,四下一片昏黄。 章颂清带着荀应淮选了一个没有客人的素粉羹摊子,摊贩是个上了年纪的老爷爷,遮风挡雨的油布上只挂着一盏光线黯淡的油灯闪烁着微弱的光。 眼尾的余光撇见荀应淮仍然警惕的和自己保持一丈的距离,章颂清对着老爷爷说道:“来两碗粉羹。” 荀应淮冷眼看着章颂清的行为,不知道今天这场闹剧将会走向什么样的结局,这个女子的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坐吧。”章颂清示意荀应淮,自己也撩了裙子坐下,斟酌着该怎么跟荀应淮说,才能既说服他助自己一臂之力,又不暴露重生的事实。 荀应淮不动声色的打量着面前的女子,她似乎有很难讲清楚的难言之隐,还带着些普世的悲悯,嗫嚅着嘴唇不说话。 “……”沉吟了片刻,章颂清四处看了看,还是压低了声音,换了个说法,终于直视荀应淮的眼睛。 “我们家富贵非同寻常,我那个舅舅却是个中庸的,当初家主更迭的时候他的年龄尚小,原以为这桩难做的差事落不到他的头上。” 章颂清话说到这里,荀应淮立刻就猜出了她的身份。 如果是旁的,还犯不上夜半纵车疾驰,就为了和他东拉西扯两句,家中非比寻常,还有个舅舅的。 深宫高墙,皇宫大内,世上还有哪家比建德公主的家世更不寻常的呢? “只是他的几个哥哥都不不愿意接这重担,就只能由他稀里糊涂的扛下来,当年几个哥哥待他很好,族中并没有什么争斗,所以他一向看重亲属和睦多于上下臣属,内外一心胜过失陷差池。” 哥哥换成皇兄,族内换成宗室,舅舅换成陛下,内心掀起惊涛骇浪的同时,也感念建德公主之于陛下,就如同无计可施的父亲和事事操心的女儿,相互扶持之心在明争暗斗的天家可以想见是多么的可贵。 不远处忙碌的老人和锅子底下劈里啪啦的响声混着锅铲翻动的声音给章颂清的话揉了一层温馨的质味。 要不然,她也不会转这么大一个圈子来找到自己面前了。 “来,客官,您的两碗粉羹。”老爷爷干瘦的手端来满满的粉羹,在桌上敲出两下清脆的响声。 等人离开后,章颂清捏着勺子搅了搅粘稠的粉羹,也没在意荀应淮从头到尾有没有说话,自顾自讲下去,“有时候舅舅心软给放过了,可是大多数的人不懂得知足常乐的道理,人心不足蛇妄图吞象。” 说到这里,章颂清对着勺中舀起的粉羹吹了一口气,把尚烫嘴的粉羹冒出的白烟吹得散去,怎么也聚不起来。 “快开春了,荆州一直以来水患不断,要是冰面开裂,河水上涨,到时又是一场水灾,等到那时候会有很多人失去庇护的房屋,流离失所,很大可能会逃去就近的其他州县,引起一场动乱,等消息传来上京要几日?朝廷派人赈灾又要几日?谁能保证其中不会有人贪墨赈灾款项?” 咽下一口粉羹,章颂清观察到老爷爷有些昏昏欲睡,身体靠着小车,头一点一点的摇晃,直接跟荀应淮摊开来说话,把事情碾碎了一点点问。 “前年闹蝗灾,米粮都被调得一干二净,存到现在也只贮了四百八十万余石,荆州人口多,这些只怕勉勉强强,”章颂清说着说着拐了个弯,“他们还当遍地粮仓,这里可以出钱,那里可以出人力[2],纸上谈兵罢了。” 其实也大约不是不知情,而是卯足了劲想从一览无余的骨头棒上再刮些肉末下来,其行径可恶令人作呕。 荀应淮听出对面的人对于将来发生灾情的筹谋打算,也把上头那位的短处给自己剖开讲了,连带着自己不该知道的粮食存余都告诉了个明明白白。 他也算是知道了章颂清的良苦用心,叹一声:“公主对陛下和百姓一片赤心。” “我也不是想要那个位置,”章颂清说着指了指天上,“实在是知道我那舅舅的秉性,朝廷人员复杂,利害关系都打着弯连着,于是想寻摸几个傲雪不屈的忠贞之臣给他帮衬着,今日吓到你了,抱歉,若是不答应也是无妨的。” 话说的有些僭越了,不过十分真诚侧怛,为君为民都是有好处的。 说完便低下了头,沉默着吃剩下的粉羹。 她能说的都说完了,要是荀应淮还是放心不下,怕自己绕个圈子来骗他,她也是能体谅的,毕竟他家里还有母亲兄弟,侄子的年龄还那样小。 小到……跟十二弟弟睁着圆目,失去神情倒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差不多大。 她一想到那个瞬间,还是呼吸重了几分,每每午夜梦回,都恨不得戳那虚无的,催人手足相残,名为权力的东西一万刀。 对面荀应淮张了张口,刚想说没事,她贵为公主跟自己同席而坐已经是纡尊降贵了,就隔着不断升起的热气看见章颂清湿润的眼中氤氲的雾气,要掉不掉的挂在眼眶下。 一时愣在当场。 荀应淮局蹐不安地用指腹摩挲白瓷花口碗的碗沿,逼使自己去想如果章颂清生来是个男子,必如同朝阳东升迤逦灼目,托生成为女子,却也是遮盖不了的朗月之辉璀璨光华。 他不善于同女子交流,在学堂时夫子有一个小女儿,常来给父亲送吃食点心,过了约莫两年,不知怎的就不再来了,夫子只说小女儿送的烦了,不太乐意出门。 后来又几年过去,年岁渐长的同窗们不时便拿自己开玩笑,他才反应过来一副皮囊带给他的困扰。 凑上来与他说话的女子无不是或扭捏或掬着一张笑脸,还是第一次有人在他面前流泪。 荀应淮两手捧起碗,把微凉的粉羹三下五除二的喝下,方冷静下来,认真对章颂清说道:“不必道歉,只要公主一日不变对百姓的赤诚之心,荀某就一日站在公主这边。” 章颂清听完很高兴,拿着勺子抬头对着荀应淮笑得灿烂,心腹大事解决了一个,她心里的石头放下了不少,有探花郎为她所用,日后的完满几乎已经达成了一半。 荀应淮的指腹住着碗璧用力到泛白,手心发湿,他想这摊子以前怎么没发现过,粉羹味道真是不错,老师傅手艺挺好的,日后同窗温书回来晚了也可以过来吃些垫垫肚子。 他面上话很少,心里的碎碎念却装满了一大箩筐,多的吓人。 以忽略内心深处那点微不可察的鲁莽生涩。 6、居安思危 “东西吃得也差不多了,时辰晚得厉害,早点回去休息吧,过几日我会派人来接你换个地方住,这几日就专心备考,以荀郎的文采,一定榜上留名。” 章颂清说着就要从荷包里拿些钱给店家,边说边站起身,但左右翻找了一会,荷包却没有出现的意思。 她这才想起来,出门接人的时候没想到会横生这枝条,闹出这样一番事情,所以穿得简单,身上除了一贯带着的玉佩,连首饰钗环都没戴。 “我来吧,”荀应淮就坐在章颂清对面,自然看出了她行为中蕴含的尴尬意味,直接把钱给了,“没有让姑娘家付钱的道理。”从腰带中取出一小块银锭,放在了桌子上。 就这样轻描淡写的把章颂清的窘况化解了。 “多谢。”话音刚落,就看到梧枝在巷子另外一边探头探脑的,怕是已经等急了。 于是章颂清和荀应淮点头示意,“期待小郎君早日登科,我们就此别过。” 荀应淮看着他出生至今快二十年内最让自己感到不同凡响的女子远远走去,望着章颂清腰间随着步伐时隐时现的玉佩不可避免的出神。 荀应淮的眼中映着章颂清的倒影,说不清是欣赏多还是敬服多。 与当今陛下最宠爱的公主殿下在夜半三更同席吃民间的粗糙吃食,大概说出去都没有人信,会笑他做梦做糊涂了吧。 走出支着单薄小摊的巷子,马车和马车中的人已经渐行渐远,慢慢消失不见,荀母看到荀应淮出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跟前。 “儿子……” 她亲眼看着荀应淮跟着章颂清走了,又被那个女使拉着坐在马车中,马车中暖和舒适,她却如坐针毡,做母亲的除了忧心自己的孩子,还能怕些什么呢? 只要荀应淮有一丝出危险的可能,她就无颜面对在九泉之下的荀父。 梧枝声音又轻又坚定,对着荀母安慰道:“我们家主子是个好人,不会对令郎做什么的,且耐心等待一盏茶的时间吧。” 比起长篇大论的解释和诉说,这样简单的话语更能让荀母冷静下来,她就这样强迫自己安静的坐着,直到荀应淮全须全尾的出现。 荀应淮走到荀母的身边,安抚性的拍了拍她的手,带着她一步步走回到那个二进的四合院,絮絮叨叨的说着话,在呜咽呼号的风中听不分明。 * 一路马车摇摇晃晃的催人睡眠,章颂清勉强撑着虚浮的步伐,总算在四更前回到了公主府,箭步冲向自己柔软的大床,脱了鞋履就往上趴。 “你也早些去睡,叫秋瑰给我倒杯豆蔻熟水[1],留她伺候更衣沐浴就行。”章颂清闷闷的声音从拨步床中传来。 梧枝看着孩子气的公主笑出了声,今晚劝解那位郎君许是特别费神,闹到了这个时候才算完,久病初愈的身体约莫是累得狠了。 “秋瑰,”梧枝叫了耳房里的女使,“热水可以备起来了。” 她拿了一杯豆蔻熟水泡到孔明碗中,使它微微变热些,免得喝下去再惹出肠胃不适,端到章颂清床边。 考虑再三,还是说出了口:“公主,去岁的时候,宫中说过让您和京中勋爵子弟相看相看。” 就快要入睡的章颂清正茫然若迷着,混沌间听到了后面一半话,“!” 她怎么忘了这件事! 几个月前过了及笄礼的她已是可以婚配的年龄,去年皇后娘娘提出这件事,皇帝舅舅说章颂清年纪还小,又没有父母陪伴在侧,要她在宫中多住两年,十七八岁再嫁也是来得及的。 到了立冬前,陛下总算咬咬牙,让皇后娘娘安排章颂清和一概年轻优秀的京中世家子弟见面,名册都刚定下来呢,她就恰好病倒了。 于是就这样拖到了这个时候。 想到这里,章颂清顿时觉得头大得不行,事儿多得她快要来不及睡觉了,还得千思百虑的应付这件事。 柔嫩的脸庞在被子上忿忿地蹭了几下,不愿起来,烦躁得紧。 “公主是世界上最好的女子,得找个同样最好的夫君,奴婢直到公主最近事多繁杂,但是咱们女子哪有不嫁人的呢,要是,”梧枝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会。 她想到今日那位郎君的才思敏捷,清秀俊逸,衡量了章颂清的态度,才接着讲下去,“要是公主想嫁的郎君不是京城的官宦人家,以陛下对您的爱护之心,只怕不会轻易松口。” 梧枝劝得苦口婆心,她家公主却并没有通彻她的意图。 章颂清:“?” 怎么扯这么远了? 要章颂清说实话,她对于嫁人并无甚大兴趣,这世上但凡女子,都比男子有更多的规矩约束,常说娶妻娶贤,她自觉没有这么宽宏大度到贤德的程度,拥有给相伴一生的夫君纳几个小妾的肚量。 再说她的身份高得不能再高,她有战功赫赫,战死在沙场的亡父,作为长公主的亡母,亲王郡王的兄弟亲友,几乎没有任何一个人匹配得上。 遑论嫁人还要考量那人的品性学识,过往经历,有上进心否,为人顽劣否,能接受作为公主驸马的繁文缛节否? 别说这些了,就是那些到了这岁数还没有定亲的,贪恋她相貌,等到了年老色衰便弃之若履的有几个,巴望着泼天的嫁妆钱财,陛下积年御赐之物的又有几个? 这种不会说出口的心思永远是怎么打听,旁敲侧击都出不来的。 前世章颂清为了不嫁人无所不用其极,一哭二闹三上吊,前一秒闹着要在公主府撞墙,下一秒吵着要剪了头发去山上做道姑,场面闹得很难看。 吓得皇帝舅舅担心她受过什么伤害才生出这种想法,派人来问过三五回。 到最后悄悄把她叫到内殿中询问,要不要效仿前朝的一位帝姬,养几个面首粉头,也算慰籍,骂名就让它这个做舅舅的担了。 话一出来,章颂清哭笑不得,言明并没有这个想法,只是想多在宫中陪舅舅几年,好尽一尽做女儿的孝心。 陛下一向是当章颂清为女儿宠爱的,听到她称自己为女儿,感动得当即下旨说章颂清向来身子不好,钦天监算出她命格贵重,要在公主府清修几年,早晚拜佛念经,得晚几年才能出阁。 回想那个在内殿中与舅舅说话的温暖午后,章颂清久违的感到很幸福。 不过想到抓着自己胳膊阻止的宫人,在自己手掌上勒出红痕的剪子,章颂清就一阵头痛。 要是再来一遍,可就太折腾人了。 就算是嫁,虽说婚姻不问阀阅[2],但舅舅是不会让没有官职在身的人入选,梧枝这是累傻了吧? 没理解到梧枝意思的章颂清一点也没往荀应淮身上联想,趴在床上苦恼有什么好一些的解决办法,气得蹬了两下脚,恨不能直接睡死过去。 “哎呀梧枝,你就放过我吧,我明天让人给你买一篮子的蜂糖糕,炸鱼酥,都是你爱吃的,可别念叨我了,我要睡觉了,睡了。” 章颂清提起一旁的锦被往脑袋上盖,试图用它隔绝其余的声音。 梧枝见章颂清抗拒的态度,离开她的闺房,让秋瑰她们进来伺候章颂清洗漱了。 听到动静,章颂清从床上坐起来,苦着一张脸把汤水一饮而尽,心情方开阔了些。 罢了,明天的事情明天再想。 次日 晴空正好,阳光透过冰裂纹的窗棂,被分成大小不一的块状,照在人身上暖和舒适。 底下人来报,说宫中派人来找。 章颂清正在书房中写写画画,听到这事脸色不变,只微微抬了抬手问:“是谁宫里的人?急吗?” 回话说:“看样子是六皇子宫里的,神色焦急得很呢,一路跑到了府前,人都差点拉不住。” “知道了,”章颂清仿佛置身事外,慢悠悠把最后几笔添上,在笔冼中晃了一晃,洗尽墨汁,收起卷着广袖的襻膊,才接了一句,“就说本公主写字弄脏了袖子,需要更衣,一定速速来,去传话吧。” 任萧咏柃四年后是如何的狠毒,现在也只是个没有羽翼的羔羊,碰到解决不了的事情只会请求她这位“皇姐”的帮助。 真是可笑。 不着急,她只抖落出去了一件很小的事情,相信萧咏柃能够化险为夷的,到时候自己再出现,不用做什么从天而降的救星,做个姗姗来迟的温软公主就好。 她也向来不是什么喜欢多管闲事的人,为着单方面的手足之情出面过几次,有人利用了她的同情和物伤其类。 就得承担她睚眦必报的后果。 能在宫中安然无恙过完这十几年的公主,可并不是个任人搓圆捏扁的无知闺秀。 在偏厅的小太监满头大汗,宫中都快乱成一锅粥了,唯一能帮六皇子殿下的建德公主却迟迟不来,他内心吓得要死。 宫中的纷争向来可轻可重,他也不是说关心六皇子的安危,而是这个主子倒了的话,他不免要被内务府重新安排主子,这换来换去的,谁知道后面的日子怎么个过法。 好不好的,都在主子们的一念之间。 7、糕点风波 为了显得真实,章颂清特意去换了一件圆领锦衣,外披红罗销金袍帔,头戴吊朵玲珑簇罗头面,似急忙换上匆匆赶来,连鬓角的几朵累丝珠花都有点簪歪了,“六皇弟出了什么事?” “荣妃娘娘午时来人叫了六皇子去她宫里,说是五皇子要和弟弟一起用膳,但一个时辰过去,竟是打闹起来,陛下正好处理完公文,来了延和殿撞见了,发了好大的脾气。”事情紧急,小太监言简意赅。 三两句一解释,就把事情完整的阐述完了,荣妃当初刚生下五皇子没多久,六皇子也出生了,可惜没过几个月,他的生母崩逝,陛下就把他交给了荣妃,两个孩子放在一起教养。 后来年岁渐长,五皇子烦扰于总有人和自己抢母亲,荣妃也是个偏心自己亲生孩子的,慢慢的六皇子住在自己宫里,不再早晚给荣妃请安,所以荣妃勉强算他的半个养母。 偶尔叫去用饭还算稀松平常,可是五皇子向来视萧咏柃为眼中钉,怎么会主动找,又正巧叫过来的陛下碰见? 看来,萧咏柃赴的是场鸿门宴了,至于一向溺爱孩子的荣妃是知道了什么消息要给五皇子出头,章颂清想,自己还是秘而不宣为好。 章颂清带着那小太监一路往宫中赶去,因着立府的时候选祉就离得不远,不消三刻钟的功夫就到了。 雪水经晒升腾形成烟雾,画意溉洒、在古劲庄严中平添如画诗情,丝毫看不出其中的暗波翻涌。 高墙巍峨,百年楠木上积了水珠,滴答着向下滑落,还没有踏入延和殿,就听到里面的吵嚷声,走近一瞧,皇帝舅舅,皇后舅母,五皇子六皇子都在。 荣妃抱着表情倨傲得像只大公鸡的儿子哭得梨花带雨,萧咏柃低声怯懦的在一旁站着,只不时小声反驳一句:“我没有。” 示弱的功夫让容妃都差点要败下阵来。 “建德公主到——”太监在门外通报。 “咳咳,小孩子之间吵架,一两个糕点团子的都是颂清这个做姐姐的不周到,还请舅舅看在六皇弟自小失去生母的份上不要责罚他。”章颂清连外袍都来不及脱,直接在陛下的跟前跪着了。 话说得恳切至极,倒让在堂上的其他人神色微变了。 上首长须鹤颜的皇帝陛下掐了掐大拇指上的青玉盘龙扳指,面露不忍,“你看看你,都还在咳嗽呢,好好的出门干什么,要多养几天,快过来坐。”说着招呼宫人拿两个软垫枕着,好让章颂清坐得舒服些。 “建德,你先听容妃把话说完。”皇后娘娘提点道。 皇上看着章颂茫无所知地坐下来,还在和萧咏柃眼神示意别怕,不由觉得他这个外甥女就是太心软了,到现在还蒙在鼓里,遭人欺骗。 不久前传了少傅细细问了,确认二人是因为讨论诗书才打闹起来的,和章颂清送的吃食没有丝毫干系,她却还一力包揽下来。 “容妃娘娘,怎么闹成这样?”章颂清身子前倾,对上容妃的目光,询问道。 “公主正好来了,这件事和公主殿下也有挂落,前几日来人送了果子,六皇子的比我儿的大上不少。”容妃见章颂清有意要问个明白,便开始从头说来。 “是颂清失了偏颇,日后一定做到咳咳,一碗水端平,可这只是一件小事,如何能闹到现在的地步?”章颂清像喉咙痒得压不住一样咳嗽了两声,极尽柔弱病态之姿,这是她惯用的手段。 “是呀,这只是一件小事,可偏偏有人加以利用。”容妃转过头叫了两个宫人出来,“你们来说,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要事无巨细。” 两个宫人对着堂上的天子之威,吓得浑身颤栗,其中一个胆子大些,先开口:“那日我们在资善堂当值,公主府中来人送了糕点,几位皇子和和平平吃了,并未吵闹争执。” 听到这里,章颂清做出蹙眉的表情,面色不虞,像是不相信她的话,问道:“你这话可是真的,是不是有人胁迫你,敢发誓吗?” 那宫人连忙道:“敢的敢的,若是奴婢有半句假话,就让奴婢被千刀万剐,五马分尸,绝无虚言的。” 章颂清低下了头,不想再去看萧咏柃一眼,在众人看不到的角度微微勾唇,容妃还是挺得用的,只消在背后推波助澜,她连人证都帮自己找好了。 陛下见章颂清的样子心疼得不行,但有些事情见识到了,也能吃一堑长一智,“旁边的,说。” 另一个宫人被点到,话说出来就是承认当值的时候在唠扯,内心张皇失措,颤抖着声音回话:“奴婢是资善堂外院的,有一天被六皇子身边的宫女,叫书芳的拉去说闲话,书芳说是因为五皇子想要六皇子的糕饼,所以出手伤人。” 萧咏柃中午被叫走的时候直觉不妙,但也没理由推诿,现下这前因后果被抖落了个干净,他就像被扒光了扔在众人面前,心又冷又疼。 他只是想为自己争取,他有什么错! “我没有,皇姐,是她们诬陷我……”萧咏柃带着哭腔充满希冀地看向自己最后的救命稻草,他这位皇姐最温柔心软,只要她相信自己,今天的事情也一定能化险为夷。 有这么多年的情分在,她会相信自己的,一定。 萧咏柃到了这时候还没有将把消息放给容妃的人和章颂清联系起来,仍然痴心妄想着章颂清能救他于水火。 可是章颂清始终低着头不发一言。 容妃见事情差不多了,期期艾艾地对着陛下的方向跪下,“皇上,到这里便分明了吧,臣妾对六皇子一片养育之恩,他却上下挑拨,颠倒黑白。” 见陛下沉着脸不说话,容妃又加了一把火:“咏枬受委屈不要紧,可是公主殿下对六皇子的纯然爱护之心被这样利用践踏,说出来多么令人寒心呐!” 这几句话无疑打中了陛下的关窍,他转头想看看章颂清的脸色,只见章颂清面带哀伤,似失望透顶,嘴角向下撇着,受了天大的委屈。 是真的心灰意冷了。 当时病都没有好全的时候就来看望弟弟们,可见是多么的亲厚,现在咳疾未愈,急慌慌的跑过来,手上连个手炉都没有,可来这却知道了这样的腌臜事。 陛下与几个兄弟关系好,几十年如一日的熙和,从无龃龉,到了自己这里,就希望几个儿子女儿也是一样。 子嗣辑睦则家安,家安则朝廷定,朝廷定则天下宜。 现如今萧咏柃淆惑视听,用章颂清疼爱弟弟们的好心横生事端,陛下冷声说:“朕从小便告诫你们,不愿看到兄弟阋墙的场面,今日看似是抹黑咏枬,实则是萧咏柃你,借题发挥,陷你姐姐于不义!罚你禁足三月,以儆效尤。” 容妃见萧咏柃被训斥,眉间刚染上喜气,就听到陛下接着说:“容妃,咏枬没有肚量胸怀,也有你管教不力的责任,罚俸半年。” 说到底,陛下对萧咏柃还有几分愧疚在,当初要不是他把萧咏柃交给容妃养,说不定也不会出这样母子反目的事了。 “舅舅……”章颂清哑着嗓子开口,“我也有错,咳咳,舅舅也罚我吧。” 整个事件下来,章颂清看似有关系,实则是最无辜的,她这样我见犹怜的样子把皇后的慈爱之心都激发出来了。 “建德,如果你也有错,那本宫作为后宫之主也要担监管不力的责任,陛下作为天下之主就更是了,本宫看你也累了,去景福殿偏殿休息会吧。” 章颂清见差不多该功成身退了,顺从地对皇后娘娘一拜:“多谢舅母。” 到了门口那边,章颂清招手把一开始的小太监叫来。 “本宫一见到你的时候就觉得有些眼生,是去年新进宫的吗?”章颂清低头问道。 前世时,这位现在还低矮畏缩的小太监到几年后成了风光的总管太监,是萧咏柃的左膀右臂。 栾庆不知道公主突然问他这个做什么,但还是规矩地答了:“回公主殿下,栾庆是七月进宫的,半月前被分到了六皇子宫中,做一些打扫烧水的活计。” 风有点大,章颂清脸缩在大氅中,颈上围着的一圈狐毛衬得她皮肤更加的白皙,打扫啊,那就是还没有走到萧咏柃的身边,这时候笼络过来是最好的时机。 “六皇弟年岁小,难免识人不清受挑唆陷害,我要你以后把他所有的事情都一一通报给我,”章颂清笔直站着,娉婷玉立,与身量尚未抽长的小太监对比明显,“栾庆,你有什么宫外的牵挂或者本宫能帮你的心愿吗?” “公主这是……”栾庆惊喜于此番机遇,赶忙跪了下去,他本是后院烧火的,要不是今日乱成一锅粥,他被随手派出宫,还不知道这辈子有没有机会见到传闻中的建德公主。 “公主只管吩咐奴才,奴才在宫外有一个妹妹,父母亲对她不好,只要公主愿意援手,栾庆一生为您马首是瞻。”说完往地上重重一磕,发出闷闷的声响。 “嗯,去吧,地上凉。”章颂清答应下来。 一阵冷风刮过,把残存的几片树叶吹得簌簌作响,宫中的事务多,上午这边吵嘴,下午那边克扣,可是这些都分轻重缓急。 牵扯的人重要了,那小事也变大事,利害关系多绕几层,就像今天这样,一个糕饼砸下来,萧咏柃就进坑里去了。 至于荣妃……章颂清呼出一口白气。 先暂且让她蹦跶两天吧。 8、初见茶艺 燃烧着的银丝炭不时发出轻微的声音,白玉地面映出温润的光泽,来人对紫檀书案旁坐着的身影说话。 “孩子,你又清减了些。”处理完了萧咏柃的事情,陛下来了章颂清休息的偏殿,手里还捧着一碗黑棕色的药汁,“来,太医院刚煎出来的,对你的咳疾有好处。” 于君臣关系不同,他对章颂清亲切得就像亲生的父女一般,连药都是亲手端过来放在章颂清面前。 宫中人多复杂,他的态度很大程度上会让底下人自作主张地揣摩,所以并不会太过偏爱任何一个孩子。 然而章颂清就不一样了,无父母双亲在旁,是一个特殊的存在。 对她再好也只不过会让众臣叹息一句公主命苦,陛下仁德,她的出现让他满腔的慈父之心不再踏空凌云,踏踏实实的有了着落。 担心章颂清因为萧咏柃的事情独自伤怀,忙不迭的就赶来了。 又要喝药啊,章颂清心里劝自己只是清肺的补药而已,快速的仰头把苦兮兮的药喝了个干净。 “舅舅,颂清想回宫里住几天,府上小厨房做的饭终究还是没有御膳房的好吃,让他们跟着多学两日,也正好让儿臣可以多陪陪您。”轻轻皱了一下秀气的眉毛,章颂清说。 少女端坐在桌前,手里捻着一串无相菩提,细腻地用目光描摹陛下的眉眼,她好想舅舅。 比起前世最后的强弩之末,胸口插着剑,眼神饱含悲伤绝望,他现在还神采奕奕,活生生的坐在自己的面前,还能和自己闲话家常,关心是不是冷了,瘦了。 怕压抑不住情绪,容妃和萧咏柃对峙的时候章颂清不敢多看皇帝舅舅,顾虑掩饰不好情绪,有了一段时间的缓冲,平复下来之后,她才能面色如常的和他说话。 “好好好,皇宫本身就是你的家,想吃什么都和御膳房说,他们近日新研制了点心,看看合不合你的口味。” “御膳房的手艺总是好的,就怕儿臣府上的那几个愚钝,要学很久。” “这些都好说,实在不行带回去两个也是使得的。” 陛下想念外甥女,当初给章颂清开府没几天就后悔得紧,捶胸顿足到睡不着觉。 小孩子怎么就长这么快,章颂清还是个奶娃娃的时候还历历在目,恍如昨日,现在都长这么大了,当时长公主难产,他这个当弟弟的心里难受,看到章颂清就像看到年幼时的长公主。 他们姐弟两个从小一起长大,感情甚笃,于是把几分手足之情也寄托在了章颂清身上。 想到皇后前两天提出要给章颂清相看的事,陛下心中一阵郁闷。 “最近,你舅母说是时候给你择婿了,这样日后也有人照顾你,爱护你。”郁闷归郁闷,章颂清确实到了该嫁人的年纪,陛下再不情愿,也提了一嘴。 谁知道他这么一说,章颂清眼泪直接就掉下来了,落在檀木桌上蹦出细碎的水花。 “我……儿臣不想嫁人。” 每次哭泣的眼泪不一样,但想哭的念头是一样的。 章颂清蔻首轻耸,雪白的脖颈因为哭泣泛起红色,她还在按纳失而复得的情绪,乍听到陛下提什么相亲[1]的话,眼泪一下就决堤了。 这下好了,既不用解释为什么哭,又可以抓着皇帝舅舅的心捏一把酸水。 “要是舅舅厌烦了颂清,不想儿臣在宫里待着,儿臣还不如去山上,去寺庙里做道姑的好!” 章颂清仰着一张桃腮,后脊颤抖,齿扯唇张,指腹把手中的绢帕揉得皱巴巴的,像要把一辈子的委屈都哭干净。 “药这么苦,儿臣都尽喝下了,难道舅舅还要让儿臣去吃做人家媳妇的苦吗,嫁到别人家,夫君可不见得给儿臣的药里加蜜饯啊……” 陛下惶然无措,“怎么会不让小清在宫里住呢,说什么出家的胡话,不提了不提了,舅舅不逼你。”他从章颂清手里解救出绢帕,把她脸上的泪水都揩去。 孩子还小呢,动不动还要哭,身子也不好,可不就得小心地再留几载吗? 他又不是养不起了,要把女儿推到别人家去。 嗯,陛下心里对自己十分赞同,轻声细语的哄着章颂清,再三保证不会再唠叨这事了。 “还是舅舅最好了。”章颂清眨巴两下汪然潸潸的眼眸,总算止住了哭泣。 章颂清在底下搓了搓菩提手串,松了大大一口气。 算是糊弄过去了。 送走了皇帝舅舅,宫人们就开始忙碌起来收拾章颂清的房间。 她在一旁惬意地看书品茶,昏昏欲睡地思考要在院子里栽一棵什么花树。 直到二公主萧歌岚不请自来,“皇妹在外头的公主府住得不好吗,怎么搬回来住了?” 章颂清行四,上头两个皇兄一个皇姐,三皇兄和二皇姐都是皇后所出,她这个姐姐没什么心机,就是说话喜欢呛她两句。 可能是因为章颂清小的时候分走了陛下大部分的注意力,她作为前面的女儿被忽视了,所以总看章颂清不顺眼。 其实就是话说得难听些,心眼不坏的,好久没听到她这么说话了,章颂清还有点想念呢。 算算时日,前世的这个时间再过七八个月,她就要出阁了,嫁的郎君是江阳候的小儿子,对萧歌岚很好,婚后她说话都柔和了三分。 章颂清笑了笑,倚着边几问:“二姐今日有空来我这里?” 萧歌岚身穿窄袖绣花小袄,戴一根碧玉蝴蝶短簪,绛色点唇,抬腕理了理鬓发,哼了一声:“来找你探讨焚香之法。” 章颂清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萧歌岚平日最爱繁复华丽的装扮,所谓女为悦己者容,萧歌岚连宝石头面都没戴,玉簪可不是她一向的做派,这般清丽动人定是为了旁的,戏谑道:“姐姐今天见了谁?” 焚香诵经?她这个二皇姐又不喜欢这些。 萧歌岚瞪了她一眼,要不是宫中姊妹少,和她年龄相仿的只有章颂清,小八小九都未满十岁,母后又庶务繁多,她才不要来找章颂清做她的索解人[2]。 “母后的意思是要把我们两个的婚事一起操办,谁知道你这个丫头身体这么差,今天发烧,明天昏倒的,难道本宫还要像那群勋爵子弟一样排着队等你啊?” 萧歌岚也没跟章颂清绕弯子,率直的说道:“反正,我已有看中的郎君,我警告你,”她声音尖利了几分。 “那三个你都别想了。” 章颂清没料到二皇姐给她扔这么一个接不住的火球,傻眼了,“啊?三个?” “就是江阳候家的三郎,襄国公的大郎,还有我母家的表哥,”萧歌岚没客气,端起桌上的正山小种润了润嗓子,“你什么表情啊,他们三个都好看,其他的……不提也罢。” “原来姐姐是看脸挑郎君的呀,”章颂清不经笑出了声,前世她没和二皇姐促膝长谈过,还不知道她挑夫君的方式这么简单直白,不免想问问她:“但若是貌比潘安,却心如蛇蝎呢?” “我没想过这些,只知道怎么样都是一辈子,对着个模样好的会高兴些。”谈这种女儿家的私房话能让人之间的关系拉近不少,到了这会儿,萧歌岚已经开始自称“我”了。 “相貌看得见,心思瞧不见,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皇母后选的人也不会太差,只能从里面选,那如果千算万算,一直举棋不定的话,难道要到成了二三十的老姑娘日日长吁短叹的吗?” 萧歌岚对于亲事的态度不像章颂清一样抗拒,反而很怡然自得,半年前章颂清开府出去住的时候她不知道有多羡慕,就盼着能有一天也搬出去住。 她偏过身子,凑到章颂清旁边用肩膀磕了一下,“妹妹,你就没有心仪的郎君?” 措不及防被这么一问,章颂清呆怔,从儿时的伴读,到宴饮的对席,想了个遍都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只能对着二皇姐示弱,“姐姐,要是我能像你一样豁达就好了。” 萧歌岚不解,她眉头一横,说:“我问你有没有心仪的郎君,你却夸我豁达,顾左右而言他对我可没用,快说。” 章颂清看着这个旷达的姐姐,心里的压力终于不堪重负,被□□成一滩微不足道的痛楚。 或许是自己真的太较真了,有些事情不能如自己的心意,就该停止钻牛角尖,顺其自然也是一种汪洋恣肆。 “目前还没有,遇到了定与姐姐说。”章颂清一哂,觉得一个头两个大,“我还小呢,不着急。” “什么不着急啊,这样吧,我看襄国公家的大郎人不错,年纪轻轻就有赫赫战功了。”萧歌岚咬咬牙,从三个里让出了一个,剩下的两个她还要再考量考量,“要不你就选他吧,嫁谁不是嫁?” 大宜的公主们没有从小定亲的说法,更没有指腹为婚,就怕前朝后宫势力勾结,让她们深陷其中,婚事成为筹码,所以只能到了及笄后再许配人家。 “你说得对,嫁谁不是嫁,”章颂清心中突然冒出个荒唐的念头,一冒出来却千丝万缕,一发不可收拾,“我自己再想想吧。” 9、一事相求 离皇宫大内两条街道,行人游子络绎不绝,一个身材高大的少年提着新买的两块肥皂团,步伐轻快的走在大街上。 现下刚刚开春,冬日的寒气还苟延残喘地留下些乍暖还寒的威慑。 出摊卖肥皂团的人少,他这还是得了消息早早的起来排队才买着的呢。 说起来,还真要感谢那位让他能搬来永宁住的大善人,他家里穷得过不下去,几次三番提出不再读书,做一些农事养活家里人。 想到这里,迟解愠粗粗的浓眉愉悦地扬起,那天有人问了他几个问题,得到回答完后就带他到了一个四进的大院子住,还给了家里十八贯钱。 十八贯钱,要知道,那可是一个家庭半年的花销呢! 能一路走到会试的也不会是什么粗鄙愚陋的人,他回过头想那些人肯定是带着目的才来找他的。 不过那些钱解了他家的燃眉之急,大哥摔断了腿,母亲惊得昏厥,即使有施药局的补贴,高额的药钱还是把家里人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就凭这份恩情在,让他做什么都是甘心的,更不要说他还认识了四个志同道合的伙伴。 迟解愠举起空着的一只手对着院内招呼:“荀郎!仲郎!” 荀应淮坐在榕树下搭的棚子中看书,眼睛酸涩了就及时眺望远方,他看见远处的屋脊上有鸱吻、脊兽,山花面带博风板、悬鱼。 是至尊至贵之人居住的地方,仰之弥高,窥之弥艰。 听到迟解愠的叫声,荀应淮回过神,“多亏了迟兄,换做我的话到时必定人去摊空,哪里还能在这里和仲郎说笑呢?” 他一袭月牙色的窄袖圆领袍衫,幞头[1]包住盘起的头发束在头顶,两条垂脚[2]飘逸动人,腰间系一条双层银革带,劲如青松,神淡如云,嘴角善意的弧度悦泽满地秋霜,浮白漫山春花。 饶是迟解愠整日与他一起温书,也有一瞬间被他的容貌吓到。 没错,就是吓到,他每次一看到荀应淮的脸,就能预想到来日榜下捉婿的员外们为争抢荀应淮而大打出手的场面。 迟解愠自认没什么太大的本事,只有力气还算大些,他转头看了看自己还算壮硕宽广的肩膀。 到时候,他能把荀应淮从人堆里拎出来的……吧。 “你倒是嘴甜,昨晚揩齿[3]水还是我担的呢,荀郎怎么不谢谢我?”仲嘉良挑着眉毛,笑着调侃荀应淮。 他这位荀兄不是个善于交际的人,聊两句就要脸红,于是仲嘉良有事没事就要逗他,练练他的脸皮,免得到了殿试的环节,被陛下的威严吓得瞠目结舌,什么也答不上来。 若真是如此,那数十年的苦读时光可就一朝倾覆了。 “都谢都谢,今日荀某做东,去一趟浴堂巷吧,好洗一洗冬日的冗杂浊气。”多被仲嘉良逗几次,现在荀应淮已经能从容应对了。 冬日取水不便,烧水也颇耗费柴火,大多数百姓都是擦洗为主,开春以后香水行[4]的生意越发红火起来,概因此事极适卫生,每次一人花费也不过十文,所以普通家庭每隔几日也能彻彻底底的洗浴一两回。 大宜爱花也爱香,若长时间不洗澡是要被人耻笑的,逐渐的相约一同去香水行就成了一件雅事。 仲嘉良在家里的时候有专门的人伺候沐浴,为了和荀应淮时时刻刻讨教功课,秉烛夜谈,最近方搬到这里,他对外头制的皂团很感兴趣,左右看了看,实在忍不住摸了摸那褐色的一团。 “咦,怎么还是湿的?”手感滑腻,仲嘉良摸了一下顿觉毛骨悚然,这东西不都是干的吗? “哈哈,仲郎是公子哥,用的都是久制晒干后的,现下才开春,卖的都是新做出来的皂团,东市这纪娘子制的是新方子,裹了蜡梅花粉末的,闻着有暗香浮动,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得十几块,抢手得紧。” 迟解愠挠了挠后脑勺,跟仲嘉良解释。 “原来是这样,”仲嘉良听他这么说,感觉不这么可怕了,再上手捏了捏,把皂团揉成了各种形状,“还怪好玩的。” 仲嘉良突然的玩心大发弄得荀应淮一阵好笑,劝说道:“和裕,现在出门,回来的时辰正好不耽误做两篇策论,你不是说不愿靠祖荫而得官吗?” 听他这么说,仲嘉良身子立刻站直,“我说荀兄,你怎么比教书的夫子还可怕,难得休息一日,还要催,也不知道除了我们几个,还有谁受得了。”说完抬起下巴朝迟解愠示意,“是不是啊迟兄?” 他家里有一个做侍郎的叔父,按理说可以靠着荫封当一个小官,这样是轻松舒服,可荫补官员不能担任台谏官,也不能参与重要的差遣。 仲嘉良还是很喜欢和人对着骂的,对台谏的职位尤其热衷。 科举能改变别人学士的出身,所谓不蒸馒头争口气,仲嘉良就是想让家里看看,自己也是可以靠自己当上台谏,去朝堂上喷人的! 迟解愠愣愣地不说话,他不像仲嘉良性格欢脱,性子里带着些木讷温吞。 还是荀应淮给他解了围,“经科举一试,贫富贵贱离而为四[5],迟兄的父母也可以不再行于烟涛渺莽之中了。” “行,我们现在就去洗,洗完回来我做三篇策论,两篇八股文。”怕了荀应淮了,仲嘉良干脆认输。 俊俏的郎君多见,像荀应淮这样用道理堵得人哑口无言的俊俏郎君少见。 也不知道他日后的娘子要受他多少闷气。 三人关系要好,四合院中的其余两人与他们不常结伴,大体是因为自认文采欠佳,有了舒适环境和伺候的人后需得更加刻苦,以期不负难得的一场际遇。 春风拂面还觉得微凉,出门始行几百步,未摸到浴堂巷的空气,就听到旁边一阵喧闹声。 其他两个人抱着看热闹的心思驻足停下,只有荀应淮,他听到其中一声悦耳的说话声,难得反常地一个激灵。 10、谨慎为上 章颂清坐在桌前,看着鲁国公夫人下的帖子,恹恹的提不起精神。 帖子上说,琼林苑中的草都长起来了,是时候游赏宴乐,走动走动了。 明面上是遍邀京中交好的豪门贵族出来游玩松快,但在章颂清看来可没有这么简单。 谁不知道鲁国公娘家侄女嫁给了襄国公的二弟,两家关系亲近? 这是来自己这里牵线搭桥呢。 她在二皇姐的极力劝说下已经有了松口的迹象,但是襄国公是武将出身,他那个儿子完美继承了父亲的骁勇,从小练武没一日懈怠。 身材壮硕到章颂清觉得他那熊掌般的手要是碰一下自己,肩膀准能被他掐断。 不行,至少要找个不那么壮的,不然万一日后吵嘴,日子要不好过了。 章颂清把帖子随手往边上一塞,不去。 掰手指算算,既然春暖花开,那荆州水患很快便会迎风来,届时没有万全应对之法,就算朝廷有再多的钱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这事关国本,比起见什么劳什子的国公大郎重要多了。 如此想着,章颂清对门外呼唤道:“梧枝,我们回府一趟,本宫有东西落在府里。” 养着那几个也好些时日了,正好拿水患为题考考他们。 “公主落下了什么?奴婢替您跑一趟吧。”梧枝从门外冒出个脑袋,在看到章颂清意味深长的眼神后随即改口:“但若是要紧的,奴婢即刻安排人去准备马车。” 章颂清走到床前,不动声色的把放在枕头底下的玉佩藏了起来,假装在屋里翻翻找找,语气中带着焦急道:“是本宫母亲留下来的鹤鹿同春[1]玉佩,出门的时候着急忘了带,没了它在身边,心里慌的厉害。” 那玉佩从小陪着章颂清长大,是长公主生前的最爱。 她声音稍大,不着痕迹的把话传到其他宫人的耳朵里。 难保不会有别人的眼线,最好还是谨慎为上。 出宫的路途中,梧枝凑到章颂清耳边低声道:“公主要奴婢找的那个小太监的妹妹,有消息了。” 章颂清示意她说下去,梧枝用气音说:“那太监栾庆,祖籍是绥州地方的一个小村,家里有两个哥哥一个妹妹,父母整日好吃懒做,钱赚了赌,赌输了就打骂几个孩子,两个哥哥也是没出息的,庄稼种起来不成,收成连赋税都快交不起。” 章颂清听到这里,露出了不忍的表情,可想而知栾庆和其妹妹在家里过得有多惨,后面梧枝说的话也跟她预想的大差不差。 “有人劝栾庆的母亲说丫头是赔钱货,走了门路要把那个小四卖到青楼里,栾庆得知了这事后竟……”梧枝还是个未婚配的姑娘,说着有些难为情,半晌才继续说:“竟自宫,让一个老太监把自己卖进了宫里。” 章颂清一骇,没想到栾庆瘦小的身躯有这么大的魄力,为了妹妹不被折辱,能做到这个程度,着实令人钦佩。 别的孩童摔一跤能在父母怀里撒娇卖乖的年纪,他已为了亲人能放弃未来的前程,疼痛难当不说,活下来已是个奇迹了,也不知道该说他运气好还是运气不好。 这双亲还不如没有,真不是东西。 “那他父母得了他的卖身钱,是不是就把那个小的养着了?”章颂清问。 梧枝心里一阵难受,“没有,他们还是把她卖了,因为卖一个小公公有六贯,而卖一个女孩去伺候爷们儿能拿到八贯。” “他们怎么这么狠的心啊,”章颂清微微张开嘴,面部由于愤恨显得有点扭曲,问梧枝:“那她现在人在哪里?” 栾庆年岁不过十四五,她那个妹妹可能还没有十三岁,去了那样卑鄙龌龊的地方,谁知道这时候还能不能有命在? “公主别急,打听的消息说她由于年岁尚小,没到能伺候人的年纪,相貌又长得不错,一路辗转流离被老鸨带到了上京,多半还没受罪。” 梧枝早晨刚听消息的时候也是禁不住落泪,心酸发苦,但没找到机会向章颂清呈报,原本打算夜里谈,这时候在马车上,左右无人,低声说话连一墙之隔的车夫也不能听见。 “这种事可不好说,既是人恰好在上京,宜早不宜迟,去府里换了马车装扮,即刻就去找。”章颂清没法不急,那可不是仙宫瑶池般的好去处,青楼这样的龙潭虎穴可是吃人的。 虽然几乎所有的人都避免在她跟前提起各种腐泥沼子事,但七七八八的她也是听过几耳朵,太不堪了。 总之,能早就不要拖延,但凡万一,几息的差别说不定只能看见一具尸首。 “那奴婢叫几个看家护院,有力气的去把人带回来做个女使?”梧枝也深以为然,问道。 “不行,公主府的人,一进一出都登记在册,不能贸然带进来。”章颂清不赞同的说。 手指曲起敲了敲马车上的小几,章颂清抿着唇思潮起伏。 向家老侯爷? 行不通,当日寻他问话,又托着找人,他都欣然同意,这都不是为着什么交情厚谊,而是章颂清答应了他把向小世子从伴读的位子上除去。 侯爷爵位到了头,孩子只有承爵的份,连表现出分毫的能力都不行,再上去就有功高盖主的威胁了。 他是个只求安稳的,皇子伴读这种必然有亲疏远近的账,他不愿让孩子算,扯着世子着急忙慌地退出了。 去青楼多是男子会做的,势必要让一个男人去,不然太扎眼。 先解决这边的话得把水患治理的安排推后,只能派梧枝多跑一趟了。 等等。 那几个不正是男子吗? 有了现成的人选,章颂清眼前一亮,“我们去永宁!” 去掉张扬明显的发饰,换上寻常的衣物,章颂清乘坐什么标识都没有的马车前往了永宁街巷的四合院。 时疾风阵阵,把头上的兜帽都吹得飞起,来不及欣赏方没马蹄的浅绿春草,章颂清心里不住打鼓。 可一定要让她救下啊。 永宁街 “和裕,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荀应淮停下步伐,叫住耳朵不好的仲嘉良。 那晚还凑上去说话呢,听到人家的声音一点反应都没有,不知道是该说他记性差还是心大洒脱。 “什么?”仲嘉良回头,面带疑惑地左顾右盼了一圈,只看到各自忙碌的百姓,“没有啊,难道有人在喊我?” 迟解愠也摇摇头表示什么都没听见。 “你读书读糊涂了?那状元可要让给我喽。”仲嘉良想对荀应淮嘻嘻一笑,顺着他目光的方向望过去才发现一个女子朝他们方向快步走来。 “二位郎君,有一事相求。”见他们总算停了,章颂清总算能喘过一口气。 这几个步子也太大了,马车停下的时候不过约五十步,越走反而差得越远了,她到后面几乎要跑起来,要不是荀应淮把二人叫住,不知道要追到什么时候。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与我说吧。”荀应淮端立,正身对着章颂清说。 仲嘉良在他身后瞪得眼珠子都要出来了。 这小子主动跟姑娘讲话?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抱歉,但我此次要找另外两位郎君。” 总是下意识的,章颂清不愿让凡尘的污浊沾染上荀应淮,他就像个清冷孤高的谪仙,心里只装下万民便好了。 她不允许有任何败损荀应淮名声的可能性存在。 章颂清还是那句,不过这次换了面对着的人,“借一步说话。” “?”正看戏的仲嘉良指了指自己,“找我们啊,有什么事直说吧,我二人与荀郎分属兄弟,都是一样的。” 说得也是,章颂清点点头,“喧闹处不好说话,跟我走。” 11、酒楼相会 客厢内 “此次前来,有两件事与几位说。”到了没外人的地方坐下后,章颂清想要摘下兜帽,对面几个总是要知道她的身份的。 荀应淮却伸出手,压了下她的竹编帽檐,四下环顾了一圈,“不成。” 这里人多嘈杂,虽然已坐在里间,但还是能听到门口来来往往的脚步声。 章颂清思索了一会,点点头,手从兜帽上放了下来。 她是找了借口出宫的,最好还是不要被发现身份。 仲嘉良看着两人熟稔的姿态和打哑谜般的氛围,忍不住出声:“荀兄,你在哪里认识的这两位姑娘?” 奇怪得很,荀应淮除了睡觉更衣,几乎每时每刻和他待在一块,哪里来的时间结识这么一个清丽佳人? 心中须臾不忘礼仪尊卑,荀应淮也不知道怎么下意识做了那么一个逾矩的行为出来,他收手握拳撑在膝盖上,轻轻摩挲了两下。 “事不宜迟,就直说了,几位的现在住的宅子是由我家主子提供的,就是这位。”梧枝在一旁适时开口,“各位在几日前必定都见过我,认得出来。”她用手提起纱帘,以做印证。 她话音刚落,除了荀应淮,其他两个人的表情变得微妙起来,把他们聚起来的,竟是个芳龄女子! 迟解愠只是内心讶然了一瞬,仲嘉良可就丰富多了,他看着章颂清,就像在看一把能把千年不动的冰山敲化的榔头。 难道之前扯着寻贤的旗子就是为了认识荀应淮这小子? 好你个荀郎啊,用一张脸就能吃饭了。 仲嘉良瞧了瞧章颂清被兜帽垂下的轻纱遮得朦胧,但仍依稀可见姣韶的轮廓。 有些羡慕地扯了扯嘴角,什么时候这种好事也能落在他头上啊! “今天来,本意是要看看大家的功课,但方才得到消息,新识的小友妹子被卖进了青楼,那种地方我们女子出入不便,所以想来拜托几位。”事情急,章颂清拣要紧的话说,语气疾促。 “名字,位置。”荀应淮言简意赅。 “只知道那小孩的哥哥叫栾庆的,被卖去了环采阁,年龄未到十三。”梧枝适当补充道。 “那我们拿了银两立刻去赎人。”迟解愠开口。 从前他大哥做卖力气的活,送些米面什么的,有一天货多到送不过来,领头的苛刻,定量的货没有送完是拿不到那天的工钱的,于是迟解愠也去帮了一把,进过一个小青楼。 那里的姑娘曼舞轻纱,脂粉香浓到呛人,昵侬软语不绝于耳,不消多久人都要醉了。 放米面的是在后苑,那里空着几间,但也不是没用的地方。 他亲眼看见惊慌的眼睛透过弹珠那么大的破口看着自己,没多久凄厉的痛呼声响彻整个苑子。 是在挨打。 所以他也算是见识过那种地方的厉害,听了章颂清的话马上就要走,一只脚转向房门,想了想又回过身:“不过,我没赎过人,其中是个什么章程?” “走走走,这我知道,我跟你一同去。”仲嘉良挥手。 他家里有个伯父,早些年的时候浪荡不肖,沾染了烟花之地的女子,还弄大了肚子,只好把人赎出来,做了个姨娘。 事情虽然不大,但家里说闲话的人也不少,仲嘉良更是被耳提面命地警告不要惹出类似的丑事,所以有所了解。 他说着也站起来,顺手拉了荀应淮一把,“走吧,也该让咱们子澈见识见识外面的虎豹豺狼。” “他不能去。”章颂清站起来阻止。 说完她自己也意识到这么一下子有些突兀,补了半句:“这……哪有人结伴去赎姑娘的?” 她就是私心用甚,不想荀应淮日后被人翻旧账,参他什么曾经流连烟花之地,私德有亏。 他应该永远做一个被世人敬仰的君子,广受爱戴,不染尘埃。 荀应淮掠视过章颂清,垂脚在空中划过,他对仲嘉良和迟解愠道:“说的也是,和裕,伟茂,就交给你们了。” 仲嘉良眼珠转了转,“行,等我们好消息。” 屋中一空,就剩下三人,章颂清表情有些许的不自然,她和荀应淮说:“事出紧急,还望荀郎见谅。” “无碍,姑娘慈悲心肠,能为友人做到这地步实属非常,令荀某感念。” “我这次来,是想让你们以水患为题,写出应对之法。等到河水上涨淹没村庄房屋,正是临近春闱的时候,那几个老狐狸把差事推来推去,少不得要派几个新科进士去。” 章颂清总觉得,和荀应淮对坐时,自己一直在喋喋不休,而荀应淮惜字如金,若非必要,嘴巴里不会多蹦出一言半句。 就比如现在。 荀应淮从喉咙里发出一个“嗯”的语调,忽觉气氛沉默得过了头,承诺道:“回去之后就写,今日傍晚即可派人来取。” 杨柳枝条垂下,随着风落到池水中搅动烟雾笼纱,花欲破土始七八,打开屋内的窗子后可尽揽一室春意。 窗外楼阁穿插,亭台错落,微微探出上半身便可以看到环采阁中的部分景象。 精致的文窗雕刻着细巧的花纹,时不时有美娇娘走过,笑声如佩玉鸣鸾,婉曼媚态。 荀应淮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 他寒窗苦读,没有一天懈怠,到如今快年满二十岁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收过,姑娘手都不碰,遑论什么桃夭柳媚,专侍男子的行家了。 羞得他闭眼转身,干巴巴道:“荀某就不看了吧。” 章颂清还没见过他这个样子,前世一直当他见什么都能波澜不惊,没想到他们统共没见几回,荀应淮就被她吓跑过一次,现在又被香艳场面臊到难为情。 未免太纯稚了吧。 “哈哈,为什么不看?世人生来赤|裸,后来重视礼教,便把衣裳作为枷锁,自困樊笼,”章颂清抱着胳膊开解,“做这种行当也大多并非她们的本愿,都是生意而已,何况荀郎也并非不是正人君子,怕什么?” 荀应淮从未听说过这样超世拔俗的话语,思忖了片刻,自问不及章颂清的明理通透,点头作赞同状:“言之有理。” 于是壮着胆子往外又暼了一眼。 脸慢慢浮出红意。 不成不成,真的不成,再怎么天理自然,红衫翠袖煽情,婉转流波敛意,公主怎么胆子这么大,难道她见这样的场面心胸荡然如同见一律肉|体躯干吗? 我真是见识短浅,等等,非也,公主真是襟怀磊落,称得上是他见过世间最了不得的女子。 二人手撑着窗沿,间隔一段距离,章颂清专心致志的关注着仲嘉良二人从入门起的动态,看到他们装作行为浪荡的嫖客,仲嘉良对着老鸨耳边低语了几句,那老鸨凝眸看迟解愠扭捏的样子,与仲嘉良会心一笑。 两人从腰间掏出几张银票,不多时他们就被带着穿过连廊,走出了视野之外。 章颂清盯得仔细,生怕瞧漏了一星半点。 而荀应淮在侧脸看她。 “忖量着时间,他们一会大概就要带着人出来了,我府中不好进人,就让她去你们那儿当一个丫头,不论是浆洗抑或是洒扫,你们救她于水火,一定会感念恩德,忠于职守的。” 章颂清回头,对着听到声音才转头看向自己的荀应淮交代,注意力被他耳边晃动的垂脚吸引,随着谛视了几眼。 “我得走了,下次见。”章颂清带着梧枝条匆匆离开,找玉的借口并不足以让她离宫太久。 下次…… 荀应淮发现这位公主总有许多事情要忙,他其实很想问既然那位友人能有幸认识尊贵如公主这样的人,他的妹子又怎么会流落青楼,她又为何不让自己进那烟柳之地,说什么不能? 他这样的人,也能被公主在他人面前称一声小友吗? 公主究竟结交了几个与他一般的人,也会和他们彻夜详谈,筹谋救人吗? 波诡繁杂的情绪在荀应淮心头滋长。 直到仲嘉良和迟解愠的身影复出现在眼前,他才从这种情绪中解脱出来。 他有什么资格想这么多,每次只能垂眸看着章颂清的离去罢了。 “嘿,荀兄,那姑娘呢?”仲嘉良带着人走进屋内,只见到荀应淮一个人端坐喝茶,问。 “她先走了,留了题给我们。”荀应淮答道。 他低下头,对着瘦削,不断扭着身子想要从迟解愠的手中挣脱的小孩说;“别怕,有人拜托我们救你,她说是你哥哥的朋友。” 小晓听到平缓温润的声音抬头,原来这些人不是把她买回去折磨,而是来救她的,“是哥哥……是她来救我了,他现在怎么样,过得还好吗,我什么时候能去见他?” 许久没有说话,又被一通带走挣扎,筋疲力尽的小晓强压下嗓子的剧痛,迫不及待想要知道栾庆的现状。 哥哥从小就和自己亲近,从小的志向就是要考取功名,带自己过上好日子,脱离那个无时无刻不叫他们心惊胆战的家。 却为了自己,净身进宫,现在还托人来救自己。 不知道他为了这些付出了多少代价,小晓想到这里,觉得不如当初就一头撞死算了。 免得做哥哥的拖累。 12、难得米虫 “我们没见着你兄长,是一个姑娘说要救你出来,你运气不错,我们来的还算及时。”仲嘉良回答了小晓的问题。 几人围着桌子坐下,迟解愠把桌上的饭菜往小晓面前推了推,“吃吧,多吃点。” 看着小晓狼吞虎咽的把食物往嘴巴里扒拉的样子,他心疼地拿起茶壶倒了些水,放到她一抬手就能拿到的位置,“当心别呛着。” “要我说啊,还好荀兄你没去,模样略微平头正脸些的都围着一圈人,你这长相太惹眼了,要是进去简直是肉骨头进了狼窝,能不能出来都不一定呢,”仲嘉良说着夹了一筷子翠玉豆糕,“肚子还空着呢,容我吃两口。” “现在好了,澡也来不及去洗了,一会得把这丫头送走,那姑娘说没说送哪里,这丫头的哥哥那儿吗?”仲嘉良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低头俯视旁边的小晓,“你也忒瘦了,回去好好补补。” “她说,让这个小丫头去我们那里干活,或浆洗或洒扫,”荀应淮看向小晓,“你愿意吗?” “我……”原本以为要回到哥哥身边的小晓听了眼前人的这话,有些踌躇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更想和哥哥待在一处,但是刚被卖时,她那黑心肝的父母对着她啐了一口,说:“我呸,赔钱的货色,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东西,那死小子把自己阉了,吃那么多年饭,现在家里少了一个种地的,卖你十个也不够赔。” 来把她带走的婶子在一旁附和:“可不是吗!养育之恩大过天,那庆哥儿真是不懂得孝敬父母!” 夫妻两个没什么文化,只知道孩子养大了就是种地做饭的帮手,现在栾庆把自己卖了,虽然得了银子,但没几天就会被他们挥霍一空,哪里比得上一直养在家里,种地洗衣的呢? 对于穷人家的孩子,一生中帮忙的几乎没有,挡道的倒是无穷无尽,与富贵的父母而言,钱财,为人处世的道理都可以传给后代,但像他们这样的,仅有的资源包含的就是生下的孩子本身。 小晓知道,哥哥是把自己卖进了宫里做一个老太监的干儿子,那可是深宫大院,进去了就是一辈子,就算是侥幸得了恩典放归,身体上经历的苦楚又该怎么消解? 她看看几个眼含善意的少年郎,要是哥哥能读书,会不会也是他们的样子? “我愿意的。”小晓从凳子上下来,双膝触地,两手前伸匍匐在地上,颤声学着从前哥哥教自己的话道:“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奴婢一定会当牛做马来报答各位。” 她不担心这三个男子要带自己回去做什么不好的事情,正对着的那人模样生得极为好看,没有女子才能不被他的相貌吸引,所以他定不会找自己这种面黄肌瘦,身无二两肉的。 另两个把自己带出来的也是一身正气,想必是哥哥真的遇到好人了。 “快些起来。”荀应淮不敢碰她,小晓身板薄得像是一阵风就能被吹跑了。 “喂,不是吧,她那小身板能做什么呀,怕是连桶水都担不动,”仲嘉良嚷嚷道,“你歇着就行,我们有小厮呢。” 他话说到一半,就见荀应淮不赞同地对自己使了个眼色,话锋急忙一转,“额,时不时去厨房里帮着烧点饭给我们吃就行了。” 也是,这种从为难中被救下的,要是让她闲着什么都不做才是百抓挠心,坐立不安才对。 迟解愠嘴巴笨,酝酿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先把身体养好。” 吃完饭后,三个青年后头坠着一个小尾巴回了院子。 迟解愠去安顿小晓,仲嘉良贴着荀应淮走进他的房间,关上门后质问道:“说,你为何与那姑娘如此相熟啊,什么时候背着我们见的,从实招来!” 那样子,颇像一个怨妇。 “她是当今圣上的外甥女,建德公主。” 荀应淮语出惊人,把仲嘉良吓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什么?”如果说一开始怀疑的是章颂清对荀应淮有什么不轨心思,到了现在,仲嘉良怀疑的是章颂清对那至尊之位有什么想法了。 “不过你放心,公主她是个好人。”荀应淮安慰。 “什么好人啊,你脑子坏啦?公主参政从来没什么好事,她现在又眼光毒辣的选了我们几个,住进这里就是入了她的泥潭陷阱,我们现在就走,只当从来没见过她。”仲嘉良扯着荀应淮的胳膊想要拔腿就跑。 荀应淮坐着,劝他这位永远风风火火的至交好友:“且放宽心,她与我谈过,并不要求我们为她争权夺位。你看,她寻的举子都是些寒门出身,为人刚正的,更何况你今日也见到了,为了救那丫头,特意来找我们相助,拿这次出的题来说吧,要求我们作水患的应对之法,为国为民的心思可见一斑了。” 仲嘉良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也是,确实不像是个祸水。” “嗯,她公主之躯,荣耀无边尊贵无极,没必要多此一举肖想更高的位子。”见仲嘉良听进去了,荀应淮老神在在的点头。 “不对,说了半天,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和她那么熟呢,你白天和我们一起在先生那里上课,回来又看书看到亥时,哪来的时间在我眼皮子底下暗渡陈仓?”仲嘉良反应过来,带着审视的盯着荀应淮,“差点被你给绕出去了。” 荀应淮面上不动,“说来惭愧,我与和裕方才的表现的一样,望风而逃,所以她才出面与我说明。” “真的?” “嗯,”荀应淮松开底下揪着衣袍的手,抚平上面遗留的褶皱,“快些写策论,傍晚便有人来收了。” “好吧好吧,我现在就去和那几个说。”仲嘉良打开房门出去了。 他关上门后嘴里喃喃:“嗨呀,话突然这么多,平时逼急了屁都不多放两个。” 心虚呗。 清和殿 紧赶慢赶卡着宫门落钥前回来了,章颂清半倚在榻上休憩,手上拿着杯盖慢悠悠撇着茶叶。 左右近日看完了策论,没什么别的事儿,她那个六皇弟失了君心,又有栾庆看着,暂时是蹦跶不起来了。 至于科举,现在到了最后一个月的紧要关头,事关可否一朝进入仕途,几人定然是竭力以待,她也帮不上什么忙。 倒显得自己是个只知道吃了睡的米虫了,章颂清感叹。 “梧枝,给我找几本时兴的话本子看吧。”现在想想,还好儿时伴读的傅国公世子让她接触过这种“粗俗之物”,重生回来才知道自己身处什么光景。 也可以作为打发时间的好东西。 旁边正犯着春困的梧枝来了精神,“公主要看话本?前几日奴婢正好看到秋瑰夜里捏着本小册子看,准是她宫外的相好给送来的。” 秋瑰是公主府资历老的人了,就快到年纪放出去婚配,所以伺候不多过手,好叫她清闲一阵,最近许了人家,就等放归成亲。 建德公主身边的女使皆是从小读书习字的,还要练习刺绣焚香,其中的佼佼者才近身伺候,比起小官家的小姐还要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章颂清和梧枝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那话本一定很好看。” 能让秋瑰到了夜里还舍不得放下的,其中新意一定比什么富家小姐逃婚跟着穷书生跑了,天上的仙女下凡与穷书生一见钟情这样的烂俗故事要好得多。 “快让人找来给我看看。”章颂清说。 她还以为要等待一阵子,没想到梧枝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从衣裳中拿出了一本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书,因为初春衣服还厚着,藏在里头竟一点也没看出来。 “好啊你,我说怎么这几日一直在打瞌睡,还当是春困惹人倦怠,扯什么秋瑰夜里看书,现在看来是你怕我责备,故意来框我的吧。” 章颂清佯装生气,把盖碗往桌上一磕,溅出来几滴茶汤。 梧枝知道她并不是真的生气,笑嘻嘻把话本递到章颂清的手上:“公主说什么奴婢都是认罚的,不过还是先看看吧,最近这妙笔先生可是出了名了,他写出来的书,那可谓是名动京城。 “书局刚放出来就被抢空,听说有一块雕版还是专门为了他的书做的呢,上京城里多少人每日翘首以盼,就等着他出第二册。” 章颂清被她说得心痒痒,迫不及待翻开就看,“真有你说的这么厉害?” 等到章颂清读到第三页,表情都不一样了,只见她恬静的脸上露出鲜活的神色,读道:“世界之外还有大千世界,所有的世界皆如蛛丝天幕,世人伸手所盼,不过易断细丝,稍纵即逝……呀,好新奇的想法!” 看过的梧枝看着自家公主如同她当初第一次看的反应,笑着接腔,“还有更新奇的在后头。” 章颂清听到她这么说,兴致勃勃地往下看,口中念念有词:“这少年进入的第一个世界竟与我大宜如此不同,所作所为用恶值来评判,可他一进去即入阿鼻地狱,该如何破局呢?” “原来竟是这样。”到后面章颂清翻书的速度越来越快,心为书中的人物担心到揪起,直到看到少年找出蛛丝天幕的缺漏,发现整个善恶论都是一场困住所有人的骗局,才酣畅淋漓地把书放下。 “真是个妙人啊,也不知道究竟是怎样的人才能写出如此不凡的话本。”章颂清说着就要看后面的第二个世界。 “可惜最近都没有妙笔先生的消息,都两个月了。”想到之后没有话本解闷,梧枝难过得低下了头。 13、妙笔先生 鸟鸣树翠,砚台盛墨,初春的日光斜照进檀木窗。 坐在红木嵌螺钿扶手椅上的人下笔如有神,在稍许粗糙的宣纸上写下几行字,笔法刚劲有力,虽写得极快,却在行书中透出几分风骨来。 写完一张后,似是思维有些阻滞,他右手持笔,看着窗外一片春景发怔,刚蘸了墨水的狼毫笔不觉间滴落黑汁。 突然,一个人影从窗前走过,小晓不大的手掌握着竹竿,用玉米杆顶上红色穗子绑成的扫帚一下一下的扫着院子。 平日里几个爷们过得糙,小厮也不太打扫,许久没有仔细清扫的石板地扬起了一阵烟尘,直熏得小晓喉咙生痒,捂着口鼻连咳了好几声。 远处的假山旁一棵红豆树这两日开了花,少得可怜,这棵树还小着,也不知道几年后才能结果。 伏案写书的人拉拉杂杂想了一通,最后还是提笔,给书中从始至终孤身闯荡的少年加了个伴。 像是有什么东西要在书中开解出来,那人笔翰如流,却在写完后长叹,发出轻声悲鸣,“此分明是一枕槐安[1]。” 唯书中所记,全一场妄念。 拿过朱红印泥,木棒轻转,末了取出一方印章,沾色盖在宣纸上,重重压下后移开。 赫然四字,妙笔先生。 门扉一开,爽朗的声音伴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 “又在写你那话本?我说,离殿试也没有几天了,别以为会试得了第一就能懈怠啊!比你厉害的可有的是,我可是听说这次淮南的那个很得学究夸赞,说他的文章很有一股凌云飒然之气。”仲嘉良走到荀应淮跟前。 他们的学究是从岳麓书院专门聘来的,走的是章颂清祖父门生的路子,三请四请的费了好一顿功夫,一节课价值可谓千金不换,三个月下来就连最庸劣的学子都能大有增益,挂上个同进士的尾巴。 “一个月统共放两日的假,你不出去走走,还在这写个不停,如今就快要到结末见分晓的时候了,晚些写又有何妨呢?就是再有半年,他们也等得起。” 荀应淮每天不是看书就是习字,再不然就是总结学究给的前些年的卷宗,照着写策论,好不容易让仲嘉良逮着说嘴的机会,他可得对着荀应淮耳边好好说道说道。 “三两页的功夫,现下已经完成了,还得劳烦仲兄乔装打扮,替我去书局跑一趟。和往常一样,用五篇策论作为交换。”荀应淮伸出手指,比了个五。 一声仲兄把仲嘉良叫得通体舒畅,他想做荀应淮的大哥已经很久了,苦于荀应淮就是比他大那么半岁,只有这种时候才能过过瘾。 他从桌上拿起粗略用宣纸糊成的册子,往上空抛了抛,“行,成交,只是你这次记得把策论写得不济些许,我水平可没你那么好,上回学究差点看出来,我的心都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了,知道了吗,荀弟?” “没问题。”荀应淮眯着眼睛答应下来。 因着殿试将近,上京内来往的行人愈发多了起来,客栈空房紧俏,价格翻了好几个倍。 仲嘉良感受着开始变暖的春风,迈着步伐踱进了书局,他走到掌柜面前,敲了两下桌子,这才让手下不停打着算盘的掌柜抬起头。 “哎呀,您来了,我可日日翘首以盼着呢,”他堆着笑脸,发着精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的摇钱树,“是不是妙笔先生写完了第二册?” “这个嘛……”仲嘉良换了种声线,举着荀应淮的稿件在掌柜眼前晃了晃,把他的馋虫都要勾出来了,“写是写好了,可是妙笔先生说了,这次要多分两成。” “都好说,先生要分三成也使得。”掌柜拿到手稿后就迫不及待地看了起来,他这两天为书中的第四个世界辗转反侧,做梦都在想后半段是什么,又将发生什么非同一般的事件。 仲嘉良听到他这么说就知顺利,“嗯,我先走了,还是和上次一样,刊印好后我前来取走两册。” 当初第一次谈生意的时候荀应淮还不知道这话本会如此火热,与书局开的条件是五五分成,现在有了名气,书局挣得多了,怕妙笔先生转投别家书局,早已做好了三七分的准备,仲嘉良这一说属于是顺理成章。 而那特意留出的两册书,一本自然是给荀应淮留着备用的,另外一本则是给仲嘉良看的。 荀兄都是这写书人了,他还费什么功夫去抢破头购书呢? 他抬脚欲走,却又被掌柜叫住,“小郎君稍等,前些日有贵人差人问,等到妙笔先生新写出第二册,可否买下这手稿作为收藏?” 掌柜走向仲嘉良,二人贴得更近,他抬起头附耳说:“我知先生可能不愿意卖出,可出的价格实在是高,有整整一百两。” 一百两! 仲嘉良人都傻了。 “竟有如此之多?”荀应淮听完仲嘉良的复述,也有些诧异。 他手指在桌上轻叩,自己只是一个写不入流话本的,没想到有人愿为他几张手稿一掷千金,真是没想到。 思索了片刻,荀应淮对仲嘉良说:“卖吧。” 在写书之初他已留了心眼,字体还有笔锋走势和他惯用的全然不同,无所谓是谁买,既然出得起这钱,就必然是富贵门庭。 公主说水患将至,到时拿这一百两施粥散钱吧。 也当是积德行善了。 清和殿 “怎么样,买着了吗?”章颂清从椅子上站起身。 她看到梧枝喜气洋洋的进门,就知道事情成了。 书局印书虽然多,派下人必能买到,但晚一刻就揪心一刻,寝食难安一刻,她等得都快不耐了。 况且要是用作为公主的权力买头几本,因此被别人知道她爱看话本,一定会让全上京嘲笑的。 所以干脆直接买妙笔先生的手稿,方便又快速。 章颂清从梧枝手里接过几张宣纸,放在书案上仔细铺开,“来,与我一起看。” 她触摸着纸张毛糙的边缘,感受着纸张上因为水印产生的起伏,赞道:“先生字写得真好,拿了银子后生活会好些吧。” 穷得吃不上饭的文人数不胜数,章颂清脑海中顷刻便浮现出一个在四处漏风茅屋破窗中写书的妙笔先生形象。 14、赴琼林苑 琼林苑 满苑复苏,流杯盘随水漂,笙歌隔水丝绕,青草如披,池台烟柳,落英缤纷,金玉帘箔。 每位宾客后都跟着几个仕女,闲亭对弈,庭院观花,轻舟赏鱼,射覆投壶,捶丸蹴鞠,不一而足。 “你看,桃花都开了,还是出来好吧,你每日都待在殿里,比六皇弟还像禁足。” 萧歌岚头戴黄金九鸾莲花步摇,漫步都在松软的草地上,挽着章颂清的手臂让她走快些,她可是很期待今日与几个遴选出来的官宦子弟相亲的。 本意是想说章颂清每天在自己殿中看书,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话说顺嘴了提到萧咏柃,她有些紧张的松开了章颂清的手臂。 说错话了,她这妹妹可是因为六皇弟哭了一场呢。 其实章颂清根本没听到萧歌岚说话,她昨晚一口气把妙笔先生的书看完了,也不知道先生什么时候出下一本,她这时候正心里空荡荡的伤心呢。 昨夜想着没几页便看下去了,谁知到末尾之处忽出现了个姑娘,和那少年交了朋友。 章颂清不甚理解,往前再读了一遍,试图找出伏笔的蛛丝马迹,却一无所获。 作怪得很。 因此睡晚了半个时辰,到现在还困着。 “我的好姐姐,”章颂清发现萧歌岚松开了自己的手臂,以为她又要生气了,为防止她再损自己,很识趣地挽了回去,“一会呀,你可矜持点,不要把江阳候家的三郎吓跑了,免得没有人娶。” “你个小兔崽子,还敢取笑到你姐姐我头上来了!我什么时候说过一定是他了?”萧歌岚被戳中了心思,恼怒得咬着下唇,一片桃花从她脸颊旁飘过,显出无限明媚。 “那我就等着喝姐姐与别人的喜酒了?”章颂清挑着眉毛躲开萧歌岚软绵绵的拳头,快意地笑了两声。 二人说笑间,一个男子大步流星走了过来,他身高八尺,微黑彪悍,胳膊上的肌肉透过衣物仍能看出痕迹,周身彰显着一股威武霸气,眼神中带着坚毅和锐意。 来人正是襄国公的嫡子,姜家大郎姜志业,因为自幼好习武,常年随着父亲征战沙场,世子的名头就给了他长住京城的二弟。 这其中没有什么阴暗门道,而是姜志业自小便扬言要靠自己挣下功名,成就一番事业,而弟弟体弱,有爵位傍身会更好,所以特意请了恩典。 这种场面可不多见,陛下当时连连称赞襄裹公与夫人教子有方,家中兄友弟恭。 也是因为这点,皇后娘娘前天特意把章颂清叫过去用膳,席间劝她说这样尊贵的门户能有如此简单的天伦乐事实属少见,进去当媳妇没有什么家长里短,一定能平安顺遂地过下去。 哈哈,平安顺遂。 章颂清盯着姜志业身上的腱子肉干笑两声,“姜公子。” 姜志业对着两个抱拳公主行礼,中气十足道:“拜见二位公主,宴席粗陋,还望公主海涵。” 他虽然是对着两个人行礼的,可是目光全在章颂清身上。 姜志业垂目瞧着章颂清云鬓高绾,淡妆桃腮,酥|胸被锦缎华服勾勒出优美的弧度,腰间鸣佩与青色丝带相与成趣,肤若羊脂,在光线的照射下娇颜无双,泛着莹莹光泽。 “怎么会粗陋呢,本宫看众人玩得都挺尽兴的,”章颂清对上他打量的目光不知道说什么,拽了一下萧歌岚,“姐姐,我们去看关扑[1]吧。” 她表现出对关扑很感兴趣的样子,然后歉意地对姜志业说道:“本宫先行一步,失陪。” 姜志业却不想失去这个搭茬儿的机会,他第一次见章颂清就走不动道了,他是今年刚回的上京,戍边的地方在北部,风沙颇大,女子都不见几个,还都是皮肤粗糙的厨娘农妇。 得知宫里让他和建德公主相亲,他可是激动得一晚上都没有睡好,早上还爬起来打了一套拳。 这次宴会可是婶祖母特意为自己办的,得好好把握,有这样的优势在,他对建德公主可谓是势在必得。 “公主喜欢看关扑啊?我可是关扑的一把好手,十三岁上就赢过徐三和张二好几把。”姜志业走到章颂清一侧,保持着一个不远,但有不至于让人觉得冒犯的距离,放慢了脚步与章颂清讲话。 徐三和张二两人也在遴选的名单之列,他们都是有资格娶公主的,姜志业夸耀自己的同时还不忘踩他们两脚。 毕竟章颂清对别人印象越不好,自己的胜算越大。 “……那姜公子还挺厉害的。”章颂清看到了一旁萧歌岚憋笑的表情,不情不愿地和姜志业搭话。 “公主要以何扑之,香囊手绢,还是珠翠首饰,官窑器具?” 章颂清忍不了了,她抽出挽着萧歌岚的手,对她说,“姐姐不若去打会子捶丸吧,我与姜公子说两句话。” 从小与章颂清一起长大的萧歌岚看懂了她脸上不明显的絮烦神情,同情地看了姜志业一眼后便带着宫人和鸾仗离开了。 那头姜志业还眼含期待地等着章颂清和自己说小话,然后等自己顺势提出给章颂清的发冠上插金钗[2],然后就可以按部就班的定亲,纳彩,成亲。 结果章颂清半蹲,以名自称,张口就是:“颂清一生所求,不过与夫郎相与闲坐,对弈品茶,虽日子枯燥,但不受离别之苦,姜公子若是成全,便赠颂清彩缎两匹[3]吧。” 话说得很清楚,章颂清不想和未来的丈夫分开,而姜志业作为一个武夫,免不了在外行军打仗的,况且他们这场相亲虽然借着宴席的名头,没有男酒四杯,女备双杯[4],但都是心照不宣的事情。 通常成则亲插金钗,不成则与女方彩缎。 章颂清求赠彩缎,那便是不由分说的拒绝了。 姜志业目瞪口呆,原以为十拿九稳,没想到是这个结果。 “本宫,也不爱看关扑。” 章颂清最后一记冷水泼来,彻底让威武不凡的姜公子寂若死灰了。 15、荒唐念头 章颂清婉拒了姜志业后,头脑开始不受控制的发胀。 对着一个上阵杀敌的还算有理由,问起来就说自己身体不算好,怕襄国公家的心思粗,照料不好自己。 可另外几个呢? 章颂清又开始愁了。 她独坐凉亭中,望着不远处萧歌岚右手握一短柄球杖,俯身做击球姿势,直直往木球上一击,正中地上的球穴,成功后笑意盈盈地看向江阳候家的三郎,得到一个温和的眼神后又羞得偏过头去。 两人郎情妾意,看来好事将近,这江阳候家的,长得确实能称得上一句丰神俊朗,京中没几个堪比的。 章颂清极力遏制住自己脑中不成形的荒唐想法,正打算也去打打捶丸,收放心,养血脉[1],一转头就看见几个男子说说笑笑着朝自己走过来。 姜志业铩羽而归的消息自然不多时就传遍了众人的耳朵,他们见建德公主不爱将军,于是来为自己一搏了。 可惜章颂清跑得比灵活的小狐狸还快。 她干脆离席了。 罢了,荒唐便荒唐吧,三皇姐说得对,总比对着其貌不扬的强。 章颂清撇撇嘴,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们其实长得也都不算差,但她总觉得……不尽如人意。 乘辇回宫后章颂清直奔皇帝舅舅处理政务的养心殿,下拜:“给皇帝舅舅请安。” “小清这时候怎么来了?说了我们舅甥之间不必行礼,快快起来,坐下吧,”陛下慈爱地看着章颂清,看奏折很无趣,但是有章颂清在就不一样了,心情愉悦的时候连朱批都能写得快些,“来给舅舅读奏折吧。” 大太监听了这话,立刻指示几人把章颂清的座位挪到案台旁,方便她伸手就能够到奏折。 陛下不喜欢看奏折,因为呈报的事项总是冗繁啰嗦,万字长篇中仅有几百字是正事,其他的都是些吉祥废话,让他很快丧失了兴趣,只能忍着难受应对之后的奏对议事。 等所有伺候的人都退下去后,章颂清拿起一份奏折,有些难以启齿的开口道:“舅舅,儿臣刚刚在琼林苑。” 让两位公主相亲的事儿是宫中上头几位人人皆知的大事,十五那日宿在皇后宫中的时候,她还在枕边劝自己,说知道自己对着外甥女有不可磨灭的愧疚之情,但儿孙自有儿孙福,这未来的前程怎样还是要让章颂清自己去闯荡出来的。 所以他点点头,“那几个你都见过了吧,有没有看得上的?对了,朕看襄国公家上下一团和气,他们家大哥儿为人也爽朗洒脱,是个不错的人选。” “可是儿臣的爹爹,倒在了战场上。” 章颂清冷不丁一句话,惹出陛下心中一片如潮哀思。 当年蛮夷在边境横行肆虐,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百姓苦不堪言,时朝中无人,这个说打不过,那个说没军饷,天天在朝堂上对着喷。 说是喷也不对,他们是要给刚刚登基的陛下一个下马威。 用边境几城百姓的性命。 骑虎难下之际,是快要做父亲的章宁罡站了出来,陛下当场下旨封宣平侯,领八万将士赶往驱逐。 “都是朕的错。”陛下低下了头,这么多年他都没有释怀,要不是下旨让章宁罡去打仗,他的姐姐就不会受惊竭力而亡,章颂清也本该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孩子。 “时也命也,儿臣从没有怪过舅舅,只是年岁小些的时候,常在想自己的爹爹是什么样子,他有多高,会不会抱着儿臣爬树摸鱼,他死于沙场,儿臣一见到姜公子,就在害怕。” 章颂清抖着声音,说着说着真戳中了自己的愁肠。 “姜公子是个不错的人,但儿臣家里,不能再多一个能征善战的了,舅舅也知道,若是家里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就意味着要一世为他的平安日日担惊受怕,夜不能寐。” 陛下用手指关节点了一下酸涩的眼皮,对章颂清歉意道:“你说得对,是朕考虑欠佳,不会再让他出现在小清的视野里了,好不好?” “那几个儿臣今日都见了,没有喜欢的,说起来这还与舅舅您有干系呢。” “小清是自己选夫婿,怎么和朕有关了?”话题转化得过快,陛下有点没回过来。 “都是舅舅和您的后妃过于好看,生出来的皇兄皇弟都俊美无双,常人所不能及,儿臣从小便看着你们长大,一般人都难以入眼喽。” 章颂清的话让陛下愣了一下,被夸得心花怒放,随即抚须大笑:“你呀!世上比我皇家俊丽秀迈的能有几个?小清不如先了解下他们的学识内涵,也许会有投契的。” “三皇姐选了个学识与品貌俱佳的江公子,就不许儿臣在这点上也挑剔些吗?”章颂清似是丧气狠了,“舅舅要是真不想儿臣嫁个十分中意的,不如直接把儿臣随手送去外邦和亲吧。” “别这么说,小清是舅舅心肝上的一块肉,朕怎么舍得,”陛下赶快否定这种嫁去外邦的话,倏然灵光一闪,“历年进京赶考的举子中,总有几个相貌出众的。” 他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好主意,“能进殿试的,学问自然不俗,朕再细细给小清探查他们的人品作风,只是……取士不问出身,万一有微寒的,该如何呢?” “儿臣不怕未来夫君清贫,只怕他不上进,至于钱财这种身外之物,儿臣就舔着脸,求舅舅看在我可怜的份上,多多赏赐一些啦。” 章颂清说完低头看奏折,一副女儿家的羞怯姿态,好像陛下再多说一句,脸皮就要薄到滴出血了。 “这些都是不足挂齿的事情,舅舅所愿,唯小清过得舒心合意,想要多少抬嫁妆都使得。”距殿试没几天了,陛下骤然生出几分真切的嫁女儿的离别之意。 他并不太会养娇嫩的女孩子,年轻的时候皇后的三公主刚出生没有多久,就出了章颂清家的事,蛮夷的仗也没打完,陛下每日焦头烂额,觉得自己不是个好皇帝,好弟弟,好舅舅。 甚至一度想退位让贤,去找几个早就去往封地的哥哥,他资质不济,没有在高处御寒的能力。 是有一个晚上,他照例去侧殿看望安顿在那里的章颂清,这个她从一点点大亲手养起来的孩子,第一句话说的不是爹爹娘亲,而是对着自己伸出双臂,糯糯一声:“舅舅。” 那个瞬间他就在想,自己作为一个长辈,难道还做不了小清的依靠了? 于是就这样一点点地撑了下去。 “朕还记得,在小清孩提时,朕想要给你喂粥水,却失手把碗都扣在了小清的头上。”想说些追忆往昔的温情话,陛下张口却是发生的一些笑料。 “舅舅可别再提了,被三皇姐知道又要取笑我,”章颂清见事垂成,心里松快了许多,“儿臣还是给舅舅念奏折吧。” 章颂清拿起手中绿色暗纹的册子,先低头看了一遍,省去半篇碎语闲谈,拣其中重要的读出,声音柔和轻缓,令陛下十分舒心。 几份奏折过后,章颂清拿到手一份蓝色的,撇过上面的名字,凝瞩不转,几息之后才开口。 “荆州刺史冀蕴和,谨奏,为荆州栖城内侃江水位上涨一事。今将原发事由,照行事理,备木材,土石堆坝,九日砌墙,已得控制,谨具奏闻[2]。”章颂清念道。 她看到荆州二字,手指就不由收紧,来了。 “嗯,荆州在春天时河水上涨是常有的事,侃江尤为严重,每年报备,既得控制,今年便可安心了。”陛下提起朱笔,准备在上面提朱批。 “可是舅舅,儿臣记得,侃江地处荆州北方,按理说雪化得要晚些,前几日有其他几江的奏折吗?只提侃江,是否过于蹊跷了?” 章颂清忍不住出声提醒,他这舅舅在一些问题上想得并不会太深入,她在旁提醒着能好些,但一直如此的话,不仅会引起舅舅怀疑,不让她继续陪伴,也容易让朝中那几个老匹夫上奏非议。 这也是她当初找荀应淮帮助的原因之一。 陛下面色一变,“这几个月来只有这一封。” “若是侃江已见灾情,其他位置怕是早已朝不保夕,他们还说什么得以控制,现在应该担心的是洪水冲屋,万民奔亡啊!” 章颂清瞳孔震颤,就像是偶然才发现的这个大问题,慌乱道:“舅舅,这可怎么办呀,是不是已经无力回天了,荆州可有着百万人口呢,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流离失所了,我害怕。” 陛下转头看向他这胆小的外甥女,有些后悔让她今天给自己念奏折了,章颂清身子不好,还特别心善,平时连小鹿都不敢摸一下,见猫亮了爪子就害怕,现在得知几城的百姓生死存亡危在旦夕,一个不好只怕要昏厥过去。 “朕现在就与几个要臣商议,小清别怕,定能安然无恙,”陛下拍拍章颂清的背哄道,“去吧,去找你三皇姐玩,今日的事朕都记下了。” 章颂清盈盈行礼,柔声道:“好,那儿臣就先退下,夜里再来给舅舅送甜汤,您也要保重身子,百姓可都指望着您呐。” 16、最终殿试 “这天公真是不作美,偏偏今日殿试了,不似前两天阳光明媚,倒阴沉沉的。” 杜康平抬头望天,眯着眼睛有些烦闷。 “少说两句吧,要进去了。”富英毅扯了杜康平一把,把他拉回队伍,这可不是普通地方,一步都不可僭越。 不过他其实心里也有点怨气,昨天晚上想着要再查漏补缺,彻夜看书,能多复习一道题是一道,指不定一会就考到了,谁知仲嘉良进了他们的屋子,不由分说地把烛火全都拿走,说是让他们早早就寝,到这时就不要做什么无用功了。 本是让他们早点睡补充体力,免得第二日出什么差错,心意是好的,就是话说得极端了些,却被两人误会是讽刺他们一直做的都是“无用功”。 平时他们两个不和另外几人不太走动,心里长久以来担忧无法中第的焦虑转化为一股忧郁发泄在了整日悠然闲适,轻松愉悦的三人身上。 翌日一早,归功于一夜好眠,荣光焕发的荀应淮他们并杜康平两人进了宫中派来的马车,被统一送往了他们一生为之拼搏的地方。 举子们通过几场考试,人数已经从一开始的成千上万减少至三四百人,一个正殿即可装下。 正排队穿过殿廊之际,荀应淮忽有所感,翘首望向远处的台基,隔得远看不分明,他只知道自己离十全脊兽近在百丈,不复当日隔楼相望之远。 他们排着队走到阶前,等待陛下出现。 往年没有这个殿前相见的流程,但所有人都因为天生对皇权的敬畏,纷纷站齐,沉默等待。 有几个胆子大的等久了,开始东张西望,视线转了几圈,几乎都落在荀应淮身上。 只见他身穿与其他举子别无二致的长衫,墨发规矩冠起,坚定的目光嵌在棱角分明的脸上,薄唇微挑,醉色荧光,顶顶的好颜色。 五六个年少些的满腹傲气,觉得自己也是不遑多让,便偏过头不再看。 更多的是鬓角已生了白发的,他们略有些黄浊的眼睛注视着荀应淮,不知是在感慨他如此年轻就走到这个地方,还是在通过他回望自己少年时的意气风发。 今年陛下特许宫中女眷观礼,主要目的就是让章颂清远远先挑选一番,看一下有没有合眼缘的,等名次都敲定了,再考虑之后的事儿。 宫中事务琐碎无趣,所以除了刚出生没多久,不宜见风的小十一,所有的公主都来凑这个热闹。 萧歌岚视力极佳,她从荀应淮刚进入视域便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不觉感慨道:“这相貌未免太招人了。” 她和江三郎的婚事几乎已经酌定,就等章颂清这边人选定下来,一起操办。 “要不是……早知道我也晚点松口了,要是像你一样闹一场就能看见这样的绝色,再晚几年出阁我也愿意。”萧歌岚转而叹道,她对江三郎很满意,所以现在只有一点点后悔。 少到只够揶揄章颂清一句。 “姐姐,你那可不是晚点松口,你这口啊,大概是从来没有咬紧过。”章颂清觉得今天天气特别好,让自己的心情也欣快了起来。 “四皇姐,大家都在看什么?”小九还很小,不知道大家都在这里来是为了什么,走到自己最喜欢的皇姐那里牵起章颂清的手问。 “大家在看这次来殿试的举子,小九看看哪个比较有资质啊?”章颂清把九皇妹抱在怀里,让她可以看得更远。 小九被章颂清抱着,思考了一小会,奶声奶气的说着自己的观点:“嗯……自然是都有资质的,寒窗苦读实属不易,今朝开花结果才不算是一场辜负。” “小九说得很对。”众人善意的笑了起来。 没过多久,所有举子都鱼贯而入,进入了最终的试场。 章颂清最后瞧了一眼荀应淮的后脑勺。 * “老谷啊,你过来看。”陛下坐在上首,拿着经过筛选,弥封过的文章,从底下的几张中抽出两份,一手拿一张。 被称为老谷的是谷文光,吏部尚书,在朝已十余年,两度拜相,门生遍布。 殿试是由陛下作为主考官,最后的名次自然也是他来裁决,桌上放的就是下面选出最好的几份了。 在这次试中,由于谷尚书的儿子也参加了,所以为了避嫌,他没有任监考职。 他走到陛下下首,恭敬地接过两份卷子,仔细读了几遍后说:“这两篇风格不同,臣以为左边这篇文采斐然,其中治国安民之决心深刻,对策详明,而右边这篇主张犀利,于兵塞防要见解颇深啊。” 陛下也是这么觉得的,他点点头,意味不明地说:“爱卿以为哪篇可点为状元?” 谷尚书为难,打了个马虎眼:“两篇皆上佳,微臣愚钝,端请陛下裁决。” 他也是为人父母的,私心还是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得状元头名,可惜经过撰抄,弥封的卷子不仅看不出名字籍贯,连字都是被抄得一模一样的,实在认不出。 陛下把两张卷子放下,“朕认为两篇平分秋色,来人,把封拆了吧。” 作为皇帝,他有权力在给举子定最终序位的时候看到他们的任何信息。 “爱卿,看来令郎无缘榜首了,”陛下又看了看左右的名字,都是陌生的孩子,他对谷文光说:“榜眼就给你家瑞哥儿吧,将来匡扶社稷,还需要你父子二人出力啊。” “臣谢陛下隆恩,定不负所望。”谷文光跪匐在地上,最后留下来到陛下手上的其实水平并没有什么差别,陛下这算是给了他一个额外恩典。 “荀应淮,卞玉泽,”陛下念了念两篇文章旁的名字。 前面进殿的时候有专人记录下每个人对应的长相,听到陛下的话,右侧的安总管适时出声:“方才奴才在殿前见了荀郎,此子当真是模样好,奴才在宫中这么多年了,跟着陛下见过无数面孔,一时竟也看呆了,这卞郎虽说也好看,但还是稍稍逊色了一些。” “相思望淮水,双鲤不应稀[1],”陛下一锤定音,“既然这孩子长得好看,就点为探花吧。” 如若这两篇作者长相差不多,那还真是难裁断,通常探花郎有貌美的传统,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比状元还要受欢迎,毕竟世人皆爱俊美男子,四五六十的老头才不爱看呢。 淳祐四年春 与试者四百一十二,皇榜有名者三百七十又六,庚辰科进士第一名卞玉泽,第二名谷祺瑞,第三名荀应淮,取殿试一甲前三,授翰林院职。 状元进翰林院,任从六品修撰,榜眼探花任正七品的翰林院编修[2]。 17、择优入选 宫中最近在忙活一件大事。 “这珠络是要送去两个公主殿里的,怎么还没分开?可仔细着点,要是出了差错,小心你们的脑袋!” 女官在成箱的珠宝绸缎前,对照着手里的名目一遍遍检查,到了晌午,这些个东西可都要送到建德公主和建瑾公主殿里,等到了出嫁的时候,作为陪嫁被带走的。 “姑姑,这建德公主的婚事还没定呢,怎么就急急忙忙地准备起来了?”和掌事女官关系不错的小宫女不解。 “既然之前都没传出什么风声,殿试一过就开始要咱们忙活起来了,那自然是主子们有别的安排,”女官是个聪明的,不然也不会走到这个位置,她警告道:“好了,上头自有上头的意思,旁的什么不是我们这些做奴才的该多嘴的,管好你们的舌头,不该说的话别说。” 送东西的路上,坠在最后的两个宫女悄悄说话,一个说:“姑姑说的话可当真?四公主真要许给一个刚刚中举的进士?” 另一个接话:“公主怕不是要失宠了吧,为何不许配簪缨世家?要是真嫁个穷进士,那日子可不好过。” “啊,我前几日还塞了银子给几个大太监,让他们找机会让我去清和殿伺候呢,现在我可不想去了。”宫女苦着一张包子脸,她可是好不容易才等来的这个机会。 “可少说几句吧,谁不是呢,在清和殿当值的,日子都过得舒坦又体面,正好一月后内务府重新安排人手,我包袱都整理好了,现在只能当那银子打了水漂,便宜那几个太监了,走吧走吧。” 御池边 “陛下已在一甲中优选,建德,你听本宫一言,这三人虽有文采,但家世门风和钱财深蕴总比不上几个百年扎根在上京的大家族。” 之前在琼林苑中,章颂清提前离席,还越过她这个后宫之主,与陛下商议人选,下了她的面子,现在见巧技不成,开始采取怀柔策略。 容妃分走她作为皇后的荣光,章颂清又夺走她女儿的宠爱,一味劝章颂清有她的责任在,却还有一份私心。 姜志业是要戎边的,她希望章颂清能跟着他离开上京,最好永远也不要回来,这样的话陛下就能看到他的另一个女儿被她培养得多么优秀。 说不定他们的夫妻情分还能再恢复如初。 “舅母,颂清知道您是一心为我着想,可是您看,姜公子身量那样高,他动动手指头就能把颂清拎起来了,这方公子人虽说温文尔雅吧,可是他爹爹脾气差,年前打伤小妾的事情您可听说了吗,让人毛骨悚然的。” 章颂清一副娓娓道来的样子,直把皇后娘娘的话全都驳了回去,“还有这李公子呢,他家里可是从前给他订过亲的,谁知道其中有什么秘辛,三年前竟退婚了,现在二十一了,还没再订过。” 她亲昵地凑到皇后娘娘边上,贴着她说:“好舅母,这么一圈看下来,三皇姐能选中江公子实属不易,可想而言,择夫婿并不是件委曲求全的事儿,什么将就不将就的都不是一个人的问题,需得两个人都愿意才是上上最佳。” 皇后娘娘自认理亏,江家的确实是个唯一尚可的,要不然她也不会先让萧歌岚去接触,而那时候章颂清连点风声都没听见,抿了抿嘴道:“你这孩子,那这日后是喜是忧,就全看你自己的造化了。”说着拍拍章颂清的手。 “颂清谨记。”章颂清垂下头。 “好了,本宫要回去午睡,你也回宫吧,御花园风大,仔细别伤了风寒。”皇后娘娘起身,宫人搀着她回了仁明殿。 “恭送舅母。”章颂清行礼。 待皇后走远了,她招来梧枝:“今天上朝的时候舅舅怎么说的?” “陛下只说要从中举的人中选,可是听皇后娘娘的意思,似乎只看状元榜眼探花他们,”梧枝都向陛下身边的大太监打听清楚了,“奴婢打听下来,听说朝中许多人反对呢,都说还是兴旺的家族为好。” 章颂清本来被皇后劝的就烦,现在得知大臣们的行为,更是怒火中烧:“怎么,还想着本宫能下嫁到他们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家里吗?痴人说梦!” 大概是章颂清一直表现得温柔和善,让所有人都以为她是一个很好捏的软柿子,觉得她拒绝了世家的,便是官宦门户也能争上一争了? 以为她是从哪里下来专程拯救谁家的仙人吗,当然不是。 无非是觉得她素来美名在外,有才有德,脾气又温顺,通读诗书,一定能做贤德的孟光[1]。 可惜她衣冠乃至肌肤之下是反叛的内心,既然有人该隐忍争渡,又为何一定得是她受苦? “年轻些的不是早已娶妻,就是喜欢眠花宿柳,年岁大了还没正妻的,要么是人品败坏众人皆知,要么是实在不济心照不宣。” 梧枝听到“实在不济”吓坏了,她急到跺脚:“公主,您怎么能说这些,快呸呸呸!” “好,呸呸呸,”章颂清手里把玩着玉佩,轻描淡写道:“他们为何不想想先修其自身,回过头想想自己的短处,再舔着脸说这种话?” 她指着不远处荷叶冒尖的御池,对梧枝道:“你就把话放出去,就说建德公主被逼急了,整日郁郁寡欢,以泪洗面,他们不同意也得同意,不然本公主现在就去投湖。” 章颂清已经很久没这样耿耿于怀过了,孩提时曾养过一只长尾山雀,被宫人不小心放走了,因为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也许是她还小,也许是他们以为她不会责备,匆忙着捉了一只差不多的放回来。 可是她能认出那是不一样的,她的山雀尾巴上有五个小黑点。 她难得发火,从此知道了威慑的有效,什么是最简洁了当的方式,不用再多费口舌煞费心机,只要让他们知道不顺着自己的后果。 与此同时紫宸殿,陛下与几个亲近的臣子在一块议事。 “嗯,政事都禀告完毕了吧,如上朝时所说,朕思来想去,建德也到了年纪,朕这个做舅舅的打算从这次一甲三人中选一个人品好,相貌佳的,你们也是两朝的老臣了,就帮着掌掌眼,选一个最好的出来。” 谷文光当即皱起了眉。 约莫半月前,姜老国公找他喝酒,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他家大儿子的婚事快要有着落了,一定会娶到一位宜室宜家的好娘子,之后不久就传来建德公主琼林苑相亲的事。 他还当是姜家稳操胜券了,几乎定下来公主进他家门,现在想来,这是跟自己晃心眼子呢,话一说出口,打定主意让自己歇了心思,不让儿子们往公主面前凑了。 朝上说了半响,嗓子都吵干了,陛下还是什么都没说,却在下朝后把他们几个叫到紫宸殿来。 没想到啊没想到,现在这好机会转了个圈子,还是掉到了自己的头上,前几日陛下当着他的面把榜眼给了谷祺瑞,可不就是这个意思嘛。 原来前头的都是考验,看到了自家儿子的真才实学,现在便可安心把珍若拱璧的建德公主托付给他了,谷文光高兴得脸上红光满面,皱纹都展开了,就等着陛下宣布这无上荣宠。 “就荀应淮这个孩子,大家觉得如何啊?” 陛下在上面咬牙切齿地念出这个名字,要让他来说,他还是觉得没一个能配得上章颂清的,天上要是真有无双的神仙,在他面前郑重立下誓言,会一辈子对他的建德好,那他才会勉强把外甥女交出去。 这一甲几人看来看去,谷祺瑞家世最优,可现在都快二十三了还没娶妻,家里通房都有四五个,陛下有些嫌弃地看着谷文光,啧。 下面三人各怀心思,听了这话却一同诧愕了,其中当属谷文光反应最大:“皇上,不可啊皇上!” 他出口也觉得声大不妥,赶忙补救:“这荀应淮家在通州,不是富庶之地,家里有个哥哥甚至要务农补贴家用,公主许他岂不是要受苦了。” 陛下揉揉鬓角:“他已中第,以后便住在上京,在京中生活任职,与通州有何相干啊?” 左都御史常阳夏:“这……怕是不太妥当吧,不若许给状元郎,公主与状元可成一段美谈。” 陛下施施然:“这卞玉泽家里,有一个好赌石的伯父,所谓十赌九输,那是多少钱财都堵不住的窟窿眼,朕的建德又要带多少嫁妆过去才够他算计的啊?” 大学士文和畅:“荀郎确是可塑之才,臣年轻时有一同窗,与其为文风格相似,道理归一,笃一看到他的文章,臣就想起那位早已逝世的故交,公主与探花郎年纪相仿,想是能有话聊的,不错。” 陛下这才点点头,挑剔嫌弃的情绪经两人的吹毛求疵反而烟消云散了,越想越觉得荀应淮家除了穷点,没什么不好,“是啊,此子不过二十,就已中探花,况且听闻其母对儿媳极好,从不多加苛责。” “行了,朕心中已有打算,叫下面草拟好文书,三日内交给朕看。”陛下一句拍板定案,直把谷文光噎得像嘴里塞了茄子。 18、将娶公主 “呼!子澈,我听说了一个消息,是我表姑母从她小叔的重孙的姨妹那儿听来的,说是人在宫里当差,来源十分可靠。” 迟解愠这次考了二甲三十五名,四面八方的冒出许多从前没见过的亲戚好一顿纠缠,有几个甚至离谱地说什么与他们家孩子从小定了娃娃亲了,真是荒谬。 偏偏细碎的功夫又难挡得很,一点点招架下来花了几天的时间才料理完毕。 这些都是不紧要的,只有其中一件让他记挂,他表姑母说,那个姨妹是在宫中浣衣局中干活的,所以知道少许微末的风吹草动。 “你慢些跑,喝口茶顺顺,还没好好感谢你上次把我从人群里拉出来呢。”荀应淮给迟解愠斟了一杯白毫银针。 他上次去榜下看名次,即使是把脸涂黑了很多,还是有一堆员外老爷带着家丁把他团团围住,只能抬头扫视了几眼,状似看到自己落榜,在下面掩面呜咽,这才得以脱身。 只不过可巧被报子[1]找到,大喊了一声:“恭贺探花郎!” 霎时间刚解脱出来不久的荀应淮就被东拉西扯着往不同的放向架去,脸上的粉都差点在推搡间蹭没。 还好迟解愠力气大,拉着他拔足狂奔,如若不然,荀应淮就要被不知道哪个红了眼的员外拽着跟连面都没见过一回的娇娇拜堂了。 可怕,当真可怕。 “还喝什么茶呀,你就要和公主成婚了!”迟解愠挡开了荀应淮的茶,擦了一把头上的汗水,“嘿呀,不知道圣旨什么时候下来,这当了驸马以后还能做官吗?” 他心眼子粗,只切要地关心一个问题,那就是荀应淮还能不能当官,要知道,前朝几位驸马可都是被撸了职的,只能一味在家中哄公主开心,无异于失去了外面所有的天地,没了自己挣来的指望。 “大体是还能的,驸马不能为官之说唯前朝有,淳熙年间的一位状元有尚公主,仍官至五品。” 荀应淮拿着茶杯的手在空中划过一个僵硬的弧度,在桌上放下,先是回答了迟解愠的疑问,复开口,声音低沉地问:“有没有具体说是哪位公主?” 迟解愠得了荀应淮的答复才宽心下来,拿起一旁的茶水猛喝一大口,这当上探花郎就是不一样,从前还困窘着,钱财都要优先拿去买笔墨纸砚,最多喝喝碎茶叶,现在有了封赏,都能买上些好茶叶了。 “哪位公主……我想想啊,好像是叫建……建璋的,应该是三公主吧,毕竟现在待字闺中的公主里当属她最大。”迟解愠仔细回忆,他只记得来人说荀应淮要娶公主,其他没听多少,他表姑母向来是话密的,十句里能有八|九句是废话,他都是挑着听的。 荀应淮握着茶杯的手一紧。 “要是真能做驸马,那是不是就能进皇家玉碟了?子澈,你回来能告诉我宫里长什么样吗,好些地方我一辈子都没机会进去。”没察觉到荀应淮的情绪,迟解愠还在喋喋不休。 “这件事当还有转圜余地,伟茂,我不一定真会成驸马。”荀应淮打断道,“陛下是位仁君,不会做乱点鸳鸯的事,如若真有这个想法,那也先是状元郎,怎么会轮得到我,再说了,公主怎么会盲婚哑嫁,我与她甚至都没有见过面。” 建璋公主,那就是皇后所出的嫡公主了,就算只是郡主,高门淑女也是他高攀。 只是他不想娶。 荀应淮一个也不想娶,对他来说放一个从未接触过的女子在家里是一件充满了不确定性的事情,他志在朝野,而娇弱的女孩子需要小心呵护,这势必会耗费他许多的时间,他也没有办法保证自己会是一个称职的夫君。 “万一公主是听说了你的才貌呢?”迟解愠感觉今天的子澈语速快了许多,不似之前泰山崩于前还面不改色的沉稳。 他有些困惑,问道:“虽说我朝嫁娶都会晚些吧,可我怎么觉得你对这种事一点都不上心呢?咱们几个里除了和裕年岁还小,其他几个不是定了亲,就是已娶,你看富英毅,前年就抱了闺女,和裕知道你这么想又该说你了。” 仲嘉良总嚷嚷荀应淮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总有天上掉大饼到他头上。 要是他有机会能娶公主,一准迫不及待,哪里会像荀应淮一样在这里说这个不好,说那个不对。 和他们两个待久了,迟解愠也被仲嘉良带得话多了些,他把荀应淮他们当成自己的亲兄弟看待,所以都是有话直说的。 “我又不是青春永驻的仙人,只看样貌能有几时好?只有目标一致,共同进退的关系才能长远。”荀应淮脱口而出。 心中有一团模糊的影子时隐时现,也许是因为春暖花开了吧,有醉生梦死的痴糜催动一些不该存在的情绪,荀应淮深吸一口气。 那不是他有资格沾惹的人。 “不对,你说的哪里是夫妻,这分明是找同僚啊!”迟解愠拿起茶壶,给自己再倒了一杯,越想越不对劲,“算了,你一向是自己心里有主意的,又比我们都聪明,我就不劝了,等你到了慕艾之期自然能想通。” 迟解愠说着脸上浮起两团红晕,这次在家里的几天,母亲已经把亲事给他说定了,要娶的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就住在隔壁。 当初大哥断了腿,母亲又急病,险些撑不下来,善人没出现前就是邻居家拿出了钱救济,他的青梅还特地取出了所有的私房钱交给他,叫他一定要坚持读书不要放弃。 如今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他拒绝了所有趋炎附势的媒人介绍,家里也理解这份雪中送炭的恩情,所以算是有情人终成眷属,日后必然和和美美。 “过两天就要下春雨了,希望任令能早些下来,这样大家也好快点走马上任。”人生两大喜事与迟解愠撞了个满怀,他抬头望着屋外的天空,看见云层聚拢,深感未来可期。 荀应淮倾了倾见了底的茶壶,抬起眼皮:“是啊。” 就快要谷雨了。 另一边的清和殿内 章颂清手中盘着的菩提手串在她手中不停转动,这是她心焦时才会有的动作。 萧咏柃没有多久就要被放出来了,没了自己的保护,他所处的形势必定急转直下,与被废无异。 可是他这样的狼崽子,是不能逼到绝境的,要是伤得狠了,难保不会最后挣扎全力一击,到时候两败俱伤闹得很难看。 “把栾庆找来。”章颂清停下手上的动作,对着梧枝说。 不久后栾庆前来,他比起上次见面已经大不相同,衣裳服饰都好上不少,显然是已经凭本事走到了更高的位置。 “你身量似乎高了些。”章颂清一开始没有说正事,她先敲打了一下栾庆:轻飘飘道:“快超过你妹妹一尺了。” 当初带栾庆的那个老太监给他留下过几句话,他一直铭记于心,老太监说,主子们的话,总是意有所指的,事情要揣度着去做,自己的答话一定要往深了想。 老太监一开始领了三四个小的,他们陆陆续续都死了,老太监也染病死了,不是什么大病,但是到了他们这些小人物的头上却能要了命的。 他还算聪明,能听得懂话,所以活到了现在。 “承蒙公主不弃,愿救小妹于水火,奴才一定竭尽所能为公主效忠。”栾庆不由分说跪下给章颂清磕头,砸在地上砰砰作响。 他知道自己是章颂清的一双眼睛,用于监视萧咏柃的一切动向,只有爬得离萧咏柃更近才能发挥更大的用处。 “六皇弟这两日怎么样了?”章颂清及时开口,栾庆磕头带着一股狠劲儿,听一两声就够了。 “启禀公主,六皇子他最近每日在屋子里抄书,除了奴才,只有书芳姐姐跟着进去伺候着,”栾庆顶着额头上的红印,垂着眸子回话,“书芳姐姐陪伴的时候多,奴才偷偷比对了字迹,约莫是在帮着六皇子抄书。” 章颂清点点头,凭栾庆上辈子所展现的聪明才智,他能发现的肯定不止这些,何况萧咏柃的偏执她知之甚多,从小便没有假手于人的事情发生,每个字只能是她自己亲手所写。 于是她说:“书芳是六皇弟跟前的老人了,对了,本宫有意让小晓入公主府做个随行女使,你觉得怎么样啊?” 几个简单的字却如铁锹一般拍到栾庆的天灵盖,他前面说那蝇头小事无非是想试探一下章颂清的态度,要是个轻易听信他的话好拿捏的,那他以后可以慢慢周旋着让章颂清心软,放他和妹妹团圆。 现在却被一语点破,章颂清肯定猜到他说的话半真半假,或者只是单纯再点他一次,告诉他妹妹还在对方手上。 你来我往间,栾庆放下了侥幸的心思,彻彻底底的对章颂清臣服。 “小妹粗鄙,怎好污了公主府的清净,”他赶忙说道,“奴才在夜里一寸寸搜过殿外的墙壁草木,在西边墙上从左往右数第十六块砖头的地方发现了几张画着字符的纸条,这是奴才誊抄的。”栾庆从腰间掏出几张泛黄的纸张,双手举过头顶。 章颂清走到他前面,拿过纸张一看,眼神沉了几分,因为是誊抄的缘故,字迹跟原版比起来,有轻微的变形,不过估计就算是原本那涨,她也不一定能认出字迹。 一些歪七扭八的字符挤在一起,写的是什么都分辨不出来,一头雾水的也不知道从何查起。 收起纸条,只能把这件事压后,章颂清站定,托起栾庆还高举不动的手,将他从跪姿带了起来,“你做得很好,小晓有你这样的哥哥真是福气,我这里有一样东西交给你,你拿回去给我那个六皇弟吧。” 章颂清从小盒子里拿出一包褐色物品递给栾庆,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说完起身道:“你就跟他这么说吧,快入夏了蚊虫多,他会需要这些的。” 19、赴琼林宴 “公主,你别动,当心簪子戳着,可疼呢。”梧枝对着铜镜给章颂清的发髻上妆点,珍珠钗与翠枝短簪交相辉映,交错在她如云的黑发间生韵添辉。 “好,尽数交给你了,我的梳头散人。”章颂清坐直上半身,方便梧枝操作,对着镜子检查起自己的妆面是否服帖。 “上次赴宴,公主可没有那么听话让奴婢在头上插花呢。”梧枝从一旁准备的花切中取出一朵嫩黄娇艳的,填补进后脑勺留出的位置中。 “怎么,三皇姐来多了,你竟也学得她那样的牙尖嘴利了?”章颂清反问,没有解释为什么与上次的行径差出许多。 半晌,她欲盖弥彰地小声说了一句:“我只是不想丢了皇家的颜面罢了,那大家都是盛装,难道要本公主灰头土脸的去吗?” 梧枝正了正花朵的朝向,勾了勾唇不说话。 公主年纪太小了,看上去连萌发的少女怀思都不懂是什么,这次琼林宴[1]是专门为新科进士而设,陛下带着已成年的皇子公主们一同列席,探花郎也会在,且还是靠前的位置。 到了宴席上,菜色|诱人,看着就知道入口会是多么的鲜香味美,但众人都不能动筷子,原因只在于上头那几位还没来。 座次都是按科举成绩排的,仲嘉良是二甲第八名,离荀应淮有一些距离,他眼神在上面用幕帘遮着的几个座席上扫过,对荀应淮示意:听说三年前的琼林宴就陛下出场了一会,现在上面怎么有四个位置? 荀应淮对他不看场合的没正形早有体会,无奈地瞪了他一眼,让他安分点,再如实摇了摇头告诉他自己也不知道。 结果就看到仲嘉良转头朝迟解愠做鬼脸去了。 没等他眉头锁起来,一旁的卞玉泽举着酒杯叫他:“我比探花郎虚长两岁,就称一声荀弟可以吗?” 两排座位,榜眼谷祺瑞坐在右首,荀应淮在左边卞玉泽的下方,两人挨得很近。 荀应淮看着卞玉泽眉目含情,言笑宴宴的样子就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只狸猫给盯上了,拿起桌上的酒杯跟他碰了一下,斟酌着回答:“自然可以,状元郎不必如此客气。” “听闻这次几位公主也会来,建德公主可是出了名的花容月貌,不知这次可有机会一睹芳颜啊。”卞玉泽听他生疏的一声状元郎也脸色不变。 他盯着荀应淮不放,这次能顺利荣登状元之位还有几分唏嘘,他并不是天资聪颖的人,得了朝中一位权重者的指点和自己通宵达旦的学习才走到今天,对着荀应淮这样似乎天生适合上朝堂的人怀着几分审视。 昨天晚上他的老师,也就是殿试前告诉他陛下这两年重视边防,加强屯兵训练,让他专攻这个方向策论的那位把他叫过去,说自己迎娶公主的机会被荀应淮给抢走了。 于是卞玉泽的审视中,又带上了几丝敌意。 “不敢奢望。”荀应淮不擅饮酒,冷冽的美酒琼浆入口,辛辣苦涩滋味让人难以接受,浅喝了一口就放下了。 卞玉泽感觉跟眼前的人攀谈真是困难无比,荀应淮嘴严得像三棒子打下去都不喊一句疼的人,他心里指不定是在得意,还说什么不敢奢望。 他不知道其实荀应淮根本没有得到什么隐蔽的消息或者私下被陛下召见,唯一知晓的细枝末节还是经由宫中传出来的乌龙,现在只觉得荀应淮这人深不可测。 谁知他们这里觥筹交错的,引起了他人的关注,能走到这一步的进士们也都不是死读书的榆木脑袋,有状元郎开了这个头,也都挂上笑容扬声互道恭喜,毕竟多个朋友多条路,现在正是结交的好时候。 “荀弟日后奔了好前程,为兄只盼你不要一味沉溺在公主的温柔乡中,还是要早些做出政绩来。”趁着声音嘈杂,卞玉泽话里带着弦外之音。 “公主?卞兄是哪里得来的消息,不说公主看不看得上荀某,哪怕上面真有这个意思,荀某也不愿其入我家门受苦。”荀应淮眼中流露出疑惑的清晰,看上去好似先前当真不知情,而且不是个贪图捷径的人。 卞玉泽这下料定荀应淮不像自己一样背后站着谁了,他原本猜想荀应淮也是有了党派,在这里套他的话,要是他提前知晓陛下有意将公主许配,那就一定是有人提前相告。 可惜他在那里算了半天,没想过朝中大臣嘴巴虽然严,不会随便说出去,拿公主的名声开玩笑,但总是隔墙有耳的皇宫大内可就不一定了。 那可是无数根舌头,无数张嘴巴,就这样传啊传,到了迟解愠那里的时候,就成了个啼笑皆非的谬误。 “他们在聊什么?梧枝,你找个脸生的小太监,去把探花郎后头伺候茶水的宫人给我找来。”章颂清离筵席几步远的时候就看到荀应淮与卞玉泽凑在一起说话。 她理了理自己的裙摆,眼神一凛。 这所谓的状元郎可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前世做了好些蠢事,是个自认聪明的货色,只一张嘴会说得很,总是冠冕堂皇地忽悠人,也不知道荀应淮这时候有没有长前世后几年在朝堂上长袖善舞的心眼。 “回公主殿下的话,奴婢离状元郎尚远些,有些话是低声说的所以听不分明,只听见二人一开始称兄道弟,后面又聊起了公主可能会来赴宴,后来,后来探花郎说……”宫女支支吾吾。 “他说什么?”章颂清担心他们聊出点感情来,那就不好办了。 “公主恕罪,他说就算公主真看得上他,也不想让公主进门受苦。”其实荀应淮这么说是没什么问题的,偏偏话中的主人公现在知道了这句话,宫女吓得发抖,只怕公主觉得不敬,要连她也一起怪罪了。 章颂清没想到是这么一个回答,撇了撇嘴,“嗯,本公主知道了,你把探花郎给我叫来,我与他谈谈。” 其实这么做有些鲁莽,但章颂清说实话有点目瞪口呆,即刻要找荀应淮对峙个清楚,她到底哪里不好,所有人都当建德公主是个香饽饽,追着也要和她见个面,只有他说出那种话。 20、逼问荀郎 当在场有人惊呼出第一声时,望着右边空荡荡的坐席出神的卞玉泽便转过头去,和其他进士们同样带着或羡慕或嫉妒的灼热目光投向了荀应淮,恨不得将他生生烧出一个洞来。 看到荀应淮被远处的公主叫走的一幕,卞玉泽心中莫大的嫉妒在瞬间压过轻微对荀应淮的欣赏,扭曲成对不公的控诉。 荀应淮一回头看见章颂清的时候还是觉得不可置信,她是最端庄的人,虽然现在是在四处开阔的地界,可他还是飘忽恍然如做梦。 “都下去吧,梧枝留下就行。”章颂清见荀应淮跟上,一步步带着他走离人群,恰好在众人能瞧见树枝遮挡后的人影,又能保证周围空旷到不会让别人说些什么无中生有的闲话。 免得一个不好,要被人捏着戳脊梁骨。 “公主。”荀应淮识相地退开几步,低头的高度正好看到章颂清的头顶。 长发如墨般乖巧地搭在后背上,额前耳鬓白色和金色的垂珠发链随着步伐的摆动悠晃,舒展的嫩黄花瓣在脑后露出点点颜色,更衬得肌肤柔亮润泽,白皙动人。 “我问你,本公主有哪里不好!”章颂清深吸了好几口气,她向前一步,直把荀应淮吓得差点往后仰倒。 她心里就是有气,从小到大章颂清都是被人捧着的,除了萧咏柃的事情,其他什么委屈都没受过,陛下顺着她,皇兄宠着她,连后头几个弟弟妹妹都说最喜欢的姐姐就是她。 除了亲生父母的疼爱,章颂清就是想要九天之上的月亮,所有人都会想尽办法交到她手上。 “公主并无任何不好。”荀应淮稳住下盘,懵懵道。 “那你在不愿意个什么劲儿,难道要本公主求着嫁给你不成!”章颂清掐着腰,涨红了一张脸,她今天要向荀应淮问个清楚。 “我……公主不是要许江阳候家的三郎吗?我以为,”荀应淮抬起头,他那天还从迟解愠嘴巴里翻出一句话出来,如一捧灰碰在眼前,他说宫里传的消息是建璋公主许探花,建德公主许江家。 “你以为什么,我嫁给他做甚,”荀应淮话还没说完,就被章颂清打断,话音刚落,她也渐渐反应过来原来荀应淮不知道那人是她,“你的意思是你原先并不知情?” “一些误传的捕风捉影,惹公主生气了,抱歉,荀某出身低微,并不匹配,万望公主息怒。”荀应淮再拜。 那事情就好解释了,章颂清心里因为傲气所转变的怒火消退,有点不好意思:“你别和我生分,是我误会你再先,也没有事先和你商量,我的错更大才对。” “作为公主,我出行上反而比宫外的小姐们有更多的限制,这几天还没来得及和你言明,此为合作,我们成亲后不会做那种事,我也不会阻拦你纳妾什么的,不知你是否同意?” 章颂清知道的是,荀应淮在她前世没有娶妻,那她占了他娘子的位子也不算挡了别人的路。 “你要是有喜欢的姑娘,我就让皇帝舅舅打消这个想法,左右是我到了成亲的年纪,出门找你们议事不便,对你没有其他的想法,倘若实在不愿,我去寻仲嘉良,他也是个不错的人选。”章颂清思索了片刻,取了个折中的法子。 她现在想想仲嘉良也挺好的,就是他看上去不是个清心寡欲的,万一以后有了心仪的人,自己还得麻烦一趟与他和离,而且二娶的郎君议亲总是麻烦些,这些折损难算得很。 章颂清飞速撇了荀应淮一眼,要不还是再劝劝? 说实话章颂清还是更偏向荀应淮,三皇姐说得对,摆在家里看着也舒心些,况且他前世没有中意的,这世大抵是也不存在这么个人的。 “不行!”荀应淮话没过脑子就说出口,他直觉今朝拒绝,便会在来日悔不当初,语气急促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清楚,日日朝夕相对,难保他个心智不坚定的喜欢上你,我不会。” “要不是没人可以做到公主你的要求,今天也不会找到我的面前,是不是?”荀应淮问。 “对。”章颂清喃喃承认,她确实无人可用。 “我可以保证,将来公主行事我绝不阻拦,处处与你方便,出谋划策,在你背后推波助澜,只要不违背天理纲常还有法则规矩,让我向西绝不朝东,我一开始只是以为有人要我温言软语哄娇娘,所以才抗拒非常,但是公主你不一样,我们可以像职责明确的掌柜与伙计,你一个小姑娘,放点担子在我身上吧。” 章颂清:“……嗯。” 她摸了摸下巴,第一回发现探花郎嘴巴里能一连串冒出这么多话,虽然有些颠三倒四,而且不像之前她的印象中那样说话永远引经据典,不过他能这样顺利地答应也实在出乎自己的意料。 还以为要协商一番,用升职开道等的利益交换来劝服呢。 章颂清看着他咧嘴,笑得开怀,“那就这样说定了。” 也是,俗物要是能打动荀应淮,他就不是前世那个人人称颂的荀郎了。 此时荀应淮看着眼前的章颂清,感觉她是个很敞亮豁达的人,从前两次相见都带着浓浓的拘束意味,老成得不像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 反而现在这样坦荡的爱恨与明媚的姿态,让他想到满院的肆月雪[1],纯白的细瓣团簇,旁有柳池舟木,芳丛减声势。 亭台楼榭的白描称一笔淡浓,椒花颂清的类比似融融春崇。 * 两人回到席面上的时候,二皇子,也就是太子殿下已经坐下了,“太子哥哥安好,我那里新得了一些鲜花的种子,是封地新进贡上来的,什么时候你差人来拿走带给太子妃嫂嫂啊?”章颂清给萧咏枢行礼问安。 “可说呢,妹妹你多时不来东宫玩了,我们那盘棋还留着呢,都落了一层的灰,不如来东宫下棋时一并带着吧。”萧咏枢转过半个身子对着章颂清说。 本来兄妹相见的机会就不多,从章颂清搬到公主府后就更少了,他喜欢和四妹妹相处,能让自己的心静下来。 说起来,他这个表妹虽然做事慢吞吞,什么事都缺个心眼,但也有纯真的好处,和她待在一起不用设防,感觉心灵都获得了净化。 “说了不用行礼,快坐下。”太子挥了挥手,等章颂清坐下来,理理鬓发,再整整裙摆,一套功夫下来他茶都快喝完了半盏。 “妹妹记着呢,可这是在外头,礼不可废。”章颂清对萧咏枢说。 太子点点头,复杂又挑剔地面向底下的一群新科进士,直把他们看得冷汗直流,不知道萧咏枢眼中的利刃大多数时间只向荀应淮一个人射去。 看了有一会功夫,太子眯了眯眼,他同父皇一起翻看过荀应淮从小到大的履历,确认是个上进的儒生,没什么能从别的地方冒出来的老相好。 这混小子,长得还行,勉强能得搭他玉质金相的妹妹,便宜他了。 荀应淮心中如巨浪拍岸,滚滚浪花冲击着他尚未成形的少年情丝,故没有注意到太子殿下在台阶上吹毛求疵的凝视,直直地盯着前方的帐帘,显得目光坚韧,反而有一种不移的意志在。 公主……真的要嫁给他了?他何德何能与之名字并存于一纸,即使是再怎么好的儿郎都是委屈了她,自己真是好没用啊,公主屈尊势必要受苦,不知是要另外分府还是延用他近日所得的宅子,如果是分给探花郎的府邸还是太小了,拿写话本子积攒的钱换个大点的吧,至少舒坦一些也是好的。 陈设呢?公主喜欢什么样的,不过或许宫里会派人把一切都打点好,轮不到他琢磨这些,唉,真乃百无一用是书生。 思索间陛下和三公主已至,荀应淮随着众人离座叩拜。 陛下受拜后看向章颂清的方向,对她眨了眨眼,他已经得知两个小孩单独畅聊的事儿了,只是章颂清当时支开了除梧枝以外的人,所以连聊了什么的大概都不知道。 章颂清微微垂目,朝着皇帝舅舅轻轻点了点头,一副羞涩女儿家的姿态尽显。 那就是聊得很愉快了,陛下叹了口气,罢了,女儿长大了,不能一世养在襁褓里,总有这么一天的,他眼神示意安总管。 安大公公从一旁端拿起敕黄,站到前方朗声念道: “淳祐四岁庚辰,四月甲丙戌,二十日乙卯。公主建德,积德流庆,静笃柔佳,淑慎谦恭,任姒之美,殆无以加,宜之以来,冯楚之列,莫得而比伦矣。今天赐婚于庚辰科探花荀应淮,择六月初八完婚,备礼奉册,望颜温而训笃,情深而爱至,长御而拂尘,夫妇和睦,教养子女,示之以听纳之宽;导之以决断之明,久而弗忘,以之成性,昔为妻兮,当在文德也,昔为夫兮,当在仁度也。谨言[2]。” 诏书中提及的两人相望一眼,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起身跪拜。 章颂清道:“儿臣接旨。” 荀应淮道:“臣接旨。” 然后齐声道:“谨受诏,依行不敢忘,四海皆听。” 21、成亲成亲 “公主,可将冠取下来,没人会过来的。”荀应淮身穿婚服,两手拘谨地攥着秤杆,想要帮章颂清把翠冠拿下来又不敢上前。 章颂清头发都梳到了头顶,两边插着长长的六珠步摇,赤红的玛瑙镶嵌在金丝之上,暗花缂丝双层广袖的外袍边缘绣着鸳鸯石榴图样,云鹤裙垂地三尺,螺黛描眉,翡翠耳坠随着动作前后摇曳,她把头上的红盖头掀起,露出敷了胭脂的面庞。 她的眼睛在满屋红烛的映照下似明珠柔辉,“真的吗?那我摘了。” 成亲的步骤未免也太多了,先是纳采,虽然他们二人属于赐婚,但男方家里还是要找一个媒婆并且带来两只聘雁以表重视,接着是问名,开隆寺的主持将双方庚帖拿去合吉凶,之后是纳吉,纳征,请期,迎亲。 由于东西早就在之前都备齐了,两个月的时间也不显得仓促。 只是。 章颂清有些不好意思地朝荀应淮求助,声音弱弱的:“好重,能不能帮我抬一下,手酸得厉害。” 比起男子为了骑马方便的婚服,章颂清的衣服层层叠叠,不是大袖就是拖尾,重量都往臂膀上压,一天下来手都快举不起来了。 荀应淮听了她的话,走近一些,小心翼翼地从两侧把章颂清头顶上的庞然大物挪开,问道:“疼不疼?” 手捧着冠的时候正好章颂清两手放下,不可避免地碰到了她的指腹,微热的触感让他动作停滞了一秒才把手上的东西移到桌上。 “还行,主要是脖子有点累,大点的步子不好迈,”章颂清右手揉捏了几下左边的肩膀,时时刻刻注意着不出错,骨头僵硬到难受,另一只手拍了拍身旁的床榻,“你坐啊,也累了一天了,来。” “好。”荀应淮根本不知道现在该做什么反应,他就像个皮影小人,章颂清拨动一下棒子,他就动一下。 “现在不是应该由宾客观礼吗,他们都去哪里了?”章颂清从轿子上下来后,头一直被遮住,只能被人牵着走,什么都看不见。 现在都快酉时了吧,按理说这个时候新郎官掀完盖头还要与她合卺交杯,接着在众人的见证下食子孙饽饽“逗生”。 “陛下特意下旨,公主身子自小比常人弱些,不能喝酒吃生食,所以免除。”荀应淮说起这件事微微浅笑,陛下待公主还真是好,皇室有这样的情分实属罕见。 “臣夜间去西厢房睡,公主饿不饿,臣去取些吃食来吧。”荀应淮底下的褥子仿佛生了刺,让他坐得一点也不踏实。 “这里是公主府,他们路熟,让下人去吧,一会你还要出去应酬喝酒,我吩咐过他们煮点醒酒汤备着,回来记得喝,还有就是私下里咱们就别公主臣下的了,你我现在病痒相关,分属一条船上的人。” 府址选来选去,陛下授意礼部尚书舌战群儒,最后周旋的结果是在公主府的基础上拆一堵墙,往外扩了三丈宽,加修了给驸马的书房和几排廊桥,植了连片的紫竹,阳光照射在上面煞是好看。 陛下还说,此举为不忍另立府邸,使劳民伤财大动干戈,说到底就是心疼孩子,不想让章颂清搬去不熟悉的宅院罢了。 公主府多好啊,一应安设都齐全,把那五百多箱子的嫁妆塞成三百箱都不定能不能堆进三进的探花府,他从小娇养长大的小清一点苦可都不能受。 这样扩建下来以后,倒像荀应淮入赘,成了倒插门似的,所以陛下满怀歉意地下了一道旨意,特提了他一级别,越过正七品的翰林院编修,封为从六品右文殿候撰。 “好,我记下了,”荀应淮答应下来,出去嘱咐了几句,让拿些夜间好克化的食物过来,免得公主晚上积食难受。 自己家里也不用守旁的规矩,舒服就行,章颂清踢掉翘头宫靴,在床沿垂下放松,晃了晃说:“其实你不用吩咐这么细致的,舅舅他就是有点大惊小怪,我并不是什么东西都要吃得很细,还记得吗,我能吃粉羹。” 粉羹用薯类淀粉混着鲜香的肉末制成,虽然美味,却不可多吃,因为吃多了容易胀气腹痛,粗糙了些,但是章颂清的五脏庙也不是豆腐做的,吃下没任何不适。 “嗯,”荀应淮自己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局促,“还有些时间,我与公主说说那日在环采阁的经过吧。” “好啊,还要感谢你们安顿她,这次并府的功夫也算能让她名正言顺进公主府了,我还是把她带在身边照顾比较好。” 一来是小晓一个孩子独自在外终究不便,这二来嘛,难保栾庆找什么法子把人接去别的地方脱离掌控,还是要有能钳制他的人质在手上的。 说故事荀应淮是擅长的,他慢声细语地偏过半身和章颂清详细地说着:“和裕他带着伟茂进环采阁,老鸨见见伟茂不像经验丰富的主顾,开始还狐疑……” “这位公子,来这里所谓何事啊?”老鸨用扇子遮着半张皱皮老态的脸,入行多年经验丰富,一眼就看出了迟解愠的格格不入。 “这位姐姐,我这兄弟就快要娶一个河东狮,唯恐伺候不好,他脸皮子薄,咱们两个说,”仲嘉良嘴甜地叫人,把老鸨叫到一边说话,讲着讲着还同情地瞟了几眼在女人堆里躲酒的迟解愠,“就是要找一个未经人事的,妈妈你这里有吗?” 老鸨看他们两都是生面孔,有点犹豫,仲嘉良直接懂行地把银锭塞到了她的手上,“我们也是听东边泉香班的秀娘子说您这里新来了姑娘才找过来的,妈妈就看在他日后要过的苦日子上行我们一个方便吧。” 他伯父当时去的就是泉香班,仲嘉良乱说也有些依据,让老鸨信了八分。 也是,泉香班那个二等花楼,哪里能一下子进这么多小丫头,还得是她苦心经营的环采阁独树一帜,连如此清俊的小郎君都要求过来。 这么想着,再掂了掂手上压手的银两,摸了一把仲嘉良的脖颈,飘然转身道:“行了,跟姐姐走吧,新来的几个丫头还没调教呢,如果你们不嫌弃,就带走,能出去的都算是享福了,也不知道哪个有这种运气。” 老鸨眯了眯眼,掐着尖细的嗓音说话还有点瘆人,回荡在满楼欢声笑语的场景里反衬出几分荡涤后的落寞。 “行了,最近就这几个,半柱香后一定要出来了,手下留情些,我等着她们赚钱呢。”老鸨把两人往一间柴房带,在门口嘱咐道,说完就离开了。 “多谢,我们很快就出来,”仲嘉两抓着几张银票放到老鸨手上,顺便陪了个笑脸,“这是赎身钱,多出来的就当请姐姐买点胭脂钗环的了。” 呼,没想到他今日还能有这种经历,又是摸脸又是陪笑的,回去得再好好宰子澈一顿。 确认她走远后,迟解愠关上了房门,对着瑟瑟发抖缩在角落的几人道:“你们里面谁是十二三岁?” 听到他粗声粗气的话,没人敢做出任何反应,所有人争先恐后地往最里面缩,唯恐被面前的人拖着胳膊拉走。 “你这么说谁敢答应啊,我来问。” 仲嘉良终究比迟解愠经验丰富些,他蹲了下来,和战战兢兢的丫头们持平,慢慢地说:“有人是绥州人士吗?家里有三个哥哥的,现在有人委托我们给你赎身,即刻便能从这鬼地方出去了。” “我……我是从绥州来的,”小晓原本浑浑噩噩,脑海中一直在想将来有一天会有浑身散发着酒臭味道的男人向她扑来,她就去撞死,或者先找利器把脸划烂,这样只用做个擦地倒粪水的粗使丫头。 只要活着,就还有见到哥哥的一天,即使渺茫。 可恨这专门用来关她们的屋子连锋利一点的东西都没有,来的第一天就有人强行把她们的指甲剪了,还硬灌了让人手脚发软的药汁,失去了丝毫自裁的可能,小晓只好等药性减弱些再想别的。 从仲嘉良的话里捕捉到绥州二字,小晓睁开因为饥饿和疲惫而微闭的双眼,两眼发直地盯着两人。 她不会是在做梦吧? “我是从绥州来的,别听她胡说,这丫头为了出去什么都敢应!” “我才是,你胡说什么呢!” “带我出去吧公子,求求两位了,小女子在这里生不如死,回去一定会好好伺候公子的。” 旁边人听到能被赎出去这样的话争着爬出来,把小晓扒拉到一边,就差直接搂上两人的腰了。 比起小晓这样刚烈的,她们的思想这几天被日夜伐洗,知道将要在这里被磋磨一辈子,如今看到了救命稻草怎么舍得放开。 仲嘉良哪里见过这阵仗? 他慌张地退开,迷茫地和迟解愠对视了一眼。 两人默契地想:要是子澈在就好了。 “我哥叫栾庆!”小晓知道这是她唯一的机会,跌跌撞撞从人群里挣扎出来,说出了跟其他人不同的关键。 她嘶哑的喉咙不堪重负,腿又因为多日不走动而发软,走了两步就倒在了地上,半跪着喘气说:“你们认识他对不对?” “对,就是他,跟我们走吧。”迟解愠伸出臂弯,示意小晓借力站起来。 章颂清就坐着听荀应淮把过程完整的复述出来,看着他慢慢变红的脸不说话,也难为他了,把这趟经历说得这样清新脱俗,不带一点恶俗的描述。 “里面的女子都是苦命的,要是她们有的选,就好了。”章颂清从小在锦绣堆里长大,乍听到这样为了一个出去的机会而大打出手的行为,心中唏嘘不已。 “公主,神明高于世人是因为拥有解救众生的能力,所以才受长跪苦求的敬仰,人生在世总有鞭长莫及的时候,”荀应淮摇了摇头,“常怀悯人之心,能帮尽帮就好。” 荀应怀敏感地察觉到章颂清的情绪低落下去,这个小姑娘似乎总是站在天上看事情,什么都想帮,什么都想做,这样长久下去耗损心神,不是长寿之势。 22、少喝点酒 “这我都知道,我只是喟叹,什么时候能海晏河清,百姓安居乐业,我时时刻刻等着那一天。”章颂清脚踢了踢东倒西歪的宫靴,不禁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其实也没有想那么深远,她一个人势单力薄,能影响的远远不够,她只盼望着四年后的悲剧能不再上演,好好活着就行。 “我有时不解,公主虚岁方十七,每日操心天下事,比夫子还老气横秋,别想这么多,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荀应淮听了她远大的志向哭笑不得。 “是不是到时间了?你去吧,她们一会就给我拿果子吃了,”章颂清踩着木地板,扯着荀应淮的胳膊把他往门外推,“去吧,少喝点。” 关上门,章颂清背靠着门心中骇然,这探花郎想得如此通澈,还见解独到地从神明的角度来劝慰她,敏锐地从她的语气捕捉到不对劲,不合时宜地想,有时候和聪明人来往过密也不是好事。 她是重生回来的,若是被他察觉到一星半点的端倪,自己被当作妖女抓起来,那舅舅他们该怎么办,这大宜又该怎么办! 得装得再好一点。 “回来怕是要戌时了,公主干脆歇下,臣,我一会直接去厢房。”荀应淮杵在门外,感受着胳膊上残存的温度一点点消散,走了两步还是回来多嘴了一句。 他也是第一次成亲,还是这种特殊的情况,万事和公主商量着来总不会错的。 “不行,今日随行的嬷嬷是皇后娘娘的人,”章颂清猛地打开门,她差点忘了这件事,赧红的脸不敢去看荀应淮,“你得回来。” 本来一切都安排得好好的,她既没了被催着成亲的烦扰,又可以借着荀应淮这位夫君的由头摆宴议事,没了未出阁前的诸多限制。 只是有一点是今天的大难题,皇后娘娘派了个方嬷嬷来教些夫妻之间新婚夜的相处之道,前一天晚上听得她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 她前世哪里知道这些? “我,我,这僭越了。”荀应淮被其中蕴含的意义冲击到,舌头打结,连话都要不会说了。 “我不碰你,你别怕。”章颂清拾阶而下,“我让人准备了褥子,实在不行,我们可以假装吵架,然后我跑去书房睡。”她从脖子红到耳朵根,站在台阶上想不出办法。 “这么听来,我比公主还像是黄花大姑娘,我睡榻上就行,快进去吧,鞋子都没穿,寒从足入。” 章颂清站在两级台阶上的高度正好到荀应淮耳畔,他能借着月光观察到章颂清耳朵软骨上的一颗小黑痣,被微风吹起的发丝时不时遮盖住,显得耳朵更红了。 荀应淮喉结一滚,阖了阖眼。 “好,对了,我二皇兄酒量大,你躲着点他,我这就进去了。”章颂清在门前叮嘱,现下这场面仿佛他们真是一对刚成婚的新婚夫妻,娘子因为担心夫君受欺负而细心叮咛,被催着才进门。 “珍珠翡翠汤圆,茯苓糕,燕窝薏米甜汤,姑爷特意叫我们拿来的,”梧枝把碗从食盒里取出,笑弯了眼睛道:“公主好福气,以后定能和探花郎相敬如宾。” 她不说什么和美之类的吉祥话,公主行事都带着她,所以知道章颂清和探花郎是假夫妻,不会和和美美夫妻甜蜜,相敬如宾就刚刚好。 探花郎品行端正,把公主的话奉为金科玉律,关键是人站在那里就令人感到赏心悦目,以后可有眼福了。 “嗯,他是个很好的人,”章颂清夹了一筷子茯苓糕送到嘴里,“对了,婆婆和小叔他们那里都好吧,有没有说什么?” 前几天荀应淮的母亲和大哥前来观礼坐高堂,顺势住在了公主府的东厢房,她府上从没招待过客人,就怕有什么不妥帖的,让他们觉得不适,又碍于权势的担忧不敢说出来。 “吃穿用度一切都好,只是老夫人他们不太习惯有人伺候,晨起洗漱,晚间沐浴都让人出去候着了,五六天下来竟一次也没能插得上手。”梧枝一边拨了拨桌上的烛火,让火焰更大些,一边回答道。 “那就把人叫回来几个,别让他们不自在。”章颂清咬下软糯的翡翠汤圆,肚子逐渐被填满,一天下来可把她饿狠了。 夜色渐染,梧枝帮章颂清把床上的桂圆花生等物撤了下来,多拿出了一床被子铺在床上,斟酌半天还是开口:“之前公主救下的那个小丫头,姑爷也带来了。” “怎么了?”章颂清手上捧着妙笔先生的书正看第三遍,抬起头面带疑问。 “是不是姑爷想让她做个通房丫头或者别的什么?公主别怪奴婢多嘴,时间短着暂且看不出来,难保以后生出不清不楚的心思来,她又是个有些颜色的。” 梧枝是和章颂清一起听方嬷嬷“讲课”的,嬷嬷说几乎每家的郎君都会有一两个通房丫头,她真心为公主着想,说话间也不多避讳。 “你说小晓啊,她还年幼着呢,这两年学些字才是正经,怎么想到那个地方去了?”章颂清不以为意,荀应话要是真能看上小晓,为她与自己提出和离,她倒敬佩他是条好汉。 可问题就是,在她前世的记忆中,这位脑袋里装不了一个女子的荀卿可是把所有桃花都推拒了的。 再说……章颂清低头看看自己窈窕的身段。 他也总不能是个瞎眼的吧? “你就别操心了,我吃好了,把桌上的东西撤了吧,姑爷要回来了。” 自从方嬷嬷来后,章颂清就把对荀母,荀应淮的哥哥嫂子的称呼都改了,演戏嘛,还是要演个全套。 “好,公主自己心里有数就行,奴婢告退。”梧枝叹了口气离开新房。 “叩叩,”门外的人谨慎地敲了敲,声音中带上了几丝哑意:“公主。” 章颂清此时正在绞干头发,去掉了身上的一切装饰,素白的中衣勾勒出曼妙的身形,想让荀应淮进来,但这样太不体面,“你等一下。” 天空有几颗发亮的星,寥寥几片灰云,一轮弯月像银钩一样嵌在墨色天幕里,荀应淮的手因为醉态有点发颤,等待章颂清的时间里,他摸了摸房门前红色的绸带,这两个月发生的事情还是太不真实了。 唔,有点晕。 章颂清转了一圈,为了布置喜房,她常穿的外衣都收起来了,要是再穿大袖的外衣又脏,只好钻进了被子中,把被子拎起来遮到下巴,才道:“进来吧。” 荀应淮被太子牵头的几人灌下去好几杯酒,他往日里就不太喝这种醉人的饮品,要不是回来前喝下两碗醒酒汤,怕是连路都走不稳。 好容易走到房间里,正要和着衣服直接躺到外边的榻上,就看到章颂清湿着头发,半滴水着水就往被子里缩。 于是一个箭步冲了过去。 直接单膝跪到床上。 接着抓起放在一旁的布巾。 就往章颂清头上揉。 手上动作不停:“你这小姑娘怎么一点也不懂照顾自己的身子,头发还湿着怎么能睡觉呢?要是不完全绞干就睡,醒来不定会头疼,现在身体还强盛也许觉察不出来,以后年纪上去了可是要遭罪的,到时候吃多少祛湿的补药都好不了多少,真是年纪小,一点也不懂事,女使婆子呢,都不管你吗?” 上来就叨叨个不停,直把章颂清吓了一大跳,只知道荀应淮一进来没多久,她眼前就黑到看不见任何东西,然后头顶被一双迅速但又不失柔和的手麻利地擦干了。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荀应淮把布巾拿开,摸了摸她的发尾,手上触感告诉他已近全干了才满意道:“这才对嘛,行了,公主早些睡,臣也告退了,以后也要注意着,知道了吗?” 说完也不管手下人的反应,转身自顾自往榻上躺,扯过被子睡得安然。 只留下章颂清一个人在床上抓着被子,翘着一头乱飞的头发不知所措。 什么玩意!? 这是她知道的探花郎!? 前世那个温润公子,优秀仕林呢? 榻上的人现在是谁?荀应淮被吃掉然后另一个人披着他的皮吗!? 梧枝你过来看看!这还担忧个什么劲儿啊…… 23、寻不见人 新婚第二天需回宫拜见。 “人呢?”章颂清一觉醒过来看到空空如也的软榻,上面的人早已不见了踪影,不禁犯起嘀咕。 昨天都醉成那样了,还能起得比她更早? “公主,姑爷好像往书房去了。”这时一个稚嫩的声音在门边响起。 “进。”章颂清背靠着软枕让人进房回话,看到新面孔眼里闪过惊艳,笑弯了眉眼:“你今日是第一天当值吧?衣裳看起来很合身,女孩子还是穿鲜艳些好看。” 身边的人正是小晓,她一袭浅绿窄袖宫衣,比起刚救下时面黄肌瘦的样子,现在整个人看着都红润多了,脸上还长了些肉,身量似乎也高了。 “多谢公主夸赞,奴婢伺候您起身吧。”小晓低眉顺眼,自从两个月前随着公主府的管事嬷嬷学规矩,她就立志要做到最好,尽心伺候公主来报答。 “不着急,我昨天晚上想了想,有个事情要问问你的意愿。”章颂清开口。 小晓心里一阵紧张,她怕公主不要自己近身伺候,又怕下人房里那些女使们捻酸夹针排挤她的话成真,不由打了个寒颤,“公主……” “我想给你个名字,按照公主府女使的排序,叫蔻梢好不好?”章颂清温柔如水地看着小晓,“或者如果你还是想叫小晓,也是无碍的。” 小晓听她这么说,毫不犹豫地跪在地上,看章颂清仿佛圣人天降:“不,奴婢蔻梢深谢公主赐名!” 小晓是个什么名字啊,跟小花小草差不多罢了,几个哥哥称呼都带着姓,她的爹爹娘亲也可以叫她栾晓,可偏偏没有这么做。 从她被卖进青楼那一刻就知道,这一个简单的称呼背后是一种将她隔绝在外的愚弄,寒心与绝望从心底扎根,就快要长成一颗参天大树。 直到现在,面前的女子把这颗树拔起,轻柔地把泥土抚平。 “别哭,从此以后前尘往事都化作虚无,你只是蔻梢了,”章颂清摸了摸她毛茸茸的发顶,“也不用起这么早,你秋瑰姐姐快离府了,让她最后伺候我几天,你还要长身体,就睡晚些吧。” “是,公主。”蔻梢声音里带着哭腔,她是那么不足道的一个人,公主却什么都为她想,她这一辈子,定衷心无二,事事以公主为先,做牛做马肝脑涂地! “吩咐人准备进宫的物什去吧,仔细哭多了伤眼睛,我自去寻姑爷。”章颂清这么一个动作让她联想到了昨晚的情形,一双大手在她头上乱擦一通,那样子哪里还有平素的克己复礼,简直是拿她当小孩子在训。 害得她目瞪口呆到在床上辗转反侧半个多时辰才睡着。 真是,逾矩! 章颂清踩着鹅卵石小路,往新开的院子走去,那里是专门划给荀应淮的书房,离卧房有些距离,种着成片的紫竹。 叶下荆云飞,韧杆随风摆,透光显幽静的竹林中,月洞门[1]上提三个大字:松霜斋。 迈过一道石槛,本以为荀应淮是在勤奋地一早就开始看书,却见斋内的人扛着一袋米,正围着正中的一块巨石绕圈疾跑。 章颂清:“?” 府里也不是没有石锁[2],这人为什么要扛米呢? 不知道那夜荀应淮起过誓的章颂清正疑云纷纷。 “公主。” 荀应淮跑完了今日清晨的十圈,余光撇到有人过来了,快速把臂弯上的东西卸到地下,朝他名义上的娘子行礼。 昨晚睡得不踏实,半夜酒醒的同时他就睁开了双眼,猫手猫脚地离开了章颂清的卧房,唯恐唐突,端坐冥想到天蒙蒙亮,从松霜斋旁边的小厨房搬了一袋米锻炼。 没想到这米也忒难扛了,几步下来一个劲地往下滑,就像注了水似的越来越重。 我也不算文弱书生吧,怎么连袋米都扛不住,从今往后可不能再随意起誓了,要是再遇到这样的事情,可不是跑十圈能解决的,公主府上套米的袋子比外头的料子好,在肩膀上都待不住,罢了,再找个粗糙些的袋子包住吧。 荀应淮叉着腰,和一袋负重之物斗争良久,总算想到了解决办法。 他想起当初夜晚被章颂清追着跑,以为生命有危的时刻,到现在依旧忍俊不禁。 因为动作,颈间晶莹的汗珠在微微敞开的领口中向下划去,晕湿了一圈,深色的布料和白皙的皮肤让章颂清不自在地移开目光,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发问:“你为什么要举着米跑?” 荀应淮大窘,不想让章颂清知道他内核话多的性子,当初公主就是觉得他沉稳可靠才选择自己,要是被她发现了自己是个胡诌乱起誓的人,肯定会被吓一跳。 他擦了下额头的薄汗,随口搪塞过去,难得撒谎,紧张到从耳朵红到胸口,不敢对视和章颂清对视:“只是顺手拿重物锻炼而已,公主来这里所为何事?” “今日得进宫拜谒,我们需要像寻常新婚夫妇那样亲密些,既然你家中有兄嫂,想必是耳濡目染,与我一起装得像一点。” 对于夫妻之前相处的样子,章颂清也只是一知半解,舅母端庄威仪,从不以柔弱姿态与舅舅相处,她通常只能从街上依偎的夫妻那里学会一二。 “兄嫂琴毖和谐,同进同出,我大约能学到八分像,只是到时要冒犯公主,万望谅解。” 扶公主起来,那不就是牵手?我该怎么做,伸左手还是伸右手?要不要侧身?要不要说“小心”?搀起来然后什么时候松开?我可从没碰过姑娘啊,要用什么力道?会不会一下就把她捏痛?不如一会换衣裳时演练一下吧,好,就这么办。 他心里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就等着公主离开好让他练习,却见章颂清没有离开的意思,等了一会问道:“公主还有什么吩咐吗?” 其实章颂清想问他记不记得昨天晚上做了什么事情,但若是他记得,便不会是现在这个反应,于是只道:“长松卧壑困风霜,时来屹立扶明堂[3],这个斋名很好,很适合你。” “多谢公主。”说起书斋,荀应淮的神色灵动许多,公主一眼就得知斋名为何意蕴,实在是能称之为知音了。 甚至连书斋内外的紫竹,都十足十的合了自己的心意,初入此处便深觉心旷神怡,始悟格竹妙论[4]。 二人在簌簌作响的竹叶摩擦声中对视,最终还是章颂清先遭不住。 没办法,荀应淮这眼神,感激中伴有欣喜,欣喜中掺着希冀,果真是桃花眼看什么都满含深情,好像自己是他上辈子的救命恩人一样。 明明只是送了他个书斋啊! 三皇姐说的没错,绝色,实在绝色,太祸国殃民了,章颂清想。 24、操心得很 进了宫,二人同乘一个轿子,摇摇晃晃的总是膝盖碰着膝盖。 “我们要不先试一遍?”章颂清想了想,还是这样子比较稳妥,话说出口有点后悔,这样是不是显得她太莽撞了,本来就已经麻烦了荀应淮,还总是额外提出这样的要求。 “来。”荀应淮直接伸出了手,手心的皮肤光滑饱满,微曲起的手指修长,宛如玉脂。 章颂清把手放到荀应淮的手掌中,眼神流转顾盼生辉,注意到荀应淮没有做出事先说好的反应,正色道:“你的表情不对,我们再来一次。” 荀应淮深吸一口气,尽量把注意力从手中柔软的触觉上撕开,忽略掉半边身子的酥麻僵硬,在心里祈求手上的汗别再往外冒了,点点头道:“好,再试一次。” 仁明殿 按照规矩给皇上与皇后娘娘行过礼后,荀应淮照章颂清所说将她小心地搀扶起来,一只手虚虚围着,防止公主重心不稳倒下,“来。” 伸出手后还整理了一下她的裙摆,那模样操心得很。 而章颂清抬眼握上荀应淮的手借力,对于他自然又体贴的行径大吃一惊,内心如一颗小石入河起了波澜,怕上首的皇帝舅舅他们看出端倪,她一副很依赖他的样子靠荀应淮更近。 在出门前特意往脸颊上扑了粉,看上去更加娇美动人,透出一种艳态。 荀应淮也是不知为何,动作轻熟,全然没有之前所想的那般不知如何下手,好像一碰到章颂清,那种反应就浑然天成。 他在伸手的过程中只带着一个信念,那就是不能让帝后看出来,现在牵着章颂清站定,事后却是虚得不行,心里全是碎碎念。 苍天,我是不是太过逾矩,那么的放肆,吃了熊心豹子胆似的,公主不会觉得我孟浪轻浮,是个流连花丛面不改色的浪子吧。 陛下将二人的互动看在眼里,感慨:“看来朕算是保了一桩好媒啊。” 皇后娘娘回忆起早上嬷嬷的回话,说驸马与公主在房中说了好一会子话才出门应酬的,公主连鞋都不穿就红着脸追出来,看起来很是蜜里调油。 “孩子们都长大了,陛下也可安心。”皇后娘娘对陛下说。 “哈哈哈是啊,朕原先想让荀卿做起居舍人,但想了想还是不忍让你在新婚燕尔的时候早起,委屈你去集英殿编那汗牛充栋的书了。” “陛下厚爱,臣愧不敢当,定尽心竭力,集先人之所志,承今人之所向。”荀应淮声色沉毅,不动如山。 右文殿候撰可是历来状元才能当的镀金闲差,怎么能算得上委屈呢? 陛下就是在试探他是不是因为娶公主获得的好处才对殿下小心呵护,这种时候表明自己的决心不会因为姻亲关系而转变最为妥当。 显然陛下很满意他这个回答,高兴道:“好儿郎,不愧是朕选中的孩子,行了,别在地上跪着了,到时候小清该心疼了。” “舅舅!”章颂清反驳状地喊了一声,“我可没有心疼。”说完撇开了脸。 “嗯嗯,没心疼没心疼,是朕说得不对,来,接了舅舅的礼就当赔罪吧。”陛下摸了两下胡子,就有两个宫人从后面端着两个锦盒送到章颂清和荀应淮面前。 二人接过一看,两块同料的翡翠玉石通体无暇,半山半水晴底色,无棉无裂,呈相互契合的形状雕刻,触手冰凉,如清泉也如青山。 “当初陛下赐婚的时候曾感慨你们名字竟十分相配,一个颂清水,一个应淮水,似是天赐的姻缘般。” “小清的娘亲爱玉,正巧两年前盈川边上出了这块好玉石,所以雕成两块,祝你们夫妇二人如水相盈,永以为好。” 荀应淮看着如此厚重的拜礼,还有陛下与皇后娘娘的话,双手握住沉甸甸的锦盒。 天赐的姻缘…… 一趟下来快到午时,两人乘着一架轿子,章颂清想着荀应淮早上锻炼,吃再多也该饿了,于是问:“你饿不饿?我们用了饭再回去吧。” 听到章颂清这么说,荀应淮还以为是公主自己想要用膳不好意思说,便善解人意地回答:“嗯,有些。” “回清和殿。” “得了两块上好的玉石,正好给你雕个印章,你喜欢什么样的,是梅兰竹菊还是花鸟虫鱼,尽吩咐给下面的人就是了。” 等待膳食的功夫,章颂清只好与荀应淮聊天,公主府的亲信没来多少,躲过了方嬷嬷,不见得能躲得了什么方侍卫,方公公,这后宫可是长的同一只耳朵。 “公主喜欢什么样的?”荀应淮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了一句。 “纵横之章法经营于方寸之内,其上不雕任何也能深于书[1],反有一种归真之美,所以素章乃我之所喜。” “他人所爱繁复之美,公主倒是洒脱。”荀应淮不无更上一层的钦佩。 “好啦,其实是因为我觉得雕刻了很多东西的章啊,用时硌得手疼,”章颂清摆摆手,“司造局总想着花样要好看些,一点也不考虑用的人感受如何。” “噗。”刚刚还文邹邹,实情却稚气的回答让探花郎笑出了声,公主也太有趣了。 饭菜刚上来的时候,宫人在外面通禀:“公主殿下,六皇子在外求见。” 章颂清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差不多算好的事情,左眼皮忽然猛地一跳,镇定道:“嗯,让他进来吧。” “皇姐,我错了,我一时鬼迷心窍,你就原谅我一回,阿柃保证再也不犯错,求求你了。” 萧咏柃一上来就朝章颂清跪下,态度诚恳坚决。 只是他专门找的时间是章颂清带着新婚夫君第一次回宫的时候,也没说让旁边现在坐着的那位皇姐夫回避,就这样摆出让人难堪的姿态。 一时不知道这是认错,还是借着章颂清刚刚成亲,正要在丈夫面前保持温柔形象的时候来逼迫她原谅。 章颂清心中冷笑了一声,心下暗忖萧咏柃算得很好。 只不过可惜啊,他与荀应淮并不是真夫妇,也不用在他面前装什么柔和的白兔。 如果是上一世被蒙骗的章颂清在这里,说不定立刻就原谅了萧咏柃,但是她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毒药让她疼到用指甲在腹部扣下血肉,两个时辰后才穿肠肚烂而亡。 死去前的那一刻她竟觉得解脱。 可萧咏柃当时在做什么,是饮酒作乐还是载歌载舞? 想到那时的境遇,章颂清一点也没觉得面前的人可怜。 谁不可怜,就因为他是天皇贵胄吗,那小晓无父母胜于有父母不可怜还是逃荒逃难的灾民不可怜? 章颂清抽了口凉气,对荀应淮为难道:“你……” “臣记得公主说过,现在正是流苏花开的季节,为夫前去攀折一支拿来,娘子稍等。”荀应淮看出章颂清的意思,正好进清和殿时看到殿后的白色花簇连成一片,找了个借口离开,给两人谈话的空间。 “当心别伤了手。”章颂清被他一句为夫惊到瞠目结舌,干巴巴道。 这么一个打岔,心中的怨怼平息了许多,定定地打量起萧咏柃,看他这次又要搞什么花样。 萧咏柃见荀应淮对于他的出现没有任何反应,还一副回避,任章颂清随便做什么的行为,算盘顿时落空了一大半。 屋子里只留下他们两个人,章颂清又什么话都不说,心里直打鼓。 “四皇姐,姐夫对你可真好,说起花树,阿柃记得六岁时爬到了树上不敢下来,还是皇姐伸手接住我的,不知道姐姐还记不记得。” 章颂清眸光闪了闪,还是不回应。 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他不知道萧咏柃当日被困在树上的行径是不是也在他的算计之中,或者自从她第一次动了恻隐之心开始,就已经在他的谋算里了。 “有的时候阿柃在想,要是我们现在还是心思澄澈的孩童,是不是就不用为了能在宫中活得更好,而做出一些违心的事?” “六皇子,既然你说在宫中过得不好,本宫倒有一个提议,”章颂清见他还是如此执迷不悟,也歇了劝说怒骂的想法,直接把选择抛出来,言语间生疏冷漠,不再称什么姐姐弟弟,划清了界限。 “本宫有封地想必你也清楚,你说宫中过得不好,我想至多也是缺衣少食之类的,这个好办,本宫去问问舅舅,把你送往宋州,那里是个山清水秀的富庶之地,过去了没人会亏待你,什么都按最好的来,怎么样?” 萧咏柃没想到章颂清一招釜底抽薪,让他的算盘珠子碎了一地,空留满腔的不甘与无助,“我……” “你不想去,是不是?”章颂清拆穿了他的犹豫,“绕了这么半天,你也只是想通过我获得一些什么,或陛下的看重,或权势地位,我问了一圈,十岁开始没人招惹你,短衣少食那是从来没有。” “储君之位早已定好,每个皇子的封地已有个大概的章程,就等你们一个个成年分出去,潇洒自在,你究竟在争什么呢!” 萧咏柃孱弱瘦削的身躯颤抖,细看竟然是在发笑,他狭隘的心胸中不可遏制地泛起嫉妒的情绪,如角逐的野兽冲破言语的屏障。 明明是暖和着的六月,话却冷如冬日冰窟。 “皇姐,你是被千娇百宠呵护着长大的,所有人都围着你转,你自然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可我呢,我原本可以有母妃的,可是她已经死了!”说到后面急喘,几乎是咆哮出声。 “今后我做的事都与你无关,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说完负气离开,彻底与章颂清撕破脸皮。 章颂清内心凄苦,想起交给栾庆的褐色包裹,它可以是驱虫的良药,也可以是取人性命的杀器,怎么用都在于萧咏柃的一念之间。 他最终,还是选择为恶。 25、家人见礼 “公主。”荀应淮一回来就见到章颂清恹恹地坐着,把摘下的花送到她面前的桌上,没有追问方才的谈话。 “你回来了,”章颂清目光转移到花束上,勉强挤出个笑脸,“也难为你找到还没败的完整一束,流苏花的花期差不多就要过了。” 流苏花盛开的时节在三至六月,现在凋零的与新长出的层层叠叠,远看黄白相间,几乎没有纯白的一枝。 “用心点找,总能找到的,”荀应淮似乎意有所指,“用膳吧,别把肚子饿坏了。” 收到花总是开心的,章颂清抚摸了一把细软的花瓣。 罢了,她有这么多兄弟姐妹,除了那个黑心肝的,没一个不是好孩子,纠结这么多干什么呢。 “还有一件事,成亲后有九日无需应卯,但朝中局势瞬息万变,皇帝舅舅前阵子问起修皇陵的事儿,向来都是从宥州迎送木材,可刚往荆州拨了一百五十万两银子,要钱没钱,要人没人,工部与户部只怕要闹起来了,”章颂清搁了筷子。 “你虽是编撰闲差,但在朝中还是多听多看为好,明日就回去吧。” “好,”荀应淮给章颂清的碟子中夹了一筷子剔了刺的清蒸湖鱼,“公主在朝中可用的有几个人?”他看似漫不经心,实际上被戳得有些松散的鱼肉出卖了几分的情绪。 “除了你们几个,还有我父亲从前的旧部,改日还需要帮我递庚帖约见,就是不知道十几年过去,还能留下几个忠贞的。”章颂清吃下微凉的鱼肉,给出个自认为不太好的回答。 她实在是无人可用。 “我去联络,当日在琼林苑我就说过,让你分点担子过来,天下不是一个人能守得了的,公主也不要太过操劳了。” 章颂清怔然,荀应淮没有寻常读书人的清高自傲,也没有表示让她一个女子周旋于内宅之中,只送了她一个绵长的承诺。 午膳用罢,两人方一离去殿外就走来了一人,面带严肃地询问门房宫人:“六皇子又来找四公主了?” 守门的宫人如实禀告:“如娘娘所料,那小的又来求情,不过公主这次并没有心软原谅,反而放了几句狠话。” “那公主和探花郎可有聊些什么?” “公主说要拿玉给探花郎雕印章用,听上去感情甚好,后来六皇子就来求情,走后他们关起门来用膳,似乎没有聊什么。” 来人没接话茬儿,兀自回去禀告了。 * “婆婆请喝媳妇的新茶。”章颂清双手抬起,奉一盏茶朝荀母跪下。 荀母双目明亮有神,面色红润,接过奉上的茶水喝下一口后道:“公主快请起,老身昨夜高兴喝多了酒,正好拿茶水解解醉意。” 身为公主,要先拜陛下与皇后,回来再拜见公公婆婆,方嬷嬷在后头暗暗点头,这不在新婚头一天刁难新妇,立规矩的还真是少见。 “母亲好几年没有这么畅快过了,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在一旁的是荀应淮的大嫂翟诗翠,她是个小家碧玉的美人,捏着帕子遮嘴笑得热情。 她左侧的是荀应淮的大哥荀应淳,眼带笑意的摇着扇子给翟诗翠扇风,她三日前刚查出来有了身孕,怕热得很,“你这一胎可让咱们家是双喜临门了,可不就是大大的喜事吗?” “哥哥嫂嫂安好。”章颂清起来后对着二人微曲膝盖,算是行了一礼,旁边女使给荀应淳他们各上了一盏茶。 “都好都好,说起来泫哥儿那小子昨晚闹得厉害,到现在还没醒,我回头让他给弟妹赔罪。”说起孩子,翟诗翠有点不好意思,按理说公主殿下敬茶,所有人都该在的。 “不妨事,小孩子觉多在所难免。” 荀母眼中带笑,见章颂清并未有怪罪之意,心下也是松了口气,复又取出了个长匣来交到章颂清手上:“这赤金珊瑚如意簪还是老身当年的陪嫁,望你们夫妻琴瑟和鸣。” “我这里是一副绞丝和田玉手镯,弟妹不要嫌弃才好,日后你可要常来我那里,咱们妯娌说说话。”翟诗翠让女使把东西往章颂清面前一放,礼数算是周全了。 方嬷嬷见差事完成,满眼含笑地送上吉祥话,随后躬身告退:“奴婢也是时候回宫禀告了,愿公主与探花郎白首齐眉,桃李同心。” “这几日有劳嬷嬷,”荀应淮开口,同时有小厮拿着准备好的赏钱送到她手上。 “奴婢多谢公主,多谢探花郎!”得了厚厚一份赏钱,方嬷嬷不无满意地回宫了,心道这趟还真是轻松。 “都下去吧,这里没你们的事了。”梧枝屏退所有的下人。 “走远了吗?”皇后娘娘派来的眼睛走后,翟诗翠整个人放松下来,夺过荀应淳手里的竹扇大力扇风,“紧张得我背后直冒汗。” “公主妹妹,我方才没有出错的地方吧?”翟诗翠不是个畏缩的性子,见章颂清并不摆什么公主架子,也敢上前搭话。 章颂清被她可爱到了,狡黠一笑:“放心吧嫂嫂,发挥得很好,我觉得方嬷嬷啊,肯定一点儿也看不出来。” 和荀应淮家人一起做这一场戏都是提前说好的,连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是要做给方嬷嬷看,好让皇后娘娘不再操心她府里的事儿。 “公主殿下,淮哥儿能娶到你,实在是预料不到的事情,不过咱们既然已成了一家人,日后定要携手共度,同舟共济。” 荀母也没有想到,那个夜晚疾追的女子会成为自己的儿媳,不过时也命也,是她儿子自己的选择,就是真被带进斗争的漩涡,她都认了。 “我都知晓,从今往后我一定将大家看得比我自己更重。”本就是被她牵扯进来的一家人,章颂清郑重许诺,如果真的有陷入险境的一天,她一定要尽力保全他们所有。 “这是哪里的话,一家人自然是要同甘共苦才对。”荀应淳摇了摇头。 章颂清看着他们所有人,心中一片感动,大概也正是这样的端正门风,才能教养出荀应淮这样敢为天下先的正人君子。 “老身有一事相求,”荀母从袖子中取出一封信,开门见山道:“淮哥儿的父亲几年前收到这封信后立刻收拾了行装,说是要去寻从前的旧友,谁知四个月后回来生了一场大病,我就这么看着他油尽灯枯,没了生气。” 荀母说到伤心处,从浑浊的眼里淌出两行泪水,但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她擦擦眼角,接着说:“但愿是老身多想,可我心中总感觉不对,公主可辨辨,这是谁的字迹吗?” 章颂清大骇,没想到荀父还有这样的经历,她接过微微泛黄的信纸,只见上面是一堆看不懂的字符。 如若是第一次见到,她估计也是无从下手,但这种字符与她当日从栾庆手中拿到的如出一辙! 26、澄心堂纸 从萧咏柃那里搜出的纸条上只有寥寥几字,但这张上面写得很满,几乎把所有的空间都占据。 信纸上虽写着看不懂的字符,可能是因为写得比较着急,字里行间还是透露着几分书写的习惯,在每句话的末尾都坠着一条小尾巴,将最后一笔拉长。 章颂清从小就被皇帝舅舅带着看奏折,能把每位大臣的字记得八|九不离十,其中有这种习惯的没几个。 所谓君无戏言,通常情况下,为了防止奏折,书信等被人后期改动,都会在最后拉上长长一笔,忧心这种事的只有重臣。 章颂清心沉了沉,难办起来了。 她将纸张翻来覆去抖动几下,听到清脆的声音后眉头蹙起,如冰坚滑,触之如膜,细腻光润,没错。 “公主,是有什么不对吗?”荀应淳看不懂她一番动作,忍不住开口问道。 “大哥有所不知,笔迹便于伪装,怎么看都只能确定个大概的范围,我想不然婆婆也不会找到我这里,”章颂清看到荀母对着自己点了点头,接着说下去,“只是这纸不一样,你们看这儿。” 章颂清把信纸对着阳光的方向举起,在角落上有罗纹龙尾的暗纹,“所谓轻脆而精绝,这是澄心堂纸[1]。” “什么?”荀母惊讶出声。 澄心堂纸属于贡纸,在大宜长期供宫中使用,百姓若是擅自使用是会被惩处的,唯一能够接触到的机会只有陛下御赐。 这张纸只微微发黄,还没有到十几年的地步,明显是淳祐或先帝时淳虔年间所产,“宫中罗纹皆有规制,皇子用松纹罗纹,公主用金晕罗纹,而这里的石心罗纹专用以赏赐三元及第的状元郎。” “三元及第……”荀母念叨着这四个字,仿佛魂不附体。 淳虔时出过两次三元及第,可年轻些的那位也早在十三年前过世,剩下的一个正是桃李满天下的当今大学士文和畅! “婆婆别急,可能徽州造纸的工坊有人私自动用。”章颂清也没想到一张薄薄的信纸能和文学士有联系,担心荀母被吓病,赶忙搀住她。 动作的一瞬间,也同样有人从另一边过来,让荀母能半靠在他高大的身躯上,正是荀应淮。 “从前我早有怀疑,只是心中还怀着一丝希冀,总想着不会是他,”荀母喘了几口气,“也不瞒公主,淮哥儿他父亲曾与大学士在一个书院做同窗,感情甚笃,及第后没几年他就厌倦了无休止的党派之争,以丁忧之名回到了通州。” 章颂清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么一段渊源,良久沉默。 “现下还不知道信的内容,既然情谊甚好,信中所写便也有可能是旁的无关的事,母亲别太劳动心神,凡事总有万一。”荀应淳劝道。 “是啊婆婆,最要紧的还是要知道信中写了什么。”翟诗翠附和。 “你们父亲离开前一晚将平生所写烧毁过半,已无从对照。”荀母无计可施,眼眶又湿润起来。 “中堂坐集英殿,和裕被分去了那里,或可旁敲侧击。”荀应淮开口宽慰。 仲嘉良过去也就是个八品的编撰小职,还远没有到能亲近大学士的地步,上面还有几个人压着,但话一出口,荀母就好像抓到了救命稻草,整个人都平静下来不少。 他们一家人的第一反应都不是让章颂清这个最有权势,最有可能查到原委的去详验,这让章颂清心中一甜。 她真想让皇后娘娘过来听听,这才是真正明事理,家风优良的人家。 “宫中有一些文学士的书画,还有几本从前编纂的书与札记。”既然文和畅也掺和了萧咏柃的事儿,那章颂清也不可能置身事外了,况且别人对她好一分,她必定要以三分回报。 现在目标清晰,她反而有正经事可做,不用像两个月前一样没什么能够忙活的,只能在府里拘着绣帕子。 “孩子,多谢你了。”荀母抓紧章颂清的手,看到了指望。 “一家人不说谢不谢的,早一日查明,大家也好早安心。”章颂清摇摇头,没看到一旁荀应淮睫毛微颤。 她办起事来雷厉风行,当即让梧枝下了帖子去太子妃处,她是刚新婚的,若是频繁往宫里跑会让外面的人觉得她与夫郎感情出了什么问题,不过她可以邀请太子妃出来,通过东宫能借调文和畅的书。 只是没等帖子送出去,公主府就来了人。 “太子妃到——” “恭贺皇妹新婚了,方才与三皇妹兴起多说了几句话,有些来迟了。”太子妃身穿孔雀兽鸟花纹的锦袍笑得雍容。 对啊,今天下午会由各亲眷送来贺礼,太子妃作为储君正妻,是不必出宫随礼的,不过太子妃自从嫁人后常住深宫,往后也不知道要在那方正的宫廷待上多少年,自然是要找准各种机会出宫。 “二嫂嫂,我们都好久没见了。”章颂清与太子妃对坐在小花亭,手上在面前的盆中翻土。 “你这丫头都几个月没来东宫了,我不来找你,难道你就一辈子不往我那里走动了?”太子妃傲娇地从章颂清的土盆里铲走一挑子土。 陛下担心未来的君王面临外戚干政的情况,特地挑了一个祖上高门,如今却门庭冷落下来,当前在朝中没什么根基的,是以太子妃不是在上京长大的,小时候爱玩乐,是个皮性子。 嫁人之后一切按东宫的规矩来,三五年下来快把她憋坏了,早几年旁敲侧击过两个年龄相仿的皇妹,只有章颂清对这种不文雅的挖土感兴趣,所以没事就让她下帖子找自己插花品茶,熏香射覆,实则种花扑蝴蝶。 章颂清把花种递给太子妃,自己也扔了两粒进刚挖出的土坑里,边盖土边开口:“昨夜夫君与我说起很是崇拜文大学士,嫂嫂让二皇兄帮我找几本来看好不好,妹妹改日再送两瓶子美容养颜的花蜜去东宫。” “文大学士……”太子妃没有欣然答应,而是迟疑了片刻,然后放下了手上的铲子。 27、羞死人了 “是。”章颂清心里很忐忑,见太子妃迟迟不说话,只好应和一声。 “你们新婚夜不去你侬我侬,而是聊文大学士?”太子妃调侃。 章颂清:“!” 她的脸登时通红,怎么忘了这件事,昨夜是他们的新婚夜,按理说都是浓情蜜意的时候,她却说夫君昨夜问起文学士,这不就是露馅了嘛! “是不是探花郎他当初被赐婚不情愿,所以对你不好,只想着巴结大学士加官进爵,通过你往上爬?”太子妃越问越气,自己脑补出荀应淮答应娶章颂清的不当目的。 章颂清想说不是这样的,但太子妃嘴比她快多了,“没想到看着温吞像个君子,竟然打的这个主意!你等着,我现在就让府上侍卫打他一顿给你出气!” “好嫂嫂,你听我说完,别打打杀杀的,难道在东宫也是这么和二皇兄相处的?”章颂清真是被吓到了,赶紧让太子妃打消这个念头。 “你皇兄也不会做出在新婚夜聊三公九卿的事儿啊,那你辩解吧,我倒要听听他对你怎么个好法。”太子妃抱着手臂,大有一种章颂清一个回答不好就要让侍卫套麻袋把荀应淮打一顿的架势。 “就是……昨夜结束温存的时候,他怕我难受就没有第二次,他抱着我和我聊天转移注意力,早上起来的时候拎着石锁跑了好几圈。”章颂清吞吞吐吐 如果说之前在陛下和皇后那里八成是装的,现在脸上的红晕却是全然不做假,怎么也没想到能被太子妃逼问到这个份上。 好在有方嬷嬷的授课与清晨荀应淮锻炼的事实在,这个慌扯得还算成功。 太子妃听了点点头,转回了蠢蠢欲动的身子,既然是温存时候说的话,倒有几分真了,“他待你还挺体贴,郎君们兽性大发起来止都止不住,我新婚第二天可是腰疼得不行。” 章颂清被太子妃嫂嫂的坦荡吓到了,没想到自己的二皇兄还有这么一面,怪不得太子妃新婚三个月不到就经御医检查确定怀上了。 “嫂嫂,羞死人了,快别再聊这个,”章颂清臊得慌,生硬地转移话题,“我们说书呢,嫂嫂提什么闺房私事,好在这里左右没什么人,不然妹妹心都要从胸膛里跳出来。” “你才刚长大,当然不懂其中趣味,知道你脸皮薄,跟你三皇姐一点也不一样,”太子妃重新拿起了铲子,精心挑选了两颗饱满的种子放进土中,浇了小半杯水,“算了算了,我回去差人送几本书给你。” 章颂清没这个经验,不知道她说的是哪种书,以为这个话题总算越了过去,点点头道:“好,那就多谢嫂嫂。” 看完两个小姑子,太子妃拿上宋州进贡上来的稀罕花种,喜滋滋地回了东宫。 翌日,荀应淮第一天应卯,天不亮就起了床,路过章颂卿卧房的时候脚步一顿。 她昨天说,他们是一家人。 满院珠英馥郁,风吹起官袍的衣角,他就站在那里,放任心中那点悄悄萌发的情意疯涨。 “探花郎的位置在这里,那儿是王大人的桌子,这边是李大人的。”都监领着荀应淮走到摆了一张黄花梨小方桌的地方,给他大约讲了讲其他几位的座次。 “有劳都监,小小心意。”荀应淮把事先准备好的金子往娄极手里一塞,都监都是内侍升上来的,知道的东西有时比一般人都多,好好相处总没什么坏处。 “探花郎有心了,还在假中呢,便如此勤奋,”娄都监收下金稞子,心想这探花郎不愧是建德公主看上的人,“时间还早,咱家就提点几句。” 荀应淮颔首。 “这王大人是个守中的,多年了也没想过往上爬一爬,最爱养鸟遛弯,李大人嘛文章写得好,想来与探花郎是有话聊的。” “这次新进殿的有四人,还有三个也都是新科进士,编撰说起来不难,其中的细致门道还需探花郎自行体悟。”娄都监点到为止。 “多谢都监。”有了个大概轮廓,荀应淮日后相处起来也能轻松很多。 娄都监说完去忙活自己的公务,荀应淮则是翻了翻堆在自己书案上的卷帙,上方并无落灰,也不是无用的书籍。 这右文殿中,只有六张桌子,他环视了一圈,也并不是没有书柜可以陈放,看起来就是故意摞在他这儿的。 现在才三四叠,要是他真到了第八日才回来,只怕桌上连点空着的地方都没了。 这是给他下马威呢。 “要我说这荀应淮还真是命好,就凭着一张脸,说不准我们努力半辈子才能达到的官职,他在房中哄一哄公主就能得到。”声音由远及近,话里的酸味都快溢出来了。 “建德公主多受宠啊,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看吧,没两三个月腻了,他到时候不知道被踹到哪里去,咱们还是脚踏实地,未必比不过他!”听着雄心壮志,实际上话里话外都是在说荀应淮靠着裙带关系上位。 说来也巧,他此次的同僚竟是杜康平与富英毅。 荀应淮默默把书放归原位,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江湖,这种话在未来的日子只多不少,难道次次都要出去费力争辩吗? 切勿动怒……切勿动怒个鬼!荀应淮忍了半晌,抱着一摞沉手的书往发声的地方走去,看到二人后直接把书塞到对方怀中,“杜兄,富兄,在此处相见实乃缘分,荀某看今日阳光甚好,这些书在阴暗之处待久了难免有蛛丝虫豸附着在上,不如与我一同晒书吧。” 说他就算了,怎么可以说公主,公主是多么好的一个人啊,要不是她的资助,这两人都不一定能安心应试,凭什么被他们这些酸儒说?小人,实乃恩将仇报的小人,不懂得修其自身,只知道肆意地编排,贬低他人,这就是他们所谓的脚踏实地,可笑。 杜康平与富英毅被突然冒出的荀应淮吓出一身冷汗,不知道谈话被听去了多少,万一他听到个一句半句回去跟公主一告状,他们的仕途岂不是完蛋了! “荀大人,还没祝贺新婚之喜啊,日后必定青云直上。”杜康平不再大放厥词,而是谄媚道。 “快动起来吧,趁着日头还不烈把书拿出去,晌午前记得收拾回来,免得中午的太阳把书晒坏了。”荀应淮没接他的话,皮笑肉不笑地折腾他们二人。 六品和八品看起来只差两级,实则有些人穷极一生都无法跨越,他作为杜康平他们的顶头上司,自然有权力吩咐他们。 王大人和李大人还没下朝,他们两个只能一趟趟抱着书放到院子中,摊开铺平,刚搬完没多久,初夏的太阳就带着咄咄逼人的气势升到正空,直把他们热得心中怒骂边上那个慢悠悠的家伙。 “敢问荀大人,平素是不是在家被宠爱着长大的,这可真是福气呀。”富英毅咬着牙阴阳怪气道。 “富大人你真是聪慧,我爹娘从小就什么事都不让我干,只催着我读书,”荀应淮从地上捡起书准备收回去,听了富英毅的话起身回答,“多么精妙的学问都写在书中,甫一翻开,便能感受到前人的智慧。” 荀应淮说着说着陶醉地开始原地看书,那模样直把富英毅气个半死,感觉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 他们浑身被汗浸透,只有荀应淮还干干爽爽,挺拔如松,积石如玉,利落的体态加上手中的书给他添了一份浩然正气。 没等到他们向两位上司颠倒黑白,给荀应淮扣一个偷懒的帽子,旁边就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 那人身穿紫色官服,玉带与金鱼袋坠在腰间,虽已出现老态,面容有几分的苍白,但整个人不怒自威,看上去冷峻肃穆,一双执象笏的手干枯修长,脸上的神情似有似无,“荀应淮何在?” 说话间锋芒毕出,像一柄尖锐的薄刀摄人心魄。 荀应淮看到他彰显尊贵的重臣官服,对于他是谁心里已经有了个大概,走到他面前行礼:“大学士找下官所为何事?” “二皇子下朝时嘱咐人去取了老夫早些年写的东西,想来并不是无的放矢,你与公主夫妻两个很聪明,但小心别聪明反被聪明误,听老夫一句劝,有些事情并不是你们能够沾惹得了的。” 文和畅抽过荀应淮手上拿着的书,掸了掸上面没剩多少的灰,仿佛想到了久远的记忆,念了封面上的两个字:“春秋,是本好书,拿回去多读几遍。” 没等荀应淮说出任何话,文和畅就转身疾步离去,宽大的衣袖随风飘荡,鬓边空增了一股沧桑。 “起风了,方才太阳还大得厉害,怎么突然变了天气,荀大人!你愣着干什么,快回来收书啊!”杜康平朝着荀应淮的背影大喊。 “这就来了。”荀应淮把《春秋》收进衣襟中,靴子在石板上一转,回头抢救将要被雨淋的书。 28、公主娘子 “来,太子妃嫂嫂让我二皇兄把库里现有的都借调来了,够我们忙活几天的,大哥大嫂那里我命人送去了一半,这样速度能快些。” 章颂清来到松霜斋,指挥着下人把一箱箱的书往里面搬,好在建造之初,工匠们在里头放了九尺多长,五尺多宽的紫檀木桌,就是为了有一天公主和探花郎一同写字作画都不觉得空间逼仄。 另外还有十余排的架子可供探花郎堆书,上面可是特意嘱咐了,这位博通古今,看过的不知凡几。 只是没想到,成婚后第一次使用竟是为了查文大学士。 “有劳娘子,过来坐。”荀应淮扫了一圈忙碌的下人,不自觉开口回话。 章颂清被他一声娘子震出三分春情,皮肤下隐隐浮出一层胭脂色,解释道:“府里都是我的心腹,我们不用这样,正常称呼即可。” 荀应淮得到章颂清这个答案后放松下来,如此看来公主府是个安全之地,方嬷嬷走后便不用再防备,长睫遮掩下眼中的微乎其微的懊恼与失落,“公主说得有理,是在下冒犯了。” 等下人都退出去后,章颂清坐到事先准备好的围椅中,往一臂的距离旁放了几本过去,心神有了些松动:“你……你这么叫也行,日后一道出门不容易出错。” 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她说完从一边抓了砚台和墨条开始研磨。 两匙水刚舀上去,左侧就伸过来一双手,深沉好听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我来,壁厢有皮履[1],公主把鞋子换了,免得水汽上来了难受,这雨天路滑的不易走动,从明天开始还是臣往公主处去吧。” 散值前半个时辰,雨才渐渐小下来,把干了好几日的地面冲得连一点残枝败叶都没剩下,公主从卧房那里过来虽然没几步,但鞋上不可避免地肯定被打湿一片。 章颂清看了眼鞋子,点头称好,鞋跟处确实湿了大半,这探花郎老妈子式的照看让她想到还小的时候就带着自己的奶娘,可惜她已告老还乡,指不定今生都不会再见了。 想着奶娘,她也就忽略掉了荀应淮口中改回的称呼,专心换鞋。 荀应淮看着章颂清因为蹲下脱鞋的动作而不经意间露出的半扇雪白香肩,微湿的发髻落下几丝,乖巧地搭在如绸缎般细腻的肌肤上。 尽管已经立刻转头,靠着研墨来转移注意力,那含露玉瓣般的景象就这样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手里力道不均匀难免洒出几滴落在桌上。 屋子外面还下着雨,他骤然想起那双皮履是照自己的尺寸做的,放在书斋里供更换,虽然自己一次也没穿过,但一想到公主的脚被包裹其中,所有的热气直轰脑门,诈出了从儿时起便比他人匮乏的年少轻狂。 “好,我们这就开始看吧。”章颂清踩着松软的皮履,脚底轻松了不少,随意地搭在底下的横杠上晃悠了两下,眼睛扫了荀应淮的磨墨成果,浓淡适中,够两个人用了。 她拿起毛笔伏案,顺嘴回了之前的话:“就快要盛夏,这雨统共也不会下几日,可能明天就停了,况且你这里书房比我的大,走两步的事别这么客气。” 这么多书也不是三五日就能看得完的,为了避免错漏,都是一个人看完递给旁边的人再看一遍,手边还要备着笔墨纸砚随时记下些零碎文字以供对照,免得看到后面头昏脑胀,记得下本忘了这本。 是最蠢笨的办法,但他们现在也只能这么做。 静谧的书房内时不时发出纸张翻动的响动,伴随着写字动作间衣袖摩擦的声音,屋外的雨水顺着雨链滑落到地上,积出一小块洼地。 “这二十多年间,抛开那一纸信件,他做出的实绩也能称得上一句鞠躬尽瘁了。”荀应淮合上手中的《治民方要》,忍不住赞叹了一句。 随后拿起后面的一本,是封面上没写任何字的小册子,手感略轻,他也没太在意便翻开了,心里想着大约是早些年写下的。 章颂清有点困,加之旁边刚点上的油灯有些晃眼睛,正使劲眨眼打起精神,听了他的话还以为是叫自己过去看独到的见解,随即凑过去一个脑袋,“唔,怎么了?” 下一秒困意全无,瞪大双目看着荀应淮面前的东西,以为自己是在睡梦中,才见到这种离奇的画面。 那图册上画着好多对小人,皆四肢交缠,有的媚眼如丝,互相望着似乎有浓浓的情意说不完道不尽,有的奔放狂野,毫不掩饰情|欲,而唯一相同的是角落上写着让人脸红的详细描述,其大片风光直让她差点灵魂出窍。 章颂清:“?” 这是什么东西? 荀应淮按着书页,听到章颂清的动静率先看向她,是以还不知道手中现在压着的是什么烫手山芋。 公主怎么这个表情? 他看到公主的反应很奇怪,带着疑惑低下了头。 然后,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白色的纸页翻飞扇动。 那本书就这样飞出了屋外。 “这,这个,库房中怎么会出现这种东西?” 荀应淮紧张的时候偶尔会磕巴,和一直以来那种沉稳镇定很不一样,“公主快把它忘掉,别脏了眼睛,我现在立刻去将它处理了。” 说完逃也似地跑出去找那被雨淋湿了的图册。 章颂清张了张嘴,眼睁睁看着人没带雨具就冲了出去,猛然间想起昨日太子妃和自己说的话。 太子妃当时说的是:“算了算了,我回去差人送几本书给你。” 让章颂清再重生八百回都想不到是这种书啊! 她羞愤欲死,感觉是自己玷污了探花郎一直以来的清雅端正,让他看到这种艳俗的东西,失了仪态。 嫂嫂,你可真是害惨了我…… 她不愿面对这一切,也不知道等荀应淮回来了要怎么解释,把脑袋埋在臂弯里装鹌鹑。 深吸了两口气,章颂清反过来想想,既然嫂嫂说的是几本,那方才被扔出去的那个可能只是沧海一粟,其余的混杂在书堆里在以后的日子里被翻出来。 要命啊! 困意被折腾得全都飞了,她悔恨交加,趁着荀应淮还没回来,先把桌上的找了一圈,又快步到书架那里把每一本书都翻找过去。 半炷香的功夫被香艳的画面冲击了好几次,三个书柜找下来让她抽出了七八本。 手上又多又重,正愁没地方放,章颂清转眼就发现画筒旁有一个不大的书橱,矮得几乎整个被画筒挡住,看上去正是个藏东西的好地方。 就是那里了! 章颂清抱着一直在下滑的图册,小心地把它们放下,再打开书橱的门。 里面没有她想象的空旷,而是摆放着几样东西。 她想把东西挪个挪,只要撑过今晚,等明日荀应淮去上值,她就可以把这里的小黄画册都搜出来,让今天这样两厢窘迫的事情再也不要发生。 里面的东西到手有几分的熟悉,章颂清端详了两下,青色封皮,上书七字书名:少年荡人间游记。 这不是妙笔先生写的书吗? 松霜斋只有他们二人会来,荀母与哥嫂有另外的房间,她的那几本都放在自己的卧房中,不会放到这么个小书橱中。这么看来荀应淮也是个买了先生话本的书虫。 像是找到了志同道合的书友,章颂清浅浅一笑,想着以后可以多一个人与她一起等妙笔先生的下一册话本,这苦苦等待也算是有了分担。 收拾出一小块空当,章颂清扒着书橱想把小黄册子们往里面塞,却在这个时候发现了不对劲。 等等?下面两本是崭新的印稿,可上面被裁成大小相同的粗糙宣纸,还有上面那熟悉的行书。 她是买过手稿的,连续几日看至夜间,先生写字气势磅礴,笔画饱满,行如清冽之风在纸间舞动。 章颂清反复把宣纸上的字用眼睛描摹了无数遍,怎么看都觉得这分明是妙笔先生的手稿! “公主在看什么?”声音冷不丁从背后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