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鉴》 尧典一 圣人之知,智足以周物而非不虑也,圣人之能,才足以从矩而非不学也。是故帝尧之德至矣,而非“钦”则亡以“明”也,非“明”则亡以“文思安安”而“允恭克让”也。呜呼!此则学之大原,而为君子儒者所以致其道矣。 何以明其然邪?天下之为“文、思、恭、让”而不“明”者有之矣,天下之求“明”而不“钦”者有之矣。不“钦”者非其“明”,不“明”者非其“文、思、恭、让”也。 “文”有所以文,“思”有所以思,“恭”有所以恭,“让”有所以让,固有于中而为物之所待,增之而无容,损之而不成,举之而能堪,废之而必悔。凡此者,明于其所以,则安之而允安矣。不明其所以,将以为非物之必待,将以为非己之必胜,将以为惟己之所胜而蔑不安,将以为绝物之待而奚不可:不明者之害有四,而其归一也。 以为非物之必待者曰:“物自治也,即其不治者犹治也。以‘文’治之而物琢,以‘思’治之而物滑,以‘恭’治之而物扰,以‘让’治之而物疑。夫物固自治,而且治之,是乱物也,则莫若绝圣而弃智。” 此无他,不明于物之必待也。物之必待者,物之安也。何以知物之安也?且夫物之自治者,固不治也。苟简以免一日之祸乱,而祸乱之所自生在是也。 若夫不治者之犹治也,是其言也,为欺而已矣。明于其必待,而后圣人固曰,物自有之,待我之先而已矣。乃若琢者则惟其无“文”,滑者则惟其不“思”,扰者则惟其未“恭”,疑者则惟其弗“让”。信能之,未有罹此四患者也。 以为非己之必胜者曰:“道不可尽,圣人弗尽;时不可一,圣人弗一。是故尧有不令之子,舜有不谐之弟,夏有不辑之观、扈、周有不若之商、奄。尧有不令之子,胡亥之淫,非始皇之失教也。舜有不阶之弟,大叔之叛,非郑庄之养恶也。夏有不辑之观、扈,藩镇之逆,非卢杞之奸也。周有不若之商、奄,七国之反,非晁错之激也。然则天下者,时势而已矣。乘其时,顺其势,或右武以绌‘文’,或立断以废‘思’,雄才可任而不必于‘恭’,盛气能争而何容多‘让’。是故操之以刑,画之以名,殴之以法,驭之以术,中主具臣守之而可制天下。” 此无他,不明于己之所必胜也。夫惟不得于天而后己可用也,惟见诎于时而后道可伸也。尧有不令之子而不争,舜有不谐之弟而不弑,夏有不辑之观、扈而不败,周有不若之商、奄而不危。是故质立而“文”必生,物感而“思”必起;退而自念,则自作其“恭”;进而交物,则不容不“让”。内取之身,外取之物,因其自然之成,能以坐消篡弑危亡之祸。明乎此,则何为其不胜! 以为惟己之所胜而无不安者曰:“‘文’日生也,‘思’日益也,‘恭’有权也,‘让’有机也。圣人之所为,天无与授,地无与制,前古无与诏,天下无与谋。可以为而为之,圣人已为矣。可以为而为之,我亦为也。其未为者,彼之未为而非不可为也。非不可为,而我可以为矣。于是穷亡实之‘文’而‘文’淫,驰不度之‘思’而‘思’荒,貌以‘恭’而‘恭’以欺,饰以‘让’而‘让’以贼。故蔡京以丰亨豫大为‘文’,曹叡以辨察苛细为‘思’,汉成以穆皇文致其慆淫,燕哙以禅授陆沈其宗社。” 此无他,不明于惟己胜者之非可安也。天无与授,而授之以宜其民;地无与制,而制之以当其物;前古无与诏,而考之也必其不谬;天下无与谋,而徵之者必其咸服。明于其故,如寒裘而暑葛也。臧惟二耳,而白马固马也。 以为绝物之待而无不可者曰:“物非待我也,我见为待而物遂待也。执我以为物之待而我碍,执物以为待我而物亦碍。徇物之华,‘文’以生妄;逐物之变;‘思’以益迷,欲以示威于物,‘恭’以增憍;欲以干誉于物,‘让’以导欲。欲四者之病不生,则莫若绝待。内绝待乎己,外绝待乎物。绝己绝物,而色相以捐:寂光之照,无有不‘文’也;参证之悟,无所容‘思’也;行住坐卧,如如不动,亦‘恭’也;资财妻子,喜舍不吝,亦‘让’也。乃以废人伦,坏物理,握顽虚,蹈死趣,而曰吾以安于所安也。” 此无他,不明于物之不可绝也。且夫物之不可绝也,以已有物;物之不容绝也,以物有己。已有物而绝物,则内戕于己;物有己而绝己,则外贼乎物。物我交受其戕贼,而害乃极于天下。况夫欲绝物者,固不能充其绝也。一眠一食,而皆与物俱;一动一言,而必依物起。 不能充其绝而欲绝之,物且前却而困己,己且龃龉而自困。则是害由己作,而旋报于己也。故圣人因其所待而必授之:朴者授之以“文”,率者授之以“思”,玩者授之以“恭”,亢者授之以“让”。泰然各得其安而无所困,则己真有其可,而非其无不可,固知无不可者之必不可矣。 由此言之,圣人之所以“文、思、恭、让”而“安安”者,惟其“明”也。“明”则知有,知有则不乱,不乱则日生,日生则应无穷。 故曰“日新之谓盛德,富有之谓大业”,此之谓也。“盛德”立,“大业”起,“被四表”,“格上下”,岂非是哉! 虽然,由“文、思、恭、让”,而言之,“明”者其所自生也。若夫“明”而或非其“明”,非其“明”而不足以生,尤不可不辨也。“明”、“诚”,相资者也,而或至于相离。 非“诚”之离“明”,而“明”之离“诚”也。“诚”者,心之独用也;“明”者,心依耳目之灵而生者也。夫抑奚必废闻见而孤恃其心乎?而要必慎于所从。立心以为体,而耳目从心,则闻见之知,皆诚理之著矣。 心不为之君,而下从乎耳目,则天下苟有其象,古今苟有其言,理不相当,道不自信,而亦捷给以知见之利。故人之欲“诚”者不能即“诚”,而欲“明”者则辄报之以“明”也。报以其实而“实明”生,报之以浮而“浮明”生。浮以求“明”而报以实者,未之有也。 “浮明”者,道之大贼也。其丽于“文”,则亦集形声以炫其荣华也;其丽于“思”,则亦穷纤曲以测夫幽隐也。以言乎“恭”,则亦辨贞淫于末节以致戒也;以言乎“让”,则亦揣物情之逆顺以弗侮也。 恍惚之间,若有见焉;宵寂之中,若有间焉;介然之几,若有觉焉。高而亢之,登于九天;下而沈之,入于九渊;言之而不穷,引之而愈出。乃以奡岸于世曰“予既已知之矣”,而于道之诚然者,相似以相离,相离以相毁。 扬雄、关朗、王弼、何晏、韩愈、苏轼之徒,日猖狂于天下;而张子韶、陆子静、王伯安窃浮屠之邪见,以乱圣学。为其徒者,弗妨以其耽酒嗜色,渔利赖宠之身,荡闲蔑耻,而自矜妙悟焉。 呜呼!求“明”之害,尤烈于不“明”,亦至此哉! 夫圣人之“明”则以“钦”为之本也。“钦”之所存而“明”生,“诚则明”也,“明”之所照而必“钦”,“明则诚”也。 “诚”者实也:实有天命而不敢不畏,实有民彝而不敢不祇;无恶者,实有其善,不敢不存也;至善者,不见有恶,不敢不慎也。收视听,正肢体,谨言语,慎动作,整齐寅畏,而皆有天则存焉。则理随事著,而“明”无以加,“文、思、恭、让”,无有不“安”也。 而尹和靖曰“其心收敛,不容一物”,非我所敢知矣。 “钦”之为言,非徒敬之谓也,实有所奉至重而不敢亵越之谓也。今曰“不容”,“不容”者何物乎? 天之风霆雨露亦物也,地之山陵原隰亦物也,则其为阴阳、为柔刚者皆物也。物之飞潜动植亦物也,民之厚生利用亦物也,则其为得失、为善恶者皆物也。 凡民之父子兄弟亦物也,往圣之嘉言懿行亦物也,则其为仁义礼乐者皆物也。若是者,帝尧方日乾夕惕以祇承之,念兹在兹而不释于心,然后所“钦”者条理无违,而大明终始,道以显,德行以神。曾是之不容,则岂非浮屠之“实相真如,一切皆空”,而“威侮五行,怠弃三正”,亦其所不恤矣。无已,其以声色臭味,增长人欲者为物乎? 而又岂可屏绝而一无所容乎?食色者,礼之所丽也;利者,民之依也。辨之于毫厘而使当其则者,德之凝也,治之实也。自天生之而皆“诚”,自人成之而不敢不“明”。 故以知帝尧以上圣之聪明,而日取百物之情理,如奉严师,如事天祖,以文其“文”,思其“思”,恭其“恭”,让其“让”,成“盛德”,建“大业”焉。心无非物也,物无非心也。故其圣也,如天之无不覆帱,而“俊德”、“九族”〔四门〕、“百姓”、“黎民”、“草木鸟兽”,咸受化焉。 圣人之学,圣人之虑,归于一“钦”,而“钦”之为实,备万物于一己而已矣。其可诬哉!其可诬哉! 尧典二 昔夫子之赞尧、舜,至矣;而其舍子以授贤,未之及焉。审乎此,而唐、虞之际有定论矣。 人之亲其子也,而靳与之位以授异姓,三代以降,未有能焉者,而不以为盛德之极致;然则夫子其以为非常而不可训与?曰:非也。古者无君存而立世子之礼。其立嗣也,肇于夏而定于周也。古之有天下者,皆使亲而贤者立乎辅相之位,储以为代;其耄且没矣,而因授之,人心定而天位以安。黄帝以前,不可考也。 继黄帝而兴者,率循其道。然则以相而绍位,其轩辕之制乎!故少昊,轩辕之孙也,降江水,就侯服,入而代黄帝;颛顼,少昊之弟也,佐少昊十年而代少昊;高辛,颛顼之从子也,佐颛顼二十五年而代颛顼;尧,帝挚之弟也,佐挚五年而代挚。盖古之命相,犹后世之建嗣。尧不传子,亦修轩辕之法尔。 少昊、颛顼、高辛,以洎于挚、尧,亲以贤者近取之兄弟子姓,而前可以相,后可以帝,地迩势易,不假于侧陋而事顺。其事顺,故以帝挚之不顺,弗能违焉。 尧之在位七十载,而亲以贤者未有其人,亦迟之七十载而未有相也。而尧已耄期矣,故不获已而命之四岳。使微舜,四岳虽欲终让而不得矣。 若舜之倦勤,禹已久即百揆之位,无异乎颛顼之十年,高辛之二十五年也。终陟元后,又何疑焉!故曰:五帝官天下。官天下者,五帝之通典,岂尧、舜之仅德哉? 尧在位七十载而未有相,变也。使四岳而不得辞,则以侯陟帝,循少昊之已事,而不必于相。 舜举侧陋,非有江水可兴之素,则必以相承统,用颛顼、高辛之典礼。故由徵庸、总揆、宾门、纳麓,以讫受终,凡三十载而后格于文祖,事以渐而信从壹焉。浸使四岳受巽位之命,固不待于此矣。 五帝之援立也夙,三王之建储也早;近而百工,远而九服,疏贱而兆民,耳目一,听从审,引领而望曰“此他日之君我者也”,日用不知而习以安。 故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四海翕从,而莫有异志,斯以谓之天矣。尧因法而从时,因人而顺天,非有异也,是故无与于尧之高深矣。 古之帝王,顾大位之将有托也,或命相而试以功,或立子而豫以教。立子以嫡而不以贤,立而后教之,故三代崇齿胄之礼。命相以德而不以世,故唐、虞重百揆之任。 试而命之,以重其礼也;立而教之,以成其德也。定民志者存乎礼,堪大业者存乎德。德其本也,礼其末也。本末具举,则始于无疑,而终于克任矣。 试而后命,本先于末;立而后教,末先于本。先难而后以易,故尧迟之七十载,而以不得舜为己忧。 先末而后本,则初吉而终或乱,故桀、纣、幽、厉得奄有四海,待汤、武而后革。 虽然,法岂有定邪?知人之哲如尧、舜,不易得也。教胄有恒而中主可守也。则试而后命,立而后教,义协于一而效亦同。迨其弊也:秦失其本于后,而胡亥速亡;汉、魏乱其末于先,而逆臣继篡。 所必尽者人也,不可恃者法也。固不得以尧之授舜,舜之授禹,为必治不乱之道;又恶足以为二帝之绝德哉? 况尧之以因而不以创,即有德焉,亦归之轩辕,而尧不任受乎?苏氏曰“圣人之所大过人,而天下后世之所不能”,斯亦未达于时之剿说已! 至若庄周创立王倪、啮缺、披衣、支父、善卷、伯昏之名,而谓圣人桎梏神器,左顾右盼,索草野畸人以代己而脱于樊,若稚子之获窖金而无所措也,亦陋甚矣。 “圣人之大宝曰位”,位者天之所秩以崇德而广业也。自谋其荒耄之乐,遽求夫褰裳之去,亵天经,慢民纪,以乱天下而有余矣。“予无乐乎为君”,一言而丧邦,此之谓也。 孟子“敝屣”之论,父将罹执而即刑,天下故敝屣矣。垂衣倦勤而敝屣乎天下,其与敝屣君亲者又何殊焉!庄周曼衍之辞,奚足以存哉! 然则稷、契皆尧弟也,以亲以贤,无异于尧、挚、高辛、颛顼之相承,散置之有位而不以相,逮耄及而迫以命之四岳,何也? 稷、契之不可以相而授也,尧知之,四岳明扬而弗及,四岳且知之;而非立乎千世以下者之得知矣。其德称一官而有所限与?其年未及而望且轻与? 尧非故抑之,四岳亦无所媢焉,斯必有其故矣。德者望之基,望者德之助。舜德优于望,四岳望优于德。 稷、契望绌于四岳而德不逮舜,尧所不能强也,而况于王倪、啮缺之区区! 舜典一 舜之升闻也,师锡帝尧者曰:“有鳏在下,克谐以孝,烝烝乂,不格奸。”舜之德,自孝而外,未有闻也。非其无以闻也,亦非其韬光敛采而不欲闻也。 虞幕之后,降为庶人,虽欲章之,末由章之,则固不得而闻矣。乃其仅章于孝者,父子兄弟之变也,舜且引以为疚,不显居以为德矣。潜移密化之烝乂,名有所必辞,事有所必隐,事隐而无可闻,名辞而不可见,史以谓之“玄”,职此故也。借令舜绍虞幕之业,处天伦之常,光被邦家,勋施下土,史不得以玄言之矣。 “浚哲文明”,非玄以为知,“温恭允塞”,非玄以为行也。玄也者,潜也;“隐而未见,行而未成”之谓也。夫“君子以成德为行,日可见之行”,岂欲其不见而不成也哉?不可见而不见,不可成而不成,君子以敦随时之义。 “浚哲文明”,德成于知,“温恭允塞”,德成于仁、成而可行矣。然而玄焉者其时也,舜之“玄”,玄以时而不以德,明矣。且夫“玄”之为言,不可测之辞也。 不可测者,非其正也。《易》曰“天玄而地黄。”地不适黄而象以黄,天不固玄而象以玄,非名之从实者也。 庄周曰:“天之苍苍者,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极邪?其视下,亦若此而已矣。”则玄非天之正色,从人之不可见者言之尔。 故象潜德者,以其隐而未著者,托于无所极,以命之曰玄,亦非舜之固以玄为德也。 玄非正色面无实,君子固不以为德,亟言玄者,老聃之说也;是以知其德之非正也。 人于其所不见,以不玄视玄,而玄在己。乃己固无有实也,则以玄视不玄,而玄又在他。德非正者,邪也。视己视他而俱在者,妄也。邪不可以为德,妄不足以有成。 故其言曰“大道泛兮,其可左右”,我是以知其弗正;“大成若缺”,我是以知其不成。则以非老子视老子,而老子玄。以老子视非老子,而非老子者又胡不玄也!何也? 不俾人见,不俾人知,互相径庭而不测;无定质,无固实,无必正色,虫臂鼠肝而玄,支离兀者而玄;必且诡言谲行,挟诈藏奸,无父无君而无不玄矣。 呜呼!孰谓舜而以此为德哉! “浚哲文明”以光昭其知,“温恭允塞”以骏发其行,处深山,临忧患,而光明赫奕之气不可遏也。 从五典,叙百揆,宾四门,格大麓,殛大奸,晋群贤,庸有必奋,载有必熙,岂尝韬光同尘,以苍苍之无正色者为师,而徜徉乎不测之域,曰“众妙之门”也哉? 妙也者,所以为利也。劫持天下而潜用之,取与阴阳而密制之;己所独喻,人所不得而见之。我知其所怀来矣,阴持人所不觉而利存焉耳。子曰“小人喻于利”,密知而不泄之谓也。“玄之又玄”者,不谓之小人奚得哉! 是故君子择善以法天。法天之正,极高明也,强不息也。不法天之玄,玄非天之正也。 玄非天正,人玄天也。人玄天,天亦玄人。岂犹夫高明而健行者,易知可亲,而己不可阶升者乎? 《易》固曰:“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疑而战,战而血,血而玄,而龙伤矣。其位潜,其时疑,其志伤,舜德以玄焉。玄者,圣人之不幸也。父非瞽瞍,弟非象,居非木石,游非鹿豕,何为其玄哉? 舜典二 “敬”以严乎己也,“宽”以恕乎物也。严乎己以立法,恕乎物以达情。《春秋》立法谨严而宅心忠恕,“敬敷五教在宽”之见诸行事者也。 夫司徒之教,五品而已,人之异于禽,华之异于夷,此也。禽偏而不全,夷略而不详,偏则亦有至焉矣,略则亦姑备焉矣。然则以五教求异于彼,覈其大全而致其精详,固不容于宽矣。易知简能而持以宽,无亦几微不审,名异禽狄,而实有同焉者乎!朱子曰“反之于严,矫之而后得其常”,职此谓也,而实有不然者。 五教者,礼之本也。礼者,刑之相与为出入者也。出乎礼,斯入乎刑矣。刑者,箝之使合,抑之使受也。不亲者岂箝之而亲,不逊者岂抑之而可使逊哉? 且夫人之敢于无礼于君亲者,非尽不畏清议而肆为之也。其始也,茌苒于货财妻子以生嫌隙;其既也,睽孤有鬼豕之疑,而不蒙遇雨之释。 操之已蹙,势重难反,则处无将之地,而见绝于贤人君子者,已无可湔洗之一日;于是以成不忠不孝之巨慝,君无所用其威,师无所用其戒,而帝王之教思亦穷。 是故夏楚之收,以施于弦诵之不率,而司徒之教,未闻挞子以使孝,扑弟以使顺也。夫人自有其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之情,待教于人,然且不谨而又蒙刑罚,岂复有拂拭自新以立于人世之理哉?唐赐于公异以《孝经》,而公异落拓以终其身,况有加于此者乎? 若夫中人以上,所遇不幸,用意未至迷瞀,以乖于亲逊者,无以利导而予之安,则亦周章缠棘,自困于名教之地,救过不遑,而忠孝之心,抑不足油然以生。 是则严以教君子而阻其自然之爱敬,严以教小人而激其滔天之巨恶。通于古今,达于四海,咸以宽而成其涵泳熏陶之化。奈之何其欲“矫之以严”邪? 宋之立国,宽柔已过,驯至不竞,君子之所伤也。 然其所为弊者政也,非教也。教虽未纯乎先王之道法,而不以束湿待学校,俾得以宽衍之岁月,缉先王之坠绪,胡安定、孙明复倡之,浸昌浸明,底于濂、雒、关、闽之盛。“在宽”之效,亦可睹矣。 萧梁之世,戚近之臣,除丧初见而无毁容者,皆切责而废弃之。于是有含辛以为泪,及禫而节食者,罔上欺天,以避诽谪,而天真泯绝。 驯至其极,侯景一叛,父子兄弟相戕相灭,彝伦斩而国亦随亡。无他,弛敬于立教之身,而过严于物也。 故君子所甚严者法,故能养之孝,而下斥之犬马:所必宽者情,故闺门薉乱,而仅曰帷薄不修。惟其敬也,则亦重爱其名,而不忍以不亲不逊之大憝,加诸与同覆载之人群。借其不然,闺庭小有不谨,忮娼者翘之以相告讦,形迹可摘,证佐罔徵,蒋之奇以陷欧阳修,温体仁以杀郑鄤,毒流于搢绅,害倾夫人国。自非汉高之明,景帝之察,陈平伏死于欧刀,直不疑赭衣于司寇,天锡烝民之五品,为酷吏奸臣之罗织经而有余矣。 法立于画一,以别嫌而明微;教养以从容,或包荒而养正。君子所甚惧者,以申、韩之酷政,文饰儒术,而重毒天下也。朱子于此,有遗议矣。唐仲友之不肖,夫人而知之也。王淮之党奸,亦夫人而知之也。 蠹国殃民,党邪丑正,暴之市朝,彼何所辞? 而以醉饱房帷主事,假严蕊以致之罪,则仲友之罚,可矜疑于风波,而锻炼钳网之名,反归之君子。矫之以严,欲辞申、韩之过而不得矣。 士师之职,“惟明克允”,司徒之命,“敷教在宽”。刑礼异施,弛张顺道,百王不易之则,以扶进人心,昭明天彝者,此也。子曰:“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 小快其疾恶之心,速效于一切之法,作之君,作主师,以绥四方,讵胜其任与! 舜典三 诗所以言志也,歌所以永言也,声所以依永也,律所以和声也。以诗言志而志不滞,以歌永言而言不郁,以声依永而永不荡,以律和声而声不诐。君子之贵于乐者,贵以此也。 且夫人之有志,志之必言,尽天下之贞淫而皆有之。圣人从内而治之,则详于辨志;从外而治之,则审于授律。内治者,慎独之事,礼之则也;外治者,乐发之事,乐之用也。故以律节声,以声叶永,以永畅言,以言宣志。律者哀乐之则也,声者清浊之韵也,永者长短之数也,言则其欲言之志而已。 律调而后声得所和,声和而后永得所依,永得所依而后言得以永,言得永而后志著于言。 故曰:“穷本知变,乐之情也。” 非志之所之,言之所发,而即得谓之乐,审矣。借其不然,至近者人声,自然者天籁,任其所发而已足见志,胡为乎索多寡于羊头之黍,问修短于嶰谷之竹哉? 朱子顾曰:“依作诗之语言,将律和之;不似今人之预排腔调,将言求合之,不足以兴起人。” 则屈元声自然之损益,以拘桎于偶发之话言,发即乐而非以乐乐,其发也奚可哉! 先王之教,以正天下之志者,礼也。礼之既设,其小人恒伕于礼之外,则辅礼以刑;其君子或困于礼之中,则达礼以乐。礼建天下之未有,因心取则而不远,故志为尚。刑画天下以不易,缘理为准而不滥,故法为侀。 乐因天下之本有,情合其节而后安,故律为和。舍律而任声则淫,舍永而任言则野。既已任之,又欲强使合之。无修短则无抑扬抗坠,无抗坠则无唱和。 未有以整截一致之声,能与律相协者。故曰“依诗之语言,将律和之”者,必不得之数也。 《记》曰:“乐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此言律之即于人心,而声从之以生也。 又曰:“知声而不知音,禽兽是也。知音而不知乐,众庶是也。惟君子为能知乐。”此言声永之必合于律,以为修短抗坠之节,而不可以禽兽众庶之知为知也。 今使任心之所志,言之所终,率尔以成一定之节奏,于喁呕哑,而谓乐在是焉,则蛙之鸣,狐之啸,童稚之伊吾,可以代圣人之制作。然而责之以“直温宽栗,刚无虐,简无傲”者,终不可得。是欲即语言以求合于律吕,其说之不足以立也,明甚。 朱子之为此言也,盖徒见《三百篇》之存者,类多四言平调,未尝有腔调也,则以谓《房中之歌》,笙奏之合,直如今之吟诵,不复有长短疾徐之节。 乃不知长短疾徐者,阖辟之枢机,损益之定数;《记》所谓“一动一静,天地之间者也”,古今《雅》《郑》,莫之能违。而《乡乐》之歌,以瑟浮之,《下管》之歌,以笙和之,自有参差之余韵。 特以言著于诗,永存于乐,乐经残失,言在永亡,后世不及知焉。岂得谓歌、永、声、律之尽于四言数句哉? 仅之《铙歌》,有有字而无义者,〔收中吾之类。〕《铙歌》之永也。今失其传,直以为赘耳。当其始制,则固全凭之以为音节。 以此知《升歌》、《下管》、《合乐》之必有余声在文言之外,以合声律,所谓永也。删诗存言而去其永,乐官习永而坠其传,固不如《铙歌》之仅存耳。 晋、魏以上,永在言外。齐、梁以降,永在言中。隋、唐参用古今,故杨广《江南好》、李白《忆秦娥》、《菩萨鬘》之制,业以言实永;而《阳关三叠》、《甘洲入破》之类,则言止二十八字,而长短疾徐,存乎无言之永。言之长短同,而歌之衬叠异,固不可以《甘州》之歌歌《阳关》矣。至宋而后,永无不言也。 永无不言而古法亡,岂得谓之古之无永哉?以理论之,永在言外,其事质而取声博;以言实永,其事文而取声精。文质随风会以移,而求当于声律者,一也。 是故以腔调填词,亦通声律之变而未有病矣。依之为言,如其度数而无违也,声之抑扬依永之曼引也。 浸使言有美刺,而永无舒促,则以《板》、《荡》、《桑柔》之音节,诵《文王》、《下武》之诗,声无哀乐,又何取于乐哉? 徒以言而已足也,则求兴起人好善恶恶之志气者,莫若家诵刑书,而人读礼策。又何以云“兴于诗,成于乐”邪?今之公宴,亦尝歌《鹿鸣》矣。 放辟邪侈之心,虽无感以动;肃雍敬和之志,亦不足以兴。盖言在而永亡,孰为黄钟,孰为大吕,颓然其不相得也。古之洋洋盈耳者,其如是夫?《记》曰:“歌咏其声也。”歌咏声,岂声咏歌之谓邪?歌咏声,歌乃不可废。声咏歌,声以强入不亲而可废矣。 若夫俗乐之失,则亦律不和而永不节。九宫之律非律也,沈约、周伯琦之声非声也。律亡而声乱,声乱而永淫,永淫而言失物、志失纪。欲正乐者,求元声,定律同,俾声从律,俾永叶声,则南北九宫,里巷之淫哇,边裔之猛厉,见睍自消,而乐以正。倘惩羹吹齑,并其长短、疾徐、阖辟、阴阳而尽去之,奚可哉, 故俗乐之淫,以类相感,犹足以生人靡荡之心;其近雅者,亦足动志士幽人之歌泣。志虽不正,而声律尚有节也。故闻《河满子》而肠断,唱“大江东去”而色飞。下至《九宫之曲》,《樑州序》、《画眉序》之必欢,《小桃红》、《下山虎》之必悲,移宫易用而哀乐无纪。 若夫闾巷之谣,与不知音律者之妄作,如扣腐木,如击湿士,如含辛使泪而弄腋得笑;稚子腐儒,摇头倾耳,稍有识者,已揜耳而不欲闻。彼固率众庶之知,而几同于禽兽,其可以概帝舜、后夔之格天神,绥祖考,赏元侯,教胄子,移风易俗之大用哉? 圣人之制律也,其用通之于历。历有定数,律有定声。历不可以疏术测,律不可以死法求。 任其志之所之,限其言之必诎,短音朴节,不合于管弦,不应于舞蹈,强以声律续其本无而使合也,是犹布九九之算以穷七政之纪,而强盈虚、进退、朒朓、迟疾之忽微以相就。何望其上合于天运下应于民时也哉? 不以浊则清者不激,不以抑则扬者不兴,不以舒则促者不顺。上生者必有所益,下生者必有所损。 声之洪细,永之短长,皆损益之自然者也。古人审于度数,倍严于后人,故黄钟之实,分析之至yu千四百三十四万八千九百七,而率此以上下之。岂章四句,句四言,概哀乐于促节而遂足乎?志有范围,待律以正;律有变通,符志无垠;外合于律,内顺于志,乐之用大矣。 何承天、沈约以天地五方之数为言之长短者,诬也。宋濂、詹同之以院本九宫填郊庙朝会乐歌者,陋也。 朱子据删后之《诗》,永去言存,而谓古诗无腔调者,固也。司马公泥《乐记》“动内”之文,责范蜀公之不能舍末以取原者,疏也。重志轻律,谓声无哀乐,勿以人为滑天和,相沿以迷者,嵇康之陋倡之也。 古器之慭遗,一毁于永嘉,再毁于靖康,并京房、阮逸之师传而尽废,哀哉!吾谁与归! 舜典四 五刑之用,性命以残,支体以折,痛楚以剧,而仅为之名曰“象”,岂圣人之忍于戕人而徒丑其象哉?夫死之非患,痛之弗恤,重矜其象,以目治警来者,是圣人以君子之道待天下也。恶死而恤病者,人之所共,亦鸟兽之所共也。象者,人之所耻,非鸟兽之能耻也。创巨痛深,而惟死之不令,形之不全,则恶而畏之,斯君子之以别于鸟兽。乃圣人以此待放辟邪侈之罢民,则甚矣其不忍以鸟兽之畏恶为生人之畏恶,而必欲致之于君子也。 虽然,致之君子也者,其名也;残性命,折支体,剧痛楚者,其实也。名奖而实伤之,帝王之民,虽荼毒而不怨。教之有素,而矜之以诚,然后使即刑焉。岂仅曰奖之以君子之道,而可死之、伤之,无不可忍哉? 程子曰:“有《关雎》、《麟趾》之精意,而后《周官》之法度可行。” 文具无实,则政教且以滋扰,况无昭明平章之至化,而遽复象刑之辟?其教也不素,其矜也不诚,徒托于名以戕其实。不仁哉!钟繇、陈群之欲以行于曹魏也! 五帝用之,德先之也。三王因之,道未有以易之也。盖至于春秋,而淑人介士且以为“游羿之彀中”矣。率天下以“游于羿之彀中”,非至不仁,有不酸心刺骨于斯者乎? 朱子曰:“徒流之法,不足以止穿窬淫放之奸。” 然则三代之季,季康子无可患之盗,而《诗》无“抱布贸丝”之刺矣。 且夫人之怀奸作慝者,非必淫者不可窃,窃者不欲淫也。淫者宫而足以窃者存,窃者剕而足以淫者存。必欲绝其为恶之本,则惟杀之而后其本拔。宫之剕之,毋亦仅绝其末乎?此刘颂之诐辞也,君子奚取焉! 与人并齿于天地之间,面已黥矣,趾已兀矣,鼻已毁矣,人道绝而髭已凋、音已雌矣,何恤乎其不冒死以求逞于一朝?又姑息怜其无用,引而置之宫府之间,余祭之祸发,而不知其凡几矣!宦寺之恶,稔于士人,惟其无廉隅之惜,子孙之虑耳。 故灭汉亡唐,而愍不畏死。原其始,犹夫人之子,而非奸宄之徒也。然且以不恤而倾人之国,又况其以窃以淫而在傍在侧也乎?无赖之民,垂涎貂珰之宠,自宫而宫其子以侥幸,国家尝严为之禁而不能止。害之所倚,利之所伏,彼奸民者又何恶于宫,而不以觊幸于万一哉? 且夫天之生人,道以成形;而人之有生,形以藏性。二气内乖,则支体外痿;支体外断,则性情内椓。故阉腐之子,豺声阴鸷,浮屠髡发,安忍无亲;逋奴黥面,窃盗益剧;珽之矐目,顽谗无惮。形蚀气亏,符朕必合,则是以止恶之法增其恶也。名示天下以君子,而实成天下之奸回,悲夫!为复肉刑之议者,其无后乎! 今夫殄人之宗而绝其世,在国曰灭,在家曰毁。罪不逮此,而绝其生理,老无与养,死无与殡;无罪之鬼,无与除墓草而奠杯浆。伤哉,宫乎!均于大辟矣! 是故汉文之仁,万世之仁也。借其不然,高洋、刘子业、武曌、朱温以为之君,义纵、宁成、周兴、来俊臣以为之吏,包拯、海瑞褎然而称君子,天下生民得全其支体者,百不得一矣。 语曰:“有治人,无治法。”笞、杖、徒、流以为法而无其人,则今日之天下是已。肉刑以为法而无其人,昔为“羿之彀中”,今其渔之竭泽,故曰择祸莫如轻。 贤者创而不肖足以守,乃可垂之百世而祸不延。以舜为君,皋陶为士,执笞、杖、徒、流之法,刺天下之奸而有余。曹羲有言:“在上者洗濯其心,心静而民足,各得其性,何惧乎奸之不胜?”此之谓也。何事箝缇萦之口,傅曹操之翼,溅血市廷而后允哉? 若夫笞、杖、徒、流之用赎也,则苟且之弊也,墨吏之缘以济贪,不可不分别禁之也。笞杖无的决,而滥用讯杖以杀无辜,墨吏之缘以饰怒而逞威,不可不抑而遏之也。今欲善徒、流、笞、杖之法,莫如申的决之法,而除无名之讯杖,则恶可以惩,而民生不殄矣。 上古朴略之法,存而不论焉可矣。为君子者,勿但务为空言,以启后世凶人之实祸,尚慎之哉! 讯杖者,始以讯也。淫刑者,非讯而用之以挞,刀锯之外有杀人之具焉。令甲不载,而恣有司之暴怒,以虐辟道失避、输将不敏、祇候失当之疲民,血肉狼籍于杖下而靡所控,既已惨矣。且益之以夹拶箍楔之毒刘,刑具日繁,而民死益众。有不忍人之心者,损之不及,而复欲益之以刀锯乎?言之所兴,事之所成;心之所操,天之所鉴;故曰不可不慎也。 大禹谟一 凡为言而思以易天下者,皆以心为宗。从其末而起用者,治心也;从其本而立体者,见心也。 见非所见,则治非所治矣。舜之言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斯以示见心之则,而非凡为言者之及也。何也?天下之言心者,则人心而已矣。 人心者,人固有之。固有之,而人以为心,斯不得别之以非人,斯不得别之以非心也。就其精而察之,乃知其别;就其粗而言之,则无别;而概目之曰心。 故天下之言心者皆以人心为之宗。心,统性情者也。此人心者,既非非心,则非非性。 故天下之言性者,亦人心为之宗。 告子湍水之喻,其所谓性,人心之谓也。潆洄而不定者,其静之危与!决而流者,其动之危与! 湍而待决,决而流不可挽,初非有东西之成形;静而待动,动而尧、桀之皆便。 惟其无善无恶之足给,可尧可桀,而近桀者恒多;譬诸国然,可存可亡,而亡者恒多,斯以谓之危也。 浮屠之言曰“即心即佛”,又曰“非心非佛”,又曰“一切众生皆有佛性”,又曰“三界惟心”,亦人心之谓已。 何以明其然也?彼所谓心,则觉了能知之心;彼所谓性,则作用之性也。以了以知,以作以用,昭昭灵灵于行住坐卧之间,觉了不诬者,作用以起。 自非然者,亦不得谓之心。惟其然而可谓之心,惟其然故亦仅谓之人心矣。 以了以知,以作以用,善者恒于斯,恶者恒于斯,彼之所谓识也。了无不觉,知无不能,作不固作,用非固用;任了任知,任作任用,总持而无有自性,终不任善而任恶者,彼之所谓智也。 善于斯,恶于斯,瞥然一兴而不可止,用之危也。不任善,不任恶,洞然寂然,若有若无,一切皆如,而万法非侣者,体之危也。其曰“父母未生前”者,此也;其曰“无位真人”者,此也,其曰“离钩三寸”者,此也。而探其大宗,则一言蔽之曰“无”。 儒之驳者亦曰“无善无恶心之体”,要亦此而已矣。 有者不更有,而无者可以有;有者适于无,而无者适于有;有者有其固有而无其固无,无者方无若有而方有若无;无善则可以善,无恶则可以恶;适于善而善不可保,适于恶而恶非其难矣。若无,而俄顷之缚释;若有,而充塞之妄兴;岌岌乎有不终朝之势矣,故曰危也。 若夫有不更有而适于无,固有此而本无彼者,彼惛不知,殆盲者之于日,极意而得盘与籥耳。所以然者,人心无相续之因,则固可使暂澄者也。 自好之士,厌饫于恶而思返,矫敝于已末,分析人心之动机,嗒然丧据,因铲灭以观其静;则人心之下游,壅闭渟洄,如隔日疟之有间也。斯其时,非无清朗虚涵之光影,如蕉空中,如水映月,迷留玩悦,因以为妙道之攸归,终身处堂,以嬉于人心之中,而信滨危之可保。 是犹秦兵南向,而田建堕防,忽必烈北返,而似道奏功;其固本保邦之术,近取之国中者,觌面而自失之,以故恒性泯,彝伦绝,陷于禽兽而不自知。则共城《松柏之歌》,皋亭潮水之恨,终与桀、纣均亡,斯亦可哀也已? 呜呼!大舜咨嗟以相戒,告子、释氏宝重以为宗,象山、姚江畔援以为儒,王畿、李贽窃附以为邪。其圣也如登,其狂也如崩,大概亦可睹矣。 夫舜之所谓“道心”者:适〔丁历切〕。 于一而不更有者也,〔一即善也。〕“惟精惟一”,仅执其固然而非能适〔尝只切〕。于有,弗精弗一,或蔽其本有而可适于无者也;未发〔人心〕。有其中,〔道心〕。已发〔人心〕。有其和,〔道心〕。 有其固有;而未发无不中,〔犹人无翼〕。已发无不和,〔如人不飞〕。无其所无者也。固有焉,故非即人心而即道心;〔下广释之〕。仅有其有,而或适于无,故曰微也。奚以明其然也?心,统性情者也。 但言心而皆统性情,则人心亦统性,道心亦统情矣。人心统性,气质之性其都,而天命之性其原矣。原于天命,故危而不亡;都于气质,故危而不安。 道心统性,天命之性其显,而气质之性其藏矣。显于天命,继之者善,惟聪明圣知达天德者知之。藏于气质,成之者性也,舍则失之者,弗思耳矣。 无思而失,达天德而始知,介然仅觉之小人,〔子、释氏〕。去其几希之庶民,所不得而见也。故曰微也。人心括于情,而情未有非其性者,故曰人心统性。 道心藏于性,性亦必有其情也,故曰道心统情。性不可闻,而情可验也。今夫情,则迥有人心道心之别也。 喜、怒、哀、乐,〔兼未发〕。人心也。恻隐、羞恶、恭敬、是非,〔兼扩充〕道心也。斯二者,互藏其宅而交发其用。虽然,则不可不谓之有别已。 于恻隐而有其喜,于恻隐而有其怒,于恻隐而有其哀,于恻隐而有其乐,羞恶、恭敬、是非之交有四情也。 于喜而有其恻隐,于喜而有其羞恶,于喜而有其恭敬,于喜而有其是非,怒、哀、乐之交有四端也,故曰互藏其宅。以恻隐而行其喜,以喜而行其恻隐,羞恶、恭敬、是非,怒、哀、乐之交待以行也,故曰交发其用。 惟仁斯有恻隐,恻隐则仁之有也。惟义斯有羞恶,羞恶则义之有也。惟礼斯有恭敬,恭敬则礼之有也。惟智斯有是非,是非则智之有也。 若夫不仁不智,无礼无义,非恻隐、羞恶、恭敬、是非之有也。故斯心也,则惟有善而不更有不善;有其善而非若无,无其不善而非若有;求则得之,而但因固有;舍则失之,而遂疑其无。道心之下统情者且然,而其上统夫性者,从可知矣。 岂若夫喜、怒、哀、乐之心:仁而喜,不仁而喜,下而有避弹之笑;仁而怒,不仁而怒,下而有谇母之忿;仁而哀,不仁而哀,下而有分香之悲;仁而乐,不仁而乐,下而有牛饮之欢;当其动,发不及持,而有垂堂奔马之势;当其静,如浮云之散,无有质也。 于己取之,于独省之,斯二者藏互宅而各有其宅,用交发而各派以发。 灼然知我之所有:不但此动之了喜了怒、知哀知乐应感之心,静之无喜无怒、无哀无乐空洞之心;而仁、义、礼、智之始显而继藏者,立本于宥密,以合于天命之流行,而物与以无妄。则动之可东可西,静之疑无疑有者,自成性以还,几且交物而为心之下游,审矣。 夫于其目,则喜、怒、哀、乐之情,四也。 于其纲,则了、知、作、用之灵,一也。动其用,则了、知、作、用之瞥然有矣。静其体,则镜花水月、龟毛兔角之涣然无矣。铲目而存纲,据体而蔑用,奚可哉?故为释氏之言者,终其身于人心以自牿也。 夫道心者:于情则异彼也,故危微之势分;于性则异彼也,故执中之体建。 藏于彼之宅,而彼皆我之宅;则人心之动,初不能有东西之宅;人心之静,初不能有无位离钩之宅。发资彼之用,而彼因有其用;因有共用,而彼遂自用:则人心之目,溢于万变,人心之纲,无有适〔丁历切〕。 一;要以藏者无实,而显者无恒也。是故著其微以统危而危者安,治其危以察微而微者终隐。告、释之垂死而不知有道心者,职斯辨尔。 且夫人之有人心者,何也?成之者性,成于一动一静者也。〔老以为橐籥,释以为沤合。〕一动一静,则必有同、异、攻、取之机。〔动同动而异静,静同静而异动,同斯取,异斯攻。〕同、异、攻、取,而喜、怒、哀、乐生矣。〔同则喜,异则怒,攻则哀,取则乐。〕 一动一静者,交相感者也,故喜、怒、哀、乐者,当夫感而有;亦交相息者也,〔当喜则怒息,当哀则乐息矣。〕交相息,则可以寂矣,故喜、怒、哀、乐者,当夫寂而无。小人惑于感,故罹其危;异端乐其寂,故怙其虚。待一动一静以生,而其息也则无有焉。 斯其寂也,无有“自性”;而其感也,一念“缘起无生”。以此为心而将见之,剖析纤尘,破相以观性,至于“缘起无生”,则自谓已精矣。孰知夫:其感也,所以为仁义礼智之宅,而无可久安之宅;其寂也,无自成之性,而仁义礼智自孤存焉。则斯心也,固非性之德,心之定体,明矣。故用则有,而不用则无也。 若夫人之有道心也,则“继之者善”,继于一阴一阳者也。〔动静犹用,阴阳犹财。〕一阴一阳,则实有柔、刚、健、顺之质。〔二实,实此者。五殊,殊受其实以成质。木柔、金刚、火健、水顺。〕 柔、健、刚、顺,斯以为仁、义、礼、智者也。恻隐柔之端,羞恶刚之端,恭敬健之端,是非顺之端。当其感,用以行而体隐;当其寂,体固立而用隐。 用者用其体,故用之行,体隐而实有体。体者体可用,故体之立,用隐而实有用。 显诸仁,显者著而仁微;藏诸用,用者著而藏微。微虽微,而终古如斯,非瞥然乘机之有,一念缘起之无。故曰始显继藏,天命流行,物与无妄也。 且夫一动一静,而喜、怒、哀、乐生焉。动静,无恒者也。一动则必一静矣,一静则必一动矣。一动则动必不一矣,一静则静必不一矣。乘其机而择执之,是破屋御寇之说也。若守其不动不静之虚灵以为中,是壅水使湍,而终听决也。惟夫得主以制其命,则任动任静,而保其不危。故人心者,君子所不放,而抑所不操。 若夫阴阳者,三才所取资,五性所待用,疑非微矣,而不然也。阴阳为已富矣,而一阴一阳之权衡,不爽于铢累者,微也;一阴一阳之妙合无间,而不相为同、异、攻、取者,微也。是故恻隐、羞恶、恭敬、是非,并有于心,区畛不差,而容函协一。有能审其权衡而见其妙合者,其惟见天心而服膺弗失者乎!于末索本者,芒然于此,宜其执一非一,而精者皆粗也。 以约言之:阴变阳合,乘机而为动静;所动所静,要以动静夫阴阳。故人心待役于阴阳,而堪为听命。乃有机可利,悍发者恣违其主;机发必息,遁虚者图度其安。 则惟成器之余,虚以召感,亦以召寂,泮涣渟洄者,因机为用,而失其职也。故曰“动静无端”,言其无本,而乘乎机也。瞥然而凝于器,如水之忽冰;瞥然而发于情,如水之忽波;日霁风止,而自性毁矣。 故曰“阴阳无始”言其固有,而非待缘以起也。 木不待人斫,而曲直也固然;火不待人炀,而炎上也固然;金不待人冶,而从革也固然;水不待人导,而润下也固然。不待孺子之入井,而慈以愍者固存;不待尔汝之相加,而严以正者固存;不待摈介之交接,而肃以雍者固存;不待善恶之杂进,而晰以辨者固存。物止感息而己有据,见于天壤间而物有徵,各正性命,其有或妄者哉!则以知道心之与人心,如是其差以别矣。 然则判然其为二乎?而又非也。我固曰互藏其宅,交发其用。阴阳变合而有动静。动静者,动静夫阴阳也。故人心者,阴阳翕辟之不容已;道心者,动静之实,成材建位之富有,和顺而为光晖之自发也。 释氏立一无位之心以治心,固妄矣。朱子谓之一,勉斋黄氏谓非有两者,亦非等威廉隅之不立也。 夫苟等威廉隅之不立,则择之也不精。如其可别立一心以治心,则其为心也,非但非道,而且非人矣。是故以灯喻之:前焰非后焰,则前心非后心,而心以时迁。以芭蕉喻之:无中而非边,则攟摭攒聚以为心,而心无定藏。乃不知焰速代而明有常,中虽虚而生气所由升也。 且夫灯之喻,固人心不自保之危;蕉之喻,亦人心无适主之危。观化无穷,而止得其危几焉。曾是以为见心,不亦愚乎!夫不见灯之明者其神礼,蕉之荣者其神仁邪?庄生天籁之说,楞伽和技之指,风已拍歇,而谓如土窍之顽然,傀儡之枵然,则惟死为然尔。 敦化不息,而屈伸一诚。然则死者人心之息,而非道心之终与!人心乘动静以为生死,道心贞阴阳以为仪象。乾坤毁而无易,阴阳五性泯而无道,抑且无人。动静伏而偶无人,有此一日矣。阴阳匮而永无道,无此一日也。天下必无此一日,其以此为心,其以此为宗也哉? 呜呼!道不虚行,存乎其人。尚口乃穷,于己取之而已。告、释之所知,予既已知之矣。为陆、王之学者,亦其反求而勿徒以言与! 大禹谟二 子曰:“为仁由己。”志于为仁者,必由己也。迨乎仁之熟而圣焉,尤恻恻乎其惟恐不由己也。故舜之戒禹曰:“无稽之言勿听,弗询之谋勿庸。” 〔弗询者,我未询彼而自献谋也。〕圣功之纯,帝道之盛,恻恻乎惟此之恐。呜乎!可不慎哉! 所谓己者,则视、听、言、动是已。是四者,均己所以保固其仁之体,发挥其仁之用者也。虽然,有辨。 言动者,己之加人者也,而缘视听以为之,则无有未尝见之、未尝闻之而以言以动者也。习于所闻,验以所见,而信以心之所然,则其言固有物,行固有恒。仁者之于此,裕如矣。言惟己言也,动惟己动也,操之也约,持之也有据,则精焉一焉,而天理无有不得者矣。 惟视与听,己与物相缘者也。则方由己而人争荧之,欲由己而人之先入者窒之,是为仁者所尤难者也。 故孟子于己之中,慎所择焉,小耳目而大心,物人物而抑物耳目。耳目而亦物矣,交而引,引而蔽,耳目具于身中,而判然与心而相背。则任耳目者,皆由人者也,由己者所不以为己也。 虽然,尤有辨。耳目均吾身,摈而外之谓之物而不任为己者,惟其受物之交尔。乃目之交也,己欲交而后交,则己固有权矣。有物于此,过乎吾前,而或见焉,或不见焉。其不见者,非物不来也,己不往也。 遥而望之得其象,进而瞩之得其质,凝而睇之然后得其真,密而具睽之然后得其情。劳吾往者不一,皆心先注于目,而后目往交于彼。不然,则锦绮之炫煌,施、嫱之冶丽,亦物自物而己自己,未尝不待吾审而遽入吾中者也。故视者,由己由人之相半者也。 而惟听为不然。目之体实,实则可鉴而不可茹。耳之体虚,虚则无可鉴而无不茹也。故尽人之身,五官百骸皆与天下相感应,亦各有自体,以辨治乎天下。惟耳则自体不立,一任声响之疾入以彻于心。 是耳者,天下之牖户,质虽在己,而用全在物。由之者,由人而已矣,奚由己哉!然未有觉也,芒然未有主也,然惟物之入而莫禁也,枵然恃声之入以为实也。 其听命于心也,似有重阆而不易审;其受命于人也,好言、莠言,杂沓骈阗以至,而皆不能拒。故君子不以为己,而斥以为两间之一物,诚虩虩乎其惧之也。 择之精、执之一者,心目为政而耳无权。欲与择、欲与执,俟之既听之余,而方听无可施功。然而其感物也速矣,其容物也奢矣,其应物也逸矣。于是浮屠氏为“断身见”、“除我相”之邪说,亟推其圆通。 呜呼!天下之物殊其状,人之为言异其说,美者自美,恶者自恶,贞者自贞,邪者自邪,城者自诚,妄者自妄,安者自安,危者自危;有稽可稽,有询可询,目施其明,了然粲然,黑白不相互,小大不相假,有无不相袭,无不灼然其易辨也。而以是为非,以非为是者,奚从入以搅我心哉?耳而已矣。 初受之也,但无择也。无能择矣,已而遂以巧而婉者为精,而自谓择也。其初受也,犹不执也。然无可执矣,已而遂以其辨而坚者为一,而遂执之也。 故“无稽之言”,“弗询之谋”,喋喋日进于前,将有不期听而听,不期庸而庸者。受其惑而为盛德之玷,虽舜、禹亦恶容不畏之如蜂虿,防之如寇仇也哉? 视奚眩邪?疑以所闻,而玄黄无定色矣。言奚狂邪?杂以所闻,而可否无定论矣。动奚妄邪? 摇于所闻,而作辍无固心矣。故舜之聪达矣,取善无遗矣,与善不吝矣:而历乎昌言静言之变,迨耄期而犹惩之,曰“吾甚畏乎言与谋之迭进而亟听以庸也”,将有由人而不由己者矣。子语颜渊以为邦,治已定,礼已明,乐已备,岌岌乎郑声佞人之必戒,亦此意也。 故为仁者,克治之功,莫先于听;惧其圆之刓方,通之无能别之。规圆者必滞,求通者必凿,有甚信者必有甚疑,有甚察者必有甚忽,盛德之终,戒犹在是,志于仁者,可不慎其始哉!不慎则亡国败家,陷于大恶而不知,非但筑室之无成已也。 皋陶谟 《传》曰:“国将兴,听于人;国将亡,听于神。”是故正九黎之罪,以绝地天之通,慎所听也。 后儒之驳者,援天以治人,而亵天之“明威”,以乱民之“聪明”,亦异乎帝王之大法矣。 夫“惇典”“庸礼”,“命德”“讨罪”,率其自然,合于阴阳之轨,“抚于五辰”之治,则固天也。虽然,天已授之人矣,则阴阳不任为法,而五行不任为师也。 何以明其然也?天之化裁人,终古而不测其妙;人之裁成天,终古而不代其工。天降之衷,人修之道:在天有阴阳,在人有仁义;在天有五辰,在人有五官;形异质离,不可强而合焉。所谓肖子者,安能父步亦步,父趋亦趋哉?父与子异形离质,而所继者惟志。 天与人异形离质,而所继者惟道也。天之“聪明”则无极矣,天之“明威”则无常矣。从其无极而步趋之,是夸父之逐日,徒劳而速敝也。从其无常而步趋之,是刻舷之求剑,惛不知其已移也。 今夫日没月晦,天之行度不懵,人则必以旦昼为明矣。跖寿颜夭,天之彰瘅不妄,人则必以刑赏为威矣。 犬马夜视,鸺鹠昼暗,龙听以角,螘语以须,聪明无方,感者异而受者殊矣。人死于水,鱼死于陆,巴菽洞下而肥鼠,金屑割肠而饱貘,西极之鸟乐于刮脂,鲁门之禽悲于奏雅,歆者异而利者殊矣。 故人之所知,人之天也;物之所知,物之天也。若夫天之为天者,肆应无极,随时无常,人以为人之天,物以为物之天,统人物之合以敦化,各正性命而不可齐也。 由此言之,贤智有贤智之天,愚不肖有愚不肖之天、恶得以贤智之天,强愚不肖而天之也哉?均乎人之天者,通贤智愚不肖而一。圣人重用夫愚不肖,不独为贤智之天者,愚不肖限于不可使知,圣人固不自矜其贤智矣。是故春温夏暑,秋凉冬寒,昼作夜息,赏荣刑辱,父亲君尊,众著而共由者,均乎人之天也,贤智之不易尽,愚不肖之必欲喻者也。教以之兴,政以之立矣。 八卦四象之秩叙,太极两仪之浑合,分至气朔之推移,盈虚朒眺之消长,二气之穷变而通久,五辰之顺逆而衰王,智者测之,愚所不察,贤者谨之,不肖所弗忧。 故作历以授时,占星以兴事,藏冰以调凄阴,内火以消亢阳,引伸其“聪明”,以丽民事,奉若其“明威”,以正民志;而兴教立政,自尽人之显道,终不规规以求肖焉。 非然,且假于天以炫其“聪明”、而尸其“明威”,智测力持,取必不可知之象数,以穿凿易其方员,使貉、粤贸其裘葛也,奚可哉! 故圣人所用之天,民之天也;不专于己之天,以统同也;不滥于物之天,以别嫌也;不僭于天之天,以安土也。吾弟则爱,秦人之弟则不爱,民之典也。 若于天则昆弟亦异形,秦、越亦同类矣。擎拳为敬,箕踞为傲,民之礼也。若于天,则寒栗非教以恭,暑析非导以嫚矣。五服昭采,民之所欲而以命也。若于天,则采云不偏覆尧都,黄雾不独冒跖里矣。 五刑伤肌,民之所畏而以讨也。若于天,则蹒跚者非以其盗,不男者非以其淫矣。是故春夏温,秋冬肃,民以为发敛,非款冻靡草之发敛;冬至在斗、夏至在井,民以为辰次、非极南极北之辰次。 乃欲舍赫赫明明,昭垂于民者,而用其测度比拟之术智,不亦陋乎!陋以事天,天之所不佑矣。 是故吕不韦之《月令》,刘子政父子之《五行传》,其殆于九黎之“通地天”者与!不若于民,举天以弹压之;臆测乎天,诬民以模仿之;《月令》、《五行传》之天,非民之天也。非民之天,则固非皋陶代工,武王勿贰之天矣。春秋之记灾异,示人以畏天也。 吕、刘之言象数,矫天以制人也。 父喜而喜,父怒而怒,孝子之事也。父步亦步,父趋亦趋,赵括之以败国亡家也。况乎吕、刘之步趋,一邯郸之蹑屣,非《采齐》、《肆夏》之节度也乎? 《春秋》谨天人之际,《洪范》叙协居之伦,皆“聪明”自民,“明威”自民之谓也。漭漭乎以穷其所极,斤斤乎以执之为常,天固未尝欲人之如此也。 人且不知天之又何似也,而以己之意见,号之曰天,以期人之尊信,求天之佑也,难矣哉! 益稷 性命之贞,未易合也;天下之赜,未易治也;抑惟其所以用心者而已矣。 性命之理显于事,理外无事也;天下之务因乎物,物有其理矣。循理而因应乎事物,则内圣外王之道尽。 苟循乎理,以无心应之而已足,天下之言道,有出乎此者,而实非然也。理则事与物矣。循其序,定其志,远其危,疑非见闻步趋之可顺乎天则也。循夫理者,心也,故曰惟其所以用心者而已。 古之圣人治心之法,不倚于一事而为万事之枢,不逐于一物而为万物之宰,虚拟一大共之枢机,而详其委曲之妙用,曰:“安汝止,惟几惟康。”何安乎?何几乎?何康乎?事无定名,物无定象,理无定在,而其张弛开合于一心者如是也,则百王之指归,千圣之权衡也。 心之用,患其不一也。一之用,又患其执也。执以一,不如其弗一矣。用一而执之,不如其弗用矣。 流俗之迷而忘返,异端之诐而贼道,无他,顺心之所便,专之而据为一也。 弱而固者曰“吾以图安也”,慧而儇者曰“吾以审几也”,傲而妄者曰“吾以从康也”。 夫心之灵,足以尽性而应天下者,岂其然哉!博取之天地之数、万物之情、逆顺之势、是非之淮、治乱吉凶之由,求其协于大中者,抑岂其然哉! 且夫于止而安,亦必有当所止者也;往而审几,亦必有见于几也。据所当以为止,岂其几之或息乎?弱而固者曰:“吾安吾止而遑恤焉!”惟其然,而固不安也。天下未有滞于一隅之当,而可使心之无震动者也。 有见于几而数迎其几,岂遂不可康也乎?慧而儇者曰:“利用吾几,以应天下之几,固无取于康也。” 惟其然,而固不能康也。天下未有以变宅心,而可应天下之变者也。 夫心之所以不知所止而危殆者,无他,意欲乱之耳。安止者奉道以为栖泊,而意不流于僻,欲不得而间焉,而犹惧其坚以自信者失此心察微尽变之大用也。 夫心者得天圜运不息之灵,以为流行之体,而困于自信之区宇,其可以安乎?惟夫至静之中,意不妄,欲不棼,而于理则经之、纬之,曲折以迎其方生之绪,故端凝以处,而聪明内照,固无须臾之滞矣。故亟告安止者以惟几,所以尽心之生理也。 乃既研心以尽虑,而无或怙所安以自困,又惧其心之疲役而数迁也。乃其所以不康者,心之为灵也善动,如止水之微撼而波不息也。 则惟见智之足恃,巧之足乐,任其所往,愈入而愈曲,则机智兴焉,而理不足以为之畛域。若夫善审几者,以心察几,而不以几生其心。故极心之用,可以大至无垠,小至无间,式于不间,入于不谏;而其为几也,尽心之用,不尽物以役心也。故肸张蚃如闻,寂光如烛,而不为智引,不为巧迁。夫然,而“大明终始”者,六位各奠其居矣。至此,而后心之为用也,无不尽矣。 无不尽者,不尽于所尽,而方静方动,方动方静,以一念函三变,以不相悖害也。无不尽,而性命之贞尽矣。于是而天下之赜于此焉应之,无不顺以正矣。 何也?“一动一静者,天地之间也。”阴阳之有成象,万物之有成形,是非之有成理,吉凶之有成数,皆止而不迁者也,动之必静者也,虽欲不安而不能。 而纷扰胶葛,以利害动其心者,恒罔于其一定之轨则,而憧憧于往来。乘大正者,以御阴阳,以裁万物,以断是非,以贞吉凶,非自安而忘物也。本无不安,静以应静,而安如其安也。 然而天下则已几矣,一静之必一动者然也。阴阳之变无畛也,泄于极盛之中,而后著于已衰之后。万物之用无常也,成其各正之性,而自有其相感之情。 是非之际甚微也,君子有不可恃之仁,而小人亦有未亡之彝。吉凶之至不测也:成乎吉者,置其已得而迎其未来;贞于凶者,小信且穷,而微权当审。故方其静见为静,而动者固然矣;乃即其动,而静者初未离也。无不可安者,惟其几也,故曰:“知几其神乎!”介于石也。 然而阴阳之变,皆可承也;万物之用,皆可任也;是非之数移,无往而不有是也;吉凶之递进,无处而不可吉也;一动一静,而天下之理毕也。 则知几者知之而已矣,善之而已矣。穷神知化,通志达情,而心恒持其衡,又岂有不康者乎? 呜呼!至于康而耳且顺矣,从欲而可不逾矩矣,帝之道、圣之功至此而极矣。子曰“为之难”,难此者也。一念以安止,即一念以惟几,而又必其康也。 心有两端之用,而必合于一致。天下有三累之情形,而各适如其分以应之。圣人之用心,至于义精仁熟,而密用其张弛开合之权,以应天地动静之几,无须臾而不操之以尽其用。盖用心者,圣人以之终身,以之终食,而不曰理已现前,吾循之而无不得也。 此大禹之心传,为千圣之统宗,至矣哉! 禹贡 立人之道曰义,生人之用曰利。出义入利,人道不立;出利入害,人用不生。 智者知此者也,智如禹而亦知此者也。呜呼!利义之际,其为别也大;利害之际,其相因也微。夫孰知义之必利,而利之非可以利者乎!夫孰知利之必害,而害之不足以害者乎!诚知之也,而可不谓大智乎? 由义之润下有水之用,由义之炎上有火之用,由义之曲直有木之用,由义之从革有金之用,由义之稼穑有土之用。润下而溢有水之害,炎上而烈有火之害,曲直而芜有木之害,从革而伤有金之害,稼穑而莠有土之害。由此言之,出乎义入乎害,而两者之外无有利也。 《易》曰:“利物和义。”义足以用,则利足以和。和也者合也,言离义而不得有利也。天之所以厚人之生、正人之德者,统于五行而显焉。 逆天之常,乘天之过,偷天之利,逢天之害,小人之数数于利也,则未有不为凶危之都者矣。 箕子曰:“天乃锡禹《洪范九畴》,彝伦攸叙。” 义之所自著,害之所必远,始于五行昭其义,终于六极示其害。禹以是而治九年之水,故曰“智莫有大焉”也,务义以远害而已矣。 天之生水也,非以为利也,其义之润下者不容已也。义之润可以泽物,义之下可以运物,于是乎细人见以为利而邀之。见为利则不见为害,而恶知其润下之过适以为害也哉?制害者莫大乎义,而罹害者莫凶于利。 于义不精而乘之,于害不审而撄之,于是乎爱尺寸之上,以与水争命于汙下;狎滔天之势,以与水朋虐于中原。伯鲧之教彝伦也,大抵以利焉阶之也。 乃若禹之治水也,正性定命,循义所安而不贪其利,捐利与水而不受其饵;分而洒之,汇而居之,河播为九,江分为三,地有所不惜,熯有所不忧,草木之材,投之炎火;兖州之作,迟之十有三年;直方正大之志气,伏洪水于方刚,而孑然一人之身,率浩浩荡荡之狂流以归壑而莫能抗。义之所自正,害之所自除,无他,远于利而已矣。 今夫水,五谷、百卉之所滋也,蒲莞、鳞介之所处,舟楫、货粟之所通也。当其顺而利存,当其逆而利亦未尝亡也。盖义之本适于用者,虽乖沴忒行而性不易,则利固存焉。害之尤者,利亦或从而大。 于是乎以害为利,以害之尤为利之大;细人乃颠倒惽瞀,自困于利之中以亟逢其害,斯智者之所大哀也矣。 位为司空,命受于天子,居尊席威,殴生民以试其侥幸之智,率族阖邑,骈首漂骸,以填谿壑而无遗,斯可不谓大哀者乎! 是故有义胜之水,畎浍是已;有害胜之水,瀑湍是已;有义害相半之水,江、汉、淮、沇之类是已;有义一而害十之水,黄河是已。 其一义者,以蕃部之水而朝宗于中夏,自此以往,则皆其害焉者矣,天之劳我中夏之民;而警之以蹈义而远害也。嫁夷狄之横流,以冲突乎兖、豫、青、冀用文之国,安土者不能逃焉而实受其祸。故治水者明乎害之不易远,而裁之以义,则庶乎其祸可衰止,外此者无策。 今考历代治河之得失:禹制以义,汉违其害,宋贪其利,蒙古愈贪焉,而昭代沿之;善败之准,昭然易见也。制以义,害不期远而远矣;违其害,害有所不能违矣;贪其利,则乐生人之祸而幸五行之灾也,害之府也。 夫中国之有河,犹其有夷也。三代无御狄之策而有制狄之义,汉急御狄之功而不贪用狄之利,唐始用狄,石晋遂用狄,两宋用狄而其祸乃大,概可睹矣。 远害而害不胜远,则莫若捐利而不贪。虽有突骑效其死命,知藩篱之不可撤也,而后花门海上之祸绝。虽有长流夹乎腴土,知浸淫之不可启也,而后齕堤溃野之害消。 愚矣哉!宋之以蜜截舌、以齿焚身而不恤也。兵不足以制契丹,而逆河回流,潴以为塘水。 财不足以阜用,而乘河之壅,畦以为淤田。天贻之忧,宋耽之利,昵寇以为依,幸祸以为福。彼惛不知,又何怪其借金灭辽以失中原,借元灭金以失江左哉! 夫差之横也,江、淮以通;杨广之悖也,汴、泗以合。女直、蒙古之乱也,卫、济以一,南旺以引,仰命于河以为漕运,支流旁午,交络四出,徐、兖、豫、冀、维扬五州之域,惟河之意南意北而凭陵焉。 然且惟恐安流而失其利,宋礼承之以从欲而邀赏。呜呼!数百年之间,天以狄祸中国,而纾之于水也。浸使有陶唐九年之水,周定王海溢之灾,则齐、鲁、宋、卫、徐、吴之民,虽有不鱼者鲜矣。 禹弃可食之壤,割以与河;今贪难制之流,邀以为利。智愚之分,义利之别;义利之分真,利害之别。民之生死,国之祸福,岂有爽哉!岂有爽哉! 当禹之世,贺兰、盐池之境,未尝入中国也,故禹功讫此。使唐、虞提封,得如汉之兼朔漠,唐之斥河、湟也,我知禹且建万世无疆之休,绝漠而东,放河流于奉圣川、鸳鸯泊,绕辽山以入鸭绿。则夷狄之害夷狄受之,四州之土不待治而适有居也。 使其然也,塘水谁与塞,淤田谁与垦,漕运谁与通?小人之言利者,抑将无术以逞。而哀此群黎,平居无埽堤之劳,淫雨无昏垫之忧矣。天未悔祸,禹功未展,牟利之鄙夫,乃以斗捷招寇而圮其族。 孟子曰“率兽食人”,此率水而溺人矣。人之食于兽者,百不得一也;死于水者,空城殚野而不厌。然则为塘水、淤田、漕渠之策者,其害天下与来世,亦憯矣战! 又其甚者,假水之虐以肆其毒,于是而有灌城之事。水抑自有义焉,不助凶人之恶也。故智伯之于晋阳,萧梁之于淮堰,宋人之于北汉,壅滔天之流,只益孤垒之坚。虽韩、魏之肘足无谋,而无恤之城,固与北汉而俱安,智氏之军,且与淮堰而俱漂也。后之人虽甚安忍,其尚鉴于此,勿遏无能害人之水,使害人而适以自害也乎! 甘誓 功罪者,风化之原也。功非但赏之足劝,罪非但刑之足威也。虽其为不令之人与?然而必避罪之名,以附于功之途。夫人自伸之情,相奖以兴,莫知其然而自动,无贤不肖一也。故正名之曰功,而天下趋之;正名之曰罪,而天下违之。帝王尤慎之矣。 世之降也,风日窳,化日靡,民日偷,国日乱;非徒政不纲、教不饬也,功非其功、罪非其罪也。功非其功,未尝非功;罪非其罪,未尝非罪;而古帝王之功罪不尚焉,后世且以为迂远而不切于治乱。 故功罪之名三移,而风化之衰也,三变而益趋于下。最下,以臣与民之不顺于君者为大罪,而忘其民。其次,以君与吏之不恤其民者为大罪,而忘其天。君依民以立国,民依天以有生。忘天,则于民不忘,而民暗受其戕贼矣。忘民,则于君不忘,而君必受其灾害矣。 古帝王之亟赏以为功,亟诛以为罪者,惟天为重。故尧知鲧之方命,无君也;其圮族,无民也;而姑试以五行之政。夏后之征有扈也,不斥其叛天子、虐下民,而鸣钟击鼓以声其罪曰:“威侮五行,怠弃三正。”得罪于天者,虽无虐于民,无犯于上,而天讨勿赦,如此其严也! 后世之法,目为大罪而不赦者,曰“罔上”、曰“误国”。苟有欺隐营私之迹,则虽呴燠其民,民争怀之,弗可贷也。其次曰“伤民命”,曰“侵民财”。 苟无淫刑科敛之愆,则虽获罪于天,天所弗祐,所弗问也。呜呼!夫孰知不畏于天,名为恤民,而民实贻以慼;不恤于民,名为忧国,而国实受其败也? 惟古帝王,知国之所自立,民之生所由厚、德所由正也,克谨以事天,而奉天以养民。 方命、圮族之辜,视威侮五行、怠弃三正者而可从末减,岂世主具臣之所能知哉? 曷言乎威侮五行也?五行者,天以其化养民,民以其神为性者也。是故濬川以流恶,改火以养正,拔木以昌民气,藏金以戢民心,平土以安民志。不使不足也,枵匮以吝于用;尤不使有余也,淫佚以荡其情。弗慎其节宣,而俾愚氓之自登自耗也,则其威侮也甚矣。苟威侮之,而五行之害气以亏人之养而铄人之性也,不可胜道矣。 曷言乎怠弃三正也?三正者,天所示人以气至而主其感者也。是故以天统事天而迎其阳,以地统事地而敦其质,以人统治人而兴其用。占星以修祀,知神之格,以精之至也。侯气以吹律,知和之至,以风之应也。 序辰以课耕敛,知生成以时而协也。顺节以诘兵刑,知明威以度而行也。弗谨其侯,而任情之动以作以辍也,则其怠弃者多矣。苟怠弃之,而三正之和气已先人而逝,后人而弗逮也,人罹其灾矣。 夫和气者,气之伸也;害气者,气之屈也。五行之英,在形之未成而有其撰,迨形之已成而含其理。三正之常,往过者退而息机,来续者进而兴事。是屈伸之化理,所谓鬼神也。鬼神则体物不遗矣。 威侮而怠弃之,是遗之矣。遗之而孤行其意欲,或圮事而不修,或疲民而妄作,曰自我尸之,以使民奉我而我以临人,复奚忌哉!是则显与天争胜而不恤,一言一动,莫非鬼神所应违也。君与吏尚何有于民,臣与民复何有于君乎?故帝王之奉词以讨必诛不赦之罪者,在此而不在彼。世主具臣,何足以知此哉! 且夫后世之功罪,以民事为殿最,以国计为忠邪者,救末之术,彼亦有所不容已焉。天之弗畏,五行乱矣,三正忽矣,于是而民窳,而吏憍;水、火、金、木且为敓攘刑杀之用,祁寒、烈暑且为残暴怨恣之尤,民乃孔棘而俗乃益偷。为君子者,重念其颠隮憔悴之荼毒,则录救民之功,而严殃民之罪,弗暇问天矣。 天之弗恤,而胥怨胥谗,以与上抗;吏因其乱,威胁其下,以诬上而营私;苟利于己,国危而不恤,民之既离,君孤而莫援。世主之所怼。而亦忠臣之所愤,则卫国者为功,而负国者为罪,且弗问民矣。 乃从其本而言之,秉五行、三正之纪者,天也;妙五行、三正之化者,鬼神也。忘乎天而天绝之,忽鬼神而鬼神怨恫之,则五行之害气昌,三正之和气斁,人理微而人心迷以不复。天下师师,相奖于功利,干百姓之誉者贤矣,逢人主之欲者忠矣,志偷而不警,智惛而弗择。 浸淫及于后世,不复知有五行、三正屈伸之化理,司生成祸福于体物不遗之中。 知有其名者,又徒九黎之邪妄,通地天以乱人纪。则子可不知有父,人可不异于禽,于以败国亡家,驱民于死地。始以殃民病国之刑书督于其后,不已晚与! 呜呼!莫威匪天也,莫显匪鬼神也。天之化隐,而鬼神之妖兴。愚者以孤虚、生克窜三正之显道;妄者以狐祥、物魅擅五气之精英。慧者厌弃之,则又谓天壤无鬼神,五行皆形器之粗,三正抑算术之技,恃气而陵轹焉。 古帝王为万世忧,亟正其刑,以代天而伐罪。商、周以降,此法不行,无怪乎风化之日颓矣。 汉人仿佛其意,以灾异免三公,以五德辩禋祀,而拘牵名迹,固非五行、三正之贞也,是以不可以训。 自是而后,风化益以陵夷,佻达之子,沈没于名利,不知何者之为天,而彝伦因以泯丧,非九黎则有扈也。安得修帝王之刑赏者,正名定罪以矫之正也! 胤征 陆贽有云:“动人以言,其感已浅。” 然而有所感者,则以感人于俄顷之间者也。生而驱之死,逸而驱之劳,分义足以动之乎? 畏死惮劳之情,猝然内发者,智不及度,勇不及持。自非英豪之慷慨捐生,与贤哲之从容赴义,则固倒行于穷途,而亲上死长之情,不知其何以忘矣。 于是而敷心肾肺肠以为言,振荡其俄顷之耳目,以生其勃发之智勇,言之所感虽浅,而固可有功。是故虞、夏以来,无居平之诰诫,而有临事之约誓焉。 古之帝王,诚知其感之也浅,用之也惟俄顷,故其为辞也,不过激其气以使之盈,不畸重其权以使之疑。其感之也若不足,而以感也已足矣。 不激而使之盈者何也?气盈而怒,怒盈于外者,必枵于中。尝观于斗者矣,诟谇胜而拳勇衰矣。 不畸重而使之疑者何也?有所重必有所轻。虽在仓卒,听以耳,发以气,而未尝反以思也。 虽乘其俄顷之情,而无长久之义,以使熟思而不斁,则一疑而群疑交起,疑之、疑之,迟回却顾而必溃,鈇钺不足以威之矣。尝观于严父之训劣子矣,词已费而反唇于夫子之不正矣。 以今观于《甘誓》、胤征之文,简而不盈,规其长久而不畸重乎己,斯之谓体要之辞。辞之善者,君子以之动天地,而况于人乎? 禹之明德,夏道之忠敬,天下将百世戴之。不再传而有扈犯顺以抗王师,不五世而羲和叛官以党后羿,恶之不胜诛者也。然而后启、胤侯之执言也,则使罪浮于言,而不穷言以浮于罪。 夫亦曰彼之滔天以贯盈者,夫人知之而不俟于言也。举其大端以正有事之名,舍其一切以畜人心之怒,则气不泄于言,而勇可给于气。 整齐其行陈,要戒其淫戮,矜持其有余,而急缮其不足,若此者,所谓不过激其气而使之盈也。 分义者,民之均重也。权借者,己之畸重也。为臣而犯其君,为臣而背公死党以弱王室,分义之不赦者也。分义不赦,而何有于五行,三正之精微? 分义不赦,而何有于沈酒昏迷之琐屑? 乃分义均重,而民喻其不赦;权借畸重,则民且疑君之死己以自安也。俄顷之际所喻者,不敌其喻死喻劳之心,则将曰丧君有君,而丧身无身矣。 惟是三正五行、天戒臣宪者,王为民修之,侯为民守之,民用所前而民居之自协者也。 今略畸重之权,并略其均重之义,而独重其权于民,民乃晓然于众愤之不容已,而牵率君相以届民之罚。 于是而人之视公战犹其私斗,非使我以一旦之肝脑易天子玉食之灵长,而不惜致死以争捣奸宄之胸矣。此所谓不畸重其权以使之疑也。 是故臣干君,则略其无将主义,而执辞以民,以谓天为民而立君,不剿民以奠君也。《甘誓》、《胤征》是已。君殃民,则略其殄师之虐,而声罪以天,以谓天笃后以匡民,不残君以逞民也。《汤誓》是已。 《汤誓》曰“予畏上帝,不敢不正”,不曰“予恤民毒,不忍不正”也;曰“率割夏邑,有众率怠”,不曰“率割下国,众致其怒”也。夫乃以坚长久之义,而其权不畸。畸重于上,民以为厉己;畸重于下,民以为饵己。民犹碞也,众疑之府也,君子盖慎之已。 故于殷、周之际,而知道之降也。武王之誓,言之畸也。列纣之罪,擢发以数,而气亦竭矣。 “宁执非敌”,惴惴以恐,于是而几殆矣。列纣之罪,擢发以数,斮胫剖心之无遗也。八百济师,血流漂樐,能保匹夫匹妇之无横死于会朝,而可反唇相诘者乎? 义士所以有“易暴”之歌,商雒之顽民亦且生“简迪”之怨。千里之应,捷于桴鼓,君子之言以动天地,而可不慎乎?周之誓不及殷之诰;春秋之词命不及丰、雒之誓命。 盈虚生乎志气,轻重定乎权衡,义于此精,道于此立,不可诬也。 战国说士之辞,悖道而相摇以势,此意斩矣。又降而为陈琳、阮瑀之流,如健讼之魁、怒邻之妇,勃气愤盈,莠言自口,尤君子之所羞称也。 下此而齐、梁之季,驰檄相夸,取青妃白,竞巧于流血涂肝之地。苟有心者,能勿触目而酸心乎! 夫古之帝王以善其言者,岂于其言而善之与?忠厚宅心,则气不盈,而不忍尽物之短;正己无求,则权不畸,而不苟幸事之成。 养天下之和平,存千秋之大义,立诚以修辞,辞皆诚也。则感之者虽在俄顷,固可以昭告万世而无惭矣。孔子曰“我于辞命则未能也”,言不于辞命而求善也。 仲虺之诰 《易》之言曰:“敬以直内,义以方外。” 《诰》之言曰:“以义制事,以礼制心。”故曰:“先圣、后圣,其揆一也。” 今夫事与人之相接也,不接于吾之耳、目、口、体者,不可谓事也。何也?不接于吾之耳、目、口、体,天下非无事也,而非吾之所得制。非吾之所得制,则六合内外,固有不论不议者矣,则固非吾事矣。 不发而之于视、听、言、动者,不可谓心也。何也?不发而之于视、听、言、动,吾亦非无心也,而无所施其制。无所制,则人生以上,固有不思不虑者矣,是尚未得为心也。是故于事重用其所以来,于心重用其所以往;于事重用其心之往,于心重用其事之来。往来之界,真妄之几,生死之枢,舜、跖之分。古之君子,辨此而已矣。 心之往则必往矣,事之来则必来矣。因其往而放之者,纵也。因其来而交之者,欲也。于其往而固遏之,于其来而固拒之,内与外构,力争其流者,“克伐怨欲不行”者也。于其往而游于虚,于其来而制以机,往而曲以避物之来,来而巧以试心之往,以反为动、以弱为用之术也。 古之君子则皆灼然见其非道,而不此之务矣,是故酌自然之衡,持固有之真,以范围往来于不过。 其往也极其用而不忒,其来也顺以受而不逆,夫是之谓“建中”也。呜呼!非察于几、达于诚而知心与事之浃洽以利用者,孰能与于此哉! 天地之德,日新富有,流动充盈,随在而明其义于有形有色、无方无体之中者,至足也。其流动也,洋洋日发而无不及。使不及焉,则此且亏朒而不绍乎彼。 洋洋日发者,本无不直也。其充盈也,森然各立而不可过。使可过焉,则此且溢犯乎彼,而彼不足以容。 森然各立者,本自有方也。道之在吾身以内与其在天地之间者,既如此矣。流动者与物酬酢,以顺情理,而莫有适居。充盈者随事有宜,以应时变,而莫能协一。必待行之而后可以适焉,必待凝之而后可以协焉。 夫民受天地之中以生者也。耳、目、口、体,形著于实,受来以虚;视、听、言、动,几发于虚,往丽于实。其互相入者,有居中以宰之者也。 以凝之者行之,斯以事无不宜,而心无有僭;卓然而有其直,卓然而为其方,居乎此以治乎彼,故曰制也。夫然,受中以生则无不直而无不方,内之则既然。乃中建于天下,有定理焉,直之方之所自著也,外之亦既然矣。 故告子之言曰“义外”,而言礼之驳者亦曰“礼自外作”。夫内之既卓然有可凝之直方矣,则义、礼之俱非外也亦明矣。我无以辨外义礼者之非也。则以外非无义礼,而不制于我,则非我之义与礼也。蜂蚁之君臣,虎狼之父子,相鼠之皮体,燕雁之配耦,何有于我哉? 义外之非,夫人而言之,孟子之辨已析也。礼外之云,《乐记》之枝词也,而贤者徇焉,乃以云:“事在外,义由内制;心在内,礼由外作。”〔朱子云。〕则是于其来而授物以所未有,于其往而增益以心所本无,日以其心与天下抅,而日以天下与心抅,舍自然之则,忘固有之真,斯何异于老氏所云“反者道之动”哉? 且夫义之必内,如冬知汤而夏知水也。礼之必外,其且判涣于天地之间,自为一类,如风之不可以目见,空之不可以手握乎?将礼之用孰从而举之?礼之名亦不足以著于人矣。义之内也,以智而喻:礼之内也,以仁而显。 丧之哀,祭之敬,食之不紾兄臂,色之不搂处子,亦惟以求歉乎心也。必求如此而后慊于心,则心固有之,故曰“复礼”。则亦如秦炙吾炙之胥旨吾舌矣。 若礼之立于吾前以待用者,既似授之规矩,而非木之能自为方圆,授之羁靮,而非马之能任骖服,可云外也;则义亦显立吾前,贤在而授以尊,长在而授以敬,充外礼之说,亦未有不可以义为外者也。 古之君子,智足以喻此:万物之充盈以来,以形之虚者应之,俾得所归,而宜以协;仁足以显此,吾性之流动以,以色之实者奠之,俾安所止,而典以敦。事与心胥制于所建之中,反身而诚不远矣。盖天理之流行,身以内、身以外,初无畛域。天下所有,即吾心之得;吾心所藏,即天下之诚。合智仁,通内外,岂有殊哉? 彼智不足以及此者,其昏也,因其往而往之,因其来而来之;其凿也,于往而禁其往,于来而忘其来。 仁不足以守此者,其妄也,任其往而之于放,任其来而泛为交;其矫也,苦持其往而不得所丽,过杜其交而不绥以宜。 亦恶知往来之几,形形色色之诚,自有其中焉而建之也哉?执之无权,存之无本,而内不放出以制心,外不放入以制事,斯释氏“鼠入牛角”之谓,与于不仁之甚者,可弗辨乎? 汤诰 显性之有而目言之,《易》谓之“緼”,《书》谓之“衷”,《诗》谓之“则”,《孟子》谓之“塞”,求其实则《中庸》之所谓“诚”也。故曰:“诚者物之终始。”终与终之,始与始之,终以密合乎始,始以绵亘乎终,相依而不贰,不著其文而已盈,静与存而皆安,动与行而不滞,官不过而如其量,神周流而恒不失,故曰“衷”也。 夫人之有形,则气为之“衷”矣。人之有气,则性为之“衷”矣。是故痿躄者,形具而无以用其形,则惟气之不充;乃形未有毁,是表具而“衷”亡也。 然则狂易者,气具而无以善其气,则惟性之不存;乃气未有馁,是亦表具而“衷”亡矣。气衷形,循形而知其有也;性衷气,循气而不易知其有也;故君子之道鲜矣。 今夫气,则足以善、足以恶、足以塞、足以馁矣。足云者,有处于形之中而堪任其用者也。若夫恒而不迁,善而无恶,塞而不馁者,则气固有待而足焉,而非气之堪任也,故曰性衷气也。气非有形者也,非有形则不可破而入其中。然而莫能破矣,而絪緼抟散者足以相容而相为载,则不待破以入,而性之有实者,固与之为无间。 夫性之为衷于人也,不待破而入,非徒于气然也,形亦莫不然也。破目之黑白而求明之藏也不可得,破耳之窾〔音科〕。曲而求聪之藏也不可得。 因实而入实,则亦因虚而入虚,凡有形而皆入焉,亦凡有形而皆衷焉。耳亦衷此也,目亦衷此也,四体百骸而皆衷此也。凡有气而皆入焉,亦凡有气而皆衷焉。 衷乎形者气,衷乎气者乃天之所降之衷,则亦彻乎人之形气皆为之衷也。故曰:“睟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面、背、四体,形也,气之表也。 以见、以盎、以施,气也,形之“衷”也。乃其根心而生色者,更有衷气者存也,君子所性也。 是故人之生也,气以成形,形以载气;所交彻乎形气之中,绵密而充实,所以成、所以载者,有理焉,谓之“存存”。人之死也,魂升于天,魄降于地,性之隐也;未尝亡而不得存者,与魂升,与魄降,因其屈而以为鬼神。 故鬼神之与人,一也。鬼神之诚,流动充满,而人之美在中也。其屈也,鬼神不殊于人,而其德惟盛。其存也,人亦不殊于天,而其性以恒。然则此“衷”也,固非但人之“衷”,而亦天之“衷”矣。形而下者人之性,形而上者天之理,故“衷”曰“降”。非其丽乎人而遂离乎天也,天下逮于人,人之“衷”,即天之“衷”也。 且夫天之有“衷”,奚以明其然也?今夫天,苍苍而已矣,旷旷而已矣。苍苍者不诎,旷旷者无极,气也;而寒暑贞焉,而昭明发焉,而运行建焉,而七政纪焉,而动植生焉,而仁、义、礼、智,不知所自来而生乎人之心、显乎天下之物则焉。 斯固有以入乎气之中,而为气之“衷”者,附气以行而与之亲,袭气于外而鼓之荣,居气于中而奠之实者矣。立天之道,曰阴与阳,而一阴一阳剂焉;统天之行,元、亨、利、贞,而四德叙焉;是则天之“衷”也。 形而上衷乎天,形而下衷乎人。由天以之人,因其可成可载而降之人;乃受于天,亦既主形主气,而莫不以为性之藏也,故曰“恒”。是故形则有“恒”也,气则有“恒”也。然而有不“恒”者,形之有痿躄,性之有狂易,或伤之,或陷之,一人之身而前后殊,斯不“恒”也。 形之有利钝,气之有衰王,利易而钝难,王壮而衰馁,均人之身而彼此殊,斯不“恒”也。其不“恒”者,何也?文著于外,质凝于内;著于外者枵其内,故与衷而相离,滞于内者困于外,故衷不效于用也。 衷也者,其外不著,其内不滞,柔与为柔,刚与为刚,动而不丧,静而不遗,无所忤而柔顺与亲,无所挠而刚健与干,化不流而居不失,则亦奚有不“恒”之咎哉,“恒”者何也?曰诚也。诚神诚几,于物胥动;诚通诚复,于己皆真;斯以屈伸变化,终始弗离,而莫有不“恒”矣。 呜呼!古之知性者,其惟自见其衷乎!仁、义、礼、智以为实也,大中、至正以为则也,暗然而日章以内美也,和顺积中而英华发外以充美也,故曰:“乾坤,易之緼邪!”变易者其表之文,健顺者其里之著与! 惟此不察,则且以“玄牝”为根而其中枵然,则且以督为经而其动芤然,则且以运动为性而其守荡然,则且以真空为体而其主冥然;忘其衷之緼,褫其緼之塞,生民之性沦胥以铺,非直日用不知者之咎也。 太甲一 权,重于经者也。经有未审,县重以酌其平之谓权也,而或以为轻于经而行其妙,则悖矣。重于经者,持而乃得其平。轻于经者,反而外移于衡之杪,则权重而物轻。物轻权重,物且昂起而权坠矣,何有于权之用哉? 为鲁庄公责者曰:“母不能制,当制从母主人。” 审然,则太甲之“狎于弗顺”,不必放桐,而但施刑于弗顺之宵人也,其可哉?此有道焉,亦有权焉。制弗顺者则畸而之轻,制太甲则持而之重也。 尝试谂之。以本末言,太甲之“欲败度,纵败礼”,本也;弗顺者之给其欲,导其纵,末也。不持其本而急其末,犹攻毒者之急四支而遗腹心也。 一弗顺退而一弗顺进,一弗顺殛而一弗顺兴,故曰“人不足与适也”。不足者:力之不足,我处外庭而轻;权之不足,彼操君心而重也。 以情势言,太甲之情,弗顺者之势也。 口之于味,目之于色,耳之于声,四体之于安佚,夫人之不能废,而独谓君上之不宜有此乎?弗顺者见制而不逞,则重为减替以相激,将使安饱之不给,乃宣言曰,是使王监门舆皂之不若也。冲人何知?始相怜,中相悼,终相匿,而睽于元老者益孤矣。良娣刻木以行棋而邺侯疏,刘瑾伏地以请死而韩文绌,其明验已。 如其欲显戮之与,则害尤有重焉者。 凡权臣之逼主,恒先削其君之肘腋,故后羿篡而雒表无反斗之臣,州蒲弑而匠丽先胥童之死。今以靖献之心,弗择而蹈其辙,左右相依之媚子,旦放一人焉,夕诛一人焉,取之君侧而肆之市朝;孱尔冲人,始则姑听之,继则涕泣以讲之,又继则甘心群小以报之矣。 彼群小者,既挟尊主之号以为弹压之名,其主亦怀孤立之恐;而己抑终以投鼠忌器之故,不得大快其所欲为,卿尹百辟其不中立以祈免者鲜也,则身危而国亦随之矣。 均一非常之举,则何似昭昭然揭日月而行之,以散宵人之聚也?是故略庸人之好恶,审天理之权衡,伊尹所以任尧、舜之道于躬而直行不惴也。 夫佞幸持权,权移而毒下逮,天下且血眦搤腕以争致其怨恶,而君之失德奖奸,姑宽假而不忍深求,此亦君臣之彝伦所不可泯,而要以为庸人之好恶。何也?畸其重于佞幸,而不谅其不足以有为也。 若夫天理之权衡,善有所自植,恶有所自致。 君实处隆墀远壑之势,而给欲导纵之夫,固卑且贱以顺君子之命:或趋善,或趋恶,犹骤雨之乘回风,可使南而可使北。“君子豹变”则“小人革面”,固大人君子所矜宥而移易者也。 积不欺之忱,膺毋贰之棐,拔本塞源,以正告天下万世而无疑;则弗顺之子,渊薮已失,而不敢以萤尾争日月之光,亦震惊湔洗,谨执其唾壶虎子之司矣。故于桐初放,未尝有流窜匪人之刑;奉冕既迎,终不有易置近臣之事。然而太甲思庸,则已捷于枹鼓,其效为不爽也。 格君心之非者,经也。放之以格之者,循经而尤重之也。人不足适而急于适人者,末也。适不可适之人而以自诎者,益争于末,而倒授以重之。昧者不知,尝试轻杪而利其易制,覆取坠焉,其不可与权也久矣。 乃伊尹之克任大权以正大经者,一介取与之义,咸有一德之贞,志大明而诚豫立。 彼鲁庄者,固不足以语此也。无哀毁痛父之忱,无枕戈报齐之志,经已拂矣,权不足以持矣。 然使取文姜之左右,钳束而诛戮之,将文姜挟君母以内訩,群小恃外援以一逞,元诩之于胡媪,五王之于二张,斯不亦后事之左验哉? 鲁庄公而果可为人之子也,饮血誓死,与诸儿争命于原野,上告天王,正文姜在宫之辟,弃位逃禄,幽忧以死于草土,而后车中之怨可雪。 是尹处其易,而庄处其难。然使庄之笃孝如尹之忠也,则姜淫不敢宣,桓势不孤立。虽以诸儿之禽心,抑不敢谈笑而贼人君父,且如云如水,肆丑行于康庄矣。 子母亲而感终易,君臣睽而感愈难。尹处新造之邦,庄正嫡储之位,则尹固处其难,而庄处其易也。童昏不知,导淫纵贼,在位具臣,申繻、御孙皆不足为有无,乃欲制从母之人,以酿肘腋之祸,不亦愚乎! 彼鲁庄者固不足道,而说《春秋》者,以制母从人为权,岂知权者哉?惟尹而后可与权,惟尹而后可与经也。 太甲二 习与性成者,习成而性与成也。使性而无弗义,则不受不义;不受不义,则习成而性终不成也。 使性而有不义,则善与不善,性皆实有之;有善与不善而皆性气禀之有,不可谓天命之无。 气者天气,禀者禀于天也。故言性者,户异其说。今言习与性成,可以得所折中矣。 夫性者生理也,日生则日成也。则夫天命者,岂但初生之顷命之哉?但初生之顷命之,是持一物而予之于一日,俾牢持终身以不失,天且有心以劳劳于给与;而人之受之,一受其成形而无可损益矣。 夫天之生物,其化不息。初生之顷,非无所命也。何以知其有所命?无所命,则仁、义、礼、智无其根也。幼而少,少而壮,壮而老,亦非无所命也。何以知其有所命?不更有所命,则年逝而性亦日忘也。 形化者化醇也,气化者化生也。二气之运,五行之实,始以为胎孕,后以为长养,取精用物,一受于天产地产之精英,无以异也。形日以养,气日以滋,理日以成;方生而受之,一日生而一日受之。 受之者有所自授,岂非天哉?故天日命于人,而人日受命于天。故曰性者生也,日生而日成之也。 夫所取之精,所用之物者,何也?二气之运,五行之实也。二气之运,五行之实,足以为长养,犹其足以为胎孕者,何也?皆理之所成也。阴阳之化,运之也微,成之也著。小而滴水粒粟,乍闻忽见之物,不能破而析之以画阴阳之畛,斯皆有所翕合焉。 阴为体而不害其有阳,阳为用而不悖其有阴;斯皆有所分剂焉。川流而不息,均平专一而歆合。二殊五实之妙,翕合分剂于一阴一阳者,举凡口得之成味,目得之成色,耳得之成声,心得之成理者皆是也。是人之自幼讫老,无一日而非此以生者也,而可不谓之性哉? 生之初,人未有权也,不能自取而自用也。惟天所授,则皆其纯粹以精者矣。 天用其化以与人,则固谓之命矣。已生以后,人既有权也,能自取而自用也。自取自用,则因乎习之所贯,为其情之所歆,于是而纯疵莫择矣。 乃其所取者与所用者,非他取别用,而于二殊五实之外亦无所取用,一禀受于天地之施生,则又可不谓之命哉?天命之谓性,命日受则性日生矣。 目日生视,耳日生听,心日生思,形受以为器,气受以为充,理受以为德。取之多,用之宏而壮;取之纯,用之粹而善;取之驳,用之杂而恶;不知其所自生而生。是以君子自强不息,日乾夕惕,而择之、守之,以养性也。于是有生以后,日生之性益善而无有恶焉。 若夫二气之施不齐,五行之滞于器,不善用之则成乎疵者,人日与婾昵苟合,据之以为不释之欲,则与之浸淫披靡,以与性相成,而性亦成乎不义矣。 然则“狎于弗顺”之日,太甲之性非其降衷之旧,“克念允德”之时,太甲之性又失其不义之成。 惟命之不穷也而靡常,故性屡移而异。抑惟理之本正也而无固有之疵,故善来复而无难。未成可成,已成可革。性也者,岂一受成侀,不受损益也哉? 故君子之养性,行所无事,而非听其自然,斯以择善必精,执中必固,无敢驰驱而戏渝已。 《诗》曰:“昊天曰明,及尔出王;昊天曰旦,及尔游衍。”出王、游衍之顷,天日临之,天日命之,人日受之。命之自天,受之为性。 终身之永,终食之顷,何非受命之时?皆命也,则皆性也。天命之谓性,岂但初生之独受乎? 形之恶也,倏而赘疣生焉;形之善也,俄而肌肤荣焉;非必初生之有成形也。气之恶也,倏而疢疾生焉;气之善也,俄而荣卫畅焉;非必初生之有成气也。 食溪水者瘿,数饮酒者齄,风犯藏者喎,瘴入里者厉。治疡者肉已溃之创,理瘵者丰已羸之肌。 形气者,亦受于天者也,非人之能自有也;而新故相推,日生不滞如斯矣。然则饮食起居,见闻言动,所以斟酌饱满于健顺五常之正者,奚不日以成性之善;而其卤莽灭裂,以得二殊五实之驳者,奚不日以成性之恶哉? 周子曰:“诚无为。”无为者诚也,诚者无不善也,故孟子以谓性善也。诚者无为也,无为而足以成,成于几也。几,善恶也,故孔子以谓可移也。 有在人之几,有在天之几。成之者性,天之几也。初生之造,生后之积,俱有之也。取精用物而性与成焉,人之几也。初生所无,少壮日增也。 苟明乎此,则父母未生以前,今日是已;太极未分以前,目前是已。悬一性于初生之顷,为一成不易之侀,揣之曰:“无善无不善”也,“有善有不善”也,“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也,呜呼!岂不妄与! 咸有一德 言道者胥言一矣;乃从乎形气而数之,则一者数之始也,以俟夫增加者也。依于道以言之,则一者数之终也,无不统会者也。 且以数而言之:一而小成十也,其大成万也,乃至参差不可纪之至赜,而会归于一,则莫有踰于一者也。若其可倍而生二,析一而破之也;参而生三,伸一而歧之也。取其破析分歧之余,而孤持其一,则必至于贼道。 伊尹曰“咸有一德”、据纯德之大全而言也,故曰:“德二三,动罔不凶。”不可生二以与一相抗衡,生三以与一相鼎峙也,明矣。又曰“德无常师,主善为师,善无常主,协于克一”,非散殊而有不一也;又曰“无自广以狭人”,非博取而有不一也。 是故道,非可“泛兮其可左右”也,非“一与一为二,二与一为三”,三居二之冲,“冲而用之不盈”也。诚“泛兮其可左右”与?师左则不协于右;师右则不协于左矣。诚“冲而用之不盈”与? 将虚中以游于两端之间,自广而狭人,天下之德非其德矣。老氏以此坏其一,而与天下相持,故其流为刑名、为阴谋、为兵法,凶德之所自生,故曰贼道也。 夫以左右无定者遇道,则此亦一道,彼亦一道。以用而不盈者测道,则方此一道,俄彼一道。于是而有阳阖阴辟之术,于是而有逆取顺守之说。故负妇人,嬖宦寺而以霸,焚《诗》、《书》,师法吏而以王。 心与言违,终与始叛,道有二本,治有二致,仁义亦一端,残杀亦一端,徜徉因时,立二以伉一,乘虚择利,游三以乱一,乃嚣然曰“凡吾之二三,皆一之所生也”,而贼道者无所不至矣。老聃之幸不即为天下祸也,惟其少欲知止,不以天下为事耳。不然,又岂在商鞅、李斯下哉? 古之君子,虽遇中主,进危言,而不姑导以厖杂之术。全而学之,全而用之,圣足以创,贤足以守,中材犹足以不亡。其惟一以统万,而不二三以伉一乎! 一以统万者,达天者也。今夫天,则浑然一而已矣。天居一以统万,圣合万而皆一。 尹自耕莘以至于割厦,一也,道义以严取与也。汤自有国以有天下,一也,义礼以制事心也。夫是之谓达天。 有其始即以之终,有其微即以之著。 立一资始之谓统天,成一允终之谓成物,含一于中之谓尽心,传一于言之谓穷理。合天下之臣民,举万事之纲纪,胥一于善而无不实也,无不纯也,故冒天下之道而不可过,贞天下之观而无所疑。一之用大矣哉! 彼之析一以二,游一于三者,侈数广而执一狭。狭于执一,侈于生三,而放以之于万,以自广而狭天下,则始之局量以小,规模以隘,而不足以资始;终之波而蔽,蔽而穷,而不足以成终。不知大备之谓一者,其贼道固必至于斯也。 夫惟备斯纯,惟纯乃大,是故周子伸一而围之,以为太极。二殊五实、仁义中正之理,莫不一也,莫不备也。而曰:“君子修之吉,小人悖之凶。”夫太极既已范围天下而不过,则且何所容小人之悖乎?悖云者,举一所备之二以伉一,举一所函之三以游一,势逆而背其宗也。 道一而已矣,一以尽道矣;道非大而一非小,不得曰“道生一”。一该万矣,万为一矣;二亦万之二、三亦万之三,万乃一之万,不得曰“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 由此以积彼,坚彼以敌此,因以有常师,因以有常主,专师多蔽而专主不达,测之妄而执之吝,不能出于一之中,而固已悖也。 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呜呼!可不慎与! 说命上 君子之道,无妄而已矣。天积阳于上,而雷动于下;积者诚也,动者几也,诚而几,神矣。 积之富有而动之以时,则“大亨以正”。“大亨”故通乎幽明,“正”故绝其疑似。通乎幽明,其言也顺;绝其疑似,其言也信。顺以信,乃以无眚。无疑,则无妄矣,无妄则诚矣,诚则物之终始赅而存矣。 若夫疑者,则必其妄也。疑也者非有也,有则不疑也。疑也者非无也,无亦何疑也?非有而有,非无而无,非有非无而亦有亦无,则梦是已。 今夫梦,其积非富有,知其不原于诚;其动不以时,知其不足与于几。不诚不几,而若有神焉,岂神也哉?故孔子之自言也,曰“五十而知天命”,诚也;“六十而耳顺”,几也;“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神也。 神无方,矩有方。神而不逾其方,则神不离乎诚也。无妄之德,积之富有而动之以时,故老不衰而益盛。 若其言梦也,则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盛而梦,衰而不复梦;或梦或不梦,而动不以时;血气衰与之俱衰,而积之也非其富有。然则梦者,生于血气之有余,而非原于性情之大足者矣。 故高宗之梦见傅说之形,其不足与于诚也审矣。 论者乃致疑于说之来,高宗之往,而曰:“豫知容貌者神,朕兆先见者诚。”岂其然乎? 夫诚者实有者也,前有所始,后有所终也。实有者,天下之公有也,有目所共见,有耳所共闻也。 神者无为也,形之未形、体之未体者也。则五常百行赅乎诚,蓍龟四体通乎神,诚仁显而神用藏也。 梦说而有成形,用不藏而非神矣。独见独闻,而非有所终始,仁不显而非诚矣。非诚而言神,疑之府也,妄之徒也,君子之所阙而不言者也。 然则梦说之形而旁求惟肖者,抑又何也?形者,血气之所成也。梦者,血气之余灵也。血气者,一阴一阳之形而下者也。同声则相应,同气则相求。 形与梦同受成于已形之器,于是乎梦可有形,则居然若有一傅说之立乎前矣。然而无与于形而上者,故能得傅岩惟肖之形,而说所启沃之忱辞,不能有其言而识诸寤也。盖器可诡遇,而道不可疑闻也。 借其诚而神焉,则“奉若”之训,胡不径相授受于梦中,以成不疾而速之化,乃必待说之拜手以进献哉? 血气之灵,有时而清焉,有时而浊焉。恭默不言,高宗能澄其血气之浊以向于清,故其干傅说固有之形,相遇于若有若无之际。 然而诚未至焉,几未通焉,神未显焉,则得其粗而不得其精。夫人意欲乍澄之顷,乍离乎粗浊,而与两间固有之成形相为邂逅,洵有然者。程子所云:“县镜于此,有物必照,非镜往,非物来。”盖此时矣。 镜,器也,物亦器也。 两器之体异,而均之为器,则其用合。镜不含物,物非镜生,清则物现,浊则物隐,亦其固然矣。然而镜终器也,道不生也,故物影现而物理终芒也。 董五经豫知伊川之来者此也,季咸知人之吉凶者此也,释氏之“他心通”者此也。息纷纷胶胶之妄动而有其孤静,由孤静而生孤明。孤明之主,一资于血气之清,故无形而可有形,影著而与形不爽,然于形上之道终芒然未有与也。盖以血气之灵为见闻之区宇,虽极其清明,而终如镜之于物,物自物而镜自镜也。 镜平则面正,镜有凹凸则面邪。得其正则为高宗之梦傅说,得其邪则为叔孙豹之梦竖牛,汉文之梦邓通矣。邪者妄,而正者亦非诚也,故曰“其匪正有眚”也。 《记》曰:“清明在躬,志气如神。” 志气者,与理为用,诚之所自立也。如神而道由以生,诚不可揜,几不可御;神乃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尧之得舜,颜之事孔,相孚以心,相邻以德,奚梦之足云哉!奈之何登彼乍发之隙光,谓之曰诚,谓之曰神也! 君子以无妄茂对天下,在《文王》之诗矣。“文王在上,于昭于天。”天,诚也;昭,明也。诚有其明,非镜之资日光以为明也。“于昭于天”,而天下仰明焉,则神矣。故其诗又曰:“周王寿考,遐不作人。” 作人而人兴,德其成人,造其小子,诚以求之,则“济济多士”,而“文王以宁”矣。 故曰:“天降时雨,山川出云。”天之降雨,惟其时也。雨降而云滋出,惟其富也。教育人才,开之先也。其不然者,晴云拔起于溪谷,虽雨而无终朝之势,气蒸妄动,而应不以诚,奚足恃乎? 由此言之,向令高宗纳群臣之戒,绎《甘》、《盘》之教,敦诚研几,贞动而大亨,云行雨施,移风易俗,以德成人,以造小子;将奏言试功、扬于王庭者,非但一傅说而止,何至祀丰于昵,戎惫于克,仅救过而不遑也哉? 治天下有道,正其本以修政教而已矣。治心有道,尽其性以主血气而已矣。 弋偶现之浮明,画独见之区宇,资形器之乍清,而不求诸道乘变化,以疑为神而不存以诚,以治则鬼,以气则易衰,君子之所不尚,如之何以诚、神轻许之也! 说命中一 尝观之天矣,生生者其资始之至仁大义也;然物受命以生而或害其生,而天无所忧也。 不忧恶草之害良苗而予良苗以棘距,不忧鸷兽之搏驯类而护驯类以爪甲;然而恶草鸷兽终不以天弗与防而殄绝生化。故曰“天地不与圣人同忧”,无所用忧也。 圣人则不能与天同其无忧矣。然而圣人之所忧者,非犹夫人之忧也。人之所忧,忧人也。 圣人之所忧,自忧也:有家而不欲其家之毁,有国而不欲其国之亡,有天下而不欲天下之失,黎民其黎民而恐或乱之,子孙其子孙而恐莫保之,情也。情之贞者,圣人亦岂有以异于人哉?然而圣人所忧者,仁不足以怀天下,义不足以绥天下,虑所以失之,求所以保之,“终日乾乾夕惕若”,几以无咎,故曰:“忧之如何?如舜而已矣。”过此以往,世之平陂,祚之修短,未之或知也,则亦安用知之哉!知且无容知,而奚足忧邪? 夫欲知过此以往而用其聪明,是谓知其所不知而忧其所不忧。夫苟忧其所不忧,则惟恐天下之不喻其意,而尚口以求伸;惟恐天下之不感其惠,而赐之衣裳以联其情;惟恐天下之不畏其威,而耀其干戈以争其胜。 且犹恐言之不听,赏之不劝,诛之不服,而或反戈相拟,则厚其防于甲胄,以使无能伤也。呜呼!后世之治术以制天下者,舍是而亡术矣。 口之属,则有符命图谶以侈天命;衣裳之属,则有覃恩农赏以系人心;干戈之属,则有重法淫刑以刈豪杰。 惴惴然尚不自保也,曰:“吾之所可以自护而不患伏莽之戎猝发于意外者,惟甲胄乎!” 呜呼!孰知启天下之戎心,近以害于身,远以祸及后世者,莫甲胄之为甚哉?有七属之甲则有截犀之刃。示天下以不可攻者,正其示天下以有可攻者在也。 秦畏分争之戎,罢侯置守以为甲胄,而以启戎于陇首。汉畏闾左之戎,厚树贵戚以为甲胄,而文、景以启戎于七国,哀、平以启戎于五侯。曹魏畏强宗之戎,削亲树疏以为甲胄,而以启戎于宰辅。晋畏外夺之戎,宠任子弟以为甲胄,而以启戎于八王。宋畏强藩之戎,削弱将帅以为甲胄,而以启戎于夷狄。 右文臣以为甲胄,防武人之戎,而戎生于外侮;分六卿以为甲胄,防宰相之戎,而戎生于中涓。 甲胄抵实以捍戎,戎投虚以攻其甲胄,蔽左而露右,揜项而忘胸。恃有甲胄之足御戎也,则暮夜有号而勿恤,白昼杀越而不知,呜呼!自卫以自贼,生人以杀人,而甲胄之祸烈矣!忧之也无端,防之也已密,戎不自起,起之自我,而尚谁咎乎? 然则空拳裸体以冒白刃,而信虎之不咥人也,其可与?夫固有无形之甲胄,阴阳不能贼而人事不能撄者,人未之曙耳。“乾道变化,各正性命”,天之甲胄也。“直方大,不习,无不利”,地之甲胄也。“自反而缩”,匹夫之甲胄也。“履信思乎顺”,王者之甲胄也。 故曰“以忠信为甲胄,以礼义为干橹”,非以为甲胄而甲胄之用存焉。圣人虽不与天同其无忧,而宪天以莅物凝命者,此而已矣。 虽然,圣人之宪天者,无忧于物也,非无忧于己也。彼异端者,躐等师天,乃欲并此而捐之,曰“将为之仁义以正之,则并仁义而窃之,惟绝圣弃智而后大盗可止”,则妄甚也。圣人之销甲胄也,销其私与妄者也。 彼亦欲销甲胄也,并其公与诚者而销之也。我不敢知公与诚之下游无弊也,而欲并销之者,则亦知其所不可知,忧其本无所忧者也。夫苟知其所不可知,忧其本无可忧,则固藏身自私,而以其销甲胄者为甲胄,斯亦嬴政销兵器、赵普解兵权之陋术而已矣。过此以往之知也,无可奈何而不安之若命也,谓天不仁而不乐之以天也。 夫宪天者,不废天之常而弛其所必忧,不窥天之变而防其所不可知;简官慎爵,虑动事事,闭宠革非,厘祀饰礼;进德贤,正纲纪;非僻远,地天绝;亘古今,讫四维;通幽隐,一强弱;圣以是宪天,臣以是奉圣,民以是从臣,久安长治之道,尽其所可为,御戎之道亦即此而在焉,又何甲胄之足庸,抑何甲胄之必销也哉? 说命中二 诡于君子之道以淫于异端之教者,其为言也,恒与其所挟之知见相左而缪为浮游之说以疑天下。 其所挟之知见,则已陷于诐邪而贼道,乃其所言者,虽不深切著明,显道之藏,立学之准,而固未尝尽非也。君子之辨之,不诛其心而亟矫其言,则抑正堕其机而导学者以失据,故知言艰也。 宋诸先儒欲折陆、杨“知行合一”、“知不先,行不后”之说,而曰“知先行后”,立一划然之次序,以困学者于知见之中,且将荡然以失据,则已异于圣人之道矣。 《说命》曰:“知之非艰,行之惟艰。”千圣复起,不易之言也。夫人,近取之而自喻其甘苦者也。 子曰“仁者先难”,明艰者必先也。 先其难,而易者从之易矣。先其易,而难者在后,力弱于中衰,情疑于未艾,气骄于已得,矜觉悟以遗下学,其不倒行逆施于修涂者鲜矣。知非先,行非后,行有余力而求知,圣言决矣,而孰与易之乎? 若夫陆子静、杨慈湖、王伯安之为言也,吾知之矣。彼非谓知之可后也,其所谓知者非知,而行者非行也。知者非知,然而犹有其知也,亦惝然若有所见也。行者非行,则确乎其非行,而以其所知为行也。 以知为行,则以不行为行,而人之伦、物之理,若或见之,不以身心尝试焉。 浮屠之言曰:“知有是事便休。”彼直以惝然之知为息肩之地,而顾诡其辞以疑天下曰:“吾行也,运水搬柴也,行住坐卧也,大用赅乎此矣。” 是其销行以归知,终始于知,而杜足于履中蹈和之节文,本汲汲于先知以废行也,而顾诎先知之说以塞君子之口而疑天下。其诡秘也如是,如之何为其所罔而曰“知先行后”,以堕其术中乎? 夫知之方有二,二者相济也,而抑各有所从。博取之象数,远证之古今,以求尽乎理,所谓格物也。 虚以生其明,思以穷其隐,所谓致知也。非致知,则物无所裁而玩物以丧志;非格物,则知非所用而荡智以入邪。二者相济,则不容不各致焉。 今辟异学之非,但奉格物以为宗,则中材以下必溺焉,以丧志为异学所非,而不能不为之诎。若奉致知以为入德之门,乃所以致其知者,非力行而自喻其惟艰,以求研几而精义,则凭虚以索惝怳之觉悟;虽求异于异学,而逮乎行之龃龆,不相应以适用,则亦与异学均矣。 夫异学者,无患乎龃龉也,龃龉则置之耳。君子之学,仰事天,俯治物,臣以事君,子以事父,内以定好恶之贞淫,外以感民物之应违,而敢恃惝怳之冏光若有觌焉,奉以周旋而无疚恶乎?由此思之,先所知者与后所行者,求无龃龉而行焉皆顺者,十不得五也。 若夫无孝弟谨信之大节,或粗有其质而行之不力,乃舍旃以穷年矻矻于章句之雌黄、器服之象法,若朱门后学,寻行数墨,以贻异学之口实;夷考其内行之醇疵,出处之得失,义利之从违,无可表见者,行后之误人,岂浅鲜哉!惮行之艰,利知之易以托足焉,朱门后学之失,与陆、杨之徒异尚而同归。志于君子之道者,非所敢安也。 故“知之非艰,行之惟艰。”艰者先,先难也。非艰者后,后获也。此非傅说之私言也。禹曰“后克艰厥后,臣克艰厥臣”,行之谓也。皋陶曰“慎厥身修思永”,行之谓也。伊尹曰“善无常师,主善为师”,行之谓也。子曰“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行之谓也。颜子“末由”之叹,叹其行也,竭才以行,不但求知其高坚也。 孟子“中道”之教,教以行也,能者能从,不但知绳墨彀率而即能从也。千圣合符,“终日乾乾夕惕若”,乾坤之德业在焉。若抑其迈往之志气,从事于耳目之浮明,心思之浅慧,以冀一日者御王良,驾骐骥,驰骋于康庄,正王畿、包显道之以覆輈折轴也。奈之何助其焰以使炎乎? 且夫知也者,固以行为功者也;行也者,不以知为功者也。行焉可以得知之效也,知焉未可以得行之效也。将为格物穷理之学,抑必勉勉孜孜,而后择之精、语之详,是知必以行为功也。行于君民、亲友、喜怒、哀乐之间,得而信,失而疑,道乃益明,是行可有知之效也。 其力行也,得不以为歆,失不以为恤,志壹动气,惟无审虑却顾,而后德可据,是行不以知为功也。冥心而思,观物而辨,时未至,理未协,情未感,力未赡,俟之他日而行乃为功,是知不得有行之效也。 行可兼知,而知不可兼行。下学而上达,岂达焉而始学乎?君子之学,未尝离行以为知也必矣。 离行以为知,其卑者,则训诂之末流,无异于词章之玩物而加陋焉;其高者,瞑目据梧,消心而绝物,得者或得,而失者遂叛道以流于恍惚之中。 异学之贼道也,正在于此。而不但异学为然也,浮屠之“参悟”者此耳。抑不但浮屠为然也,黄冠之炼己沐浴,求透帘幕之光者亦此耳。皆先知后行,划然离行以为知者也,而为之辞曰“知行合一”,吾滋惧矣!惧夫沈溺于行墨者之徒为异学哂也,尤惧夫浮游于惝怳者之偕异学以迷也。“行之惟艰”,先难者尚知所先哉! 高宗肜日 礼何放乎?放于义矣;义何放乎?放于仁矣。礼何放于义?从其等而宜之为礼也;义何放于仁?准其心而安之为义也。故礼依于仁以为本,惟仁至矣。虽然,仁必以义为心之则,而后仁果其仁也。仁义必以礼为德之符,而后仁义果其仁义也。故礼复而后仁可为也。 仁之见端曰爱,爱莫大于爱亲;爱亲至矣,宜无有害于仁者矣。虽然,以爱言仁,而有所爱者且有所伤,推而酌之,爱而无伤,非义弗宜也。于亲尽爱,无不宜矣,而爱其亲者或伤其亲。顺而事之,于亲无伤,非礼弗得也。 爱亲至矣,何言乎爱亲者之伤亲也?夫爱亲者,为吾亲而爱之,弗能已于心,不知其何以必爱而爱焉。过此以往,非所知也。故孝子之诗曰:“昊天罔极。”天体无方,其化无迹,孰有知其极者,故罔极也。 亲之于子,慈也其道也,慈而有所止者其义也,慈而逾其节者其私也。慈而逾其节,君子不敢承之以为恩,小人于焉怀之以为惠。怀之以为惠,而适以成乎亲之恶,则爱亲而只以伤亲,义之所绌,礼之所禁,仁之贼也。 且夫慈而不逾,亦亲之自尽其道,而子之爱亲者不缘是以加益。即为吾亲,而无不用其爱,无可益者,故不可以慈而益也。以慈而益,则或不慈而可损,踌躇斟酌于慈与否之间而志已憯矣,不孝莫大焉。况慈逾其节,而敢怀以为惠,亏礼废义以殉其贪侈之情也乎? 故高宗之丰祀于昵,〔昵与祢通,古文借用。〕贼仁之大者也。古之有天下而尊其父者,惟受命之君为舍其大宗而崇其所生,则周之舍泰伯而追王王季以承太王是已。德自己立,功自己定,溯己所自成,以亲之身承天之命,非王季之有私于文、武,逾分而以天下与之也。 斯以为礼之节,义之宜,而仁亦至矣。若夫继世以有天下,功不自己定,德不自己立,修七世之祀而尤加隆于其祢,亲弥近者爱弥笃,礼之所许也。何也?己非天子,亲固其亲,非己之亲,君固其君也。君亲道合,以近弥笃,则丰而无嫌;其远者,或享尝以止,或有祷乃祀,仁有杀而义有等,固因心以为之准矣。 乃若殷之传世也,则异于是。立弟以次,传嫡长者之子,成汤之家法,累世承之,秩然之序,森然之防,莫之能逾矣。盘庚循其道而传弟小辛,小辛循其道而传弟小乙。小乙废其道,不以传盘庚之子,而传其子武丁,小乙之私也。小乙私而盘庚正,是高宗之天下,非小乙授之,而盘庚授之矣。受盘庚之祚,丰小乙之祀,废大宗以厚其昵,高宗其曰我奄有之,则礼自我作而已背成汤之家法矣,又何恤盘庚之失所哉?则甚矣高宗之诬也。 诬礼以诬仁,诬仁以诬孝。诬以为孝,而以爱亲之仁文其慝以号于天下,则格正之荩臣,亦莫得昌言以致诘,而高宗之背道,乃以得罪于天。诬礼则废义,废义则贼仁,蔑成汤,背盘庚,而以彰小乙之慝,小乙伤矣。 己之有天下,非功足以定乱、德足以顺人,亲失道而己侥其幸。有人心者,方且瞿然不安,思反正以盖前人之愆。今则不然,贪于自大,私其祢以从己之欲,则以导其亲者自尊也。夫以其尊者而尊亲则亲尊,以其尊亲者自尊则亲辱。夫固谓非亲之诎道以授我,则我不得以有天下,而以箪食豆羹施报之情,上事其亲。 夫以亲授我,而我得有天下为恩,则使亲不授我而我不有天下,将以为怨而薄其报乎?是泰伯可仇太王,大禹不郊伯鲧也。贪箪豆之赐,加爱于其亲,稚子且羞为之,则欲辞伤亲之罪,亦奚逭哉? 祖甲之所不义,而高宗安之;祖丁之以兆乱,而高宗夸大之以孝诬天下:谅暗也,丰祀也,皆其不惠于义者也。义之弗惠,天之所绝,灾以之兴而雉雊焉,宗庙之中有禽心矣。皇皇然以祈永命于上帝,其可得乎? 呜呼!邪说兴,典礼乱,私欲逞,大义废。欧阳修、张璁、桂萼赖宠以逢君,而持祖已之谠言者,且覆罪以贬窜。君臣师师,侈为盛美,而只以辱亲,则不仁莫甚焉。为人后者为之子,宋英宗之不得祢濮王明矣。 兴邸之召,非有遗命,亲不可移也。如光武之立别庙而称府君,子道尽而尊不逾,允矣。列之九庙,跻于武庙之上,则臣逾其君,亲非有慝而贻之巨愆。以是为爱也,不知其只以伤也。闻祖己之微词,亦尚知愧矣夫! 夫子之删《书》而存此者,何也? 《书》之存,有存君者,有存臣者。《盘庚》,无臣以存君也。《说命》、《肜日》,无君以存臣也。二《典》、三《谟》君臣一德之风替矣,高宗而奚得为有道之君邪?故夫子曰:“何必高宗?”略之之词也。 微子 微子之去,孔子仁之。或曰,以存祀也。国未亡,庙社未夷,遽附君所仇忌者以求封,而曰存祀,此以为仁,则刘昶、萧宝寅之窜身异域而受王封皆仁也,刘歆、李振、赵孟頫虽无国土而有禄食以祀其先人,皆仁也。以不仁为仁,道之所以丧,丧于佞人之辨,率此类是已。 故纪季以酅入于齐,《春秋》书曰“以”,以者,不以者也;曰“入”,入,逆辞也。《春秋》之所恶,胡氏善之,几何不奖秦桧,使其君称“臣构”于女直邪? 且夫古之有天下者,自诸侯而陟,未有天下之先,五庙以飨,固已食于其国矣。迨后嗣之绝于天也,失天下而不失其国,则先世之祀,一如其初;而又隆三恪之典礼,修天子之事守,则丧天下于子孙,而不丧天下于祖考。 夫既有淫威以报胜国之祖宗,亦有余荣以处胜国之孙子,则天位之得失仅系其人,而上下交无所累,不待存之而自无不存也。 灭国而斩其祖者,五霸之事也;夺天下而绝其后者,暴秦之事也;于是乎天位之存亡累及于宗庙,而三代以上固无不祀之忧。是则成汤之郊禘,纣虽亡,终可不斩,而何待微子之存邪? 盖微子之去,去纣也,非去商也。苟非存祀,商不可去。借曰存祀,则无微子而纣之裔子固存。禄父之封,必然之事也;东征之举,不必然之事也。 微子而死,商之事守固不泯焉。岂逆料三监挟禄父以速其亡,而期三恪之封在己哉?即令知禄父之必亡,而丽亿之子孙皆汤孙也,商祀固不亡也。 故微子之去,去纣也,非去商也。忧纣虐之及己,而重累以骨肉戕忍之恶也,故曰仁也。 夫仁不辟祸以害心,义不幸祸以成名。名顺而心不安,不徇乎名;心安而名不顺,不徇乎心。 纣之“发出狂”而“家耄”之不保,则亦何有于其兄?何有于其兄,而箕子之旧云“刻子”者,于微子而尤有建成、廷美之嫌,故微子之于此难矣。沈酗败德,商其沦丧矣。隐痛在心,而涕泣弗释,固重也。而更有重于此者。 借微子而如箕、比,以危言投毒忌之耳,纣之虐用囚杀者,视诸箕、比,其发尤酷,而又可加以争夺之名。 以宋襄公之友爱,目夷之三谏,且如水之沃石,而和乐之义失焉,盖亦嫌疑之未泯也。 如欲诡随以偷全兄弟之欢与? 则必如宁王成器之于玄宗,斯可免矣。玉笛之朋淫,花奴之诡对,岂微子之忍用其心与?又况纣之安忍无亲,曾不足望宋襄、唐玄之项背哉? 箕子之不死,偶也。比干之死,必也。微子之谏而必死也,甚于比干,而必不得者,箕子之偶以生也。 夫惟使纣而无以加其恶于微子,则四海内胥怨独夫,家耄犹安遁野。 借令微子秉清刚以立凶人之侧,激纣毒猜之素,阴恶其匡正之予违,阳被以争立之宿怨,则纣贼杀天伦之巨恶,家耄可以声讨,西伯可以执言,商之沦丧,因微子之死而已速,则微子虽死,而疚憾深矣。 又令幽囚待戮,钩连善类,以激臣民之愤怨,离心之多士,播弃之黎老,挟长幼之大义,矫适庶之虚名,拥戴元良,明加易置,而文王服事之忱,亦欣于得主,以终忠贞之世笃;则微子以之死而之生,商祚以之亡而之存,而幽独之不宁,则不但如成汤之有惭德,且使萧鸾、陈顼之怀逆以篡者,假为口实,尤仁人所不忍自我而开也。 欲救亡而只以速纣之亡,欲忠纣而或以代纣之位。心不安则不忍徇镇抚社稷之名,名不顺则不敢徇捐躯效节之心。抑必不可同昏以祈免也。然则父师之“刻”,微子不但“刻”以身之危,抑“刻”以心之苦矣。 故展转思之,穷而“出迪”,惟一去之差为自靖也。为亡国之公子易,为去国之元子难。“罔为臣仆”于周易,罔为兵端于商难。仁者之用心,固有然已。 迨其后,殷命已革,禄父犹存,行遁荒郊,而三恪之祀,终非微子任也。 及乎纣胤已殄,玄王几馁,而后亦白其马以来宾,则行遁之初,何尝有存祀之心稍分其隐恤也乎? 史氏抱器牵羊之说,其诬也久矣。假令禄父长保东郊,三恪永存纣裔,微子固将浮沈寄食,归骨于禄父之邦。而商随奄灭,成王正元子之名以就封于宋,周人以是厌服顽民之心,乃微子之莫可如何,衋然伤心;特以庙食之责,无可复诿,不得已而受命焉。 悠悠苍天,痛愈深而志愈隐矣。痛之深、志之隐者,仁也。故曰:“殷有三仁焉。” 若夫以天伦之至爱,处无嫌之地,而箝舌以同昏,是愈疏也。当家邦之丧,而外附以免祸,是助逆也。况乎际郡县之天下,国亡而祀斩;无尺土之可依,受仇仇之新命,行同犬豕而恩斩葛藟,亦安足列于人类哉! 存纪云者,不仁之人降以求荣,借口之词也。非孔子之以称微子者也。邪说兴,天理灭,可弗辨与!读《微子》之篇,察其势之所值、心之所存,可以折其妄矣。 泰誓上 之大原惟天,万物之大原惟天地,天下之大原惟君,人之大原惟父母。由一而向万,本大而末小。本大而一者,理之一也;末小而万者,分之殊也。理惟其一,道之所以统于同;分惟其殊,人之所以必珍其独。 故父母者,人道之大也。以大统小而同者疏,故天地父母万物,而人不得以天为父,以地为母。道无为,天地有为。物生于有,不生于无;故道不任父母万物,而天地父母万物。子法父母,故人法天地而道不可法。有行于无,无不行于有;故人弘道而天地不资道以弘。 天地无心,元后有心。无心无择,有心有择;故天地父母万物,而元后不任为万物父母,而惟“作民父母”。 天地无作,而父母之道固在,元后不作,而父母之道旷矣。元后非施生,而父施母生;故父母配天地之施生,而元后必待作而后均于父母。 与物同者疏,独民有者亲,则天地疏而元后亲。有施者亲,无施者疏,则天地亲而元后疏。 亲疏之杀,效法率行之别,大小之异,本末之差,分之殊也;天地、元后、父母,其道均也,理之一也;理一而分殊,此之谓也。道不任父母万物而天地任之。 故《周易》并建乾坤,以统六十有二之变,不推于自然之理,而本于有为之健顺。元后能以其不施生者作而赞天地父母之施生,而后可以继天地以均于父母,故人无易天地、易父母,而有可易之君。 天地率由于一阴一阳之道以生万物,父母率行于一阴一阳之道以生子。 故孝子事父母如天地,而帝王以其亲配上帝。元后效法天地以父母民,故忠臣称天以诔君,而戴之以死生。 以小承大而德无不充,故太极之成男成女者,〔第四圜图。〕父母之施生也,而与太极絜其大。以大统小而道渐以分,故太极之二殊五实囿于太极之中而不可伉也。 反其所自生而亲始之谓仁,秩其所以生而类别之谓义。仁之至,义之尽,以极天下之道,尽于此矣。 昧于其渐降渐分、源流亲疏之序,而凌躐以迫求其本,乃为之说曰:“万物之生,生于一也;万物之生,生于道也。”一也者,未有殊而未有实也。 道也者,非有心而非有为也。无实之谓幻生,无殊之谓归一,无心之谓不可思议,无为之谓听其自已。 则将于其率行者而效法之,则将于其效法者而率行之,颠倒揉乱,枵然自大,而后元后不足以纪之,父母不足以有之,窒其必恻、必隐之心则不仁,乱其类聚、群分之理则不义,仁义充塞而人禽之畛破矣。 夫道也者路也,人率路以行,路不足以有行也。天地者实也,虚不可分,而实可分也。虽有甚辩之口,其能易吾言哉? 天地之生物,求拟其似,惟父母而已。子未生而父母不赢,子生而父母不损。然则先儒之以汞倾地而皆圆为拟者误矣。析大汞之圆为小汞之圆,而大汞损也。子非损父母者也。子生于父母,而实有其子。 物生于天地,而实有其物。然则先儒之以月落万川为拟者误矣。川月非真,离月之影,而川固无月也。以川月为子,以月为父母,则子者父母之幻影也。 子固非幻有者也。是“天地不仁,刍狗万物”之议也。以小汞为子,大汞为父母,则天地父母无自立之体,而分合一因于偶然,将思成无父母,对越无上帝,是“海沤起灭”之说也。何居乎为君子儒而蒙释、老之说邪? 是其为言也,将使为君父者土苴其臣子,为臣子者叛弃其君亲而莫之恤。何也?生于无为之道,则惟无生有,而有者必非我之自生。非我之自生,强而合之,不亲矣,而背弃之恶不恤矣。道无为而生民物,则惟无也而后可以为父母,而有者不足以为父母。不足以为父母,强欲有功,诚赘疣矣,而土苴之恶不恤矣。 及其下流,则将视臣弑君、子弑父者,亦与戮囚隶、杀刍豢均也。何也?道固无择,生均则杀均也。则将视逐杀无过之子、炮烙无辜之民,亦与薙草、伐木均也。何也?道本无功,恩不任恩,怨不任怨也。 是孔子之钓弋,罪等于商臣、宋万;而帝王之彰善瘅恶,曾不如立视其死之牧人矣。 呜呼!吾知其有大欲存焉。 天地所健行无疆以成之者,彼直欲败之也;父母所恩斯勤斯以鬻之者,彼直欲死之也。欲败之,故成不以为德;欲死之,故生不以为恩。夫欲其速败而疾死,则亦何难哉!纣衣宝玉以自焚而万缘毕矣。 若此者,恻隐之心荡,而羞恶之心亦亡也。羞恶之心亡,故枵然自大,以为父母不足以子我,天地不足以人我,我之有生自无始以来而有之矣。无始者,无为无心而我生矣,无为无心而人生矣,无为无心而物生矣。 故曰:“天地与我同根,万物与我共命。” 众生之生于道,一真之法界也。区生而失其大,乃有分段之生死。万未归一,如大汞之小而未合,川水之囿,月影而非即月也。于是立一无实之法,欲以合月影于天,聚已散之汞于一,而枵然自侈曰“万法归一”,一更无归而西江吸尽矣。甚矣其愚也! 夫道也者路也。路一成而万里千歧,合并具现于一日,极天下之敏疾未有能效法之者。 不揣其必不能效法,而弃其所可率行,安忍自放,贪大无厌,舍所能而规所不能;已终于不能,而徒欲速败而速死,以戕物而自戕,均于纣之迷以速亡,犹且枵然自大,曰“吾业已与道为一矣”,是犹云迷月影,而曰水月之上合于天也。羞恶之心犹有存焉者乎? 夫君子“拟之而言,议之而动”,惇羞恶之实,循恻隐之发:知道之不任乎生,知生之率行乎道,知天地以有为生万物,知父母以有施生子,知元后以有所作而赞施生者配天地而为父母;故以有为之德业配天地,而以有心之忠孝报君亲。断其相统者为尊,则君尊于父;断其承天以施生者为亲,则父母亲于君;断自天地始,而无先于天地生天地之道,则在天者即为道,以谨于法天;顺其理,循其分,终身由之为不远之则,聪明亶而继天立极,冒天下之道而皆实,《泰誓》之言尽之矣! 泰誓中 尊无与尚,道弗能逾,人不得违者,惟天而已。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举天而属之民,其重民也至矣。虽然,言民而系之天,其用民也尤慎矣。 善读书者,绎其言而展转反侧以绎之,道乃尽,古人之辞乃以无疵。 言之无疵者,用之一时而业以崇,进之百世而道以建,大公于天下,而上下、前后、左右皆一矩絜之而得其平。徵天于民,用民以天,夫然后大公以协于均平,而持衡者慎也。 故可推广而言之曰“天视听自民视听”,以极乎道之所察;固可推本而言之曰“民视听自天视听”,以定乎理之所存。之二说者,其归一也,而用之者不一,展转以绎之,道存乎其间矣。 由乎人之不知重民者,则即民以见天,而莫畏匪民矣。由乎人之不能审于民者,则援天以观民,而民之情伪不可不深知而慎用之矣。 盖天显于民,而民必依天以立命,合天人于一理。天者,理而已矣。有目而能视,有耳而能听,孰使之能然?天之理也。有视听而有聪明,有聪明而有好恶,有好恶而有德怨,情所必逮、事所必兴矣,莫不有理存焉。故民之德怨,理所察也,谨所恶以亶聪明者所必察也。 舍民而言天,于是而合于符瑞图谶以侥幸,假于时日卜筮以诬民,于是而抑有傲以从康者。矫之曰:“天命不足畏也。”两者争辩,而要以拂民之情。 乃舍天而言民,于是而有筑室之道谋,于是而有违道之干誉,于是而抑有偏听以酿乱者。矫之曰:“人言不足恤也。”两者争辩,而要以逆天之则。 夫重民以天,而昭其视听为天之所察,曰“匹夫匹妇之德怨,天之赏罚也”,俾为人上者之知所畏也,古之人已虩虩乎其言之矣。若夫用民而必慎之者,何也? 民之重,重以天也。匹夫匹妇之德怨为奉天以行好恶之准,而敢易言之乎?唐、虞之“于变时雍”,成周之“遍为尔德”,今不知其风化之何如也。意者民之视听审,好恶贞,聪明著,德怨清,为奉天者所可循以罔愆乎? 然而古之圣人,亦未尝以无心而任物,无择而固执也。垂及后世,教衰风替,固难言之矣。 司马温公入觐,而拥舆缘屋以争一见矣。李纲陷天子于孤城以就俘,而欢呼者亦数万人矣。董卓掠子女,杀丁壮,而民乐其然脐矣。子产定田畴,教子弟,而民亦歌欲杀矣。故曰教已衰,风已替,而固难言之也。 舜之戎禹曰:“无稽之言勿听。” 民之视听,非能有所稽者也。盘庚之浩曰:“而胥动以浮言。”民之视听,一动而浮游不已者也。然唐、虞、三代之民固已难言之,而况后世乎? 且夫视而能见,听而能闻,非人之能有之也,天也。“天有显道”,显之于声色,而视听丽焉。天有神化,神以为化,人秉为灵,而聪明启焉。然而天之道广矣,天之神万化无私矣。故凡有色者皆以发人之视,凡有声者皆以入人之听,凡有目者皆载可视之灵,凡有耳者皆载可听之灵,民特其秀者而固与为缘也。 圣人体其化裁,成其声色,以尽民之性;君子凝其神,审其声色,以立民之则;而万有不齐之民未得与焉。于是不度之声,不正之色,物变杂生,以摇动其耳目而移易其初秉之灵;于是眈眈之视,愦愦之听,物气之熏蒸,渐渍其耳目而遗忘其固有之精。则虽民也,而化于物矣。 夫物主视听,亦未尝非天之察也,而固非民之天也。非民之天,则视眩而听荧,曹好而党恶,忘大德,思小怨,一夫倡之,万人和之,不崇朝而喧阗流沔,溢于四海,旦喜夕怒,莫能诘其所终。若此者,非奉天以观民,孰与定其权衡,而可惟流风之披靡以诡随哉? 故曰“天视听自民视听”,而不可忽也;“民视听抑必自天视听”,而不可不慎也。 今夫天,彻乎古今而一也,〔周乎六合而一也,通乎昼夜而一也〕。其运也密,而无纭然之变也;其化也渐,而无猝然之兴也;穆然以感,而无荧然之发而不可收也。然则审民之视听以贞己之从违者,亦准诸此而已矣。 一旦之向背,鹜之如不及,已而释然其鲜味矣。一方之风尚,趋之如恐后,徙其地而漠然其已忘矣。 一事之愉快,传之而争相歆羡,旋受其害而固不暇谋矣。教之衰,风之替,民之视听如此者甚伙也。 故酷吏之诛锄,细人之沽惠,奸人之流涕,辨士之立谈,以及乎佛、老生死苦乐之猥言,视之而目不给于观感,听之而耳不厌于称说,亦民情也,而固非天所予也。抱幽独之孤志,持静正之风裁,虑远而妨小利,执古而矫颓风,以及乎君子高坚中道之至教,视之而不惬于目,听之而不辨于耳,亦民情也,而固非天所夺也。 惟夫如纣者,朋凶播恶,积之已深而毒民也亟,民之视听,允合乎上帝之鉴观,则顺民以致讨而应乎天。然且文王俟之终身,武王俟之十三年之后,不敢以一时喧腾之诅咒、一方流离之情形顺徇其耳目,徐而察之,“独夫”之定论果出于至公,然后决言之曰:“此民之视听,即天之视听所察也”,“上帝临女”,可“勿贰尔心”矣。 虽然,武王于此重言民,而犹有所未慎也。既曰:“民之视听即天”矣,则今日亿万人之倒戈以北者惟民也,他日多士、多方之交作不典者亦惟民也。民权畸重,则民志不宁。其流既决,挽之劳而交受其伤,将焉及哉! 民献有十夫,而视无不明矣,听无不聪矣。以民迓天,而以天鉴民,理之所审,情之所协,聪明以亶,好恶以贞,德怨以定,赏罚以裁,民无不宜,天无不宪,则推之天下,推之万世而无敞。故曰:“天视听自民视听,民视听自天视听”,展转绎之而后辞以达、理以尽也。 泰誓牧誓 割正方夏,绥不辑之臣民,建不拔之业,必有实焉,非仅以名也。革命者,应乎天,顺乎人,乃以永世。天者,无能名者也。民者,不知有名而好之者也。 故应天者以心,顺人者以事。无怍于心,无歉于事,天人皆应之。何取于为之名而蕲乎人之是己,蕲乎人之非彼,乃足以承天而定民志邪? 虽然,名之与实,岂相离而可偏废者乎?名之与实,形之与象,声之与响也。形声成于己,而象著于天下之目,响彻于天下之耳,耳目移而心志从。定乱世之天下,御乱世之人心,舍是奚以哉? 世之降也,民志之不易孚也。无怍于心,而蕲乎人之信,操独行者有不能喻之妻子者矣。无歉于事,而蕲乎人之从,修礼容者有不能合于乡党者矣。奚况四海之广,兆人之众,桀傲谲诈者相乘以相难乎? 是故以周之世德,革纣之穷凶,仰不愧天,而下为万方之待命,则牧野之师,即不厉斥独夫淫凶之罪,以与争逆顺之名,姑与含弘,养忠贞之世德,庸讵非仁人君子之用心?而旦北面,夕仇仇,揭元后父母之义声,擿醉饱房帷之隐慝,大声疾呼,诟谇无余,以贷士卒之勇,不已过与? 夫名者,在彼在此之无定者也。从君与父之道而言之,仁不仁之名正矣。从臣与子之道而言之,义不义之名亦可正矣。保无蹶起而兴蹊田夺牛之讼乎? 而固不然也。天下丧其实,以实救之,君子修其实而据以为德。天下丧其实,且丧其名,以名显之,君子必正其名而立以为道。名者,人道之大者也。 治逆乱之天下,君以贼道王,臣以狄道贵,民以禽道生;既丧其实,尤丧其名。王者去死而奠之生,珍人而殊之禽,实既孚于天下,而名居尤重之势,必自我正之,而后天下之耳目治而心志一。 不仁者不可以为父母,正其名而仁乃昭。不义者不可以为元后,正其名而后义乃著。名之自生,天隐而不与以可知;名之既立,民愚而不能知其故。名贼为君而君之,君之名可移也;名狄为臣而臣之,臣之名可移也:名禽为人而人之,人之名可移也。正者,正其不可移者也。故以臣代君,以征伐有天下,不极其名以昭示其实,则诈谖强力者亦且挟实以摇天下之人心,而仁义永亡。 呜呼!三代以下,统愈乱,世愈降,道愈微,盗憎主,夷猾夏,恬不知怪,以垂至于今,岂徒实之不逮哉?名先丧也。 汉鉴秦之丧实,而昧于秦之丧名,苛政去而礼乐不兴,劣一贾、董之粗陈古道,且如病者之忌药也,则先王之道,非丧于秦而丧于汉。然其声暴秦之罪,发义帝之丧,名廑存焉,而汉之流风,固以贤于唐、宋。 唐起晋阳以自救其死,非有生天下之实也。乃阳尊杨侑以揜耳,则名随实而丧。宋顾盼而夺孤儿之位,业已无可为名也,廑以小惠饵天下而縻之,涂饰技穷,拱手以授赤子于豺狼,而实亦随名以无遗。 呜呼!唐、宋之天下,朝廷无义问,天下无适从,乱日生而盗夷交起,盖暴行之殃民者浅,而邪说之殄民者深也。名之不正,邪说之所由生也。蒙古之不仁而毒天下之生灵,亦如纣而已耳。而揆诸天地之大义,率天下而禽之,则亘古所未有也。洪武之治,以实论之,非贞观、建隆之不可企及者。所为卓绝古今,功轶于三王,道隆于百世者,拔人于禽而昭苏之,名莫有尚焉。 夫修其实以得其名者,君之道也;显其名以昭其实者,臣之职也。故汤忧口实而仲虺作诰,武末受命而周公赋《雅》,喻后志以靖民心,商、周之王业光,而千秋之分义定。虽桀、纣以禹、汤明德之裔胤为天下君者,且显黜之,以夺其元后之尊,而正名之曰“独夫”、无务包荒以疑天下之耳目,何赫赫也! 鄙哉!青田、金华之为臣乎!始昧卷怀之义,后矜姑息之仁,徇流俗之浮言,悖光昭之大志,乃锡妥欢以美谥,奖余阙之怙终,列薛禅于祀典,假买的以侯封,犬豕厕于羲、农,匹雏混于三恪,褒飞廉之就戮,等张、许之孤忠;奖狐鼠之昼奔,为纪侯之大去。其尤悖者,修元史以继唐、床之书,存辽、金以仍脱脱之僭,使获鳞之后,步后尘者为蜗涎之篆。顾区区以馘友谅,存士诚,侈荡定之勋,而揜其补天浴日之显功,不已陋与! 弗望其为仲虺、周公也,使得如陆贾、班彪之知逆顺、扬涤除之鸿猷,斥犬羊之腥闻,庶几哉!天下之视听清,万世之纲维定,又何至旋踵而陷弱宋之祸哉? 天地闭,贤人隐,当利见在田之时,而括囊无誉,亦可伤也。后之君子,其亦有鉴于斯乎! 武成 汉贾生之论曰“攻守异势”,驳儒之言也,而周初之事,良有以开之。或《武成》、《戴记》之不足信邪?抑武王、太公之有未得也?今请言之。 攻不足以守,则天下不服;守不足以攻,则天下不信。放牛归马,亟示天下以不用兵,未十年而东征之役起,则亦不足以立信于天下矣。 东人未靖,非不可知,遽偃武以告成,亦已疏矣。抑知其不可遽偃,姑偃之以安反侧,迨其后又徐图之邪? 则操“朝四暮三”之术以笼愚贱,是术也,固以道贞治,为守天下可久之规者所不屑也。絜阳纵阴操之智计,为或攻或守之权谋,为谖而已矣。 故曰贾生之说,周初之事有以开之也。《武成》之书不足多取,孟子言之矣,而非尽史臣之诬也。以武王伐商之事较之汤、文,则武王实有间焉。 奚以明其然也?势者事之所因,事者势之所就,故离事无理,离理无势。势之难易,理之顺逆为之也。理顺斯势顺矣,理逆斯势逆矣。君臣之分,上下、轻重、先后、缓急之权衡,其顺其逆,不易之理也。 守天下者,辨上下,定民志,致远而必服,垂久而必信,理之顺即势之便也。攻以此攻,守以此守,无二理也,无二势也。势处于不顺,则事虽易而必难。 事之已难,则不能豫持后势而立可久之法以昭大信于天下,所必然矣。故武王非不知十年之中且有东征之役,而不能黩武以争伏莽之戎,势处于不便则,故曰武王实有间焉,非尽史臣之诬也。 夫顺逆者轻重之委也,轻重者权衡之所得也。权衡立而轻重不爽,轻重不爽而先后不忒,先后不忒而上下不拂,上下不拂则大顺而无逆。权衡审于理,顺逆成于势,端举而委从,故曰理外无势也。 是故成汤之取天下,亦诛君之举也;文王之专征伐,亦代商之势也。然而有异焉:汤、文之势,攻可守也;武王之势,非以守者攻也。则何以明其然邪? 桀之无道,韦、顾、昆吾助之;纣之无道,崇、黎助之,奄、徐继助之。夫宁不知三蘖、崇、黎,罪薄于桀、纣?而“有虔秉钺”,先及三蘖,徐乃为南巢之放;汝坟受索,率以服事,姑用惩于崇、黎之戡;将毋罪罚之轻重不称,而底定之后先为已拂与? 乃审理以为权衡,而轻重固有不然者。 首恶而为恶之渊薮者重,从恶而为恶之朋党者轻,此情之轻重也。首恶者君,则以贵治贱,末减而轻;从恶者臣,则用下罔上,加等而重;此理之轻重也。 守天下者,正名定分而天下信,惟因理以得势。攻天下者,原情准理而天下服,则亦顺势以循理。是故三蘖、崇、黎,亟试其鈇钺,而缓桀、纣以悔祸之路。汤、文之为此者以循理,而势已无不得矣。 故朋凶先翦,独夫无助,待其怙终不悔,则羽翼已摧,四海永清,而无反侧之可忧矣。 夫文王之至德,足以服六州而久其信,故其后东郊大扰,而西土南国,悠然于《棫朴》、《芣莒》之侧,不待觌文匿武以相镇抚,固已有成效之可睹矣。 借令成汤升陑之后,投兵于渊,焚车于野,数世之内,自可无再诰多方之举,然而有所不必也。 天下已无奄、徐,帖然相喻于一王之下,日讲武于国而自可亡疑也。 牧野之事则异是矣,诚有间矣。后同恶之讨,先殷郊之战,低昂于轻重者因乎情,而较量乎顺逆者拂其理。 令以此道而守天下,则臣主贸其安危,上下失其厚薄,固非安上治民之大经。非大经,则不可以守。不可以守,而以之攻,王也而近乎霸矣。 冠虽敝也,而亟裂之;源虽浊也,而亟塞之。党邪丑正者实繁有徒,且逍遥而观望,乃櫜弓戢盾以慰之曰:“吾不尔求也。”譬之治疡者,急肉其从溃之穴,而遽矜勿药之喜,余毒旁溢,害且滋深。 故子婴降而成皋之战方兴,王莽诛而长安之亡益亟,皆必然之势也。自非文王培义之深,则商、奄之乱,周亦危矣哉!大告武成,而偃兵以示天下,武王其有姑且之心与!则惟权衡未审而不协于理之大经也。 故《春秋》者,王道之权衡也,罪均从情,情均从理。邾、郑伐宋,同为外君,则序邾郑上,以邾首祸,不以郑大而畸重之。公及齐人狞于禚,鲁亲齐疏,则人齐侯,而不贬公,不以鲁庄忘仇淫猎而亟诛之。 刘、单从王猛以争立,王猛尊而刘、单卑,则先二子而书曰以,不以王猛违君父之心,而亟诛其竞。 阳虎囚季斯,斯贵而虎贱,则书曰盗,不以斯积僭君之恶,而冀幸其败。 守《春秋》之法以守天下,即可奉《春秋》之法以攻天下。攻而莫不服,守而莫不信,则牛不必放,马不必归,诘戎兵以防不虞,而人固知其无玉石俱焚之心。奉守之理以攻,存攻之势以守,道合于一,而天下平矣。 洪范一 天下无数外之象,无象外之数。既有象,则得以一之、二之而数之矣。既有数,则得以奇之、偶之而像之矣。是故象数相倚,象生数,数亦生象。象生数,有象而数之以为数:数生象,有数而遂成乎其为象。 象生数者,天使之有是体,而人得纪之也。〔如目固有两以成象,而人得数之以二;指固有五以成象,而人得数之以五。〕数生象者,人备乎其数,而体乃以成也。〔如天子诸侯降杀以两,而尊卑之象成;族序以九,而亲疏等杀之象成。〕《易》先象而后数,《畴》先数而后象。《易》,变也,变无心而成化,天也;天垂象以示人,而人得以数测之也。《畴》,事也,事有为而作,则人也;人备数以合天,而天之象以合也;故《畴》者先数而后象也。夫既先数而后象,则固先用而后体,先人事而后天道,《易》可筮而《畴》不可占。 不知而作,其九峰蔡氏之《皇极》与? 九峰之言曰:“后之作者,或即象而为数,或反数而拟象,牵合附会,自然之数益晦蚀焉。” 夫九峰抑知自然相因之理乎?象生数,则即象固可为数矣;数生象,则反数固可以拟象矣。象之垂也,孤立,则可数之以一;并行,固可数之以二。象何不可以为数?数之列也,有一,则特立无偶之象成;有二,则并峙而不相下之象成。数何不可以拟象? 《洞极》之于《雒书》,《潜虚》之于《河图》,毋亦象数之未有当,而岂不能废一以专用之为咎乎? 九峰不知象数相因、天人异用之理,其于《畴》也,未之曙者多矣。夫《畴》何为者也? 天锡禹而俾叙乎人事者也。人事有必至之数,贤者不能赢也,愚者不能缩也。数有必因之序,先者不可后,后者不可先也。数有必合之理,相遇而不可违,相即而不可离也。数有相得之情,发乎此而应乎彼,通乎彼而实感乎此也,而后彝伦攸叙而勿之有斁也。 是故《易》,吉凶悔吝之几也;《畴》,善恶得失之为也。《易》以知天,《畴》以尽人,而天人之事备矣。河出图,雒出书,天垂法以前圣人之用。 天无殊象,而图书有异数,则或以纪天道之固然,或以效人事之当修,或以彰体之可用,或以示用之合体。故《易》与鬼谋,而《畴》代天工,圣人之所不能违矣。 乾者,天之健也。坤者,地之顺也。君子以天之乾自强不息,以地之坤厚德载物。乾坤之德固然,君子以之则德业合于天地,小人不以则自丧其德业,而天固不失其行,地固不丧其势,此《易》之以天道治人事也。 “初一日五行”,行于人而修五行之政,“次二日五事”,人所事而尽五事之才,不才之子汩五行而行以愆;遂皇不钻木则火不炎上,后稷不播种则土不稼穑,不肖之子荒五事而事以废;目不辨善恶谓之瞽,耳不知从违谓之聩矣。此《畴》之以人事法天道也。惟其然,故《易》可通人谋以利于用,《畴》不可听鬼谋而自弃其体也。 乃其所以然者,天固于《图》、《书》而昭示之矣。《河图》之数五十有五: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天九地十,五位相得,而五十有五之数全。天无不彰之体,固有其五十有五而不容缺。 《雒书》之数四十有五。四十有五则既缺其十矣。缺其十者,尽人之用止于九,四方四隅之相配,固可合之以成十,而必待人用以协于善。 天不能使人处乎自然无思无为而道已备也。天数极于九,地数极于十,十阴而九阳,天义而地惠,阴养而阳德。夫人之为道,既异于天之无择矣。 抑阴以扶阳,先义而后惠,厚德而薄养。人之上不凌天,下不乱于物者,赖此耳。故《雒书》缺十而极于九。 一、三、五、七、九,可使相得而十;二、四、六、八、十,不可使相得而九。 尽人之用,曲能有诚,一九、二八、三七、四六,协情比物,固足以十,而成五十有五之数。惟曲不致而用终隐,遂自画于九之区宇。天无待而人能配天者,存乎修为之合也,故《雒书》缺十而极于九。 天无为也,无为而缺,则终缺矣。故吉凶常变,万理悉备,而后自然之德全,以听人之择执。人有为也,有为而求盈,盈而与天争胜。争之而佹胜,则心知血气之害烈;不争而佹得,则偷惰之计生。 况乎血气心知之所限,成败倚伏之相乘,必无固盈焉而能与天争者,又奚待计其胜负哉?故缉袭以代毛,铸兵以代角,固有之体则已处乎其缺,合而有得,而后用乃不诎。虽汩五行者不能抗也,故《雒书》缺十而极于九。 十之盈者天也,九之缺者人也。不可以天之数求人,不可以人之数测天。化极于十,事止于九。 虚张其事以妄拟于化,斯诬人之不足以抗天之有余,而人道不足。故曰,九峰之于《畴》,其尚未之曙也。借其知之,则不以《九畴》之叙听之蓍策矣。 今夫蓍策之用:虚其一、分为二,挂其一、揲以四,人之营也;分二而左右之,多寡无心,鬼之谋也。 五行作而五用成,五事践而四体正,八政修而三官理,五纪顺而八象叶,皇极建而一德立,三德乂而六用和,稽疑用而七占神,庶徵应而二涂启,五福、六极审而九数从,〔详见《稗疏》。〕铢累不爽于衡,影响不差于应,自人为之,自人致之,而彝伦于是叙焉。 恶有不可知者以听于鬼谋乎?听于鬼谋,则已昧于九者之为《畴》而惟人之攸叙矣。 夫惟其然,是以知蔡氏之《皇极》,于象无当也,于理无准也,而于数固无合焉。无当于象,九峰自知之矣。“一一而原原”,孰之原?“九九而终终”,孰之终?岂若《乾》之实有其理,《未》济之实有其事乎?求之于天,无有原也。求之于人事,未有终也。 求之于《洪范》,非一曰水之为原,六极弱之为终也。不可以象则不可以占,乃曰“《易》用象而《畴》用数”,以自文其过。不知《易》之固有数,而以己之偏,诬《易》之实,不已妄与! 虽然,其犹有辞矣。若夫无准于理,则更无可为之辞矣。天下之生,无有自万而消归于一者,亦无有积一而斯底于万以不可收者。自万而归于一,释氏盖言之矣。积一生万而不可收,老氏盖言之矣。 老氏之言曰:“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然则日盈日积,而天地之不足以容矣。 天地之生,无可囿之变,有必合之符;有潜复之用,无穷大之忧。蔡西山之言律也,曰:“律吕之数,往而不返。”声音之道即令有然者,亦不可以尽天下之理。九峰徒读父书,遂欲以九寸之管,括万化以一律,斯已陋矣。以律通历可合也,而不尽合也。 以律历括天下之数,偶有合焉,而固不合也。况其以括天地之变蕃,人事之亹亹者乎? 由人而测声之高下,以为长短、轻重、洪细、多寡之数,则黄钟之实,可有一十七万七千一百四十七虚立之杪忽。由人而测岁之积分,以为气盈、朔虚、中候、闰余之数,则岁周之实,有其二百五万九千九百一十四之分秒。〔此据蔡氏书所用历法。〕 非律与岁实有之,人不得已用数以测之也。若夫五音十二之旋生,日月星辰之密移,则人所谓虚而彼且盈,人所谓长而彼已消,夫何尝固有一成者乎? 且律之递减也,蕤宾之下生,损至八万二千九百四十四,则律短阳亏,音杀而不成,则大吕用倍,得十六万五千八百八十八焉。夷则之生夹钟,无射之生中吕犹是也。以故中吕之实,能有十三万一千七十二,不使亥律道绝乎黄钟,而以巳之应钟九万三千三百十二为极下。 盖万籁之声,无渐减渐衰至于六万五千五百三十六之调,实维天下之生,无渐减渐衰不可复生以向于无之理,则亦无衰灭之极仅有六万五千五百三十六,而一旦骤反于十七万七千一百四十七之势。律以渐损,损极而不得益,故寄衰于应钟而不于中吕。 《皇极》之数以渐益,益极而无所损,则业已由一而九,由九而八十一,由八十一而六千五百六十一,由六千五百六十一而四千三百四万六千七百二十一。 乃大雪之末,冬至之初,俄顷而骤反乎一,彼四千三百四万六千七百二十者果何往邪? 将替而无之,则其灭无端;将推而容之,则无地可容矣。抑将括而一之,则其一者厖然巨物,天地之间无肖之者。岂独冬至子半有此洪洞无涯之气应哉? 且律云不反,亦西山之臆说,非不反也。于蕤宾之下生,大吕倍用焉而反矣。于徵羽之五十四、四十八,生商角焉而反矣。乃中吕之半,上生黄钟,于数悬绝,则以黄钟为中声而非始,中吕亦为中声而非始。 故朱子曰:“声自属阴,中吕以下,亦当默有十二正变半律之地,以为中声之前段。”是说也,盖与《易》有十二〔阴阳各六〕卦用其六之理,若合符契。是故在巳而衰,至午而盛,九万三千三百一十二之益一,上生十二万四千四百一十六,捷往捷反,至密无间。 今《皇极》数于大雪之末,四千三百四万六千七百二十一,既无可损,使下生冬至子半一之理,而芒种之末,夏至之初,二千一百五十二万三千三百六十有半,亦当旋为往反,俾得所归,以配阴阳升降衰王之恒。 乃由一向二,若筦库之数仓储,势限于无所归,乘除术穷,遂至穷奢极繁,一往而不谋所终。 岂今年之冬至,由一向多,以趋于大雪,而明年之冬至,由多反一,自四千三百四万六千七百二十一趋于大雪,渐减而归于一乎?抑明年冬至复益一以趋大雪者,可有八千六百九万三千四百四十二邪?自有甲子以来,至于今日,穷天下之算,不足以纪之矣。 借其不然,岁自为岁,断而不续,则岁果何物,各有形段,可截取以为一定之理数哉?历家岁实之数,虽极繁衍,至于闰,而前之入限者或弃之矣,非于大雪之末弃之也。《皇极》之数,积之不能,弃之不可。 吾不知所测者何物,所肖者何气,拘守往而不反之家传,显背默有十二之师说。乃云天之垂象,禹之代工,理胥此焉,不亦诬乎!将焉用之?为戏而已矣。 乃若于数无合,则尤著明而不可揜。何也?数之有径围者,测数也;其开方,实数也。 圆径一而围三,一而已矣,非有三而人三之也。〔圆径一,亦不啻围三。以围三为径一者,方田粗率耳。用祖冲之密率校之,则七而差一。〕方径一而围四,一而已矣,非有四而人四之也。开方之数,有一为一,有二为二,实有之而数其本积也,故曰实也。 以一测圆而三,不测则三不立。有一于此,而又有一于彼,二之立也。盲者能以手循,稚子能以指屈,二固立矣。一生二,非生二也,二与一俱生,先一后二,可名之为生也。一生三,从径围测之,则有名而已矣,非实也。若云二生三,则诬甚矣。 一与一为二,渐就于有,二与一为三,复向于无。一可云生二,二其可以生三乎?一伸而二,二屈而三,方伸忽屈,则三安得生万物?故可曰函三而一,不得曰伸一而三。况可曰一生三,三生九乎?一生三,彼二者何自而来?三生九,彼六者何缘而集?求之《雒书》,一合九而相得,六与三分居左而不相合也。法象之无徵,生长之无端,而曰“始于一参于三”者,徇径围之虚测,非固有之实数;且暗用老氏之说,背君子之道矣。 乃九峰既以径围之数伸一而三之、伸三而九之矣,亦必固用其术而后成乎其说。何居乎又用大衍虚一分二之法,但减四揲为三,以速获而几其当哉? 夫大衍之数,开方之实数也。一一而一一固立,故一为开方之母;二二而四四固存,故四为开方之准;四加一于中,而二二以补其缺,故三三得九、而九为开方之进,一弱而无待于开。开方之术,始于二,成于四,进于九,则四变九而非三生九也。 大衍之数五十者,十十之开方而用其半也。〔《易》阴阳十二位,但用其半。〕其一不用者,开方之母也。其用四十有九者,七七之开方也。揲之以四者,二二之开方也。过揲之四九、四七、四八、四六,归奇之四三、四四、四五、四六,皆二二开方所有之实也。 〔归奇十三,亦挂一而为十二,余仿此。〕卦之六十四,八八之开方也。爻之三百八十四,二十二十之开方,而虚其四四也。 〔四四为开方之始,故虚之,犹大衍之虚一。〕则九九八十一之数,《易》固有之而未用。乃或以配律吕,或以纪历法,则亦备其用于《易》,而不待于《畴》矣。 《易》以开方立,则统壹于开方。《皇极》以径围立,则当统壹于径围,而其筮也,蓍策亦五十,不可得三而围之也。〔径三七则围六十六。〕虚一不用,亦用四十九,亦不可得而三围之也。以径围立法,而中乖于径围,则既驳杂而不成章。又况归奇有用,而过揲无足纪,为弃其实而徇其余哉?其尤疏者,两偶之挂十三而谓之二,两奇之挂七而谓之一,一奇一偶之挂十而谓之三。取法无徵,合数无准,奚当于函三之义战? 即徇九峰之旨,以挂扐之一为赘疣,而其函三也,三四十二之多,覆得四五六之用,三三如九之少,覆得七八九之用,屈多以就少,伸少以使多;而大小忒矣。 其为一也,二可谓之一,五可谓之二,八可谓之三,则诬奇以为偶,诬偶以为奇,而阴阳乱矣。名皆杜撰,而事等儿嬉,借此以兴神物而前民用期以取受如向之徵,是鸡卜贤于元龟,扬雄圣于太昊矣。故曰不知而作也。 夫《畴》,人事也。筮,鬼谋也。入侵鬼而神不告,鬼治人而人丧其成能。假令《九畴》可以兴神物之用,则明用稽疑,近取之《洪范》而已足。 奚必五兆索卜、二占求筮也与哉? 《九畴》之则,《雒书》也。取象有位,推行有序,成章有合,相得有当。〔详《稗疏》。〕今加以牵合附会之讥,灭裂而决弃之,乃刻桅胶柱,一其初一,而九其次九,徒于一九相函之际,虚设一八十一之数,借径于扬雄,窃法于刘歆,〔三统历法。〕得师于老子,托始于径围,中滥于开方,略密率之参差,就方田之疏算,裁多使少,乱偶以奇,限以岁时,迷其往复,似律而无半倍之用,似历而无盈缩之差,固矣哉!九峰之为数也!宜其不足以传矣。《雒书》之遗画犹存,《洪范》之明徵具在,学于圣人之道者,无轻作焉可也。 洪范二 五行者何?行之为言也,用也。天之化,行乎人以“阴骘下民”,人资其用于天,而王者以行其政者也。 天之化,尽于五者乎?未然也。天之化,于五者统其同,于五者别其异乎?未然也。 阴阳、寒暑、燥湿、生杀,其用不可纪极;动植融结,殊形异质,不可殚悉;固不尽于五者也。金亦土也,炼之而始成;火隐于木也,钻之而始著;水凝为冰,则坚等于金;木腐为壤,则固均于土;不可别而异之也。极北坚冰而无水,大海淳流而无木,山之无金者万而有金者一,火则无人之区固无有也,不可统天壤之间而同之也。 天之生物也与其生人也,均之乎生;天之育物也与其育人也,均之乎育;故物之待生待育于天之化,亦犹之人也。而其生其育,五者有不行焉,则亦不资之以用。鱼不资乎土,蚓不资乎木,蠹鱼不资乎水,凡为鸟兽虫鱼者皆不资乎火与金,则五者之化不行于物,物亦不行焉。 夫物之以生以育不悉用夫五者,则其才其情其性,亦不备五者之神矣。故五行者不可以区天之化,不可以统物之同。天惟行于人,人惟用以行,盖人治之大者也。 其为人治之大者何?以厚生也,以利用也,以正德也。夫人一日而生于天地之间,则未有能离五者以为养者也,具五者而后其生也可厚;亦未有能舍五者而能有为者也,具五者而后其用也可利。此较然为人之所必用,而抑为人之所独用矣。 由其资以厚人之生,则取其精以养形,凝乎形而以成性者在是矣。成乎质者,才之所由生也;辅乎气者,情之所由发也;充气而生神者,性之所由定也。 而有生之初,受于天者,其刚柔融结之神,受于父母者亦取精用物之化也。得其粹则正,不足于一而枵,有余于一而溢,则不正。故王者节宣之,以赞天化而成人之性,是德之由以正者,此五者也。 由其资以利人之用,则因其材以敦乎质,饰其美以昭乎文,推广其利以宣德,制用其机以建威,是礼、乐、刑、政之资也。而观其所以昭著,察其所以流行,感其所以茂盛,审其所以静凝,则考道者之效法存焉。 而慎用之以宜则正,淫用之以逞、吝用之以私者则不正。故王者谨司之以宰制化理而立人之义,是德之所由正者,此五者也。故大禹之《谟》云“六府惟修,〔谷即土之稼穑。〕三事惟和”,而统括之曰“九功”。功者,人所有事于天之化,非徒任诸天也。 今夫五者之行于天下也:天子富有而弘用之,而匹夫亦与有焉;圣人宰制而善成之,而愚不肖亦有事焉;四海之广,周遍而咸给焉,而一室之中亦不容缺也。 胥天下而储之曰“府”,人所致其修为曰“功”,待之以应万物万事于不匮曰“行”,王者所以成庶绩、养兆民曰“畴”。是则五行之为范也,率人以奉天之化,敷天之化,以“阴骘下民”而“协其居”,其用诚洪矣哉!所以推为《九畴》之“初一”,而务民义者之必先也。 然其为义也,亦止此而已。善言天者,言人之天也;善言化者,言化之德也;善言数者,言事之数也。若夫比之拟之,推其显者而隐之,舍其为功为效者而神之,略其真体实用而以形似者强配而合之,此小儒之破道,小道之乱德,邪德之诬天,君子之所必黜也,王者之所必诛也。何居乎后世之言五行者,滥而入邪淫,莫之知拒也! 凡夫以形似配合而言天人之际者,未有非诬者。以元、亨、利、贞配木、火、金、水者似矣,而未尽然也。 《易》之赞元曰:“万物资始乃统天。”木其可为金水之资,而天受其统乎?可云元之理发端于木,不可云木之德允合乎元。道有其可合,而合不可执。元于人为仁,木之神亦为仁,其可合者也。在天、在物、在人,三累而固有不齐之道器,执一则罔于所通矣。 以貌、言、视、听、思配五行,为比拟之说以实之,似矣,而实不然也。欲为之辞,奚患无辞哉? 以貌配水而可有其说,以貌配木、火、金、土,未尝不可有说也。似而似之,不必似而似之,于此不似而他求以似之,终不似而武断以似之。 以凿智侮五行,则诬道以诬民,咎不容诿矣。 夫王者敬用五行,慎修五事,外敷大政,内谨独修,交至以尽皇极之猷为者各有其道,不偏重也。其宪者则天也,其学者则圣也,其取以为善者人也。 奚待鉴于水以饰貌,观于火以谨言,取法于木以正视,折中于金以审听,求于土而慎思哉?强其似以求配也,于五事之敬用也奚益? 其不似也奚损?庸心于无足庸,口给而实无所效,我不知为此说者之将以何为邪?洵然,则《九畴》之叙,但一五行而已足,又何取余八之繁言乎?故曰“小言破道,小道乱德”,致远必泥,君子之不为久矣。 自是而往,邪说之侮五行者,无所不至矣。京房之以配卦气也;屈《乾》于《兑》而金之,而天维裂;合《震》于《巽》而木之,而阳德衰也。医者之以配五藏言生克也,是心、肾、肺、肝之日交战于身中也。 黄冠之以配神气魂魄也,是无形之中而繁有充塞之质也。下此而星命言之,相术言之,日者葬师言之,无可为名以惑天下,则挟五行以摇荡人心于疑是疑非之际。 呜呼!天所简在而锡,禹所祇台而受,武王所斋沐而请,箕子所郑重而陈,上帝之以行大用,而下民一日非此而不行者,乃以为小人游食之口实。道之丧也,谁作之俑?则刘向父子实始倡之,而蔡神与祖孙三世之习而溺焉,咎将奚诿!其他技术之流,又不可胜诛者矣。 圣人之言,言彝伦之叙也,所谓务民之义也。修火政,导水利,育林木,制五金,勤稼穑,以味养民,以材利民,养道遂,庶事成,而入以事父,出以事君,友于兄弟,刑于妻子,惠于朋友者,德以正焉。 因天之化,成人之能,皆五行之用也。“初一曰五行”,义尽于此矣。言五行者,绎其旨,修其事,辨义利,酌质文,惟日孜孜而不足,奚暇及于小慧之纭纭! 洪范三 人之体惟性,人之用惟才。性无有不善,为不善者非才,故曰人无有不善。道则善矣,器则善矣。 性者道之体,才者道之用,形者性之凝,色者才之撰也。故曰汤、武身之也,谓即身而道在也。 道恶乎察?察于天地。性恶乎著?著于形色。有形斯以谓之身,形无有不善,身无有不善,故汤、武身之而以圣。假形而有不善焉,汤、武乃遗其精用其粗者,岂弗忧其驳杂而违天命之纯哉? 是故“貌曰恭”,举貌而已诚乎恭矣;“言曰从”,举言而已诚乎从矣;“视曰明”,举视而已诚乎明矣;“听曰聪”,举听而已诚乎聪矣;“思曰睿”,举思而已诚乎睿矣。诚也者实也,实有之固有之也,无有弗然,而非他有耀也。若夫水之固润固下,火之固炎固上也,无所待而然,无不然者以相杂,尽其所可致,而莫之能御也。 夫人之有是形矣,其虚也灵,则既别乎草木矣;其成质也充美而调以均,则既别乎禽兽矣。体具而可饰其貌,口具而可宣其言,目具而可视夫色,耳具而可听夫声,心具而可思夫事,非夫擢枝布叶,植立靡生之弗能为牖矣。是貌、言、视、听、思者,恭、从、明、聪、睿之实也。 戴圆履方,强固委蛇之足以周旋,非夫跂跂强强,迅飞奔突之无其度矣。齿徵唇商,张清翕浊之足以达诚,非夫呦呦关关,哀鸣狂嗥之无其理矣。 白黑贞明,丽景含光之足以审别,非夫从眶上睑,夜视昼昏之冥蒙错愕,瞀乎物矣。重郛曲窾,届远通微之足以辨声,非夫软朵下垂,茸穴浅阔之忽惊忽喜,迷所从矣。四应乎官曲,记持乎今昔之足以虑善,非夫乍辨旋愍,见咫忘寻之安忽愤盈,贪前失后矣。 是恭、从、明、聪、睿者,人之形器诚然也。 是故以泽其貌,非待冠冕以表尊也,手恭足重、坐尸立齐之至便矣;以择其言,非待荣华以动众也,大小称名、逆顺因事之至便矣;以达其明,非待苛察于幽隐也,鉴貌辨色、循直审曲之至便矣;以致其聪,非待潜审于纤曲也,法巽兼容、忠佞有别之至便矣;以极其睿,非待驰神象外、巧揣物情之为慧也,因物以格、即理以穷之至便矣。故曰天地之生,人为贵。 性焉安焉者,践其形而已矣;执焉复焉者,尽其才而已矣。践焉者无有喻之也,尽焉者惟其逮之也。 呜呼!貌则固恭,不恭者非人之貌乎?言则固从,不从者非人之言乎?视则固明,不明者非人之视乎?听则固聪,不聪者非人之听乎?思则固睿,不睿者非人之思乎?然而且有媟貌而莠言者,则气化于物也。 气化于物,而动不因其由动,言不因其由言,是故土木其形,炙輠其辨,退而循之,莫能明其所自出,其自出者之固恭、固从,未之有与矣。然而且有视眩而听荧者,则物夺其鉴也。物夺其鉴,而方视有蔽其明,方听有蔽其聪;是故贪看鸟而错应人,弓成蛇而市有虎,官虽固存,不能使效其职,其职之固明、固聪,实惟其旷矣。 然而且有“朋从尔思”而之于妄者,则牿其心而亡之也。牿心而亡之,而放不知所求,隐不能为著;是故下愚迷复于十年,异端困据于幽谷,背而驰焉,觌面而丧其所存,所存者之固未亡,初不相谋矣。 才之未尽,见异而迁焉,反求之而罔测所自起焉,故曰:“为不善者,非才之罪也。” 且夫貌之不恭,岂遂登高而弃衣?言之不从,岂遂名父而叱君?视之不明,岂遂黑狐而赤乌?听之不聪,岂遂恶歌而喜哭?思之不睿,岂遂义蹠而仁魋?极之宋万、商臣,必有辞焉以为之名,而后自欺以欺世。 杨不能以待臣之貌加其君,墨不能以责子之言应其父。然则惟有人之形也,则有人之性也,虽牿亡之余,犹是人也,人固无有不善而夙异乎草木禽兽者也。 故于恭、从、明、聪、睿而谓之“曰”,言其生而自然也;于肃、父、哲、谋、圣乃谓之“作”,劝以进而加功也。《洪范》之立诚以修辞,审矣哉! 呜呼!夫人将以求尽天下之物理,而七尺之躯自有之而自知之者,何其鲜也!老氏曰:“吾有大患,惟吾有身。”庄生曰:“形可使如槁木,心可使如死灰。”释氏曰“色见,声音求,是人行邪道”,夫且仇之以为“六贼”,夫且憎之以为“不净”、夫且诟之以“臭皮囊”。 呜呼!晓风残月,幽谷平野,光为燐而腐为壤者,此则“众妙之门”,“天钧之休”,“清净法身”,“大圆智镜”而已矣。其狂不可瘳,其愚不可寤矣! 然则孟子之以耳目为小体,何也?曰:从其合而言之,则异者小大也,同者体也。从其分而言之,则本大而末小,合大而分小之谓也。本摄乎末,分承乎合,故耳目之于心,非截然而有小大之殊。如其截然而小者有界,如其截然而大者有畛,是一人而有二体。 当其合而从本,则名之“心官”,于其分而趋末,则名之“耳目之官”。官有主辅,体无疆畔。是故心者即目之内景,耳之内牖,貌之内镜,言之内钥也。合其所分,斯以谓之合。末之所会,斯以谓之本。《雒书》右肩之数四,而叙其事五。详《稗疏》。盖貌、言、视、听,分以成官,而思为君,会通乎四事以行其典礼。非别有独露之灵光,迥脱根尘,泯形声、离言动、而为恍惚杳冥之精也。 合之则大,分之则小,在本固大,逐末则小。故耳目之小,小以其官而不小以其事。耳以聪而作谋,目以明而作哲者,惟思与为体。孟子固未之小也。 思而得,则小者大,不思而蔽,则大者小。恭、从、明、聪,沛然效能者大;视、听、言、动,率尔任器者小。孟子之所谓“小体”,释民之“性境现量”也。孟子之所谓“大体”,释氏之“带质比量”也。 贵现贱比,灭质立性,从其小体为小人,释氏当之矣。若孟子之言,则与《洪范》之叙吻合而无间。 洪范四 尝以《雒书》之位与数,参观乎《洪范》,知元后相协下民之道,至约而统详,至微而统著也。约以统详,微以统著,故曰极也,至于此而后得其会归之枢也。 夫以位,则居幽者微而明者著,履一于北,幽以治明也。夫以数,则约四十有四于一,而以一临四十有四之洋,所履者一,约以治详也。以是知一之为极,而前之释者以五当之,无当于象,无当于数,训诂之泥也。 夫中五者居龟脊隆起之位,天之阴骘〔骘,阳之用也。〕所以起元后之功用,粲然环列为北水、南火、东木、西金、中土之法象,安能消归其已有而一之乎? 今夫元后之理兆民,其协民居者八政是已,攸叙彝伦者五事是已。当其详以敷政,不可略也。八政以备举其法,而协者罔弗协。然而君弗能尸也,三官百尹举尽其猷为乃协也。抑其修之于身,必克毖夫五事,以谨司其原,叙者罔弗叙,然而为功也密,不能必天下之遵也。 元后自严其视履者也。故八政必有所自举,有所自废;五事必有所自贞,有所自淫。天子之得失,兆民之善恶,圣人之所劼毖而不遑,愚不肖之可兴起而不倦,藏之于幽,守之于约,一而已矣。所建者,于此中也,于此和也;所锡者,靡弗迪也,靡弗惠也。 居于幽以静之域,而操其约以严之几,位乎北,会于一。《雒书》之示人显矣,禹、箕之择善精矣,岂有能易此者哉?极则无可耦矣,居幽而握要,极乃立矣。 皇则极乎大矣,治著而领详,极乃皇矣。 虽然,言极者尤不可不审也。异端之言,曰“抱一”,曰“见独”,曰“止水之渊”,曰“玄牝之门”,皆言幽也,皆言约也。而藏于幽者不可以著,执其一者不可以详。 芒然于己而罔所建,将以愚民而罔所锡,彼亦以此为极而只以乱天下,故曰尤不可不审也。 夫圣人之所履一于幽,以向明而治天下者,其所会归,好恶而已矣。好恶者,性之情也。元后之独也,庶民之共也,异端之所欲泯忘而任其判涣者也。圣人之好恶安于道,贤人之好恶依于德,才人之好恶因乎功,智人之好恶生乎名,愚不肖之好恶移于习。 八政之举,惟好斯举;八政之废,惟恶斯废;五事之效其贞,惟好斯勉;五事之戒其淫,惟恶斯惩。好之兴,而恻隐、恭敬生于兆民之心,以成仁让;恶之兴,而羞恶、是非著于兆民之心,以远邪辟。其动也,发于潜而从违卒不可御;其审也,成乎志而祸福所不能移。是独体也,是诚之几也,故允矣为极所自建也。 然而体则独矣,诚则但见乎几矣。而八方风气之殊,兆民情志之赜,忽一旦而好之,蔑不好也,一旦而恶之,蔑不恶也。自细腰高髻之纤鄙,讫崇齿尚德之休嘉,群万有不齐之好,群万有不齐之恶,不知其所以必好,不知其所以必恶,翕然沛然,奔趋恐后,以争归于一。 则此一者:节宣阴阳,可以善五行之用;周流六方,可以成庶畴之功;类应天休,可以承五福六极之劝威。〔九与一应,戴之在上,故曰应天。〕皇哉!极哉!一好恶而天下之志通,天下之务成,不行而至,不疾而速。 或曰:夫既统于一,而好恶者两端也,不相杂者也,何云一也?曰:两端者,究其委之辞也;一者,溯其源之辞也。非所好,则恶矣,是本无恶,而以其所不好者为恶也,其源一也。物固有非所好而不必恶者。然习而安以忘者,好之夙也,厌而不必远者,亦惟其勿好也,故曰一也。 或曰:五事之思,视、听、貌、言之君也,亦以约察乎详,以微治乎著,何居乎寄四事之中,〔五事之位在右肩四。〕而不可统道以为极?曰:思亦受成于好恶者也。非其所好,不思得也;非其所恶,不思去也。好恶者,初几也;思者,引伸其好恶以求遂者也。好恶生思,而不待思以生。是好恶为万化之源,故曰极也。 且夫元后之思,庶民思之则只以乱;圣人之思,愚不肖思之则无所从。惟好恶者可率天下以同遵者也。 悦生恶死,喜逸怨劳,王者必与兆民同,而好善恶恶,兆民固与王者有同情也。皇哉好恶乎!人而无好,则居不就其所协,勿论彝伦之叙矣。人而无恶,则居且安于不协,勿论彝伦之斁矣。性资情以尽,情作才以兴,缄之也密,充之也大,圣功之钥,圣治之枢也。彼异端者,抑之遏之,纵之泆之,而终不能也,只以斁其彝伦,而逆天以诬民,罪浮于鲧矣。故曰尤不可不审也。 旅獒 老子曰:“轻为重根,静为躁君。” 惟其然也,故乐观物之“妙侥”而聊与玩之。以轻为根,以静为君,其动以弱,其致以柔,以锐入捷出之微明抵物之虚而游焉,良可玩也。 夫人之有志,心之所之皆可之焉。有时迥出官骸,不与物为缘,则足以于朋从之中邀其“妙侥”,而惟志之所适。彼所知者,此而已矣。若夫至理所丽,充周融结,治朋从而安以其土,极乎谨严而无可玩,则非“妙侥”之可乐观;与游以丧其志者,彼固未之知也。 夫彼亦戒耳目之役而欲迥出之矣,故曰:“为腹不为目。”为目者,粘滞乎物而与物玩者也。玩物而物亦玩之,玩人而人亦玩之。利欲之细人,为天下所玩,皆为目之蔽也。能不为目,物亦无得而玩之矣。 虽然,天下之交相玩也,宁有已哉?以耳玩,粘滞乎声而声玩耳;以目玩,粘滞乎色而色玩目;固玩也。以心玩者,粘滞乎虚而虚亦玩心,岂非玩哉? 选乎己而任心,斯己贵矣;选乎物而得虚,斯己轻矣。所以玩者贵,则悦诸己者适,与为玩者轻,则撄物之害也浅。固且曰“吾与天游”,“与物化”,“泠然御风”,“窅然而丧天下”,吾乃不自丧也。然其相与玩而败其度,则与细人之流荡声色以不知归者,异趋而同迷。 有玩之之心,则丧彼之理;交相玩而受其玩,则己丧其贞。今者“吾丧我”,物相代于前而不知,是游其精魄变动于天壤而莫适主。无他,乐观“妙侥”锐入捷出者,惟其志之不宁也。志之不宁者,必有所求助,以自据为安,不为目而恍惚以无宁宇,于是据其为腹者以为实,专气以实其腹,而助志以求宁者也。 夫志者气之帅,气者志之役。今乃倒权下授,恃气以自实,块然处錞以拒物,而窃窥其消息之机以为妙。舍夷道之驰驱,就荆榛以索径,彼亦劳矣。而仅以争得失于利欲之细人,五十步之笑百步,庸愈哉? 观于《旅獒》而知君子之道至矣,视彼其犹爝火矣。夫君子不听役于耳目以贪细人之得,彼之所同也。不营营于耳目以逭近刑之忧,终亦不丧其耳目,目自为目而即目以求贞,则彼之所惮为者也。夫君子不粘滞乎物而任志之丧,彼之所同也。不驭志以无知之腹与无主之气而授之以宁,则彼之所未能与知也。故曰彼犹爝火也。 宁志者道也,复礼以克己也;贞耳目者度也,存诚以闲邪也。君子之治天下与其治一身,一而已矣。 任大臣者不奖其儇利,持志者不用其轻弱,任百工者不诎其事功,践耳目者不堕其聪明。盖精义而用无不利,健行而物无能夺也。 故道也者,载乎物者也;志也者,治乎物者也。应于彼,应于此,终日百应,物皆载道,而以其贞者从吾之志,则不待逃虚择轻、处錞居静,而粘滞已无得而卷之、无得而转之矣。道也者,成乎物者也;耳目也者,取舍乎物者也。合则取,离则舍,迎目彻耳而不爽其度,则物称其志。物称其志,则中正而从矩,不待息机塞兑以戒动止躁,而物受成于耳目,耳目受成于志矣。 古之君子,“聪明睿知,神武而不杀”,用是也夫! 夫君子之言,亦有与彼近者。德盛而不狎侮,“不为天下先”之谓也;不作无益,不贵异物,“俭”之谓也。俭不先人,老氏宝之矣。而其宝之也,实玩之也。以恭俭狎侮天下而侥其利,流同源别而贞邪迥异。故曰彼犹爝火也。 耳目无以为贞,而息机塞兑以免于役,如障水逆流,一旦溃下而不可止。志不得所贞,而逃虚择轻以利其妙,如鸷鸟跼足以求遂所搏。其用意也巧,其持术也险,其居势也危,其机一发而天下无能避其锋。 轻也乃以重,静也乃以躁,岂直大德之累哉?矜细行也,正其所以贼大德也。揆诸先王格远安迩之至仁大义,又奚但爝火之于日月哉? 皇哉,道之不可离也!天以降衷,而人秉之以为心,故志宅之以宁。乾坤以为緼,而变合以恒,故气配之以不馁。民物皆载之以为度,故物皆德而德以为物。 重以持之而无所玩,动以之贞而无所丧,诚存则邪自闲,礼复则己无不克,是以君子之道有本而不匮者也,非若异端之争于其末也。 大诰 羊子曰:“君子辟内难,不辟外难。”君子奉其身以处夫安危存亡之际,其由此者权也。 将贵其生,生非不可贵也;将舍其生,生非不可舍也。将远其名,名亦不可辱也;将全其名,名固不可沽也。生以载义,生可贵;义以立生,生可舍。名以成实,名不可辱;实以主名,名不可沽。 虽然,较计筹量于利害之交,而佹得佹失之无定矣。审轻重之衡,达动吉之几,其惟周公乎!故“君子辟内难,不辟外难”,为周公言之也。 奚以明其然也?《大诰》曰:“天惟丧殷,若穑夫,予曷敢不终朕亩!”不辟外难之谓也。纣于武王,君也。周公于殷,非臣也。君臣义绝,故曰外也。武王胜殷以受大命,外事也。周公殄殷以纾王室,内事也。事在内,难在外,则执词称戈,虔刘之以无遗种,忠厚之名有所不得而惜矣。何也?周公之忠厚者道在周而不在殷。 夫既不惜其名,则亦不贵其生。不惜其名,故《泰誓》之称天比德而以争其名者,《大诰》无所争于曲直,而誓以必往。不贵其生,则“十夫翼予”、“卜陈并吉”而必往。借其不然,亦不惮肝脑之涂地,以决存亡于一旦也。故曰“不辟外难”也。名之弗辟,而况于生乎? 若夫二叔之流言,其逆亦易辨也。冲人虽幼,所任用者独开国同心之士,非有若上官桀之怀逆幸乱;二公在位所共喻者,因暨女共济之心,非有若萧至忠之背公死党也。借令周公敷心肾肺肠以诞告二公,控冲人,扶百尹,正流言之罪,先发以制三监,成王不能立异以蔽奸,望、奭亦且同心以致辟,则殷孽之蠢,无借以兴,郭邻之罚,亦可以未成而从未减。 然而周公不此之务,则“辟内难”之说也。何也?名以有实者也。以弟伐兄,以臣挟主,名之不顺者也。生以载义者也。祸中于君,则生无可贵;祸中于己,而舍进退有余之身,履凶蹈危以庶几于必克,则是袭义以轻生也。一日之实,万世之名,实轻而名重矣。 辟以远害,与弗辟以争利,动之微而吉凶判矣。度理以安心,洁身以寡悔,未有如辟之善者也。于是决策引身,居东以辟之,斯以为内难之宜辟者也。 虽然,辟内难者,公之独也。公羊子乃以例季友之奔陈,则非也。公之内难,于公而发者也。友之内难,不于友而发者也。难发于公而弗辟,则罪人有挟以内荧,愚贱府疑而不解。万一不幸而有若袁盎者捭阖于冲人之左,则身殒而国危。尤不幸而有袁绍、韩馥之流以拥刘虞者加诸公,则展转于狂狡之手,而益无以自安。 出乎圣,入乎狂,君子不狎势之未然,而过信其无忧,以蹈猝然之祸。龙亢而无悔,盘桓而居贞,则堕实以全名,使二叔无可托之兵端,而王室之受毁亦小矣。若季友以年少望轻,厕二凶之末位,非有若孔父之见惮于华督也。彼二凶者,亦不托友以启衅,若陈氏之于高、国也。 使淹留观变,垂涕以告庄公而早为之备,正色以矢同朝而渐削其权,将弑械不成而诛戮亦息,是固友慷慨捐生、毁家报国之一日也。生非必舍,徒深畏死之心;名亦无嫌,乃幸中立之免。呜呼!友之去,其有低回惉懘而弗克自主者乎!公居东而罪人之情以得,则转托于小腆之纪叙,故天下益知其诬。友奔陈而仲叔之党益崇,则假手于仆圉之贱臣,乃君父两逢其祸。 且公之辟,尚父以为师,君奭以为保,何有于毁室之禽心?借公返国无期,而奠宗周于衽席者规模已夙,则公自可轻西顾之忧。友之出也,陈非可托之援,鲁无可任之人,庆父之小丑乃敢以一世一及昌言于危病之日,是君侧空而季谋不夙,从可知已。 故友惟不终辟也。使友而终辟也,外则邾、莒为之援,内则哀姜为之主,公子申之不死而不窜也,其余几哉!故曰“辟内难”,公之独也,非友之所得例也。 呜呼!名与实非有异也,生与义不两重也。顺天理,协民彝,自非若公,盖无可辟者焉。故曰,食焉不辟其难,义也,无所间于内外也。 圣达节,贤守节,不肖者毁节。刘隗走羯胡以偷生,庚亮匿草间而泥首,留正弃相印而潜出,陈宜中托失风以居夷,不审内外之殊,一于辟而忘耻,不亦赧乎!忠孝之际,死生之界,古不可援,迹不可践,亦喻诸心而已矣。 康诰 《诰》曰:“往尽乃心。” 尽云者,极其才也。又曰:“宅心知训。”宅心云者,定其性也。又曰:“康乃心。”康云者,应其情也。 心者,函性、情、才而统言之也。才不易循乎道,必贞其性。性之不存,无有能极其才者也。 性隐而无从以贞,必绥其情。情之已荡,未有能定其性者也。情者安危之枢,情安之而性乃不迁。故天下之学道者,蔑不以安心为要也。 抑天下之言道者,蔑不以安心为教也,而本与末则大辨存焉。今将从其大本而求安乎?抑将从其已末而求安乎?夫苟从其已末而求安,则饥渴之害,爱憎之横流,莫匪心也。导其欲,遂其私,亦泰然而蔑不安已。 然有得而乍快于意,良久而必恶于志,苟其牿亡之未尽者,自不以之为安。然而求安其心者,缘心有固康之则,如激水上而俄顷必下,其性然,故其情然,本所不亲,非末所得而强。故即在异端,不能诬不安以为安。是以天下之言道者,无不以安心为事也。 然从其本而求之,本固不易见也。本者非末也,而非离末之即本也。已离于末,未至于本,非无其时也,非无其境也。离于末不可谓末,不可谓末,则或将谓之为本。乃离于已末也,离于已末,犹其末矣。犹其末,则固然未至于本也。未至于本,其得谓之本乎? 心者不安于末,离于末则离其不安者矣。其为时也,鱼之初脱于钩也;其为境也,系者之乍释于圜土也。夫鱼则有渊矣,系者则有家矣,固未能至也。然而脱于钩而吻失其罥,释于圜土而手足去其桎梏,则亦攸然而自适。故异端之求安其心者,至此而嚣然其自大也。是以神光谒其师以安心,而以觅心不得者为安焉。 脱于钩,未至于渊;乍释于圜土,未反其家;两不得焉。萧散容与,徜徉而见心之康,良自wei矣。乃怙俄顷之轻安,而弗能奠其宅、尽其职也。 桃花无再见之期,石火无栖泊之地,停目已非,随流已汎,危莫危于此焉,奚有于康哉!故曰“人心惟危”,非但已末之谓也,离末而未至于本之谓也。 乃若其本,则固有之,而彼未之知耳。本者何也?天下之大本也。心之为天下本者有三,三者贯于一,而体用之差等固不可泯也;诚也,几也,神也。几则有善恶矣,而非但免于恶之即善,则几固不可遏而息也。神则不测矣,于此于彼而皆神,是人之天,非天之以命人而为其宅者也。故几者受裁于诚,而神者依诚以凝于人者也。 从其几而求康与?是未至于本而亟离其末也。其视情也如仇仇,而视才也为糠秕。乃忽一念焉反而自问,则必有大愧焉者,是以不安为安也。性隐而莫著,其端在情,而亟遏之,则才充而受诎者,无望其心之尽矣。 拟乎神而求康与?是本末两捐而以无本者为本也。若有情焉,而莫得其情;以为才之大也,而数困于小;夫抑奚据以安哉?情泛寓而莫得其宅,才挥斥于无涯而实一之未尽也。故求心不得而绝之,求心不得而以不得者为得,胥曰吾以康吾心。君子视之,殆哉岌岌乎矣! 夫君子之以康乃心者,诚而已矣。诚而后洵为天下之大本也,故曰“志以道宁”。诚与道,异名而同实者也。修道以存诚,而诚固天人之道也。奚以明其然邪? 今夫道:古由之,今亦由之;己安之,人亦安之;厉古今人己而无异者,惟其实有之也。 施之一室而宜,推之一国而准,推之天下而无不得,概远迩逆顺而无不容者,惟其实有然也。 故有理于此,求之于心而不得,求之于所闻而得矣,求之于所习而得矣,求之于所笃信而博推者而愈得矣。心虽未得,而求以得者心也,情之挚也;所得者非所闻、所习而适得我心也,性之安宅也。 由是而用之不穷焉,尽其才矣。故《易》曰:“学以聚之、问以辨之。”而《诰》曰“敷求哲王”,学也;“远惟耇成”,问也。古今之心,印于心而合符,而天下之相龃龉者,恬然已应之,康乃心矣。心斯宅矣,心斯尽矣,徜徉无定之情,有实以为之依,是亦鱼之康于渊也已矣。 今有所感于此,求之心则不得人之心,求之人则不得己之心。以心得心,而人之情得矣。 人得其心,而己之心亦得矣。惟不隘其心之量,锢之于私,不逆其心之几,姑为之忍,则天下之顺者逆者、同者异者,以心函之而不相为侮,此非违其心以强受也。 心固无不可受,而安其土者仁斯敦也。物诚有其情,我诚有其才,无可忧也,无可斁也。故《易》曰:“宽以居之,仁以行之。”而《诰》曰“若毕弃疾”,仁也;“若保赤子”,宽也。天下皆吾赤子,而疾毕弃,康乃心矣。以大宅载天下,而才之尽者无不裕矣。 斄束自困之情,有实理以扩充之,是亦释于桎梏而宁于其家也已矣。盖宽者道之量所自弘,仁者道之生所自顺,学问者道之散见所自察。 诚有之,诚宅之,诚尽之,各体其实而无摇荡拘迫之忧,故曰“志以道宁”。君子之以康其心者此矣。此之谓立天下之本也。惟然,而奚假禁抑之于末哉? 末之不胜禁抑,久矣。枝叶之纷披也:霜陨之,春复荣之;斧斤伐之,萌蘖复生之。乍释而康者,终身忧疑而不胜。无他,未寻其本也。良贾挟千金而不忧其不仇,良农储陈粟而不患乎无年,梦寝安焉,惟所欲为而不歉焉,有本故也。本有者诚也。古之明王,驭六宇,长兆民,靖多难,而其心泰然。至哉康乎!非彼亟离于末而忘其本者所可几幸,久矣。故《诰》曰“康乃心”,养心之极致也。夫君子亦慎择其所以安心者而已矣。 酒诰梓材 承治者因之,承乱者革之,一定之论也。虽然,有病。所病者以愔愔之情继治而偷,以悻悻之心惩乱而诐也。何也?圣人之仁天下也无已,而不能不有待焉。 故以一日之治概之百年,而初终异理,必有以节宣焉。身可待,待之他日,身不可待,待之他人,而后各随时而协于中。 愔愔者曰:已治矣,毋庸革矣,而治者适以乱矣。暴君之贼天下也,不自一身而止,天下且化而相贼矣。上贼其下,下亦贼其上,上下交相贼,而暴君之所残杀亦有所不容已。悻悻者曰:上之贼下如此其毒也,革其道惟恐不速,而乱又承所革者而起矣。 明王之创制显庸,审乎此,而天下蒙其安。 舜之承尧,禹之承舜也,承治之极也,故曰“重华协于帝”,协云者,同而无乎异也。“率百官若帝之初”,若云者,顺而无或逆也。然而舜、禹之善承之也,不愔愔然一因其故而偷以安也。舜甫受终而四凶诛,二十二人升,异以求同也。禹方陟后而并十二州以九,易与贤以与子,逆以得顺也。夫乃以协以若而不忒。 商之革夏,周之革殷,承乱者也。故曰“爰革夏正”,革者,无所因也。“乃反商政”,反者,无所仍也。然而汤、武未尝疾胜国如仇仇,芟除其遗法而惟恐不尽,贸百姓眉睫之喜,夺之烈火而饮之冰,出之寒泉而附之炉也。则何也?承极重之势,非一朝之可挽也。 故夫纣之失民心者,民好生而死之,民生托于宽政而临之以猛也,威殚刑淫而天下之心以失。 夫然,将欲荡涤烦冤,肉其已白之骨而与之更始,必且置刑杀于不试,乃以妪孚天下而使即于康。 乃命康叔以保彼东郊,育其仅存之孑黎而诰之曰“刑兹无赦,速由兹义率杀”;又曰“尽执拘以归于周,予其杀”;又曰“肆往奸宄杀人历人宥,肆亦见厥君事,戕败人宥”,“曷以引养引恬”。〔解详《稗疏》。〕 呜呼!圣人岂忍于毒痡之余民哉?抑知脱烈火而引之冰,暍乃速毙;出寒泉而附之炉,肌以急裂也。 善医者有正治,有反治,有从治。徐燮其阴阳燥润之宜而导之和,非但抑火以栀、芩,温寒以薑、桂也。明王之善用其因革者,岂有一定之成法哉?利灾以见德者,贾竖居赢之术也。富有天下而贾竖,则贾竖矣。 矫枉而居功者,里胥搏奸之能也。贵为天子而里胥,则里胥矣。明王居崇高以配天理民,建百世之治,承治不委,承乱不激,日移斗倾而极星不动,烈日冻雨而青霄不改,天所不易,道莫之与易也。 若汉高之革秦也,约法三章,秦民怀之矣。而终治天下者,酇侯之法,五刑具焉。使率三章之简,以纵民之怙乱,一再传而乱民竞起,必且淫刑以救其弊,则前之悻悻革秦,利灾以见德者,罔民而陷之辟矣。 反极重以极轻,必反极轻以趋于重。然后知武王止杀之心,一日而虑及百年,咫尺以周知万里。无他,操大常而不鹜喜怒以为因革也。 愚哉!弱宋之承五季也。天下则已如彼矣,石晋之割地未归,亟撤兵权以弭陈桥之覆轨,是惧舟之欹重于左,而尽移载于西以取沈也。 百官之因循未饬,而数农赏以惩赵村之已祸,是张毅鉴单豹之死而适以自亡也。威轻则贼义,恩滥则贼仁。求苟异于昏狂,而自趋于颓靡,卒至汴京、海上,拱手以授中夏于戎狄,而至今为梗。呜呼!亦憯矣哉! 故曰:“君子如怒,乱庶遄沮;君子如祉,乱庶遄已。”一怒一祉之间,括九州,壹万民,传子孙,俟后圣,尧、舜有所不因,桀、纣有所不革,“会其有极,归其有极”,顾不大与!五帝、三王、十四代之得失,类可知也。尧、舜有所不必因,桀、纣有所不可革也。 召诰 论周公之营雒者,或曰有德易以兴,无德易以亡,公欲警子孙使修德,而示天下为公器,有德者易以代兴。或曰负大行,面商雒,左成皋,右函谷,襟大河,带雒水,实天下之奥区也。 或曰东西并建,成辅车之势,以豫定民志,故平王因之弱而不亡,延及赧王,历过其卜。之三说者,或迂阔而不情,或夸妄而不实,或过虑而无当;以一切之小慧,测元圣之訏谟,后世之以凿智诬古人,若此类者众矣。 夫欲警子孙之修德,而置之易亡之地,是戒溺而姑试之于渊也。将公天下而授以易取之形,是置笥金于通衢而召贪夫之争也。迂阔而无中于理,适以贻英雄之讪笑,故后世无踵其术以启乱者。然而非圣无法之子,因此以讥王道之疏,儒之所以阬于秦而不昌于汉也。 两山之间必有水焉,两水之间必有山焉。千里而不得水,千里而不得山者,鲜矣。太昊都陈,炎帝都鲁,陈、鲁无山水之固,而羲、农以兴。五代、北宋都汴,六潮都建业,余于水,俭于山,亦可保于百年之余。 陈亮不以君昏臣窳为宋忧,徒忧钱唐之可灌;卒之,潮水不至皋亭,而宋亡非灌也。斯不亦早计无庸之明券与!广衍足以立市朝,大川足以流薉恶,周塞足以禁草窃,肥沃足以丰树蓺,土厚水深足以远疾眚,则其襟带左右,自足以成形势而惬心目,非待青乌之妖秘,乞灵于卷山勺水间也。且夫梁、益据陇、剑以为山,荆、扬拥江、海以为水,而隗嚣、李特、公孙述、杨难敌、谯纵、王衍、孟痠、明玉珍、刘表、梁元、李煜、张士诚,或于身而亡,或一再传而灭。曾是三涂岳鄙,遂足以延八百年之绪哉?《易》曰:“王公设险以守其国。” 设者,城郭沟池之谓也,非夫左盼右睐,分沙取龙,就山而踞之,即水而盘之之为固也。蒍贾曰:“我能往,寇亦能往。”山可梯,人得而梯之;水可航,人得而航之。山莫险于岷、黎,水莫险于琼、崖,有能据之以兴者乎?安邑之斥卤,两河之沙湍,夏、商之裔,保旧物以配天者,此土也。借令周公挟管辂、郭璞、蔡伯靖之术,翱翔天下,睨奥区而据之,斯亦陋矣。术士之小慧,移于经国而大道隐,故曰夸妄而不实也。 召公曰:“我不敢知,曰惟有历年。”“我不敢知,曰不其延。”君子之于天命,无之焉而不敬也。强与知之,强与图之,干天之权以取必,不敬之尤矣。且夫强与知之,则有弗知者矣;强与图之,则有莫图者矣。可知者先世之功德,可以丕若。夏而勿替,殷则可图者,“知我初服”也。若夫犬戎之乱,郏鄏之迁,逆计于数百年之前而为之所,是周公之智俪于桑道茂而愚于李泌矣。 后世踵之而两都并建,别宫棋布,以疲百姓而走群工,隋炀以之客死,唐玄以之出走。广置官司则食冗而吏杂,分立郊庙则礼烦而神黩。徒崇侈于苟安之日,不救祸于垂危之年。东汉不废西京,董卓迁而速灭。 女直南修汴京,高琪遁而遽亡。若晋之石头,唐之灵武,宋之临安,以仅保其如线之祚者,初未尝于无事之日一缮治其郛也。而唐之太原暨河南,宋之应天、大名暨河南,城隍具完,宫阙具治,米粟甲兵具偫,迨其离析分崩,莫得一日而措足焉。 然则前之揣天画地,糜县官而役闾左者,果安用乎?强与知之,强与图之,其大概亦可睹矣。周之迁也,王迹息而下夷于侯,乃拱手而让宗周于他族。则周之仅以存者,雒邑为息肩之地,而其浸以亡者,雒邑实为处堂之嬉。其浸以即亡也,营雒之始不任其咎;其仅以存者,营雒之始亦不任其功。功过不保之地,君子所不敢知。若夫揣时度势,为不然之虑,狎侮天命,而自神其术,天所弗佑久矣。故曰过虑而无当也。 然则公之营雒者,何也?曰:圣人之会人物也以经,通古今也以权。其以宰制天下也,惟此而已矣。夫周公则已曰:“日至之景,尺有五寸,谓之地中。”天地之所合也,四时之所交也,风雨之所会也,阴阳之所和也,百物以阜,道里以均,斯足以为王者之都矣,此所谓经也。 有虞氏五载一巡守,诸侯各朝于方岳,地迩政简而不劳也。迨周地辟于古而文治益繁,故展时巡以十有二年,而制五服以六年之述职。及其后且犹不给,则巡守间举于东都,而虞制尽变矣。然六年之朝,尽山东滨海、荆南逾塞之国,越函谷以旅见于镐京,则侯氏亟承其敝。雒邑营,而太保以庶邦冢君之币贽,绍公以锡王,盖五服之享,自是而不戾于宗周者有矣。涖中岳以罢四岳之巡,通侯币以节来王之劳,此公之权也。 远则携,近则亲者,人之恒情也。 天子之光,人之所乐近也。东郊之民心尚摇摇而未定,西望而狐疑,曰:“天子其边侥我乎!”惟正天邑之名于雒邑,而惠此仇民,服在王廷者,无疏远之嫌,夫乃思媚而危疑允释。义以纠之,仁以联之,丕諴殷民而作之新者,又在斯矣。此又公之权也。 权以通古今之势,经以会民物之情。公所为迓无疆之休者,惟此而已矣。过此以往者,未之或知也,公亦安用知之哉?阙其所不可知,而尽所可为,可以正告天人,而驭天下以道矣。过高之论,适足以乱德,权术之说,徒用以惑民,奚足以知君子之用心哉! 召诰无逸 《易》曰:“拟之而后言,议之而后动。” 言者,动之法也。拟以言,非浮明之可以言而即言;则如其言之议以动,非凿智之可以动而为动;道之所以定,学之所以正也。 夫言者因其故也,故者顺其利也。舍其故而趋其新,背其利用而诡于实,浮明之言兴而凿智之动起。 庄生曰“言隐于荣华”、君子有取焉。后世喜为纤妙之说,陷于佛、老以乱君子之学,皆荣华之言、巧摘字句以叛性情之固然者,可弗谨哉! 《书》云“所其无逸”,言勿逸其所不可逸者也,而东莱吕氏为之释曰“君以无逸为所”。 蔡氏喜其说之巧,因屈召诰“作所不可不敬德”之文,破句以附会之,曰“王敬作所”。浮明惝怳,可以为言而言之,背其故,违其利,饰其荣华,使趋新者诧为独得,古之人则已末如之何而惟其所诂,后之人遂将信为心法而背道以驰。夫君子言之而以动,必其诚然者而后允得所从,如之何弗谨而疾入异端邪? 今以谓“敬”与“无逸”之不可作所,实与名两相称也。乃如曰“敬”与“无逸”之可为所,名之不得其实也。此亦晓然而易知者也。不得其实,且使有实,凿智足以成之,终古而不利用,用之不利,道何所定而学将奚以致功哉? 何以明其然也?天下无定所也,吾之于天下,无定所也。立一界以为“所”,前未之闻,自释氏昉也。境之俟用者曰“所”,用之加乎境而有功者曰“能”。“能”“所”之分,夫固有之,释氏为分授之名,亦非诬也。 乃以俟用者为“所”,则必实有其体;以用乎俟用,而以可有功者为“能”,则必实有其用。体俟用,则因“所”以发“能”;用用乎体,则“能”必副其“所”;体用一依其实,不背其故,而名实各相称矣。 乃释氏以有为幻,以无为实,“惟心惟识”之说,抑矛盾自攻而不足以立。于是诡其词曰:“空我执而无能,空法执而无所。”然而以心合道,其有“能”有“所”也,则又固然而不容昧。是故其说又不足以立,则抑“能”其“所”、“所”其“能”,消“所”以入“能”,而谓“能”为“所”,以立其说,说斯立矣。故释氏凡三变,而以“能”为“所”之说成。而吕、蔡何是之从也?“敬”、“无逸”,“能”也,非“所”也明甚,而以为“所”,岂非释氏之言乎? 《书》之云“敬”,则心之能正者也;其曰“无逸”、则身之能修者也。能正非所正,能修非所修,明矣。 今乃“所”其所“能”,抑且“能”其所“所”,不拟而言,使人寓心于无依无据之地,以无著无住为安心之性境,以随顺物化为遍行之法位,言之巧而荣华可玩,其背道也,且以毁彝伦而有余矣。 夫“能”、“所”之异其名,释氏著之,实非释氏昉之也。其所谓“能”者即用也,所谓“所”者即体也,汉儒之已言者也。所谓“能”者即思也,所谓“所”者即位也,《大易》之已言者也。所谓“能”者即己也,所谓“所”者即物也,《中庸》之已言者也。所谓“能”者,人之弘道者也,所谓“所”者,道之非能弘人者也,孔子之已言者也。援实定名而莫之能易矣。阴阳,所也;变合,能也。仁知,能也;山水,所也。中和,能也;礼乐,所也。 今曰“以敬作所”、抑曰“以无逸作所”、天下固无有“所”,而惟吾心之能作者为“所”。 吾心之能作者为“所”,则吾心未作而天下本无有“所”,是民碞之可畏,小民之所依,耳苟未闻,目苟未见,心苟未虑,皆将捐之,谓天下之固无此乎? 越有山,而我未至越,不可谓越无山,则不可谓我之至越者为越之山也。惟吾心之能起为天下之所起,惟吾心之能止为天下之所止,即以是凝之为区宇,而守之为依据,“三界惟心”而“心”即“界”、“万法惟识”而“识”即“法”。呜呼!孰谓儒者而有此哉! 夫粟所以饱,帛所以暖,礼所以履,乐所以乐,政所以正,刑所以侀,民碞之可畏实有其情,小民之所依诚有其事。不以此为“所”,而以吾心勤敬之几、变动不居、因时而措者谓之“所”焉,吾不知其以敬以无逸者,将拒物而空有其“所”乎?抑执一以废百而为之“所”也? 执一以废百,拒物而自立其区宇,其勤也墨氏之胼胝也,其敬也庄氏之心齐也。又其下流,则恃己以忘民碞之险阻,而谓“天变不足畏,人言不足恤”,如王安石之以乱宋者矣;堕民依之坊表,而谓“五帝不可师,三王不足法”,如李斯之以亡秦者矣。下流之敝,可胜道乎! 如其拒物而空之,则别立一心以治心,如释氏“心王”、“心所”之说,归于莽荡,固莫如叛君父,芟须发,以自居于“意生身”之界,而诧于人曰:“吾严净也,敬以为所也;吾精进也,无逸以为所也。”其祸人心,贼仁义,尤酷矣哉! 古之君子以动必议者,其议必有所拟;以言必拟者,其拟必从其实。议天下者,言以天下,天下所允也;议吾心者,言以吾心,吾心所允也。所孝者父,不得谓孝为父;所慈者子,不得谓慈为子;所登者山,不得谓登为山;所涉者水,不得谓涉为水;鬼神亦有凭依,犬马亦有品类,惟其允而已矣。天下之所允、吾心之必允也。 故朱子不以无逸为“所”者,求诸心而不允也。吕氏之以无逸为鱼之水、鸟之林者,未求诸心而姑允之也。呜呼!斯非可以空言争矣。 知心之体,而可为“所”不可为“所”见矣。知身之用,而敬必有所敬,无逸必有所无逸见矣。“修辞立其诚”,诚者天下之所共见共闻者也。非其诚然者而荣华徒耀,佞人之佞,异端之异,为君子儒者如之何其从之! 夫敬者一,而所敬者非一“所”也。以动之敬敬乎静,则逆亿其不必然者,而搅其心;以静之敬敬乎动,则孤守其无可用者而丧其几。故有所用刚,有所用柔,有所用温,有所用厉,皆敬也。敬无“所”而后无所不敬也。故曰“作所不可不敬之德”,言不可不敬者,择之精而后执之固山。敬其可有常“所”乎? 无逸者,则小人之勤劳稼穑,而君子之咸和万民者也。稼穑惟其“能”,弗劝弗省而无勤;咸和惟其“能”,不康不田而无功,皆“能”也。有成“能”,无定“所”也。 非然者,衡石程书者,亦无逸也;夜卧警枕,亦无逸也;卫士传餐,亦无逸也;乃至浮屠之不食不寝,求师参访者,皆无逸也。 惟立以为“所”,而其“能”也适以叛道。故曰“所其无逸”,言无逸于所当逸者也,其可据无逸以为“所”乎? 身有无逸之“能”,随时而利用;心有疾敬之“能”,素位而敦仁。“所”著于人伦物理之中,“能”取诸耳目心思之用。“所”不在内,故心如太虚,有感而皆应。 “能”不在外,故为仁由己,反己而必诚。君子之辨此审矣,而不待辨也。心与道之固然,虽有浮明与其凿智,弗能诬以不然也。 汉孔氏曰:“敬为所不可不敬之德。”又曰:“君子之道,所在念德,不可逸豫。”汉无浮屠之乱,儒者守圣言而无荣华之巧,固足尚也。浮屠之说泛滥以淫泆于人心,吕、蔡明拒之而不觉为其所引,无拟于心理而言之,将使效之动者,贼道而心生于邪,可惧哉! 多士 言道者必以天为宗也,必以人为其归。无道者罔天而咈人之心以讫乎大恶,于是反其所为者,索天于隐,恤人之欲而狎之。以此言道,愈矣;其自视也,不但愈也,以为善恶、道不道之相去若云泥也。恶知其迷以诬天,骄以玩人,贼人还以自贼。自君子观之,按其罪而罚之,与彼同科,无末减矣哉?故异端之恶,均于商纣。 奚以明其然邪?索天于隐,则必以天之藏为已微矣,其显者不足顾也。狎人之欲,则且见民之有欲,卑贱而无与于道矣,无所可祇敬者也。 夫天载存于见闻之表,诚不可谓其不微;人情依于食色之中,诚不可谓其不卑且贱;而无当于道也。佛、老之于此,单其心以测天,亢其志以临人,固将曰“不尔则与纣同归”,而不知惟然之果与纣同归也。 今夫天,则岂其果微也哉?今夫民,则岂其情已卑已贱而不足与于道也哉?俄而有矣,俄而无矣。孰隆施是,孰销陨是?相待邪,不相待邪?视不见,听不闻,思之无朕,以浅心窥天者求之不得,固谓之微矣。殉财已耳,殉名已耳,与之则喜,夺之则悲,问道而不知,立心而无恒;幻梦也,蠢动也,苶然疲役而不知归也;以浮气视人者求其情而不得,固见其可狎而无与于道矣。 夫惟以其浅心浮气,仰藐天而俯睥睨乎民,乃以谓天之隐微而不知其显,谓民之不足与于道而弛其畏忌之心,其罔顾于天显、民祇也,与纣均。乃纣愍不知,而彼自欲知之,自谓知之,乃悍然以罔顾,慝尤甚焉。 故曰:“恶浮于纣。”恶浮,则罚亦浮焉。彼二氏者,幸为匹夫以逃于罚,而西晋、萧梁受其委以婴死亡之戮,殄宗绝祀,虔刘之祸延于天下。呜呼!“惟天明威,惟民秉为”,是之罔顾而天讨不加焉,有是理哉? 若夫天则固显矣,不燿人以明而显之日月,不震人以威而显之霜霆,终古于斯而莫之有易,象可视,声可听,数可循,利可用。精而精显之,五事庶徵不爽矣,五神四德不离矣;粗而粗显之,父生子继同其体,爱以彰矣,兄先弟后有其序,敬以著矣。物而物显之,水火有刑而有德,禽鱼有宜杀而有宜育;人而人显之,师以教而非师莫知,君以治而非君莫听。无有不显而显以其诚,所以然者不可以言语形象尽也,则微亦莫微于其显者矣。 若夫恍兮若有,惚兮若无,想穷于非想,色穷于究竟,意而揣之为橐籥,意而揣之为腰鼓颡,或谓其上有境焉,或谓其上有物焉,则率疑此苍苍窈窈者必有难度难测之灵妙,而明明赫赫之明威,特其糟粕而无足顾也。 若是者,匿天之显,天之所弗赦。纣亦曰“我生不有命在天”,岂有异乎? 人秉耳目,为视为听;人秉手足,为持为行;视听所著,胥有其理;持行所就,各成其事。是故敬其身者身以康,敬其事者身以宁,狂子不能仆役其父,傲弟不能奴虏其兄;弃粟于溷,则匹妇矍然,诅人于市,则稚子失色。天民敬德,德惟民极;俊民敬事,事惟民用;凡民敬政,政奠民生;罢民敬刑,刑戒民死。 甘食之事已纤,而燕宾养老,笾豆生乎恪恭;悦色之情已渫,而奉养承先,苹藻传其仁孝;崇高富贵天所秩,日用饮食神所吊也。言以之顺,事以之成,利以之兴,害以之远,皆不待施敬而民所必敬者也。 若夫以秉为患,以为为妄,以百姓为刍狗,以父子夫妇为火宅,以游戏为三昧,以空诸所有为正觉,脱然释缚,逃于无迹,泰然自态,厌其劳生,则率以为沤合蕉聚者,无可庸其祇,而不足与于慎修。乃鄙弃秉为以逃于人伦之外,于必祇者,傲然罔顾也。若是者,侮民之祇,民罔弗憨。纣固曰“民其如台”,宁有异乎? 夫纣,愚也,愚故天显民祇,咸罔知顾也。 二氏之不顾显而索之隐,不顾祇而侮其情,自以为不愚而要亦愚也。罔顾焉,即其愚也。天下之大恶,惟愚者当之,一愚而恶不可悛矣。 是故拟天以无为,字天以非想,一纣之郊不修、庙不享也,其罔顾天显而托诸杳茫者均也。绝往来于老死,寄一宿于树下,一纣之琼其宫、瑶其台也,其罔顾民祇而苟且自安者均也。二氏求天于微,或欲师之,或欲超之,纣亦以天为微而置之。纣以民不足祇而虐之,二氏亦以民不足祇而或欲愚之,或欲灭之。故均之为愚,而沈溺其说者,见绝于天人也亦均。罔顾者,无所不罔也。 呜呼!王者以诛暴行,君子以殄邪说,声罪而执言者其惟此天显民祇乎!则君子所奉以为道,以事天而与民同患者,亦惟此天显民祇而已矣,非天有微而姑用其显也,非民可狎而过用其慎也。 粲然天地之间,固有身心之内。顾瞻在上,明威者法象也;顾瞻在下,秉为者法象也。明威之谓命,旦旦明威而命旦旦集矣。秉为之谓性,节所秉之情,尽所为之才,而性尽矣。生于斯而不可离,死于斯而不可贰;宰制天下而适其固然,垂训万世而无可损益。君子修之吉,小人悖之凶,善恶之归,祸福之门,岂有妄哉!岂有妄哉! 君奭 今将谓君子之无以异于人者,是无择而为君子也。今将谓君子之必大异于人者,是人必异而后得为君子也。故孟子曰:“君子之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自此以往;末之或异也。侈大其心以为量,则心放矣;展转求心以所安,则心存矣;是故君子有终身之忧。忧之也深,则疑之也切,故召公不以坦然推信为贤。忧之也至,则言之也长,故周公不以听召公之疑而莫之辨为圣也。 昔者孔子于卫见南子,于鲁欲赴弗扰,于晋欲往中牟,子路屡致其疑。子路之疑,子路之忧也。求诸心而不得,展转而未惬于其所存;了然内外之别,粲然臣主之分,存诸中者莫之能易,而不能得之于孔子;其信孔子者,不如信其心之弗欺也,斯子路之所养也。 而不然者,侈大圣人而以为大异于人,率尔相信而不信以心,将求诸人者重而求诸己者轻,庸愈乎?求诸己则忧,忧则疑,疑则必白其所疑,君子之道也。 若夫佹疑佹信,无所待于中心之安,矜廓达以震矜于天下,而表异曰,斯君子所以异于人也,此子路之所羞也。知然而类推之,则召公之所以存心者可知已。 乃孔子之为此,求于子路之心而不得,孔子之心固无不得也。孔子之心得,孔子之忧其释矣,任不知者之疑勿问,可矣。然且称天以涖之,拟不可兴之东周以期之,推不可知之坚白以广之,屑屑然讼曲直而不已,夫孔子何为其然哉?读其词,挹其旨,而孔子之忧深矣。 函物者心之量,存诸中者心之德。量虚而以德为实,惟其诚也。至诚动物,不诚不动,而不动亦不诚也。乘乎可动,不予以所能动,恢恢乎侈其阔大含弘,听天下之疑而相与忘言,异端以此表异于天下,人亦推以为异。 而圣人则与万物同忧,忧而不能以相喻,则修辞以立其诚,道乃建于不可拔,物乃各得而乐效其忱。 故孔子屡矢子路,而不惮其词之费。知然而类推之,则周公之所以存心者可知已。 今且取二公之情理而思之。二叔之流言也,周公去而召公听,金縢未启而召公不能倡郊迎之策,斯有以乎,抑无以乎?非召公之测周公者下比于罪人也,抑非知有弗知,力有未逮,而不能止流丸于瓯臾也。 尸太保之尊,眺宗社之危,泛泛然无所可否于冲人之侧,而召公贤哉!故曰非无以也。 尊尊而立子,周之新法也;亲亲而立弟,殷之已迹也。已迹习知而新法初试,故二叔倡其狂言而天下荧。 周公之去,召公之弗挽,固事理之易见者也。而召公之忧,则有甚于此者。 周命初集,冲人在疚,卧赤子于天下之上,其幸无夭折之忧者,非人之所能为也。借成王而有太丁之变也,邘、应、晋、韩其足以当天下之重乎? 抑必弗获已,而遗大投艰于叔父乎?皆未可知已。则令且汲汲焉援周公而复之,万一有此,而公义不可受矣。推之可远,引之可来,心迹皎然于天下,而后宗社得留余地以图其不倾。召公其能无虑此乎?然则《鸱鴞》之诒,早已不得于召公之心,王未敢诮而召公滋戚已。 且君子之求诸己也,己所存者己所逮,己所逮者己所期。保冲人之强固,以清明绥仇友,以祈天而永命,召公所期,召公所逮,召公所存,胥此矣。度德自己,业已优为,可无待于周公,则抑可听其远引以自洁。 若夫殄商践奄,定宗礼,致太平,延宁王之德,丕冒海隅出日以率俾,则亦犹孔子之用晋、卫为东周也。贤者之力所不逮,斯心所不存,志所不期矣。己所不期,恢恢乎期于人而冀其必逮,是求人重而求己轻也。 贤者信诸己而不以侥天,圣人信诸天而得之于己。信诸己,则非常之功虽未遑而无所憾。不以侥天,则天命之延但忧其或坠,而不曰己所能堪。得诸己,则非常之功固以道方来,而勿可委。信诸天,则有以见天体之滋至,惟恐弗戡,而不但或坠之忧。 以为未遑,则海内率俾,宁王延德,召公且以为增益于所求之外。以为勿可委,而商、奄未弭,宗礼未定,周公方且求焉而曲尽其能。 以为天不可侥,则职思其居而日不给,惟是别嫌明微之不可忽;故召公与子路之心,同厉其坚白。以为天将在我,则安土敦仁而道不可息;故周公虽在几几不暇之日,犹有破巢取子之恐,乃与孔子之心同致其闵皇。斯二公之以处多难而自靖者,情同而道固异矣。 迨周公归矣,商、奄殄,雒邑营,宗礼定矣,召公且视为自天之陨,周公则弥引为无疆之恤。召公固曰何为是栖栖者与,多得之于天而不已也!盖召公于嫌似几微之际,求己以贞,而以期周公者初终此志。始之不挽,特有不言之慼;终以不悦,以是为可正告而无嫌也。 乃弗挽于始,周公亦无可正告之义;终以不悦,自可昌言而无隐;固不以包容之量待召公而俟论定之余使心折也。诚不可揜,修辞以立之,则皎日青天之诰作矣。 大舜号泣于父母,文王献地以专征,周公多诰而不宁,孔子称天以自矢,顺逆势殊而立诚一致。 圣人不释忧于天下,而存心不匮,岂曰专己无求,与天下以忘言而自得也哉? 后之论者,必为之说曰:“召公无所致其疑,周公无所容其辨。”目击道存,是异端之诞也。廓达推信,是英雄之术也。陈平以待王陵,娄师德以处狄仁杰,君臣朋友之间,诚不属而道衰矣。况乎信之已过,其后必疑;忍之已甚,其却必深;求以异于嚣嚚,而果有以异焉否邪?言已简者心必傲,论过高者志必疏,君子所弗屑也。惟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如爵位先后之说,然后斥之而勿论。 多方一 蔽圣证曰克念,蔽狂证曰罔念。圣狂相去之殊绝,蔽于两言之决,何易易邪?孰知夫易此两言者之非能为其难也,则亦惮此两言之难而别求其易者也。大哉,念乎!天以为强之精,地以为厚之持;四海群生以为大之归,前古后今以为久之会;大至无穷以为载之函,细至无畛以为破之入;《易》以为组,《礼》以为诚,《诗》以为志,《春秋》以为权衡;故曰“克念作圣”,非易辞也。 乃或疑之曰:克者,但能之之谓也;念者,意动而生心者也。所念者特未定矣,之于圣之域乎?之于狂之径乎?克念而奚即入于圣? 故必目言其所念者伊何,而后圣狂之分以决。乃所念者未易以目言之。道之无方体也久矣。 虽然,则亦有可以目言者。孟子曰:欲知舜与跖之分,无他,利与善之间也。圣之所克念者,善而已矣。 而抑有说焉。利与善,舜、跖分歧之大辨,则胡不目言善,而但云克念邪?曰:但言克念,而其为善而非利,决矣。此体念之当人之心而知其固然也。何也?念者,反求而系于心,寻绎而不忘其故者也。 今夫利,无物不可有,无事不可图,无人不可侥,义苟不恤,则以无恒不信为从致之术。故小人之于此也,与波俱流,与汩俱没,旦此而夕彼,速取而旋舍,目淫而不问之心,心靡而不谋之志。其为术也,乘机而数变者也,故盗跖随所遇而掠之,无固情也;苟得而不忧其失,无反顾也;极至于餔肝脍肉之穷凶,一罔念而已矣。 若夫善也者,无常所而必协于一也,一致而百虑也:有施也必思其受,有益也必计其损;言可言,反顾其行,行可行,追忆其言;后之所为必续其前,今之所为必虑其后;万象之殊不遗于方寸,千载之远不諠于旦夕。 故《易》曰:“继之者善也。” 天以继而生不息,日月、水火,动植、飞潜,万古而无殊象,惟其以来复为心也。人以继而道不匮,安危利害,吉凶善败,阅万变而无殊心,惟其以勿忘为养也。目数移于色,耳数移于声,身数移于境,不可动者在心,不可离者在道,舜之所以为舜者,在此而已。 通明之谓圣,炯然在心之谓明,终始一贯之谓通,变易之谓狂,惟意而为之谓易,今昔殊情之谓变。由此言之,彼异端者狂也,其自谓圣而适得狂者,罔念而已矣。 彼之言曰:念不可执也。夫念,诚不可执也。而惟克念者,斯不执也。有已往者焉,流之源也,而谓之曰过去,不知其未尝去也。 有将来者焉,流之归也,而谓之曰未来,不知其必来也。其当前而谓之现在者,为之名曰刹那,〔谓如断一丝之顷。〕不知通已往将来之在念中者,皆其现在,而非仅刹那也。庄周曰“除日无岁”,一日而止一日,则一人之生,亦旦生而暮死,今舜而昨跖乎!故相续之谓念,能持之谓克,遽忘之谓罔,此圣狂之大界也。 奈之何为君子之学者,亦曰:“圣人之心如鉴之无留影,衡之无定平,已往不留,将来不虑,无所执于忿恐忧惧而心正!”则亦浮屠之无念而已,则亦庄周之坐忘而已。前际不留,今何所起?后际不豫,今将何为? 狂者登高而歌,非有歌之念也;弃衣而走,非有走之念也。盗者见箧而胠之,见匮而发之,不念其为何人之箧匮也。夫异端亦如是而已矣。 庄周曰“逍遥”、可逍遥则逍遥耳,不撄于害,所往而行,蔑不利也,固罔念夫枋榆溟海之大小也。 浮屠曰“自在”,可自在则自在耳,上无君父,下无妻子,蔑不利也,固罔念夫天显民祇之不相离也。故异端者狂之痼疾,跖之黠者也。 夫舜之为善,非但于为而为之也。于为而为之,昭昭灵灵之偶动而不可保。跖之为盗,则见可盗而盗之也。未见可盗,愍愍梦梦之知,固未有托也。 舜非于为而为之,鸡鸣而起,念兹在兹,而期副其初心,故孳孳于善而无所息。跖必见可盗而盗。当其未为盗,有确然见不为盗而必不可者乎? 无有也。当其为盗,反诸心而遇其故者乎?当其已为盗之余,果且有盗者存乎?无有也。故异端之泯三际以绝念者,纵其无恶,亦与跖未为盗之顷同其情,前无所忆,后无所思,苟可为而无心以为之,因其便利而无碍,惟利是图,故罔念也。惟罔念也,故随所往而得利也。 故曰:欲知舜与跖之分,无他,利与善之间,系乎念之忘与不忘而已矣。 孔子曰:“默而识之。”识也者,克念之实也。识之量,无多受而溢出之患,故日益以所亡,以充善之用而无不足。识之力,无经久而或渝之忧,故相守而不失,以需善之成。存天地古今于我而恒不失物,存我于君民亲友而恒不失我。耳以亶聪,目以贞明,知以知至而知终,行以可久而可大。一日之克,终身不舍;终身之念,终食无违。此岂非“终日乾乾夕惕若”之龙德乎? 乃其为功也,岂圣之专能而人所不可企及哉?晨而忆起,晦而忆息,客而忆反,居而忆行,亦其端矣。孩提而念亲,稍长而念兄,言而念其所闻,行而念其所见,尤其不妄者也。夫人终日而有此矣,故曰易也。 虽然,惟此之为不易也,甚矣。未能富有,则畜德小而困于所诎;未能日新,则执德吝而滞于其方。 私未蠲,则有所甚执者,有所甚忘;欲未净,则情方动,而或沮之以止。一念之识,不匮于终身者,存乎所志之贞;终身之识,不间于终食者,存乎所藏之密。是故战战栗栗,毕其一生而无息肩之地,则为之也亦难矣哉!无惑乎异端之惮焉而他求其易也。 呜呼!前古有一成之迹,后今有必开之先。一室者千里之启涂,兆人者一人之应感。 今与昨相续,彼与此相函。克念之则有,罔念之则亡。人惟此而人,圣惟此而圣,狂惟此而狂,盗惟此而盗,禽惟此而禽,辨乎此而作圣之功决矣。 天健行而度不忒,地厚载而方有常。多学多识而一贯,终身可行于一言。知其亡,勿忘其能;瞬有养,息有存。其用在继,其体在恒,其几在过去未来现在之三际。于此而罔焉,则殷之遗民不足以复成汤之绪,而自陷于凶者,亦惟数移其心知而不克永念焉耳。呜呼,严哉! 多方二 忠臣孝子之事,与天争逆顺,与人争存亡,其将以名争之乎?夫天则不知人之有名也。彼所不争,挟以与争,其如天何哉,若夫人,则以名相胜,而在此在彼,俱有可得之名。况乎天下之利,在实而不在名,业已有实而名可起。既得之于实,又得之于名,势将偏重于彼,而能与之争乎?故君臣父子之大名,君子以信诸己,而不以争诸天下,而后可以争天争人而全其忠孝。 殷之遗多士,殷之臣子也。君父死,宗社夷,孑然以其族争大名于周,然且其实不成而名亦不令,周公乃执言以加之罪,曰“不典”,曰“自速辜”,曰“不忌于凶德”。呜呼!正其本,天下理。夫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 挟君父之大仇,冒白刃以争去留之天命,乃周人得声其罪而无惭,殷士终戢其心而听命,是岂忠臣孝子之大节,适足以当凶德之恶声,而天终不可吁哉?夫诚有以致之也。故曰:君子以信诸己,而后可与人争名实也。 《诰》固曰:“惟圣罔念作狂,惟狂克念作圣。”念者识〔去声〕也。识斯忱,忱斯信也。 《诰》又曰:“图忱于正。”正者,周所可与殷争之名,而忱者殷所不能与周争之实也。周可有正,而殷不得有忱。故曰势将偏重于彼也。 夫殷而不念牧野之事乎?玄黄浆食,举国如狂,而轻去其君父。流言风雨,复举国如狂,而自诧以忠孝。十余年之中,犹旦暮尔。迎周之日,不图其忱;叛周之日,不忱其图;旦所为而夕忘之,胡为其不自念也!信乎其狂之未有瘳矣。 狂之为言,易也;言易而不践,行易而不恒也。言不践,行不恒,则殷士顺逆之名,倒授之周王久矣。使其念之,则如林之日,何惜此肝脑以争汤孙之线绪? 无已,而西山片土,犹可埋饿夫之骨。乃匍伏请命之余生,幸人家国之变,侥收复之功名,徒以腰领试东征之斨斧,而大命终倾,何其愚也! 故谢叠山之却聘也,必昭然揭日月以告人曰:终始未尝降元也,而后可以死。而徐子章禹断发复奔,不得兔于《春秋》之贱辞。恶有臣仆于仇仇之宇,而尚可图全其大节乎? 盖昔之迎周者,“宅尔宅”,“畋尔田”,家室温饱之情重于节义;则向之“宅尔宅”,“畋尔田”,周已操尔来去之情以相制而责偿焉。斯则蠢尔多方,欲辞顽民之名,而人其听之,而天且予之哉?天且予之,是忠臣之名滥而不足以荣矣。 或曰,忍耻以俟时,怀忠而复起,亦豪杰举事之图也。屈于人之强大,折于君之昏狂,限于众之离析,不得已而忍旦夕之辱,以俟衅而后发,成则为句践之沼吴,败亦为遂人之歼齐,何遽其不可邪? 乃殷之遗民,则又非其类矣。夫将蕴怨崇耻,若遂人之不择而逞,以与偕亡,则矐目疠身,胡、越其支体,土梗其家室,而荠饴其鈇钺,固其所甘心而乐蹈者也。乃尔宅尔田之区区,犹得惊其梦寝,且使人悬乐设饵以止过客也,则其不得与遂人之孤愤同科也,既已明甚。 若其欲蠖屈鸷伏,保一成一旅以观变与?则抑有道矣。《易》曰:“安其身而后动,定其交而后求。”交定身安,乃以大有为于天下。向践之谋吴也,君与臣比而心一矣,夫与妇比而心一矣,廷与野比而心一矣。比而一心者,皆忧愤劝勉之心也。 居者,行者,议者,任者,下逮采葛弋鸟之寡妻稚子,如耳司听,如目司视,不挟其欲以相怨,不怙其长以相妒,既和以睦,既明以勤,而顺可祐,信可助,乃以弋获不可必得之隼而天不能违。 今《诰》曰“自作不和,尔室不睦”,则“小民方兴,相为敌仇”者,犹昔日也。又曰“尔惟逸惟颇”,则“沈酗于酒,师师非度”者,犹昔日也。浮用其数迁之智,幸孤寡以弋大命;假托于收复之名,树风影以摇新邦;而噂沓背憎,夫不能得之于妻,父不能得之于子,朋友不能得之于乡党,讦短忌长,蝇聚鸟散,晨斯夕斯于酣湎之中;以斯而立忠孝之垒,抗天而争之于人也,有是理哉? 借令周公悉心以为殷人谋,而教以兴复之本计,亦惟是和睦尔姻友,明勤尔邑事,以为生聚教训之忱图。尔之不然,则不足有为而只以乱。不谓之狂,其可得乎?故斥正其匪忱,而加以凶德之名,多方虽悍,弗能反唇以相拒也必矣。 《易》曰:“困而能亨者,其为君子乎!”“有言不信”,虚名亡实也。“困于酒食”,征则凶也。“据于蒺藜”,内自争也。“困子金车”,利所陷也。 《多方》备此数者,而欲得大人之吉,洵哉其为狂矣。《小宛》诗人,“填寡”“岸狱”,惟“临渊”“集木”之是戒;柴桑处士,“同昏”“伊阻”,惟“劝农”“戒子”之不遑。实之弗忱,名之失据,可弗慎与! 立政周官 孔子曰:“殷因于厦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由此言之,王者创制显庸,有传德而无传道也。体仁以长人,利物以和义,嘉会以合礼,贞固以干事,君子行此四德耳。 千圣之教,百王之治,因天因人,品之节之,分之合之,以立一代之规模者,不度其终以善其始,乃曰吾固以前王为师,是犹操舟者见上游之张帆,而张之于下游,不背于彼之道而背于其道矣。故传道者非道也。有所传,无所择,唐、虞、夏后、殷、周,胡为其有损益哉? 《立政》曰“克知三有宅心,灼见三有俊心”、徽言之有所受者也。《周官》曰“制治于未乱,保邦于未危”,大猷之自昔者也。此以仁守天下,以义经天下,阅千古而莫能易者也。若夫建官之制,周则损益乎殷矣,殷则损益乎虞、厦矣。世已易,俗已移,利已尽,害已生,其可相因而不择哉? 夫望治者,各以其情欲而思沿革;言治者,各以其意见而议废兴。虞、厦、殷、周之法,屡易而皆可师,惟创制者之取舍,而孔子何以云可知也?夫知之者,非以情,以理也;非以意,以势也。理势者,夫人之所知也。理有屈伸以顺乎天,势有重轻以顺乎人,则非有德者不与。 仁莫切于笃其类,义莫大于扶其纪。笃其类者,必公天下而无疑;扶其纪者,必利天下而不吝。君天下之理得,而后可公于人;君天下之势定,而后可利于物。是岂泛然取似于古,有所托而遂无咎哉? 唐、虞之建官,内有四岳,外有州牧侯伯,此三代之所因也。总百官四国之治者,内有百揆,周之所不因也。故后世有天下而不置相,盖自周始。 孟子曰“禹荐益于天”,则夏有相矣。伊伊作阿衡,则商有相矣。抑《蔡仲之命》曰:“周公位冢宰,正百工。”正百工者,亦总百揆也。奚以谓周之不置相也? 命蔡仲之时,盖宗礼未定之先,居忧总己之日也。若其后,则冢宰与五官分治,而上有坐论之三公,故成王顾命太保,与五官列序而未有殊。 迨其末造,咺、纠、周、孔且仆仆衔命以使侯国,而不适有尊矣。若夫三公职专论道,则以议道而不任以政。且曰“官不必备,惟其人”,是又有无废置之不恒也。盖周之不置相也,前乎此者无所因,而始之者文王也。 《诗》云:“勉勉我王,纲纪四方。”合四方之纲纪,操之于一人之勉勉,《周官》之制,其昉于此矣。 故立政三宅,立事庶尹,取天下之经提携于一人,而天工无与代焉,故曰文王始之也。 乃今论之,则国势之强弱,自此而分矣。强弱之分者,势也。势之顺以趋者,理也。则唐、虞、夏、商之统御万方,而周之陵夷以迄于战争分裂者,何非理也! 是故后羿之篡四十祀而少康复振,武丁去汤二十世而天下咸归,纣之不道而牧野之会且如林也。 厉王流于彘而天下无君,幽王死于戎而西周无土,平王迁于东而四海无王,故曰:“赫赫宗周,褒姒灭之。”平王之居郏鄏,亦虞宾、周客之类,而周实灭矣。 故曰:“瞻乌爰止,于谁之屋!”齐僖主参盟,晋献灭屈、魏,楚翦绞、罗、申、息,秦据旧京,而乌止于霸者之屋,七雄之势成,天下苦战斗不休,而周不可复兴矣。 是何也?天下之情,独则任,众则委,贤不肖之所同也。上畀之则不容辞之,人分之则不容任之,贵贱之所同也。贵以其名而不贵以其实,则三公弗容自任矣。 贤以其人而不贤以其事,则虚有论道之名而政非其任矣。虽有极尊之位与其尤贤之才,而上不敢偪天子之威,下不能侵六官之掌,随乎时而素其位,大舜、孔子莫之能逾;而况其下焉者乎? 故其得也,则以皇父之贪,仅营其多藏,师尹之不平,但私其姻亚,而不能有后羿移神器、崇侯毒四海之权,则惟威之薄而不足以有为。 而其失也,则王臣不尊而廉级不峻,政柄不一而操舍无权,六师无主而征伐不威,名位相若而礼乐下逮;乃使侯国分割、杀掠相仍者五百余年,以成唐、虞、夏、商未有之祸,而封建之制,遂以瓦解而不可复。 呜呼!文已密而实不固,上无辅而民无依,《周官》之下游,其势固有如此者。读《周官》而可早识其衰,虽百世何为其不可知哉? 乃周之所以断然废四代之典,而立三公论道、六官分政以成罢相之制者,文王、周公何为其然邪?古之君子,备道自己而于物无忧,故能为治任功,而不能为乱任咎,正其谊而先其难,惟其自慊而已矣。 代天理民者君也,承君分治者臣也,此天下之通义也。任人者逸,自任者劳,此人情之至顺也。尧、舜与天同体,而情无非道,则因其至顺,而不必厚求己而薄责于人,安其身而天下自定。文王与天同用,正其通义,躬自厚而薄责于天下,勤其身而不求备于人。《诗》曰“文王既勤止”,以勤为纲纪也。《无逸》曰“自朝至于日中昃,不遑暇食”,无与分其勤也。此文王之所以开周也。 故周公见其心而以赞《易》曰:“君子以自强不息。”盖自后稷、公刘以来,佩玉容刀,左右于流泉夕阳、柽椐灌栵之间,犹一日也,匪居匪康,其勤无逸,而王业以成。昭兹来许者,亦此祗勤于德,夙夜不逮之祖武而已矣。惟其然也,则天子之耳目心思,殚用之天下;百姓之日用饮食,遍德于一人;道有所未讲,三公诏之;治有所欲宣,六官奉之;而又何借乎承其下者之有相邪? 乃其虑子孙之不己若也,则豫修其胄教,而青宫之旧学,即以膺公孤之任。抑恐左右便嬖得密迩于君操六卿之从违也,则寺人奄尹,领于太宰,但以供扫除浆酒之役;而《立政》之所申戒者,惟虎贲、缀衣之是饬。呜呼!咸若是,而天下之治可不待相而裕如矣。 故尧忧不得舜,舜忧不得禹,忧之已得而沛然无劳,此文王所不敢以自逸。而为子孙谋逸者,其亦不敢以尧、舜望子孙,不能以舜、禹、皋陶期天下之士,则亦追之、琢之于皇躬,操四海兆民于勉勉之中也。 若夫昭穆已降,《关雎》、《麟趾》之精意已微,而趣马、师氏、膳夫、内史,且以斗筲分大臣之权,则文王应已早知其弊,而行法俟命,知无可奈何而安之矣。 呜呼!缘此而后世之以勤劳开国者,恃其精明刚健之才,师《周官》而一天下之权归于人主,禁制猜防,上无与分功而下得以避咎;延及数传,相承以靡,彼拱此揖,进异族而授之神器,师古无权,而为谋不远,又岂非理势之必然者乎? 夫子孙之有夷、厉,不能必之天者,均也。虎贲、缀衣之不谨,而且使寺人操政府之荣辱矣。三宅、三俊之不克灼知,而以资格为黜陟矣。司吏者与群吏同其进退,司兵者无一兵之听其生杀,名则六卿,而实同府史矣。 其进如客,其退如贾,九载无簿书之失,则貤封任子,而翛然谢去矣。天子无亲臣,大臣无固位,国蹙民贫,虽有贤者,亦坐叹而无能为矣。 屑屑然取四方之纲纪,责之深宫高拱之一人,而求助于刀锯刑余之厮贱;贤者无以治不肖而相与为窳,贵者无以治贱而相与为偷;不肖师贤者之窳而以淫,贱者师贵者之偷而以窃;筋力弛,手足痹,目盲耳聋,心顽思短,异类之强者,其不乘短垣而逾之也乎?故曰:“有《关雎》、《麟趾》之精意,而后《周官》之法度可行。”学《周官》而弊焉者,未曙于斯义也。 孟子曰:“为天下得人谓之仁。”尧之大也,舜之君也,末之强而卒不可弱,得其理而势自顺也。 仁以厚其类则不私其权,义以正其纪则不妄于授,保中夏于纲纪之中,交相勉以护人禽之别,岂必恃一人之耳目以弱天下而听其靡哉? 乃周公之称古也,曰:“迪惟有夏,乃有室大竞。”岂其以唐、虞为弱,而以家天下自私者为强乎,而抑非也?尧、舜之以天下为公者,秩然于天理之别,使中国恒有明王而竞中国也。三代之以世及为竞者,廓然于封建之义,使诸侯各勉于治,而公诸诸侯也。周公以此意而制《周官》,六官分建,公孤无权,君无逸则天下纲纪于一人,君或逸则天下纲纪乎天下,其为元德显功之后而在分土分民之列者,莫不资以可竞之势也。 天子无私竞而竞以诸侯,诸侯无私竞而竞以巨室,则其为齐、晋、秦、楚也,犹其为周也;其为田氏六卿也,犹其为齐、晋也。系出神明而功及民物,皆可使嗣我以兴,仁之至,义之宜也。故周之亡,亡于六国;六国之亡,亡于伯益之子孙;秦之亡,亡于三户之楚;而以授之帝尧之苗裔,则封建之遗意犹未斩也。 秦、汉以降,封建易而郡县壹,万方统于一人,利病定于一言,臣民之上达难矣。编氓可弋大命,夷狄可窃神皋,天子之与立者孤矣。则即以文王之勤,若将病诸,而概责之锦衣玉食之冲人,散无友纪之六卿,以虚文而理乱丝,彼己不相知而功罪不相一,欲无日偷日窳以听封豕长蛇之吞噬也,其可得邪? 况乎胄子之教不先,中涓之势日固,师师相窃,率土成风,迨其末流,安所得五伯、七雄、三户而使之崛起,且将无从得莽、操、懿、裕而畀之乘权矣。以此而号曰师《周官》也,是羸病者奋拳以效贲、育也,速仆而已矣。故师文王者师其德,则允合于尧、舜之传德矣,师其道则非尧、舜之道也,后有兴者其尚鉴之哉! 君陈 天下之相竞于名实也,情一动而不能止,物一触而不能受,故邵子以为名之生,实之丧,皆不足也。不足,则事不足以济而实去之;德靳于小名,虽乍胜而终败。 细人者亦知此矣,于是神其术以游于天下,欲张之必固翕之,欲先之必固后之。见利不争,以为豪杰,曰我有忍矣;以德报怨,以为长者,曰我有容矣。不炫小利而大利归之,不亟争名而名不能舍也。斯道也,用兵者以为制人之机,欲富者以为巧取之术,养生者以为缘督之经。是则忍也,容也,异端之所宝,权谋者之所尚也。 成王既见圣,昭昭然揭日月以照临万邦,而亦云尔者,何哉?均之忍也,而姑为忍者与有忍者殊;均之容也,而故相容者与有容者殊。 有云者,实有之而可昭昭然揭日月以行者也。非固有之,则忍者非忍而容者非容也。能忍利之不得,而非能忍害,非忍也。能容名之不美,而非容以实,非容也。 夫忍云者,痒而不搔,痛而不抑之谓也。利之不得,且保其固有,非痛痒之相切矣。容云者,非所得而怀之,无所择而函之之谓也。名之不美,一听之物论,非存诸怀而函之不去矣。能忍于利,而不能忍于害,利不获,害亦不侵,是辞利以违害之谋也。名在彼,实固在此,是去名以取实之术也。老氏之教,终于权诈,心与迹判,诚不属而操物主生死,止此而已矣。 成王曰:“至治馨香,感于神明。”神明者,非可以笼络之术逃其怨恫者也。窃窃然避害而乐攘其实,是匿薉于心,人不能伤,而神明之咎恶集之矣。诚于忍者,利不歆而害亦不距;诚于容者,名不竞而实亦不争。 诚有之也:知天下之险阻荼毒,皆命之所必受;知物情之刻覈残忍,皆道之所能格;将有憯肌肤、戮妻子而不动,受垢污、被攘夺而不怼;志之所至而气以凝,欲仁得仁,而丧亦仁矣。此之谓有忍,此之谓有容也。此以道济天下,而成乎大德者也。 盖苟其为君子也者,则利之相试也浅矣,名之不歆也易矣。而害之生于不测,实之投以不堪,阴阳不偶之数生乎世变,虽以盛德而履帝王卿相之位,可以惟意所为,而相抵以相用者不能无也。 秉坚凝广大之素心,乍受之而惊,数婴之而危,于是不克以自持而为之摇荡,虽君子固难言之矣。 且夫所谓害者,不仅憯肌肤、戮妻子也;所谓实者,亦不仅垢污攘夺也。以事亲而养不从心,以获上而劳不成绩,以交友而信且见疑,以治民而恩或中沮;诡于其术则得之,正以其谊则不得;近乎名,接以利,则虽险而有功;敦乎实,忘乎害,则害益至而实不克就。 若此者,万变不穷,皆不可以理遣,不可以情格者也。斯则尤其难忍而难容者也。 去乎利,非以就乎害;而去乎利,则害必与之相迎。全躯保妻子之福泽,上亦可致效于君亲,旁亦可汲引乎朋友,下亦可见功于百姓。既已与害相迎,而德无可居,功无所试,咎且上延而祸且下逮,平生之所学,梦寐之所志,一旦瓦解而不能复恤,虑及于此,而跃起以求济,忍道渝矣。有忍者忍此,则征凶而亦利涉也。 名待实以彰,而实亦由名而立。轻去乎名,而天下之欲成其名者去之;且责以名者多为之疚以沮其实,而无端之恩怨,投仁义中正之巇隙以相为距;故乱吾名者,不乱吾实不止。吾欲据实以与之争,则容德亏矣。有容者容此,故德愈不显而愈大也。 有所忍于利以远害,有所忍于害而忘利;有所忍于利以远利,有所忍于害以贞害。远于利以贞害,而后天下无不可济之险阻。有所容于败吾名者以全实,有所容于质吾实者以正名。有所容于败吾名者而并忘其实,有所容于毁吾实者何有于名?实忘而何有于名,而后君子之德塞乎天地之间,事圮无功而功功者存,道尼不行而行行者远。功功者以扶人物之纪,则业参于帝;行行者以通天地之变,则化顺于天。“至治馨香,感于神明”,其此谓与! 斯道也,达以之调阴阳之愆伏,穷以之尽人事之忧患;制治未乱,保邦未危,而利民者不庸;拨乱世,反之治,而定倾者不挠;行夷狄,素患难,而介然以其坚贞之志与日月争光;洗心退藏于密,神武不杀,而以神明其德。故周公以之诛管、蔡,殄商、奄,而赤舄之容不改;徙殷民,尹东国,而不静之迪屡不惊。 乃著其象于《易》曰:“君子以惩忿窒欲。”呜呼!尽之矣。《艮》以止而忍以定,《兑》以说而容以和。乐天敦土,而不足于物有余于己,不足于身有余于心。君子之以成德为行。良有乐乎此焉。岂老氏以阴谋持天下之名实,而求济其大欲者之可同年而语哉! 顾命 老氏曰“五色令人目盲,五声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是其不求诸己而徒归怨于物也,亦愚矣哉! 色、声、味之在天下,天下之故也。〔故谓已然之迹。〕色、声、味之显于天下,耳、目、口之所察也。故告子之以食色言性,既未达于天下已然之迹;老氏之以虚无言性,抑未体夫辨色、审声、知味之原也。 由目辨色,色以五显;由耳审声,声以五殊;由口知味,味以五别。不然,则色、声、味固与人漠不相亲,何为其与吾相遇于一朝而皆不昧也!故五色、五声、五味者,性之显也。 天下固有五色,而辨之者人人不殊;天下固有五声,而审之者古今不忒;天下固有五味,而知之者久暂不违。不然,则色、声、味惟人所命,何为乎胥天下而有其同然者?故五色、五声、五味,道之撰也。 夫其为性之所显,则与仁、义、礼、智互相为体用;其为道之所撰,则与礼、乐、刑、政互相为功效。 劣者不知所择,而兴怨焉,则噎而怨农人之耕,火而怨樵者之薪也。人之所供,移怨于人,物之所具,移怨于物;天之所产,移怨于天。故老氏以为盲目、聋耳、爽口之毒,而浮屠亦谓之曰“尘”。 夫欲无色,则无如无目;欲无声,则无如无耳;欲无味,则无如无口;固将致忿疾夫父母所生之身,而移怨于父母。故老氏以有身为大患,而浮屠之恶,直以孩提之爱亲,为贪痴之大惑。是其恶之淫于桀、蹠也。 始以愚惰之情,不给于经理,而委罪于进前之利用以分其疚恶;继以忿戾之气,危致其攻击,而侥幸于一旦之轻安以谓之天宁;厚怨于物而恕于己,故曰:“小人求诸人。”洵哉,其为小人之无忌惮者矣!知然,则《顾命》之言曰“夫人自乱于威仪”、斯君子求己之道也。 威仪者,礼之昭也。其发见也,于五官四支;其摄持也惟心;其相为用也,则色、声、味之品节也。色、声、味相授以求称吾情者,文质也。视、听、食相受而得当于物者,威仪也。文质者,著见之迹,而以定威仪之则。威仪者,心身之所察,而以适文质之中。文质在物,而威仪在己,己与物相得而礼成焉,成之者己也。 故曰:“克己复礼为仁,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君子求诸己而已,故曰“自乱”也。 已有礼,故可求而复,非吾之但有甘食、悦色之情也。天下皆礼之所显,而求之者由己,非食必使我甘、色必使我悦也。故乱者自乱,〔乱,不治也。〕 乱之者自乱之,〔乱,治也。〕而色、声、味其何与焉!狂荡、佻达先生于心而徵于色,淫声美色因与之合。非己求之,物不我致,而又何怨焉? 色、声、味自成其天产、地产,而以为德于人者也。已有其良贵,而天下非其可贱;已有其至善,而天下非其皆恶。于己求之,于天下得之,色、声、味皆亹亹之用也。求己以己,则授物有权;求天下以己,则受物有主。授受之际而威仪生焉,治乱分焉。 故曰:“威仪所以定命。”命定而性乃见其功,性见其功而物皆载德。优优大哉!“威仪三千”,一色、声、味之效其质以成我之文者也。至道以有所丽而凝矣。 是故丽于色而目之威仪著焉,丽于声而耳之威仪著焉,丽于味而口之威仪著焉。威仪有则,惟物之则;威仪有章,惟物之章。则应乎性之则,章成乎道之章,入五色而用其明,入五声而用其聪,入五味而观其所养,乃可以周旋进退,与万物交,而尽性以立人道之常。 色、声、味之授我也以道,吾之受之也以性。吾授色、声、味也以性,色、声、味之受我也各以其道。乐用其万殊,相亲于一本,昭然天理之不昧,其何咎焉! 故五色不能令盲也,盲者盲之,而色失其色矣。五声不能令聋也,聋者聋之,而声失其声矣。五味不能令口爽也,爽者爽之,而味失其味矣。冶容、淫声、农甘之味,非物之然也。目不明,耳不聪,求口实而不贞者,自乱其威仪,取色、声、味之所未有而揉乱之也。 若其为五色、五声、五味之固然者,天下诚然而有之,吾心诚然而喻之;天下诚然而授之,吾心诚然而受之;吾身诚然而授之,天下诚然而受之。礼所生焉,仁所显焉,非是而人道废。虽废人道,而终不能舍此以孤存于天下,徒以丧其威仪,等人道于马牛而已矣。故君子非不求之天下也,求天下以己,则天下者其天下矣。 君子之求己,求诸心也。求诸心者,以其心求其威仪,威仪皆足以见心矣。君子之自求于威仪,求诸色、声、味也。求诸色、声、味者,审知其品节而慎用之,则色、声、味皆威仪之章矣。目历玄黄,耳历钟鼓,口历肥甘,而道无不行,性无不率。何也?惟以其不盲、不聋、不爽者受天下之色、声、味而正也。 借如彼说,则是天生不令之物以诱人而乱之,将衣冠阀阅无君子,则陋巷深山无小人。充其义类,必且弃君亲,捐妻子,薙须发,火骴胳,延食息于日中树下,而耳目口体得以灵也。庶物不明,则人伦不察,老、释异派而同归,以趋于乱,无他,莫求诸己而已矣。 柳下见饴,曰可以养老;盗跖见饴,曰可以粘牡。弗求诸执酱、馈醋、授筵、设几之威仪,以善饴之用,则是天下之为饴者,皆可以盗跖之罪罪之也。失饴之理,妄计以为盗媒,盲、聋、狂、爽,莫有甚焉者矣。 故求诸己,则天下之至乱,皆可宰制以成大治;设宫县,广嫔御,四饭大牢,而非几不贡。求诸天下,则于天下之无不治者,而皆可以乱。 将罋牖、绳枢、疏食、独宿之中,而庭草、溪花,亦眩其目,鸟语、蛙吹,亦惑其耳,一薇、半李,亦失口腹之正。如露卧驱蚊,扑之于额而已噆其膂,屏营终夕而曾莫安枕,则惟帷幛不施而徒为焦苦也。 故曰:“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老、释之于天下,日抅怨而未有宁,故喻世法于火宅之内,哀有生在羿彀之中,心劳日拙,岂有瘳与! 黼黻文章,大禹之明也。琴瑟钟鼓,《关雎》之化也。食jing、脍细,孔子之节也。优优大哉!威仪三千以行于天下,而复礼于己,待其人而后行也。成王凭玉几,扬末命,惟此之云,其居要也夫! 毕命 《毕命》之言辞也,曰“体要”。 于是而或为之说曰:“辞有定体焉,有扼要焉,挈其扼要而循其定体,人可为辞,而奚以文为? 体要者质也,质立而文为赘余矣。”徇是言也,质文之实交丧于天下,而辞之不足以立诚久矣。 尝试言之。物生而形形焉,形者质也。形生而象象焉,象者文也。形则必成象矣,象者象其形矣。在天成象而或未有形,在地成形而无有无象。 视之则形也,察之则象也,所以质以视章,而文由察著。未之察者,弗见焉耳。 请观之物。白马之异于人也,非但马之异于人也,亦白马之异于白人也,即白雪之异于玉也。疏而视之,雪、玉异而白同;密而察之,白雪之白、白玉之白,其亦异矣。人之与马,雪之与玉,异以质也;其白则异以文也。 故统于一白,而马之白必马,而人之白必人,玉之白必玉,雪之白必雪。从白类而马之,从马类而白之。既已为马,又且为马之白,而后成乎其为白马。故文质不可分,而弗俟合也,则亦无可偏为损益矣。 资于事父以事君而敬同,同以敬,而非以敬父者散君。以敬父者施之君,则必伤于草野,而非所以敬君。非所以敬君,不可为敬。不可为敬,是不能资于事父而同敬矣。资于事父以事母而爱同,同以爱,而非以爱父者爱母。以爱父者施之母,则必嫌于疏略,而非所以爱母。 非所以爱母,不可为爱。不可为爱,是不能资于事父而同爱矣。爱敬之同,同以质也。父与君、母之异,异以文也。文如其文而后质如其质也。故欲损其文者,必伤其质。犹以火销雪,白失而雪亦非雪矣。 故统文为质,乃以立体;建质生文,乃以居要。体无定也,要不可遏也。有定体者非体,可扼者非要,文离而质不足以立也。奚以明其然邪? 耳、目、手、足之为体,人相若也,而不相为贷。非若刻木以为傀儡,易衣而可别号为一人也。故疏而视之,相若;密而察之,一纹一理,未有果相似者,因而人各为质焉。则质以文为别,而体非有定审矣。 一人之身,居要者心也。而心之神明,散寄于五藏,待感于五官。肝、脾、肺、肾、魂魄,志思之藏也,一藏失理而心之灵已损矣。无目而心不辨色,无耳而心不知声,无手足而心无能指使,一官失用而心之灵已废矣。其能孤扼一心以绌群用,而可效其灵乎? 则质待文生,而非有可遏之要,抑明矣。 是故先王视之而得其质,以敦人心之诚,而使有以自立;察之而得其文,以极人心之诚,而使有以自尽;于是而辞兴焉。夫辞所以立诚,而为事之会、理之著也。缘政而有辞,待辞以兴政。政无可荒遗而后有恒,故辞无可简僿而必于能达。奚定体之必拘,而遏要可片言尽哉? 夫西周之诰誓,降而为春秋之词命,降而为战国之游谈,体趋卑而失要,文趋靡而离质,则信然矣。乃其离质以靡者,其将可以为文乎?其能用足以发其体乎?其能详足以尽其要乎?盖亦相承相袭而有雷同之体,执其成见而动人以其要也。是则用不穷而能详乎体者,战国之游谈固不如春秋之词命,〔春秋之词命〕固不如西周之诰誓矣。 文之靡者非其文,非其文者非其质。犹雪失其白而后失其雪。夫岂有雪去白存之忧!辞之善者,集文以成质。辞之失也,吝于质而萎于文。集文以成质,则天下因文以达质,而礼、乐、刑、政之用以章。文萎而质不昭,则天下莫劝于其文,而礼、乐、刑、政之施如啖枯木、扣败鼓,而莫为之兴。盖离于质者非文,而离于文者无质也。惟质则体有可循,惟文则体有可著。惟质则要足以持,惟文则要足以该。故文质彬彬,而体要立矣。 而后世所号为辞人者:立一体以尽文之无穷,一开一阖,万应而约于一定:非是,则曰此其佚焉者矣。立一要以亏质之固有,去其所必资,割其所相待,束急而孤露其宗旨;非是,则曰此其漫焉者矣。 信然,则且以一马该天下之马而无白马,以一白该天下之白而并无白人;则且异人于马,而必不许同之于白,见人亦白而谓其非人,而斥之为马。筋脉浮出于皮肤之表,而肌肉荣卫萎而不灵,以尺限肘,以寸限指,截长续短以为木偶,而生气生理了不相属。 故苏洵氏之所为体,非体也。锢天下于苏洵之体,而文之无穷者尽废。开阖呼应,斤斤然仅保其一指之节,而官骸皆诎;竭力殚思,以争求肖于其体。则不知此体也,天下何所需之,而若不能一旦离之也!皎然之于诗律,王鏊、钱福之于制义,亦犹是也,而辞之体裂矣。 韩愈氏之要,非要也。以擢筋出骨者为要,要其所要,而不足以统天下之详,则不足以居天下之要矣。 漠然无当于兴观,而使人一往而意尽,骚骚乎其野以哀,鼎鼎乎其小人之怒也。则不知此要也,为何者之要而何所会也!欧阳修之于史,陈师道、钟惺之于诗,亦祖是也,而辞之要乱矣。 孤露者无体,束急者非要,驱天下于其阱中,而塾师乐用为授受之资,竖儒图便为科场之贽,徒用争胜于萧梁父子、温庭筠、杨亿之浮艳,曰吾以起其衰也,而不知其衰之弥甚也。 蔡氏之言曰:“趣完具之谓体。”趣完具者,一切苟且之谓也。谁其督责造物,而令飞潜动植之各有其官骸、茎叶以成体?抑谁其督责立言者,令积字为句,积句为章以塞责,而迫不容待,以苟完免咎乎? 先王以人文化成天下,则言道者与道为体,言物者与物为体。故必沈潜以观化,涵泳以得情,各称其经纬,曲尽其隐微;而后辞之为体,合符于道与物之体,以起生人之大用。故君子以言为枢机,而千里之外应之如响。 今乃如或督责以应程限,无可奈何,取办于俄顷,则何异于胥吏之簿书,漠不关心,而徒为逭责乎! 张释之曰“秦任刀笔吏,以亟疾苛察相高,其敞徒文具而无恻隐之实”、趣完具之谓也。亟疾则鄙,乃以首尾略具而谓之体;苛察则倍,乃以孤露意旨而谓之要。 鄙则君子厌之,倍则小人不服。喋喋里巷之言,释之所恶于啬夫,康王所戒于利口,皆以其趣完具也。 韩、苏起衰,人可为辞。天丧斯文,二子其妖祥之徵见与!“追琢其章,金玉其相”,文王之所以为文也。“草创讨论,修饰润色”,孔子之所取以为命也。 夫是之谓体要,而莫有尚焉矣! 命 君人者有独制二,其他则可责之大臣,大臣勿容辞也。二者何,用人也,听言也。 黜陟者一人之大权,从违者一心之独断也。 夫人以进御为情,鲜不饰美以徯用;大臣以荐辟为职,弗容早用其苛求。迨其进乎君侧矣,有所任使,而才不才见矣;渐与狎习,而忠佞类可知矣。 故不能禁大臣之举或失人也。正而庸之,谀而屏之,孰能制我以不彰不瘅者,奚必夙戒大臣以慎简乎? 若其既列侍从而有所称说矣,自非抱道尊高、居德严谨者,其为谀为正,未尝不可移也。君崇正则正言御矣,君喜谀则谀言进矣。至若诡于正而实以谀者,虽唐、虞之廷,有巧言之畏。从之违之,岂大臣之能代我以决哉? 弗能禁宵人之不谀,而审之于微,辨之于早,密勿之凛测,不敢不严,人莫得而与也。戒大臣曰“尔勿以巧言令色、便辟侧媚为僚,使诱我以自圣而陷于狂也”,何其舍己求人,以旷君职、替君权而自弃其君道邪! 且夫郊遂之官分治于其野,六官之属各听于其长,则忠之与佞,才与不才,耳目弗及举,遴选而责之长官,长官不得委也。乃若左右仆御,行则同舆,居则列侍,日得以其謦欬达于黼扆,则言或巧而或诚,色或庄而或朴,曾是弗审,而相戒曰“勿使至我前也”,然则天下无曼声而后耳可无淫,无姣色而后目可不眩乎?秉可缁可素之质,恃大臣以免悔,不则曰“惟予汝辜”,斯亦不自聊之甚矣。 故舜之告禹曰:“格则承之、庸之,否则威之。”君自庸而自威也。伊尹之训太甲曰:“有言逆于汝心,必求诸道;有言逊于汝志,必求诸非道。”自求之也。周公之戒成王曰:“继自今立政,其勿以憸人,其惟吉士,用劢相我国家。”自立之也。帝王于左右执御之臣,察其人,辨其言,知人之不能代我而我不容不慎也如是。则《冏命》之危言以戒其臣,穆王其有偷心乎!君子于此知世变矣。 虽然,世之弗能不变也,道之不能不降也,君不可不自知也,尤不可不知其后嗣之且不己若也;不可不知其臣也,尤不可不知臣道之已替,风俗之已敝,下游之滥愈不可挽也。文、武徂而王者之道不嗣,周、召没而大臣之忠不属,非道法遽忘而敦忠无意也,习使之然也。 前王造王业于艰难,险阻备尝,情伪毕达,知人既已审矣。而当草昧之际,言之臧否,旋踵而成败效之,故从违易决,弗忧其莠言之浸渍也。 而一时佐命之臣,既秉睿哲之姿,抑以国之兴亡为己之生死,则经营宠禄、求当君心之计不生;故奖进醇良之士,旦夕辇幄以赞其所为而不相挠。 迨天下之已定矣,人君蒙业而居安,大臣循资以渐进,始之以容保为心也,犹未失也。乃一有此心,而情流巽愞,则柔软渐成乎习尚,君不能自振,大臣不能自坚。而希冀荣宠者无可效其奔走之能,以侥利禄于劻勷之地,固将投间抵巇、承颜饰说以取大臣之汲引。 而既厕肘腋,巧持人主之志意,小忠可爱也,小信可任也,所称说于君前者,说浅而机深,事小而害大;若出于无心,而正其挟意之险;若偶然猝发,而实其积虑之深,旁推曲引以言之,而使君因此以疑彼;阳夺阴予以言之,而使君即信以增疑;听之无端,诛之无罪,祸成事败,追悔而不知其所从。若此者,大臣稍有不慎,即已堕其术中,抑且曰,此正几授绥之役,聊供颐指,而他何能为。人君抑曰,此以聊供颐指者也,忠谨无他,而不容擿发者也。惟然,而害不可言矣。 迨及末造,主暗臣奸,而不但此也。主暗则志不定,臣奸则任之也不容专。于是大臣既有可疑之迹,天子因有厚疑大臣之心,上下交猜。大臣匿情不白,乃进靖言厚貌之憸人使执役于左右,授以意指,乘宴笑而进微辞。 若与大臣相左也,而实以相成,若不欲使大臣之知间,而实大臣之口授。其言而既售矣,则又且胁持大臣之长短以制其生命,宫府交违,国是益乱,成乎积重不反之势,为大臣者亦将追悔而莫及矣。 西周之季,皇父一挟奸私,而趣马膳夫,分权交骋。汉、唐以下,覆轨相仍,固不可以舜、禹、伊、周之独断,望诸末俗之君臣。则穆王申严冏命,责以慎简驭右也,岂过计哉? 度其德无先王之圣哲,度其臣非元圣之棐忱,度其时已非草昧经营人劝于功名之风尚。既无以自保矣,尤不能保继我者之如我且愈我也。 悬一慎简乃僚之法,以驭右之贤奸为太仆正之功罪,则君可以用人之失责之大臣,大臣亦可以听言之失上责之君。后世有不令之臣,进一奸人使居禁掖,人得执以纠之曰,天子之狎不顺者,谁实使然也。 不度之主,即欲拔一佞人置于左右,大臣得执以上争曰,此臣之辜不敢任也。申屠嘉以谴邓通,李沆以抑梅询、曾致尧,而汉、宋之君免于失德,亦其效已。以中主而治道衰之天下,道有高而不可继也,俗有美而不可狃也,袭独制之虚名,贻交委之实害,又奚可哉! 故于《冏命》而知周道之降,抑于《冏命》而知周之所以永也。“大车槛槛,毳衣如菼”,犹有可畏之长吏,建威以讋淫纵,而宾孟之流,终不能争胜于刘、单,有以也夫!君臣交责以交儆,固守成之中主恃以定倾者也。 吕刑 今欲审先王之法制,亦惟名言之足信而已矣。刑罚之称,连类并举,言刑必言罚,有闻自古,未之或易也。而论者乃曰:罚非古也,奚得哉? 《舜典》曰:“鞭作官刑,扑作教刑,金作赎刑。”鞭扑分有所属,而赎统言之,义例明矣。 乃抑为之训曰:“赎以施于官教之刑,而五刑不与。不勤道艺而罚以金,塾师不能行于里社,而况国子乎?”其言曰:“五刑而得赎,则是富者生而贫者死,贫者刑而富者免,将使富人公于杀人而不忌。” 夫不揣其本以极其末,则其说伸矣。乃以此为患,则以施于官教之刑也,将富者可亢玩公事而弗勤弦诵矣乎?矧《吕刑》固曰“五刑疑赦,阅实其罪”,则罚施于疑赦,而杀人及盗不与于赎,明矣。 又或为之说曰:“先王以道治天下,或抑或扬,以昭德也。故善者登进之以礼,恶者死伤之以刑,以贵人之生而贱其死。贵全其受生之支体而贱其残,一抑一扬,而仁孝之精意与存焉。如其以罚为惩,而显示天下以居财之为贵,而输财之为贱,则胥动其民心于货贿之有无也。” 使然,则以罚故而劝人于货,抑亦刑杀示惩,而逢、比之祸均于盗杀,亦将贵偷生而贱致命也乎? 且民不可使劝于货贿,而在官之士,入学之良,其宜导以伸廉隅而贱货贿,又何如邪? 天不以有所毗而废其阴阳,圣人不以有所蔽而废其赏罚。正其道于在己,而顺其化以无忧,斯亦已矣。如必贱货贿而不寄以权,则非徒罚敝而赏亦敞。爵禄者,货贿之所聚也。爵可以训骄,禄可以训贪,胥劝天下于富贵之涂,而不忧其荣富贵而轻仁义邪? 《易》曰:“圣人之大宝曰位,何以聚人曰财。” 财者固生人之所不容已也。夺其不容已而病之,故曰:“罚惩非死,人极于病。”古之为刑罚者,亦率人情之固然而为之予夺焉,岂有病与?从其敝而敝之,无不敝也。从其善而善之,无不善也。故圣人不免于流俗之讥弹,而昏乱亦有可原之心迹。苟从其敝而峻刑以治失道久散之民,则兔爰雉罹,害之憯于罚也,相千万而无算。 乃先王之于民也,则既制民以产,班士以禄,抑末业以重农,故富者有以富,贫者有以贫,里比乡栉之民,均平齐一于仰事俯育之中,何所得强豪兼并之族,借有余之资以恣其横哉? 迨其后而有居赢怀宝之横民,倚货贿以骫法,则惟先王之经法荡然圮坏,而岂罚之为法不臧以贻之敝乎? 且即从其敝而言之,愚氓之情,其狼戾粒米,挥斥金钱,轻于受罚,求逞一朝之忿而不以惨毒其心者,则必贫者也。若其积贪以抵于富,则虽粟朽于仓,币蠹于藏,而一菽之遗,一铢之散,遂若截肌剜肉,呻yin达旦而不安其寝。故贫者之罹法,苦于其输,而得当以输,则若疢疾之去体。富者之罹罚,其输为易,而怀之戚戚,长年累岁而不忘。此亦人情之大致矣。 先王之以刑罚惩天下也,外病其身而内病其心。病其身以刑,非但使之毒楚于一朝,毁形残体而终其生不能以貌与人齐。病其心以罚,非但使之困穷于期限也,讼而见曲,奸而见擿,辇致其资以输,而显为君子之所夺,则摧抑之辱,内以愧于妻子,外以愧于乡邻者,亦未可释矣。 先王极不肖之情,知其私利厚藏之心,可夺之以儆其恶,而抑长养其廉耻以使可悛,彰明其罪戾以便知惩,所以治人之道,曲尽之矣。 然且谓不足以饰吾怒,而必概施以割截。彼奸宄狂骜之徒,凶狡动于中,则死不为戒,曾墨、劓、剕、宫之足以戢其志哉?富者不以出财为难,犹夫强者之胜痛楚、顽者之不恤残形也。五福六极之参差不齐也,不能必善者之富以强。则王者敷极相天,而以向以威,亦但能使不善之民富而之贫,寿而之夭,强而之弱。 其能取天之贫富强弱不齐之数,等均而极乎重,以使有罪者之必婴其难受者乎?惩于富者之不畏罚而废罚,则亦将惩强者顽者之不畏墨、劓、剕、宫而均之于死乎? 惟死则可以概天下而示之威,然且有一往狂夫,甘刀锯其如饴者。故老子曰:“民不畏死,奈何以死威之!”死且不畏,又将何以惩之?故天不以霜雪之不能凋松柏,而亟施以拔木之风;王者不以刑罚之不能困富强,而概坐以必死之律。正仁义于己,而于物无忧也。 然而有不率者,挟富以轻试于法,则抑有“下刑适重上服”之科,以刑故于小。盖先王之尽人事以相天道,精义入神以利用,至纤悉也。过此以往,未之或知者也与! 知其末流而为之防,徒立多辟以淫用其威,且使鸷悍之吏,流血成渠而不恤。为君子之学者,恶恶已甚,倡惨覈之论,淫于申、韩,而不忍之心,潜铄而不知矣。况夫刑极于上,则贿流于下。 千金之子,不死于市,暮夜之金,旁委于吏室。苟官箴之未肃,吾未见富者之克即五刑与贫者均也。 无已,则疑宫、剕以下之可赎,而大辟不可,千锾之罚,其穆王之耄政乎!虽然,大辟之罚,非谓奸宄杀人之不疑于赦者也。罪之所科,固有层累而上积,以至于大辟者矣。轻者抵轻,而倍者重一等矣。 倍其所倍,而差以四等;又从而倍之,则大辟之法丽焉。〔如枉法赃之类。〕如将于其积重而减与轻齐,〔如今律罪止杖一百之类。〕则轻者不服。而人之试于法者,等一刑而何弗犯其重?如将因积重之不当死,乃递减而轻之,则轻者极于无刑,而多所漏矣。因轻者之下刑,而数倍其辜,则不极之大辟而不可。若此者,概置之于一死,而人之死者积矣。今律之有杂犯死罪是也。是岂可与白昼劫杀、加功杀人者,同其斩刈乎? 乃或又为之说曰“流宥五刑,为此言也”,而抑不然。古之以流为宥者,为在八议之科耳。故以施之共、驩、蔡、霍,而不下逮于庶人。彼既有爵士,享富贵,涖臣民,长子孙,奉庙祀,则投畀四裔,内不得世食其国邑,外不得身厕于寓公,而罚亦重矣。 若夫不轨之罢民,去坟墓,远亲戚,以趋利于四方,视去其乡如脱敝屣,而流亦何足以惩?至于加之以桎梏,责之以鬼薪城旦之劳,烦冤剧苦之以不得有其生,则既流之而又病之,或从而墨之,是刑罚与流并施于一人之身,后世不仁之政,而岂先王之典哉?况乎投楚、夏于烟瘴,驱疲弱于口外,名为不杀,而假手于溪毒、射工及夷狄之锋刃,以阴绝其命,恩不足纪而威亦不足立矣。则何似困以罚者之名正而事成,且以开其自新之路也? 借曰穆王以财匮而训赎刑,非经国之大猷。乃即有纵有罪、骄富人之弊,而以视国计已蹙,横加赋敛,吏缘为奸,朘削农民者,不犹相径庭邪?萧望之刻薄之说,徒以偏辞拒张敞,游于圣人之门者,不当为之左袒也。 罚者,非穆王之昉也。自唐、虞以来,未之或易也。夫岂帝王之不审而为此哉?天之有六极也,各有所用以施其化,帝王体之而向威行焉。六极有贫而罚道行矣。 因天之道,审人之情,虽有损益,其何病焉!夫子录《吕刑》以著三代之刑章也,以此。 文侯之命 系《小弁》于《雅》,而不与《扬之水》同列于《国风》,旌孝子之志也。东周无传书,而录《文侯之命》继《毕》、《冏》,存周道之遗也。以平王犹有君人之道焉,故《春秋》不始平王而始于桓王。 周之下夷于列国而不可复兴,自桓王始。宗周之亡,则亡于幽王矣,平王其何咎焉?入《春秋》之三年,《经》书“天王崩”,君子之所悼也。桓王忘亲黩货,失信无刑,而周始降于列国。《春秋》书“武氏子求赙”,丧未逾年,亲遣童稚求乞诸侯,黩货辱亲,无人子之心也。 《春秋》书“从王伐郑”、背先王之信,忘其有功于社稷,夺其政而又加之兵,师败身伤真,为天下僇,无君人之道也。故周之降于列国,桓王为之也。 于是夫子闵天下之无王,而《春秋》作使桓王能继平王之志而成其事,《春秋》何为而作哉! 谓申侯以太子之故,与犬戎攻杀幽王者,司马迁之妄也。《诗序》称西戎、东夷交侵中国,用兵不息而抵于亡,则亡西周者戎也,申侯其何与焉? 推投兔道殣之悲,原属毛离里之爱,借令舅氏缘我以为兵端,君父由我而发大难,其不致死于申以谢先王者,无几也。“维桑与梓,必恭敬止。”哀哉之子! 忍听母家之弑父,而报以屯戍之德哉?故孟子曰:“亲亲仁也。”申生不忍明见谤之由而死于骊姬,君子曰“此其所以为恭世子”,谓其不足于孝也。 故死之非难,而生之不易。幽废之余,永怀不替,逝梁发笱,遗爱弗忘,坏木无枝,且惟恐以无后为不孝之尤,平王之志苦矣。安于放以缓君父之怒,全其身以继宗祐之守,仁人之道也,故曰仁也。 圣人宅心忠恕,而审用权衡,故于《小弁》存孝子之志,而于《文侯之命》幸周道之犹存也。非后世一切之论,信史氏之诬,以吹毛罗织者之得与也。 乃擿平王者又曰:“弃文、武之故都于不守,东迁而王迹以息。”呜呼!欲责人也必为之谋,为之谋者必其可行也,可行而不行,然后责之也未晚。 今且筑九成之坛,设九摈,三揖再拜,晋彼论者而为平王谋,又将如之何邪?其致死犬戎,争一旦之命,如蔡世子有之国灭身死而不恤乎?抑将守茂草之周京,困敝而亡,如晋怀、愍之坐空城以待缚乎? 李纲侥幸于孤注,而徽、钦为虏,犹自鸣为忠直。又其甚者,则如光时亨之误国陷君,而身则降贼以偷生耳。则责平王以轻弃故都者,其大概可知矣。 君天下者,以四海为守;天子之孝,以宗祀为重。死社稷者,诸侯之义也。不反兵而报仇者,匹夫之行也。 海内之地方七千里,王畿之域,东尽于殷郊,皆天子之所得居也。三涂、岳鄙,武王之天室也,瀍东、涧西,成王之卜宅也。民病于天天,财匮于星霤,诸侯裹足于俾靖,大夫作室以出居,弦断不更,柱胶而鼓,守西京之灰烬,弃九有之鸿图,此不君不孝之尤,以殄绝文、武之景命者,如之何其以此为天子谋也! 惟其迁也,幸则为灵武之唐,复两都之钟簴;不幸而犹为钱唐之宋,存九庙之宗祧。其视素车系组,青衣行酒者,自相千万。岂得以悻悻之怒,硁硁之节,执独夫一往之意气,进而谋元后之去留哉?李纲谋之而佹败,于qian谋之而佹成。势非景泰而事等靖康,“匪大猷是经,惟迩言是争”,决裂一朝,而神人无主,悲夫! 然则平王固与唐肃、宋高等,遂可许以仁孝而足君天下乎?夫平王之视二主,固有辨矣。 其遇乱而居于外者,均也。乃于《小弁》见平王之志,则非锢父南宫之心矣。于《文侯之命》而见平王之所以为东周者,固非宋高偷安江左之谋也。 少康之复厦也,二斟为之基,虞、纶为之辅,历祀四十,而禹甸如故。周之东迁,晋、郑焉依,非特立国之所凭,亦兴复之所借也。安其身而后动,则郑居虢、桧之墟,以镇抚东方,而固成周之左臂。 定其交而后求,则晋临汾、绛,度衣带之河水,而即践雍州之庭。故其后,晋之持秦者五百余载,韩不亡而雒邑之九鼎,秦虽暴不敢问也。则平王之授郑政者,为绸缪根本之远图;而其锡命义和也,乃控制关中之至计。 萧何治三秦,寇恂治河内,汉高、光武所以虽败而兴者,亦此道焉耳。况承文、武、成、康之遗泽,因《黍离》、《阴雨》之人心,收后稷、公刘之故土乎?赐之弓矢,假以专征,所以睦晋而制秦也。平王之志深矣。 假令天不资秦、而周祜未艾,则王师整旅以向函、潼、晋人乘虚而渡蒲坂,郑辑束诸侯以继其后,问秦人之罪,徙归之于汧、陇,直折箠收之,而不待再举之劳。乃天不假之以年,文侯早世,郑武旋亡,寤生安忍无亲,成师怀奸内讧,非复有肇刑文、武,捍艰追孝之心。 然且平王犹不惮屈体交质,隐忍以图成其初志,四十余年之间,犹一日也。志之不终,延及桓王,首修怨于郑,而致祭足取麦之师;再致怒于郑,而召祝聃请从之辱;释西向之图,争小忿于穴中,而郑之援失矣。纳曲沃之赂,遂其《无衣》之骄气,资尹、武之师,灭义和之血胤而斩之,翼人既恨其薄恩,曲沃亦狎其猥鄙。 迨及武、献,惟蚕食邻国以启霸图,而置宗周于秦、越,则平王之遗意荡然,而秦得高枕以收文、武之余民矣。此桓王之所以不王,而《春秋》之所以托始也。 功之未就者,天也。志之自立者,人也。圣人恕人于功,而原人以志。故存《小弁》于《雅》,以著西周之亡,上有失道之父,而平王惟顺之于天;录《皮侯之命》于《书》,以见东周之不王,下有不肖之子,〔刘毓崧校勘记云:此处所云“不肖”指桓王。 然桓王乃平王之孙,“子”当作“孙”。下文“坏于子而功不得就”,“子”亦当作“孙”。〕而平王已尽乎人。 摧于父而志不得伸,犹可以泣告于鬼神而自喻;坏于子而功不得就,乃令千秋以下,举颠越废弛之咎,归过于贻谋之不臧,君子所深闵也。记天王崩于《春秋》之始,以继《尚书》而作,圣人之情见矣。 乃周不亡于犬戎之祸,犹为弁冕本源以施于赧王也,又岂非平王不可泯之功,而晋、郑之君,赞东迁之计,“谋之其臧”亦不可诬矣。史氏猎传闻之猥说以诬古人,世儒求备于人而乐称人之恶。折衷于《诗》、《书》,以求圣人之褒贬,斯以俟之来哲。 费誓 于《牧誓》见古之陈法焉;于《费誓》见古之军令焉。夫兵戎之事大矣,不习而临戎,弟子舆尸之凶也。 然而三代之遗文,无多考见,则上不以教,下不以学,秘之也,慎之也,抑事简而无容多为之计也。 以此知世所传太公《六韬》之书为战国暴人之赝作,于尚父之世,无有以此言兵者也。于《牧》、《费之誓》,见其大略,皆涖战之日,以警士卒,其先不以论议于帷幕、申饬于训练者,何也? 古之用兵,与后之用兵势殊而道异。则以三代之军制,驱束后世以摹仿者,只以病国,而毒民必矣。 言三代之军制者,其大端曰寓兵于农。考于二书,则三代非兵其农也,其为兵也,犹然一农也,寓焉而已矣。 牧誓曰:“不愆于六步、七步,乃止齐焉;不愆于四伐、五伐、六伐、七伐,乃止齐焉。”后世而以此战也,我欲止齐,而人之弗止、弗齐也,将如之何?止于七步而不进,止于七伐而不杀,气一息而不能再振也,将如之何?止齐于此,而旁出以相挠也,将如之何? 盖古之用兵者,以中国战中国,以友邦战友邦,以士大夫战士大夫,即以农人战农人。壤相接,人相往来,特从其国君之令以战,而实其友朋姻亚也。故其战也,亦农人之争町畦而相诟,竞鸡犬而挥拳已耳,无一与一相当、生死不两立之情也。驰骤控弦以决军事之利钝者,车中之甲士耳。步卒之属,每乘七十二人,勇怯无择,备什伍以防冲突,护车牛以供刍粟,治井灶以安壁垒而已矣。 固农人服役之劳,非壮士折项陷胸之选也。 迨及春秋之季,宋华、向之徒,夕宿宋公之守,晨趋华氏之军,下弗仇,上弗诛也。足知三代之兵,非兵也,农之寓焉者也。故甸方八里,旁加一里,〔凡为里者八。〕凡七十二井而出一乘之卒。是有田九百亩,〔当仅以后四百亩有奇。〕而一人为兵。征伐数起,民不横死者,甲士之外,人皆知其农而非兵,不以俘馘为功也。于是步可有方,伐可有制,两无重伤,示威而已。 乃流及战国,原丘甸以起甲兵,既无不兵之农。 吴起、暴鸢、白起、尉缭之属,以兵为教,以战为学,以级为赏,以俘为功,一战之捷,骈死者数十万,盖寓农之制未改,而淫杀之习已成。 自列国交争,以迄秦、汉之际,千载以下,遥闻而心悸。况自汉以降,以除大盗,以御强夷者乎?如其可如《牧誓》之步伐止齐也,则农可兵也。既不能然,而驱耕夫于必死之地,徒以偾国。有人之心者,何忍而为此哉! 《费誓》曰:“杜乃擭,敜乃阱,无敢伤牿,无敢有寇攘、逾垣墙、窃马牛、诱臣妾,臣妾逋逃祗复之,我商赉汝。” 则兵且防民之侵。兵防民之侵,则兵不侵民可知矣。兵不侵民,而民可侵兵,则民日游于营垒之间,犹农之越陌度阡以相闻也。当其为兵,无改于其为农,抑可知矣。 自后世言之,兵固不可为农,农固不可为兵也。兵而使为农,则爱惜情深,而兵之气馁,故屯田而兵如无兵。农而使为兵,则坐食习成,而农之气狂,故汰兵而必起为盗。无他,兵有不保之生,则无顾恤也。 于是而善御兵者,必悬不赦之刑,以扰民为大禁。 古之用兵者,以义动,不以利兴。其充卒伍于行间者,以役行,非以勇选。进而无死亡之害,则不怙死以凌人;退仍井里之氓,则虽于役而不忘其故。君不以利为功,将不以胜夺利,则兵亦不以一籍戎行而视民为其刀俎鱼肉。兵之情不嚣,则农之气亦静。 迨及春秋,馆谷三日,遂诧以为大获。刍槁粮糒,全家计于行陈之中,必无野掠以残民,亦不因粮于敌国。养其志于《采薇》、《采芑》之中,闲其情于藩舍盖藏之计。故人胥可兵也,而愿悫以驯良者,兵固可农也。 侯国之有侵伐,率有事于比邻,而无防边久戍之劳。受命而讨不庭,但令服罪而还师,又无追奔捣穴之事。 文告先及,四野之人民入保,互相知而互相恤,井不堙而木不伐。今日之往而不彼侵,他日之来而不我伤。 故《费誓》之动色相戒,但自谨司其牛马臣妾,无殊乎主伯之告亚旅,以警穿窬于仓庾牢溷,而不以剽掠人民申骄横之禁。如是以为兵,专静淳庞之气,不愆于素,无剽掠之利摇荡其心而之于贪戾,则车还甲散,仍安其男耕女织之常,兵固可农也。 后世之兵,与狡夷猾盗相逐于qian里之外,辎重不相及,樵苏不能给,禁令虽严而弗能止戢,克胜追奔,则马仗、衣屦、布帛、金钱,狼戾惟其取。非分之获既荡其情,坐食之安又习于逸,使反陇亩以竭终岁之劳,而茹荼樗之苫能保其恒心服先畴者,百不得一也。如其可以《费誓》之军令治军也,则农可兵也。既不能然,而欲重农固本以防民之暴惰也,其敢轻用农民于戎马之场哉? 夫酌古今以定立国之规,非陈言之可试,久矣。三代之兵,可无兵也。一战之胜,不足以兴王;一战之败,祸不及于天下;故得以雍容详谨之跬步为陈法,而怯懦之耕夫有以自全于争哄之地。三代之兵,不以为兵也。 一词之失,而整旋以前;一桑之争,而援枹以起。 气泄词伸,而各安其生计。故得以谨守辎重,而自保为军令,而于役之征夫,初不须有骄纵淫掠之忧。 处今之世,用今之人,以保今之天下,可以其道而治军乎?固不能矣。则农与兵之不可合也,久矣。 以贸首争衡之法教其农,而农不能胜,则积尸于原野,而天下无兵。以掠夺淫纵之令禁其兵,而兵固难戢,则人竞于贪骄,而天下无农。 无兵则夷狄日进,无农则盗贼日繁。善读古人之书而推广以论世,尚无以一曲之学祸天下乎哉! 秦誓 言有至是者,不可废也,而其心则不能如其言。言不以人废,抑不以其心废言苟至是,不可废也。 圣人乐取于人以进天下于善,则亟取之。读者因言以考事,因事以稽心,则抑因此而得炯戒焉。 《秦誓》之言,非穆公之心也。穆公所欲争衡于晋、得志于东方者,梦寝弗忘,则所“昧昧以思”者,终“仡仡之勇夫”也。故公孙枝得以终引孟明帅彭衙之师以拜赐。 然而始为誓以鸣悔者,其是非交战之顷,心尚有惩而言轨于正。夫子录之,录其言也。 取其乍动之天怀,而勿问其隐情内怙、终畔其言之慝,圣人之弘也。夫岂穆公之心哉! 乃于此而为人臣者,当乱世事诈力之主,其难也甚矣。非君子孰能守贞而免于咎哉?其唯周初之君臣乎!降德国人、修和有夏、以积功而有天下者,即其以累仁而不争天下者也。命之未集,不以险诈之谋疲敝天下而收其大利;命之已集,不以文饰之言弥缝天下而避其口实。 则君若臣早夜勤谋之华屋之下者,无不可正告天下以无惭。即或有所未效,亦终不擿其谋之不臧,而诵言以分己之谤。君以不回而干百禄,臣以无过而保功名,至于三世,而虢公、闳夭、南宫括、散宜生、泰颠之功烈昭焉。故君子乐论其世,观于君臣之际以劝忠也。 夫秦则异是已。乘周之东,窃起而收岐、丰之地;间晋之乱,因衅而启河东之土。 所以肇造邦家者,非有公刘、亶父君、宗、饮、食之恩,宣、理、疆、止之勤也。天下不乱,则秦不能东乡而有为;天下有忧,则秦以投间而收利。有时坐睨而持天下之长短,有时挑衅而疲天下于奔命。始于秦仲,讫于始皇,并诸侯,灭宗周,一六合,皆是术也。 乃既以阴谋秘计侥利于孤寡惸弱以成其功;而时当三代之余,先王之德教未斩,商、周所以得天下者,已然之迹,必正之名,贤不贤且胥识之,不可欺也,则又惟恐以其中心之蕴暴著于世,而生人心之怨恶。 故幸而佹成,则为之名曰:“昆吾、韦、顾之汤功,遏密伐崇之文德,亦犹是尔。”其或佹败,则恒嫁罪于共谋之臣,以涂饰天下而谢咎。夫然,故孟明、西乞、白乙之徒,成不能分功,而败则为之任过也。 呜呼!其始也,固相与屏众密谋,以侥幸于一旦;事之偾裂,乃昌言以斥之于众,曰:“仡仡勇夫,我尚不欲,截截谝言,我皇多有之。” 呵斥之如犬马,蔑夷之如草菅也,亦如斯夫! 自是而后,探秦志而为秦谋者,若商鞅、白起、魏冉、范雎、吕不韦、蒙恬、李斯之流,无不旦席珍而夕路草,进促膝而退囊头。劳形怵心,力争以快秦人之欲,而畀以天下;乃放逐诛夷,身受不韪之名,以为秦分怨于天下。则何秦君之狡,而秦士之愚邪! 此无异故,凡秦人之所谋以得志于天下者,皆非人臣所当进谋于君也。失信无亲,利死亡、伺孤寡以贸乱;寓干戈于讲和之中,晨宾客而夕寇仇;危其父兄,驱其子弟为孤注,以侥利于qian里;凡此天怒人怨之大慝,憯焉莫恤,而冀战胜之赏。 怀此以事君,是犹助弟以讼兄,讼愈健而弟之疑忌愈深也。忍于人者,无所不忍;谲于人者,无所不谲;立谈之顷,早见其心。而欲以此结恩故、保功名于安忍雄猜之主,其可得乎!当其前席倾听之日,剑已加于其颈矣。 乃秦之臣子,谴诃相仍,诛夷相望,前者已倾,后者罔觉,岂其甘以身名抵阴贼之锋距邪?此抑有故。 盖秦之所阳尊其名而不欲妒娼者皆所摈弃者,其所谴诃而继以诛夷者,则所祷祠以求者也。 夫人之情,不动于赏罚,而动于人主之好恶。苟非正谊明道、远利贱功之仁人,则赏罚惑于无端,而好恶移其风尚,其不为险陂之主所颠倒而乐为之死亡者,鲜矣。 誓曰“询兹黄发,则罔所愆”,非穆公之情也,国人则知其穷矢慼言而非其好也。公又曰“不替孟明,孤之过也”,亦非穆公之情也,国人则知其诋诃未几而继以显庸也。彭衙之战,济河之役,犹资“射御不违”之“仡仡”于孟明,而“黄发之询”仍上苴也。故孟明曰“三年将拜君赐”,亦知逢咎之不长矣。是穆公之誓众而移罪于三帅者,外以间诸侯之口,内以谢寡妻孤子之痛怨,而非以情也。 不然,公孙枝其能终抑无技之老成,违君之怒,力护覆师俘获之勇夫,以侥不可必之战功于他日哉? 孟明之徒窥见其心,而乐与之共功名,动于其所好恶,则斥辱不以为愧,即有死亡之祸,亦其懵不知忧;得不与子车氏同闭三泉,亦侥幸而非有必全之首领矣。彼鞅、起、冉、雎、不韦、斯、恬之徒,一日之力未殚、智未尽、功未竟,过未有所必委,则固可以缓殊刑赤族之祸,而言听计从,什百于蹇叔、百里之阳尊而阴远矣。 夫君子出身以任人国家之事,进以当宾友之礼,退以保明哲之身;所守者道也,所重者耻也,所惜者名也。嗟士在廷,昌言其恶,斥为勇夫,罪以谝言,举杌陧而归之于我;彰恶于邻国,嫁恨于百姓,曾厮役狗马之不若。苟其有羞恶之心者,亦何为辱名贱行以强与其谋邪? 嗟夫!王道之息也,德衰功竞。士以其身游于蛊坏之世,而处人图王定霸之间,守经而自靖,则以失时而见侮,揣变以从欲,则以怀诈而见疑。乃守贞且有《屯》膏之险,而教猱宁全顾后之图!安于忍人者疑其不难于背己,险于乘人者畏其不可与有终。乐杀人以为功,则将以之平怨于冤鬼,多掊利以富国,则必亿其厚藏于私家。 故苏秦裂、文种刎、韩信夷、刘晏籍。徇人主之欲,仅取一旦之欢,而极非常之祸,斯亦可为大哀也矣。 虽然,其不足哀也。彼所为逢君之隐志,以自诩得志于人主者,其裂人、刎人、夷人、族籍人产,不知凡几矣。故曰:“出乎尔者反乎尔。” 天之所假手以泄茕独夭椓之忿者,即此解衣推食、投胶得水之君臣,而亦何远之有哉!故夫子录《秦誓》于书,为人君得失之衡,抑为人臣死生之纽也。 黄发之士,膂力既愆,而裕乃心以裕天下,不逢君于近功小利之倾危,则即以穆公之崇力尚诈,而拊心自鉴,亦必引咎归己,而大白其无技之忠忱,以正告天下后世,而不能诎其荣怀;其视孟明之恶不可揜,必加斥辱以谢国人者,荣辱霄壤也。 则君子之行己事君,不与世主为迁流,其必有道矣。故荀彧陨命,而徐庶全身;孟昶仰药,而徐广终老;陆贾称仁义而荣,侯生售权谋而摈;沈约获恶谥以死,赵普间流言而危。履信思顺者,虽险而不倾;取义蹈仁者,虽死而不辱。安能因人之好恶,以蒸成朝菌之荣光哉! 存亡老天也,死生者命也。宠不惊而辱不屈者,君子之贞也。乐则行而忧则违者,大人之时也。 然则蹇叔、百里,其得道之正与?而抑未也。“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秦之始兴,有伊人矣。 “烨烨紫芝,可以疗饥”、秦之末造,有冥鸿矣。《蛊》之上九曰:“不事王侯,高尚其事。” 夫子赞之曰:“志可则也。”志足以为天下则,则与散、闳、颠、括同为三代之英,“自天祐之,吉无不利”矣。百篇之终《秦誓》,圣人之志见矣,斯以历聘列侯而不西渡,龙德而正中也。龙德而正中也。 原极第一 夫观初始於天地者,岂不大哉!洋洋乎金以铣之,木以干之,土以敦之,火烜、风挠、水裹以烝化之,彼滋此孕以繁之,脉脉门门,泮涣搏翕以离合之,故盛德行於无疆而不知其届也。然而清其族,绝其畛,建其位,各归其屏者,则函舆之功所以为虑至防以切。 是故山禽趾疏,泽禽趾幂,乘禽力横,耕禽力枞,水耕宜南,霜耕宜北,是非忍於其泮散而使析其大宗也,亦势之不能相救而绝其祸也。 是故圣人审物之皆然而自畛其类,尸天下而为之君长。区其灵冥,湔其疑似,乘其蛊坏,峻其墉廓,所以绝其祸而使之相救,故曰「圣人与天地合德」者,岂虚构哉!夫人之於物,阴阳均也,食息均也,而不能绝乎物。 华夏之於夷狄,骸窍均也,聚析均也,而不能绝乎夷狄。所以然者何也人不自畛以绝物,则天维裂矣。华夏不自畛以绝夷,则地维裂矣。天地制人以畛,人不能自畛以绝其党,则人维裂矣。是故三维者。三极之大司也。 昔者,周之衰也,誓谐替,刺雅兴,镐京沦,东都徙,号祭存,纲纽佚,诅盟屡私,数圻日兼,故抱器服而思烹溉者,日恻恻然移玉之为忧。而圣人之所深长思者,或不在此,作春秋,明王道,内中夏,外戎狄,疑号者正其辜而终徕之,外会者斥其贱而等摈之。 夫周之衰,非有匈奴、吐蕃、契丹、鞑靼以为之外逼也,陆浑、吾离、允姓、侨如之族种不能配中国之一名都也,燕之北鄙,秦之西陲,未尝晨夕於奔命也。 葵邱束牲而小白求三脊之茅,城濮馆毂而重耳干隧道之请,周之玉步将上逼之为兢兢,而圣人终不以彼忧易此恤者,则其故何也?文武之兴,昕履牧率,夕步天祚,滥唐沿虞,服夏裼商,承建列侯,各君分长,山河塞阨际蛮戎夷貊者,昔之天下也。既规规然惴其旁午,复鼎鼎然虞其上下,诸侯或僻介荒小,用寡捍强,以小藩大,势诎於所守,力仅於所争,固未尝不纠回蜿蜒於圣王之心。 夫廷万国,一君长,挟尺捶而奔役四宇,功施鈇钺,烂然开於共主而天下弗分其功名,圣人岂异人情而不欲此哉!然而山、河以西,师旦分牧。函、崟以东,召奭代理。五侯九伯,州长连率,经纬缝紩,割制员幅者,使之控大扶小,连营载魄。是故偏方远服,不受孤警。 连城通国,若运揽臂。则周之盛王所以维系神皋,摈拒夷类者,意未有所弛而权不可得而衰。 夷、厉而降,牧长无命,纲维溃破,锋矢寻於同仇,牖户薄於外御。是故孤竹蹙燕,淮夷病杞,鄋瞒、义渠侮齐,宋而窥河、渭,然而天子不能命伯。 列侯之强大者矫激奋起,北斥南征,故斩令支,轹卑耳,拓西戎,刈潞氏者,犹赫赫然震矜其功以张赤县之帜。彼其左旋右携,夸武辟疆者,虽不足以与圣王权衡三维,裘领八极之盛心,而圣人犹将登进之,为稍持其祸而异於澌灭也。是以周之天子赐肵俎,锡彤弓,命随会,攽黻冕,贺任好,播金鼓,而不见讥於春秋。故曰「其事则齐桓、晋文,其义则某窃取之矣」,盖进之也。 夫奠三极,长中区,智周乎四皇,心尽乎来许。清露零柯而场圃入保,片云合岱而金堤戒滥,吴呼好冠而晋视命圭,杞用夷礼而胄绌神禹,莫不逆警萌甲而先靖宫庭。 是故智小一身,力举天下,保其类者为之长,卫其群者为之邱。故圣人先号万姓而示之以独贵,保其所贵,匡其终乱,施於孙子,须於後圣,可禅,可继,可革,而不可使夷类间之。 然后植其弱,掖其僵,扬其洁,倾其滓,冠昏饮射以文之,哭踊虞祔以哀之,堂廉级次以序之,刑杀征伐以整之,清气疏曜,血脉强固,物不干人,沴不侵祥;黄钟以节之,唱叹以浏之,故礼乐兴,神人和,四灵集,而朱草、醴泉相踵而奔其灵也。 今夫玄驹之右君也,长其穴壤,而赤蚍、飞蚹之窥其门者,必部其族以噬杀之,终远其垤,无相干杂,则役众蠢者,必有以护之也。 若夫无百祀之忧,鲜九垓之辨,尊以其身於天下,愤盈俦侣,畛畔同气,猜割牵役,弱靡中区,乃霍霍然保尊贵,偷豫尸功,患至而无以敔,物偪而无以固,子孙之所不能私,种类之所不能覆,盖王道泯绝而春秋之所大慭也。 古仪第二 自昔炎裔德衰,轩辕肇纪,闵阽危,铸五兵,诛铜额,涤飞沙,弭刃於涿鹿之野,垂文鼓弦,巡瑞定鼎,来鹇梦弼,建屏万邦,而神明之胄骈武以登天位者,迄於刘汉五姓百十有七后,岂不伟与!是岂有私神器以贻曾玄之心哉!而天贶不舍,灵光来集者,盖建美意以垂家法,传流云昆,不丧初旨,群甿蒸蒸,必以得此而後足於凭依,故屡滨播弃,而卒不能舍去以外求宗主。 迹其所以焘冒天下者,树屏中区,闲摈殊类而止。若乃天命去留,即彼舍此之际,无庸置心。要以衣冠舄带之伦,自相统役,奠维措命,长远丑孽者,实以为符,得人而遂授之。然而帝眷民怀,丝游胶液,纷纷延延,弥保云系者,则贸於相求而隐於相报也。 迄於孤秦,家法沦坠,胶胶然固天下于揽握,顾盼惊猜,恐强有力者旦夕崛起,效己而劫其藏。故翼者翦之,机者撞之,腴者割之,贰人主者不能藉尺土,长亭邑者不能橐寸金。欲以凝固鸿业,长久一姓,而偾败旋趾。 由此言之,詹詹凿陋,未尝回轸神区而援立灵族,岂不左与!汉承其敝,古型秦轨,白黑兼半,而强干植条为数百年之计者,亦自创异意,冥合十九。侯王封君,兼城占籍,铸兵支粟,不为禁戒。故长沙可以支三粤之侵叛,而燕旦受封制册之中,所以防遏獯鬻氏者三致意焉。 景、武以还,推恩少力,酎金夺侯。虽辀辅弱助,而命大将,遣单使,得以意行消息,权制士马。而且金、虎、铜、竹,虽握禁闼,军民部署,尤隆刺、守。 故元、成运替,安、顺爽凌,然而楼兰、郅支,绝亢悬首;乌桓、羌部,踬驾伏尸。虽莽僭西都,丕夺许鼎,而南阳、益部连衍而接坠绪者,犹此枌榆之苗裔也。晋氏失计,延非族以召祸乱,中国隤隤,非无自致,而州牧分土,长其君,子其民,措施不拔,琅琊以延。 向使泮散消弱,守牧无资,十六国之戎马精悍,非江东之所能敌也。六代文嬴,漫不足纪,遗法余力,仅支江介者二百七十年。使彼孱主孤邦,日斤斤焉以孤寡陵迟,倒柄藩牧为虑,曾不足以建十年,而石、苻、拓拔已褰裳而绝安流矣。是故天下之势,有合者,有分者,有张者,有翕者,有纵而随者,强彼而固此者。 故曰「大制不割」,乐天下之成而成之,选天下之利而利之。今夫柔鸷击,辑纵横,驱合於农则实去。要愿朴,建脆弱,驱合於兵则名存。名存实去,则自忘其弱而丧其畛。方且割万有,专己私,侈身臂,矜总持,不纵以权,不强其辅,则所以善役天下而救其祸者,荡然无所利赖。此仁者之悲膺疾頞,而俗儒之利以为名也。 唐无三代牧伯帅长之援,无深仁大计,建民、固本、清族类、拒外侮之谋。窃尸寓农之遗号,强合兵农,分制府兵,徵发宿戎,壹听於京师。此其法,足以数世速亡,而迄於天宝祸发始尅者,岂府兵之败轨特迟哉! 溯其仅存,寻其利赖,自西州沿北庭迄辽左,置督护、都督者不随腹裏,得专措置。故一时大勋名将若李勣、薛仁贵、王忠嗣、郭元振之流,进止刑赏,不受中覆。选士马,审机宜,滂沛椎酤,奴隶偏裨,下至乾没,犹无所问。极重不返,而节度逆行,干天历以成五季者,事势澜流洄漩,激而反倒其归也。 然且更迭闰位,图录弈改,石晋北倾,恃怙蠢丑,而并阳不拔,胡马北首,数阅而仍归中国,内强之效亦可覩焉。宋以藩臣暴兴鼎昨,意表所授,不寐而惊。赵普斗筲菲姿,负乘铉器,贡谋苟且,肘枕生猜。 於是假杯酒以固欢,托孔云而媚下,削节镇,领宿卫,改易藩武,建置文弱,收总禁军,衰老填籍,孤立於强虏之侧,亭亭然无十世之谋。枞佚文吏,拘法牵执,一传而弱,再传而靡。赵保吉之去来,刘六符之恫喝,玩在廷於偶线之中而莫之或省。城下受盟,金绘岁盆,偷息视肉,崇以将阶,推毂建牙,遗风澌灭。 狄青以枢副之任,稍自掀举,苟异一切,而密席未温,嫌疑指斥,是以英流屏足,巨室寒心。降及南渡,犹祖前谋,蕲、循仅存於货酒,岳氏遽陨於风波,挠栋触藩,莫斯为甚!夫无为与者,伤之致也;交自疑者,殊俗之听乘也。卒使中区趋靡,形势解散,一折而入於女直,再折而入於鞑靼,以三、五、汉、唐之区宇,尽辫发负笠,澌丧残剐,以溃无穷之防,生民以来未有之祸,秦开之而宋成之也。 是故秦私天下而力克举,宋私天下而力自诎。祸速者绝其胄,祸畏者丧其维,非独自丧也,抑丧天地分建之极。呜呼!岂不哀哉!夫石守信、高怀德之流,非有韩、彭倔强之质也,分节旄,拥镇牙,非有齐秦百二,剖土君民之厚实也,谈笑尊豆,兵符立释,非有田承嗣、王武俊、李纳之跋扈而不可革也。 使宋能优全故将,别建英贤,颠倒奔奏,星罗牙错,充实内地,树结边隅,一方溃茂,声援谷响,虽逮陵迟,取资百足。亦何至延息海滨,乞灵潮水,皋亭纳玺,磵岛沈渊,终使奇渥吞舟,乾坤霾塞,滨百年而需远复哉! 惟其涂蔽万民,偷锢大器,瓦缶之量,得盈为欢;婴儿护饵,偃鼠贪河,愚夫之惑,智者哂焉。易曰:「其亡其亡,系於苞桑」,苟有系也,足以固矣,而必於苞桑焉,秦、宋之系於苕枝而不知其根之拔也。 故曰「前事之失,後事之师」,其来兹之谓与! 宰制第三 今欲取天下而宰制之,有圣人,反三维,起在位,度不十数传,复有口口口口之等夷,狡焉思裂维而盗神器,如口所为,彼固狃以为故常,无足难也。而天下亦恬不知所怪,天地之气相干凌矣,亦或赢槁不能为人救。 圣人坚揽定趾以救天地之祸,非大反孤秦、陋宋之为不得延,固以天下为神器,毋凝滞而尽私之。 故易曰:「圣人之大宝曰位,何以守位曰人,何以聚人曰财」,非与于贞观之道者,亦安足以穷其辞哉!天地之产,聪明材勇,物力丰犀,势足资中区而给其卫。 圣人官府之,公天下而私存,因天下用而用天下。故曰「天无私覆,地无私载,王者无私以一人治天下」,此之谓也。今欲宰制之,莫若分兵民而专其治,散列藩辅而制其用。今之自县以上,三进而及市政使司,凡以治民者,自秦而下不能易也。 县隶府,府隶司,司受命於天子,足以呼响,无关格之疢矣。府治其属,既不能专,其有事,旁挠於同、判、推官,而巡守兵备安坐其上以扼郡邑之呼吸,则分司之建可革也。山东府六而分司者十六,山西府五而分司者十三,陕西府八而分司者二十四,四川府九而分司者十七,或倍之,或参倍之。其佐倅遇府设焉,或稍浮於府,未有一道而兼制数府者也。 所以束湿缠系於知府者,可谓急矣。而一郡数邑,不得以制其短长之命,旦夕不测,其民视牧长,如逸兔之於惊麚也。况其为天子守疆圉,取必而与城共命乎! 魏尚之於云中,李广之於陇西,以一郡捍匈奴之名王者,事权重而战守专也。故革分司,重府权,尽治其郡,设推官以赞其吏治,立武监以简其兵赋,兵赋所讲,受成於府,有所徵发,府受台计而遣之。 刑名、钱馕、驿置、屯田、水利,奏最於两司足矣。夫挠郡权而临其上者,不过治府绪之余,而形隔势碍,推委以积其坏,是庞睫儋耳,无益於视听而益损其官也。 自郡上之,为民之治者受於司,为兵之治者请仍巡抚使之任,而去其京衔,定其镇地,制其厄塞,重其威令,佥其劲锐,闲其文武,假其利资。七者具修以置藩辅,各战其境,互战其边,行之百年,以意消息,中国可反汉,唐之疆,而绝孤秦、陋宋之丰祸也。 中区之地,四斁用文,河山用武,沙衍耐骑,箐峒耐步,江海耐舟,麦食耐勇,稻食耐智,杂食耐劳,广土坟争,崟崎壁守,卤国给鹾,泽国给积,涝乡给鱼,赭山给铸,林阜给荈,边徼互马,殷道课关;其它连锡、丝枲、筋鳔、皮革、蒲条、硝黄、翎毛、杉柟、冈桐、栟榈、漆林、苎絮之所产者,可相输而各奏其利。 大司农不登之书,非中监渔采,则豪猾墨吏兼并闾右之所攘也,一切取足,其瘠疲不耐给者,百之四五。故曰利资可假,劲锐可佥,厄塞可制也。请置河北、山东为一使,江北、济南为一使,河南、荆北为一使,燕南、河东为一使,开陕、秦、陇为一使,荆南、江右为一使,江南、福、浙为一使,巴西、泸南为一使,南赣、岭海为一使,岭西、桂、象为一使,滇、黔、洱海为一使。 此十一区者,用武地六,用文地四,兼错犬牙率得险者,或十六七,或十三四。因舒蜿,随原隰,各固其圉,取材其产,搜其军实以听边关之不时。 畿辅为一使,左辅为一使,右辅为一使,大同为一使,延绥为一使,宁夏为一使,河西为一使。此七区者,战地十九,内地十一,大司农因漕委输,转十五司之粟米以灌注之。滑州襟带黄河,右腋太行,左腋钜野,临制河南之膺隔,一要区也,河北、山东行台治之。 其地起大名,北有广平、顺德,南有彰德、卫辉、封邱、延津、阳武、原武;东得东昌、济南,东传於海,得益都、临淄、泰安、博兴、寿光、昌乐、临朐、高苑,又东得登、莱,极于海;西得怀庆、潞安、泽、沁,扼太行,窥冀、晋,传於山。 洛阳据土中,左京、索,右潼关,三涂、岳鄙,神明之区也,河南、荆北行台治之。其地起河南,东北得汝州、开封、许、禹、郑之属邑,穷於荥泽,东南得南、汝,南得襄、郧、承德;西南得兴安、平利、石泉、洵阳、紫阳、白河、汉阴;滨汉。 沔,间湍、沟,承楚脊,控关南,东固汝水,放於淮。徐州凭黄流,睨大江,披带长淮,东枕瑯琊,咽鬲南北,一要区也,江北、济南行台治之。 其地起徐州,东南得凤阳、淮安,南得庐州、安庆、黄州、滁、和,尽于江,东北得兖州、安邱、诸城、蒙阴、莒州、沂水、日照,北阻大岘;东传於海。西得归德、太康、陈州、商水、西华、项城、沈邱,穷於汝,颖之交。太原以故晋之墟,左山右河,北阻忻、代,士马劲疾,险障重沓,一要区也,燕南、河东行台治之。 别治晋阳,别嫌藩司,形势无相互格。其地起阳曲、太原、榆次、太谷、祁、徐沟、清源、交城、文水、寿阳、盂、静乐、平定,割雁塞以为大同守;西南得汾州、平阳、辽州;西尽河;南不尽太行,以壮泽、潞;东出土门,历常山,得真定,弥互络绎,以承右辅之或赢。 咸阳居渭流之北,与长安相望,秦川八百,关河沃衍之区也,关陕、秦陇行台治之。 别治渭北,别嫌藩司,形势无相互格。其地起西安,北尽北洛,界梁山;西南得凤翔、汉中、宁羌之属,割兴安畀河南为右腋;西得巩昌,阻阴平,锁蜀汉;北得平凉、华亭、镇原、祟信、泾州、灵台、安化、合水、宁州、真宁、狄道、渭源、庆、洮、平凉诸边之剧邑,割实边藩,为所保守,有秦川供三边之奔命;又西得岷、洮;北阻萧关;西戒河、湟,以司茶马之居僦;又西不尽于生番。武昌,长江东下,清汉南来,雄挽中流,搏蛮中引,江外一要区也,荆南、江右行台治之。 治故鄂城,别嫌藩司,形势无相互格。其地起武昌,逾江得汉阳,阻涢水;南得岳州、长沙、衡阳、安仁、衡山、酃县、耒阳、常宁,讫南条;西南逾洞庭,得荆州、辰、常,泝於沅,有黎平、平溪、清浪,迄於偏镇,中括施、撒、永定、永顺、保靖,兼汉土;西又南,得邵阳、新化,分资水为南塞;东得南昌、瑞州、九江、袁、临、饶、广、南康,包彭蠡,有江右之衍区;诸挟岭为闽、广脊,受无赖者,割以为南赣守。 镇江因京、岘,缘扬子,西接汉、岷,北拒淮、泗,漕守山东,俯拾建业,一要区也,江南、福、浙行台治之。其地起镇江,得苏、松、常州、广德,西上夹辅应天,沿江得宁国、池、太;东有徽州,倚三天子鄣,沿渐江,东有全浙;循海而南,得福、泉、兴化,福宁;渡江北直海门狼山,锁大江,得扬州,尽淮东;罄折江海,索腴赋,休士马,辉戈船,根抵南国,以备倭盗而资山东之奔命。 合州,三江所会,鱼复、僰道、褒骆、武都、严道、夜郎之所奏而会,一要区也,巴西、泸南行台治之。其地全有四川,自威、茂、杂谷、天全、黎、邛、昌,跨大渡,度相岭,右绕东川乌撒、乌蒙界水西,尽辖土夷;南渡乌江,得平越;东北上,得清平、兴隆、思南、石仟、思州、铜仁,穷五塞,南尽於沅。 赣州咳颐梅关,延纡岭塞,注泻海峤,络引大帽、浰头、东乡之条纪,武备所向,楼船步卒之冲,一要区也,南赣、岭海行台治之。其地起赣州、南安,西得郴、桂、临、蓝、嘉禾,尽楚猺地;北得吉安;东北缘山,有建昌、抚州,故盗区薮;下杉关,得延平、邵武、建宁,南迤汀、漳,穷於海;次海滨,得惠、潮、广州,蔓引连阳,与临桂会,而西尽於漓水之交。 梧州控肘楚峤,垂臂琼海,是漓潭、牂牁漉江之下游,逆邀其所趣,土、汉噤喉之要区也,岭西、桂、象行台治之。其地起梧州,东得肇庆,穷於漓口;东南得罗定、高州、雷、廉,南极交趾,滨於海,渡海得琼;西泝三江,全有广西;北越秦城,放湘源,得永州、武冈、城步、新宁、靖州,通西延、古泥之径;寻左江西上,得都匀,犬牙楚、黔,界於播夷。 大理、叶榆所派,金、沧所维,北捍土蕃,南覆挝、甸、六诏,上游之雄徼,一要区也。滇、黔、洱海行台治之。其地全有云南,并夷部,东迳县度出箐道,得贵州西境;东有贵阳,讫乎新添北缘、陆广,赤水、乌撒而界于泸南;沿平伐、镇宁,顶营募役,凿初道以通乎泗城,而西南穷于交趾。於是登其甲乘,制其刑典,宅其赏罚,司其汰补,宽其踪指,要其连系。 盗贼踞山谷泛洋汛者,府自部讨之,闻於台。盗名城,躏旁邑,暨小夷之窃发,台部讨之,闻於司马。边徼奔命,巨寇弥延,羽书驰於司马,下徼台使,因其形势,奔走疾呼,以应其邻左;劳逸腴瘠,抟隘劲脆,以视其往来。滑台涉钜鹿,通天津,以纡左辅。徐州沿淮、泗,下盱眙,以固江南,东放瑯琊以应登、莱之不逮。河南搜练腹裏,开花园、党子,西南缀上庸瓯脱,纡秦、蜀,制山南,北守黄河,犄角畿南而抚其怠。太原居西,补河曲,急则东纡右辅,或出雁塞以应大同。 关、陕阻关自保,声势山河,视其旁午,连川河以轸绥宁、河曲之恤。江、湖、赣、岭、巴、蜀、滇、黔,既随以蛮夷、海汛分其所守,就近参援而调置往来。泝大海,沿淮海,以纡山东;入武关,绕松、洮,以纡关外;或驰孔道,下冥阨,骋大梁,绝黄河以卫京畿。 因裹粻兵,取给於十五使司,登大司农而受裁於庙议者,皆以流荡营魄而振戴根本也。台之所治,或千余里,或二三千里际荒陲,容受不轨,卒相摇动,禁制不时。河北则东登、莱,滨海线通海、盖;西泽、潞,太行伏戎。河南则襄阳受沔下游,制郧,西受夔、庸逋逃。 江北则安庆以名城阻江、楚。江南则温州总海以须岛夷,芜湖对濡须直江北之冲。荆南则沅州领苗夷,殷黔道。关陕则阶、文制生番,匡川北之不虞。巴西则马湖逼泸水,亢嗉南中,威州孤悬鸟术,垂制江外。 南赣则潮州承闽而分海汛;岭西则雷州障交夷,县穷发;庆远扈田、泗,西系那丹,以通都泥。 滇黔则贵阳总线道,飞系荒远;楚雄殷六诏之中,右哀牢,左特磨,直下车里,老挝以距南丑。凡各分司以镇之,而受其生死动静之数於台。武监之治,请视兵赋之多寡。弱郡并之,劲郡专之,或赢置之,以登成於知府,而受其生死动静之数於台。 故指臂相须,而批导形便也。诸行边领重镇者,地俭于腹裏,而刍粟士马,节制旌旄,秩等部从,不亚于中区。或覆增之系其任。或卿尹出牧;或他台使以崇望右陟;或大将超裨校,威信足恃赖,以大将军行使,系其人。昌平屏拥翠微,衡盖辇下,左古北,右居庸,畿辅行台治之。起喜峰,出定州,西至延庆,为其守;北抵滦西清兀良哈之塞。永平东北极徼,环海循山,外邀三坌、白狼之险,东丑之所出入也,左辅行台治之。 接喜峰,画滦水,东尽关门,沿海下天津为其守;东北出三卫金源故地,穷兴中、大定,东捣开、铁,靖其庭穴。宣府有偏岭、飞狐之胜,繁饶悍鸷,直开平之吭,右辅行台治之。起怀来,阻桑干,西抵广昌为其守;北出兴和,扩亭障,斥地沙漠。 大同平衍广野,内护句注,散战之区也,大同行台治之。内连广昌,北出天城、阳和,绕黑河而西,尽东胜,遵浊河,下偏关,抵洒曲、保德,画大河为其守;渡黑水,击云内,奏集宁斥丰州之塞。葭州外控榆林,左拊西河,保甘泉之外障,延绥行台治之。 东起黄甫,际河而西,西抵花马池之右,怀抱环、庆为其守;直北清河,南修受降之遗地。宁夏左省嵬,右贺兰,赫连兀卒之自雄其都也,灵武之所由收关、洛也,宁夏行台治之。修杨制使之遗塞,东起花马池,东尽兰州为其守;北逾贺兰,驰燕支之下。 甘州緜缀新秦,壤地数千里,孤峙以制西夷之生命,河西行台治之。东起庄浪,西极嘉峪,南绕西宁、归德,渡碛石,抵河州为其守;出酒泉,修瓜、沙之塞,横互自保,以维西陲;余力蓄士马,奔他边之棘;相附郡邑,守隧所统,往来所奏,则分隶其台。 畿辅得保安、延庆、顺天,效上供之余。左辅得永平、河间、天津。右辅得保定、万全。大同得大同、忻、代、岢岚、保德之属。延绥得延安、环县。宁夏得六卫、中卫、靖虏、固原、静宁、庄浪、隆德、兰州、金县。河西得甘、凉,肃、庄浪、西宁、镇番、永昌、河州。 以资其刍收、工匠、孳养,鼓铸之用,丁男輓运,城堡筑浚之役,征调游弈,视中区为费。司农宽赋役以休息之,疲者不赋於大官。藩司登计其人,移台用者十可三四给也;不足,仰於腹裏。行漕开中,不尽於京师,便归其塞。胶、莱漕关东、汴渠、屯氏。 沽、潞漕畿,分漕万全。桑干漕大同。淇、沁漕太行,浮于河。河漕延绥,浮渭抵陕,济宁夏。河西不足漕者,牛车橐驴之所任也。渠河流,润苦壤,修屯积粟,大农济其畚臿,稍给牛具金铁之资焉。凡军伍之佥,中区之厚土,烈风、山箐、水国之任为兵者,可数也。 边徼先其土著,阅其子弟,蕃其牧养,不足,请命逾台以调益之。中区各佥其治毋逾,十八而传,六十而老,废疾而给,及身而放,不传子弟;予弟以总角从军,验其娴熟精僄者传之。榆关而西,极乎大同,其民小悍。延绥、灵、朔、环、庆之区,其民大悍。 庄浪度河,甘、凉,洮,岷之间,其民小悍。皆家丁子弟之闻于天下者也。泽、潞、太行、河北、山东之弓马。登、莱海舟,死走盐利。南阳毛葫卢之桑弓、毒矢。 郧阳维五方,依老山,沿汉而上,南通庸、蜀流民之苗孽。庐、凤习江北,轻生乐祸,舒、皖、六安茶山射猎之徒,劲弩药镞,洞中沸糜。木陵、黄土、新市之脊,共争之区,依砦步斗者,以寡击众。 太原、汾、辽、易、定之间,赵、代也,民小悍。京口僄锐,沿江海者渐为下,义乌之步卒,青溪之亡命,其族故存。徽之行贾,便习剑击,宣、泾喜弩猎,在江表为强。福、广濒海习舟,依山习步,猿接猱跳,飞瓦攫樯。赣、抚、汀、建依山者嗜利喜死,抚、建为下。 辰、沅而西,起永定筸子,放乎云、贵、宋、蔡、犵猡,西南之尤悍者也。蜀沿江有巴、渝之遗,汶、黎、松潘相岭冲天之徼,东绕马、泸,讫黔、酉土司,各以标枪、利弩、火器,革氂之资,耐劳奔险,乐死好斗。 南、太狼家尽泗城而西,不下数十万,顾保其区,不战散地。其他一邑一乡,颇有劲悍者。 守监随多寡占募,不以额佥如府兵、彍骑、禁厢,卫所之制,老死子孙而诛及疲劣,则上下数百年中区之材用,可因时消息而登之用也。 夫捐父老,犯零露,贱伏尸,闲熛火,争死於百一者,涖以洁清嚼白之率长,使啖粝茹蔌,穷年永岁,无酾酒、割鲜、蒲塞、驰射之欢,携修眉、听啭歌、靡滥柔暖、妖娈弦索之戏,则蛇慵麖散而不可止。 故牛酒时作,金钱飞沥,所以贾桀骜之死心也。而况旗帜、帷幛、号矢、刀矛、火器、马疋、鞍鞯之精铣,率不再岁而敝坏与!夫闻谍、侦探、游宾、说客、死士之往来,国家不能括资於经费之中,则假台使以权,宽其缮具。倘如昔者守司农听攽,率不得请,请下得报,报不得速,事机先失,守文吏随持其後,此以约束庸愚而坐自弱其势矣。今夫中区之产八,谷不与赋於大农,其滂溢横射,走天下全利者,鹾政为上。淮安、通、泰隶两淮者,北食陈、汝,南食长沙,利参天下之一。 长芦领北海,食畿下。山东领胶东、滨、乐,并食徐、邳。解池三场食两河,届泽、沁。陕西领灵州池,障西和井,食陇右。河西山丹红盐,居延白盐,稍食其地。 浙江领许村、仁和、嘉兴、松江、宁、绍、温、台,食吴会。福建自食。广东食岭东、南海北,兼食广西,北食衡、宝。云南黑白井自食。四川领成都、富顺、淯川、荣昌、大昌、开县、盐亭诸井,食其地。 或因其产,或因其食,隶之台治。商引料价,批杂税,割太仓之半,分畀台使。开中者听其自募牢盆,稍食稍取给焉。川、湖、六、霍,茶荈之所出也,铅、铁、铜、锡炉、甘、苎、竹有所产,吴松原蚕,滨江芦荻鱼利,山后石煤,边番互市,福,广番舶,浒墅、临清、九江、芜湖、梅岭、钱塘以放关,市船碁布丝萦者,间饱渔侵。使台使诸得自领,会出其余,以佐他镇之歉迫,台无上计,部无授程,悉俟九载以奏其出纳,而纳其奇羡。於是因赢余,饬六师,精器备,广城堡,溢赏格,走死智勇於边徼杀戮之地,为天子使。 是故中国财足自亿也,兵足自强也,智足自名也。不以一人疑天下,不以天下私一人,休养厉精,土佻粟积,取威万方,濯秦愚,刷宋耻,此以保延千祀,博衣、弁带、仁育、义植之士甿,足以固其族而无忧矣。 慎选第四 万族蒸蒸,各保其命,各正其性,所以为之者,岂非天哉!饮食而有血气,阴阳而有生死,天之同人於物也。出尘舒光,漂轻存重,变不变以为信智,敢不敢以为仁勇,拔万类而授之人,拔人族而授之圣贤之族,天之异人於物、异圣贤於人也。同者为贱,异者为贵,以有尤贵滋性而统君之。无同则害命,无异则沦性。 故圣王齐物以为养,从天之同也;利物以为教,宠天之异也。从者差养,宠者辨教,澂汰滓魄,濯洗清明,分万命,理万性,拣其粹白以珍之万族之上,所以助天而保合太和者,始於大公而终於至正也。虞书曰:「日宣三德,夙夜浚明,有家日严,只敬六德,亮采有邦。」等而上之,知九德之有天下明矣。家邦以给之。三六以别之,德以画之,使乂咸事,来章一人。 天下之大,万民之众,审其所撰,忖其所葳,由臣之不虚贵也,知主之不虚王也。如此,则踞天位而长万邦者,彼何人哉!德未至,不敢干。德已至,不敢越。井井然犹墙堞阶圮之累上,故奇杰意消,聪明思返,卒以奠大宝而徕尊亲矣。故同、异、贵、贱、差、辨,此六数者,圣王所以正天下之性,效阴阳之位也,而一以胥天下之和平。尚其所尊而鼓钟以乐之,则和矣。 量其不能而桑亩以安之,则平矣。故怨讟不起,而奸宄息也。三代以降,汉之选举以郡邑州将,曹魏六代以大小中正。始於扬汰,终於浮滥,亵薄天宠,流觞媮竞者,往往弊自上开。而当其严整,犹有差别之足纪焉。 隋承陈、梁之末造,宫体先吹,文争实长,其曼声、曳趾、挑绮、拾英之流习,滥於崇朝。科目之兴,寻远古则然,世会所争,不能逆流而泝之上矣。 因缘其轨,欲以稍静天下者,固当心载大公,较隆天秩,则异非所异而宠殊所宠,犹可以徐俟和平,来附人心,而明贵贱之级。流及於宋,窃窃然唯恐天下之异心也,师武曌之智,开笼络之术,广进士,明经、学究之科,下逮七科、乙等之目,推郊祀、任子、异姓甥壻、门客之恩,摇荡诱饵天下於堂陛嫌微之际。 而当时桀黠者,亦微测上旨,倒持来去,以邀荣朊,不得则李巨川、张元、吴昊之流愤起而播其乱。 其君臣之间,犹发箧行侩之相为禁持,故和平去心,而粹白失性,胥中区而沦虐老兽心之俗者,非无所自开其源也。近世之思政者,踵而用之,增文学,益解额,倍制科,升乙榜,推恩乡贡,职名不足,缀冗员、速资格以济之,而天下之怨亦由是而兴。 夫天下,恩之不胜恩也,怨之不胜怨也,恩之所止,怨之所流。故曰「和大怨者必有余怨」。而窃天地之恩以鬻贩人民而胶饴其心,施天下以私而责其公报,犹假敌戈鋋,望其稽伏,其不伤脰陷胸於彼者,盖亦鲜矣,诗曰:「尸鸠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均平专一,而风流雏鷧,无私之谓也。故孔子射于矍相之圃,退者十九,早知不能而使退,故法严而怨不起。 今广其科目於此,人倖得焉,而得者百一,则怨一矣。捷其资格於此,人倖远焉,而速者十一,则怨二矣。两者皆以恩天下也,而贸其怨。故士自授经成读,昧偏傍,盲语助,老死童子者,皆有怨心。其极则蹑六卿,登黄阁,皓发返林,赐镪驰驿,祖帐晖煌传於亭,而闲语乘兴,犹戟髯把揽,呃塞而不得语。 彼亲天子之侧者,乖沴横塞,奴虏驵贩如此,其他上偪下流,畜狡伺而幸翻覆,侵寻沈淖,尤不知其所届。是何也始诱之以甚易,而後继之以极难也。 弓之解也,胶液筋缓,则熯而张之。承今之敝,建小康之术,莫若先其甚难而後稍授以易。先其所难,则知不能者退矣,犹矍相之射也,废然而无妒姢之心矣。是故以贤者厕不肖,不肖者忮;以不肖者厕贤,贤者惭。惭发於贤者,故拾橡织絇,愤弃君父之忧;忮发於不肯,溃决奸宄,郁不可折之势以仇君父,长乱阶,不濒之亡而不止。 坤之履霜,不肖之忮也;括囊,贤人之惭也。贤人隐,弑逆作,相乘之理,渐不知保,岂一朝一夕之故哉!是故顺异同,立差辨,以小人养君子,天之制也。 观其所养,故养而不穷。今一邑之小,补生徒者养於民,成岁贡者养於民,偕乡计者养於民,登进士者养於民,授职官者养於民。五累而上,养之益丰。五降而下,养之益繁。而又无以观其所养,博泛丛阘,登进苟且,其一切所为,卒无以异於阛阓拚除卒伍之行。 籍起上流,尸避徭役,公私谒请,流连嬉燕,以操细民之生命。其不一旦得当,裂冠冕而泄其不堪者,寡矣。裁生徒,节贡举,省进士,谨资格,持之以难,择之以慎,天下乃晓然知上所尊尚之旨,其不容苟且如此,而抑欢然奉养於长吏孝秀而永谢其望心。 况累是而上,享玉食,蹈天位者,不愈震耀肌魄以推戴莫京哉!故差其所养,别其所教,执相成而功相倚也。王者规天道,长万族,顺其所从,珍其所宠,则性命正矣。累上以为益尊,则天位凝矣。忘恩以远怨,则和平臻矣。节养以息民,返不率以归农,则民志定矣。 革陋宋鬻贩之私,则大公行矣。百年之内,乘千岁之弊,仍科目而减其额,核资格而难其选,则始基立矣。然後抑浮藻,登德行,立庠序,讲正学,厉廉耻,易科目,升孝秀,俟之必世之後而天气清,人维固,禽心息,口行泯。沄沄陶陶,太和旋复。诗曰:「文王在上,於昭于天。』言其赞助清明,而扶光霄极,叶天道也。 任官第五 董子曰:「仁者人也,义者我也。』以仁爱人,以义制我。以仁爱人,不授以制而尽其私。以义制我,不私所爱而厚其疑。恶有为天下王者自爱而制人,可以宰九州,建千祀者乎!且诚非所以自爱。 天有四时、五行、四方,各位其位,时其时。不疑冬之凄苦而间以燠;不疑夏之歊暑而间以寒,不疑西北之有昆仑,崇堕崟崔,隔己而陵夷之;不疑东南之有尾闾,淫浸沈没,泛己而堙燥之。四时、五行、四方各行其职,胥以归功,盖相报也。诗云:「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言齐桓推亡固存,以诚信礼卫,毁於两河脰吻之间而不相疑,故取似实果而赠美琼瑶也。 王者拜贶天醮,宅履中区,感河流光,承剑启珓,以贻后世,得之丁宁,付之郑重,固其所也。然三、五之代,以历迭兴,或及身而授,或数十世而授,卒不越神明之胤。恶有如赵宋之削其援,弱其族,以口之口口者乎! 彼耶律、完颜、奇渥温之初始,亦尝分尺土,籍一民,伏莽啮堤,以为窥窃之资也哉! 若晋、宋、梁、唐之末造,僭偪孤寡,权壅上流,彼畀受苟简,日习而次垂之,此又无庸致怪也。 流风沿递,疑积相仍,乃至论道之职,喉舌之司,六官之长,旬宣之使,下及郡邑,城不足百雉,户不满三千者,盈天下而无非疑地。以为不可疑也,是戈矛填心而黚皰割腕也。以为可疑也,是授蹻、跖以籥键而稍滞其户牡也。以为疑在此而制以彼也,是忌狸窃雏而间之以狐也。 舜之命官也,禹陟司空,宅百揆,弃为后稷,契作司徒,皋陶作士,伯作秩宗,夔典乐,教胄子,龙作纳言,各专其采。虽稽让从容,后心载俞,而旁任必咈,其汝谐以往者,共工百度之薮,虞理名山大泽之长也。故劳谢专尸以体其爱,道孤独赞以去其制,则仁义立而天工亮矣。 天地之气,刑德相召,祸喜相感。甘草兆熟,苦草兆饥。醴泉甘露,不流桀池。夹珥阴风,不凄尧宇。诚由诚往,疑用疑来。是故五臣、十乱、酂、留、冯、邓之侣,布心洒血而不恤,彼有以召之也。 李广之射石,非虎也而饮金没羽。诚以拔之,则小人革面;疑以任之,则君子寒心。是故豫生饮药于赵都,百里行哭於秦族,越石授命於并阳,袁、刘糜姓於台下,杨业介马以丧元,余阙凭城而溅血。 此数子者,事二姓,弃旧君,比匪类,仕伪邦,非有皦日白水之畴昔也,而一旦甘死趋祸,大贸其夙夜之狂心者,岂非任服躬而难委,诚推心以必酬者乎!故专任者不期报而报臻,疑投者不期欺而欺应矣。今命官之制,在外者,一县之令,丞、簿不听命焉。 一郡之守,同知、判、推不听命焉。一司之使,分以左右,二参、副、佥不听命焉。文移印信,封掌押发,登於公座,唯恐长官之或偷也,而钳束之如胥吏。 行未百年,法已圮坏,犹使藉口公座,脱独户之咎,疑制之患,已大可睹。又复分其屯田、水利、钱法、驿传、盐政,分为数道以制司。 道立分司,督察巡守兵粮之务以制郡。巡按之使,络绎驰道,循环迭任,无隙日月以尽制之。所以制外者无遗力矣。在内者,取都督一府而五之,间以同、佥。 六部卿贰,或七八员。都堂、大理、通政、太仆以放,虽有长贰之别,而事权散出,不受裁制。 黄扉论道之席,至永刊极刑以废其官。其文移印信,封掌押法,公同朝参者犹外也,复使给谏御史巡视刷卷以制之。卒有爰立大僚、边关盗贼、建置河漕、三礼疑似之事,所部不得决,又设会议、抄参、私揭以制之。 所以制内者无遗力矣。以一人敌天下之力,以一代敌数百年之力,力穷法匮,私蠹蚀烂,乃使相秀而谢之。非己之专也,则是开以滑避之径而绝其功名之涂也,岂不拂与!夫一职而分官以领之,连衔以辖之,所以疑制不肖也。人材之数,曰贤,曰不肖,口中人。 贤制不肖则不肖惧,不肖制贤则贤者忧,中人制不肖则恶不弭,中人制贤则善不长,贤制中人则疲於效命,不肖制中人则靡於朋淫,贤制贤则意见差,不肖制不肖则声气叶。不肖惧则裂而伤贤,贤者忧则引而避不肖,恶不弭则忌惮益忘,善不长则登进无助,疲於效命则事会圮,靡於朋淫则媚术张,意见差则乖左折衷,声气叶则胶固两利。然则疑制者,唯两不肖而後谐也,亦将大违其疑制之始心矣。天原道,君原天,相原君,百官原相,大哉!滂沛万登,而纲纽尺握,乃以禁制朕兆,膏泛群族也! 今以天下之大,选贤简德之繁且久,不能得一二心膂之臣,任以论思,乃靳然果废其官,夫唯开业於风雨,英敏神灵者,括万几,统一心,无所凝滞。 过此以往,奏报日冗,陈案日仍,晏安日藉,声色玩好、禽马柔曼,淫音幻技日进於深宫,外劳内蛊,其不折而入於中奄者,无几也。故胡惟庸、汪广洋之祸,消於纶扉,移於涓寺,而万安、焦芳、黄立极、丁绍轼之徒,承颏颐,奉密教於北门者,且波溶瓦散而不可救。 元气痿,大务阁,民愁闾左,士叹十亩,粻空於野,金蚀於藏,彼揖此让,晋口口而口之大口,可不痛与!则仁义不立,而疑制深也。传曰:「贱妨贵,新间旧,小加大,逆也。」故王者制名,天下奉名,百官赴名。倒其所制,昧其所奉,贸其所赴,则将贱爵禄而重事权。 爵禄者,天之秩也,事权者,上之意也。菲天秩则士薄功名,尊上意则人丧廉耻。 是以王者慎名,名正则任重,任重则责隆,责隆则政理矣。今夫学士之秩,五品也,使立於九卿之上。贱妨贵,小加大,背盭凌迟者,莫甚於此!则将使天下蜗瞀蝇营以趋事权,而天秩之自然,荡然不可复稽。 夫虚一品之置者,靳其爱以制物也。爱以我私,而制尽人族,与仁义背驰,而求治天下,亦难矣。给事、御史之秩,胥七品也,给事以巡视遣,御史以巡按遣,则操六卿、两司大臣之臧否以乱其掌故。彼之愿职任,累岁时,登进崇阶,代天工,作民牧,其前效已可睹也。 早知不能,废之而已。乃升新进,夸小臣,翻戾趾肘,使黄发卿尹呵斥所辍者,屏息蹑踵,禠绣隅坐,以承其欬笑,不亦左与!故主贵其名,莫不贵之也;贱其名,莫不贱之也。制名以任贤能,疑名以尊意旨,浮薄长进,权藉推委,效著於偶然而垂为法制,故人纪贱而天维缺,非建国不拔之典矣。唯除疑制者不然。 尊其尊,卑其卑,位其位,事其事,难其选举,易其防闲,公其心,去其危,尽中区之智力,治轩辕之天下,族类强植,仁勇竟命,虽历百世而弱丧之祸消也。 大正第六 昔者三、五之王也,推五德,承终始,其原本洒祓嬗革之际,如平旦之受夜,虞渊之受昼也。后世五德失坠,治无主尚,以意为轻重,至於湔恶俗,拯民瘵,创业中兴,莫不有彷彿之意焉。粤自成汤革夏配天,伊尹、仲虺以弼之,一德馨闻,廷野革面。不数十世,而故家大族盘枕膏腴、湛溺财贿者,以乱阿衡之治。 故盘庚之诰曰:「无总於货宝,生生自庸。」由是言之,凌迟乾没,绍治而启乱者,明主所深患也。传曰:「国家之败,由官邪也;官之失德,宠赂彰也」,可不戒与!天以五行养万民,食於阴,饮於阳,衣被荣毳,侑佐盐醴,水滋土敦,木实火调,若此者,民承养於天,无须於王者之制,而流荡生死,萦纡往来,通愚强之力,致文弱之养。金之为用,王者所加於天,以损民而益之上也。 故水之德润,木之德成,土之德安,火之德化,金之德贼。是以圣人尤难之,行於不得巳而用其利,戒於祸之必尅而制其贼,愚强者宝之以劝其功,文弱者贱之以杀其滥。沃以所宝,则小人和平;教以所贱,则君子强固;此为节宣五行而胜其害气也。 其有不率教者,於是诃斥以辱之,裔夷以逖之,纆棘以锢之,刑杀以威之。夫王者之於万姓,视犹一父之子也。其聪明文辨、便数强固者,亦克家当户之子也,则岂不惨怛割裂、涕洟於刑戮之加哉! 而其受五行之贼,犯王者之贱,越辐欺轨,沈没淫滥,螟螣细民,愁痛孤寡者,则尤恝然其忍之。 诗曰:「去其螟螣,及其蟊贼,无害我田穉,田祖有神,秉畀炎火」,言远害也。今夫农夫泞耕,红女寒织,渔凌曾波,猎犯鸷兽,行旅履霜,酸悲乡土,淘金、采珠、罗翠羽、探珊象,生死出入,童年皓发以获赢余者,岂不顾父母,拊妻子,慰终天之思,邀须臾之乐哉! 而刷玄鬓,长指爪,宴安谐笑於其上者,密布毕网,巧为射弋,甚或鞭楚斩杀以继其後。 乃使县罄在堂,肌肤剟削,含声陨涕,郁闷宛转於老母弱子之侧,此亦可寒心而栗体矣。而以是鼓声名,市奏最,渔猎大官,貤封门荫,层累封垤,以至於无穷,则金死一家而害气亦迸集焉。夫故家名族,公卿勋旧之子孙,其运数与国家为长短,而贼害怨咨之气偏结凝滞,则和平消实,倾否折足,亦甚非灵长之利也。 即或狼藉著见,挂吏议,左降褫锢者,犹衔舟络马,飞运以返乡里,有司宾之,乡社祝之,闾里畏之,广顷亩,益陂池,敞榭邃房,鼓钟妖舞,舂容鱼雅以终其天年,锢石椁,簪翁仲,梵呗云潮以荣施於重泉之下。 而游佻公子,发其赢余,买越娃,拥小史,食游客,长夜酣饮,骤马轻纨,六博投琼而散犹未尽。亦恶知向之朘削零丁者,已灭族靳胤於塞阡、荒壑之旁也!岂不痛与!赵宋之有天下也,解散法禁以惑媚强智,而苟固其位者,可谓泰矣。 然京朝长吏以赃赇败者,其刑大辟,岁论决若而人无所赦。法合世重,惠逮孤寡,以振起五代之残刘者,有足重焉。降及太宗,减大辟流沙门岛,而滥觞起矣。真宗以还,复减流岛之科,刺配腹里军州;天书降赦而後,此法愈减,贪墨跋扈,运鬐尺水者,恣无所恤,而蔡京、王黼、韩侘胄、贾似道之流,鸣上风以登飞鸟之音矣。 鞑靼九十年间,其狼戾睢囆者,不仅在阿合马、桑哥之尤著。太祖起田间,尤惨其所为,故刑法严厉,夷风以革。数传而后,仅以大计褫削当炎火迎猫之刑,无惑其裂廉隅而莫惩也。律法监临主守盗公物盈贯以上,积至死罪,而敕使、守臣、郡邑之长猎部民极钜万,不以投辟。绎成汤之责,寻仲蔑之言,亦已悖矣。 诗云:「君子如怒,乱庶遄沮。」承贪乱之余,不以刑辟整绝之,未有能齐壹天步,柔辑惸独者也。天地之奥区,田蚕所宜,流肥潴聚,江海陆会所凑。河北之滑、浚,山东之青、济,晋之平阳,秦之泾阳、三原,河南大梁、陈、睢、太康,东传于颖,江北淮、扬、通、泰,江南三吴滨海之区,歙,休良贾移於衣冠,福、广番舶之居僦,蜀都盐、锦,建昌番布,丽江氂密企碧所自氈金碧所自产,邕管、容、贵稻畜滞积,其他千户之邑,极於瘠薄,亦莫不有素封巨族冠其乡焉。 此盖以流金粟,通贫弱之有无,田夫畦叟,盐鲑布褐,伏腊酒浆所自给也。卒有旱涝,长史请蠲赈,卒不得报,稍需日月,道殣相望。而怀百钱,挟空券,要豪右之门,则晨户叩而夕炊举矣。故大贾富民者,国之司命也。 今吏极亡赖,然朘刻单贫,卒无厚实,抑弃而不屑,乃藉锄豪右,文致贪婪,则显名厚实之都矣。以故粟货凝滞,根柢浅薄,腾涌焦涩,贫弱孤寡佣作称贷之涂窒,而流死道左相望也。汉法:积粟多者得拜爵免罪,比文学孝秀,今纵鹰鸷攫猎之,曾不得比於偷惰苟且之游民,欲国无贫困,以折入於口口,势不得已。 故惩墨吏,纾富民,而後国可得而息也。易曰:「观盥而不荐,有孚颙若。」阴长於下,连类遂志,刑害阴私,贪吝污鄙,偪天位而无忌,故圣人神道以示观。 退省其躬,行下言之教,成加民之治,故曰下观而化,慎所示也。明兴,家法忠质,宫庭洁清,无别馆、离宫之崇饰,龙舟、步辇、驰道旁午之游观,无置骑、飞舸、千里割鲜、铜狄花石之供,无算车、料产,均输、酒酢、香药、子母责息之利谋,观道尽矣。 而贪沿下游,极重不复者,法教不施而风俗苟简也。州县之制,以差选人者,唐、宋分畿、赤、次、雄、望、紧、上、中、下,凡九等,以分别资格,升降除擢而止。 今吏部之注府州县,分系以瘠、饶、淳、顽,进士、乙科、乡贡、任子视以除授,则将部、台、藩、臬、分司岁时、生辰、荐奖之苞苴视以厚薄,钦使往来,供亿、劳贿、车船之悉索视以苛简,而长吏之乾没其民者亦将视以裒益,胥上下之耳目交注於淳饶,而其惫可知也。 抑县垂格范,为割蜜分羹不刊之则,固授之以亡廉销耻之术迳矣。古者未命之士,食如其力,等而上之,亚於国君,位次升,禄次腆,车乘家老次备,赠答宴祭次隆。故延州投缟,子产献紵,足於己而无籍於物也。 今万户之邑,十万之都,皆古诸侯之治也。稍给禄养,不逮家臣。居禁掖,登小卿者,劣盒十口,宾客服佩之不给。郎官宂散,称子息,仰给责家,指拟差遣外除以售所贷,而子弟横乡里,尸狱讼,以仅完田庐。徒广其科目,易其升擢,博置员额,以诱其仕心。 禄入已菲,米钞又折减其什五,率天下养百官而不足,纵百官食天下而有余,此何异饥鹰以攫雉兔乎!请罢劝贪之的,革饶瘠之目。除授之别,以轻、重、边、腹差等其资色,而禄石、傔从、薪马、紵丝、公私宴答之给,授以本色而丰溢之。不率,则刑辟拟其後,而无仁恕之歉也。比国家之加惠缙绅者,下逮休废,尤为沦洽。 起废员,晋勋阶,有大庆则播为恩例。其非制科、不登五品者,宾於乡钦酒礼。而髦荒畜厚之家,迹绝金闺,犹走谒要津,窥倖庆典。清白县车者,复恬静白遗恩外。抑褫夺、靡戍,狼藉,簄脱之寒灰,晋与饮礼,终日百拜,清酒九酳,习为优戏,荣施愚目,而自好者莫不非笑之。今为之定制,诸非居任以廉最者,虽边功建言,不得与起废晋阶之科。其尤沈没之伦,遇乡饮酒,齿之下座以折辱之。而告老闲住者,买声色,教歌舞,广亭榭,不以俭率子弟,所司岁具上闻,追还封诰,齿於僇民。 帛锁终於在笥,桑榆鉴於口口,斯不肖销心而贤廉得意,亦移风振俗之一道也,学校者,国之教也,士之所步趋而进退也。比者邑置郡设,鸣琴释菜,虚器岁修,官掌故者垂老气尽,渔猎生徒。学使奖行绌劣,率一二人,视掌故郡邑之喜怒,士之诵习帖括者,固巳羔雁视之,寓目横经,则朵颐温饱。廉耻风衰,君师道丧,未有如斯之酷烈也。今即旦暮不能废隋,宋之格,而稍涤正之,尤当以行相参,定其殿最,如较文之等。 州、县之长,超乙科,廉静文弱,才下任剧者,改邑教授;郎、舍、守、令起制科者,改郡教授。晋其秩如先所任,纪其教成,以为礼曹、太常、国子、学使之选。或乡老休致者,郡邑得聘领之,为之授兼经,讲正学,考内行,辨同异,究性命。举於乡者,不通四民之旨,及因缘长吏,与闻狱讼者,学使犹得按而黜之。 以需数十年之後,廉耻厉,行检修,学术正,然後革词章,慎乡物,较隋、宋,媲庠序,虽有泛驾之士,亦戒足沈溺而正衿稜觚矣。故王者养贤以养民,口口以配天。继於其乱,先以刑禁;继於其治,终以德化。 相因小民之疾苦,则焦頳焚灼,妖怨亟起,而欲望建淳和以迓祥吉者,是孳息螟蝝而冀登嘉谷也。 离合第七 中区之间,轩辕所冶,大禹之所经维,起句注之西,迤石梯,画黄河,东逾白登,阻桑乾,复山叠嶂,界以野狐、居庸二翮之险。极东尽渝关,凭海阳。 其外乱岫荒原,丰草大泊,曾冰酷寒,毛革酪乳之乡,殊形诡嗜,以讫北维之丘。西自黄甫川阻奢延之水,度盐池,跨南河,有贺兰、燕支、车箱、雪山之险,以西极乎青海黑水,逆流而南,放乎湟,洮。 其外平沙朔野,横吹万里,间以西戎。积石而南,西倾、三危、岛栊、太白、岷、嶓、严道、越巂、峨、崃经脊地岫,峻削崩奔。其内羌、沔、大江、若、沫支流倾润乎中国。其外县絙流沙,赤土头痛,积雪夏飞之野,戒以碧目黧面翦发环耳之俗。 滇诏之西,金沙、潞江、麓川之水,羊肠盘曲,南结以护嶍、岷之塞,放特磨,界交趾,几络乎广右。其南则邕部、百粤、铁围、鬼门、狼夷高髻藤笠之族,东被而尽乎海滨。渝关以南,巨浸浮绝,潏沸渟泊,南历沭榆、之罘、瑯琊、海门、三江、舟山、雁荡、霍童、紫帽、甲子之门,罗浮、七星以柱南维。过崖、碙而西,接合浦而界以日南。其他东辽水,北开平,西瓜、沙,南哀牢、缅甸、交趾北户之乡,盖中区之余气也。 崇峦沓嶂以垣结之,沙衍茅苇以纷披之,绝壁渴涧以沟画之,瀚海尾闾以凝荡之。其中带束脉绕,搏聚约固,寒暑相剂。言语相译,形象相若,百谷相养,六畜相字,货贝相灌,百川流恶,群山荫夕以翕成乎中区之合,自然之合也。天地之气,辅其自然而循其不得已,辅其自然故合,循其不得已故离。 是故知天地之昼夜者,可与语离合之故矣。行其不得已,知其有离,不得已者抑自然之所出也。而后统以三条,分以两戒,郭景纯、僧一行、朱元晦之说由此其选焉。中区之形,首建乎西北而穷乎东南,支山自主,支水自戒,文武自俗,阨塞自理。 大河中画,北燥南润。火故润之,水故燥之,天地所以节阴阳也,而遂有不相需之时,以成南北。河北则桑乾以南,恒山之支,历井陉、少山、黑岭、伏牛、羊头,峙以太行、王屋,穷於中条,委於河,而太行之东,淇、洹、漳、湡凑山东者,成为一区。河右则割黄流,浥秦川,南穷於褒、斜者,或稍舆山西合而离乎! 河山以东,河南则出潼、殽、嵩、少、熊耳、桐柏之山,东延成皋,南间平靖、黄土、木陵、岐岭,结为潜、霍之岳,以渐乎江,是大江之所守也。 江南则岷、峨南垂,放泸水以北,迳牂牁,出夫夷,东被衡山,以尽乎彭蠡,而上庸之北,障以武当,沿沔而西,北极武关,萦纡汉中,限以大散,南赴荆门、归峡,穷於沅、酉,江东浙岭、渐江分以太湖。 闽有武林、仙霞、杉关之隘。粤有五岭、泷水、秦城、潭中之塞。若此者,旁条畦列,亦乘天地之间气,率以为离也。间气际离,纯气际合。合气恒昼,离气恒夜。无平不陂,无往不复,否泰之所都也。 虽然,亦存其人焉。昔者轩辕之帝也,上承羲、炎,下被有周,敦亲贤,祚神明,建万国,树侯王,君其国,子其民,修其徼圉,差共政教,顺其竟絿,乘其合,稍其离,早为之所,而无夸大同。 然後总其奔奏,戴其正朔,徕其觐请,讲其婚姻,缔其盟会,系以牧伯,纠以州长,甥舅相若,死丧相闻,水旱相周,兵戎相卫,仕宦羁旅往来,富贵相为出入,名系一统,而实存四国。 此三、五之代寓涣散於纠缠,存天地之纯气而戒其割裂,故气应以正而天报以合,数千年之间,中区之内訚訚如也。秦、汉以降,东南壹尉,西北均候,缀万国於一人之襟,而又开河西,通瓯骆,郡朱崖,县滇笮,其合也泰焉。物不可以久合,故河山条派奇杰分背之气,率数百年而一离。建安以後,裂为七八而离为三。 太康合之,未百年而又离,播为十六。宇文、高氏稍合,而别於江左者终离为三。开皇合之,未三十年而又离,以逮乎武德而後,合者几三百年。天宝乱而河北小离,广明乱而并晋、大梁,幽镇、吴越、闽广、荆湖、两川之草据者不胜离也。雍熙合之而燕、云终离,末二百年而卒离为二。鞑靼驱除其离,以授其合於洪武。 祥兴以後,中区之气,永合於兹者四百载矣。是故合极而乱,乱极而离,离极而又合,合而後圣人作焉。受命定符,握枢表正,以凝保中区之太和,自然之节,不得已之数也,天且弗能违,而况於人乎!故太史儋曰:「始秦与周合而离,离五百岁而复合,合七十余岁而霸王者出焉。」终南、汧、渭之交,周、秦之先所合处也。平王东迁,弃其故地。秦阻殽、函,东西并峙。 其后守府仅存,四伯迭起,不能复问丰、镐之王迹,迄於战国,瓜分瓦解,而河山以东仅敌一秦者,东西相离之大致也。故三川并而天下一,驱除尽而汉祖兴。由此言之,离合之际,非深识者不测其旨矣。 夫三、五而降,其得姓授氏,为冠盖之族,或稍陵夷衰微,迁徙幕占,南屯北戍,逮为殊俗者,其始皆数姓之胤胄矣。精脉嬗演,筋肉同抵,姻亚僚寀,欢若臂腋。迨其涣散,不可寻忆,则有兄弟互斗於原野,甥舅各畜其弋铤,血肉狼藉,巴吞鸩禁,此非惨心痛髓之事,而天地之所深悼哉!然而闻其害气,则姑且听之,行其不得已。 尤惧其坏溃而无以救其孑遗,则原坂以阻之,江河以堑之,金铁、粟米、盐卤、皮革散其产以资之,贤豪财勇各君其地、帅其师以长之。 是故合者圣人之德也,离者贤人之功也。今戒其或离而求致其功,所以因条戒,络地脉,靳天宝,采物杰,因民志,建规抚者,无庸褒耳经维而蔽目规尽矣。南条之纪,不得熊耳、冥阨、寿春,不足於守。 江汉之纪,不得荆门、上庸、襄阳、舒、皖、濡须,不足於守。坤维之纪,不得武都、天水、仇池、陈仓,不足於守。武林放海,余气也,不阻太湖,不足於守。五岭穷於蛮中,余气也,不左洞庭,右彭蠡,不足於守。 用文之国,士马佻脃,数战以逞,魄浸耀、气浸衰而不知,因长以攻瑕者,不足於守。珍先王之典器,葆其训物,崇廉耻,敬臣民,厉风轨,敌苛虐,武健以邀辅皇天,而故反其道,谐於霸夷者,不足於守。 鱼盐、秔稻、锦绮、玑象,宅其地,登其盈,以争长靡丽,嬉荡民心而弱败之,不足於守。不制其臣,不珍其实,盗窃偷步,祸发堂廉,授敌间而乘之;或惩其道,上猜下离,自弃其辅,偏一於此,不足於守。 此十一不守者,贤者所必鉴也。故地有必争,天有必顺,气有必养,谊有必正,道有必反,物有必惜,权有必谨,辅有必强。取必八术以遂其功,所以慭爱余民,救害气於十一,抑可以为百年之谋矣。 诗曰:「既顺乃宣,而无永吧」,顺民之离逷,以经其畛畔,遏救残刘,消弭啼怨,公刘之听以延天笃也。 或曰:天地之数,或三或五,三百年而小变,千五百年而大变。由轩辕迄桀千五百年,禅让之消,放伐变之。由成汤迄汉千五百年,封建之消,离合变之。由汉迄乎祥兴千五百年,离合之消,纯杂变之。 纯以绍合,杂以绍离。纯从同,杂乱异。同类主中国,口口口口口,各往其复,各泰其否。然则授天命以振三维者,非奖掖中区,宰制清刚,作智勇之助,骁悍硗駮之气,固不能早绝纯杂之消,反之於太古轩辕之治,后之治也而无所俟焉。呜呼!非察消息,通昼夜,范围天地而不过者,又恶足以观其化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