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仙:师承大盈仙,再造三一门》 第1章 妥 温暖, 柔软, 隐约还闻到一股……女体的芳香。 许知秋的意识已经恢复了,但两扇眼皮好似挂着铅,怎么也睁不开。 身子一点都不能动,像灵魂脱了壳似的。 他在心中捋起了旧账—— 【我这是在哪?】 【哦对了,我在和全性妖人的厮杀中战死了。】 【而如今尚有意识,莫非……入了中阴?】 (指自亡者断气,第八识脱离躯壳,至转世投胎前之历程称之为“中阴身”。) 也不枉他修道多年,如今真死了,竟也没有多少恐惧。 只是心绪仍是难以放下 【也不知其他师兄弟怎么样了,水云、长青、陆瑾他们……】 【我的尸身……现在应该拉回门内安葬了。】 【也就是说,我现在正躺在棺材里?】 【欸……但愿师父他老人家在天护佑,保我三一门平安渡过此劫才好。】 …… 他的意识正胡思乱想着。 忽的这时,耳边听到一阵女子谈话声—— “师妹,听闻你近来捡到一位纯阳无漏的上佳炉鼎,何不让我见识见识?” “师姐说笑了,哪有此事?” “还在装糊涂,若非证据确凿,你当我会上门?信不信我这就报上去,让宗门治你的罪?” “师、师姐你莫要吓我,师妹也不好欺负!” “哼!宗门规矩,凡是外门弟子寻到上佳炉鼎,都要上交宗门,敢有私自采补者,视情节轻重,受木驴之刑!” “你含血喷人!” 轰! 忽然,许知秋听到一阵噼里啪啦的交手声。 折腾一会儿后,其中一人低声哭着哀求 “师姐饶命!师姐饶命!小妹再也不敢了!求您别让我受那木驴之刑……” “呵,不想受刑,那就赶紧把那炉鼎交出来。” “是是,师姐请随我来……” 说话间,两个女人的声音离许知秋越来越近。 “就是床上这个?” “是……” “呦~都到了这一步啦,若非我来得及时,岂不被都你享用了?” “师姐恕罪……小妹下次不敢了。” “哼,我倒要好生验看一番。” 这句话完, 许知秋感受到一双柔弱无骨的手,就在自己身体上肆意摸索着。 从上到下,像蛇一般来回游移。 而从那双手上得来的反馈感触来看,自己竟好像……光着? 不是死了么? 谁又把我裤子扒了? 奸尸? 许知秋心里一个激灵,意识开始在躯壳里左冲右撞。 然而,终究无用。 耳边只听那被称“师姐”女子的赞叹道 “好,好,好,相貌清俊,元阳如炽,圆满无漏,果然是极品炉鼎!” 但随即有些惋惜,又像是调侃 “……只可惜年龄太小,看那根小东西还未长成,若能等上三两年,阳元方才壮足。” 许知秋听得一愣, 心想这是说自己呢? 不对吧? 他记得死的时候都三十五六岁了啊! 这时,耳边接着听到 “只要师姐开恩,这炉鼎任您随意采补,小妹绝对守口如瓶,只求,只求给小妹留口汤喝就成……” “呵呵,师妹说笑了,咱们姐妹同为外门弟子,道行低微,此炉鼎于你我二人,不过是暴殄天物。” “那师姐的意思是……” “此番掌门寿诞,我合欢派上下同庆,若能以此为贺礼,惹得她老人家欢喜,届时必有恩赏赐下,事后我与你分润一些,你也就受用不尽了。” 那师妹闻言大喜,言语奉承不迭 “多谢师姐抬举!多谢师姐栽培!” “恩,我合欢的迷香药性霸道,免得损了这上好炉鼎,赶紧把他弄醒吧。” “是。” …… 谈话声结束, 许知秋感到嘴被撬开。 一股清凉凉、甜丝丝的液体,顺着嘴唇灌入进来。 然后,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许知秋发现自己喉咙的肌肉,竟配合着做出自主吞咽的动作。 随着液体吞咽,原本好似截瘫的身体,终于有了一丝丝感觉。 他感到有气力了,便努力将眼帘睁开一线。 光线刺入瞳孔,眼前的视界先是模糊,过了一会儿才渐渐清晰起来。 入眼,最醒目的是榫卯的木质房梁。 眼球艰难的转动,两旁是粉色纱帐,他推测自己该是躺在床上。 随后,两个女子的脸儿闯入视界。 皆是容貌柔艳,肤白若雪,其中一人唇角带笑,正媚眼如丝的看着他。 “呦~宝贝儿,终于睡醒了?” 许知秋可以肯定,他从未见过这俩女人。 非但没见过…… 这两个女子一身古代宫装,整间屋子的陈设也是古色古香, 哪还有半分民国时期的气象? 倒像是回到了千百年前的古代社会。 脑子里念头激烈碰撞,很快,许知秋就得出了靠谱的结论。 心里忍不住吐槽—— 妥,又穿越了…… 第2章 就这脾气 接下来的几天, 许知秋被关在一处僻静的小院里。 每日有人送来三餐饭食,待遇还算不错。 只是活动受限,院外四周散养着十数头吊睛白额猛虎,使他暂时不敢动跑路的心思。 听那二女的交谈,许知秋推测,这似乎是某个修炼采补邪术的左道旁门。 前世作为正道弟子,他对此自然是深恶痛绝。 奈何眼下受制于人,除了潜心蛰伏,也难有什么作为。 当下这具身体,分明就是前世的样子。 只是好像回到了十四五岁时的状态。 体内空空荡荡的,数十年修持“逆生”所炼就的先天一炁,全然无影无踪。 看起来,更像是完全换了个新的躯体。 其中因果玄奇,许知秋无从臆测,只能归咎……不,归功于苍天。 前世穿越,他拜入三一门下,成为了大盈仙人左若童的亲传弟子。 受恩师教诲二十有年, 后来由于全性妖人上山捣乱,导致恩师左若童散功羽化。 事后,师叔似冲,大师兄澄真也被全性妖人围攻惨死。 之后,包括许知秋在内,众三一门弟子正式与全性开战! 好几场厮杀啊。 这场战斗中,许知秋《逆生三重》虽已过其二,算是门内高功。 但身受十数妖人围攻,一时不慎,还是丢了性命。 本以为穿越之旅就此结束了, 想不到,苍天眷顾,竟又给了他一次重活的机会。 只是这次穿越的世界…… 他从这小院里翻出不少书籍,杂七杂八的,其中不乏与这世道风土人情有关的介绍。 许知秋一一翻阅,很快大致了解了此界构成。 原来这世道修士众多,有不少门派。 其中一大群体自称为“圣教”分支有合欢、万毒、鬼王、长生、炼血……等等等等。 “光看这些名字就知是左道旁门,亏得还往自己脸上贴金,还圣教……魔教差不多。” “想来与上一世的‘全性’,多半信的是一个缺德祖宗。” 许知秋对此嗤之以鼻。 而他眼下所处的,乃是其中“合欢派”的地盘。 位居东海流云山脉,一个叫“逍遥涧”的地方。 除这些所谓的“圣教”宗门之外。 与之完全对立的,还有青云门、天音寺、焚香谷…… “为何听着如此耳熟?” 许知秋诧异, 上上辈子还没穿越的时候……他似乎了解过一些。 只是人活了两辈子,隔世之事,他早就忘得七七八八了。 算了,不管了。 活到哪算哪吧。 “真常应物,真常得性,常应常静,常清净矣……” 他念了几句胸中烂熟的经文,随后来到了小院正中站定。 双收虚抱,两膝微曲,舌抵上腭。 正念、正定、正呼吸。 此为站桩,乃是修行人得炁的通俗手段。 这也是修习三一门心法的入门步骤之一。 别看简简单单的往那一站,其中的门道其实甚多。 但而今迈步从头越,许知秋对此自然是驾轻就熟。 “重心还需下沉5°,呼气再缓上半秒,意识当死守椎尾,炁从此生……” 他不断做着微调,直至身子完全稳定了下来。 很快,额角汗如浆出,呼吸也逐渐变得粗重。 过了许久, “噗通!” 许知秋双腿一个踉跄,被迫下了桩,坐在地上大口喘息。 他掰手指头数了数,大约坚持了一个多时辰。 初次站桩,这已经是顶好的表现了。 照此下去,不用半个月,应该就能初步得炁了。 进度倒是比前世快了不少。 许知秋心有所感 “这方天地的灵机,似乎……更加厚重。” ………… 索性也出不去,许知秋每日站桩,功夫日渐精进。 从最初的一个时辰,已渐渐能站两三个时辰了。 直至十多天后, 这一日午间,许知秋照例在院中站桩,忽而尾椎大穴,传来阵阵麻痒的感觉。 他心头一振, “得炁了!” 这股麻痒很快转变为温热,像一股有质无形的热气,顺着脊柱向上,节节贯穿。 很快,走完了督脉。 又自百会下行至任脉,节节沉降,最终在下丹驻留下来。 “小周天,通了。” 许知秋长长呼出一口浊气,只觉得神清气明,好不舒服。 终于从新踏上了道途,这让他多少有些激动。 却在这时, “呦~倒是我看走了眼,以为是个凡夫俗子,想不到却是个有根脚的。” 他猛地转头,只见前些日那女子鬼魅般站在身后。 一身淡紫色薄纱,脚下赤足。 那双略显狭长的眼睛,正细细打量着他。 她对许知秋饶有意趣,身子一晃,已绕到身侧。 葱葱玉指,挑起许知秋的下巴 “却是不知你的来路,能否告知奴家,公子师承何处?” 许知秋不发一言。 见他不答,那女子眼神中,透出一丝恼怒。 “哼,爱说不说,不过是一具炉鼎,任你白费功夫!” 话未尽,右手忽然一掌,印在许知秋丹田处。 许知秋身子一颤, 低头一看,女子掌缘裹着一团粉色光晕,此刻正丝丝缕缕的往他小腹里透。 小腹痛如刀绞, 刚刚得来的炁,被这股粉色真炁冲击,顿时被抹去一空。 许知秋单膝跪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半个月来的修行成果,就这么被废去了。 那女子捂嘴轻笑,语焉不详 “你可别怪奴家,且安心在此处待些时日,未来,可有你甜头吃呢。” 许知秋抬头,瞪着她看。 那女子自然不会逃避他的目光,与其对视,像在看一只玩物。 许知秋起身, 他没有恼怒,也没有和那女子多说什么。 只是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继续岔开双腿,站桩。 见状,那女子妩媚神情忽而一僵,接着,眉眼转而阴沉。 “你这小子……” 她有一种被无视了的耻辱感。 她面色阴寒,终究脚下一点,跃出了院外。 许知秋心里清楚,这女子不会杀他,更不会伤他。 因为那会损了他这具“炉鼎”的成色。 眼下受制于人,生死都不由自主。 他所能做的,其实少得可怜。 唯有通过这种方式,与之抗争。 炁被废了,那便从头开始。 妈的就这脾气。 第3章 过来,舔我的脚 那女子或许是在心里觉得吃了亏, 便记下了这一遭。 转眼又是半个月,这一日许知秋站桩功成,再次得炁。 她又来了。 故技重施, 打散了许知秋好不容易修出的炁,依旧是痛如刀绞。 她欣赏着许知秋倒地痛苦的样子,内心感到愉悦。 遂捏起他的下巴 “哎呀呀,是不是恨死了姐姐?这可让人家心慌呢……” 她等着看反应, 可许却不理她。 女子有些恼了,撤去烟视媚行的伪装, “啪”的一巴掌打在脸上,留下五个指印 “我料你小子不是个哑巴,为何不回我话!?” 许知秋还不吱声,冷冷的看着她。 女子怒不可遏。 一个预备炉鼎,入药的胚子,安敢如此目中无人? 当即掌中聚粉色气劲,手举半空要打下! “你到底开不开口!” “……” 沉默依旧。 女子牙关紧咬。 许知秋干脆整了整衣衫,摆开架势,继续站桩。 女子气得笑了出来 “好,你有种!我倒要看看你能硬挺到什么时候!” ………… 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俩人卯上了。 每隔半月,当许知秋聚炁之时,那女子便准时上门废功。 如此一来二去,双方皆是锲而不舍。 许知秋聚炁了二十多次,那女子也废了他二十多次。 他是懂得苦中作乐的,废就废呗,多推倒重来几次也没甚坏处。 反正炼炁筑基这玩意儿……也跟男人的身高一样——浓缩的都是精华。 此事说来,并非他自讨苦吃的无脑之举。 实是他当前表示抗争的唯一方式,是唯一可以着力的地方。 直至小院中寒来暑往,俨然大半载春秋。 这一日,又到了聚炁当口。 许知秋闭目呼吸, 忽的耳畔忽听一阵风声, 不用猜,应是讨债的又来了。 但他并不理会,保持着站桩的姿势。 以往的几次, 动手之前,这女子总要多说几句废话。 或是嘲讽,或是故作关怀,劝他认输。 可这次却怎的不吱声了? 许知秋心里略感惊讶,便睁开了眼。 面前站着两人, 除了以往那紫衣女子,另有一位穿粉色宫装的妇人。 此人五官清冷,容貌极美,并透着一股端庄雍容。 紫衣女子在她身旁,无论举止、神态,皆无比恭敬。 粉衣女子轻启粉唇,声线颇有磁力,道 “欲宁儿,这就是你要献给本座的寿礼?” 她秋水般的眸子,上下打量着许知秋,随后点了点头。 “不错,果然元阳炽盛,没有丝毫走漏,是一等一的上上之品。” 被她那一双目光打量,许知秋没来由觉得浑身一紧。 口干舌燥。 欲宁儿抿嘴浅笑 “您有所不知,这小子傲气的狠,也颇有个恒常的劲儿,我废了他几十次,仍不肯低头。” 粉衣女子点头“应是个有背景的。” 欲宁儿苦恼“可是却查不出此人来历,家世原籍,空白的像个孤魂野鬼。” “看这桩功,应是出自道家……但却不是青云门的手段……” 粉衣女子说着,略一抬起精致的下巴, 衣襟滑脱,暴露出前胸大片雪白的肌肤。 “少年郎,你叫什么名字?” 她语气平淡,但声线极有磁性,似乎带着挑逗众生般的魔力,闻之令人心颤。 许知秋灵台一阵摇晃,隐约间脑雾蒙蒙。 唇齿一松,止不住就要脱口应答。 然而心头一凛,猛地定住了神。 “好强的媚功!” 他暗暗心惊。 看来这粉衣女子的道行,应是到了极高深的境界。 一身媚功毋需自发,仅仅言行之间便能摄人心神,浊心消志…… 是个魔头! 许知秋心下不由得感慨, 此方天地灵气浓郁,连修士的手段却也更加厉害,当真了不得! 而听她们方才所言,自己这个“炉鼎”,就是要给这人用的。 如此说来,此人八成就是这合欢派掌门了。 那边,见许知秋许久没回答,粉衣女子不禁蹙了蹙眉。 欲宁儿告状道 “此人向来不发一言,应是个哑巴。” “哦?”闻言,粉衣女一双美眸妙目,简直要将许知秋整个人看个通透。 随即嗤笑 “他哪里是哑巴,分明心气高,不屑与咱们交流。” 粉衣女子说罢,眸中亮起浅浅的粉色光晕。 带着一股莫名的吸力……她柔声道 “少年郎,看着我的眼睛……” 许知秋心头一跳,刚想避开目光,但已经晚了。 眼神与她仅一个瞬间的对视,五感已经为其所惑。 不知不觉间,双眼失焦。 粉衣女子见状,唇角微微一挑。 接着, 褪下足底精美的粉色绣鞋,将一只“羞怯”的完美莲足,就这么暴露在空气中。 那足弓弧度优美,粉嫩的足趾,似五颗可爱的蚕宝宝。 她的声线痴缠,如又黏又腻的蜜糖,裹着人沉沦 “过来,亲我的脚趾。” 语气平淡,像在叫一条狗。 仿佛身处一片无力抗拒的旋涡, 许知秋竭力相抗,然主观意识被逐步侵吞着,生命本能的兽欲,逐渐占据主导。 他双眼失神,呼吸变得粗重。 脚下仿佛生了根,却又仿佛踩了钉子,来回挣扎。 此刻但凡朝前迈出一步,即是堕入沉沦的开始。 终于,他还是动了。 粉衣女子笑了,眸中的粉色光晕浓艳欲滴。 “往往表面越是看着干净的人,心里越藏着肮脏,无非是藏得深浅而已……” 说着,她抬起莲足。 “将这类人心里的‘脏’勾出来,那画面……百看不厌。” 看着许知秋一步步的走来,欲宁儿只觉得心里一阵畅快。 “呵,还以为是个人物,果然男人都是色中饿鬼,无有例外……” 她在心里极尽嘲讽 “任你装得道貌岸然,待到原形毕露之时,只会更加丑陋!” 许知秋双目失神,拖着僵硬的步子,向粉衣女子缓缓走近。 很快,来到近前。 粉衣女翘起粉嫩的足趾,示意他跪下。 至于舔不舔…… 一招“二指平金错”,替他给出了答案。 只见他探指如梭,直取那粉衣女子面门。 若是换成前世修为在身,这一指绝对能将她的头颅戳个稀巴烂。 可惜,今非昔比。 对面的也不是凡人。 看似电光火石之间, 实则一缕缕半透明的丝线,带着无尽缠绵之意, 已将他刺出的手指,以及四肢全身,牢牢缚住。 许知秋并不意外,血丝顺着唇角流淌,他嘟囔一番,吐出小半截舌尖儿肉。 发音有些含糊不清,这是他头一次开口 “士可杀,不可辱。” “这……” 欲宁儿满脸惊愕,不可置信。 粉衣女子则是冷眼注视,不发一言。 忽的, “砰!” 一掌轰在许知秋胸口,将其震飞了出去。 “好小子!” 她眼中光芒闪动“竟能抵御我的手段,你可知我是谁?” 其实,许知秋先前猜的没错。 此人正是合欢掌门,江湖人称——三妙仙子。 其人叱咤魔道百余年,一身媚功早已登峰造极。 虽然方才的一招“姹女媚”不过是略略施展,但其威力,也足以摄住一般修行人了。 却不料眼前这小子能反应过来,并且凭借毅力强行挣脱。 实在是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瞥了眼被她一掌打晕的许知秋,三妙仙子最后对欲宁儿嘱咐道 “把他带到妙园去,我倒要看看他还能给我多少惊喜。” “是。” 第4章 地行仙 “知秋,何故分神?” 一句平淡的称呼,把许知秋叫醒了。 他睁眼一看,发现自己正五心向天,端坐在蒲团之上。 讲经室内,青烟氤氲,一股檀香味缠绕鼻尖。 仿佛搁浅岸边的鱼儿,复又回到水中,他感到一阵放松,安宁。 “这里?” 许知秋一脸茫然,左右观望。 周围, 水云、长青、诸葛、陆瑾……三一门的几位师兄弟们,正好奇的看着自己。 水云偷偷搡了他一手,悄声道 “傻啦秋儿?师父问你话呢。” 许知秋闻言抬头, 只见恩师左若童,端坐于上首蒲团,正静静的看着自己。 心脏不由自主的缩成一拳! 许知秋嘴巴张了张,只觉得口干舌燥 “师父,弟子……” “恍恍惚惚,昨夜没休息好?” 师父的语气有些责怪,然后吩咐道 “当着你们师兄弟的面,将本门的门规律条,一一道来。” “是。” 许知秋恭谨应下,随后将早就烂熟于心的三一门规,脱口念出 “当以至诚,临事谨重,不得伪诈行事,心智混乱。” “当守炁定神,如临白刃,不得苦劳伤身,喜怒失常。” “当随事行法,若使失节错乱,则临事不神……” ………… 他不是个脑子浑噩的人,向来分得清梦境和现实。 可,他虽有双看破的眼,却算不上个持剑的勇夫。 明知是假的, 却仍忍不住留恋这份安宁,一时不愿戳破。 直到眼前的场景,开始变得昏黄,发暗…… 像老旧的相机底片,逐渐失去色彩。 最终,沦为一片漆黑的虚无。 原来,是内景。 现实中的爱欲悲喜、五声五蕴、贪嗔痴恨所具象投射之地。 俄而, 漆黑的内景中升起半轮朔日,光芒璀璨。 他竟觉得刺眼,本能的用手去遮。 待光芒撤去之后,身前现出了一面高逾丈二,宽六尺的石碑。 石碑古朴厚重, 顶端刻着八个烫金大字——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许知秋茫然, 金字下方,石碑的主体,则镌刻着十几排密密麻麻的小字。 许知秋定睛细看, 发现记载着的竟是一门奇门遁术,幸得生前见识,他曾有所闻。 “这是……地行仙?” 许知秋不由吃惊, “明明从未学过的这门手艺,又怎会出现在我的内景中?” 他正疑惑之余,忽的感到意识一阵“抽离”。 要醒了。 ………… 鼻间痒痒的,隐约有一股脂粉的味道。 许知秋睁眼,恰好对上一双好看的眼眸。 这看起来像一间豪华客房, 伏在身上的女子衣着清凉,袒胸露腿。 正挑起鬓边的一缕青丝,搔着他的鼻尖儿。 见许知秋醒来,顿把一双藕臂搂上他的脖子,娇嗔 “公子可醒了,叫奴婢守得好苦。” 许知秋本能的想推开她,可刚要起身使力,顿觉胸口剧痛,四肢绵软。 应是先前被那合欢宗主一掌给拍的。 许知秋心下自嘲“呵,再使点儿劲把我拍死岂不省事?” 体内觉察一番,发现虽然只有一丝,但炁还在。 看来那欲宁儿这次疏忽了。 不,应该说,本来对她也无关紧要吧。 “公子身子虚弱,正需要补补呢。” 那清凉女子咯咯笑着,转头取来一个白玉酒盏,倒了一杯。 “来,奴请公子饮些酒水,壮壮阳气才好。” 说着就来喂他。 许知秋抬眼一扫,那杯中酒浆呈粉红色,透着一股异香。 前世在三一门,他也通晓些草药知识。 如今搭鼻子一闻就知道, 这里面至少加了几十种大补药材,远远超越了寻常补酒的范畴。 换句话说,这酒有猫腻。 他便把脸一扭, “不喝。” 那女子嘟着嘴,责怪的瞥了他一眼。 随即仰起雪白的脖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许知秋还纳闷此人竟如此好说话? 却不料下一刻,那女子的粉唇便递了上来。 醇香的酒浆,被她嘴对嘴渡了进来。 许知秋瞪大双眸,有心反抗。 奈何四肢无力,便是挣扎也欠几分力气。 唯有, “唔!” 那女子一声痛哼,触电般起身,捂着带血的唇角。 柔媚的丹凤眼扫了眼许知秋,却是一点不恼,反而嗔道 “公子你坏~怎地咬人家?” 旋即宽衣解带,竟取下一条粉色肚兜儿! 团吧团吧塞进许知秋嘴里,然后往上面倒酒。 呛得他喉结一阵滚动,这下想不喝都不成了。 直到一壶酒灌得点滴不剩,那女子才扯回肚兜,复又穿在身上,还故作怪声 “嘤~” 气得许知秋破口要骂 “你娘——” 女子捂嘴轻笑“早没了呢,公子何必这么大火气?” 她转过身去,点起一柱青绿色、小指粗、一尺长的香。 说来也怪,那香烧出的烟竟是淡粉色的,闻起来近似檀香,却更“腻”一些。 女子又道 “奴叫渠娘,是奉上头之命,特来伺候公子起居的侍女。” 只见她掀开纱帘,露出一个浴桶,冒着袅袅蒸汽。 “奴请公子沐浴。” 长袖探出,竟如灵蛇一般圈起许知秋的腰,将他整个掀了起来。 一百几十斤的分量,在这女子长袖运使之下,却仿佛轻若无物。 许知秋暗暗惊讶,一个婢女也有如此身手,这合欢宗当真不凡。 他整个人被动的进了浴桶,身子也刚好恢复了些力气,遂有心挣扎一二。 可那渠娘使一双柔弱无骨的玉手,在他肩背诸穴轻轻按压,竟是前所未有的舒坦。 这一舒坦,刚恢复的那点气力,顿时散了个干净。 迫使他不得不享受起来。 但随即,他察觉到异样。 自肩部以下,肌肤表面传来一阵麻痒。 仿佛千千万万只蜱虫,正在不住的往毛孔里钻,搞得他一时浑身麻痒。 头脑中,逐渐萌发出一股羞于启齿的欲望,如一株顶破青砖的幼苗,畸形而强韧的生长起来。 一时间器官充血,脑雾蒙蒙。 某种不可言说的念头,止不住的萌发出来。 这是身体的生物本能,反作用于大脑的结果。 许知秋猛地咬破舌尖,赶紧默念起正一的《景霄大雷琅书》,稳定心神。 却又不禁疑惑, 难道是这药浴? 这香也不对。 还有那酒! 他瞬间就明白了过来。 好个催q套餐! “岂有此理!” 然事分两面, 虽是闺中虎狼之药,却也有疗伤祛病、壮大气血之奇效。 此时此刻,原本脏腑阵阵撕裂般的疼痛,有了明显的减轻。 阳元逐渐旺盛,气血升腾。 并且清晰的感受到气血向着小腹之下不断汇集,势头愈发惊人。 照此下去,怕是要糟。 正当他抱元守一,勉力支撑时。 忽的背部刺痛,几根银针扎进皮肉。 渠娘凑到他耳边,媚眼勾人,嗔道 “公子坏~现在是不是想吃了奴婢?那可不行呢,若叫你此时损了元阳,奴可是万万担待不起的。” 说罢那渠娘以其娴熟的手法,在他背上飞速落针。 不多时刻,肩背诸穴,被扎的密密麻麻。 银针封经锁穴,将他气血下流之势生生止住。 倒是制止了他泄阳的风险。 然堵不如疏,如此一来,反倒让许知秋愈发觉得燥热难耐。 有种“不吐不快”的憋闷感。 渠娘却将丰腴的身子紧贴过来,盯着许知秋的脸庞,双眼迷离 “知道公子捱得辛苦,接下来的日子公子如若听话,奴就给你奖励哦,就像这样……” 说罢,粉色舌尖儿,在许知秋脸庞轻轻扫过,不免惹人心荡神驰。 可把许知秋整的七窍生烟,顾不得憋得鼻孔窜血,咬着牙根儿挤出一句 “若没其他事,我想你可以滚了。” 渠娘眼含秋波,语气幽怨 “公子真是薄情。” 她走后,许知秋陷入沉思…… 一方面以虎狼之药壮大气血, 一方面以银针闭穴紧锁元阳, 一方面以淫词浪语挑逗淫心。 如此三管齐下,把自己这具炉鼎的“成色”推到极限。 待到了时日,再一次掠取干净。 这合欢宗果然是豺狼门户! 沦落此处,自己怕是难有好下场了。 “不过眼下……”他嘴角掀起一抹厌嫌的弧度,“须得为我所用。” 说起三一的筑基之法,也需借草药之力,壮大气血。 虽说选取的药物种类,于此时大有出入,但通过内炼调节,也可物尽其用。 身处合欢宗这个要命的鸡窝,自身又如此渺小。 许知秋清楚, 得赶紧支棱起来, 想法子跑路才是。 第5章 天字一号紧俏货 药浴、药酒、熏香。 那渠娘每日都给他来上这么一遭。 直到第三天的时候,许知秋的伤恢复了不少。 腿脚能下地,自然闲不住。 推开房门来到院里,却猛地打了个抖。 “这堵门的畜生……” 只见院中央趴卧着一只斑斓猛虎,此时正睡的香,呼噜声像擂鼓。 应是怕这畜生冲进屋里害命,脖子上拴着铁链。 倒把一头猛虎,当成土狗来养了。 许知秋迟疑一二,终究没有被吓到。 蹑手蹑脚的绕过它,悄摸的出了院门。 院外是一片老大的园子,建筑林立。 一间间独门小院儿,排排错落。 共分四排,各五六十所。 时有衣着清凉、模样清秀的侍女,或是提篮跨斗,或搔首弄姿,从某间院落中进进出出。 每个小院的门上都挂着牌子,许知秋定睛看去…… 竟是按着天地玄黄的品级位次排的,每个字头最多排到六十四号。 简单一算,这里最多有二百五十六间院落。 其中有不少门户挂锁,应是空置的。 他转头看自己所处的这间,门上木牌同样刻着字号—— “天字一号?” 许知秋乐了。 没看出来,咱还是个紧俏货嘞? 粗略一算,这么大片园子占地,最少十几万平方米。 合欢宗这鸡窝还真是实力雄厚。 “公子怎么出来的,快随奴家进去!” 侍女渠娘恰好来“探班”,瞧见许知秋出现在门口,顿时花容失色。 忙抓起他的胳膊,不容分说拽进了院里。 随后不知从哪抄起条鞭子,对着那院里趴窝的老虎就是一顿鞭刑。 抽的那大虫嗷嗷叫唤, 只把那“玩忽职守”的畜生狠收拾了一顿,渠娘才换上原来那副娇柔妩媚,对许知秋抱怨道 “外头每隔一刻钟便会有巡逻的弟子经过,若撞见公子偷跑出来,非但公子要吃苦头,奴也要受罚呢。” 这几天相处下来,许知秋多少把她摸清了些。 此女虽说烟行媚视,不是啥正经良人。 但好歹是个健谈的,或许能从她嘴里抠出点东西。 毕竟就算要“越狱”,总得先摸清楚地形吧? 既是如此,倒也不好再给她甩脸色了。 要不讲两句好话溜须一下? 许知秋踌躇一二,不由得捏起了袖子 “呃……这几日承蒙渠……渠大姐照顾……”他讲起瞎话来磕磕绊绊,“我……小生感激……感激不……” 渠娘怔怔盯着他,忽的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的前仰后合,上气不接 “公子……故作姿态的样子,还真是可爱呢。” “……” 许知秋咬起了后槽牙。 妈的,到底还是玩不来欺心这套! 干脆直接问 “这什么鬼地方?” “公子也真是的,想知道什么直接问奴就是了么……” 她抿嘴娇笑着,将上身的重量,狠狠的压在许知秋胳膊上。 “此处是妙园,是专为内门弟子或宗门高层培育炉鼎的地方。” 又指向远处地平线,那有一排低伏于山脚下的建筑群。 “那边是欲园,属外门地界。” “外门?” 前些日读书的时候,许知秋也曾了解过。 这合欢宗分为内外两门,外门弟子大都是些风尘男女。 不少戏子怜优,或是青楼暗娼出身,人员构成良莠不齐。 其中男女弟子的比例各占其半,共约七百余人。 值得一提的是,先前废了他几十次的那个“欲宁儿”,乃是外门中颇具声望地位的弟子。 内门弟子则少得多,人数还不足三十。 却无一不是优中选优、天资上佳之辈,为宗门真传之种。 更重要的,清一色全是女弟子。 如此“偏门”的收徒规矩, 据说是距今八百年前的合欢派宗师——一位叫“金铃夫人”的老货定下的。 许知秋心里暗自留神, 既然把宗门分成内外,那是不是可以这么理解……越是靠外的地方,离出口也就越近呢? 渠娘似乎是瞧出了几分他的心思。 “奴不过是个小小侍女,地位连个外门弟子都比不上,只是幸得上面信任,才派我来伺候公子……” 说着一把搂住他的胳膊,撒娇告求 “还望公子看在奴尽心侍弄的份上,多加怜惜,莫要作那些不切实际之想,连累奴受罚。” 许知秋心说妳少tm跟我来这套! 也不理她,自顾来到院墙边。 垫脚扒着墙沿,露出双眼略高于墙头,向外张望。 “那是为何?” 他指向远处,那是玄字第三十五号院儿。 那里一个侍女跪在地上, 身后三个执法黑袍侍女轮番上阵,朝她背上甩着鞭子。 尽管离得七八十米,但许知秋看得清楚。 每甩一鞭下去,都留下一条血淋淋的口子。 凄嚎声隔着老远都清晰可闻。 “应是破了鼎……” 渠娘也扒上墙头,向那边张望着。 她脸上阴郁,颇有些设身处地的哀戚。 看了一会儿便不忍直视了,转而为许知秋讲解了起来。 所谓破鼎,含蓄些说,就是因为侍女看顾不善,导致的宗门“财产损失”。 如此一来,负责照料的侍女自然要被问责。 而那鞭刑所用的可不是普通鞭子,乃是牛筋作股,末端接着密密麻麻的铁刺倒勾。 一鞭子下去,皮开肉绽都是轻的。 打的狠了,二三十鞭就能要了人命。 如眼下这位受刑的,刚开始还能听见她叫两声,后来动静越来越小。 不出一会儿,已是死尸般动也不动。 连后背的皮肉都被打得开绽,让人不忍直视。 最后,那侍女的尸体被拖走了。 在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黑褐色血迹。 “破了的炉鼎又该如何处置?”许知秋问。 渠娘在旁边悄悄抹着眼泪,闻言作答 “破了的下乘炉鼎会被送到欲园,供那些外门弟子料理,至于如何料理……” 剩下半句,她没敢说出口。 许知秋闻言也没多说,转头进了屋内。 第6章 欲园见闻 《地行仙》, 乃是一门关于土行搬运的遁术。 施术者罩在周身特殊的炁,能够将所接触的土壤液化。 使人如游鱼一般,在土层中遨游。 许知秋不知道内景中的天书,为何会显化出这门手段。 但不得不说,眼下能帮他的大忙。 此门手段有两个关窍,一是方位感知。 地下不比地上,不能视物,难以规避障碍。 幸好这手段中有一个探查的窍门,能将炁在地底以波的形式传导出去。 类似蝙蝠的超声波定位技巧,甚是科学。 其二则是在土里能憋多久,这取决于施术者的肺活量。 若换成许知秋前世的修为,内炁充盈,体内窍穴全部贯通,即使不靠口鼻,纯以体呼吸也并非难事。 可今非昔比,憋气三分钟已是极限。 三分钟能遁出的距离,大约五百米左右。 速度倒是够快。 可按他目前刚入门的炼炁水平,顶多够用个三次。 区区一千五百米,尽管限制颇多,但这个险,他必须冒! 也不指望能出去,先探探路吧。 ……………… 今晚是个大月亮。 院里那堵门的畜生不长记性,除了吃就是睡。 许知秋就爱它这一点。 便扯块布罩住头面,翻出了院门。 他扮做个侍女模样,迈着小碎步在街上缓缓而行。 此时虽是晚上,但也有些行人匆匆,多是与幼娘一般,伺候炉鼎的侍女。 而他鬼祟的罩着头面,按说是惹眼的。 可这些侍女出于“和尚不管逼事儿”的拘谨,自然也就不对他上心了。 因此,任他走出去几百步,竟也没人拦他。 直到看见一队巡逻的远远走来,许知秋不敢冒险。 寻个墙角阴影,运起地行仙扎进地面,溅起几点泥花儿。 四周的土壤变成了润滑的液态,使他能够像条鱼一样肆意穿行。 凭借“探查”,大致能分清楚所处的方位。 直到这口气憋到了极限, 他估摸着自己应该出了妙园地界,地上应该没人了。 于是乎小心翼翼的,将头探出地面。 可刚一抬头, 好悬被一泡热尿浇到脸上。 “咦?” 正放茅的外门男弟子挠了挠头。 刚才……地里好像钻出个人头? “一晃就没了,是我眼花?” 正不解时,身后传来一声不耐的招呼: “你尿完了没?欲宁儿师姐那边可正等着呢,若误了时机损了药性,你我可吃不了兜着走!” “去她的!不过是个混出头的,整日眼高于顶,看不上这个那个的,竟让她挤进了内门……” 只见放茅那个提着裤子走了出来,嘴里骂骂咧咧的,满脸不忿: “……如今发了利市,也舔着脸去学那内门的增功法子,却拿乃公来折腾。” 这俩人所处的是一条青石板路,等他的那个手里推着一辆板车。 车上坐着一个十六七岁、唇红齿白的的少年。 瞅那模样应是哪个书香门第家的公子哥儿,脖子上却像猪崽似的挂着个牌子。 上面标着妙园炉鼎的编号——玄字廿一。 此时老老实实的瘫坐在板车上,瞪着两只眼睛傻笑,涎水流了老长。 看着像是被补药补得痴傻了。 “欸,别不服,人家这就叫逆天改命。” 谈到欲宁儿发迹的内幕,连推车的也忍不住跟他多侃了两句: “你可知她前些日子给掌门献上了一位极品炉鼎?据说是咱合欢宗近三十年来所寻成色最好的一个,哦,就是如今住在天字一号院里的那位。” 撒尿的走近,将自家摸完的脏手,往那少年衣服上擦拭干净。 嘴里讥讽不停: “倒有几分狗运,保不齐是她和哪个野男人生的吧?哈哈哈……” 这俩人很快推着板车远去。 许知秋复又探出头来,面升疑云。 车上的那位与自己一般,也是妙园的炉鼎? 却又被那两个弟子押往何处? 也顾不得琢磨这些,他忽的一声叹息。 亏了。 本来今晚出来的目的只是摸摸地形,为日后的跑路做准备。 可眼下用了两次地行仙,丹田那点真炁已消耗了大半。 剩下的还够用一次,回去可怎么办呢?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 许知秋借着夜色掩护,用了盏茶功夫,摸到了外门区域。 前方一片建筑群坐落在黑夜中,借着密集的灯火衬托,显得明亮如昼。 “这就是欲园?” 隔着几十丈外,他已经能听到隐约。 他以手扩耳,细细倾听…… 鼻间还能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腻香。 还挺好闻的。 许知秋面露古怪,低伏着身子摸了过去。 他摸到一处便于观察、又足够隐蔽的小高地,整个欲园便被他尽收眼底。 “好家伙!” 许知秋眼珠子瞪得滚圆,仿佛刘姥姥进了紫禁城。 看着灯火通明的景象, 饶是他阅历丰富,也不禁被眼前一幕震得发呆。 只见眼前一大片全是人,粗略一看,至少百余。 离得近了,那股腻香更熏得人头昏脑涨。 原来这就是“欲园”。 一边诵念道经,稳定心思,心底仍觉震撼。 园子里很是拥挤。 上百人聚在一起,甚是混乱。 仅凭衣物,能清晰的分出其中的两拨人。 很快许知秋就看明白了。 一方是合欢宗的外门弟子。 一方应是“炉鼎”,大都是年轻男女,姿色上乘。 也不知是掳来的还是骗来的, (简单脑补。) 一直到没了声息,便被某弟子薅着脚腕,拖行到几十步外, 如被熬干的药渣,垃圾一样被丢进一条长渠中。 那长渠中流淌着的尽是血污,在黑暗中不知延伸向何处。 而那些明明已经死透了的尸体,却在那渠中污浊的浸泡下,诈尸般又动弹了起来。 头皮发麻。 而这时许知秋才发现,原来先前闻到的那股子腻香,正是从渠中散发出来的。 胃里一阵翻滚, 他死死咬着手,不让自己吐出来。 可身子却被气得直打哆嗦! 牙缝里不住的念叨: “妖人!妖人……” 第7章 人药 许知秋被眼前一幕气得乱了心神, 五指攥成拳头又放开,如此往复。 尽管对于合欢宗的下限,他早就有过心理建设。 可如今这个门派的内核,赤裸裸血淋淋的摆在眼前。 他明白自己到底还是低估了。 一把火烧了这鸡窝的心思,从未有现在这么强烈。 可他也清楚,这不现实。 “那污渠如此诡异,延伸远去的地方又是何处?” 通常来说,“排污”的去处,往往就是出口所在。 许知秋略一沉思,身子摸进黑暗中。 ………… “二位师弟,叫我等的好苦。” 山洞内,欲宁儿的声音卷起回响阵阵。 “拜见师姐。“ 先前那两个外门弟子拎着炉鼎快步走来,死狗一般扔在地上。 然后对着欲宁儿抱拳下拜: “恭贺师姐跻身内门,祝师姐仙颜永驻!” 声音洪亮。 可笑的是,先前路上还骂骂咧咧,如今当了面却只敢谄媚阿谀。 “恭贺么?” 欲宁儿脸上无悲无喜。 她仍是一身紫衣赤足,只是与前几日相比,少了些妩媚,多了些威严。 眼前,一尊高逾数丈、三足双耳的铜炉,几乎占据了山洞的三分之一。 炉火烧得正旺、粉色中透着嫣红的火苗儿,时不时从炉膛的缝隙中燎出。 这是一个几乎全封闭的山洞,举架高达十数丈。 一根根钟乳石从洞顶悬垂下来,如一柄柄锋利的宝剑。 “嘿嘿……嘿嘿……” 那位玄字廿一的可怜人,口角涎水已滴的老长。 此时瘫坐在地上屁股也挪,眼睛直勾的盯着那铜炉中窜出的粉色火苗儿。 “……火……真好看……” 先前放茅的男弟子踢了一脚,嗤笑: “你个脑残的猪崽儿识得什么宝贝?这可是我合欢派圣火,等会儿让你进炉子里好好看。” “唉,难为他了。” 欲宁儿伸出玉足,用脚背抬起他的下巴,脸上分明带着几分心疼,或是惋惜。 “到底是玄字炉鼎,根器不深,被药性冲成了傻子。不过这样也好,至少不会害怕了。” “师姐仁心,此番必定百尺竿头,神功大进。” “伍师弟。” 正奉承着突然被打断,欲宁儿打手势让他近前。 那弟子心中一喜,以为有好处捞,忙挂着笑上前,大表忠心: “师姐有何吩咐,小弟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早忘了自个先前的咒骂,以及那些污言秽语。 “赴汤蹈火?真是恰当的比喻。” 欲宁儿红唇带笑,语焉不详: “此炉中火势阴五阳三,水坎位还欠一缕少阳作为缓冲,依我看,就用你吧。” “啊?“ 话落,那弟子犹在愣神。 欲宁儿手中寒芒闪过,已抹了他的脖子。 “唔!你!你!” 动脉血喷如泉,他手捂着伤口,双眼暴突。 欲宁儿长袖一卷,像卷捆干草似的将其投入炉中,顿时掀起火声哄哄。 “好看好看……真好看哩!” 傻子鼓掌发笑。 另一个同行的外门弟子,却已经吓得跪在地上磕头,求饶不止: “师姐饶命!师姐饶命!与我无干啊!” 欲宁儿并没杀他, “整个外门都是我的耳目,当我不知你们在背后讲过我多少坏话?日后好自为之吧。” “小弟不敢,日后唯奉师姐马首是瞻,绝不敢有二心!” “滚!” 一个滚字吐出,激的山洞中嗡嗡回响。 “是是是……” 敲打完下面的人,欲宁儿将注意力放到眼前的巨型铜炉上。 粉色的火光在她身上映着,为她别添一股勾人的妩媚。 炉中所燃的,乃是合欢至高无上的圣火。 是支撑宗门上层建筑的基石。 说起合欢内门的修炼法门,与外门完全迥异。 虽然二者同出于上古的玄素之道,但在形式上却有天壤之别。 外门修法有二,其一是明明白白的男女双修,通过欲肉交欢,掠取对方的精气,谓之“实交”。 其二谓之“梦交”。 顾名思义,使邪法入梦交欢,在梦中掠取对方精元。 一般民间俚语中,颇有此类传说。 比如某某秀才梦中相识一仙子,初尝甜头后,便一发难以收拾,每日贪恋床第,三竿不起,四书不读,五经不论…… 又或是某某大家闺秀,闺梦中遇美男交欢,于是春心萌动,至此深陷其中,夜夜挞伐…… 一来二去,大都被吸榨的形销骨立,最后只剩一副皮包骨头,凄惨死去。 因此,合欢外门的修炼法门,在这世道上可谓声名狼藉。 相比于此,内门则大有不同。 内门修炼,除了传统的打坐炼炁以外,还主张以外丹之法,直接将炉鼎炼成人药,服之而增功。 虽说与外门同样阴损残忍,却少了许多肮脏龌龊。 而经这合欢圣火所炼制出的丹药,药效亦是不凡。 好比今日这玄字炉鼎成丹后,服用之最少可抵五年打坐之功。 如此高效的修炼资源,向来唯有内门的弟子或宗门高层才配使用。 欲宁儿新晋内门,自然也在此列。 她一遍遍打量着眼前的铜炉……主要是通过窗口,观察炉内火势。 “炉内阴阳二气虽已平衡,火候尚有几分欠缺,还需再添上几把薪柴。” 她拉动炉壁上的一个铜环。 说来也怪,炉中明明火势哄哄,连炉壁都烧得通红,可她却敢直接上手去抓,仿佛一点不怕烫。 随着机括声隆隆,那如小山的铜炉周围,地面沉降出一圈环形渠道。 腻人的异香透了上来,转眼充满了整个山洞。 时不时翻腾出两具正在交合的尸体,死相僵硬,蠕动不休。 原来欲园的那条长渠,是通向这里的。 “吼!!!” 那些尸体挣扎着从渠中爬出,沿着铜炉细长的三足,攀上烧得通红的炉壁。 任由僵死的躯体被烫的皮肉翻卷,滋滋冒油,仍发疯似的向上爬去。 死者僵硬的脸部肌肉,扭曲出渗人的渴望。 随着一具具尸体投入炉中,粉色火苗如妖魔般舞动着。 火苗时不时窜出炉膛,以烈火烹油之势,腾起数丈来高,直逼洞顶。 欲宁儿终于满意的点了点头, “差不多了。” 随即,将那痴傻少年,投入炉中。 霎时间炉中迸出一道炫目火光,映的整个山洞亮如白昼。 直道一刻钟后,火势消减。 一枚粉色丹药,从炉中缓缓飘出。 欲宁儿的双颊泛起红晕,连呼吸都有些许急促。 她伸出葱葱玉指,捻起那丹药,按入朱唇。 闭目体味了一番后, 忽的! 整个人剧烈打起摆子,脸上飞速泛起潮红。 秀美的足趾紧扣着花岗岩的地面,失了血色。 “啪。” 臀部拍击地面, 洞外的阴影中,许知秋将方才的一切尽收眼底。 他默不作声的,正要悄悄退走。 然而。 “看了半天了,这就想走?” 欲宁儿形如鬼魅,已出现在他身后。 第8章 莫问前程 许知秋身子一僵,猛地转身戒备。 心下吃惊, 此处与洞中相距至少六七十米,此人感官竟如此敏锐? 欲宁儿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 “吃惊么?似我这等修合欢法的,对异性的感知最是敏锐,方才隔得老远就闻到了你身上那旺盛的阳元气息,就如那黑夜中醒目的火光。对我们来说,你可是个宝贝呢。” 她步步走近,脸颊上犹带着还未散去的红潮,手中粉色气劲环绕。 “不过我倒是好奇,你是如何摸到这里来的?” 就是这句话, 让许知秋打消了用地行仙跑路的想法。 既然信息差还在,此时再暴露底牌,甚是不妥。 “罢了,知道你嘴硬。” 欲宁儿身形一晃,已逼至身前,招出擒拿路数,扣住了他的肩头。 “不过接下来,你可要吃些苦头了呢。” 单论她这身手,许知秋是嗤之以鼻的。 但自己现在眼高手低也是事实,遂颇有自知之明,没有反抗。 ………… 场景一转, 又回到了那熟悉的小院儿。 院中那大虫,正在被几个外门弟子剥皮拆骨,下锅熬汤。 许知秋颇觉歉疚。 现在他被人死死摁在地上,起身不得。 伺候她的婢女渠娘,正跪在他身侧,浑身抖得像鹌鹑。 时不时偷瞥向他的目光中,没了往日的柔媚温情,只剩怨恨。 屋里还有几人,除了两个打下手的外门弟子外, 一个是那欲宁儿,另一个则是那许久不见的合欢派掌门——三妙仙子。 听完了欲宁儿的奏报,三妙仙子面带薄怒: “竟让一个炉鼎摸到了我合欢宗圣地,当真是新鲜奇闻。” 随即对许知秋做出了处置: “锁了他的琵琶骨,省的他寻了短见。” “此外,那些巡逻的外门弟子行事疏忽,需严厉惩处,杜绝此类事端。” “弟子遵命!” 三妙走后, 欲宁儿召集了当夜巡逻的外门弟子。 共二十余人在她面前成排跪下,惶惶不宁。 欲宁儿粉脸生煞: “尊掌门谕令,尔等办事不力,当以严惩,伸手!” 把那些弟子吓得面无人色,磕头求饶—— “师姐饶命!师姐饶命啊!小弟再也不敢懈怠了……” “师姐!我可是跟您最久啊,您开恩呐!” “师姐!这炉鼎还是小妹献给您的,难道您一点都不念……” “抗命者死!”欲宁儿声音凄厉,不含丝毫感情。 “是……是……” 于是这些人颤颤巍巍的伸出左手, 忽的见一道雪亮寒光,从欲宁儿左手的长袖中喷薄而出,划过一道平行轨迹。 锵啷! 霎时间二十多只断手飞了起来,血雨喷洒。 惨叫声此起彼伏。 寒芒显露,原是一截秋水般明亮的利刃。在空中绕了一圈,又飞回她的袖中。 “驭物?” 许知秋前世曾见识过西北贾家村也有类似的手段,只是来的还要更加灵动。 他冷冷的看着欲宁儿抖着威风,心底对这个人有了更清晰的定位。 老电影《太极张三丰》里面,有个叫董天宝的角色, 和欲宁儿一般,都是为了上位而不择手段,行事狠辣。 这类人, 心狠手黑…… 处置完了那些人,接下来就轮到正主了。 欲宁儿差人取来刑具,没有废话,直接穿了许知秋的琵琶骨。 铁钩子入肉,自然是痛彻心扉。 但他硬挺着没叫喊一声。 这让等着看他丑态的欲宁儿很是不爽。 随后,将不善的目光,投在一旁跪着的渠娘身上: “这蠢婢也算失职,打她十记鞭刑。” “是。” 两个外门弟子应声而出,上去扒渠娘的衣服。 “不!不……” 渠娘吓得面无人色,挣扎着不肯就范。 仿佛被浇了汽油的猫,她的反应无比激烈,奈何身为蝼蚁,终究是无力抗争。 随着衣裳被野蛮的扒去,露出她那雪白如美玉的脊背。 一人手中捏着行刑的鞭子,拇指粗细,牛筋作股,末端带着荆棘倒刺。 看到那东西,渠娘瞳孔猛地一缩,眼泪夺眶。 脑海中不由自主的浮现出那些与她地位相同的侍女……那些被打得皮开肉绽、血肉靡途的惨状。 浑身抖如筛糠。 “腿在我身上长着,跟她有什么关系?” 许知秋一脸鄙夷,对欲宁儿讽刺: “你有劲儿尽管冲我使。” 渠娘抬头,诧异的望着他。 “怎么,想逞英雄?” 欲宁儿先是意外,接着用一副睥睨的眼光俯视着他: “没看出来啊,我原还当你是个正人君子,想不到也有几分怜香惜玉的心思。” “去你妈。” 许知秋直接爆粗口, “我虽然厌恶这里的一切……尤其是你。”他丝毫不顾欲宁儿怒到抽搐的脸,“但一是一,二是二,今天这个账你要算,尽可往我身上招呼。” “好……那我就如你所愿,来啊,赏他十记鞭刑!” 欲宁儿下令招呼,虽然怒火升腾,但好歹还有些理智: “下手留神些,可别打坏了。” “是。” 施完了鞭刑,欲宁儿给渠娘扔下一瓶金疮药,冷冷嘱咐: “好生伺候着,但凡出了一点儿差错,你得死。” 说完又瞥了眼趴在地上的许知秋,啐了一口: “秋后蝇蝗……看你还能蹦跶几天!” ………… “公子,真是个好人呢。” 渠娘在他背上敷着药,动作却有些迟疑。 那背上纵横交错,血肉淋漓。 以及那从肩胛骨洞穿出的铁钩,可以说没一处好肉。 让她敷药的手止不住有些发抖。 她在许知秋耳畔侃侃而谈: “奴半生风尘,辗转于花柳巷中,不知受过多少凌辱玩弄,后来到合欢,方才过上几天安生日子……” 正说着她手挽长袖,嘤嘤哭泣了起来: “本以为这世上男子尽皆禽兽,如今得遇公子,乃知何为良人……” 许知秋不是好眼神儿瞅她,直等了她好一会儿…… “你演完了?” “公子真坏~”渠娘破涕为笑,“公子眼下行动不便,让奴侍奉您如厕可好?” “滚犊子。” 她被许知秋撵了出去。 出门转身之际,回眸一瞥,显出几分复杂和惋惜。 …… 那金疮粉应是有几分麻药的效果, 许知秋倒是不怎么疼。 只是肩胛骨被穿,彻底丧失了反抗的能力。 估计等再解开的时候,估计就是进炉子的时日了。 方才听那掌门和欲宁儿说起……自己成丹之日,还有七天? 到时候,有可能搏出一条生路么? 他心里没底。 月光透过窗棂的缝隙,投射进来。 许知秋瞪着空洞的眼珠子,瞅着月影发呆。 脑中回想, 自穿越以来,沦落此等境地,行事多不由己,不得不叹一句老天磨难。 要说心里没有几分怨怼,那是骗人的。 只是如今隔世相望,仍忘不了三一的师长前辈们曾对他的教导。 未来前途未卜, 但反正已经死过两次了,再死一次他也不怕。 只是,这条路—— “誒……” 倏而长叹了口气。 “无论如何,都得撑着走完啊。” 第9章 赠你一个顶天立地 自穿了琵琶骨的那晚之后, 许知秋内景中的那本天书,显化出了第二门手段。 《擤气》 擤气一词,原指八极拳独有的吐气发声之法。 吐哼哈二字,配合脏腑震荡,从而使内炁下贯,震慑生灵。 而这里的擤气,却是近似于《封神演义》中的哼哈二将:陈奇,郑伦的能力。 ——哼哈黄白二炁出,见者魂魄自消散。 这门手段若使精了,吐“哼”字可开碑裂石。 吐“哈”字可震慑生灵, 若将贴近了施展,还能将敌人的灵魂暂时轰出体外。 保身护命,皆不在话下。 ……………… “认识了怎么久,奴还不知公子名姓……” 渠娘照例为他做着药浴针灸,时间已过了四天。 得益于药性相助,许知秋恢复的很快,伤口已结痂了。 且体内阳元愈发充盈,气血日益蓬勃。 这具年轻无漏的肉体,几乎达到了极阳之状态。 这正是她们所期望的。 猪养肥了,就差不多该宰了。 今天一早,欲宁儿来通知了。 三日后,子时三刻。 借至阴之天时,至阴地气,将许知秋这至阳之炉鼎,化为宝药。 据说吃了他这颗“药”,理论上能为三妙仙子增长一甲子的修为。 “你我不过萍水相逢,知道了名字又如何呢。” 浴桶的边缘楔有一圈铜钉,许知秋借此打磨着一面铜镜。 铜镜尺寸较大,质地却很轻薄, 且已经他被磨得更薄,仿佛上手一掰就能弄弯似的。 由于肩胛骨受限,他打磨得很艰难。 “公子此言差矣,知晓了姓名籍贯,若公子有遗言交代,或是传声带话,奴就能为您去办了。” 渠娘的语气很认真。 这几日以来,她虽努力表现的和往常一样,但多少还是流露出几分沉重。 “无根浮萍,哪有什么遗言交代?” 许知秋轻笑,没有接受她的善意,继续打磨着手里的铜镜。 忽的,有些迟疑: “欸,不过倒真有句话,是想留给你的……” “留给我?” 渠娘有些惊讶,那双好看的眼睛微微一睁。 她伺候了这么久,这还是许知秋第一次主动想对她说点什么。 “公子有何教诲?” “我哪配教诲谁?不过是些心里话……你能听进去我固然高兴,如听不进去……当成耳旁风也无妨。” 许知秋对她的态度少见的温和,或许是因他这几日下来,摸清了渠娘这个人的底色。 渠娘静静听着,许知秋缓缓脱口而出: “一世为人不易,别把后半辈子扔在这儿,你跟她们不是一类人。” 他转头直视着渠娘,以恳切的语气: “找机会离开这里吧,寻个安生去处,安生的活下去。像个普通人那样堂堂正正……” ……………… 合欢掌门的寿诞之期将近, 宗门上下充斥着热闹的氛围,遍地铺红挂彩,十分喜庆。 就连宗门最底层的侍女们,都勤打扮了些,或是抹上了贵重的胭脂,或是掏出了平时舍不得穿的霓裳。 梳妆台前, 以净水敷面,褪下脂粉,露出眼角细密的皱纹。 没几人知道,所谓“渠娘”不过是个化名。 她原生于官宦人家,幼时生活富足,无忧自在。 十二岁那年,一场兵灾横压下来,摧垮了朱门。 至此满堂公卿子弟,沦为贱民。 数年颠沛流离,褴褛求生,身边的亲人越来也少。 最后一家人饿的实在活不下去了。 为了能吃口饱饭,父母将她卖给大户为奴,抵了区区几袋米粮。 自此,与生身父母一刀两断,再无音讯。 因少年时颇有姿容,不免招惹蜂蝶。 却没等过一年半载,便被主母所妒,遣恶仆污了她的身子,又将她贱卖入青楼。 她曾求神问卜:自己明明一心向善,从无害人之心,何以如此福薄? 神婆义正言辞的告诉她:似她这等青楼女子,命格本就轻贱,不过造化使然罢了。 她不相信,但却无法反驳。 十六岁那年,她生过一个儿子,不知是哪个风流客的种。 刚生下就被老鸨抢走,溺死在了护城河畔…… 她哭了好几天,就同之前一样,逆来顺受了。 后来机缘巧合,入了合欢…… 合欢虽是魔道宗门,却不妨给她这个蝼蚁提供一个安身之所, 供她一餐饱饭,一夕安寝。 当然,除了生而为人的尊严。 就如她眼前的人生, 或许那天一时不慎出了错,被鞭刑致死,就是她的结局了。 合欢所做的是什么造孽勾当,她无疑是清楚的。 毕竟出身世家,知书明理。 不同于这里的其它侍女只为活着,哪怕浑浑噩噩、为虎作伥也无妨, 她是少数敢于“冒出水面呼吸”,思考对错的人。 生命本质是一场体验, 好或不好,悲惨或幸福,皆不过如此。 但以她的根器,也仅止于此了。 纵观这一生,不过是随波逐流,被动接受。 一个柔弱女子,根本没有改变的力量。 也正因“知而不达”,她活的比旁人更多了几分苦恼。 …… 她对镜梳妆,描柳眉,叩丹唇,动作一丝不苟。 但在心里,却搅动着涟漪。 思索着许知秋对她说的那番话—— “离开么……” 合欢虽为魔道宗门,却也没有许进不许出的规矩。 况且她不过是个底层的侍女,多一个少一个都无足轻重。 但是, “离开后,我又能去哪呢?” 命格轻贱之人,也配有光明正大的容身之所么? 也配光明正大的活着么? 她从梳妆台的底部,取出一个覆满尘灰的盒子。 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湛青色的丹药。 此为入阴丹, 女子食之,必阴盛而毙。 据说,非但能死的毫无痛苦,还能焕发逝者生前的最美的模样。 颇为浪漫。 此丹是她机缘所得,珍藏了多年。 只待哪天终于受不了这浑浊世间,凭此撒手去了。 此时拿出,却并非是自己想吃了。 盖因, 此丹于男子食之,可逆转经络,化阳为阴…… 此时四下无人,她对着那丹药喃喃自语: “我知你宁死也不愿成全了她们,那就,赠你一个‘顶天立地’吧。” 第10章 时辰到 这几日, 合欢派沉浸在空前的喜庆中。 至本月初四,掌门三妙仙子满仙寿三百。 尽管还没到正日子,遍地所见,已是处处张灯结彩。 刚入夜,欲宁儿就带人来了。 她脸上少见的挂着笑, 先是差人卸下了许知秋琵琶骨上的刑具。 然后安排人伺候他沐浴净身,好生为他整饬了一番头面。 拢发成髻、束以玉冠,贯以金簪…… 又为其换上了一身雪白蚕丝缎面、以金丝绣成云纹作点缀的华丽长衫。 如同后世有钱人吃高级牛排……喜欢在上面撒一些金箔作为坠饰。 当此时刻,合欢同样也不吝虚荣。 恨不得把平民出身的许知秋,打扮成皇朝太子。 “这才像是个宝贝的样子。” 欣赏着他的堂堂仪表,欲宁儿两颊莫名的泛起潮红。 上前挑起他的下巴: “弟弟生得真是鲜嫩可人了,若非是给掌门入药,姐姐还真想一口生吃了你……” 许知秋拿眼睛觑了她一眼,毫不掩饰脸上的嫌恶。 把下巴一拧: “别tm用你刚扣完骚水儿的手碰我!” 欲宁儿表情一窒, 她今天的脾气似乎出奇的好,竟没发怒。 许是合欢弟子天生脸皮厚,又或许是看在他死期当前,懒得计较。 忽的并指点在许知秋胸口,粉色气劲透入筋脉,掀起一阵波澜。 许知秋瞳孔一缩, 只觉得一股燥热从下往上拱了上来,好似置身蒸笼。 一阵钻心刺骨的麻痒,爬满全身。 忍不住佝偻起身子,抖个不停。 也不知这欲宁儿使了什么手段,或是引动了哪个“开关”, 使得他这段时间体内积聚的虎狼药力一齐发作, 搞得他一身气血几乎要被煮沸,很快旺盛到了一个堪称畸形的程度。 几乎肉眼可见的热浪裹在他体表,阵阵向外辐射着,将空气都掀得扭曲。 若此时能有个热成像仪,那么他的颜色应是如太阳一般耀眼。 “嗯,不错。”欲宁儿称赞起一旁的渠娘:“难得你精心伺候了这么多天,才让这具炉鼎达到了它最佳的状态,说吧,想要什么赏赐?” 渠娘躬身作福, “奴婢不敢,为宗门效劳是奴的福气,求之不得,只是……”她觑了眼正苦苦忍受的许知秋,“有个不情之请。” “说。” 渠娘却不答,只含羞带怯的盯着许知秋,双颊微微泛红。 同为女人,欲宁儿很快瞧出了她的心思。 “浪蹄子心痒了吧?”呵呵一笑,旋即拍手:“罢了,念在你侍弄有功,眼下分别在即,就许你占些便宜吧……” “多谢大人。” 得了允许,渠娘表现得芳心乱颤。 走上前去捧起许知秋的脸,“奴可是眼馋公子好久了呢……”说着将唇送了过来。 “……” 意识在一团烈火中苦苦支撑,整个脑子都浑浑噩噩。 忽的这时,许知秋感觉到唇上一阵清凉。 一颗圆滚滚的异物,似乎被人用嘴渡了进来。 他猛地回神,抬眼一看,渠娘正一脸娇羞的望着他。 “奴的唇甜么?可是涂了花蜜呢。”她脸儿越凑越近,呵气如兰,“公子若留恋这番滋味儿,记着别急着咽下去喔……” 许知秋一脸诧异的望着她,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 ………… 丹炉时而绽出的圣火作为主要光源,透出山洞之外,点缀着当下的场面—— 三妙仙子端坐在高台,一方青玉凤座上。 曼妙身姿附着一层淡粉色薄纱,雪白肌肤若隐若现。 然衬上那清冷绝美的面容,端庄却压过了妩媚,如人间女帝。 粉色光影摇摆,将她脸映得阴晴不定。 在高台下,几乎密密麻麻铺满了人。 整齐划一的祝祷声一浪高过一浪: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合欢所有外门弟子,并一切底层侍女、奴仆、力士等…… 如被狂风低伏的野草,齐齐拜倒在地,咏诵着赞歌。 “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 许知秋同样站在台上,只不过被人押解着。 他冷眼看着这一切,面对下方众人狂热的朝拜,他极力把身子侧过,不愿沾染上分毫。 他那嫌恶的表情,自然被身旁的三妙仙子捕捉到了。 她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怎么,少年郎看不上我合欢的场面?” 许知秋摇头唏嘘: “前人的诗经篇章固然是雅量高致,但出于这些畜生之口,颂与你这腌臜老妇,白白糟蹋。” “呵。”三妙不怒反笑,“你倒是口快心直。” 随着她一拍手, 下方—— “放开我!放开我!” 一个身体壮实的农家汉子,挣扎着被两个外门男弟子拎了出来,被扔在人群的视线中央。 许是没见过此等场面,那人像丢了脑袋的蚂蚁,转着圈儿的磕头求饶。 “众位仙姑仙爷仙奶奶,小人家中还有老娘奉养,老父又卧病在床,放我回去尽孝吧!” 周围想起一圈的哄笑,其中一个外门女弟子咯咯娇笑着: “你这温吞的田舍奴,先前与我在床上舒坦的时候怎不见你嚷嚷着回去?呵……”一甩手中香帕,“倒比牲口还猛哩!” 哄笑声更甚,农家汉子脸脖通红。 这人长得就是一副老实模样,国字脸,浓眉毛,满手老茧。 然而裆下一通黏腻,两颊凹陷,面色青黑。 俨然一副被采补亏空的模样。 许知秋对此人有些印象, 好像是之前那个因侍女伺候不善,因而走漏了元阳的玄字号炉鼎。 台上,三妙仙子道: “我合欢向来有恩必赏,有债必偿,你既尝了我门下弟子的甜头,怎生不知报答?” “如、如何报答?”那汉子温吞着去摸怀里瘪瘪的钱袋子。 三妙饶有兴趣, “我听闻你是这方圆百里出了名的善信孝子,可是真?” “略有薄名。” “那今日借你的善血,与我等讨个彩头吧。” “啊?” 那汉子惊愕中还未回神,身后两个男弟子已经动手了。 一人在地上摆了铜盆,另一人薅住他的头发,露出脖子,抽刀一抹。 嗤! 黑色的静脉血和红色的动脉血掺着一起喷了出来。 那汉子肉体痉挛不休, 直到血滴入铜盆,越积越多,他才渐渐没了声息。 世人每逢年节,多杀牲以祭天祭祖。 此为祭炉。 杀人祭炉。 此时月上中天,至阴之时将近。 洞中粉光摇曳,炉火烧的正旺。 三妙对许知秋道: “少年郎,接下来,该你了。” “嘿。” 许知秋也等候多时,此时把头发往肩上一甩,好似金陵副将一般的大马金刀。 “屮!” 第11章 动手 天上残月高悬, 子时到。 许知秋被押解到洞中,面对着那巍巍铜炉,被压迫着不能动弹。 洞内燥热无比,连呼吸都成了一种负担。 炉火的粉光映照他的半身,好似填上一层迷离梦幻的滤镜。 使得他在某些人的眼中,无比诱人。 此时洞中人头耸立, 除了三妙和欲宁儿,其他内门、外门弟子应是不少,但对许知秋来说都是生面孔。 “伏祈天煞明王、幽冥圣母,再祈本派金玲祖师……” 三妙双膝跪地,向着正北方向,行大礼祝祷。 “弟子接掌合欢百年,日日殚精竭虑,披肝沥胆,然当今之世,圣教式微,合欢教众屡屡受人欺压,不遑宁处……” “故弟子今日祈明王圣母、金玲祖师慈心显佑,使吾今日丹成,令弟子功力大涨,重振本门八百年前之赫赫威名,再扬我圣教教义,垂化万民。” 她虔诚的祷告磕头,动作一丝不苟。 起身后,命令道: “开炉。” 随着隆隆之声响彻,炉顶开了一个口子。 粉色火苗霎时间从中蹿腾而出,火势几乎要烧到洞顶的钟乳石了。 三妙很是满意: “这炉中火候调制了数日,至今总算达到纯青之境,现在,只欠东风了。” 两个外门弟子扼住了许知秋的肩头,只待掌门一声令下,就要将其投入炉中。 许知秋双眼低垂,五指悄悄攥紧。 是反抗时候了。 也不知是否读到了他的心思,身后两人同时扣紧了他的肩头。 指头发劲,将他的骨骼捏的咯咯作响。 “呵呵,以往狗急跳墙的可不少。”二人脸上挂着尽在掌握的笑容,“忍着点儿,很快就过——” 话没讲完,同时脚下一虚,身子踉跄。 原本踩在坚实的地面,土壤却变作液态的流体。 二人不识地行仙,犹在惊愕,身子已经陷下去大半截。 虽是外门杂鱼,但也有几年的道行本事,正当催运功法脱身。 然电光火石间,许知秋抬腿如抽鞭,两脚踢在后脑,将二人爆了眼珠。 许知秋并没有干脆用地行仙跑路,因为那不可能,也没必要。 当此时刻, 他四下环视合欢众人,最后,将目光投在那铜炉之上。 “大胆!” 身后香风袭来,许知秋转身对了一掌,却被震得向后飞出,欲宁儿再度欺身上前。 “早知你藏着手段,只是你倒是能忍,此刻才肯动手。” 她边冷笑着,指尖交缠,唇口一吐, 一股粉色稠浆泼洒开来,如滔滔长河,朝许知秋当头浇下。 那稠浆覆盖范围不小,他藏促间很难躲避。 衣襟方才沾上一点,许知秋就感到半边躯体隐隐发麻,顿时知道厉害。 也知道对方不敢下重手,不过是想着制服他。 所以他没有躲,反而硬顶着冲了上去。 待他突破稠浆,冲到欲宁儿身前时,整个人已被浇了一头一脸。 “不自量力。” 欲宁儿讥笑他愚蠢,探手来抓。 却在此刻, 他竟硬抗这股麻痹效果,并指在唇前一扣,吐气开声: “哼!” 一道环形音波在欲宁儿身前炸开! 嗡—— 音波激荡,所过之处,万物模糊。 欲宁儿惊愕未尽,忽的两眼失神,身躯僵在原地。 脑中一片空白,仿佛灵魂都要从七窍中遁逃。 但她毕竟修为不浅,许知秋清楚,这一记擤气尚不足以将她魂魄轰飞。 于是趁赐良机,探手入怀,抽出一抹寒光,朝她脖子抹了过去。 那寒光竟是一面极薄的铜镜,边缘被磨得锋锐,胜似刀刃。 眼看就要血溅五步,欲宁儿身前骤然挡出个人来,却是合欢掌门三妙仙子。 杀招被她抬手架住,随口讥嘲: “怎么?死到临头了,还要照照镜子?” 她语气极其随意,打量着许知秋的气色,露出几分好奇: “欲宁儿的《桃花瘴》炼了多年,常人稍稍触之即倒,你被淋了个通透,竟丝毫无碍?” “你想知道?” 许知秋冷笑,瞳孔中有两点白炽的火苗,似两颗璀璨大星,莹莹燃烧着。 正是三一门至高心法,也是他的看家本事——逆生三重。 在逆生状态加持下,随着他并指点出,直奔三妙面门而去。 去势之快,出手间仅能捕捉到一丝残影。 同是一招“二指平金错”, 与上次相比,无论威力还是速度,强了何止十倍? 后者的瞳孔中,首次浮现出错愕和惊恐。 伴随着轰的闷响, 美人头颅如爆开的西瓜,被这一指戳得稀巴烂。 战果喜人,但许知秋脸上却露出惊怒之色。 他心里有底, 纵然这招威力再强,也不可能真就杀了三妙。 可眼前血淋淋的无头女尸、溅在脸上的温热感触……却分明如此真实。 甚至舌尖一舔,还能尝到咸鲜的血液和脑浆。 只有一种可能。 许知秋猛地咬破舌尖,右手结灵官指,肃清灵台。 眼前幻境终于消散,眼前空无一物,那还有什么无头女尸? 五步之外,三妙和欲宁儿正乐呵呵的看着他。 四周,哄笑不止。 原来,他从一开始就中了三妙的幻术,方才的一切,不过是他对着空气发泄的独角戏而已。 “奇招异术一套一套的,这次又是什么手段?” 三妙眼眸中显示出浓浓的意趣,“少年郎,告诉我你到底师承哪门哪派,师长又是谁人?” “你不配知道!” 许知秋盛怒, 他瞳孔中的白炽火苗时而旺盛,时而衰微,难以稳定。 四周,合欢一众虎视眈眈,他早已是逃脱无门。 这些人脸上大都是一副好整以暇看乐子的表情, 显然,都把他当成了街头杂耍的猴子。 “……” 眼下局面,许知秋暗暗思衬。 仓促构建出的逆生状态,远称不上完美。 只不过凭借着体内庞大到畸形的气血根基,临时、强行拼凑出逆生第一重的部分效果而已。 这也多亏了他前世踏入二重多年,经验积累,轻车熟路,才敢大胆行此“走钢丝”之举。 否则但凡哪条经脉行岔了气,哪个步骤构建失误,就得落个受真法反噬,全身残废的下场。 当前的“伪逆生一重”状态,大约还能维持三分钟左右。 若凭此妄图杀出一条血路,逃出生天,那无异于痴人说梦。 不过索性,他本来也没逃命的打算。 虎口发力,将手中铜镜掰卷成喇叭状,上宽下窄。 随着食指轻弹, 叮~ 嗡鸣声浑厚,轻轻回荡开来。 第12章 烧光这鸡窝 “看来你是不愿轻易就范了,那不妨先打断你的手脚,再将你扔进去。” 欲宁儿的话音刚落,四下一帮子人朝许知秋慢慢围了上来。 要将他擒住。 确实他表现出了些许威胁,但也不过是个带刺儿的肉头。 对捕手而言,唯一的难点,不过是掌握下手的轻重。 嘴唇动了动,许知秋将渠娘渡给他的那枚丹药,暂时垫在了舌头底下。 或许是毒药吧? 他猜测。 不过那也无妨, 反正本就做好了“梭哈”的准备,生死已不足道。 只要接下来—— 他无视围拢过来的众人,将那铜镜卷成的喇叭,对准了身后的铜炉。 “哼——” 一记擤气炸出,经过声筒放大,原本高亢的声调转而厚重凝拙。 威力却比方才强了数倍。 音波作用在铜炉的铁壁上,引发了共振。 然而,共振的幅度却小的令人绝望。 炉中火苗剧烈摇晃了几瞬,算是对他此举的慰藉。 这徒劳无功的举动,引发了周围人的哄笑。 若这就是他临死前的反扑,那也未免太无趣了。 “这铜炉重逾万钧,岂是你这区区小辈能够撼动?” 三妙站在人群外围的高处,说话间手结法印: “时辰将至,在这最后的一点时光,不妨想想自己的遗言……” 铜炉上方沉重的隆隆声,炉盖被完全掀开。 霎时间火光大盛,完全释放粉色火舌,已经舔舐到了洞顶。 “或者你有什么遗愿,我亦可看在你对我合欢做出贡献的面上,酌情办理。” 对于三妙“鳄鱼的善意”,许知秋只是不遗余力,回了一个—— “哼——” 又是一记擤气,但这次却是向着头顶。 周围人不解,哄笑声依旧,不紧不慢的向他迫近。 三妙则是蹙起了眉头。 连着三次全力施展,动摇了他薄弱的道行根基。 反震之力撕扯的五脏生疼,连鼻孔都渗出血来。 但许知秋非但不停下,却猛吸了一口气,撑得胸腔高高隆起: “哼——” 又是一记擤气。 激荡的音波几乎肉眼可见,轰击向洞顶。 共振的力量不可小觑,回声持续的三四秒放才散去。 有人觉得头皮发痒,抬手一摸,竟抹下一手尘灰。 “咦?” 抬头凝望, 一些细微的碎石或尘埃,不觉间,已是悄然而落。 三妙紧蹙的眉头骤然变了脸色,声调竟是前所未有的尖厉,喊道: “快擒住他!” 众人得令,不敢违抗。 只见以欲宁儿为首,数十人腾身而起,朝许知秋猛扑了过来。 瞬息之间,已是抵近呼吸可闻的境地。 然而,许多人的脑中都怀揣着疑问。 掌门何故如此惊慌? 任这小子嗓门再大,还能把洞吼塌了不成? 众人合围,压迫感令许知秋感到一阵窒息。 眼看无数拳脚就要攀上他的面门, 多少枪剑将要咬上他的臀腿。 然而,他却连一丝多余的动作都无。 运起丹田内炁上提,膨胀的胸腔甚至挤到下巴。 连脖颈都粗了一圈,狰狞的血管如烧红的铁丝一般条条隆起。 又一次全力以赴,吐气开声! “哼——” 擤气混着血雾从他口中炸了出来。 轰隆! 音波激荡传递,作用在洞顶……那一片林立倒垂的钟乳石上,引发了共振。 “咔——咔咔——” 怪声掠去了全场所有人的注意,连将要动手的众人都不禁罢了手。 是开裂的声音吧? 人们屏息凝神,望着洞顶。 火光映照下,粉尘掺着细小的碎石,从上方簇簇洒落。 忽然! “咔嚓——” 一根断裂的钟乳石长逾数丈,粗过一围,此时如倒悬的重剑,猛地砸了下来。 轰! 响声震耳,碎石飞溅。 处于下方的几个合欢外门弟子避得还算及时,没被捣成肉酱, 却无不被那砸出的深坑吓得心有余悸。 然而,这只是开始。 先前的擤气引发的共振,已经撼动了钟乳石的根基,对其结构产生了一定程度的破坏。 此时坠地的一下巨震,更激发了连锁反应。 紧接着,第二根、第三根、第四根…… 重逾数百吨的石柱,就这么一个接一个砸了下来。 “快避!” 顾不得收拾许知秋, 下方的活人被衬托的与蝼蚁无二,无不仓皇躲避。 但由于人群拥挤,再加上碎石激起大片尘灰,使得场面愈发混乱。 转瞬之间,不少倒霉的被砸死不说, 还有些更倒霉的,或被石柱轧断了腿脚,或是半截身子,便趴在地上干嚎。 嚎声凄厉刺耳,吓得人人心惊。 欲宁儿的汗毛根根炸起, 头顶一根索命的石柱当头,她已是躲避不及。 千钧一发,她猛踹向前人背脊,借这反推之力,堪堪避了开去。 可却害得前人成了肉馅儿,鲜血混着碎肉从石缝中挤了出来。 那殷红的稠浆,像挤爆了的沙丁鱼罐头。 她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人生方才几十年,死亡却从未如此相近,如此清晰可闻。 她前些日才晋级内门,眼下正是风光无限之时,哪甘愿就这么憋屈的死在这里? 便任由尿水打湿了亵裤,也要削尖了脑袋,向着相对安全的地带靠拢。 那么此时山洞之中,何处称得上安全? 无非是铜炉立足之地,可供几分遮挡。 她不是第一个认识到这点的人。 故而凡有挡路之辈——这些外门弟子卑贱的紧——皆被她毫不留情的驱驭兵刃斩杀。 三妙指尖绽起缕缕白丝,裹着蒙蒙清光,以巧力将头顶的粗逾丈二、重逾百吨的石柱牵引向旁处。 合欢的功法重在惑心,攻伐之道并不强势。 再加上她眼下所持之法宝“缠绵丝”也并非实战兵刃。 因此,纵她有数百年道行,面对开山裂石的勾当,她也只得抓瞎。 而此时,精神上同样有一块大石头压着。 一股令她不安的预兆,越来越占据心头。 忽的她眸光一扫, 瞥见欲宁儿正向着铜炉处逼近,而离铜炉最近的人,赫然就是许知秋。 她不假思索,以传声入密之法,厉声喊道: “欲宁儿!毙了他!” 欲宁儿得此令先是一愣,但也顾不得多想,驱着法器兵刃,朝着许知秋杀来。 二人此刻相距已不足三五米, 可后者却动也不动,就这么冷冷看着她。 那眼神令她极度不适,然而更令她不适的却是一根即将坠落……且落点就在二人头顶的巨型石柱。 电光火石间,那石柱已然坠下。 欲宁儿不假思索,向后退避。 接着,令她匪夷所思的一幕发生了。 许知秋冷冽双眸中,陡然绽放起两朵白炽的焰火。 身手动作、敏捷力道、在一瞬间得到了极大的强化。 只见他身形向旁处一扭,绕开身位。 接着双掌推出,结结实实的轰在石柱的前端处。 竟以四两拨千斤的巧技,将石柱的落点,成功向着左侧倾斜了5度左右。 这一手时机抓得可谓妙绝颠毫,甚至不得不承认有运气的成分。 因此,造成了接下来的后果—— 铜炉是三足鼎立的结构,承重的地基乃是最最坚实的花岗岩。 然而,却被这石柱生生砸塌了一个角。 接下来,理所当然的, 失去平衡的青铜巨兽,就这么推金山倒玉柱般的压了下来。 “不!!” 混乱的人群中,响起掌门三妙仙子的歇斯的疾呼。 然后, 轰隆隆。 整个山洞,乃至于整座被掏空的山体,都剧烈抖动起来。 火光刺目的几乎要使人眼瞎。 炉膛内燃烧了千百年的嫣粉色的火焰,如今从那窄小的炉口,一朝倾斜而出。 火海倾覆,洞内骤然升腾起令人窒息的高温。 如同打翻了盛放蜜糖的罐子,粉红色的“糖浆”冒着泡的灼蚀着地面。 极致的高温,将地表坚实的岩石、夯土,尽皆烧熔成褐色的玻璃。 可想而知,身处这地面之上的活人,又该是何等结局? 浓烟和热浪遮蔽了视野, 那粉色火焰颇为奇诡歹毒,如同饥渴的猛兽,但凡只要身上粘上一星一点,瞬间便会引发爆燃,将其整个吞没。 火焰燎开皮肉,从脂肪中烤出油脂,将骨头烧得开裂,转眼化为焦炭。 被烈火灼焚的凄嚎、濒临死地的呐喊声,在所有人的耳边响彻不休。 看着眼前地狱一般的景象, 许知秋状若疯癫。 “呵……呵呵……” 他脸上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惊惧。 有的只是从血液中、从骨头缝里——积压许久,一朝喷薄而出的恩仇快意! 他狂笑!他嘶喊! “哈哈哈哈!烧!烧光这鸡窝!” 第13章 合欢至宝 血液在火海中沸腾, 未及烧身,仅是那股灼热,仿佛就要将人活活烤干。 火声轰轰、凄声嚎嚎、血肉噼啪…… “好!烧的好!” 烧尽这块污浊之地,烧光这些腌臜之人。 欣赏着周围美妙的景象,许知秋癫笑不已。 他固然清楚,区区一场大火,动摇不了合欢的根基。 可眼下但凡多带一个杂碎给他陪葬,那就是顶好的美事儿。 忽的眼睛一横,发现斜前方浓烟滚滚的薄幕后, 欲宁儿紧缩在方寸之地,踌躇难行。 周围有烈火封路,烟瘴肆虐,使她一时看不清出路。 忽的与许知秋对视了一眼,她的眼中空有怨毒憎恨,却因怕沾上火势,不敢冲上来与他厮杀。 狼狈情状,惹得许知秋嘲笑: “不是要杀我么,怎地不敢上了?” 欲宁儿顾不上答,咬牙切齿的乱舞着长袖,挥出法力吹走烟瘴, 眼下她只顾着如何保命,哪还顾得上杀人? 偏偏这火焰乃是合欢圣火,风吹不散,水浇不灭,任她徒有一身修为,沾上了就是必死下场。 “活下去!我要活下去!” 先前有多歹毒凶狠,此刻就有多狼狈不堪。 对死亡的恐惧令她尿意横生,下体愈发淋漓,本就透了的亵裤又湿了三分。 忽的她瞳孔一缩,瞅见左前方有一条避火的出路。 心头无比狂喜,正要迈动脚步—— “哪里跑!” 许知秋扑了上来,搂住了她的腰。 眸中绽放的白炽火苗,透着无比快意,眨眼就和欲宁儿贴身厮打在一起。 二人在地上扭打着,翻滚着! 欲宁儿心头大骇,但手上的动作却束手束脚。 生恐动作幅度过大,沾上周围的火焰。 许知秋则是完全放开了! 身上所有能作为武器的部分,毫不吝啬的向这女人招呼。 再加上“伪逆生”状态下,举手投足都有生撕虎豹的力道。 一时间,欲宁儿竟挣脱不得,反而被他压在身下。 情急之下,驱动手中短刃在半空绕了个圈,绕到许知秋后心就要捅下。 噗嗤! 法宝锋锐,固然穿透了他的皮肉,却卡在骨头缝里。 其过程,艰难得如同穿透一张叠了二十层的牛皮。 欲宁儿心下又是骇然,心道这小贼究竟使得哪家绝技? 然而, 许知秋对于背部重创竟毫无反应,反而一口咬上欲宁儿的脖子, 他的眼底血丝稠密,露出桀然狞笑,发力一扯! “啊啊啊——!“ 欲宁儿尖声惨叫,如同杀猪一般凄厉。 欲宁儿尖叫中带着哭腔: “你、你这个疯子!疯子!放开我!” 场面有些怪诞。 她疯狂的挣扎着,手脚并用的厮打着,像个被褥上受辱失贞的处女。 但这还没完, 许知秋全无一丝怜香惜玉,附在她耳边低语: “上路了。” 在欲宁儿惊恐到几乎溢血的目光中, 许知秋死死抱着她,像最亲密的恋人那样…… 要去扑向地狱——那一片嫣粉色泱泱火海中。 ………… 面对这焚山煮海的火焰,面对着四下凄厉的哀嚎,眼看着门下弟子受烈火灼焚, 三妙却也只能望洋兴叹。 倒不是她没有救人之力,实是顾不得了。 毕竟大都是些外门弟子,性命轻贱,死了也无妨。 至于那欲宁儿,前些日刚将其擢升为内门,今天怕也是难逃一死了。 倒是有些可惜。 当然最可惜的,莫过于那只——明明已经煮熟,却突然诈尸,更反咬了厨子一口的鸭子! 不得不让她跌足嗟吁,可以说既是惋惜,又饱含杀意! 但眼下的当务之急,既非杀人,更非救人。 而是保住“火种”。 从那炉中倾倒而出的粉色火焰,不只是炼制外丹炉鼎的的工具,实乃是合欢的传承圣火。 历代合欢祖师寿元将近,肉身坐化之前,都会舍身入炉, 以毕生所修之真元法力,添为炉中薪柴,滋养圣火。 经数代祖师躬身入炉,圣火熊熊燃烧,至今已逾千年。 那圣火也早不单单是火了,而是名副其实的天材地宝,有种种造化玄奇之功。 也正因如此, 可以说合欢一派的精髓,皆在其中。 眼下丹炉倾覆,圣火溢出。 等过一段时间,会在烧无可烧之后,逐渐熄灭。 未免断了宗门传承,为了及时止损。 她得在那之前,将其中那一抹最精纯、最神异、最珍贵的火种,从这泱泱火海中提取出来。 这一过程会很耗神,使得她无暇顾及其她人的性命。 随着她双手结印,口中开始诵念玄奥难辨的咒文。 轰! 火海似乎沸腾了。 洞内的火势无风自动,竟沿着逆时针旋转起来。 可叹一些明明躲在安全地带,却又逃生无门,妄图苟延残喘的弟子, 被这逆卷的火焰波及,无不发出绝望的哭嚎,最终化为焦炭。 随着火海不断旋转,几乎形成了一团燃烧的涡流。 轰—— 风穿火鸣的咆哮声近乎龙吟,盖过了满地的人声凄嚎。 只见, 一朵粉到极致,嫣红到极致……足以让人一眼就和其它火焰区分开的鲜艳火苗儿,从火海中缓缓升腾而起。 它仿佛具有生命的灵性,似心跳,又似水母一般,在虚空中有节奏的轻轻跃动。 仿佛热能被它吸走了大半,洞内火海的温度竟减弱了不少。 使得火海不再那么野蛮,不再那么杀人高效。 但火仍然是火, 在某种程度上,对于被烧之人,这无疑更加残忍。 “啊啊啊啊——” 欲宁儿整个人被火焰包裹,在地上疯狂的打着滚。 她的头发先被焚毁,接着皮肉被烧得开绽,肌肤迸出油脂。 许知秋看得哈哈大笑,虽然他也同样被火海吞没。 但仰赖“伪逆生”第一重的“炁化皮肉”,他对于火焰的抵抗能力,比欲宁儿要强上不少。 但估计也抵挡不了多久了。 他已经开始感到全身皮肉烧灼的剧痛了。 他忽的想起一件事, “都到这时候了,总不能再拂了妳的好意……” 趁着意识还没丧失,他使劲吞咽喉头,将渠娘送给他的那颗“礼物”咽了下去。 第14章 绝处逢生 “嗯?” 许知秋本来已是闭目待死, 忽而一股沁润精神的清冷,重新唤醒了他的眼皮。 他双眸一缩,瞳孔中逆生之火飘摇,堪堪维持在一个似散非散的状态。 “这……” 明明身陷火海,全身灼痛难忍。 可一股奇寒之气却从丹田迸发而出。 沿着筋骨脉络,转眼运行全身,很快缓解了他的痛苦。 “是那丹药!” 许知秋瞬间就锁定了原因。 本以为渠娘给他的是见血封喉的毒药,现在看来,怕不没那么简单。 本来他的身体经过这些日子的药炼调理,已经处于极阳的状态。 如今吃了这丹,竟在体内生发出一股极阴之炁。 以他的身体做校场,阴阳二炁相互争锋。 方才许知秋还觉得五内如焚,转眼已经是如坠冰渊。 周身的无数毛孔,不住的向外喷吐寒气。 时而,寒意又被灼热颠覆。 来回扯大锯, 把许知秋被折腾得简直去了大半条命! 但好处却是……周遭火海,竟一时又烧不死他了。 相反,此时离他最近的欲宁儿,连皮肉都被烧得脱落,正凄嚎着满地打滚。 那叫声嘶哑的,已经让人听不出是个女人了。 要说还是心肠不够狠,见不得遭罪的人。 许知秋咬破舌尖,强迫自己清醒。 然后从背上的肩胛骨缝里,拔下先前欲宁儿插上去的短刃。 手脚并用爬过去,用这短刃割开了她的喉管。 血液还未喷溅,已被烈火蒸发。 许知秋看着她从不再挣扎,到轻微抽搐,直至最后动也不动。 “……” 快意与唏嘘并存。 轰隆! 这时,被烈火煅烧成琉璃态的地面,忽然发生了大面积塌陷。 可还记得铜炉下方,那条连着欲园的污秽长渠? 此时地表塌陷,长渠暴露出来。 又是那股腻香,此刻被洞中高温煮沸,褪去了表象变得秽臭不堪。 一具具早已死去多日的尸体,浑身裹着粘稠的浆液,犹在渠中蠕动不休。 被烧焦的欲宁儿也落入渠中,忽而诈尸动了起来,转眼与一具赤条条的男尸纠缠住了。 许知秋看得头皮发麻! 心想反正都是死,与其呛死在这粪渠子里再被人透,倒不如死的干净些。 他强撑起身子,火势在他周身熊熊煅烧着,早已烧没了衣物。 回想起半年前,刚穿越时就是赤条条来的,如今也要赤条条的走了。 他忍不住笑了出来。 抬头看向远处, 那涡流的中央,一朵醒目的嫣粉色火苗,汲取着洞中的火元,不断凝聚。 更远处,三妙正掐诀念咒,一副如临大敌的紧张摸样。 “妖妇还想火中取栗,我岂能让你如愿!?” 趁着阴炁和逆生的双重护体,许知秋顶着火海冲进内围。 可越是接近那火苗,温度越是大幅升高。 但他早不管那些了,豁出一条命去愣往里冲。 离着还剩三五米远,他提起一丝真炁,做出擤气姿态,要将那火种轰散。 “蠢货!” 三妙看在眼里,冷笑着没去理会。 “哼——” 火焰有形无质,按理说应当被擤气轰散。 可那火种竟像是实体一般。 受擤气冲击,仅是如水波荡了荡,便又稳定了下来。 许知秋大失所望,心说此事坐蜡了。 然而,随着三妙施法操纵,那火种的体积猛地膨胀,竟幻化成一头巨兽。 它“咧”开大嘴,灼浪撕扯着空腔,发出“嗷嗷”的怪声。 下一瞬,竟真如猛虎扑食一般,把许知秋整个吞了进去。 “少年郎不知死活!正好借圣火把你煅烧成丹。” 三妙说着指决变换,在提取圣火之余,顺道开启了炼丹的步骤。 “虽说没了丹炉约束,炼不成上品,也算寥作补偿了。” 火焰侵吞着许知秋的肉身。 渐渐的,只剩一个人影的轮廓,在火团中静静伫立。 奇怪的是,竟动也不动。 怎么回事? 三妙蹙起眉头,感觉没跟着她的预期走。 随着时间数秒数秒的流逝,她忽然发现, 那嫣粉色的火光中,隐约透出一股苍蓝。 “那是,阴性?” 三妙略带疑惑。 本来若是炉鼎成色不纯,多半是纯阳中掺杂了少量阴性。 那么经炉火稍加煅烧,也就轻易剔除了。 而那苍蓝的火焰,正是煅烧阴性时所呈现的反应。 可怪就怪在…… 许知秋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药炼调理,体内早就纯的不能再纯了。 又怎会出现阴性呢? 然而还未等她想明白, 火团突兀的发出刺耳轰鸣。 像是吞入什么不相容的异物,引发了排斥。 那苍蓝色的火苗越冒越多。 很快,竟和那嫣粉色的火苗,呈分庭抗礼之势了。 “不好!” 三妙终于明白了。 本来若是炉鼎掺了少量阴性,还可以通过煅烧祛除。 可若是炉鼎的阴性太深,超过一定阈值。 继续煅烧会产生何种后果,连她也不清楚了。 其中蹊跷,她已经来不及细想。 纤纤十指飞速的变换指决,要将圣火从许知秋身上剥离下来。 火团中,忽然响起他中气十足的大笑声: “老妖婆,看来你这鸟火非但烧不死我,反倒要被我收了!” 说着,那掺着嫣粉和苍蓝二色的火团,竟又呈现出第三种白炽色的火焰。 “那是什么东西!?” 三妙瞪大了眼眸,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她赫然发现,自己竟失去了对圣火的掌控。 并眼看着那突兀挤出的白炽火焰,很快占据了主导。 火团中,许知秋的人影动了, 从轮廓的变化上看,他双手合抱,然后猛地向下砸击! 火团受他牵引,猛地千百倍膨胀了起来。 其规模,瞬间就冲塞了整座山洞。 轰隆! 巨响简直要炸穿人的耳膜。 三妙来不及多想,身形如鬼魅般,一连向后退出十几丈,堪堪出了洞外。 然后,见到了令她怒不可遏的一幕。 山体在崩溃。 数以千万吨的乱石一股脑砸了下来,不止砸穿了地表,甚至砸穿了下层的秽渠。 轰隆声一直持续了数十秒, 待得烟尘散去,余火熄灭,整座山体都已消失不见。 只在原址上,留下一口数十丈长宽,深不见底的黑窟窿。 隆隆的拍浪声透上地表,吵得旁声皆不可闻。 山体的最深处暴露了出来, 那是一团如狰狞恶口般的漆黑旋涡。 原来,山洞的最底层,是一片地下暗河的汇流区域。 三妙来到那窟窿边缘,望着下方湍急的涡流,许久都不言语。 下方的暗河水系发达,往西连通着十几条大小河流、湖泊。 往东则是自逍遥涧而出,直入东海。 本来,在这山洞开辟之初,下方的地下暗河,是给污渠排放用的。 想不到此时,却成了让猎物漏网的口子。 此刻,天刚过子时, 月冷冷照人, 朦胧的月光映在三妙的脸上,更是像挂了一层霜。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后, 合欢派全宗弟子大集结, 不单是所有外门弟子,连许多正在闭关的内门、真传弟子, 甚至地位更高的长老也都被召集了。 三妙仙子冷着脸,对她们下达了如下指令—— “传令下去,封锁东海出海口,另派遣外门弟子,搜查暗河上游的所有河口,暗渠。” “并敕令方圆千里内,我合欢势力操纵下的一应官府衙门,命他们发布海捕文书,张贴告示……” “总之一句话,就算把方圆千里翻个底朝天……” 她攥紧拳头,指尖深深入肉,沁出血来,“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第15章 女婴 铁坪山地势险峻,位于淮南道以西,岷州以南。 早些年头,最是狼虫虎豹,妖魔鬼怪的盘踞之所。 但就在百多年前,五位出自正道青云门的上仙途经此地, 据传闻,这五位上仙本来是要去西北蛮荒的,途见此地乌烟瘴气,实为一方恶土。 秉着勿以善小而不为的仁心,遂大展神通,肃清了满山妖魔。 如今,此处有个仙人驿,已经是四方地界,官道上有名的驿站。 每日人流不辍,热闹非凡。 “呦!这小子是什么来头?咋就惊动了数省道州府的联名通缉?” 一张新张贴的告示牌前,围满了客商百姓。 告示上用工笔画法,描绘了一个少年形象。 五官清俊,看着十六七岁。 众人议论纷纷: “这小子这么值钱?逮住了赏银十万,提供消息还给八千呢!” “听说是从仙门里逃出来的,惹得上仙震怒,满世界要他的命哩!” “怪不得。” 人群外围,一个破衣烂衫的老头默默的看了告示一眼,转身就走。 然而途经一个面摊,油泼辣子的喷香,令他一时顿住了脚步。 面摊主正剁着臊子,见状把手上油污往围裙上随意抹了抹,冲他笑道: “老爷子,来碗面条儿饱肚不嘞?” 老头瞅了瞅他, “多少钱。” “不贵,就三文。” “我只有两文。” 摊主上下打量着他, “看你这样的……好几天没上吃口热的了吧?” 这老头破衣烂衫,像是碎布条拼凑成的,勉强够遮羞。 脚下那双烂草鞋都像是捡来似的,明显不合脚。 背脊佝偻,一脸的皱纹横生,满手老茧。 好个邋遢的老花子。 只是唯独那双眼睛…… 不知为何,好像比一般年轻人还亮堂。 摊主也没多想,心肠一软,便招手道: “行了两文就两文,坐吧。” 老头道了声谢,这便落了座。 面摊子不大,但也坐了四五桌人。 只不过没几个正经食客, 或是唠闲的,或是饮酒的,或是歇脚的。 老头被安排在边角的小桌,转头一瞅, 发现紧挨着他的后座,是个与他年龄相仿的老者。 自顾的推杯换盏,已然喝的微醺, 稀奇的是,那桌上竟还放着个被襁褓裹着的婴儿。 “叫爷爷,叫爷爷……“ 那老者用筷子蘸酒水来奶孩子,并出言逗弄着,着实有够奇葩。 小娃娃咿咿呀呀的也不会说话,舞动着短小的手脚,像在抗议。 他看了眼没再理会。 不大会儿,面端上来了。 摊主心肠实在,非但没瞧不起他,反而多给他加了两勺辣子。 老头道了声谢,便抄起筷子,啼哩吐噜的开始狼吞虎咽。 奈何面干得很,他刚吃了两筷子就噎住了。 摊主见状赶紧又给他舀了碗面汤。 原汤顺了原食,老头继续狼吞虎咽起来,吃相野蛮。 摊主看的起劲,笑着问: “老爷子,这是要往哪边去啊?” “往北,去岷州。”他头也不抬。 “岷州?” 摊主闻言一愣,面带古怪的看了他一眼,忽的又莫名的叹了口气,摇头走开了。 这碗面被他吃的那叫一个快! 七八筷子见了底, 连碗沿儿的辣椒油都被他转着圈舔了一遍。 最后,再用面汤把碗一涮,一口气儿全灌肚儿里。 “呼……” 至此, 这老头儿……或者说易容之后的许知秋,才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 转眼已经逃命了一个多月,这还是头一次尝到热乎的吃食。 当时他以逆生之炁,引得合欢圣火中的阴阳二炁对冲,致使山洞崩塌。 想不到苍天垂悯,竟让他顺着地下暗河,被冲到了百里外的一处山涧。 之后他一路昼伏夜出,躲避着合欢弟子的追缉,累累如丧家之犬。 连这一身破烂衣物,都是从道边死人身上扒下来的。 至于堂堂的年轻小伙儿,为何会变成如今这一副老头模样? 且不急,稍后会表。 “嗯啊~嗯啊~嗯啊~” 身后那桌,襁褓中婴孩突然开始手脚不安的挣扎起来。 那老者不急不慢的饮下一杯酒,满不在乎的笑骂道: “嘿!讨债的毛丫头,这次是拉还是尿?乃公我可没有多余的尿布给你换哩!” “嗯啊!嗯啊!嗯啊!!” 婴儿呜呶的叫唤不休,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邪乎。 那老者便把婴儿搂在怀里,颠勺似的哄个不停。 嘴里用戏腔唱着童谣: “大公鸡,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 把媳妇背到炕头上,把老娘背到山后头, 烙大饼,卷红糖,媳妇媳妇你先尝,我到山后看咱娘, 咱娘变个屎壳郎~~ter~~飞啦!” 可那婴儿显然不给面子,哭声越来越刺耳,反常到几乎声嘶力竭。 这老酒鬼才开始有点慌神儿了,也醒酒了。 “莫不是饿坏了?” 撅着头四下张望。 “路过的哪位大姐有奶水,舍老夫几口可好?” 无人理会。 这时,摊主沉着脸过来问:“我看你刚才给孩子喂的什么?” 老者言辞讷讷,“面、面条儿。” “啊!?那面可加了辣子的!” 摊主眼睛瞪圆,一副看人牙子的目光, 他手里拎着菜刀,角度不知不觉已经研究上了这老酒鬼的脑门子, 斜着眼觑他: “这么霍霍孩子,这娃莫不是你从哪个良家捻儿来的吧?” 老者闻言大怒, “黄泥还没掉进裤裆里呢,你这店家怎就敢含血喷人?” 一拍桌子加重语气: “这tm是老夫的孙女!” “你说是就是?哪个证明?” 摊主说着去抢那孩子, “你撒手!等官府来了再说!” 老者自是不让,二人随即撕扯在一起。 可怜那婴儿被两个大人争抢着,此时反倒叫不出声了,一张小脸憋得像紫茄子。 许知秋看出了好歹, 连忙上前,手上一拉一拽就将二人分开。 顺势将那婴孩搂在怀里, 并折了一根空心芦苇,顺着婴儿的喉咙插进气管,吸嘬了一阵。 不大会儿, 果然吸出一块异物,却是一粒儿麻椒壳子。 婴儿终于是顺了气,脸色回缓,咯咯咯笑了出来。 许知秋伸出食指逗弄了一番,那婴儿竟将他手指吮在嘴里吸嘬。 如此可爱,实在招人稀罕。 他见状也笑了。 …… 之后事儿弄清楚了。 这老者姓周,讳一仙。 乃是个走街窜巷,专给人算命看相的先生。 不是人牙子。 单纯是缺乏哺育婴儿的经验,这才险些酿成祸事。 若非许知秋发现的及时,这女婴今天怕是得呛死。 总之女婴的命保住了,那老者自是向他道谢不迭。 可许知秋也没与他周旋客套,只是交代了他几句带小孩儿的注意事项, 随后向摊主交了面钱,起身离去。 然而,走出人堆没多远, “年轻人。” 许知秋诧异的转头,只见那老者抱着女婴颠颠儿的跟了上来。 肩上还扛着一杆写着“仙人指路”的白布幌子。 许知秋脸上平静,轻笑着问: “这位老哥,可是在叫某?” 对他的言辞掩饰,周一仙嘿然一笑, 他凑到近前,压低着声音,故做出高深莫测的表情, “若我没猜错的话……那官府告示上通缉的,是你吧?” “……” 许知秋双眸直视着他,不觉间已是褪去了平和。 眼中精光与杀意交杂,隐隐闪烁。 第16章 前途既定,且看且行 自从合欢脱身那晚之后, 许知秋内景中具现出了第三面石碑。 上面同样记载着一样手艺——《面人》 顾名思义,就是像捏面人一样,把目标揉捏成想要的形状。 这门手艺所运行的特殊的炁,可以干涉肌肉骨骼, 非但五官面皮,身高、胖瘦、肌肤……甚至连发色、瞳孔的颜色都能模仿的一模一样。 前世,许知秋曾亲眼见识过这门手艺…… 正是借助这门手段, 无根生李慕玄那两个全性妖人才得以混入三一,并且瞒过了除恩师左若童外的其他人。 进而……导致了恩师左若童的仙逝。 一想起有关于恩师的事情,总是令许知秋内心难以平静。 虽说术无好坏,全在人为。 但他心里仍然觉得别扭, 是以起初,他对这门手艺是很排斥的。 但,为了躲避合欢天罗地网的追缉,他别无选择。 而这手段也确实值得称道, 他在官道上晃了大半个月。 期间也遇到过几波合欢弟子的巡查,全都被他顺利的蒙混过关。 而眼下, 他的伪装竟被面前这算命老者一语道破,实在令他心下吃惊不已! 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莫非,此人也和恩师一般…… 是个能观风望炁、勘破虚迷的高人? ………… 既然被戳破,许知秋也就没打算接着和他演。 但他确实对这其貌不扬的老头好奇的很。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 “你眼睛里的光太足了,丝毫不见老年人的浑浊,况且……” 周一仙面有得色,指了指许知秋的手, “方才我留意过你的掌纹走势,从手相上看,你明明正值少阳,如何会是个老朽?分明是易容手段,再结合那张贴的告示……我遂就大胆一些,将你往那上面靠喽。” 许知秋听完这才了然,怪不得,原来撞进了人家的专业领域。 “那你欲待如何?” 嘴上问着,眼睛则是在他和那女婴身上来回游移。 心里思忖着若是现在办了这老头,这女婴又该如何处置? 周一仙像是个看不出眉眼高低的,竟毫不顾忌的上前拍他的肩膀。 “年轻人放心,不管怎么说你方才也救了我孙女,老夫岂会为那些金银悬赏就将你卖了?” 说着向前头一引, “此处人多眼杂,咱换个去处。” ………… 画面一转,二人已到了铁坪山南麓,这里临着大河,风光秀美。 更难得僻静无人,二人寻了一处大青石落脚。 既然被识破身份,许知秋也就没再遮掩。 手脚在石头上大力磕碰了几下,身子便发出一阵“咯咯”的骨头碰撞声。 他的背脊变得挺直,肌肤变得细嫩,转眼间垂垂老朽变作清俊少年。 周一仙看得两眼放光,口中不住的赞叹:“好手艺,好本事!” 露出真容的许知秋,朝他拱了拱手: “我猜老先生不只是个街头算命的凡人,却不知是何方神圣?” “好说了。”周一仙仰起下巴,眯上眼睛,“老夫才高九斗,学富六车,精通《玉柱相学》《紫微斗数》,可谓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却看许知秋面色如常,他把嘴一谝,忽的问: “青云知道么?” 许知秋点头, “听过,当今正道三家之首,天下第一豪门。” “嘿!那你肯定不知道,青云的初代掌教青云子,算起来还是我往前十五代的祖师哩。” 说着他洋洋得意的掰起手指头,算着辈分: “照这么算,当今青云掌教道玄真人,还是老夫的后辈哩!” 许知秋侧着脸觑着他这副落拓形象——粗布长衫、烂布鞋、烂辔头,连那杆“仙人指路”的幌子上都满是擦嘴的油…… 既有个阔亲戚,如何又混到这份儿上? “那,何不认祖归宗?” “呃……” 周一仙被这话噎住了, 一时悻悻答不上来。 许知秋叹了口气,他现在初步搞明白了,这老头基本不会对他造成威胁。 “老先生,你主动戳破我,不会只是和我炫耀吧?” 周一仙挠挠胡子,先是干笑了笑, 随即把脸一变,转而一副凝重严肃的表情。 “年轻人,你身上有两桩事,若处理不好,会要了你的命。” “……” 见许知秋没接话,他自顾道: “其一是盘踞在你体内的东西,若我没猜错,你可是中了那合欢派的某种手段?” 这下许知秋震惊了。 “你当真会望炁?” 周一仙闻言一愣,失笑: “屁的望炁,我可没那本事。” 他扇了扇鼻子, “只是老夫于符箓一道甚精,称得上傲世天下,方才我唤起冲龙玉(鼻神)寻掉落桌子底下的银子,讵料老远就从你身上闻到一股淫靡的骚味儿。” 有味儿? 许知秋连忙去嗅自己的腋下。 周一仙哈哈大笑: “傻小子,你其实不骚,是我骚……啊呸!是我闻着骚。” 接着他要求许知秋把自己身上的事儿与他说上一遍。 许知秋迟疑了几秒,也就如实告诉了他。 从沦为炉鼎,大闹合欢,再到顺着暗河逃出生天…… 尤其是那合欢圣火一事——此刻正盘踞在他的丹田深处——更与他详细说了。 “可了不得!” 周一仙听着狠拍大腿,盯着他两眼放光: “能从那样的魔窟里逃出生天,你比话本小说里的主角还猛!” 接着正色又道: “那火我知道,乃是合欢派历代积累炼化所成,此火甚是邪恶,饱含淫念杀念。对于修炼合欢法的人,算得上天材地宝,但对于你来说,却是个彻彻底底的祸胎!” “此话怎讲?” “你这些天来,是否感觉灵台难以自持?偶有嗜血狂暴之举?” 周一仙说着竟又指向他的下体,不避讳的又问: “或是觉得淫心如炽,夜里遐思纷呈,不得安寝?” 许知秋吃惊于他的学识,对他所描述的自己的症状,大体也都认同。 但—— “是有些,但我能掌控。” 周一仙瞟了他一眼, “那你定力还算不错,但是,扬汤止沸,不如去薪,溃痈虽痛,胜于养毒。” “可有去根的法子?” “没有!” 回答的那叫一个痛快。 “……” 许知秋有些无语。 你说你讲这一顿废话作甚? 周一仙又道: “那妖火扎根在你的体内,表面上与你一时相安无事,实则是在蛰伏蓄势!它就像跗骨之蛆,会侵蚀你的气血,污浊你的精神。” “因此对你当前来说,增强性命根基,是重中之重!” 说着他竖起食指,强调着语气: “记着!你要比它进步的更快,它迈出一步,你须得迈出两步。否则等到哪天你压不住它的时候,难免被它所控,届时……” 讲到这,泄了几分气势: “其实此事说来……倒有个安全省力的解决之道,那就是修炼合欢法。不过你眼下正被合欢追杀,她们又岂能再传你法门?” “我还嫌恶心嘞!” 许知秋差点冷笑出来。 让他去学合欢的淫功? 那他宁可抹脖子再穿越一次。 周一仙挠了挠头, “那你以后就得辛苦点了,与这妖火周旋去罢。将来或许有去根的办法,但你得给我点时间琢磨……唔,将来的事儿谁也说不准,谁能保证咱们将来还能遇上呢?” 无论如何,许知秋也对他的善意表示感谢。 然后又问: “那老先生要与我说的第二桩事呢?” “这第二桩……”他许是胳膊酸了,便换了个姿势搂孩子,随口道:“听说你要去岷州?” 许知秋点头。 《面人》固然好用,但毕竟不是完全保险,万一碰到真正的高人,或是眼力高超之辈,难保不会露馅。 这些天他打听过了, 岷州地属中原,是合欢势力范围之外,又离得最近,是他眼前唯一可去之处。 也唯有逃到那里,他才算安生。 “别去,那地方洪灾蝗灾旱灾这几年闹了个遍,是天下一等一的苦地,去干什么?” 周一仙上下打量着他寒酸的行头,睥睨着道: “你一无钱二无粮的,饿死不说,小心再被那里的饥民拆了剁了填了蒸锅。” 许知秋开了个苦涩的玩笑: “无妨,我这人肉太柴,骨头太脆,皮糙厚的能磨刀,下了锅他们也咬不动。” “欸,也是……” 周一仙也意识到自己说的是风凉话。 他眼下被合欢四处搜寻,除了那里,又能往哪处去呢? 一时没了言语。 二人围坐在大青石上,听着四周蜂鸣鸟唱,清风吹得静谧安逸。 许知秋心头恍惚,忍不住又想起个人来。 渠娘,也不知安好否? 虽然她当时做的隐蔽,但会不会被查出什么呢? 或者,她做那件事前已有准备?或是想好了脱身的后路? 他久久难以回神。 随后,他和周一仙聊起了其他,越聊越是让他惊叹。 他发现这老头甚是博闻强记,对这天下间修行之事,或奇异秘闻广有涉猎,竟似乎无所不晓。 偏偏看他一身本事稀松平常的紧,当真是知识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 许知秋也没有浪费这一机会,向他请教起这方世界的各种知识。 他态度谦卑,周一仙也乐得彰显学识。 俩人一时可谓相谈甚欢。 忽的, “嗯啊~嗯啊~嗯啊~” 却是那怀中女婴又哭闹了起来。 周一仙手忙脚乱的哄着,奈何他也只会“颠勺儿”这一招。 眼看小娃娃哭得愈发厉害,许知秋伸出手去。 “我来吧。” 周一仙犹在迟疑, 讵料那女婴察觉许知秋靠近,非但不哭了,反而“咯咯咯”笑了起来。 更甚的, 竟伸出那双胖乎乎的小手,要来够他的鼻子。 娃娃应该是记住了他身上的味道,以至于他变回了少年,这女婴仍然认得他。 许知秋将女婴搂在怀里哄着,心里忍不住吐槽: “可怜的娃娃,跟这样一个邋遢老头讨生活,日后且有得罪受了。” 周一仙看着他抱孩子的温馨模样,一时竟有些失神。 忽的幽幽道: “我儿周行云,前段时间死了,这丫头是我在他死后第二天捡的……” 一声沉重叹息: “也许是老天安排的吧,让这孩子,给我这孤寡老头做个伴儿。” “起名字了么?” “没呢,要不你给起一个?” “我?” 许知秋指了指自己,有些诧异。 但看着怀中咿咿呀呀的娃娃,随即又失笑了。 这娃娃眉眼弯弯的,酒窝浅浅的,甚是喜人。 行啊。 “那就叫她……小环吧。” 第17章 未见君子 萍水相逢,却碰出了几分缘法。 渡口,船夫摇橹劈开水波,载着许知秋行驶向对岸。 岸边,老者抱着女婴朝他挥了挥手,随后晃荡着离去。 许知秋换上了周一仙赠给他的一套粗布麻衣, 虽然破旧,但比之前他身上的烂布条是强多了。 除此之外,周1仙还赠给他十两银子。 当然不是白给的, 作为条件,他将许知秋那门《面人》的手艺讨去了。 许知秋倒无所谓, 给就给了。 有了钱,他换了双赶路的新鞋,然后置办了能拿得动的干粮清水,充作盘缠。 接着,踏上前往岷州的路途。 …… 岷州之大,幅员数千里。 曾也是沃土丰饶,遍地锦绣风光。 然而,那是过去光景了。 仿佛这一州子民惹了天怒, 短短数年间, 洪水匪患、蝗虫旱灾,在这片土地上接连肆虐了遍。 使得往昔的富饶沃土,沦为几乎长不出粮食的不毛之地。 …… 许知秋已在岷州境内赶了两个月的官道。 这一路经过的驿站隘口,皆破落荒颓,基本上百里不见人烟。 偶有路边见到奄奄一息的饿殍,往往就有眼冒绿光的野狗,三五成群在旁守着。 只待饿殍咽气,便一拥而上围着他的尸体啃食。 他远远低估了周一仙的告诫, 以致于到现在, 瘦了差不多三十斤。 之所以没饿死在半道,无非是凭着这份幸运——恶狗啃食死人,而他,啃食过野狗。 …… 暑气炙烤得唇角干裂, 朦胧的烈日在晃动,仿佛天地都跟着旋转起来。 许知秋强忍着晕眩,寻了一处枯树荫暂时栖身, 把拐棍儿往身旁一杵,手往怀里摸了一阵, 好半晌,掏出一块拇指大的干饼子。 “嘎嘣!” 牙硌得生疼, 他吃力的啃咬着,任由干硬的饼子切割喉咙。 一手底下捧着,生怕丢了丁点儿渣滓。 好不容易咽下去,噎的他直咧嘴。 “三一祖师在上,这一遭,我不是要扔在这了吧?嘿……” 亏他还笑得出来。 高温烤得他脑雾蒙蒙,脑子里愈发出现不切实际的幻想。 比如: “这会子,要是能有口冰啤酒喝该多好……” 上上辈子的饮料,他早忘了什么味了。 “咦?” 忽的眼睛一抬,看向远处, “那是……” 暑气朦胧中,一缕袅袅炊烟,正在升腾。 竟有人家? ………… “这位大嫂,我不是歹人,能否舍我碗水喝?” 篱笆院外,许知秋向主人家拱手。 那妇女正倚在门口,操针线缝着衣服。 闻言抬头,露出一张晒得黢黑的头面。 她眼神带点木讷,盯了许知秋好一会,露出稀疏的牙床: “那快进来坐吧。” 说着起身朝着西厢房喊道: “来人哩!” 许知秋被请进屋内。 这农家陈设破落,厨房拉着半截帘子。 大锅烧着,翻动着滚滚白烟, 有股子腥气。 妇人请他落座,便去了厨房,不一会儿端着个水碗出来了。 “多谢大嫂。” 他接过水碗正要饮下,眼睛一动却瞧见水面上……飘着几点油花儿。 “……” 他没有怎样,仍是一饮而下。 “小哥从哪来啊?”妇女守在一旁问。 “打南边过来的。” 就一人? “是。” “那感情好哩!” 她笑嘻嘻的道: “俺家锅里正造着饭,你且坐着,我去给你盛上一碗。” “大嫂。” 许知秋拽住她的胳膊, 妇女一怔, 不由得转头看向——那已然堵在门口的丈夫和儿子。 许知秋也跟着看了过去, 那汉子的四十多岁,小的与许知秋相仿,也是十五六。 都是眉毛稀疏,眼多血丝,正咧着缺牙的嘴冲他傻笑。 许知秋低头沉默了几秒,问: “我就是个逃荒的,能给条活路么?” “那咋行?这年景碰到个活人可不容易嘞,再说了……” 妇女稀疏的齿缝中溢出涎水,嘿嘿嘿的笑个不停: “你这年轻人的肉嚼着,那才叫嫩哩!” 说话间,已亮出袖口藏着的剪刀。 门口的父子也亮出了柴刀。 一家三口,向着他缓缓迫近。 书上说:目赤、眉稀,齿疏,筋黑,食人之相也。 “唉……” 许知秋合上眼皮,没有再说什么。 这年景, 这种事儿, 一点不稀奇。 画面一换, 一家三口转眼死了俩, 只剩那当家汉子重伤倒在血泊,鹌鹑似的抖个不停。 “别!别杀俺!” 他口吐着深粉色的血沫,胸口都凹下去一大块。 但他似乎还没意识到到自己所受的是致命伤,仍极力摇动着口舌: “这地界连年遭灾,官府年年说赈灾,结果年年放空屁,地里又长不出粮食,人都活不下去嘞……” “俺们挖草根,吃树皮,后来树皮都没得吃,就从旱厕里捞蛆……最后逼不得已,吃爹妈!吃闺女!吃邻居!吃过路的生人!俺们也不想吃……” 他话音一转,歇斯底里: “可不吃人,俺们一家就全得饿死!” “不吃人,俺们一家就得让别人吃了!” “是这世道逼着俺们做鬼,俺能有啥办法!?” 他试图用他的道理,说服眼前这索命的“夜叉”。 许知秋却叹了口气: “你误会了,我没想着审判你。” 这年景,活着已是不易。 岁大饥,人食人。 饿极了的人,早就不是人了。 不能以人字界定的生物,自然无法用人的道德标准去审判。 他又能去指责什么呢? 但,既做了就得认,就得承担相应的后果。 许知秋不是没给过他们机会。 他看了看那汉子已然死透的妻子和儿子,又看了看将死的他。 或许一家人整整齐齐,也算不上一件坏事吧? 黄泉鬼,胜过乱离人。 便操刀上前, “安心上路。” ………… 送那一家上了路。 许知秋掀开帘子,来到厨房。 白雾朦胧中,一个灶台柴火正旺。 灶上锅盖嵌了一个缝儿,蒸气从边沿溢出。 先前那腥气……或者说肉香,就从这口锅里传出的。 许知秋脸色迟疑,片刻,深吸一口气,将锅盖揭开。 里面是一大锅汤。 乳白色的汤水沸腾着,锅的边沿堆叠着一圈油沫,时而翻出几片野菜叶子。 而在沸汤中间翻涌的,被剁得大小各异,形状不一的……是肉。 许知秋抿着嘴,眼中有些哀戚。 看结构, 锅里,应是不止一个人。 胃在翻滚,说不上恶心……还是渴求。 他惊觉自己的危险,连滚带爬的冲出了这间屋子,来到西厢。 推开门户,入眼,遍地人骨零碎。 然最醒目的,是一具被风干了许久的,以至于都成了腊肉的尸体。 看起来是个男的,发髻梳得考究,手脚纤细,应是个秀才或举人。 如今也被扒光了吊在梁上,干瘦的像把柴火。 干瘪的眼窝深陷,嘴痛苦向后的咧着。 腕上缠着个水蓝色的荷包,正面用红线绣着一个醒目的“安”字, 许知秋把它解了下来, 翻到背面,发现还绣着一行小字—— “山有苞棣,隰有树檖。未见君子,忧心如醉。” 将这句诗低声念了出来,咂摸着其中滋味。 听起来,像是妻子盼望丈夫早归,临别时所赠的信物。 那,这又是谁的丈夫,谁的父亲? 他心头无比苦涩,仰头看向窗外,喃喃自语: “看来这边的世道,也没好到哪去啊……“ 他是实在没有力气挖坑掩埋这些人了,唯有一把火,烧了全部。 内景中,又升起一面石碑。 第18章 夫家姓陆 许知秋早记不清赶了多久的路,也忘了已经多少天没吃过东西。 水他记得,已经三天没喝了。 胃早就麻痹了,脑子也麻痹了,整个人轻飘飘的,好似一片棉花。 他像个在荒野上飘荡前行的孤魂野鬼,浑浑噩噩的行路者。 这一路遍地干裂,河流枯竭, 除了一片枯木败草,砂石土砾,连个水洼子都见不到。 是以,当他站在一丘高地上,看见视线尽头——那一片靠山的村落,炊烟稀疏。 他便朝那村落赶去,没有丝毫迟疑。 至于到了地方,是有善心人肯舍他一口粮食吃。 还是他发善心,舍了这百多斤肉给别人做了粮食。 那就不得而知了。 都到了这份上,总得碰一碰运气。 ……………… 靠山村, 或许是岷州境内,唯一的一处受灾不太严重的地方。 别的地方都已经易子而食,饿殍遍野了。 这地方的人,虽然也大都面黄肌瘦。 但家家户户好歹还有口粮食吃。 不至于饿死人。 要说为何偏偏此地特殊? 客观原因,是因为这靠山村所靠之山,恰好在一处山川灵脉的支脉上,因此物产相对丰饶。 至于主观原因么……反正按本地村民们笃信不疑的说辞——有山神庇佑。 村口建有一架低矮的青石牌坊, 高不过一丈,宽仅能容双马并行。 牌坊写着四个字——敬天法祖。 下面三五个小孩成群结队,正嬉笑着追在一个外来者屁股后头,不停的扔着土块。 打!打他!打这个外地人! 许知秋被扰的无奈,忽的向后摆出个鬼脸,恫吓着朝他们撵出几步。 娃娃们兴奋尖叫着,四散溃逃。 可没过一会儿又悄悄聚集过来,捡土块扔他的屁股。 许知秋实在是没力气驱赶了。 也就任由这些小孩欺负他。 其实他心里是松了口气的,有娃娃打闹,那说明这村子还吃的上粮食。 村道上,时有三两村民聚集,朝他指指点点。 见他这个生面孔,不少都怀着警惕。 许知秋硬着头皮凑上前去,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水蓝色的荷包,又从荷包中倒出几块碎银子。 “几位乡亲,我是逃荒的旅人,饿了好几天了,能否卖我些粮米?” 他是怀着殷切期盼的,然出乎意料,碰了壁。 迎头那人嘲讽: “这年头金豆子比不上黄豆子,银钱比不得馒头金贵,哪个肯卖你?” 周围人附和: “你这外乡人休在我们村里逗留,速去!” “对对,山神老爷搞不好要怪罪哩!” 他被这几个村民毫不客气的驱赶着, 还待分说几句,更是险些被搡了个跟头。 一直被撵出了村口那牌坊外,许知秋饿的浑身无力又头晕眼花,只能依靠在牌坊墩子上,苟延残喘。 先前那群娃娃又聚集了过来,嬉笑着朝他扔土块。 他无可奈何,只能双手护着头,蜷缩起身子。 心中叹息:堂堂一个修行人,沦落此等狼狈境地,当真是…… 渐渐的,他眼皮越来越沉,便睡了过去。 时间流逝,不知过了多久,那几个扔他的娃娃也都被家里人叫回去了。 只留许知秋,无人问津。 日头西斜,阳光变得不再那么炽热,转眼又到天黑。 他靠在牌楼的阴影中,安静的像具尸体。 唯有胸腔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忽的, 一个女娃儿见四下无人,悄悄摸了过来,她手里端着一碗清汤寡水的小米粥。 小小的身子蹲在他面前,舀起一勺喂他。 可许知秋嘴唇干裂的厉害,上下唇都粘在了一起。 整个人也昏了过去,连半点反应也无。 试了几次都喂不进去, 那女娃儿好像是急的,原地转了两个圈。 随后,从道旁折了根空心芦苇,插进他嘴去。 自饮下一口稀粥,将粥水顺着芦苇管给他渡进了嘴去。 一口,又一口。 就用这法子,很快给他喂下去半碗。 慢慢的,吞咽的本能唤醒了意识。 可许知秋刚一睁眼,那女娃儿却像是受了惊吓,紧张的向后一缩,然后,端起碗就跑。 他的脑子眼下仍处于发懵的阶段, 只看见半碗香甜的粥水离自己越来越远,哪里肯依? 忙不迭撑起身子,踉跄着追了过去。 这一个跑一个追,很快追到一处偏僻的独门小院。 许知秋看见那女娃躲在一个妇人身后, 那妇人则是手持着把剪刀,战兢兢的冲着他。 这时候脑子才算清醒了几分,顿觉一阵羞愧难当。 “大嫂莫怕,某不是歹人!” 他朝着那母女深鞠一躬,那母女不为所动,仍警惕的戒备着他。 许知秋又掏出全部身家,恭敬敬的举过头顶, 他自觉又提出了个厚颜的请求: “求您……好歹再给口吃的吧。” 那妇女盯着他看了良久,也不知是被他手里的银钱打动,还是被他诚恳的态度打动。 慢慢的,放下了剪刀。 ………… 屋子里说不上多简陋,但很整洁。 东厢摆着一排书架,颇有些书香气, 看起来不像个寻常的农户人家。 借着屋内的烛光,许知秋看清楚了那对母女的模样。 那是个五官姣好的妇人,看着可能还不到三十岁,只是面容消瘦,身材看着极其单薄。 一身水蓝色细麻长裙,秀发在脑后挽成发髻,斜插着一根木簪。 给人一种清艳、却又形销骨立的怪诞美。 女娃子大概在七八岁左右,穿着与母亲同颜色的衣裳。 面黄肌瘦的,身体明显发育不良。 她看着就是个缄默的性子,瞪着一双漆黑的眼睛,不言不语。 “啪嗒。” 一碗冒着热气的小米粥摆在许知秋的眼前,比之先前的清汤寡水,这一碗可谓浓稠。 米香刺激着大脑, 许知秋二话不说,捧起碗就开始狼吞虎咽。 “咳咳!咳!” 却不小心呛到嗓子,眼泪都挤了出来。 偶然一瞥,发现一旁——妇人搂着孩子,孩子则眼巴巴盯着他碗里的粥。 “……” 心里顿时有些不是滋味儿。 这户人家已是活得十分窘迫, 如今, 若非脸皮赛过城墙,这碗粥他眼瞅着是干不下去了。 那妇女倏而问: “敢问小哥,外面世道如何了?” 许知秋沉默了, 回想起自己这一路来所见所闻,心里倍觉沉重。 苦笑: “能如何,人吃人罢了……” 妇人盯着他的脸,淡淡的又问: “你也吃了?” “没有!” 他回答的很坚决,却又抹了把脸,露出三分苦涩:“可我不吃,他人却要吃我啊……” “那你这一路是怎么活过来的?” “草根,树皮,蚂蚁,虫子,有什么就吃什么。” 接下来,许知秋就不说话了。 只盯着碗里粘稠的黄米儿,怔怔出神。 直到那妇人忽而又道: “此处受山神庇佑,受灾较浅,虽然尚能果腹,但也没好到哪去,更没余粮救济外人。” 许知秋点头,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这就要起身告辞。 至于剩下那半碗…… 他瞅了眼那好心的女娃娃,挤出个笑脸。 给孩子留着吧。 他刚要出门, 讵料,那妇人却叫住了他: “你现在身体虚弱,就这么走了,不出数日还是要饿死。” “可是……” 许知秋有些领会不清她的意思。 “先住下吧,养养身子,过些天再走不迟。” “……” 许一时怔住了。 这一户孤儿寡女的,本身已经是度日艰难,却肯收留他这么一个来路不清的野男人。 莫非是因为…… 狠狠批判了自己龌龊的心思。 “大嫂菩萨心肠!” 他朝妇人深深拱手: “在下许知秋,不知大嫂如何称呼?” 妇人搂紧了女儿,淡淡回: “夫家姓陆。” 第19章 拉帮套? 这家母女愿意收留,许知秋甚是感激。 他被安排在西厢,母女俩在东屋,两间屋子隔着中堂。 因这些日子奔波,身体虚弱的不像样。 他几乎是沾上枕头就睡着了。 梦中, 他又回到了前世的三一门,又回到了那个玄门弟子的身份。 他照看着新入门师弟们的功课,也与几个烂熟的师兄弟插科打诨。 长青闷骚,水云爱摆资历,善阳温吞,陆瑾谦和, 大师兄澄真肃穆寡言,师叔似冲传统古板…… 一切的一切,都和记忆中一样,没变。 唯有师父,好像是变了。 那双空灵平静的眼神与他对视,却仿佛是在责怪他。 “痴儿,你还要这么执迷下去多久?” 因执念而营造的梦境,登时出现裂痕。 “师父!弟子……” 他张大了嘴,却突然发不出声音。 梦境开始崩溃,像点燃的画布。 …… 脖颈上传来割裂的剧痛,许知秋被痛醒了过来。 屋内,漆黑一片。 仅有稀疏的月光,透过窗户纸隐隐洒在地上。 勉强供他看清……一截带血的剪子尖儿,在眼前越放越大。 他瞳孔猛地一缩! “不可!”远处传来惊呼。 许知秋的身体在瞬间已做出了反应,架手格挡,拧腰翻身。 险之又险的避开了去的同时,反制擒拿的动作也一气呵成。 他将凶手死死摁在床板上, 凶手挣扎的力道对他来说,弱的几乎可以无视。 随着眼球适应了屋内微弱的光线,他这才看清了凶手。 “是你!?” 醒前的那一刺已伤到了他的嗓子,以致于他说话声嘶哑的像是掺了锯末。 身下的女娃子睁着那双漆黑的眼珠子,仿佛要将他瞪死。 许知秋万般不解, 他搞不清楚,这女娃子先前救了他,为何却又要杀他? 难道, 他看向一旁——那位僵立在门口的陆氏,此刻脸色煞白,单薄的身子筛糠似的抖个不停。 陆氏本能的想冲过来,可看许知秋反将剪刀抵在女儿脖子上,登时不敢妄动了。 “别!别杀我女儿。” 许知秋看向身下的女娃儿, 此时这娃儿漆黑的眼睛里已经溢满了泪水,应该是吓得。 “之所以留我过夜,就是为了趁我熟睡时杀了我,取我的肉么?” 他不禁嘲讽: “可为何偏教一个孩子动手?实在是没把我当人……” 他只觉得意兴阑珊,便扔了剪刀,也松开了那孩子。 小女娃下了床就一头扎进母亲怀里, 母女二人倚在门口,也不跑也不喊,局促的看着他。 许知秋从身上扯下一块布条,简单处理了一下脖子的伤口。 不得不叹一句好险,再偏半寸就是颈动脉。 若换了上次,他已经下杀手了。 可眼下,面对这刚救过他的孤儿寡母,也实在狠不下心。 穿上衣服,打算离开。 陆氏忙上前辩解: “这孩子发了癔症,错把你认成了仇人,并不是真要杀你,更不是要吃你的肉。” “什么仇人?” “……” 陆氏嘴唇动了动,却没回答,只是道: “实在对不住,但还是请小哥留下几日,容妾身赔罪。” 许知秋不禁把眉头拧了起来。 心里猜测: 这娘俩之所以肯留他一个来路不清的野男人过夜,莫不是想招他做个‘拉帮套‘的? (拉帮套:旧俗,类似于寡妇招个上门的汉子养家) 毕竟这灾荒年景,孤儿寡母的生存也确实是个问题。 而她这女儿,或许是因为嫉妒许知秋将要占了她亲爹的位份,所以才要刺杀泄愤? 沿着这个逻辑钻研下去,许知秋越琢磨越觉靠谱。 再看向那女娃子,心里已经是有了新的认识。 这娃子心善是真,心狠却也不遑多让! “你家男人呢?”许知秋明知故问。 陆氏低下头: “两年未归,至今也不知生死。” 她接着躬身做了个福,寻常老百姓可没这份礼数。 言辞殷切诚恳: “妾身保证,今晚之事断不会再发生,也请许小哥安心住下,不然此时出去……外面怕也难活。” “……” 她说的对。 ………… 靠山村就这么大, 说句不好听的, 但凡牵条腿脚利索的狗,从村头跑到村尾用不了一袋烟的功夫。 这么个芝麻绿豆大的地方,但凡有点什么新鲜事儿,转天就人尽皆知。 村头牌楼处,一帮孩童嬉笑追逐。 一帮汉子婆娘三五成群,扯着闲篇—— “知道么,陆家来了个野男人!” “方才我打那路过,看那人挑水劈柴的,忙的可起劲哩!” “她男人死活还没着落,她咋就敢往家里招男人?” “两年了,不死早回来了。” “也不怪她,我要是两年没回,我家婆娘也憋不住……“ “都乱嚼什么舌头!” 一个年逾古稀的老汉,拄着一根枯拐介入人堆。 “里正爷来了!” 方才还喋喋不休的村民们齐齐噤声,有脸堆笑的上前打起招呼: “里正爷,这天这么热,您不在家纳凉,咋还出来哩?” “呸!我问你们,陆先生一家的事,也是你们配议论的?” “呃……” 皆是讷讷无言。 “羞先人!” 老里正把枯拐磕在青砖上,发出铮铮的回响。 他斜着眼睛,指着这帮村民的鼻子毫不客气的开骂: “看看你们这帮不成器的,一天天正事不干,地也不侍弄,娃也不经管,山神爷也不敬了……再不下雨,地里的谷子便不得抽芽,等入了秋,咱们一村人都得饿死!” 他越说越气,使劲趸着拐棍儿, “亏得你们还有脸戳在这‘敬天法祖’的牌坊下面,还不都给我滚回家去!” 没一个敢顶嘴的,皆灰溜溜散去。 撵走了村民,这位里正脸上的怒色仍未去尽。 然眼神一动,瞥见个小小的人儿,从旁处蹑手蹑脚的想绕过去。 老里正嘴角一勾,却佯装怒道: “陆家丫头!“ 八岁的小女娃脸上藏不住胆怯,一如既往的不言语。 老里正板着个脸: “干河床上的折耳根都被你挖空了,还去做什么?再说那玩意也没甚药效,你再误闯了山,惹得山神爷恼火可咋办?” 女娃儿被他这番申斥,消瘦的双颊作出一副失落面貌,深深低下了头。 “唉……” 老里正一声轻叹,捋了捋她略带枯黄的头发。 “难得你懂事儿,等过两日消了雾,我进山去和山神爷求些灵草,缓一缓你娘的病痛。” 女娃闻言猛地抬头,嘴角甜甜的勾了起来,上前拉住了老里正的胳膊。 老里正笑了: “乖孩子,听说你家里最近来了客人?” “嗯。” “那带阿公去瞅瞅。” 女娃儿乐得在前面领路, 而那老里正浑浊的眼中,隐约显出一抹阴沉。 第20章 山神老爷 寡妇家里能有多少活干? 许知秋忙活一早上,便劈完了半个月的柴火。 村东有口水井,他跑了几个来回,把水缸也弄满了。 陆家院里有颗上了年头的荔枝树, 往年生得枝叶繁茂,既能成荫纳凉,也能全口腹之欲。 但由于近两年天旱,这树光秃秃的总不抽芽,应是快枯死了。 他便一口气挑了十几担水,争取把这树救过来。 直忙活的满头大汗,他也意兴不减。 “忙了一上午,喝口水吧。” 陆氏上前,给他递了碗水。 许知秋接过饮了口,又扫了眼院里, “怎不见令媛呢?” 心想莫不是因为昨晚的事儿,怕被他报复所以躲出去了? 嘿,跟个小孩子上纲上线的……他可没那么小气。 陆氏苦笑: “村后头挨着大灵山,山脚有处浅河滩,那孩子应又是去采蕺菜了。” 许眉头一挑,“鱼腥草?吃还是入药?” “入药。” 许知秋不由得打量起她的气色, 曾在三一时,他就学过些草药知识,连带着也算是懂点医术。 他细看下去,这陆氏面色中似乎显出一股不正常的病态。 “陆大嫂,恕我冒昧,你身上……可是有什么病症?” 陆氏抚了抚额前发丝,“些许小恙,不碍事的。” 见她有意回避,许知秋也就识趣的不问了。 却又不禁问起另一桩: “我看本地人对求神祈禳一事甚是热衷,所敬奉的山神,可是出自这大灵山?” 还没等陆氏作答,就听院外一人截胡道: “你这外乡人好不晓事,该叫山神老爷。” 只见老里正拉着陆家丫头进了院, “得山神爷庇佑,我们靠山村方才得以风调雨顺,人丁不辍,至今已逾近百年了。” 陆氏忙迎了上去: “里正爷,您老怎么来了?” 老里正乐呵呵的: “你家娃儿孝顺,见不得为娘的受苦,又要出村采药,被我给拦下了。我这便给你把娃儿送回来,顺道再看看……” 说到这眼光一沉,落在了许知秋身上,上下打量。 后者微笑拱手, “外乡人许知秋,见过老先生。” 他眉眼清俊,年岁上看着也才是个少年郎,实在不像坏人。 老里正眼看挑不出啥毛病,便转了思路。 “陆家媳妇啊,不是老夫说你……” 他似有些埋怨,对着陆氏絮叨: “现如今灾年不去,老天爷连场雨水都不下,各家存粮吃紧,都恨不得勒紧裤腰带过活,能省一口是一口,你倒心善,还收留外人。” 说到后面,这老头不拿好眼神儿觑许知秋。 许知秋一翻白眼儿,便转过身去不看他。 却恰好迎上了陆家女娃那双漆黑黑的眼睛,俩人一时就相互瞪上了。 却听陆氏解释道: “我们娘俩食量小,平日也有剩余,多个人也无妨的,况且……” 声音忽而减低了两分: “况且,等过了山神节,情况总会好些了么。” 老里正脸上褶子一抖,声音有些僵硬: “那…倒也是。” 这老里正明明是一副厉害嘴脸,对其他村民们也很严厉。 却不知为何,唯独对这陆氏娘俩儿,态度好得近乎溺爱。 又与陆氏寒暄了几句,也多是询问生活上的难处,可以提供一些帮助之类的…… …… 最后, “那小子。” 他把许知秋唤到眼前,语气比方才还显刻薄了些: “即是寄人篱下讨吃的,老夫身为本村里正,须得给你这外乡人立下几条规矩。” 许知秋耸了耸肩, 眼瞅这老头一副“敢有半点不服,抄起拐棍打你出村”的派头,他哪还敢犯浑顶撞? “里正爷请讲。” “第一个,陆家媳妇在本村有口皆碑,为人清清白白,望你管好自己的手脚,若敢越雷池一步,定不饶你!” 许知秋听得笑了: “此事不消你说,若真有那时候,某站着不动任杀任剐。” 老里正对他的话不以为然,接着道: “二个,不得生事,更不得与本村人斗殴,不然到时论理,可别怪老夫拉偏架,伙着全村人欺负你!” 对此,许知秋没让步, “里正大可宽心,许某不是多事之人,但却也不是任人欺负的软蛋。” “哼!” 不软不硬碰了个钉子,老里正对他态度不是很满意。 “这第三个么,也说不上规矩,算是一个忠告吧。非但是你这外人,连本村子民都历代遵循,不敢触犯分毫。” 他说着指向远处,那一片仅露出轮廓的巍峨山体。 “便是这大灵山!” 他语气陡然严厉,近乎斥责: “这村子各处你皆可走动,唯独这大灵山乃是山神爷的私地,奉劝你一句,最好别踏足半步。否则惹得山神爷发怒,你丢了小命可无处申冤!” 这老头挺有意思的,先前言辞威胁,这又开始提点他了。 许知秋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 老里正这才肯放过他,兀自哼哼了两句, 便任由陆氏搀着,拄着孤拐出了院门。 送走了老头,陆氏返了回来,她捏着袖口,语气有些歉疚: “里正爷看着凶恶,却是个心肠很好的人呢,你切莫往心里去。” 许知秋摇头,接着给那棵荔枝树浇水。 “陆大嫂放心,我脸皮可没那么薄,不至于这就记恨上他。只是……” 脸上带点尴尬, “我一个不相干的人,每日白吃你家的,也实在过意不去。” 这两天来,三口人一日一餐。 每人每餐不过一碗薄粥,几根野菜,将将维持生命体征。 就这还是有分别的。 说起来呀,都叫人心酸。 许知秋胃口大,分得满碗,女娃子年幼长身体,分得大半碗,而陆氏,只有区区小半碗。 可就照这么下去,不出一两个月,陆家的米缸还是得空。 到时候,许知秋可以拍屁股走了,可这母女俩呢?喝西北风? 念及此处,心里愈发不是滋味儿。 他便朝着村后头那山看了过去。 此时已经快到中午,那山却仍裹在一片薄雾中,看起来甚是朦胧。 眼下是大旱天啊。 日头毒辣,空气干燥,可那浓雾却久久不散,实在有些神异。 而且那山体翠微,林木葱郁,可见灵气之盛,显然不受旱情影响。 由此可知,其中的山货物产应是不少。 靠山村靠山村,可见这山就是这村人的立命之本。 可一想到那老里正吹胡子瞪眼的模样,以及那条刻薄规矩,许知秋不禁又摇头了。 从没听过哪家山神还设私人领地的。 现如今旱情严重,地里绝收,谁又愿意每天喝稀粥过活呢? 放着眼前满满一座大山的物产,却不让村民采取果腹。 你家山神也太牛逼了吧? 不让去?扎脖? 许知秋心底愤愤不满。 “某还偏要去哩。” 第21章 ?险被嬲死 疏星淡月,断云微度。 都说饱暖思淫欲,可当下吃不饱,村民们自然没那些闲情逸致。 此时方才三更天,整个靠山村已是灯火尽灭。 整个村子的地势凹陷如盆,若寻高处看下去,就像一只束缚在牢笼中的困兽。 兽首的位置低伏,朝着大灵山脚,呈叩拜之势。 纵是夜里,那大灵山仍裹着抹不去的稠雾。 山脚处雾气相对稀薄,随着夜风一吹,如波涛般滚动起来。 一道石阶古道,渐渐便从雾中显露。 那古道甚宽,约数丈,乃是从村口一直延伸过来的。 古道尽头,设有一处祭台。 台前的青铜法案上,摆着三牲祭品,插着碗口粗的香烛, 皆是靠山村人从牙缝里挤出的供奉。 后头立着一尊比成人高出数尺的山神造像。 乃是泥胎所铸,竹篾和稀泥的胚子,头面粉刷着黑、红、青三色颜料。 这山神爷的五官被捏咕的当真是一言难尽。 两只眼左高右低,鼻孔一大一小,嘴是歪的,向后咧出平直的弧度。 今夜,月冷冷照人。 月光洒在这山神像的面目上, 勉强照出个人的模样。 “审美不错……” 许知秋竟夸赞起匠人的手艺。 这神像之所以建在这,八成是看门的。 守着的正是它身后的那一片,裹在雾气中的巍峨山峦。 许知秋仰头瞅了瞅,随后朝着那神像一拱手。 “外乡人许知秋,特来贵宝山寻些嚼裹,以供养所寄居之良善人家的孤儿寡妇……哦,还有自家肚皮。” 说着拍了拍干瘪的肚子,又朝神像微鞠了一躬, “特此敬告本地山神,若许某此举有何冒犯之处,就请……就请您干挺着吧。” 那神像似是有所回应,泥胎的双眼空洞处,绽起忽明忽亮的微光。 并从那泥胎口中,传出一阵“悉悉索索”的怪声。 莫非显灵? 许知秋眉头一皱,上步凑到跟前,细细端详了数秒,忽而笑了。 “哦,原来是这般。” 随后也不理会,大踏步走入这雾中山。 …… 一踏入山中,薄雾愈发稀薄。 入眼所见,林木成丛,怪石耸立,月光从林荫缝隙投下,清亮而散碎。 像是突然踏入了一个新世界,周围叽叽喳喳、悉悉索索,叮叮咚咚……吵个不休。 叽喳的是鸟兽,悉索的是爬虫,叮咚的是流水。 在流水之畔,一条曲折小径破开林障,斜斜向上。 空气的清新、草木的芳香,泥土的腥气,一股脑的钻进鼻子。 许知秋深吸了口气,只觉得五脏六腑倍觉舒坦。 “好个长命百岁的神仙所在。” 他不吝赞叹,沿着小径上山。 走出没过百十步,眼前果树成林,粉粉绿绿的好生漂亮。 他抬手往树上随便一掏,便摘下颗二斤重的大蟠桃。 迫不及待啃上一口, “咔嚓”一声! 汁水香甜,果肉脆美。 嗯~喧! 可还没等他啃上两口—— 霹雳扑通! 前面草丛里,哼哼唧唧奔过去一大家子! 竟是三五头膘肥体壮的野猪,后缀着几只撒欢儿的猪崽儿,来势汹汹的,好悬把他撞个趔趄。 许知秋看得直淌口水。 这猪要是逮住一只剐了,至少能出二百斤肉! 届时,肥肉可以榨油,瘦肉可以剁馅儿,五花可以炖酸菜…… 狠狠咽下哈喇子,许知秋倏而又叹息一声: “这山中遍地是宝,若能放开了,够这靠山村人吃上几辈子。可惜……” 啃干净桃子,撸起袖子,又钻入此山深处。 这遍地丰饶,看得他心情甚是愉悦。 又行了百余步,鼻间忽的一抽抽, “咦?”他疑惑, “哪来的如此异香?甚是醉人哩。” 便循着这味道,一步一嗅的找了过去。 又爬了大约半个时辰,偶然往外一瞅,可叫他止不住惊叹。 这山真是不小! 他估摸着已经爬了几千米了,可此时透过树林间的缝隙向下方望去, 原来,竟才摸到这山的外围区域。 随着他继续深入,那股子异香愈发浓郁。 终于,拨开前方的一片灌木,视野陡然开阔。 一片石台悬在石壁的半腰处,离地大约一丈,探出来约三丈,宽两丈。 异香就是从那里传出的。 许知秋寻了根树藤就爬了上去。 入眼所见,乃是一片六尺见方的碧绿色酒池,荡漾着月色的光华。 发出的阵阵酒香清冽甘醇,熏得人昏昏欲倒,连鼻窍仿佛都被捅开了。 许知秋吃惊,不由得想起了一则传说异闻—— “莫非,是猴儿酿?” 许知秋曾读过《蓬栊夜话》,记着其中写道:山中猿猱,春夏采杂花果于石洼中,酝酿成酒,香气溢发,闻数百步。 猴子酿酒,技艺如何? 许知秋没领教过,但眼下这酒香……却是撩拨得他心里痒痒。 相传此酒乃是大补之物,为草木之精,喝上一口便有强身祛病的功效。 若入药为引,更能治许多疑难顽固之症疾。 许知秋想掬一捧尝尝味儿, 但他也清楚其中风险,毕竟这酒是猿猴所酿,而此类最是凶恶! 一旦察觉到有人偷酒…… 书中言——野樵深入者或得偷饮之,不可贪多,多即减酒痕,觉之,众猿捉其人,必嬲死之。 “……” 许知秋犹豫了半秒,便做好了心理建设。 “贵宝地山神在上,某今日就小呡一口解解馋,保证就一口……” 他腆着脸掬了一捧,送到嘴边,舔了舔后一饮而下。 呲溜~ 许知秋的双颊眼瞅着变作通红,忍不住长吁一气: “好酒!” 他发誓,三辈子都没喝过这么美的酒。 那,再来一口吧…… 于是, 呲溜~ 或许那合欢火多少还是影响了他一点。 贪心起,一发不可收。 呲溜溜~ 呲溜溜溜~ …… 一连吃了七八口,酒池的水位眼瞅着下去了半分。 他心满意足的打了个饱嗝儿。 随即,身子一晃,晕晕乎乎的就要栽倒。 眼前开始天旋地转,连手脚都绵软了数分。 这就吃醉了。 便在这时—— “叽叽咕咕——喔喔!” 远远的一阵猴子叫声,此起彼伏的响彻。听那声音无比急促,隐约还带着几分暴虐凄厉。 悉悉索索的穿梭声拨弄着林草,越来越近。 许知秋想撑起身子跳下石台,奈何手脚绵软,重心一散又倒了回去。 “坏了!” 他心里一个激灵,额头汗如浆出。 他忽的惊觉——我今天这是怎么了? 眼下报应来哩! 若被抓了现行,岂不要被嬲死!? 那怎么行? 《地行仙》,扯呼! 第22章 雪琪丫头 次日一大早, 陆氏母女被一阵捣鼓声弄醒,声音是从厨房传来的。 母女刚来到厨房,便被眼前的一幕惊成了哑巴。 只见厨台前,许知秋正操刀剁着一只拔了毛的锦鸡,并一旁的两只剥了皮的野兔子。 他左手边是满满一大盆野菜,里面多是些切好的山笋、木耳、婆婆丁等等。 察觉到这娘俩,许知秋转头招呼了一声: “陆大嫂,你们且安坐着,某颇懂些厨艺,稍后便可造好了饭。” 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一个新鲜的蟠桃,一把给那陆家女娃扔了过去。 女娃怔怔捧着桃子,嘴里津液横流。 没过片刻, 桌上已是摆满了丰盛的饭食,四溢的香气,勾得人胃里咕咕的乱响。 待得许知秋端上最后一盆野菜炖雉鸡,便解下围裙落了座。 “诶,你们怎不吃啊?” 他催促着陆氏母女, “这热菜就图个火候,凉了可就失了味儿了。” 女娃儿盯着满桌菜肴,眼睛根本转不开,却迟迟没敢动筷子。 陆氏眉头微蹙,脸色也有些苍白,许久才开口: “许小哥,你昨夜,进山了?” 许知秋了然的笑了,做出一通解释: “我知你的顾虑,那里正爷与我有言在先,而我却明知故犯,确实有些不妥。” “但人总要为肚皮考虑,若不如此,待你家存粮吃净,你们娘俩可就要被我害得饿肚子了,此事想想就叫我无地自容。” 说到这见陆氏面带愁容,他接着宽慰: “大嫂你也莫担心,我猜那山神住在山上,而我不过是在山脚的外围区域打了打秋风,应是惊动不到他老人家。” “虽是如此……”陆氏眉头仍不肯舒展,她看着许知秋,认真的道: “可莫再进去了,万一被山神老爷察觉,恐丢了性命。” 闻言,许知秋脸皮抽抽着,做出一副古怪模样。 可不就好悬丢了命么? 昨夜, 若非关键时刻运功散去酒意,再使地行仙跑路,他就被那群猴子给透了。 “呃,也无妨。”许知秋打了个哈哈,分别将两只最肥的鸡腿,给女娃子和陆氏碗里夹了过去。“你们娘俩只管吃肉,至于那山神怪罪也是找我,挨不到你们母女头上……再说某颇有手段,自有全身之道。” 这话说的攒劲,让陆氏无言以对。 女娃子盯着碗里的鸡腿,不住的吞咽口水,但没得允许,却又迟迟不敢下筷子,只能又怯生生的看向母亲。 陆氏叹口气,朝她点了点头,女娃子这在开始大口朵颐。 陆氏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露出微笑: “许小哥,是个好人呢。” “不必小哥小哥的称呼,大嫂唤我知秋即可。” “知秋……” 陆氏咀嚼着他的名字,柔声念叨: “惊起归鸿不成字,辞柯落叶最知秋……好名字。” 这话说完,二人一齐沉默。 女娃子低头扒着饭菜,自顾不暇。 许知秋尴尬的咳了咳,忙岔开话题: “我看大嫂言谈举止,不像是出身农家,却不知……” 陆氏答道: “妾身祖籍南阳,本是书香世家,外子曾是落第秀才,我夫妻两情相悦,奈何家中不许,于是相携私奔,于八年前来到这靠山村定居。” 许知秋听得恍然,装模作样的夹了口菜,终于提出了自己藏了许久的疑问: “陆大嫂,我有一事……若直接问了,恐对你有些冒犯。” 陆氏清艳的脸上微微一笑: “但说无妨。” 许知秋直直的盯着她: “当初你收留我,是单纯同情我的境况……亦或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若说陆氏单纯是出于善心收留他,那他是决然不信的。 毕竟这灾荒年景,自家亲人的性命尚没有着落。 但凡是个思维正常的母亲,岂能为了个素不相识之辈,分薄自己和女儿活命的口粮呢? 因此,打一开始,许知秋就揣测着她的真实意图。 这其中,多少有些不好明说的东西在里面。 眼下终于捅破窗户纸,他静待着陆氏的回应。 然而,陆氏却支支吾吾,许久答不上来。 …………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许知秋隔三差五的就进山一趟。 在山区外围打一些野味,采撷一些果蔬。 由此,陆家的伙食水平直线上升。 以往稀粥都得分着半碗喝, 现如今,女娃儿日日吃得满嘴流油,小脸也由蜡黄添了几分红润。 不再像以前,可怜的如那柴胡棒般模样了。 许知秋的体重也长了十好几斤,体格气力都恢复了不少。 唯独那陆氏,仍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但看着女儿日益康健,做母亲的脸上那份温柔笑意,自然比往常添了许多。 上午, 陆氏在屋内纳着针线。 “琪儿。” 忽的叫女儿到身前,将一件半新的水蓝色长衫交到手上。 “去把这件袍子给你知秋哥哥送去,让他试穿看看,若不合身再拿回我改。” “嗯。” 小女娃欣然点头。 …… 庭院中, 许知秋盘坐在树下,五心向天。 他双眸紧闭,口中一张一翕,所念诵的经文,乃是前世三一门所传的逆生心决。 “……犹未也,复凝神气穴之中,以敦养之,而吾心一点之仁,阴与阳垢矣。由是进而上之,则形骸不能囿,而吾心之仁与天地同用,而身天地矣……” 随着他依照心决运行功法, 体内的精、气、神三宝,纷纷向着上丹处汇流。 (所谓上丹,即上丹田也。《素问·本病论》中记载:“神失守位,即神游上丹“部位在两眉之间。) 三宝融合归一, 逐步稳定在一个不动不摇、不争不缄,不起涟漪的平衡状态。 慢慢的,在他周身体表,逐渐泛起起一层纤薄的白色炁膜。 说是炁膜,不过是粗糙的叙述。 真论起来,更像是白炽的炁焰。 那一朵朵白炽火苗,即使在阳光下依然清晰夺目。 火苗燃烧跃动,如一只只调皮的白色精灵,纷纷在他的衣角、肌肤、发梢上,时而升腾,时而隐没。 整个人从外表上看,便有了仙家气象。 “终于……完成了啊。” 许知秋睁开双眸,呼出一口浊气。 “簇——” 这口浊气竟像利箭一般,笔直的向前射出数尺,方才缓缓消散。 他会心一笑,便收敛了逆生。 不同于之前在合欢厮杀时,临时构建出的“伪逆生”, 此时此刻,才是货真价实、不打折扣的“逆生“状态。 前世做到这一步,他用了足足五年。 现如今,哪怕算上在合欢的半年多,总也还不到一年。 另外这其中有很长一段时间,还是在奔波逃荒的途中耽误的。 若论其中原因, 恐怕得益于在合欢时渠娘对他的一系列药炼调理,使得他一身气血浑厚至极。 根基雄厚,练起功自然也就事半功倍了。 如今,体内真炁充盈,流转于任督百脉之间,毫无阻滞。 只见他站起身来, 脚下轻轻一踏,寸许厚的青砖便迸出裂纹。 可见在这个状态下,哪怕是举手投足间,都有了生撕虎豹的巨力。 然而最重要的,是炁化皮肉。 他找来一把柴刀,在胳膊上露肉的地方,使劲剁了几刀。 叮叮叮! 刀刀迸出火星,三刀之后柴刀断成两截,而他的胳膊连皮儿都没破。 踏入一重后, 体表的防御之强已经堪比横练,可硬抗一般刀剑。 而且由于炁化皮肉的缘故, 就算真的受到重创破了防,只需稍稍运炁,伤口即可飞速愈合。 龙虎之力、刀枪不入、飞速修复, 除这三者外,还有一项不得忽视的好处,那就是性命根基的提升。 在前世,三一门之所以被当世异人尊为玄门第一, 很大程度上,皆因《逆生三重》这门功法,乃是内外双全,性命双修的一代绝学。 备受天下异人推崇敬仰。 “如此一来,应当……” 许知秋将识神关注在下丹田——那一朵嫣粉色的火苗儿,如今正诡异的静静燃烧着。 “……暂时压得住这东西了吧?” 神足意满的眸光投向一旁,恰好迎上一双白澈澈,漆黑黑的眼睛。 那陆家女娃手捧着衣物站在不远处,怯生生的望着他。 许知秋不是好眼神的觑她, “你都看见了吧?” 他练功压根也没想避讳谁,果然,小丫头点了点头。 许乐了,又问: “那且说说,你都看出什么了?” 小丫头歪着头想了想,以她寡言的性子,难得说出一句: “刚才,你身上……好像着火了。” 许知秋抿了抿嘴,正要说什么,忽的瞥见她手里拎着个剪刀。 脸色顿时古怪起来: “你总拎着这东西干什么,莫不是又发了癔症,还想给我脖子上来一下?” “……” 小丫头闻言羞愧的低下头,捏着袖子快走两步上前,把袍子递到他手上。 许知秋接过一看, “你娘做的?” 他颇欢喜,这就穿身上试了试, “还蛮合身嘞。” 许知秋笑着在她鼻头上刮了一下,笑道: “雪琪丫头,我看你根骨不错,想教你点筑基的东西,学不?” 第23章 青竹苑 “啊,你!” 小丫头悚然一惊,猛地向后倒退三步。 琼鼻皱着,一脸幽怨的瞪着他。 许知秋这才意识到,方才刮她鼻子这个动作,应是有些冒犯了。 但身为大人,实在拉不下脸皮就此事道歉。 “处不熟的小丫头片子……” 许知秋心里腹诽两句,转过身去不再理她。 不学拉倒,我还不教了呢。 …… 便寻了个僻静角落,自顾站起桩来。 虽说他不是新手了,但站桩是个万金油的修炼形式,也还是能涨功的。 姓周的老头所知甚广, 记得之前,他曾向周一仙请教过此界的修真见闻。 结合他自己的知识储备,便与前世修真一途做出了大概的比较。 此方世界,在性命根本上的理论开发,明显不及前世。 一些道经易理,天人理论等,也不如前世所学的精深。 唯独这攻伐之道甚是强横,非但可横空御剑,日行千里,更是寿元悠长,堪比王八。 前世修真,哪怕修成了天下第一,也无非是得享凡人天寿,区区一百二三十年。 而此界修真, 就算仅止于小成,也能有二三百年左右的寿元。 若论及这两世的修行体系,几乎是大差不差。 走得都是炼精化气,练气还神的大众路子。 可唯独寿元,差异悬殊。 为何如此呢? 幸得两世亲历,并且有些理论积累,许知秋才得以推导出了结论。 首先,此界灵气充裕倒是其次。 真正关键的就一条—— 乃是位于心脏和横隔膜之间,那两处特殊的穴位——谓之“膏、肓”。 《膏肓二窍》, 在中医理论中,认为这两处窍穴乃是药力无法到达的所在。所谓病入膏肓,就是此由。 前世炼炁,练到死也根本摸不到这两个地方。 而此界炼炁,只需通了任督,便开始初步涉足这二窍。 他曾听周一仙讲过,这天下间修为通玄之辈,基本都能活个六七百年。 甚至有些老怪物,得享千岁高龄而不死。 实在夸张。 两世如此大的差异,恐怕,要归责于大道法则之流的抽象因素了。 说起前世的手段在高明程度上,并不比现世的差。 况且由于此界灵气充裕,施展出来威力还要更强几分。 “难得有此机缘……得此界助力,有朝一日,或许能助我突破三重吧?” 这也是整个三一的夙愿。 许知秋怀着憧憬, 站桩中不知不觉,进入空灵的状态。 守炁定神,将意识沉入内景,研究起那第四面石碑。 与之前不同,这第四面石碑上同时记载着三门手段, 皆出自前世所知的一个异人流派——青竹苑。 ……………… 黄昏下, 村口的牌楼墩子上坐着个小小的人影。 陆家丫头用半个剪子股,雕刻着手中的木人儿。 她又不是木匠,手艺自然不灵。 忙活了一整日,手上戳破了好几个口子,才将将雕出个人的形体。 人偶的造型臃肿得像个水桶,可爹爹不是胖子啊。 但好歹有个人的模样了,她便鼓起心气儿,仔细雕琢着人偶的头面五官。 依照着记忆中爹爹的样貌,她的每一刀都落得无比小心仔细,务求相似。 渐渐的,鼻子、眼窝、耳朵、嘴唇…… 记忆中的面貌越来越完整,尽管在细节上有很大偏差,但她代入的深沉。 慢慢的,手中的人偶,似乎活灵活现了起来。 小丫头红润且稚嫩的脸上,露出欢喜的笑意。 端地是个美人胚子。 忽的, 她惊讶的抬起头,发现眼前围了四五个年岁相仿的孩童。 她平日性子寡淡,一天到晚只陪着娘亲,鲜少有同龄的伙伴。 因此这许多小孩儿,她甚至都叫不出名字。 “呦!几天没见,脸都吃胖了!” 几个小孩儿围着她指指点点。 她很不适应这种场面,起身要走,却又被拦住。 有小孩嚷嚷: “有天晚上我从她家门前路过,可闻到肉香哩!” “肉香?饭都吃不上了,咋能吃得起肉?” “没唬你们!那天俺特意趴着门缝看了,她家厨房滚滚冒白烟,香得狠,肯定炖肉哩!” “岂有此理!凭啥俺们都喝稀粥,她却吃上肉咧!” “定是村长爷爷偏心,给她家送粮食哩!” 几个娃娃因妒生恨,其中有个手黑的一把将她搡倒。 她虽吃痛,却没哭没喊。 然正要起身,几个人伙着来抢她手里的木雕。 这下她慌了,双手攥的死死的。 奈何女儿家气力不足,很快便被夺了去。 “还给我!” 那娃儿一撇嘴:“嘁……还以为是什么好玩具,破烂一个。” “啪”的一声, “爹爹”摔在牌楼的青石墩子上,断成两截。 这一摔,把刚雕好的人偶毁了。 也顺带摔出了小丫头的眼泪。 “你……你们把爹爹赔给我!” 她红着眼睛冲上去,却又被推倒在地。 几个小孩儿围着她嘲讽: “还爹爹呢,下回你该雕个小木牌哩!” “你爹得罪了山神爷,早就遭了报应死在外面了。” 小丫头咬着牙,泪珠如断线的珠子,簇簇滚落。 “你们……你们胡说!我爹爹还活着!” “哈哈哈!” 几个娃娃笑得放肆,手拉着手围着她转起圈儿。 他们按着童谣的曲调儿,把歌词一改,顺口就唱了出来: “小豆丁~丧门星~克死爹爹克娘亲~山神老爷心肠好~叫你一人吃饱饱~” 小丫头紧紧搂着断成两截的木雕,蹲在地上埋着头,无声的恸哭了起来。 “你们都听谁说的?” 后面一个突兀的声音问。 “听俺爹妈说的!村里人也都这么传……诶,你是……” 几个娃儿答到一半,这才转头看清了问话的人。 许知秋腰上缠着围裙,手里拎着剁肉的菜刀。 那刀身上沾着几根鸡毛,鲜血顺着刃口直往下滴。 他刚在厨房杀野鸡来着,刚去院里想摘根干葱去腥,忽听见外头动静,这才出来瞅瞅。 “欸!” 他这屠夫模样吓得几个娃娃一趔趄。 但他们随即又想起之前曾追着许知秋扔土块,顿时又不怕了。 有个胆儿壮的梗着脖子: “你……你拿把破刀吓唬谁?血……你这剁的是啥肉,好吃不?” 说着嘴里就蓄满了哈喇子。 “啥肉?” 许知秋冷笑着,上去一把揪住那半边脸蛋子,拧了一大圈。 “剁的是你家祖坟里躺着的先人,瘦肉剁馅儿,肥肉榨油,骨头添柴,零碎喂狗,你说香不香?” “哇~” 那娃子疼的嗷嗷叫唤,吓得腿打哆嗦。 许知秋照他屁股就是一脚! “你家先人还等着给你托梦嘞,还不滚回去瞅瞅!?” 又转头恶狠狠的扫过四周,带血的菜刀一甩, “都给我滚蛋!” “妈呀!” 几个小孩儿被吓得屁滚尿流,四散逃窜。 “一帮小瘪犊子。” 许知秋忿忿不满,嘴角一撇,多饶了一句:“比我小时候还缺德……” 他又瞥了眼蹲在地上抹泪的陆家丫头,摇头叹了口气,没再管她。 回去后, 小丫头扑在陆氏怀里哭个不停,并向陆氏求证那帮小孩言语的真伪。 陆氏自然是百般劝慰,废了半天劲儿,这才将将把她哄好。 深夜, 房间里闷热,许知秋迟迟睡不着觉。 这便出了厢房,打算来到庭院中纳凉。 却不料,那陆氏正依在庭中树下,怔怔出神。 那纤薄的身影形销骨立,水蓝色裙袂被风轻拂着,映着天上皎洁月色,却显不出丝毫仙气。 反而,像个女鬼。 第24章 驱神 “陆大嫂,你这是……” 陆氏轻轻抚摸着树干,语气幽幽: “这棵树,还是雪琪降生那年,外子从别处移栽过来的……” “栽过来的第二年这树就成活了,此后每逢五六月时节,这树上的荔枝成熟,颗颗红润饱满,吃起来甚是香甜。” “剩下吃不完的,晒干后混着冰糖捣碎,然后做成荔枝糕,雪琪尤其喜爱。” 说到这儿,清艳的玉容上,露出哀婉。 “可自他走后,这树就一日日萎了。期间,芽儿也凋,叶儿也落,直到剩下枯枝老杈,再也没了生机。可没想到……被你侍弄这段时间,这树竟慢慢又活了过来。” 她抚摸着一根垂下的树枝,那上面新芽生得翠绿。 陆氏嘴角,挤出一分牵强的笑容。 “或许是天意吧,这样一来,用不了多久,雪琪就又能吃到荔枝了。” “……” 许知秋一味听着,心里也清楚。 陆氏虽是在与自己讲述,其实不过独自伤怀罢了。 虽然他也心有同情,但碍于身份,毕竟不好多劝。 “大嫂……日子总要向前看。” “是啊,向前看。” 陆氏笑了,转头直直的看向他。 “倒有件事瞒了你许久,妾身在此赔罪了。” 说完,竟朝他跪了下来。 这可把许知秋吓了一跳, “你这是作甚?使不得!使不得!” 忙上去馋她。 陆氏起身后,从怀中取出一个水蓝色的荷包。 许知秋认得, 最初时,这荷包连同其中的几两碎银,正是他交给陆氏的房费。 他还记得,荷包背面绣着几句诗文。 陆氏柔声将诗文念了出来,却显然不是同一句—— “山有苞栎,隰有六駮。未见君子,忧心靡乐……” 她望着那荷包正面的“安”字,眼神温柔的,仿佛要化开。 那字迹绣得笔锋柔和,仿佛也像个温婉的女子那般,盼着丈夫早去早归。 可是,终究是一厢情愿。 “……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说着她面露痛苦,随即,竟是一口血吐了出来。 “大嫂!” 许知秋上去搀住她,为她搭上腕脉,顿时心下一凛。 原来,这妇人外表看着尚可,其实一身五脏经络,自心脉起始,已经萎靡的近乎老朽。 许知秋忙为她输送真炁,小心翼翼的温养着她那已然不堪的内脏。 与此同时,他也恍然大悟。 原来……那具被挂在房梁上的干尸,就是她两年未归的丈夫。 如此一来,那晚小丫头对他刺杀一事,或许也能解释的通了。 陆氏只觉得体内平白多了一股暖流,很快脸色好看了许多。 她转头,朝许知秋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 “那日初见你掏出这荷包,我第一眼便把你认作了杀我夫君的贼人。” “之所以留你住下,也是因为还不能完全确定。未免错杀了好人,故而打算先试探一二。” “却不料当晚,雪琪那孩子……” 讲到这,她身子一抖,面露几分后怕。 接着: “可你非但没杀她,接下来的几日,反而对我们母子百般照料。” “那时我便认定,你是个好人。” 许知秋深深叹息, “令相公……确实已经不在人世了。” 他迟疑了一二,还是将那食人者家中悬挂干尸一事,告诉了陆氏。 陆氏尽管心中早有准备,但听完仍是身子一震,如遭雷殛。 忽的表情扭曲,“噗”的一大口鲜血喷了出来。 “大嫂节哀!” 许知秋顿时后悔告诉她,一时乱了方寸,真炁不断的朝她体内输送。 陆氏却惨笑着安慰起他: “这都是命,由不得人的……倒要谢谢你,为我送来这个消息。” 许知秋不停的给她推宫过血,直忙的额头见汗,才将她的情况稳定下来。 他搀着陆氏在一张椅子上坐下, 随后,问出了他的问题: “大灾之年,人心险恶,我实在不明白,令相公为何要出这趟远门呢?” “此事,说来话长。” 陆氏将荷包小心翼翼的收入怀中,擦去唇边的血,为他讲起了其中的因由: “我记着有一年,天上玄黄色变,轰鸣声响了一昼夜,第二日,院里掉下来一个和尚。” “那人自称普方,出自天音寺,此番于狐岐山同妖物斗法,一时不慎受了埋伏,负了重伤。” “我们夫妻收容了他几日,待得他伤势复原,以为他会自去的。却不料他竟要设下法界,引动大灵山地下水脉,去倒灌那妖物的老巢——狐岐山六狐洞。” “狐岐山?” 许知秋听得皱眉, 难道这大灵山,其实是狐岐山的一条支脉? 二者可是相距有数千里之遥啊! 能干涉水脉逆流,这和尚倒是颇有神通。或者说,有什么高明法宝么? 毕竟曾听周一仙吹过,这世上有些法宝的威力,可是大的吓死人。 “此举难免会损伤大灵山的水土,那时节,村民们自是不允,可奈何那和尚凶蛮执拗的紧,竟听不进去丝毫劝告,执意妄为。” “外子虽是一介书生,却指着那凶和尚骂了半日,同他讲了不知多少道理,最终总算将其说服,那和尚遂羞愧而去。” “此事之后,村民念我一家的恩情,便多有照顾。” “那和尚临走前曾对我家许下承诺,日后若遇难事,尽可去天音寺寻他,但有所求,无所不应。” “两年前,岷州灾情正盛,靠山村也受到了不小的波及,许多家都断了粮食,甚至剥树皮充饥。” “我夫君打定主意,瞒着全村百姓,独自外出家门去寻那神通广大的僧人,便……一直没回来。” “去寻那和尚作甚?”许知秋问。 陆氏眼神中透着哀婉,但一双素手,却紧紧攥成了拳头。 短短一句,掷地有声! “为大灵山,驱神。” 第25章 山魈 陆氏那两口血可真不白吐, 第二天早上被小丫头发现,顿时吓得哭了出来。 就围在母亲身边转,说啥也不离开一步了。 有件事也赶巧,恰逢一大早老里正来串门,瞥见地上的血迹,也是吓得够呛。 对着陆氏一顿嘘寒问暖,又叫来了村里唯一的土郎中。 那郎中是个高手,给陆氏号了半天脉,结果诊出个风寒。 前后写废了八篇纸,最后许知秋搭眼一瞅……呵,愣给开出一副保宫安胎的药。 老里正于是招呼着陆家丫头去煎药。 许知秋就在旁边戳着,除了无语就是无奈。 他想上手给重开一套方子,奈何这老登压根不信他,把他排挤的远远的。 “……” 不过幸好,昨夜许知秋为陆氏输的真炁不白废。 好歹是将她的病灶稳定了下来。 可他也清楚,陆氏这病是心伤劳神所致的五脏衰竭,要想治疗,可谓是难上加难。 她就像一个漏底的水桶,寻常的药石之力已然救不了她。 或许…… 他想起大灵山上的猴儿酿。 以其入药,或可一试。 喝完了安胎药,陆氏半靠在榻上,陆家丫头俯在她膝盖上,眼底莹莹。 “娘,你别吓我,雪琪好怕。” 陆氏抚摸着她的发辫,一脸温柔, “不怕,娘不会有事的,不然谁照顾雪琪呢?” 小丫头是吓坏了,想哭却又不敢哭出来。 生怕母亲被她感染,也落得伤心地步,反倒不利于将养身体。 于是,只能是一边梨花带雨,一边咽泪装欢。 偏偏某人眼皮子浅得很,这副场面看在眼里,实在是不落忍。 …… 夜晚三更, 弯月洒下稀薄的银砂,勉强供人视物。 刚眯了一觉的许知秋精神饱满,整饬好衣衫,往腰上挂了个空葫芦,就准备出门。 可刚出了西厢,就见陆氏跌跌撞撞的出来。 “雪……雪琪不见了!” 她神色慌张,好像天塌了下来。 “方才还就在我旁边睡着,可等我睡醒后就寻不见她了。” “她可曾说起过什么?” 陆氏想了想,忽的点头: “这孩子白天说了句傻话,要分自己一半寿数给我,被我申斥了一顿!” “哦,这样啊……” 许知秋摩挲着下巴,有了点门路。 大灵山脚, 薄雾仍盘踞不去,搅动着本就模糊的夜色。 从石阶古道的来处,雾气中挤出一个瘦小的身影。 蹑手蹑脚,左顾右盼,像在提防着深夜里拍肩的鬼魂。 小丫头最怕三样东西,一个是打雷,一个是天黑,一个是起大雾。 今晚占了两样,可她还是来了。 她在黑暗中摸索着方位,向前缓慢的挪动着步子。 很快摸到祭台边缘,这让她心下一定,又过了一会儿,终于找到那山神像的位置。 这丑陋的山神像她不是第一次见了,但以往的几次都是和全村的村民们白日来的。 眼下黑夜隆隆,四下雾气滚滚,环境衬托之下,心里难免胆怵。 她学着记忆中村民的动作,屈膝跪下,朝那山神向行三拜九叩大礼。 然后合十双掌,闭上眼睛,遣词祝祷。 她表示愿意将自己一半的生命送给母亲,好让母亲痊愈。 小丫头态度诚恳,诵念了一遍又一遍。 妄图以这种笨拙但真诚的方式,打动神明。 套路倒是没错,毕竟话本小说中都是这么演的么。 但是, “悉悉索索……” 耳畔响起一阵轻微的怪声,小丫头疑惑抬起头。 青铜法案后,那山神造像的双眼处,正亮起微光。 她双眸一瞪,转而激动的握紧了小拳头。 山神显灵了! 四下,薄雾不知不觉汇聚过来,将那山神像的半身搅的模糊不清。 薄雾越聚越多,越聚越浓。 慢慢的,吞没了青铜法案,也吞没了她小小的身子。 小丫头看着四周愈发的朦胧模糊,先是疑惑,接着没来由打了个哆嗦。 不知为何,背脊就是冷得不行。 忽的她睁大双眸看向前方,那双漆黑纯净的瞳色,肉眼可见的蒙上一层灰霾。 小丫头嘴张了张,发出半个音节,就哑住了。 只见前方, 山神爷活了过来,他走下基台,跨过法案,朝自己伸出了手。 “来#¥%……” 一个辨不清的声音萦绕在耳畔,挥之不去。 那声音仿佛在召唤她,让她过去。 小丫头脑子里轰鸣着闪出一个念头—— 山神爷显灵了! 他要见自己么? 这样一来,或许就能为母亲…… 心头三分恐惧,七分殷切。 她迟疑着,向前伸出了手。 “呔!” 身后的一声断喝,终究是慢了半拍。 她感到粗糙,割手般的粗糙。 不禁疑惑, 原来,山神爷的手是这样的么?比里正爷的手还要糙百倍,而且毛茸茸的,反正不像人的手…… 忽的她手背刺痛,像是被尖锐指甲抠破了。 遮在眼球上的灰霾散去,她这才惊觉,原来那山神像孤零零摆在法案后头,根本就没动过。 那么此刻,抓着她手的是? 随着浓雾滚动,已经近在咫尺的怪物,倏而露出真容。 抬头仰视,这怪物身材高大,近乎八尺有余。 双手垂下超过膝盖,浑身长着褐色的长毛。 那是老长一张鞋拔子脸,被一只鼻孔外翻的鼻子占了一大半。 褐色眼球外凸,四根利齿如尖刀子一般探出唇外。 “它”似是在笑,发出嚯嚯嚯的低吼。 腥臭的涎水,一连串的滴在地上。 小丫头被吓懵了。 便任由这怪物倒吊着她的脚,像大人拎着一只猫崽儿那般。 眼前场景飞速变换, 是那怪物在拎着她快速移动。 向着山上。 她只顾得上怔怔叫出一声: “娘。” “哼——!” 一记擤气破开林障,轰的四下草木竹石尽皆低伏。 那怪物手长脚长,察觉到动静立马将身体重心生生一拽,成功向后避开。 但上山之势也顿时止住。 那怪转身,眼球冒着森冷的绿光, 与它手中拎着的猎物一道,共朝着那个人影看去。 许知秋右手按着腰间的一把柴刀,默默的打量着眼前怪物。 “山魈?” 第26章 山神 山魈, 戏称“猴他爹”, 学名“鬼狒狒”。 但许知秋看着眼前这小两米的山魈,咋瞅咋别扭。 “会使些简单的幻术……成精了么?” 莫非这大灵山的山神,不会就是这东西吧? 许知秋不由得谨慎的打量起来。 陆家的小丫头方才回神,看清是许知秋,泪水顿时夺出眼眶。 “知……知……” 她哽咽着要开口。 “憋回去!”许知秋没好气的打断,“回头再跟你算。” 小丫头嘴唇动了动,不敢吱声了。 眼下有些棘手, 许知秋怕起手一个不小心,恐波及到人质。 因此,需要在一瞬间定出胜负。 那么。 “嚯——!” 那山魈咆吼一声,口中吐出大团浓雾,转瞬间弥漫四周。 与此同时,许知秋深吸口气,鼓起腮帮。 山魈借着浓雾模糊身形,朝他俯冲过来。 许知秋不闪不避,迎面正对着它。 山魈探出尖锐利爪,抓向他面门。 咫尺之际,许知秋唇口一吐, 嗤! 一道青色炁箭笔直射出,带着足以穿金洞铁的锋锐,射向山魈的右眼窝。 由于距离抵得足够近,这一招已经是必中之局。 但, “啊!” 陆丫头的惊呼,突兀的在后方响起。 炁箭穿透一团虚影,原来是尊假身。 障眼法? 是刚才的雾气! 这畜生还挺狡猾。 劲风袭掠脑后,许知秋陡然转身,以间电光火石之势,又是一道炁箭吐出。 可仓促转身使得这招准头不及,山魈略一偏头就轻松躲过。 而那五根锋锐的指爪,已经近在咫尺,下一瞬就要将许知秋的脸抓个稀巴烂。 然而, 铮—— 炁箭虽没中,但却留下一声突兀的铮鸣,作用在那山魈的耳蜗。 那山魈褐色的瞳孔突然一阵摇晃,整个身子僵住了。 便是这个时机,许知秋抽刀上挑。 嘎吱! 似是切割金铁的怪声, 柴刀砍在这怪身上,竟直接卷了刃,浑不似血肉之躯。 “哼!” 来不及惊讶,许知秋手臂运劲,奋力斩出。 咔嚓! 拎着人质的左臂终是齐肩而断,他一把将陆家丫头拽了过来。 “吼!” 那怪痛的撕心裂肺,高举粗壮的右臂朝人质头颅砸了下来。 陆家丫头双眸圆睁,看着那携带雷霆之力的野蛮拳头,在自己头顶越放越大。 头肯定会爆开吧? 她猜想。 轰! 仿佛平地起了一声惊雷,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下一瞬,她只看见那山魈胸口猛地塌陷下去一大块,八尺身躯倒飞出五丈有余。 跌入灌木中没了踪迹。 小丫头惊得呆了,把嘴张到一半,说不出话来。 她怔怔的抬头,恰好迎上许知秋那双变得白炽的眸子。 觑了眼这小丫头惊呆的表情,许知秋嘴角微微一勾, “狠么?” “……” 小丫头,讷讷点了个头。 许知秋笑了,撤去了昙花一现的逆生。 禽兽之狡诈几何哉? 纵然这山魈会些障眼的法术,有些不入流的计策,却也难敌他这手“入松风”。 《入松风》——青竹苑绝学之一。 青色炁箭虽然锐利,却也不过表象。 炁箭中携带的高频震荡的音波,方才是这招数的核心。 任你能耐再大,筋骨皮膜再结实,可这招却是作用在脑干,直接影响中枢。 因此,闪躲硬抗皆是无用。 许知秋去那草丛看了眼,那山魈已经跑了。 留下一路血迹作尾巴,倒是顾头不顾腚。 不过他下的手心里有数,那怪不死也得残废。 瞅了眼那边的陆家丫头,许知秋起了琢磨。 眼下若让这丫头自己走下山回家,万一碰上个豺狼野兽啥的,他还真不放心。 既然这样…… 他一招手, 小丫头便乖巧的来到他面前,睁着漆黑的大眼睛望着他。 许知秋捏住她小巧的鼻子,使劲揪了揪。 这动作比昨日更加冒犯,可小丫头却没像昨日那般羞恼。 “对……对不起。” 声音弱弱,小脸上满满的歉疚。 “哼。” 许知秋冷着脸觑她, “你当这世上所成的事儿,都是求来的么?” “若求神有用,人间又哪来那么多不公道?这岷州又何至于遍地饿殍?” “若这山神可求,你爹你娘为何不求?偏生你这丫头真知灼见?” 一通训斥下去,小丫头不发一言。 也不怪许知秋生气,若他慢上半拍,那山魈先一步拎着人进了山,这么大的范围,他压根找都没处找去。 “你给我记着,以后也牢牢地记着……” 他低下头与其对视,目光严肃而澄澈, “神明荫佑不了世人,能救世人的只有世人自己。因此这世上所有的事儿……求神无用,需得人为。” 小丫头望着他,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许知秋一掐腰, “你娘授权我收拾你,本来想打你的屁股蛋子,可看你还算乖觉,且饶你到下回!” 说着拍腰上的空葫芦,又笑了: “好了,现在跟我一道,上山给你娘采药去。” 小丫头听完眸子大睁。 “呦呵,怎么,现在知道害怕啦?” 丫头羞愤,把琼鼻一皱,把胸脯一挺, “才不怕!” ………… 沿着上次的路,许知秋很快就找到了那片藏有猴儿酿的石洼。 然而,这次他却拉着陆丫头猫在树丛里,一时没敢露面。 眼前的一幕太诡异了。 “想不到这山上,竟还有这么多山魈。” 许知秋说着,一边捂住小丫头的嘴,免得她不小心惊叫出来。 简单一数,现场至少四五十头,各色的杂毛山魈。 大半都成年了,近一人高。 还有些小崽子,站起来不过三尺。 这帮山魈分工明确,有几只棕毛的在外围放哨警戒,手搭凉棚的四下观望。 剩下的头上全顶着各式各样的锅碗瓢盆,八成是靠山村民贡献的。 它们在酒池前排着长队,一罐又一罐的装满猴儿酿,然后撤下来运往别处。 “它们这是?” 陆丫头不解,抬头看许。 “……搬家。” 许知秋有些汗颜。 上次他贪嘴多喝了几口,好悬被这帮山魈给透了。 可人家山魈也不傻,未免再遭贼,也懂得转移阵地了。 但这难不倒许知秋,他招呼陆丫头待在原地,然后自己钻进草丛悄悄摸过去。 没过一会,成功逮住一个落单的,直接敲晕了拽进丛里。 将那猴儿酿生抢了一酲,灌进自家葫芦里,陆氏的药引子就着落了。 而这些山魈警惕性明显迟钝,竟没发现他。 许知秋窃喜,但随即又萌生了好奇。 也不知这帮山魈的老巢在何处,能孕出精怪……应是有些门道在里面,要不要跟上去看看? 搞不好,能摸清楚到这大灵山的真相。 心头萌生这个想法,他就愈发的渴望一窥了。 但若贸然跟上去,怕是有暴露的风险。 另外,带着个孩子去犯险,是否理智? 那要不先送她回去呢? ……也不妥,等再赶过来屁影儿都瞅不见了。 那让她自己走下山去? 山高林子险的……也不放心。 思忖再三,终究是对自己的手段更有底气。 于是, 许知秋摸回到陆丫头身边,问: “可会闭气?” 丫头点头。 “一次能闭多久?” “大约……五十息。” “够用了。” 遂运起地行仙,液化山体表层的土壤,裹着她一同入地。 等俩人再露头时,已经处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根据“探查”,许知秋推测,此处应是大灵山内围区域了。 他俩躲在一处大青石后头,像做贼似的,只露出个眼珠子四下观察。 这像是一片山中幽谷,是一片开阔地。上无林木遮天,月光亮亮堂堂的透进来,打在地面上。 边缘一角堆着杂乱的骨头,也不知是人还是畜生的,像是被吃干抹净丢弃的。 场地正中是一片池子, 那群山魈陆续把酒倒入其中。 忙完了这些,它们像是“下班”了,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相互给对方挑虱子。 许知秋心情古怪,感觉自己在看动物世界。 陆丫头则是被他遁地的手段一时唬住了,满眼都是小星星。 许知秋扳过她的下巴,示意她别分神。 “吼吼!” 忽听一阵杂乱凄厉的叫声,只见三五个成年山魈,抬着一只浑身是血的巨型山魈进入视野。 许知秋一眼就认出来,正是那只被自己打残的怪物。 那怪一只胳膊丢了,胸口凹下去一大块,此刻艰难的喘着粗气,眼看是不活了。 它被摆在一架山洞前,其余的山魈齐齐拜服在地,朝着洞内叩拜,仰头发出嗷嗷的怪声。 看那样子,像是在为它求着什么存在。 忽的,许知秋眼皮一挑,死盯住那山洞。 只见那洞中,“蹦”出一白毛老山魈。 体型也就比普通人稍大,虽然也不小,但和地上躺着那八尺怪比起来却明显不够看。 它看上去背脊佝偻,老态龙钟的。 稀奇的是它居然只有一条腿,是单腿蹦跶着出来。 它身上套着一层深蓝色丝绸的华服,后脑梳着辔头,顶着人头骨做的冠冕。 明明是个畜生,却像个人一样装扮,甚是诡异。 “那……是什么?” 小丫头看得头皮发麻,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若我没猜错的话……” 许知秋细细观察着,手中不自觉已经按上了柴刀。 那浓重的妖炁,让他不由自主的提起了警惕。 “山神。” 第27章 以命要挟 “啊!?” 小丫头听完,吓得捂住了嘴。 她万没想到,被村民们视为信仰的山神老爷,竟是这般怪物模样。 在这村子里八岁以来形成的世界观,头一次产生了动摇。 原来,那些神而明之,高高在上的,不一定就货真价实。 “不过是只独腿老山魈罢了。” 许知秋嘿然冷笑,也不知是在嘲笑谁,“你们村子人却拿精怪当神拜,也是够可以的。” 恰逢此时,那八尺山魈抽搐了两下,便就因伤重而咽了气。 那披“人皮”,戴冠冕的独腿老山魈,先是围着尸体蹦了一圈,捅咕了两下后,遂发出一声刺耳的咆吼。 “嚯——!” 可见是震怒了。 啸声震得山谷之内隆隆回响,池中酒水层层泛起涟漪。 下方拜服的一众大小山魈们,尽皆低伏着身子,瑟瑟发抖。 随即,那老山魈开始咿呀怪叫起来,手舞足蹈。 就见地上躺尸那位,黑色的血液从断臂处溢出,凝成一股血蛇,在空中扭动不休。 “蛇首”沿着四向转动,似在锁定着什么目标。 应是某种根据血液为媒介,进行索敌的妖术。 许知秋眉头一蹙,便拉住了小丫头的胳膊。 “此地不宜再待,走!” 拉着她就要跑路。 然而,那血蛇像是突然察觉到了异动,猛如利箭一般射出,方向正是向着他俩而来。 那老山魈和其余小怪,登时也将目光齐齐转了过来。 小丫头吓得嘴唇发白, 许知秋眼神一肃, 《地行仙》 脚下土壤液化,正欲遁地。 然而, “嚯————!” 运功未半,那老山魈又是一声咆吼,撼得许知秋灵台一阵摇晃。 正要催功硬抗,可一看怀中——小丫头痛苦的捂住耳朵,脸色涨的发紫,仿佛全身血液都要从头顶喷出来一般。 许知秋心下一慌,忙把手盖在她天灵上,转而为她运功护持。 便是这短短时刻,那白毛老山魈屈腿一蹦,已然截住了他的退路。 而那几十只山魈小怪,也各抄起刀枪铁器,竹叉尖石,将他围拢。 弹指之间,身陷重围。 “吼!” 那老山魈吼声模糊,但许知秋从分明中听出了两个字的音节。 “找¥%%……&死……” 明明一副狰狞如恶鬼的脸谱,偏作人的衣冠。 更显得不伦不类,却又让人头皮发麻。 妖炁和杀意化作红黑二炁,缠绕在那怪的周身。 四周的草木被它气息压迫,尽皆低伏。 “哦!” 许知秋陡然醒悟, 原来,已是身在绝境。 “丫头……” 他目光沉静如水,拍了拍小丫头绷得僵硬的瘦弱肩膀。 “搂紧了。” ……………… 陆氏拖着病体,在院内踱步了一宿。 若非许知秋先前留话,让她老实等着,她恨不得也出去找了。 直到残月西坠,东方晨光微亮, 微弱的天光照出远处一大一小……那两个摇晃的人影,越来越近。 终于,推开门户。 小丫头搀着许知秋踏入院中。 “啊!” 陆氏见得二人,先是惊喜,随即失色骇然。 她冲上来盯着许知秋打量稍许,嘴唇一咬,抬起巴掌就要打在女儿脸上。 却被许知秋拦了下来。 “不怪她……” 许知秋惨笑一声,从嘴角又溢出一缕血丝。 “是我多事,非要探个究竟,不然早回来了。” 陆氏搀着他的身子,忽的感觉手心黏腻,定睛一看,全是鲜血沁透。 脸色惨白,颤声问: “怎……怎会搞成这样!?” “娘……我……知秋哥哥他……” 这一夜惊魂,把陆丫头吓得,已然说都不会话。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咬着唇几乎要哭出来。 但还是磕磕绊绊的,把事情始末告知了陆氏。 陆氏闻言,惊的久久失声。 “窝囊。” 被搀着在树下依坐,许知秋跣足而叹,满脸的不甘。 那老山魈虽然凶狠,手段也颇独到。 但他若肯放手一搏,未必就怕了那独腿儿老货。 奈何为了护丫头周全,他也只得被动挨打,一路逃窜,最后反倒落得遍体鳞伤。 能活着跑回来,已是使尽了他的浑身解数。 遂落得如此狼狈地步。 “我去为你请郎中!” 陆氏说着就要出门去。 “不用。” 他轻轻一哼。 就那庸医,不请也罢。 本来些许皮肉外伤倒也好办,待恢复了几分气力,运起逆生就能痊愈。 麻烦的是内伤,正经需要好生将养些时日。 还有,下丹处那团粉色火焰,也是个不得不警惕的风险。 “唉……” 许知秋靠在树上,脑子有些发昏,想睡觉。 “簇簇簇簇!” 忽的这时,一阵杂乱而厚重的脚步声自远处传来。 许知秋讶然抬眼,却见一乌泱泱大帮子人,堂而皇之的冲进院落。 各自提着刀枪棍杖,面色不善。 为首的老里正手持孤拐,脸色阴沉的瞪着他。 “方才山神老爷与我等托梦,明示有人昨夜闯山,还杀了山神座下一使者,是你不是!?” 许知秋点头, “若没别人的话,那应该就是某了。” “够痛快!”老里正冷哼,抬手招呼:“拿下了!” “是!” 一众怒气冲冲的村民,操着兵刃朝许知秋齐齐逼近。 大有“敢不服从,把你戳成筛子”的势头。 如此后人挤着前人,使得前人脚下踉跄,一杆梭镖真就这么直戳了过来。 锵! 锋利的开刃梭镖,被许知秋二指夹住,“啪”的一下掰成两截。 “嘶……” 夸张指力,惊得众人齐齐一退。 虽然满身狼藉,但许知秋的眸光仍然锐利,淡然问道: “众位,意欲何为啊?” 老里正越众而出, “我知你有些本事,但今天我等誓要把逐你出村去!” 身后有村民附和: “对!” “偷着乐吧!胆敢冒犯山神老爷……若非你不是本村子民,定叫你自裁谢罪!” “快滚,靠山村不欢迎你了!” “……” 许知秋沉默了。 脑子里闪过数个念头: 野神、役民、苦难、因果…… 内心几番琢磨,忽而有些意兴阑珊。 “你们不能这么对他!” 却是陆家的小丫头张开双臂,挡住了许知秋身前的枪剑。 一反往日的寡言,眼神清冷而坚定。 “他是为了救我才闯山的,你们罚我好了!” 老里正把脸一沉,怒斥: “小孩子知道个甚?这没你说话的份儿!还不退下!” “我知道!我都知道!” 小丫头昂首不退,瞪着眼睛脱口欲出: “那山神,其实是一只……” 话说一半,却被许知秋从后面捂住了嘴。 许知秋将她拉到身后, 小丫头诧异万般,不懂许为何不让她开口。 许知秋对她摇了摇头。 心里有句话,耐人寻味—— ——有些话,只要你一开口,就会被另一种声音活埋了。 而他现在身体状况极差,万一出了乱子,不好掌控。 见他似是服软,老里正招呼村民继续逼近。 然而这次,换成陆氏挡在前方。 她默然无声,清艳的面容上无悲无喜,却仿佛表明了一切态度。 老里正使劲顿了顿孤拐,急道: “陆家媳妇,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这一刻,陆氏褪去了往日的柔弱,变得刚强。 冷声反问: “他已伤成这样,若再逐他出去,焉有活路?” “陆家媳妇!” 老里正满是褶子的脸,起了抽搐,强压着怒火: “这几年来,我们大伙儿皆念着你家的恩,所以对你们母子百般照料。” “可这也不是你得寸进尺的理由,你该知道的……事关山神爷的怒火,非是我不近人情。” 说罢就要绕过她,差人去拿许知秋。 可陆氏下个举动,却吓得包括老里正在内的一众村民,齐齐住了手。 只见她从袖中掏出一把剪刀, 没找别人,反倒抵在自己的脖颈上。 尖锐处刺破雪白的肌肤,迸出几点殷红,滴滴而落。 “你们,都住手。” 第28章 荔枝 “陆家媳妇,你,你这是干什么!?” 老里正肉眼可见的慌了,连带着身后村民齐齐向前,却又生生止住。 似乎,生怕陆氏做出蠢事。 “只请里正爷高抬贵手。” “你、你这是为难我。” “请里正爷成全!” 说着又要把剪刀刺入一分,里正赶紧摆手。 “好商量!一切都好商量!” 陆氏这才缓缓放下了剪刀。 气氛一时沉默。 陆家丫头被陆氏这一过激反常的举动吓得哽咽,忙上去为她擦拭血迹。 许知秋则是将狐疑的目光,在陆氏和那里正以及众村民间来回游移,审视不定。 一时间,村民们的目光都聚焦在里正身上,等着他的决定。 而他面露纠结,时不时又看向许知秋,又看向陆氏,不免长叹一声。 片刻后, “七天,最多再留七天!” 里正把孤拐狠狠怼地,加强着语气, “那之后,这人就再不能留在村里了,这是我的底线!” 言罢,矍铄的目光死盯着陆氏,分明带着一股“别逼我”的意味。 闻言,说不上认同还是否定, 反正陆氏沉默了。 又过了一会儿, 老里正带着一帮村民,就这么灰溜溜的散去了。 目送他们走后,陆氏像是失去了全身力气,身子一软就要栽倒,恰被小丫头搀住。 “娘!” “陆大嫂。” 许知秋来到陆氏身前,盯着她的眼睛, “七天后,可是什么日子么?” 小丫头也一脸疑惑,向着母亲求问。 然而,陆氏抚摸着女儿的秀发,看了看许知秋,忽的笑了,摇摇头却没说。 ………… 接下来几天的日子很平静。 平静到只剩下寡淡的烟火气息。 许知秋用猴儿酿为引,给陆氏配上几副草药。 这中间,陆氏本来是拒绝的,但许知秋仿佛是猜到了什么,于是反拒绝了她。 几副汤药硬给下去,陆氏的气色诚然好了一些。 至于他自己的伤势——外伤早就痊愈,内伤还需再打坐将养几日——倒也不足为虑。 由于处在狐岐山灵脉的支脉上,整个靠山村地脉灵气相对浓厚。 虽然时值大旱,终究比外面地力肥沃。 得益于此, 以及许知秋这段时间来的打理,院中那颗荔枝树,竟真长出了果实。 短短数日,圆溜溜荔枝果实已然挂满了树梢。 虽然大都还很青涩,但树冠高处的一些,已经透出些许红了。 自然也就可以吃了。 午后,阳光明媚却不酷热。 陆氏和小丫头各自搬了个小马扎,坐在树下。 借着树荫乘凉之余,陆氏剥去荔枝的外皮,露出白嫩的果实,一颗颗喂给女儿吃。 小丫头显然很喜欢吃,把腮帮子塞得胖胖的。 吃完,还把籽核儿一颗颗吐出来还给母亲。 “知秋,你也尝尝。” 陆氏递过,许知秋没接,自己剥了一颗塞进嘴里咀嚼。 “怎样,好吃么?” 虽然尝着还是酸涩居多,但细嚼之下,确是隐隐透着一股甜。 他点头, “好吃是好吃,不过……” 瞥了眼吃的起劲的陆丫头,许知秋语焉不详: “本该再给它一段时间成熟,那时味道方才合适。” “哪有那么多应时应景的?”陆氏苦笑,又接住一粒女儿吐出的籽核,“这树若没你的照料,根本连芽儿都抽不出来,又何谈结果呢?” 陆氏抬起眼眸,直直的看着他。 那双眼中,好似包含了许多东西。 但许知秋没去细看,拍了拍手起身, “之前听你说,往年这果肉常被你们晒干后配着冰糖碾碎,掺上面粉做成荔枝糕?” 陆氏点头轻笑,“是啊,不过做这糕点很费时的,我现在精力不济,作不得了,除非你代劳……” 脸上带着几分歉意和殷盼。 “我代劳……” 许知秋面露几分难色: “……这糕点经我之手做出来,可还比得上以前的味道么?” ………… 或许是错觉,这几日许知秋每日起早去村头汲水,发现往来的村民少了许多。 也不知是在家趴窝,还是在忙着别的什么。 另外,陆家宅院周围,多了几个整日逗留不去的村民。 每至天黑,人便愈发多了起来。 许知秋清楚,他被监视了。 听那老里正先前所言,这所谓的山神竟还有给村民托梦的本事。 毕竟位居灵脉之地,不知多少年参星拜斗,吞吐灵气,修出了这等法术也不奇怪。 之所以托梦给村民打发自己走,应是出于它畜生独有的小心谨慎。 毕竟,在这靠山村,许知秋是唯一能威胁它的存在。 相比于赶尽杀绝所承担的风险,它更倾向于息事宁人。 从当时的交手来看,那老山魈竟还粗通些人类言语。 甚至,连那些猴崽子手持的兵刃,大半都是这村子人供奉的。 如此看来, 倒是个【有组织、有纲领】的畜生团伙。 所谓组织么,自然是以老山魈为核心,借山神之名,盘踞整座大灵山的地头蛇。 至于说纲领,恐怕只有一个—— “盘剥弄民!” 奈何,真正棘手的不是山神。 偏偏是那些看似人畜无害,偏偏愚昧怯弱的村民。 许知秋从打坐中醒转,看向窗外。 陆氏母子正揽着月色,坐在屋前谈花弄影。 时而传出小丫头银铃般的娇笑,陆氏温柔的嗔斥。 母女俩相谈甚欢。 “雪琪你看,看那天上的星星,它们一闪一闪的,是爹爹在向咱们打招呼呢。” “星星?爹爹不是死了么?” “是啊,这世上每个人都会死,但好人死后会变成星星,每当夜空无云,群星闪烁,正是已逝的人在注视着他们活着的亲人。” “可是……星星那么多,怎么知道哪颗是他呢?” “你看天上正北方那颗最亮的,那就是了。你爹爹是大好人,自然也会是又大又亮的那颗。” “那娘……也会变成星星么?” “是呢,有朝一日,娘也会变成星星,在天上看着你。” 许知秋闻言,也循着望向北方天际。 确实,那颗大星诚然明亮, 但身旁光源稀疏,是颗孤星。 第29章 托孤 许知秋所在的西厢,靠墙边是一排书架。 在最早,这间屋子是陆氏相公的书房。 上面码着百十本蓝封书籍,多是些四书五经,儒学诗篇。 书页大都被翻得陈旧,夹层中还附有不少注解。 由此可见,这屋主人平日里就是泡在书堆里,算是个饱学之士。 这两日许知秋基本窝在屋里打坐,闲暇时便随手翻翻这些书籍,寥作打发。 却偶然从砚台底下,翻出一片书笺。 《闲隙随笔》 原来是那陆秀才留下的日记。 他搭眼一看,那上面以精简文体,书写着一段往事—— 庚子年,岷地大旱。 村民饱尝饥馑,却空守大山而不敢入,任凭灾荒消磨。 只希冀于山中神祇操云布雨,救活田亩,遂日日叩请,筹办祭祀山神节庆日。 吾当时不解,求问村民。 里正公曰:此地三年一祭,百年至今数十节日矣,每逢灾年,此祭之后,必有灵验。 那日山下,锣鼓喧腾,众民狂热。 吾见村中垂垂老朽,耄耋老妪,相互争先缚于祭台,甘愿添为血食,非不惧死,反有莫大荣焉。 吾后知后觉,乃知其以人为祭,心下骇然! 如此荒唐,却道那山中之物究竟为何? 神耶?鬼耶? 实难知也。 悔,初时顾虑太多,未敢请高僧顺势驱神。 如今知此祇食人面目,吾心既定,唯有横渡山川,再去搬请法驾。 此举凶险,干系甚大,奈何村民蒙昧,更不敢与人说。 愿苍天护佑,使我妻女无我之日,也能平安过活。 待吾归。 ———— 读完了这篇古文日记,许知秋沉思了好久。 直到陆丫头唤他吃午饭,他才醒觉,忽而感叹: “倒是个意气书生。” 今日的陆氏,气色比往日都要好。 不但面色饱满,脸上少见的敷了脂粉,唇角涂了丹蔻。 许知秋在陆家住了也小两个月了,这还是头一次看她化妆。 相较于往日病态的清艳,如今更添了三分妩媚。 或许,女子妆容,本该如此。 许知秋很有礼貌的没有夸赞。 三人这一顿粗茶淡饭,吃的很安静。 转眼又是夜晚三更,许知秋靠着书架,心里盘算着时间。 按照那里正所言,明日就是第七天,是他该滚蛋的日子。 按说拍屁股走人,对他来说,倒也没什么打不了的。 只是, 他忽的看向屋门处。 以他的听力,自然能察觉到门外的呼吸声。 开门一看,顿感诧异。 陆氏身着睡袍,俏生生的立在门口。 突然开门吓得她眼神闪躲,举止有些局促。 “陆大嫂,你这是?” “雪琪睡了,所以我来看看你。” 她扭捏着衣角,两颊微醺,似乎饮了些酒水。 “知秋兄弟,明日……你就要走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许知秋点头。 他毕竟不能仗着本事,去伤害一群凡夫俗子。 离开了对谁都好。 “你放心,我走之前会再给你配上几副药,你按时吃了,总归是有好处的,至于那丫头……” 他碎碎念着,忽的被陆氏打断: “许兄弟!” 许知秋一怔,却见陆氏目光灼灼,眼底隐隐泛红。 “说这些又何必呢?你当真……不明白我的心思么?” 语气幽怨,又带着恳求。 许知秋叹了口气: “陆大嫂,非是我故意装糊涂,实在是……” 他这话一出,算是就点明了二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此事托付于我,总有些不合适。” 陆氏闻言,慢慢把头低下,咬紧了下唇。 “你的恩德,妾身无以为报,唯有……” 说着,把手放在腰间,拉住衣带的丝扣,轻轻一拽。 睡袍滑落, 这妇人雪白的娇躯,赤条条的暴露在许知秋眼前。 由于身材太过消瘦,以致于并没有体现出多少美感。 但仍然足以让男人呼吸急促。 在她动作的瞬间,许知秋就背过了身去。 “陆大嫂,你这就过分了。” 他叹了口气,内心对于这妇人的决绝,感到震惊。 陆氏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像是失去了支撑的力气。 “我知道,此举对你来说,更像是侮辱……” 她毫不掩饰脸上的歉疚, 说话之间,她的脸上已经是涕泗横流。 “可作为母亲,我没办法。” 许知秋: “若我没看错,这村子的人虽然愚昧,却也不是狼心狗肺之辈,纵然有天你不在了,你女儿的生计应该也会有人照料的。” “可我不放心!我不放心把雪琪交给他们!” 陆氏语气激动,雪白的身子跪在地上,止不住的颤抖。 “这次是我,难保若干年后……不会是她。” “祭品么……” 许知秋细细咀嚼着。 这个词儿出现的突兀,但有迹可循。 事实上,稍微一想就知道, 砚台下的那篇古文日记,只能是陆氏故意留在那里的。 为的就是让他看见。 毕竟,明白人之间的事,有时不用把话说的太清楚。 …… 许知秋把眉头一蹙,问: “那山神祭品,可是他们逼你做的么?” 陆氏惨然一笑, “是那山神钦点,村民们不敢违抗。” “如果是这样,我可以帮你们离开这里,保你们母子周全。” “那样一来,这一村的百姓就会受牵连,到了来年,他们会饿死。” “收起你那份圣母心肠吧!” 许知秋情绪有些红温了,“你不是神,救不了所有人,身为母亲,只对你女儿负责就够了!“ “可我本来也活不久了啊……”陆氏惨笑,咽下唇边的泪水。 “倒不如用这身残躯做些有用的事,毕竟,我夫君也是因为这靠山村才……” 话还没说完,便被许知秋的跺脚声打断。 他在屋内来回踱着步,气喘如牛。 “所以,为了那些蠢人的死活,你不惜搭上自己的命?” 也不避讳什么礼仪了,指着赤条条的陆氏破口大骂: “甚至现在连贞洁都不打算要了,就为了将我的军?非要把亲生女儿撇给我这个外人?那你这又是什么tmd狗屁逻辑!你又对得起哪个!?” 面对他戳心窝子式的破口大骂,陆氏的眼神却始终温柔如水,仿佛包容万物。 “你,不是外人。”她柔声纠正。 许知秋冷哼, “那是什么?” “是亲人。” 第30章 自古以来 陆丫头做了个好梦。 梦中,灾年一去不返。 靠山村收成丰盛,家家粮食满仓,每个村民的脸上都洋溢着欢喜的笑容。 就连以往那些嘲笑欺负她的小孩们,也都不再欺负她了。 虽说父亲到底是不在了,但家中那“第三个人”的位置,却并没有消失。 只是被另一个人顶替了。 母亲的身体也一天比一天好起来,脸上的笑容也一天比一天多。 三个人每天都高高兴兴的,就这么在一起生活下去。 或许,这样也很合适。 但梦醒之后,沉重的现实立刻将幻想打得七零八落。 小丫头忍不住心头一阵失落。 她也是算着时间的,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 穿好鞋袜下了床,简单洗漱了一番便出了东厢。 来到西厢,发现屋门紧闭着,她迟疑了几息,敲响了门扉。 然而,屋内迟迟没有回应。 没人? 小丫头眉头一皱,难道…… 这时,陆氏恰好步入中堂,见之问: “怎么了琪儿?” 她脸色憔悴,似乎昨夜没休息好。 “娘。”小丫头声音细弱,指着门后,“他……呢?” “今天一大早就走了。” 陆氏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可听在小丫头耳朵里,无异于响雷。 尽管她心有准备,但这样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上,让她一时难以接受。 陆氏脸上有些黯然,或许是因为昨夜托孤失败,而心事重重。 小丫头闻言沉默了几息,忽的要出门去。 陆氏见状问: “你是要去追他么?” “嗯!” 小丫头轻轻点头。 她的眼底泛着红,嘴角含着一丝委屈。 “若他还没走远,或许能赶上,这么长时间了,我还没当面好好谢过他。” 陆氏闻言笑了, “我女儿倒是个知冷热的,这样我就放心了。” 小丫头一怔,不解的站在原地。 陆氏上前,双手按在她的肩上, “不必追了,娘要交代你几句话……” 她把女儿搂在自己怀里,在耳畔轻声叮嘱: “今后要好好吃饭,不要挑食。” “一个人待着的时候,要多想些高兴的事情,少想些伤心的事。” “还有,以后若与人起了争执,也尽量不要念着人家的恶……” “别人若欺负了你,也尽量……尽量照顾好自己。” 小丫头瞪着黑漆漆的眸子,疑惑不解的瞥着母亲的侧脸。 “娘,你为什么……突然说这些啊?” 陆氏偷擦了擦眼角,莞尔一笑: “没什么,娘要出去一趟,你在家里乖乖待着。” 说着,推开中堂的门扉。 小丫头这才看见,自家的小院子里,已经站了几十位村民。 前排的几个穿着惹眼的衣裳,画着大花脸谱。 后面跟着锣鼓仪仗,还有纸人纸马。 这场面,这阵仗,看着像是为了迎接什么人而准备的。 小丫头不解,静静看着。 她见陆氏走到那些人面前,低声交谈了两句。 随后,回头朝屋子里深深望了一眼。 小丫头嘴张了张,一声“娘”刚要呼出口, 两扇门扉却如骤然降临的夜幕,砰的一声合上了。 屋子里好静, 静到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小丫头懵懂的心,不知为何,揪了起来。 ………… 陆氏被这一众村民簇拥着,踏上了出村的古道。 前头锣鼓唢呐开道,后面纸人纸马赘着。 这套由喜事与丧事攒成的不伦不类的仪仗班子,像条臃肿而笨拙的长蛇,向着村后的大灵山脚,蜿蜒而去。 老里正在山神像前跪了一宿,一双老腿早就麻了。 他几次挪动身子想站起来,可腿脚不过血迟迟使不上劲,也只得作罢。 “嘿!” 不由得苦笑一声。 年轻时候,他可是这村子里一等一的棒劳力。 同辈人里无论撂跤打架,饭量酒量,或是伺候地里的庄稼活儿,没一个能比得过他。 可如今年逾七旬,早没了往日的能耐。 一身嶙峋骨肉,壮年血气,架不住无情岁月的日日消磨。 终究,还是与家中那口放了五年的漆木棺材同朽了。 他两手撑着拐杖,望向无云的旱天一阵失神。 身为里正,他所忧心的总归比旁人多些。 眼下已经入夏,可碍于旱情,地里的农时已经整整耽误了两个月。 就算山神爷显灵,让地里的苗子明天就抽芽儿。 可到了秋收时,产量比起往年怕也是要大打折扣,至少得损失个三四成。 若按十损其三来算,所产出的稻谷摊到每人每年,最多也不过五百斤。 脱粒后,则不到四百二三十斤。 这其中,还得留下两成半作为来年的稻种。 如此算下来,最后每个村民剩下的实际口粮,只有区区三百斤。 再摊到每人每天,不到七两。 七两…… 这个数字,像他这样的老头子倒还将将够吃。 可轻壮们,娃娃们可怎么熬? “日子不好过啊……” 他谓然叹息。 恐怕,也只能寄希望于此次祭祀,山神老爷多发发慈悲。 若能多降些雨水,拔一拔地里的产量,这样或许可以让靠山村的子民平安的熬过灾年。 ………… 身后传来一阵锣鼓喧腾的响动,伴着大批人的脚步,由远及近。 他心里有数,没有惊动。 “里正爷,人带来了。” 两个后生上前要将他搀起来。 “不用。” 里正公推开二人,借着手里的孤拐强撑起身子。 看着硬朗, 其实背过去的手却偷偷的捶着早已麻木的后腰。 将矍铄的目光在人群中打量了一阵,最后落在中央的陆氏身上,轻声问: “跟娃都交代好了?” 陆氏轻轻点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老里正默了一会,便转过身背对着陆氏,似乎不想看到她的眼睛。 “陆家媳妇,我知你心里难受,可你也怨不得旁人,都到了这个时候了,就告诉你件事。” “你家那口子离家时的盘算,老夫心里清楚,山神爷心里也清楚,正因如此,他才遭了报应横死在外面。” 闻言,陆氏眼神止不住的一抖,素手慢慢攥紧。 “这次祭祀,山神爷之所以主动选上了你,也是对你一家的惩罚。” 老里正说着,脸上流露出几分惋惜。 “你家男人是个有学问的,对村里也曾有过大功,我们大家都感谢他。” “可就算这样,他千不该万不该,对山神爷动了不敬的心思。” “自古以来,我们这一村的人,就靠着祂老人家过活。” 他在法案上捻起一柱清香,朝神像拜了拜。 恭敬至极。 “自古……以来……” 陆氏低头咀嚼着这四个字,慢慢的,只觉得心如刀绞。 第31章 顶头上司 远处一阵喧闹,里正蹙起了眉,喊道: “哪个浑球敢在这时候闹事?也不看看是何等日子?若被山神爷看见了,岂不怪罪我们失礼?” 有村民来告: “回里正爷,是陆家的丫头,吵着要见她娘,被我们给摁下来了。” 陆氏听闻,身子一抖。 老里正闻言,有些诧异,看向陆氏: “你跟她明说了?” 陆氏摇头抹着泪, “那孩子聪明,应是自己猜到的。” “唉……也是可怜。” 里正叹了口气,对村民吩咐: “先找几个人看住她,手脚轻慢些,可别伤了孩子。” “是。” ………… 陆丫头被村民拦在山谷外面,她猜到母亲就在里面。 奈何,小小的身板抗衡不过他人。 任她也哭哑了嗓子,奈何恳求的话语说多了,在狠心的大人耳朵便觉得厌烦。 她被两个村民拉扯着来到偏僻处,双手被绑在身前,引一根二指粗的麻绳,将她拴在一根木桩子上,就像栓一头牲口。 她被孤零零的丢在那里,但她却没有屈服。 她用牙齿咬着手上的麻绳,尽管嘴角都磨出了血,她也一刻不停。 小丫头韧性惊人,过了半晌,终于用牙齿一点一点磨断了绳子。 得以脱身的她,一时却又迷茫了。 其实她心里清楚,就算再赶过去,凭她的力量也根本救不了母亲。 心中忽的想起一个人来。 如果是他的话,一定可以救出母亲。 小丫头攥紧拳头,眼中闪烁着希望的光芒。 然而,光芒很快又熄灭了。 她也想到了此举有多么天真。 是啊,那个人已经走了。 外面那么大,她又该去哪里找呢? 就算找到了,不告而别的他,又肯回来帮自己么? 种种消极悲伤的情绪,淹没了她瘦弱的胸腔。 “娘……我……我该怎么办?” 小丫头跪在地上,把脸埋在胸口,深深恸哭了起来。 “怎么办?凉拌。” 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陆丫头甚至以为幻觉。 她猛地抬头看向前方——那个风尘仆仆、身后背着硕大一物,正冲着她微笑的男子。 ……………… 转眼,天色已近黄昏。 山脚下,薄雾依然。 祭台前,村民们仍紧锣密鼓的忙活着。 有人扮着神婆,主持科仪。 有人扮做力士,执刀斧于台前。 另有幼龄的娃娃们光着屁股,往身上涂抹着姜黄,颈戴项圈,扮做那护法的金童玉女。 也不知从哪个野鸡道观学来的求神科仪,攒了一套如此乱七八糟的法事班子。 按说时辰还早, 但剩余的村民约数十人,已经是齐刷刷的跪在台下了。 在那祭台中央,最显眼的位置,此刻立着一根十字木桩。 几个村民拿着麻绳,正把“祭品”绑在那柱子上。 “靠山村第六代里正,率领全体村民,给山神爷磕头嘞!” 随着老里正打头,一众村民齐齐对着神像叩首,呼声如潮。 “山神显灵~” 随着呼声唤起, 只见那尊山神造像的眼窝中随之亮起淡淡金光。 见得到了山神回应,众村民脸上无不激动,高呼再拜。 “山神爷慈悲!” “陆家媳妇,你放宽心……” 老里正拿着一尺白绢来到台前,见陆氏被绑在柱子上的凄苦模样,心里毕竟不忍,安慰道: “你走之后,你家里的孩子村里会照料,只要我们大家有口吃的,断然饿不着她。” 说着,便要把白绢盖在她头上。 嘴里仍念叨着: “我也知道那孩子有灵气儿,不会委屈他的。等她过几年长成了,由老夫亲自出面,给她物色个好人家嫁过去。” 陆氏闻言,嘴唇动了动,却没说话。 老里正见她这般,眉头一挑, “怎么?信不过老夫?” “不、我只是……”陆氏正要辩驳。 忽的, “她当然信不过!” 一个突兀而张扬的声音,在所有人之外的远处响起。 所有人齐刷刷的转头, 只见淡薄的余晖下,一大一小两个人影相携走来。 光线映得刺眼,直到二人离近了,才显出真容。 “是你!” 陆氏脸上有些激动,带着几分欢喜。 “是你?” 老里正则立刻拉下了老脸。 不善的眸子如剃刀刮骨,在来人身上剐了一遍又一遍。 无视他的目光,许知秋小心翼翼解下身后背着的东西。 那东西跟一个成人差不多大,黑布罩着, 尽管他轻轻放在地上,仍是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老里正没有阻拦她,只把目光放在许知秋一人身上,毫不客气: “你还回来干什么?” “回来送礼啊。”许知秋指了指身后头。 “谁要你的礼?” 老里正狠劲一墩拐杖,怒道: “还敢赖着不走,真当我靠山村好欺负?来呀!把他给我叉出去!” 闻言,左右村民齐齐围了上来。 最前排的手持刀枪棍杖,颇有些打虎的劲头儿。 “唉……” 许知秋无奈的摇头, 他是何许人?堂堂修士,论身手自然不怕这些普通人。 他本不想动手,可若不挣上几分面子,接下来的戏文怕也是不好唱。 于是乎, “丫头。” 他朝身旁的陆丫头打了个招呼,后者登时意会,乖乖的躲到身后。 此时,村民逼近。 他运起逆生,聚力于脚下,猛然一跺。 轰! 立身所处,砖石大面积开裂,瞬间塌陷出一个浅坑。 碎石激射,轰鸣声震得人人眼前一黑。 最靠前的村民们直接被掀翻了一大片。 嘶! 众人无不吓得倒吸凉气儿。 “他、他会妖术!” “休、休得猖狂,等会叫山神爷显灵除了你!” 在场众人,唯有小丫头见识过许知秋的能耐。 就连老里正一时也失了方寸,但他虽惊不乱,警惕的问: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刚不说了么,送礼。” “送什么礼?” 许神秘一笑,将身后的东西搬到众人眼前。 “我呢,给贵村的山神呐,找了个顶头上司。” 第32章 演一出红楼梦 “顶头上司……你什么意思!?” 老里正感觉自己被消遣了,老脸铁青。 奈何一众村民碍于许知秋的本事,一时也不敢发飙了。 “别急,我先问个问题,”许知秋安抚着众人,指向那山神像, “那一尊像,可是这大灵山的山神么?” “明知故问。”老里正冷哼。 “哦,那大灵山可是狐岐山的支脉?” “是又如何?” “那接下来可热闹了!” 许知秋嘴角咧着笑,按住背来的那“礼物”,猛地一扯。 罩着的黑布被揭开,露出真容,竟是一尊人形的泥胎造像。 与靠山村那尊一般无二,都是泥胎为体,掺竹篾稻草捏成的。 “我介绍一下,这位就是狐岐山的山神,按照管辖地盘来分,可不是你们这山神的顶头上司?” 众村民一时哑然,一道道目光在那神像上集火。 空气中的氛围,一时变得有些古怪滑稽。 许久, “后生,你这般胡言乱语,是把我们当傻子么?” 老里正脸黑的像锅底,一众村民也是怒气冲冲。 许知秋却分毫不以为意,反而侃侃而谈: “你们是不知道,某颇有神通,日行千里不在话下,这不,今天起了大早心情不错,特地赶了一趟狐岐山,把当地山神给请过来做做客,正好也让他老人家感受一下本地居民的热情。” 说着对着众人一招手,以煞有介事的口吻: “别愣着啊!这可是你们山神老爷的老爷,是太老爷,怎么还不来跪拜?” 是个人都能听出这份羞辱,奈何拳头硬不过,也只剩打嘴炮的胆量。 村民们七嘴八舌: “你说是就是?我还说你这是假的嘞!” “拿个破土坯捏个人形就敢冒充山神……小心遭了报应!” “哼……仗着会点妖术就敢亵渎神明,我们可不怕你!” 哦,不怕那你往后退个屁啊? 许知秋皱起鼻子,缓缓摇头, “那可没道理了,都是泥胎土造,怎么你们的山神就是货真价实,我这尊就是鱼目混珠?” 他拿审视的眸子在两尊泥像之间来回打量,品头论足: “要说我这尊的手艺正经不错,看这五官捏的有鼻子有眼的,比你们那尊可好看多嘞!” 立马有人驳斥:“废话!判断真假岂能光凭好看与否?” “就是!我们这山神像可是百年前山神爷亲自立下的,极其灵验,怎可用凡人的眼光来评判?” 许知秋摸着下巴,忍不住调侃: “哦,这么说是自己给自己立像?本地山神还真是挺有个性。” “你!”有人气急败坏,“我们这山神像能显灵!能眼放金光,口诵真言!” “我这个也可以啊!不信你们看着……” 许知秋说完,毫不恭敬地在那泥胎屁股上踹了一脚。 顿时,“悉悉索索——” 一阵模糊不清的嘈杂声,从泥胎中清晰地传出。 渐渐地,泥像的眼窝处,绽放出淡淡的金光。 仿佛是在相互呼应,远处那尊本地的山神像,眼中也放出光芒。 两尊神像同时展现出所谓的“神迹”,遥遥相对。 众村民见状,无不惊愕。 “显……显灵了!” “里、里正爷,他这也是真的!?” 许知秋差点被他们这副可爱的德行逗笑。 有村民突然大喊: “是妖术!他不是会妖术么?这施了障眼法!” 众人顿时醒悟过来,随声附和。 “嗯,猜得不错。” 许知秋也不再装了,直接一脚将那泥胎踹得粉碎。 山神肚子里的“秘密”立刻暴露在众人面前。 原来,发出动静的是长虫耗子,发光的是萤火虫。所谓山神显灵,不过是一场拙劣的小把戏罢了。 其实哪有什么狐岐山神?不过是他照猫画虎捏出来装样儿的。 还待众人震惊之际, 许知秋身影一闪,如疾风般冲向了另一尊山神像。 “倒要看看你们这个真不真……” “大胆!” “不可亵渎——” 老里正勃然变色,疾呼制止,然而没用。 同样是一脚,百年的泥胎照样四分五裂。 看着里面的东西,许知秋笑了: “哦,原来制作工艺也没差多少啊?” 一时间,人人失声。 直勾勾的看着那神像遗骸。 同样的小把戏, 却被一些山魈猴子拿来耍弄,倒把一村的活人给骗了。 看着这些人目瞪口呆的模样,许知秋甚至有些同情他们的愚昧了。 然而,那老里正接下来却道: “泥胎金身不过是个物件儿,彰显不了神性。靠山村世代耕田,全仰赖祂老人家行云布雨,旱涝保收。我等村民世代受恩深重,岂能被你一两句话就唬住了?” 许知秋提出质问: “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就算没那山神,你们这里也是该下雨下雨呢?” “你!你!你竟敢!” 老里正被气的说的都不会话了, 他活了好几十年,从小到大都是听着祖辈的教诲过来的。 一代又一代人的思想钢印累积下来, 对于那山神的权威,根本不敢有一丝一毫的质疑。 如今许知秋此举,无异于刨他的祖坟。 “呔!” 只气得他睚眦欲裂,若非村民拽着,他恨不得冲上来拼命。 但许知秋却不给他反驳的机会,接着道: “天地山川乃造化之功,你家山神号称神祇,为何却独占着山头?我倒要问一句了,它到底是山神还是山大王?” “再有,以活人祭祀,这又是哪家神祇的规矩?” “若骂它一句野神淫祀,恐怕便宜了它,依我看,明明就是个妖物。” “你!你!” 老里正气得浑身哆嗦,众村民也是怒目而视,各个拳头攥紧。 许知秋继续: “我知道你老人家不服,可眼下形势比人强,你们既拿不下我,就少不得要听我摆布。” 说着冷然一笑,作出几分张狂状。 “索性我今日也破例做了回强人,不妨就做得狠一点儿。” 他指着包括老里正在内的众人, “你们,可敢同我打个赌么?” “赌什么?” “赌你们的卵蛋。” 老里正冷声道:“有话直说,毋需用这激将法。” “行,那我就不兜圈子了。” 许知秋说罢径直走向祭台,将陆氏解救了下来,伸手在她五官面目上摸了一通。 确定了骨相三围后,心里有了大略模样,便让其母女团聚了。 碍于他的淫威,旁人只能干看着。 然后,他指着那雾锁大灵山上,对众人道: “接下来,我打算陪那山神演一出红楼梦,却不知你们……可有当观众的胆量?” 话说完,天边的最后一丝光明也逐渐被吞没于夜色中。 雾气从山脚向下流淌,如水般渐渐铺展开来。 想来那山神,也该登台了。 第33章 虎羊之盟 夜色黑沉, 大灵山脚雾气朦胧。 祭台前, 一众村民缄默无声的跪着,时不时有人抬头望向台上,便又飞快的低下头。 眼神散乱,心虚流于表面。 老里正手持孤拐,单膝跪地,一张满是褶子的老脸僵硬的像涂了一层蜡。 他看上去如死水一般平静,却把藏在袖子里的右手攥的发白。 呼—— 一股阴风不知从何处刮起。 山脚下的雾气如波涛般滚动,并向着祭台处侵漫过来。 众村民身子齐齐一震,心肝猛地揪了起来。 老里正以头抢地,高呼: “恭迎山神爷驾临!” 身后村民有样学样,随声附和: “恭迎山神老爷!” “善@#@&……” 一个含混且深沉的回音,在众人耳畔嗡嗡作响。 雾气围拢过来,直到淹没了整座祭台。 模模糊糊中,隐约显出两排身影,自左右分别列仗。 簇拥着正中间一位头戴冕毓、儒衫长袍的人影,更显得缥缈而神秘。 所有人噤若寒蝉,只敢用余光看向台上。 所有人都知道, 那侍立两旁的是使者,正中间那位,正是山神老爷。 老里正呼吸开始急促,并不是被震撼,而是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而惴惴不安。 他不禁看向台上一角,那木桩上所缚着的妇人。 妖术精湛啊…… 他暗想。 但眼下势成骑虎,他只能配合着演下去了。 …… 雾气遮掩下,那白毛独腿的老山魈,在台下跪着的村民身上扫了一圈。 “嗯。” 像个奴隶主在审视着自己的财产状况,奴隶们对它哆嗦敬畏的模样,让它很满意。 遥想百余年前,它不过是个刚修出灵智的精怪。 但身为猛兽,整座山的狼虫虎豹皆不是他的对手。 那时,上山的猎户是它最大的威胁。 后来,它在山中意外寻得了机缘,领悟了一些撑场面的小法术。 它因此本事大涨,打杀、吓跑了几个猎户,就此传出了名头。 彼时的山脚才刚刚建起村落,大都是左近地界的流民散户。 有意思的是,因为它那点名头越传越玄乎,这些稀里糊涂的落地户就给它冠上了山神的称呼。 为了寻求它的庇护, 自此村民们便在山脚设坛,每逢节日,常有三牲祭祀,香火不辍。 而它也仗着近水楼台,偷偷观察、学习人类社会的生存状态。 慢慢的,学会了“表演”,心安理得扮演起了村民们心中的山神老爷。 随着积年累月的学习,它的经验与见识与日俱增。 它发现,只需为自己保持住几分神秘,就能唬得大多数凡人对它跪地磕头,口呼神明之伟大。 有少数唬不住的,它使神通威慑一二,这些人也就服了。 这种事就像用筛子淘金, 一筐砂筛到最后,难免剩下那么一小撮, 这一小撮是真正坚刚不可夺其志的明白人。 然而对付这部分人甚至都不用它动手, 或是孤立,或是排挤,或是驱除…… 那些听话的村民就帮它摆平了。 待得剔除了全部的“异类”, 慢慢的,它在这靠山村人的心目中就树立起了绝对的权威。 既从中尝出了甜头,理所应当,想为自己攫取更大的利益。 兽类修行,无非二者。 一是餐风饮露,参星拜斗,吞吐日月精华,但进境极慢。 二是吃人,通过吞食万物之灵的血肉增长道行,效果可谓立竿见影。 它选择了后者。 自然明白竭泽而渔的害处,也知道不能搞得的太过分,遂定下三年一祭的规矩。 也是怕招来高人,恐有性命之危。 大约是五六年前,村里来了个老和尚,能飞天遁地,神通广大! 当时吓得它缩在山中老窝里,战战兢兢不敢露头。 幸得村民们维护它,最后反倒把和尚撵跑了。 嘿,真是可爱的一群人! 多年前,它幼时曾在山中见过一桩奇事—— 彼时山中多猛兽,有一猛虎,豢养山羊数十。 群羊日日相随,不离跬步。 每隔一月,虎杀一羊而食,而群羊无怨。 群羊一年产新崽二十余,虎吃十余老弱残羊,如此一年下来,羊群的总数非但不减,反而有所增。 于是第二年起,那虎改为每隔半月食一羊。 且择其壮年者食。 群羊依然…… 到了第三年,改为每十日吃一羊。 且择其幼龄者食。 最后,整个羊群被这一只虎吃尽了。 在老虎眼里,这群羊无疑是可爱的。 而在它眼里,靠山村的村民似乎更加可爱。 于羊群而言,因外界环境恶劣,只得依附于猛虎。 如此,虽牺牲部分成员,但整个族群尚能平稳延续,倒也在情理之中。 然这些村民缘何如此? 有一事它始终不明,人自谓万物之灵,聪慧机敏,善用百般谋略。 然则,其所为却与畜生无异? …… 心满意足的山神,并未留意到一旁——那支离破碎后重新拼凑而成的泥像。 它仅将两只闪烁着绿光的眼珠,投向那台上的“祭品”。 那是一位姿容姣好的妇人,肌肤白皙,粉唇玉臂。 “山神”仔细端详着,不知不觉间,口水从嘴角流淌而出。 自从向人类研习多年,它的审美偏好也逐渐向人类趋近。 它驱使着一条腿蹦跳着上前,一双绿豆眼直直地凝视着陆氏。 它知晓这陆氏的丈夫,便是那“一小撮”人中的一员。 当然,已经死去。 而这妇人,即将成为它的掌中之物。 陆氏见它模样,没有惊慌,反而羞怯的垂下眼眸,咬住了唇。 “山神爷”见状,不由得淫心大动。 如此清丽秀美的妇人,把玩过后再生食,该是何等惬然? 它深知此妇人有一女,亦是肌肤娇嫩。 待数年后长大成人,再依样画葫芦,将其列为祭品……思及此处,便欲火中烧。 它伸手一拽,捆于陆氏身上的绳索应声而断。 它将陆氏拦腰抱起,急不可耐地欲返回山洞肆意鞭笞。 陆氏非常温顺,顺从地依偎在它怀中,手揪着它的儒衫。 然而,它偶然间瞥见,陆氏右手紧握一把剪刀,正抵在它的胸口。 它发出低沉的笑声,全然不以为意。 以它那身铜皮铁骨,区区弱女子持一把剪刀,对它而言无异于隔靴搔痒。 即便任她捅刺,也难以伤其分毫。 它只当这是陆氏内心恐惧而做出的无礼举动,反倒将此视为一种情调。 然而,始料未及, 那把剪刀,直直戳了进去。 第34章 心中贼 “山神爷”兀自愣神,剪刀却如恶鬼般残忍地扎入它的皮肉,寸寸递进,刺破胸腔,直抵心脏。 鲜血如喷泉般溅出,染红了前胸的儒衫。 它艰难地转动着僵硬的头颅,却惊见怀中妇人的身体发出噼里啪啦的怪响。 四肢如吹气般膨胀,五官扭曲变幻。 转瞬间,竟变成了一副令它毛骨悚然的熟悉面孔。 “别来无恙啊。” 解除了《面人》的许知秋打着招呼,顺便将手中的剪刀稳稳摁下。 呲! 随着剪刀撕开皮肉,鲜血如喷泉,从伤口处挤了出来。 “嚯——!” 老山魈骤然发难,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吼就在许知秋耳畔炸开。 然而它这手音波攻击许知秋毕竟领教过,岂能没有防备? 只见他毫不退让,炁贯丹田,一记擤气同样对着它炸了出来。 “哼——!” 轰隆! 两声巨响对撞,瞬间撕开了笼罩着的大片浓雾,冲击波将祭台上的一切横扫。 “哇!” 村民们被震得像韭菜一样向后栽倒,等回过神来后, “发生了什么事!?” “山神爷怎么了!” 没了浓雾障眼,他们看见台上是这样一番景象—— 几只套着人类衣裳的棕毛狒狒,被震得东倒西歪,正抽搐着身子,眼看不活了; 祭台正中央,许知秋周身升腾着白炽火苗,正将一头白毛独腿的老山魈摁在身下; 再看那白毛老山魈,穿着一身丝绸华服,顶着人头骨,脑后梳着辔头。 胸前插着一把剪刀,血流了一滩。 此刻被许知秋摁在手底下,仍不肯安分的疯狂挣扎着。 那老山魈兀自咆哮,嘴里“嚯嚯”叫个不停,隐约还能从中分辨出出几句人话,说的却是—— “大胆%@¥凡人……吾乃@%@山神……” 它挣扎的愈发激烈, 但许知秋用的是擒拿手法,使它关节受限,不能随意扭转。 挣扎之时只能像条上岸的活鱼,奋力挺摆。 然而动作之间,却也能震得祭台上的砖石碎裂,可见力道着实不小! 许知秋却面不改色,一双手如钢浇铁铸的一般,死死将它摁住。 直到实在摁得厌烦,猛地揪住这长毛贼的脖子,提起一把掼在地上! 砰的一声闷响,迸起几块碎砖。 逆生状态下的许知秋,力道大得惊人。 老山魈先是被他偷袭,出血三升。 如今受这么大力一摔,两只绿豆眼登时翻了白,好悬没死过去。 紧接着,在几声让人牙酸的“咔嚓”中,许知秋将这老山魈的一条胳膊生生撅成四节,折到背后。 然后再单膝跪住它后背,腾出一只手,将它的鞋拔子脸掰正过来,给台下众人看。 “看仔细了!这就是你们的山神老爷!” 声音振聋发聩,再配上眼前这明明白白的现实一幕。 谁还能不明白呢? 台下众人,寂静无声。 所有村民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张丑陋的鞋拔子脸上。 将其与各自心中臆想出的山神的伟岸形象,做着对照。 结果,自然是三观破碎。 “那、那就是山神爷?” “怎生是这般可怖模样!?” “莫非……” 质疑声滚滚而来,一发不可收拾。 唯那里正的一张老脸,眼瞅着失去了血色,却怔怔不言。 …… 事实太过震撼, 众村民仍陷在惊慌失措中,一时不能自拔。 “知秋兄弟!” 陆氏带着女儿出了人群,被许知秋叫住。 “别过来!” 小丫头一脸崇拜的看着他,陆氏脸上有些担忧: “你没受伤吧?” “无妨。” 许知秋摁着那山魈,此时它已不怎么扑腾了,两只翻天的鼻孔往外喘着粗气。 “这妖只剩下半条命,起不来风浪了。” “那就好……” 陆氏仍是忧心忡忡,不由得看向台下那些犹在震惊迷惘中的村民。 许知秋见状, 径直朝那老里正喊道: “想必都看清楚了,可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里正仍跪在地上,两眼直勾勾的扫过许知秋,又扫过陆氏、最后转头扫过一众村民。 没了主心骨的村民们像一群无助的孩子,怀着忐忑不安,只求他一句回应。 “里正爷……” 事实摆在眼前, 许知秋以为他们该醒觉了, 奈何苦等了好久,却见那里正只憋出一句: “那又怎样?” “什么?”许皱起眉头。 “后生,我知你要说什么。” 老里正撑着孤拐颤巍巍的站起身,语气中带着讪笑,指着他身下的老山魈,“你想说山神是妖,是成了精的怪物,而我们都被它骗了,是么?” “不是么?”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许知秋把眉头拧成一条,不可置信的看着面前的老者, “我念你年长,至少该明白事理,可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 事实摆在眼前,这山神明摆着是个妖精。 怎么这老家伙反倒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难道他早就知道?与这山魈暗通款曲? 不! 许知秋很快否定了这个结论。 因为他从这老者脸上看出了另一种东西。 那是以往坚若磐石的心被撕开两半后,还剩下连着没断的最后一层筋膜。 “后生啊,你知道么,我们几代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啊。” 老里正不去看那山魈,只盯着许知秋,眼中往日的锋芒与敌意尽消,只余无力与苍凉。 他的眼角滑下两行浊泪,喉咙似有千言万语哽塞,胸腔仿若压着悠悠岁月的尘土,虽憋闷难耐,却不知从何说起、如何表达。 许知秋幡然醒悟,同时也意识到是自己想的太简单了。 他沉默良久, 忽的,竟松开了双手的擒拿把位。 那老山魈本以为必死了,见状自然是不可置信。 但它呆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立时从他手中挣扎而出。 那条独腿屈膝一蹦,直接跳出十几丈高。 它如一只飞天大蝙蝠,几个纵身就没入了大灵山雾锁的阴影中。 而许知秋默默的看着,并未阻拦。 众人吃惊,随即哗然。 “啊!” 陆氏捂嘴惊呼。 “你……你为什么把它放了?” 不单是她,许多村民对他的行为也是不解其意。 唯有小丫头直直看着许知秋,似乎猜到了什么。 果然,只见许知秋淡淡回道: “不为什么,只是突然想清楚了……” 心中贼不破,只破山中贼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的脸上带着几分意兴阑珊,看着包括里正在内的一众村民, “我救不了他们,能拯救他们的,只有他们自己。” 第35章 跟我走,杀山神 “按说这事儿,本来跟我也没多大关系。” 他指着陆氏母女, “之所以管这趟闲事,无非是为了救人,如今人也救了,我想、呵,也该到此为止了吧?” 言罢,拉着母女二人,装模作样的转身就要离开。 他这一要走,村民们起初还没反应过来。 直到有人回神,立刻不干了。 “你不能走!” 不少村民嚷嚷着挡在他面前,义愤填膺, “你一走,山神爷日后岂不把账算到我们头上?你这是要害死我们!” 许知秋眉头一挑: “怎么,想强留我?” 这帮村民被他锐利眸子一摄,拦又不敢拦。 直到领头的膝盖一软,后边人跟着乌泱泱全跪了下来。 “少侠,您发发慈悲,可怜可怜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吧!” “您神通广大,再大的事儿都扛得住,我们可不行啊!” 有人从侧面使劲: “陆大嫂,看在大伙儿平日照顾你们母子的份上,您好歹说两句话啊!” “我……” 可陆氏的立场早和许深深绑定,又岂能这时候反水? 只能抿着唇不言语。 许知秋都气笑了, 心说果然,这帮人磕头最拿手,求饶最在行。 他倒也不是真要走,但该演的戏也得演。 “事到如今,你们还管它叫山神?” “……” 众村民皆缄默不语,不约而同地看向一人。自始至终,那老里正都心神恍惚。直至此时,他又被村民们当作主心骨推到前面。 “后生,你有能耐,要走我们也拦不住。但我要问你,你如此行事,究竟所为何故?” “你要救陆家媳妇,我们可以理解。” “可你大闹一场后,明明有一劳永逸的法子,却故意先擒后放,将这麻烦丢给我们,这是何意?” 许知秋眯起眼,嘴角露出几分狡黠的笑。 “哦,什么一劳永逸的法子?说来听听。” “你!”老里正语塞。他若说出那句话,便是对山神爷的大不敬。 许知秋颔首,向他摊牌:“的确,刚才我若杀了它,不过举手之劳。但如那样一来,岂不是叫你们太轻松了?” “这是你们自己的债,得你们自己偿还,我不能越俎代庖。” “说白了,只要你们还认这个山神,我就帮不了你们。”言罢,他扫视一众村民,看到的却只有一片唯唯诺诺。 “里正爷……” 村民们巴巴的望着老者,等着他作出应答。 此时此刻,唯有他是村民们的精神支柱。 老里正低垂着头,沉默了片刻后,讲起一桩往事: “我六岁时生过一场大病,我爹求遍了左近的郎中,眼看救不活我,最后没办法背着我去求山神爷。” “山神爷赏了几株草药,我吃了以后,不出三天就能下地跑了。” “我爹乐坏了,把我举过头顶嚷嚷着说:小子!你的命是山神爷给的,你老子也跟着沾光哩!” “我爹还跟我说,不管外面世道多难,只要有山神爷的庇护,咱们村就能一直兴旺下去。” “后来,我爹活到六十,那年正赶上祭祀,他和一帮老人自告奋勇,把命献给了山神爷。” “那时我哭着问他,我说爹啊,您是好日子过够了么?哪有上赶着送死的?” “我爹说:小兔崽子,老子这么做还不都是为了你们?早死晚死都得死,老子们少活两年,换得几年风调雨顺的日子。好让你们这些年轻人多生些娃娃,多攒些钱粮,咱们村里才能兴旺,九泉之下的祖宗也高兴啊。” 说到这,老里正脸上的褶子舒展开来,挤出一丝憧憬的笑容。 “结果第二年,田里大丰收,家家粮仓都快堆不下了……” “其实,不单是我爹,我爷爷、我太爷,甚至从前的那些献祭的老人们,哪个赴死前不是抱着这个心思?为了儿孙后辈的兴旺,他们都是甘愿填上一身老命的。” 他走到许知秋面前,努力挺起佝偻的脊背, “后生啊,你骂我们糊涂,可你知道么?我们靠山村的一代代人……可都是这么信过来的啊。” 周围的村民们,许多已经是潸然泪下。 有人附和: “没错,我二叔公也是这么走的。” “俺娘那年也祭给山神了,却连孙子都没抱上……” “若山神爷是假的,那那些死去的人……他们又算什么呢?” 老里正很激动,拄拐的身子晃了晃,接着道: “现在,你非要告诉我们,要向我们证明……这村子几代人的坚信,几代人的牺牲,结果到头来只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是一场闹剧么?” 闻言,许知秋眼神复杂,许久说不出来话。 现在他终于理解,自古人心如镜,但许多人明知身在梦中,却故意不愿醒来。 他看着满面苍凉的老里正,眼中不禁流露出几分怜悯。 “所以,你们不是不懂,只是不愿意睁眼,哪怕明知是假的?” “就算是场梦!让我们做下去有什么不好!?” 老者眼角淌下浊泪,嘴角吐出鲜血, “让我们就这么代代相信下去,这么浑浑噩噩过下去又有什么不好?” “里正爷!” 村民们簇拥在他周围,人人嚎啕大哭。 许知秋默默看着他们。 他清楚,动这些人的观念,等于刨他们根。 尽管对他们来说这很难受,但这也是他们必须经历的阵痛。 “可还记得那位陆先生么?” 他忽然提起的这个人,让陆氏母女惊讶的同时,众村民们则是相顾茫然。 “你提他作甚?”老里正问。 “他是个明白人,知道这山神不是好东西,于是乎去外面搬请高人,结果把命丢在了外面,落得个客死异乡的下场。” 有村民嚷嚷: “这和我们无关!” “他那是闲得生事,自遭报应!” “是啊,可不是闲得么?“ 许知秋乐了,盯着那沉默的里正, “且不论这一路山川路远,遍地是吃人的饥民……单说这份吃力不讨好差事,末了还要遭你们戳脊梁骨,换做我是万万不会去干的。” 话锋一转, “可他还是这么做了,知道为什么?” 众人皆不解,唯陆氏咬紧了唇。 “为了你们。” 老里正面皮一抖,僵住了。 许知秋抚摸着陆丫头的头发,后者低下头,眼角噙着泪水。 “你们恨他也好,不认同他也罢,但在我看,他是真的想拯救你们。” “是人降生于世间,无论愚昧或是软弱,都该当有一次……至少该有一次,被拯救于泥淖的机会。” “就同你们那些自愿献身的先人们一样,只不过他采取的方式有些差别。” “或许在你们看来,他虚伪,自作多情。” “可是无论如何,这个‘为众人抱薪’者,最终却冻毙于风雪,非但不曾被人理解,反受责难。” 一旁,陆氏已经是涕泗滂沱。 老里正讷讷无言,身后村民也陷入迷茫。 许知秋指向身后, “你们看这山,碧绿葱郁,多么生机勃勃啊,在这灾荒年景,得救之道就在其中。” 众人闻言,痴痴抬头,纷纷看向那雾锁的大灵山。 是啊,多么好的山啊。 “可你们却碍于那虚假的神威,不敢踏足一步。是你们自己,把自己困囿在了牢笼之中。” “思诚者,不自欺。” “如今,答案明明已经在你们心里了,为何还要接着骗自己?” 许知秋闭上双眸,深深叹了口气。 “是接着做一头蒙昧的猪,或是做个堂堂正正的人,全赖各位自选。” “现在,我本人,愿意再给各位一次选择的机会。” “选择什么?” “要么,一如既往的愚昧下去,继续做那山神的掌中玩物。”他指着陆氏母女,“若是那般,我带这母女二人转身就走。” “或者……”他捡起地上的一柄柴刀,用拇指肚试了试刃口,目光炯炯的看向众人, “你们也可以选择抄起家伙跟我上山去,我带着你们,杀山神。” 这一句话说的平淡,对众人却不亚于耳畔惊雷。 也不知勾起了几分心火,众人村民面面相觑。 他们紧盯着彼此的双眼, 纷纷看到对方迷惘的眼神中,渐渐褪去尘垢,透出一线微光。 仿佛,有个以往坚不可摧的东西,崩塌了。 灼热的血,在胸口汇聚。 第36章 山中宝物 “但愿不是我吃饱了撑的……” 爬山的功夫,许知秋嘴里忍不住嘀咕。 往后看,山下火光点点,聚成一片。 那些是举着火把的村民,在踌躇不定。 这些人会不会跟上来,许知秋不清楚。 内心的淤泥究竟被扫干净多少,他也没底。 反正他是不忍心就这么半途而废,也只好前头打样儿,上赶子去找那老山魈。 “师父啊。”爬山的半路忍不住吐槽,“弟子现在算是明白了,这渡人的活儿听着简单,做起来是真不轻松。” 他本可以直接杀了那山魈,然后逼着村民们接受现实。 这诚然是最省力的做法。 可那样一来,一味只知道被拯救的村民们,哪怕渡过此劫,最终又会迎来怎样的结果呢? 前世正值民国乱世,他见过太多的悲剧…… 也正因如此,他清楚,真正能救他们的,只有他们自己。 ………… 由于是轻车熟路, 没过半个时辰,他就找到了当初的那个山中幽谷。 踏入谷中,酒池犹在,醇浆荡漾,香气溢满谷中。 四周空无一物,往昔数量众多的狒狒们,此时却连一只都瞧不见。 莫非,这些畜生也知晓他不好对付,事先都吓跑了? 当然不是, 只见在四周古树的阴影中,腾起一对对冒着绿光的眸子,像跳动的鬼火一般,眨动不休。 “呵!” 许知秋禁不住失笑。 明面埋伏,这些畜生很有想法。 他视若无物,漫步来到酒池前,指尖轻蘸,荡起碧绿涟漪。 他若有所思。 “那老山魈……” 许知秋抬眼看向幽谷深处,那一口漆黑的洞穴。 八成是老山魈的巢穴, 方被他搞得五劳七伤,如今龟缩起来,也无非是一死而已。 不过困兽犹斗,倒是不可疏忽。 就在许知秋思索之际,洞中飘飘渺渺,冒出一股白雾。 那雾初时稀薄,很快便浓郁起来,再一会儿,势成滚滚。 仿佛那山洞的另一头连通着滚滚云海,倾泻而出。 转眼,整个山谷朦胧一片,好似天宫。 许知秋打眼一扫,周围能见度剩下区区二三米,他乐了。 “倒有新花样给我见识。” 他知道那老山魈有吞云吐雾的本事,倒也不足为怪。 “悉悉索索——” 四周,枝叶摇晃声密集响起,一双双冒绿光的眼珠子缓缓趋近。 待得将他围拢在一个不足五丈的圆圈区域内,霎时间,猿声大起。 “嚯——!” 众山魈借着雾气骤然发难,张开狰狞恶口,锋利指爪,朝他一齐扑杀而来。 看那势头,想必是要将他撕成碎片。 叽叽喳喳的啸声刺的人耳膜生疼,许知秋身子一侧,先是躲开一只山魈的扑抓,并朝它后脑补了一记《入松风》。 紧接着抬腿一扫,又将左侧两只偷袭的山魈踢断了腰。 再是高高跃起,往下一跺,恰好把一只鬼狒的脑壳踩进胸腔,再把胸腔踩进地里。 兔起鹞落之际,便与这帮畜生厮杀起来。 这些畜生虽然算不上精怪,但久居灵气之地,筋骨强健,爪牙猛恶,倒比寻常虎豹更难对付。 几十上百只一齐扑上来,处理起来还真有些麻烦。 许知秋虽有逆生护体,但道行根基毕竟还很薄弱, 有道是擒贼先擒王,他也无意在这些小怪身上消耗太多真炁。 念及此处,一记擤气震开众魈,接着一个跨步冲到酒池前。 埋头一饮, 池中酒浆的水位,肉眼可见的下降。 这一口下去,几个弹指间,至少几十斤酒进了许知秋肚子。 随着腹腔胸腔高高隆起,他整个人也变得大腹便便。 此时群魈迫近,他手掐指诀,猛地一吐! 《五斗解酲》 噗! 霎时间,一条数丈长、合抱粗的水龙竟从他口中喷了出来,围着他周身席卷逆旋! 吼! 好似真有龙吟声响彻,水龙构成障壁,并向外扩张。 酒气蒸腾,香气熏得猴儿们眼眶发酸。 大片的山魈躲避不及,被这水龙浇的一头一脸。 随即,凶恶熄了火,脚底崴了泥,各自摇摇晃晃的栽倒在地,只剩抽搐了。 酒水中调和了特殊的炁,但凡沾上一点就得酩酊大醉,效果堪比世上第一流的迷药。 正是与入松风一般,列为青竹苑的三大绝活儿之一。 内围的山魈们倒了一片,外围的还待再冲上来,不少却被绊倒,场面落得乱七八糟。 许知秋已趁着空档,借着浓雾掩护,摸进了那山洞中。 本以为进洞之后,那独腿老山魈会借着雾气偷袭。 可进了洞才发现四下清澈通明,洞壁上镶嵌着荧光石充作光源,一条长长的甬道延向深处。 许知秋没有放松警惕,慢慢朝里面摸了过去。 这甬道蜿蜒,越走越窄,到最后甚至得侧身才能过去。 待他走了大约一百多米后,终于,前方空间骤然开阔。 却是个百来平米的山洞,洞中央竖着一口石井,井口冒着氤氲白气。 一踏入这洞中,许知秋就觉得鼻腔涌入一阵清凉,仿佛浑浊的脑髓都被人滤了一遍。 “这是……” 他吃惊不已, 想不到这里,竟然有一处地脉灵泉。 而且,显然是有人工干预过的。 井口向外一米的青石地面上,凿刻着一圈淡金色的符文,闪烁着莹莹残光。 而那老山魈的尸体,此刻横躺在井前,一条断了的爪子软趴趴的耷拉身侧,另一只爪子扒着边沿的一角。 许知秋本做好了动手的准备,哪成想那老山魈竟直接挂了。 他于是上前细细端详, 那山魈胸腔被剪刀刺出的伤口上,血迹早已干涸。 而那张丑陋的鞋拔子脸上,七孔正向外冒着黑色的血迹。 细细验看之后,许知秋得出了推论。 这老山魈的死因,并非他所造成…… 他低头扫过地面,那淡金色的符文有规律的闪烁着,给人一股望之不详的锋锐感。 他默默后退了两步,自认为拉开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 然后,细细打量起井口之内——那悬浮于灵泉之上,一尊八寸宽窄,一尺上下,四足双耳的精美玉鼎。 鼎中积蓄着淡金色的物质,介乎于液态和炁态之间。 像金砂,又像金云。 看起来,这鼎之物,正受着灵泉温养。 乍看清晰,但随着他定睛细看,那鼎中物质便显得影影绰绰,虚幻生花。 看得久了,连精神好似都要陷了进去,耳畔隐约听见一阵悦耳嗡啸,像某种鸟鸣。 他陡然惊醒,哑然之余,将目光下移, 见井壁八面,每一面上都镌刻的字迹,字迹潦草,看着又像是上古篆书,极难辨认。 许知秋艰难的辨识着, 最先认出的是四个最醒目的大字,他念了出来。 “九天……云母?” 他惊讶, “这是前人留下的某种异宝?还是某种灵液?” “喝的还是抹的?” 他有点抓瞎。 第37章 金玲遗物 许知秋逐字辨识着那井壁上的字迹,不消多时,对那鼎中之物,有了初步认识。 由于对此界见识不深,上面的许多名词他连听都没听过。 上面说那鼎中物质,乃是由九天黄鸟之精血,掺以北海蜃兽之延髓,辅以世间“红尘香火”炼成的一件“半成品”。 “黄鸟、海蜃……红尘香火?那玩意儿也能炼?” 不免有些刷新了许知秋的世界观。 他接着往下辨认—— 正因还是半成品,形体不固,容易逸散,所以才用玉鼎盛放,并且温养于此地脉灵泉之上。 并且看留书之人的口吻,生前寿元将尽,仅差半步未能将物炼成,添为好大憾事。 只能希冀有缘人得之,全未竟之功,望能好生善用云云…… 标准话本小说的套路。 或许是未成品的缘故,上面对于此宝究竟有何功效,只字未提。 但就算如此,单看这份神异,可知是一件珍奇宝物。 “倒成了我的机缘?” 许知秋瞧了眼那老山魈七孔流血的尸体,又看了看周围那一圈金色符文。 “应是某种禁制,也不知是防人的还是约束鼎中之物的,若是前者……该如何破解了?” 他琢磨着,或许可以连同下面的石板地面一同毁去。 有此手段,料想这人生前应不是一般人物。 忽的他眼眸一动, 绕到井壁最后一面,却发现这人所留的一首词。 看那分段,应是分为上下两部分,整体看下来并不算工整,连平仄都合不上。 像是随手写就的。 上段—— 铃铛咽,百花叼,人影渐瘦鬓如霜。 深情苦,一生苦,痴情只为无情苦。 下段—— 炼血炼心还炼骨,一纸锦书付水流。 洞中演蜃思闺梦,怎奈人心两不留。 终是几度秋风吹人老,再回首,痴缠嗔恨绕心头。 呜呼,寄以此愿,再赴来生梦。 …… 看这口吻,倒像是个痴情女子,被负心汉子给伤了。 这首词的最下方,刻着两个小到差点被他忽视的小字儿,应是这人的名讳。 许知秋细看,写的却是—— “金玲……” 这个名字,许知秋总觉的在哪本书上看见过。 “金铃……金铃……金铃夫人!?” 他猛然醒悟,可不正在合欢时所读的杂记书本上见过么? 金铃夫人,乃是八百年前的一代女魔头,合欢派祖师。 “又是合欢,真是冤家路窄……”许知秋一副吃了苍蝇似的难受表情,“莫非粘上甩不掉了么?” 前不久刚逃出合欢虎口,还没消停上几天,现在又撞到眼前了。 合欢派老妖婆炼制的法宝…… “八成也不是给我用的。” 念及此处,他对这鼎中之物,也就失去了兴趣。 于是拱了拱手,收整衣衫,就要退出去。 然而,他刚转身之际,那鼎中的金色物质忽而开始扰动了起来, 噗通! 忽然下腹部一阵灼热,他痛得单膝跪地,捂住腹部深深蹙眉。 “怎么……回事?” 丹田处一股火烧似的灼痛,仿佛有东西要烧穿胃壁,破体而出。 他的眼底爬满血丝,眼前泛红,如腥风血染。 一股狂躁嗜血的念头,不住的在脑仁里搅动。 与此同时,耳畔仿佛有靡靡之音夹杂着喊打喊杀之声,挥之不去。 一身气血向着下身某处汇聚,转眼间,猛龙抬首。 许知秋顿时反应了过来。 是他丹田里的合欢圣火作祟! 受那鼎中物质勾动,起了反应么? 那圣火本来被他的性命根基所压制,一直以来还算消停。 可此刻却像是打了鸡血一般,非要把他搅得天翻地覆不可。 得赶紧离开。 许知秋强忍着不适,挪着脚步后撤。 然而,像是察觉他要跑,那玉鼎突然开始震动。 下一刻,那玉鼎中的金砂像是被喷枪加热了一般,变得白炽如亮银。 接着,化作一道银色光砂所凝成的匹练,朝着许知秋直直射了过来。 嗡—— 地面上的那些符文骤然亮起,升起一圈淡金色光墙。 然而却只构建出来三两息,就被那玉鼎中所射出的银色光砂轻松击碎,继续朝他打来。 许知秋深空腿脚不及,这就要运起逆生躲避。 然而他这边刚一动念,还没构建起的逆生状态立刻就被丹田里闹腾的合欢圣火给搅和了。 情急之下,他也只来得及做个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 然而没用, 下一瞬,那银砂正正好好的打在他的眉心。 “嗡”的一声响,许知秋脑子一下子变得昏昏沉沉。 这九天云母钻入他脑壳之后,大肆撒起野来。 他只觉得头晕目眩,眼前的一切形状都开始扭曲,各种颜色融化开来,像是跳进一口大染缸。 并且耳边怪声层层堆叠, 有鸟鸣风啸、有海浪拍崖,雨打飘萍、山崩土裂……各种动静嘈嘈切切入耳来,轰得许知秋胃液翻滚。 配合着下丹田那闹腾的合欢圣火,像两拨造反的匪徒,非要把他从身体到精神都祸害成一滩烂泥不可。 没着没落的地步,许知秋只来得及骂出一句: “狗日的合欢!” 第38章 一呼百应 浑浑噩噩之中,他仍极力稳定着心神。 以他当前薄弱的性命根基,同时压制上丹的九天云母,以及下丹的合欢圣火。 实在有些捉襟见肘。 况且这二者同出于合欢一脉,此时竟有相辅相成之势,齐头并进。 合欢圣火自下而上,九天云母自上而下,两股力量同时朝着他的中丹逼近。 许知秋心想让你俩“胜利会师”那还了得? 迫使得他不得不拿出九成九的精力来应付。 过了好一会儿,才堪堪将二者压制住。 回过神来,浑身已经被汗水湿透了。 这时, 失去了所盛放的物质后,那玉鼎像是完成了使命,开始悄然碎裂。 许知秋表情古怪,心头一股不好的感觉。 果然, 咔!咔咔! 下一刻,头顶一阵灰尘洒落,耳畔石碎声阵阵,脚下地面震荡不休,仿佛十级地震。 他抬眼打量,周遭石壁裂痕攀爬,竟是要塌了。 狗血! 他顾不得糟心,强撑着身子,踉踉跄跄的往洞外赶去。 在挤入那条只能容人侧身而过的甬道前,他最后回望了一眼地上那老山魈的尸首。 心中不禁闪过一个念头—— 但愿,是最后一个…… 轰隆! 下一刻,山洞彻底坍塌,将一切掩埋。 ………… 沿着甬道蜿蜒而行,好歹赶上在洞塌之前逃出了洞外。 避免了被活埋的下场。 此时洞外的山谷中,先前的雾气早散了个一干二净。 一群山魈正守在洞口,见他出来,无不发出狰狞凄厉的嘶嚎。 这帮畜生齐齐围拢而上,露出指爪,撑开獠牙,腥臭涎水滴滴而落。 显然,想要把他撕成碎片。 许知秋审视了一番自己现在的情况, 方才压制内患消耗太大,现在已无力运起逆生。 那么, “少不得要见点血了。” 许知秋内心虽沉不慌, 上辈子被几十号全性围攻他都没虚过, 虽说挂了…… 此时此刻,又岂会怕这一群带毛畜生? 无非是身上添几道口子而已。 “杀!” 一个杀字吐出,他已是先下手为强。 他身形一蹿,迎着狒狒群就冲了进去。 与此同时,双臂陡然变得模糊虚幻。 仿佛高频震动的琴弦,让人看不清真容,再接着,双臂竟直接消失了。 下一瞬, “噼里啪啦——” 在他身前、两畔,成百上千道掌影凭空具现。 仿佛引爆了火药桶,劲力纵横之际,瞬间将最前面的十几只山魈直接轰飞了出去。 青竹苑绝学之三——《达玄掌》。 古之善为道者,微眇玄达,深不可知。 这一掌打出来,是左是右是上是下,完全寄托于老天爷。 掌影飘忽不定,莫说这些畜生抓不清路数,连许知秋自己都不清楚每一掌的落点。 也正因如此,才无法被防御。 只见他身形闪动,双掌挥舞间,《达玄掌》如疾风骤雨般使出。 涛涛掌影如拍崖海浪,不可琢磨,又无孔不入。 一群畜生如何应付得了他的精妙手段? 只见最前面打头的山魈们纷纷中掌,无不胸骨塌陷,眼球爆出。 但它们数量众多,打倒一波,后面的前仆后继、悍不畏死的又冲上来。 有道是好虎架不住群狼,许知秋又是消耗颇大。 很快,逐渐感到体力不支,掌力也渐渐变得迟滞起来。 就在他思考是否要豁出去二两血,强行突围出一条路时—— “冲啊!” 众人呼喝喊杀声从山谷的入口处传来,紧接着是密集的脚步踩踏声,如滚滚闷雷。 众山魈见之攻势一缓,朝后方看去。 只见火炬点点,如皓月繁星。 靠山村一应男子轻壮近百人,各个举着火把,手持刀枪棍杖、梭镖粪叉,乌泱泱的逼了过来。 “嚯!” 众山魈齐齐露出獠牙,低吼着警告。 数十张形如恶鬼的鞋拔子脸谱,看着固然狰狞可怖。 再配上那凶蛮爪牙的威慑,每一只都具有生撕猪羊,威慑虎豹的战力。 众村民不过庄稼汉子,乍一见自然免不了心生惊惧,脚下一阵凌乱踩踏。 但尽管有着一稍许的迟疑怯弱,可压抑了百年的情绪,如今将要一朝释放,那份亟待发泄的怒火,同样不可小觑。 终于,勇气冲溃了胆怯。 他们胸中燃着薪,眼里烧着火,将手中的兵刃杆子攥的咯吱作响。 “儿郎们!”其中一个苍老但浑厚的声音,愤然吼道: “这些长毛贼伙着那山神独占青山,压着不让咱们过好日子,现如今咱们醒觉了,还答应么?” “不答应!” “那就杀!杀光这些长毛贼!” 百年的屈辱压迫被一朝点燃,那自然是一呼百应。 血性冲入脑颅,占据了一切,村民们一拥而上。 他们用长矛、梭镖、菜刀、柴刀、砍刀…… 与山魈们搏命厮杀。 这些平日老实巴交、愚昧软弱的村民,此刻却变了模样。 不再怕受伤,不再怕流血,甚至连对死亡的恐惧,都在这一瞬间被冲淡了。 ——欲悲闻鬼叫,我哭豺狼笑,洒泪祭雄杰,扬眉剑出鞘。 杀意战意,前所未有的激烈昂扬。 “哈哈!” 许知秋开怀大笑,只觉得心中多日以来的郁气霎时间一扫而空。 转眼念头通达,脚下更不迟疑,如猛虎下山一般加入了厮杀的战团中。 人群中,一个背脊佝偻的老人,抄着一根孤拐,冲在人群的最前方。 正是那老里正。 那张满是褶子的苍老面容上,此刻分明透着激动和潮红。 仿佛——因那双老眼洗去尘垢后,年轻时气冲斗牛的一腔血勇——此刻又回到了这具苍老的躯体中。 既然如此,那就燃烧,哪怕最终会烧尽这根蜡烛。 眼前,正是这一生中,最值得向后辈儿孙吹嘘的时刻。 第39章 托孤 “娘……” 山脚入口前,靠山村的一应老少妇孺皆在此处候着。 陆氏母女也在, “你说他,会有事么?” 小丫头脸上止不住的担忧,手则死死抓着母亲的胳膊,生怕她飞走一般。 袖袍之中,陆氏的手凉得像冰。 她嘴唇上好似泛着一层白霜,强笑着安慰: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你知秋哥哥很厉害的,那些山魈肯定奈何不了他。” …… “下来了!下来人了!” 突然,妇孺老人们一阵欢呼,火把的光暴露出了下山的村民们。 他们三三两两搀扶着, 身上或多或少带着些伤。 人数比上山时没有太大差别,但还是少了那么几个……被抬着下来的。 毕竟,那些山魈也非等闲凶恶,难免搭上几条人命。 村民的情绪有些沉重, 毕竟怒火和血气方才消耗一空,现在只剩舔舐伤口的阵痛。 许知秋赘在人群最后,被陆氏母女发现,登时迎了过来。 他打了个手势示意自己没事,母女俩这才放下心来。 “你的额头……” 忽的陆丫头指着他的眉心,有些惊奇。 许知秋一怔,伸手一摸,却什么也没摸出来。 也就没太在意。 这时, “后生……“ 人群簇拥中,一个老者被小心翼翼的抬到众人面前。 他气色灰败,出气多进气少。 “里正爷!” 妇孺们围了上去,悲怆不已。 可那老里正却驱散了她们,只叫了许知秋一人上到跟前。 “老先生。” 老者吃力的讪笑着: “你是个明白人,亏得你……老夫我在这条命的最后,也活明白了一把。” 老者手搭上他的胳膊,用力的攥着, “谢谢,谢谢了……” 说着,他转动眼珠,看向周围的一众村民。 “你们……” 众人随即意会,下一刻,竟齐刷刷的朝着许知秋跪了下来。 把许知秋吓了一跳, “使不得!这可使不得!” 他自认可折不起这么多寿数,忙避开身子。 把众村民请起身,忽的他感到脸上一凉。 惊讶之余,与众人同时仰头望天。 只见夜空如墨,凉风彻爽, 点点细雨,不疾不徐的从天穹洒落人间。 “淅沥沥……” 雨点开始还很柔和,先是霏霏靡靡,转眼势成瓢泼。 伴随着雷声滚滚, “哗啦啦——” 众村民先是茫然,旋即,脸上不约而同的露出激动。 “下雨了……” “下雨了啊!” “老天爷下雨了!” 大灾三年,这是破天荒的一场甘霖。 有了这场雨,田里的苗子就能抽芽,粮食就能生长,就能吃饱饭。 许知秋仰头,一边感受着雨水滋润面庞的畅快, 一边心里跟着有了猜测—— 应是那洞中石井被坠石所毁,以往被秘法拘役的大灵山地脉灵基得到释放,化作这一场好雨。 而大灵山乃是狐岐支脉,随着时日推移,地脉变化逆向勾连,或许会引起相当大范围的天地灵气变化。 换句话说,岷州这场灾年,终是要过去了。 “好啊……好啊……” 在雨水冲刷下,老里正那满是褶子的脸庞,逐渐舒展开来。 最终,在释然的微笑中,慢慢停止了呼吸。 但此刻没几个人注意到他, 人们都陷入了狂欢中,在大雨中欢呼,相拥而泣。 陆丫头在雨幕中高兴的转着圈, 陆氏在一旁微笑的看着女儿,又将目光移到了许知秋身上。 后者察觉到目光,与她对视, 陆氏轻轻颌首,露出温柔的微笑。 在这雨中衬托下,发丝粘在她的侧脸,更显清得艳绝伦了。 忽的,秀美的眉头深深蹙起,从唇边挤出一缕殷红的血丝。 “大嫂!” ………… 这场雨之后, 靠山村迎来了崭新的气象。 老里正死了,村民们把他葬在了大灵山上。 村民们提议,打算为陆氏的丈夫修一座衣冠冢,聊表纪念。 就修在离陆家宅院不远的一处风生水起的小高地上。 按理说此间事基本了结了,可许知秋暂时却并没有离开。 自从来到这靠山村,他受过陆氏母女的恩惠。 至今,他自认为也做到了“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地步。 但恩义两清是一回事,人心软硬又是另一回事。 尤其这么长时间相处下来,他对这母女俩……也难说没有几分感情。 有一点他很清楚,陆氏快不行了。 他也不是没努过力救过, 但无论是草药疗养,或是真炁灌输,对与她这样一个五脏衰竭的人来说,就像往一个漏桶里装水。 终究是回天乏术。 许知秋也看出来了,在陆氏的内心深处,早就失了那份活下去的心气儿了。 ——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自从那衣冠冢修成之后,陆氏每天晚上都会去一趟,坐在坟头喃喃自语,一坐就是半宿。 她在有意糟践自己的身体,甚至有些时候,连许知秋的治疗都不怎么配合了。 仿佛恨不得马上去另一个世界和丈夫团聚。 许知秋也是心知肚明, 她之所以撑这么长时间,无非是放不下女儿罢了。 可如今因为自己的存在,让她心中有了底,那股心气难免松懈了来。 许知秋对她这种放弃为母之责,强行把包袱甩给别人的做法很是气愤。 但面对这么一个“心早死了一半”,又已经是油尽灯枯的妇人,实在也没有斥责的余地。 有些人,注定要走。 可她是坦然了。 许知秋也想开了。 唯独陆雪琪那丫头…… 她本是心思机敏的孩子,自然能察觉到母亲的消极心境。 看着母亲身子每况愈下,她的内心饱受煎熬。 只能一边哭求着许知秋施救,一边求着母亲振作。 然后,是一日胜过一日的绝望。 衣冠冢建成后的第一个月,陆氏尚能下地行走。 等到了第二个月的时候,就只能躺在床上了。 三五日进一次水米,整个人也愈发的消瘦。 等到了第三个月,就剩下一副皮包骨头。 已然瘦到脱相的面容清艳不再,只剩让人揪心。 这一日, 夜空沉寂。 陆丫头匍匐着母亲的床榻,哭累了刚睡过去。 陆氏看着站在一旁的许知秋,眼神中流露出浓浓的歉意。 “对不住啊。” “说这些有意思么?” 许知秋没有接受,甚至嘲讽: “道歉之目的,不过是让你自己死的更心安理得一些罢了。” 陆氏无言反驳,只能用带着歉意的笑容回敬他。 见状,许知秋无奈的叹了口气。 低声道: “你家丫头轴得很,你就这么去了,恐怕她遭受不住。” “你对她,看得还真是很清楚呢……” 陆氏眼中流露出几分讶然,接着用恳求的语气道: “这孩子很懂事的,人也聪明,你答应我……不要……嫌弃她。” 许知秋低头默了良久, 直到陆氏的眼眸几欲忘穿,他才点头,承诺了一句: “我会安顿好她。” “嗯……” 陆氏长出了口气,仿佛耗尽了全部的气力。 她偏过头,看着女儿的睡颜,看着那哭肿的眼睑,不禁流出了心疼的泪水。 她伸手触摸着女儿的脸颊,轻声道: “雪琪乖,娘也要变成星星了,你……要好好的。” 第40章 去青云山 陆氏死了。 安葬却成了问题。 果真如许知秋预料那般, 陆丫头醒来,发现母亲沦为一具冰冷尸体,她仿佛也在一瞬间跟着死去了。 没有大哭大闹,或许她本就不是那样外化的性子。 只趴伏在母亲身上,瞳孔空洞洞的望着遗容,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许知秋好言安慰了她两句,却根本得不到回应。 上手要将她从陆氏身上拉下来,可小丫头两只手死死攥着母亲的胳膊,力气之大,仿佛长在了一起。 “艮丫头!” 她死活不肯下来,许知秋一时也没了办法。 只能任她就这么干耗着。 然后,夜晚过去,第二日到来,她依然如此。 许知秋只能先不去管她。 自顾出了门,招呼了几个村民搭手,去山上寻木料砍伐。 又请了木匠,为陆氏攒了一副棺材。 选址倒好办,正好和陆秀才的衣冠冢合葬在一起。 又请了力工去挖坟动土。 一整套后事流程干下来,村民们虽然也是踊跃热心的帮他,却依然把他忙活的脚打后脑勺。 他本不善处理这些琐事…… 等万事齐备,只待下葬,时间已经来到了第三天上午。 而那犟驴丫头,仍趴在母亲尸身上,像个了无生机的石头。 许知秋气坏了! 此时是盛夏,尸身放了三天,屋子里隐约有一股淡淡的尸臭味。 “给我起来!” 许知秋去拉她的左肩。 手刚一放上去,陆雪琪瘦弱的身子应激似的绷紧,与他对抗。 一张花猫似的脸上满是干涩的泪痕,眼睛瞪得深深。 许眉头皱起,沉默了一会, “我只跟你说一遍……” 他取来一把柴刀,指着尸身, “再不松手,我就砍了你娘的两条胳膊,你可以留着作纪念。” “……” 陆丫头没有抬头,但身子哆嗦了起来。 显然把话听进去了。 她撑起身子,默默的让了身子,站到一旁瞪着许知秋。 那双以往漆黑的眸子,此刻被血丝包裹,一片凄惶。 把陆氏收棺殓葬, 又请来村民,伙着把棺木抬去冢地,盖土封堆,扬上几把纸钱。 也无需请什么和尚道士操办法事,许知秋本人就会念上几句—— “十方诸天尊,其数如砂尘,化形十方界,同声救世人……” …… 完事儿之后,瞥了眼站在身后,一言不发的陆丫头, “如果你觉得有必要,可以来上一炷香。” 陆雪琪抬头看了看天色,此时已近黄昏,天边星辰尚未显露。 她又看了看母亲崭新的坟茔,摇头不语。 许知秋见状也没有强求, 忽的从怀中掏出一物,给她递了过去。 陆雪琪接在手中,那是一个水蓝色的荷包,正面绣着“安”字,背面仍是那几句诗经—— 山有苞栎,隰有六驳。未见君子,忧心靡乐。 “这是你爹娘的遗物,就当留个念想吧。” 说罢,许知秋拍了拍她的肩,自顾转身去了。 她手捧着荷包,怔怔站在原地。 良久,双膝一软跪在坟前。 两大滴晶莹的清泪,划过她紧咬着的下唇,最终落在那荷包的丝绸缎面上,氤湿了一大块。 心头压抑不住的悲恸,终于还是击溃了小丫头故作的刚强。 用哽咽和啜泣,在孤坟前唱挽。 …… 晚间,许知秋在陆家下了最后一次厨房。 “虽说你娘死前把你托付给了我,可有些话,我还是得和你问清楚……” 许知秋朝她碗里夹了一块点心,那是雪白色的方形糕点,四角印着花边儿,两面点缀着几粒黑芝麻。 那是他早前应陆氏之请做的荔枝糕。 小丫头看着碗里的糕点,恍然失神。 此时贴心的夹到她碗里,或有讨好之嫌。 果然,只听许知秋道: “我无根无萍,之前留在这也不过暂时落脚,如今诸事已毕,自当启程。” “你若舍不得父母坟茔,难舍家从我,我就和村民们打个招呼,想来他们看在我的面上,定会好好照顾你。” 陆雪琪正把糕点捏在手中端详,闻他这话,身子微不可查的抖了一下。 但许知秋看在眼里,话锋一变: “若是你愿意和我一起走……那么这一路上难免忍饥挨饿,甚至遭遇凶险,你可得想清楚啊。” 说完也不再吱声,只等着陆雪琪的回应。 陆雪琪将手中的荔枝糕,放入口中,轻轻咬了一口。 也不知是否和记忆中的味道一般,但许知秋看见她眼睛似乎亮了一瞬。 她细细咀嚼着,不发一言。 过了好一会儿,忽的伸手指向窗外, “娘曾说,好人死后会变成星星的,就像爹爹那样……” 北方天际,那颗大星孤独闪烁。 忽的表情黯然, “可母亲的那颗星星……我却始终找不见。” “不急,此事可以慢慢找,或许在梦中她会告诉你的。” 许知秋语气轻松,也不知几分玩笑几分安慰。 陆雪琪缓缓低下头,用手撮着水蓝色的衣角,讷声道: “可……若没你在旁守着,我睡不着。” 她是很小声说出的这句话。 可许知秋听力岂是等闲? 闻言,脸上便一阵古怪别扭。 心说这是怎么回事? 我被调戏了? 不得不从新审视面前这个小丫头,看着也就八九岁的样子,情窍未开,怎么也会耍心眼了呢? 哦,是了。 他恍然明悟, 这小丫头如今无依无靠,处在弱势位,在心理上自然会本能的向着他靠拢。 就如同一只流浪的猫崽儿,乍一碰见好心人,为了博个身家前程,难免贴身卖萌,一通撒娇。 这也是生物求存的本能。 更是女人最拿手的本事。 …… “那这么说来,你是决定跟我走咯?” 在他认真的注视下,陆雪琪深深点了点头。 “嗯。” “哦。” 苦也。 许知秋脸上微笑,心里则是在哀叹。 他又不是老妈子,却得带个女娃子上路。 如同老爷们上花轿,可想而知,心里有多么局促不安。 但毕竟有诺言在先,现在就是赶鸭子上架他也得上。 “那好,稍后你我收拾了干粮细软,换洗衣物,明日一早咱们就上路。” 陆雪琪眨了眨长长的睫毛,问: “去哪儿?” “一路向西,出岷州,直奔中原!” 他可没忘身上还背着合欢的官司,自然不会傻得呵的往东走。 陆雪琪接着问: “那到了中原呢?我们……就一直流浪么?” 许知秋没有回答, 只是深深看着她,心底忽的涌上一个念头…… 他用全新的眼光,将陆雪琪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然而这越看之下,瞳仁中精光愈盛。 他想到安顿这丫头的去处了。 “不,去青云山。” 第41章 他化自在天魔咒 子时, 孤月高悬。 夜雨行舟,河面上霏霏靡靡。 “船家,跟您(诶,麻烦别挤),跟您打听个事儿,这里还是岷州界么?” 正摇橹的船老大嘿嘿一笑,转头从船上众多拥挤的顾客中,一眼找到了许知秋。 “巧了,渡过这条河就是中原地界了,诶你这小哥体力不错啊,这都站了半个时辰了吧?” “呵呵,您过奖了。” 船篷子里,许知秋一边小心翼翼的挪着屁股,一边朝身旁翻白眼的大婶道歉。 船家问: “小哥,白天河上那么多渡船,你咋偏偏选我这夜里船渡?” 许知秋无奈一笑,摸了摸紧张的钱袋子, “这不能省点是点么。 陆雪琪岔开腿骑在他的脖颈上,顾不得羞怯。 一双明眸四下打量,脸儿愈发苍白了些,不由得暗自搂紧了许知秋的脖子。 这一幕好似女儿骑在父亲头上, 只不过这位“父亲”看起来也才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罢了。 船上人多的夸张,几乎要挤满了,连个落脚地都难找。 若非如此,许知秋也犯不上和陆雪琪玩这叠罗汉。 二人从靠山村出来,至今已经一个多月了。 这一路餐风露宿的,苦没少吃,罪没少受。 自然,也就没那“男女授受不亲”的穷讲究了。 船上的乘客中,除了他俩行头还算得体, 其余的人甭管老幼,多是衣衫破烂,骨瘦如柴,各个蓬头垢面的,一脸的穷苦人相。 人一多,声音自然嘈杂。 有打呼噜的,有低声啜泣的,有神神叨叨的…… 还有奶孩子的。 骨瘦如柴的娃娃依偎在母亲怀里,饿的干嚎不止。 母亲神色木然,解开胸前的衣扣, 掏出两坨干瘪下垂的“肉褡裢”,费了好大劲儿才将将挤出几滴乳水。 那娃娃吮在口中,寥解饥肠。 “你好,请让一让。” 许知秋一边喊着借过,一边努力挤到船头, 他对每个人的态度都很礼貌,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木然。 唯有那船老大多一些热肠, “小哥,你和闺女俩人这是要去哪啊?” 陆雪琪闻言一怔,随即有些不满的嘟起了嘴。 也不知是恼那船老大把自己叫小了,还是恼他把许知秋叫大了。 许知秋却笑道: “正要跟您打听呢,可知那青云山还有多远?” “呦,青云仙山啊……那可远了,两千里都打不住,怎么,去拜师啊?” “是呢,您比我有见识,给指条路呗?” “我就知道一条。” 船老大热情肠,指着夜色下被雨点激得模糊的河面, “从这条河往上游寻,乃是大河‘洪川’,沿着‘洪川’再往上游寻,顺着就能到青云山了。” “只不过这一路上没有官道,多是土路山路,多狼虫虎豹,可不好走哩!” “有条路走就成啊,多谢船家了。” 许知秋笑着答谢。 夜雨行舟,速度却也不慢,随着渡船离对面河岸越靠越近。 许忽然问: “您这一宿跑几趟啊?” “一宿七八趟,天亮就歇了。” “哦,这么辛苦……那图啥啊。” “图啥?还不是为了……咦?” 船老大刚要回答,忽的眼中一片茫然。 似乎这个简单的问题,让他大脑一下子宕机了。 慢慢的,从那双木然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种哀戚。 …… 渡船慢慢靠了岸, 许知秋驮着陆丫头下了船。 河岸上荒草萋萋, 浪花轻轻拍打着河岸,时不时卷上来一截发黑的枯骨,几缕泡烂的碎布。 除了他俩之外,再无一人下船。 踩上陆地,陆雪琪终于是长出了口气。 她望着那远去的渡船,眸子里余悸未消。 船老大撑撸荡开船头,向着原路返回。 俄尔有月光透过云缝,打在船上,便好似扯下了一层幕布。 船身渐渐斑驳,船篷子布满孔洞。 船体残破不堪,像一截没烧完的炭。 再看船上,包括那船老大在内,哪还有一个人影? 不过是一艘孤零零飘在河面上的残骸罢了。 许知秋为陆雪琪讲起了自己途中听到的事迹—— “这几年岷州闹灾,从这里逃往外地的灾民不下上万,这船家就是专门做他们生意的。” “随着灾民涌入越多,地方州府吃不消,遂派差役拦截,不让这些灾民入境。” “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灾民们活不下去了,什么铤而走险的法子都敢用。差役是白天来,于是这船就改为夜渡。初始,倒还能糊弄过去……” “可很快消息走漏,为了杀鸡儆猴,杜绝后来者,地方州府派人放火箭拦截……” “当时,整艘船被火烧得通红,船上的人不是被箭射死,就是被火烧死,其余的,尽数喂了水里的王八。从此以后,这条河上就多了一艘鬼船。” “唉。”他倏而叹息,“都是苦命人啊。” 这一船的水鬼,六识蒙昧,尽是流连于人间的死灵。 虽然横死,但却从无害人之心。 若让他们永远飘荡下去,于心何忍? 遂持经颂咒: “十方诸天尊,其数如沙尘……” 许知秋虽不是道士, 但这一船乘客生前都是老实本分的百姓,纵然横死,却也无太深的怨气鬼气。 简单做些超度,他还是能行的。 权当是船票钱吧。 “委炁聚功德,同声救罪人……” 随着超度的经文念出,他的眉心慢慢浮现出一个形似火焰、又似云团的印记。 那印记色呈银砂,流露着淡淡莹光。 不知是否与其相关,河面上突兀的卷起了淡淡薄雾。 薄雾不断的聚拢,在那鬼船四周凝聚,很快将其整个包裹其中。 此时,许知秋的经文也快念到了末尾—— “不迷亦不荒,无我亦无名,朗诵罪福句,万遍心垢清……” 雾气中,那鬼船的轮廓渐渐变淡。 直到片刻后, 雾气消去,雨散云收, 皎洁月光下,河面上再没了鬼船踪迹。 超度完成, 额间印记也渐渐淡去。 许知秋蹙眉低声自语: “这劳什子九天云母,似乎和我的识神……有了苟且?” 开了个冷幽默。 忽的, 上丹田一阵震荡。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自靠山村一事后, 内景中又升起第六面石碑。 上书—— 《他化自在天魔咒》 第42章 生平仅见的好苗子 天将破晓。 可这雨云似乎眷恋不去。 松树下躲雨的一大一小神色茫茫。 “饿了么?” “嗯。” “困了么?” “嗯。” “冷了么?” “嗯。” “很好我也是。” 陆雪琪一连三点头,让许知秋确定了接下来的行动方针。 山野破庙,傍水而建,本意香火鼎盛,却不料日月斗转,终是沦落荒颓。 却不妨给二人做个栖身之所。 山风透过残墙吹入,冻得小丫头打了个哆嗦。 许知秋也不耽误,拾些干柴稻草,很快升起火堆。 又从背后的褡裢里,掏出干粮清水给她递了过去。 “饼子受了潮,用火烤一烤再吃,不然吃坏了肚子。” “嗯。” 陆雪琪乖巧的照做。 许知秋则是靠在干草堆上,解下腰间的葫芦,抿了一口猴儿酿,惬意的摇头晃脑。 刚想再抿上一口,可晃了晃快见底的葫芦,顿时又不忍心了。 “唉……” 倏而轻叹。 路迢迢,人惨惨,却不知这带娃的日子何时到头。 他又不是干家政保姆的,实在没什么经验…… “吃完了睡一觉,睡醒了继续练我昨天教你的功课。” “嗯。” ……………… “修真之道,若以次第而论,可分为三等。” “其一,为延年益寿,长生久视。” “其二,为探求真我,求个完人。” “其三,为超脱宇内,蜕凡成仙。” …… 正午,云散天清。 陆雪琪按照许知秋的要求站桩,并在他的指导下调匀着呼吸。 “要想修真,就得以‘性命‘为靶,下功夫钻研,这个过程,会很漫长。“ 陆雪琪睫毛眨了眨,忽的问: “你说的性命……和我以为的那个‘性命’,是一回事么?“ “聪明。” 许知秋称赞她的灵动,并解释道: “筋肉、骨骼、皮肤毛发,一切可见可触的生理组织称为‘命’。” “除此之外,包括炁、精神、灵魂在内的无形或抽象的存在,则统称之为‘性’。” “天下法门万千,可说到底,都逃不出‘性命’之道。” “所以,我现在教你的,乃是中最基础的性命双修之法——站桩。” “通过这种方式,慢慢的,你会感受到‘炁’的存在。” “嗯。” 陆雪琪重重点头,努力保持着站桩姿势。 随着日头向西推移,转眼她就站了快一个时辰。 对一个才八九岁的小丫头来说,这多少太辛苦了。 很快腰膝酸软,两股战战。 琼鼻上汗珠晶莹,捱得她咬起了唇角。 慢慢的,那张小脸上,愈发的苦恼了。 见她如此,许知秋笑道: “累了就下桩吧,刚开始就能坚持这么长时间,你已经相当的不错了。” 陆雪琪却摇摇头,有些委屈。 “你说的那个炁,我感受不到……” “呵!”许知秋失笑,“这又不是上街买菜,哪有这么快的?” “啊,不过我也能猜出来你现在的状态……是不是一闭上眼睛,脑子里杂七杂八的念头就翻涌上来,挥之不去?” “嗯。” 陆雪琪点头。 许知秋走到她背后,左手掐起净心指决,右手则覆盖在她的头上。 “现在我为你收摄心念,你跟着我的引导……” 陆雪琪只觉得头顶一阵清凉灌入,仿佛五官七窍都变得清明了。 她缓缓闭上双眼,只觉得一股宁静占据心头,带给她淡淡喜悦。 随即,只听许知秋轻声呓语道: “这东西就像砂,杂念是水,会把它冲的七零八落,你要静下心来,细细感知。” “感知那砂在你体内流淌,感知它在慢慢凝聚,就在你小肚子的位置。” ………… 陆雪琪按他指示,努力感知着的肉体的变化。 她的精神仿佛沉入了一个黑暗虚无的地带,四周一切事物、声音,尽数消失不见。 唯一能感受到的,是那股触摸不到,眼看不见、却又实实在在运动着的抽象存在。 那是生命的舞蹈。 一股清泉,似乎在小腹的位置,缓缓凝聚着。 许知秋一边摁着她的头顶,抽空打了个哈欠,随口道: “不用气馁,这次单纯就是让你体验一下心完全净下来的感觉,得炁这种事不用急,慢就是快,想当初……” 他一边漫不经心的安慰着,一边擦去眼角犯困的泪花, “……想当初我筑基那会儿,可是花了半个多月才……才……“ 话没说完,突然哽住了。 他僵硬的低下头,诧异的看着陆雪琪。 在这丫头身体周围,似乎刮起了一股……微不可查的清风? 莫非? 许知秋心里一抖,立时左手掐起灵官指,增强观力。 然而这一看之下,脸上顿时变得无比精彩。 “……” “我感觉到炁了!” 陆雪琪惊喜的睁开眸子,转头看向许知秋。 却偶然见他一脸难受的表情,眼角还带着泪痕。 小丫头笑容一窒,睁着无辜的大眼睛,认真的问: “你,怎么哭了?” “我……我想起悲伤的事情。” 许知秋尴尬的收拾起脸上的狼狈。 走到一旁,扶着破庙顶梁的柱子,低着头两眼发直,嘴里低声念叨个不停。 陆雪琪好奇,竖着耳朵倾听,但也辨不真切,只隐约听到什么“人比人……货比货”之类的丧气话。 前世在三一时,同门之中论资质,师弟陆瑾算是拔尖儿的。 可他得炁前前后后也花了将近一个月。 许知秋今世重修,乃是轻车熟路,得炁却也花了半个月功夫。 而这丫头……仅仅两天。 虽说有自己在旁使些小手段辅助吧……但这速度也实在有点逆天了。 就这一会儿功夫的琢磨, 许知秋心里悲喜参半。 喜得是,陆雪琪乃他生平仅见的天纵之资,若替她选对了路,未来的成就必定不可限量。 悲的是,她虽是个好苗子,却偏偏却不是三一的好苗子。 为何这么说呢? 《逆生三重》这门功法不同于别家,修行起来有很大风险。 尤其在破关时,成败一线。 但凡出了岔子,轻则根基尽毁,沦为凡人,重则落下残疾,甚至全身瘫痪。 因此,修习逆生者,最要紧的就是一个“稳”字,要有自知之明。 最重要是懂得点到为止,该退的时候退,切忌勇猛精进。 经过一直以来的相处,许知秋早把陆雪琪这丫头摸得一清二楚。 这丫头虽然性格缄默内敛,人也聪慧。 但她的精神内核中,却带着一股子犟牛劲儿,是个艮丫头。 让这种性格的人修炼逆生,无异于高空走钢丝。 前世的三一门,那些师叔前辈们瘫痪坐轮椅的样子,许知秋可是历历在目。 他可不敢拿陆雪琪来赌。 万一毁了这颗顶好的苗子,他罪莫大焉。 可惜。 陆雪琪下了桩,见许知秋撑着梁柱低头不语,不禁有些担心他的情况。 蹑步上前,偷偷打量他的情况。 “你……好像更难过了?” 许知秋痛苦的摇头, “我刚捡到一百万,却不敢往出花。” 第43章 心魔 接下来的几日, 根据那水鬼船老大的指点,许知秋二人沿着河岸赶路,餐风露宿。 由于一路上很少人烟,物资得不到补充,干粮很快就吃光了。 修行人也得吃饭,更何况是八九岁的小丫头? 所幸许知秋颇有些荒野求生的本事,便时常打些河鱼来吃。 待沿着河岸行了七八日后,终于见到长河汇流,并入一条自西向东的汪洋浩瀚,想来就是那大河“洪川”了。 再沿着洪川向上游去,约莫一千四五百里,应该就到青云山了。 大概一算,还有一个月左右的路程吧。 由于实在吃腻了鱼, 这一日,许知秋带着丫头钻了附近的山林子。 凭本事打了些野味,拾了些野果,算作改善伙食。 …… 自从得炁之后,陆丫头进境神速。 短短数日,已经通了小周天,且真炁也初具一定规模了。 因为不知道青云门有没有带艺投师的忌讳, 所以除了基础的筑基法门外,许知秋再没教她别的东西。 午时餐后,二人寻了处阴凉的山洞,打算休整半日。 陆丫头照例在洞外站桩, 许知秋则是在洞中闭目打坐,参悟着最近新得的两面石碑上的东西。 分别是——《全真派内丹功》以及《他化自在天魔咒》。 前者是靠山村一役所得,后者是因超度鬼船所得。 前者倒没什么可说的,正经的玄门功法。 全真大派,在前世号称锤炼性命第一,是他眼下正需要的。 有此功法,再配合上逆生,或可收相辅相成之效。 届时性命修为大幅增长,体内的两个“造反派”,也就翻不起风浪了。 至于《他化自在天魔咒》,则是前世藏传密宗的手段。 他化自在天,乃欲界六天的至高天。 执掌此天之主,乃是魔王波旬。 在佛教典故中,波旬这犊子,乃是蛊惑他人沉沦、以败坏他人修行为取乐之道的魔王。 纵观这篇密咒, 除了开头是一句“南无摩罗天子”,剩下就是一大段叽里咕噜不解其意的拗口文字。 应是梵语音译过来的。 其中“南无”,即皈依之意, 加上“摩罗天子”,连起来的意思就是“皈依波旬”。 这密咒分为内、外两种用法。 内用即是默念,是颂给自己听的。 上面介绍说:一旦念出这密咒,人就会被动陷入到内景中,并且会进入到心想事成的状态,进而在淫、杀、征服、占有、妄想、成就……种种享乐幻象中沉沦。 就如同被魔王波旬缠住一般,深陷于五声五蕴中,不能自拔。 这对修行之人的心境是极大的考验。 若能守持中道,保证本心不失,勘破味识,则很快能从中脱离。 由此所得的回报,那自然是心性精神上的大幅增长了。 若始终无法勘破,不能脱离…… 那结局,可不单单是就此沦为痴傻这么简单。 持此咒陷入内景后,内景对精神的影响会映射到现实的肉体上。 换句话说,在里面沉沦越久,对身体的损害就越大。 …… 以上是内用, 至于外用,则是大声颂出与旁人听的。 说白了是一种群体催眠手段。 当然,外用是内用的进阶。 不然没有抗性直接念出来,倒和敌人一起陷进去了。 许知秋在心里掂量着两门手段的分量,一时有些权衡不定。 “先练哪个呢?” 结合当前的情况,以及接下来可能会遇到的突发问题。 许知秋觉得还是得加强一下手段的多样性,免得对敌时黔驴技穷。 于是乎,盘膝正襟危坐,左脚叠在右脚上,五心向天。 双手合握于两腿间,作参禅状。 应该没问题吧? 却不知我的心魔会是什么? 可能从容的出来么? 怀着这三个疑问,许知秋闭上双眸,口中缓缓念诵而出: “南无……摩罗天子……” 洞内黑暗的光线下,只剩他一个轮廓尚可辨识。 然而,在他眉心往上的位置,那团银砂似的火焰印记,又悄悄浮现了出来。 ………… 陆丫头在站桩中又分了神,近几日多有这种情况。 问题的根源在于焦虑,以及对未来的不安。 她知道自己是要去青云门的,却不知到了之后,那宗门会不会收留她。 当然,不收也没关系……或者说不收更好。 她真正在意的,是如果收的话,许知秋是否会和她一起拜入青云。 还是说……只把她一个人扔在那儿? 她希望是前者。 又深恐是后者。 心神愈发焦躁,便自己下了桩。 然而一睁眼,周围的景象令她惊讶。 “这是……” 周遭,大片浓雾贴着地面氤氲起伏着,将这荒野山涧衬得仿若仙境。 哪来的雾? 她转头四顾,却发现雾气是从山洞中溢出来的。 小丫头心里一慌,立刻朝洞口的方向冲了过去。 越靠近洞口浓雾越浓,渐渐的已经是伸手不见五指了。 模模糊糊中,陆丫头绊了好几个跤。 然而,等终于摸索着进了洞之后,周围的雾气却骤然一清。 眼前,一个崭新的世界,将她惊得呆愣在原地。 碧蓝晴天下,一架“明晃晃”的高大建筑,矗立在眼前。 匾额上,用金漆勾勒出两个工整大字——三一。 这是一座建筑群的山门。 陆丫头发誓,从没看过这么威严宏伟的建筑。 与之相比,靠山村的那架青石牌坊,简直成了狗洞。 她心思聪慧,很快就猜到自己应是落入了某种幻境中。 而这幻境,很可能是跟许知秋有关的。 正不知所措时,忽的视角一阵快速推进,竟“裹”着她推开山门,进入其中。 突如其来的不适感,直晃得她头晕眼花,心口一阵发闷。 耳边响起许许多多话语,窃窃私私一时又听不清楚。 等感官终于稳定下来,她再看自己,已然处在一间大殿里。 大殿外面规规整整的站满了人, 而她突兀的出现并未引起这些人的注意。 仿佛她根本不存在一般。 她看见许知秋跪在殿内正中,朝着前方供奉的众多牌位行叩首之礼。 不知为何,她看这个许知秋似乎年轻了不少。 撑死也就十三四岁的样子。 而在他身后侧,站着个身披白衣,白发赤足的男子,默默注视着他。 跪完了牌位之后,那人领着许知秋来到殿外。 在众人的注视下, 这白发男子端坐到一架太师椅上,许知秋便朝他跪下磕头。 三叩首之后,只听那人徐徐道来: “礼数已毕,从今日开始,你就算入了三一门,是我左若童的亲传弟子了。” “人者,顶天立地之异兽。望你守持正道,不忘为人之本,勤勉修持,慎思、明辨、笃行。” 许知秋恭谨回道: “弟子许知秋,谨遵师父教诲。” 从旁见证这一幕,让陆雪琪心里响起了惊雷。 她很快猜了出来。 这是许知秋脑子里的记忆, 却不知为何,作为外放的幻境,示于人眼前了。 出于对许知秋的深深好奇,她不由得看入了神。 …… 许知秋被密咒拽入内景后,一切就不由他自主了。 这与介绍上多少有些出入。 如他所料, 他的心魔并非是那些通俗到一眼可辨的淫欲、贪欲、杀欲。 他的心魔要复杂一些,也更模糊一些。 而这“魔王波旬”似乎成了他的心理医生,将他记忆中最能勾起内心涟漪的场景,在他眼前一幕幕重现。 于是,从最早的拜入三一门开始。 许知秋以一个亲历者的角度,将那些曾深深震撼他心灵的过往,那些曾给他留下执念的瞬间,一幕幕重新体验。 这其中,包括恩师传法时的告诫。 破一重时的喜悦, 破二重时的庆幸和后怕, 和师兄弟们打闹嬉戏的场景…… 以及演武场上,功参天人的恩师,凭单手力压全性魔头无根生,彰显举世无敌之姿。 并最终突破至传说中只有开派祖师才达到过的逆生第三重——完美炁化。 至此——大盈仙人,不再是一个江湖名号,而是成为了现实。 然而,转折来的又是那么突兀,那么残酷。 最后的最后,许知秋的记忆,停留在了那个最令他撕心裂肺的时刻—— 太师椅上, 苍老到几乎让人认不出来的恩师,在临近羽化之前,用一片释然的真诚,对他们所讲出的那最后遗言: “不必为我哭泣,生者死之根,死者生之根。我今生虽不成,但想来几十年勤勉修持,还是在根本上做了些向善的改变,那改变或许微不足道……但当我从新来过之时,应当能助我少走些弯路吧?” “诸位今世之路还未走完,谨慎,谨慎呐……” 至此,包括许知秋在内,一众三一门人,已是泣不成声。 ………… 心口突然的剧痛,似烈火灼焚心肝,猛地将他从内景中扽了出来。 “噗!” 许知秋捂住心口,忽的喷出一口逆血。 余光四扫,他已身处洞中,顿时明白自己回到了现实。 然而,四周的浓雾正氤氲着散去。 山门建筑开始扭曲变形, 三一门人跪伏的身影,哭泣的声音,以及恩师坐化的景象…… 都在逐渐变得模糊,失真,像是要抹去一切存在过的痕迹。 仿佛作完案的贼人,正仓惶的逃离着案发现场。 “这、这是……” 许知秋深陷惊愕之中,并没察觉到额头的印记正在变淡。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怎么他内景中的心魔,会显化在现实中? “你……你吐血了!” 突然的惊呼,将他从猜疑中唤醒。 许知秋猛地转头,这才发现不远处陆雪琪正守着自己。 她脸上透着担忧,眼中却藏着复杂难言的东西。 许知秋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的问: “你都看见了?” 平淡的一句话,却让陆雪琪眸子跟着一抖。 不知为何,此刻的许知秋,给她一种与往昔截然不同的感觉。 “我……我方才看洞中起了浓雾,还以为你……所以……” 她回答的很谨慎,却被许知秋直接打断,他的质问中满含着怒气: “谁让你进来的?” “我……我担心你……”陆雪琪深深低下了头,像淋雨的鹌鹑,“对不起。” 许知秋死死盯着她,眼底不知不觉已经爬满了血丝。 他心头的感受更是难以形容。 仿佛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扒光了底裤,有一种反常且畸形的羞恼,在胸口止不住的升腾。 连珠炮似的质问: “我用你担心么,你以为你是谁?我老娘?啊!?” 厉声的怒斥,把陆雪琪吓得一个激灵,她还是头一次面对这样凶恶的许知秋。 毕竟还是个小丫头,被这一吼一吓,眼中不知不觉就沁满了委屈的泪水。 说话声已然带着几分哽咽: “……娘……曾对我说过,要把你……当成亲人……” “出去。” 许知秋不为所动,指着洞外, “滚出去!立刻!马上!” 第44章 瓮儿集 接下来的数日, 许知秋和小丫头之间添了不少沉默。 气氛消极,但身为大人的他却无意改善这种氛围。 心里事儿多,顾不上。 虽说第一次搞得五劳七伤,但《天魔咒》还得接着往下钻研。 这一日午间休整,许知秋寻了一处山洞打坐。 随着口诵密咒,很快又被拽入内景。 额间,九天云母再度显化,洒下淡淡流光。 不消多时,便又有薄薄雾气,从洞中逸散而出。 隐隐约约,又构成一片蜃炁幻境。 这次,陆雪琪识趣的待在洞外,静静等着。 不知具体过了多久,兴许是半个时辰? 许知秋满头大汗的走了出来。 左手小臂的位置,规则的排着五道血痕。 “五道杠”只是个记号,意味着他这已经是第五次进入内景了。 由于是故意为之,所以并没有用逆生恢复。 内景中模拟的时间流速,跟外界自然不同。 外界半个时辰,内景中往往已经过去数日。 这几天,他每次出来的时间相较于上次都有缩短。 虽说出来的方法……有些取巧,但这多少也算是进步吧? 这心魔也跟处对象一样,一回生二回熟,第一次再怎么惊心动魄,到了第一百次也就平淡如水了。 许知秋估摸,照此下去,他对这密咒免疫也就指日可待了。 察觉到陆雪琪的目光,他不动声色的翻下袖子,遮盖住伤口。 摸了摸眉心犹在发着淡淡光芒的印记,许知秋心下了然。 “看来这九天云母,能配合我的内景,营造出逼真幻象。” 经过数次以上的揣摩,他对这东西的功能,自认也摸得差不多了。 基本就是一件幻术、障眼类法宝。 “若能如臂驱使……” 他心念一动,弹出左手食指,尝试了一下。 与之呼应,眉心印记洒下几缕银砂似的光辉,伴随着雾气凝聚,在他指尖凝成一只燕子。 这燕子颇具其形,颜色也都挺正。 只是细节上有些差强人意,比如鸟喙、爪子、尾巴等位置,细看之下便有些模糊失真。 初次“建模”许知秋对这个作品已经很满意了。 “叽叽喳喳!” 这燕子在他指尖上扑腾着膀子,昂扬的抬起鸟喙,发出尖锐的嘶鸣。 威风凛凛的,倒像个白头鹰的做派了。 还能发声?这又给许知秋带来几分惊喜。 一旁的陆雪琪,也朝着投来惊奇的目光。 许知秋正得意着, 忽的, “砰!” 被他捏出来的燕子就这么炸了。 雾气和露水崩了他一头一脸,他伸舌头一舔…… 欸,眼睛一亮。 倒和燕窝一个味儿哩!(幽默感) “……” 他沉默, 菜就多练吧。 …… 后半夜, 火堆已烧得暗红。 星光稀疏,将将视物。 朦朦胧胧的夜色里,一个瘦小的身影,蹑手蹑脚的靠了过来。 许知秋靠在树上躺着,他呼吸匀称,看着像是睡着了。 但此时若有个热成像,则能看出他分明在练功。 随着他呼吸起伏, 整个人像个辐射着大量热源的蜡烛。 仿佛有一把大锤,在他丹田中不住的捶打着。 每一次落锤溅射出的铁花儿, 便是那灼热的气血,呈波形向外有规律的一放一收。 这正是《全真派内丹功》的好处,行走坐卧,皆可修行。 刚靠近许知秋三尺范围内,陆雪琪顿觉头面一痒,仿佛一脑袋扎入了热汤中。 但她只是稍稍一怔,便没有在意。 她蹲到许知秋身旁,谨慎打量了一下他,随后轻轻抬起他的左臂,挽起衣袖。 随即,又从自己怀中摸出一把紫苏叶。 然后,塞进嘴里。 她嚼了好一会儿,把腮帮子撑得胖胖的。 待把草药彻底嚼烂,再吐出一口黏糊糊的,轻轻敷在他的左小臂上。 做完了这些,小丫头又蹑手蹑脚的回到自己的位置。 闭眼眯了起来。 然后,是漫长的等待。 待得东方出现鱼肚白,天快亮的时候,小丫头便又醒了。 再蹑手蹑脚的走过来,悄悄把他胳膊上的草药一点点擦除。 不留一点痕迹。 等做完了这些,陆雪琪终于是松了口气。 安心回到原位,眯眼睡了起来。 她这一闭眼,那边许知秋就睁开了。 看着她如此古怪行径,许知秋的眼神也跟着古怪了起来。 嘿。 倏尔一笑, 果然是孩子举止。 ………… 又是空山新雨后。 洪川河岸泥泞难走, 于是许知秋二人沿着山路前行。 忽的,前方传来一声吆喝—— “观棋柯烂,伐木丁丁,云边谷口徐行。卖薪沽酒,狂笑自陶情……” 一个背着两担柴的樵夫,迎面朝二人走来。 山道狭窄,必须有人侧身,方可供一方通行。 那樵夫生得三十来岁,个子不高,满面乌黑像涂炭,脚下一双烂草鞋。 腰间挂着一把柴刀,色呈乌黑,看着很是锋利。 “这位兄弟,给我让一让可好?” 他嘴上求着,并趁此机会,打量着面前的一大一小。 嘿,倒生得好模样。 父女? 兄妹? 实难知矣。 许知秋没有让道,反而一脚踩住他的烂草鞋。 樵夫愠怒,正要骂娘。 “老哥,问你个事儿,可知这附近有人烟么?” 许知秋笑呵呵的,眸子像镜子一样倒映着人影儿。 樵夫心想,我不是人? 但盯着那双眼睛,他没来由咽了口唾沫,便骂不出来了。 “呃,有嘞!”他指着前方,“往前面二三十里,有个瓮儿集。” “瓮儿集……” 许知秋念叨了一遍,脚下仍踩着那樵夫不挪。 樵夫疼的龇牙咧嘴,忍不住喊道: “你这人好没道理,这般踩我作甚?” 许知秋恍然,“哦,不好意思。” 拉着陆雪琪侧过身,放那樵夫过去。 樵夫边走边回头看他,嘴里叨咕着,也不知是不是在骂娘。 目送他走远,许知秋一手按着下丹,眼中疑惑与思忖徘徊不去。 风吹云过,松涛阵阵。 那樵夫的影子没入蜿蜒的山道中,转眼不见了踪迹。 “……” 这么长时间赶野路,多辛苦自有自己知道。 总荒野求生也不是个事儿,千里迢遥,总得接触些市井,采买些物资。 只是, “瓮儿集……” 许知秋转头望向前方,那叠云山峦之处。 低声自语: “应该……不是瓮中捉鳖的瓮吧?” 【痔疮犯了,请个假噢】 第45章 南无魔罗天子 那樵夫说的没错, 二人沿着山路行了二三十里,便见前方层峦叠嶂之下,一片市集显出轮廓。 当了太久的“野人”不免形象邋遢,于是特地整饬了衣衫鞋履,收拾出几分得体模样。 这集市规模不大,一条长街百余步,两旁尽是簇拥的商家。 贩卖的大都是些皮子山货,或是食肆茶摊。 种类倒也齐全。 有脸堆笑的小贩拦住二人, “糖葫芦,刚蘸出来的糖葫芦!客官给孩子买一根尝尝吧?” “她不吃。” 碎布裙的姑娘挎着花篮迎了上来,, “山茶花,早上新摘的山茶花。爷台,买一束回家送夫人吧。” “不好意思,光棍。” 沿着长街慢行,许知秋推却了好几个凑上来的商贩。 陆雪琪乖巧的跟在他后面,不离跬步。 “……” 她看着许知秋微微蹙着的眉头,心里纵然奇怪,却也不敢多问。 “老板,来两碗臊子,一大一小。” “好嘞,客官稍等。” 食肆前,许知秋拉着陆丫头落座。 他打量着四周,相比于其他地方,这儿可算冷清的紧。 没几桌食客。 摊主热情的紧, 不大会就把两碗面端上来。 许知秋示意小丫头先吃。 然后问那摊主: “老哥,这集市多少年头了?” “多少年头?那可说不好……”摊主挠挠头,“有二三十年了吧?” “这样啊。”许知秋想了想,忽的又问: “几时开市,几时散场啊。” “辰时开,正午一过就歇了。” 许知秋抬头看了看天时,此时已经接近日上中天。 点了点头,低头嗦起了面条儿。 “老板,来碗面,多加辣子。” 声音清脆,乃是卖茶花的姑娘落在邻座。 “老板,有酒么?” “不好意思客官,没有。” “那来碗面得了。” 穿糖葫芦的小贩在后方落座。 陆雪琪正低头吃面,忽的眼神一动,不由得有些分神了。 她打量起四周, 只见这短短片刻,本来冷清的面食摊子,前前后后就坐满了讨吃的食客。 看那些人打扮,各不相同。 有客商,有农户,有长袖善舞的妇人。还有头梳发髻的孩童。 还有,那个腰挂柴刀,脚踩烂草鞋的樵夫……就坐在前头,正朝她呵呵的笑着。 陆雪琪没来由后脖子一紧, 或许是巧合,看周围食客们的位置排布,隐隐将她们这一桌围在中间。 每个人看似谈笑风生,然则时不时有人朝她们觑过来意味深长的目光。 可把摊主乐坏了,一边抻着面条,嘴里不住叨叨“今天生意好云云……” 陆雪琪似乎嗅到了一丝反常的味道。 不由得抬头看向许知秋。 许知秋却一脸淡然,朝她按了按手, “不着急,慢慢吃。” “……” 虽然疑惑,也只能按下性子。 二人吃的很慢,然而周围的食客们吃的更慢。 很快时辰越过午时,要到了些歇市的时间。 整条街便热闹了起来,一众商家摊贩开始收拾摊子。 忽的,一个二个的都嚷嚷了起来: “咦!咋起雾哩?” “是啊,大中午的哪来的雾气?” “这狗日的鬼天气!” 整条街都起了大雾,薄雾从地面开始,朝着人大腿根上爬。 雾气越来越浓稠。 转眼,整个集市都显得影影绰绰,模糊不清了。 卖家不得不加紧收拾摊位,买家也是行色匆匆,搞得集市一时小闹腾起来。 “老板,结账。” 许知秋将一把铜钱拍在桌上, “好嘞。” 摊主摸索着过来,摸到桌上的铜钱,正要道一声“欢迎下次惠顾”,然而转头一看,那一大一小却没了人影。 “咋神出鬼没的……” 摊主吐槽了一句,收拾起碗筷,然而不经意间转头一瞅,顿时变了脸。 “卧槽!人都哪去了?” 四下里,雾气裹着一张张方桌,唯独不见方才吃饭的那一大堆客人。 全跑了? 还都没给钱! 气得他冲到道边跳着脚叫骂: “我屮你们这帮王八蛋的亲娘,这顿面算爷送你们的,小心别噎死!” …… 那雾气仿佛是无处不在的, 只不过有的地方浓如棉絮,有的地方却薄如淡烟。 山外荒野, 脚步声匆匆,却尽数隐藏在大道两旁的灌木、山石、野草丛中。 仅凭肉眼看不到他们的踪影,唯有通过被搅动的雾气捕捉一二。 黄土大道上,一大一小二人牵着手,从容的漫漫前行。 对于两侧的动静,看起来浑不在意。 直到一柄柴刀携带劲风,裂土三尺,猛地掼入地面。 这才拦住了二人的去路。 薄雾氤氲中,前方、后方、道两旁…… “呵。” “嘿嘿。” “咯咯咯咯……” 讥笑声、娇笑声、谩笑声在四面八方同时响彻。 前方,樵夫显出身形。 后方,茶花少女挎着花篮款款而立。 道两旁, 糖葫芦的小贩、抗锄头的农夫、拎算盘的商贾、书生、儿童……千奇百怪的众人,全都显出了踪迹。 仿佛一群从薄雾中飘出的幽灵,将许知秋二人围在中间。 不知是哪个开口抱怨: “就为了抓这臭小子,宗门撒下多少人手?方圆二千里内,哪个道府州县没有咱合欢的眼线?” 另一人道: “呵,咱区区外门算个屁?就连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内门、真传弟子、甚至几个长老们都不惜屈尊降贵,也要来下场来拿人,她们为的是什么?不就为了挣那份泼天大功么?” “结果呢?嘿!倒叫咱们这帮边角料给撞上了,真是老天有眼!” “哈哈哈哈,说的甚是!” 这话说的颇得人心,引得众人开怀。 转眼间, “饿狼”们目露凶光,撑开犬吻,淌出涎水。 各自已亮出爪牙,饥渴难耐。 “宰了那丫头,把炉鼎打残带回去,届时,掌门对我等自有大赏赐!” “正该如此。” “欸且慢宰!那小丫头生得颇有姿色,我想先……” “哈哈哈!还是你够饥渴!” 确定了共识, 下一瞬 群“狼”扑杀而至。 夜色下,薄雾中。 只见一阵刀光剑影乍起乍灭。 听那切耳的声音,似是搅碎了夜幕,撕裂了血肉。 很快,场面又重新归于沉寂。 “群狼”们看着各自手中扑到的几捧露水,半缕青烟,无不傻眼。 假的? 雾气所化? 这时,一个声音在人群之外,恍惚的响起—— “南无……摩罗天子……” 第46章 绕道雪山 “别!别杀我!饶了我!” 樵夫的眼球里全是血,两股战战,尿水连裆。 周围,横七竖八的尸体躺了一地。 自然也包括那茶花女,糖葫芦贩…… 至于死法,只能说像被割麦子一样简单。 这些合欢外门弟子修为稀松平常,心性更是肮脏龌龊,根本没有抗衡密咒的能力。 因此,杀这些深陷于内景中的人,和宰羊别无二致。 许知秋掐着樵夫的脖子,一脸漠然。 “把东西交出来吧。” 樵夫疑惑,“什、什么东西?” 见他装傻,许知秋手上使力,这就要扭断他的脖子。 “别!且慢!” 樵夫颤颤巍巍的,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巧的锦盒。 许知秋没接,让他自己打开。 樵夫打开锦盒,里面趴着一只颇为耀眼的金蝉。 似是被惊扰了,那金蝉扑腾着翅膀,发出聒噪的鸣叫。 许知秋捏起那虫子,略一打量。 “你就是凭这东西感知到我的存在的?” “是的……”樵夫讷讷回答,“此金蝉颇有灵性,能与你体内的合欢圣火隔空感应。只要在百里范围内,就能确定你的大致方位,十里之内,则能定位你的精确位置。” “这么邪乎?”得到答案的许知秋一声嗤笑:“可你失算了啊。感知是相互的,我同样可以通过体内异火的轻微变化,察觉到你们的存在……虽然不那么灵敏。” 说着,手上开始逐步加压。 樵夫,或者说扮做樵夫的合欢外门弟子,此刻像条上岸的活鱼,奋力挣扎着。 “饶……饶……” 然终究无用。 有的人内心良善,轻易不起杀心。 可一旦杀心起,便不可阻拦。 “你当我那时为什么踩着你的臭脚不放?”许知秋把他提到跟前,在他耳畔小声告诉:“……我就是要闻清楚,你身上那独属于合欢的骚味儿!” 说罢, 咔! 扭断了他的脖子。 至此,合欢外门数十余众,全部暴毙。 哦,顺道还捏死了那只嗡嗡乱叫的金蝉。 许知秋在遍地的尸首中摸索了一阵,很快翻出一个卷轴。 打开一看,如他所料,乃是一份地图。 范围在方圆二千里内,用红蓝箭头,标注着各地合欢弟子的分布情况。 共划分了大概三十多个大区域,每个大区域又细分为数十个小区域。 “天罗地网啊。” 许知秋将卷轴揣进怀里,向远处招了招手。 老槐树下,陆雪琪静静等着。 见许知秋这边处理完事,便迎了上来。 地上的尸体并未让她恐惧,跟了许这么久,她也早不是当初那个小丫头了。 “他们是什么人?” “坏人。” “那你受伤了么?” “没有。” 说着,许知秋拉着她跨过地上尸骸,离开了现场。 小丫头懂事的没有再问,许知秋从怀中一摸,忽的扔给她一样东西。 “给。” 陆雪琪看着怀中那圆滚滚的……却是一颗大鸭梨。 “方才在集市上看着挺好,就偷偷给你买了一个。” 许知秋递给她一个有些矜持的笑容。 陆雪琪眸子微微一睁,随即飞快的低下头,默默的跟在他身后。 “丫头。” “嗯?” “咱俩和解吧。” “和解什么?”陆表面上一头雾水,眸子里却闪着微光。 “……那没事了。”许知秋也知趣的没再往下说。 月光下,一大一小相携而行。 柔和的剪影在他们身后交融。 陆雪琪舔了舔嘴角,张嘴一咬, 咔嚓—— 大鸭梨果然汁水香甜,心头更泛起丝丝甜蜜。 最后还剩下一半…… “给你吃。” “我才不要嘞。”许知秋白了她一眼。 ………… 按理说,是该把那些尸体处理掉的。 但由于数量太多,许知秋怕耽误时间,保不齐吸引来其他耳目,所以就没那么干。 一处隐蔽的山洞中, 许知秋看着身前铺开的地图,眉头锁得紧紧。 以他如今所处的地区为参照, 前后左右全是红蓝箭头儿,圈圈叉叉儿。 许知秋止不住的撮牙花子, “狗日的网撒的够密啊……” 前往青云方向的每一个必经路口,都有合欢的人盘踞着。 得亏有了张地图, 如若不然,闷头走下去铁定一脑袋扎进网里。 可就算有了这图接下来的路也不好走啊。 虽说有《地行仙》和《面人》两门浑水摸鱼的手段。 但对方也有那金蝉,可以在相当大的范围内感知他的存在。 这样一来,他可选的路径,几乎都与对方的感知区域重叠了。 “难道三妙那老妖婆猜到了我要去青云,所以才在必经之路布下重重人手?“ 越想越有可能。 许知秋盯着地图,绞尽脑汁,思索着能走通的路径。 片刻之后,他相中了一条目前来看很安全,但却不那么好走的路。 在地图上众多圈圈叉叉的封锁区域内,恰好有一条夹缝,属于对方监视的真空地带。 这并非是合欢那些人工作上的疏忽,实在是没必要。 因为那是一条雪山山脉,长约三四百里。 地图上够专业,连山脉高度都标了出来,有一千七百丈。 也就是大约海拔五千米左右。 山脊终年笼罩在积雪中,属于万径人踪灭的苦寒之地。 估计至少得零下二三十度。 正因如此,给了许知秋活泛脑筋的余地,同时也给他带来了切实的顾虑。 他是行了,一身修为也算登堂入室了,冻点饿点都没什么大事儿。 可陆丫头呢? 权衡了良久,他还是有点心虚。 “想当年,人民战士们爬雪山过草地,那是何等的壮志豪情?如今……要不咱也来仿效一二?” 他正举棋不定, “啊!” 忽的洞外,陆雪琪一声惊呼,踉踉跄跄的跑进洞来。 看着她惊慌的样子,许知秋腾得起身。 “怎么了?” “熊……外面有熊!好大!” 陆雪琪上气不接下气的向他比划着大小。 看她那架势,那熊瞎子估计至少得三米高。 而她此刻的狼狈模样,却让许知秋恨不得把她举起来,在头顶转上三百个圈儿。 枕头来啦! 第47章 纵死无悔之愿 朔风呼啸, 天下皆白。 一片银装素裹的大地上,两个棕色人影迈着臃肿的步伐向前行着。 从高空看去,二人的足迹已经蜿蜒了数十里,却也只走完了整条山脉十分之一的长度。 “丫头,蹲下身子。” 许知秋捧起一把雪,在陆雪琪的熊皮大袄上均匀的洒了一层。 然后依样画葫芦,也让她给自己背上来了这么一出。 合欢那帮人有法宝御空。 而熊皮色深,从天上看下去反差太醒目。 小丫头脸冻得青紫,捂着手不住的呵气。 两条腿摇摇晃晃,好似站不稳似的,显然是冻坏了。 许知秋道: “记着我教你的法子么?把体内的炁调动起来,让它走遍全身,便可抵御一二。” 这山上积雪终年不化,加上海拔高,风力强,种种buff叠加上来,也怪不得小丫头撑不住。 陆丫头却重重点头,强撑着表示自己没事。 雪山崎岖,积雪深厚,行路本就艰难。 二人已经走了快两天了,却还没走出去六七十里。 许知秋叹息, “再撑一撑吧,往前方找个避风的山洞雪窝子什么的才好休息。” 遂拉着她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前攀行。 终于,寻到一处雪洞。 二人卸下大袄,许知秋从怀中取出火绒,一些碎木炭,开始生火。 很快,洞里有了几分温暖。 也仅仅是几分而已。 许知秋又从褡裢里掏出熊肉,打算就着炭火烤着吃。 一抬眼, “诶,你怎么不坐啊?” 他看着陆雪琪干站在一旁,有些不解。 也不知为难还是窘迫,陆雪琪点了点头,然而刚要屈膝,却忽的一个踉跄倒在了地上。 许知秋看她僵硬笨拙的双腿已被积雪裹了一层,几乎像两只冰筒了。 “你的腿怎么了?”他问。 “没事的,就是有些麻。” 许知秋又问:“只是麻?痒么?” “也……有一些。” 许知秋听完眉头一皱,立刻上前查看她的情况。 为她撸起包裹在裤腿的熊皮,又褪下她的绣鞋,罗袜,这才发现, 原来那两只脚已经被冻得青紫,冻伤一直延伸到膝窝处。 “这么严重!?” 许知秋旋即怒了, “冻成这样都不吱声,你这丫头是棒槌么?” 那双绣鞋是缎子面双层底儿,本就轻薄。 加上这些日子长途跋涉,就被磨得更薄了。 就算脚下垫了一层熊皮,也还是不足以抵御地面的寒气侵蚀。 “……” 小丫头化身闷葫芦,低着头不说话。 许知秋无奈的瞪了她一眼, 随后调动体内的性命气血,聚于双掌。 顿时,双掌之间升腾起一股滚滚热浪。 然后覆盖住陆雪琪的双脚,热流沁入肌肤、筋脉、骨骼中。 为她化开瘀血,疏通寒气,祛除冻伤。 这个过程很缓慢,陆雪琪感到本已失去知觉的双脚又回来了。 一股温热暖流,顺着双脚向小腿部逐渐蔓延。 肌表的青紫色痕迹也在逐步消退,重新回归健康的粉红。 许是长期营养不良的缘故, 她的脚很瘦,脚掌能看见骨的轮廓,脚踝处也纤细,沟壑清晰。 唯一看着肉多的地方,却是那标致圆润的足趾,像五颗卧蚕。 随着青紫褪去,重新变得粉嫩。 不得不说,还挺好看的。 洞中的气氛很安静,唯有炭火灼烧熊肉的噼啪声,以及二人节奏不同的呼吸声。 许知秋呼吸均匀,仿佛无波的古井。 陆雪琪的听起来却有些紊乱,心头似有小鹿在乱撞。 “你怎么了?”察觉到她的局促,许知秋问。 “能……不能……”她迟疑着开口,漆黑的眸子中满是羞怯,“别一直……盯着我的脚看……” 声如蚊讷,脸颊红的像苹果, “娘曾说,女子之足,轻易不可示人,除非……” 到这,再也说不下去了。 “……” 许知秋脸上的表情,就好比前二世的某个黑人表情包。 心里更是止不住想吐槽: 心说你一个毛儿还没长齐的丫头片子,忌讳倒还不少。 怎么我这么大个人,还能占你一个毛丫头的便宜? 嘿! 干脆别过脸去,再也不瞅她。 ………… 修整一二,路还得继续赶。 只不过这次是许知秋背着陆雪琪赶路。 两个身披熊皮的大小人儿上下叠在一起,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的行着。 从远处看去,便显得更加臃肿滑稽了。 陆雪琪把脸颊侧贴着,感受着他背上的温热。 不知为何,内心只感到一股踏实安逸。 身子闲下来,脑子就开始活泛。 她一时间想了很多事,有关于自己的,有关于他人的。 最终,聚焦在一个令她最感兴趣的疑问上—— “知秋哥哥……” “嗯,怎么?” 许知秋有些诧异她突然把自己叫的这么亲切。 陆雪琪迟疑着,似乎对于措辞举棋不定。 可架不住内心驱使,还是问道: “那天,洞中那些幻境……让你很痛苦么?” 许知秋前进的步子突然止住,碾得脚下积雪咯吱作响。 陆雪琪眼神一抖,还以为他被问生气了。 然而却没有。 许知秋低垂着头,内心被这句话勾起了思绪,思绪映在眼眸中,便是杂陈五味。 他缓缓道来: “那一日我也曾在人群之中,看着凌空而立缥缈如仙的师长,全部门人跪拜欢呼喜极而泣,可因那两个不速之客……师长就这么不明不白的仙去了。” “对于其中真相,如今的我静下心来,已有了些猜测……” “可是,那一幕幕的场面,哪怕时至今日,我心中依旧难以释怀。” 陆雪琪听得一知半解,歪着头又问: “在你心中,这些对你很重要么?” “应该吧。” 许知秋笑了笑,接着踏雪前行, “但也无关紧要了……过去无可挽回,未来可以改变,我能做的,唯有把《逆生》这条路接着走下去,这也是整个三一的夙愿。” 说着他顿了顿,又加强了三分语气, “纵死无悔!” 陆雪琪闻言,终于抛出了自己真正想问的: “那我能和你一起走这条路么?” 许知秋听得诧异,回头见小丫头一脸殷切认真,随即苦笑了。 “三一不适合你,况且以我现在的处境……青云才是你的去处。” 陆雪琪闻言,便彻底沉默了。 小丫头的心思如渊似海,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气氛沉寂, 一时间朔风更狂,呼啸着掠过耳畔。 但二人的沉默并未维持多长时间。 “诶,我说丫头……”许知秋主动提起了话头:“你不是故意冻伤……就为了让我背你吧?” “才不是。” “嗨~想让我背你就直说么,何必拐弯抹角的呢?” “说了不是!” “啧啧啧……你看你看急眼了不是?急眼就是心虚,心虚就是承认!” “你!” 第48章 西北玄天一朵云 绵延的雪山上, 一个浑身裹着厚厚皮毛的“小人儿”,正撒开腿脚疯跑着。 边跑时不时回头看,像是在提防着追兵。 他头上戴着厚厚的毡帽,把头面捂得严实。 脚下是厚底的羊绒棉靴,手上也套着厚厚的熊皮手套。 单看这一身“过冬”的装备,倒是有够精良。 纵然雪山上风雪再大,朔风再猛,也夺不去他的小命。 可唯独有一点疏漏——干粮没带够。 小胳膊小腿儿在雪地里跑了一夜,没被霜雪压垮,终究还是败给了肠胃。 终于,身子一晃,倒在雪堆里。 恍惚之间,一线眼帘中,映出一只棕色的大熊瞎子。 朝着他慢慢“走”了过来。 对,就是走了过来。 熊是会站着走的,生在山中的他一点不奇怪。 心里想哭,奈何肉体虚弱的连眼泪都挤不出来。 “完了,要被嚼裹了。” 心里念叨完这句,就彻底昏死了过去。 …… “这谁家小孩儿?” 许知秋和被他背着的陆雪琪对视了一眼,俩人同是一脸抓瞎。 许弯下身子,伸手掰过他的脸儿,细细打量, 看这样子,撑死五六岁? 咋就被扔在雪地里了? 又看了看前方的绵延而来的脚步痕迹……这娃娃是自己跑来的? 可了不得! 伸手在鼻间探了探,发现还有热乎气儿。 许知秋一喜,赶紧给他输了一些真炁。 不大会儿,小娃儿醒了。 两颗亮堂的大眼珠子在许知秋身上扫了一遍,有些沙哑的嗓子张口就是一句: “大叔,有吃的么?” 许知秋一愣, “啊?有。” 掏出熊肉干递给他。 小娃儿也不客气,张嘴就撕扯了起来。 那肉干不经火烤,乃是半生不熟的,又腥又膻,可他吃起来却一点不含糊。 只把腮帮子嚼个不停,许知秋还当他噎住了。 刚想递水囊给他,可这娃儿却转手从地上搂起一把雪塞进嘴里。 “……” 许知秋不拿好眼神儿觑他。 心说这娃子……咋这野性呢? 与陆雪琪对视了一眼,二人都是一脸古怪。 “我记住你的脸了。” 吃干抹净的小娃儿有了气力,起身拍了拍身上积雪。 然后,两手别扭的架着,朝着许知秋鞠了个不伦不类的躬, “大恩不言谢,待我日后成仙再来渡你,告辞。” 鞠躬之时,露出前胸绑着的一本儿蓝皮书。 许知秋眼尖,瞅见那书封面上的三个字——道德经。 那娃儿说完就要走,却被许知秋一把薅住,提溜到眼前。 像被捏住了命运的后颈皮, 这猫崽儿……哦不对,这小娃儿乖觉的紧,也不哭闹,就睁着大眼睛看着他。 “放下我。” “我想知道你是谁家毛孩子这么不要命?” 许知秋蹙着眉头, “孤儿?” “有爹。” “那就是离家出走喽?你家在哪?” “不送我回去我就告诉你。” “嘿~!” 许知秋好悬被逗笑了。 这小豆丁还挺有意思。 瞅了眼地上的脚印,便确定了他来时的方向。 正好顺路。 打定主意,右手拎着刚断奶的娃娃,后头再背个瘸腿丫头。 “金牌保姆”这就满载上路了。 ………… 雪路漫漫, 许知秋走了大半日,入眼仍是一片白茫茫大地。 朔风顶着他的头面刮个不停,仿佛这雪原无穷无尽,唯他一人逆旅独行。 心情没来由的变好。 忍不住就扯嗓子吆喝起来—— “我与天地周旋久,写尽梦便成梦,纵它春风不愿渡,悲欢蚀骨,此去宁作吾……” “簇!” 猛地一声破风的锐响,打断了他的豪情雅致。 只见前方,一根四羽大箭径直掼入冰雪,拦住了他的去路。 那箭插在地上,箭羽犹在嗡嗡作响,可见力道之猛。 许知秋站住身子,看向远处。 “簇簇簇——” 一根根箭矢破空而来,连续的刺入冰雪,在他周身一丈,围成一个箭圈儿。 不得不让人赞一声:都是好箭法! 果然, 前方雪原高坡上,显出十数骑士。 摁着高头大马,各自身披兽皮,满面风霜。 一眼便可知,这都是一群喝酒如牛饮,放屁如响雷的汉子。 为首一人,乃是个令人瞩目的昂藏大汉,铁塔般的体格,赤着一双古铜色臂膊。 手中握著一把铁胎弓。 前胸挂着一串好几种颜色的骨头珠子串成的链子。 看起来,像是南疆之地蛮巫祭祀之类的风格。 可这里是中原啊? 许知秋将他们挨个打量,心里生出揣测—— 山贼? 猎户? 军将? 实难知矣。 但八成有一种可能…… …… 那昂藏大汉摁着马头,朝这边打量过来。 许知秋也和他对视,脸上尽是不以为然的平淡。 再勇猛的凡人,就算手持强弓劲弩,对于修士也很难造成威胁。 就在这时,那昂藏大汉径直朝他喊出一声—— “西北玄天一朵云!” 许知秋听得一懵,有种梦幻般的不真实感。 随口答道: “乌鸦掉进了凤凰群?” “满堂皆是英雄汉!” “哪是君来……哪是臣?” “脸怎么红了?” “精神焕发。” “如何又黄了?” “防冷涂的蜡。” “么哈么哈!” “你没完了是不?” 许知秋不乐意了,不由得把手里的娃娃提溜到眼前,直接问: “那是你老子?” “哼。” 小娃娃两手揣着胸,极不情愿的点了头。 许知秋手一松,小娃儿就摔了个屁股墩儿。 许随即也不理他,背着陆雪琪转头就走。 然而,那昂藏大汉见他要走忽的慌了,扯嗓子叫道: “恩人休走!” 第49章 热情似汤烧 谁能想到? 绵延的雪山深处,竟有一座堡垒。 名为——天水小寨。 名字起的倒是别致,跟雪山的环境一点都对不上号。 颇具原始风格的大堂内, 一张长条桌坐满了男女老少,桌上摆满了酒肉,酒是烈火浆子,肉是野猪山羊肉。 这些人衣着大都粗陋狂野,全不似中土风格。 其中还有个身着祭司妆容的老太太,倒是吸引眼球。 许知秋和陆雪琪被奉为上宾,落座于前。 那铁塔般的昂藏大汉乃是这天水小寨的头领,指满堂同胞为他介绍: “这堡中六十余口皆为一姓,祖籍乃是南疆天水寨人……百年前有位先祖不知怎么,得罪了焚香谷的一个大人物,后来举族避祸,辗转来到这里。” 他说话多少有些南疆口音,但许知秋大概听得懂。 “既入了汉地,入乡随俗,我们也就跟着取了中原姓氏。我叫毋连山……” 大汉拍着胸脯,又指向角落里那揣着手,一脸不爽的娃娃, “这小崽子是我的种,因他以前总爱光着屁股跑,大伙儿都叫他‘晒卵子’。” “我叫毋重光!不叫晒卵子!” 小娃娃驳斥着,顺道斜过来一个讥讽的眼神, “反倒是阿爹你裆底发潮,夜里总挠,才应该亮出来晒一晒。” “你阿爹我等会儿就揍得你没卵子!” 毋连山鼻孔窜出两道白气,眼睛瞪得像牛眼。 忽的反应过来客人就在旁边,便有些尴尬,哈哈笑了起来。 “恩人热心肠,救了我儿子不说,还给送回来,按我们南疆的传统,可得好好谢谢您才是!” “那倒不必……” 许知秋自然是一番推辞寒暄,转头一瞥,忽的见那娃儿手里正捧着那本《道德经》瞧个不停。 不由得惊叹: “令公子这个年纪,就能读这么深奥的道经了?” “哼哼……“ 毋连山瞥了眼儿子,有些嘲讽,“装模作样而已,想起这事儿我就来气。” “去年我带他下山去外地赶集,放水时一个没看住,就让他撞见个神棍,那神棍说有道灵光从他天灵盖喷出来问他知不知道,还说他是天生的炼炁胚子,只要选对了名师,将来就能做神仙。“ 许知秋听到这儿,脑袋里没来由迸出个人来。 心说应该不是周一仙那老头吧? 但也没准儿。 “这小崽子此后就魔怔了,找私塾先生学了半年,到如今字儿还没认全呢,就开始天天研究那些神头鬼脸的书本儿。这不?最近更是变本加厉,说什么……啊,要出去求仙问道去!” 毋连山颇苦恼, “要我说拜个屁的师?求个屁的仙?咱寨子里的人出身南疆巫脉,又不是没巫术给他学!” 南疆巫脉? 听到这,许知秋看着他的眼神微微一动。 没想到起初竟还小瞧了他们。 许知秋曾听闻周一仙讲过,南疆巫蛊炼药之道昌盛,有些高明之处,不下于中土修真。 前世在湘西一带也有【藤山】的门户,他也是略知一二的。 那毋连山接着抱怨: “再说他娘死的早,就这一根独苗,我如何放心他出去?” “届时怕是还没求到仙,就先得被人牙子拐了去,卖到爪洼国不可。” 小娃儿据理力争: “修仙能长生久视,能勘破七情六欲,得大逍遥!” 许知秋都听乐了,五六岁的娃娃,张嘴倒还一套一套的…… 毋父一拍桌子, “胎毛长齐了么?你知道什么是七情六欲?” “你不懂仙人!” “你不懂你老子!”毋父一脸唏嘘,手摸着自己粗糙的络腮胡子,痴痴傻笑,“想当年,谁还不是个深陷爱河的翩翩情种呢……” 这爷俩你一言我一语的犟个没完。 丝毫不顾及一旁许知秋和陆雪琪怪异的眼光。 周围的寨民们似乎司空见惯了,该吃吃该喝喝,相谈甚欢。 许知秋在桌子底下悄悄捅了陆雪琪一下,示意她一会儿准备跑路。 只因这爷俩都给他一种不正常人类的感觉。 与其把功夫浪费在这,还是赶路要紧。 念罢,许知秋起身就要告辞。 可一听他要走,毋连山登时不干了。 铁塔般的身子蹭蹬站起来,朝许知秋拱手, “恩人不能就这么走啊!传出去岂不叫人嗤笑我们寨子无恩无义?” 许知秋解释, “我与令公子不过是道左相逢,顺手而为,寨主不必如此。” “不行!”毋连山热情似汤烧,又好似那狗皮的膏药。 “按照我们南疆传统,我要跟你结为异姓兄弟!从今以后,咱俩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又当又立,立地成佛……” 乱七八糟叨叨个遍,可见文化基础委实可怜。 许知秋有些傻眼, “这……不太好吧?” “没什么不好的!我相中你了!” “不不不!这实在是……” “啪!” 许知秋还待拒绝, 毋连山却将一纸告示拍在桌子上。 许知秋定睛一看,眉头旋即蹙起。 那上面,是他的画像。 乃是合欢的海捕文书。 “若我没认错的话,这上面画的人就是许兄弟你吧?” 许知秋不置可否,却问道: “你从哪揭来的?” 毋连山摇头,“那可记不得喽,只知道这山下周围地界……这纸贴了不下几千张。” “什么?” 许知秋心底一沉,心想怎会如此? 按那分布图所示,他可是特意选的这条雪山僻径来走的。 莫非……对方的地图版本更新了? 他又被那金蝉感知到了方位? 还是说,他的思路被人猜出来了? 一时也想不出头绪。 但有个风险不得不让他重视。 根据眼前情况推测, 很可能他一下了雪山,就得掉进合欢的口袋里。 正当他思忖着应对之法时,那毋连山却开口道: “许兄弟,若有什么难处的话,我或许可以帮到你。” 第50章 再遇周一仙 “这玩意儿,真能好使?” 许知秋和陆雪琪踏在皑皑雪原上。 自“天水小寨”出来已经数日, 如今雪山路程已尽。 眼瞅着要下雪山了,可许知秋捏着手里的瓷瓶儿,仍是心里没底。 瓶子是寨子里的祭司老太太给的, 瓷瓶儿里装着的巫法祭炼过的药水,据说服下之后,能隔绝体外的一切感应。 反正那老太太拍着胸脯告诉他,喝了这东西,保管那合欢派劳什子金蝉再也闻不见他。 但却有一个和《面人》相似的忌讳,那就是不能与人动手。 而且还更加娇贵,甚至不能大范围的动用真炁,否则立刻失效。 至于效果真有这么好使么? ………… “站住,打哪儿来的?” “岷州逃荒过来的。” “要往哪里去?” “去河阳城,投亲。” 驿站前, 行人排着的长队蜿蜒出去二三里。 正是午时,大太阳高悬,热浪闷得人浑身透了又透。 可饶是如此,面对那“不合时宜”的关卡,行人们非但没敢抱怨。 他们唯唯诺诺的排着队,老实得像一群绵羊。 至于原因么——头顶时不时有御剑飞行的身影往来纵横,激起破空声阵阵,吓得他们噤若寒蝉。 同时也提醒着他们,设卡的不是凡人差役,乃是仙人。 这群仙人自称圣教,听着高大上。 不过究竟是圣是魔,有些上了年岁、更有些见识的老百姓们心里门儿清…… 也只能千小心万小心,只求别触了这些人的霉头。 …… “既是从岷州来,那……”负责盘查的合欢弟子掏出一张画像,指给许知秋,“可曾见过这个人?” “许老汉”人老眼花,见状凑近了过去。 “嗯……没见过。” 半张老脸好悬贴在了那告示上,终于瞧了个真切,咧出一排门牙: “不过跟老汉我年轻时候挺像哩!” “你这老家伙嘴还挺贫,讨打是不?” 那弟子一脸横肉,又瞅了眼一旁桌上的锦盒,确认里面的金蝉没动静。 于是不耐烦的挥了挥手,“滚滚滚。” “许老汉”唯唯诺诺的,牵着“孙女”赶紧跑路。 …… 过了这道关卡,前方就是通天大道宽又阔。 许知秋拉着陆雪琪快马加鞭的赶,止不住嘴角就咧了起来。 这药水还真好使! 不由得感谢起天水小寨,实在是帮了大忙。 日后说啥得再登门拜访,好生答谢一番才是。 “他们是谁?” 陆雪琪忽的问。 “坏人。”许知秋头也不回,“不是告诉过你了么?” “那他们为什么要抓你呢?” “可能因为我身上独特的魅力?” 许知秋开了个冷玩笑,陆雪琪扁着嘴不吱声了。 …… 成功浑水摸鱼, 庆幸窃喜之余,许知秋也不禁疑惑。 合欢像是知道他要去青云似的,他越靠近终点,为他设下的阻碍就越多。 就跟打游戏闯关差不多。 接下来十几天内, 许知秋凭着那药水和《面人》的伪装,一连过了四道合欢的盘查隘口。 足足赶了数百里路。 至此,已经逼近了青云地界。 …… 这一日, 许知秋二人途经一处驿站,寻了个酒肆茶摊暂作歇脚。 却没想到,竟碰见个熟人。 自仙人驿一别至今,已经小半年了。 相较于半年前尚有几分仙风道骨,如今的周一仙只剩满身落拓。 肩上扛着“仙人指路”的幌子,左手抱着娃。 那身长袍破破烂烂,花白的头发须子都擀毡了。 一看就是老长时间没打理。 一张老脸上满面愁容,怀里的娃也是同样扁扁着小嘴儿,小脸儿上泛着营养不良的蜡黄。 任谁见了不禁感叹,好邋遢的老头,好可怜的孙孙…… 由于许知秋处于易容状态下,周一仙起初并没认出他。 于是许知秋主动上前和他打的招呼。 然而,本以为周一仙见到他的反应会是惊喜。 却不料短暂的呆愣过后,那周一仙竟是二话不说,甩袖覆住老脸,转头就走。 许知秋忍不住在后头叫道: “老先生,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周一仙身子一僵,终究还是站住了。 转过半张老脸,做出几分复杂。 …… “小友啊,是老夫对不住你。” 落座两端,周一仙起身朝他深深鞠了一躬。 若换成往常,对如此老人,许知秋肯定是起身避过。 但此刻,他却面沉如水,脸色也不太好看。 “我说的呢,怪不得合欢那帮人的鼻子这么灵……原来是一路循着我的踪迹跟过来的。” 周一仙一脸歉疚,唏嘘扼腕不已: “都怪我一时糊涂!在酒楼多饮了几杯马尿,不小心把你去岷州的事叨咕出去了,恰好被旁桌的有心人听见,拿着消息去讨了赏钱。” 他撸起袖子,露出的胳膊上全是一道道尚未愈合的血痂。 “那些合欢弟子抓住我严刑逼问,我起初想装傻充愣,可他们拿这孩子威胁我……我……” 许知秋抱着小环,小娃儿笑咯咯的伸手够他的鼻子。 半年不见,小环多少还是涨了些分量。 把她交到陆雪琪手里,由着她去逗弄。 许知秋又问周一仙: “那你后来又是怎么逃出生天的?” “尘世之人,自有与人奉承讨饶的办法,再加上我通晓些符箓遁术……” 周一仙惭愧道: “不说这个了,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许知秋一脸平静,饮了口茶,“继续赶路呗。” “此处距离河阳城尚有一段距离,但只要进了河阳城就属于进了青云地界。青云乃当世正道第一,合欢派纵是再猖狂,料想也不敢以一家之力去捋青云门的虎须。只是……” 周一仙抹了把脸,有些担忧, “只是这最后的一小段路途,走的恐怕不会那么安生。” 他说的这些许知秋岂会不知? 尽管风险摆在眼前,但他却是摇了摇头,淡淡道: “关关难过关关过,怕蝲蝲蛄叫还不种庄稼了?” 第51章 白骨姹女 剩下的这一段路,周一仙执意要和许知秋一道。 并说多一个人多个照应。 具体是照应还是累赘,许知秋一时也判断不准。 …… 一路上,他和这老头时常拌嘴。 “诶小友,你喝的那巫水真有那么灵?那还有剩下么?给我来一口尝尝呗?” “没了,有也不给你喝。” “好吧……但愿你没唬我,不然你一暴露,老夫可要跟着你倒霉了。” “我可没让你跟来吧?” “嘶……你这小子咋不识好歹呢?老夫这不是想帮衬你一二么?” “诶对了,看你的气质眼神,想来这一别这半年,你的性命根基进步不小吧?怎样,那合欢圣火在你体内可还安生?” “凑合。” …… 河阳城位于青云山往南六十里,为方圆五百里之内最大最繁华的所在。 城里人口至少二、三十万人,而且地理位置又好,往来商旅极多。 正因商业繁荣, 仅仅是东边一个方向,连通河阳城的官道就有十数条之多。 许知秋特意选了一条人流不多不少的官道,意图浑水摸鱼,掩人耳目。 沿着此道再往前走个几日就能到河阳城了。 也不出意外, 隘口处果然也有合欢的人把守。 乍一看在十数人左右,皆为年轻男性,且为了隐藏身份,都身着便装。 但许知秋曾记得其中几个面孔,自然认得出来。 虽说都是外门弟子,但看那一身的气场,眼中的精光,料想该有些道行。 但只有这些外门么? “敢在青云宗家门口行此明目张胆之举,合欢的这帮子妖人还真是豁得出来啊!” 周一仙一双精明老眼在人群中检索着,脸色很是沉重。 许知秋白了他一眼,“你不是早就料到了么?还说这些干什么?” “但还是出乎了我的意料啊,你看那边……”他仰起头,悄悄指向人群上空的那个“存在”,许知秋跟着看去。 那是一个看起来三十来岁的白衣女子,容貌秀美,举止端庄,打扮的像个观世音菩萨。 她脚踩着一柄由森然白骨铸成的法剑,整个人悬于五丈高空。 一双出尘中更显出几分圣洁的眸子,默默打量着下方的众生。 周一仙不敢直视太久,遂埋下头,眼中藏着深深的忌惮, “若我没看错,那人是合欢派长老,白骨姹女许妙娃。” 许知秋知道这老头见多识广,天下间的人和事儿几乎没他不知道的。 于是问: “是个狠人?” “岂止。”周一仙摇了摇头,“不是一般的狠。” 许知秋示意他接着讲,反正眼下也不赶时间。 于是周一仙便翻腾着脑子里的存货,细细道来—— 许妙娃此人,成名于二百年前,所修的路子乃是将采补之术与驱尸御鬼结合为一的异类邪法。 早年曾搜集世间年轻貌美的女子遗体,以阴性秘法辅以合欢圣火炼化,使其身具异香,躯体柔软且富有弹性,肌肤细腻更胜活人,成为艳尸; 又广泛收集淫娃荡妇之魂,附于尸身操纵; 再加上从滚滚红尘中汇聚的无数饮食男女的极乐欲念、爱恋遐思,练成可侵蚀心神,令心志坚毅的修士也为之神魂颠倒的“迷情瘴”。 如此多般杂糅,终于合欢门内另辟一径,独成一代邪道宗师。 论及地位,位列合欢八大长老之一,若论及修为,则只在掌门三妙佡子之下。 添为门内第二高手。 早年间,因此人作恶,江湖上广有传闻,甚至诸多受害者都有相似经历—— 他们或结伴或独行于夜间赶路,在野外忽地遇见一座仅有美貌妇人的林间宅邸,受邀入室过夜,继而干柴烈火,共赴云雨。 待到一夜纵情声色,意乱情迷之后,次日醒来,眼前哪有什么华屋美宅,唯有一片荒芜旷野。 而自己并非安卧于香衾软榻,而是下半身尽埋土中,下身麻木,全身瘫软,难以挪动丝毫。 即便侥天之幸被人发现救走,也已精气耗尽,尸气侵骨,活不过当夜。 “这么说,此人是个该当千刀万剐的魔头咯?” 许知秋问。 周一仙却有些迟疑, “这……魔头虽是不假,但挨不挨千刀……我倒一时也说不好。” “何解?” 周一仙解释道: “这许妙娃早年虽以驱尸采补之法残害众多男子,但毕竟仅以色相引诱,从不恃强凌弱。若对方为守礼君子,便可安然无恙;然若有见色起意、强行侵犯者,则必死无疑。” 许知秋闻言,心即了然。 “盗亦有道么……” 他将目光投在那许妙娃身上,内心揣测不休。 毫无疑问,这是个大威胁。 同时他也清楚, 不出意外,这将是眼前的最后一道关口了。 渡过此劫,则坦途在望。 若渡不过…… “接下来怎么办,咱们过是不过?” 周一仙额角已经有些细汗往外冒了。 “……” 许知秋陷入了短暂的踌躇。 凭那巫法药水,和自身《面人》的伪装,可能瞒过这人的眼么? 应该吧。 毕竟连恩师左若童那样的高人,都曾险些被《面人》糊弄过去。 念及此处,许知秋心下稍定。 在周一仙耳边悄声嘱咐: “稍后我打前头过去,若被识破,你带着两个孩子转身就走。” 周一仙一愣,“那你怎么办?” “放心,我大概率没事儿,就算万一被识破了……” 他坦然一笑,“那我也得崩她一颗门牙下来。” “糊涂!” 周一仙大怒, “年纪轻轻的怎能轻易犯险?再说你是直肠子么?就不能先退走,再想别的办法?” “宁在一思进,莫在一思停。” 许知秋叹息,想起这一路的辗转周折,心头没来由生起一股忿怒。 “夜长梦多,再说我们也没有试错的时间了。” 终点就在眼前,此时退走,保不齐再生出什么事端。 于是他打定主意,前方纵是虎穴龙潭,也要摸上一摸。 “诶,那你千万谨慎。”周一仙见他态度坚决,也就不再劝他。 忽的察觉衣角被拽紧,许知秋转头一看, 陆丫头瞪着那双漆黑的大眼睛,正无比紧张的望着他。 许知秋心头没来由一软,笑着安慰道: “放心,我有地行仙,实在不行还能遁地跑路。” 然则,这到底不过是安慰罢了。 他清楚,地行仙面对真正的高人,形同虚设。 第52章 姹女觊觎,欲立传人 合欢宗平日虽然足够猖狂, 但此地距离河阳城已经不过百余里,再往前就是青云门的眼皮子底下。 一只狐狸就算敢在虎窝边上蹦迪,也只是伪装身份轻声细气的行事。 于是乎隘口往来者虽众,但那些人也并不是明目张胆的拦截。 只偶尔挑出几个形迹可疑的,察觉不是后,又拿告示画像指给人看,并询问上几句,之后就都放行了。 真正干事儿的就是那十多个外门,能有多少眼力? 真正需要提防的是天上蹲点儿的那位。 许知秋打定主意,于是乎往脑袋扣上毡帽,再把两手往袖子一揣。 扮做一副陕北老农做派,梗着脖子就凑上去了。 不出意外,被几个外门拦下盘问。 “许老汉”先声夺人,死死搂着怀里的褡裢,仿佛一个“怀揣救命钱的穷苦人,生怕被人抢夺”的局促模样。 操着一口秦腔: “咦!恁几个后生是官府哩?拦额干甚?” “少废话!过来站好。” 两个不耐烦的外门弟子上来检查,也不瞅他的褡裢,反而在他眉毛鼻子上又薅又搓。 边摆弄他的老脸,这俩人你一句我一句: “不是易容。” “眉毛鼻子都是真的……” “放行么?” “等等,这老梆子瞅着像远道来的,让他认认。” 许知秋顿时明白了。 对方不知道他有《面人》的绝技,因此只当他是普通易容手段。 所以盘查的也大都是与他身形体格相似的路人。 待得那张画像又摆到他眼前,许知秋自然是照常稳定发挥。 “咦~这后生眉眼俊哩,撩滴很,不过可惜没额年轻时候好看。” “老东西话凭多!” 这帮子外门弟子修为平平,烈日下难免心烦气躁。 不耐烦的将他驱赶走。 于是,许知秋就这么轻松+愉快的过了隘口。 抽空瞅了眼天上那位,发现没有任何反应, 顿时让他一时有种“卧槽,就这啊”的意兴阑珊之感。 但他随即也理解了对方的不容易。 毕竟浑水摸鱼就是这样的…… 把伪装搞好,剩下的只需要豁出一条老命,梗着脖子往前闯就是了。 成与不成,全交给天意。 可盘查的人就难喽,需要忍受烈日酷暑、集中精神、高强度的重复工作…… 尤其天上站岗那位,还得时刻提防着青云的人。 随时准备大干一场或跑路。 就很辛苦了。 …… 想通了此节,许知秋心头挂碍顿消,甚至还有点同情她们。 朝着另一头踌躇的周一仙悄悄打了个手势,后者顿时意会。 这老头肩上扛着幌子,左手牵着陆雪琪,而陆雪琪手里抱着娃娃。 爷孙三口人,就这么大摇大摆的朝着盘查隘口走去。 三人的体型都和许知秋相去甚远,自然引不起重视。 甚至那帮人连瞅都懒得瞅,直接放行。 很快胜利会师, “俩老头”悄悄递了个得逞的窃笑。 于是,就要转头离开这发瘟的所在。 陆雪琪不明就里,但也只是抱着小环紧紧跟在后面。 就在这时, 三人前方一丈,从地表升起一抹烟瘴。 色呈淡粉,异香扑鼻。 如羞怯的女子娇娥,妖娆婉转着升腾而起。 很快汇聚成墙,阻隔了他们的去路。 许知秋眼神微微一动,瞥了眼周一仙,却见他已是骤然煞白了脸。 这时,只听得背后声音—— “许师叔出手了!这三人定有古怪,围住他们!” 顿时周围人影连闪,一帮子外门全被调动,围了过来。 许知秋抬眼看去,那天上的白衣姹女,踩着白骨法剑飘飘然落了下来。 “欸,险些错过了……” 这是她的叹息声,声音温婉如水,清冷之中略带一丝沙哑。 听在耳中,仿佛给人一种莫大的享受与满足感,忍不住心生无限爱慕。 相隔一丈,许知秋也得以近距离打量这位“本家”, 这许妙娃容颜秀丽,姿容婉约,一派不容亵渎的端庄之相,毫无半点淫荡娇媚妖冶之气。 若扔到大街上,绝对会被人当成观音菩萨来拜。 哪有半分合欢派妖女的气象? 但以上都是肉眼观照出的表象。 身为修行人的许知秋,自有另一套洞察事物的逻辑。 在他看来,这人……深不可测。 此人给他的感觉,超脱了寻常修炼合欢法之人身上那份耽于男欢女爱的轻浮妖冶。 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超脱了色空之见,变得清冷,变得圣洁,变得淡漠。 毕竟是合欢门内高功, 应是达到了“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境界。 周一仙身子僵硬,显然是吓完了。 但许知秋却是心头疑惑,猜测自己是否真的暴露了? 又没动炁,也没和人动手,按理说那药水不该失效啊。 还是说,这许妙娃能看破《面人》的伪装? 然而,正当他心怀揣测之际。 那许妙娃莲步轻移,卷动淡雅香风,径直来到了陆雪琪面前。 一双冷清眸子在陆雪琪身上打量一番,不知不觉间,已显露出几分华彩。 许知秋见状,忍不住抹了把脸。 心里更是“嗨”了一声。 当真是漫天飞馅饼——意外之财。 他还当是自己暴露了,却不想人家是看中了好苗子。 察觉到她的目光,陆雪琪止不住身子一抖,但随即稳住了惊惧,抬头与她对视。 那许妙娃一遍打量着她,眼中华彩愈盛,轻声自语: “小小年纪,已初显绝色之姿,眉宇间一身静气,更难得藏有三分清冷刚绝……是本座钟意的道统传人。” 说着莲步再迈,要上来检查陆雪琪的根骨条件。 许知秋一看这哪行? 侧身一拽,把陆雪琪拉到身后。 一旁的周一仙左手揣在右手袖子里,不知捏鼓着什么东西。 “你是她家长?” 面对许知秋警惕排斥的态度,许妙娃不愠不火地轻言细语, “无须惊恐,我与这孩子没有歹毒心思。只因她与我有缘,遂见猎心喜。你若肯把这孩子舍我,必有厚赐。” 许知秋清楚,一般这种咖位的人, 一旦想做什么事儿,或者想要什么东西,一般靠嘴皮子是肯定拒绝不了她的。 于是也省得装腔演戏,更懒得求爷爷告奶奶似的讨饶, 只见许老汉梗着个脖子,直接回了个—— “若不?” 第53章 你有长的? “你不愿?” 许妙娃的眸子投在许知秋脸上,平静到未起一丝波澜。 “与其让这孩子做个凡夫俗子碌碌一生,你也不肯让她随我入道,享仙人形寿么?” 许知秋一时沉默,并未回答。 见状,周围一圈外门弟子,厉声当着陪衬—— “大胆!” “我们许师叔相中了你孙女,那是你家祖宗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安敢如此放肆!?” “还不速速跪下磕头,感念仙家无上恩荣?” “住口。” 淡淡一句,周遭弟子立刻噤了声,低头称是。 许妙娃盯着许知秋, “我再给你一次回应我的机会,你若答应,条件可以谈。” 言语平淡,就连那话语中的威胁都显得淡泊如水。 凡人的道德标准,很多时候约束不了魔教的修士。 而凡人在她心中的权重,跟蝼蚁也无甚差别。 但这些蝼蚁,偏偏也是人世间构成的基础。 很多时候她可以无视,却不能轻视。 再加上她对陆雪琪一见钟情,看对了眼儿。 有道是不看僧面看佛面,这才和许知秋多掰扯一些言语。 若许执意不肯上道儿,她也无非是做个强人,直接把人带走。 倒也不至于杀人夺命。 但许知秋焉能把陆雪琪交到她手里? 方才之所以不回答,实则是在心中盘算着该怎么掀桌子。 此时想好了,便把脸上的褶子努力挤出一个笑脸。 上前两步,拱手: “佡姑厚爱,小老儿如不答应那是不识抬举。只是……”他欲言又止。 许妙娃抬手一引, “有何难处,尽可道来。” “许老汉”从老脸上挤出个略显猥琐的笑容, “既然这样……小老儿有句悄悄话,须得对佡姑一个人说,不知能否请您附耳过来?” 一众外门弟子闻言哄然, “好个孟浪放肆的老东西,我们许师叔何等尊贵高雅,岂是你能接近的?” “就是,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行?” 众人谩骂不止,但许妙娃一个眼神递过去,便立刻收声。 毕竟是高来高去的修士,对一个凡人老朽的请求,许妙娃不疑有诈,便附耳过来。 于是,许知秋把嘴凑到她耳边,来了一句: “南无摩罗天子……” “……” 许妙娃静静听他在自己耳边念叨着, 没人察觉到,她那双空灵的眼眸正在渐渐失焦。 很快,彻底沦为一片茫然。 周围的外门弟子们,见许妙娃久久没有反应,皆是面面相觑。 都忍不住好奇这老头究竟对许师叔讲了什么,竟把她老人家说的痴了? 许知秋成功把心魔念进她耳朵之后,径直来到周一仙身边,先是在他耳畔低声嘀咕了几句,听得周一仙瞠目结舌,不可置信的望着许妙娃。 之后,许知秋明目张胆的问: “你说我趁她现在懵逼的时候把她弄死,可不可行?” “这……这怕是不行。” 周一仙从震惊中回神,讷讷道: “那白骨法剑甚是不凡,应有护体之效,你一动她手,能不能杀她未知,还恐打醒了她!” 许知秋听完之后点了点头, “那我知道了。” 周围的合欢外门弟子们,听得一头雾水。 心说这俩人唠的东西咋让人听不懂呢? 其中有个领头的上前,指着许知秋便问—— “你到底说了什——” 他只见眼前的许知秋人影忽的一闪,自家嘴里一个“么”字还未吐口,眼前的视野突然开始无限拔高。 是他那颗脑袋瓜子像窜天猴一样直直飞了起来。 随着失重和旋转,他看清了下方——自己已然断了的脖子正飚血三尺,像个喷泉。 噢,原来我挂了啊。 …… 在许知秋动手的那一刻,巫法药水随之失效。 顿时,各处蝉鸣声大作。 不止此处,周遭地域,但凡是持有金蝉的合欢人手,都在同一时间察觉到了异动。 于是,开始向着目标点飞速赶来。 …… 先杀一人,许知秋眼中白炽之火熊熊燃烧。 这表明着他的逆生一重,已到了相当成熟的地步。 因此,他无论是速度和力量,甚至是反应力,都处在一个极大的增幅状态下。 于是,趁着这些外门弟子惊愕的瞬间,展开了狮子搏兔一般的扑杀。 在第一个弹指后,他已杀了三人。 第二个弹指后,他又杀了三人。 直到第三个弹指,剩余的人都反应了过来,并做出了反击。 或是作法,或是驱动兵刃,纷纷朝他绞杀而来。 然则,霹雳扑通乱杀一气后,却没见那一团本该有的碎肉。 “假的?” “人呢?” 原来,只搅碎了一团雾气。 借着九天云母的隐藏,许知秋凭借高超脚力,已然冲到了这些人的中央。 然后,涛涛掌影,似排山倒海一般席卷而来。 好似天边云雾,海边浪花,微缈玄达,深不可知。 转瞬之间,只听噼里啪啦爆响声不辍。 没反应过来,或是躲避不开的倒霉蛋,直接被掌力拍成了烂肉。 这一遭下去,人数又去了七成。 还剩下的两三个懵逼的合欢弟子,见状直接看傻眼了。 其中有个还算灵醒的,急忙从怀里取出通信的响箭,想要射上天空。 可许知秋怎会怠慢他们? 转眼之间,一人一巴掌,已将他们尽数击毙。 陆雪琪抱着小环僵在原地,或许眼前这血腥一幕还是吓到了她。 鲜血混着碎肉,时而溅射到小环的脸上,引得婴儿一阵咯咯直笑。 周一仙目瞪口呆,看许知秋身形如鬼魅,连连出手夺命。 仿佛太岁星下凡,大杀四方。 正欲张嘴说点什么,许知秋却已冲到近前,薅起他的胳膊。 “还瞅啥跑啊!” 天魔咒能控住许妙娃多久,许知秋心里也没底。 哪里还敢逗留? 说着一手薅着周一仙,一手把陆雪琪夹在胳肢窝,撒丫子就跑。 然而这时,天边好几道剑光飞驰,向着此处汇聚而来。 许知秋心知是周遭的合欢人手通过金蝉感应到了他的位置,当即就要舍了双腿,运起地行佡跑路。 周一仙却道: “你的那招土遁距离太短,恐逃不脱。” “那你有长的?” “有!” 周一仙从袖口里掏出一张黄符,指尖一撵,无火自燃。 第54章 青云 青云门是天下第一等的仙山福地。 建派二千年来,不知出过多少人杰。 如今更是位列正道第一,为天下豪门巨擘。 青云山有七峰,沿着北斗之势排列。 除了主脉“通天”以外, 另有:龙首、朝阳、风回、落霞、大竹、小竹六脉。 七脉各有弟子若干,总数约在两千人左右。 这样的体量,在修真门户,委实可称得上一句“庞然大物”。 七脉的首座真人,无不是天下间一等一的高人,受万众敬仰。 正午, 通天峰玉清殿内,檀香氤氲。 两个大人物正在交谈。 青云掌教道玄真人,放下刚饮完的茶,对一位月白长袍的女子笑道: “半年不见,还以为是为兄的何处得罪了水月师妹你,却没料到师妹你不声不响的闭关,如今一见,想来道行百尺竿头,已突破至上清中阶了吧?” “师兄说笑了。”小竹峰首座水月真人闻言,淡然颔首,“师妹这点微末道行,岂堪师兄谬赞?” 她看上去三十多岁,容颜清冷秀美,细眉入鬓, “我此次登门,乃是有两桩事要向掌教师兄禀报的。” “哦?” 道玄并不意外,同门相处数百年的他自然清楚,眼前这个师妹,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 “师兄应该醒得,我小竹峰门下皆女子,平日爱美,喜好去人间集市采买妆容,此事却是我这个当师傅的约束不了她们的。” 水月说这话的时候,脸上表情似笑又似无奈。 道玄一怔,闻言哈哈大笑。 “人之常情,无可指摘,只要不耽误修身养性,倒也无妨。” “师兄豁达。” 水月点点头接着道: “但就在这几日,有弟子回山后向我禀报:往来商旅间多有传闻,说是河阳城往东二百里外的各处官道隘口,近来多了些来历不明的修行人,且数日盘桓不去。” “所做何事?” “盘查过往客商,只为搜查一人。” “一人?可知姓名?” “不知,好像连那些追查的人也不知,不然告示上何故姓名空空?” “这倒怪了。“道玄捋着整洁的须子,面露沉吟,“若是正派同道办事,按礼也该和咱们知会一声才是,莫非……” 水月自然听出了的下半截,露出几分冷笑, “哼,自百年前一战,我青云先辈大挫魔教气焰,量那帮妖魔小丑也不敢捋咱青云的虎须。” 说着就要起身离坐,道玄见状,也跟着站了起来。 “我今日来此,就是和师兄您报备一声,此事我小竹峰近水楼台,少不得要去看上一看。” “可用我调派人手给你?” “不必。” “哦,即是这样,那师妹要对我说的第二桩事呢?” “这第二桩么……”水月脸上忽的挂上几分锋芒,问道昡:“我闭关这段时间,师兄好像往我们小竹峰,送了不少女孩吧?” 道玄闻言,那张仙风道骨的老脸上,止不住一抖。 忙尬笑了两声,解释道: “呃,咱青云宗毕竟名声在外,慕名而来拜师的自是不少。而我青云要与世俗为善,自然不好太过高高在上,全数推拒不是?” “于是……为兄就擅作主张,将一些看着根骨不错的女子,送去了小竹峰。“ “师兄好意,小妹心领了。”水月轻挑着细眉,淡淡道: “我这次来也是知会师兄一声,您送的那些人都让我撵走了,另外,我还有一句话。” 清冷的不留一丝情面, “我不管是谁的面子,今后但凡是那些养尊处优的小姐,不堪教化的庸人,少往我那儿领!” “呃……”道玄老脸一阵无语。 ………… “不是,你这一张符……给我们干哪来了?” 刚从土里钻出来的许知秋望着四周茫茫的草甸子,一时有些懵逼。 周一仙手里端着罗盘,四下捣鼓着。 终于,笃定的道: “老天保佑,这五十里总算没跑反!” 许知秋听得一惊, “这么长?” 周一仙洋洋得意, “是啊,羡慕还是妒忌?” “羡慕?有这么厉害的玩意儿你不早用?” 周一仙顿时尴尬起来,从陆雪琪手里结果了自家孙女,讪笑道: “呃,我这灵符土遁的法子诚然厉害,就是这方向吧……时常有点跑偏。” 意思是说可能一个点儿背,直接反方向遁出去,撞进敌人怀里也说不定。 因此,这招他使用时往往慎之又慎。 “跑偏?不对吧?”许知秋不拿好眼神儿觑他,“你曾经不是跟我吹过,说你符箓一道冠绝天下,傲视群雄么?” 周一仙登时语塞,忽的恼羞成怒, “……你很讨厌你知道么?你就说救没救你吧?” “啊救救救救……”许知秋忙不迭点头。 尊老爱幼么。 …… 此时他望向东方天际,天边尽头,似乎有几道极细的影子在徘徊不去。 像满天飞的苍蝇,却没有丝毫逼近的迹象。 许知秋心下了然, 那金蝉能在十里内感知具体方位,在百里内则只能确定大概方向。 如今往前一举遁出了五十里,虽说仍受方向锁定, 但此地边界,已经超出了合欢敢于踏足的范围。 如今沿着官道,再往前走六七十里就是河阳城。 撑死大半天的路程。 之后再走六十里,就能到青云山脚了。 满打满算下来,一两天就到了。 十数日来的奔波,终于快要画上了句点。 许知秋不禁心头舒坦,长出了一口气。 周一仙凑过来,用肩膀头子撞了他一下, “诶,你这小子手段真是高明,到底用的什么法子,能把那许妙娃控成那样?” 说着嬉皮笑脸的撮着手指头, “不如分享出来,也给老夫见识见识呗?” “别想了,你练不了。” “为何?你瞧不起老夫?”周一仙面色不愉。 “不是瞧得起瞧不起……”许知秋叹了口气,无奈解释,“您老玩闹于世间,心如顽童,这本是极好的心性。可奈何甚是爱财,我恐您一练,自己非掉钱眼儿里不可。” 周一仙听得似懂非懂,末了哼了一声, “八成也是旁门左道,给我练我还不稀罕嘞!” 一旁,陆雪琪嘴里冷不丁吐出一句: “酸。” “喧~”小环也咿呀学语。 第55章 渠 夜晚, 火堆前,周一仙问许知秋: “差不多明天下午,咱们就能到青云了,到时你打算怎么办?” 几人歇脚的是城外的一间破庙,由于河阳城关已闭,只得明日一早进城。 反正到了这里,合欢那帮人也不敢跟来了,他倒也不着急了。 “先说好,老夫我是铁定不会跟你上山去的。” 一提到青云,周一仙就一脸别扭。 许知秋闻言揶揄, “怎么?抹不开脸啊?” “哼,老夫何等辈分?你当我是去讨饭的穷亲戚?”周一仙把手往前胸一揣,“也别说我高攀,青云那帮子晚辈就算跪在我面前,老夫还不一定认哩!” 许知秋晓得这老头的别扭,也没多劝。 其实本来他是想托一托周一仙这层关系的,毕竟同宗共祖的,到时候也好说话不是? 但后来他也想通了,青云门名门正派,口碑在外。 放着陆雪琪这么一个身世孤苦,又天资绝顶的苗子,没理由不收下。 也就让他打消了走后门这条路子。 瞥了一眼旁边,陆雪琪背身躺着,应是已经睡去了。 想到这一路上种种艰难,不由得一阵轻松感油然而生。 “陆大嫂啊。” 许知秋仰天长吁,望着北方的夜空繁星,张开双臂, “我滴任务,完成啦。” 周一仙嗤笑一声,也不理他。 转而给小环喂着白日里道边农户家讨来的羊奶,但小娃儿总不安分,小嘴扁扁着,迟迟喂不进去。 直到许知秋接过,呵斥了两声,小环立刻不皮了,老老实实喝奶。 周一仙看的好笑,自家孙女平日可难伺候,唯独在他手里服服帖帖。 忽的想起一事, “诶小子,青云门户虽大,却也没有带艺投师的忌讳,要不你送完这丫头,自己也顺道拜入青云呗?” 此话一出,没人注意到火光下,陆雪琪的影子动了动。 周一仙说着指向许知秋的下丹田, “青云高人众多,定能解了你体内合欢圣火之厄,就算不能,日后有青云护持,你也可以高枕无忧了。” “确实,大树底下好乘凉。”许知秋摇了摇头,“可我有门户了。” “啥门户比得上青云门啊?都落难到这个份儿上了,良禽择木而栖不懂么?” 周一仙说着面露古怪,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老夫我自视见多识广,可你这一身手段却是让我的眼界捉襟见肘,小子……” 他挪了挪屁股,凑过来一脸认真, “咱们也算老相识了,能否告诉我,你到底是哪家的跟脚?” “说了您也没听过。” 许知秋打着哈哈,妄图搪塞过去。 可周一仙随后的话像钉钉子一样精准, “宗门散了?” “……” 许知秋表情一僵,默了许久。 “……也算是吧。”眼中先是黯然,但随即莞尔一笑,“这不正等着我日后重建呢么。” “你不愿说也罢,但我只是好奇……”他像老嫖客选美似的,盯着许知秋两眼放光,“能调教出你这样板板正正的徒弟,你师父料想也不是个凡人吧?” 一谈到那个人,许知秋心里总是欠缺几分从容。 又是沉默良久,干巴巴的道: “我师父他克己复礼,修持身心,向来以宽仁待人,哪怕是面对一些有罪之人,也不乏好生之德,我差远了。” 许知秋深陷回忆,双眸逐渐失焦, “大盈若冲,术道两求……也不知我这辈子,能不能达到他老人家那个高度。” 周一仙听完,慢慢点了点头,随即却是掰起了手指头,口中叨咕: “大盈若冲……若以卦象解之——【上九·亢龙有悔】曰圣人有龙德,上居天位,久而亢极,物极则反,故有悔也。然这一挂,在我这却有第二种解法。” “第二种解法?” 许知秋不懂那些杂学,疑惑的看向他。 “不明白?”见他摇头,周一仙也不吝啬的为他吊起了书袋子。 “龙飞到太高便会后悔,人境界太高便会显得缥缈,一味的克己复礼,一味修持己身,最终会让旁人不自觉的疏远。” “为什么呢?因为曲高者和寡呀……” “毕竟,靠近一个完美的神,每个凡人都会觉得自己光芒万丈,但同时也会自惭形秽。” “有种负重千钧之感,最终只能仰望……这便失去了自己的颜色。” 他拍了拍许知秋的肩头,以提点后辈的语气,半开玩笑半认真的道: “所以啊小子,要想以后活的轻松一点,你得像老夫我一样,学会放肆、学会找舒坦、学会和光同尘呐!” 也不知听进去多少,理解了多少。 许知秋愣愣的听着他讲完,只觉得脑子里被搅得一团浆糊。 或许同靠山村民们一样, 模仿“某个人”,也是他身为三一门弟子,内心早已打上的思想钢印。 但这难道是错的么? …… 他脑子里忽然蹦出一个念头,忍不住问道: “诶话说,我到现在还不知你贵庚呢?” 周一仙两手抱胸,靠在干草垛上, “贵庚?那可记不得喽。”他微微一笑,有些装比的样子。“不过估计……怎么也有三百多了吧?” 三百! 许知秋听完哑然,心底止不住蹦出一个无礼的念头。 ——这老鳖 ……………… 次日,三人一小步入城池。 河阳城的繁荣,一时让人眼花缭乱。 许知秋毕竟见识过高楼大厦,自然也就对此免疫了。 只不过内心轻松愉悦,脸上微笑不停。 陆丫头却因为心事重重,显得兴致不高。 至于周一仙…… 老头大摇大摆走在街上,几乎隔两步就跟许知秋吹一顿牛比。 “我跟你讲,河阳城最大的酒楼叫山海苑,天下闻名!老夫我可是那儿的贵宾,等会我带你去尝尝滋味,保管美得你吞了舌头。” 许知秋瞥了他一眼,“反正我兜里没钱,别想让我结账。” “这话说的,老夫混了这么多年,还能请不起一顿饭钱?” 说着在兜里怀里几番掏摸,老脸愈发尴尬。 许知秋不是好眼神儿瞅他。 果然, 三十秒后,周一仙嬉皮笑脸的搓着手,对许知秋道: “诶,你褡裢里是不是还有张熊皮?咱把它拿去当铺当喽,凑一桌午饭可好?” “……” 半个时辰后, 河阳城,二楼雅间。 华美装饰的厅堂中,尽是锦衣狐裘的富贵人家。 几人的落拓妆容,可谓是相当惹眼。 许知秋几人坐在靠窗的位置,檀木桌上摆满了色香味俱全的菜肴。 八宝炒年糕、蒸鹿邑、宝塔蒸肉、清炖寐鱼…… 香气撩得许知秋嘴里哈喇子泛滥,心说遭了这么长时间的罪,如今这一顿可算犒劳了。 正要招呼陆雪琪动筷子,周一仙早已经甩开膀子嗯造了起来。 许知秋见状失笑,不禁也放下了体面包袱,加入战团。 这时,店小二走了上来,给许知秋递了一个信封。 “客官,有人让我把这个务必交到您手上。” “我的?”许知秋腮帮子里的东西还没嚼完,“没搞错吧?” “应该没错。” 小二交完信就下去了。 许知秋一头雾水的拆开信封,发现里面除了一张纸外,还有一支金簪。 染血的金簪。 簪头上,清晰的印着一个字。 ——渠 第56章 单刀赴会 “怎么了?” 正埋头嗯造的周一仙头也不抬的问。 “哦,没事。” 许知秋不动声色把信笺揣进怀里,脸上稍微有些不自然。 他朝身旁瞥了一眼,陆雪琪正静静看着他。 他笑了笑,没有多说。 “吃饭吧。” “……” 用完了饭。 许知秋本该带陆雪琪上青云山,按理说就该和周一仙分别了。 然而他却没有。 先前当得那张熊皮价格不菲,刨去吃饭的开销,手头还剩下不少银两。 于是,带着几人逛起长街。 路过一处杂货摊,给小环买了一顶虎头帽儿。 又路过一处书摊,给周一仙买了一把扇子,权当夏日消遣。 随后,又来到一家衣裳铺子。 “客官来买衣裳?” 女掌柜热心的迎了上来。 许知秋把陆丫头往前一推,乐呵呵的道: “麻烦给这孩子换一身新的,弄好了可有赏钱。” “好说!” 片刻之后,当陆雪琪换下先前那身水蓝色旧裙,换上一身天蓝色新衣,站到许知秋面前时。 许知秋细细看了良久,满意的点了点头。 “嗯,倒像个世家小姐了。” 女子爱美,如今添了新衣裳,陆雪琪心中自然欢喜。 只不过她性子缄默,很少表达而已。 但此刻听他亲口夸奖,陆雪琪表情虽无甚变化,两颊却隐隐透出了粉色。 ………… 买完了东西,许知秋领着他们又回到了山海苑。 用最后不多的银两,在掌柜处订了两间客房,只住一宿,次日午时退房。 房间内,周一仙提出疑问: “小子,就算你财大气粗,这么干也太奢侈了吧?” “还有,不是说要带那丫头上青云山么?何必在此耽搁?” 许知秋把陆雪琪赶到了隔壁间,只留下自己和周一仙二人。 他沉吟了一番后,对周一仙道: “老先生,你我相识一场,若我有事求您,您帮么?” “什么事?”周一仙狐疑,“你说么。” “我稍后要出去一趟,若明天一早能赶回来,自是无事,若赶不回来……” 他深鞠一躬, “烦请您老帮忙,替我把那孩子送上青云。” “是那封信么?” “我欠个大人情,得还。” 周一仙两条长眉微微蹙起,别看他平日大喇喇,实则心细如发,很快点出了问题。 “你在这城中无亲无故的,给你那封信的……是合欢?” 许知秋没有摇头,算是承认了。 那封信,确实是合欢寄来的。 内容很简单,除了那支染血的簪子以外,只有薄薄的一张纸, 上面只写了时间地点。 这是一张邀约函,不去的后果显而易见,有人会死。 而那支簪子他认得,是渠娘的。 周一仙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 “嗯啊~嗯啊~” 是小环突然哭了出来,声音响亮,透过隔壁屋墙传到这里。 陆雪琪在隔壁哄着她,可收效甚微,哭声迟迟不住。 “小子,我知你不是傻子,但还是想问你一句。”周一仙被吵的有些烦闷,皱着眉道:“你是当真没死过,不知道死字怎么写么?” “以你微末道行,如何抗衡合欢一门?难道明知此去凶险,还要去白白搭上自己一条命么?” “呵,说出来您可能不信。”许知秋矜持一笑,搡了搡鼻子,“这种事儿,我早都习惯了。” “你!” 话已至此,周一仙被噎的也说不出什么话了。 “罢了。”他缓缓闭目,“命是你自己的,老夫也管不了你,至于你托我的事儿……” 他点了点头,算是应下了。 “如此,多谢了。” 又是深深鞠了一躬,许知秋转身出门。 周一仙看着他的背影,老脸上不禁流露出几分惋惜。 然徒之奈何。 许走出门廊,正要下楼,却见陆雪琪就站在门口,直直的望着他。 那双漆黑的眸子中,也不知饱含着多少情绪,多少信息。 但许知秋清楚,这丫头灵醒的很,有些事也根本瞒不住她。 于是也不打算和她交流,从旁绕过。 然而刚踏出一步,却被她轻轻拽住了衣角。 陆雪琪低着头,肩膀绷的僵硬。 这一分别意味着什么,她很清楚。 许知秋嘴唇动了动,终究是没说什么话。 轻轻挣脱了她,拔腿就走。 有些事儿,哪怕逃得再远,都像是被钓着的风筝。 该面对的,终究还是躲不掉。 那既然这样,不如敞亮一点。 把那些与谁的恩,和谁的仇,该报的报,该尝的尝。 如此恩仇因果一锅烩了,也算个念头通达。 至于最后是死是活, 是九死搏一生,还是命入黄泉…… 那就得看手头上攥着几分能耐了。 ………… 许知秋没有法宝,也不会御空。 信上的地点足有近百里之遥,他单靠脚力,赶到时已是深夜了。 这里是一处山涧,怪石林立,有崖高百丈,也有流水潺潺。 单看风水,倒是个埋骨的好地方。 “掌门没看错人,你还真来了啊。” 声音沙哑而妩媚,却不知是哪个说的。 只见月冷冷照人,于黑夜中揪出一个个难耐的人影。 她们居高临下,俯视着从容赴约的猎物。 许知秋扫了一圈,便笑了。 果然合欢对他足够重视,终于不再用那些外门杂鱼来磕碜他了。 如今眼前这一波,清一色全是女子。 想来都是内门或者真传,各个修为不浅。 “我人都到了,你们的诚意呢?” “区区贱婢,给你如何?” 话音落,从上方扔下个人来。 许知秋上前接住,入手一片黏腻。 相隔近一年了,许知秋努力辨认着她的容貌。 可她被打得几乎不成人形了, 衣衫褴褛,遍体鳞伤。 尤其那后背,被鞭打得皮肉开绽,连肌腱都暴露在外。 她曾经最惧怕的刑罚,终究还是用在了她的身上。 “……” 许知秋就那么抱着她,默了好一会儿,才叫出一声: “渠娘?” 怀中人轻轻动了动,发出虚弱到几乎辨不清的声音: “公子……真傻……” 许知秋一边将真炁顺着掌心注入她体内,口中宽慰: “我来都来了,你还说这些作甚?” 渠娘眼睛本已睁不开了,但还是努力撑开一线。 当看清他的脸后,终是把嘴角微微勾起一抹弧度, “说起来……奴婢至今……还不知……公子的全名呢……” “知秋,我叫许知秋。” 第57章 虎入羊群 “呵,这贱婢颇有心机,当时给你动了手脚,一段时间还装作无事。直到察觉我们快要怀疑到她头上,她才偷偷逃出了合欢,然而终究是蝼蚁,还是被我们抓住了。” “掌门圣明烛照,之所以留这贱婢一条命,就是为了这一天。” “想不到你竟还真来赴约了,那么该说你是有情有义呢……还是愚不可及?” 几声轻笑,昭示着讥讽。 许知秋打量了一圈,不禁蹙起眉头。 上方的人数大约在三十左右,显然不是合欢的全部精锐。 “怎么都是你们这些生面孔,三妙那老逼呢?” “你!” “好大胆!” 有人语塞,显然气急。 “她老人家和几位长老正在赶来,不过想来也不用了,你已是瓮中之鳖,插翅难逃。” “怎么?是老老实实跟我们回去,还是打算先吃些苦头再说?” “唉,说到底这么俊的一张脸儿,伤了怪可惜……” …… 许知秋没理会她们的聒噪。 抱着渠娘来到一处角落,把她轻轻放下。 “公子……你……不该来的……” 渠娘语气有些哽咽。 “无妨。” 经过许知秋真炁蕴养,总算吊住了她这口气。 “这一遭若能搏出个万一,我带着你离开,若不能……” 附身到渠娘耳畔,轻轻道: “那我这条命因你而生,无非再因你而死。” 说完这话,便用布绸塞住了她的双耳。 渠娘怔怔,无奈苦笑, “你……还是那样……” …… 暂时安顿了渠娘,许知秋回到原位,面对上方的一应众人。 方才,话虽说的敞亮, 可引颈受戮毕竟不是他的性格。 虽然深知敌我差距甚大,但他也并非一幅完全躺平的心态。 于是此刻, 借着《全真内丹功》调动性命,将一身雄浑气血灌在经脉中,任其肆意奔流。 凭此,将以往尚未打通的穴道、滞气一一贯通。 这个过程本该是循序渐进,水到渠成的,但此刻却被他强行提前了这个进程。 原因无他, 百脉俱通、圆满无漏,这正是突破逆生第二重所必须的前提条件。 在无声无息之间,周身已然卷起炁浪。 滚滚蒸腾的灼热,甚至连上方的一帮女子,都感到脸颊微微发烫。 这使得她们心中不免遐思—— ——好强的血气!好精纯的元气!若是能以“实交”之法与其双修,那滋味…… …… 许知秋是懂得先下手为强的, 也不废话,对着她们直接朗声念诵天魔咒: “南无摩罗天子……” 后面一段叽里咕噜的经文正要出来,然而这些人立刻有了反应! “他要念咒了!” “根据许师叔先前告诫,速速运功封闭听觉!” 顿时,各个化身为聋子。 这招一出,反倒叫许知秋“把媚眼儿抛给了瞎子”。 许知秋也不气馁,心说果然, 同样的招数,对合欢的这帮“剩斗士”只能用一次。 既然这样,那就直接干。 往死里干。 干死她们。 滚滚杀气,不知不觉在他周身铺展开来。 上方众人各个修为不浅,感官亦是敏锐。 见此异动, “拿下他!” 不知哪个一声娇斥,已有十余人同时出手。 她们各自驱御法宝,或是缚仙索、或是极乐刺、或是款款长袖、或是皎皎玉花……总之,法宝种类花样繁多。 霎时间夜空中绽放起各色祥光,以下方许知秋为中心,或是擒拿、或是击打、或是围困……法宝齐轰而下。 “轰!” 大地龟裂,碎石飞溅。 然而不出意料,这一波雷霆攻势,到底扑了个空。 许知秋现身于五丈之外,眉心印记绽放微光。 四周薄雾起,渐而转浓。 与此同时,逆生之火覆盖周身。 看那火势,于一重之内,已是前所未有的旺盛。 九天云母,开! 几乎是弹指间,浓雾沸腾席卷向上。 将那个整个山谷都笼罩在一片白茫茫中。 “什么手段!” “雾隐?” 众女子惊疑,但阵脚未乱。 借着浓雾障眼,许知秋动手了。 如轰的一声炮弹出膛,整个人平地跃起。 察觉雾气搅动,有人祭出“合欢索”,朝他盲打而来。 虽是困敌法器,但换个用途亦可开碑裂石。 然而他却看也不看,完全仗着逆生加持的蛮横打法——伸手一薅一拽,那出手之人一声娇呼,反被他从上面扥了下来! 等着她的,是一击足可干翻大象的拳头。 轰! 巨响搅动雾气,那女子口鼻飚血,瞬间横飞出十几丈。 最后像个墙画一样直直嵌在山谷的石壁上,一时抠不下来。 然而, “没死?” 许知秋略有惊疑。 方才他全力一拳轰出去,好似碰到了一堵墙,卸了他不少力道。 他顿时有了猜测, 先前周一仙曾对他科普过,凡是正经法宝,或多或少都有些护体的功能。 不过也无妨,顶多再来一下的事儿。 “嘶……” 他这雷霆一击废了一人,顿时吓住了其余者。 毕竟都是些妩媚女子,身段娇柔,哪里顶得住这野蛮人的冲撞? 忽的, 许知秋速度暴增,下一瞬已然冲至高台。 离他最近的一个女子将将反应,正要御剑刺来。 然而他动作更快,一手揪住对方面门,就像拎一只小鸡仔,便是狠狠掼在地上。 轰隆一声! 法宝屏障被生生震碎,那女子七孔流血,还欲运功挣扎,却被许知秋对着头面直接补了一记擤气。 哼——! 美人头像烂西瓜一样爆开,立时香消玉殒。 这下血淋淋的一幕彻底惊到众人,有人急道: “他并无飞举之功,姐妹们速速与他拉开距离!再驱御法宝攻他!” “想得美!” 许知秋身形连闪,先将几个刚要飞天的娘们生生踹了下来。 然后趁着浓雾混淆身形,便将擤气、达玄掌、入松风等手段,不要钱的使了出来。 他眼下虽不会飞,也没有法宝驱使。 但只要近身,合欢这些弟子无人是他一合之敌。 因此岂能让她们如愿? 霎时间掌影纷飞,轰鸣阵阵、风声啾啾。 各种手段齐施,将浓雾轰得溃散。 同时也将那些飞天或没飞天的人,像打鸟儿似的,全都击坠了下来。 第58章 许妙娃 “啊!快退!” 仿若一头非洲蛮牛冲进了江南女子的香闺软榻,引得娇娥惨呼。 其中,有人双眸绽起粉光,巧笑嫣然,妙语嘤咛。 妄图用“姹女媚”来迷惑许知秋的心智。 可想而知,这主意有多么馊…… 这头“蛮牛”压根儿是个不懂怜香惜玉的,管你是倾国的艳女还是天上的女仙,当杀则杀,当毙则毙。 转眼功夫,已经有七八个外门甚至真传弟子毙命在他手底下了。 随着杀得兴起,口中讥讽: “当时我修行未成,尚且能把你合欢一门搅得天翻地覆。如今我修为已登堂入室,可笑三妙那老逼仍是拎不清,就派你们几个烂番薯臭鸟蛋来打发我?” 砰! 摁住一具挣扎的娇躯, 许知秋像拔萝卜似的,把这内门女子的脑壳从她脖子上生生揪了下来。 这如魔鬼一般残忍的手段,不知吓得多少人头皮发麻。 如今正魔两道休战已逾百年,这些弟子大都年轻,根本没几个经历过真正的厮杀死斗。 就算和同门较技,也无非是用合欢法争个高低,比个艳俗。 说到底温室里的花朵,哪里应付得来许知秋这等拳拳到肉的战斗形式? “方才听你们说,她正在往这里赶来?” 打量起四周惊惧骇然的目光,他咧嘴一笑, “那可抱歉了,在她赶到之前,就请你们先死上一死吧。” 言罢,已是虎入羊群。 有人惊呼: “此獠凶狠!众姐妹快退!” “想得美!”许知秋撑开两掌,覆盖在体表逆生火势瞬间大作,噼啪轰鸣! “炁逆十方!” 随着他一声呼喝,磅礴气机横扫周身十丈,骤成真空。 范围内的女子被这股气机摄住,顿感一股吸摄之力难以抗拒,纷纷不受控制的倒飞而回。 此乃是以逆生结合全真内丹功搬运气血,从而干涉周身十丈以内无形气场的一种路子。 随着她们不受控制的向中心聚来,这个过程极快,快到根本来不及作何反应。 许知秋已然摆开架势,拳腿指掌蓄势待发。 “啊!” “不好!” “完了!” 正当她们惊慌失措之际,凝如实质的粉色烟瘴,不知何时已在四周布满。 许知秋眼观六路,见状已然察觉不妥,不得不收招应付。 果然,下一刻那粉色浓雾骤然沸腾了起来,向四方合围。 “哈——!” 许知秋一记擤气轰出,妄图将其震散。 但那雾好似粘稠液体一般,仅是震了一震便卸了擤气之威。 转瞬之间,那粉雾已将他包裹其中。 一时间四下茫茫不可辨认。 而那雾气透着浓浓腻香,似乎具有极大毒性,让他一吸入口鼻,很快便感到体内血脉喷张,欲念大起。 “这是……” 许知秋犹在猜测,四周突然下起了粉腻腻的花雨,似桃花瓣,又似梅花瓣。 每一片花瓣落下都变成一个身着粉红轻纱,只将上下秘处稍稍遮掩的妙曼女子。 一个个翩翩起舞,时而飞天,时而伏地。 私秘若隐若现,口中发仿佛歌唱又仿佛呻吟的靡靡之音,向着他款款围拢而来。 这些女子环肥燕瘦各不相同,神态气质更是复杂多端。 或是幽怨、或是欢喜、或是哀伤、或是魅惑、或是圣洁、或是天真烂漫、或是成熟妩媚、或是艳若桃李、或是冷若冰霜。 “幻术?”许知秋眉头紧蹙,四下环顾,“可也太逼真了些。” 二话不说,锁定了最前面的一个目标,直接轰出一拳。 当先那女子本是个罗衫半褪的少妇,怀中抱着婴儿。俏脸上除了妩媚含春,还带着几分慈母的光辉。 可许知秋一拳轰出,在她的胸口直接怼出个透明窟窿。 那名少妇捂着胸口,美瞳中泪光盈盈,竟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哀怨眼神盯着许知秋。 许知秋瞳孔一缩,脸上闪过一瞬间的惘然。 这触感……竟然是真的? 面前那女子优美的胴体如一朵娇花被人强行折断,缓缓倒地。 死状竟是如此的凄凉,如此的哀婉,又如此的怪诞。 而那婴儿脸上沾着母亲胸口迸出的热血,一边发出咿咿呀呀的哭喊,一边却躺在母亲怀中,犹在嘬嘬衔乳。 此情此景,但凡哪个男子见了,无不会感到一种如杜鹃喋血、花落春泥、天妒红颜的唏嘘感受。 紧随其后的,便是深彻入骨髓的愧疚。 有此愧疚,从而进一步被心魔所趁,非道心崩溃不可。 然而,许知秋显然不在此列。 这当然不是说他不是男人, 实在是能玩转天魔咒的心性,对此有着极高抗性。 他也明白这一套路。 这些艳女并非幻术,皆是实实在在的真人。 可虽是真人,却非活人。 四周,那些艳尸长袖善舞,朝他做着各种妖娆姿势,口吐靡靡之音。 但不知为何,一时倒不再往上凑了。 这等驱尸惑心的邪术,让许知秋想起个人来。 “里中有啼儿,声声呼阿母。母死血濡衣,犹衔怀中乳……” 上方传来一个沙哑却温婉如水声音。 许知秋记得这个声音,抬头一看,恰好与那人对视在一起。 “白骨姹女,许妙娃。” 许妙娃脚踩着白骨法剑,从天上缓缓而落。 她的眸子中平淡如水,似乎并未有前日被他用天魔咒摆了一道的恼怒。 只是语气有些责怪, “这天下俊男美女,说到底也不过是脓血白骨,红粉骷髅。可世人皆好以美色悦目娱心,你又何苦与世人相悖,偏要毁了这份美好呢?” 随着花瓣洒落,艳尸的数量也越来越多,很快已经不下数百,且还在源源不断。 许知秋冷笑, “不好意思,我这人就喜欢个实事求是。既然都是些死人,那就该躺在棺材里,而不是被你驱驭玩弄。” “呵,你这少年管得倒宽。” “参见许师叔!” 一众弟子终是松了口气,纷纷来到她身后站定。 许妙娃扫了眼还剩下的弟子人数,眉头止不住的蹙起。 经过许知秋一番折腾,原先三十多位内门或真传弟子,此刻还活着的已不足一小半了。 第59章 顺势堪避纪算祸 “誒……终是承平日久,缺乏历练,今日该当有你们的劫数。” 许妙娃摇了摇头,不再理会那些弟子。 转而把注意放在许知秋身上, “上次因你使诈,使我堕入心魔幻境,废了我好大周折才从里面出来。” 许知秋呵呵一笑。 “那你该是恨透了我?” 许妙娃颔首,掐起指决, “今日,且让你也吃些苦头罢。” 说着,操纵那群飞天艳女,朝他“涌”来。 这些艳女身上或多或少都裹着淡粉色的气韵,正是那许妙娃炼制多年的采补工具——迷情障。 一旦肉身与之接触过多, 体内阳元必会受到那“迷情障”勾动,非得不受控制的一泻千里不可。 有句话叫“癞蛤蟆落脚面,不咬人恶心人”, 许知秋没有恋尸癖,当然不能任凭这些女尸占他的便宜。 于是没说的,当即祭出拳脚。 在逆生加持下,这些妖艳美丽的女尸一一被他轰为漫天血肉! 刹那间,红颜化为白骨。 鲜血与碎肉,很快铺了一地。 血腥味儿与体香腻香胭脂香杂糅在一起,闻起来说不出的难受。 然而,随着这些女子的倒下,更多的女子以轻柔曼妙的舞姿从粉雾中走出。 她们踩过满地尸体,精致的绣鞋沾着鲜血和肉块,禁忌与死亡、淫靡与怪诞……无比扭曲的融合在一起。 “咔咔咔咔……” 美人们踏着累累白骨,依旧载歌载舞,锲而不舍地向他走来。 而地上那些残缺尸骸,却被术法操纵着蠕动聚合,勉强拼凑成一个人形,又被极高明的幻术再度化为一群惹人疯狂的艳女,加入进来。 “杀之不尽啊。” 尽管能无视“辣手摧花”带来的心理压力,但许知秋也已经有点大喘气了。 再这么熬下去,怕是还没走完那“最后一步棋”自己先被耗空了。 因此,不得不思考对策。 当下之计,最好是能想法激怒她,让她亲自下场交手。 如此凭借近身优势,方才能有出路。 可他看向那许妙娃, 瞅那副淡如水的模样…… 应该不会太容易吧? 许知秋轰飞一波艳女,朝她吆喝一嗓子。 “喂,可还记得那丫头么?” 刀怕对了鞘, 这话一出,那许妙娃表情微微有了些变化。 许知秋心下一喜,随即道: “在我来之前,那丫头已被我送去青云了。” “那是个顶好的苗子,亏你这驱尸炼鬼的妖妇还想做她师父,何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凭你也配?” “……” 想来被这话戳到痛处, 只见许妙娃那两条柳眉,慢慢皱了起来。 白骨法剑被她祭在手中,剑尖一指, “掌门虽有口谕留你一命,但于我来说,亦在遵与不遵之间。” “哼。”许知秋继续挑衅,“求之不得。” “那你死吧。” 许妙娃足尖一点,已是亲身下场,举剑朝他攻来。 “来得好!” 许知秋不退不避,朝她迎了上去。 在逆生加持下,以拳腿指掌,和她手中白骨剑交锋。 便觉得周身刺痛,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儿呢,全身上下已多了十好几道口子。 如此凌厉? 许知秋先是一愣,不惧反喜。 随着逆生运转,血液变淡,伤口转眼间愈合如初。 然后,继续与其厮杀。 这毕竟是他所交手过的最强之人,因此不敢托大,一时可谓手段尽出。 然而那许妙娃毕竟成名百年,不是先前那些毫无战斗经验,又手软脚软的年轻弟子可比。 只见她洁白的双臂伸直向前,骨剑竟一分为二,原来是把雌雄剑。 剑锷处洁白如雪,剑身处却又好似粉红色的象牙美玉。 她舞动双剑,剑刃化作漫天粉红色的流光,如细雨般交织在一起,笼罩着一方空间。 隐约之中,呈现出光怪陆离的奇异景象,似有珠翠闪耀,罗带飘动,彩裳粉衣飘舞,曲线柔美动人,粉雕玉琢的肌肤若隐若现……令人目不暇接,心驰神往。 偶尔双剑相击,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宛如环佩相碰,又似珠落玉盘的琵琶奏鸣,声声动人心弦,令人沉醉其中,难以自拔。 既让人无法感受到危险,也难以察觉到半点杀意。 此双剑名为“色空白骨妙剑”,剑气中蕴含了大量淫邪蚀骨之毒,专门污秽修道者的性命根基。 而且剑意中还凝聚了千万人的极乐欲念,被此剑所伤之人,不仅感受不到丝毫痛苦,反而会体验到一种深入骨髓、极致欢愉的无边快感。 在这种身心皆受侵蚀的状况下,伤者往往会在无边的快乐中迷失心神,最终任人宰割。 许知秋一时之间,陷入了“痛苦并快乐着”的尴尬境地。 但饶是如此,逆生也没断过。 如此时间推移,许妙娃先心惊了。 “这少年一身横练筋骨坚硬非常,还能使伤口瞬间愈合,委实古怪!” 在其看来,这少年修为明显和她有云泥之别。 按理说三招五式就该将其拿下的。 然而凭借这一身披“白炽炁焰”的古怪状态,竟能与她争一时长短。 实在神奇。 这时,东方天边,数道光芒划破夜空,多是姹紫嫣红。 这几道剑光悬在半空,向着这边观望。 仔细一看,这些人中为首者,正是合欢派掌门三妙仙子。 打量着下方战况,三妙清冷的玉容上一片沉凝。 她对旁边人问道: “另一头战况如何?” “回禀掌门,已经遭遇了。”旁边一长老禀报:“那青云门水月老道姑虽然道行极高,又有九天神兵天琊,但本门三位长老岂是等闲?合力围攻,非叫她困守原地不可。” 三妙听完表情好看了些, “虽是如此,但这里毕竟离青云不远,拖久了恐生事端。”她指着下面,“我看许师妹兴致颇高,我等也不妨酌情助她一助,趁早拿下这小贼,早日回山。” “正该如此。” 顿时,几位合欢高层,各自就要搬运神通。 下方, 对! 就是这样! 成败一线,再给我加点筹码! 许知秋眼中光芒炽盛,身上不断出现新的伤口,又不断愈合。 慢慢,逆生的运转变得愈发圆润丝滑,毫无阻滞。 快了, 就快了! 胸中明明热血沸腾,但脑中却逐渐趋于一片澄明。 这正是他所期望的状态。 …… 越打下去,许妙娃心中越是顾虑重重。 “这少年古怪的紧,竟好像越打越强!若与他纠缠下去,实在不妥……” 念及此处, 许妙娃向后退避,御白骨双剑强攻之余,操纵四周大量艳女淫尸,再度朝他围“涌”而来。 这次,许知秋没有反抗。 任凭无穷女尸,将他掩埋。 这些艳女痴缠不休,紧贴着他身上每一寸肌肤,肆意狂乱的耳鬓厮磨着。 而他则像是沦为了一块石头,与尸堆中保持不动。 周身逆生之火逐渐隐没,收缩,很快消失不见。 “放弃了?” 见此情状,许妙娃不禁收回了白骨双剑。 “这少年体内有本门合欢圣火尚未摘除,毕竟不好就这么杀了他,况且……” 她转头回望,三妙等人,见状也收了手,转而默默观望。 正当所有人都以为许知秋结局已定时, 在不断蠕动的“人缝”中,隐约漏出几丝白炽光焰。 “火星儿”虽然微小,然遍地干柴,可挡万众否? 熊! 霎时间, 火光猛地炽盛,丝丝缕缕的从尸堆四处的缝隙中穿透而出。 整个看去,就好似个扎满孔洞的猪膀胱作了灯罩儿,四处漏光。 那些满面痴缠春色的女尸表情一窒,忽而像京剧变脸似的,转为一张张惊恐莫名的脸。 口中的娇嫩吟哦也变了,转而凄厉慌张的呼喊! 如同一团被开水浇了的蟑螂,慌张凌乱的四散逃离。 这便让出了中心地带。 在一片血肉靡涂中,在一片尸堆白骨中,许知秋缓缓起身。 他望着上方众人,眼眸中无悲无喜,仅有八分平静,二分杀意。 口唇轻吐: “顺势堪避纪算祸……” 一头长发褪去乌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雪白。 “……逆行方得会元功。” “终于,成了。” 这是,逆生第二重。 【一更救命,痔疮拉血太严重了,一点没状态啊】 第60章 水月到来 天还未亮, 周一仙辗转反侧了一宿。 看着一旁,襁褓中的孙女睡的正香。 老人家起身,推开窗户,望向东方。 盯着那稀疏的天光,他有些失神。 算算时辰,也差不多了。 便“嘎吱”一声推门出去,来到隔壁房间,敲了敲门。 然而,许久没有回应。 周一仙眉头一皱, “陆丫头?” 叫了几声都没反应,周一仙顿时意识到不好。 推门一看果然,空空如也。 他冲到床榻,伸手往被褥里一探,触手全无一丝温度。 显然,走了许久。 “这……” 周一仙面如涂蜡,血色尽失。 ………… “这是……” 无论是天上三妙等人,或是地上的许妙娃,此刻尽皆愕然。 她们望着那立于尸堆白骨中白发男子,一时竟有种恍惚到不真实的反差感。 仿佛谪仙降临地狱,浑身散发着渺渺仙气,纵然脚下尽是血肉泥淖,污秽万般,祂依旧纤尘不染。 遗世独立。 许知秋闭目感知着体内活泼奔腾的先天一炁,只觉得整个人都被笼罩在一股空灵的氛围中。 逆生破关,死生一线,他终究还是跨过了。 估量了一下此刻二重的程度,虽然尚未恢复到前世的境界, 但凭着此界灵基之厚重,法则之加持,威力却好似更加强横…… 他向着前方许妙娃,招了招手。 “再来。” 许妙娃受到挑衅,并未恼怒。 只是打量着许知秋如此状态,心中极度好奇。 “倒要看看你有何玄虚!” 话音落,足尖轻点,御剑攻来。 这一剑刺出,便有异象跟随。 漫天花雨应时而落,靡靡之音绕于剑锋之上。 艳女吟哦,扑鼻腻香,仿佛一座极乐销魂窟整个压了过来。 若换个道心不坚,修为不足的,必定受此多重幻境摄住心神,甘心受戮不可。 然而剑锋迫近,许知秋仅是抬手,屈指一弹。 这一弹指并非奔着剑去,乃是直取许妙娃的眉心。 平平无奇的一弹指,却让许妙娃心头警兆大起。 但毕竟二百年道行,虽惊不乱。 立刻把那柄“色空香寂白骨妙剑”一分为二,操雌剑横身格挡,雄剑朝许知秋左肩斩去。 “砰!” 一记势大力沉的闷响。 许妙娃猛地向后倒飞了出去。 足尖数个点地卸去力道,再看向手中雌剑,脸上瞬间变得极为难看。 “咔!咔咔!” 手中那柄雌剑的剑身处,竟然被那一指弹裂了。 再看雄剑剑锋处,已然有了几处钝挫,好似斩过什么坚硬物,反而损伤了剑锋。 忽的想起一事,立刻打量起前方的许知秋。 许的左肩有一道被斜斩出的细小伤口,不过就在她打量的那一瞬,伤口刚好复原。 何等怪物? 许妙娃心头骇然! 以肉身硬扛她手中法剑不说,连那区区半分伤口,竟也转眼复原了。 这实在是……好不讲理! “我承认,以你现在的横练之躯,单凭我手中双剑,已攻不下你,可若凭修为强压你,又恐你不服……” 许妙娃收起白骨双剑,檀口一吐,一缕森白色气韵,如丝如絮的溢了出来。 明明是有形无质,却给人一股可切金断玉的锋锐感。 “这一口色空白骨煞被我祭炼了百年,无坚不摧。不如你识些实务,老实跟我回去如何?” “讲屁话没用。” 许知秋一步跨出,便是十丈之遥。 几个闪身,已经与那许妙娃声息可闻。 “今日我单刀赴会,生死尚在其次,唯独这口硬气,不能散。” 说完,二人战在一处。 转眼, 攻伐持续了百多个回合。 许妙娃虽然修为高深,却迟迟攻不下许知秋。 上方,三妙等人议论纷纷: “许师姐那口煞气之威,我等心知肚明,能教你我粉身碎骨的雷霆一击,打在他身上却不痛不痒,这样的横练体魄……实在闻所未闻。” “不止横练那么简单,你看他纵然受了伤,但只要不是立时毙命的重伤,便能在弹指间愈合如初。仿佛……仿佛不是血肉之躯。” “妄自菲薄了吧,现在看来,明明是许师姐在压制他啊。” “场面好看而已……”三妙面沉如水,“若许师妹不能一举摧垮他的这种特殊状态,那就只能是僵持下去。” “这小贼硬的很,我等手段皆不善攻伐,就算出手一时怕也破不了他的防。除非等他耗空,或者……” 三妙说着,左袖中探出一截紫色短刃,那刃锋盈盈如秋水,又好似紫水晶一般。 “……动用紫芒刃。” 说起一般修士的法宝,都是能直接收在丹田里的。 唯独一些九天奇珍、超品神兵,由于自身灵力太强,无法被人体承载,所以只能随身携带。 而紫芒刃正是在这一品级之内的,乃是合欢派的至宝。 动手之前,三妙望着下方的许知秋,内心揣测—— “短短一年,这小贼就进境至如此地步。方才又一步登天……莫非他是个有宿世灵慧的大能转世不成?” 念及此处,三妙不禁舔了舔唇角,眼中已是多了一股莫名难言的光彩。 …… 许妙娃越打越头疼。 面对这样一个猛如蛮牛,不受媚功惑心、身躯又硬回复又高的变态莽夫一顿冲撞,除了辗转游斗,一时竟也想不出好的办法。 许知秋则是越打越顺, 尽管在修为上与许妙娃差距甚大, 但凭借逆生加持,一时却也能不落下风。 可他心里也清楚,这种不设防,一味进攻的打法虽然强横,却不可久持。 一旦真炁耗空,不能修复,就是落败之时了。 因此,手上攻势愈发猛烈。 “锵啷!” 许知秋忽感觉得背后剧痛。 逆生被直接撕开一道口子,淡红色的血液抛洒, 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自左肩一直延伸到右肋。 延伸出去的紫芒余威未尽,更是将整个山谷切出一条宽一尺,深数丈的沟壑。 许知秋往前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忙调动逆生全力修复损伤。 可这一下伤的极深,修复起来几乎消耗了他体内近四成的先天一炁。 抬头一看,上方的老冤家三妙已经再度运起了紫芒刃, “先斩了你的四肢,看你如何蹦跶!” 便在这时, “妖孽!” 一声清啸自天外传来,不知是哪个挥斥着湛蓝的剑光, 如一道奔放热电,划破了将尽的黑夜。 一个白衣女子御剑而来,她凌驾于众人之上,冷冷俯视。 三妙认出了来人,更认出了那人手中拎着的三颗崭新头颅。 因此,脸上如同覆盖了一层寒霜。 “青云门,水月!” 第61章 哈哈嗨 水月睥睨着下方合欢众人,又把目光定格在许知秋身上, “想不到蛰伏百年,你们这帮妖人终于还是出世了,却没想到,竟只为了抓一个少年,也不害臊!” 三妙眼中透着浓浓的杀意,瞥了眼她手中三颗头颅,不禁又多了几分忌惮。 “一别百年,你倒还是这么厉害,只是你贵为青云首座不在小竹峰上清修,何苦来插手我合欢派的事端?莫非不怕再掀起正魔之战么?” “哼,你倒会给自己脸上贴金。”水月毫不留情的揭穿她的大话,“世人谁不知道当今魔教四大门阀中,唯你合欢派最是势微?能保持着现状,不被其余三家吞并已是不易,就这你还妄图跟我在这虚张声势?” 三妙冷冷道:“好伶俐的嘴皮子,你真以为凭你一人就能占尽上风?” “呵,那也未必。” 水月不得不承认自己失算, 她此番孤身一人前来,本以为就是打发一些魔教的小角色。 想不到为了一个区区少年,连三妙这魔头都出动了。 她毕竟单人只剑,纵然不惧,却也无力以一当十。 但身为正道宗师,眼下场面若不做些什么,终究也是不合道义。 她并不知道许知秋跟合欢的恩怨。 但古人有云两个凡是——凡是敌人越拥护的我们就越反对,凡是敌人越反对的我们就越拥护。 无论如何,水月这是认准了要给三妙上点儿眼药。 遂抬起剑尖,直指敌酋, “久闻合欢的紫芒刃威力十足,今日有缘一遇,我又怎能不与你争个高低?” “我也正想会会你手中的天琊神剑。” 三妙也祭出紫芒刃,二人眼看要交战。 动手之前,水月看了眼当下局面,心中有了筹算: “该当把动静闹大些,如把场面搅得越乱,那少年方可趁机逃生……” 随即手中剑起,湛蓝如秋水般的剑锋划分光暗,一连激起数十道剑芒, 朝着三妙以及她身边的那些合欢高层,无差别的打了下来。 轰隆! 剑芒肆虐, 仅是三分余波,就地面寸寸切裂,掀起暴土扬尘。 这一剑之威,竟把整座山谷搅得乱七八糟。 “卧槽!” 许知秋狼狈躲避,正惊叹其威力时, 忽的一个声音传音入密,灌入耳来。 “那少年,我为你拖住她们,速速伺机逃离。” 许知秋一愣,不由得为青云同道的仗义之举点赞。 当即拱手, “多谢真人援手,某此番若能脱身,他日必有厚报。” 说罢趁着众人注意力转移的间隙,脚步一挪抱起角落里的渠娘,拔腿就跑。 按说就这么跑了多少有些不仗义,但看那水月能耐之大,手中神剑之威,显然也用不着他操心。 还是别辜负人家的好意,更别拖人家后腿才好。 三妙看在眼里,一边应付着水月,同样对着手下门人喊道: “这里有我,你们去追,决不能让他跑了!” “是!” ………… 前头夺命狂奔,后头穷追不舍。 奈何脚力再快比不过御剑。 只能用地行仙与敌周旋,可渠娘重伤,又无法闭气太久。 对方更有金蝉定位,一连跑出几十里,距离却始终拉不开。 然而就在他疲于跑路之际,好巧不巧,撞见个熟人。 “你咋来了!?” 周一仙对于撞见他也很意外,老头喘的上气不接下气,见面张口就是一句, “陆丫头丢了!我找不见,便只能赶过来找你了。” “什么?” 来不及询问,此刻周一仙在他眼中跟救星无异。 果然,远远瞥见后方追兵,周一仙从袖中掏出符纸,拉起许知秋。 “遁了!” 眼前一黑, 等再从土里钻出来时,许知秋四下一瞅,诶?这山谷咋这眼熟呢? 天上,三妙正和水月激战正酣。 周一仙讷讷道:“跑、跑偏了。” 他关键时刻掉链子,许知秋好悬没气得背过去, “啥也不是你!” 干脆把渠娘往老头手里一扔, “你找地儿躲起来!” “那你呢?” “我?” 因为周一仙的失误,他意外杀了个回马枪。 而合欢其余人都被他引走了,一时回援不及。 许知秋盯着天上激战正酣的三妙,内心有了想法。 对于这等妖妇,他完全没有道德上的压力。 此时此刻,若不背后捅刀,简直天理难容。 只不过操作上……需得讲求些时机。 …… 三妙与水月交手,按理说二人修行年限差不多,道行也基本在同一段位。 二人起初时还能相持,但随着百余招过去,三妙便率先开始处于下风。 原因是老毛病,合欢法不善正面强攻。 手中的紫芒刃虽然位列绝品,可对方的天琊亦是正道神兵,九天神品。 越发吃力之余,她只能凭借手头另一件法宝“缠绵丝”配合使用,以收刚柔并济之效,勉强保持不败。 面临的压力越大,精力就得愈发集中。 自然对于周遭环境的感知上,难免有些疏忽了。 而在这时, 一股犹如天灾般磅礴的气机,正悄然降临。 三妙肌肤一紧,一股不详的警兆自心头升起。 忽的闻一声清啸,只见水月于空中连行七步,手中天琊神剑豁然刺天。 “九天玄刹,化为神雷!” 陡然间,阴云汇聚,遮蔽夜空。 狂风逆卷着裹挟万物, 与草木、碎石、雨水交融,浑成一象。 滚滚闷雷响彻当空。 漩涡状的云团之中,条条雷蟒探出凶恶的头角,在水月高举的剑刃之上飞速汇聚。 刹那间,仿若她成为了天地的焦点。 “煌煌天威,以剑引之!” 随着水月诵念完咒语,手中神剑已然积累了足以毁天灭地的恐怖能量。 预示着术法已成,天雷滚滚,即将在她头顶打落。 “神剑御雷真诀!?” 三妙脸色变了又变,不敢迟疑,立刻双手结印,运转合欢遁法。 她可不是与人玩命的疯子,更不是临危不避的蠢货。 面对着眼前青云门传承二千年的盖世奇术,她当然清楚。 此雷之下,万道尽消,当避则避! 随着紫色光幕包裹着她全身,就要化作一道长虹遁去。 然而这时,耳畔察觉风声袭来。 正要转头,忽的一双裹着逆生炁焰的强有力的大手,从后面搂住了她的纤腰。 “哈哈嗨!” 第62章 解冤仇 “你!你干什么!?” “想走?没那么容易——!” 骤然发生的变故,让三妙花容失色。 奈何施展浑身解数,却一时挣脱不得。 “不!快松手!不然天雷之下,你也活不成!” “嘿,那可说不准。” 许知秋狞笑着,逆生二重全功率运转,双臂虬结着足以把钢铁绞成麻花的力道。 目的就一个,决不能让这老妖婆跑喽! “找死!” 三妙脸上暴露狰狞, 御起紫芒刃在他背后连番戳刺,紫芒真力沿着伤口透体而入,在经脉中大肆破坏。 许知秋纵有逆生护体,却还是难挡神兵锐利。 很快口鼻溢血,五脏剧痛,但他手上却无一丝松懈。 杀意早已淹没了理智,仰天吼道: “雷来!” 不需他说,水月这招《神剑御雷真诀》也已然积蓄完毕,应声打落! 从天而降的雷光淹没了一切, 大音希声, 一时听不见任何声音。 唯有雷光越来越亮,越来越炽盛。 仿佛烧熔的铁水,裹住了整片天幕,将黎明化作白昼。 雷光中,两个纠缠在一起的人的轮廓越来越模糊。 忽而一道紫芒迸出,拖曳着二人要化作流光遁去。 “哼!” 水月毫不迟疑,出剑拦截。 湛蓝剑光横断天幕,与那紫芒碰在一处。 轰! 碰撞之后,紫芒歪歪斜斜的朝着地面坠落。 “天赐良机!” 水月正要御剑追杀,一举除了三妙这魔头。 “休伤我家掌门!” 远处一连数道破空声呼啸而来,原来是合欢一众赶到。 水月无奈,只得暂时放弃,转身应付旁人。 …… 周一仙带着渠娘在角落中苟着,瞅见天空中坠落的许知秋,老脸上一阵焦急。 “这小子真是够疯!老夫咋就认识了这么个灾星!?” 终究是一拍大腿,打算好歹过去瞅瞅。 然而刚要露头儿, 天上剑光呼啸,合欢一众来来去去,顿时又把他那点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胆气吓了个干净。 “不妥,俺孙女还等着俺回去哩!可不能把老命丢在这儿……” …… 许知秋和三妙摔在一处悬崖边, 崖高百丈,下方正是滚滚奔流的洪川大河。 被雷劈了一遭,仿佛浑身都要散架。 狂暴的雷霆真力在体内肆虐,烧灼筋脉。 先天一炁近乎枯竭,逆生之火飘摇,仿佛随时都会散去。 虽然肉体饱受摧残,心底反而愈发宁静,许知秋甚至还有心比量—— “这青云门的御剑引雷之术当真不凡!却不知和前世天师府的雷法比起来孰强孰弱?” “诶对了,那老妖婆呢?” 他举目四顾,很快在不远处发现了三妙的位置。 三妙也没好到哪去,正面捱了一记天雷,没直接劈死已是她烧了高香。 虽有紫芒刃护体,但雷霆真力岂是等闲? 一身合欢法根基被摧毁了七七八八,伤势一点都不比许知秋轻。 “老逼登!” 许知秋踉踉跄跄的冲了过来,这就要结果了她。 “贼杀胚!” 三妙也不躲不闪, 谁都不需要太多言语,二人直接厮杀在一起。 只不过两个丝血大残,打起来自然欠缺几分体面。 几乎就是贴身厮斗。 三妙操紫芒刃捅他,而他则仗着逆生,报以拳脚。 但贴身肉搏毕竟是爷们专属,很快三妙就避免不了的被他所压制。 忽的,三妙双眸绽起粉色光晕,与他瞳孔对视。 “你这招对我没用!” 许知秋甚是不屑,正要用双手扭断她的脖子, 下丹田猛地一阵灼热,紧接着一股欲念抑制不住,窜了上来。 许知秋面色陡变, 体内合欢圣火受三妙姹女媚勾动,竟开始暴走了。 偏偏眼下身体状况糟糕至极,根本无力弹压。 再加上姹女媚的持续作用, 很快,连他的双眸中的逆生之火也变得粉红了。 四肢变得迟钝,仿佛被打了麻药,很快动弹不得。 “遭了!” 三妙一个翻身岔开雪白双腿,跨坐在他身上,并用膝盖压住他两条胳膊。 她的一身粉色宫装早已是破破烂烂,露出大片雪白肌肤,残余的布料仅够遮住私密部位。 因此,姿势自然更谈不上雅观,甚至有伤风化。 她的脸上绽出久违的烟视媚行,柔声中带着恨意: “今日,我要将你欠我合欢的东西,一举夺回来。” 许知秋又不是傻子,焉能不知她要做什么? 猛地咬破舌尖,借着这股剧痛,强行令自己清醒过来一瞬。 “我去!” 迎面一脑壳撞了上去,直把美人撞塌了鼻梁,三妙两眼冒金星,差点背过气去。 面门一阵酸麻,眼泪混着鼻涕和鲜血一股脑飙了出来。 “小……小贼!杀胚!!!” 合欢掌门仪态尽失,再度和许知秋厮打起来。 姹女媚解除,许知秋自然不会惯再惯着她。 你捅我一刀,我马上还你一拳。 战斗到了最后,双方都回归了最原始的战斗方式。 很快,许知秋逆生几乎维持不住。 三妙的护体真炁也快散了。 但二人间的死斗却仍未停止,伤害毫无保留的作用在对方的肉体上。 这边紫芒寸寸入肉,那边铁拳记记砸落。 很快,双方的动作都迟缓下来。 但根据肉体的耐造程度,以及损伤情况来看,终究是许知秋占据了优势。 “你……到底为什么……不惜一死也要……” 三妙整张脸已经被凿成了血葫芦,往昔的风采连半分都寻不见了。 “那还用问?” 许知秋也已是近乎灯枯油尽,他高举着裹满血浆的拳头, “你合欢派掳掠生人,采补夺命以肥自身,祸乱了多少百姓,草菅了多少人命……该杀!” “就为了那些蝼蚁?”三妙像是听了天大笑话,语气乖戾:“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枉你也是修真之士,竟然自降身份与蝼蚁共情,实在愚不可及!” “总比你灭绝人性的好。” “胡扯!” 三妙的声音陡然变得无比尖利,让人耳膜难以承受, “那些凡人肮脏恶臭,不可直视!若他们当真持心正直,洁身自好,又岂能被我等所乘!是他们活该!!” “去你妈的!!”许知秋薅起她的头发掼在地上,“歪理让你一抓一大把,人事儿你是一件也不干,你不死谁死!?” 砰! 又是一拳砸下,溅起黑血。 噗! 又是一刀刺入,紫芒豁开血肉。 “……凭你这妖人也配和我谈天地不仁?那你自己现在就是刍狗,又当如何?!” 砰! 噗! 双方身子同时一抖,伤害各自累积。 什么神通道法?哪个九天神兵? 打到最后,就是你捅我一刀我凿你一拳。 谁软谁先死。 “没……看出来……” 三妙口鼻呛着黑血,用最后的力气发出嘲笑: “……你个乳臭未干的小辈……还想……做个悲天……悯人的圣人?” “不。” 拳头上裹着最后一丝逆生的火苗,许知秋眼眸只剩漠然, “我只想弄死你。” 噗! 铁拳落下, 终是将这颗聒噪头颅,砸得稀烂。 第63章 春秋大梦 三妙死了, 脑壳被砸的稀烂,彻彻底底。 堂堂合欢派掌门,却栽在了一个无名小卒的手上,传出去怕是没人信。 但无论如何—— “恩怨已清。” 许知秋合上了她那双不瞑的眼睛。 踉跄起身,鲜血染红了衣衫。 身上数处穿刺伤,大都波及了内脏。 然而此时,他已无力再运起逆生。 虽说干翻了敌人,可他的小命也败得差不多了。 便任凭鲜血止不住的淌,他只僵硬杵着,感受清晨的光洒在脸上,那一阵清凉…… 一不留神,又是末路穷途。 这是第几次了? 他已记不清了。 此时此刻,就连脑子都有些恍恍惚惚。 任凭生命流逝,如渐行渐远的脚步。 鲜血在他脚下汇成猩红色的细蛇,与脚边的紫芒刃交融,血迹逐渐渗进刃中。 然后,那刃裹着淡淡紫光腾起,悄无声息的没入他丹田之内,融入那合欢圣火之中,默默承受煅烧。 对此,他恍然不觉。 心中只有一个个疑惑的念头,就如最初的最初一般,又开始碎碎念叨—— 【渠娘呢?哦,想起来了,我交给周一仙了。】 【那老头惜命的紧,应该能顾好她吧?】 【先前听周说……陆丫头丢了?】 【这艮丫头……净让人操心。】 【四下这么乱,但愿她别出什么事儿,平平安安入了青云才好……】 身后, 洪川大河的隆隆涛声,在耳畔拍打着。 “呵!”他忽的醒觉,“都这节骨眼了,还在惦记别人么?” “想不到修行两世,还是死的这么窝囊。” 不免有些意兴阑珊,心底唏嘘。 忆往昔,远在三世之前,他不过是个红尘俗世中摸爬的小职员。 第二世遇名师得以入道,却也不过区区二十载光景…… 如今三世,更是只有短短一年。 不禁自嘲——若转生是场游戏,那你玩得也太菜了吧? 这道就这么难修? “回头一看,就跟做梦一样啊……” 许知秋细细吟味着往昔种种,面露微笑。 脚下,碎石龟裂, 半截悬崖开始崩塌, 这是三妙死前给他布下的陷阱。 他立足不稳,整个人便伙着碎石一道,向下跌落。 “……不过,老天爷偏宠咱。” 既然同样的梦能重复两次,那再做一次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了。 也就是说—— 差不多该准备一下,去做下一场春秋大梦了。 ………… 许是过了一瞬,又似睡醒了一觉的时间。 他忽的感到脸颊上一阵温热。 睁开眼睑,只看到一张梨花带雨的脸。 陆雪琪一手扒在崖边,用另一只细弱的胳膊拽住了他的左臂。 “别松手!” 短短三个字,已是带着哭腔。 她拼了命的使力,拼了命的尝试着。 奈何以她那点微弱气力,又是这般无处着力的姿势,就算有些许真炁加持,终究还是无用。 当她察觉到那份绝望后, 大滴滚烫的热泪,一颗接一颗的落在许知秋的脸上。 “有人吗~来救人啊!有人吗~” 她向着四处哭喊,奈何无人回应。 天边,水月与合欢一众激战正酣,又有谁会注意到这个不起眼的角落呢? 再僵持下去,无非是两个人一起坠落。 许知秋忽的笑了,试图用另一只手去擦拭她的眼泪,但却发现根本做不到。 “你娘说得对……” 于是,就用那只手,去掰她的手。 “不、不要、不要!” 陆丫头脸上骤然变得无比惊恐,拼命的用五指抠进他的血肉。 “不准松手,我不许你松手!” “……我们不是亲人,又是什么呢?” 终是掰开了那只小巧的手,在那一阵悲戚的哭喊声中,他向着下方坠落。 崖高百丈,下方是湍急的水流。 最终,意识堕入黑暗。 深深,深深。 …… 没了紫芒刃,天琊便没了对手。 纵然合欢人多势众,又有许妙娃及数位长老合力施展阵法,却仍然攻不下水月。 青云道法乃玄门正宗,对于合欢法存在着天然克制的关系。 再加上水月身为女子,又非同性恋,更不受姹女媚的影响。 不过就算如此,毕竟方才施展了引雷奇术,消耗过大,持续作战下去也不是上策。 巧的是,合欢一众也是差不多心思。 一个是关心掌门安危, 再者是此地离青云不远,也摸不准水月是否安排了后援,于是乎战意渐颓。 双方皆不主动,很快这场仗就打不下去了。 双方歇兵罢手,各自御剑朝四下寻觅, 很快,合欢一众先锁定了断崖。 并未发现三妙或许知秋的踪迹, 只找到一个对某人来说,并不陌生的小姑娘。 其她人继续四处搜寻,唯独一人留了下来。 许妙娃在第一眼见过陆雪琪之后,就将她定位道统传人。 本以为入了青云,与她再无缘分了,讵料此刻出现在眼前,心中自是欢喜之至。 “好孩子,你我果然有缘。” 许妙娃一脸温和,朝她伸出手去,带着几分蛊惑的意味, “来,跟我走吧。” 陆雪琪默然望着她,并没有动作,那张泪痕尚未干涸的脸上,仅剩一片清冷。 许妙娃眉头微微一蹙, “你在恨我?” 仍是那般端庄祥和,再欲言语。 这时,一声讥讽自天外传来, “魔教妖人,哪个不恨!?” 锵啷! 湛蓝色的仙剑掼入大地,霎时间裂土分疆, 无量剑气构筑成墙,将二人所处的位置,生生隔成了两个世界。 水月踏空而来。 第64章 摸不准脉 曾有妄人言—— 这世间在吾生之后开始,在吾死之前终结。 日月推移,星辰斗转。 许知秋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死”了多久。 客观上应该是七天,主观上漫长的像一个世纪。 意识蒙昧,半醒未醒之间, 似有人在耳畔交谈着—— “掌门的尸体在河岸的另一处找到了,看那伤势……像是被殴杀致死。” “消息虽然封锁了,但现在门内已经有人暗自议论了。圣教中那几个有分量的宗门,这几日也陆续派来使者探询口风,暂时被我应付回去了。” “此役我合欢内门、真传弟子损失近半,三位长老殒命,可谓元气大伤。更重要的是,连掌门她也……” “既有如此大仇,我等何不把他碎尸万段,搓骨攘灰!?” “不妥,圣火与紫芒刃都在他体内,且与他深深绑定,一时取不出来。” “怎不杀鸡取卵!?” “那样的话,圣火灼燃,恐玉石同焚呐。” “况且他眉心上丹处,似乎还有一件与我合欢大有渊源的宝物,若所料不差,应是与金玲祖师有关……” “身兼我合欢三大重宝,偏偏杀又不能杀!这少年当真是我合欢的克星么?” “如今宗门上下人心浮动,都等着我们给出个解释,再这么下去,我怕……” 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接了话,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此事先按下,容我斟酌一二,再行公布。” “许师姐!现如今门内属你修为最高,宗门不可一日无主,还请许师姐即刻接掌大位,安定人心!” “这,也得再容我考虑考虑。” ………… 转眼又是三五日过去。 合欢妙园,天字一号院内。 兜兜转转,又回到最初。 许知秋闲的无事,逗弄着院中的老虎,抚摸着憨憨的虎头。 自打苏醒以来,三餐饭食不曾怠慢。 像伺候大爷一般。 合欢的反常,让许知秋一头雾水。 伤势尚未痊愈,皆因身体被种下了好几重禁制,导致逆生运不起来。 下丹田处,那合欢圣火盘踞之处,多了一个物件儿。 正是三妙那柄紫芒刃。 许知秋对此也是丈二和尚,也不晓得这玩意儿是怎么钻到他肚子里的。 午时, 许他于院中盘坐搬运气血,撼动体内禁制。 许妙娃悄然而至。 “不必白费力气了,这【困龙锁】在你身上叠了好几道,就算大罗神仙也得乖乖就范。至于你那白发神通,更不要想用出来。” 许知秋睥睨了她一眼, “我原以为你们合欢的人只是没人性,想不到连血性都没有。” 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 “我弄死三妙,你们非但不思报仇,反倒好吃好喝的伺候我,怎么?想拜我作干爹?” 这话说出来,若换成欲宁儿或者三妙,那肯定就炸了。 但许妙娃却是个怪人。 脸上仍是一片平静, “多亏了你,我如今已经代行掌门之职。” 许知秋发笑, “哦,这么说我还是你的贵人了?” 许妙娃没有否认,接着却口出惊人: “我已对宗门上下昭示:三妙掌门之死,乃是青云门水月所为,与你无关。” 许知秋眉头一皱,冷不丁对这许妙娃葫芦里卖的药有些疑惑。 “何故替我遮掩?” “因为相比于真相,你更重要。“ 无视许知秋古怪的眼神,许妙娃侃侃而谈: “你体内身怀我合欢三大重宝,你若死,鸡飞蛋打,这损失我们承受不起。” “而要想将宝物从你体内剥离,这中间又少不得需要你的配合。” “我们也清楚你的脾气,刑讯威逼对你都没用,倒不如开门见山,与你立个君子之约。” “呵,君子之约……” 许知秋脸上毫不掩饰那份鄙夷, “整那些弯弯绕干啥?干脆点,你捅我三刀我捅你三刀得了。” “这份约定的筹码足够令你动心。” “最让我动心的事就是你们全都死绝了。” “我请你不要带着情绪。” “我请你不要想得太美!” 许知秋忽的拔高了音量, “我自认不是个迂腐到不知变通的人,却也没下作到放弃自己的底线。” 他盯着许妙娃,语气如冰山般不可撼动: “咱们道不同,不相与谋。” 许妙娃脸上终于有了些愠色, “你是吃准了我们投鼠忌器,不会杀你么?” “要么动手,要么滚蛋。” 许知秋一副光棍儿做派,这就朝她下了逐客令。 忽的想起来一出,又补了一句: “哦对了,今天晚饭我打算吃素,你记着通知厨房改一下菜谱。” “……” 许妙娃深深看了他一眼,却并未发怒,反而点了点头, “好。” “……” 许妙娃出去了。 她走之后,许知秋不由得陷入了头脑风暴中,难以自拔。 “这女人……我咋摸不准她的脉呢?” ………… 院外正守着两位合欢高层,见许妙娃出来,其中一个脸色有些难看。 “代掌门,您何故对他如此……如此……” “如此软弱?” “这……属下不敢。” “老实说,我一心修行,本无意掌门之位,但眼下宗门危难,不得已才接过这挑担子。” 许妙娃叹息着,掩去眼神中的疲倦, “眼下多事之秋,圣教其余三大门阀对我合欢日夜窥伺,虎视眈眈。都这个时候了,若我们再去抱残守缺,不思改变,那最终就只能是走向覆灭。” 闻言两个下属相觑,皆是一脸复杂。 “可他能答应么?万一他咬死了不肯,那我们……” 许妙娃沉吟一番,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应该会的。” 二人一时无声, 直到另一个问起旁的问题: “因圣火缺位已久,无法将妙园中那些炉鼎煅烧成药,可维持每日的药材消耗亦不是小数目,为免于浪费……请代掌门示下,是否将那些炉鼎送去欲园供弟子采补?” “不,把他们都放了吧。” “什么?”那属下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可许妙娃重复: “放了吧,改变总有开始的一天,就从今天。” 第65章 事了 “这许妙娃仗着代掌门的身份,以及高出一截的修为,难道还真能弹压得住她那些狗币门人?” 许知秋蹲在墙头观望,看着一个个曾经的“同行炉鼎”被陆续送出山门。 内心多少还是为他们感到几分高兴的。 虽然其中有些已经被药材补得痴傻了,但相比于进炉子,这个结果总归是好一些。 他也猜到这是那许妙娃故意做给他看的, 至于会不会放了私下里又抓回来……按照合欢以往的揍性,那也说不准。 但若是把这事儿看成十分的话,许知秋还是愿意相信她三分的。 …… 掌门算白死,炉鼎也放了,若仅仅是为了那三件儿东西……至于放弃到这种程度? “这里头透着邪啊。” 许知秋心中给自己提着醒。 忽的心头一闪,冒出个念头—— “卧槽不是冲着我来的吧?” 魔教妖人酷爱窝里掐,眼下合欢实力跌至冰点,安全感严重不足, 因此,莫不是要请我做个外援? 然后通过这种把戏,与我讨个眼缘儿。 接着再立下个那什么君子之约,让我在合欢挂个虚职,帮她们抵御外敌? 可去踏马的! 如果真是那样,许知秋倒是愿意先假意答应。 等到了日子边缘观望,待他们斗得两败俱伤时,再出手收割。 如此可算除恶务尽,倒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可如果这个推断是错误的话, 就还剩下一种可能—— 或许那许妙娃是个心有峥嵘的,存想着把【合欢】这家非法公司洗白上市的心思? “嘿!”想到这,许知秋都想给自己一个嘴巴了。“如果真是那样,那她就更是纯纯的做白日梦了。” ………… 又过了三日,许妙娃二次登门。 见了面二话不说,先是在许知秋身上一同连点。 竟是主动撤去了他身上的禁制。 随着气脉恢复,逆生运转,伤势顷刻痊愈。 正当许知秋疑惑猜忌之时,那许妙娃却道: “应下我三个条件,你自去即可。” “啊?” 许知秋怀疑自己听错了,更对她这波操作搞得一阵发懵。 哪有先解了禁制再提条件的? 不,或者说……请求? “我以代掌门之身份,已遣散了所有外门弟子、侍女、力士仆从,只留下内门及真传四十五人,长老两位。” 许妙娃脸色苍白,呼吸也有些紊乱,似乎是受了内伤。 “从即日起,我合欢派开启护山大阵,并对外宣布避世封山,期限十年。” “你怕不是在与我逗闷子吧?”许知秋脸上满是怀疑, “另外我记着你合欢八大长老,就算死了三个,算上你还有五个,怎么就剩俩了?” “那两个不尊我令,已被我杀了。”许妙娃淡淡道。 “……” 许知秋上下打量着她一连三遍。 内心翻江倒海之后,也不得不承认,他对这个女人的预判全都错了。 “哪三个条件,不妨先说来听听。” 他仍怀揣着警惕,因为那三个条件里或许埋着坑儿也说不定。 “其一,你体内有本门合欢圣火、紫芒神兵,可眼下我方暂时没有将它们从你体内剥离出来的法子。此事我方需要时间准备论证。在不久的将来,若我方有了法子,遣门下弟子找你索要之时,你须得全力配合。” 许知秋将她这番话在心中细细检索了一遍,暂时没发现可能埋陷阱的地方。 于是, “说说其二。” “其二,关于本门三妙仙子的真正死因,你不可与外人宣扬,如若不然……” “你就没法交代了,是吧?”许知秋笑着截胡。 许妙娃不置可否,算是默认。 接着道: “至于其三……算是个不情之请吧,你若不答应,我也无话可说。” “哦?”她这么一说,许知秋更好奇了。 “我知你打心底里看不上我们圣教中人,可眼下局面想来你也清楚。因你干的好事,如今我合欢一门强敌环伺,如履薄冰,时时都有被吞并的风险。” “所以?” “所以若有一天,当我合欢一门受人围攻、生死存亡那一日,望你能酌情……施以援手。” 话刚说完又补了一句: “当然,前提是被圣教同道围攻……若是正道围剿我们,则毋需你救。” 一连把三条都听完,许知秋脑子里不禁开始翻浆倒海。 有个问题他始终不敢相信, 莫非这许妙娃是准备带着整个合欢老鸨从良了? 还是形势所迫的无奈之举? 说来也怪,他心里竟有一种恍惚错乱的感觉。 总觉得眼下的合欢,特别像上上辈子时,巨头公司大幅裁员,缩减开支,用以应对金融危机的赶脚。 至于她所提的那三个条件,乍一看起来,卑微的简直像是恳求。 真的至于如此么? 合欢的局面当真到了如此艰难的境地? 许知秋对此还是持怀疑态度。 他与许妙娃对视,想从她的眼神中找出一些有价值的东西。 但却一无所获。 或许原因,就出在眼前的这个“个人”的身上…… “我许知秋何德何能?你就这么看得上我?日后能帮得上你们?” 许妙娃缓缓摇头, “你也不必妄自菲薄,凭你天纵之资,又有此等玄奇手段傍身,不出十年,天下间必定有你的名号。” “我这样做,也算是未雨绸缪。” 听完,许知秋并未给出答复。 心里有个恍然的念头—— 噢!合着我一个人,把合欢攉拢散了啊? ……………… 青云山, 小竹峰, 南风吹过竹林的梢头,卷得波涛漫涌。 静竹轩, 数十位身穿白衣的小竹峰弟子分别侍立两旁。 粗一打量,都是姿容秀美的女子。 正中一架太师椅,水月安然而坐。 在她面前,陆雪琪屈膝跪倒,叩首再三。 “今日收你为我小竹峰八代弟子,望你勤勉修持,将来学有所成之日,匡扶正道,斩妖人,除妖邪。” “弟子谨记。” 在她脸上看不出什么明显情绪,只有一片如寒霜般的清冷。 唯独当水月说到斩妖除魔的时候,眼中似乎闪了一闪。 内心同样对自己重复着: “斩……妖人。” 人生在世,此刻的她,也只剩下这么一个目标了。 第66章 茶棚秃驴 封山大阵启动了。 小雨、地面的积水,如被一股无法感知的高热蒸发殆尽,尽数化为雾气。 薄雾将整座合欢山门笼罩其中,在雾气的最外层,似有一层透明的罩子将雾气阻挡在其内,使其无法散出。 渐渐地,雾气愈发浓重,最终将整座逍遥涧都隐匿不见,从外面只能望见白茫茫的雾云。 山门外, “居然当真行此壮士断腕之举,这老娘们还真的是……有点魄力。” 这事儿整的,让许知秋有些挠头。 对方故意来了波以退为进,舍弃了一切伪诈阴谋,倒叫他一时手足无措。 至于那三个条件,许知秋到最后也没吐口答应她。 尤其是那第三条,更是让他心头不屑。 ——酌情帮你?酌情帮你归西行么? 可既是如此,那许妙娃依旧没有为难他。 当然,禁制解除后,她就算想为难也得掂量掂量。 不过总感觉许妙娃这个人,和三妙欲宁儿之流有些不太一样…… 背靠着雾霭的山门,许知秋举目环顾, 既见了天地逆旅,也一睹野马尘埃。 胸中无限轻松。 折腾了一年,此间事,终于是了了。 但同时,心底又涌上来一股前所未有的迷茫。 “现在,我又该何去何从?” 先前问过那许妙娃,得知陆丫头当时被水月真人抢去了。 这倒是让他足够放心了。 至于渠娘和周一仙,应该也没什么事吧? 眼下又是相隔千里,想赶回去可不太容易。 “净替别人忙活了,那么……是不是也该忙点自己的事儿了?” 想到这他忽的一愣, “诶,我自己是要做什么来着?” 哦对了, 他恍然, ——再造三一。 那么法财侣地,先从哪个开始呢? ………… 近日来,淮南道地界发生了一桩骇人听闻的灭族大事。 一位诨号“杀生和尚”的散修,于一夜之间屠尽了本家族人,共计六百三十余口。 上至八十老叟,下至襁褓婴孩,无一活口。 没人知道他这么做究竟为何。 只是有传言他儿时曾在族中受过排挤,后来破门出家,却始终不得三宝,断不开贪嗔痴恨,最终受心魔所控,为报复儿时所遭不平,于是造下这等杀孽。 本来修真与世俗之间,如两条并行不悖的线,很多时候都是不相交的。 奈何此事太大,终于招了官家忌讳。 于是由官府牵头设下重金悬赏,邀请天下正道高人除此恶魔。 不过此事雷声大雨点小,至今也没见有什么明确消息传出来。 甚至有传言说,那杀生和尚因恼怒官府针对他的悬赏,反把官府屠干净了。 ……………… 六月底,新雨如絮,润泽万物。 官道旁的一所茶棚里,聚着被雨水禁足的旅人们。 茶棚狭小,不过就是一间栅栏与竹席搭成的破棚子。 摆下几条矮桌,坐了四五个走卒贩夫,便已塞了个满满当当。 棚子里又潮又闷, 灶台煮着的茶香,棚外雨点掀起的土腥,人身上的汗味儿,都在这小小的空间里搅拌杂糅。 静谧、沉默、互不打扰。 “啊哈~” 茶摊老板趴在独桌上,睡眼惺忪的,五秒打了四个哈欠。 这时, 门帘掀开,絮雨遣入新客。 来客是位又高又壮的僧人,生的相貌凶恶,圆目盆齿,好似那庙里护法的金刚。 右手拎着条齐人高的月牙铲,精铁浑铸,刃口磨得发亮,寒光摄人。 左手托着一只老大钵盂,色呈金赤,雕以浮屠纹饰。 “一碗茶。” 僧人说话冷硬,加之冷硬的外貌和更加冷硬的兵刃, 茶老板两股之间紧了紧,咽了口唾沫道: “大、大师请坐,这就上茶。” 和尚寻了个靠窗的空位径直入座。 比刀尖儿还扎人的眼珠子将棚里几人挨个扫了一遍,最终停留在一人身上。 被他目光扰动, 许知秋从入定中醒转。 双眸中涌现淡淡金辉,很快又散去了。 对着那和尚笑了笑,接着饮起茶来。 可那和尚却径直坐了过来,蒲扇般的大手摁在桌上,瓮声瓮气: “小子,当日抢某功德的,是你么?” 这和尚八成和鲁智深有亲戚,也是个花和尚,不然咋自称“某”嘞? 许知秋觑了他一眼, “这位大师,我咋听不懂你的话呢?” “哼!你包里的可不正是?” 他指着许知秋背后的一个圆滚滚的包囊。 许知秋乐了。 “原来你说的是这个啊。” 他把那包囊搁在桌上解开,从里面掏出一颗锃亮的光头。 “妈呀!” 茶棚内响起众人的惊呼。 囫囵个儿的人脑袋摆在桌上,如何不叫人惊悚? 再看那头颅死不瞑目,两眼圆睁着。 左眼有道伤疤,再配上丑恶的五官,扭曲的表情,倍显狰狞。 “杀生和尚乃是我佛门孽障,某追杀了他半月,却不想被你截了胡。” 那和尚语气不善, “说到底是我佛门内部的事,你横插一手,岂不是抢了某的功德?” 许知秋听他一顿吵吵,微笑以对, “那大师现在是想……” “某要拿他的头颅回去交差,你可舍我否?” 许知秋朝他一伸手: “好说,给我八百两银子,脑壳您拿走。” 八百两这个数儿,正是官府悬赏的价钱。 许知秋当前对经济学非常感兴趣,赚钱的欲望高涨。 恰好前日子走大运,直接撞上了正在作恶的正主,于是乎就顺道摘了这颗秃头。 不得不说一句老天爷喂饭…… 如今他正打算拿着这秃头去官府换赏钱。 哪成想碰见这么一个抢活儿的同行? “这么说,你是贪图那份赏钱才杀他的?” “赚钱有错么?再说搂草打兔子,何乐而不为啊?” 大和尚把眼珠子一瞪,鼻孔蹿粗气儿, “某没钱!你给不给吧!” “你这出家人咋穷横穷横的呢?” 许知秋不是好眼神儿瞅他, “若巧取豪夺,你家佛祖可要怪罪的。” 说完也不想与他纠缠,干脆把头颅揣进包囊里。 然而,和尚一把按住了那颗秃头,手劲之大,把颅骨都摁得塌陷了下去。 许知秋看的忍不住叹息。 好歹都是秃驴, 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 于是掌心蓄雷,就要干他。 第67章 五雷正法 运雷的那只手藏在桌子底下,那和尚根本瞅不见。 可尽管如此,空气中愈发紧绷的气机,便是周围的走卒贩夫都察觉到了。 一个个捋着茶棚的墙根儿,像淋雨的鹌鹑,大气都不敢喘。 “噼啪——” 似有电弧击穿空气的声响。 茶棚内一干凡人,同时觉得全身汗毛莫名一紧,发梢受到静电牵引,根根儿立了起来。 下一瞬,两掌轰在一起。 “砰!” 许知秋一记掌心雷与那和尚几乎同时出招。 双方单掌相抵,掌心接触的位置,便迸出大片的雷弧和金光。 空气中隐隐一股焦糊的味道。 那大和尚不为所动,一双牛蛋般的眼珠子死死瞪着许知秋,仿佛要生吃了他。 “大师,着了。”许知秋好心提醒。 “哼!” “真着了。” “什么着了?” 许知秋示意他低头瞅。 那和尚闻言把眼睛往下一挪, 好么,原来电弧击穿了僧衣,三角地带已然烧出了一个窟窿。 烤鸟毛的味道这就透出来了。 “哎呦我滴佛祖啊!” 大和尚连忙在裆部一阵拍打,卷毛黑灰四下乱飞。 许知秋嫌恶的偏过头去,生怕吸一点进鼻子里。 此时二人不约而同都撤了掌, 许知秋眼尖,见那和尚掌缘隐约有金色光晕一闪而过。 心思一动,便催动瞳仁变化为金色,朝那和尚丹田处看去。 随着视线聚焦,观力逐步提升,很快便看“透”了进去。 虽然看着有些模糊,但以他目前“金睛”的水平,也就这样了。 在他眼里,那和尚的下丹田分明盘踞着一个金色的“卍”字符号。 仿佛苦海永夜中的一轮朔日,照耀十方。 “大梵般若?” 他不由得想起了周一仙曾对他的科普。 《大梵般若》乃是天音寺的至高功法,为佛门正法。 而天音寺又是当今正道三家之一,与青云门、焚香谷并称于世。 那么也就是说……这和尚是天音寺的高僧? “雷法?” 你和尚也打量着许知秋的右掌。 “区区掌心雷,让大师见笑了。” 那大和尚浓眉一皱,语气却缓和了不少, “敢问施主,可是青云门的同道?” “非也,一介散修。” “能使出此等正法,料想施主也不是那阴损作孽之人,既然如此……” 他朝许知秋双掌合十,念了声佛号: “罪过,罪过,适才贫僧多有无礼,完全是出于好奇,还请施主勿怪。” 许知秋摆摆手, “无妨,我也是和大师差不多心思。” 有道是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方才那一记对掌,二人都是抱着纯试探的心思,因此都是浅尝即止。 那和尚指着桌上的秃头, “这颗人头作孽多端,施主将他除了实是功德一件,贫僧还要感谢施主替我佛除此败类。” 说罢,又是深深鞠了一躬。 “大师多礼了。” 许知秋把桌上的秃头揣进包里,心里想着—— 这和尚前倨后恭,先硬后软,不像块太好的饼。 行事上莽撞,这在社会上可容易挨揍啊…… “贫僧还有要事要办,就不耽搁施主了,告辞!” 这和尚是个喜怒形于色的,讲话的时候杀气止不住的往外冒。 不禁让许知秋猜测,他口中的“要事”,莫不是要找谁寻仇? 毕竟与他无关,拱了拱手算是应付。 那和尚往桌上扔下一个铜钱,拎起月牙铲转身就走。 可待得要出门时,许知秋却忽的叫了他一声: “敢问大和尚,可是天音寺的普方大师?” 那和尚诧异转头, “施主见过贫僧?” “没,但听人说起过。” 许知秋眼中闪过一丝黯然。 ………… 一颗人头换来八百两官银,折成金锭,也不过区区八个金疙瘩。 但许知秋揣在怀里,心里却热乎乎的。 万丈高楼平地起,若想再建宗门,须得买房置地,这可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眼下这点钱可差远了。 但只要坚持朝这个方向努力,总有达成的一天。 “有钱儿了,嘿嘿嘿……” 心里美,便止不住咧嘴憨笑,害得他灌了一嘴凉风。 此刻他化身鸟儿, 脚踏紫芒,纵横于万古青天,时而穿云入海。 如龙升天,如虎伏藏。 当真是恣意快活。 自从合欢封山,至今已过去半年多了。 就在这半年之间,许知秋逐渐发现,丹田中那柄紫芒刃居然可以拿出体外了。 按说他并不通晓御剑之术,并且似这等九天神兵,往往也需要特定的法诀驱使。 可不知为何,他却完全不需要上述那些步骤,可以像操纵自己手臂一样肆意操纵这紫芒刃。 也不知是何原因。 总之, “老天有眼,现如今,咱也是爷了!” 御剑飞行,这才是修仙气象,他可是憧憬许久了。 …… 除了紫芒刃之外,内景中又显化了两面石碑。 一面为《金睛》,乃是一门瞳术。 顾名思义,借鉴于西游记中孙猴子的火眼金睛。 虽说远没神话故事里那么邪乎,但效果却是相似的。 能大幅提升观力,让你看得更真、更清、更透。 理论上修炼到精深处,能看清天地间的炁脉格局、灵气机枢,甚至更抽象的氛围,譬如杀气…… 许知秋刚得这门瞳术方才半年,功力尚浅,但也已经显出许多不凡妙用了。 至于第二面石碑,那名声可是如雷贯耳。 乃是正一天师府的《五雷正法》。 正一的《景霄大雷琅书》有云——天将守律,地祇卫门,元辰用事,灵光常存,可以驱邪,可以治病,可以达帝,可以啸命风雷,可以斡旋造化,初不必许多枝蔓,惟正一字而已,无所不达。 这门手段分为内炼和外炼两部分。 在前世,完整的两部五雷正法向来只有当代天师才能掌握。 先说内炼: 若习练者为纯阳童子之身,则以心火领肺金之炁,可炼出一道“绛宫雷”。 若习练者已破身,则以肾水领肝木之炁生发,则可修出一道“水脏雷”。 许知秋是个雏儿,自然炼的是绛宫雷。 而内炼之雷,本质上只是人体五行之炁所化,并非天雷。 若想驾驭天地自然之雷,则必须涉及外炼。 而外炼的前提,乃是培育自身五行元炁,使其达至圆满无漏,生生不息的地步。 即——五炁朝元。 这之后,方可身通天地,以自心代天心,行使天地权柄,驾驭天雷了。 这一步,许知秋目前还远远做不到。 但路虽远,行则将至。事虽难,做则必成。 修真一道,总是要花时间精力去沉浸琢磨的。 他也完全有这个耐心。 如今,有了代步工具,来去也甚是自由。 心思活泛了,不由得又想起靠山村。 想起那陆氏的坟茔…… 如今陆丫头已经顺利入了青云,按理说,也该去她坟前叨咕叨咕,上柱清香。 算是交差吧。 第68章 狐岐 《山海经·北次二经》有云——狐岐之山,无草木,多青碧,胜水出焉,而东北流注于汾水。 狐岐山脉绵延三千里,横跨数州之地。 其主峰自上古至今,一直是狐妖一族的祖地。 据传三百年前,狐族遭逢大变,惹了冤仇,致使族民流离失所。 自此之后,所在原址即改为魔教四大门阀之一鬼王宗的总坛。 然总有少数难离故土者,仍居于狐岐山脉某处,苟延残喘,却也因为其狐妖的身份,时常不得安生。 眼下, 一场围歼战基本到了尾声。 轰隆隆—— 天上金云涌灿, 一僧人立于高空,不断抛掷着手中钵盂,像扔“悠悠球”一般,轰击着下方的山体。 钵盂每一次砸下,都仿佛投下一枚航天炸弹,掀起大地震颤,山石垮塌。 在僧人周围,另有十余位御剑悬空的修士。 除了半数形象各异的散修以外,剩下的一半都是统一的赤色长衫,风格上不似中土服饰。 这些修士都在默默观望,并未出手,皆因眼下场面已经用不到他们了。 他们本是应那僧人之邀,特来此【六狐洞】围剿一只六尾妖狐的。 方才那妖狐受他们多人围攻已受重伤,现在被打成了缩头王八,苟在洞中不敢出来了。 只听这时,一个听起来带伤的老妪声音,从下方传了出来—— “普方贼秃!枉你身为出家人,莫非全无半点慈悲心肠,当真要赶尽杀绝不成!?” 普方念了个佛号,脸上杀气不减, “善哉善哉,世尊的经是给人念的,某家的慈悲心肠也是给人讲的!尔等披毛戴角,湿生卵化的畜生,还配不上某的慈悲!” 随即,操持钵盂更加疯狂的轰击山体。 随着轰鸣声一记响过一记,那山体已然开始大面积崩解。 那带伤老妪已经带着恳求: “五年前你领一班人强攻我【六狐洞】被我击败,我却也不曾取你性命,今日得势又何必苦苦相逼?” “多说无意,你这老妖一生造孽甚多,今日死在佛爷手上也算你超度了。更何况,我听说你狐族还与魔教鬼王宗结了姻亲,我身为正道,那就断不能容你!” “秃驴!你当真以为就吃定了我!?” “嘿!”普方身旁的一个赤衣修士闻言嗤笑: “任你这老狐狸再怎么拖延时辰也是无用,你那鬼王宗亲家自顾不暇,你指望他们来救,倒不如指望我等全都突发恶疾暴毙来的妥当。” 这话一出,包括普方在内,其余修士皆忍俊不禁。 那赤衣修士接着又道: “你天狐一族好事多为,早在三百年前盗取我焚香谷至宝【玄火鉴】时,就该料到会有今天的下场!一群腌臜畜生,全都死不足惜!” …… 到这里可知,并不单单是普方与那狐妖的个人仇怨。 其族群本身,更与南疆的焚香谷存在过节。 再加上那些助拳的散修……由此可以推断,这是场多方合作,一拍即合的报复行动。 吼——! 在这种情况下,求饶示弱总是苍白的。 随着一声凄厉的咆吼,便见一只巨型白狐从乱石堆中飞了出来。 那白狐身长四五丈,裆底没卵,显然是雌性。 奇怪的是,后屁股上居然长着六根尾巴。 它利爪沾着血迹,带着孤注一掷的妖力,撕开云障,朝那包括普方和尚在内的一众修士杀了过去。 “任你狗急跳墙,也终究是强弩之末!” 结果可想而知。 一阵法宝轰鸣过后,将那狐妖打得满身是血,跌回了碎石中。 “老狐狸不行了,洞中还有狐崽子,我们杀进去!” 众修士一拍即合,当即就要冲入下方六狐洞中,斩妖除魔。 然而, 轰隆隆——! 大山发出哀鸣,恰在此时,百丈高崖终于解体,彻底沦为丘墟。 顺带掩埋了下方的六狐洞。 “哇呀呀!” 普方和尚气得跳脚, “不能亲手诛了此妖,某心头之恨实难消!” 气得他又是一口气朝下方轰了数十记金钵,直把山崖打崩,碎石轰成了齑粉。 再把自己累得气喘吁吁,仍不肯罢休。 直到旁人劝告: “算了大师,整座山塌下来掩住,那狐妖必定活不成了,您又何必再大动肝火,加之耗费佛力呢?” “哼,这么死算便宜了她们……” 普方终于罢手,众修士相互寒暄了几句,便相携离去了。 ……………… 一别数月,再来到大灵山旧地,许知秋心情甚好。 由于大灵山灵脉释放,气机牵引之下,不单使得靠山村气象一新,就连整个岷州的灾情也因此渡过去了。 说句俗套的话,这事多少沾点儿他的功德。 给陆氏上完了香火,拔干净坟头的杂草, 许知秋就驾驭着紫芒刃离开了靠山村。 他沿着狐岐山脉低空漫行,飞了个把时辰,忽的见前方天幕尽头,天空似火烧一般,又似悬日当空,金灿与赤红相映争辉。 许知秋看了眼身后真正的太阳, “好怪异的天象……”他一怔,“莫非有修士斗法?” 有道是望山跑死马, 等他感到之时,异象早散了个干净。 只见得遍地丘墟,碎石凌乱,尘烟滚滚。 “应是一座山头被平了,好激烈的战况……” 许知秋感叹,同时也有些遗憾没赶上这份热闹。 不然捡一些装备卖钱,那也不错噢。 他运起金睛,打量着下方的乱石堆,妄图有点收获。 “咦?” 忽的他眼神一动,瞥向一处, “有东西?” 金睛的作用这时便凸显了出来,随着许知秋视线聚焦,观力提升。 视线仿佛透过厚厚堆叠的乱石,将内里的景象,在眼前朦胧展现。 乱石下深埋着个山洞,洞中有三股生机,其中一股正在消散,应是刚死。 另外两股生机,前者还算充盈,不似一般凡人。 后者,看那规模……应是个孩童? 许知秋眉头蹙了起来。 第69章 鬼王亲眷 “娘……我好怕。” 幼稚的声线中带着惊恐的颤音。 山洞被轰塌了大半,仅剩块巨石撑起一个三角形的小小空间。 勉强供这一双母女栖身,苟延残喘。 “不怕,娘在这,娘在这……” 尽管身处黑暗恐惧之中,但那声音依然极力保持着温婉,这是身为母亲所独有的力量。 女儿紧紧往她怀里藏着,忍不住又问: “娘……姥姥呢?” 同时也身为女儿的她,强压着那一丝哽咽, “姥……姥姥睡着了,没事的……” 她紧紧搂着女儿,一边好言安慰,默默咽下自己的泪水。 “娘……瑶儿好饿……我们会死在这里么?” “不会的,不会的,瑶儿不怕,再忍一忍,爹爹很快就会来救我们的。” 她咽泪装欢,努力做出轻松的语气,安抚女儿的情绪。 母女在黑暗中默默煎熬, 洞内一片静谧,仅有彼此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单调而重复的节奏声,于心头更添了一丝恐惧。 就这么不知过了多久, 绝望的气氛在这对母女的心中越来越厚重,几乎压得她们喘不过气来。 直到,一束光透了进来。 仿佛乌云裂开一束,久违的光明占据了眼帘。 母女二人同时抬头,将眼睛眯成一条线,艰难的辨识着那裹在光中之人的轮廓。 …… 手上没有锹镐,用手挖碎石那叫一个费劲。 许知秋撅着个腚沟子,在乱石堆里刨了半晌。 总算把乱石清理出一个口子,找到了那座残存的山洞。 “呀,还是娘俩儿。” 他蛮惊讶的,连忙把这母女从洞中薅了出来。 母女俩灰头土脸的,活像个叙利亚难民。 那女儿看着撑死六岁模样,一张小脸儿被岩灰抹成了花猫。 许是方才吓坏了,脸颊淌出两道清晰的泪痕。 那位母亲同样如此,只不过尚能辨清面容。 那是个极柔媚的女子,纵使一身狼藉,却掩不住身上那股温婉气质。 有婉约的眉,纤巧的鼻,红唇淡淡,眼波如水, 这是个让人看上一眼都仿佛心疼的女子。 就这么怯生生地站在那,搂着女儿,凝望着他。 许知秋盯着她看了两秒,很快就察觉到了问题。 媚术? 以他当前的性命根基,纵是再高明的媚术也迷惑不了他。 他略一搭眼就搞明白了。 她这种魅惑是自发的,并非有意施展了什么媚功,仿佛是沁在骨子里的天赋。 莫非…… 他心有疑惑,当然仅仅是猜测。 “多谢恩公搭救,小妇人这厢叩首了。” 那妇人拉着女儿给许知秋盈盈下拜,当然被许抬手阻止。 “这位大嫂不必如此,缘分使然,我也不过顺手之劳。” 说话之间,许知秋运起金睛,默默打量起这妇人。 然而,眉头紧跟着蹙了起来。 “半妖?” 语气惊疑,像是见了新大陆。 所谓半妖,即是妖和人媾合生下的后代。 此类传说,多是狐类和书生传出的一些风流话本儿。 想不到,此刻竟然见到真的了。 至于她怀里那小丫头,倒是个正经人类。 此刻把身子半藏在母亲身后,露出一只大眼睛怯生生望着他,还探出半个总角。 那女子又躬身做了个福, “还未请教恩公姓名,容小妇人记下告知夫君,日后再图报答。” “不必了。” 许知秋摆了摆手,这就要离开。 他心里对这等半人半妖的生物,多少还是带着敬而远之的疏离感。 然而,却在这时, 远处天边迸出十数道流光,金赤相映,笔直的朝这边射了过来。 许知秋想起先前所见的异象,可不就是这颜色? “啊!” 那女子却惊呼一声,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许知秋看了她一眼, “仇家?” 女子点头,死死搂住怀中的女儿。 “哈哈哈,佛祖保佑,险些让贫僧留下憾事!” 伴随着瓮声翁气的嗓门儿,那普方和尚和那十余名修士去而复返。 茶棚一别还不到两日,普方自然也认出了他。 “咦,施主你怎生也在此?” “我也是碰巧。” 许知秋也认出了那和尚,却不认识其余的人。 那女子一听俩人认识,顿时吓得脸又惨白了几分。 普方牛蛋般的眼珠子紧跟着锁定了那对母女, “这么说来,是施主救了这俩妖孽?” “嗯呐,大师有指教?”许知秋大方承认。 其余修士闻言,将目光聚焦在许知秋身上,肆意打量着他。 “救下更好!正好让贫僧斩妖除魔。” 那和尚是个暴脾气,说着抄起手中的浮屠金钵,就要朝那母女脑壳凿过去。 吓得那小女娃一声惊叫,做母亲的面如死灰。 “诶诶诶干啥呀你?”许知秋果断拦住了他,一脸懵逼,“这娘俩造什么孽了你就要打杀?” 许知秋心说这和尚咋跟恐怖分子似的呢? 普方还是给他面子的,和他解释道: “施主有所不知,此女非人,乃是妖孽。这六狐洞有只成了气候的六尾魔狐,适才已经被我等同道合力打杀了,只余下这俩狐崽子,贫僧正是要除恶务尽!” “这不妥吧?” 许知秋朝他拱了拱手。 这事儿既然让他摊上了,那他多少也得管一管。 “佛门曰‘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大师身为天音寺高僧,更应该有慈悲心肠,岂有因是妖类就随意打杀的道理?” 还没等普方回答,一位赤衣修士用手中一杆铜尺指着许知秋, “汝是何人,如此不晓事,难道不知这俩妖孽的身份?” 许知秋一听, “这俩什么身份?” “哼,这俩人妖混血的杂种,乃是魔教鬼王宗主的亲眷。” 普方点头, “不错,施主你一身正法,自是我正道之流,岂能袒护魔教妖人的亲眷?” “哦,原来是这样……” 许知秋这才了然,鬼王宗的大名他还是有所耳闻的。 是和合欢派、长生堂、万毒门并列的魔教四大门阀之一。 如此看来,这对母女也是犹抱琵琶半遮面……不简单啊。 正魔不两立,犹如水火不相容。 因此包括普方要杀这对母女,在逻辑上倒也符合。 他看向那对母女。 察觉到他的目光,那女子身子一抖,眼中满是哀求恳切。 手上则是把女儿往身后藏。 一旁的修士们挪动着步子,隐隐将那母女包围起来。 普方和尚抄起浮屠金钵,缓缓迫近。 “……” 许知秋一时沉默。 由于前世恩师因全性妖人而羽化的缘故,他今世恨屋及乌,也最是恨魔道妖人。 但话虽如此,不代表他可以为了立场上的倾轧和报复,从而抛弃最基本朴素的是非观念和道德底线。 心即理,心外无物,不假外求。 此时此刻,答案显而易见,明明白白的就在心中。 又岂能因立场而定义善恶是非呢? “唉,一天到晚净事儿……” 他倏而叹息。